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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瓊瑤]瓊瑤全集22--碧雲天【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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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15:44
標題:
[瓊瑤]瓊瑤全集22--碧雲天【全書完】
第1節
教室裡靜悄悄的。窗外飄著一片霧濛濛的細雨,天氣陰冷而寒瑟。
五十幾個女學生都低著頭,在安靜的寫著作文。空氣裡偶爾響起研墨聲,翻動紙張聲,及幾聲竊竊私語。但,這些都不影響那寧靜的氣氛,這群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們是些乖巧的小東西。小東西!蕭依雲想起這三個字,就不自禁的失笑起來。她們是些小東西,那麼,自己又是什麼呢?剛剛從大學畢業,頂多比她們大上五六歲,只因為站在講台上,難道就是「大東西」了?真的,自己竟會站在講台上!當學生不過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成了老師!雖然只是代課教員,但是,教高中二年級仍然是太難了!假若這些學生調皮搗蛋呢?她怎能駕馭這些只比她小幾歲的女孩子們?不過,還好,她們都很乖,每個都很乖,沒有刁難她,沒有找麻煩,沒有開玩笑,沒有像她高二時那樣古怪難纏!她微笑起來,眼光輕悄悄的從那群學生頭上掠過,然後,她呆了呆,她的目光停在一個用手托著下巴,緊盯著黑板發愣的女學生臉上了。
俞碧菡沒有辦法寫這篇作文。
她盯著黑板,知道自己完蛋了,她怎樣都無法寫這篇作文!腦子裡有幾百種思想,幾千萬縷思緒,卻沒有一條可以聯貫成為文句!那年輕可愛的代課老師,一定以為自己出了一個好容易好容易的作文題目!因為,她一上來就說了:
「作文不是用來為難你們的,只是用來訓練你們的表達能力。所以,我想出個最容易的題目,一來可以讓你們盡情發揮,二來,可以幫助我瞭解你們!」
好了,現在,黑板上是個單單純純的「我」字。我!俞碧菡咬住了下嘴唇,緊盯著這個「我」字。我,我是渺小的!我,我是偉大的!我,我不該存在!我,我卻偏偏存在!我,我來自何方?我,我將去往何處?我,我,我,我,我,……這個「我」是多麼與人作對的東西,她怎能把它寫出來,怎能把它表達出來?從小,她就怕老師出作文題《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家庭》,甚至於《我的志願》、《我的將來》、《我的希望》……她怕一切與「我」有關的東西!而現在,黑板上是個乾乾脆脆的「我」字,她默默搖頭,在心裡喃喃的自語著:「我,我完蛋了!」垂下了眼瞼,她把眼光從黑板上收回來,落在那空無一字的作文本上。作文本上有許多格子,許多空格子,怎樣能用文字填滿這些空格子,「拼湊」成一個「我」?為什麼周圍五十幾個同學都能作這樣的「拼湊」遊戲,惟獨自己不行?她輕輕搖頭,低低歎息。「我」是古怪的,「我」是孤獨的,「我」是寂寞的,「我」是與眾不同的,「我」是一片雲,「我」是一顆星,「我」是一陣風,「我」是一縷煙,「我」是一片落葉,「我」是一莖小草,「我」什麼都是,「我」什麼都不是!「我」?「我」是一個人,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十七年以前,由於一份「偶然」,而產生的一條生命,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她再搖頭,再歎息,生命是一個謎,「我」是一個更大的謎!是許許多多問號的堆積!我?我完蛋了!
一片陰影遮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抬起頭來。那年輕的,有一對靈巧的大眼睛的代課老師,正拿著座位姓名表,查著她的名字。
「俞碧菡?」蕭依雲問,微笑的望著面前那張蒼白的、怯生生的、可憐兮兮的面龐。這是個敏感的、清麗的、怯弱的孩子呢!那烏黑深邃的眼睛裡,盛載了多少難解的秘密!
「哦!老師!」俞碧菡倉卒的站起身來,由於引起注意而吃驚了,而煌然了!她站著,睜大了眸子,被動的,準備挨罵似的望著蕭依雲。怎麼?自己的模樣很兇惡嗎?怎麼?自己竟會驚嚇了這個「小東西」?蕭依雲臉上的微笑更深了,更溫和了,更甜蜜了,她的聲音慈祥而悅耳:
「為什麼不作文?寫不出嗎?」
俞碧菡的睫毛罩了下去,罩住了那兩顆好黑好亮的眼珠,她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不是『我』寫不出來,是寫不出『我』來!」
哦?怎樣的兩句話?像是繞口令呢!蕭依雲怔了怔,接著,就像有電光在她腦中閃過一般、使她陡的震動了一下。誰說十七歲還是不成熟的年齡?這早熟的女孩能有多深的思想?她怔著,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不,二十二歲當老師實在太早,她教不了她們!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勉強維持了鎮定,她把手放在俞碧菡的肩上。
「坐下來,」她安詳的說。「你已經把『你』寫出來了,如果你高興,你可以不交這篇作文,我不會扣你的分數!」
俞碧菡很快的看了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說,」她低語:「『我』是一片空白嗎?」
蕭依雲再度一怔。「你自己認為呢?」「哦,不,老師,」她微笑了,那笑容是動人的,誠懇的,帶著某種令人難解的溫柔。「我不是一片空白,只是一張有空格子的紙,等著去填寫,我會填滿它的,老師,我會交卷的!」
她坐下去了,安安靜靜的提起筆來,研墨,濡筆,然後,她開始書寫了。蕭依雲退回到講台邊,站在窗口,她下意識的望著外面的雨霧。該死!自己不該念文學系,早知道,應該念哲學!人生是一項難解的學問,自己能教什麼書?這只是第一天!她已經被一個學生所教了。俞碧菡,俞碧菡,她念著這名字,悄眼看她,她正在奮筆疾書,她能寫些什麼?忽然間,她對於自己出的作文題目失笑起來。我?好抽像的一個字!一張有空格子的紙,等著去填寫!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張有空格子的紙?將填些什麼文字呢?二十二歲!太年輕!只是個比「小東西」略大一些的「小東西」罷了!她笑了,對著雨霧微笑。下課鈴聲驚動了她,學生們把作文簿收齊了,交到她手中。教室佇立即湧起一層活潑與輕快的空氣,五十幾個女孩子們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鳥,到處都充斥著喧囂卻悅耳的啁啾。蕭依雲捧著本子,不自禁的對俞碧菡看過去,那女孩斜倚在牆邊,正對著她怯怯的微笑。這微笑立刻引發了蕭依雲內心深處的一種溫柔的情緒,她不能不回報俞碧菡的微笑。她們相視而笑,俞碧菡是畏羞而帶怯的,蕭依雲卻是溫柔而鼓勵的。然後,抱著作文本,蕭依雲退出了教室,她心中暖洋洋而熱烘烘的,她喜歡那個俞碧菡!並不是一個老師喜歡一個學生,她還沒有習慣於自己是老師的身份,她喜歡她,像個大姊姊喜歡一個小妹妹。大姊姊!她不會比俞碧菡大多少!依霞就比她大了六歲,親姊妹還能相差六歲呢!她做不了老師,她只是她們的大姊姊!
退到教員休息室,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抽出了俞碧菡的本子,她要看看這張空格子的紙上到底填了些什麼?
於是,她看到這樣的一篇文字:
我
我,在我來不及反對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經存在了。或者,這就是我的悲哀,也或者,這正是我的幸運。因為,一條生命的誕生,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這是個太陳舊的問題,也是人類無法解答的問題。這,對我而言,必須看我以後的生命中,將會染上些什麼顏色而定。
未來,對我是一連串的問號,過去,對我卻是一連串的驚歎號!我可以概括的把驚歎號劃出來,問題的部分,且留待「生命」去填補。
兩歲那年,父親去世!
四歲那年,跟著母親嫁到俞家!
母親又生了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八歲那年,母親去世!
十歲那年,繼父娶了繼母!
繼母又生了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所以,我共有兩個弟弟,三個妹妹!
所以,我父母「雙全」!
所以,我有個很「大」的家庭!
所以,我必須用心「承歡」於「父母」,「照顧」於「弟妹」!所以,我比別的孩子們想得多,想得遠!
所以,我滿心充滿了懷疑!
所以,哲學家對了,我思故我在!
我思故我在!只有在我思想時,我覺得我存在著。只是,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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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奇異的作文結束在一連串的問號裡,蕭依雲瞪視著那些問號,呆了,傻了,默默的出起神來了。她必須想好幾遍才能想清楚那個俞碧菡的家庭環境,她驚奇於人類可以出生在各種迥然不同的環境裡。她不能不感染俞碧菡那份淡淡的哀愁及無奈,而對「生命」發生了「懷疑」。
沉思中,有人碰了碰她。
「蕭小姐!」她抬起頭來,是介紹她來代課的王老師。
「第一天上課,習慣嗎?」王老師微笑的問。
「還好。」她笑笑說。「只是有些害怕呢!」
「第一天上課都是這樣的。不過,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學生,不會刁難你的。李老師常誇口說她們全是模範生呢!」
「李老師好嗎?」蕭依雲問,李雅娟,是原來這班的國文老師,因為請一個月的產假,她才來代課的。
「好?有什麼好?」王老師皺了皺眉。「又生了一個女兒!第四個女兒了,她足足哭了一夜呢!」
「生女兒為什麼要哭?」她驚奇的問。
「她先生要兒子呀!公公婆婆要兒子呀!她一直希望這一胎是個兒子,誰知道又是女兒!這樣,她怎麼向丈夫和公公婆婆交代?」「天!」蕭依雲忍不住叫:「這是什麼時代了?二十世紀呢!生兒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談什麼交代與不交代?」
「你才不懂呢!你還是個小孩子!」王老師笑著說。「儘管是二十世紀,儘管是知識分子,重男輕女及傳宗接代的觀念仍然在中國人的腦海裡生了根,是怎麼樣子也無法拔除的!反正,在李雅娟的處境裡,她生了女兒,和她犯了罪是沒有什麼兩樣的!她甚至考慮把孩子送人呢!」
蕭依雲征怔的站著,一時間,她想的不是李雅娟,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嬰兒,那不被歡迎的小生命!誰知道,說不定在十六、七年以後,會有一個老師,給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題,題目叫「我」,那孩子可以寫:
「我,在我來不及反對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經存在了……」瞪視著窗外茫茫的雨霧,她一時想得很深很遠。她忘了王老師,忘了週遭所有的人,她只是想著生命本身的問題。教書的第一天!她卻學到了二十二年來所沒有學到的學問。望著那片雨霧,望著窗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樹,那樹枝上正自顧自的抽出了新綠,她出著神,深深的陷進了沉思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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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1-15 16:38 編輯 》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0:42
第2節
在回家的路上,蕭依雲始終沒有從那個「生命」的問題中解脫出來。她一路出著神,上下公共汽車都是慢騰騰的,心不在焉的。可是,當回到靜安大廈時,她卻忽然迫切起來了,她急於去問問母親,只有母親——一個生命的創造者——才能對生命的意義瞭解得最清楚。抱著作文本,她一下子衝進了電梯,她那樣急,以至於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手裡的本子頓時散了一地。在還沒有回過神來以前,她已經習慣性的開始搶白:「要命!你怎麼不站進去一點,擋著門算什麼?看你做的好事!」「噢!」那男人慌忙向裡面退了兩步,一面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可沒料到你會像個火車頭一樣的衝進來哦!」
好熟悉的聲音!蕭依雲愕然的抬起頭來,那年輕的男人不經心的看了她一眼,就俯下身子去幫她收拾地下的作文本。蕭依雲的心臟猛的一陣狂跳,可能嗎?可能是他嗎?那瘦高的身材,隨隨便便的穿著件紅色套頭毛衣,一條牛仔褲,和當年一樣!那濃眉,那閃亮的眼睛,那滿不在乎的微笑,和那股灑脫勁兒!蕭依雲屏住呼吸,睜大了眸子,那男人已站直了身子,手裡捧著她的作文本。
「喂,小姐,」他笑嘻嘻的說:「你要去幾樓呀?」
沒錯!是他!蕭依雲深抽了一口氣,他居然不認得她了!本來嗎,他離開台灣那年她才只有十五歲!一個剪著短髮的初中生,他從來就沒注意過的那個初中生!他只對依霞感興趣,叫依霞「睡美人」,因為依霞總是那樣懶洋洋的。叫她呢?叫她「黃毛丫頭」!現在呢?「睡美人」不但為人妻,而且為人母了。「黃毛丫頭」也已為人師(雖然只有一天)了!他呢?他卻還是當年那股樣子,似乎時間根本沒有從他身上輾過,他還是那樣年輕,那樣挺拔!那樣神采飛揚!
「喂,小姐,」他又開了口,好奇的打量著她,他的眉頭微鎖,記憶之神似乎在敲他的門了。他有些疑惑的說:「我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哦,」她輕呼了一口氣,調皮的眨了眨眼睛。「嗯……我想……我想沒有吧!」「噢,」他用手抓了抓頭,顯得有點傻氣。「可能……可能我弄錯了,你很像我一個同學的妹妹。」
「是嗎?」她打鼻子裡哼出來,冷淡的接過本子,把臉轉向了電梯口。「請你幫我按五樓。」
「噢!」他驚奇的說:「真巧,我也要去五樓!」
早知道你是去五樓的!早知道你是到我家去!她背著他撇了撇嘴,你一定是去找大哥的!當年,你們這一群「野人團」,就是你和大哥帶著頭瘋,帶著頭鬧。現在,你們這哼哈二將又該聚首了!真怪,大哥居然沒有提起他已經回國了。她搖了搖頭,電梯停了。「喂,小姐,」他望望那像迷魂陣似的通道。「請問五F怎麼走?」她白了他一眼。「你自己不會找呀?」「哦,當然,當然,」他慌忙說,充滿了笑意的眼睛緊盯著她。「我以為……你會知道。」
「不知道!」她衝口而出,凶巴巴的。
「對不起!」他又抓抓頭,悄悄的從睫毛下瞄了她一眼,低下頭輕聲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今天是出門不利,撞著了鬼了!」說完,他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方向,往前面走去。
「你站住!」她大聲說。
「怎麼?」他站住,詫異的回過頭來。
「你幹嘛罵人呀?」她瞪大眼睛問。
「沒想到,耳朵倒挺靈的呢!」他又自語了一句,抬眼望著她。「誰說我罵人來著?」
「你說你撞著了鬼,你罵我是鬼是嗎?」她揚著眉,一股挑釁的味道。他聳了聳肩。「我說我撞著了鬼,並沒說鬼就是你呀!」他嘻笑著,反問了一句:「你是鬼嗎?」她氣得直翻白眼。「你才是鬼呢!」她沒好氣的嚷。
他折回到她身邊來,站定在她的身子前面,他那晶亮的眼睛灼灼逼人。「好了,」終於,他深吸了口氣說:「別演戲了,黃毛丫頭!」他的聲音深沉而富有磁性。
「打你一衝進電梯那一剎那,我就認出你來了,黃毛丫頭,你居然長大了!」「哦!」她的眼睛瞪得滾圓滾圓的。「你……你這個野人團團長!你這個天好高!」她笑開了。「你真會裝模作樣!」
「嗯哼,」他哼了一聲。「什麼天好高!」
「別再裝了!」她笑得打跌。「你是天好高,大哥是風在嘯,還有一個雨中人,那個雨中人啊,娶走了我的姊姊,把那個天好高啊,一氣就氣到天好遠的地方去了!」
他的臉紅了,笑著舉起手來。
「你這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還是這樣會胡說八道!管你長大沒有,我非捉你來打一頓不可!」他作勢欲撲。
「啊呀,可不能亂鬧!」她笑著跑,這一跑,手裡的本子又散了一地,她站住,又笑又罵的說:「瞧你!瞧你!第二次了,你這個天好高啊,簡直是個掃帚星!」
他忙著蹲下地幫她拾本子,她也蹲了下來,兩人的目光接觸了。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他深深的望著她。
「多少年不見了?依雲?」他問。
「七年。」她不假思索的回答。「你走的那年,我才十五歲。」
「哦,」他感歎的。「居然有七年了!」他把作文本遞給她。「別告訴我,你已經當老師了!」
「事實上,我已經當老師了。」她站起身來,望著他。「你呢,高皓天?這些年,你在幹些什麼?」
他也站了起來。「先讀書,後做事,我現在是個工程師。」「回國來度假嗎?」「來定居。我是受聘回國的。」
「你太太呢?也回來了嗎?」
「太太?」他一愣。「等你介紹呢!」
她死盯了他一眼。「為什麼你們這些男人都要打光棍?大哥也是,我起碼給他介紹了十個女朋友,你信嗎?」
「現在,又一個加入陣線了!」他笑著。「別忘了我這個天好高!」忘得了嗎?忘得了嗎?高皓天,只因為他的名字倒過來念,就成了「天好高」,所以,那時候,她總喜歡把他們的名字都倒過來念,大哥蕭振風成了「風在嘯」,任仲禹成了「雨中人」,只有趙志遠的名字倒過來也成不了什麼名堂,所以仍然是趙志遠。那時候,他們四個外號叫「四大金剛」,曾經結拜為兄弟。趙志遠是老大,蕭振風是老二,高皓天是老三,任仲禹是老四。他們都是T大的高材生,除了功課好之外還調皮搗蛋。經常在她們家裡鬧翻了天,姊姊依霞常扮演他們每一個人的舞伴,他們開舞會,打橋牌,郊遊,野餐……玩不盡的花樣,鬧不完的節目。而她這個「小不點兒」、「黃毛丫頭」只能躲在一邊偷看他們,因為太小而無法參加。十四歲那年的耶誕節,他們在蕭家開了一個通宵舞會,誰都沒有注意到她,只有高皓天走過來,對她開玩笑的說:
「來來來,小丫頭,讓我教你跳華爾滋。」
他真的拉著她跳了一支華爾滋,從此,她就沒有忘記過他。她這一生的第一支舞,是和這個天好高跳的。以後,她也曾在姊姊面前說盡這個天好高的好話,但是依霞愛上了任仲禹,高皓天是在任仲禹和依霞訂婚那年出國的,大哥說是任仲禹氣走了高皓天,依霞卻說:
「那個天好高啊,從頭到尾和我之間就沒通過電,他既沒愛過我,我也沒愛過他!他是那種最不容易動心的男人,我打賭他一輩子也不會結婚!」
是嗎?他是那種一輩子也不會結婚的男人嗎?她不知道,當初他和任仲禹、依霞之間到底是怎麼一筆帳,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時他們都是「大人」,她卻是個只能在他們腳下打著圈兒亂叫亂鬧亂開玩笑的「小鬼頭」!
如今,「小鬼頭」大了,這個「天好高」啊,仍然一如當年!她望著他,又笑了。「大哥在等你嗎?」她問。
「是的,回國已經一個月了,今天才查到你們家的電話,剛剛和你大哥通電話,他在電話裡吼了一句『你還不快快的給我滾了來!』我這就乖乖的滾來了!才滾到電梯裡,就被一個莫名其妙的黃毛丫頭猛撞了一下,還挨了陣莫名其妙的罵,你說倒霉吧?」蕭依雲忍不住噗嗤一笑。
「活該!這些年怎麼不給我們消息?大哥說你失蹤了!我們都以為你不要老朋友了。」
「在國外,生活實在太緊張,我又是最懶得寫信的人,你們也搬家了,大家一流動,就失去了聯絡,回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們!」「是找依霞吧?」她嘴快的調侃著。「幫幫忙,別拿依霞開玩笑,她有幾個孩子了?」
「一兒一女。」「那個雨中人啊,實在是好福氣!」
是嗎?她可不知道。任仲禹和姊姊是歡喜冤家,三天一大吵,兩天一中吵,一天一小吵,可是,吵歸吵,好起來又像蜜裡調油。愛情是一門難解的學問。
停在五F的門口,蕭依雲把作文本交到高皓天手裡,從皮包中拿出大門鑰匙,高皓天感慨的說:
「出國七年,沒想到一回來,到處都是高樓大廈了,所有的老朋友,都搬進了公寓房子!大街小巷全走了樣,害我到處迷路!」蕭依雲開了門,忍不住搶先走了進去,一進門就直著脖子大嚷大叫:「大哥!大哥,你還不快來!看看我帶進來一個什麼人哪!」
喊聲還沒完,蕭振風已經真的像一陣風般捲了過來,看到高皓天,他趕過來,抓著他的胳膊,就狠命的在高皓天肩膀上重重的捶了一拳,一面大叫著說:
「好傢伙,一失蹤這麼多年!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拜把子的哥哥沒有?我不好好的揍你一頓出出氣才怪呢!」
他這一抓一捶沒關係,高皓天手裡的作文本可就又撒了一地。他也顧不得作文本,就和蕭振風又捶又叫又鬧的嚷開了。蕭依雲詫異的望著地上那些作文本,禁不住自言自語的說:「怎麼回事?這些本子就是抱不牢!看樣子,我這個老師啊,恐怕要當不成呢!」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1:10
第3節
晚上,蕭家好熱鬧。為了這個「天好高」,依霞和任仲禹都趕回來了,依霞還帶來了她那四歲的女兒文文和兩歲的兒子武武。任仲禹和高皓天見面的那份熱絡勁兒,就別提了,他們又吼又叫又跳,儼然回復了當年學生時代的活力與熱情。蕭振風不住口的說:
「就差了一個趙志遠!如果他也回國,我們這四大金剛就團圓了。」「趙志遠在加拿大,」高皓天說:「前年我去溫哥華看過他,你們猜怎麼樣?他開了一家電器修理行,門庭若市,娶了一個洋老婆,生了三個小混血兒,一個賽一個的漂亮,我看,他在那兒生了根,是不預備回來了!」
「這不行!」蕭振風大大的搖頭:「人不能忘本,我不反對他娶洋老婆,卻反對他在國外落地生根,皓天,把他的地址給我,我要寫封信訓訓他!」
「振風,」高皓天說:「你還是動不動就要訓人揍人的老毛病!」「可不是,」任仲禹接了口:「上個月還在街上和一個計程車司機大打出手,鬧到警察局呢!」「振風,」高皓天慢條斯理的說:「你呀,就是當初伯父母把你的名字給取壞了,風在嘯,這還得了!走到哪兒,風刮到哪兒,怪不得娶不到老婆,都讓風給刮跑了!」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來,連依霞的父母蕭成蔭夫婦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在這些大笑聲中,蕭振風直著脖子,逼問到高皓天的面前來:「你呢?天好高,你的名字取得好,怎麼也討不著老婆呢?你說說看!」「誰說我的名字取得好?」高皓天聳聳肩。「天好高!君不聞: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乎?誰說天上有老婆可娶?除非到月亮裡去找嫦娥,可是,阿姆斯壯先我一步去過了,準是他那副怪模樣把我國幾千年來安安靜靜的嫦娥給嚇跑了,他說月亮上只有灰塵和岩石,從此,我就失戀到今天了!」
大家又笑了起來,依霞一面笑,一面推著任仲禹。
「看樣子,還是你這個雨中人比較有辦法,嗯?」
「他當然有辦法了!」高皓天又接了口:「我們都還是一肩擔一口,他不但有老婆,而且文武雙全了!」
他指的是文文和武武,任仲禹又笑,談起兒女,他總是笑的,因為兩個小傢伙是他的心肝寶貝。
多少年來,蕭家沒有這樣熱鬧的空氣了,晚餐桌上,蕭成蔭開了一瓶酒,破例准許兒子任性一醉。蕭依雲的母親蕭太太,一向是最會招待兒女的朋友的,也就是她那份好脾氣,才會弄得家裡成了青年人的聚會所。望著面前這年輕的一群,這充滿了活力,散發著青春氣息的這一群,她就感到心裡有份沁人心脾的溫暖和滿足。面對著那被酒染紅了面頰的高皓天,她不自禁的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對他的喜愛更超過了任仲禹,也曾暗中希望依霞選擇他。可是,依霞卻說:
「媽,仲禹雖然沒有皓天的能言善道,但他穩重,踏實,而癡情,皓天外表熱情,內心冷淡,他可能到處留情,卻不可能對一個女人癡心到底!」
於是,她選擇了任仲禹。經過這麼多年,她想女兒是對的。注視著高皓天,她不由自主的問:
「皓天,這些年來,你難道沒遇到過喜歡的女孩子嗎?怎麼還不結婚呢?」高皓天用手抓抓頭。「不是沒遇到過喜歡的女孩子,是喜歡的女孩子太多。」他笑嘻嘻的說:「伯母,人總不能把喜歡的女孩子都娶來做太太吧?」「聽他胡扯!」依霞說:「他只是不甘於被婚姻所捕捉而已,他太愛自由了。」高皓天的臉紅了。「你對了,依霞。」他說:「老朋友面前掩飾不了真相。可是……」他頓了頓,凝視著手中的酒杯,眼底浮上一層深思的色彩。「我可能要被捕捉了!」
「真的?」依霞大叫。「是誰?是誰?」蕭振風興奮的問。
「好啊,」任仲禹喊:「到現在才說出來,賣什麼關子?原來你是回國結婚的!」「別鬧,別鬧,」高皓天說:「你們根本不瞭解,就亂吵一陣。」「是怎麼回事?」蕭振風問。
「是我爸爸和我媽,他們想抱孫子!我是家裡的獨生子,沒人可以代我滿足父母的期望,所以,」他又聳聳肩。「我被逼了回來,他們已經代我物色了一打女孩子,等我去挑選,哈哈!」他忽然爽朗的大笑了起來。「你們猜,我這個受過最現代的教育,有最新潮的思想,最受不了羈絆與拘束的人,最近一個月在忙些什麼?我老實告訴你們吧,我在『相親』!哈哈!」他又笑,充滿了自嘲和揶揄。「我母親說,我如果再不結婚,她就自殺,你們瞧,嚴不嚴重?」
「這還是為了你好,」蕭太太笑著說:「你不能瞭解做父母的心!」「您呢?伯母?」高皓天望著蕭太太:「您也想早些抱孫子嗎?您也希望振風馬上結婚嗎?」
「我不同,」蕭太太搖了搖頭,微笑著。「兒女的婚姻是兒女終身的事,不是我終身的事,我尊重他們的選擇。至於抱孫子嗎?」她笑得更深了。「還是聽其自然的好!」
「你瞧!」高皓天叫著:「您的思想就比我母親清楚多了!應該介紹她來見您,讓您開導開導她!」
「算了,」蕭振風說:「你媽那種老頑固,和我媽根本是兩個世界裡的人,見了面準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還是不見的好!」「振風!」蕭太太笑著罵:「怎麼這樣說話呢?」
「他說得半點也不錯!」高皓天立即接口:「我媽是個名副其實的老頑固!」「啊呀!」蕭太太失笑的叫出來:「你們這些孩子還得了?背後就這樣隨便批評父母!你們三個,背後大慨也喊我老頑固吧!」「天地良心!發誓沒有!」蕭振風說,用手一把攬住母親的肩。「媽,你是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母親!」
「哦,哦,別灌迷湯了,這麼大的人還撒嬌!」蕭太太笑罵著,卻無法掩飾唇邊那驕傲而發自內心的笑。
高皓天看著這一切,他點了點頭,有片刻時間,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他看來忽然深沉了許多。望著蕭太太,他誠懇的說:「伯母,說真心話,我一直羨慕你們的家庭!」
「是嗎?」蕭太太感動的說:「那麼,你就該常常來玩!」
「以後,可能來得讓你嫌煩呢!記得以前我們差點把房子拆掉的情形嗎?」「怎麼不記得?」蕭太太笑著:「有一次我從外面回家,那時住的還是日本式的房子,你們正在花園裡烤肉吃,我一進門就聽到振風在說:『拆那扇紙門吧,反正日式房子有門沒門都差不多!』我進去一看,□!不得了,你們已經燒掉兩扇紙門了!正在拆第三扇呢!」
這一提起,大家就都又哄然大笑了起來。一時間,舊時往日,如在目前,大家又笑又說,熱鬧得不得了,高皓天的目光忽然和蕭依雲的接觸了,她始終反常的安靜,只是微笑的望著他們笑鬧,好像她又成了一個被排擠在外的「黃毛丫頭」,高皓天一經接觸到那對眼光,就抑制不住心中一陣奇異的震盪,多麼清亮靈活的眸子!帶著那麼一份慧黠及調皮的神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纏繞在他們的腳下,拍著手,把他們四大金剛編成歌謠來唱……他凝神片刻。
「依雲!」他喊。「什麼?」依雲一震。「記得你以前編了一支歌謠來笑我們嗎?」
「是呀!」依雲笑了,不知所以的紅了臉。
「還記得嗎?」「當然。」「念來聽聽看。」依雲微側著頭,想了想,還沒念,就忍不住先笑起來了,一面笑,她一面念:
「大哥見人叫一叫,二哥見人跳一跳,
三哥見人笑一笑,四哥見人鬧一鬧,
四隻猴子蹦蹦跳,四隻烏鴉呱呱叫,
四隻蒼蠅滿屋繞,四隻狗熊姓什麼?
姓蕭,姓任,姓高,與姓趙!」
她一念完,滿桌的人已經笑彎了腰。高皓天笑停了,瞪著依雲說:「說老實話,黃毛丫頭,你這個歌謠作得還挺不錯的,你一定生來就有文學天才!幾句話,可以說把我們幾個都勾活了。」「好,好,好,」蕭振風說:「皓天,你要承認自己是什麼蒼蠅啦,烏鴉啦,猴子啦,狗熊啦……我並不反對,可別把我也拉進去!依雲最大的天才就是會挖苦人,將來非嫁個磨人老公不可!」「哥哥!」依雲瞪著眼嚷。「你當心……」
「得了,得了,小妹,」蕭振風慌忙投降:「我怕你,怕你!現在你是老師了,一定更凶了!」
一句話提醒了蕭家的人,只因為被高皓天的出現弄昏了頭!都沒有問問蕭依雲第一天上課的情形,大家紛紛詢問,可是,依雲卻避開了學校的問題。而高皓天是那樣容易吸引人,所以,一會兒,題目就又圍繞著高皓天打轉了。飯後,大家散坐在客廳內。傭人阿香抱來了武武,那孩子正哭哭啼啼的找媽媽。依霞把孩子緊緊的攬在懷內,用小手帕拭著他的淚痕,不住口的說:「啊啊,小武武乖,哦哦,媽媽疼,媽媽愛,武武不哭!武武是乖寶寶。」小文文梳了兩條小辮子,只是靜悄悄的依偎在任仲禹的膝前,像一隻依人的小鳥。任仲禹不住憐愛的用手撫摸著文文的頭髮。高皓天看著這一切,輕歎了一口氣。
「當父親是什麼滋味?仲禹?」他問。
任仲禹呆了呆,唇邊浮起一個複雜的笑。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說,注視著高皓天。「只有等你自己當了父親,你才能瞭解其中的滋味。」
蕭依雲望著那兩個孩子,因為剛剛提到了她當老師的事情,又因為面前這兩條小生命,使她又勾起了對「生命」的懷疑,她呆著,愣著,忽然間默默的出起神來了。蕭振風他們又開始熱心的談話,從過去的時光,談到離別的日子,談到現在的工作,談到未來的計劃,談到世界大局,談到美金貶值,談到政治,談到社會……話題越扯越大,越扯越遠……時間是越來越晚,夜色越來越濃,小武武躺在依霞懷裡睡著了,小文文搖頭晃腦的打瞌睡……高皓天站起身來,說他必須回家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乘機站起來,聲稱一起出去。於是,一陣混亂,找文文的小大衣,找武武的小鞋子,文文丟了小手絹,武武刻不離身的小手槍也不見了……於是,找東西的找東西,給孩子們穿衣服的穿衣服,大家告辭的告辭,叮囑的叮囑……高皓天悄悄走到依雲的身邊,輕聲說: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很矛盾的人物?」
「怎麼?」她怔了怔。「活潑的時候,你像一團跳躍的火焰,沉靜的時候,你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她抬眼看他,於是,一瞬間,她在他眼底讀出了許許多多的東西:有關懷,有探測,有研究,有瞭解。她的心猛跳了兩下,血液就往頭裡衝去,她的面頰發熱了。
「沒有人是火與水的組合。」她說。
「你正是火與水的組合!」他說。
她凝視他,於是,她明白了,整晚,他雖然在高談闊論,他卻也一直在觀察著她——用一種平等的眼光來觀察,並非把她看成一個黃毛丫頭!她垂下了眼簾,生平第一次,感到一陣乍驚乍喜的浪潮,在她體內緩慢的沖激流蕩,她低俯著頭,不敢揚起眼睫來了。然後,客人走了。深夜,依雲仰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她張大了眼睛,了無睡意的望著天花板。當母親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時,她喊了一聲:「媽媽!」蕭太太走了進來,微笑的坐在床沿上,望著她那滿腹心事的小女兒。「什麼事?依雲?」她慈祥的問。
她想著俞碧菡,她想著李雅娟,她想著高皓天那急於抱孫子的母親,她想著文文和武武……。
「媽,假若你沒生大哥,你會覺得很遺憾嗎?」
蕭太太愣了一下。「為什麼單提你大哥?」她問。「沒有生你們任何一個,對我都是遺憾。」「你『要』我們每一個嗎?」
「當然!你怎麼問出這樣的傻問題?」
「可是,大哥是個兒子呢!」
蕭太太噗嗤一笑。「對我,兒子和女兒完全一樣。」
「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是嗎?」她說,想著李雅娟,和那新出世的小女嬰。「媽媽,告訴我,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蕭太太深深的望著依雲,她沉思了。
「我不知道,依雲,你問住了我。」她說。「對我而言,生命是一種喜悅。」「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是嗎?」她再說。
蕭太太沉默了一會兒。
「對你呢?依雲?」依雲揚起睫毛,看著天花板,看著窗子,窗玻璃上有雨珠的反光,夜色裡有街燈的璀璨,她忽然笑了。坐起身來,她一把抱住了母親的脖子,重重的吻她。
「媽媽,謝謝你給了我生命,我喜歡它,真的。」
蕭太太的眼眶潮濕。「你是個小瘋丫頭,依雲。」她感動的說:「你有個希奇古怪的小腦袋,裝滿了希奇古怪的思想。我不見得很瞭解你,但是,我好愛好愛你。」「媽媽,我也好愛好愛你!」
蕭太太屏息片刻。「依雲,」她沉思著說:「你剛剛問我生命的意義在那裡?我答不出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在哪裡?」「就在你這句話裡:我好愛好愛你!就在這句話裡,依雲,就因為這句話,生命才綿延不斷,不是嗎?」
是嗎?依雲不知道:有些生命在盼望中誕生,有些生命在詛咒中誕生,是不是每一條生命都產生在愛裡?滋養在愛裡?她望著母親,笑了。無論如何,母親是個好母親,天下最好的!她不願再給母親增加問題了,她必須自己去想,自己去分析,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
「我想是的。」她輕聲說。
「好了,睡吧!」蕭太太掖著她的棉被。
於是,她睡了。闔著眼睛,她不斷想著:生命在愛裡,生命在喜悅裡,生命在笑裡,生命在希望裡……明天,她要去找俞碧菡,告訴她這一點,不管她信不信!明天,希望不要下雨,是個好天氣!明天,那個「天好高」還會來嗎?……她羞澀的把頭埋進軟軟的枕頭裡,睡著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1:57
第4節
天還只有一些濛濛亮,俞碧菡就陡然從一個噩夢中驚醒了。翻身坐起來,她來不及去回憶夢中的境況,就先撲向床邊的小几,去看那帶著夜光的小鐘,天!五點過十分!她又起晚了,有那麼多事要做呢!她慌忙下了床,光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陣寒意從腳底向上衝,忍不住就連打了幾個寒戰。摸黑穿著衣裳,她悄悄的,輕手輕腳的,別吵醒了同床的妹妹,別吵醒了隔房的媽媽爸爸,別吵醒了那未滿週歲的小弟弟……穿好了衣服,手腳已經凍得冰冰冷。天,冬天什麼時候才會過去呢?望望窗外,淅瀝的雨聲依舊沒有停。天,這綿綿細雨又要下到哪一天才為止?回過頭來,她下意識的看看同床的大妹,那孩子正熟睡著,大概是被太薄了,她不勝寒瑟的蜷著身子,俞碧菡俯下身去,輕輕的把自己的棉被加在她的身上。就這樣一個小小的驚動,那孩子已經驚覺似的翻了個身,囈語般的叫了一聲:
「姐姐!」「噓!」她低語,用手指輕按在大妹的唇上,撫慰的說:「睡吧,碧荷,還早呢!到該起床的時候我會來叫你!睡吧!好好睡。」碧荷翻了個身,身子更深的蜷縮在棉被中,嘴裡卻喃喃的說了一句:「我……我要起來……幫你……」
話沒有說完,她就又陷入熟睡中了。碧菡心中一陣怛惻,才十一歲呢!十一歲只是個小小孩,小小孩的世界裡不該有負擔,小小孩的世界裡只有璀璨的星光和五彩繽紛的花束……小說中都是這樣寫的,童年是人生最美麗的時光!昨天放學問家,她發現碧荷面頰上有著瘀紫的青痕,她沒有問,只是用手撫摸著碧荷的傷痕,於是,碧荷淚汪汪的把面頰埋進她的懷裡,抽泣著低喚:「姐姐!姐姐!」一時間,她摟緊了妹妹的頭,只是想哭。可是,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就這樣,已經惹惱了母親,原來她一直在窗口望著她們!「忽啦」一聲,她拉開窗子,一聲怒吼:
「你們在裝死呀?你們?碧菡!你搗什麼鬼?一天到晚扮演被晚娘虐待的角色,現在還要來教壞妹妹!難道我還對不起你們嗎?你說你說!我們這種家庭的女兒,幾個能念高中?給你念多了書,你就會裝神弄鬼了……」
小碧荷嚇得在她懷裡發抖,掙扎著從她懷中抬起頭來,她發青的小臉上擠出了笑容:
「媽,姐姐只是抱著我玩!」她笑著說,那麼小,已經精於撒謊和掩飾了。「玩!」母親的火氣更大了。「你們姐妹倆倒有時間玩!我一天從早忙到晚,給你們做下女,做老媽子,侍候你們這些少爺小姐!你們命好,你們命大,生來的小姐命!我呢?是生來的奴才命……玩!你們放了學,下了課,念了書,在院子裡玩!我呢?燒飯、洗衣、擦桌子、掃地、抱孩子……我怎麼這樣倒霉!什麼人不好嫁,要嫁到你們俞家來,我是前八百輩子欠下的債,這輩子來還的嗎?要還到什麼時候為止?……」母親的「抱怨」,是一打開話匣子就不會停的,像一卷可以輪放的錄音機,週而復始,週而復始,永遠放不完。碧菡只好拋開了碧荷,趕快逃進廚房裡,去淘米煮飯,而身後,母親那尖銳的嗓子,還一直在響著,昨天整晚,似乎這嗓音就沒有停過。可憐的小碧荷!可伶的小碧荷!她出世才兩歲就失去了生母,難怪她常仰著小臉問她:
「姐姐,我們親生的媽媽是什麼樣子?」
「她是個非常美麗非常溫柔的女人。」她會回答。
「我知道,」碧荷不住的點頭。「你就像她!姐姐,你也是最美麗最溫柔的女人!」她怔了。每聽到碧荷這樣說,她就怔了。是的,自己長得像母親。可是,在記憶中,母親是那樣細緻,那樣溫存,那樣體貼!自己怎麼能取母親的地位而代之!怎能照顧好弟弟妹妹?輕歎了一聲,碧菡驚覺了過來,不能再想心事了,不能再發呆了,今天已經起得太晚,如果工作做不完,上學又會遲到,再遲到幾次,操行分數都該扣光了。前兩天,吳教官已經把她訓了一頓:「俞碧菡!你怎麼三天兩頭的遲到?你是不是不想唸書了?!」不想唸書了?不想唸書了?天知道她為了「唸書」付出多大的代價!多少的掙扎!永遠記得考中高中以後,她長跪在繼父繼母的面前,請求「唸書」的情況:
「如果你們讓我唸書,我會一生一世感激你們!下課之後,我會幫忙做家務,我會一清早起來做事!請讓我念下去!請你們!」「哎!」繼母歎著氣:「我們又不是百萬富豪的家,也不想出什麼女博士,女狀元。女孩子嘛,念多少書又有什麼用呢?最後還不是結婚、嫁人、抱孩子!」
「碧菡,」父親的話卻比較真實而實際:「我雖然不是你的生父,也算從小把你帶大的,我沒有念過多少書,我只能在建築公司當一名工頭!我沒有很多錢,卻有一大堆兒女,我要養活這一家人,沒有多餘的錢給你繳學費!不但如此,我還需要你出去工作,賺錢來貼補家用呢!」
「爸爸,求你!求你!我會好好唸書,我會申請清寒獎學金!我自己解決學費問題!等我將來畢業了,我賺錢報答你們!爸爸,求您!求您!求您……」
她那樣狂熱,那樣真誠,那樣哀求……終於,父親長歎了一聲,點下了他那有一千斤重般的頭。於是,她念了高中,母親的話卻多了:「奇怪,她又不是你親生的,一個拖油瓶!你就這麼寵著她!我看呀,你始終不能對你那個死鬼太太忘情!如果你還愛著她,為什麼娶我來呀?為什麼?為什麼?」「我是為了碧菡,」父親的聲音有氣無力的:「十五歲的小孩子,不唸書又能做什麼事呢?」
「可做的事多著呢!只怕你捨不得!」繼母叫著說:「隔壁阿蘭開始做事的時候,還不是只有十五歲!」
阿蘭!阿蘭的工作是什麼?每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凌晨再帶著一臉的疲倦回來。碧菡機伶伶的打了幾個冷戰,從此知道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唸書,她加倍的用功,加倍的努力,只因為她深深明白,對於許多同學而言,唸書是對父母的一項「責任」,可是,對她而言,「唸書」卻是父母對她的「格外施恩」。不想唸書!吳教官居然問她是不是不想唸書了?唉!人與人之間,怎會有那麼長那麼大的距離?怎能讓彼此間獲得瞭解呢?
走進了廚房,第一步工作是淘米煮稀飯,把飯鍋放在小火上煨著。乘煮飯的時間,她再趕快去拿了髒衣服的籃子,坐到後院的水喉下搓洗著。一家八口,每天竟會換下這麼多的髒衣服,她拚命搓,拚命洗,要快!要快!她還要裝弟妹們的便當呢!怎樣能把一個人分作兩個或分作四個來用?肥皂泡在盆子裡膨脹,在盆子裡擠壓,在盆子裡破裂,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皮膚。後院的水龍頭雖在牆邊,那窄窄的屋簷仍然擋不住風雨,雨水飄了過來,打濕了她的頭髮,也打濕了她的面頰……她望著那盆髒衣服,手在機械化的搓揉,腦子裡卻像萬馬奔騰般掠過了許許多多思想。她想起蕭老師,那年輕的代課老師,前兩天,她竟把她叫到教員休息室裡,那樣熱心的告訴她生命的意義:生命是喜悅,生命是愛,生命是光明,生命是希望……蕭依雲用那樣發著光彩的眼睛望著她,那樣熱烈而誠懇的述說著: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是一切最美、最好、最可愛的形容詞的堆積!她搓著那些衣服,用力的搓,死命的搓,手在冷水中浸久了,不再覺得冷,只是熱辣辣的刺痛。屋簷上有一滴雨珠,滑落下來,跌進她的衣領裡。同時,兩滴淚珠也正輕悄的跌落進洗衣盆裡。
「俞碧菡,你必須相信,不論你的出生多麼苦,不論你的環境多麼惡劣,你的生命必然有你自己生命的意義!」蕭依雲的聲音激動,眼光熱烈,滿臉都綻放著光彩:「你才十七歲,你的生命才開始萌芽,將來,它會開花,會結果,那時,你會發現你生命的價值!」是嗎?是嗎?將來有一天,她會遠離這些苦難,她會發現生命的價值,而慶幸自己活著!會嗎?會嗎?蕭老師是那樣有信心的!蕭老師也年輕,卻不像她這樣悲觀呀!她挺直了背脊,看著那些肥皂泡泡,一時間,她覺得那些白色的泡沫好美,好迷人,那樣輕飄飄的蕩漾在水面上,反射著一些彩色的光華。她不自禁的用手撈著那些泡泡,水泡浮在她的掌心中,她出神的看著它們,凝視著它們在她的手心裡一個個的破滅、消失。生命不是肥皂泡,生命是實在的,美好的,她才起步,有一大段的人生等著她去走,去體驗,去享受……。她陷進一份美妙的憧憬中了。
「碧菡!」一聲厲聲的吼叫,吼走了她所有的夢和幻想,她驚跳起來,撲鼻的焦味告訴她,她已經闖了禍了。她衝進廚房裡,母親正站在那兒,蓬著頭髮,鐵青著臉,懷裡抱著未滿週歲的小弟弟。母親的眼睛瞪得像銅鈴,聲音尖厲得像兩支互挫的鋼鋸。「你看你做的好事!」她大叫著:「一大鍋飯呢!你在幹些什麼?」碧菡衝到爐邊,本能的就抓住鍋柄,把那鍋已燒焦的稀飯搶救下來。她忘了那鍋柄早已斷了,頓時間,一陣燒灼的痛楚尖銳的刺進了她的手指,她輕呼了一聲,慌忙把鍋摔下來,於是,鍋傾跌了,半鍋燒焦的稀飯撲進火爐裡,引發出一陣「嗤」的響聲,火滅了,稀飯溢得滿爐台,滿地都是。
「你故意的!」母親尖叫,衝過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耳朵,開始死命的拉扯。「你故意的!你這個死丫頭!你這個壞良心的死人!你故意的!」
「不是,媽,不是!」她叫著,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她的腦袋被拉扯得歪了過去。「對不起,媽,對不起,我沒注意,不是故意的……」「還說不是故意的!你找死!」母親揚起手來,順手就揮來一記耳光,碧菡一個踉蹌,直衝到爐台邊,那鍋稀飯再一次傾跌過去,整鍋都傾倒了。
母親手裡的小弟弟被驚嚇了,開始嚎哭起來,全家都驚動了,弟妹們一個個鑽進廚房,父親的臉也出現了。
「怎麼回事?」父親沉著聲音問,因為沒睡夠而發著火。「一大清早就這樣驚天動地的幹什麼?」
「你瞧瞧!你瞧瞧!」母親指著那鍋稀飯,氣得渾身發抖:「這是你的寶貝女兒做的!她燒焦了飯,還故意把它潑掉!看看你的寶貝女兒!你做工供給她讀書,她怎樣來報答你!你看看!你看看!」「我……我不是故意的,」碧菡噙著滿眼睛的淚,勉強的解釋。「絕不是故意的!」她開始抽泣。
「哭什麼哭?」父親惱怒的叫:「一清早,你要觸我的霉頭是不是?你在幹些什麼?為什麼燒不好一鍋飯?」
「我……我……我在洗衣服……」碧菡用袖子擦著眼淚,不能哭,不能哭,父親最忌諱早上有人哭,他說這樣一天都會倒霉。不能哭,不能哭……可是,眼淚怎麼那麼多呢?
「洗衣服?!」母親三步兩步的走進後院裡,頓時又是一陣哇哇大叫:「天哪,她要敗家呢!衣服一件也沒洗好,她倒掉了整包的肥皂粉!……」完了!準是那些肥皂泡泡害人,她一定不知不覺的用了過多的肥皂粉。母親折回到廚房裡來,臉色更青了,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直逼向她。「你在洗衣服?」她壓低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在洗什麼衣服?」舉起手來,她又來擰她的耳朵,碧菡本能的往旁邊一閃,母親沒抓住她,卻正好一腳踩在地上的稀飯裡,稀飯粘而滑,她手裡又抱著個孩子,一時站不牢,就連人帶孩子跌了下去。一陣砰砰碰碰的巨響,碗櫥帶翻了,碗盤砸碎了,孩子驚天動地的大哭起來。
碧菡的臉色嚇得雪白,她慌忙扶起了母親,抱起地上的小弟弟。父親三腳兩步的搶了過來,一把抱走了孩子,母親站直身子,呼天搶地般的哭叫了起來。
「她推我!她故意推我!她這個婊子養的小雜種!她想要害死我們母子呢!哎唷,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她推我!她連我都敢推了!哎唷……」
碧菡睜大了眼睛,聲音發著抖:
「我沒有……我沒有……」她囁嚅著,喘息著:「我真的沒有……」父親把小弟弟放在床上,那孩子並沒受傷,卻因驚嚇而大哭不停。父親大跨步的走了過來,在碧菡還沒弄清楚他要幹什麼之前,她已經挨了一下重重的耳光,這一下重擊使她耳中嗡嗡作響,腦子裡頓時混沌一片。她想呼叫,卻叫不出來,因為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無數的打擊已雨點般落在她的頭上、臉上,和身上。她頭昏目眩,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感到撕裂般的疼痛,疼痛,疼痛……然後,她聽到一聲淒慘的呼叫:「爸爸!請你不要打姐姐!請你不要打姐姐!」
是碧荷!那孩子衝了過來,哭著用手緊抱住碧菡,用她小小的身子,緊遮在碧菡的前面,哭泣著喊:
「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父親的手軟了,打不下去了,他廢然的垂下手來,望著這對幼年喪母的異父姐妹。跺了一下腳,他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孽債!」他說:「真是孽債!」
碧荷瘦小的身子顫抖著,她那枯瘦的手腕仍然緊攀在碧菡的身上。父親再跺了一下腳:
「碧菡!今天不許去上課!你把那些衣服洗完!再去把小弟的尿布洗了!而且,罰你今天一天不許吃飯!」
父親掉頭走開了。碧菡退到院子裡,坐下來,她又開始洗那些衣服。碧荷跟了過來,搬了一個小板凳,她坐在姐姐的身邊。
「碧荷,」碧菡低聲說:「你該去上學了。」
「不!」碧荷堅決的搖著她的小腦袋。「我幫你洗衣服!」
「你洗不動,」碧菡的眼淚順著面頰滾下來。「你聽我話,就去上課。」「不。」碧荷的眼淚也滾了下來,她抽泣著。「我要陪你,姐姐,不要趕我走,我可以幫你洗尿布。」
碧菡伸出手去,輕輕整理碧荷鬢邊的頭髮。碧荷抬眼望著姐姐,她用衣袖去拭抹碧菡的嘴角。
「姐姐,」她哭泣著說:「你流血了。」
「沒有關係,我不痛。」
「姐姐,」碧荷壓低聲音說:「我恨爸爸。」
「不,你不可以恨爸爸,」碧菡在洗衣板上搓著衣服,那些肥皂泡泡又堆積起來了。「爸爸要工作,要養我們,爸爸很可憐。你不可以恨爸爸。」
「那麼,我恨媽媽!」「噓!」碧菡用手壓住了妹妹的嘴唇。「你不可以再說這種話,不可以再說!」她擦拭著那張淚痕狼藉的小臉。「別哭了,碧荷,別哭了。」碧荷努力抑制了抽噎,她望著碧菡,小臉上是一片哀戚。碧菡嘗試對她微笑,嘗試安慰她:
「讓我告訴你,碧荷,」她說:「你不要傷心,不要難過,因為……因為……」她看著那些帶著彩色的肥皂泡:「因為生命是美好的,是充滿了愛,充滿了喜悅,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光明的……」
碧荷張大了眼睛,她完全不瞭解碧菡在說些什麼,但是,她看到大顆大顆的淚珠,湧出了姐姐的眼眶,滾落到洗衣盆裡去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2:33
第5節
俞碧菡有三天沒有來上課。
對蕭依雲這個「臨時」性的「客串」教員來說,俞碧菡來不來上課,應該與她毫無關係。反正她只代一個月的課,一個月後,這些學生就又屬於李雅娟了。如果有某一個學生需要人操心的話,盡可以留給李雅娟去操心,不必她來煩,也不必她過問。可是,望著俞碧菡的空位子,她就是那樣定不下心來。她眼前一直縈繞著俞碧菡那對若有所訴的眸子,和嘴角邊那個怯弱的、無奈的微笑。
第四天,俞碧菡的位子還空著。蕭依雲站在講台上,不安的鎖起了眉頭。「有誰知道俞碧菡為什麼不來上課嗎?」她問。
「我知道。」一個名叫何心茹的學生回答,她一直是俞碧菡比較接近的同學。「我昨天去看了她。」
「為什麼?她生病了嗎?」
「不是,」何心茹的小臉上浮上一層憤怒。「她說她可能要休學了!」「休學?」蕭依雲驚愕的說:「她功課那麼好,又沒生病,為什麼要休學?」「她得罪了她媽。」「什麼話?」蕭依雲連懂都不懂。
「她說她做錯了事,得罪了她媽,在她媽媽氣悄了以前,她沒辦法來上課。」何心茹的嘴翹得好高。「老師,你不知道,她媽是後母,我看那個女人有虐待狂!」
虐待狂?小孩子懂什麼?胡說八道。但是,一個像俞碧菡那樣複雜的家庭,彼此一定相當難於相處了。總之,俞碧菡面臨了困難!總之,蕭依雲雖然只會當她三天半的老師,她卻無法置之不理!總之,蕭依雲知道,她是管定了這檔子「閒事」了。於是,下課後,她從何心茹那兒拿到了俞碧菡的地址,叫了一輛計程車,她直馳向俞碧菡的家。
車子在大街小巷中穿過去,松山區!車子馳向通麥克阿瑟公路的天橋,在橋下轉了進去,左轉右轉的在小巷子裡繞,蕭依雲驚奇的望著外面,那些矮小簡陋的木板房子層層迭迭的堆積著,像一大堆破爛的火柴盒子。從不知道有這樣零亂而嘈雜的地方!這些房子顯然都是違章建築,從大門看進去,每間屋子裡都是暗沉沉的。但是,生命卻在這兒茂盛的滋生著,因為,那泥濘的街頭,到處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穿著臃腫而破爛的衣服,雖然凍紅了手腳,卻兀自在細雨中追逐嬉戲著。車停了,司機拿著地址核對門牌。
「就是這裡,小姐。」蕭依雲遲疑的下了車,付了車資,她望著俞碧菡的家。同樣的,這是一棟簡陋的木板房子,大門敞開著,在房門口,有個三十餘歲的女人,手裡抱著個孩子,那女人倚門而立,滿不在乎的半裸著胸膛在奶孩子。看到蕭依雲走過來,她用一對尖銳的,輕藐的眼光,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她。蕭依雲感到一陣好不自在,她發現自己的服飾、裝束,和一切,在這小巷中顯得那樣的不諧調,她走過去,站在那女人的前面,禮貌的問:「請問,俞碧菡是不是住在這兒?」
女人的眉毛挑了起來,眼睛睜大了,她更加尖銳的打量她,輕藐中加入了幾分好奇。
「你是誰?」她魯莽的問:「你找她幹什麼?」
「我是她的老師。」蕭依雲有些兒惱怒,這女人相當不客氣啊。「我要來訪問一下她的家庭。」
「哦,」那女人上上下下的看她。「你是老師,倒看不出來呢!怎麼有這麼年輕漂亮的老師呢!」她那冰冷的臉解凍了,眉眼間湧上了一層笑意。「真了不起哦,這麼年輕就當老師!」
一時間,蕭依雲被弄得有點兒啼笑皆非,她簡直不知道這女人是在諷刺她還是在讚美她?尤其,她那兩道眼光始終在她身上放肆的轉來轉去。
「請問,」她按捺著自己:「俞碧菡是不是住在這裡?」
「是呀!」那女人讓開了一些,露出門後一個小小的水泥院子。「我就是碧菡的媽。你找她有什麼事嗎?」
哦!蕭依雲的喉嚨裡哽了一下,這就是俞碧菡的母親?那孩子生長在怎樣的一個家庭裡呀?
「噢,」她囁嚅了一下。「俞太太,俞碧菡在家嗎?」
「在呀!」那「俞太太」聳了聳肩。可是,並沒有請她進去的意思,也沒有叫俞碧菡出來的意思。蕭依雲站在那泥濘滿地的小巷裡,生平沒有這樣尷尬過。
「俞太太,」她只好直截了當的說:「我能不能進去和俞碧菡談談?」「哦!」那女人把孩子換了一邊,把另一個奶頭塞進孩子嘴裡。「老師,你是白來了一趟,我們家碧菡不上學了,你也不用作家庭訪問了!」好乾脆的一個硬釘子!蕭依雲呆了呆,頓時被激怒了。她那倔強的、自負的、不認輸的個性又抬頭了。
「不管她還上不上學,我要見她!」她斬釘截鐵的說,自顧自的跨進了那小院子。「哎唷,哎唷!」那女人大驚小怪的叫了起來:「你這個老師怎麼隨便往別人家裡亂闖的?」
才跨進院子,蕭依雲就和一個奔跑著的小女孩撞了個滿懷,那孩子只在她身上一扶,就在她的白大衣上留下了兩個小手印。蕭依雲慌忙讓向一邊,這才發現另有個小女孩在追著前面那個,兩個孩子滿院奔跑,叫著,嚷著,只一會兒,前面的就被後面的追上了,兩人開始糾纏在一塊兒,你抓我的頭髮,我扯你的衣服,滾倒在滿院的積水中,扭打成了一團。那女人奔了過來,不由分說的對著地上的孩子一陣亂踢,一面揚著聲音嚷:「碧菡!碧菡!你在做什麼鬼?叫你給她們洗澡!你又死到哪裡去了?」俞碧菡出現了,她總算出現了,急急的從屋裡奔出來,她一面跑一面解釋:「水還沒有燒熱,我正在洗菜……」
她猛的收住了步子,驚愕的站住了,呆呆的,不敢信任似的望著蕭依雲。然後,她訥訥的,口齒不清的說:
「怎……怎麼?蕭……蕭老師?」
「俞碧菡,」蕭依雲望著她,一件單薄的襯衫,一條短短的裙子,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她甚至連件毛衣都沒有穿!她的鼻子凍得紅紅的,面頰上有著明顯的青紫色的傷痕,她的手在滴著水,手裡還握著一把菜葉子。蕭依雲深吸了一口氣,「俞碧菡,我來看看你是怎麼了?為什麼好幾天不去上課?」
「哦……哦……老師,」碧菡囁嚅著,驚惶,意外,而且手足失措。「您……您怎麼……怎麼親自來了?噢,老……老師,請進來坐。」她怯怯的看了母親一眼,又加了句:「媽,這是蕭老師。」「我們已經見過了!」那母親冷冰冰的說,聲音裡充滿了敵意。「家庭訪問!我們這樣的家庭,還有什麼好訪問的呢?別請進去坐了,那屋子還見得了人嗎?別讓人家蕭老師笑話吧!」「媽!」俞碧菡哀求似的喊了一聲,就用那對又抱歉,又不安,又感動,而又驚惶的眼光望著蕭依雲,低低的說:「蕭……蕭老師,好歹進來喝杯茶!」
「茶?」那女人陰陽怪氣的。「家裡哪兒來的茶葉呀?別擺空面子了。」「好了,俞碧菡,」蕭依雲很快的說,她不想再招惹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也不願再讓俞碧菡為難。「我不進去了,我只是來問你為什麼不上學,既然你沒生病,明天就去上課吧,怎樣?」「我……我……」俞碧菡怯怯的望著母親,終於哀求的叫了一聲:「媽!」「叫魂呀?」那女人吼了一句:「誰是你媽?你媽早死了!」
「媽!」俞碧菡走了過去,雙腿一軟,就跪在母親面前了。她仰著頭,大眼睛裡含滿了淚。「請原諒我吧,媽!請讓我明天去上課吧!」「喲!」那女人尖聲叫。「你這是幹什麼?下什麼跪?裝什麼樣子?好讓你老師罵我虐待你是嗎?你好黑的心哪!別裝模作樣了!你給我滾起來!」
俞碧菡慌忙站起身子,卻依然哀哀切切的叫:
「媽!請求你!媽!」蕭依雲忍不住了,她走向前去。
「俞太太,」她勉強抑制著一腔怒火,盡量維持聲音的平靜。「孩子做錯了事,罰她幹什麼都可以,為什麼不許她讀書呢?碧菡是好學生,你就寬宏大量一些,原諒了她,讓她去上課吧!」「哎唷!」那女人又開始尖叫:「是我不讓她讀書嗎?我有什麼權利不讓她讀書?蕭老師,你可別被這孩子騙了,她自己不上學,關我什麼事?我拿繩子拴了她嗎?我綁了她的手腳嗎?她要逃課,是她的事,可不是我的事!這死丫頭生來就會裝神弄鬼!做出一股可憐樣兒來陷害我!我倒霉,我該死,我瞎了眼嫁到俞家,天下還有比後娘更難當的嗎?……」看樣子,她的述說和尖叫是一時不會停的。蕭依雲一把握住了俞碧菡的手,堅定的、懇切的、命令似的說:
「俞碧菡,明天來上課,你媽已經親口答應了,她不能再反悔!你儘管來!天塌下來,我來幫你頂!」
說完,她一甩頭,就轉身跨出了俞家,可是,才走出那大門,她就聽到一聲清脆的耳光聲。她一驚,倏然回頭,正好看到那母親的手從俞碧菡的面頰上收回來。這一來,她可大大的震驚而憤怒了,她折了回去,大聲說:
「你怎麼可以打人?」「喲!」那母親的聲音尖厲刺耳:「哪一個學校的老師管得著母親教訓女兒?你是老師,到你的學校去當老師!我這兒可不是你的學校,我也不是你的學生!我高興打我女兒,你就管不著!」她向前跨了一步,肩一歪,胸一挺,一股要打架的樣子。「怎麼樣?你說?你要怎麼樣?」
蕭依雲氣昏了,生平沒碰到過這種女人,生平沒遭遇過這種事,她氣得渾身發抖。
「你……你……你……」她喘著氣說:「你再這樣子,我……我到派出所去……去……」
「派出所?」那女人尖叫一聲,就冷笑了起來:「好呀,去呀!我們去呀!我又沒有搶你的漢子,誰怕去派出所?」
還能有更難聽的話嗎?蕭依雲連聲音都抖了:
「你……你……你在說些什麼?」
俞碧菡趕了過來,她一把抓住蕭依雲的手臂,推著她,哀求的、歉然的、焦灼的喊:
「老師,你去吧!老師,你走吧!老師,你不要和她扯下去了!她會越說越難聽的!」淚水湧出了她的眼眶,遍佈在她的面頰上。「老師,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老師,我真對不起你!」蕭依雲望著俞碧菡那受傷的,滿是淚水的面龐。
「你為什麼要在這樣的家庭裡待下去?」她激動的喊:「你為什麼不反抗?為什麼要這樣逆來順受?」
俞碧菡淚眼迷濛,她一臉的淒楚,一臉的迷惘,一臉的孤苦與無助。「老師,你不懂的,」她默默的搖頭:「這兒是我的家,我從小生長的地方,它雖然不是最好的家,對我而言,也是一個庇護所,離開了它,我又能到什麼地方去呢?」
一句話問住了蕭依雲,真的,離開了這個家,她又能到什麼地方去呢?望著俞碧菡那張怯弱、柔順,充滿了無可奈何的臉,她忽然覺得自己既幼稚又無聊!她只能叫她堅強,告訴她生命的美麗,但是,事實上,自己能給她一絲一毫的幫助嗎?空口說白話是沒有用的,堅強!堅強!這女孩除了堅強以外,還需要很多別的東西呀!
「好吧,」她吞下了一腔難言的苦澀與憤怒,歎口氣說:「明天來上課,我要和你好好的談一談!」
俞碧菡輕輕的點了點頭。
蕭依雲再看了她一眼,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摸了摸她那瘦弱的手臂,然後,在一陣突然湧上心頭的衝動之下,她很快的脫下了自己的大衣,披在俞碧菡的肩上,一面急切的說:「我有好幾件大衣,這件拿去,要維持精神的力量已經夠難了,我不希望你的身體再倒下去!」「哦,老師,」俞碧菡愕然的喊,一把抓住大衣:「不……不要!老師!」「穿上它!」蕭依雲近乎粗魯的、命令的喊了一聲。掉轉頭,她很快的,像逃避什麼災難般的向小巷外衝去,她不願再回頭看那個女孩和那個「家」,她只想趕快趕快的離開,趕快趕快回到屬於她的世界裡去。
俞碧菡披著大衣,仍然呆呆的站在小巷中,目送蕭依雲的背影消失。細雨輕飄飄的墜落,輕飄飄的灑在她的頭髮和衣襟上。她下意識的用手握緊了那件大衣的前襟,大衣上仍然有著蕭依雲身上的體溫。而她所感受到的,卻並不是這件大衣的溫暖,而是另一種溫暖,一種從內心深處油然上升的溫暖,這溫暖軟軟的包圍住了她,使她心頭酸楚而淚光瑩然了。「碧菡!」身後的一聲大吼又震碎了她的思想,她倏然回頭,母親正大踏步走來,一把扯下了她身上的大衣。
「哈!」她怪聲的笑著,翻來覆去的看那件大衣。「你那個老師可真莫名其妙,這樣好的一件大衣就拿來送人了!她倒是大方,有錢人嘛!」把手裡的孩子往碧菡手中一交,她穿上了那件大衣。「剛好,我正缺少一件大衣呢!只是白色太不耐髒了!」「媽!」碧菡急急的喊,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這大衣……這大衣……」她說不出口,她珍惜的,並不是「大衣」的本身,而是這大衣帶來的意義,看到這件大衣披在母親身上,她就有種褻瀆的感覺。「媽!」她哀求的叫喚著。她不能褻瀆了蕭依雲,她不能這樣輕鬆的「送」掉這份「溫暖」。「媽,這大衣是……是……」「怎麼?」母親瞪大了眼睛。「這大衣怎麼樣?捨不得給我是不是?我告訴你,把你帶到這麼大,就用金子打一個你也打出來了,你居然小器一件大衣!你少沒良心,你這個拖油瓶,你這個死丫頭,你以為我看得上這件大衣?我才看不上呢!捨不得給我,我就把它給撕了!」她脫下大衣,作勢要撕。
「噢,媽!不要!」碧菡慌忙叫著。「給你吧!給你!我不要它了,給你穿,你別撕它吧!」
「這還差不多!」母親揚了揚眉,笑著,重新穿上大衣,一面把孩子抱了過來,一面皇恩大赦般的拋下了一句:「看在這件大衣面上,明天去上課吧!」她自顧自的走進了屋裡。
碧菡垂下了眼瞼,閉上眼睛,一任淚珠和著雨水,在面頰上奔流。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3:07
高皓天一下班,他的母親高太太就迎了上來,帶著滿臉又興奮又喜悅的笑,她像報告大新聞般的說:
「皓天,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高皓天不太感興趣的問,母親生來就有「誇張」的本能。「我告訴你,張小琪的媽和我通了一個長電話,你張伯母說,小琪那兒,百分之八十是沒問題了,只要你稍微加緊一點兒!」「張小琪?」高皓天皺著眉問。
「皓天!」高太太瞪視著他:「你又來了!又開始裝腔作勢了,你別告訴我,你根本不知道張小琪是誰?那天吃過飯,你還誇她漂亮呢!」「哦,媽!」高皓天笑笑。「我誇女孩子漂亮是經常的事,你總不會把我誇過的女孩子都弄來做兒媳婦吧?假若你有這個習慣的話,我必須告訴你,我認為最漂亮的女孩子是年輕時代的伊麗莎白泰勒!你是不是也想幫我作媒呢?」
「皓天!」高太太生氣了。「我跟你談的是正經事!你能不能不開玩笑?」「我沒有開玩笑呀!」高皓天笑嘻嘻的說:「我打讀高中的時候起,就在暗戀伊麗莎白泰勒,讓我想想……對了,是從看了她一部劫後英雄傳開始的,你知道,在那部電影裡,那個該死的蘿蔔太辣居然愛上了瓊芳登,而不選擇伊麗莎白泰勒,你說他是不是瞎了眼?我從此就看不起蘿蔔太辣了。可是,伊麗莎白泰勒左嫁一次,右嫁一次,就是輪不到我……」「你的廢話說完了沒有?」高太太板著臉問。
「好媽媽,別生氣,」高皓天仍然嬉皮笑臉的。「生氣會使你的皺紋增加,醫生說的!」
「好了!你少讓我操點心,我臉上就不會有皺紋了!」高太太說:「我在和你談張小琪,你別顧左右而言他!我已經代你訂了一個約會,明天你請張小琪看電影,吃晚飯!」
「哎呀,媽!」高皓天的笑容被趕走了,他跳著腳叫。「這可不能開玩笑!」「什麼叫開玩笑?」高太太一臉的寒霜。「人家張小琪又年輕又漂亮,又文雅又溫柔,又規矩又大方……哪一點兒配不上你了!」「噢,」高皓天用手直抓頭。「原來她的優點有那麼多呀?」
「本來就是嘛!」「那麼,」高皓天又笑了,祈求似的看著母親:「別糟蹋人家好姑娘了,有這麼多優點的小姐應該當總統夫人,我實在配不上她!」「你是什麼意思?」高太太真的生氣了,她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你安心想打一輩子光棍是不是?你安心和我作對是不是?左挑右挑,這個不滿意,那個不滿意,你到底要一個怎樣的才滿意?你慢慢挑沒關係,我的頭髮都等白了,你知道嗎?這些年來,你知道我惟一的願望是什麼嗎?是我手裡有個孩子可以抱抱!我老了,皓天,我沒多少年好活了……」「哎呀,媽!」高皓天急了,慌忙打斷母親的話。「怎麼這樣說呢?您起碼活一百歲!」
「我並不想活一百歲當老妖怪!我只要你早點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你已經三十歲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知道。」高皓天一迭連聲的說。「好了,媽,我也知道你急,爸爸也急,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代我急,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媽,結婚的意義是為了兩心相悅,兩情相許,並不是為了單純的生兒育女。如果你為我好,別再代我安排任何約會,那只會增加我的反感!我告訴您,愛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來的時候,你趕也趕不走,它不來的時候,你求也求不著。對於這件事,我們還是聽其自然的好!」
「聽其自然?聽到哪一年為止?」
「聽到我遇到那個女孩子的時候為止。」
「如果你一輩子遇不著呢?」
「那也沒辦法!」高皓天聳聳肩。「那是我命苦!」
「你命苦?」高太太提高了聲音:「那是我倒霉!生了你這個一點孝心都沒有,忘恩負義,沒心少肺的兒子!」
「怎麼,」高皓天又笑了。「我有那麼壞嗎?」
「你就是這麼壞!」「你瞧!」高皓天揚揚眉毛。「所以,我說我配不上張小琪吧!人家都是優點,我全是缺點!」他往浴室裡鑽。「算了,媽,我們別再討論這問題了,我還要出去呢!」他吹口哨,找鬍子刀,洗臉,刮鬍子。「你最近忙得很,每晚到哪兒去?」
「去蕭振風家!」「蕭振風!」高太太沒好氣的叫:「以前和他在一起,動不動就打架生事,現在又和他泡在一塊兒了!」高太太頓了頓。「這個蕭振風,他結婚了沒有呀?」
「也沒有。」高皓天一面刮鬍子,一面說。
「你們是兩個怪物!」「可能。」高皓天笑著。「他妹妹也這樣說。」
高太太怔住了。「他妹妹?哦,對了,我記起來了,他有個妹妹,你以前帶到家裡來玩過,瓜子臉兒大眼睛,長得還不壞呢!」她開始有些興奮。「他妹妹還沒男朋友嗎?」
「哦,你說蕭依霞呀!」高皓天笑嘻嘻的,用毛巾擦著下巴,「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見鬼!」高太太的臉一沉。「那你每晚去他家幹什麼?」
高皓天從浴室裡跑出來,從衣櫥裡取出一件牛仔布的夾克,他穿著衣服,笑著說:
「別急,媽。他還有個小妹妹呢!」
「哦!」高太太重新興奮了起來,卻有些狐疑的看著她那刁鑽古怪的兒子。」一定只有七八歲,是嗎?」
「不,不。」高皓天笑得開心。「已經二十出頭了。比她姐姐還漂亮。」「噢,」高太太熱心的接過去。「你們……你們……你們一定相處得不壞吧?」高皓天對著鏡子照了照,拉好了衣領,又用梳子胡亂的掠了掠頭髮,笑意在他的眼睛裡加深。
「她嗎?」他側著頭想了想。「她說我是狗熊、猴子、蒼蠅,和烏鴉的混合品!」「什麼話!」高太太莫名其妙的叫了一聲,高皓天已經哈哈大笑著向門口衝去。高太太急急的追到門口來,伸長了脖子叫:「明天張小琪的約會到底怎樣?」
「取消!」高皓天大叫著,人已經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下了樓,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了。
高太太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關好房門,她在沙發上百無聊賴的坐了下來。四面望望,周圍是一片寂靜。好靜,好靜,自從上了年紀以來,她就覺得「寂靜」是一種莫大的威脅了。沙發柔軟而舒適,上面還堆著厚厚的靠墊,但是,為什麼自己坐在那兒會覺得渾身不自在呢?她喝了口茶,想叫傭人阿蓮,但是,想想,叫她又做什麼呢?終於,她歎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說:「家裡能多幾個人就好了。」想著皓天,她搖搖頭,覺得心中好重好沉好抑鬱。「這一代的孩子,我們是不再能瞭解他們了!」這兒,高皓天完全沒有注意到屬於母親的那份寂寞,吹著口哨,走出公寓的大門,他跳上了那輛從國外帶回來的「野馬」,一直馳向靜安大廈。
一跨進蕭家的大門,就聽到蕭振風在直著脖子嚷:「對付這種女人,我告訴你們,最好的辦法是揍她一頓!揍得她扁扁的,看她還欺侮人不?」
高皓天笑著走進客廳。
「怎麼?振風,你是每況愈下,居然要和女人打架,什麼女人招惹了你?」看到高皓天,蕭振風的精神更足了。
「皓天,我們揍人去!」
「揍誰?」「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欺侮了依雲的學生。」
「哈!」高皓天望著坐在沙發裡生悶氣的依雲。「這筆帳似乎很複雜,這女人幹嗎要欺侮那學生?」
「因為她是那學生爸爸的太太。」蕭振風搶著回答:「但是,那學生的爸爸是她媽媽的丈夫,並不是她的真爸爸,所以這太太也不是她的真媽媽。」
「啊呀!」高皓天直翻白眼。「什麼爸爸的太太?媽媽的丈夫?你越說我是越糊塗了!」
蕭依雲聽哥哥這樣一陣亂七八糟的解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蕭振風撫掌大樂: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哪!咱們家的三小姐居然笑了!還是皓天有辦法,你一進來她就笑了。你沒看到她剛剛那股愁眉苦臉的樣子,好像天都塌下來了!教書!別人教書為了賺錢,她教書呀,貼了大衣還受氣!」
高皓天更加弄不清楚了,急得直抓頭,說:
「喂喂,你們到底在講些什麼東西?剛剛是什麼媽媽的丈夫,爸爸的太太,現在又是什麼大衣?能不能說說明白?」
蕭依雲從沙發裡跳了起來,一笑說:
「算了,算了,高皓天,你要是聽大哥的,你聽一輩子也弄不清楚!算了,我們不談這件事了!反正,我得到一個感想:人類是生來不平等的!幸福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東西。而且,上帝並沒有安排好這世上的每一條生命。所以,像我們這樣幸福的人,應該知足了!」
「哦!」高皓天張大眼睛。「好像是一篇哲學家的演講詞呢!什麼時候黃毛丫頭也有這麼多大道理?」
「別再叫我黃毛丫頭,」蕭依雲有些傷感的說:「今天我覺得沉重得像個六十歲的老太婆。」
「哦!」高皓天鎖起眉頭,深深的望著蕭依雲。「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蕭太太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拍拍手,她輕快的叫:
「喂喂!孩子們!都來幫幫忙,阿香一個人弄不了!我們今晚吃沙茶火鍋!依雲,別再煩了!包你一頓火鍋吃下去,什麼氣都沒有了!」「火鍋?」蕭振風首先大叫起來。「好極了!吃火鍋不能沒酒,媽,開一瓶拿破侖好嗎?」
「喝酒是可以,」蕭太太笑著說:「不許喝醉!」
「我是千杯不醉的人!」蕭振風吹著牛,一面忙著搬火鍋,放碗筷。「人生最樂的事,是冬天的晚上,圍著爐火,喝一點酒,帶一點薄醉,然後,二三知己,作竟夜之談!」
「人生最不樂的事呢?」蕭依雲出神的說:「是冬天的晚上,冷雨敲窗,飢腸轆轆,風似金刀被似鐵。那時候,才是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呢!」「啊呀!小妹!」蕭振風抗議的喊:「假若教幾天書,就把你弄得這樣多愁善感和神經兮兮的話,你打明天起,就不許去教書了!」「反正我這個老師也當不長!」依雲說,竭力讓自己振作起來,也忙著拿碟子,打雞蛋,分配沙茶醬。「我已經決定了,代完這一個月課,我決不再當老師。」
「為什麼?」高皓天問,開了酒瓶,斟滿了每個人的杯子。
「我知道,」蕭成蔭望著女兒:「我瞭解依雲,她太容易動感情,太容易陷進別人的煩惱裡,她太小了,怎麼能去分擔全班五十幾個學生的煩惱呢?」
「哦,我到現在才弄清楚,」高皓天對依雲說:「你在為你的學生煩惱。」他走過去,站在她身邊,爐火映紅了他的面頰,他盯著她說:「別煩了,依雲,讓我告訴你,生命的本身,就是有苦也有樂的。你不是上帝,你不需要對別的生命負責任。」
「那麼,」她迎視著他的目光。「誰該對這些生命負責任呢?上帝嗎?首先你要告訴我,有沒有上帝?」
「好吧,不說上帝吧,」他說:「或者,該負責任的是父母,因為他們創造了生命。」「假若有這麼一個孩子,她的父母創造了她,卻無法負責任,因為——他們都死了。」
「那麼,」他深思著說:「她必須接受磨難,但是,磨難並不一定都是壞的。所有的鋼鐵,都是經過烈火千錘百煉才熬出來的!」蕭依雲愣住了,她從沒有這樣想過。凝視著高皓天,她忽然發現他身上有一些嶄新的東西,一些深刻的、內心深處的東西,這比他活潑的外表,或是敏捷的口才,更能吸引或打動人。她凝眸沉思,然後,她釋然的笑了。整晚的抑鬱,在一剎那間被掃開了,舉起酒杯,她高興的說:
「我也要喝一點酒!」「怎麼?」蕭成蔭笑著說:「小丫頭不再悲天憫人了?」
「於事無補的,是嗎?」依雲笑著說:「等我獨善其身之後,再去兼善天下吧!」「你還要不要我揍人呢?」蕭振風問。
「假若那是煉鋼的爐火,似乎沒有熄滅它的理由。」依雲說,又咬著嘴唇沉思了片刻。「但是,如果她生來不是鋼鐵的材料,這爐火就足以把它燒成灰燼了。」她舉杯對著空中說:「讓我們祝福俞碧菡吧!祝她經得起煎熬!」
「俞碧菡?」高皓天愣了愣:「她是誰?」
「就是那塊鋼鐵呀!」蕭依雲笑容可掬,爐火燃亮了她的眼睛,酒染紅了她的面頰,她注視著高皓天的眸子清亮而有神。「高皓天,你真好,你解決了我心裡的一個大問題。」
高皓天並不知道自己幫上了什麼忙,但是,當蕭依雲用這樣一種閃亮著光彩的眼光注視著他時,他只感到心中湧上一陣既酸楚又甜蜜的情緒,頓時間,他已經明白了一件事情:他被捕捉了!自從那天在樓梯裡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女孩子撞了一下之後,他就被捕捉了!他開始有點暈沉沉起來,整晚,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的面頰上移開,他不知不覺的說了太多的話,也喝了太多的酒。因此,那對父母都驚覺到了,而彼此交換著瞭解與會心的微笑。只有那個混球哥哥,居然對高皓天大肆批評:「皓天,你今晚特別嚕囌!」
「是嗎?」高皓天愕然的問。
「還有你,依雲,」蕭振風繼續說:「你魂不守舍,好像害了夢遊病一樣。」「嗯哼!」蕭太太慌忙哼了一聲。「振風,我看你最好出去一下。」「出去?」蕭振風瞪著眼叫:「我為什麼要出去?我到什麼地方去?」高皓天忽然福至心靈。
「依雲,跟我出去兜兜風好不好?我的車子昨天才從海關領出來!」「兜風?好呀,」蕭振風大叫:「我也……」
蕭太太一把拉住蕭振風:
「你窮吼什麼?」她說:「你給我待在家裡,少出去!」
「怎麼回事?」蕭振風莫名其妙的嘰咕著:「一會兒叫我出去,一會兒又不許我出去,我看,今天晚上如果不是我有了毛病,就是大家都有了毛病了!」
依雲望了望父母,於是,蕭太太微笑著說:
「外面風大,多穿一點吧!」
依雲嫣然一笑,臉頰紅撲撲的,她跑進臥室,拿了一件紅色的大衣出來,穿上大衣。她注視著高皓天。
「走吧!」她微笑著說。
高皓天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誇人美麗是很俗氣的話,是嗎?」他低語。「但是,我必須說一句很俗氣的話,依雲,你真美!」
依雲的眼睛更亮了,面頰更紅了,笑容更深了,然後,他們手挽著手,雙雙出去了。
這兒,蕭振風瞪著眼睛,還在那兒嘰咕著:
「這是怎麼回事嘛?明明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不許我坐他的車子!什麼意思嘛!」「什麼意思嗎?」蕭太太笑嘻嘻的看著她的兒子:「這意思就是,你是個標標準准的傻瓜蛋!」
「傻瓜蛋?」蕭振風更愣了。「我怎麼得罪你們了?好好的還要挨罵!」「你呀!你!」蕭太太笑著拍拍他的肩:「你什麼時候才開竅呢?等你完全開竅了,你也就討得著老婆了!」
蕭振風傻愣愣的翻了翻眼睛,這才有些兒明白了。
「好呀,」他說:「當初雨中人娶走了我的大妹妹,現在這個天好高又在轉我這個小妹妹的念頭了,偏偏他們兩個都沒有妹妹,剩下我這個風在嘯啊,是賠本賠定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3:45
第7節
一個月好快就過去了。
這是蕭依雲代課的最後一天,明天,李雅娟要恢復上課,她也要和這些相處了一個多月的孩子們說再見了。不知怎的,她始終沒有一分「老師」的感覺,卻感到和這些孩子們像姐妹般親切,一旦要分手,她竟然依依不捨起來。孩子們似乎和她有相同的心理,這天,她一走上講台,就發現講台上放著一個細小狹長的小包裹,包裝華麗而綁著緞帶,她錯愕的看著那小包裹,於是,孩子們叫著說:
「這是一件小禮物,打開它!老師!」
她細心的拆開包裹,小心的不碰壞那根緞帶。裡面是一個狹長的絲絨盒子,她抬眼看看孩子們,那些年輕的臉龐上有著甜蜜的,興奮的,期盼的笑。大家異口同聲的嚷著:
「打開它!老師!打開它!」
她帶著三分好奇,七分感動的心情,打開了那絲絨盒子,於是,她看到一條長長的白金項煉,下面是個大大的花朵形的墜子,那花朵是用藍色的金屬片做成的,帶著一分樸拙而動人的美麗。她怔了片刻,立即明白了,這是一朵「勿忘我」!她把玩良久,然後,她翻轉到花朵的背面,驚奇的發現上面還鐫刻著兩行字:「給我們的大姐姐五十二個小妹妹同贈」
她抬起頭來,滿教室靜悄悄的,五十二個孩子都仰著臉,靜靜的注視著她。她覺得一股熱浪猛的衝進了眼眶裡,頓時眼眶潮濕而視線模糊了,她用手揉著眼睛,一面忍不住坦率的嚷了出來:「不行!你們要把我弄哭了!」
孩子們騷動起來,叫著,喊著,鬧著:
「老師,戴上它!」「老師,不要忘記我們!」
「老師,我們好喜歡你!」
「老師,我們可不可以去你家玩?」
她把項鏈套在脖子上,剛好,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套頭毛衣,那鏈子就顯得特別的醒目。孩子們驚喜的嘩叫著,又鼓掌,又笑,又嚷。這節課沒有辦法上下去了,這是一小時的告別式。翻轉身子,她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你們有任何問題,找我!你們有任何煩惱,找我!你們想交我這個朋友,找我!」她說。
孩子們歡呼起來,紛紛拿出紙筆,記電話號碼和地址。何心茹第一個發問:「老師,這是你父母家的地址嗎?」「是呀!」她說。「那麼,你結婚之後我們就找不到你了!」
「對了!對了!對了!」全班亂嚷著。「不行,老師,你還要把你男朋友家的地址留下來!」
蕭依雲的面頰上泛上一片紅潮,這些孩子們怎麼這樣難纏呢?但是,她們是那樣天真而熱情呵!她微笑著,開始和孩子們談別的,談未來,談升學,談李老師和她新生的小寶寶……一節課在笑語聲中結束,在依依不捨中結束,在叮囑和歎息中結束……終於,她含淚的、帶笑的,在一片「再見」聲中走出了教室,她胸口那個墜子重重的垂著,沉甸甸而暖洋洋的壓在她的心臟上。
回到教員休息室,她發現身後有個嬌小的人影在追隨著她,她回過頭來,是俞碧菡!
「老師!」俞碧菡站在那兒,帶著一臉難以掩飾的依戀之情,和一分近乎崇拜的狂熱。她的眼睛閃著光,唇邊有個柔弱的微笑。「老師!」她低低的叫。
「俞碧菡,」她溫柔的說:「我不再是你的老師了,以後,我只是你的大姐姐。我覺得,當姐姐比當老師,對我而言,是輕鬆多了,也親切多了!」
俞碧菡靜靜的凝視著她。
「您是老師,也是姐姐。」她說:「我只是要告訴您,您帶給我的,是我一生難忘的東西!因為你,我才知道,人與人之間,有多大的愛心,我才知道,無論環境多困苦,我永遠不可以放棄希望!」蕭依雲心頭一陣酸楚的苦澀。她注視著這個在烈火中煎熬著的孩子,或者,她會成為一塊鋼鐵!但是,她會嗎?她看來那樣嬌怯,那樣弱不勝衣!
「俞碧菡!」她低歎一聲。「坦白說,我真不放心你!你們全班,每人都有煩惱和問題,但是,只有你,是我真正不能放心的!」俞碧菡眼裡蒙上了一層淚光,她微笑著。
「我會好好的,老師,我會努力,我也不再悲觀,不再消極。你別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的!」
蕭依雲點點頭,她深思的看著俞碧菡。
「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俞碧菡。」她咬咬嘴唇。「你那個家庭,假若實在待不下去的話,不要勉強自己留著,你來找我,或者,我能幫你安排一個住的地方,安排一點課餘的工作。而且,你要記住一句話:天無絕人之路!你明白嗎?」
「是的,老師。」她柔順的回答,那樣柔順,像一團軟軟的絲綢。「我會記住的!」「再有,你那位母親……」她想著那個凶悍而蠻不講理的女人,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母親,母親,那也能算是「母親」嗎?從她開始認字起,她就知道「母親」兩個字,代表的是溫柔,是甜蜜,是至高無上的愛!是一切最美麗的詞彙的綜合!但是,那個「母親」卻代表了什麼?
「哦,老師,」俞碧菡的面頰上竟泛上一陣紅潮,她慚愧,她代母親而慚愧。「我很為那天的事情而難過,我覺得好對不起你。」她低聲的說。「你用不著抱歉,你並沒有絲毫的過失呀!」
「老師,」俞碧菡抬眼看她,忽然說:「請你不要責怪我母親!」「哦?」她驚奇的望著她。
「我母親……我母親……」她囁嚅著說:「她是個沒有念過書,沒有受過教育的女人,她很年輕就嫁給我父親,我父親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其中包括一個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我!對母親來說,接受這種事實是很困難的……所以,難怪……難怪她心情不好,難怪……她常拿我來出氣,我們誰都無法勉強別人愛自己,是不是?」
蕭依雲張大眼睛,那樣驚愕的看著俞碧菡,她再也沒想到這孩子會說出這麼一篇話來!她有怎樣一顆靈慧而善良的心哪!這孩子將成為一塊鋼鐵,有這種本質的孩子不能被糟蹋,不能被摧毀!「你能這樣想得通,真出乎我的意外,」她感動的說:「但是,答應我,如果你發生了什麼困難,來找我!」
俞碧菡的眼睛閃亮。「除了你,我不會再找第二個人!」她笑著說。
「我們一言為定!」她說,似乎已經預感,她有一天會來找她。「一定!」那孩子懇切的點著頭。
上課鐘響了,俞碧菡再看了蕭依雲一眼,就羞羞怯怯的拋下了一句:「老師!你是最好最好的老師!」
說完,她轉身跑了出去,消失在走廊裡了。蕭依雲卻站在那兒,用手撫摸著胸前的墜子,她對著那走廊,出了好久好久的神。
就這樣,她結束了她那短短的一段教書生涯,就這樣,她告別了「教員」的位置。當然,她決不會料到,她以後的生命,竟和這段短短的日子,有了莫大的關聯,她更不會料到,這個「俞碧菡」將捲進她的生命,造成多少難解的恩怨牽纏!
穿上大衣,她深吸了一口氣,有了「無事一身輕」的感覺。走出校門,她立刻被那冬日的陽光所包圍了。抬頭看看天空,太陽明亮而刺眼,天上飄浮著幾絲淡淡的雲,雲後面是澄藍色的天空。難得的陽光!雨季裡的陽光!她深呼吸著,覺得渾身洋溢著一份難言的喜悅及溫柔。
一陣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她,她回過頭去,那輛熟悉的「野馬」正停在她身邊。高皓天的頭從車窗裡伸了出來,笑嘻嘻的說:「小姐,要不要計程車?不管你到什麼地方,都打八折!」
她笑了,鑽進高皓天的車子。
「好哦,」她說:「你又早退了!」
「並沒有早退,」他笑著說:「已經是中午了,人總要吃中飯的。怎樣?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吃中飯?慶祝你脫離苦海!」
「為什麼是脫離苦海?」
「從此,不必再為學生煩心了,從此,不必去擔心什麼後母虐待前妻的孩子了,從此,不用記掛什麼俞碧菡了……這還不是脫離苦海嗎?」他盯著她胸前。「你脖子上戴的是什麼東西?」「從苦海裡飄來的花朵。」她甜蜜的笑著。「一朵勿忘我,學生們送的!」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你實在沒有一點點老師樣子,真不知道你怎麼樣子教人,你根本就像個小孩子!」
「不要一天到晚在我面前倚老賣老,」她說:「我早已不是當日那個黃毛丫頭了!」「假若在七年以前,」他一面駕駛著車子,一面微笑的說:「有人告訴我,你這個黃毛丫頭有一天會主宰了我的生命,我是決不會相信的!」她斜睨了他一眼。「主宰你的生命嗎?」她挑了挑眉毛。「像這種過分的話,我到現在也不會相信的。」
他猛的煞住了車子。「你最好相信!」他說。
「你要幹嘛?」她問:「怎麼在快車道上停車?」
「我要吻你!」他說,俯過身子來。
「你發瘋了!」她叫:「還不開車?警察來了!」
「那麼,你信我嗎?」他笑嘻嘻的問。
「哎!」她叫:「我信,我信,我信!你要把交通都阻塞了,你這個人,我拿你真沒辦法!」
他重新發動了車子,笑吟吟的看著她。
「你必須相信我的每一句話!」他說:「彼此信任是夫妻間最重要的事!」「夫妻?」她驚愕的瞪大眼睛。「誰和你是夫妻了?我可從沒有答應過嫁給你呵!」他又是一個急煞車。他的眼睛緊盯著她。
「你嫁我嗎?」他問。「喂,你不能用這種方式,」她猛烈的搖著頭。「你這算是什麼?求婚嗎?」「是的,」他一臉的正經:「你嫁我嗎?」
「你好好的開車!」她叫:「從沒有聽說有人用這種方式求婚的!你這人對一切事情都太兒戲,我甚至不知道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他又俯過身子來,眼睛緊緊的盯著她。「如果你再不好好的開車,我就要真的生氣了!」她把腰挺得直直的,臉上佈滿了不豫之色。「我不喜歡你這種態度,人生,有許多事,你不能用開玩笑的方式來處理,該嚴肅的問題就不是玩笑。」他吸了口氣,又發動了車子。一直開著車,他不再開口說話。蕭依雲半天聽不到他的聲音,忍不住就悄悄的看著他。他板著臉,眼光直望著前方,身子挺直,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有些擔心,有些懊悔,有些煩惱,輕輕的,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低語著問:「怎麼?生氣了?」他仍然直視著前方,仍然不語。半晌,他把車子停在中山北路一家西餐廳的前面。熄了火,他說:
「我們下車吧!我知道你不喜歡吃西餐,但是,這兒的情調很適合談話。」她下了車,望著他。他依然板著臉,一絲一毫的笑容都沒有。這和他平日的談笑風生那麼迥然不同,竟使她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她更加懊惱了。她想,她已經把一切都弄砸了!他生來就是那種玩世不恭的人,她卻偏偏要他「嚴肅」!她是沒有權利來改變別人的個性的,如果她愛他,她就應該遷就他!可是,難道他就不該遷就她嗎?難道這樣一句話就足以讓他板臉了嗎?難道她應該看他的臉色而「隨機應變」嗎?一層強烈的不滿從她心中升起,她覺得委屈,覺得傷心,覺得沮喪……因此,當她在那幽暗的卡座上坐下來時,她已經淚光泫然了。「吃什麼?」他問。「隨便。」她簡短的回答,微微帶著點哽塞。
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然後,他代她點了沙拉和海鮮,他自己點了客通心粉,臨時,他又吩咐侍者,先送來兩杯酒。
酒來了,他注視著她。
「喝酒嗎?」他問。她端起酒杯來,賭氣的把一杯酒一仰而盡,他伸過手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發現他的手指冰冷。
「你在幹嗎?」他問,緊盯著她。
「我不要看你的臉色!」她說,任性的抓起自己的皮包。「我不吃了,我要回家去了。」
他緊抓住她的手。「坐好!」他說,沉重的呼吸著,他的眼光怪異,一瞬也不瞬的直視著她。「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她不解的,有點兒糊塗。
「你願意嫁我嗎?」他屏著氣問。
她愕然的凝視他,還有一張臉比這張臉更「嚴肅」的嗎?還有一種神情比這種神情更「鄭重」的嗎?一時間,她覺得哭笑不得,然後,她又覺得又想哭又想笑。眼淚直在她眼眶裡打轉,她閃著眼睫毛,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
他的手指更緊了。他的神情緊張。
「你願意嫁我嗎?」他再一次問,聲音低沉而有力。「回答我!」她含淚看他,仍然答不出話來。
「回答我!」他迫切的說,聲音裡已夾帶著一絲祈求的意味。「我告訴你,依雲,我一生沒有認真過。你說得對,我愛開玩笑,我對什麼事都開玩笑,但是,剛剛在街上,我卻並沒有開玩笑,如果你覺得我在開玩笑,那是因為我太緊張。第一次,我面臨我生命裡最嚴重的一個問題,我不知道選擇什麼時機來問才是最妥當的。讓我坦白的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害怕過,從來沒有膽怯過,可是,在你面前,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卻又害怕,又膽怯!所以,依雲,如果你是好人,如果你可憐我,請你答覆我:你願意嫁我嗎?」
依雲注視著他,他的聲音那樣懇切,他的面容那樣莊重,他的臉色那樣蒼白,他的語氣那樣可憐……她用手帕悄悄揮去睫毛上的淚珠。「你……你不覺得,你問這個問題問得太早了嗎?」她輕聲說:「你看,我們才認識一個月!」
「你錯了,依雲,你的算術太壞。」他說:「我第一次到你家,是我讀大學一年級那一年,那是十二年前,如果認識十二年才求婚還算認識太短的話,要認識多久才算長呢?」
十二年前!居然那麼久了?那時她才只有十歲呢!依稀彷彿,還記得那個大男孩子,騎著提高了座墊的腳踏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誰知道,十二年後,他會坐在這兒向她求婚?「依雲!」他叫。「回答我吧!」
她再凝視他。「為什麼選擇我?」她問:「是因為你喜歡過依霞嗎?可是,我和依霞是完全不同的!」
「天!」他直翻白眼:「我告訴你,依雲,不是我傲,不是我狂,如果當初我愛過依霞,她就根本不可能嫁給任仲禹,你信嗎?」她打量他,一直望進他的眼睛深處,於是,她明白了,他說的是實話。如果他真愛過依霞,任仲禹決非他的對手!她吸了口氣。「那麼,為什麼選我?」
「我想,這是命中注定的,」他說:「命中注定我一直找不到對象,結不成婚,因為……你還沒有長大。」他緊握她的手,握得她發痛。「你一定要拖延時間嗎?你一定要折磨我嗎?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嗎?你到底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她垂下了睫毛,終於低語了一句:「我不願意。」
他驚跳。「再說一遍!」他命令的。
「我不願意!」他的臉孔雪白,眼睛黝黑。
「你說真的?」他憋著氣問。
「當然是假的!」她大聲說,笑了,淚珠卻滑落了下來。「你怎能不答應一個男人的求婚?這個男人是你十五歲那年就愛上了的!」「依雲!」他大聲叫,握緊了她。他喊得那樣大聲,使那端湯過來的侍者嚇了好大的一跳,差點連湯帶碗都摔到地上去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4:15
第8節
婚禮是在五月間舉行的。
對蕭家來說、這個婚事是太倉促了一些,倉促得使他們全家連心理上的準備都不夠,蕭太太不住的摟住依雲,反反覆覆的說:「剛剛才大學畢業,我還想多留你兩年呢!」
依雲自己也不希望這麼快結婚,她認為從「戀愛」到「結婚」這一段路未免太短,她自稱是「閃電式」。她說她還不想做個「妻子」,最好,是先訂婚,過兩年再結婚,但是,高皓天卻叫著說:「我不能夠再等,我一天,一小時,一分鐘都不願意再等!我已經等了十二年把你等大,實在沒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十二年!」依雲嗤之以鼻。「別胡扯了!你這十二年裡大概從沒有想到過我,現在居然好意思吹牛等了我十二年?你何不乾脆說你等了我三十年,打你一出娘胎就開始等起了!」
「一出娘胎就等起了?」高皓天用手抓抓頭,恍然大悟的說:「真的!我一定是一出娘胎就在等你了,月下老人把紅線牽好,我就開始癡癡的等,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等的是誰,卻一直傻等下去,直到有一天,在電梯裡被一個莽撞鬼一撞,撞開了我的竅,這才恍然大悟,三十年來,我就在等這一撞呀!」
「哎喲!」依雲又好氣又好笑。「他真說他等了三十年了,也不害臊,順著桿兒就往上爬,前世準是一隻猴子投胎的!」
「我前世是公猴子,你前世就準是母猴子!」
「胡扯八道!」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蕭太太看著這對小兒女,世間還有比愛情更甜蜜的東西嗎?還有比打情罵俏更動人的言語嗎?
事實上,真正急於完成這個婚禮的還不止高皓天,比高皓天更急的是高皓天的父母。高繼善是個殷實的商人,自己有一家水泥公司,這些年,隨著建築業的發達和高樓大廈的興建,他的財產也與日俱增。事業越大,生意越發達,他就越感到家中人口的稀少。高皓天是獨子,遷延到三十歲不結婚,他已經不滿達於極點。現在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位小姐,他就巴不得他們趕快結婚,以免夜長夢多。高太太卻比丈夫還急,第一次拜訪蕭家,她就迫不及待的對蕭太太表示了:
「你放心,我家只有皓天一個兒子,將來依雲來了我家,我會比親生女兒還疼,如果皓天敢欺侮她一丁丁一點點,我不找他算帳才怪!皓天已經三十歲了,早就該生兒育女了,我們家實在希望他們能早一點結婚,就早一點結婚好!」
「可是,」蕭太太微笑的說:「我這個女兒哦,從小被我們寵著慣著,雖然二十二歲了,還是個小孩子一樣的,我真擔心她怎能勝任做個好妻子,假若一結婚就有孩子,她如何當母親呢!」「你放心,千萬放心!」高太太一迭連聲的說:「家裡請了傭人,將來家務事,我不會讓依雲動一動手的,我知道她一直是個好學主,從沒做過家務事的。至於孩子嗎?」這未來的婆婆笑得好樂好甜。「我已經盼望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帶孩子不是她的事,是我的事呢!」
於是,蕭太太明白,這個婚事是真的不能再等了。人家老一輩的抱孫心切,小一輩的度日如年。而她呢,總不能守著女兒不讓她嫁人的!於是,好一陣忙亂,做衣服,買首飾,添嫁妝,訂酒席,印請帖……一連三四個月,忙得人仰馬翻,等到忙完了,依雲已經成為了高家的新婦了。
新房是設在高繼善的房子裡的,高繼善只有一個兒子,當然不願意兒子搬出去住。高太太本就嫌家裡人丁太少,根本連想都沒想過要和兒子兒媳婦分開。他們為了這婚事,特別裝修了一間豪華的套房給他們做新房,房裡鋪滿了地毯,裱著紅色的壁紙,全套嶄新的、訂做的傢具。高繼善夫婦自己的房間都沒有那麼考究。依雲對這一切,實在沒有什麼可挑的,雖然,她也曾對高皓天擔憂的說:
「我真怕,皓天。」「怕什麼?」「怕我當不了一個成功的兒媳婦,怕兩代間的距離,我總覺得,還是分開住比較好些。」
「讓我告訴你,依雲,」高皓天說:「我自己在國外住了七年,看多了外國的婚姻和家庭生活,我是很新派的年輕人,我和你一樣怕和長輩住一起。但是……依雲,」他握住她的手。「別怕我的父母,他們或者思想陳舊一些,或者保守一些,但是,他們仍然是一對好父母,他們太愛我,『愛』是不會讓人怕的,對不對?」
依雲笑了,把頭偎進高皓天的懷裡,她輕聲說:
「我會努力去做個好媳婦!」
「你不用『努力』,」高皓天吻著她。「你這麼善良,這麼真誠,這麼坦率,而又這麼有思想和深度,你只要按你的本性去做,你就是個最好的愛人、妻子,及媳婦!你根本不用努力,你已經太好太好!」
依雲抬眼注視他,她眼裡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
「皓天,你有多愛我?」
這是個傻問題,但是,在情人們的世界裡,多的是傻問題!在新婚的時期裡,依雲就充滿了這一類的傻問題,她會攀著高皓天的脖子,不厭其煩的問:
「皓天,你什麼時候發現你愛我的?」
「皓天,你會不會有一天對我厭倦?」
「皓天,你對我的愛到底有多深?有多切?」
對於這一類的問題,高皓天經常是用數不清的熱吻來代替回答。有時,他也會把她攬在懷裡,把嘴唇湊在她的耳邊,輕言細語的說:「從盤古開天闢地之日起,我已經愛上了你,那時候,我們大概還沒有進化成為人類,就像你說的,那時候我們是一對猴子,我是公猴子,你是母猴子,我採了果子,一蹦一跳的跳到你身邊來,我對你不住口的說:吱吱吱歧吱吱……」
她笑得渾身亂顫。「為什麼吱吱吱吱的?」
「那是猴子的語言!你總不能希望猴子說人話。那些吱吱吱翻譯成人類的語言,就是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他一直說個不停了。
依雲笑得前俯後仰。「你真會貧嘴!」她叫著。
「關於我對你什麼時候會厭倦?這問題很難答覆,」他繼續說:「什麼海枯石爛,此情不渝的話實在太俗氣了,對不對?」他歪了歪頭,一股深思的樣子:「我想我們總有一天會吵架的!」「為什麼?」「你想,到幾千千幾萬萬幾億億幾兆兆年以後,那時太陽已逐漸冷卻,地球上的生物也逐漸退化,我們已經做了幾千千幾萬萬世代的夫妻,那時,又退化成了一對公猴子和母猴子,我採了果子,蹦蹦跳跳的到你身邊,我會說:吱吱吱吱吱……你一定會生氣的對我吼:『你已經吱吱吱吱了幾千世紀了,怎麼變不出一點新花樣來?還在這兒吱吱吱呢?』於是,就吵起架來了。然後,我會說:『再過幾千幾萬個世紀,我就不對你吱吱吱了,那時我要對你吼吼吼了!」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啊!」依雲越聽越希奇了。
「因為,那時候啊,我們已經退化成一對公恐龍和母恐龍了,恐龍示愛無法吱吱吱,只能吼吼吼!」
「哎喲,」依雲笑得肚子痛。「你怎麼這樣油嘴啊?看樣子,你大概是一隻八哥鳥兒變來的!」
高皓天一怔,立即正色說:
「你幫個忙好不好?」「怎麼?」「你瞧!我這兒猴子時期和恐龍時期還沒鬧完,你又把我變成八哥鳥兒了,現在,我又得去研究公八哥向母八哥求愛時是怎麼叫的了!」依雲笑得喘不過氣來。
「不行,不行,」她嚷:「不可以這樣逗人笑的,人家笑得腸子都扭成一團了。」「我還沒有說完呢,」高皓天說:「你還有一個問題是什麼?對了,你問我愛你到底有多深有多切?」
「哎呀!」依雲用手蒙住耳朵,笑著滾倒在床上。「我不聽你胡扯了!」高皓天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從耳朵上拉下來,俯下身子,他貼著她的耳朵,一本正經的說:
「你要聽的,你非聽不可!」
「那麼,你說吧!」她忍住笑,不知他又會講出些什麼怪話來。「我告訴你,依雲,」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無比的真摯,無比的嚴肅,無比的懇切。「我愛你愛得心酸,愛得心痛,愛得心跳,愛得……」他的唇從她耳邊滑過來,滑過了她那光滑的面頰,落在她柔軟的唇上。她的手臂不由自主的繞了過來,緊緊的攬住了他的脖子。他下面的話被吻所堵住,再也說不出來了。這兒,高皓天的父母坐在外面的客廳裡,只聽到那對小夫妻在房間裡一會兒「吱吱吱」,一會兒「吼吼吼」,再夾著」吃吃吃」的笑著,接著,就忽然安靜了下來,靜得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了。夫婦二人禁不住面面相覷,都不由自主的想著,現在年輕一代畢竟不同了,談情說愛的方式都是古里古怪,教人完全摸不著頭腦呢!
真的,愛人的世界裡有講不完的傻話,做不完的傻事。人類的一部歷史,不是就由這些傻話和傻事堆積起來的嗎?依雲和高皓天的蜜月時期,也就在這股「傻勁」中,不知不覺的度過去了。蜜月之後,高皓天又恢復了上班,早出晚歸,他的生活安定而愉快。在這份安定之下,他的工作效率神速,靈感層出不窮,他設計的建築圖,在公司裡引起了極大的重視。七月,他所設計的第一棟大廈開工了。八月,第二張藍圖被採用,九月,他設計了一連串的郊區別墅……於是,那位擁有水泥公司的父親,開始動心機,要給兒子成立一個獨資的建築公司了。在這段日子中,依雲只是瀟瀟灑灑的做一個新婦。她曾經想找個上班的工作,但是,高家既不需要她賺錢,高皓天本人又有高薪的收入,她也就沒有工作的必要了。高太太更加反對,她對依雲說:「留在家裡給我作個伴吧!女人家,即使上班也上不長的,等有喜的時候,還不是要辭職!」
高太太就是這樣的,她毫不掩飾她「抱孫心切」的心情,最初,依雲聽到這種話,總是弄得面紅耳赤。後來,聽多了,也就不以為意了。高皓天也同樣不贊成依雲出去工作,他笑嘻嘻的說:「能享福幹嘛不享福?你如果真想工作,不如嘗試寫寫文章,你不是一直想做個文學家嗎?」
「什麼文學家?」她說:「對文學連皮毛都不懂,也配稱『家』了?我不過有那麼點兒興趣而已。」
「向你的興趣努力吧!」他認真的說:「許多『家』的產生,只是因為有興趣呢!」於是,她真的開始寫點散文,作作詩,填填詞,也偶爾寫寫短篇小說,偶爾投投稿,偶爾被報章雜誌採用一兩篇。這樣,已足夠引起她的興奮,高皓天也戲呼她為:
「我親親愛愛的小作家太太!」
「你別拿著肉麻當有趣吧!」她笑著罵,但是,在內心深處,她卻仍然是相當得意的。
日子過得甜蜜而寫意。白天,她陪婆婆上街買買東西,回娘家和媽媽團聚,去依霞家裡鬧鬧,或者,關著房門寫她的文章。晚上,高皓天下班了,生活就多采多姿了!開車兜風,看電影,去夜總會,或者,雙雙膩在那間臥室裡,談那些吱吱吱、吼吼吼的傻話,經常,把笑聲傳播在整個的空間裡。
這個夏天將過完的時候,依雲發現了一件大事,這使她和高皓天都為之興奮不已。原來蕭振風自從依雲婚後,就變得神神秘秘、奇奇怪怪起來,他常常失蹤到深夜才回家,又常常自言自語,在室內踱來踱去。使蕭太太大為緊張,她對依雲說:「準是你們一個個的結婚,四大金剛只剩了他一個光桿,把他刺激得生起病來了!我看,他最近精神有點問題,昨夜,他對著牆壁講了一夜的話!」
這謎底終於揭曉了。一天,依雲和高太太去百貨公司買衣料,走得太熱了,去冷飲部喝杯橘子水,卻迎頭碰到了蕭振風,他胳膊裡挽著一個女孩子,竟是那個差點嫁給高皓天的張小琪!他們是在依雲的婚禮上認識的。竟人不知鬼不覺的戀起愛來了!那天晚上,高皓天和依雲都回到蕭家,把蕭振風大大的圍剿起來。蕭振風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那晚卻面紅耳赤,張口結舌,不住的抓耳朵,抓鼻子,似乎手腳都沒地方放,被「審」急了,他就猛的跳起來,大吼了一句:
「大丈夫說戀愛就戀愛!你們一個個結婚,我連戀愛都不敢承認嗎?本人是戀愛了,怎麼樣?」
看他那股吹鬍子瞪眼睛的樣子,大家都哄然的笑開了。於是,蕭太太明白了,這最後的一個未婚的孩子,也將要脫離他那個孩子氣的世界,投身到婚姻的「蜜網」裡去了。
這晚,依雲躺在高皓天的臂彎裡,她不住的問:
「為什麼你當初沒有愛上張小琪呢?她不是很美麗,也很可愛嗎?」「還是我的母猴子比較可愛!」高皓天說。
她在他胸口重重的捶了一拳。
「到底為什麼?為什麼?」她固執的問。
「為什麼嗎?就為了把她留給你哥哥呀!否則,你哥哥又要說我眼睛裡沒有他了!」
「不成理由!」她說:「完全不成理由!」
於是,他一把把她抱進了懷裡。
「為什麼嗎?只因為在我眼睛裡,天下最美的、最好的、最可愛的女人,捨你其誰?」他說,把嘴唇湊向她耳邊。「只是,我的母猴兒,你是不是該給我生一個小猴兒了呢?」
依雲羞澀的滾進了床裡。可是,第二天,高太太也開始試探了。「依雲,你們現在年輕一代的孩子,都流行避孕,是不是呀?」依雲的臉紅了。「我並沒有避,媽。」她輕聲說。
高太太笑了。「這樣才好呢!依雲,」她親暱的望著兒媳婦。「我告訴你,不要怕生孩子,嗯?生了,我會帶,不會讓你操心的!我家人丁單薄,孩子嘛,是……多多益善的!」
多多益善?她一愣。她可並不想生一窩孩子,像母雞孵小雞似的。但是,想起高皓天在枕邊的細語:
「我的母猴兒,你是不是該給我生個小猴兒了呢?」
她就覺得心頭一陣熱烘烘的,是的,她願意生個孩子,她和高皓天的孩子!不久前,她還對生命有過懷疑,現在,她卻深知,如果她有了孩子,這孩子絕對是在一片歡迎和期待中降生的。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4:56
第9節
暑假開始沒有多久,俞碧菡就知道,她真正的噩運開始了。首先,是那張成績單,她已經預料到,這學期的成績不會好,因為,她曠了太多課,再加上遲到早退的記錄太多。而高二這年的功課又實在太難了,化學方程式總是背不熟,解析幾何難如天書,外國史地複雜繁亂,物理艱深難解……但是,假若自己每晚能多一點時間唸書,假若白天上課時不那麼疲倦,假若自己那該死的胃不這麼疼痛,假若不是常常頭暈眼花……她或者也不會考得那麼糟!居然有一科不及格,居然要補考!沒考好,不及格,要補考都還沒關係,最重要的,是獎學金取消了。換言之,這張成績單宣佈了她求學的死刑,沒有獎學金,她是再也不可能念下去了!只差一年就可以高中畢業,僅僅差一年!握著那張成績單,她就覺得頭暈目眩而心如刀絞。再加上母親那尖銳的嗓子,嚷得整條巷子都聽得見:「哎唷,我當作我們家大小姐,是怎麼樣的女狀元呢?結果考試都考不及格!唸書!唸書!她以為她真的是唸書的材料呢!哈!俞家修了多少代的德,會撿來這樣一個女狀元呀!」
聽到這樣的話,不止是刺耳,簡直是刺心,她含著淚,五臟六腑都絞扭成了一團,絞得她渾身抽搐而疼痛,絞得她滿頭的冷汗。但是,她不敢說什麼,她只能恨她自己,恨她自己考不好,恨她自己太不爭氣!恨極了,她就用牙齒猛咬自己的嘴唇,咬得嘴唇流血。可是,流血也無補於事,反正,她再也無緣讀書了。暑假裡的第二件霉運,是母親又懷孕了。母親一發現懷孕之後,就開始罵天罵地罵祖宗罵神靈,罵丈夫罵命運罵未出世的「討債鬼」,不管她怎麼罵,碧菡應該是負不了責任的。但,她卻嚴重的受到了池魚之災,母親除了罵人之外,對所有的家務,開始全面性的罷工,於是,從買菜、燒飯、洗衣、打掃,以至於抱孩子、換尿布、給弟妹們洗澡,全成了碧菡一個人的工作。這年的夏天特別熱,動一動就滿身大汗,每日工作下來,碧菡就覺得全身的筋骨都像折斷了般的疼痛,躺在床上,她每晚都像死去般的脫力。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她又必須振作起來,開始一天新的工作。
這年夏天的第三件噩運,是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已一日不如一日,她不敢說,不敢告訴任何人。但,夜裡,她常被腹內絞扭撕扯般的疼痛所痛醒,咬著牙,她強忍著那分痛楚,一直忍到冷汗濕透了枕頭。有幾次,她痛得渾身抖顫,而把碧荷驚醒。碧荷用手撫摸著她,摸到她那被冷汗所濡濕的頭髮和抽搐成一團的身子時,那孩子就嚇得發抖了。她顫巍巍的問:「姐姐,你怎麼了?」碧菡會強抑著疼痛,故作輕鬆的說:「哦,沒什麼,我剛剛做了一個噩夢。」
碧荷畢竟只是個孩子,她用手安慰的拍了拍姐姐,就翻個身子,又朦朦朧朧的睡去了。碧菡繼續和她的疼痛掙扎,往往一直掙扎到天亮。日子不管怎麼苦,怎麼難挨,怎麼充滿了汗水與煎熬,總是一天天的滑過去了。新的一學期開始了,俞碧菡沒有再去上課。開學那天,她若無其事的買菜燒飯,洗衣,做家務,但是,她的心在滴著血,她的眼淚一直往肚子裡流。下課以後,何心茹來找她,劈頭一句話就是:「俞碧菡,你為什麼不去上課?」
她一面洗著菜,一面毫不在意似的說:
「不想唸書了!」「不想唸書?」何心茹瞪大眼睛嚷:「你瘋了!只差一年就畢業了,你好歹也該把這一年湊合過去,如果你缺學費,我們可以全班募捐,捐款給你讀!你別傻,別受你後母那一套,她安心要你在家裡幫她當下女!你聰明一點,就別這樣認命……」俞碧菡張大了眼睛,壓低聲音說:
「何心茹,你幫幫忙好嗎?別這樣大聲嚷行不行?」
「怎麼?」何心茹的火氣更大了:「你怕她,我可不怕她!她又不是我後媽,我怕她幹什麼?俞碧菡,我跟你說,你不要這樣懦弱,你跟她拚呀,跟她吵呀,跟她打架呀……」
「何心茹!」俞碧菡喊,臉色發白了。「請你別嚷,求你別嚷,不是我媽不讓我讀,是我自己不願意讀了!」「你騙鬼呢!」何心茹任性的叫。「你瞧瞧你自己,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蒼白得像個死人!你太懦弱了,俞碧菡,你太沒有骨氣了!我是你的話呀,我早就把那個母夜叉……」
她的話還沒說完,那個母親已經出現了。她的眼睛瞪得凸了出來,臉色青得嚇人,往何心茹面前一站,她大吼了一聲:「你是那裡跑來的野雜種!你要把我怎麼樣?你說!你說!你說!」她直逼到何心茹的面前來。
何心茹猛的被嚇了一大跳,嚇得要說什麼話都忘了,她只看到一張浮腫的臉,蓬亂的頭髮,和一對凶狠的眼睛,往她的面前節節進逼,她不由自主的連退了三步,那女人可就連進了三步,她的眼睛幾乎碰到何心茹的鼻子上來了。
「說呀!」她尖聲叫著:「你要把我怎麼樣?你罵我是母夜叉,你就是小婊子!你媽也是婊子,你祖母是老婊子!你全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婊子!你是婊子的龜孫子的龜孫子……」
何心茹是真的嚇傻了,嚇愣了,生平還沒聽過如此希奇古怪的下流罵人話,罵得她只會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傻傻的站在那兒。碧菡趕了過來,一把握住何心茹的胳膊,她連推帶送的把她往屋外推,一面含著眼淚,顫聲說:
「何心茹,你回去吧!謝謝你來看我,你趕快回去吧!走吧!何心茹!」何心茹被俞碧菡這樣一推,才算推醒了過來,她愕然回過頭來,望著俞碧菡說:「她在說些什麼鬼話呀?」「別理她,別理她!」俞碧菡拚命搖頭,難堪得想鑽進一個地洞裡去。「你快走!快走!」
那母親追了過來,大叫著說:
「不理我?哪有那麼容易就不理我?」她伸出手去,俞碧菡一驚,怕她會不分青紅皂白的打起何心茹來,她就慌忙攔在何心茹前面,急得跺著腳喊:
「何心茹!你還不走!還不快走!」
何心茹明白了,她是非走不可的了,否則,一定要大大吃虧不可!眼前這個女人,活像一頭瘋狗,你或者可以和一個不講理的女人去講理。但是,你如何去和一頭瘋狗講理呢?轉過身子,她飛快的往外面跑去。她畢竟是個孩子,在學校和家裡都任性慣了的孩子,什麼時候受過這種氣?因此,她一邊跑,一邊大聲的罵:「母夜叉!吊死鬼!瘋婆子!將來一定不得好死!母夜叉!母夜叉!母夜叉……」她一邊叫著,一邊跑得無影無蹤了。
這兒,這女人可氣瘋了,眼看那個何心茹已經消失在巷子裡,追也追不回來。她這一腔的怒火,就熊熊然的傾倒在俞碧菡的身上了。舉起手來,她先對俞碧菡一陣沒頭沒腦的亂打,嘴裡尖聲的叫著:「你這個雜種引來的小婊子!你會在背後咒我?你會編派我?我是母夜叉,吊死鬼,我先叉死你,吊死你!你到閻王爺面前再去告我去!」俞碧菡被她打得七葷八素,眼前只是金星亂冒,胃裡就又像翻江倒海般的疼痛起來。她知道這一頓打是連討饒的餘地都沒有的,所以,她只是直挺挺的站著,一任她打,一任她罵,她既不開口,也不閃避。可是,這份「沉默」卻更加觸怒了母親,她的手越下越重了。
「你硬!你強!你不怕打!我今天就打死你!看你能怎麼樣?了不起我到閻王爺面前去給你償命!你會罵我,你叫我瘋婆子,我今天就瘋給你看……」
她抽著她的耳光,捶著她的肩膀,扯她的頭髮,拉她的耳朵……俞碧菡只是站著,她在和腹內的疼痛掙扎,反而覺得外在的痛楚不算一回事了。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上冒了出來,冷汗濕透了背脊上的衣服……她挺立著,用全身的力量來維持自己不倒下去。然後,她聽到一聲粗魯的暴喝:
「好了!夠了!不許再打了!」
是父親!他跨了過來,把俞碧菡從母親的手下拉出來,用胳膊格開了母親。「夠了,夠了,你也打夠了!」父親粗聲說。
母親呆了。她驚愕的看看丈夫,再掉頭望著俞碧菡。碧菡現在倚著一張桌子,勉強的站著。那母親忽然恍然的發現,這女孩已經長大了。她雖然憔悴,雖然瘦弱,雖然蒼白,卻依然掩飾不住她的娟秀及清麗,那薄薄的衣衫裡,裹著的宛然是個少女動人的胴體。從什麼時候起,這孩子已經長成了?從什麼時候起,這女孩變得如此美麗和動人?一層女性本能的嫉妒從她心中升起,迅速的蔓延到她全身每個細胞裡,她轉向丈夫,怪聲嚷著:「哎唷,小婊子居然有人撐腰了!」向丈夫跨了一步,她挺挺胸膛:「你幹嘛護著她?你心痛是不是?哦——」她拉長聲音,眼珠在丈夫及碧菡身上轉來轉去。「我明白了!她又不是你的親生女兒,要你來心痛?」她怒視著丈夫:「我明白了!她現在大了,你心動了是不是?她長得漂亮是不是?我早知道這個小狐狸精留在家裡是個禍水……」她咬牙切齒:「你們幹了些什麼好事?你們說!你們說!」
「你胡扯什麼?」那父親真的被觸怒了,他向妻子邁了一大步。「你再胡說八道,當心我揍你!」
這一下不得了了,那母親大大的被刺傷了,疑心病還沒消失,自尊心又蒙受了打擊,她立即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了起來,一面呼天搶地的大嚷大叫:
「哎唷,你們這對狗男女,你們做了什麼醜事呀?現在看我不順眼了!哎唷,你們聯合起來欺侮我!哎唷,我前輩子造了什麼孽呀,這輩子這麼倒霉!」她向那丈夫一頭撞去,大大的撒起潑來:「你殺了我好了!你這沒良心的!你連我和肚子裡的孩子一起殺了好了!把我殺了,除了你的眼中釘,你好和那個小狐狸精不乾不淨!你殺呀!殺呀!殺呀!……」
俞碧菡聽著這一切,她大睜著眼睛,心裡只是模模糊糊的想著:這個「家」是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繼母那些穢言穢語使她震驚得已無力開口,何況,她胃裡正在劇烈的絞痛著。逐漸的,她眼前的父母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她只看到披頭散髮,手舞足蹈的母親,像一個幻影般在晃來晃去,然後,她聽到父親的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
「住口!」接著,父親就暴怒的揚起手來,給了母親一記清脆而響亮的耳光。母親怔了,呆站在那兒,她像中了魔一般一動也不動,半晌,她才忽然醒悟過來,立即像殺豬般的一聲狂叫:
「殺人哪!害命哪!父親勾通了女兒殺人哪!看他們俞家的醜事呀!繼父和女兒幹的好事呀!……」
天哪!俞碧菡在心裡叫著,天哪!她只感到胃裡一陣狂攪,她張開嘴來,想呼叫,想喊,想呻吟,但她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因為,一股熱潮從她嘴中直衝出來,她用手蒙住嘴,睜眼看去,只看到滿手鮮血。她眼前一黑,就整個人摔倒在地上,迷糊中,還聽到碧荷在尖叫: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死掉了!姐姐死掉了!姐姐死掉了!……」她的頭往旁邊一側,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似乎有幾百年,幾千年,甚至幾萬年……但她終於悠悠醒轉,渾身從頭到腳都在疼痛,痛得她分不清楚到底什麼地方最痛,她的神志依然迷糊,頭腦昏沉得厲害。模糊中,她聽到碧荷在她身邊嗚嗚哭泣,於是,她想,她快死了,她知道,她是真的快死了,因為她喉嚨中腥而甜。碧荷正一面哭著,一面拿毛巾拭著她的嘴角……。
「姐姐,姐姐!」碧荷在哭叫著。「姐姐,姐姐!」
她努力的睜開眼睛,碧荷的臉像浸在水霧裡的影子,由於驚懼,那張小臉蒼白而緊張。要安慰妹妹,她想,要告訴她別害怕……但張開嘴來,她吐不出聲音,抬起手,她想撫摸妹妹的頭髮,可是,手指才動了動,就又無力的垂了下去。碧荷的眼睛張大了,她驚喜的喊:
「姐姐醒了,爸爸!姐姐活了!」
「活了?」她聽到母親的聲音:「她根本就是裝死!從頭到尾就在裝死!」她微微轉頭,於是,她看到室內亮著燈光,天都黑了,是開燈的時間了,那麼,自己起碼已經昏迷了好幾小時。她再轉頭,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碧荷淚痕狼藉的小臉上綻開了笑容,她眼睛發光的撲向了姐姐:
「姐姐,」她用小手緊抓住碧菡的手指,似乎怕她會逃走。「姐姐,你好一點了嗎?」她想微笑,但是她笑不成,腹內一陣新的攪痛抽搐了她,她痛苦的張開嘴,血液從她嘴中湧出來。碧荷的笑容僵了,恐懼使她的小手冰冷。「姐姐!姐姐!」她發狂般的喊著。「你不要死!姐姐,你不要死!」是的,我不要死,碧荷,我不要死!她想著,卻苦於無法說話,我太年輕,我的生命還沒有開始,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昏暈重新抓住了她,她再度失去了知覺。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再一次醒過來,朦朧中,她聽到父親的聲音在說:「這樣不行,我們要把她送醫院。」
「送醫院?」母親叫著。「我們有錢送她去醫院嗎?家裡連買菜的錢都沒有呢!」「可是……」父親的聲音又疲倦又乏力。「這樣子,她會死掉。」「她裝死!」母親還在喊:「裝死!裝死,裝死……」
她又失去了知覺。就這樣,她昏一陣,醒一陣,又昏一陣,又醒一陣……時間也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幾分鐘,幾小時,還是幾天?她只感到生命力正一點一滴的從她體內消失,像剝繭抽絲般,緩慢的抽掉,一絲絲,一縷縷的抽掉……她越來越衰弱,越來越無法集中思想。然後,她又聽到碧荷在哭泣,一面哭,一面在搖撼著她。「姐姐,你活過來!姐姐,你活過來!姐姐,我要你活過來……」可憐的小碧荷!她迷糊的想,可憐的小碧荷!
「姐姐,」碧荷邊哭邊說:「你說過的,你說你要照顧我的,姐姐,你說過的,你說生命是什麼什麼好美麗的,你說過的,姐姐……」是的,我說過的:生命是美麗的,生命是充滿了愛與希望的,生命是喜悅的……我說過的,是的,我說過的!碧菡心中像掠過了一道強光,陡然間,那求生的慾望強烈的抓住了她: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她猛的驚醒了過來,思想飛快的在她腦子中馳過,她的生命線在什麼地方?她腦海裡掠過一個電話號碼,一個被她記得滾瓜爛熟的電話號碼!她張開眼睛,盯著碧荷,她努力的、掙扎的喊:
「碧荷!碧荷!」「姐姐?」碧荷驚喜的俯過身去。
「聽著,碧荷,」她喘息著:「去……去打一個電話,去……去找一個姓蕭的老師,蕭依雲,去!快去!那電話號碼是……」她念出了那個號碼,昏暈又開始了,痛楚又開始了,她喃喃的重複著那個號碼,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然後,她又什麼都不知道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5:21
第10節
已經晚上十二點多鐘了,高家的電話鈴驀然間響了起來,這在生活起居都相當安定的高家來說,是件十分希奇的事。高皓天和依雲剛上床不久,正在聊著天,還沒入睡,依雲推推皓天說:「你去接電話,誰這麼晚打電話來?」
「準是你那個瘋哥哥!」高皓天說,一面下床找拖鞋。「他自從戀愛之後,就變得瘋瘋癲癲起來了!」
「他沒戀愛的時候,就已經夠瘋了,」依雲笑著說:「何況是戀愛以後呢?你快去接電話吧,鈴一直響,待會兒把爸爸和媽媽都吵醒了!」高皓天跑進了客廳,一會兒之後,他折回到臥室裡來,帶著一臉希奇古怪的神色。「依雲,是你媽打電話來!」
「我媽?」依雲翻身而起,嚇了一跳:「家裡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我媽要打電話來?」
「沒事,你別緊張,電話已經掛斷了。她說有個小女孩打電話去找你,哭哭啼啼的說要找蕭老師,她沒辦法,已經把我們的電話告訴那小女孩了……」
話沒說完,客廳裡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高皓天說:
「果然!一定是那小女孩!」
依雲衝進了客廳,一把抓起聽筒:
「喂?」她說:「哪一位?」
「我要找蕭老師!」對方真是個小女孩,在一邊哭,一邊說:「我要找蕭老師,蕭依雲老師!」
「我就是,」依雲急急的說,又驚奇又詫異,她生平只代過一個月的課,卻沒教過這麼小的孩子呵!「你是誰?有什麼事?」「蕭老師!」那孩子哭泣著嚷:「你快點來,我姐姐要死了!」
「什麼?」依雲完全摸不著頭腦:「你是誰?是誰?說清楚一點,誰要死了?」「我姐姐要死了!她名叫俞碧菡!蕭老師,你快來,我姐姐要我找你,你快來,她恐怕已經死了!你快來……」那孩子泣不成聲了。俞碧菡!依雲腦中像電光一閃,立即想起那個楚楚可憐的,哀哀無告的女孩子!她深抽了一口氣,大聲問:
「在什麼醫院?」「沒……沒有在醫院,」孩子哭著:「媽媽不肯送醫院,在……在家裡……」「聽著!」依雲毫不考慮的喊:「你回去守住你姐姐,我馬上趕到你家裡來!」掛斷了電話,她衝進臥室裡去穿衣服。高皓天拉住了她,不同意的說:「你知道幾點鐘了?你要幹什麼?」「皓天!」依雲嚴肅的說:「你愛不愛我?」
「怎麼?」高皓天一愣。「我當然愛你!」
「你如果愛我的話,別多發問,」依雲堅定的、急促的、清晰的說:「趕快穿上衣服,開車送我去一個地方,救人如救火,我們沒有時間耽擱,快!快呀!」
高皓天慌忙脫下睡衣,換上襯衫和長褲。
「但願我知道你在忙些什麼……」他嘰哩咕嚕的說。
「我的一個學生有了麻煩,」她說,拿了皮包,向屋外衝去。「她妹妹說她快死了!」
「她家裡的人幹什麼去了?」高皓天一面跟著她走,一面仍然在不住口的抱怨:「你又不是醫生,我真不懂你趕去有什麼用?」「她就是俞碧菡,記得嗎?我以前跟你提過的那個女孩子!」「哦!」高皓天又愣了愣。「我以為你早已擺脫了那個俞碧菡了!」高太太和高繼善都被驚醒了,高太太把頭伸出了臥室,驚訝的喊:「什麼事?半夜三更的,你們要到什麼地方去?」
「對不起,媽!」依雲匆匆的喊:「有個朋友生了急病,我們要趕去看看,如果沒事,馬上就會回來的!」
話沒說完,她已經衝出了大門,衝進了電梯,高皓天緊跟著她走進電梯,嘴裡還在說:
「我看你有點兒瘋狂,一個學生!你只教了她一個月課,她有父有母,你管她什麼閒事?生病應該找醫生,不找醫生找你,她家裡的人瘋了!難得又會碰到你這個瘋老師,居然半夜三更……」依雲摟住高皓天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使他那些個埋怨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然後,她放開他,笑笑說:
「你寵我,就別再埋怨!」
高皓天望著她,搖頭,歎氣。
「我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
下了樓,鑽進車子,高皓天發動了馬達。
「在什麼地方?」他問。
依雲指示著路徑,那個地方,是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車子迅速的奔馳在黑夜的街道上,轉進松山區的小巷裡,左轉右轉,終於停在那一大堆破爛的火柴盒中間。高皓天四面望望,不安的聳了聳肩:「這兒使人有恐懼感。」他說。「我最好陪你進去!是哪一家?還記得嗎?」依雲遲疑的看著那些都很相似的房子,一時也無法斷定是哪一家,尤其在這暗沉沉的黑夜裡。她站在巷子中間,四面張望著,然後,有個小小的人影一閃,碧荷打屋簷底下冒了出來。「蕭……蕭老師?」她怯怯的問。
「是的,」依雲慌忙說:「你就是俞碧菡的妹妹?」
碧荷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由分說的往屋子里拉,她小小的身子嚇得不住抖索著。
「我姐姐……我姐姐……」她抽噎著說:「她快要死了!」
「別怕!」依雲緊握了碧荷一下。「我們進去看!」她回頭叫了一聲:「皓天,你也進來,這屋裡有個女人,我拿她是毫無辦法的!」他們衝了進去,一走進房內,依雲就看到一個高頭大馬的男人,正坐在一張竹製的桌子前面,在大口大口的喝著一瓶紅露酒,滿屋子都是酒氣、霉味,以及一股潮濕的尿騷味。在那男人旁邊,那個與依雲有一面之緣的女人正呆呆的坐著。看到了他們,那女人跳了起來:
「你們是誰?半夜三更來我家做什麼?」她其勢洶洶的問。
「我們來看碧菡!」依雲昂著頭說:「聽說她病了!她在什麼地方?」碧荷用小手死拉著她,把她往屋後扯。
「在這邊!你們快來,在這邊!」
依雲無暇也無心再去顧到那女人,就跟著碧荷來到一間陰陰暗暗的房間裡,撲鼻而來的,是一股血腥味。然後,在屋頂那支六十燭的燈光下,依雲一眼看到了俞碧菡,在一張竹床上,碧菡那瘦弱的、痙攣成一團的身子,正半掩在一堆破棉絮中間。她的頭垂在枕頭上,臉色比被單還白,唇邊,滿枕頭上,被單上,都染著血漬。在一剎那間,依雲嚇得腳都軟了,她回頭抓住高皓天:
「他們把她殺了!」她說。
「不是,不是。」碧荷猛烈的搖著頭。「姐姐病了,她一直吐血,一直吐血。」高皓天衝了過去,俯下身子,他看了看碧菡,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抬起頭來,他很快的說:
「她還活著!」
依雲也衝到床邊,摸了摸碧菡的手,她試著叫:
「俞碧菡!俞碧菡!」碧菡毫無反應的躺著,只剩下了一口氣,看樣子,她隨時都可以結束這條生命。依雲惱怒了,病成這樣子!那個父親在喝酒,母親若無其事,他們是安心要讓她死掉!她憤怒的問碧荷:「她病了多久了?」「從今天下午就昏倒了,」碧荷抽抽噎噎的說:「爸爸說要送醫院,媽媽不肯!」「依雲!」高皓天當機立斷。「我們沒有時間耽誤,如果要救她,就得馬上送醫院!」
那個「父親」進來了,帶著滿身的酒氣,他醉醺醺的,腳步蹌踉的站著,口齒不清的說:
「你們……你們做做好事,把她帶走,別再……送……送回來,在……在這樣的家庭裡,她……她活著,還不如……不如死了好!」依雲氣得發抖,她瞪視著那個父親。
「你知道你們在做什麼?」她叫:「你們見死不救,就等於在謀殺她!我告訴你們,碧菡如果活過來,我就饒了你們!如果死了,我非控告你們不可!」
「控告我們?」那個「母親」也進來了,似乎也明白碧菡危在旦夕,她那股凶神惡煞般的樣子已經收斂了,反而顯得膽怯而怕事,她囁囁嚅嚅的說:「她生病,又不是我們要她生的,關我們什麼事?」依雲氣得咬牙切齒。「你是第一個兇手!」她叫:「你巴不得她死!」
「依雲!」高皓天說:「少和她吵了,我們救人要緊!你拿床毯子裹住她,我把她抱到車上去!」
一句話提醒了依雲,她慌忙找毯子,沒找到,只好用那床髒兮兮的棉被把她蓋住。高皓天一把抱起了她,那身子那樣輕,抱在懷裡像一片羽毛。他下意識的看了看那張臉,如此蒼白,如此憔悴,如此怯弱……那緊閉的雙眼,那毫無血色的嘴唇……天哪!這是一條生命呢!一陣緊張的、憐惜的情緒緊抓住了他:不能讓她死去,不能讓一條生命這樣隨隨便便的死去!他抱緊她,大踏步的走出屋子,一直往車邊走去。把碧菡放在後座上,依雲坐進去摟住了她,以防她傾跌下來。碧荷哭哭啼啼的跟了過來:
「我要跟姐姐在一起!」她哭著說。
看樣子,這個家裡除了這個小女孩,並沒有第二個人關心碧菡的死活,依雲簡單的說了句:
「上來吧!」碧荷鑽進了車子。高皓天發動了馬達,車子如箭離弦般向前衝去。毫不思索的,高皓天一直駛向台大醫院。碧荷不再哭泣了,只是悄悄的注視著姐姐,悄悄的用手去撫摸她,依雲望著這姐妹二人,一剎那間,她深深體會到這姐妹二人同病相憐的悲哀,和相依為命的親情。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安慰的緊握住碧荷的手。碧荷在這一握下,似乎增加了無限的溫暖和勇氣,她抬眼注視著依雲,含淚說:「蕭老師,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依雲頗為感動,她眼眶濕潤潤的。
「別叫我蕭老師,叫我蕭姐姐吧!」她說。
「蕭姐姐!」碧荷非常非常順從的叫了一聲。「你永遠做我們的姐姐好嗎?」她直視著她,眼裡閃著期盼的淚光。
依雲用手輕撫她的頭髮。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我叫俞碧荷。」「碧荷!」她拍拍她。「你是個又聰明又勇敢的小女孩,你可能挽救了你姐姐的生命。」
「姐姐不會死了,是嗎?」碧荷的眼裡燃燒著希望。
依雲看了碧菡一眼,那樣奄奄一息,那樣了無生氣的一張臉!依雲打了個寒噤,她不願欺騙那小女孩。
「我們還不知道,要看了醫生才知道!」
碧荷的小手痙攣了一下,她不再說話了。
車子停在台大醫院急診室的門口,高皓天下了車,打開車門,他把碧菡抱了出來。碧菡經過這一陣顛簸和折騰,似乎有一點兒醒覺了,她呻吟了一聲,微微的張開眼睛來,無意識的望了望高皓天,高皓天凝視著這對眼睛,心裡竟莫名其妙的一跳,多麼澄澈,多麼清明,多麼如夢似幻的一對眼睛!直到此刻,他才發現到這女孩的面貌有多姣好,有多清秀。進了急診室,醫生和護士都圍了過來,醫生只翻開碧菡的眼睛看了看,馬上就叫護士量血壓,碧荷被叫了過來,醫生一連串的詢問著病情,越問聲音越嚴厲,然後,他憤怒的轉向依云:「為什麼不早送來?」依雲也來不及解釋自己和碧菡的關係,只是急急的問:
「到底是什麼病?嚴不嚴重?」
「嚴不嚴重?」醫生叫著說:「她的高血壓只有八十二,低血壓只有五十四,她身體中的血都快流光了!嚴不嚴重?她會死掉的,你們知道嗎?」他再看了看血壓表:「知不知道她的血型?我們必須馬上給她輸血。」
「血型?」依雲一怔:「不知道。」
醫生狠狠的盯了依雲一眼,轉頭對護士說:
「打止血針,馬上驗血型。」再轉向依云:「你們帶了醫藥費沒有?她必須住院。」依雲又怔了一下,她轉頭對高皓天說:
「我看,你需要回去拿錢。」
「拿多少呢?」高皓天問。
醫生忙著在給碧菡打針,止血,檢查,護士用屏風把碧菡遮住了。半晌,醫生才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他滿臉的沉重,望著高皓天和依雲。「初步診斷,是胃出血,她一定很久以來就害了胃潰瘍,現在,是由慢性轉為急性,所以會吐血,而且在內出血,我們一面給她輸血,如果血止不住,就要馬上送手術室開刀,我看,在目前的情況下,如果不把胃上的傷口切除,她會一直失血而死去。你們誰是她的家屬?」
高皓天和依雲面面相覷。終於,依雲推了推碧荷。
「她是。」「她的父母呢?誰負她的責任?誰在手術單上簽字?誰負責手術費、血漿,和保證金?」
「大夫,」高皓天跨前了一步,挺了挺胸:「請你馬上救人,要輸血就輸血,要開刀就開刀,要住院就住院,我們負她的全部責任!」掉轉頭,他對依雲說:「你留在這兒辦她的手續,我回家去拿錢!」依雲點點頭,高皓天轉過身子,迅速的衝出了醫院。
當高皓天折回到醫院裡來的時候,碧菡已經被送入了手術室,依雲正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等待著。碧荷經過這麼長久一段時期的哭泣和緊張,現在已支持不住,躺在那長椅上睡著了,身上蓋著依雲的風衣。高皓天繳了保證金,辦好了碧菡的住院手續,他走過來,坐在依雲的身邊。
「依雲!」他低低的叫。
依雲抬眼望著他。「你真會惹麻煩呵!」他說:「幸虧你只教了一個月的書,否則,我們大概從早到晚都忙不完了。」他用手指繞著依雲鬢邊的一綹短髮,他的眼光溫存而細膩的盯著她。「可是,依雲,你是這樣一個好心的小天使,我真說不出我有多麼多麼的愛你!」依雲微笑了,她把頭倚靠在高皓天的肩上,伸手緊緊握住了高皓天的手。「知道嗎?皓天?」她在他耳邊輕聲的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今晚的表現,永遠不會!我在想……」她慢慢的說:「我嫁了一個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高皓天的手臂繞住了她的肩。「我告訴你,依雲,」他說:「你放心,那孩子會好的,會活過來的。」「你怎麼知道?」依雲問。
「因為,她有這樣的運氣,碰到你當她的老師,又有這樣的運氣,及時找到你,還有……」
「還有這樣的運氣……」依雲接口說:「我又有那樣一個熱心而善良的丈夫!」「好吧,」高皓天說:「這也算一條,又有這樣的運氣,我們並不貧窮,繳得出她的保證金,還有一項運氣,碰巧第一流的醫生都在醫院裡……一個有這麼多運氣的女孩子,是不應該會輕輕易易的死去的!」
依雲偎緊了他。「但願如你所說!」她說:「可是,手術怎麼動了這樣久呢?」
「別急,」高皓天拍拍她。「你最好睡一下,你已經累得眼眶都發黑了。」依雲搖搖頭。「我怎麼睡得著?」她看看那在睡夢中不安的囈語著的小碧荷,伸手把她身上的衣服蓋好,她低歎了一聲。「皓天,原來世界上有如此可憐的人,我們實在太幸福了。以後,我們要格外珍惜自己的幸福才對。」
他不語,只是更緊的攬住了她。
時間緩慢的流過去,一分一秒的流過去,手術室的門一直闔著。高皓天和依雲依偎著坐在那兒,共同等待一個有關生死的大問題。他們手握著手,肩靠著肩,彼此聽得到彼此的心跳,都覺得這漫長的一夜,使他們更加的接近,更加的相愛了。天慢慢的亮了,黎明染白了窗子。依雲幾乎要朦朧入睡了,可是,終於,手術室的門開了,醫生們走了出來。依雲和高皓天同時跳了起來。「怎樣?大夫?」高皓天問。
「切除了三分之一個胃。」醫生說,微笑的。「一切都很順利,我想,她會活下去了。」
依雲舉首向天,臉上綻放著喜悅的光彩,半晌,她回過頭來,看著高皓天,眼睛清亮得像黑夜的星光。
「生命真美麗,不是嗎?」她笑著問。
高皓天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你真美麗,依雲。」他說。
他們依偎著走到窗前,窗外,遠遠的天邊,第一線陽光正從地平線上射了出來。朝霞層層疊疊的堆積著,散射著各種各樣鮮明的彩色,一輪紅日,在朝霞的烘托簇擁之中,冉冉上升。「我們從沒有並肩看過日出,不是嗎?」依雲問。
「原來日出這麼美麗!」
高皓天沒有說話,只是帶著一分那樣強烈的激動和喜悅,望著那輪旭日所放射的萬道光華。
天完全亮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5:43
第11節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似乎又有幾千幾萬年了,俞碧菡在那痛楚的重壓下昏昏沉沉的躺著。依稀彷彿,曾覺得自己周圍圍滿了人:醫生、護士,開刀房裡的燈光,也依稀彷彿,曾聽到碧荷低低的抽噎,反反覆覆的叫姐姐,還依稀彷彿,曾有個溫柔的、女性的手指在撫摸著自己的頭髮和面頰,更依稀彷彿,曾有過一雙有力的、男性的手臂抱著自己的身子,走過一段長長的路程……終於,這所有如真如幻的疊影都模糊了,消失了,她陷入一種深深的,倦怠的,一無所知的沉睡裡了。醒來的時候,她首先看到的,是吊在那兒的血漿瓶子,那血液正一點一滴的經過了橡皮管,注射進自己的身體裡去。她微微轉頭,病床的另一邊,是大瓶的生理食鹽水,自己的兩隻手都被固定著,無法動彈。她也不想動彈,只努力的想集中自己的思想,去回憶發生過的事情。軟軟的枕頭,潔淨的被單,觸鼻的藥水和酒精味,明亮的窗子,隔床的病人……一切都顯示出一個明顯的事實,她正躺在醫院裡。醫院裡!那麼,她已經逃過了死亡?她轉動著眼珠,深深的歎息。
這歎息聲驚動了伏在床邊假寐的碧荷,她直跳起來,俯過身子去喊:「姐姐!」碧菡轉頭看著妹妹,她終於能笑了,她對著碧荷軟弱的微笑,輕聲叫:「碧荷!」「姐姐!」碧荷的眼睛發亮,驚喜、欣慰,而激動。她抓住了姐姐的手指。「你疼嗎?姐姐?」
「還好,」她說,望了望四周,看不到父親,也看不到母親。「怎麼回事?我怎麼在醫院裡?」
「是蕭姐姐送你來的!」
「蕭姐姐?」她愣了愣。
「就是你要我打電話找的那個蕭老師,她要我叫她蕭姐姐!」碧荷解釋著。蕭老師?是了!她記起了,最後能清楚的記起的一件事,就是叫碧荷打電話去找蕭依雲,那麼,自己仍然做對了,那麼,蕭依雲真的幫助了她?
「哦,姐姐,」碧荷迫不及待的述說著。「蕭姐姐和高哥哥真是一對好人,天下最好的人……」
「高哥哥?」她糊塗的念著,那又是誰?
「高哥哥就是蕭姐姐的丈夫。」碧荷再度解釋。「他們把你送到醫院裡來,你開了刀,醫生說你的胃要切掉一部分,你整夜都在動手術,蕭姐姐和高哥哥一直等著,等到你手術完了,醫生說沒有什麼關係了,他們才回去休息。蕭姐姐說,她晚上還要來看你。」「哦!」俞碧菡的眼珠轉動著,腦子裡湧塞著幾千幾萬種思想。她衰弱的問:「一定……一定用了很多錢吧?爸爸……怎麼有這筆錢?」「姐姐,」碧荷的眼睛垂了下來,她輕聲說:「所有的錢都是高哥哥和蕭姐姐拿出來的,他們好像跑來跑去忙了一夜,我後來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你已經動完手術,住進病房了,蕭姐姐要我留在這裡陪你,她才回去的。」
「哦!」碧菡應了一聲,轉開頭去,她眼裡已充滿了淚水。
「怎麼?姐姐,你哭了?」碧荷驚慌的說:「你疼嗎?要不要叫護士來?」「不要,我很好,我不疼。」碧菡哽塞的說,眼淚滑落到枕頭上。她想著蕭依雲,一個僅僅教了她一個月書的老師!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大姐姐」!眼淚不受控制的湧了出來,奔流在面頰上。別人如果對你有小恩惠,你可以言報,大恩大德,如何言報?何況,這分「照顧」和「感情」,更非普通的恩惠可比!一位護士小姐走了過來,手裡拿著溫度計。
「哎喲,別哭啊!」護士笑嘻嘻的說:「沒有多嚴重,許多比你嚴重得多的病人,也都健健康康的出院了。」她用紗布拭去她的眼淚,把溫度計塞進她嘴裡。「瞧!剛開過刀,是不能哭的,當心把傷口弄裂了!好好的躺著,好好的休息,你姐姐和姐夫就會來看你的!」
姐姐和姐夫?護士指的該是蕭依雲和她的丈夫了!姐姐和姐夫?她心裡酸楚而又甜蜜的回味著這幾個字,姐姐和姐夫!自己何世修來的姐姐和姐夫?但是……但是,如果那真是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呵!
護士走了。她望著窗子,開始默默的出著神,只一會兒,疲倦就又征服了她,她再也沒有精力來思想,闔上眼睛,她又昏昏入睡了。再醒來的時候,病房裡的燈都已經亮了,她剛轉動了一下頭,就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低低的喊:
「感覺怎麼樣?俞碧菡?」
她轉過頭,大睜著眼睛,望著那含笑坐在床邊的蕭依雲。一時間,她心頭堵塞著千言萬語,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淚水已迅速的把視線完全弄模糊了。
「哦,」依雲很快的說:「怎麼了?怎麼了?剛開過刀,總是有點疼的,是不是?過幾天,包你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不,不是疼,」她在枕上搖著頭。「是……是因為……因為你,蕭老師,我不知道……不知道……」
蕭依雲握住了她的手。
「快別這樣了,」她說:「情緒激動對你是很不好的,醫生說,你的病就是因為情緒不穩定才會得來的。現在,什麼都好了,你多年的病,總算把病根除了,以後只要好好調養,你會強壯得像條小牛!」她忽然失笑了。「這形容詞不好,像你這樣嬌怯的女孩子,永遠不會成為小牛,頂多,只能像只小羊而已。」俞碧菡噙著滿眼眶的淚,在蕭依雲的笑語溫存下,真覺得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道謝?怎麼謝得了?不謝?又怎麼成?她只是淚汪汪的看著她。依雲凝視了她一會兒,點點頭,她似乎完全瞭解了碧菡心中所想的,收住了笑容,她很誠懇的說:「記不記得你們全班送我的那朵勿忘我?」
碧菡勉強的微笑起來。
「是我設計的。」她輕聲說。
「是嗎?」依雲驚奇的說:「那麼,那反面的字也是你寫的了?」碧菡點點頭。「瞧!」依雲說:「我既然是個大姐姐,怎能不管小妹妹的事呢?」她拍撫著她放在被外的手:「假若你真覺得不安心,你就認我做姐姐吧!」碧菡淚眼模糊。「我能……叫你姐姐嗎?」她怯怯的說。
「為什麼不能?」依雲揚起了眉。「你本來就是個妹妹,不是嗎?」「我……從沒有過姐姐。」
「現在你有了!」依雲說。
「嗯哼!」忽然間,有人在她們頭頂上哼了一聲,依雲一驚,抬起頭來,原來是高皓天!他正俯身望著她們,滿臉笑嘻嘻的。依雲驚奇的說:「你什麼時候來的?」剛剛才來。我下班回到家裡,媽說你出去了,我就猜到你一定在這兒!」他笑望著俞碧菡:「你認了姐姐沒關係,可別忘了叫我一聲姐夫!」俞碧菡迎視著這張年輕的、男性的、充滿了活力的臉龐,多麼似曾相識!那對炯炯然的眼睛,是在夢中見過?為什麼這樣熟悉?是了!她心中一亮,曾有個男人把自己抱進醫院,曾有一張男性的臉孔浮漾在水裡霧裡……那,那男人:就是這個姐夫了?「碧菡!」依雲喚回了她的神志:「你該見一見他,他叫高皓天!」「什麼介紹?」高皓天笑著。「並不僅僅是高皓天,高皓天只是一個名字,」他注視著俞碧菡。「事實上,我是你剛認的姐姐的丈夫!」「好了,好了,」依雲笑著推他。「碧菡知道你是我丈夫,別大呼小叫的,這是醫院呢!」
俞碧菡注視著他們,天哪!他們多親愛,多幸福,多甜蜜!望著依雲,一個像依雲這樣好心、善良、多情的女人,是該有個甜蜜而幸福的婚姻,不是嗎?她笑了,開刀以後,這是她第一次這麼開心的笑了。她的笑容使高皓天高興,注視著她,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
「這樣才對,你要常常保持笑容,笑,會使你健康而美麗!」
依雲再推他。「瞧你說話那樣子,老氣橫秋的!」
「怎麼?」高皓天瞪瞪眼睛,揚揚眉毛,對依雲說:「難道我說錯了?你看,你越來越漂亮,就是因為我常常逗你笑的原因!」「哎呀!」依雲叫:「你怎麼不分時間場合,永遠這樣油嘴滑舌呢!」「我說的是事實,毫無油嘴滑舌的成分,」他注視著碧菡,問:「對不對?你這個姐夫並不很油嘴滑舌吧?」
碧菡注視著他們,只是忍不住的微笑。於是,高皓天四面望了望:「你那個小妹妹呢?碧荷呢?」
「我叫她回去了。」依雲說:「也真難為了她,那麼小,累了這麼一天一夜,我叫她回去休息,同時,也把碧菡的情形,告訴她父母一下。」聽到「父母」兩個字,碧菡的眼睛暗淡了,微笑從她的唇邊隱去,她悄悄的轉開了頭,不敢面對依雲和高皓天。依雲也沉默了,真的,那對「父母」,到底對這個女兒將如何處置?碧菡這條命是救過來了,但是,以後的問題怎麼辦?依雲來到醫院以後,已經和醫生詳細談過,據醫生說,碧菡的危險期雖然已度過了,但是,以後,卻必須長期的調養,在飲食及生活方面都要注意,不能生氣,不能勞累,要少吃多餐,要注意營養……她想起碧菡那間霉濕的、陰暗的小屋,想起她繼母那凶神惡煞般的臉孔,想起那一群弟弟妹妹……天,這孩子如果重新回到那家庭裡,不過是再一次被扼殺而已。望著碧菡,她禁不住陷進深深的沉思裡去了。
「喂喂!」高皓天打破了寂靜:「怎麼了?空氣怎麼突然沉悶了起來?你們瞧,我不油嘴滑舌,你們就一點勁兒都沒有了。」依雲回過神來,她仰頭對高皓天笑了笑。注意到碧菡的鹽水針瓶子快完了。「你最好去通知護士,」她對高皓天說:「鹽水瓶子要換了。」高皓天走出了病房。依雲俯過身子去,她一把握住碧菡的手。「聽著,碧菡,」她說:「你父母似乎並不關心你的死活。」
碧菡閉上了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滾下來。
「碧菡!」依雲咬了咬牙。「流淚不能解決問題,不是嗎?不要哭了!如果你聽我話,我要代你好好安排一下,你願不願意我來安排你的生活?」
碧菡睜開眼睛,崇拜的、熱烈的望著依雲。
「從今起,」她認真的說:「我這條命是你的,你怎麼說,我怎麼做!真的……姐姐。」她終於叫出了」姐姐」兩個字。
依雲心裡一陣激盪,她撫摸碧菡的頭髮。
「不要說得那麼嚴重,」她溫和的說:「讓我代你去安排,我會做個好姐姐,信嗎?但是,你要和我合作,第一步,從今起不許哀傷,你要快快活活的振作起來,行嗎?做得到嗎?」
碧菡不住的點頭。護士和高皓天來了。高皓天悄悄的扯了依雲一下,在她耳邊說:「碧菡的父親來了,在病房外面,他說要和你談一談。你最好去和她談個清楚,我們救人,可以救一次,不能再救第二次,對不對?」依雲站起身來,對高皓天低聲說:
「你在這兒逗逗碧菡,你會說笑話,說一點讓她開開心。」
「你——」高皓天搖頭:「真會惹麻煩!」
「麻煩已經惹了,就不止是我的,也是你的了!」依雲嫣然一笑,走出去了。在病房外面,依雲看到了那個「父親」,今天,他沒有喝醉酒,衣服穿得也還算乾淨,站在那兒,他顯得侷促而不安,看到依雲,他就更不安了。他不住用兩隻大手,在褲管上擦著,一面囁囁嚅嚅的說:「蕭……蕭老師,昨晚,很……很對不起你。」
「哦!」依雲有點意外,這父親並不像想像中那樣暴戾呵。
「蕭……蕭老師,」那父親繼續說:「我有些話,一定要告訴你。」他頓了頓,低頭望著地板。「你知道,碧菡並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她媽嫁給我的時候,她才四歲,她八歲時,她媽又死了。我再娶了我現在這個老婆,我老婆覺得幫我帶前面兩個孩子還沒話說,帶碧菡就不情願了,她一直對碧菡不好,我也知道……可是,可是,我家窮,我只是個工人,每天要出去做工,家裡一大家子人,我實在顧不了那麼多。碧菡從小身子就不好,家裡苦,她又是個沒娘的孩子,當然受了不少苦,並不是……並不是我不照顧她,實在是……實在是……」「我明白了,」依雲打斷了他。「我也沒有權利來管你的家務事,我只希望瞭解一下,你以後預備把碧菡怎麼辦?醫生說過了,她再過以前那種生活的話,病還是會復發的,那時候,可就真無法救她了。」
那父親抬眼看了看依雲。
「蕭老師,」他頗為困難的說:「我看……我看……你好心,你救人就救到底吧!」「怎麼說?」依雲蹙起了眉頭。
「是這樣……是這樣……」他更加困難了。「碧菡慢慢大了,我老婆是不大懂事的,我護著碧菡,她就說閒話,我不護著她,她總有一天,會……會被折磨死的!」
「哦!」依雲驚愕的張大眼睛,天下還有這種事?看樣子,碧菡所受的苦,比她所瞭解的一定還要多。
「這些年來,」那父親又說:「我老婆一直想把碧菡送到……送到……」他拚命在褲子上擦手,不知該如何措辭。「送到……你知道,就是那種不好的地方去。我想,我雖然沒念過什麼書,還不至於要女兒去賣笑,碧菡,她也算念了點書,認了點字,不是無知無識的女孩子。你,蕭老師,你不如帶她走吧!」「你的意思是……」依雲愣在那兒。
「我是說,為碧菡想,她最好不要再回我家了!」那父親終於坦率的說了出來。依雲張大眼睛,心裡在迅速的轉著念頭,終於,她毅然的一甩頭,下決心的說:「好!俞先生,你的意思是,以後你們俞家和碧菡算是斷絕了關係!」「並不是斷絕關係,」那父親為難的說:「是……是請你幫忙,救她救到底!」「我可以救她救到底,」依雲堅決的說:「但是,你既然把她交給我,以後你們俞家就不許過問她的事!你必須寫個字據給我,說明你們俞家和碧菡沒有關聯,否則,你老婆說不定會告我一狀,說我誘拐了你家的女兒呢!怎樣?」她挑起眉毛。「你要不要我救她?你寫不寫字據?」
那父親長歎了一聲。「好吧!反正碧菡原來也不是我俞家的人!蕭老師,我把她交給你了,孩子的命是你救的,希望她從此也轉轉運。至於字據,你怎麼寫,我就怎麼簽字,這樣總行了吧?」他轉過身子:「請你告訴碧菡,並不是我不疼她,實在是……孩子太多了!」「喂喂,俞先生!」依雲叫:「你不進去看看碧菡嗎?她已經醒了。」「我——」那父親苦笑了一下。「有什麼臉見她?我連醫藥費都付不出來!我對不起她媽!蕭老師,她媽也是念過書的,命苦才嫁給我!她媽曾經囑咐我,要好好待碧菡……可是,我差點連她的命都給送掉了!」
掉轉身子,他昂了昂頭,大踏步的走了。這兒,依雲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愣了好一會兒。在這一剎那間,她才明白,這個父親也有人性,也有熱情,只是現實壓垮了他,他那粗獷的肩上,壓了太多的無可奈何!一時間,她不僅同情碧菡,也強烈的同情起這個父親來。
好了,從此,碧菡是她的了,她將如何處置這個女孩呢?這晚,在回家的路上,她坐在車子裡,斜睨著高皓天的臉色,心裡在轉著念頭。半晌,她俯過頭去,吻了吻高皓天的鬢角,一會兒,她又俯過去,吻了吻他的耳垂,當她第三次去吻他時,高皓天開了口:「好了,依雲,你心裡在想些什麼,就說出來吧!每次你主動和我親熱,就是你有所要求了!」
依雲嘟起了嘴。「別把人家說得那麼現實。」她說。
「那麼,」高皓天笑嘻嘻的說:「你並沒有什麼事要和我商量,是嗎?」「哎呀,」依雲叫:「你明知道我有!」
「好了,說吧!你這個『不』現實的小東西!到底是什麼事?」高皓天笑著問。「關於……關於……」依雲吞吞吐吐的說。「關於這個俞碧菡。」「怎樣呢?你放心,我知道她家裡沒錢,我一定負責所有的醫藥費,一直到她出院為止,好了吧?」
依雲悄悄的看了他一眼。
「並不止……不止醫藥費。」
「怎麼?」高皓天皺皺眉。「還要什麼?」
「你看,人家……人家已經叫你姐夫了!」
「叫我姐夫又怎麼樣?」高皓天不解的問。
「我們家……我們家房子大,」依雲慢條斯理的:「有的是空房間,人口又少,我……我和媽也都需要伴兒,我想……我想我們不在乎多加一個人住。」
高皓天把車子煞在路邊上,他瞪大了眼睛望著依雲。
「天!」他叫:「你一定不是認真的!」
「很抱歉,」依雲甜甜的笑著。「我完全是認真的。」
高皓天直翻眼睛。「你知道你在做什麼事嗎?」他問。
「我知道,」她巧笑嫣然。「我收了一個妹妹。」
「你認為,」高皓天一字一字的說:「我父母會同意這件事?」「那是你的事,你要去說服他們!」
高皓天瞪著依雲,依雲只是衝著他笑,他瞪了半天,依雲卻越笑越甜。終於,他重重的甩了一下頭。
「你瘋了!」他說,重新發動了馬達。「我不懂我為什麼要陪著你發瘋。」「因為你愛我。」依雲仍然笑著,把頭依偎在高皓天的肩上。她知道,他將會盡全力去說服父母,她知道,他一定會去安排一切!她知道,她終於有了一個小妹妹!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6:29
第12節
俞碧菡出院的時候,已經是十月初了,秋風雖起,陽光卻依然絢麗。台灣的十月,是氣候最好的時期,正標準的符合了「已涼天氣未寒時」那句話。這天,蕭依雲和高皓天來接碧菡出院。碧菡已一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所謂自己的東西,只是簡單的幾件衣裳,都已洗得泛了白,破了洞,還是碧荷陸陸續續給她偷偷帶到醫院裡來的。折疊這些衣裳的時候,她心中不能不充滿了酸澀與感慨。雖然,開刀後的一星期,依雲就告訴了她,關於她和父親的那篇談話。怕她難過,依雲一再笑著說:「這一下好了,碧菡。我有哥哥有姐姐,就是缺個妹妹,以後有你給我作伴,我就再也不會寂寞了。我公公和婆婆都是好人,他們知道你要來住,都開心得很呢!你住到我家去,千萬心裡不要彆扭,我家……我家所有的人,都會喜歡你的!」
碧菡當然十分擔憂高家的人會不喜歡她。而且,她知道這到底只是個權宜之計,誰家願意無緣無故的收養一個病孩子?這完全是因為依雲太熱情,太好心,又太同情自己的身世,而高家兩老,不忍過份拂逆兒媳的一片善心而已。但是,自己這樣走入高家以後,又將怎麼辦?未來的一切,前途茫茫,難以預料。她惟一清楚所能感覺的事實,只有一件:俞碧菡,俞碧菡,她在心中叫著自己的名字:你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父親!那也「照顧」了她十四年的父親,當她身體已恢復得差不多的時候,來看過她一次。坐在床邊的椅子裡,父親顯得又蒼老又憔悴,兩隻手不住的在膝上不安的擦弄著,他口齒笨拙的說:「碧菡,這次……這次你生病,我覺得……覺得非常難過,我對不起你媽媽,沒有把你照顧好。可是……你知道,你知道你弟弟妹妹那麼多,我也……沒什麼好辦法。這次,你的命是高家的人救的,難得這世界上還有像高家夫婦那麼好的人,你就安心的跟他們去吧!他們最起碼不會虧待你!碧菡,並不是……並不是我不要你……」父親的頭垂下去了,碧菡只看得到他那滿頭亂糟糟的、花白的頭髮,父親!他還只有四十幾歲呢!他囁嚅著,困難的說下去。「我是……我是為了你好,你跟著我,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你媽又要生產了,脾氣壞得厲害……她要你在家洗衣抱弟弟倒沒關係,只怕她……只怕她要你去做阿蘭那種工作,你慢慢大了,長得又漂亮,我無法留你了。你好歹……為你自己以後打算打算吧!你能嫁個好人家,我也算對你親生的媽有了個交代!不枉她幫我生兒育女,跟了我幾年!」
父親的措辭雖不很委婉,卻表示得十分明白,那個「家」是再也不能回去了。自己大了,竟成了繼母的眼中釘!父親,她注視著他,只感到眼淚一直在眼眶裡打轉。父親,他畢竟養育了她那麼多年呵!「爸爸!」她含淚叫:「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我……我……我從沒有怪過你們!」
父親很快的看了她一眼,那眼光裡竟充滿了感動與憐惜!這一個眼光,已足以彌補她心裡的創痛了。
「碧菡,」父親點了點頭,歎口氣說:「你是個好心的女孩!老天應該要好好照顧你的!」
碧菡心裡一陣緊縮,就這樣嗎?就這樣結束了十四年的父女關係嗎?就這樣把她送出了那個「家」,再也不要了嗎?她心中有無限的酸楚和苦澀,但是,最後,她只說了一句話:
「爸,請你……請你多多照顧碧荷!」
「你放心!」那父親站起身子,粗聲的說:「那孩子到底是我的骨肉,對嗎?我會注意她的!」
就這樣,父親走了,再也沒有來看過她。她知道父親的工作沉重,母親又尖酸刻薄,他是不會再來看她了。離開那個「家」,對碧菡來說,應該是擺脫了一分苦刑,掙出了一片苦海,可是,不知怎的,她依然感到滿心酸楚,和依依不捨。她最不放心的是碧荷,大弟雖然也不是這個母親生的,卻是家裡的長子,父親重男輕女的觀念很重,母親是不敢碰大弟的。碧荷是女孩子,將來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可是,唉!她深深歎息,她已經自顧不暇,還怎樣照顧這個妹妹呵!
在醫院裡的一個多月,來看她最多的是依雲,她幾乎天天都來,在如此頻繁的接觸下,她和依雲已不由自主的建立了一份最深切的友情。她對依雲的感情是很特殊的,有對老師的尊敬,有對姐姐的依戀,有感恩,有崇拜,有欣賞,有激動,還有一種內心深處的知遇之感。這一切複雜的感情,在她心中匯合成一股強烈的熱愛,這熱愛使她可以為依雲粉身碎骨,或做一切的事情。依雲呢?她也越來越喜歡碧菡,越來越憐愛她。她認為碧菡與生俱來就有一種「最女性的溫柔」,和「天生的楚楚動人」。她真心的喜愛她,寵她,真心的以「大姐姐」自居。她叫碧菡為「小鳥兒」、「小白兔」、「小不點兒」。有時,當碧菡傷心或痛楚時,她也會摟著她,叫她「小可憐兒」。就這樣,一個多月過去了,終於到了碧菡出院的日子。這是星期天,上午十點多鐘,依雲就和高皓天來到醫院裡,結清了一切費用,他們走入病房,看到碧菡已裝束整齊,依雲就笑了,說:「小鳥兒被醫院關得發慌了,等不及的想飛了。」
碧菡怯怯的笑了笑,她可沒有依雲那樣輕鬆,即將要走入的新環境使她緊張,即將面對高繼善夫婦使她恐慌,她看來弱不禁風,而又嬌怯滿面。
「怎麼了?」依雲笑著問:「你在擔心什麼?幹嘛這樣滿臉愁苦呵!難道你住醫院還沒住怕?還想多住一段時間嗎?還是不高興去我家呵?」「別說笑話,姐姐,」碧菡輕聲說:「我只是怕……怕高伯伯和高伯母不喜歡我!」「我告訴你,碧菡,」高皓天走上來說,這些日子,他和碧菡也混得熟不拘禮了。「我爸爸媽媽又不是老虎,又不是獅子,也不是老鷹,所以,不管你是小鳥兒也好,小白兔也好,都用不著怕他們的!我向你打包票,他們決不會吃掉你!」
聽到這樣的言語,看到高皓天那滿臉的笑容,碧菡只得展顏一笑。反正,是老虎獅子也罷,不是老虎獅子也罷,她總要去面對即將來臨的現實!她笑笑說:
「好了,我們走吧!」依雲拎起了她那可憐兮兮的小包袱,她抬了抬眉毛,輕描淡寫的說了句:「姑且帶回去吧!過兩天我陪你去百貨公司,好好的買它幾件漂漂亮亮的衣服!」「已經夠麻煩你們了,」碧菡歎口氣說:「別再為我買東西,增加我的不安吧!」「誰許你不安的?」依雲說:「我們早就說好不分彼此的,不是嗎?下次你再說這麼客氣而見外的話,我就決不饒你!」
碧菡看看依雲,後者臉上有股頗為認真的表情,這使她心靈一陣激盪,在感動之餘,竟無言可答了。
走出了醫院,迎面是一陣和煦的風,天藍得發亮,雲白得耀眼,陽光燦爛的遍灑在大地上。碧菡迎風而立,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氣,在那一剎那間,她覺得自己像闖過了鬼門關,重新獲得了生命的一個嶄新的人!她的眼睛發光,蒼白的面頰上染上了一片紅潤,挺了挺瘦小的肩,她再吸了一口氣,說:「多好的太陽!多好的風!多好的天氣!多好的人生……」她把那煥發著光彩的面孔轉向高皓天和依雲,大聲的說:「多好的你們!」高皓天注視著這張臉,那挺秀的眉,那燃燒著光彩的眼睛,那瘦瘦的鼻樑,那柔弱的嘴唇,那尖尖的小下巴……天,這女孩清麗得像一首詩,飄逸得像一片雲,柔弱得像一株細嫩的小花。他再把目光轉向依雲,依雲站在那兒,活潑、健康、愉快、瀟灑,再加上那份神彩飛揚的韻味,朝氣蓬勃的活力。這兩個女性,竟成為一個強烈的對比。他奇怪上帝造人,怎能在一種模型裡,造出迥然不同的兩種「美」?
上了車,依雲和碧菡都擠在駕駛座旁邊的位子裡,依雲一直緊握著碧菡的手,似乎想把自己生命裡的勇氣、活力,與歡愉都藉著這相握的手,傳到碧菡那脆弱的身體與心靈裡去。碧菡感應到了她這分好意,她不敢流露出自己的不安,只是懷著滿腔怔忡的情緒,注視著車窗外的景物。車子駛向了仁愛路,轉進一條巷子,這兒到處都是新建的高樓大廈,一幢幢的公寓,櫛比鱗次的聳立著,所謂高級住宅區,大約就是這種地方吧?她心中朦朧的想著,不敢去回想自己那個「家」。車子開進了一棟大廈的大門,停在車位上。依雲高興的拍了拍碧菡的手,大聲的,興奮的嚷:
「碧菡!歡迎你來到你的新家!」
碧菡下了車,帶著個勉強的微笑,她打量著那庭院裡的噴水池,和沿著圍牆的那一整排冬青樹,以及停車場裡那一輛輛豪華的小轎車……她已經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自己走入了一個神妙的幻境裡。「依雲,」高皓天說:「你帶碧菡先上去,我拿了東西就來!」
「好!」依雲應著,牽著碧菡的手就往裡面跑。碧菡被動的跟著她走入大門,進入電梯,依雲按了八樓的電鈕,笑著說:「別忘了,我們家的門牌是八A。」
「八樓上面嗎?」碧菡驚歎著:「如果電梯壞了,怎麼辦呢?」「這大廈的電梯都要定時保養,不會允許它壞的,這兒最高的是十一樓,否則,住在十一樓的人不是更要慘了!」
電梯停了,依雲拉著碧菡走出來,到了八A的門口,依雲掏出鑰匙開門,一面說:
「你要記得提醒我,幫你再配一副鑰匙。」碧菡根本沒注意依雲在說什麼,她只是望著那鏤花的大門發愣。門開了,依雲又拉著碧菡走了進去,通過了玄關,碧菡置身在那豪華的客廳裡了,腳踩在軟軟的地毯上,眼睛望著那紅絲絨的沙發和玻璃茶几上的一瓶劍蘭,她無法說話,無法思想,那種幻夢般的感覺更深更重了。「媽!爸爸!」依雲揚著聲音喊:「你們快出來,我把碧菡帶回來了。」高繼善和高太太幾乎是立刻就出來了。碧菡侷促不安的站在那兒,望著高繼善夫婦。高繼善瘦瘦高高的個子,戴了一副眼鏡,一臉的精明與能幹相。高太太是個胖胖的女人,頭髮整齊的梳在腦後,穿了一件深藍色的旗袍,看起來又整潔又清爽。碧菡也不暇細看,就深深的鞠下躬去,嘴裡喃喃的叫著:「高伯伯,高伯母。」「喲,別客氣了。」高太太溫和的說,她早已聽依雲講過幾百次碧菡的身世。為了博取高太太的同情起見,依雲的述說又比真實的情況更加油加醬了不少。因而,高太太一見到這外型瘦弱嬌小的女孩,就立即勾引起一分強烈的、母性的本能來。她趕過來,一把拉住碧菡的手,又用另一隻手托起碧菡的下巴,她親切的說:「快讓我看看你,碧菡。你的故事我早就知道了,天下居然有像你這樣命苦的孩子!來,讓我瞧瞧!」碧菡被動的抬起頭來了,於是,她那張白皙的、嬌柔的、怯生生的、可憐兮兮的面龐就呈現在高太太的面前了。由於傷感,由於驚惶,由於高太太那幾句毫無保留的話所引起的悲切,碧菡的大眼睛中蓄滿了淚水。那份少女的嬌怯,那分盈盈欲涕的淒苦,使高太太又驚奇又憐愛,看到淚珠在那長睫毛上輕顫,高太太就一把把碧菡擁進了懷裡,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肩上,她慌忙的說:
「哦哦,別哭別哭,從此,沒有人會欺侮你了,從此,你有了一個新的家。碧菡,好孩子,別哭哦,以後,我們家就是你的家了!」這一說,碧菡就乾脆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她曾想過幾百次拜見高家夫婦的情況,卻決未料到高太太是這樣熱情的。這個自幼失母的孩子,像是一隻孤獨的、飛倦了的小鳥,忽然落入了一個溫暖的巢,竟不知道該如何適應了。高太太把碧菡推開了一些,拉到沙發旁邊,她讓碧菡坐在自己身邊,然後,掏出一條小手帕,她細心的拭去她的淚痕,仔細的審視著這張臉,她不住口的說:
「真是的,這小模樣兒,怪可憐的,長得這麼好,真是人見人愛,怎麼有繼母下得了狠心來打罵呢!如果是我的孩子啊,不被我給疼死才怪呢!」
依雲眼珠一轉,已計上心來,把握住機會,她趕快說:
「碧菡,難得我媽這麼疼你,你從小沒爹沒娘,我爸媽又從來沒個女兒,我看,你乾脆拜我媽做乾媽,拜我爸爸做乾爹吧!」一句話提醒了碧菡,她離開沙發,雙腿一軟,頓時就跪在地毯上了,她的雙手攀在高太太膝上,仰著那被淚水洗亮了的臉龐,她打心中叫了出來:
「乾媽!」「哎呀,」高太太又驚又喜又失措。「我這是那一輩子修來的呢?這麼如花似玉的一個大姑娘,這麼好,這麼漂亮!」回過頭去,她一迭連聲的叫依云:「依雲,依雲,你去把我梳妝台中間抽屜裡那個玉鐲子拿來,收乾女兒可不能沒有見面禮兒!」依雲大喜過望,沒料到碧菡還真有人緣,一進高家就博得了兩老的喜愛,看樣子,自己進入高家還沒引起這麼大的激動呢!她慌忙跳著蹦著,跑去取鐲子了。這兒,碧菡又轉過身子,盈盈然的拜倒在高繼善面前,委委婉婉的叫了一聲:
「乾爹!」高繼善笑開了,他是個不善於表示感情的人,伸手扶起碧菡,他只轉頭對太太吩咐著:
「叫阿蓮今晚開瓶酒,燉隻雞,弄點兒好菜,我們得慶祝慶祝!」依雲取了鐲子過來了,同時,高皓天也拎著碧菡的包袱走了進來,正好看到碧菡跪在那兒,母親又是笑又是抹眼淚的,不知道在幹什麼。高皓天怔了怔,大聲問:
「這裡在搞些什麼花樣呀!」
「我告訴你,皓天,」依雲興高采烈的喊著。「爸爸和媽認了碧菡做乾女兒,從此,碧菡住在咱們家,可就是名正言順的了。」高皓天十分驚奇的望著這一切。高太太笑嘻嘻的把鐲子套在碧菡的手腕上,碧菡囁囁嚅嚅的說:
「乾媽,這禮太重了,我怎麼受得起?」
「胡說八道!」高太太笑叱著:「怎麼受不起?這鐲子是一對兒,一隻給了依雲,一隻就給你吧!」她望著那鐲子,和碧菡那瘦小的手腕,鐲子顯得太大了。她深深的歎了口氣,撫摸著她。「真怪可憐的,怎麼瘦成這樣呢?從明天起,要叫阿蓮多買點豬肝啦,土雞啦,燉點兒好湯給你補補,女孩子,要長得豐潤一點兒才好!」「喂!」高皓天笑嘻嘻的嚷:「媽!你這樣摟著碧菡,是不是不要你的濕兒子了!」「濕兒子?」高太太不解的抬起頭來。
「她是乾女兒,我當然是濕兒子了。」高皓天邊笑邊說。
「什麼話!」高太太笑得腰都彎了。「就是你,怪話特別多!」
高皓天用手抓抓頭,注視著碧菡,他注意到碧菡雖然面帶微笑,眼睛裡卻依然淚光瑩然。那小臉上的哀戚之色,似乎是很難除去的。於是,他掉過頭去,忽然大呼大叫的叫起阿蓮來。「你叫阿蓮幹嘛?」高太太問。
「我要她拿瓶醋來!」他一本正經的說。
「拿醋幹嘛?」高太太更糊塗了。
「我要吃。」高皓天板著臉說:「你從來就沒有這樣疼過我,我不吃醋還行嗎?」「哎唷,」高太太又笑得喘氣。「居然要吃醋呢,也不害臊!依雲,你就叫阿蓮拿瓶醋來,讓他當著大家面前喝下去!」
依雲一面笑著,一面真的叫阿蓮拿醋。立刻,阿蓮莫名其妙的拿了瓶醋來了,還是一瓶大瓶的鎮江白醋!高皓天瞪視著那醋瓶子,倒抽了一口冷氣說:
「什麼?真的要喝嗎?」
「是你說要喝的,」高太太笑著嚷,興致特別高。「你就別賴!乖乖的給我喝下去!」
「對了,」依雲跟著起哄:「你說了話就得算數!你應該學我哥哥,大丈夫敢說就要敢做!」
高皓天四面望了望,忽然下定決心,回頭一把搶過阿蓮手裡的醋瓶子,大聲說:「大丈夫說喝就喝!」打開瓶蓋,他對著嘴就往裡灌,酸得眉毛眼睛都擠成了一團,滿屋子的人都笑得前俯後仰,連碧菡和阿蓮也都笑得闔不攏嘴。碧菡笑了一下,看到高皓天真的在不停口的咽那瓶醋,咽得喉嚨裡咕嘟咕嘟響,而滿屋的人,居然沒有一個阻止的,不禁急起來了,她跳起身子,叫著說:
「好了!好了!姐夫,你別真喝呀,會把胃弄壞的!快停止吧!」高皓天趕快拿開了醋瓶子,低下頭來,咧開大嘴,一面笑一面說:「全家都沒良心,還是只有這個新收的乾妹妹疼我!從此,不吃你的醋了!」碧菡好奇的望著他,奇怪他喝了那麼多醋,居然能面不改色。她的目光和高皓天的接觸了,那麼溫和而鼓勵的一對眼睛,那麼深刻而關懷的凝視,她心裡一跳,立刻明白了,高皓天這一幕「喝醋」的戲,只是為了要逗她開心的,她覺得心裡那樣溫暖而感動,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了!同時,她聽到依雲的一聲大叫:「不好,媽媽!咱們上了皓天的當!」
「怎麼?」高太太問。「你看,那醋瓶子還是滿滿的,」依雲說:「他剛剛只是裝模作樣,咽的全是口水!」
「真的?」高太太望過去,可不是嗎?醋瓶子還跟沒開過瓶一樣呢!「你這個滑頭!」高太太笑罵著。「怎麼不真喝呢!」
「哎呀,媽媽!」高皓天凝視著碧菡,微笑著說:「我得了這樣一個乾妹妹,高興還來不及,那有真吃醋的道理呢?何況我剛剛答應了碧菡,不吃她的醋,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吃就不能吃,知道吧?」「他還有的說嘴呢!」依雲笑嚷著。「他還是男子漢大丈夫呢!」「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難道是女婆子小妻子嗎?」高皓天瞪著眼說。從沒聽過什麼「女婆子小妻子」這類的怪話,大家就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這一片笑聲裡,碧菡心中充滿了喜悅及溫情,驚奇著人間竟有如此美滿的家庭,慶幸著自己終於挨過了那漫長的愁苦的歲月,而從地獄裡跳進了天堂。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6:55
第13節
十一月,天氣涼了,依雲帶著碧菡,到百貨公司買了大批的新裝,她熱心的幫碧菡挑選,配色。從毛衣到長褲,從襯衫到外套,從睡衣到晨褸,只要想得到的,她都買全了。碧菡根本沒有反對及提出意見的餘地,只要她不安的一開口,依雲就迅速的把她堵回去:「怎麼?不想要我這個姐姐了,是不是?」
碧菡不敢說話了,只得帶著那滿懷的感動與激情,一任依雲去挑選、購買,和付款。和依雲處久了,她已經完全瞭解了依雲的個性,依雲天生是那種爽朗,熱情,而又處處喜歡作主,愛逞強的人。碰到碧菡,是那麼溫順,聽話,而又柔弱。因此,她們相處得如此和諧,如此融洽,不認得的人,看她們這樣親切,還都以為她們是親生姐妹呢!依雲喜歡打扮碧菡,尤其,她發現碧菡換上一身新衣,稍事修飾之後,竟那樣嬌美動人!於是,她熱心的打扮她,修飾她,教她化妝,帶她去燙頭髮,給她穿最流行的服裝……到十二月,碧菡已經變成了一個新人。當依雲在醉心於打扮碧菡的時間裡,高太太就醉心於調理碧菡的身體,多年以來,這個母親沒有孩子可以照顧,現在有了碧菡,她就一心一意的當起母親來了。今天燉雞,明天熬湯,後天煮豬肝,她把她幾十年不用的婆婆媽媽經都搬了出來,最後,連人參和當歸都出現了。一會兒湯,一會兒水,她忙得不亦樂乎。碧菡無法拒絕這樣的好意,她只是一味的順從,然後,再無限感激的說一聲:
「乾媽!你真好!你真是好媽媽!」
高太太是個單純的女人,雖然沒有受過什麼很高深的教育,卻是大家出身,除了思想保守一點之外,倒也通情達理。她很喜歡兒媳依雲,可是依雲個性強,意見多,思想複雜,口齒伶俐,她對高太太尊敬有餘而親熱不足。高太太也始終無法和兒媳完全打成一片。碧菡卻不同了,這孩子本來就柔順,自幼失母,從來也沒享受過什麼父愛母愛,一旦走入高家,全家都那樣照應她,她就恨不得把心都挖出來獻給高家了。因而,她對高太太又親熱,又謙虛,又柔順,又委婉,再加上她脾氣好,對什麼事都有耐心,她可以坐在那兒,聽高太太說她年輕時候的故事,或述說皓天的童年,無論聽多久,她都不會厭倦。因此,高太太對她是越來越憐惜,越來越寵愛了。在這樣的調理和照顧之下,碧菡的身體逐漸復元,而且一天比一天健康,一天比一天豐潤。十八歲,正是一個少女最美好的時期。她面頰紅潤,眼睛明亮,整日笑意盎然。她喜歡穿件紅色套頭毛衣,繡花的牛仔褲,有時,依雲會強迫她戴一頂小紅帽,她身材修長,纖腰一握,文雅中再充滿了青春氣息,顯得那樣俏皮,優雅,而迷人。難怪高皓天常常瞪視著她,對依雲說:「你們弄了一個小美人在家裡,不出兩年,我們家就會被追求者踩平了,你們等著瞧吧!」
背著人,依雲會調侃高皓天:
「你如果怕那些追求者把碧菡搶去,我看,乾脆你把她收作二房吧!現在,我也離不開她,媽也離不開她,這樣做,就皆大歡喜了。」「胡說八道!」高皓天摟過依雲來,在她耳邊親親熱熱的說:「我不想幹缺德事,我也無心於碧菡,我只要我的母猴兒!」
「呸!」依雲啐了一口:「誰是你的母猴兒?」
「你是。」高皓天正正經經的說,一面拉過依雲的手來,把那雙手緊握在他的大手掌中,他正視著依雲的眼睛,誠誠懇懇的說:「依雲,你知道自從碧菡來到我們家裡,你和媽都有點兒變態的寵愛她,你們把她當一個洋娃娃,你們都成了玩洋娃娃的孩子。這表示,你和媽都很空虛,你們需要的不是碧菡,而是一個真的小娃娃。」他親暱的睨視著她,低聲說:「我們結婚已經半年多了,怎麼你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呢?」
依雲垂下了睫毛,談到這問題,她仍然有點兒羞答答。「我怎麼知道為什麼沒有,你曉得,我又沒避孕,反正,這事總得順其自然,對不對?」她抬眼看他,微笑著:「你急什麼?我們還這樣年輕呢!你就等不及想當爸爸了嗎?」
「我並不急,」高皓天笑著。「只是,我愛孩子。」攬著依雲的肩,他笑嘻嘻的低語:「你說,我們要生多少個孩子?」
「你想要多少個?」依雲也笑著問。
「十二個,六男六女,最好有一對雙胞胎。」
「呸!」依雲大叫,推開了他。「早知道啊,你該娶個老母豬來當太太的!」「十二個孩子有什麼不好?」高皓天還在那兒振振有辭:「我去買一輛旅行車,每到假日,載著一車子孩子去野餐,我只要發號施令,孩子們端盤子的端盤子,端碗的端碗,生火的生火,切菜的切菜……哈,才過癮呢!」
「少過癮吧,」依雲嘲弄的說:「你記得碧菡家裡的情形嗎?孩子算是夠多了吧,整天尿布奶瓶弄不完,再加上大的哭,小的叫……你去過癮吧!」「你不懂,」高皓天沉吟的說:「像碧菡那種家庭,就不該生那麼多孩子,生了也是糟蹋小生命,經濟情況不好,帶又帶不好,書也不能念,生下來幹什麼?小孩受苦,大人也被拖垮。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呢?正相反,就該多有幾個孩子,一來沒有經濟的壓力,二來我們都有足夠的愛心和時間來帶他們,三來……」他俯在依雲耳邊說:「生物學上說,要培育優良品種,所以,像我們這麼好的品種,實在該多多的培育一下。」「哎呀!」依雲笑著跳開:「你這人呀,越說就越不像話,虧你說得出口,一點也不害臊!」
「害臊?」高皓天挑高了眉毛。「我為什麼要害臊?難道像我們這樣聰明能幹,品學兼優的人,還不算優良嗎?那麼,怎樣的人才算優良?」「我不跟你胡扯了!」依雲笑著走出房間。「如果跟你扯下去,你是沒完沒了的!」經過這篇談話,依雲也相當明白,高皓天的話確有點兒道理。現在,大家對碧菡的這分寵愛,只是因為大家在感情上都有點兒空虛。一個孩子!是的,這家庭裡最需要的,是一個孩子!但是,不管高皓天夫婦私下的談論,不管碧菡到底因何得寵。總之,碧菡是越來越可愛,越來越楚楚動人了。她成了依雲和高太太兩人的影子,她經常陪依雲逛街,陪依雲回娘家,在蕭家,她和在高家同樣的受歡迎。那個魯莽的傻哥哥,在見到碧菡第二次的時候就說:
「如果我不是先遇到小琪的話,我准追你!」
碧菡羞紅了臉。依雲卻叫著說:
「好啊,哥哥,我把這話告訴小琪去!」
「別,別,別!」那哥哥慌忙打躬作揖,一迭連聲的說:「這不能開玩笑,小琪會生氣的!我天不怕,地不怕,還就怕小琪生氣!」「你這個風在嘯啊,怎麼會這樣怕一個女人呢?」
「天下獅子老虎鱷魚毒蛇……都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女人!」蕭振風正色說:「這是我最近悟出來的大道理,可以申請學術獎。」「為什麼女人最可怕?」依雲笑著問。
「唉!」蕭振風長歎了一聲,低聲下氣的說:「因為……她們最可愛呀!你愛她們,就只好怕她們了!否則,她來一個不理你,或者眼淚汪汪一番,你就慘了!有時候,我也想威風一下,可是,我威風了五分鐘,卻要用五小時,五天,甚至五星期來彌補那五分鐘闖下的禍,所以,威風了兩三次之後,我學了乖,從此再也不威風了!」
聽他這樣一說,大家都笑不可抑,高皓天笑著說:「我看,你這個風在嘯,只好改名叫風不嘯了!」
「什麼風不嘯?」蕭振風叫著說:「根本就連風都沒有了!正經就叫風不來還好些!」
大家又笑了。碧菡望著這一切,奇怪怎麼每個家庭裡,都有這麼多的笑聲,而自己以前那個家,出產的卻是眼淚呢!
這天在回家的路上,高皓天對依雲說:
「瞧吧!你哥哥快結婚了。」
真的,這年耶誕節,蕭振風和張小琪結了婚。和高皓天的情形一樣,他們小夫妻也住在蕭成蔭家裡,倒不是蕭成蔭夫婦堅持這樣,而是小夫妻們覺得這樣熱鬧些,蕭太太最樂了,嫁出去了兩個女兒,終於賺回來一個兒媳婦,借用蕭振風的一句話,是:「還是賠了點本!」新的一年來臨了。碧菡的胃已經全部長好了,她更加可愛,更加動人了。當舊歷年過後不久,她開始要求高皓天給她介紹一個工作,她的話也合情合理:
「我不能總是這樣待在家裡,不事生產,也不工作,白用你們的錢,雖然我知道你們並不在乎,但是,我心裡總不好受。而且……而且,我妹妹碧荷小學快畢業了,馬上就進中學了,我想……我想……如果我能夠的話,多少幫她一點忙。所以,姐夫,不論什麼工作,我都願意做,文書也好,電話接線生也好,我不計較名義,也不計較待遇。」
高皓天注視著碧菡,他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她到底不是高家的人,這樣不工作的寄人籬下,決非長久之計。但是,她那樣荏弱,那樣細緻,那樣嬌嫩,什麼工作才能適合她呢?他動了很久的腦筋,最後,他把她介紹進了自己的公司裡,作一名繪圖員。因為碧菡的繪畫和設計都不錯,她負責拷貝工程師們的作業,這工作是相當輕鬆的。事實上,她每天只要上半天班,早上搭高皓天的車子去公司,中午又搭他的車子回家,她對這分工作勝任而愉快,當然,她心裡明白,公司所以用她,完全是高皓天的面子。他們並不缺少繪圖員。
無論如何,碧菡在公司裡表現得非常好,她溫文有禮,而又永遠笑臉迎人。上班不到一個月,她已經成為公司裡所有光桿們注意的目標。大家知道她是高皓天的乾妹妹,就紛紛向高皓天獻慇勤,打聽行情。
「皓天,你這個乾妹妹還沒男朋友吧?」
「皓天,幫幫忙,給我安排點機會怎麼樣?」
「皓天,星期天我來你家玩,好不好?」
正像高皓天所預料,碧菡引起了所有男士的注意。這些追求者之中,有個名叫方正德的男孩子,剛從大學畢業,長得也還端正,只是有點娘娘腔。他的攻勢最猛也最烈,他每天早上在她案頭上放一封情書,每天故意打她身邊經過幾十次,每天要約她去看電影。碧菡只是微笑,既不和他多說話,也不回他信,可是,她也不明顯的拒絕他,她總是笑,這笑容那樣甜蜜而溫馨,那個追求者就更加如瘋如狂了。
這樣,終於有一天,她被那男孩子的不屈不撓所動,下班後,她沒有和高皓天一起回家,她答應了方正德的邀請,一起吃了午餐,並且看了一場電影。
這天下午,高皓天的脾氣非常壞,他向手下一個笨職員摔了東西,又和上司吵了一架,回家的路上,他的車子撞了前面一輛計程車的尾巴,他下了車,差點和那個計程車司機打起來。回到家裡,他是諸事不對勁,嫌阿蓮的菜炒焦了,嫌電視廣告太多,嫌母親太嚕囌,嫌生活太單調……他一直在發脾氣,碧菡已經看完電影回家了,她悄悄的注視著高皓天,默默不語。依雲呢?等高皓天回到了臥房裡,她才凝視著他說:「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吃錯了藥嗎?」
高皓天一愣,這才覺得自己有些失常。為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望著依雲,他感到歉然,感到不安,擁住依雲,他輕歎了一聲說:「我想,我太累了。」「何不休假一段時間,我們到南部去玩玩?」依雲說,輕輕的依偎著他。「你近來工作太多了。」
「我想想辦法看,公司裡實在少不了我!」高皓天說,躺在床上,他把依雲的頭擁在胸前,低聲的說:「依雲,我愛你。」
依雲微微一怔,也擁住高皓天說:
「皓天,我也愛你。」他用手指撫摸著她的頭髮,不再說話,他們靜靜的躺著,彼此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
第二天,在去上班的路上,高皓天非常的沉默,他板著臉,像和誰賭氣一般的開著車,完全不理坐在他旁邊的碧菡。這張嚴肅的臉孔和他平日的談笑風生是那麼不同,碧菡害怕了,膽怯了,她悄悄看他,他的眉毛緊鎖著,嘴唇閉得緊緊的。好一會兒,碧菡終於開了口:
「姐夫,請你不要生氣吧!」
高皓天把車子轉向慢車道,在街邊煞住了車。他掉過頭來,狠狠的盯住她。「誰告訴你我生氣了?」他其勢洶洶的問。
碧菡垂下了眼睛,低下頭去,用手撫弄著長褲上的褶痕,只一會兒,高皓天就看到有一滴滴的淚珠,落在那褶痕上了。高皓天大吃了一驚,不由自主的聲音就放軟了:
「怎麼了?碧菡,我沒有罵你呵!」
碧菡抬起眼睛來望著他,她那被淚水所浸透的眸子黑濛濛的,充滿了祈諒與求恕,她的聲音軟綿綿的,帶著分可憐兮兮的震顫:「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姐夫。」她說著:「我再也不會跟他出去了。」高皓天怔了,他死盯著面前這張柔弱的、嬌怯的、雅致的、可憐的、動人的面龐,心裡掠過了一陣強烈的、反叛般的思想:不,不,不,不,不!他有何權干涉她?他又為什麼要干涉她?他轉開頭去,心中有如萬馬奔騰,幾百種不著邊際的思想從他腦子裡掠過,幾百種掙扎與戰爭在一剎那間發生。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很軟弱,很勉強,很無力的在說:「碧菡,我並不是要干涉你交男朋友,只是你年紀太小,閱世未深,我不願意你上男孩子的當,那個方正德,工作時左顧右盼,不負責任,又渾身的娘娘腔,我怕你糊里糊塗就掉進別人的陷阱裡。你……你長得漂亮,心地善良,這社會卻充滿了險惡,你只要對男孩子笑一笑,他們就會以為你對他們有意思了。你不瞭解男人,男人是世界上最會自作多情的人物。現在,你住在我們家,叫我一聲姐夫,我就不能不關心你,等慢慢的,我會幫你物色一個配得上你的男朋友……你……你明白嗎?」碧菡深深的凝視著他,那對眸子又清亮,又閃爍。
「我明白,姐夫,我完全明白。」她低低的說。
從此,碧菡沒有再答應那方正德的邀請,也從此,她上班時不再笑臉迎人,而變得莊重與嚴肅,她不苟言笑,不聊天,不和男同事隨便談話,她莊重得像個細緻的大理石雕像。
高皓天高興她這種變化,欣賞她那份莊重,雖然,一上了他的車,她就又笑逐顏開而軟語呢喃了。高皓天從不分析自己的情緒,但是,他卻越來越喜歡那段短短的、車上的時間了。就這樣,日子過得很快,一眨眼間,夏天就來臨了。這是個星期天,碧菡顯得特別高興,因為她一早去看了妹妹碧荷,又把工作的積蓄給了父親一些。回來之後,她一直熱心的談碧荷,說她長高了,更漂亮了,功課又好,將來一定有出息。她的好興致使大家都很開心,依雲望著她,簡直不敢相信,她就是一年前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孩,現在的她,明麗,嬌艷,愉快,而笑語如珠。高皓天同樣無法把眼光從她身上移開,他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她手腕上那個翠綠的鐲子在她細膩的肌膚上滑動,他把眼光轉向依雲,依雲手腕上也有個相同的鐲子,他忽然陷進呆呆的沉思裡了。
依雲的呼喚驚醒了他,他抬起頭來,依雲正笑著敲打他的手臂,說他像個入定的老僧。她提議高皓天開車,帶她和碧菡出去玩玩,碧菡開心的附議,帶著個甜甜的笑。他沒話說,強烈的感染了她們的喜悅。於是,他們開車出去了。
他們有了盡興的一日,去碧潭劃了船,去容石園看猴子,又去榮星花園拍照。這天,碧菡穿了一身的綠,綠上衣,綠長褲,綠色的緞帶綁著柔軟的、隨風飄飛的頭髮。依雲卻穿了一身的紅,紅襯衫,紅裙子,紅色的小靴子。她們並肩而立,一個飄逸如仙,一個艷麗如火,高皓天不能不好幾次都望著她們發起愣來。黃昏的時候,他們坐在榮星花園裡看落日,大家都有些倦了,但是興致依然不減。他們談小說,談文學,談詩詞,談《紅樓夢》,談曹雪芹……夕陽的餘暉映紅了她們的臉,照亮了她們的眼睛,在她們的頭髮上鑲上了一道金環。高皓天坐在她們對面,只是輪流的望著她們兩個人,他常說錯話,他總是心不在焉,好在兩個女性都不在意,她們正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氣氛裡。「喂!皓天!」忽然間,依雲大發現般的叫了起來。
「什麼事?」高皓天嚇了一跳。
「你猜怎麼,」依雲笑嘻嘻的說:「我忽然有個發現,把我們三個人的名字,各取一個字,合起來剛好是范仲淹的一闋詞裡的第一句。我考你,是什麼?」
高皓天眼珠一轉,已經想到了。他還來不及念出來,碧菡已興奮的喊了出來:「碧雲天!」「是的,碧雲天!」高皓天說:「怎麼這樣巧!這是一闋家喻戶曉的詞兒,以前我們怎麼沒發現?」
「碧雲天,黃葉地,」依雲已背了出來:「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她念了上半闋,停住了。「黯鄉魂,追旅思,」高皓天接下去念:「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念完,他望著那落日餘暉,望著面前那紅綠相映的兩個人影,忽然呆呆的愣住了,心裡只是反覆著「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那兩句。不知怎的,他只是覺得心裡酸酸的,想流淚,一陣不祥的預感,無聲無息的、濃重的對他包圍了過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7:41
第14節
這年夏天的颱風特別多,一連兩個輕度颱風之後,接著又來了一個強烈颱風。幾乎連續半個月,天氣都是佈滿陰霾,或風狂雨驟的。不知道是不是受天氣的影響,高家的氣氛也一反往日,而顯得濃雲密佈,陰沉欲雨。
首先陷入情緒低潮的是高太太,從夏天一開始,她就一會兒喊腰酸,一會兒喊背痛,一會兒頭又暈了,一會兒風濕又發作,鬧不完的毛病。碧菡每天下了班,就不厭其煩的陪高太太去看病,去做各種檢查,從心電圖到X光,差不多都做完了,最後,醫生對碧菡悄悄說:
「老太太身體還健康得很呢,一點兒病都沒有,更年期也過了。我看,她是有點兒心病,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不愉快的事?」碧菡側頭凝思,百思而不得其解,搖搖頭,她迷惑的說:
「沒有呀!全家都和和氣氣的,沒人惹她生氣呀!」
「老人家,可能心裡有什麼不痛快,嘴裡不願意說出來,鬱結成病,也是有的!」醫生好心的說:「我看,不用吃藥,也不用檢查了,還是你們做小輩的,多陪她出去散散心好些!」
於是,碧菡一天到晚纏著高太太,一會兒說:「乾媽,我們看電影去好嗎?有一部新上演的滑稽片,公司同事都說好看呢!」一會兒又說:「乾媽,我們去給乾爹選領帶好嗎?人家早就流行寬領帶了,乾爹還在用細的!」要不然,她又說:「乾媽!我發現一家花瓶店,有各種各樣的花瓶!」
高太太也順著碧菡,東跑西轉,亂買東西,可是,回家後,她就依然躺在沙發上唉聲歎氣。碧菡失去了主張,只得求救於依雲,私下裡,她對依雲說:
「真不知道乾媽是怎麼回事?無論做什麼都提不起她的興致,醫生又說她沒病,你看,到底是怎麼了?」
「我怎麼知道?」依雲沒好氣的說,一轉身就往床上躺,眼睛紅紅的。「還不是看我不順眼!」
「怎麼?」碧菡吃了一驚,看樣子,依雲也傳染了這份憂鬱症。「姐姐,你可別胡思亂想,」她急急的說:「乾媽那麼喜歡你,怎麼會看你不順眼呢?」
「你是個小孩子,你懂什麼?」依雲打鼻子裡哼著。
「姐姐,我都十九歲了,不小了!」碧菡笑著說:「好了,別躺著悶出病來!起來起來,我們逛街去!你上次不是說要買寬皮帶嗎?」「我什麼都不買!」依雲任性的嚷著,把頭轉向了床裡面。「你最好別打擾我,我心裡夠煩了!」
「好姐姐,」她揉著她。「你出去走走就不煩了,去嘛去嘛!」她一直搓揉著她,嬌聲叫喚著。「好姐姐!」「好了!」依雲翻身而起,笑了。「拿你真沒辦法,難怪爸媽喜歡你,」她捏了捏碧菡的面頰。「你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妖精!」穿上衣服,她跟碧菡一起出去了。
可是,家裡的空氣並沒有好轉,就像颱風來臨前的天空,陰雲層層堆積,即使有陽光,那陽光也是風雨前的徵兆而已。在上班的路上,碧菡擔憂的對高皓天說:
「姐夫,你不覺得家裡有點問題嗎?是不是乾媽和姐姐之間有了誤會?她們好像不像以前那樣親熱了。」
高皓天不說話,半晌,他才歎了一聲。
「誰知道女人之間的事!」他悶悶的說:「她們是世界上最纖細的動物,碰不碰就會受傷,然後,為難的都是男人!」
哦!碧菡張大眼睛,什麼時候高皓天也這樣牢騷滿腹起來?這樣一想,她才注意到,高皓天已經很久沒有說笑話或者開玩笑了。她瞪大眼,注視著高皓天,不住的搖著頭,低低的說:「啊啊,不行不行!」「什麼事不行不行?」高皓天不解的問。
「不行不行!」碧菡繼續說:「姐夫,你可不行也傳染上這種流行病的!」「什麼流行病?」「高家的憂鬱症!」碧菡說:「我不知道這病的學名叫什麼,我就稱它為高家的憂鬱症!家裡已經病倒了兩個,如果你再傳染,那就連一點笑聲都沒有了!姐夫!」她熱心的俯向他:「你是最會製造笑聲的人,你多製造一點好嗎?別讓家裡這樣死氣沉沉的!」高皓天轉頭望望碧菡那發亮的眼睛。
「唉!」他再歎了口氣:「碧菡,你不懂,如果我也不快樂,我如何去製造笑聲呢?」碧菡怔了怔。「你為什麼不快樂?」她問。
他又看了她一眼。「你不要管吧,碧菡,如果我們家有問題,這問題也不是你能解決的!」「為什麼?」碧菡天真的追問。「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你看,以前我那麼大的問題,你們都幫我解決了。假若你們有問題,我也要幫你們解決!」
車子已到了公司門口,高皓天停好了車,他回頭凝視了碧菡好一會兒,然後,他拍了拍她的手,輕聲說: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碧菡。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或者,我們家一點問題都沒有,只是大家的情緒不好而已。也可能,再過幾天,憂鬱症會變成歡樂症也說不定!所以,沒什麼可嚴重的。總之,碧菡,」他深深的凝視她:「我不要你為我們的事煩惱,我希望——你快樂而幸福。」
碧菡也深深的凝視他,然後,她低聲的說:
「你知道的,是嗎?」「知道什麼?」「只要你們家的人快樂和幸福,我就能快樂和幸福。」她低語。高皓天心中感動,他繼續望著她,柔聲喊了一句:「碧菡!」碧菡推開車門,下了車,轉過頭來,她對著高皓天朦朦朧朧的一笑,她的眼睛清幽如夢。
「所以,姐夫,」她微笑的說,「你如果希望我快樂和幸福,你就要先讓你們每個人都快樂和幸福,因為,我的世界,就是你們!」說完,她轉過身子,盈盈然的走向了辦公大樓。
高皓天卻呆呆的站在那兒,對著她的背影出了好久好久的神。高家醞釀著的低氣壓,終於在一個晚上爆發了出來。
問題的導火線是蕭振風和張小琪,這天晚上,蕭振風和張小琪到高家來玩。本來,大家都有說有笑的談得好熱鬧,兩對年輕人加上一個碧菡,每人的興致都高,蕭振風又在和高皓天大談當年趣事。高太太周旋在一群年輕人中間,一會兒拿瑞士糖,一會兒拿巧克力。她看到張小琪就很開心,這女孩雖沒有成為她的兒媳婦,她卻依然寵愛她。不住口的誇小琪婚後更漂亮了,更豐滿了,依雲望著小琪,笑著說:
「她怎能不豐滿,你看她,從進門就不住口的吃糖,不吃成一個大胖子才怪!」話沒說完,張小琪忽然用手捂著嘴,衝進了浴室。高太太一怔,緊張的喊:「小琪!小琪!你怎麼了?」
蕭振風站起身來,笑嘻嘻的說:
「高伯母,沒關係的,你如果有什麼陳皮梅啦,話梅啦,酸梅啦……反正與梅有關的東西,拿一點兒出來給她吃吃就好了!否則,你弄盤泡菜來也行!」「哦!」高太太恍然大悟,她站直身子,注視著蕭振風。「原來……原來……你要做爸爸了?」
「好哦!」高皓天拍著蕭振風的肩,大聲的說:「你居然保密!幾個月了?趕快從實招來!」
「才兩個多月,」蕭振風邊笑邊說,有些兒不好意思,卻掩藏不住心裡的開心與得意。「醫生說預產期在明年二月。」他重重的捶了高皓天一拳,大聲說:「皓天,這一下,我比你強了吧!你呀,什麼都比我強,出國,拿碩士,當名工程師,又比我早結婚,可是啊……」他爽朗的大笑起來:「哈哈!我要比你早當父親了!你呢?結婚一年多了,還沒影兒吧!我才結婚半年就有了,這叫作後來居上!哈哈!」
他的笑聲那麼高,那麼響,震動了屋宇。可是,室內的空氣卻僵了,笑容從每一個人的臉上隱去。最先受不了的是高太太,她忽然坐倒在沙發裡,用手蒙住臉,就崩潰的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訴說:
「我怎麼這樣苦命!早也盼,晚也盼,好不容易把兒子從國外盼回來,又左安排、右安排,給他介紹女朋友,眼巴巴的盼著他結了婚,滿以為不出一年,就可以抱孫子了,誰知道……誰知道……人家年輕姑娘,要身材好,愛漂亮,就是不肯體諒老年人的心……」
依雲跳了起來,她的臉色頓時間變得雪白雪白,她氣得聲音發抖:「媽!你是什麼意思?」她問:「你以為是我存心不要孩子嗎?你娶兒媳婦惟一的目的就是要孩子嗎?……」
「依雲!」高皓天大聲喊:「你怎麼能對媽這種態度說話?」
依雲迅速的掉轉身子來望著高皓天,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一層淚霧很快的就蒙上了她的眼珠,她重重的喘著氣,很快的說:「你好,高皓天,你可以對我吼,你們母子一條心,早就在怪我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好,你狠,高皓天!早知道你們要的只是個生產機器,我就不該嫁到你們高家來!何況,誰知道沒孩子是誰的過失?你們命苦,我就是好命了!」說完,她哭著轉過身子,奔進了臥室,砰然一聲帶上了房門。
「這……這……這……」高太太也氣得發抖:「還像話嗎?家裡還有大有小嗎?」高皓天站在那兒,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是,依雲的哭聲直達戶外,終於,他選擇了妻子,也奔進臥房裡去了。這一下不得了,高太太頓時哭得天翻地覆,一邊哭一邊數落:「養兒子,養兒子就是這樣的結果!有了太太,眼睛裡就沒有娘了!難道我想抱孫子也是我錯?我老了,我是老了,我是老古董,老得早該進棺材了,我根本沒有權利過問兒子的事,啊啊,我幹什麼生兒子呢?這年頭,年輕人眼睛裡還有娘嗎?啊啊……」碧菡是被嚇呆了,她做夢也沒想到,會有家庭因為沒孩子而起糾紛。看到高太太哭得傷心,她撲過去,一把抱住了高太太,不住口的說:「乾媽,你不要傷心吧!乾媽,姐姐並不是真心要說那些話,她是一時急了。乾媽,你別難過吧……」
高繼善目睹這一切,聽到太太也哭,兒媳也哭,這個不善於表示感情的人,只是重重的跺了一下腳,長歎一聲,感慨萬千的說:「時代變了!家門不幸!」
聽這語氣,怪的完全是依雲了。那闖了禍,而一直站在那兒發愣的蕭振風開始為妹妹抱不平起來,他本是個魯莽的混小子,這時,就一挺肩膀,大聲說:
「你們可別欺侮我妹妹!生不出兒子,又不是我妹妹的問題,誰曉得高皓天有沒有毛病?」
「哎呀!」張小琪慌忙叫,一把拉住了蕭振風,急急的喊:「都是你!都是你!你還在這兒多嘴!你闖的禍還不夠,你給我乖乖的回家去吧!」蕭振風漲紅了臉,瞪視著張小琪,直著脖子說:
「怎麼都是我?他們養不出兒子,關我什麼事?」
「哎呀!」張小琪又急又氣又窘:「你這個不懂事的混球!你跟我回家去吧!」不由分說的,她拉著蕭振風就往屋外跑。蕭振風一面跟著太太走出去,一面還在那兒嘰哩咕嚕的說:
「我管他是天好高還是天好低,他敢欺侮我妹妹,我就不饒他……」「走吧!走吧!走吧!」張小琪連推帶拉的,把蕭振風弄出門去了。這兒,客廳裡剩下高繼善夫婦和碧菡,高繼善又長歎了一聲,說:「碧菡,勸你乾媽別哭了,反正,哭也哭不出孫子來的!」說完,他也氣沖沖的回房間去了。
高太太聽丈夫這麼一說,就哭得更凶了,碧菡急得不住跑來跑去,幫她絞毛巾,擦眼淚,好言好語的安慰她,又一再忙著幫依雲解釋:「乾媽,姐姐是急了,才會那樣說話的,你可別怪她啊,你知道姐姐是多麼好心的人,你知道的,是不是?你別生姐姐的氣呵!乾媽,我代姐姐跟你賠不是吧!」說著,她就跪了下來。高太太抹乾了眼淚,慌忙拉著碧菡,又憐惜,又無奈,又心痛的說:「又不是你的錯,你幹嘛下跪呀?趕快起來!」
「姐姐惹你生氣,就和我惹你生氣一樣!」碧菡楚楚動人的說:「你答應不生姐姐的氣,我才起來!」
「你別胡鬧,」高太太說:「關你什麼事?你起來!」
「我不!」碧菡固執的跪著,仰著臉兒,哀求的看著高太太。「你說你不生姐姐的氣了。」
「好了,好了,」高太太一迭連聲的說:「你這孩子真是的,我不生氣就是了,你快起來吧!」
「不!」碧菡仍然跪著:「你還是在生氣,你還是不開心!」
「你……」高太太注視著她:「你要我怎樣呢?」
「碧菡!」忽然間,一個聲音喊,碧菡抬起頭來,依雲正走了過來,她面頰上淚痕猶存,眼睛哭得紅紅腫腫的,但是,顯然的,她激動的情緒已經平息了不少,她一直走到她們面前,含淚說:
「碧菡,你起來吧!哪有你代我賠不是的道理!」
「姐姐!」碧菡叫:「你也別生氣了吧!大家都別生氣吧!」
依雲望著那好心的碧菡,內心在劇烈的交戰著,道歉,於心不甘,不道歉,是何了局?終於她還是開了口。
「媽!」依雲喊了一聲,淚珠頓時滾滾而下。「我不好……我不該說那些話……您……您別生氣吧!」她說完,再也熬不住,就放聲痛哭了起來。「啊呀,依雲!」高太太激動的嚷:「媽並沒有怪你,真的沒有!」她一把拉住依雲,依雲腿一軟,再也支持不住,也跪了下去,滾倒在高太太的懷裡,高太太緊抱著她的頭,淚珠滴滴答答的落下來,一面,她抽抽噎噎的說:「是媽不好,媽不該說那些話讓你難堪!都是媽不好,你……你原諒我這個老太婆,只是……只是抱孫心切呀!」
「媽媽呀!」依雲哭著叫:「其實我也急,你不知道,我也急呀!我跟您發誓,我從沒有避過孕,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並不是我不想要孩子,皓天他——他——他那麼愛孩子,我就是為了他,也得生呀!我決不是為了愛漂亮,為了身材而不要孩子,我急——急得很呀!」她撲在高太太懷中,泣不成聲了。高太太撫摸著她的頭髮,不住撫摸著,眼淚也不停的滾落。「依雲,是媽錯怪了你,是媽冤枉了你,」她吸了吸鼻子,說:「反正事情過去了,你也別傷心了,孩子,遲早總會來的,是不?」她托起依雲的下巴,反而給她擦起眼淚來了。「只要你存心要孩子,總是會生的,現在,醫藥又那麼發達,求孩子並不是什麼難事,對不對?」
依雲點了點頭,瞭解的望著高太太。「我會去看醫生。」她輕聲說。「我會的!」
高皓天走過來了,看到母親和依雲已言歸於好,他如釋重負的輕吐了一口氣。走到沙發邊,他坐下來,一手攬住母親,一手攬住依雲,他認真的、誠懇的、一字一字的說:
「你們兩個,是我生命裡最親密的兩個女人,希望你們以後,再也沒有這種爭吵。如果有誰錯了,都算我的錯,我向你們兩個道歉,好不好?」
高太太攬住兒子的頭,含淚說:
「皓天,你沒有怪媽吧?」
「媽,」皓天動容的說:「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他緊緊的挽住母親,又低頭對依雲說:「依雲,別哭了,其實完全是一件小事,人家結婚三四年才生頭胎的大有人在。為了這種事吵得家宅不和,鬧出去都給別人笑話!」他望望母親,又看看依雲。「沒事了,是不是?現在,都心平氣和了,是不是?」
高太太不說話,只是把依雲更緊的挽進了自己懷裡,依雲也不說話,只是把頭依偎過去,於是,高皓天也不再說話,而把兩個女性的頭,都攬進了自己的懷抱中。
碧菡悄悄的站起身來,悄悄的退開,悄悄的回到了自己房裡。她不敢驚擾這動人的場面,她的眼睛濕漉漉的,躺在床上,她用手枕著頭,模糊的想,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裡,原來連爭吵和眼淚都是甜蜜的。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8:30
第15節
早上,當高皓天醒來的時候,依雲已經不在床上了。看看手錶,才八點鐘,摸摸身邊的空位,被褥涼涼的,那麼,她起床已經很久了?高皓天有些不安,回憶昨夜,風暴早已過去,歸房就寢的時候,她是百般溫柔的。躺在床上,她一直用手臂挽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言細語:
「皓天,我要幫你生一打孩子,六男六女。」
「傻瓜!」他用手愛撫著她的面頰。「誰要那麼多孩子,發瘋了嗎?」「你要的!」她說:「我知道孩子對這個家庭的重要性,在我沒有嫁給你之前,我就深深明白了。可是,人生的事那麼奇怪,許多求兒求女的人偏偏不生,許多不要兒女的人卻左懷一個,右懷一個。不過,你別急,皓天,我不相信我們會沒孩子,我們都年輕,都健康。有時候,小生命是需要慢慢等待的,等待得越久,他的來臨就越珍貴,不是嗎?」
「依雲,」他擁緊了她,吻著她的面頰。「你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妻子,我一生不可能希望世上有比你更好的妻子。依雲,我瞭解,今晚你對母親的那聲道歉是多難出口的事情,尤其,你是這麼倔強而不肯認輸的人。謝謝你,依雲,我愛你,依雲。」依雲睫毛上的淚珠濡濕了他的面頰。
「不,皓天。」她哽塞著說:「我今晚表現得像個沒教養的女人,我幫你丟臉,又讓你左右為難,我好慚愧好慚愧,」她輕輕啜泣。「你原諒我的,是不?」
他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唇揉著她的鬢角和耳垂。「哦哦,快別這樣說,」他急促的低語。「你把我的心都絞痛了。該抱歉的是我,我怎能那樣吼你?怎能那樣沉不住氣?我是個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傻瓜,以後你不要叫我天好高了,你就叫我皮好厚好了!」她含著淚笑了。「你是有點皮厚的!」她說。
「我知道。」「但是,」她輕聲耳語:「不管你是天『好』高,或是皮『好』厚,我卻『好』愛你!」
世界上,還有比「愛情」更動人的感情嗎?還有比情人們的言語更迷人的言語嗎?還有什麼東西比吵架後那番和解的眼淚更珍貴更震撼人心的呢?於是,這夜是屬於愛的,屬於淚的,屬於溫存與甜蜜的。
但是,在這一清早,她卻到何處去了?會不會想想就又生氣了呢?會不會又任性起來了呢?他從床上坐起身子,不安的四面望望,輕喚了一聲:
「依雲!」沒有回音。他正要下床,依雲卻推開房門進來了,她還穿著睡衣。面頰光滑而眼睛明亮,一直走到他身邊,她微笑著用手按住他:「別起床,你還可以睡一下。」
「怎麼呢?」他問。「我已經讓碧菡上班時幫你請一天假,所以,你今天不用上班,你多睡睡,我們到九點半才有事。」
「喂喂,」高皓天拉住了她的手。「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你想,昨晚吵成那樣子,」依雲低低的說:「我哥哥的火爆脾氣,怎麼能了?所以,我一早就打電話回家去,告訴我媽我們已經沒事了。媽對我們這問題也很關心,所以……又把小琪找來,同她的婦科醫生是誰?然後,我又打電話給那位林醫生,約好了上午十點鐘到醫院去檢查,我已經和醫生大致談了一下,他說要你一起去,因為……」她頓了頓。「也要檢查一下你。」「哦!」高皓天驚奇的說:「一大清早,你已經做了這麼多事嗎?」「是的。」「可是……」高皓天有點不安。「你這樣做,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結婚一年多沒孩子是非常普通的事,我們所要做的,不過是……」他俯在她耳邊,悄悄的說了一句:「多親熱一些。」依雲紅了臉。「去檢查一下也好,是不是?」她委婉的說:「如果我們兩人都沒問題,就放了心。而且……而且……醫生說,或者是我們時間沒算對,他可以幫我們算算時間。他說……他說,這就像兩個朋友,如果陰錯陽差的永遠碰不了面,就永遠不會有結果的。」「天哪!」高皓天翻了翻眼睛。「這樣現實的來談這種問題是讓人很難堪的。這不是一種工作,而是一種愛,一種美,一種藝術。」「醫生說了,如果想要孩子,就要把它看成一種工作來做。是的,這很現實,很不美,很不藝術,但是,皓天,你是要藝術呢?還是要孩子呢?」
他抱住了她,吻她,在她耳邊說:
「也要藝術,也要孩子。」
「總之,你要去醫院。」
「你不是已經都安排好了嗎?」他說,多少帶著點勉強和無可奈何。「我只好去,是不是?」
「別這樣愁眉苦臉,好不好?」依雲說,坐在床沿上,歎了一口氣。「難道我願意去做這種檢查?我還不是為了你,為了你媽和你爸爸。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再也沒料到,在二十世紀的今天,我依然要面對這麼古老的問題。如果檢查的結果是我不能生,我真不知道……」
「別胡說!」高皓天打斷了她。「你這麼健康,這麼正常,你不會有一點問題的。說不定是我……」
「你才胡說!」依雲又打斷了他。
「好吧,依雲。」高皓天微笑起來:「看樣子,我們要去請教醫生,如何讓那兩個朋友碰面,對不對?」
依雲抿著嘴角,頗為尷尬的笑了。
於是,他們去看了醫生。在仁愛路一家婦產科醫院裡,那雖年輕卻經驗豐富的林醫生,給他們做了一連串很科學的檢驗。關於高皓天的部份,檢查結果當場就出來了,林醫生把顯微鏡遞給他們,讓他們自己觀察,他笑著說:
「完全正常,你要生多少孩子都可以!」
關於依雲的部分,檢查的手續卻相當複雜,林醫生先給她做了一項「通輸卵管」的小手術,然後,沉吟的望著依云:
「你必須一個月以後再來檢查。」
依雲的心往下沉,她瞪視著醫生:
「請坦白告訴我,是不是我有了問題?」
醫生猶豫著,依雲急切的說:
「我要最真實的答案,你不必瞞我!」
「你的輸卵管不通,我要查明為什麼?」
「如果輸卵管不通,就不可能生孩子嗎?」依雲問。
林醫生沉重的點了點頭。
「那是絕不可能生的。」他說:「可是,你也不必著急,輸卵管不通的原因很多,我們只要把那個主因解除,問題就解決了,如果輸卵管通了,你就可以懷孕。所以,並不見得很嚴重,你瞭解嗎?」依雲張大了眼睛,她直視著林醫生。
「有沒有永久性的輸卵管不通?」她坦率的問。
「除非是先天性輸卵管阻塞!」醫生也坦白回答。「這種病例並不多,可是,如果碰上這種病例,我們只有放棄治療。」
「可能是這種病例嗎?」依雲問。
「高太太,」林醫生說:「你不要急,我們再檢查看看,好不好?現在我無法下結論。不過,總之,我們已經找出你不孕的原因了。」依雲抬頭望著高皓天,她眼裡充滿了失望,臉上佈滿了陰霾,高皓天一把拉起了她,故作輕鬆的聳了聳肩。
「我們走吧,依雲,等檢查的正式結果出來了再說,你別把任何事都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依我看來,不會有多嚴重的,林醫生會幫我們忙解決,對不對?」
「是的,」醫生也微笑著說:「先放寬心吧,高太太,我曾經治療過一位太太,她結婚十九年沒有懷孕,治療了一年之後,生了個兒子,現在兒子都兩歲了。所以,不孕症是很普通的,你別急,慢慢來好嗎?」
依雲無言可答,除了等待,她沒有第二個辦法。回到家裡,她是那樣沮喪和擔憂,她甚至不敢把檢查的結果告訴婆婆。倒是高太太,在知道情況之後,她反而過來安慰依云:
「不要擔心,依雲,」她笑嘻嘻的說:「現在已經找出毛病所在,一切就簡單了。聽皓天說,只要把病治好,就會懷孕。那麼,我們就治療好了。」
「皓天難道沒有告訴你,」她小聲說:「也可能是先天性,無法治療的病嗎?」「別胡說!」老太太笑著輕叱。「我們家又沒做缺德事,總不會絕子絕孫的!」依雲心裡一沉,立即打了一個冷戰,萬一自己是無法治療的不孕症,依高太太這個說法,竟成為祖上缺了德!這個邏輯她是不懂的,這個責任她卻懂。她心裡的負擔更重了,更沉了,壓抑得她簡直透不過氣來。整整一個月,她憂心忡忡,面無笑容,悲慼和憂愁使她迅速的憔悴和消瘦了下來。高皓天望著她,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臂喊:
「我寧可沒有兒子,不願意你沒有笑容。」
她一把用手蒙住他的嘴,眼睛睜得好大好大,眼裡充滿了恐懼和緊張。「請你不要這樣說!請你!」
「我偏要說!」高皓天掙脫她的手。「我要你面對現實,最壞的結果,是你根本不能懷孕,那麼,就是注定我命中無子,那又怎麼樣呢?沒兒沒女的夫婦,在這世界上也多得很,有什麼了不起?」「皓天!」依雲喊:「求你不要再說這種話吧!求求你!」她眼裡已全是淚水。「你不知道我心裡的負擔有多重!」
「我就是要解除你心裡的負擔!」高皓天嚷著,把依雲拉到身邊來,他緊盯著她的眼睛:「依雲,你聽我說,我愛你,愛之深,愛之切,這種愛情,決不會因為你能否生育而有所變更!現在不是古時候,做妻子的並沒有義務非生孩子不可!」
依雲感動的望著他,然後,她把面頰輕輕的靠進他的懷裡,低聲自語了一句:「但願,爸爸和媽媽也能跟你一樣想得開!」
在這段等待的低氣壓底下,碧菡成為全家每個人精神上的安慰,她笑靨迎人,軟語溫存,對每個人都既細心,又體貼,尤其對依雲。她會笑著去摟抱她,笑著滾倒在她懷裡,稱她為「最最親愛的姐姐」。她會用最最甜蜜的聲音,在依雲耳邊細語:「姐姐,放心,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老天會保佑好人,所以,姐姐,你生命裡不會有任何缺憾。」
對高皓天,她也不斷的說:
「姐夫,你要安慰姐姐,你要讓她快樂起來,因為她是那麼那麼愛你!」高皓天深深的注視著碧菡。
「碧菡,」他語重心長的說:「人類的許多悲劇,就是發生在彼此太相愛上面。」碧菡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的望著他。
「你家裡不會有悲劇,」她堅定的說:「你們都太善良,都太好,好人家裡不會有悲劇。」
「這是誰訂定的道理?」他問。
「是天定的。」她用充滿了信心的口吻說:「這是天理,人類或者可以逃過人為的法律,卻逃不過天理。」
高皓天注視了她好一會兒。
「但願如你所說!」他說,不能把眼光從她那張發亮的臉孔上移開。半晌,他才又低低的加了一句:「你知道嗎?碧菡,你是一個可人兒。」終於,到了謎底揭曉的一日,這天,他們去了醫院,坐在林醫生的診斷室裡,林醫生拿著依雲的X光片子,滿面凝重的望著他們。一看到醫生的這種臉色,依雲的心已經冷了,但她仍然僵直的坐著,聽著醫生把最壞的結果報告出來:
「我非常抱歉,高先生,高太太,這病例碰巧是最惡劣的一種——先天性的輸卵管阻塞,換言之,這種病症無法治療,你永不可能懷孕。」依雲呆坐著,她的心神已經不知道游離到太空那個星球上去了,她沒有思想,也沒有感情,沒有眼淚,也沒有傷懷,她是麻木的,她是無知的。她不知道自己怎樣走出了醫院,也不知道自己怎樣回到了家,更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躺在床上。她只曉得,在若干若干若干時間以後,她發現高皓天正發瘋一般的搖撼著她的身子,發狂一般的在大叫著她的名字:
「依雲!依雲!依雲!這並不是世界末日呀!沒孩子的人多得很呀!依雲!依雲!依雲!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我根本不要什麼該死的孩子!依雲!依雲!依雲!你看我!你聽我!」他焦灼的狂吼了一聲:「依雲!我不要孩子!」
依雲驟然間回過神來,於是,她張開嘴,「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一面嚎啕痛哭,她一面高聲的叫著:
「你要的!你要的!你要的!你要一打孩子,六男六女!你還要一對雙胞胎!你要的!你要的!你要的!」她泣不可抑。
「天!」高皓天大叫著:「那是開玩笑呀!那是我鬼迷心竅的時候胡說八道呀!天!依雲!依雲!」他摟她、抱她、吻她、喚她:「依雲,你不可以這樣傷心!你不可以!依雲,我心愛的,我最愛的,你不要傷心吧!求你,請你,你這樣哭,把我的五臟六腑都哭碎了。」
「我要給你生孩子,我要的!」依雲哭得渾身抽搐:「生一打,生兩打,生三打都可以!我要!我要!我要!哦,皓天,這樣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依雲,聽我說,孩子並不重要,我們可以去抱一個,可以去收養一個,最重要的,是我們彼此相愛,不是嗎?依雲,」他抱著她,用嘴唇吻去她的淚。「依雲,我們如此相愛還不夠嗎?為什麼一定要孩子呢?」「我怎麼向你父母交代?我怎能使你家絕子絕孫!」她越想越嚴重,越哭越沉痛。「我根本不是個女人,不配做個女人!你根本不該娶我!不該娶我!」
「依雲,你冷靜一點!」高皓天按住她的肩膀,強迫她面對著自己,他眼裡也滿含著淚:「讓我告訴你,依雲,即使我們現在還沒有結婚,即使我在婚前已知道你不能生育,我仍然要娶你!」依雲淚眼迷濛的望著他,然後,她大叫了一聲:
「皓天!」就滾倒進他的懷裡。在客廳中,高太太沉坐在沙發深處,只是輕輕的啜泣。高繼善雙手背在身後,不住的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不住的唉聲歎氣。碧菡摟著高太太的肩,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過了好久,碧菡才輕言細語的說:
「乾媽,你別難過。可以去抱一個孩子,有很多窮人家,生了孩子都不想要。我們這麼好的家庭,他們一定巴不得給了我們,免得孩子吃苦受罪。乾媽,如果你們想要,我可以負責去給你們抱一個來。」
「你不懂,」高太太抹著眼淚,拚命的搖頭:「抱來的孩子,又不是高家的骨肉!」碧菡不解的望著高太太。
「這很有關係嗎?」「否則,你繼父繼母為什麼不疼你呢?」高太太說。
碧菡愣了,是的,所謂骨肉至親,原來意義如此深遠。她呆了,站起身來,她走到窗子旁邊,仰著頭,她一直望著天空,她望了很久,一動也不動。
高皓天從屋裡走出來了,他看來疲憊、衰弱、傷感,而沮喪。高太太抬眼望望他,輕聲問:
「依雲呢?」「總算睡著了。」高皓天說,坐進沙發裡,把頭埋在手心中,他的手指都插在頭髮裡。「真不公平,」他自語著說:「我們都那麼愛孩子!」「皓天,」高繼善停止了踱步,望著兒子。「你預備怎麼辦?」
「怎麼辦?」高皓天驚愕的抬起頭來。「還能怎麼辦呢?這又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事情,除非是——去抱一個孩子。」
高繼善瞪視著高皓天,簡單明瞭的說:「我們家不抱別人家的孩子,姓高的也不能從你這一代就絕了後,我偌大的產業還需要一個繼承人,所以,你最好想想清楚!」說完,他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走開了。
高皓天怔了,他覺得腦子裡像在燒著一鍋漿糊,怎麼也整理不出一個思緒來,他拚命搖頭甩頭,腦子裡仍然昏昏沉沉。好半天,他才發現,碧菡一直站在窗口,像一尊化石般,對著天空呆望。「碧菡,」他糊里糊塗的說:「你在做什麼?」
碧菡回過頭來,她滿臉的淚水。
「我在找天理,可是,天上只有厚厚的雲,我不知道天理躲在什麼地方,我沒有找到它。」
高皓天頹然的垂下頭來。
「它在的,」他自言自語的說:「只是,我們都很難遇見它。」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29:05
第16節
接下來的一段長時期,高家都陷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那厚重的陰霾,沉甸甸的壓在每一個人的身上。其中最難受的是依雲,她覺得自己像個罪魁禍首,是她,斷絕了高家的希望,是她,帶走了高家的歡笑。偏偏這種缺陷,卻不是她任何能力所可以彌補的。私下裡,她只能回到娘家,哭倒在母親的懷抱裡。「媽,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蕭太太不相信女兒不能生育,因此,她又帶著依雲一連看了三四個醫生,每個醫生的結論都是一樣的,先天性的病症,即使冒險開刀,也不能保證生效,所以,醫生的忠告是:不如放棄。依雲知道,生兒育女這一關,她是完全絕瞭望。蕭太太也只能唉聲歎氣的對女兒說:
「收養一個孩子吧!許多人家沒孩子,也都是收養一個的!」蕭振風卻妙了,他拍著依雲的肩膀說:
「沒什麼了不起!等小琪多生幾個,我送一個給你們就是了!」聽了這種話,依雲簡直是哭笑不得,看著小琪的肚子,像吹氣球一般的每日膨脹,她就不能不想,如果當年高皓天娶的是張小琪,那麼,恐怕高家早就有了孩子了。這樣一想,她也會馬上聯想到,高太太也會作同樣的想法,因而,她心裡的犯罪感就更深更重了。高太太是垂頭喪氣達於極點,高繼善每日面如嚴冰,他們都很少正面再談到這問題。但是,旁敲側擊,冷嘲熱諷的話就多了:「收養孩子當然簡單,但是收養的也是人家的孩子,與我們高家有什麼關係?」「要孩子是要一個宗嗣的延續,又不是害了育兒狂,如果單純只是喜歡孩子,辦個孤兒院不是最好!」
「人家李家的兒媳婦,結婚兩年多,就生了三胎!」
「我們高家是沖克了那一個鬼神哪?一不做虧心事,二不貪無義財,可是哦,就會這樣倒霉!」
「小兩口只顧自己恩愛,他們是不在乎有沒有兒女的!我們老一輩的,思想古老,不夠開明,多說幾句,他們又該把代溝兩個字搬出來了!」這樣左一句、右一句的,依雲簡直受不了了,她被逼得要發狂了。終於,一天晚上,當高皓天下班回家的時候,他發現依雲蒙著棉被,哭得像個淚人兒。
「依雲!」他驚駭的叫:「怎麼了?又怎麼了?」
依雲掀開棉被坐起來,她一把抱住高皓天的脖子,哭著說:「我們離婚吧!皓天,我們離婚吧!」
高皓天變了色,他抓住依雲,讓她面對著自己,他緊盯著她,低啞的問:「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依雲?你生病了嗎?發燒了嗎?你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皓天!」依雲含淚說:「我是認真的!」
「認真的?」高皓天的臉色更灰暗了。「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不是你做錯了什麼,是命運做錯了!」依雲淚光瑩然。「你知道,如果這是古時候,我已經合乎被出妻的條件。我們離婚,你再娶一個會生孩子的吧!」
「笑話!」高皓天吼了起來:「現在是古時候嗎?我們活在什麼時代,還在講究傳宗接代這種廢話!真奇怪,我在國外生活了七年,居然回國來做古代的中國人!我告訴你,依雲,如果因為你不能生育,而在這家庭中受了一絲一毫的氣的話,我們馬上搬出去住!我要的是你,不是生兒育女的機器,假若上一輩的不能瞭解這種感情,我們就犯不著……」
「皓天!」依雲慌忙喊,瞪大了眼睛,在淚光之下,那眼睛裡又有驚惶,又有恐懼。「你小聲一點行不行?你一定要嚷得全家都聽到是不是?你要在我種種罪名之外,再加上一兩條是不是?你還要不要我做人?要不要我在你家裡活下去?」
「可是,你說要離婚呀!」高皓天仍然大聲嚷著,他的手指握緊了依雲的胳膊:「這種離婚的理由是我一生所聽到的最滑稽的一種!你要和我離婚,你的意思就是要離開我!難道你不知道,你在我心目裡的份量遠超過孩子!難道你不知道我愛你!我要你!如果失去你,我的生活還有什麼意義?我連生命都可以不要!還要什麼孩子?」
他喊得那樣響,他那麼激動,他的臉色那麼蒼白,他的神情那麼憤怒……依雲頓時崩潰了,她撲進高皓天的懷裡,用遍佈淚痕的臉龐緊貼著他的,她的手摟住了他的頭,手指痙攣的抓著他的頭髮,她哭泣著喊:
「我再也不說這種話了,我再也不說了!皓天!我是你的,我永遠是你的!我一生一世也不離開你!」
高皓天閉上了眼睛,摟緊了她,淚水沿著他的面頰滾下來,他吻著她,淒然的說:
「依雲,或者我命中無法兼做兒子、丈夫,和父親!這三項裡,我現在只求擁有兩項也夠了,你別使我一項都做不好吧!」依雲哭著,不住用袖子擦著他的臉。
「皓天,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她急急的說:「皓天,你不能流淚,皓天,從我認識你起,你就是只會笑不會哭的人!」
「要我笑,在你!要我哭,也在你!」他說。「依雲,依雲,」他低喊著:「我寧願失去全世界,不能失去你!不能!不能!不能!」依雲把頭緊埋在他懷中,埋得那樣緊,似乎想把自己整個身子都化進他的身體裡去。她低語著:
「在我們戀愛的時候,我就曾經衡量過我們愛情的份量,但是,從沒有一個時刻,我像現在這樣深深的體會到,我們是如何的相愛!」高皓天感覺到依雲的身子在他懷中顫動,感覺到她渾身的抽搐,他低語了一聲:「我要把這個問題作個根本的解決!」
說完,他推開依雲,就往屋外走,依雲死拉住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她說:「你要幹什麼?」「去找爸爸和媽媽談判!」他毅然的說:「他們如果一定要孫子,就連兒子都沒有!我們搬走!不是我不孝,只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憔悴至死!我不能讓這問題再困擾我們,我不能允許我們的婚姻受到威脅,我想過了,兩代住在一起是根本上的錯誤,解決這問題,只有一個辦法,我們搬出去!」
他的話才說完,房門開了,高太太滿臉淚痕的站在門口,顯然,她聽到了他們小夫妻間所有的話,她一面拭淚,一面抽抽噎噎的說:「很好,皓天,你是讀了洋書的人,你是個二十世紀的青年,你已經有了太太,有了很好的工作,你完全獨立了,做父母的在你心裡沒有地位,沒有份量。很好,皓天,你搬出去,如果你願意,你馬上就搬,免得說我虐待了你媳婦。只是,你一搬出門,我立刻就一頭撞死給你看!你搬吧!你忍心看我死,你就搬吧!」高皓天怔住了,他望望母親,再望望依雲,他的手握緊了拳,跺了一下腳,他痛苦的大嚷:
「你們要我怎麼辦?」依雲推開皓天,挺身而出,她把雙手交給了高太太,緊握著高太太的手,她堅定的、清晰的說:
「媽,我們不搬出去,決不搬出去,你別聽皓天亂說。我還是念過書,受過教育的女人。不能生育,我已經對不起兩老,再弄得你們兩代不和,我就更罪孽深重!媽,您放心,我再不孝,也不會做這種事!」
「依雲,」高太太仍然哭泣著,她委委屈屈的說:「你說,我怎麼欺侮了你?你說,我不是盡量在維持兩代的感情嗎?你說,我該怎麼做,你們才會滿意呢?依雲,我不是一直都很疼你的嗎?」「是的,媽。我知道,媽。」依雲誠懇的說:「你別難過吧!我已經說了,打死我,我也不搬出去!」
高皓天望望這兩個女人,他長歎了一聲,只覺得自己五內如焚,而中心似搗,幾千幾萬種無可奈何把他給擊倒了,他再跺了一下腳,就逕自轉過身子,和衣躺到床上去了。
問題是不是就此解決了呢?問題並沒有解決。依雲一連思索了好幾天,衡量著她和高皓天之間的愛情,也衡量著一個孩子在這家庭中的重要性。終於,這天,她走進高太太的臥房,對婆婆說:「媽,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哦?」高太太狐疑的望著依雲,自從高皓天表示過要搬出去之後,她就嚇得再也不敢提孩子的事,連暗示和嘲諷都不敢了。望著依雲,她有些擔心,她怕依雲會提出搬家,那麼,她就連個兒子都沒有了。「什麼事?」她憂心忡忡的問。
「媽!」依雲坐在她身邊,帶著滿臉溫柔的笑意,她心平氣和的,又親親熱熱的說:「我想和您談談有關孩子的事。」
「孩子!」高太太煩惱的轉過頭去。「算了,別提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不是的,媽!」依雲拉住她的手。「您有沒有聽說過一種事情,在台灣也很流行,我們稱它為『借肚子』。」「借肚子?」高太太的精神集中了,眼睛發亮了,她緊盯著依雲。「你的意思是——」
「你看,媽,我是決不能生育的,但是——」依雲熱心的說:「皓天並沒有絲毫的毛病,所以,如果我們能找一個鄉下女孩子,給她一筆錢,讓她和皓天生一兩個孩子,不見得做不到。我聽說——很多不能生育的太太,都用這種方式讓丈夫有了兒女。」「哦,依雲!」高太太驚喜交集,她一把摟住了兒媳婦,含淚說:「你是真心的嗎?你願意這樣做嗎?你不是拿我這個老太婆開心的吧?」「媽!」依雲也含滿了淚,但她卻微笑著。「我完全是真心真意的,如果我不是真心,讓我不得好死!」
「哦哦,」高太太慌忙說:「依雲,好孩子,別發誓,我相信你!這種事情,我也聽說過,只是你們小兩口感情太好,我怕你會——你會——」「媽,我決不會吃醋!」依雲堅決的說:「我信任皓天對我的感情!我也知道高家不能因為我而絕了後代,這樣做,是惟一的,兩全其美的辦法,問題只是……」
「只要你願意,」高太太興奮的打斷了她:「其他的問題就好辦了,是不是?依雲,哦,依雲,你真好,你真是個懂事的孩子,真是個孝順的媳婦!」她高興得又是淚,又是笑。「至於那個鄉下女孩子,我會去找,我會去想辦法,對了,叫阿蓮回鄉下去找找看,我們家不怕出錢,把待遇提高一點,給她十萬八萬的,一定有窮人家的女孩會願意,這一方面,你不用管,媽會安排。」「我……」依雲猶豫的說:「我並不擔心找不到這女孩子,我只怕——只怕皓天不肯合作。」
「為什麼不肯?」高太太不解的問:「這對他又沒有損失,孩子生了,就打發那女人走路,他有了孩子,又沒有失去妻子。我們可以和那女人說好條件,事後一定不會有瓜葛的。這樣的事,他為什麼不願意?」
「媽!」依雲咬咬嘴唇:「你自己的兒子,你還不曉得他那脾氣嗎?到時候,他的人道主義就出來了!」
「人道?」高太太說:「我們並不強迫別人來做這事的,是不是?我們付款的,是不是?這有什麼不人道呢!依雲,你放心,這事的關鍵都在你,只要你願意,一定行得通!」
「我不但願意,」依雲微笑的說:「而且求之不得,我自己——也愛孩子,不管是哪個女人生的,只要是皓天的孩子,就和我自己的孩子一樣!」「噢,依雲!你太好了!你真太好了!」高太太樂得不知該怎麼是好,拉著依雲的手,她深深的注視她。「依雲,你原諒媽前一向心情不好,說了一些刺心的話,你原諒媽。你這樣好心,讓高家有了孫子,你一定會得到好報的,媽會加倍的疼你,加倍的寵你……」
「媽!」依雲喊。「你待我已經夠好了,是我自己不爭氣……」「這怎麼能怪你呢?」高太太慌忙說:「這又不是你的過失呀!好了,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說服皓天,以及——去物色這個女孩子。」於是,高皓天下班回家時,這決議被提出來了。
高皓天聽到這個決議之後,他的反應卻比依雲預料的還要激動,他瞪大眼睛,像聽到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一般,哇哇大叫著說:「你們都瘋了!你們所有的人都瘋了!借肚子!聞所未聞的怪事!既然能借母親,就也可以借父親,那麼,為什麼不去幹脆收養一個?我不幹!這事我決不幹!」
「皓天,」高繼善正色說:「只要是你的孩子,就是我們高家的骨肉,我們並不在乎母親是誰?好不容易,我們可以把這問題解決了,你不同意,是不是存心和我過不去?」
「爸爸!」皓天不耐的說:「現在這種時代……」
「皓天!」高繼善厲聲說:「你不要動不動就搬出時代兩個字來,不管你生在什麼時代,你都是我的兒子!你就有義務幫我再生孫子!」「皓天,」依雲俯過去,好溫柔的說:「你不要太認死扣好不好?把你的觀念稍稍改變一下,好嗎?你想,你有了孩子就等於我有了孩子。就算是為了我,請你做這件事好嗎?」
「依雲,」皓天睨視著她,壓低聲音說:「你是昏了頭了!你以為——我可以和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僅僅為了傳宗接代,而幹那回事嗎?我告訴你,不可能的,不可能!我會有犯罪感,我會覺得對不起我的良心,對不起那個女孩子,也對不起你!」「可是……」高太太說:「你讓高家絕了後,你就對得起父母了嗎?」「最起碼,我並不是安心要高家絕後!」
「你不同意這件事,」高繼善說:「就是安心要高家絕後!」
高皓天氣得直瞪眼睛。
「你們!」他輕蔑的說:「你們把人全看成了機器!去買一個女人來生孩子,然後趕她走,你們想得出來!如果那個女人愛她的孩子,捨不得離開,怎麼辦?如果買來的女人其貌不揚,生出個醜八怪,怎麼辦?如果那女人有什麼先天性的癡呆症,生出個白癡兒子,怎麼辦?你們只要孩子,不擇手段的要孩子,有沒有想到過後果?」
「我懂了,」高太太說:「我一定會幫你物色一個很漂亮,很文雅,沒有任何疾病的女孩!」
「媽!」皓天吐了一口氣:「你免麻煩,好不好?積點德,好不好?孩子出世了,人家母子不肯分離了,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人性的本能?」「她真不肯離開孩子,」依雲衝動的說:「我們就連母親一起留下來!」「依雲!」皓天驚愕的喊:「你神志還清不清楚?你想幫我娶個姨太太嗎?」「又有何不可?」依雲揚著眉毛說:「古時候的人,三妻四妾的多得很呢,還不是一團和氣。」
「天!」高皓天仰頭看上面,翻著眼睛,拚命用手敲自己的頭。「我看我忽然掉進什麼時光隧道裡去了,現在到底是什麼朝代,我真的弄不清楚了。如果不是你們的神經有問題,一定是我的神經有問題,我簡直……我簡直……」他低下頭,忽然看到一直坐在旁邊,默默的聽他們討論的碧菡。他像抓住了一個救星一般,很快的說:「碧菡,你覺得他們有理還是我有理?」
碧菡靜靜的瞅著他,眼睛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我覺得,姐夫,」她輕聲說:「為了解除姐姐的責任感,為了滿足乾爹和乾媽的期望,為了你以後的歡樂,你——應該有一個孩子!」「啊呀!」高皓天大歎了一口氣,「連你都不肯幫我說話!我……我……我需要一杯酒,碧菡,你給我倒一杯酒來!」
碧菡真的去倒酒。依雲望著高皓天。
「你看!」依雲說:「連碧菡都能體會我們大家的心,難道你還不能體會嗎?你忍心再拒絕?」
「依雲,」高皓天低聲的、祈求般的說:「他們不瞭解我,你難道也不瞭解嗎?我永不可能和一個陌生女人發生關係,我說過幾百次了,『性』是一種美,一種愛,一種藝術,而不是工作呀!」「除非——」依雲咬著嘴唇,深思的說:「那個女孩,是你所喜歡的?」碧菡端著一個小酒杯走過來了,依雲抬起眼睛,她的視線和碧菡的碰了一個正著,像閃電一般,一個念頭迅速的通過她的腦海,而借她的眼睛表現出來了。碧菡一接觸到依雲這道眼光,心裡已經雪亮,她一驚,手裡的杯子就傾倒了,一杯酒都潑在高皓天身上。她慌忙俯身用手帕去擦拭高皓天身上的酒漬,於是,高皓天的目光和碧菡的也接觸到了,那樣驚惶、嬌怯、羞澀、閃亮,而又熱烈的一對目光!高皓天愕然的瞪視著這對眼睛,整個的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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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5 16:29:57
17節
第二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碧菡一直非常沉默。高皓天不時悄悄的打量她,這又是冬天了,天氣相當冷,碧菡穿了一件鵝黃色的套頭毛衣,咖啡色的長褲,外面罩著件咖啡色鑲毛領的短外套,頭髮自自然然的披垂在肩上,睫毛半垂,目光迷濛,她的表情是若有所思的。渾身都散發著青春的、少女的氣息。「碧菡!」終於,他喊了一聲。
「嗯?」她低應著。「請你幫忙一件事,」他真摯的說:「你不要加入家裡那項陰謀。」「陰謀?」碧菡的眼睛抬起了,她瞅著他,那眼光裡充滿了薄薄的責備,和深深的不滿。「姐夫,你用這兩個字是多麼不公平。不是我說你,姐夫,你是個自私的男人!你根本不瞭解姐姐,不愛姐姐!」「什麼?」高皓天張大眼睛。「你這個罪名是怎麼加的?我拒絕一個女人,竟然是不瞭解依雲?不愛依雲?」
「當然啦!」碧菡一本正經的說:「你如果細心一些,深情一些,你就該瞭解姐姐有多痛苦,她身上和心靈上的壓力有多重。因為她不能生育,她現在已成為高家的罪人,她向你訴苦,你就鬧著要搬出去,弄得乾媽尋死,乾爹生氣。她不向你訴苦,是把眼淚往肚子裡咽。於是,千思萬想,她要經過多少內心的掙扎,才安排出這樣一條計策,讓你們高家有了後代,也解除她自己的犯罪感。現在,你居然拒絕,你是存心逼得姐姐無路可走,你這還叫做愛?叫做瞭解嗎?」
「照你這樣說,」高皓天蹙緊了眉,一臉的困惑。「我接受一個女人,反而是愛依雲?」
「當然啦!」碧菡再說了一句:「不但是愛姐姐,而且是愛乾爹和乾媽!乾爹說得也對,不管你生在什麼朝代,你總是為人子的人,上體親心,是中國自古的訓念,你也別因為自己去國七年,就把中國所有的傳統觀念,都一筆抹煞了吧!」
高皓天把車停在停車場上,他瞪視著碧菡。
「碧菡,」他沉吟的說:「是不是依雲要你來說服我的?」
「沒有任何人要我來說服你,」碧菡坦率的說,直視著他的眼睛。「你已經迷糊了,我卻很清楚,你需要一個人來點醒你的思想,我就來點醒你!」
「可是,碧菡,」高皓天怔怔的說:「天下會有這種女人,願意幹這件事嗎?」碧菡深深的凝視著他。
「人是有的,只怕你不喜歡!」她輕聲說。
推開車門,她翩然下車,走進辦公大樓裡去了。高皓天注視著她的背影,那苗條的身段,那修長的腿,那勻稱的、女性的弧線,他注視著,一直坐在車中,動也不動。
這天,碧菡在辦公廳裡特別沉默,特別安靜,她一直顯得若有所思而又心不在焉。那個方正德,始終沒有放棄對她的追求,他好幾次藉故和她說話,她總是那樣茫茫然地抬起一對眼睛,迷迷濛濛的瞅著他。這種如夢如幻的眼光,這種靜悄悄的凝視,使那個方正德完全會錯了意,他變得又興奮又得意又緊張起來,開始神經兮兮的繞著她打圈子,講些怪裡怪氣的話,使整個辦公廳裡的人都注意到了。只有碧菡,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一個秘密的、不為人知的世界裡,對週遭所有的一切,都視若無睹。
高皓天一直在暗中注意著她,看到那方正德在那兒又指手,又劃腳,又梳頭,又吹口哨的,他實在看不下去了,走到碧菡身邊,他輕聲說:「你能不能不去招惹那個方正德?」
「哦?」碧菡驚愕的抬起頭來,一股茫然不解的樣子,她的眼睛黑黝黝的,霧濛濛的,怯生生的。「姐夫?」她輕柔的說:「你在說什麼?」他注視著這對眼睛,心中陡然間怦然一動,他想起她昨晚把酒灑在他身上,當她去擦拭時,她這對眼睛曾經引起他心靈上多大的震動。他咳了一聲,嚥了一口口水,他的聲音變得又軟弱,又無力。「我在說,」他費力的開了口:「你怎麼了?你一直引得那個方正德在發神經。」「哦?是嗎?」她輕蹙眉頭,看了看方正德。「對不起,姐夫,」她低語。「我沒有注意。」
「你——」他凝視她。「最好注意一點。」
「好的,姐夫。」她柔順的說,那樣柔順,那樣溫軟,好像她整個人都可以化成水似的。
中午,在回家的路上,她也一直沉默不語,那樣安靜,那樣深沉,像個不願給人惹麻煩的孩子,又像個莫測高深的謎。他幾度轉頭看她,她總是抬起眼睛來,對他靜靜的、微微的、夢似的一笑。於是,他也開始若有所思而心不在焉起來。
午後,高皓天又去上班了,碧菡一個人待在臥室裡,靜靜的坐在床上,她用手托著下巴,想著心事。一聲門響,依雲推開門走了進來。「碧菡!」她柔聲的叫。
碧菡默默的瞅著她,然後,她把手伸給依雲,依雲握住了她的手,坐在她身邊,一時間,她們只是互相望著,誰也不說話。但是,她們的眼睛都說明白了,她們都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姐姐!」終於,還是碧菡先開口。「我以前就說過了,我願意幫你做任何事!」「碧菡,」依雲垂下了睫毛。「我是不應該對你做這樣的要求的!」「你並沒有要求,是嗎?」碧菡說。「是我心甘情願的。」
「碧菡!」依雲握緊了她的手。「我只想對你說明一件事。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想起我第一天見到你,很巧,那天,也是我和皓天在電梯裡相撞的日子。彷彿是命定,要把我們三個人串連在一起。記得你給我的那篇作文,首先就提出生命的問題,沒料到,我今天就面臨了這問題,卻需要你來幫我解決。碧菡,我要說明,我無權要求,這件事太大,可能關係你的終身幸福,所以,請你坦白告訴我,不要害羞,你有沒有一點喜歡皓天呢?」
碧菡凝視著依雲,她的眼光是坦白的。
「這很重要嗎?」她反問。
「很重要。」依雲誠懇的說:「如果你根本不喜歡他,我不能讓你做這件事,因為你不是一個買來的鄉下女孩,你是我的小妹妹。假若你喜歡他,那麼,碧菡,我們……我們——
我們何不倣傚娥皇女英呢?」
碧菡的眼睛閃亮了一下。
「姐姐,」她輕呼著:「你的意思是說,生了孩子,我不用離開嗎?」「你永遠不可以離開,」依雲熱烈的說:「讓我們三個人永遠在一起!我們在一起不是很快樂嗎?不要去管那些世俗的觀念。碧菡,命中注定,我們應該在一起的,碧雲天,記得嗎?」碧菡的面頰紅潤,眼睛裡綻放著光彩。
「姐姐,」她低語。「我不可能希望,有比這樣更好的安排了。我願意,百分之百的願意!」
依雲一把擁抱住了她,眼裡含滿了淚。
「碧菡,謝謝你。你相信我,絕不會虧待你,你相信我,不是那種拈酸吃醋的女人,更不是刻薄……」
「姐姐!」碧菡打斷了她。「你還用解釋嗎?我認識你已經兩年多了,這兩年相處,我們還不能彼此瞭解嗎?姐姐,你是世界上最好心最善良的女人,我願意一生一世跟隨你!從我懂事到現在,我只有從你身上,才瞭解人類感情之可貴!姐姐,別說倣傚娥皇女英,即使你要我做你們的婢僕,我也是引以為榮的!」「噢,碧菡,快別這樣說!」依雲撫弄著她的頭髮,含淚凝視她:「從此,我們是真正的姐妹了,是不是?」
「早就是了,不是嗎?」她天真的反問。
依雲含淚微笑。「我們現在剩下的問題,」她說:「是如何說服皓天!他真是個頑固派!」碧菡垂下眼睛,睫毛掩蓋住了眼珠,她羞澀的低語:
「我想,我們行得通。」
「為什麼?」「我們可以想想辦法。」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我想……這件事,是無法和他正面討論的,我們所要做的,是如何去……如何去……」她羞紅了臉,說不下去了。
「哦!」依雲瞭解的望著碧菡。「看樣子,我們需要訂一條計策了?」碧菡俯頭不語。於是,這天晚上,高皓天回家的時候,他驚奇的發現,家裡竟有一屋子人,蕭振風和張小琪來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來了,加上依雲、碧菡,和高繼善夫婦,一個客廳擠得滿滿的。阿蓮川流不息的給大家倒茶倒水,高太太笑臉迎人,不知為什麼那樣興奮和開心,連高繼善,都一直含著笑,應酬每一個人。高皓天驚奇的看著這一切,問:
「怎麼回事?今天有人過生日嗎?」
依雲笑望著他,輕鬆的說:
「什麼事都沒有,這些日子以來,實在悶得發慌,家裡的空氣太沉重,所以,特別把哥哥姐姐們約來吃頓飯,調劑調劑氣氛。」「哦,」高皓天高興的說:「這樣才對,我們四大金剛剩下了三大金剛,應該每星期聚會一次才對!」
蕭振風仍然是愛笑愛鬧,張小琪挺著大肚子,不住幫依雲拿糖果瓜子,任仲禹在發表宏論,大談美國的經濟問題,一屋子熱熱鬧鬧的。高皓天被大家的情緒所鼓動,又難得家裡有這樣好的氣氛,他就更加興奮了,因而,在餐桌上,他不知不覺的喝了過多的酒。依雲又不住悄悄的拉蕭振風:
「多灌他幾杯,」她低語:「可是,只能灌得半醉,不能全醉。」「你在搞什麼鬼呀?」蕭振風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把我們都叫了來,又要灌他酒,又不許灌醉,這簡直是出難題嘛!我們怎麼知道他是半醉還是全醉!」
「噓!不許叫!」依雲說:「你先灌他喝酒就對了!」
蕭振風俯在依雲耳邊,自作聰明的說:
「是不是他得罪了你,你要灌醉他之後好揍他?我告訴你,你別揍他,你呵他癢,男人最怕呵癢,小琪就專門這樣整我!」
依雲啼笑皆非,拿這個混哥哥毫無辦法。好在高皓天興奮之餘,也不待人灌,就自己左一杯、右一杯的下了肚。大家又笑又鬧又開玩笑,一頓飯吃到九點多鐘。高皓天已經面紅耳赤,酒意醺然,高太太拉了拉依雲的袖子,低聲的說:
「差不多了吧?」依雲點了點頭。於是,酒席撤了,大家回到客廳,繼續未談完的話題,但是,不到十點鐘,依雲又拉住蕭振風,在他耳邊說:「你該告辭回家了!」「什麼?我談得正高興……」蕭振風叫。
「噓!」依雲說:「叫你告辭,你就告辭,知道嗎?」
「哦!」蕭振風也壓低了聲音:「你來不及的想整他了?呵癢!我告訴你,呵癢最好!」
「你走吧!」依雲笑罵著:「快走!」
蕭振風立即跳起身子,一迭連聲的嚷:
「走了!走了!走了!再不走有人要討厭了。」
碧菡的面頰猛然間緋紅了起來,她的心跳得那樣厲害,頭腦那樣昏亂,她不得不悄悄的溜回了自己的房間裡,坐在床沿上,她心慌意亂而又緊張恐懼。她沉思著,一時間,她覺得又迷惑又不安,這樣做是對的嗎?自己的未來將會怎樣?但是,她回憶起以往的許多事情,那雙男性的手,曾經把她抱往醫院。依雲那件白色的大衣,曾裹住她瑟縮的身子。醫院裡的輸血瓶,曾救了她一條生命。無家可歸時,依雲把她帶回高家……一連串的回憶從她腦海裡掠過,然後,這一連串的回憶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高皓天的凝視,和依雲所說的那句話:「命中注定,我們應該在一起的!碧雲天,記得嗎?」
是的,碧雲天!碧雲天!這是他們三個人的名字,冥冥中的神靈,早已決定要把他們三個人拴在一起。碧雲天,碧雲天,碧雲天!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有人輕敲房門,她驚悸的站起身子,恐慌的瞪視著門口,高太太和依雲一起走了進來。高太太一直走到她面前,一語不發的就把她擁進了懷裡。好半天,高太太才平復了她自己激動的情緒,她低聲的、憐愛的說:「好孩子,委屈你了!媽會疼你一輩子!」
「乾媽!」碧菡輕聲的叫。
「以後,該改口叫媽了。」高太太說。
依雲拉住了她的手。「碧菡,你該去了,他已經上了床。」
碧菡面紅心跳,張大眼睛,她可憐兮兮的看著依雲。
「姐姐,我很怕。」她低語。
「你隨機應變吧,」依雲說:「高家的命運,在你手裡。」她把碧菡拉到面前來,俯耳低語了幾句,碧菡的臉紅一陣又白一陣,她忽然想逃走,想躲開,想跑得遠遠的,但是,她接觸到高太太那感激的、熱烈的眼光,又接觸到依雲那祈求的、溫柔的神情,她挺直了背脊,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說:
「好了,我去!」依雲很快的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高太太又給了她一個熱烈的擁抱,她望著面前這兩個女人,從沒有一個時刻,發現自己竟有如此巨大的重要性。生命的意義在哪裡?生命的意義在覺得自己被重視!她昂起頭,推開房門,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了。悄悄的推開高皓天的房門,再悄悄的閃身進去,把門關好。她的心狂跳著,房裡只亮著一盞小小的台燈,光線暗幽幽的。她站在那兒,背靠在門上,高皓天在床上翻身,帶著濃重的酒意,他模糊的說:「依雲,是你嗎?」她走到床邊,高皓天伸過手來,握住了她的手,她不動,也不說話,皓天醉意朦朧的撫弄著她手腕上的鐲子,似清楚,又似糊塗的說:「你近來是真瘦了,鐲子都越來越鬆了。」
碧菡伸手關掉了桌上的小燈,房裡一片黝黑。她輕輕的、輕輕的寬衣解帶,輕輕的、輕輕的躡足登床。高皓天在醺然半醉下,只感到她溫軟的身子,婉轉投懷。不勝嬌弱的,她瑟縮在他的懷抱裡,帶著些兒輕顫。一股少女身上的幽香,繞鼻而來,他用手緊抱著她,心裡有點迷糊,有點驚悸,有點明白。「你不是依雲,你是誰?」
她震顫著,可憐兮兮的,他不由自主的抱緊了她。
「你渾身冰冷,」他說:「你要受涼了。」
她把頭緊埋在他胸前,他撫弄著她的頭髮:
「你是依雲嗎?」他半醉半醒的問。
「不。」她輕聲回答:「我是碧菡。」
「碧菡?碧菡?碧菡?」他喃喃的念著,忽然驚跳起來。「你是碧菡?」他問:「你為什麼在這兒?」
她把面頰偎向他的,她面頰滾燙,淚水濡濕了他的臉,她顫慄的、輕聲的、耳語的說:
「請你不要趕我走!我在這兒,我是你的!請不要趕我走!我是你的,不僅僅是我的人,也包括我的心!姐夫,」她偎緊了他:「我是你的,我是你的!請不要趕我走!請你!請你!請求你!」
他的手指觸到她柔軟的肌膚,身體感到她身子的顫動,耳中聽到她軟語呢喃,他想試著思索,但他想不透,只覺得血液在身體中加速的流動,一股熱力從胸中上升,迅速的擴展到四肢裡去。他甩甩頭,努力想弄清楚這件事,努力想克制那股本能的願望,他說:「碧菡,誰派你來的?」
「我自願來的。」她輕語。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碧菡,」他掙扎著,他的手碰觸到那少女身體上最柔軟的部分,感到那小小的身子一陣顫慄,一陣痙攣。「碧菡,」他努力掙扎著說:「別做傻事,乘我腦筋還清楚,你趕快走吧,趕快離開這兒!」「我走到哪裡去?」她低聲問:「到方正德那兒去嗎?」她微微蠕動著身子。「不,不,」他抱緊了她。「你不許去方正德那兒,你不許!」他吻著那柔軟的小嘴唇,她唇上有著淡淡的甜味,理智從他腦海裡飛走,飛走,飛走……飛到不知道多高多遠的地方去了。他喘息著,撫摸著她光滑的背脊,他模糊的說:「你哪兒都不能去,因為你沒有穿衣服。」
她的嘴唇滑向他的耳邊,她的手悄悄的捉住了他的手,她在他耳邊低低的、低低的說:
「我好冷,姐夫,抱緊我吧!」
再也沒有理智,再也沒有思想的餘地,再也沒有掙扎,沒有顧忌,他懷抱裡,是一個溫軟的、清新的、芬香的、女性的肉體!而這女性,還有一顆最動人的、最可愛的、最靈巧的、最細緻的心靈!他在半清醒半迷糊中,接受了這份「最完整」的奉獻!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30:46
第18節
早上,高皓天從沉睡中醒了過來,一縷冬日的陽光,正從窗簾的隙縫中透進來,天晴了,他模糊的想著,渾身懶洋洋的,不想起床。夜來的溫馨,似乎仍然偏布在他的四肢和心靈上。夜來的溫馨!他陡的一震,睡意全消,天哪!他做過了一些什麼事情?翻轉身子,他立即接觸到碧菡那對清醒白醒的眸子,她正蜷縮在棉被中,靜悄悄的、含羞帶怯的、溫溫柔柔的注視著他。「碧菡!」他啞聲喊:「碧菡!」
「我不敢起來,」她微笑著低語。「我怕我一動,就會把你吵醒了。」「碧菡!」他搖頭,自責的情緒強烈的抓住了他,夜來的酒意早成過去,理智就迅速的回來了。他蹙緊眉頭,瞪視著她。「哦!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碧菡,」他咬緊嘴唇,用拳頭捶著床墊。「你怎麼這樣傻?你為什麼要這樣?你這個……這個……這個小傻瓜!誰要你這樣做的?依雲嗎?她瘋了,居然拖你下水!碧菡,你實在不該……」
碧菡滾到他身邊,她用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她的眼睛明亮而清幽的凝視著他。輕聲的,溫柔的,她打斷了他的自怨自艾。「別怪姐姐,別怪你自己,」她說,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所有的事,都出於我的自願,與姐姐和乾媽都沒有關係。」
「你的自願!」他叫:「為什麼?」
碧菡的睫毛垂了下來,她把面頰埋進枕頭裡去,她的身子瑟縮了一下,那眼光頓時顯得暗淡了。
「或者,」她低低的、自卑的說:「你覺得……我是很不害羞的吧!或者,你會看不起我吧!」
「碧菡!」他激動的叫了一聲,把她的面頰從枕頭裡扳轉過來,她抬起了睫毛,眼裡已凝貯著淚水。這帶淚的凝視使他的心臟猛抽了一下,他一把擁住了她,用面頰緊緊的貼著她的鬢角,他低聲的叫:「碧菡,你怎會這樣想?我看不起你?我該看不起的,是我自己!我是一個偽君子,一個衣冠禽獸!我居然……糟蹋了你!你,一直在我心裡是那樣純潔,那樣美好,那樣高雅的女孩!我一天到晚防範別人會糟蹋了你,污辱了你,結果,我自己卻做了這種事情!哦,碧菡,你不該讓它發生的,你應該逃開我,逃得遠遠的!」
碧菡把臉從他面頰邊轉開,她正對著他的臉,她小小的手指撫摸著他的下巴,她眼裡依然帶淚,唇邊卻掛著個美麗的、動人的、嬌怯的微笑。
「你真把我想得那樣好嗎?」她低問。
「是的!」「那麼,現在我在你心裡就不純潔,不高雅,不美好了嗎?」
「你在我心裡永遠純潔而美好!」
「那麼,你在乎什麼呢?」她緊盯著他,眼裡有種天真的光芒。「我並沒有改變,不是嗎?」
「你……」他結舌的說:「你不在乎別人怎樣想嗎?你以後的幸福、前途,你全不管嗎?」
「全世界的男人裡,我只在乎你一個!」她穩定的說。「我以後的幸福、前途,我在昨夜,已經一起交給你了!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碧菡!」他緊盯著她。「你明知道,我有太太。」
「是的,」她輕語:「姐姐說,我們是娥皇女英,所以,你是現成的舜帝。當昨晚我走進你的房門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了我自己的命運。我既不要名份,也不要地位,我心甘情願,和姐姐永在一起,並為你生兒育女!我仔細想過,這是我最好的遭遇,最好的結果。」
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這張年輕的、煥發光彩的面龐。
「天哪!」他低叫:「你居然放棄了戀愛的機會?」
「沒有。」她搖頭,熱烈的看著他。「告訴我,」她輕幽幽的說:「昨晚,你雖喝多了酒,你並沒有醉到不知道我是誰的地步,是嗎?」「是的,」他赧然的說:「我知道是你,我——明知故犯,所以罪不可赦。」「為什麼你要明知故犯?」她問,忽然大膽起來,她的眼睛裡有著灼灼逼人的光彩。
「我……」他猶豫著,那對眼睛那樣明亮的盯著他,那光潔的面龐那樣貼近他,他心蕩神馳,不能不說出最坦白的話來:「我想——我早已愛上了你,碧菡,你使我毫無拒絕的能力。」
她的眼睛更亮了,有兩小簇火焰在她眼中燃燒。
「我就要你這句話!」她甜甜的說,一抹嫣紅染上了她的面頰。「你看,我並沒有放棄戀愛的機會,你又何必有犯罪感,而自尋煩惱呢?」她的手從他下巴上溜下來,玩弄著他睡衣上的鈕扣,她睫毛半垂,眼珠半掩,繼續說:「至於我呢?說一句老實話,我……自從在醫院裡,第一次見到你……哦,不,可能更早,當你把我抱進汽車,或抱進醫院的那一剎那起,我已經命定該是你的了。因為……因為……我心裡從沒有第二個男人!」「哦,碧菡!」他輕呼著,聽到她做如此坦白的供述,使他又驚又喜又激動又興奮。「你是說真心話嗎?不是因為我已經佔了你的便宜,所以來安慰我的嗎?我能有這樣的運氣嗎?我值得你喜歡嗎?」「姐夫!」她低叫:「我從沒在你面前撒過謊,是不是?我從沒欺騙過你,是不是?」
他凝視她,深深的凝視她,他注視得那樣長那樣久,使她有些不安,有些瑟縮了。然後,他擁住了她,他的嘴唇捕捉到了她的。她心跳,她氣喘,她神志昏沉而心魂飄飛。昨夜,他也曾吻過她。但是,卻絕不像這一吻這樣充滿了柔情,充滿了甜蜜,充滿了信念與愛。她昏沉沉的反應著他,用手緊挽著他的脖子。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滾下來,他的唇熱烈的、輾轉的緊壓著她,她聽得到他心臟沉重的跳動聲,感覺得到他呼吸的熱力。然後,他的嘴唇滑過她的面頰,拭去了她的淚,他在她耳邊輾轉低呼,一遍又一遍:
「碧菡!碧菡!碧菡!」「姐夫!」她輕應著。「噓!」他在她耳邊說:「這樣的稱呼讓我有犯罪感,再也不要這樣喊我!叫我的名字,請你!」
碧菡期期艾艾,難以開口。
「你……你……是我姐夫嘛。」
「經過了昨夜,還是姐夫?」他問。
她紅著臉,把頭埋在他的胸前。
「皓天!」她叫。她聽到他的心臟一陣劇烈的狂跳。他半晌無語,她悄悄的抬起頭來看他,於是,她看到他眼裡竟有淚光。
「碧菡,」他望著天花板,幽幽的說:「我從沒有做過這樣的夢想。在我和依雲婚後,我覺得我已擁有了天下最好的妻子,我愛依雲,愛得深,愛得切,我從不想背叛她。即使現在,你躺在我懷裡,我仍然要說,我愛依雲。你來到我家以後,每天每天,你和我們朝夕相共,我必須承認,你身上有種嶄新的、少女的清幽,你吸引我,你常使我心跳,使我心動。但我從沒有轉過你任何惡劣的念頭,我只想幫你物色一個好丈夫,我做夢也沒想到過要佔有你。或者,在潛意識中,我確實嫉妒別的男性和你親近,明意識裡,我卻告訴自己,你像一朵好花,我只是要好好栽培你,讓你開得燦爛明媚,而不是要採擷你。依雲的不孕症,造成家庭裡的低潮,她太大方,你太善良,她要孝順,你要報恩,竟造成我坐享齊人之福!我何德何能,消受你們兩個?我何德何能,擁有你們兩個?」碧菡用手輕輕的環抱住他,她誠摯的說:「讓我告訴你,我絕不會和姐姐爭寵,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應該愛她,遠超過愛我!否則,我會代姐姐恨你!你要記住,她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侍妾……」
他用手一把蒙住了她的嘴。
「永不許再用這兩個字!」他啞聲說。
她掙脫了他的手,固執的說:
「我要用,我必須用!因為這是事實,你一定要認清這事實。否則,我不是報姐姐的恩,而是奪姐姐的愛,那我就該被打入地獄,永不翻身!」
「你多矛盾!」他說:「你要我愛你,你又怕我愛你,你是為愛而獻身,還是為報恩而獻身?」
「我確實矛盾。」她承認。「我既為愛而獻身,也為報恩而獻身,我既要你愛我,又不許你太愛我。如果你的愛一共一百分,請你給姐姐九十八分,給我兩分,我願已足。」
他吻她的面頰。「你是個太善良太善良的小東西,你真讓我心動!」他說:「為什麼要這樣委屈你?如果我有一百分的愛,讓我平均分給你們兩個人。」「啊啊,不行不行。」她猛烈的搖頭。「你記牢了,你要給姐姐九十八分,只給我兩分,超過這個限度,我就會恨你,不理你!你發誓!」「我不發,」他搖頭。「感情是沒有一個天平可以衡量的,我永不會發這種誓,我愛你們兩個!」
「但是,」她正色的看著他。「你發誓,你永不會為了我而少愛姐姐!」「為了你嗎?」他低歎著。「我應該為了你而多愛依雲,因為,她把你送進了我懷裡!像芸娘為沈三白而物色憨園,用情之深,何人可比?沈三白無福消受憨園,我卻何幸,能有你和依雲!」他再歎了口氣,撫摸著碧菡的頭髮,他深思的說:「《花月痕》裡面有兩句話,你知道嗎?」
碧菡搖搖頭。「《花月痕》是一部舊小說,全書並不見得多精彩,只是,其中有兩句話,最適合我現在的心情。」他清晰的念了出來:「薄命憐卿甘作妾,傷心恨我未成名!」
她凝思片刻。「知道嗎?」她說:「這兩句話對我們並不合適。」
「怎麼?」「這是中國古代的士大夫思想。現在呢,我既不能算是薄命,你也沒有什麼可傷心。我病得快死,卻被你們救活,我愛上你,竟能和你在一起,我享受我的生活,享受你和姐姐對我的疼愛,不說我命好已經很難,怎能說是薄命呢?你年紀輕輕,已有高薪的工作,是個頗有小名的工程師,家裡又富饒,不愁衣食,不缺錢用,除非你貪得無厭,否則,你還有什麼不知足?什麼可傷心呢?」
他思索了一會兒,忍不住噗哧一笑。
「沒料到,你這小小腦袋,還挺有思想呢!」
「好不容易,」碧菡說:「你笑了。」
他凝視她,那嬌羞脈脈,那巧笑嫣然,那柔情萬縷,那軟語呢喃……他不能不重新擁住了她,深深的,深深的吻她。
一吻之後,她抬起頭來,看到那射進房來的陽光了。她驚跳起來,問:「幾點鐘了?」他看看手錶。「快九點了。」「天!」她喊:「我們不上班了嗎?而且……而且……」她張惶失措。「這麼晚不起床,要給乾媽和姐姐她們笑死!」她慌忙下床穿衣。一句話提醒了皓天,真的,依雲會怎麼想?即使事情是她安排的,難道在她內心深處,不會有絲毫的嫉妒之情?他趕快也跳下床來穿衣服。梳洗過後,他們走出了房間,碧菡是一臉的羞澀,皓天卻是既尷尬,又不安。他們在客廳裡看到了依雲,和滿面春風的高太太。依雲似乎起床已經很久了,坐在沙發中,她正在呆呆的啃著手指甲,一份沒有翻閱過的報紙,兀自放在咖啡桌上。看到了他們,她跳起來,輪流望著皓天和碧菡的臉色,然後,她揚了揚眉毛,微笑的說:
「恭喜你們啦!」碧菡滿臉紅霞,羞澀得幾乎無地自容。皓天也紅了臉,緊捏了依雲的手一下,他說:
「你們訂的好計!」「不管計策多好,」依雲似笑非笑的瞅著皓天。「也要人肯中計呀!」「咳!」皓天乾咳了一聲,望望四周:「有可吃的東西沒有?我們還要趕去上班呢!」「有,有,有,」高太太一迭連聲的說:「早給你們準備好牛奶麵包了,還有一鍋紅棗蓮子湯。」她走過去,親熱的牽著碧菡的手,低問了一句什麼,碧菡的臉更紅了,紅得像個熟透了的美國蘋果。皓天悄悄的看了她一眼,正好她也斜睨過來,兩人的目光一接觸,就又慌忙的各自閃開。高太太看在眼裡,樂在心裡,她挽著碧菡,說:「今天請天假,不要去上班了吧!」「不,不,」碧菡立即說:「一定要去的,好多工作沒做完呢!」阿蓮端了牛奶麵包進來,又捧來一鍋紅棗蓮子湯,她只是笑吟吟的望著高皓天和碧菡,看得兩人都渾身不自在。高太太親自給碧菡裝了一碗紅棗蓮子湯,笑嘻嘻的說:
「碧菡,先把這碗湯喝了吧!取個好兆頭!」
好兆頭?碧菡一愣,不知高太太指的是什麼,但是,當她順從的喝那碗湯時,她才明白過來,原來那裡面是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四樣東西,合起來竟成為「早生貴子」四個字!中國老古董的迷信都出來了。她一面喝湯,一面臉就紅到脖子上了。匆匆的吃完早餐,高皓天走到依雲身邊,閃電般的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他低聲湊著她耳朵說:
「今晚要找你算帳!」依雲怔了怔,會過意來,臉就也紅了,瞅著他,她低語了一句:「別找我,找那個需要喝蓮子湯的人吧!」
「我找定了你!」高皓天悄悄說:「別以為你從此就可以擺脫我了!」說完,他掉轉頭,大聲喊:「碧菡!快一點,要去上班了!」碧菡衝進屋裡,穿上大衣,她走了出來。望著依雲,碧菡靦靦腆腆的一笑,羞羞澀澀的說了一聲:
「再見!姐姐!」又回頭對高太太說:「再見,乾媽!」
高太太一直追到門口去,嚷著說:
「中午早點回來吃飯哦,我已經叫阿蓮給你燉了一隻當歸雞了。」碧菡和皓天衝進了電梯,碧菡才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來,高皓天也像卸下了一個無形的重擔一般,他們彼此對視著,都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笑。碧菡垂下了眼瞼,用手撥弄大衣上的扣子,皓天伸出手去,捉住了她的手。
「不後悔嗎?碧菡?」他深沉的問。
她抬眼注視他,眼裡一片深情。
「永不!」她說。他捉緊了她的手,握得好緊好緊。電梯門開了,他挽著她走出電梯,走出公寓,走上汽車。那種嶄新的、溫柔的情緒,一直深深的包圍著他們。
這兒,依雲目送他們兩個雙雙走出大門,她就又坐回沙發裡,深思的啃著手指甲。高大太笑嘻嘻的關好了門,回過頭來,她用手揉著眼睛,又是笑,又是淚的說:
「他們不是很好的一對嗎?依雲?」
「哦!」依雲怔著,牙齒猛的一咬,手指頭被咬得出血了。她趕快把整個手指頭伸進嘴裡去含著。高太太似乎驚覺到自己說錯了什麼,她對依雲尷尬的笑了笑,說:
「依雲,你真是天下最賢慧的兒媳婦。」
不知百年以後,有沒有人來給她立賢慧牌坊?她心裡懵懵懂懂的想著,牙齒仍然拚命啃著手指甲。高太太躊躇志滿的四面望望,又說:「真難為了碧菡那孩子,我們也不能虧待了人家,過兩天要叫人來把房子改裝一下,也佈置一個套房給碧菡和皓天,像你們那間一樣的。在沒佈置好以前,只好先委屈你一下,依雲,你就先住碧菡的房間吧,待會兒,讓阿蓮把你們的東西換一換……」她歉然的望著依雲,有點不好意思的說:「依雲,你不會介意吧!你看……我們是從大局著想,等碧菡有了孩子,當然……就隨皓天,愛去那個房間,就去那個房間了。依雲,」她注視著兒媳婦:「你真的不介意嗎?」
「哦,哦,當然,當然。」依雲下意識的回答著,手指被啃掉了一層皮,好痛好痛。她把手指從嘴裡拿出來,望著那破皮的地方,指甲被啃得發白了,破口之處,正微微的沁出血來。她用另一隻手握住這受傷的手指,嘴裡自言自語的說:
「從小就是這毛病,總是自己弄傷了自己。」
高太太詫異的回過頭來。
「你在說什麼?」她溫和的問。
「哦,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她張大了眼睛說,站起身來:「我去叫阿蓮幫忙換房間!」她很快的衝進了臥房,一眼看到那張已被收拾乾淨,換了床單的雙人床,她就呆呆的愣住了。不知不覺的,又把那只受傷的手指,送進嘴裡去啃起來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31:51
第19節
這天在公司中,高皓天是無心於設計圖了,他總是要悄悄的抬起頭來,悄悄的窺探著碧菡。他奇怪,在昨天以前,這個女孩只是他的一個小妹妹,兩年以前,她只是給依雲惹麻煩的一個女學生,但是,現在呢?她卻成為了他生命裡的一部分。她那一顰眉,一微笑,一舉手,一投足……都帶給他那樣深切的溫柔,和說不出的親切。他不能不常常走近她身邊,對著她莫名其妙的微笑。
碧菡呢?這個上午的工作也是天知道,她一直像駕在雲裡,像行在霧裡,對所有的事物都是迷迷糊糊的。一個女孩,怎能在一夜間,從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婦人?她常癡癡的出起神來,動不動就覺得面紅心跳。每當皓天從她身邊掠過,每當他對她投來那深情款款的微笑時,她就感到自己根本不存在了,天地也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辦公廳也不存在了……她眼裡只有他的眼睛,他的微笑。
一個上午就在這種縹縹緲緲、迷迷濛濛中度過了。終於,他們下了班,坐進汽車,他立刻伸過手來,緊緊的握住了她的,兩人相對凝視,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他發動了車子,一路上,他們除了交換眼光和微笑以外,幾乎什麼話都沒有談。回到家中,碧菡先跑回臥房去脫大衣,一進臥房,她呆了呆,書桌上放的不是她的東西,化妝台上是依雲的化妝品,她愣在那兒,依雲已在客廳裡叫了起來:
「你走錯房間了,碧菡!」
碧菡退回客廳裡,她詫異的問:
「我的房間呢?」高太太笑嘻嘻的迎了過來。
「碧菡,」她溫柔的說:「你先和依雲換換房間住,等你的房間裝修好了,你再搬回來。」
碧菡瞪大了眼睛,她愕然的說:
「什麼?我和姐姐換房間?」她的臉漲紅了,卻不僅僅由於羞澀,而有更多的激動。「乾媽,」她猛烈的搖頭:「這樣不行,這樣絕對行不通!」她衝進臥房裡去,一面急急的叫著:「我要馬上換回來!」說著,她立即動手去抱化妝台上那些瓶瓶罐罐。「碧菡!」高太太追過去,叫著:「你何必這樣呢?先和依雲換換房間有什麼關係!」
碧菡站住了,她直視著高太太。
「有關係的,乾媽,」她誠懇、真摯,而激動的說:「我之所以願意做這件事,是希望能解決高家的問題,帶給高家歡樂。是因為姐姐待我太好,除此以外,我不知怎麼做才能報答姐姐?可是,如果換了房間,就等於是鵲巢鳩佔!我再不懂事,我再糊塗,我再忘恩負義,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來!乾媽,您如果疼我,不要陷我於不義!姐姐!」她揚著頭叫依云:「你怎麼能這樣做?如果你一定要我換房間,我還是回我松山區的老家去,你另外給姐夫找一個女人吧!」她急得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姐姐,你把我想成怎樣的女人了?」
依雲呆站在客廳中,一時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在內心深處,卻有一股溫柔的、酸楚的情緒,迅速的升了起來,把她給密密的包圍住了。她正遲疑問,高皓天已衝到她的面前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臉色蒼白,眼睛黝黑的盯著她。「依雲!」他說:「你是什麼意思?你是在懲罰我?還是在責備我?還是安心咒我不得好死?事情是你們安排的,計策是你們訂下的,假如我得到碧菡而失去你,那麼,我還是剃了頭當和尚去!我誰也不要了!」
「哎唷!」高太太看出事態嚴重,有點手忙腳亂了。她開始一迭連聲叫阿蓮:「阿蓮!阿蓮!把她們的東西再換回來,趕快趕快!」她看著碧菡,小心翼翼的說:「給你換一張雙人床,總可以吧!」碧菡垂下了眼睫毛,半晌不語。然後,她抬起頭來,注視著高太太,她像是在一瞬間長大了,成熟了。她壓抑了自己的羞澀,輕聲的,卻堅決的說:
「乾媽,請你原諒我,我必須要表明自己的立場。今天我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合乎常理,尤其不合乎這個時代。可是,我們做了,像一百年前的中國人一樣的做了。那麼,我們就維持一百年前的禮數吧。尊卑長幼不可亂,大小嫡庶必須分!否則,我會無地自容!」
「碧菡!」依雲忍不住趕了過來,迅速的,她把碧菡擁進了懷裡,憋了一個上午的眼淚,忽然像缺了堤一般的氾濫起來。她哭泣著抱緊了碧菡,喃喃的、含糊的嚷:「你是我的小妹妹!我們說好了的,沒有什麼尊卑長幼,沒有什麼大小嫡庶!你只是我的小妹妹!」
碧菡也哭了,她擁著依雲說:
「姐姐,你是那麼好的姐姐,你還不瞭解我?如果我早知道你這樣不瞭解我,我就不會答應你做這件事了!」
聽到碧菡這樣說,依雲感到連心都碎了,她忽然覺得那樣慚愧,那樣抱歉,只因為自己早上的態度並不很好。她感激,她心酸,她緊擁住碧菡,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借這一個擁抱而傳達給她。
於是,房間又換了回來,在碧菡的堅持反對之下,高太太連裝修的念頭都打消了,只給碧菡屋裡換了張床而已。但是,對高皓天來說,現實的問題卻是相當難堪的。晚上,依雲把他推出房門,在他耳邊說:
「去碧菡那兒吧,並不是我不要你,只是媽會不高興,而且,你也該待碧菡好些,她……她還是新娘子呢!」
「依雲!」他想留下來。「你不能……」
「噓!」依雲把手指頭按在他唇上。「快去!你聽話,才是我的好丈夫!」他無可奈何的去敲碧菡的房門,碧菡一打開就呆了,攔在門口,她一臉的緊張和抗議:
「姐夫,你來幹什麼?」她正色凜然的說:「趕快回姐姐那兒去!否則,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說完,她不由分說的就關上了房門,隨他怎麼敲門,怎麼低喚,怎麼哀求,她就是相應不理。高皓天迫不得已,又折回依雲那兒,依雲卻對著他一個勁兒的搖頭:「不行!不行!你還是到碧菡那兒去,要不然,媽一定以為我是醋罈子!」說完,她也要關門,皓天慌忙把腳一伸,頂住了門,瞪視著她說:「喂喂,你們是不是預備要我睡在走廊上?無論如何,總該給我一個地方睡呀!整天,你們又是換房間,又是買床,怎麼我反而連可待的房間也沒有了?可睡的床也沒有了?何況,天氣很冷呢!別太沒良心,把我凍死了,你們兩個都當寡婦!」
依雲噗哧一聲笑了,這才放他進房間。
可是,這樣的節目,是經常演出了,高皓天這才知道,齊人之福實在是齊人非福。他常終夜奔走於兩個房門口之間,哀求這個開門或哀求那個開門。碰到兩個都不肯開門的時候,他就是「為誰風露立中宵」,把自己凍得渾身冰冰冷。這樣鬧了兩個月,他夜裡睡眠不足,白天臉色發青。高太太又錯會了意,趕快燉雞湯給他補身體,一面暗示兩個兒媳婦要「適可而止」,弄得依雲和碧菡都緋紅了臉,而皓天卻一肚子的「有苦說不出」。二月,張小琪生了一個八磅重的胖兒子。碧菡那兒仍然沒有消息。三月,張小琪的兒子滿了月,碧菡仍然毫無動靜。高太太心裡納悶,嘴裡也不好說什麼。可是,這天清晨,高太太起了一個早,卻發現皓天裹了一床毛氈,睡在沙發上。高太太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推醒了皓天,急急的問:
「怎麼了?兩張床不去睡,怎麼睡在沙發上呢?」「媽呀!」皓天這才苦笑著說:「你不知道,這幾個月以來,我是經常睡沙發的!」「怎麼回事?」高太太蹙著眉,大惑不解的問。
「這邊把我往那邊推,那邊把我往這邊推,兩邊都不開門,你叫我睡到哪裡去?」還有這種事?高太太又好氣又好笑,怪不得碧菡不懷孩子,睡沙發怎麼睡得出孩子來?於是,這天午後,高太太把兩個兒媳婦都叫到屋裡來,私下裡,談了一大篇話。然後,依雲又把碧菡拉到房裡,懇切的說:
「碧菡,我們這樣確實不是辦法。弄得皓天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也太過分了。」
「還不是怪你!」碧菡臉紅紅的說:「你為什麼不開門嘛?」
「你又為什麼不開門呢?」依雲問。
姐妹兩個相對瞪眼睛,然後都忍不住的笑了起來。
依雲拉住了碧菡的手,她親熱的說:
「碧菡,我們不要幼稚了吧,這樣做,實在太傻氣!你心平氣和想一想,最重要的問題,你是不是該有個孩子呢?假若你一直把他關在門外,怎麼懷孩子?我想,從今天起,你不許關門,他以你那兒為主,以我這兒為副。等你懷了孩子,我們再訂出個辦法來。這樣,好不好呢?」
碧菡俯首不語。於是,從這天起,皓天才算不吃閉門羹了。他經常睡在碧菡那兒,偶然睡在依雲那兒。日子平靜的滑過去,依雲和碧菡,始終維持著姐妹般的親情。皓天這才享受到一段真正溫馨而甜蜜的生活。
天氣漸漸熱了。依雲、碧菡、和皓天喜歡結伴郊遊,他們三個那樣親切,那樣融洽,常常使旁觀的人都鬧糊塗了,實在看不出他們三個人的關係。可是,好景不常,這種親密的三人關係,很快就成為了過去。隨著天氣的燠熱,高家的氣氛像是週期性的又陷入了低潮,這一次,連碧菡都有些不安了。私下裡,碧菡悄悄的問高皓天:
「會不會我也和姐姐一樣,有了毛病!」
「別胡說!」皓天不安的望著她:「怎麼會這麼巧,你們都有了毛病?」側著頭,他想了想,然後,他把碧菡拉進懷裡,警告的說:「不過,有件事,我還是先講明白的好,萬一你真有了什麼毛病,你可不許和依雲聯合起來,再給我弄第三個女人!」「那可說不定!」碧菡笑吟吟的說:「可能你命中注定,是該有七十二個老婆的,那麼,你只好一個一個的弄來了!」
皓天望著碧菡,這半年多以來,她更加豐潤、更加明媚了,舉手投足間,她天生就有一種動人的韻致。她細膩,她溫柔,她是女人中的女人。以前,他總覺得她過分的飄逸,常給人一種如夢如幻的不真實感。現在呢?她卻是實在的。總之,當她依偎在他懷中時,她是那樣一個真實的、完整的女人。「碧菡,」他常歎息著說:「我還記得第一次到你家去,你奄奄一息的躺在病榻上,我把你抱進車裡,你躺在我懷中,輕得像一片羽毛。我怎會料到,這一抱,我就抱定了你!」
她凝視他,眼裡閃著光,那臉上的表情是動人的,柔情如水,溫馨如夢。「我卻已經料到了。」她低語。「在我昏迷中,我腦子裡一直浮動著一張面孔,我醒來,看到你以後,我就對自己說,這是你的姐夫,可是,他卻可能會主宰了你的一生!」
「為什麼?」她坦白的看著他。「我愛你,皓天!」她說:「我一直愛你!你是屬於姐姐的,不屬於我。因此,我常想,我可以一輩子不結婚,跟隨著你們,做你們的奴隸。誰知,命運待我卻如此優厚,我竟能有幸侍奉你!皓天,我真感激,感激這世上所有的一切!感激我活著!」聽她這樣說,皓天忍不住心靈的悸動。
「哦,碧菡!」他喊:「別感激,命運對你並不公平!像你這樣的女孩,應該有一個完整的婚姻!」
她長長久久的瞅著他。
「可是,這世界上只有一個高皓天!不是嗎?」
他抱住了她,深深的吻她。
「這個高皓天有什麼好?值得你傾心相許?」
「這個高皓天或許沒有什麼好,」她輕輕的,柔柔的說:「只是,這世界上有一個癡癡傻傻的小女孩,名字叫俞碧菡,她就是誰也不愛,只愛這個高皓天!」
他凝視她的眼睛,輕輕歎息。
「是的,你是個癡癡傻傻的小女孩!你癡得天真,你傻得可愛!」把她緊擁在懷裡,他在心裡無聲的叫著:「天哪,我已經太喜歡太喜歡她了!天哪!那愛的天平如何才能維持平衡呢!天哪!別讓我進入地獄吧!」
是的,皓天和碧菡是越來越接近了,白天一起上班,晚上相偕入房,他們的笑聲,常常洋溢於室外,他們的眼波眉語,經常流露於人前。依雲冷眼旁觀,心中常像突然被猛捶了一拳,說不出的疼痛,說不出的酸楚。夜裡,她孤獨的躺在床上,聽盡風聲,數盡更籌,往往,她會忽然從床上坐起來,用雙手緊抱住頭,無聲的啜泣到天亮。
八月,碧菡仍然沒有懷孕。高太太又緊張了,這天,她悄悄的帶碧菡去醫院檢查,那為碧菡診斷的,依舊是當初給依雲看病的林醫生。檢查完畢,他笑吟吟的對高太太說:
「你兒媳婦完全正常,如果你兒子沒毛病的話,她是隨時可能懷孕的。」高太太樂得闔不攏嘴。
「我兒子檢查過了,沒病!」她笑嘻嘻的說,不敢說明她的兒子就是來檢查過的高皓天!「可是,為什麼結婚九個月了,還沒懷孕呢!」「這是很平常的呀,」林醫生說:「不要緊張,把情緒放鬆一點,算算日子,在受孕期內,讓她多和丈夫接近幾次,準會懷孕的!只是你媳婦有點輕微貧血,要補一補。」
回到家來,高太太興致沖沖的,又是人參,又是當歸,一天二十四小時,忙不完的湯湯水水,直往碧菡面前送。又生怕她吃膩了同樣的東西,每天和阿蓮兩個,挖空心思想菜單。依雲看著這一切,暗想:這是碧菡沒有懷孕,已經如此,等到懷了孕,不知又該怎樣了?高太太又生怕兒子錯過什麼「受孕期」,因此,只要皓天晚上進了依雲的房間,第二天她就把臉垮下來,對依雲說:
「醫生說碧菡隨時可能懷孕,你還是多給他們一點機會吧!」依雲為之氣結,衝進臥房裡,她的眼淚像雨一般從面頰上滾下來,她會用手蒙住臉,渾身抽搐著滾倒在床上,心裡反覆的狂喊著:「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高皓天沉浸在與碧菡之間那份嶄新的柔情裡,對週遭的事都有些茫然不覺。再加上碧菡在公司裡仍然是小姐的身份,那些光桿同事並不知道碧菡和皓天的事情,所以,大家對碧菡的追求非但沒有放鬆,反而越來越熱烈起來,因為碧菡確實一天比一天美麗,一天比一天動人,像一朵含苞的花,她正在逐漸綻放中。這刺激了高皓天的嫉妒心和佔有慾,他像保護一個易碎的玻璃品般保護著碧菡,又怕她碎了,又怕她給別人搶去。每次下班回家,他不是罵方正德不男不女,就是罵袁志強鬼頭鬼腦,然後,一塌刮子的給他們一句評語: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哦,」碧菡笑吟吟的說:「他們都是癩蛤蟆,你是什麼呢?」
他瞪大眼睛,趾高氣昂的說:
「你是天鵝,我當然也是天鵝了!你是母天鵝,我就是公天鵝!」他的老毛病又發作了,側著頭,他說:「讓我想想,天鵝是怎麼樣求愛的?天鵝叫大概和水鴨子差不多!」於是,這天晚上,碧菡和高皓天的屋裡,傳出了一片笑聲,和皓天那不停口的「呱呱呱」的聲音。
依雲聽著那聲音,她衝進臥房,用手緊緊的蒙住了耳朵。坐在床上,她渾身痙攣而顫抖,她想著那「吱吱吱」「吼吼吼」的時代,似乎已經是幾千幾百萬年以前的事了。現在的時代,是屬於「呱呱呱」的了。
這種壓力,對依雲是沉重而痛楚的,依雲咬牙承擔著,不敢作任何表示。因為皓天大而化之,總是稱讚依雲大方善良,碧菡又小鳥依人般,一天到晚纏著她叫姐姐。風度,風度,人類必須維持風度!稍一不慎,丈夫會說你小器,妹妹會說你吃醋,婆婆一定會罵你不識大體!風度!風度!人類必須維持風度!可是,表面的風度總有維持不住的一天!壓力太重總有爆發的一天!這天中午,碧菡和高皓天衝進家門,他們不知道談什麼談得那麼高興,碧菡笑得前俯後仰,一進門就嚷著口渴。皓天衝到冰箱邊,從裡面取出了一串葡萄,他仰頭銜了一粒,就把整串拎到碧菡面前,讓她仰著頭吃。碧菡吃了一粒,他又自己吃了一粒,那串葡萄,在他們兩個人的鼻子前面傳來傳去,依雲在一邊看著,只覺得那串葡萄越變越大,越變越大,好像滿屋子都是葡萄的影子。就在這時,皓天一回頭看到了依雲,他心無城府的把葡萄拎到依雲面前來,笑嘻嘻的說:
「你也吃一粒!」依雲覺得腦子裡像要爆裂一般,她一揚手,迅速的把那串葡萄打到地下,她大叫了一聲:
「去你的葡萄!誰要你來獻假慇勤!」說完,她轉頭就奔進了臥房,倒在床上,她崩潰的放聲痛哭。
高皓天愣住了,望著那一地的葡萄,他怔了幾秒鐘,然後,他轉身追進了依雲的房間,把依雲一把抱進了懷裡,他蒼白著臉,焦灼的喊:「依雲!依雲!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依雲哭泣著抬起頭來,她語不成聲的說:
「你已經不再愛我了,不再愛我了!」
「依雲!」皓天啞著喉嚨喊:「如果我不愛你,讓我死無葬身之地!讓我今天出了門就撞車撞死!」
依雲張大了眼睛,立即用手蒙住了皓天的嘴。
「誰讓你發毒誓?你怎麼可以發這種誓?」
皓天含淚望著她。「那麼,你信任我嗎?」
她哭倒在他懷裡。「皓天!皓天!」她喊著:「不要拋棄我!不要拋棄我!因為,我是那麼那麼愛你呀!」
高皓天滿眼睛的淚。「依雲,」他顫慄著說:「如果我曾經疏忽了你,請你原諒我,但是,我從沒有停止過愛你!」
「可是,」她用那滿是淚痕的眼睛盯著他。「你也愛碧菡!是嗎?」他不語。他們默默相視,然後,依雲平靜了下來,她低下頭,輕聲說:「以前看電影深宮怨,裡面就說過一句話:你並不是世界上第一個同時愛上兩個女人的男人!」
一聲門響,碧菡閃身而進,關上房門,她怯怯的移步到他們面前,站在床前面,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兩行淚水正沿頰滾落,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在依雲面前跪了下去。「碧菡!」依雲驚喊,溜下床去,她抱住了碧菡,頓時間,兩個人緊緊擁抱著,都不由自主的泣不成聲。
高皓天的手圈了過來,把她們兩個都圈進了他的臂彎裡。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32:27
第20節
不知不覺的,冬天又來了。
由夏天到冬天,這短短的幾個月,對高家每個人來說,似乎都是漫長而難耐的。碧菡天天在期待身體上的變化,卻每個月都落了空,她始終沒有懷孕。高太太失去了弄湯弄水的興致,整天只是長吁短歎。高繼善埋怨自己三代單傳,竟連個兄弟都沒有,否則也可從別的房過繼一個孩子來。高皓天自從依雲發過脾氣以後,就變得非常小心,他周旋於碧菡和依雲之間,處處要提醒自己不能厚此薄彼,他比「孝子」還要難當,活了三十四歲,才瞭解了什麼叫「察言觀色」。依雲很消沉,很落寞,常常回娘家,一住三四天,除非皓天接上好幾次,就不肯回來。這樣的日子是難過的,是低沉的。儘管高皓天生來就是個樂天派,在這種氣氛中也樂不起來了。這年十二月,張小琪居然又懷了孕,高太太知道之後,歎氣的聲音就簡直沒有間斷了。「唉!人家是一個媳婦,懷第二個孩子了,我家兩個媳婦,卻連個孩子影兒都沒有。唉!我真命苦!唉!」
聽到這樣的話,高皓天就有點兒心驚肉跳,依雲已經因為沒生孩子變得罪孽深重,難道還要弄得碧菡也擔上罪名?於是,他對母親正色說:「媽,我看不孕的毛病,根本就在我們高家!」
「什麼話?」高太太生氣的嚷。「你又不是沒有檢查過,身體好好的,怎麼問題會出在高家!」
「說不定祖上沒積德!」皓天衝口而出。
「你——你——」高太太氣得發抖。「你再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我讓你爹給你兩耳光!」
「好了,媽,算我不該說。」皓天慌忙轉圜。「我的意思是說,有些人生孩子很容易,有些人生孩子很難,我沒孩子,很可能是我這方面的問題。你看,你生孩子也很難,和爸爸結婚快四十年,你不是也只生了我一個嗎?講遺傳律的話,我就也不容易有孩子!」他這套似是而非的道理,倒把高太太講得啞口無言。可是,思索片刻之後,她卻又有了新花樣:
「我看,越是鄉下女人,沒受過什麼教育的,越容易生孩子,說來說去,還是應該弄個鄉下女人來。」
「啊啊,媽呀!」皓天大喊著:「你如果再弄個鄉下女人來,我立刻離家出走,永遠不回來!我說到做到,你去弄吧!」
看兒子那樣嚴重,高太太嚇住了,她囁囁嚅嚅的說:
「不過說說而已,緊張些什麼?」
「媽,」皓天一本正經的說:「以後,希望連這種『說說而已』都不要有!我現在已經很難做人了。碧菡是個純潔無辜的小女孩,糊里糊塗就跟了我,名不正,言不順。依雲是個善良多情的好妻子,卻必須眼睜睜看著丈夫和別的女人親近,你教她情何以堪?我是既對不起依雲,也對不起碧菡!你如果愛兒子,不要再加深我的罪過!」
「好吧,好吧!」高太太無奈的歎著氣:「我以後就再也不說了,好吧!」再也不說了!可是,這種心病,是嘴裡不說,也會流露於眼底眉尖的。碧菡取代了一年前依雲的地位,越來越感到心情沉重。再加上,在公司中,人類的事情,是紙包不住火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何況,碧菡和皓天成對捉雙的出入,又從不知避人耳目。於是,公司裡飛短流長,開始傳不完的閒話,說不完的冷言冷語。那些追求碧菡失敗了的人,更是口不擇言,穢聲穢語起來。
「以為她是聖女呢!原來早就和人暗渡陳倉了。」
「本來嘛,越是外表文秀的女孩子,骨子裡就越淫蕩!」
「聽說她出身是很低賤的,高皓天有錢,這種出身貧賤的女孩子,眼睛裡就只認得錢!」
「她在高家住了兩三年了,怎麼乾淨得了呢?」
「瞧她那風流樣子,天生就是副小老婆的典型!」
「算了吧,什麼小老婆?別說得那麼好聽,正經點兒,就是姘頭!」這種難聽的話,傳到高皓天耳朵裡的還少,因為高皓天地位高,在公司裡吃得開,大家不敢得罪他。傳到碧菡耳朵裡的就多了,有的是故意提高聲音講給她聽,有的是經過那些多嘴多舌的女職員,加油添醬後轉告的。碧菡不敢把這些話告訴皓天,可是,她的臉色變得蒼白了,她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大眼睛裡,經常淚汪汪了。皓天常抓住她的手臂,關懷的問:「你怎麼了?碧菡?你不開心,是嗎?你心裡不舒服,是嗎?為什麼?是我待你不夠好嗎?是我做錯了什麼嗎?是你姐姐說了什麼嗎?是我媽講你了嗎?告訴我!碧菡,如果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都告訴我,碧菡,讓我幫你解決,因為我是你的丈夫呀!」碧菡只是大睜著那對淚濛濛的眼睛,一語不發的望著他。被問急了,她會投身在他懷中,一迭連聲的說: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我很快樂,真的很快樂!」
真的很快樂嗎?她卻憔悴了。終於,有一天,她怯怯的對高皓天說:「皓天,你幫我另外介紹一個工作好嗎?」
高皓天睜大了眼睛,忽然腦中像閃電一般閃亮了,他心裡有了數,抓著碧菡,他大聲問:
「誰給你氣受了?你告訴我!是方正德還是袁志強?你告訴我!」「沒有!沒有!沒有!」碧菡拚命搖頭。「你不要亂猜,真的沒有!只是,我做這工作,做得厭倦了。」
「你明天就辭職!」高皓天說:「你根本沒有必要工作!你現在是我的妻子,我有養活你的義務!我們家又不窮,你工作就是多餘!」「不!」碧菡怯生生的垂下睫毛,輕聲說:「我要工作,我需要一個工作。」「為什麼?」她的眼睛垂得更低了。「第一,」她低低的說:「我並不是你的妻子。第二,你明知道我每個月都要拿錢給碧荷他們。」
高皓天正視著碧菡,他有些被激怒了,重重的呼吸著,他壓低嗓子,低沉的說:「你解釋解釋看,為什麼你不是我的妻子?為什麼碧荷他們的錢不能由我來負擔?」
她抬眼很快的看看他,她眼裡有眼淚,有祈求,有說不出的一股哀怨。「因為事實上我不是你的妻子……」
「好了!」他惱怒的跳起來:「你的意思是,我沒有給你一個妻子的名份?你責怪我把你變成一個情婦?你認為我應該和依雲離婚來娶你……」「皓天!」她驚喊,眼睛睜得好大好大,淚珠在眼眶裡滾動。「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你明知道!你這樣說,我……我……」她哭了起來,嘴唇不住抖動著。「我無以自明,你這樣冤枉我,我……還不如……還不如一死以明志!」
「碧菡!」他慌忙擁住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他輾轉低呼:「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碧菡,我心情壞,亂發脾氣,你不要和我認真,再也不要說死的話!」他手心冰冷,額汗涔涔。「碧菡,你受了多少委屈,我都知道,我並不是麻木不仁的呆瓜!我都知道。碧菡,如果我再不能體會你,誰還能體會你?你原諒我!別哭吧,碧菡!」
碧菡坐在床沿上,肩膀聳動著,她只是無聲的啜泣。皓天緊抱住她,覺得她那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不斷的震顫,不斷的抽搐,他長歎了一聲:「我實在是罪孽深重!」
第二天,碧菡照樣去上了班。這天,高皓天已特別留心,時時刻刻都在注意碧菡的一切。果然,十點多鐘的時候,方正德拿了一個圖樣到碧菡面前去,他不知道對碧菡說了一句什麼,臉上的表情是相當輕浮和曖昧的。碧菡只是低俯著頭,一句話也不說。皓天悄悄的走了過去,正好聽到方正德在說:
「神氣什麼嘛?我雖然不如高皓天有錢,可是,我也不會白佔你的便宜,你答應了我,我一定……」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皓天已經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了。他回過頭來,一眼看到高皓天那鐵青的臉,就嚇得直打哆嗦,他慌忙一個勁的賠笑,說:
「啊啊,我開玩笑,開玩笑,開玩笑……」
高皓天舉起手來,不由分說的,對著他的下巴,就是重重的一拳。皓天從小和蕭振風他們,都是打架打慣了的。這一拳又重又狠,方正德的身子直飛了出去,一連撞倒了好幾張辦公桌。整個辦公廳都嘩然了起來,尖叫聲,桌子倒塌聲,東西碎裂聲響成了一片。碧菡嚇得臉色發白,她驚恐的叫著:
「皓天!不要!」高皓天早已氣得眉眼都直了,他撲過去,一把抓住了方正德胸前的衣服,揮著拳頭還要打。方正德用手臂護著臉,不住口的叫:「別打!別打!別打!我知道她是你的人,以後我不惹她就是了!」同事們都圍了過來,拉高皓天的拉高皓天,勸架的勸架,扶桌子的扶桌子,收拾東西的收拾東西。皓天瞪視著方正德,半晌,才把他用力的一推,推倒在地上,他站直身子,憤憤的說:「我如果不是看你渾身一點男人氣都沒有,我一定把你打得扁扁的!你這股窩囊相,我打了你還弄髒了手!」說完,他回過身子,一把抓住碧菡說:「我們走!」
碧菡一句話也不敢說,跟著他衝出了辦公廳,衝下了樓,一直衝進汽車裡。皓天發動了車子,飛快的疾馳在街道上。碧菡怯怯的偷眼看他,他的臉色仍然青得怕人,眼睛裡佈滿了紅絲。她不敢說話,垂下頭,她死命的、無意識的絞扭著一條小手帕。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車子停住了。她抬起頭來,發現車子正停在圓山忠烈祠旁的路邊上。皓天煞好了車,他的雙手依舊扶著方向盤,眼睛依舊瞪著前面的公路。好一會兒,他一動也不動,然後,他的頭僕在方向盤上面,用手指頂著額,他痛苦的,輾轉搖頭。「有多久了?」他啞聲問:「他們這樣欺侮你有多久了?」
碧菡把手溫柔的放在他的後腦上。
「不要提了,好不好?」她輕聲的說:「我並不介意。真的,我不介意。」他很快的抬起頭來,緊盯著她。
「你撒謊!碧菡,你介意的,你一直介意的。」
她無力的垂下頭去,兩滴淚珠滴落在大衣上了。
「皓天,」她低聲的,幽幽的說:「我介意過,現在想來·我介意只因為我幼稚,我想維持我自己的自尊。事實上,在愛情的國度裡,只有彼此,我又何必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皓天,請答應我一件事,你永不會輕視我。只要我在你心目裡有固定的價值,我將永不在乎別人的批評和譏笑了。皓天,請答應我!」他注視著她,她那對眸子那樣霧濛濛的、委委屈屈的看著他,他心碎了。長歎一聲,他握緊了她的手,低低的、發誓的說:「我永不負你!碧菡。」
從這一天開始,碧菡不再去公司上班了。可是,皓天為了碧菡在公司裡打架的事,卻傳得人盡皆知。依雲瞅著皓天,似笑非笑的說:「動拳頭還沒關係,將來別為了她動刀子啊!」
聽出依雲話裡有調侃的意味,皓天瞪著她問:
「難道你忍心讓你妹妹被人欺侮?」
「我妹妹?」依雲輕哼了一聲:「我沒有那麼好的命,她姓她的俞,我姓我的蕭,什麼妹妹?」
皓天瞠目結舌。天哪,你無法瞭解女人,你永遠無法瞭解女人!她們是只有下意識的動物!
碧菡不再去上班,當然也沒有薪水,皓天很細心,他每月都拿一筆錢給她,他知道她是常常回娘家去看碧荷的。碧菡認了命,拋開所有的自尊,放棄了工作,她吃的是高家的飯,用的是高家的錢,她安心的做高皓天的「小妻」。
這天晚上,她又去看碧荷,碧荷已經快十五歲了,長得亭亭玉立,已儼然是個少女。她懂事、聰明、伶俐,而能幹。碧菡看到她就很高興,她喜歡上上下下的打量這個妹妹,考問她的學業成績,然後點著頭說:「碧荷,你比姐姐強!」
碧荷用慣了姐姐的錢,她發憤用功,埋頭努力,每個月,她都拿出最好的成績來給姐姐看。碧菡的母親呢?自從碧菡去了高家以後,因為常拿錢回家,她又打不著她,罵不著她了,當然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撒潑。碧菡難得回家一次,她對她的臉色也好多了。可是,今晚,她卻迎了過來,懷裡抱著最小的一個孩子,她坐在椅子中,斜睨著碧菡,她細聲細氣的說:「碧菡,有件事,我可要問你一問。」
「哦?」碧菡望著她。「按理呢,我也管不著你的事,」那母親慢條斯理的說:「可是哦,你不是一向說嘴耍強的嗎?你那個蕭老師不是要教你的嗎?怎麼聽說你到他們家去當起小老婆來了?是真的呢?還是假的呢?」碧菡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
「是真的。」她終於說。
「哎唷!」那母親尖叫了起來:「我的大小姐,你做些什麼糊塗事呀?咱們家雖然窮,也是好人家呀!你怎麼這樣沒出息,去當他的小老婆呢?你平日也念了不少書,從小就拚命要什麼什麼——出人頭地,你現在可真是出人頭地呀!他們高家算什麼呢?有錢有勢的闊少爺,就可以佔我們窮人家的便宜嗎?這事情,我可要和你爹商量商量不可,你給人欺侮了,我們俞家也不能不管!」
聽這口氣,她根本是想敲詐!碧菡急了,她很快的說:
「媽,這事是我自願的!既沒有人欺侮我,也沒人佔我便宜。」「哎唷!大小姐!」那母親尖叫得更響了:「你自願的?你發瘋了嗎?我們把你養得這麼大,是讓你去當人家的小老婆的嗎?以前要你像阿蘭一樣找個事做,你還嫌那工作侮辱了你,結果,你真好意思,居然去做人家的小老婆!」
碧菡張大了眼睛,漲紅了臉,她想說話,卻覺得無言可答。母親那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已叫得她頭發昏,她根本就無招架之力。她只覺得屈辱,屈辱得想找個地洞鑽下去。「媽!」忽然間,一個清脆的聲音喊,碧荷已挺身而出,她站在那兒,頭昂得高高的,很快的說:「你別左一聲小老婆右一聲小老婆的,姐姐和高大哥情投意合,他們願意在一起,你也管不著,姐姐早就滿了二十歲,別說你不是親生母親,你就是親生的,也管不了!何況,當初姐姐在醫院病得快死的時候,爸爸已親筆寫過字據,把姐姐交給人家了。人家沒控告你們遺棄未成年兒女,沒告到婦女會去,已經是人家的忠厚之處。至於小老婆,姐姐跟了高大哥,即使算是小老婆,也只是一個人的小老婆,如果當了阿蘭,就是千千萬萬人的小老婆了!」「哎唷!」那母親尖叫:「你反了!你反了!」她氣得發抖,舉起手來,想打碧荷,碧荷挺立在那兒,動也不動,那母親就是不敢打下去。終於,她放下手,忽然大哭起來:「哎唷,我造了什麼孽,要來受這種氣呀?哎唷,我為什麼要當後媽呀?」一面哭著,她一面借此下台階,跑到屋裡去了。
「碧荷!」碧菡驚奇得眼睛都張大了,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當初那個和她同受虐待的小碧荷!她不止身材是個大人,說話也像個大人,而且,她是那麼堅強、銳利,充滿了鋒芒和勇氣!是一株在風雨中長成的松樹!「碧荷!」她驚喜的喊:「你怎麼懂得這麼多!」「姐姐,」碧荷黯然的說:「生活是最好的教育工具,不是嗎?我不能再做第二個你!」
碧菡望著她,淚水滑下了碧菡的面頰,她站起身來,把碧荷緊緊的擁抱了一下,碧荷已長得比她還高了。
「碧荷,」她啞聲說:「好好努力,好好讀書,我會看著你成功!」穿上大衣,她準備走了。
「姐姐!」碧荷叫了一聲。
「嗯?」她回過頭來。「姐姐,」碧荷盯著她。「你愛高哥哥嗎?」
碧菡默然片刻。「是的,我愛。」她坦白的說。
碧荷安慰的笑了。「姐姐,」她低語。「祝你幸福!」
幸福?她是不是真的有「幸福」呢?夜深時刻,她躺在高皓天的臂彎裡,一直默默的出著神。幸福,這兩個字到底包括了多少東西?她真有嗎?她能有嗎?皓天側過身來,撫摸她的頭髮。「碧菡,」他輕聲說:「你有心事,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她慢吞吞的說:「什麼叫幸福?」
什麼叫幸福?高皓天一怔,情不自禁的,他也陷進深深的沉思裡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33:18
第21節
早上,依雲起床的時候,碧菡和高皓天的房門仍然緊緊的闔著。她下意識的看了那房門一眼,再望望窗外的陽光。這是春天了,從上星期起,公寓的花園裡,就開滿了杜鵑花,那奼紫嫣紅,粉白翠綠,把花園渲染得好熱鬧。她走到客廳裡,百無聊賴的在窗台上坐下,用手抱著膝,她凝眸注視著陽台上的一排花盆。春天,春天是屬於誰的?她不知道。那陽光射在身上,怎麼帶不來絲毫暖氣?她把下巴放在膝上,開始呆呆的沉思。一對不知名的小鳥飛到陽台上來了,啁啾著,跳躍著,它們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兜著圈子。套用皓天的話:這是一隻公鳥兒和一隻母鳥兒。她的背脊上一陣涼,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春天,春天怎麼這樣冷呢?
以後的歲月將會怎樣呢?她再也想不透,人生的問題,她已經想得頭都痛了。她惟一知道的,是她必須每年迎接春天,因為每年都有春天,而春天,再也不是她的了。
眼眶發熱,淚霧迷濛。從什麼時候起,她變得如此軟弱?從什麼時候起,她變得如此孤獨?她有個幸福的家庭,不是嗎?她有丈夫,有公婆,還有個親親愛愛的小妹妹!那小妹妹自願分她的憂,幫她的忙,為她做一切的事情——包括接受她的丈夫!不,你無法怨懟,不,你無法責怪,一切是你自己安排的!誰要你生不出一個孩子?可是,那小妹妹,又何嘗生了孩子?世界是混沌的,冥冥中絕對沒有神靈。碧菡常常在層雲深處去找天理,只因為混沌中根本沒有天理!她還記得初見碧菡時,她那對怯生生的、驚惶的、可憐兮兮的眸子曾怎樣強烈的吸引她,她竟疏忽這樣的一對眸子可能更吸引一個男性!她救了碧菡一條命,碧菡是好女孩,她有恩必報,為了報恩,她,搶走了她的丈夫!天哪,無論你是多好的數學家,你也無法算清楚這之中的道理!是的,人類是一筆糊塗帳,從開天闢地以來,人類就是一筆糊塗帳!誰也算不清的糊塗帳!
一聲門響,她下意識的抬起頭來。皓天正大踏步的走進客廳,他沒有發現瑟縮在窗前的依雲,揚著聲音,他在一迭連聲的喊:「阿蓮!阿蓮!快點,快點,給我弄點吃的來!我又要遲到了!」當然會遲到啦!依雲模糊的想,每天早上都是「春眠不覺曉」,還有不遲到之理!
「皓天!」碧菡從屋裡追了出來,一件大紅色的套頭毛衣裹著她那苗條嬌小的身子,白色的喇叭褲拖到地,更顯出她那種特有的飄逸。她的臉紅撲撲的,臉上睡靨猶存。這是張年輕的、姣好的、細嫩的、充滿青春氣息與女性溫柔的臉龐。她跑到客廳,手裡拿著一條羊毛圍巾。「圍上這個!」她說。走到皓天身邊,親手把圍巾繞到他脖子上去。「你別看太陽大,」她軟語聲低:「外面冷得很呢!來嘛,身子低一點,讓我幫你圍圍好!」皓天彎下了腰,順勢就在碧菡唇上吻了一下,碧菡扭扭身子,紅了臉,微笑著說:
「別胡鬧!當心給別人看見!」
「看見又怎麼樣?」皓天理直氣壯的說:「難道我不能吻我的太太嗎?」太太!依雲把身子更深的縮在窗台上,幾乎整個人都隱到窗簾後面去了。是的,太太!在客廳裡的,儼然是一對恩愛夫妻,那麼,躲在窗簾後的,又是誰呢?
阿蓮端了牛奶、麵包、果醬、牛油什麼的出來了。碧菡慌忙拿起麵包來抹牛油。皓天端起一杯牛奶,三口兩口的嚥了下去,就急著想跑。碧菡一把拉住了他,說:
「不行!不行!吃了麵包再走!」
「我來不及了,好太太!」皓天說。
「人家已經幫你抹好了牛油了嘛!」碧菡垂著眼睛,噘起嘴,嬌嗔滿面。「你愛吃不吃!」
「好好好!」皓天慌忙站住,笑著說:「我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接過麵包,他大口大口的吃著,碧菡又去抹第二片。「喂喂!」皓天嚷:「別再抹了,我沒時間吃了!」
碧菡抬眼瞅著他,把第二片面包紮在手心裡,一直送到他的面前來,她的眼光是柔情脈脈的,唇邊有個楚楚動人的微笑。皓天瞪視著她的臉,他顯然無法抗拒這樣的「侍候」,他接過了第二片麵包,同時,他用另一隻手把她的身子一拉,碧菡站立不住,就整個人撲進了皓天的懷裡,皓天立即擁住了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碧菡先還要掙扎,怕人看見。但是,她馬上就投降了,她的胳膊軟軟的圍住了皓天的脖子,整個人貼在他的身上。她的眼睛闔著。隔了那麼遠,依雲幾乎都可以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和她那睫毛的顫動。
一吻之後,他並沒有馬上放開她。他的頭抬了起來,眼睛緊緊的盯著她的臉,他用瘖啞的、低沉的嗓音,溫柔的說:
「碧菡,我真無法衡量出,我到底有多麼愛你!」
碧菡深深的回視他,然後,她把面孔貼在他的胸口,低聲問:「告訴我,你有多麼愛姐姐?」
依雲的心一跳,她完全藏到窗簾後面去了。咬緊嘴唇,她等著那句答案,似乎等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久,她才聽到皓天的聲音在說:「依雲和你不同,碧菡。依雲是個堅強、獨立、而比較理智的女人。你卻纖細、柔弱、細緻、而溫存。我愛依雲的善良與倔強,我愛你的纖巧與溫柔。我欣賞依雲,而我卻——
更憐惜你。」碧菡半晌沒有聲音。依雲不能不從窗簾的隙縫裡望出去。天!原來他們又在接吻!人類,怎能這樣不厭其煩的接吻呢?一世紀、兩世紀、三世紀、四世紀,幾千千萬萬個世紀以後,他們終於分開了。皓天用手指撫摸著碧菡的面頰,憐愛的問:
「小鳥兒,你今天預備做些什麼?」
「我有事做,」她笑吟吟的說:「我昨天已經買好了毛線,我要幫你打一件毛衣。」「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了。」他體貼的說:「你乖乖的待在家裡,我帶牛肉乾回來給你吃!」
「別忘了帶一點巧克力。」她叮囑著。
「怎麼?又愛上巧克力了?」
「不是我,」她笑著:「是姐姐愛吃!」
誰要你來提醒他呢?依雲咬緊牙根,手心裡冒著汗。誰要你假惺惺擺姿態?你賢慧,你溫柔,你細緻,你纖巧,你佔盡了人間的美麗!佔盡了女性的嬌柔!你甚至不忘記提醒他,對另一個女性「施捨」一點溫情!只是,我是什麼呢?我無知,我麻木,我下賤,……我捧著你們的殘羹剩飯,還要吃得津津有味?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客廳裡靜悄悄的。皓天顯然去上班了,碧菡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屋裡。依雲仍然呆坐在窗台上,一動也不動。她弓著的腿已經麻木了,褲管上被淚水濡濕了一大片。她隱約的聽到,碧菡正在她房裡哼著歌,她仔細傾聽,可以模糊的辨別出一兩句歌詞:
「我曾經深深的愛過,所以知道愛是什麼,
它來時你根本不知道,知道時已被牢牢捕捉!」
淚水滑下她的面頰,一滴一滴的滴落。她想,這歌詞很可以稍改幾個字:
「我曾經深深的失戀過,
所以知道失戀是什麼,
它來時你根本不知道,
知道時已經無可奈何。」
淚水滴在窗台上,她用手指拭去了它,新的淚水又湧了出來。然後,她聽到高太太的聲音,在客廳中叫阿蓮給她煎蛋。高太太都起床了,她不能永遠躲在這窗簾後面。掏出手帕,她小心的拭淨了淚痕,掀開窗簾,她從藏身的地方走了出來。高太太被嚇了一跳,回過頭,她說:
「依雲!你在那兒幹什麼?」
「我——哦,我——」她勉強的笑著,望向窗外。「我在看那對小鳥兒,它們跳來跳去的好親熱。」
回到臥室裡,她把背靠在門上。碧菡的歌聲,仍然隱隱約約的在屋子裡飄送,她用手蒙住耳朵,擺脫不掉那餘音裊裊。睜大眼睛,觸目所及,是那張雙人床。「憶共錦衾無半縫,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這是多久以前的情景了?如今,應該是「此際閒愁郎不共」了?她閉目搖頭,不行,她不能待在這幢房子裡,她無法聽那歌聲,她無法忍受這番孤寂。抓起一件大衣,她不聲不響的出去了。
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陽光很好,街上全是人潮。她隨著人潮波動、洶湧。她只是波浪裡的一個小小的分子,一任波潮起伏。她走著,一條街又一條街,一條小巷又一條小巷,她的眼光從商店櫥窗上掠過,從那些人影繽紛上掠過。她像個沒有思想,沒有意識,沒有感情的機器,她只能行走,行走,行走。終於,她累了,而且飢腸轆轆。她頭暈目眩,四肢無力,這才想起,她早上起來到現在,還一點東西都沒有吃。長歎一聲,她叫了一輛計程車,回到了娘家。
一走進蕭家的大門,一眼看到母親那張溫和的臉,她就整個的崩潰了。扶著門框,她的臉色發青,身子搖搖欲墜,蕭太太趕過來,一把扶著她,驚愕的喊:
「依雲!你怎麼了?」依雲撲進了母親的懷裡,開始嚎啕痛哭。蕭太太是更慌了,抱緊了依雲,她急急的問:
「怎麼了?怎麼了?別哭呀,依雲!有什麼委屈,你慢慢告訴媽!我們慢慢解決,好嗎?」
依雲一陣大哭之後,心裡反而舒服了不少,頭腦裡也比較清楚了。她坐在沙發裡,拭去了淚,輕聲說:
「媽!我餓了。」蕭太太心痛的看著女兒,還像小時候,在外面受了氣,哭著回來找媽媽,每次哭完了,蕭太太還沒把事情鬧清楚,她就會說「媽,我餓了!」等到把她飽飽,她已經又破涕為笑了。但是,她現在不再是一個小女孩,長大了,結婚了,她有了成人的煩惱,成人的憂鬱。她這個做母親的,無法幫她解除煩惱,能做的,仍然像小時候一樣,只是飽飽她。
吃了一大碗肉絲面,依雲的精神恢復了不少,沉坐在沙發中,她默然不語。正像蕭太太所預料的,她對於自己眼淚的來由,不願再提了。當蕭太太問她的時候,她只是搖搖頭,消沉的說:「沒什麼,只是情緒不好。」
蕭太太知道,追根究底,仍然是兒女私情,還是不問的好。張小琪抱著孩子出來,那剛滿週歲的小東西已經牙牙學語,滿地爬著鬧著,沒有片刻安靜。依雲望著那肥肥胖胖的小傢伙,她是更加沉默,更加蕭索了。
一整天,依雲都在娘家度過,晚上,皓天打電話來,催她早些回家,放下聽筒,她默默的出神,如果是以前,皓天會開車來接她,現在呢?他只是一個電話:早些回家!回去做什麼呢?看你和碧菡親熱嗎?聽你們屋裡傳出來的呢呢噥噥嗎?她呆著,眼光定定的,一臉的麻木,一臉的迷茫。
「依雲!我告訴你!」蕭振風突然在她面前一站,大聲說:「你不要再做呆瓜了好不好?你與其整天失魂落魄,還不如把問題根本解決!你別以為我是個混球不懂事,我最起碼懂得一件事,愛情是不能有第三者來分享的!你所要做的,只是把那個俞碧菡送回她的老家去!天下只有你這樣傻的女人,才會要俞碧菡來分享丈夫,那個俞碧菡,她生來就是美人胎子,幾個男人禁得起她的吸引!你不除去她,你就永遠不會快樂!何況,碧菡又沒有生兒育女!你留著她幹什麼?」
依雲驚愕的抬起頭來,瞪視著那個混球哥哥。真的,蕭振風這幾句話才真是一語中的,講到了問題的核心。誰說他混?原來越混的人越不怕講真心話!依雲一直瞪著哥哥,像醒醐灌頂一般,似有所悟。
這晚,依雲回到家裡時,已經相當晚了。她打開門進去,滿屋子靜悄悄,暗沉沉。顯然「各歸各位」的,都已入了睡鄉。碧菡和皓天呢?大概還在床上喁喁私語吧。她歎了口氣,摸索著回到自己的房裡,打開電燈開關,滿屋大放光明。她這才驚愕的發現,她床上躺著一個人!皓天正用手枕著頭,笑嘻嘻的望著她。「嗨!依雲!」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等了你好久了!談什麼談得這麼晚?」她走到床邊,脫下大衣,丟在椅子上,她注視著他,冷冷的說:「你怎麼睡在這裡?」他蹙了蹙眉頭。「什麼意思?」他問。「這不是我的床嗎?」
「你的床在隔壁屋裡。」她一笑也不笑的說。
「依雲?」他拉住了她的手。「你怎麼了?生氣了嗎?為什麼?」他用力一拉,她身不由己就倒在他懷裡了,他用胳膊緊緊的圈住了她,審視著她的眼睛。
「依雲,」他輕喚著:「如果我不是對你瞭解太深,我會以為你在吃碧菡的醋了!」我是吃她的醋!我是吃她的醋!我是吃她的醋!依雲心中在狂喊著,嘴裡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皓天那對深沉而明亮的眼睛在她眼前放大,天哪!這是她的丈夫,她愛得那樣深、那樣切的丈夫!她從十五歲時就愛上了的那個丈夫!眼淚衝進了她的眼眶,柔情崩潰了她的武裝,她俯下頭來,把嘴唇貼在他的唇上。皓天的手臂緊箍著她,熱烈的吻著她。氣憤、不滿、怨恨……都從窗口飛走,飛走,飛走……留下的是眼淚、柔情、激動,和說不出來的甜蜜與辛酸。抱著我吧!皓天!永遠抱著我吧,再也不要離開我!哦!皓天!皓天!皓天!她心中輾轉呼號,渾身癱軟如綿。皓天的手摸索著她的衣扣,輕輕的解開,輕輕的褪下……他伸手關掉了燈,用棉被一下子裹緊了她,把她裹進了他溫暖的懷抱裡。她的身子緊貼著他的,感到他那熱熱的呼吸吹在自己的面頰上,感到他的手在她身上溫柔的蠕動。哦!怎樣醉人的溫馨!怎樣甜蜜的瘋狂!
片刻以後,一切平靜了。她躺在他的臂彎中,用手指溫柔的撫弄著他零亂的頭髮。他的手仍然抱著她,卻有些兒睡意朦朧了。「皓天!」她低低的叫。
「嗯?」他答著,把頭深深的埋在她的胸前。
「你愛我嗎?」她問,怯怯的。
「當然,碧菡。」他迷糊的回答。
她驚跳。碧菡?他叫的名字竟是碧菡!
「你說什麼?」她啞著嗓子問。
「我愛你,碧菡。」他再答了一句,睡意更深了。
依云「忽」的一聲把棉被掀開,整個人從床上跳了起來。這已經叫人不能忍耐了,完全不能忍耐了!她開亮了燈,迅速的穿上睡衣和睡袍。皓天被驚醒了,睡意全被趕到九霄雲外去了。他翻身坐起,急急的喊:
「怎麼了?依雲?」「我要徹底解決這問題!」依雲叫著說:「我再也不能容許她的存在!」她用力的繫好腰帶,打開房門,往外面衝了出去。皓天跳下床來,穿好衣服,追在後面喊:
「依雲!依雲!你要幹什麼?」
依雲一下子衝進了碧菡的房裡,開亮了燈,大叫著說:
「碧菡!你給我起來!」
碧菡被驚醒了,睜開睡意惺忪的眼睛,她從床上坐起來,茫然的,困惑的,她看著依雲,輕柔的說:
「什麼事?姐姐?」依雲一直走到床邊,大聲的、堅決的、清晰的說:
「我再也不是你的姐姐!你以後永遠不要叫我姐姐!我來告訴你一件事,你明天一清早就給我搬出去!永遠不要再回高家,永遠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姐姐?」碧菡愕然的喊了一聲,嚇呆了。「我——我——
我做錯了什麼?」「不是你做錯了,是我做錯了!」依雲大聲叫著:「當初不該救你!不該把你帶回高家!更不該把你送進皓天的懷裡!我錯了,我後悔,我該死!算我前輩子欠了你,我現在已經還清了!你明天就走!我再也不要和你分享一個丈夫,我也不指望你來生兒育女,如果你還有一點良心,你就做做好事,再也不要來困擾我們!」「依雲!」皓天趕了過來,蒼白著臉喊:「你不能這樣做!」
「我不能?」依雲掉過頭來,面對著高皓天:「我為什麼不能?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嗎?除非你不再要我,那麼,我們離婚,你娶碧菡!」「依雲!」皓天啞聲說:「你明知道我不會和你離婚!」
「那麼,你就必須放棄碧菡!你只能在我和碧菡中間選一個!」轉回頭來,她盯著碧菡:「你怎麼說?碧菡?你走不走?你說!」
碧菡坐在床上,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裡面蓄滿了淚水,她的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
「姐姐!」她哀求的叫了一聲。
「不要叫我姐姐!」依雲大喊。
「依雲!」皓天也大喊:「你不能這樣!是你把她推到我懷裡來的,是你安排這一切的!碧菡是個人,不是傀儡,她不能由你支配,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這樣太殘忍,太沒良心……」「我殘忍?我沒良心?」依雲吼著。「我如果再不殘忍一些,被趕出去的就輪到我了……」
碧菡溜下床來,她像患了夢遊病一般,搖搖晃晃的走到他們面前,她輕聲的,像說夢話一般的,低低的、柔柔的說:
「請你們不要吵了,姐姐,姐夫。我沒有關係,我從哪兒來,我回到哪兒去。我會走的!沒有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
說完,她身子一軟,眼前一黑,她溜倒在地毯上,什麼事情都不知道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34:08
第22節
當碧菡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額上壓著一條冷毛巾。她聽到房裡有人在嚶嚶啜泣,同時,聽到高太太的聲音,在不滿的訓斥:「……半夜三更的,吵得闔家不安,是何體統呢?依雲,你一向懂規矩,識大體,今天是怎麼了?皓天,你也是個大男人了,應該懂得調停閨房裡的事,鬧成這樣子,你第一個該負責任……」碧菡努力從床上坐起來,暈眩仍然襲擊著她,但在暈眩以外的,真正撕裂著她的,是她內心深處的痛楚,那痛楚拉動了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每一縷纖維。她坐了起來,把頭上的毛巾拿掉。立即,皓天俯身過來看她,他的臉色好白,眼睛好黑,焦灼與關懷是明寫在他臉上的。
「碧菡!」他瘖啞的、急急的說:「你好些了嗎?」
「我——我——我很好。」她掙扎著說:「我很抱歉,我只是——只是一時間有些頭暈。」
看到碧菡醒來,高太太放了心,歎口氣,她說:
「好了!好了!從此不許再吵鬧了。皓天,你勸勸她們,安慰安慰她們,我要去睡覺了。」
高太太退了出去,關上了房門。碧菡這才發現,依雲正坐在她的床沿上,用手帕捂著臉,哭得個肝腸寸斷。一聽到這哭泣聲,碧菡的眼睛就也濕了,她怯怯的、害怕的、惶然的伸手去碰了碰依雲。低聲的、猶豫的、顫抖的說:
「姐——姐,我——我——我可以再叫你姐姐嗎?」
依雲拿掉了捂著臉的手帕,一下子就撲到碧菡身邊來,她的眼睛哭腫了,鼻子也紅了,但她的眼光依然明亮。她一把握緊了碧菡的手,她哭泣著、激動的喊:
「碧菡,碧菡,我發瘋了,我一時發瘋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不該說那些話,那不是我的本意。碧菡,我當然是你的姐姐,我一直是你的姐姐,不是嗎?」
碧菡發出一聲輕喊,就整個人投進了依雲的懷裡,她用手緊抱著依雲,哭泣著說:
「姐姐!姐姐!我不好,我做錯了事,你可以罵我,只是不要不認我!」「不不,碧菡!」依雲更加激動:「是我錯了,我亂發脾氣,你原諒我!碧菡,今夜我說的話,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我們還是好姐妹!我發了瘋,你忘記我說的話吧!碧菡!」
皓天走了過來,他把她們兩人都擁進了懷裡。
「聽我說!」他啞著嗓子,眼裡盛滿了淚。「今夜的事情只是一場噩夢,現在都過去了。你們兩個,誰也不許再把這件事放在心裡!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是最親密的三個伴侶,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們要並肩走完這條路。天知道!我愛你們兩個!失去你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我都不能活下去!你們好心,你們善良,你們比親姐妹更親,我求你們,讓我們彼此相愛,好不好?」依雲和碧菡握緊了手,都無言的把頭靠在皓天的胸前。
於是,風暴過去了。依雲退回自己的房間,臨行時,她把碧菡的手放在皓天手中。
「皓天,你陪陪她,」她溫和的說:「她看起來好軟弱。」她對碧菡凝視:「碧菡,你不怪我吧!」
「姐姐!」碧菡輕歎:「我怎麼可能怪你?」
依雲走了。皓天躺下來,他把碧菡的身子攬在懷中,感到她在顫抖。他注視她,她蒼白如紙,他驚跳起來:
「我要去給你找醫生,你病了。」
碧菡緊緊的拉住他。「我沒有病!」她說:「僅僅有一點發冷。你不要走開,也不要小題大作,我睡一下,就會恢復的。」
他用手撫摸她的額頭,拂開她臉上的散發,她小小的臉緊張慘白,那對眼睛深黝黝的望著他,一瞬也不瞬。他忽然覺得心裡一陣劇烈的抽痛,他握緊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冰冷。「碧菡,」他緊盯著她:「你心裡在想些什麼?」
她搖搖頭,仍然望著他。
「我愛你。」她輕聲說。
他擁緊了她,心臟像絞扭一般的痛楚,他吻她的唇,她立即熱烈的反應了他,那樣熱烈,使他心跳。他再審視她,小心翼翼的問:「碧菡,你真的很好嗎?」
「真的。」她說。「我明天不去上班,讓我在家陪陪你們。」
「千萬不要!」她低聲說:「你會弄得乾媽他們不安,還真以為我們之間有了什麼大問題呢!」
「那麼,」他撫摸她的面頰。「你保證你沒有什麼嗎?你保證你會好好的,是嗎?」「是的。」她說,把頭縮到他的臂彎裡。「我好累,我想睡一下。」「睡吧!碧菡。」他拍撫她,像拍撫一個嬰兒。
她闔上眼睛,似乎逐漸的入睡了。
早上,當皓天起床去上班的時候,碧菡還沉睡著,她彷彿睡得並不安穩,因為她的眉頭微蹙,臉色依舊蒼白。他小心的把棉被給她蓋好,注視著那張小小的,可憐兮兮的臉龐,他就情不自禁的低歎了一聲。俯下頭去,他輕輕的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她的睫毛微微的顫動著,他怕把她驚醒了,悄悄的,他走出了房門。客廳裡,依雲已經起了床,正幫著阿蓮弄早餐,看到皓天,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神情暗淡。皓天走過去,他緊緊的攬住她,吻吻她的面頰,他說:
「還生我的氣嗎?依雲?」
她搖搖頭。輕聲說:「你不要生我的氣就好了。」
「依雲,」他凝視她,真摯的,誠懇的說:「你說過,我不是世界上第一個同時愛上兩個女人的男人,我不知道這該怪誰?怪命運還是怪我自己?或者,該怪你們兩個都太可愛!無論如何,我愛你們兩個!依雲,請你諒解,請你——不要生氣。」她猛烈的搖頭。「我狹窄,我自私。」她含淚說:「我是個不可原諒的女人,我說了那麼多無情的話……碧菡,她一定傷透了心,恨透了我!」「你瞭解碧菡的,不是嗎?」皓天說:「只要你不再提這件事,她永不會放在心上的。她一生,不記任何人的仇,不記任何人的恨。尤其對你。」
依雲點了點頭。「是的,我瞭解,所以,我難過。」
皓天深深的注視她。「依雲,你是個好女孩,你和碧菡,都是好女孩,我高皓天,何德何能!依雲,我要怎麼樣做,才能報答你們兩個?怎麼樣做,才能永遠保有你們兩個?」
「你放心,皓天,我保證,昨夜的事,再也不會發生第二次了。你去上班吧!不能天天遲到,是不是?」
皓天笑笑,心裡掠過了一陣溫柔的情緒,吻了依雲,他出門去了。一個上午,皓天在辦公廳中一直有點心神不寧,做什麼都做不下去,總覺得心中有股慘然的感覺,鼻子裡就酸酸楚楚的。他打翻了茶杯,畫錯了圖,弄傷了手指,最後,他忍不住撥了一個電話回家,接電話的是依雲。
「你們好嗎?」他問。「很好呀!」依雲的聲音已恢復了往日的輕快。
「碧菡起床了嗎?」他再問。「早就起來了,就在我旁邊,你要和她說話嗎?」
他猶豫了一下,想想算了,馬上就回家了,何必又惹依雲不快?於是,他說:「不用了,我只問問你們好不好?」
「很好,」依雲說:「碧菡在給你打毛衣。」
聽起來一切都恢復常態了,沒有什麼可擔憂的,碧菡既然在打毛衣,當然也沒生病,他只是自己神經過敏,可能是睡得太少了。「你呢?在做什麼?」他再問。
「我和媽在幫碧菡繞毛線呢!」
他微笑了起來,幾乎可以看到家裡的三個女性,正在為他這一個男性而忙碌,打毛衣的打毛衣,繞毛線的繞毛線,這件毛衣,雖然才只有一點影子,他卻已經感到身上的溫暖了。
「好極了,」他笑著說:「我會提前一點回來,你們想吃什麼?要不要我帶回來?」「幹嘛呢?」依雲也笑著說:「你昨晚帶回來的牛肉乾和巧克力還沒動呢!我們姐妹倆各有所吃,都不要了。哦……媽說要你經過逸華齋,買點熏蹄回來!」
「好的,待會兒見!」掛斷了電話,他心裡踏實了不少。看樣子,昨晚那場風波雖然來得快,去得也快。難得依雲想得開,也難腎碧菡的委曲求全。拿著鉛筆,想著依雲和碧菡,他就呆呆的出起神來了。他不知道古時候的男人,有上三妻四妾的,是怎麼活過來的?為什麼他竟連兩個女人都協調不好?何況,這兩個女人都如此善良與多情?看樣子,真該找幾本古書來研究研究,可是,哪一本古書中,曾介紹過如何安撫妻妾?
中午,他去買了熏蹄。為了特別討好碧菡和依雲,他又買了碧菡愛吃的棗泥核桃糕,和依雲愛吃的糖蓮子。另外,再買了一大堆瓜子花生葵花子什麼的。回到家裡,大包小包的抱了滿懷,一進門,他就提著喉嚨嚷:
「快來拿東西!依雲!碧菡!趕快幫我接一接!」
依雲趕到門口來,笑得打跌。
「哎喲,又不是辦年貨!買這麼多幹什麼?」
皓天抱著東西走進客廳,依雲和高太太左一樣右一樣的幫他接過去。他四面看看,沒有看到碧菡。沙發上放著起了頭的毛線,和一大堆毛線團。依雲和高太太都笑吟吟的,打開那些包包東嘗嘗西嘗嘗,家裡並無異樣,他不敢顯出過份的關懷,只淡淡的說了句:
「碧菡呢?怎麼不來吃東西?」
「碧菡出去了。」依雲說,含了一口的糖蓮子。
「出去了?」他的心猛然間往下一沉,他相信自己臉上一定變了顏色。「到哪裡去了?」
「她說去買毛線針,現在這副針太粗了,打出來不好看。」依雲說,望著皓天,漸漸的,她臉上也變了色,笑容從唇邊隱去。「可是,她已經出去很久了,我記得,對面超級市場裡,就有毛線針賣。」皓天摔下了手裡的東西,就直衝進走廊,推開碧菡的房門,他衝了進去,四面望望,他鬆了口氣。化妝台上,整齊的放著化妝品,椅背上,搭著她常穿的大衣,書桌上,她看了一半的一本鏡花緣還攤開著,床上也丟著四、五個毛線團。不,沒有事,一切如常。他走到壁櫥前,拉開櫥門,裡面的衣服一件件整齊的掛著。走到床邊,他下意識的翻開枕頭,下面空空的,沒有留書。不,她當然不可能出走,她什麼東西都沒有帶。可是……可是……他站在書桌前面,一把拉開了書桌中間的抽屜。倏然間,他的心沉進了地底。抽屜裡,觸目所及,是碧菡手腕上那只刻不離身的手鐲,在手鐲的下面,壓著一張信紙。他的腿軟了,頭昏了,跌坐在書桌前的椅子裡,他閉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張信紙。終於,他深吸了口氣,睜開眼睛來,或者沒什麼,或者她是取下鐲子忘記戴了,她不可能這樣離去!絕不可能!他顫抖著伸手去取出那張信紙,睜大了眼睛,他強迫自己去讀那上面的句子:
「生命是你們救的,歡樂是你們給的,幸福由你們賜與,愛情因你們認識,如今我悄然離去,我已認清了自己,存在還有何價值?徒然破壞了歡愉!別說我不知感激,此刻尚有何言語!恨人間太多不平,問世間可有天理?」
信紙從他的手上飄下去,他把頭僕在書桌上,好一刻,他一動也不動。然後,他聽到身後有啜泣的聲音,他茫然的抬起頭來,茫然的站起身子,像一個蹣跚的醉漢,他搖搖晃晃的往屋外走,依雲哭泣著拉住了他,問:
「你要到哪裡去?」「我要去找她!」他喃喃的回答,機械化的移著步子。「我要去找她回來,她只是一隻羽毛都沒長全的小鳥,離開了這兒,她根本抵受不了外面的風雨,她會馬上因憔悴而死去!我要在她死去以前,把她找回來!」
依雲含淚望著他,他的眼睛發直,臉色慘白,嘴唇毫無血色。他的身子搖擺不定,神情迷惘而麻木。依雲恐慌了,她抓緊了他,哭著大叫了一聲:
「皓天!」皓天悚然而驚,像從一個迷夢中醒了過來,他望著依雲,然後,他撲到桌子前面,一面抓起了那只翠玉鐲子,他握緊了鐲子,渾身顫抖,他嚷著說:
「她走了!依雲!她走了!她什麼都沒帶,甚至不帶這只鐲子!她這樣負氣一走,能走到哪裡去?依雲,她走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依雲哭著喊:「是我闖的禍,我去把她找回來!」她往屋外就跑。
這回,是他拉住了她,他瞪著她,啞聲說:
「你往哪裡去?」「去找碧菡!」她滿臉的淚:「找不到她,我也不回來!」
他死扯住她,他的臉色更白了,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你敢走?」他說:「我已經失去了一個!我不能再失去第二個!你敢走!」依雲站住了,瞪視著他,他們相對瞪視,彼此眼睛裡都有著恐懼、疑慮、愛戀,和痛惜。然後,依雲哭倒在皓天的懷裡,她伸手抱緊了他的腰,一面哭,一面喊:
「我發誓永遠不離開你!皓天,我永不離開你!我們要一起去找碧菡,直到把她找回來為止!」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34:50
第23節
三個月過去了。晚上,台北是一個夜的城市,華燈初上,西門町車水馬龍,人潮洶湧。霓虹燈到處閃爍,明明滅滅,紅紅綠綠,燃亮了夜。小吃館,大餐廳,人頭鑽動,鬧活了夜。歌台舞榭,管弦笙歌,舞影繽紛,唱醒了夜。這樣的夜,是人類尋歡作樂的時候。這樣的夜,是人類找尋溫馨與麻醉的時候。這樣的夜,是屬於所有大都市的,是屬於所有人類的。
在靠近西門町的外圍,這家名叫「藍風」的舞廳,只是一家中型的舞廳,不能算最大的,卻也不是最小的。一組十人的小樂隊,正在奏著一支探戈舞曲,音樂聲活躍的跳動在夜色裡,屋頂懸著的一盞多面的圓球,正緩緩的旋轉著,折射了滿廳五顏六色的光點。大廳中,燈光是幽暗的、輕柔的,時而藍,時而紅,時而綠,時而雜色並陳。舞池邊上,一個個的小桌子,桌上都有個小小的燭杯,裡面燃著一朵小小的燭焰。舞客舞女,川流不息的在桌邊走動,酒香人影,歌聲語聲。這兒的夜,是「半醉」的。
碧菡穿著一件翠綠色的旗袍,項間有一串發亮的項鏈,耳朵上也垂著同樣式的亮耳環。正和一個胖胖的中年舞客在酣舞著。那舞客的探戈跳得相當純熟,碧菡卻跟得更加熟練。記得三個月前,初來的時候,她甚至不會跳華爾滋。可是,現在,倫巴、恰恰、吉特巴、靈魂舞、馬舞、曼波、森巴……都已經難不倒她了,人類有適應的本能,有學習的本能。三個月以來,她已從一個嫩秧秧的小舞女,變成這兒有名的「冰山美人」。「冰山美人」這外號是陳元給她加的,陳元是這裡的一個駐唱男歌星,事實上,他只是一個孩子,剛剛從大學畢業,受完軍訓。什麼事不好做,卻在舞廳裡唱起歌來了。當碧菡問他的時候,他聳聳肩,一股吊兒郎當的樣子,說:
「我愛唱歌,怎麼辦?」
「去學音樂。」「我不愛學音樂,我只愛唱歌,唱流行歌,唱熱門歌,唱民謠,唱——我的故事。」
他的故事?碧菡歎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故事。在舞廳裡你不要去探求。舞客們來尋求安慰,因為家裡沒有溫暖,舞女們貨腰為生,因為種種辛酸。不,在這兒你不要去探求別人的秘密,你只能滿足別人的歡樂。冰山美人!這外號是因為她永遠拒絕和客人「吃消夜」而起的。陳元曾經對她瞪著眼睛說:「你以為你做了多高尚的職業?你以為來這兒的客人僅僅要跳舞?你知不知道你那見了鬼的『潔身自好』只讓你損失一大筆財路,除此而外,沒有絲毫好處!別人並不會因此而把你看得高貴了!」「我並不要別人把我看得高貴,」她輕聲說,無奈的微笑著。「已經走入這一行,還談什麼高貴!」她轉動著手裡的小酒杯。「我這樣做,只為了我自己的良心,和……」她默然不語,酒香霧汽裡,浮起的是高皓天的臉龐。
「為了你那個該死的男朋友!」陳元叫著說,對她搖搖頭:「曼妮,你是個傻瓜!」曼妮是她在這兒的名字,舞廳老闆幫她取的,多俗氣的名字,但是,叫什麼名字都一樣,那只是一個代號而已。她不在乎,一個出賣歡笑的女人,還在乎名字嗎?她已經沒有名字了。多年多年以前,她叫作俞碧菡。在她走進「藍風」來以前,她已經把那個名字埋在地底層去了。
探戈舞曲完了,她跟著胖子回到桌上,胖子也並不叫胖子,他姓吳,大家叫他吳老闆,是個菲律賓華僑,也是這兒的常客。當他第一次發現碧菡的時候,他就著了迷,他稱她為「小仙女」,說她週身沒有一點兒人間俗氣。他為她大把大把的花錢,一夜買她一百個鐘點,希望有一天,金錢的力量,能夠終於買到她的一點兒「俗氣」,人類,就是這麼矛盾的。
陳元上台去唱起歌來了,仍然是那支「他的歌」——一個小女孩。他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衣服,脖子上繫著一條咖啡色的領巾,雖然是晚上,他仍然習慣性的戴著一副淡淡的墨鏡,他說那是他的「保護色」。他拿著麥克風,渾身都是一股滿不在乎和吊兒郎當的氣質。他用他那低沉的嗓音,憂鬱的唱著那支——《一個小女孩》。
「當我很小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小小的女孩,
我們喜悅歡笑,我們兩小無猜,
我們不知道什麼叫憂愁,
更不知道什麼叫悲哀,
我們常常兩相依偎,互訴情懷,
她說但願長相聚首,不再分開!
我說永遠生死相許,千年萬載!
孩子們的夢想太多,成人的世界來得太快!
有一天來了一個陌生人,
他告訴她海的那邊有個黃金世界!
於是他們跨上了一隻銀翅的大鳥,
直飛向遙遠的,遙遠的海外!
從此我失去了我的夢想,
日復一日,品嚐著成人的無奈!
我對她沒有怨恨,更沒有責怪,我只是懷念著,懷念著:
我生命裡那個小小的女孩!」
碧菡端著小酒杯,傾聽著陳元那憂鬱的嗓音,唱著那支《一個小女孩》。這支歌她已經聽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為陳元每晚都要唱它。她還記得她剛來藍風的時候,那個年輕的、不會笑的孩子,陳元,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為他總在唱這支歌。然後,有一夜,外面下著傾盆大雨,舞廳裡的生意清淡,陳元坐到她身邊來,他們一起喝了一點酒,兩人都有點兒薄醉。她問他:「為什麼永遠唱這支歌?」
「因為這就是我的故事。」他坦白的說。「一個很平凡的故事,是不是?這時代的年輕人,每個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是不是?」「是的,」她說,迷迷茫茫的啜著酒。「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你的故事並不希奇,我的故事卻非常希奇。兩種不同的故事,居然會發生在一個相同的時代裡。這是一個很希奇的時代!」「告訴我你的故事。」陳元說。
於是她說了,她托出了她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她說,只因為酒,因為天雨,因為寂寞,因為陳元有一副憂鬱的嗓音。說完了,陳元望著她:「你還在愛你那個姐夫,是嗎?」
她點點頭,看著他。「你呢?」她反問:「還在愛你那個小小的女孩?」
他也點點頭。從此,她和陳元成了好朋友。每晚「下班」後,陳元常常送她回她的住所——一間租來的套房。她也會留他小坐,卻決不及於亂。他們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天涯知己。兩人都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覺。一天,陳元拿了一張報紙,指著一個《尋人啟事》,問她:
「這是在找你嗎?」她看著報紙,那是一則醒目的啟事,登在報紙的第一版,用紅框框框著,裡面寫的是:
「碧:
懺悔莫及,相思幾許?
請即歸來,永聚不離!
雲天」
她抬起頭來,淡淡的笑了笑。
「是的,是在找我,已經登了一個多月了,我早就看到了。」
「為什麼不回去?」陳元問:「既然你愛他。」
「回去,是老故事的重演,」她說:「有過第一次的爆發,必然會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這爆發會一次比一次強烈,最後,我仍然只有一走了之。」她低低歎息。「我不會回去了,永遠不會回去了。沒有我,他們或者還會快樂,有了我,他們永不會快樂。」
陳元瞪著她。「那麼,你以後怎麼辦?你預備當一輩子舞女嗎?」
「我沒有想過,」她茫然的說:「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錢,供給我妹妹念高中。」
「我給你一個忠告好不好?」陳元說:「乘你年輕漂亮,找一個有錢的老頭子嫁了吧!要不然,你就隨便一點,跟他們去吃吃宵夜,賺賺外快,反正你已墮落風塵,難道還希望有人跟你立貞節牌坊?」她搖搖頭,固執的說:
「我不!我做不出來!」「你從頭到尾就是個傻瓜!」陳元說。
「我是的。」碧菡笑笑。「你呢?有什麼打算?」
「和你一樣,走一步算一步。」
「為什麼不找一個女朋友結婚?難道還在等那個女孩嗎?」
「你知道,人事無常,」陳元說:「說不定有一天,她回到台灣來,已經七老八十歲,那時,我還是可以娶她。」
她睜大眼睛,望著陳元。
「你知道嗎?陳元?」她慢吞吞的說:「你從頭到尾就是個傻瓜!」於是,他們都笑了。這樣,有一天晚上,陳元送她回家,他們漫步在黑夜的街頭,兩人都很落寞。街燈把他們的影子,長長的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後。那晚,陳元頗有點醉意,他忽然對碧菡說:「曼妮,我們結婚吧!」
「為什麼?」她問。「因為我們是一對傻瓜!」他說:「傻瓜只能和傻瓜結婚。」
她微笑了一下。「不。」她說:「我們不能結婚,我們雖然都是傷心人,卻都別有懷抱。你有你所愛的,我有我所愛的,我們結婚,不會幸福。」「你說得對!」陳元低歎了一聲。「幸福與我們何等無緣!」
是的,幸福對於傷心人,都是無緣的。碧菡坐在那兒,啜著酒,看著陳元唱完歌退下來,他要等他的女友歸來,他等到何年何月為止?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問世間情是何物?她的眼睛迷濛了。
「喂!曼妮!」她身邊的胖子說:「你在想什麼?」
「哦,沒什麼。」她笑笑。「我們跳舞好嗎?」
滑進了舞池,那是一支慢狐步。碧菡把頭依偎在胖子的肩上,緩緩的滑動著步子,心裡空空茫茫,若有所思。胖子擁著她,感到她今夜特別溫柔,就難免有點非非之想。他親熱的摟著她,盡興酣舞,她柔順的配合著他,翩翻轉動,他們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夜,在舞步下緩慢的流逝。終於,跳累了,他們回到桌子邊來,剛坐下,舞女大班走過來,在她耳邊說:「你必須轉台子,有一個客人,付了一百個鐘點的錢,買你今晚剩下的時間!」她看看表,只有半小時就打烊了。
「熟客嗎?」她問。「生客!」她蹙蹙眉,有點不解,但是,這並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站起身來,她對胖子致歉。胖子老大的不開心,為了表示風度,也只好讓她離去。她跟著大班,走向牆角一個陰暗的角落。「曼妮小姐來了。」大班陪笑說。
她站在桌邊。驀然間,心臟一直沉進了地底。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的望著桌子後面坐著的人,憔悴,消瘦,陰沉,酒氣熏人,手裡拿著一支煙,他面前瀰漫著煙霧,靠在椅子裡,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死死的盯著她。
她的腿軟軟的,身子虛飄飄的,跌坐在椅子中,她眼前浮上了一層霧汽。「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她問,聲音好無力,好軟弱,好低沉。「碧荷終於告訴了我。」皓天說,熄滅了煙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哦!碧荷!她畢竟是個孩子,她是無法保密的。
「你——什麼時候學會了抽煙?」她注視他。
「從你走了以後!」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眼睛在煙霧後面閃著光,那眼神是相當凌厲的。「你好,碧菡,你狠,碧菡,我服你了!報上的啟事足足登了三個多月,找遍了全台北市,我只差給碧荷下跪磕頭……你……」他咬牙,臉色發青。「你真狠!」碧菡垂下了睫毛,淚珠緩緩的沿著面頰滾落。她沉默著,不願作任何的解釋,也不願說任何的言語。淚珠只是不斷的淌下來,她找不到手絹,也找不到化妝紙,然後,她發現他遞過來一條大手帕,她無言的接了過來,拭淨了面頰,她仍然沉默不語。於是,他崩潰了,伸過手來,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好了,碧菡,」他柔聲說,帶著濃重的、祈求的意味。「一切都過去了,是不是?你的氣也該消了,是不是?我來——
接你回家。」她抬起眼睛來,迷迷濛濛的看著他,搖了搖頭。
「我——沒有家。」她輕聲說。
他瞪著她。「什麼意思?」他陰沉的問。
「我沒有家。」她再說了一遍。
他捏緊了她的手,拚命用力,她的骨頭都快碎了,她固執的不吭聲,他放鬆了手,壓抑著自己,他說:
「請你不要惹我發脾氣,說實話,我最近脾氣很壞很壞,我不想吵鬧,不想和你辯論,我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次好覺。今晚,我八點鐘就來了,坐在這兒,我已經看了你一個晚上,你總不至於留戀這種生活吧!我來接你回家,你願意,也要跟我回去,你不願意,也要跟我回去!」
她看著他,他變了,他不再是以前那個溫和易處,談笑風生的男人。現在,坐在她面前的,是個半醉的、暴戾的、壞脾氣的、陰沉的人物!她吸了吸鼻子,吐出一口長氣來,她再搖搖頭。「我不會跟你回去,皓天,」她清晰的說:「請你原諒我,我說什麼也不會跟你回去!」
「你……」他提高了聲音,但是,立刻,他克制了自己,他猛力的抽煙,他的手指顫抖。「好了,碧菡,你要我怎麼做?」他憋著氣說:「你開出條件來吧,怎麼樣你就肯跟我回去?要我和依雲離婚嗎?」她猛烈的搖頭。「你明知道我希望你和姐姐過得好!」她說:「你明知道我要你們快樂!」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沒有你,談什麼快樂?」他吼著說。
她嚇了一跳,附近的人都被驚動了,陳元大踏步的衝了過來,以為她碰到了醉酒鬧事的客人,他一把拉住碧菡,大聲說:「下班時間到了,曼妮,我送你回去!」
碧菡抽回手來,急急的說:
「陳元,這是高先生!」
「哦,」陳元站住了,瞪著皓天,皓天也回瞪著他,臉色更青了。於是,碧菡推了推陳元:
「陳元,你先走吧,今晚我自己回去!」
陳元兀自瞪著皓天,半晌,才悻悻然的走開了。
皓天嚴厲的看著碧菡。
「這就是你不回去的原因,是嗎?」他冷冷的問。
碧菡愕然的望著他。「你以為……」「那個歌手!」他說:「你已經有了新的愛人了,是嗎?這就是你為什麼忍心不理我的啟事,不管我的尋找,也不肯跟我回去的原因,是嗎?」她默然片刻。「你醉了,」她說,站起身來。「我們出去吧,有話,到外面去談。」「很好,」他熄滅了煙蒂!也站起身來。「我還需不需要付錢?聽說帶你們舞女出場是要付錢的!你的身價是多少?」
她張大了眼睛,於是,他猝然的捉住了她的手。
「碧菡!碧菡!」他急急的說:「我快要死掉了!我語無倫次,你不要理我的胡說八道吧!在這種地方找到你,我心都裂開了。碧菡,我不管你做過什麼,我不問你做過什麼,所有所有的錯,都是我的錯!求你原諒,請你原諒!只要你跟我回去,好嗎?你如果欠了人錢,我幫你還,你如果有沒有解決的問題,我幫你解決!」
淚又湧進了她的眼眶,她拉住了他的手。
「我們先出去,到我住的地方去談。」
他悄悄的望著她,帶著一股陰鷙的、懷疑的神色,看到她眼裡的淚光,他長歎了一聲:
「好吧!到你住的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談都可以!我不發脾氣,我會好好和你談,因為你還是愛我的,是不是?你並沒有愛上那個歌手,沒有愛上任何其他的人,是不是?」
她拭去頰上的淚痕。「走吧!」她說。他跟著她,蹌踉的走出了藍風。他找尋自己的車子,她挽住了他。「你醉成這樣子,怎麼開車?」她說:「只有幾步路,我們走走吧!」晚風迎面吹來,帶著初夏的涼意。他跟著她,盲目的往前面走,根本不知東西南北,他的眼睛,始終直直的瞪著她,帶著一種固執的、強烈的柔情。他嘴中,一直在不停口的說著:「……你不會愛上別人的,你說過,你全世界只愛我一個!你說過,你只愛我!你不會愛上任何人!你是我的!你永遠是我的……」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35:37
第24節
進了碧菡的房間,皓天就乏力的倒在一張沙發裡,他四面看看,一張床,兩個床頭櫃,一個化妝台,和兩張沙發,這就是這房間裡全部的傢具。另外還有個小小的洗手間。這像一間旅館的套房,想必是那種專門蓋給舞小姐們住的公寓。他深吸了口氣,覺得頭痛欲裂,心裡最迫切而焦灼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能把碧菡弄回家去,讓她遠離舞廳、舞客、大班、歌手……以及這房間,和這一切的一切!
碧菡倒了一杯茶走過來,遞到他面前,她低聲說:
「喝點茶,解一解酒,你一向沒什麼好酒量,為什麼要喝這麼多?」他接過茶杯,放在小几上,她轉身要走開,他一翻手就抓住了她。握牢了她的手腕,他說:
「這房子是租來的?」她點點頭。「房租繳清了嗎?」她不解的看著他,眼底有一絲畏懼。
「剛剛繳了一年的房租。」
「那麼你不欠房東的錢了?」
她再點點頭。他一下子站起身來。
「很好!」他說:「我來幫你整理東西,你的箱子呢?手提袋呢?算了,這些東西不要也罷,家裡有的是你的衣服,帶這些做什麼?……」碧菡拉住了他的手,坐在床沿上,她輕聲的,卻堅決的,鄭重的說:「皓天,你能不能理智一些?」
「我很理智!」皓天睜大了眼睛。
「我必須說清楚,」她一字一字的說:「我不會跟你回去了,永遠不會跟你回去!所以,你不要動這些東西,也不要枉費心機了。你就當作——從沒有認識過我,從沒有見過我好了。」
他站在床前面,俯頭凝視她,他的呼吸急促,神情嚴厲,臉色緊張而蒼白。「你的意思是——」他壓抑著自己,用力說:「你要抹煞掉跟我的那一段日子?你要根本否認我在你生命裡的價值?你自甘墮落,你喜歡當舞女,對不對?」
她顫慄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隨你怎麼說,」她無力的低語。「隨你怎麼想,一個女人,已經走到這一步,難道還能自命清高?我沒有想抹煞掉我們那一段日子,因為那是無法抹煞的,我更無法否認你的價值,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或者不至於……不至於……」她聲音哽住了,再也說不下去,半晌,才掙扎著說了一句:「我知道我是很低賤的,很卑微的,如果你肯離開我,我就感恩不盡!」
她的話像一條鞭子,抽在他的心靈上,在一陣劇痛之下,他忽然腦子清醒了!酒意消失了一大半,他立刻冷汗涔涔。他在做些什麼?他說了些什麼?他是來求她回去,並不是來侮辱她或責備她!這樣越扯下去,她會距離他越來越遠了。他注視她,她卑微的低俯著頭,他只能看到她那一頭柔軟的黑髮,長長的披在背上。那薄薄的旗袍下,是她那瘦小的背脊,和窄窄的肩。他長歎一聲,忍不住就在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握緊她的手,他說:「我又說錯了話,我心裡急,說什麼錯什麼,碧菡碧菡,你善良一點,你好心一點,你體會我心碎神傷,什麼話都說不對!千言萬語,化作一句,我愛你,碧菡!」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眼裡全是淚水。
「謝謝你這樣說,皓天。」她低語。
「你不相信我?」他問,眼光又陰沉了下來。
「我信。」她說:「我一直信的。皓天,你始終沒弄清楚我為什麼離開你家,我不是負氣,不是一時任性,而是——為了愛你。」「為了愛我?」他瞪大眼睛。「你如果真愛我,你就做做好事,跟我回家去!」「不,」她搖頭,臉上一片堅決。「當姐姐那晚對我下了逐客令以後,我就知道高家是再也無法待下去了。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熱情到可以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披在一個並不相關的女孩身上,她可以徹夜不眠不休,照顧一個女孩從死亡關頭走回來。姐姐,她的心有多善良,多真純,多熱情!在這世界上,你不可能找到第二個這樣的女人!可是,那晚,她罵了我,她命令我走,要我永遠不要回高家……」
「我懂了!」皓天急急的說:「你在和依雲生氣,我打電話叫依雲馬上來,自從你走後,她和我一樣痛苦,她後悔萬分,我叫她來跟你道歉,這樣總行了吧!」
她默默的瞅著他。「別傻,皓天,你要折死我!你根本沒弄清楚,我怎麼會生姐姐的氣!她就是打我,我也不會生她的氣。我只是從她那一次爆發裡,才瞭解一樣事實,愛情,是不能由兩個女人來分享的。皓天,她太愛你!在沒有我的介入以前,你們的生活多甜蜜,多幸福!自從我介入,你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眼見一天天的憔悴,姐姐呢?她失去了歡笑,失去了快樂。這一切,都因為我!我一直想報恩,卻錯誤在真正愛上了你,結果,反而恩將仇報!我把你們陷進了不幸,把姐姐陷進了痛苦。唯一解決的辦法,是我走!走得遠遠的!所以,我走了。不是負氣,不是懷恨,我走,是因為太愛你們,太希望你們好!」「很好,」皓天緊緊的握住她的雙手:「你說了這麼一大篇,解釋你沒有懷恨,沒有負氣,你走,是為了要我們幸福。現在,我簡單的告訴你,你走了之後,依雲日日以淚洗面,想你,我天天奔波在台北街頭,找你。我們誰也沒有得到快樂和幸福,除非你回來,我們誰也不會快樂和幸福,你懂了嗎?」
「那是暫時的,我走了,你們會暫時一痛,像開刀割除一個腫瘤一般,時間慢慢會治癒這傷口。我留下,卻會演變成為癌症,症狀越來越重,終至不治。所以,與其害癌症,不如割除腫瘤!」「什麼癌症?什麼腫瘤?」皓天急了,他大聲說:「我已經找到了你,不管你怎麼說,我一定要你回去!我寧可害癌症死去!我也要你回家!」她搖頭,緩慢的、卻堅決的搖著頭。
「不,皓天,你說不動我,我不會再回去了。」
他死盯著她,呼吸沉重。
「你說真的?」「真的。」她直視著他,低語著:「決不回去!」
他一把握緊了她的兩隻手腕,開始強烈的搖撼她,一面搖,一面發狂般的大聲叫:
「你一定要跟我走!你非跟我回去不可!我捉了你,也要把你捉回去!」他跳起來,眼睛裡佈滿了紅絲,神情猙獰而可怖,他死命的扯她:「你馬上跟我走!你馬上跟我回去!我不和你講理,我也不聽你那一套謬論!走!你走不走?」
她掙扎著,往床裡面躲,他死命拉扯她,他們開始像一對角力的野獸,拚命的掙扎抗拒。最後,兩人都有點糊塗了,不知到底為了什麼而爭鬥。眼淚從她面頰上滴滴落落,她喘息著,啜泣著,顫抖著。他抓住她胸前的衣服,用力一扯,衣服破了,那撕裂聲清脆的響起,她慌忙用手遮住胸前,睜著一對大大的、帶淚的眸子,畏懼的,卻堅決的,凝視著皓天。於是,皓天呆了,他停了手,也喘息著,瞪視著碧菡
好久好久,皓天只是瞪視著她,像中了魔,像入了定。然後,他忽然撲了過來,碧菡驚顫,卻已無處可躲,無處可退。但是,皓天並沒有來抓她扯她,卻把她緊壓在床上,用他灼熱的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
她四肢無力,她癱軟如棉,被動的躺在那兒,她的心飄飄蕩蕩,她的意識混混沌沌,她的思想迷迷茫茫,她一任他解開衣扣,一任他褪下衣衫,他的唇緊緊的吮著她,她逐漸感到那股強大的熱力,從她身體的深處游升上來,不再給她掙扎的餘地,不再給她思想的能力,她的手圈住了他——那個她生命裡惟一僅有的男人!
風平浪靜,良夜已深。她的頭枕著他的手臂,他平躺著,看著天花板,他的酒意已消,火氣已除,他顯得平靜而溫柔。
「在這一刻,你敢說你不愛我嗎?」他問。
「我從沒說過我不愛你。」她說。
「那麼,我們不再爭吵了是不是?」他更加更加溫柔的。
「我從沒有要和你爭吵。」
「那麼,」他更加溫柔,溫柔得讓人心酸,讓人心痛。「你要跟我回去,對不對?」她不說話了。他回過頭來,靜靜的凝視她,用手指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下巴,和她那小小的鼻頭。
「是不是?」他再問,聲音柔得像水。「你愛我,你不願離開我,所以,你要跟我回去,是不是?」
他的聲音裡有一股強大的、催眠的力量。她的思想在掙扎,感情在掙扎,終於,她閉了閉眼睛,低低的說:
「我愛你,我不願傷害你,所以,我不會跟你回去,我不能跟你回去。」他忍耐的望著她。「你不再是我的妻子嗎?」
她垂下睫毛。「我一直不是的。」她清晰的說。
他的手指捏緊了她的下巴。「你在指責我嗎?」「我沒有,是我自願獻身給你的,我並不想要那名義,我只告訴你事實。」他的眼睛重新冒起火來。
「請你不要惹我生氣。」他說。
「我希望你不生氣。」「那麼,」他陰鷙中帶著溫存,擔憂中帶著祈求。「你要跟我回去!」「我不!」他凝視著她。「好吧。」他說:「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麼問題?」他振作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聲音溫和而冷靜。「你看,我真糊塗,我一直強迫你回去,而沒有代你設身處地想一想。你那天離家出走的時候,什麼都沒帶,連件大衣都沒穿,你無家可歸,無錢可用,走投無路。當然,你只能想出這個辦法,走進歌台舞榭,謀求一個起碼的溫飽。何況,你還有一個需要你接濟的家庭。所以,我瞭解,碧菡,你欠了舞廳多少錢,你簽了多久的合同,你告訴我,我來幫你料理清楚。」
她把頭轉開去,淚珠在睫毛上顫動。
「我沒有需要你解決的問題,」她低語。「我只是不要跟你回去。」他屏息片刻。「我明白了,」他再說:「你怕我父母知道你當過舞女而輕視你,你怕依雲看不起你。好了,我發誓,這件事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我們不說出去,誰也不會知道你這三個月在什麼地方。這樣,你放心了嗎?」
她咬緊了嘴唇,咬得嘴唇發痛。
「你看!」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希望,充滿了柔情。「我已經說中了你的心事,是不是?我終於猜到了你的心事,對不對?我們編一個很好的故事,回去之後,大家都不會疑心的故事。你回去了,一定會快樂的,我會加倍的疼你,憐惜你,我發誓不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發誓要竭盡以後的歲月,來彌補你這幾個月為我受的苦!」他把她的臉扳轉過來,用手指撫摸她的淚痕。他的聲音輕柔如夢。「瞧,我總是把你弄哭,我總是傷你的心。碧菡,我懂的,我瞭解的,我並不笨,我並不癡呆。我知道,你在這三個月裡,受了許許多多的苦,受了許許多多的折磨,讓我在以後的歲月裡來補報你。嗯?碧菡,你放心,我一定會補報你!」
她眨動眼瞼,淚珠撲簌簌的滾了下來。
「我很抱歉。」她低語。「我感激你待我的這份情意,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去!」他死盯住她。「為什麼?」他陰沉的問。
「我已經說過理由了,為了你們好,為了你們婚姻幸福,我只有離開。如果我今天肯回去,當初我也不會出走!我說過了,我是你們的一個贅瘤,只有徹底除去我,你們才會幸福!」「我不要聽你這套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他爆發的大叫,從床上猛的坐了起來,呼吸沉重的鼓動著胸腔,他的忍耐力消失了,他暴怒而激動:「你不要再向我重複這一套!我要你回去!你聽到了嗎?你不要逼我對你用武力!」
「你不會對我用武力!」她說,聲音好低好低。「因為你知道,用武力也沒有用處!」
「你……」他氣結的瞪著她,終於痛苦的把頭僕進了手心裡。「我從沒有這樣低聲下氣的哀求過一個人,」他自語的說:「我從沒有被任何人折磨得如此痛苦,碧菡,」他搖頭,拚命搖頭,從齒縫裡迸出一句:「你太狠心!太狠心!」
碧菡側過頭去,忍聲的啜泣。於是,他陡然狂叫一聲,把她從床上一把抓了起來,他大聲問:
「告訴我!那個男人是誰?」
她驚嚇的用被單遮住了自己。
「什麼男人?」她問。「你知道的!」他大吼:「你那個男人!那個使你不願意回到我身邊的男人是誰?你說!你說!你說!」他直逼到她眼前來。「你快說,是誰?」她睜大了眼睛,凝視著他。
「你——你一定要製造出這樣一個人來,是嗎?」她愕然的問:「有了這樣一個人,你就滿意了,是嗎?有了這個人,你就死了心了,是嗎?」「別告訴我沒有這個人!」他喊得聲嘶力竭:「你變了!你說過,你願意做我的奴隸!你曾經柔順得像一隻小貓,而現在,我已經哀求你到這種地步了,你都不肯跟我回去!除非有一個男人!你說,是誰?是誰?是誰?」他抓緊她的胳膊,猛力的搖撼她,搖得她的牙齒格格發響。
她哭了起來,嚷著說:「不要這樣,你弄痛了我!不要這樣!」
他廢然的放開了她。轉過身子去,他氣沖沖的拿起西裝上衣,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只有一個空煙盒,他憤怒的把煙盒丟到牆角去,咬牙切齒。碧菡悄悄的看看他,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她取出一包三五,丟到他的面前。
他接過香煙,盯著她。
「你也學會了抽煙?」「不是我,」碧菡搖搖頭。「是陳——」她驚覺的住了口,愕然的望著皓天。「哼!」他重重的哼了一聲:「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是誰抽煙?」他大吼:「是誰?」
「是——」她哭著叫:「是陳元!」
「陳元?」他逼到她眼前去,面目猙獰而扭曲:「那是誰?陳元是個什麼鬼東西?你說!你說!」
「就是那個歌手!你見過的那個歌手!」碧菡哭著,在這種逼問下完全崩潰了。她神經質的大哭大嚷起來:「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才滿意,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才能對我放手,那麼,我告訴你吧!是陳元!那個歌手!他是我的男朋友,愛人,丈夫,隨你怎麼說都可以!我已經和他同居三個月了!你滿意了吧?滿意了吧?滿……」
「啪」的一聲,他重重的抽了她一下耳光,她驚愕的停了口。他站起身來,匆忙的穿好衣服,他的臉青得怕人,眼睛血紅。回過頭來,他把那包煙扔在她臉上,啞著喉嚨說:
「你這個——標準的賤貨!」
她呆著,傻愣愣的坐在床上,頭髮零亂,被單半掩著裸露的身子,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她不說話,也不動,像個半裸的雕像。他望著她,目眥盡裂。
「天下居然有像我這樣的傻瓜,來哀求你回去!」他咬牙切齒的說:「好吧,你既然已經是職業化的風塵女子,告訴我,剛剛的『交易』,我該付多少錢?我不白佔你的便宜!」從口袋裡掏出一迭鈔票,他也不管數字多少,就往她劈頭扔去,鈔票散了開來,撒了一床一地。他恨聲說:「你放心!我再也不會來找你麻煩了!再也不會了!如果我再來找你,我就是混帳王八蛋!」說完,他打開房門,直衝了出去。碧菡跪在床上,伸出手去,想叫,想喊,想解釋,但是,她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房門已經「砰」然一聲闔攏了。
她仍然跪在那兒,對房門哀求似的伸著手,終於,她的手慢慢的垂了下來。低下頭,她看著床上的鈔票,身子軟軟的倒下去,她的面頰貼著棉被,眼睛大睜著,淚水在被面上迅速的氾濫開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36:11
第25節
台灣的初夏,只有短短的一瞬,天氣就迅速的熱了起來。六月,太陽終日照射,連晚上都難得有一點涼風,整個台北,熱得像一個大火爐。舞廳裡有冷氣,可是,在人潮洶湧,樂聲喧囂,煙霧氤氳裡,那空氣仍然惡劣而混濁。碧菡已一連轉了好幾個台子,和不同的人周旋於舞池之中。今晚的樂隊有點兒奇怪,動不動就是快華爾滋,她已經轉得喘不過氣來,而且頭暈目眩。在去洗手間的時候,陳元攔住了她,對她低聲說:
「你最好請假回去,你的臉色壞極了。」
到了洗手間,她面對著鏡子,看到的是一張脂粉都遮掩不住的,憔悴的臉龐!天!這種夜生活是要活人短命的!打開皮包,她取出粉撲和胭脂,在臉頰上添了一點顏色,對鏡自視,依舊蓋不住那份寥落與消瘦。無可奈何,這種紙醉金迷,歌衫舞影的歲月,只是一項慢性的謀殺。或者,自己應該像陳元所說的,找一個有錢的老頭一嫁了之。但是,為什麼腦中心裡,就摔不開那個陰魂不散的高皓天!長歎一聲,她回到大廳裡。那陳元正站在台前,用他那憂鬱的嗓音,又在唱他那支《一個小女孩》:
「當我很小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小小的女孩……」
一個小女孩!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小女孩,每個小女孩有屬於自己的小故事,這些「小故事」堆積成人類的一部歷史。她回到台子邊,胖子禮貌的站起身來,幫她拉椅子,她坐下去,頭仍然暈暈沉沉的。胖子喜歡抽雪茄,那雪茄味衝鼻而來,奇怪,她以前很喜歡聞雪茄的香味,現在卻覺得刺鼻欲嘔。她病了,她模糊的想,這燠熱的鬼天氣,她一定是中了暑。「跳舞嗎?」胖子問。陳元已經下了台,現在是支快步的吉特巴。不能不跳,是嗎?你的職業是舞女!她下了舞池,旋轉,旋轉,再旋轉……舞廳也旋轉了起來,吊燈也旋轉了起來,桌子椅子都旋轉了起來……她喘口氣,伏在胖子的肩上。
「對不起,」她喃喃的說:「我病了。」
胖子把她帶回座位,慇勤詢問要不要送她回家,她搖搖頭,努力和胃部一陣翻湧的逆潮作戰!天,希望不是胃病的重發,這種關頭,她禁不起生病。可是,那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嚴重了,她起身告罪,回到洗手間,衝到馬桶旁邊,她立刻翻江倒海般嘔吐起來。
一個名叫安娜的舞女也在洗手間裡,她立刻走過她身邊,遞來一疊化妝紙。她吐完了,走到化妝台前坐下,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安娜毫不在意的搽口紅,一面問:「多久了?」「什麼?」她不解的蹙蹙眉。
安娜在鏡子裡對著她笑。
「你該避免這種麻煩呵,」她說:「不過,也沒關係,這種事總是防不勝防的,我有一個熟醫生,只要千把塊錢,就可以把它解決掉。」她轉過身子來,對她關心的看著。「這總不是第一次吧?」碧菡瞪視著安娜,她在說些什麼?她在暗示什麼?難道……難道……天哪,可能嗎?她深吸了口氣,心裡在迅速的盤算著日子。哦!同居一年多,毫無消息。偶然的一度春風,竟會藍田種玉嗎?她的眼睛發亮了,興奮使她蒼白的面頰發紅,使她的呼吸急促,她熱烈的看著安娜:
「你是說,我可能有了……」
「當然啦!」安娜莫名其妙的說:「你有麻煩了!」「麻煩?」她低喊,眼睛更黑更亮,笑容在她的唇邊漾開。「這個『麻煩』,可真來之不易呵!」喊完,她衝出了洗手間,留下安娜,兀自站在那兒發愣。向大班請了假,迫不及待的走出舞廳,看看表,才八點多鐘。附近就有一個婦產科醫院,似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營業。她走上了樓,醫生在嗎?是的,馬上可以檢查,她心跳而緊張,讓它成為事實吧!讓它成為事實吧!她願意向全世界的神靈謝恩,如果她有了孩子!
醫生來了,笑吟吟的問了幾個例行問題,說:
「我們馬上可以檢驗出來!」
「不要等好幾天嗎?」她緊張的問。「不用,我們用賀爾蒙抗體檢驗,只要兩分鐘,就可以得到最精確的答案。」啊!這兩分鐘比兩個世紀還長!終於,醫生站在她面前,笑容滿面,顯然,憑醫生職業性的直覺,他也知道這年輕的女子是在期待中,而不是在擔憂中。
「恭喜你,你懷孕了。」
謝謝天!碧菡狂喜的看著醫生,眼珠閃亮得像黑夜的星辰。「醫生,你不會弄錯嗎?」
「弄錯?」醫生笑了。「科學是不會錯的!」他算了算。「預產期在明年二月初旬。」從醫院出來,碧菡實在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她幾乎要在街頭跳起舞來。哦!如果高家知道!哦!如果皓天知道!如果依雲知道!真是的,人生的事多麼奇妙!她和皓天同居一年多,朝也盼,晚也盼,卻一點影子都沒有!誰知道這次的一項偶然,竟然成功。怪不得古人有「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句子呢!
迎著晚風,她不再覺得天氣的燠熱,望著那川流不息的街車,望著那霓虹燈的閃爍,她只覺得,眼前的景物,是一片燦爛,一片光輝,在街邊呆站了五分鐘,她不知道這一刻該做些什麼好。回去?不不,她需要有人分享這分喜悅。到高家去!到高家去!到高家去!她身體裡每個細胞都在吶喊著:到高家去!告訴他們這個喜訊,讓他們每一個人來分沾這份狂喜!哦!到高家去!到高家去!
再也不猶豫了,再也不考慮了!在這麼大的喜悅下,還有什麼事情是值得猶豫和考慮的呢?叫了一輛計程車,她跳了上去,迫不及待的告訴了司機高家的地址。
車子在街燈照耀的街道上疾馳,在街車中穿梭,她的心猛跳著,沉浸在那分極度的喜悅和意外中,她的頭昏沉沉的,心輕飄飄的,整個人像駕在雲裡,飄在霧裡。她深深的靠在椅墊裡,不能思議自己身體竟有另外一個小生命在成長,一個被熱愛的、被期盼的、被等待的小生命!
到了高家門口,她伸手按鈴的時候,手都抖了。怎麼說呢?怎麼說呢?他們會怎麼樣?皓天會怎麼樣?高太太一定會樂得哭起來,依雲一定會抱著她跳。皓天,哦,皓天,他的血液,竟在她身體裡滋生!多奇妙!生命多奇妙!她靠在門框上,像等待了幾百年那麼長久。
門開了,阿蓮驚愕的張大了眼睛:
「哎呀!是俞小姐!」阿蓮叫著。
「他們都在家嗎?」她喘著氣問,人已經衝進了客廳裡。她收住腳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高皓天,他正坐在沙發中和依雲談話,看到碧菡,他們都呆住了。
「碧菡?」皓天不太信任的喊,站起身來。「是你?碧菡?」
「是的,是我!」她喘著氣,臉上綻放著光彩,眼睛亮晶晶的瞪著他,一個抑制不住的笑容,浮漾在她的唇邊。「皓天,我來告訴你,你信嗎?我終於……終於……」她礙口的說了出來:「有了!」皓天死死的盯著她。「有什麼了?」他不解的問。
「有……」她大大的吸氣:「孩子呀!」她終於叫了出來,臉漲得通紅。看到皓天一臉愕然的樣子,她又急急的說:「你記得——記得到藍風來找我的那個晚上嗎?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巧的事情。」皓天的眉頭鎖了起來,緊盯著她,他的臉繃得緊緊的,絲毫笑容都沒有。碧菡瑟縮了,她張著嘴,怯怯的望著皓天,難道……難道……難道他已經不想孩子了?
「真的,」皓天終於開了口,聲音冷得像北極的寒冰。「世界上竟有這麼巧的事情!一年多以來,你不生孩子,那一次你就有了!」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帶著一分嚴厲的批判的神情。「怎麼?你那個歌手不認這個孩子嗎?」
碧菡驚訝得不會說話了,張大了眼睛,她不信任似的看著皓天。天哪!人類多麼殘忍!天哪!世事多麼難料!天哪!天哪!天哪!轉過身子,她一語不發的就衝出了高家的大門。模糊中,她聽到依雲在叫她,高太太也在叫她,但是,她只想趕快逃走,逃到遠遠的地方去,逃到遠遠的地方去!逃到世界的盡頭去!逃到非洲的沙漠或阿拉斯加的寒冰裡去!電梯迅速的向下沉,她的心臟也跟著往下沉。來時的一腔狂熱,換成了滿腹慘痛,她奔出了公寓,跳上了一輛計程車。司機回過頭來,問:「去哪裡?」去哪裡?茫茫世界,還有何處可去?漠漠天涯,還能奔向何方?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父在何方?母在何方?她下意識的用手按著肚子。孩子啊,你尚未成形,已無家可歸了。
「……你有了麻煩了……我認識一個醫生,只要千把塊錢,就可以把它解決掉……」安娜的話在她耳邊激盪迴響。拿掉它!拿掉它!拿掉它!為什麼要讓一個無家可歸的小生命降生到世界上來?為什麼要讓一個父親都不承認的孩子降生到世界上來?拿掉它!拿掉它!拿掉它!可是啊……可是,這孩子曾經怎樣被期盼過,為了它,曾經有三個人,付出了多少感情的代價!而今,它好不容易的來了,卻要被活生生的斬喪!天哪!人生的事情,還能多麼滑稽!還能多麼可笑?還能多麼悲慘與淒涼!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她很快的收拾了一個旅行袋,拿了自己手邊所有的錢,她走了。
這邊,高家整個陷入了混亂裡。
眼見碧菡跑走,依雲追到門口,但是,碧菡的電梯已經下了樓,她從樓梯奔下去,一路叫著碧菡的名字,連續奔下八層樓,碧菡已經連人影都沒有了。依雲喘吁吁的回到樓上,只看到皓天用手支著頭,沉坐在沙發裡,高繼善和高太太卻在一邊嚴厲的審問著他:「你什麼時候見過碧菡?」
「你怎麼知道這孩子不是你的?」
「你什麼時候和她同床過?」
「那歌手叫什麼名字?」
「碧菡怎麼有把握說孩子是你的?」
「假若孩子真的是你的怎麼辦?」
依雲走過來,站在皓天的面前,她把手按在皓天的肩上,堅決的、肯定的說:「皓天!去把碧菡追回來,那孩子是你的!」
皓天抬起頭來,苦惱的、困惑的、不解的看著依雲。「我太瞭解碧菡,」依雲說:「她不會撒謊,不會玩手段,她連墮落都不會,因為她太純潔!」她盯著他:「你居然不告訴我們,你已經找到了她!為什麼?」
他搖頭。「我不想再提那件事!」他苦惱的說。「是的,我找到過她,她和一個唱歌的年輕男人同居了!」
「你親眼看到他們同居嗎?」依雲問。
皓天愕然的望著依雲,腦子裡迅速的回憶著那天晚上的經過情形。「你一定要製造出這樣一個人來,是嗎?有了這樣一個人,你就滿意了,是嗎?有了這樣一個人,你就對我放手了,是嗎?……」碧菡說過的話,在他腦子裡一次又一次的迴響。猛然間,他驚跳起來,向屋外衝去。
「你到哪裡去?」依雲喊。
「去找碧菡!」他的聲音消失在電梯裡了。
奔出了大廈,鑽進了汽車,憑印象去找碧菡住的地方,車子轉來轉去,他卻怎麼樣都找不到那屋子。那晚,自己去時帶著酒意,走時滿懷怒氣,始終就沒有記過那門牌號碼。車子兜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領,他只得開往「藍風」。
走進藍風,大班迎了過來。不,曼妮今晚請假,不會再來了,他望著台上,那歌手正在憂鬱的唱著:
「……我對她沒有怨恨,更沒有責怪,我只是懷念著,懷念著:
我生命裡那個小小的女孩!」
他塞了一疊鈔票給領班,對他低低的說了兩句。然後,他站在門口等著,沒多久,陳元過來了,他推推太陽眼鏡,對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你是誰?」他問:「找我幹嗎?」
「我姓高,」他說:「我們見過。」
「哦!」陳元恍然大悟:「你就是曼妮的姐夫!怎樣呢?你要幹什麼?」「我要找她!」他簡短的說:「請你告訴我,她在哪裡?」
「奇怪,」陳元聳聳肩。「我怎麼會知道?」
「你知道的!」皓天有些激怒,陳元那股吊兒郎當的樣子讓他生氣,他看陳元是從頭到腳的不順眼。「你跟她那麼熟,怎麼會不知道她在哪裡?」
「我知道也沒有義務要告訴你,是不是?」陳元問,充滿了挑釁的意味。「你必須告訴我!」皓天又急又火又氣又疑心。「這是有關生死的事情。」「誰的生死?」陳元莫名其妙的問。
「碧菡。如果——你沒有和她同居的話!」皓天終於衝口而出。「你和她同居過嗎?」
「我?」陳元的眼睛都快從鏡片後面躍了出來。「我和曼妮同居?你在說些什麼鬼話?那個冰山美人從踏進藍風以來,連和客人吃宵夜都不去,這樣傻瓜的舞女是天下第一號,簡直可以拿貞節牌坊!我還能碰她?」他盯牢了高皓天,像在看一個怪物。「你有沒有神經病?那個曼妮,她有她的愛情,我有我的愛情,我們都是傷心人,卻都別有懷抱!讓我告訴你,姓高的!很久以來,我就想揍你一頓,你窩囊,你沒有男子氣概,你不懂得女人!你害慘了曼妮!我真不懂,像你這樣的男人,怎麼值得曼妮為你神魂顛倒,為你守身如玉!你居然來問我有沒有和曼妮同居!哈!還有比這個更可笑的問題嗎?」
皓天望著陳元,在這一剎那間,他真想擁抱他,真想讓他痛揍一頓,揍得骨頭斷掉都沒關係!他吸了口氣,急急的說:「你要揍我,以後再揍,請你趕快告訴我碧菡的住址,我就感激不盡了。」陳元的臉色變了。「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問。「她今晚來上過班,臉色壞透了,我叫她回家休息……」他注視著高皓天,迅速的說:「走!我帶你找她去!」五分鐘之後,他們來到了碧菡的房門口,陳元急促的按著門鈴,始終沒有人開門。皓天開始猛烈的拍打著門,叫著碧菡的名字。半晌,隔壁的房客被驚動了,伸出頭來,那是個老太太:「她已經搬走了。」她說。
「什麼?」陳元問:「她昨天還住在這裡。」
「是的,」老太太說:「一小時以前搬走了!」
「搬到什麼地方去了?」皓天問。
「不知道。反正,她已經搬走了!」
房門闔上了,老太太退回了屋裡。高皓天呆呆的站著,和陳元面面相覷。好一會兒,皓天才瘖啞的開了口:
「好了,你現在可以揍我了,揍得越重越好!」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6:37:03
第26節
碧菡是徹徹底底的失蹤了。
這次,連碧荷都失去了碧菡的音訊。無論怎樣尋找,無論怎樣登報,無論跑遍了多少歌台舞榭……她失蹤了,再也沒有音訊了!像一縷輕煙,像一片浮雲,隨風逝去之後,竟連絲毫痕跡都沒有留下。皓天整日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他奔走,他登報,他找尋,他甚至去警察局報失蹤,可是,碧菡是徹徹底底的消失了。不止一次,他哀求碧荷,因為這是他惟一的線索,他知道碧菡心愛這個小妹妹,只要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她一定會和碧荷聯繫。但,連碧荷都恐慌而惶懼,有一天,她居然對皓天說:「我昨天夢到姐姐已經死了!說不定她真的不在這世界上了,要不然,為什麼她不理我?」
哦!不行!碧菡,你不能死!你的一生,是一連串苦難的堆積,連救你的人,最後都來扼殺你,愛你的人,都來打擊你。而你,碧菡,你對這世界從來沒有怨尤,對任何人,從來沒有仇恨。碧菡!你必須活著,必須再給別人一個贖罪的機會!碧菡!碧菡!碧菡!
心裡吶喊過千千萬萬次,夢裡呼喚過千千萬萬次,喊不回碧菡,夢不回碧菡,一個小小的人,像滄海之一粟,被這茫茫人海,已吞噬得無影無蹤。他變得常常去藍風了,什麼事都不做,只是叫一瓶酒,燃一支煙,聽陳元用他憂鬱的嗓音,一遍又一遍的唱他那支《一個小女孩》。陳元也常坐到他的桌上來,跟他一起喝酒,一起抽煙,一起談碧菡。他們竟成了一對奇異的朋友。他們談碧菡的思想,碧菡的純真,碧菡的癡情,碧菡的點點滴滴。最後,陳元也感歎的對他說:
「放棄吧!別再盲目的找尋了!一個人安心要從這世界上消失,你是怎麼也不可能找到的!」
放棄?他無法放棄,他曾經找到過她一次,他一定再能找到第二次!找尋,找尋,找尋……瘋狂的找尋,只差沒有把地球翻一個面,但是,茫茫人海,伊人何處?
深夜,他經常徹夜不眠,抽著香煙,一支接一支,一直到天亮。每當這種時候,依雲也無法入睡,她會用手環抱著他,在他身邊低低的啜泣,一次又一次的說: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吃醋,如果那天夜裡我不發瘋,我不對碧菡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不是大家都好好的嗎?」皓天輕輕的搖頭,這些日子來,他已經和以前判若兩人,不再開玩笑,不再說笑話,不再風趣,不再幽默,他深沉、嚴肅而憂鬱。「不用自責,依雲。」他低沉的說:「如果一切重頭再來一遍,可能仍然是相同的結果。你並沒有錯,錯在命運的安排,錯在我不該愛上你們兩個。你的吃醋,只證明你愛我,難道愛也有錯嗎?」他深深的抽煙,深深的沉思,深深的歎息。「是的,愛也有錯,」他淒然的說:「人生的悲劇,並不一定發生在仇恨上,往往是發生在相愛上,愛,是一件非常可怕的東西!因為你不知道,什麼該愛,什麼不該愛,即使你知道,你也無法控制!像碧菡以前常愛唱的那一支歌:我曾經深深愛過,所以知道愛是什麼,它來時你並不知道,知道時已被牢牢捕捉!是的,它來時你並不知道,知道時已被牢牢捕捉。」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你知道嗎?依雲,我們三個人的故事,是錯在一個『愛』字上。」
依雲凝視著他,凝視著那縷裊裊上升的煙霧。
「皓天,」她誠摯的說:「你要盡力去找她,我保證,如果她回來了,我決不再和她吃醋,我決不再亂發脾氣,我一定——像愛自己的親妹妹一樣愛她!」
皓天用手撫摸她的頭髮。
「我會去找她,」他幽幽的說:「但是,我想我們再也找不到她了。因為,如果我把她找了回來,我們又會恢復以前那種劍拔弩張的形勢,即使她是你的親妹妹,到時候你也會克制不了自己,你還是會和她發脾氣……」
「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會!」依雲猛烈的搖頭。
皓天憐惜的撫摸她的面頰。靜靜的說:
「你還會的,依雲,你還會的,因為你愛我!所以,我不再責怪你那夜的爆發,如果你不愛我,你就不會爆發,是嗎?」
依雲把面頰貼在他寬闊的胸膛上,默然不語,眼淚充盈在她的眼眶裡。「碧菡比我更清楚這一點,」皓天繼續說:「那晚,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曾費盡心機,想讓我瞭解這項事實:我們三個人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可是,當時我想不通,我強迫她回來,逼得她編出一個同居者來。我……」他又深吸了一口煙,濃濃的噴到空中去。「我居然會相信!碧菡,那麼純情的、天真的小女孩!我……是個傻瓜!是個混球!」他的聲音瘖啞了。「現在,她走了!她不會讓我再找到她了!她決不會了。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她即使還活著,我也永遠找不到她了。」
他看著那滿屋瀰漫的煙霧,依稀彷彿,記起他們三個在榮星花園中,第一次提起「碧雲天」三個字的時候。當時自己就曾有過不祥的感覺。果真,現在,正符合了:「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的句子。他側過頭去,心中的那股怛惻之情,緊緊的壓迫著他。在這一刻,那份黯然神傷和心魂俱碎的感覺,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經。依雲的眼淚浸濕了他胸前的衣服,她低低的說:
「皓天,我們怎麼辦?我們怎麼辦?失去了碧菡,我們還能相愛嗎?」他心中抽搐,他知道她所恐懼的,他緊攬著她的頭。
「依雲,」他懇切的說:「碧菡在我們這幕戲裡,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犧牲者,如果我們再不相愛,如何對得起離我們而去的碧菡?」依雲痛楚的閉上眼睛,緊緊的依偎著皓天。
日子一天天的流過去,正像皓天所預料,碧菡音訊全無。所有的找尋和期待都成了泡影。歲月卻自顧自的滑過去,地球自顧自的運轉,季節自顧自的變換,就這樣,由秋而冬,由冬而春,由春而夏,一年的時間,就這樣慢慢的,慢慢的消逝了。高家在表面上又恢復了平靜,皓天照樣早出晚歸的上班下班,依雲在家幫忙高太太料理家務,高繼善忙著他自己龐大的事業,悄悄的歎息「繼承無人」。高太太再也不敢談「孫子」的事,傳宗接代那一套,在高家更是絕口不提的事情。大家都不願再觸到那舊有的傷痕,生活也就在這種小心翼翼的情況下過去了。可是,這天晚上,門鈴突然響了起來。依雲、皓天和高繼善夫婦剛好都在家,全坐在客廳裡看電視。阿蓮去開了門,只聽到她「咦」的叫了一聲,接著,就是個年輕少女的聲音在問:「是不是都在家?」「在,在,在。」阿蓮一疊連聲的回答。
皓天站起身來,不知所以的變了色。大門口,走進一個身材修長,面貌秀麗的少女來,她滿面含笑,滿眼含淚,她懷裡緊抱著一樣東西。「碧荷!」皓天啞聲喊。
「我給你們送一件禮物來!」碧荷說,一步步的走向皓天,把懷裡抱著的一個小嬰兒,鄭重的交到皓天的手中。「是一個男孩子,今天剛滿一百天!」
「碧荷!」皓天喊著,望著手裡的孩子,那嬰兒正張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睛,注視著他的父親,他那小小的嘴,在一個勁兒的猛吮著自己的大拇指。高太太撲了過來,一看到那嬰兒,她立刻失聲痛哭了起來,叫著說:
「皓天,他長得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伸過手去,她迫不及待的接過了孩子,高繼善和阿蓮都圍了過去。依雲卻一把拉住了碧荷。「碧荷!你姐姐呢?」皓天臉色蒼白,神情激動,他緊盯著碧荷。
「告訴我!」他啞聲喊著:「碧荷!告訴我,碧菡在那兒?」
「姐姐要我把孩子交給你們!」碧荷說,眼睛裡閃著淚光,唇邊帶著笑意。「她要我轉告你們,她會過得很好,要你們不要再牽掛她,也不要再找尋她!」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姐姐有封信給你們!」皓天一把接過信來,迫不及待的打開,依雲和他並肩站著,一起看了下去:
「姐姐姐夫:
從我有生命以來,我就一直在懷疑著生命的意義,直到這個孩子的誕生,我才真正瞭解了生命的意義!我愛這個孩子,超過了我愛這世上所有的東西,但是,我想,這條小生命對你們的意義,可能更超過了我!因為,他是高家的骨肉,他是應該屬於你們的,所以,我忍痛把他交給你們!我知道,他跟著你們,一定會在一片愛心及呵護下長大,那麼,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對一個母親而言,有什麼事比知道她的孩子幸福、快樂更好的呢?我相信,這孩子在你們的懷抱裡,有父、有母,有祖父、有祖母,他會長成一個健全優秀的男子漢!
不要再找尋我經過這麼多風浪,我早就變得很堅強,我不再是一支荏弱的小草,我已禁得起狂風巨浪,我會活得好好的,你們放心!當初在病榻纏綿中,蒙你們搭救,一番知遇及救命之恩情,始終不忘,如今幸不辱命,我心堪慰。再有,我從沒有怨恨過你們!否則,我不會把孩子交給你們。我愛你們!親愛的姐姐姐夫,祝你們永遠相愛,永遠幸福!
你們的小妹妹 碧菡」
依雲抬起頭來,滿臉的淚水。
「碧荷,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姐姐在哪裡?」
「她已經走了。」碧荷說:「她們孩子交給我,叮囑了幾句話,她就走了。她還說……」她看著皓天。
「還說什麼?」皓天急急的問,他眼眶發紅。
「她說,如果你還懷疑孩子的血統,可以帶他到醫院裡去,做最精密的血液檢查,可以查得清清楚楚。」
皓天閉上眼睛,用手扶住頭,他臉白如紙。
「她連一個道歉的機會都不給我!」他喃喃的說。
「你錯了,高哥哥。」碧荷穩重而安靜的說:「你不需要對姐姐道歉,因為她早就不怪你了!」她直視著他。「姐姐說,嫉妒是愛情的本能,她不能怪你的嫉妒!不能怪你愛她!」碧荷的眼睛清亮得一如她姐姐。「高哥哥,你該安慰了,你一生,得到了兩個女人最深切的愛!」
皓天深深的望著碧荷,他眼裡蓄滿了淚水。那孩子「咿咿唔唔」的,在高太太、高繼善、依雲、阿蓮的懷裡傳來傳去。皓天看看孩子,問:「小孩——有名字嗎?」
「姐姐叫他——天理。」碧荷說:「她說,天理可能會來得很遲,但是,畢竟是來了!」
天理!碧菡一天到晚在雲中霧中找天理!天理!他走了過去,抱過自己的兒子來,望著那張清秀的、小小的臉龐,一半兒像碧菡,一半兒像自己。那份父愛的本能已牢牢的抓住了他。他抱緊了孩子,淚水滴落了下來,他輕聲的呼喚著:
「天理!高天理!你會長成一個又壯又大的孩子!不管『天好高』,你都存在著!天理,高天理!」
依雲撥弄著孩子的衣襟。
「咦,」她說:「孩子脖子上有條鏈子。」
他們解開孩子的外衣,發現他脖子上繫了一條項鏈,項鏈的下面,是一朵「勿忘我」!正像當年碧菡設計了,代表全班送給依雲的一模一樣!依雲含淚撫摸那朵勿忘我,翻轉過來,他們發現那朵花的背面,刻著幾行字:
「生命是愛,生命是喜悅,生命是希望!」
他們全都圍著那孩子,靜悄悄的,陷在一種近乎虔誠的情緒裡。孩子用手在空中抓著,眼珠烏溜溜的望著這新奇的世界,唇邊漾開了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全書完——
一九七四年一月九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四年一月廿九日修正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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