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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瓊瑤]瓊瑤全集8--船【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1:06     標題: [瓊瑤]瓊瑤全集8--船【全書完】

第1節

  民國四十二年,耶誕節。
  夜晚的空氣清清涼涼,細雨輕飄飄的、不著邊際的灑著。柏油路面被雨洗亮了,浮漾著燈光和人影。一幢天主教堂高聳的十字架上,垂下兩串明明滅滅的彩色小燈泡,裝飾而點綴了夜。另一幢西式洋房裡,蓓蒂佩姬和桃樂絲黛正在唱盤上高歌,樂聲洩出了門窗,夾雜著無數的歡笑和叫鬧,把冷冷的夜唱活了。紀遠不慌不忙的從街道上踱了過去,咖啡色的皮夾克上映著水光,濃密而略嫌零亂的黑髮濕漉漉的。帶著幾分閒散,他滿不在乎的踩進地上汪著雨的水潭中,那泥濘的腳和它的主人一樣,有著特有的灑脫和滿不在乎的味道,用充滿自信和優越感的步伐,穩定的走過大街,轉進一條寬寬的巷子。
  從口袋裡取出一張紙條,他尋找著紙條上所寫的門牌號碼。終於,他停在兩扇朱紅大門的前面,望了望那佔地頗廣的圍牆,和門上掛著的「杜寓」的牌子,他伸手按了門鈴,靠在門柱上等待著。門開了,一個裝束得很整潔的下女好奇的打量著他,透過門內的走道和不大不小的花園,紀遠可以看到裡面燈燭輝煌的房子,和大廳前懸滿彩色小燈泡的迴廊。花園中顯然也經過一番佈置,一棵棵冬青樹上全懸著小燈,連扶桑花的枝椏上,也拖著長長的彩條。屋內人影憧憧,笑聲洋溢,隨著人聲笑語,大鼓、小鼓、大喇叭、小喇叭……的樂聲也湧了出來。紀遠跨進大門,不自覺的感染了那份歡樂氣息,而微笑了。「先生,你找誰?」整潔的下女,用一副懷疑的神色問。
  「杜嘉文,」紀遠說:「在不在?他請我來參加晚會。」
  「是的,從這邊走。」下女指著走道和大廳,一面望著紀遠泥濘的褲管和濕淋淋的衣服,奇怪著這是從什麼地方跑來的客人,像來自荒野,週身都帶著泥土味。
  紀遠拋開了小下女,大踏步的走過走道,跨上台階,迴廊上正有一對年輕男女在依偎談心,都不由自主的把眼光調過來望著他。他逕自走向大廳,推開了玻璃門,跺了跺腳,把鞋底在鞋墊上擦了擦,還沒有跨進大廳,已經有個人直衝了過來,一把抱住紀遠的肩頭,歡呼的大嚷著說:
  「好呀!紀遠,你總算來了!」
  「夠朋友了吧!嘉文?」紀遠笑著說:「你別碰我,渾身都是泥。我剛從山上下來,回到家裡,看到你留的條子,左一個『立刻』,右一個『立刻』,害我衣服都沒換就跑來了!」他打量了一下大廳裡面,打了蠟的地板光可鑒人,四壁懸著無數的小吊燈,沙發和椅子放在屋子的四周,中間空下來當作舞池,大約有十幾對客人正分散在大廳的各處,他的出現顯然引起了全體的注意。他望望自己,笑著說:「我這副樣子怎麼進來,不怕弄髒你的屋子?」
  「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還不趕快進來!都是咱們同學,你認得的。」杜嘉文喊著說,不由分說的把紀遠拉了進來。杜嘉文是個白皙而頎長的青年,看起來文質彬彬,和後者那微褐色的皮膚,粗獷而帶點野性的神情正成了反比。他那身漂亮的鐵灰色西服和深紅色領結,更和紀遠敞開的皮夾克,以及夾克裡面套頭的毛衣成了鮮明的對比。紀遠站在門內,微仰著頭,依然帶著他那滿不在乎的微笑,環視著室內的人。「嗨!紀遠!你失蹤三天,居然還魂了!」又一個瘦瘦長長的青年跑了過來,順手把一杯飲料遞給了紀遠:「山上怎樣,打到獐子沒有?」「打到許多新鮮空氣!」紀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齒,使他那多稜角的臉顯得柔和了許多。「這次運氣不好,碰到下雨天,野獸全躲著不肯出來,追一隻野豬追了一夜,也沒打著。胡如葦,你真對打獵有興趣,改天和我一起去怎麼樣?」「好呀!你別說了不算數!上次你就說要和我一起去,結果還是偷偷的溜了。」胡如葦噘了噘嘴,那原來就顯得孩子氣的臉龐就更孩子氣了,兩道眉毛長得太近了一些,猛看過去成了個一字,有股天生的滑稽相。
  「不是不和你去,是怕你獵不著野獸,等會兒被野獸獵走了,我對你父母交不了帳!」
  「什麼話!」胡如葦大叫:「欺侮人嘛!」
  又有幾個相識的同學圍了上來,男男女女都有,紀遠被包圍在核心,這個一句,那個一句的詢問他打獵的情形。他握著杯子,不慌不忙的答覆著,談笑著。室內原有的熱鬧空氣全轉了方向,這個剛從山上下來的狩獵者成了所有客人注目的對象。一個少女排開人群,莽撞的衝了過來,像從地底冒出來一樣,突然的停在紀遠的面前。拉著杜嘉文的袖子,她大聲的喊著說:「哥哥,你不給我介紹!」
  紀遠有一秒鐘的眩惑,面前的少女有種與生俱來的,令人心跳的力量。兩道過分濃黑的眉毛底下,是對飛舞著的長睫毛和炯炯迫人的黑眼珠,一件黑色套頭毛衣,緊裹著個成熟而挺拔的身子。紅色的緞質圓裙上,綴著無數小銀片,迎著燈光閃閃爍爍。一頭野豹,應該是不太容易馴服的!紀遠迎視著對方肆無忌憚的視線,不由自主的又微笑了起來。
  「哦,真的,紀遠,我該給你介紹一下。」杜嘉文笑著說:「這是我妹妹嘉齡,外號叫小野貓,會咬人會抓人,我勸你少惹她!」「哥哥!」嘉齡警告的喊:「你當心!」
  「我當心什麼?」杜嘉文翻了翻眼睛:「我又不追求你,挨不上你的爪子。」「你要不要試試看?」杜嘉齡挑起了眉毛,轉身就向她哥哥撲去,杜嘉文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說:
  「別!別鬧,嘉齡!給紀哥哥看著笑話!」
  「紀哥哥?」嘉齡站住了,眼光又調回紀遠的臉上,對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彷彿一個畫家在打量他的模特兒似的。然後點點頭,對紀遠一本正經的說:「我不叫你紀哥哥,我叫你紀遠,我從不叫別人什麼哥哥,又彆扭又肉麻,你也千萬別喊我什麼妹妹,否則,我渾身的汗毛都會立正,你可以叫我嘉齡。」「好吧!嘉齡。」紀遠微笑的彎彎腰,嘴邊有一抹難以察覺的嘲弄意味。「紀遠,」嘉齡凝視著對方,眼睛中閃爍著好奇。「我早已知道你了,哥哥成天就談你,你的打獵啦,外交手腕啦,吹牛啦,跳舞啦……好像你是個萬能之神似的,我早就想看看你有些什麼苗頭了……」「好了,紀遠,」杜嘉文說:「你找上麻煩了,當心我這個妹妹出題目來難你,她的跳舞是有名的,而且,她有個好歌喉,你們等會兒可以表演一個男女對唱。現在,跟我來吧,我要介紹你認識一個人。」說著,他拉住紀遠,把他從人群中拉了出去。唱機上,不知是誰換上了一張「維也納的森林」,於是,一部份的人又恢復了跳舞,室內重新喧囂而活潑了起來。紀遠出現所造成的短暫混亂又重歸於平靜。杜嘉齡迅速的捲進了舞池,和胡如葦翩翩起舞,圓裙子旋轉得像只大彩蝶。
  紀遠跟著杜嘉文走向一扇落地窗的前面,在那兒,放著一棵高高的耶誕樹,從樹頂到下面都綴著小燈泡和星星、鈴鐺、小球等飾物,佈置得華麗無比。樹底下,堆滿了一包包大小不等的耶誕禮物,有個長頭髮的少女正蹲在樹下,在每包禮物上貼上標籤。「等一下我們有個交換耶誕禮物的節目,」杜嘉文說:「用抽籤的方式,誰抽到幾號的就拿幾號。」「糟糕,你可沒向我說明要帶耶誕禮物,我兩手空空的來,怎麼辦?乾脆我也不抽籤算了。」紀遠說。
  「我已經補了一包禮物進去。」地上的少女盈盈起立,輕輕的插進來說了一句。紀遠望著面前這個女性,用不著杜嘉文介紹,他也猜得出來她是誰。一件合身的黑色旗袍,修長而略嫌瘦弱的身子,披肩的長髮,和那對若有所訴的眼睛。杜嘉文不止一百次把她的照片拿給他看,更不止一百次告訴他關於她的種種。
  「嗨!」紀遠不等介紹,就招呼著說:「我猜,你應該是唐小姐。」「不錯,」對方笑了。「你是紀遠。」
  「我是紀遠,」他再點點頭:「你是唐可欣。」
  「這樣比叫我唐小姐好得多。」她微笑的說,「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是嗎?怎麼不同?」「你沒有我想像中漂亮,卻比我想像中更富有個性。嘉文總把你形容成一個四不像的人,一會兒是花花公子,一會兒又成了流浪漢,一會兒是武夫,一會兒又成了書生。」
  「他本人就是這樣,」杜嘉文在一邊笑著說:「可欣,你別忙,等你認識他深一些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我說的一點也不錯,他是個名副其實的怪人,不能用常理推測。」
  「嘉文喜歡幫我吹牛,」紀遠望著唐可欣說,後者帶著笑的嘴角有一抹溫存和親切,那朦朧的眸子卻是飄忽而難以捉摸的。「不過,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一樣。」
  「你想像中的我是怎樣的?」「和我所看到的一樣美,一樣好。」
  那微笑消失了,朦朧飄忽的眸子轉為清晰,這張臉忽然變得冷淡和疏遠了起來。她點點頭,用種世故而客套的語氣說:「謝謝你的讚美。」然後,她轉向杜嘉文:「我要去洗洗手,滿手都是漿糊。有件事先和你打個招呼,湘怡要在十點鐘以前回去,你最好到時候送她一下,她回去晚了又要看哥哥嫂嫂的臉色。」「好,我知道,我讓胡如葦送她回去。」
  「胡如葦?」可欣笑笑:「胡如葦全心都在你妹妹身上。」
  「嘉齡?不可能!她還是孩子呢!」
  「十八歲了,還是孩子?」可欣嫣然一笑,轉身走到後面去了。杜嘉文目送可欣的影子消失,解釋的說:
  「湘怡是可欣最要好的同學,就是坐在那邊沙發裡穿綠衣服的那個。本來,我們想把她介紹給胡如葦的。」望了望紀遠,他重重的拍拍他的肩膀:「你覺得可欣如何?」
  「好極了,」紀遠順口說著,搜索的望著舞池裡旋轉的那條紅裙子。「你的眼光和運氣都不壞,什麼時候訂婚?」
  「寒假裡,可能陰曆年前後,預備大大的慶祝一下,你當然要來。」「如果我不在山上的話。」
  「那麼冷的天你還要爬山,什麼癮?」
  「冷天爬山才夠味呢,想到合歡山賞雪去。」
  杜嘉文注視著紀遠,後者那寬闊的額角下,藏著一對令人永遠看不透的眼睛,他漂亮嗎?並不。但他渾身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不止吸引女孩子,也吸引男孩子,吸引任何和他接近的人,或者,是由於他有一股強韌的生命力,時時刻刻,你會覺得那生命力像噴泉般從他身體裡湧出來。使人不知不覺的被他的幹勁所左右。握著紀遠的手臂,杜嘉文搖了搖頭:「我不瞭解你的生活方式,紀遠。」
  紀遠微微一笑,把眼光從飛舞的紅裙子上調到杜嘉文的臉上,他由衷的喜歡嘉文,喜歡他的憨厚和那種與生俱來的溫文儒雅。如果說嘉文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是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稍帶著點脂粉味。但是,他待人的熱情和坦率又彌補了這不算缺點的小缺點。在學校裡,杜嘉文始終是教授們另眼相看的對象,也是女同學暗中傾慕的對象。紀遠望著他那清秀的兩道眉毛,和挺直的鼻子,暗中自思,如果他是個女孩子,可能也會愛上嘉文。唐可欣何其幸運,這樣好的未婚夫,還有——他下意識的打量了一下室內佈置——這麼好的家世。「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和他的背景有關,」他淡淡的說,伸手去觸摸窗子上垂下來的一串銀色的紙穗。「你和我的背景太不相同,你有個溫暖的家庭,還有很正常的戀愛及穩定的生活。我呢?必須自己去找尋——」他停住了。
  「找尋什麼?」「找尋什麼?」紀遠重複了一句,背脊靠在窗欞上,嘴角浮起一絲自嘲的笑。「找尋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他瞇起眼睛,有一團輕霧從他眼睛中飄過去。「一些使我能夠安寧下來的東西。」
  杜嘉文再搖搖頭。「我還是不瞭解你。」「你慢慢的會瞭解,」紀遠說。音樂停了,一支新的舞曲正放了出來。「人就是這樣,有的人一生都在找尋中,而不知道自己在找尋什麼。」他笑了,注視著前面,臉色突然變得生動而明朗起來:「你妹妹來了,她年輕得像一朵迎春花,活躍得像一簇跳動的藍色火苗——」目視著那捲過來的紅裙子,他又低低的加了一句:「如果燃起燒來,會是不可想像的。」
  真的,那火苗已經竄到了紀遠和杜嘉文面前。毫無顧忌的,她一把就抓住了紀遠的手,嚷著說:
  「你不是跳舞專家嗎?只管站在這兒幹什麼?來!希望你的舞跳得和你爬山的技術一樣好!」轉頭對著她的哥哥,她又拋下了一句:「哥哥!你這主人怎麼當的?冷落了湘怡,當心可欣怪你!」說著,她已經把紀遠拉入了舞池,這是個快節拍的「吉特巴」。紀遠說:「你不怕我身上髒?」「髒?哈!」嘉齡喊,「沒有男孩子是乾淨的!」
  於是,一陣旋轉跟著一陣旋轉,舞池裡飛動著閃爍的紅裙子。音樂淹沒了她,旋律支配了她,輕巧的步伐,靈活的身段,轉,轉,轉!一舞既終,嘉齡大大的喘了一口氣,瞪視著含笑而立的紀遠:「你!真有你的!」「你也不錯!」紀遠說。把嘉齡帶向沙發旁邊。在那兒,嘉文正和一個梳著辮子的少女坐在一塊兒攀談。那少女有張蒼白的臉,大眼睛怯生生的仰望著他,看起來卻是楚楚動人的。
  「我給你介紹一下,紀遠。」嘉文說:「這是鄭湘怡小姐,可欣同班同系的同學,師大史地系的高材生。」
  「鄭小姐。」紀遠彎了一下腰,順勢坐了下來,看著辮梢的黑蝴蝶結,和那件陳舊的綠毛衣及綠裙子,交疊著的雙腳,和一雙後跟已泛白的平底黑皮鞋。「怎麼不跳舞?」他笑著問。
  「我——不大會跳。」湘怡低低的說,帶著拘謹和不安。
  「你應該學!」嘉齡插進來嚷著,不由分說的拉住湘怡的手:「來!讓我教你!」「不,不,別鬧,好妹妹!」湘怡央求的說。「你看,那些男孩子們在起哄,準是要你去唱歌,你去表演一個吧!」
  真的,那些男孩子們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麼。接著,胡如葦就被抓到人群中間,硬給扣上了一頂紙做的尖帽子,身上披了許多彩色紙條,拿著一根長長的枴杖糖,被推了出來。搖搖擺擺的,胡如葦晃了過來,在嘉齡面前一站,舉著枴杖,蹙著他的一字眉,像個小丑般立定,又敬了個滑稽兮兮的禮,說:「鄙人奉全體來客之要求,請我們今晚的公主——杜嘉齡小姐表演一曲獨唱!」說完,他又誇張的鞠了一躬,那頂活搖活動的帽子就掉了下來,他慌忙伸手接住,誰知帽頂上不知是誰放了一小紙杯的果汁,這一下,果汁傾倒,弄了胡如葦一頭一臉。所有的來客都嘩然的大笑大叫了起來。杜嘉齡就在笑聲和鬧聲之中,被簇擁到房間的正中。一時,掌聲雷動,杜嘉齡笑吟吟的站著,略一沉思,就高歌了一曲英文的「親愛的約翰」。唱完,大家都怪叫了起來,拍著手,大喊著:「再來一個!」紀遠斜倚在沙發上,望著那被群眾所包圍的少女,嘴邊不由自主的又浮起了他慣有的微笑。
  「她的歌喉真不錯,是不是?」
  他身邊有個女性的聲音在問,他回過頭去,唐可欣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邊,正含笑望著他。
  「嘉齡對功課沒興趣,」她繼續說:「她應該去學聲樂。」
  「不錯,她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女歌唱家。」紀遠泛泛的應著。嘉齡顯然再不唱一個歌,是不能脫身了,但是,更顯然,她也不想脫身。拍了拍手,她高聲的說:
  「好了!好了!我再唱一支歌,這支歌是你們都沒有聽過的,題目叫『船』。」紀遠覺得身邊的唐可欣震動了一下,他詫異的看過去,唐可欣正把手裡的杯子放到小茶几上,一面站起身來走開。當她起身的一剎那,紀遠注意到她微鎖的眉頭,同時,聽到她低低的一句自語:「她不該唱這一支歌。」
  紀遠不解的調回眼光,望著屋子中間的杜嘉齡。大家已經安靜下來了,嘉齡微昂著頭,清晰而婉轉的唱了起來:
  
  「有一條小小的船,飄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
  船兒美麗,夢兒旖旎,
  穿過海洋,渡過河川,
  來來往往無牽絆。春去秋來,時光荏苒,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
  美麗的小船,不復昔日的光輝燦爛!
  經過風暴,涉過險灘,
  盛滿時光,載滿苦難,
  何時才能卸下這沉沉重擔?
  經年累月,飄泊流連,
  白日苦短,夜來苦寒,
  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
  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歌聲結束,余聲繚繞。大家靜了幾秒鐘,又爆發出一陣叫好。紀遠看了看杜嘉文,他現在瞭解了唐可欣皺眉的原因,何等沉重的歌詞!似乎不是這種場合所該唱的。杜嘉文笑了笑,說:「歌詞很美,是不?」「太感傷了,誰寫的?」
  「不知道,」杜嘉文搖搖頭,「譜是可欣配的。」
  「真的?她不是學歷史的嗎?」紀遠十分詫異。
  「她父親是個音樂家,已經去世好多年了。她對音樂的造詣很深。」「哦。」紀遠搜索的望著窗子旁邊,那兒亭亭的立著一個人影。他有種朦朧的恍惚,突然間,覺得不再感染那歡樂的氣息,而遺世獨立起來。一種根藏在內心的寂寞,隨著那喧囂的樂聲洋溢,迅速的充塞在屋中的每個角落裡。他感到坐不住了,唱片在旋轉著:「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人群也在轉動著,一對對的舞伴,手拉著手,跳成了一排:「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他忽然的站了起來,對杜嘉文說:「對不起,嘉文,我要先走一步。」
  「怎麼!」嘉文看看表:「還不到十點鐘!」
  「我必須走了,從山上下來,太累了,要洗個澡早些睡覺!」
  「今天應該玩到一兩點鐘才對,耶誕節,你也該應個景嘛!」「不了,嘉文。謝謝你,我已經玩得很開心了。我看我悄悄的溜吧,免得驚動你的客人。」
  杜嘉文瞭解紀遠說什麼就什麼的習慣,只得站了起來。紀遠對鄭湘怡點了個頭,低低的說了聲再見。悄悄的繞過人群,唐可欣追了過來。「怎麼?要走?」「是的,」紀遠點點頭:「累了,回去睡覺。」
  「那麼,去抽一包禮物。」唐可欣說。
  「我看不必了,我又沒帶禮物來。」
  「已經準備了你的,你不抽就多一包,」杜嘉文說:「別辜負可欣的一番準備,今天這個晚會全是可欣佈置的。」
  「好吧,那麼我就抽一包!」
  紀遠說著,跟著唐可欣和杜嘉文走到那棵耶誕樹底下。唐可欣拿出一個盒子,裡面是摺疊好的籤條,紀遠抽到一個「五」號。唐可欣找出了那包禮物,小小巧巧的一包,杜嘉文說:「打開看看是什麼?」紀遠拆開了包著的彩紙,裡面,竟是一條小小的牛骨雕刻的小船!紀遠本能的愣了愣,抬起頭來,他看到唐可欣有些愕然的臉色,和杜嘉文驚異而高興的神情。
  「居然是一條小船!」杜嘉文笑著說:「它將載滿了夢幻向你駛來!」「我祝福你!」唐可欣低聲的說,飄忽的眸子裡漾著輕霧,眼光是深沉而奇異的。「你的憧憬不會縹緲,你的夢幻也不會殘破!你該是個憑意志力克服一切困難的那種人!那麼,」她微笑了,笑容像一滴融進水缸裡的顏料,從她嘴角一直漾開到眉梢。「你有了一條最美麗的船,盛滿了最美麗的夢,永遠光輝燦爛。」「謝謝你。」紀遠說,微微的帶著笑,注視著手裡的船:「它找到了我,因為它知道我這兒是最好的港灣,而且,」他揚起眼睛來望著面前的一對未婚夫婦。「我還是一個好舵手呢!」轉身走向了房門口,他對那廳中歡樂的人群再投以最後一眼,那紅裙子還在人群中旋轉,同時高聲的發出一串串的輕笑。杜嘉文和唐可欣站在門口送他。他跨出大門,對他們揮了揮手。「再見!」他喊著:「謝謝你們的一切!一個快樂的晚上,和一條美麗的小船!」「再見!」杜嘉文也喊著,他的手挽著可欣的肩膀。
  紀遠大踏步的走了,雨,還在下著。走了一段,他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杜嘉文和唐可欣還站在門口,兩個人並立著,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繼續走下去,滿不在乎的跨過泥濘和水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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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1-15 19:19 編輯 》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1:36

第2節

  夜深了,客散了,喧囂和熱鬧都已成過去。偌大的客廳中,散了一地的彩紙和用過的紙杯,沙發墊子滑在地下,瓜子皮堆滿了茶几,到處是零亂一片。耶誕樹上綴著的小燈泡依舊在一明一滅,帶著股慵慵懶懶的疲倦,閃爍著這空寂的房間。唱機停了,成打的唱片散亂的堆在地上,套子和唱片都分了家,東一張西一張的四散著。
  唐可欣坐在唱機旁邊的地板上,正試著把唱片套回套子裡。嘉齡脫下了高跟鞋,倒提在手上,疲倦的打個哈欠,說:
  「噢!我累得腳都抬不起來了,我要去睡覺了!」張開嘴,她又是一個哈欠,一面搖搖擺擺的向裡面屋子走去。
  「嘉齡!」嘉文不滿的喊:「你玩過了就睡覺,好意思?也幫忙收拾一下嘛!」「收拾什麼?」嘉齡哈欠連天的說:「明天早上阿珠自然會收拾的,何必多費這個勁?花錢請下女是幹什麼來的?」說完,她再一個哈欠,提著鞋子,跌跌衝衝的走進她自己的房間去了。「嘉齡就是這樣,」嘉文說,跪在可欣身邊,幫忙她套著唱片的套子。「小姐架子十足!」「讓她去吧,她是真累了,跳了整整一個晚上,就沒休息過一分鐘!」可欣說,匆匆的把整理好的唱片疊在一起。「幾點鐘了?嘉文?我也該回去了,媽一個人在家裡。」
  嘉文握住了可欣的手,跪在地板上凝視著她。
  「別管時間,可欣,整個晚上,你到現在才屬於我。」托起了她的下巴,他望著她那白皙而姣好的臉龐,和那對永遠模模糊糊,像浮沉在霧裡似的眼睛。「人真奇怪,可欣,我們幹什麼找上這一群人來瘋瘋鬧鬧?弄得自己都沒有相聚的時間。」可欣笑了,對嘉文搖搖頭。
  「你的性格就是這樣,老毛病又發了,你每次都在事先有勁得不得了,事後就心灰意懶的。大概人都有這種毛病,」她環視著零亂而空漠的房間,歎息的說:「好荒涼!尤其在剛剛那樣狂歡之後。會使人有空虛之感,難怪你覺得冤枉。不過,嘉文,我們常常是這樣的,不是嗎?忙一陣,亂一陣,不知道換得了什麼。無論如何,今天晚上還算很好,你的客人都很快樂,嘉齡也很快樂,這就是代價了,對不對?」
  「有一個人並不快樂。」
  「誰?」「紀遠。」「紀遠?」可欣沉思的歪了歪頭。「你怎麼知道他不快樂?」
  「我看得出來。」「說真的,嘉文,」可欣垂下眼睛,望著地上的一張唱片。「我並不覺得紀遠有什麼了不起,相反的,我還覺得他太世故,太虛偽,剛見他的時候,受了你宣傳的毒素,我可能對他太坦白了,沒想到他……」「你並沒有認清他,別太早下定論!」嘉文打斷了她:「他那個人,不是見一面所能瞭解的!」
  可欣審視著嘉文。「怎麼?」她笑著說:「你就不高興了?幹嘛把眉頭皺起來?紀遠在你心裡的份量,恐怕比我還重呢!我不過只說了那麼幾句,你就……」「別傻!」嘉文叫著說,一把拉過可欣來,用嘴堵住了她的。「不要再談那些客人,現在這兒沒有客人了,只有我們兩個。」「別鬧了,嘉文,我真的該走了,你不送我回去?」可欣推開著嘉文,想從地上站起來。
  「等一下,現在還早。」嘉文攬住了可欣,緊緊的拉住她不放,尋找著她的嘴唇。「不要走,可欣,你走了這屋子更荒涼了。我生來最不能忍耐的就是寂寞,可欣。」他凝視她。「你不知道在這樣的燈光下,你看起來有多美。」
  「哦,嘉文,別鬧了,真的別鬧了,媽媽一個人在家裡,我真該回去了。你父親呢?」
  「不知道,他說要把房子讓給我們年輕的一輩……可欣,你對我已經沒興趣了,我知道……」
  「胡扯八道!」「那麼,你幹嘛急著想回去?」
  「你不覺得我們太自私了?嘉文?只追尋著我們自己的歡樂,把寂寞留給老一輩的人,我的母親……,你的父親……哦,嘉文,我們實在有些不應該!」從地上跳了起來,她變得迫不及待了。「我說什麼也得走了!」
  嘉文拉住了她。「走以前,你還欠我一樣東西!」他的胳膊圈住了她。她仰起頭來,接觸到他深情款款的眼睛。一陣內心的激盪,她感到那樣的不能自持。他的眼睛似乎一直望進了她的內心深處,把她心中所有纖細的感情都攪動了起來。歎息了一聲,她闔上眼睛,低低的說著:「好吧!嘉文。」他吻住了她。冗長的,纏綿的,細緻的一吻。遠處教堂的鐘聲在響著,報佳音的歌唱隊從街頭走過,偶爾有一兩聲汽車喇叭,大門似乎輕輕的響動……他們緊擁著,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直到客廳門被人推開,可欣倏然的離開了嘉文的擁抱。回過頭來,嘉文的父親杜沂正含笑的站在門口。「噢,杜伯伯!」可欣喃喃的說,為剛才那一幕漲紅了臉。
  「怎樣?」杜沂跨進了房門,脫下他的大衣,搭在沙發背上。「玩得盡興嗎?」他注視著面前的兩個孩子,欣賞著他們臉上所湧現的紅潮。青春,歡樂,愛情,這是屬於年輕的一代的。時間真是件殘忍的東西,它會把一切你所留戀的給你帶去,把你所畏懼的蒼老、孤寂給你帶來。但是,時間也是公平的,有今日的蒼老,也曾有過昔日的年輕,不是嗎?
  「哦,好極了,爸爸。」嘉文愉快的說:「你沒看到有多熱鬧。」「我可以想像得出來,」杜沂望了望零亂的屋子,和那些紙做的帽子彩條,微笑的說。一面又看了看可欣。「可欣,你母親好嗎?」「很好。」「代我問候她。」可欣點點頭。杜沂看著那張年輕的臉,那對霧濛濛的眼睛,那尖尖的小下巴,一陣恍惚和迷惘從他心頭掠過去。微笑從他唇邊消失了,疲倦忽然間籠罩住了他。點了點頭,他沒興趣和孩子們繼續談下去了,他轉向裡屋走去,有些意興索然的說:「好吧,嘉文,你要送送可欣。我先去休息了。」
  「好的,爸爸。」嘉文順從的應著。
  「再見,杜伯伯!」是可欣軟軟脆脆的聲音。
  「再見!」杜沂的語氣裡充滿了疲乏,拿著大衣,他從這間客廳退到他自己的臥室裡。開亮了桌子上的台燈,藍色燈罩下那清幽幽的光線柔和的散佈開來。房間內纖塵不染,墨綠色的窗簾從屋頂垂到地下,彈簧床上的被單沒有絲毫褶痕。他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坐了下來,無意識的讓椅子轉了一圈,帶著種難言的,厭倦的情緒,打量著這間屋子,太乾淨了,太整潔了!他向來是個有潔癖的人,但,現在他卻厭惡這份整潔,那零亂的客廳裡處處都是歡笑的痕跡,這兒,卻只有乾乾淨淨的冷清。下午,當他避出去的時候,他多麼希望孩子們說一句:「爸爸!你別走開,和我們一起玩玩!」
  可是,孩子們沒說。他知道,在年輕一輩的狂歡裡,他如果停留在場,會多麼尷尬而讓他們拘束不安,他是個開明的父親,他走開了,把屋子讓給孩子們。但,冷冷的街道不是停留的地方,耶誕節也不是個訪友的好日子,到處都有歡樂,歡樂中沒有他。一度,他考慮去看另一個寂寞的人——
  可欣的母親。想想看又有些多此一舉,三十年前的事早已煙消雲散,那只是生命中一個太小太小的插曲,而今,兩家的孩子都已長成,且將聯婚,往日的遺憾總算在下一輩身上獲得了彌補,也就夠了。如果他現在去拜訪,反而會讓雅真感到意外。那麼,他到何處去呢?信步而行,一幢熟悉的大房子正燈燭輝煌,那兒有金錢可以買到的歡樂,也有輕易打發時間的好方法,他去了。燈紅酒綠,舞影繽紛,那些舞女們包圍著他,她們知道他是××銀行的經理,不知道他的年齡!他周旋在舞女之中,跳舞,醇酒,美人……容易打發的時間裡堆滿了打發不走的空虛!舞廳,在他的記憶裡那樣鮮血淋漓,上海時的一段沉醉,換來的是什麼?那女人竟拋下孩子,和情人私奔而去。嘉齡?她身體裡也有她母親淫蕩的血液嗎?搖搖頭,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子旁邊,拉開了窗簾,窗外的夜色朦朦朧朧,他燃起了一支煙。別再想了!那些過去的往事!噴出一口煙,煙霧在玻璃窗上鋪展,幻散。
  「我未成名卿未嫁,卿須憐我我憐卿!」喃喃的,他無意識的念出了這兩個句子,自己的聲音卻把他自己嚇了一跳。怎麼會想起這兩句話的?多久了?三十年前?他曾把這兩句話寫在一張紙條上,夾在一本《花間集》裡送給雅真。而今呢?她的女兒已快要嫁給自己的兒子了。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難以預料,難以捉摸。時間把一切美的、醜的、好的、壞的……都帶走了,把料想不到的許多新的事物帶來。杜沂、沈雅真,一段結束了的夢。杜嘉文、唐可欣,一段正編織著的夢!舉起了煙蒂,他望著那點明滅的火光,如同手裡舉著的是一個酒杯,大聲的說:
  「祝福他們!」他的聲音在空寂的房子中意外的響亮,他吃了一驚,四面望望,寥落的苦笑了起來。
  杜嘉文挽著唐可欣,緩緩的從街道上走過去。雨已經停了,月亮在雲層中掩映。可欣抬頭看了看天,有幾顆星星透過雲層,放射著微茫的光線。雲,仍然很厚,但正在逐漸飄散中。「明天會是個晴天。」可欣說。
  「你有課嗎?」嘉文問。
  「明天?當然。」「可惜,否則可以出去玩玩。」
  「也沒什麼地方好玩,附近那些所謂名勝地區都玩膩了。除非——」她笑了。「除非什麼?」「學紀遠,打獵去!」嘉文愣了愣,眼睛中頓時閃亮了,挽緊了唐可欣,他叫著說:「可欣!好主意!我們可以組織個狩獵隊,讓紀遠帶我們去,說不定可以打回一個大野豬來呢!嘉齡要聽到這計劃,不跳起來才怪!」「看你,說到風就是雨的!那有那麼簡單?」
  「真的,我們很可以計劃一下,例如趁元旦放假的時候去,三天回來,不是很不錯嗎?只是——你們女孩子大概爬不動山。」「算了吧!」可欣笑著說:「你也不見得比女孩子高明多少!」「你這是什麼話?」杜嘉文緊握了可欣一下,痛得可欣跳了起來。「讓你知道我的力氣,是不是和女孩子一樣!」
  「喔!」可欣透了口氣,從路燈的光線下去望著嘉文,後者那年輕而漂亮的臉龐上煥發著光輝,烏黑的眸子閃爍著,薄薄的嘴唇像女孩子般溫柔,嘴角微微向上翹,帶著個充滿稚氣的笑。可欣就欣賞他那股偶發的孩子氣,固執起來什麼道理都不講,要怎麼就怎麼,完全像個縱壞的孩子。她和嘉文是從小一塊兒青梅竹馬長大的,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她必定會嫁給嘉文,她喜歡他。不過,她覺得自己對他的感情裡,混合了一種母性的柔情,常不由自主的要去逗逗他,等他急了,又去哄他,慣他,寵他。就在這一刻,看到他嘴邊所浮起那個頑皮的笑容,她胸中立即湧起了那份母性的柔情。笑了笑,她揉著自己被弄痛了的手臂,注視著他說:「嘉文,你母親一定很漂亮,是不是?」
  「怎麼突然想到我母親去了?」
  「因為你很漂亮。」可欣坦率的說:「我常想,如果你有個親妹妹,可能比嘉齡更漂亮。」
  「嗨,可欣,這話可別給嘉齡聽到,嘉齡並不知道她和我不是一個母親生的。」「我怎麼會去講這些!」可欣說。心底油然的浮起一層喜悅,她高興嘉文待嘉齡的態度,很少有人對異母的兄弟姐妹不分彼此的,何況嘉齡的母親還有那麼一段不大名譽的事故!
  夜很靜,路很長,兩個人的影子在地上忽前忽後的移動。只那麼一會兒,就已經到了可欣的家門口。可欣的父親原是×大學的教授,住的是公家的宿舍,父親去世後,×大因為她們孤兒寡婦的,也就沒有收回屋子。這是幢小小的日式房子,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裡面栽了些棕櫚樹和扶桑花。可欣取出了鑰匙,開開了花園的大門,嘉文的手扶在圍牆上,深幽幽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她接觸到他的眼光,一時間也忘了舉步。好半天,他們就這樣對視著。然後,還是可欣先開口:「回去吧,嘉文,那麼晚了。」
  「不,再等一下。」嘉文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那帶著固執的深情的眼睛一直望入了她的心底,「可欣!」他柔聲的喊。
  「嗯?」「可欣!」「做什麼?」「只是想叫叫你!」「傻氣!」她笑著,一轉身向院子裡走去。嘉文又拉住了她:「等一下!」「幹什麼?」「告訴我,你愛我多少?」
  「你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
  「乾脆我到你家去,我們聊到天亮!」
  「別傻!明天晚上又見面了,你幹嘛像生離死別一樣?」
  嘉文懊惱的用手抹了抹臉,把一綹頭髮拂到了額前,看來更增加了幾分傻氣,不過,傻得那麼漂亮,那麼可愛!
  「我完了!」他歎息的說:「可欣,我越來越離不開你,怎麼辦?一分鐘的離別都好像要殺了我一樣!」
  「好好的,嘉文,」可欣哄孩子似的說:「回去吧!真的要天亮了!」「好,我走!」嘉文轉過了身子,「反正你只想趕我走!」
  「是的,要趕你走!」可欣笑著說,閃身走進院子裡,立即砰的把門闔上,隨著關門的聲音,嘉文在外面大叫了一聲:
  「哎喲!你的門夾了我的手!」
  可欣迅速的打開了門,慌張的問:
  「夾了那兒?」「這兒!」嘉文用手指指胸口,一臉的嘻笑。可欣呸了一聲,重新闔上了門,卻沒有立即離開,站在門內,她從門縫向外望著,一直看到嘉文怏怏然的走開了,她才轉過身來,滿足的歎了一口氣,走進了玄關。
  上了榻榻米,她躡手躡腳的向自己的屋子走去,這幢屋子一共三間,前面一間是客廳,後面兩間分別是可欣和她母親沈雅真的臥房。她才跨了幾步,就聽到母親的聲音在喊:
  「可欣!回來了?」「噢,媽媽!你還沒睡著?」可欣問著,一頭鑽進了母親的房間,掀開帳子,坐在雅真的床沿上。「對不起,媽媽,我回來得這麼晚!」「剛才是誰來了?嘉文?」雅真問,在窗口透進的月光中,打量著已長成的女兒。「是的,他送我回來的!」
  「怎麼不讓他進來坐坐?」
  「這麼晚了!」可欣說,望著母親。「媽,杜伯伯要我帶口信問候你!」「哦,」雅真愣了愣,杜沂?可欣愛人的父親?問候?她有一陣輕微的精神恍惚。「他和你們一塊兒玩的?」
  「沒有,他出去了,很晚才回來,他說要把地方讓給我們,」可欣說著,慢慢的脫下絲襪。「我覺得杜伯伯是個最富有人情味的人!」「他嗎?」雅真下意識的應著:「不錯。」
  「媽媽,」可欣的手伸到了雅真的脖子上,她的頭俯了下來,髮絲碰到了她的臉。「媽媽,我和嘉文在寒假裡訂婚,怎麼樣?」「哦!」雅真輕幽幽的吐出一口氣:「當然很好,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久了!」「媽媽,你真好!」可欣俯下頭來,把她涼涼的面頰貼在母親的臉上,低低的說:「媽媽,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是什麼?」「我——好快樂,好快樂,好快樂!」可欣說,跳了起來,臉孔發熱了。「再見!媽媽!我去睡覺了!」
  「記得關窗子!」雅真叮囑了一句,目送了女兒的影子走出了房間,又望著那兩扇紙門被拉攏,情不自已的吐出一口長氣。可欣,她終於要嫁給嘉文了,那白皙而清秀的男孩子!杜沂的兒子!翻了一個身,她面向著床裡,闔上了眼睛。但,她知道自己是不會睡著的。多少年前了?杜沂,也是個漂亮的男孩子,窮苦落拓,寄住在她的家中。她總是要藉故跑到前面廂房裡去,沒事也要繞上一兩圈,他的眼睛傻傻的跟著她的身子轉……她猛的張開了眼睛,怎麼了?自己在想些什麼?可欣,多好的一個女兒,她說過什麼?
  「我——好快樂!好快樂!好快樂!」
  有些人曾經得到過快樂,有些人一生也沒有。可欣!願她永遠擁有這份快樂!她眨動著眼簾,眼眶裡沒來由的湧上一股熱浪。人,彷彿年紀越大,會變得越脆弱,越無用了。
  隔著一扇紙門,她聽到可欣在輕輕的哼著歌:
  
  「有一條小小的船,飄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
  船兒美麗,夢兒旖旎,
  穿過海洋,渡過河川,
  來來往往無牽絆。……」
  
  她猛的一震,不禁愣愣的發起呆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2:43

第3節

  「紀大哥!醒一醒!」「紀哥哥!醒一醒!」「紀遠!醒一醒!紀大哥!紀哥哥!紀遠!」
  紀遠翻了一個身,嘴裡喃喃的囈語了一句什麼,把頭更深的埋進枕頭裡。「紀大哥!紀哥哥!紀遠!」耳邊的呼聲反覆不停,他懊惱的再翻一個身。他正做著夢,夢中有一對祈求的大眼睛瞪著自己。「帶我走!紀遠!」她喃喃的喊,「帶我走!」帶她走?帶她走?她的父母,她的家庭……烽火之中,兵荒馬亂……帶她走?她呢?她在何方?「紀大哥!紀哥哥!紀遠!」耳邊的呼聲繼續著,他模糊的詛咒,該死!天下最可惡的事就是吵別人睡覺!他的夢境變了,深山叢林之中,他在打獵,一隻台灣熊正在他幾碼遠的前方,他握著槍,瞄準著目的物……一樣軟軟的東西拂在他的鼻尖上,癢酥酥的。有人猛搖他的肩膀,槍瞄不準了,他霍的跳了起來,惱怒的喊:
  「見什麼鬼!」「紀大哥!是我呀!」他伸手抓住鼻尖上的東西,是一條小辮子,張開眼睛,他和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的臉孔面面相對了。搖搖頭,他想搖走那份睡意,小女孩正眨著眼睛對他笑。
  「紀大哥!有客人來看你!」
  他真的醒了,從床上坐起來,滿室陽光燦爛的閃爍,連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裡都盛滿了陽光,難得的好天氣!他陡的精神一振,全身都振奮了起來。把小女孩的小辮子拋到她的腦後,他用手抱著膝,說:
  「好!小辮子,你一早把我吵醒幹什麼?」
  「有客人來看你!」小辮子笑容可掬:「阿媽要我來叫你!」
  「客人?」紀遠掀掀眉毛,撇了撇嘴,做出一股滑稽相。「男的還是女的?」「男的!」「男客人吵醒我幹什麼?如果是女客還情有可原!」紀遠笑著說,跨下了床,隨手拉過床邊椅子上的西褲和毛衣穿上,再披了件夾克。說:「好吧!小辮子,去把客人請進來吧!」
  「阿媽說,你房子亂七八糟,客人看到要笑的,叫你洗了臉到客廳去,她已經把你的客人請在客廳裡了!」
  「你祖母就是喜歡多事!」紀遠皺皺眉頭說:「我的屋子還髒?你看過比我的屋子更乾淨的屋子沒有?」
  小辮子轉著靈活的大眼珠,對那間六席大的小屋子掃了一眼,榻榻米上散著報紙和外國畫報,書桌上堆滿了顏料、紙張、設計圖、三角尺、圓規、儀器、大頭針……以及各種她叫不出名字來的玩意兒,幾乎無一絲空隙之地。床上更不用說了,棉被、衣服、被單全堆成一團。牆上還零亂的釘著幾張飛鼠皮,是紀遠打獵的成績。小辮子抿著嘴笑笑,用手指刮了刮臉,說:「紀大哥!羞羞!」「羞羞!」紀遠學著小辮子的神氣抿著嘴說,小辮子哈哈大笑,紀遠趁勢把她舉了起來,扛在肩膀上,大踏步的走出房門,小辮子怕摔,在紀遠肩膀上又叫又笑。紀遠才跨出房門,就一眼看到小辮子的祖母「阿婆」正站在那兒,帶著滿臉的不同意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瞪視著他。
  「早,阿婆。」紀遠站住了,帶笑的點了個頭,把肩膀上的小辮子放下來。「總有一天摔斷骨頭!」阿婆用台語嘮叨著,故意板起的臉龐上卻掩飾不住對紀遠的喜愛和關懷。「早上起來,穿那麼一點點!你有客人來了,還不洗個臉去會客!」
  「還要洗了臉才能會客呀!」紀遠歎著氣喊,看到阿婆那一臉嚴重兮兮的樣子,只得聳了聳肩,一聲不響的鑽到後邊廚房裡去洗臉漱口。阿婆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搖搖頭,她走進了紀遠的房間,四面張望了一下,就更厲害的大搖其頭。衝到床邊,她立即抖開棉被,找出髒衣服和髒襪子,換枕頭套,鋪床疊被,忙得不亦樂乎。而廚房裡,紀遠正扯開喉嚨在喊:
  「小辮子!告訴你祖母,別動我的房間,等會兒把我的秩序弄亂了!」小女孩倚在門檻上,笑嘻嘻的說:
  「阿媽!紀大哥叫你別弄亂他的房間呢!」
  「哦,哦,」老太太頭也不回的整理著她的,嘴裡叫著說:「還說我要『弄亂』他的房間呢!他這還叫房間呀!再三天不整理,連他的人都要被垃圾埋起來了!」抬起頭,她對她的孫女命令的說:「去!給我提一大桶水來!」
  小辮子遵命辦理。紀遠洗了臉,走到房門口來看了看,歎著氣說:「今天我的房間非遭殃不可了!」
  「你還不去會客去!」阿婆嚷著,把地下的書報雜誌報紙一股腦兒的收集在一起,紀遠看得驚心動魄,嘀咕的說:
  「小心,別碰壞我的設計圖!」
  「你放心好了,弄不壞的!」阿婆大聲說,「讓客人等你這麼久,算有禮貌哦!」紀遠回過頭來,對門口的小辮子作了個鬼臉,縮縮脖子,伸伸古頭,小辮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紀遠轉過身子,大踏步的走進客廳。客廳中,杜嘉文正靠在籐椅裡看報紙,報紙攤在膝上,手指卻輕輕敲著茶几,一股百無聊賴的樣子。紀遠高興的喊:「怎麼?嘉文?是你?簡直沒料到!你一大清早來幹嘛?」
  「我也沒料到你會起得這麼晚!」嘉文說,看了看表:「九點半了!」「昨天畫一張建築圖,畫到深更半夜。」紀遠說:「我的哲學是:工作的時候盡量工作,睡覺的時候盡量睡覺,玩的時候盡量玩!所以,只要倒在床上,不睡夠是不會起來的,今天還算給你面子呢!怎麼?有事嗎?這樣急沖沖的跑來!」
  「有一件大事!」杜嘉文笑吟吟的說。
  「什麼?」「我是銜命而來,請你幫忙安排一次打獵。」
  「打獵?」紀遠詫異的問:「誰要打獵?」「我們。我,可欣,嘉齡,胡如葦,還有鄭湘怡……反正,就是我們這一群。」紀遠凝視著嘉文,好半天,才說:
  「你們想不出別的玩意了,是吧?打獵,你們想怎麼樣打?是找個小土坡爬爬,打兩隻小麻雀就算了呢?還是真正到深山裡去打野獸?」「當然是深山裡啦!」杜嘉文迫不及待的接了口,興致勃勃的說:「你不知道,自從耶誕節晚上你來轉了一趟之後,我們那些小姐們就都迷上了打獵,尤其嘉齡,鬧得個天翻地覆,成天嚷著要去打獵。我們計劃趁元旦放兩天假的便利,去山上大規模的打一次獵。」「大規模?」紀遠笑了笑,把阿婆給杜嘉文倒的一杯茶端起來就喝。「如何大規模法?騎著馬,帶著獵犬,像電影裡拍攝的十八世紀中,歐洲貴族的打獵一樣,再找一大群人把養好的鹿放出來,趕到你們的身邊,讓你們這些少爺小姐放上一兩槍過過癮。等小鹿倒地時,你那位唐小姐、鄭小姐等還可以表演一兩幕昏倒……」
  「別說笑話!」杜嘉文不快的蹙蹙眉:「別人和你正正經經的商量,難道你以為只有你紀遠才配打獵?你這人什麼地方都好,就有這麼點小毛病,經常要流露出一份優越感,彷彿別人都不如你!」紀遠笑了,走到窗子前面去靠著,太陽光透過了玻璃窗,在他的皮夾克上反射著亮光。他那彎彎的嘴角上,還確實帶著抹充滿優越感的笑。拿起了茶几上一個擺飾用的音樂匣,他上了上發條,聽著清脆的樂聲輕瀉出來:「少女的祈禱」,祈禱些什麼?「好吧,如果你們真要去,我當然奉陪,而且盡量幫你們安排。我只是怕小姐們會吃不消,山上並不像想像中那樣好走,有路的地方還好,沒路的地方是相當要命的,假如上了一半的山就想撤退,那可沒意思了。」
  「你放心,可欣和嘉齡都不是那種嬌嬌弱弱的女孩子,唯一成問題的是湘怡,但是,據我想,也不會怎麼樣的。反正路是人走出來的,沒路就開路吧!」
  「說得容易!」紀遠的笑意更深了。「你們準備爬什麼山?」
  「你說呢?最好不要太高的,而且是在台北附近的。」
  「讓我想想看。」紀遠深思的望著手裡的音樂匣,那是個小鋼琴的模樣,上面有一個芭蕾舞女的玩偶,可以跟著音樂起舞。「這樣吧,」他抬起頭來:「烏來附近有個波露山,大概一千多公尺,如果到了波露山還有興趣往高裡走,我們還可以再上一層,到卡保山去。」
  「有野獸嗎?」杜嘉文問。
  「除了熊,什麼都有。鹿、獐子、野豬、飛鼠、羌……那兒是群獸出沒的地方,也是泰耶魯族的狩獵區。不過,很難走,你確定小姐們吃得消?」
  「我去問她們,吃得消再去,不能半途而廢!我想沒問題!」
  「好吧!那你就趕快準備東西,假如預備三天時間的話,就要準備三天的食物,這樣算起來,大概每人要背十五公斤以上的東西。」「什麼?」杜嘉文嚇了一大跳:「還要背東西?」
  「不背東西,到山上吃什麼?睡什麼?」「要帶些什麼呢?」「帳篷、睡袋、水壺、毛毯、米、麵包、青菜、油、鹽、醬油、味精、香腸、肉類、酒、洋火、針線……」
  紀遠一連串的報了下去,杜嘉文瞪大了眼睛,以為紀遠在開玩笑。但,紀遠一臉的正經,似乎又不像是開玩笑。終於,杜嘉文忍不住的打斷了他:
  「你在幹什麼?別弄錯了,我們只是上山去打獵,又不是移民到那兒,也不是去開飯館,怎麼油鹽醬醋都得帶?還要什麼針線?」「你不懂,我才報了一個頭呢!油鹽醬醋不帶,你上山吃什麼?物質文明早已把我們的嘴巴訓練得高貴了。針線更是必需品,假如荊棘和樹枝把小姐們的褲子刮破了,你說怎麼辦?」「缺德!你!」杜嘉文叫。
  「不是缺德,這是很可能的事情,所以針線必須帶著,有備無患。」「好吧,好吧,還有什麼?」
  「還有嗎?」紀遠說:「消炎藥膏、膠布、繃帶、感冒特效藥,止痛藥、止血藥粉、八卦丹……」
  「天哪,」杜嘉文歎了口氣:「剛剛開飯館,現在又要開醫院了!」「萬一有人受傷了呢?」紀遠說:「如果是我上山,我才不帶這些呢,你弄上一群小姐,還是多準備點吧!最好你拿支筆記下來,免得等會兒忘記。」
  杜嘉文真的掏出鋼筆和記事冊,紀遠又報了下去:「小刀、繩子、筷子、飯碗、罐頭、開罐器,每人自己要帶的毛衣、外套、毛線襪、梳洗用具、要穿長褲和力士鞋、手套……」「喂,有完沒有?」杜嘉文越聽越可怕了。
  「還沒完呢!還有牛肉乾、瓜子、花生、酸梅、口香糖、五香豆腐乾、奶粉、咖啡……」
  「這是幹什麼?」「增加情趣呀!」紀遠笑著說:「告訴你,嘉文,不玩則已,要玩一定要盡興,你想,到了晚上,我們在水邊扎上帳篷,帳篷前燒上一堆營火,煮上一壺咖啡,吃點瓜子、牛肉乾,談談唱唱,這才夠味嘛!」「好吧!有你的!」嘉文說:「這總全了吧!」
  「什麼?主要的東西都沒說呢!鍋、壺、鍋鏟、湯匙、獵槍、子彈、口琴、電晶體收音機、香煙、電筒、蠟燭或風燈……」「哦呀,我的天!」杜嘉文叫。
  「怎麼,害怕了?害怕就別去,要去就得帶這麼多,少一樣都不行!」「不,不是害怕!」杜嘉文急忙申辯:「只是這麼多東西,怎麼弄上山去呢?」「背呀!」紀遠說:「我去準備幾個大背袋,一人背一個,獵槍、子彈、睡袋、帳篷這些我去借,其他的東西你去準備,吃的東西當然越多越好,爬山之後都是胃口大開的!衣服得多帶,山上其冷無比……」
  「我看,」杜嘉文愁眉苦臉的說:「小姐們能把自己背上山就不錯了,你再叫她們背東西,她們不連人帶東西都滾到山溝裡去才怪!」紀遠嘴角上那個嘲弄的微笑又浮了上來,靠在窗台上,他一面播弄著手裡的音樂匣,一面用一種近乎欣賞的眼光,望著杜嘉文那副傷腦筋的樣子。
  「還有一個辦法,」他慢吞吞的說:「假如你們要玩得貴族化一點,自己不想背東西的話,我們可以花點錢,雇幾個山胞背東西,他們還可以做我們的嚮導,幫我們開路!」
  「對呀!」杜嘉文跳了起來:「可以雇山胞,這不就解決了!你不早說!那麼,多帶點東西也沒關係了!好吧,我們就這樣決定,元旦一清早出發,你去借你那一份,我準備我的。」
  「就這樣吧!」紀遠點點頭。「你還得借一輛車子,把人和東西帶到烏來,才能雇山胞。」
  「車子!」杜嘉文說:「那沒問題!充其量去租一輛旅行車!」
  「金錢萬能!」紀遠輕聲說,微笑著把音樂匣放回茶几上。
  「你說什麼?」杜嘉文沒聽清楚。
  「沒什麼,」紀遠說:「你吃過早飯沒有?沒吃的話和我一起吃,我的伙食是包給房東老太太的,不過多你這一餐也沒關係。」「我吃過了,你去吃飯吧,我也要走了。你的房東老太太好像對你挺好的!」「就有一點不好,」紀遠笑著說:「常常要強迫的幫我整理房間,還有一點也不好,每次有女孩子來找我的時候,她就要在背後品頭論足,討論別人是不是個賢妻良母型,能不能娶來做太太。」
  杜嘉文笑了。站起身來說:
  「好了,我就和你講定了,元旦一早出發。我現在還要到湘怡那兒去一下,幫可欣送封信去。」他走到玄關去穿鞋子,又站定了說:「喂,紀遠,你覺得湘怡那個女孩子怎麼樣?」
  「還不錯嘛,白白淨淨的。幹什麼?」
  「介紹給你呀!」紀遠大笑,說:「算了吧,你還不如把妹妹介紹給我呢!」
  「嘉齡?」杜嘉文驚奇的說:「你真喜歡她?」
  紀遠又笑了,拍拍杜嘉文的肩膀說:
  「別開玩笑了,嘉文,難道你還不瞭解我?我從不對女孩子認真的。」杜嘉文望著紀遠,搖了搖頭。
  「你實在是個怪人,紀遠。但是,我不相信你能永遠不動心。」「動心?」紀遠聳了聳肩:「我想我是經常在動心的。」
  「我所說的是真正的傾心,一種驚心動魄的戀愛,使你能放棄一切的那種戀愛……」
  「像小說裡常寫的,一種置生死於不顧的那種戀愛!」紀遠接下去說。「對了!」「或者,會有那麼一天,」紀遠似笑非笑的說:「但是,對像會是誰呢?」對像會是誰呢?真的,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杜嘉文望著紀遠那張滿不在乎的臉,暗中又搖了搖頭。這個人!你永遠無法解釋也無法看透他,甚至你無法斷定他是個多情的人抑或鐵石心腸的人。「或者,會有那麼一天!」不過,誰能征服這個人?跨出了房門,他回過頭來,對站在門口的紀遠揮了揮手。紀遠挺立在那兒,高大的身形,像一尊堅固的鐵塔。
  杜嘉文開始向湘怡的家裡走去。
  這兒是××處的員工宿舍,一個低窪而潮濕的地區,用竹籬笆圍成個大雜院,裡面是幢零亂的日式建築,擠著二、三十戶人家。走廊七彎八拐,每戶人家用紙門隔著,孩子們常把紙門打穿,於是這家可以一眼看到另一家。湘怡每當有客人來看她的時候,總會覺得由衷的不安,讓客人穿過泥濘的院子,又要在別人家門口七繞八繞的繞到她住的地方,每家的主婦和孩子們都好奇的盯著看,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居所,又得容忍她嫂嫂的盤詰和注視。因此,當杜嘉文告辭之後,她不由自主的長長的透了口氣。
  打開可欣給她的信,不過是問她怎麼一天沒上學,叮囑她一定要參加他們的打獵大計畫,任何理由都「不可以」「不參加」。放下信,她不禁發起呆來。上大學已經被嫂嫂冷嘲熱諷夠了,又要去打獵,嫂嫂更不知道要怎麼說呢!縮在那間四席半大的小房間裡,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托著腮,愣愣的望著書桌上的一盞小台燈。
  紙門嘩的被拉開了,嫂嫂李氏抱著最小的侄兒小寶站在門口,對她上上下下的望著,她慌忙把托著腮的手放下來,坐正了身子,訕訕的笑笑,說:
  「嫂嫂,有事嗎?」「沒有事不能看看你,是嗎?」李氏歪著頭問,拍著孩子的背脊。「剛剛來看你的那個男孩子是你的同學嗎?」
  「不,那是台大的。」她喃喃的說。
  「哦,台大,」李氏銳利的盯著她:「台大的學生都是有錢人家的,這個看起來也不錯呀!上次耶誕節也是他送你回來的,你們很要好了吧?」湘怡猛的漲紅了臉,急急的說:
  「不是的,你別亂猜,他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同學的男朋友!」「哎喲,」李氏抿著嘴角,要笑不笑的說:「這又有什麼可害羞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了男朋友總是件喜事呀!你哥哥還為你瞎操什麼心,我早就知道你是會自己找人家的,大學生嘛,男男女女在一起,又有什麼時髦的舞會呀,旅行呀,這個那個的,還不是——」
  「嫂嫂!」湘怡的臉更紅了。「我跟你說那不是我的男朋友嘛,人家已經快訂婚了!」
  「他家裡是做什麼的?」李氏自顧自的問。
  「誰知道。」湘怡懊惱的說。
  「你連人家家裡做什麼的都不知道!虧你還和她交朋友呢!」「我說了,他不是我的朋友嘛!」
  「不是你的朋友,來看你幹什麼?耶誕節還巴巴的送你回家?湘怡,你什麼事瞞得住我的?只可惜你哥哥為你白操了心!哼!」她拍著孩子,一面走開,一面嘮叨:「人家喜歡的是小白臉嘛,誰肯顧及你做哥哥的人的面子!」
  湘怡目送嫂嫂的身子消失,重重的歎了口氣,把房門拉上,重新坐在床沿上。剛剛坐定,李氏的聲音就又傳了過來:
  「那麼快的關門幹嘛?誰會吃掉你?擺小姐架子給誰看呢?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別人就是生來的老媽子命!」
  湘怡跳下了床,慌忙把紙門拉開,走到外間屋裡,對敞著胸脯飽孩子吃奶的李氏笑著說:
  「對不起,嫂嫂,我不是有意的,紙門關著比較暖和些而已。今天我沒課,幫你去菜場買菜吧!」
  「算了,算了,不敢勞動大小姐。」李氏說,斜睨著湘怡,又抿著嘴角笑。「難怪人家大學生要追呢,倒真是越長越漂亮了!」「嫂嫂!」湘怡皺著眉叫。
  「好吧,湘怡,我問你,」李氏說:「上次你哥哥請到家裡來吃飯的張科長,你倒是中意呢?還是不中意?」
  湘怡大吃一驚,倏的抬起頭來,什麼?張科長?那個早已禿了頂,眼睛像貓頭鷹一樣的男人?難道哥哥嫂嫂竟想把她介紹給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想得出來的?她瞪大了眼睛,望著李氏那張瘦瘦長長的臉,驚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怎麼?湘怡?你別以為他年紀大,不過只是三十出頭而已,人長得老相一點,家裡只有個五歲的小男孩,給人做填房也沒什麼要緊,現在都不講究這些規矩,年紀大些有大些的好處……」「嫂嫂!」湘怡懇求的喊:「談這些不太早了嗎?我還在讀書。」「讀書?讀了書幹什麼?還不是管家帶孩子!人家是科長,又有點積蓄,你不會吃虧的,別貪著年輕的小白臉……」
  「嫂嫂!」湘怡難堪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請不要談這些好不好?」「哼!不要談!」李氏氣沖沖的說:「看不上別人是嗎?早就知道幫你操心是沒用的!大學生嘛!生來就比別人尊貴!」站起身來,她把孩子往床上一放。提起了屋角的菜籃。湘怡怯生生的說:「我幫你去買吧!」「不敢!謝謝大小姐!盆子裡還泡著被單呢!我可沒時間跟你耗著,還是我去買吧!你在家享小姐福!」
  湘怡望著李氏走了出去,不禁又長長的歎口氣。把小侄兒抱起來,放在小推車裡。她走進廚房,開始一聲不響的去洗那床大被單。李氏永遠是用這種態度和語氣來「分派」她工作。被單在盆子裡攪起了許許多多的肥皂泡泡,她凝視著那些肥皂泡,每個泡泡中都包著她的夢。她把頭垂了下來,眼睛裡蓄滿了淚。「人,不知道為什麼而活著?」
  她喃喃的自語。為了那些夢嗎?望著那一個個在破滅的肥皂泡,每個泡泡中出現了一張相同的臉,她咬住嘴唇,陷入深深的沉思裡。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3:08

4節

  難得的好晴天,太陽烘熱了每個人的身心。
  紀遠背著一個大背袋,和三個雇來的山地青年走在前面。唐可欣、鄭湘怡隨後,杜嘉文、嘉齡兄妹再隨後,胡如葦走在最後面。三位女孩子都沒有背東西,杜嘉文和胡如葦則象徵性的背了兩個小背袋,裡面只有一床睡袋和自己的衣物。一行九個人,走成了一條直線,因為山路十分狹窄,不容兩個人並行。離開了信賢村,沿著一條崎嶇的小徑,他們進入了山林之中。路雖然很陡峻,但並不難走。曲曲折折,上坡下坡的繞了半天,始終沒有碰到什麼大的困難和險阻。嘉齡愉快的仰頭看了看天,陽光閃耀得她睜不開眼睛。吐出一口長氣,她說:「哥哥就會嚇唬人,講得多麼危險和難走,也不過如此!」
  紀遠從前面回過頭來,笑著說:
  「別講得太早,我們還沒有開始上山呢!」
  「沒開始上山?」湘怡驚異的說:「那我們現在在那兒?」
  「在平地。」紀遠說。「再走半小時,過了河才開始上山。」
  「哦!」可欣哦了一聲,望著紀遠,後者只穿著件花格子的長袖襯衫,一條牛仔褲,腳下卻是雙笨重無比的爬山鞋。那又大又重的背包馱在他的背上,和他那身裝束似乎調諧無比。「我已經熱起來了,」她說,脫下了一件毛衣,搭在手臂上。「是誰說要穿得多的?」「沒叫你們穿得多,只叫你們帶得多。」紀遠說。「爬山的時候會熱,休息下來就會冷了。」
  三個山地青年也都只穿著單衣,胸前的扣子敞開著,露出多毛而結實的胸脯。腰上都用繩子綁著一把大的鐵刀,走起路來,刀面迎著太陽光閃亮。他們背著沉重的背包,每人還扛著把獵槍,但,步伐卻快速而矯捷,充滿了一種原始的野性。湘怡望望那明晃晃的鐵刀,笑著對可欣低低的說:
  「你覺不覺得他們的鐵刀怪可怕的?假如走到半路上,他們野性發了,回過頭來給我們一人一刀怎麼辦?」
  走在前面的紀遠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回過頭,他低聲說:
  「別把人家當野人看,管保不會把你們煮了吃掉。」
  「他們的刀是幹什麼的?」可欣問。
  「開路呀!如果碰到籐葛和深草的時候就要派用場了!還有,假如我們打到了野豬的話,還可以馬上用刀宰了來吃!他們山地人最喜歡喝野豬血。」
  「喝野豬血?」湘怡打了個冷顫,「怎麼個喝法?」
  「用手捧了喝呀!」「什麼?別說了!可怕兮兮的!」湘怡縮著頭說,好像喝野豬血的一幕已經在眼前了似的,紀遠大笑了起來。
  「喂喂!」走在後面的嘉齡嚷著說:「你們在談什麼?講得那麼有聲有色的?也講給我聽聽!哥哥,讓我,我要走到前面去!」「別鬧,嘉齡,你擠什麼嘛!」嘉文叫,差點被嘉齡擠得摔倒,嘉齡已經竄到前面去了。後面的胡如葦喊著說:
  「嘉齡!別跑到前面去,你們三個女孩子走在一塊兒容易出毛病,沒人保護你!」「沒人保護我?」嘉齡回過頭來做了個鬼臉:「你就保護得了我呀?別讓人笑掉大牙!你保護你背上的背包吧!」說著,她又越過了可欣和湘怡,一直走到紀遠的身邊,用手拉拉紀遠的袖子,說:「你們在談什麼?」
  「談他們!」紀遠用嘴對那三個山地人呶了呶。「談他們的習慣。」「他們有什麼習慣?」「烤人肉吃!」紀遠開玩笑的說。
  「哼!」嘉齡聳聳鼻子:「騙鬼!」
  三個山地人對於身後那群來自文明世界的少爺小姐似乎也頗感興趣,不時回頭來張望一兩眼。但是,對於因他們而引起的談笑,他們卻渾如未覺。只彼此愉快的用山地話交談著,時時爆發出一陣笑聲。紀遠微笑不語,好一會兒,才對身邊的唐可欣說:「你猜他們在談什麼?」
  「談什麼?」可欣問。「他們說,居然有我們這樣的大傻瓜,花錢雇了人背東西到山上去打獵,就是獵到了什麼野豬獐子,價值恐怕還抵不了旅費和食品,何況還可能什麼都獵不到。」
  「哈,這才有趣呢!」可欣說:「大概他們對我們的好奇,和我們對他們的好奇也不相上下!」她看看紀遠:「你懂山地話?」「懂一點。」紀遠說,笑得更有趣了。「他們在計劃,賺了我們這筆錢之後,要結伴到台北去玩一趟呢!」
  「不同的人生!」杜嘉文感歎著。
  「不同的什麼?」胡如葦沒聽清楚,大聲的問。
  「你別多管閒事吧!胡如葦!」嘉齡喊,突然大發現似的叫了起來:「胡如葦!我發現了,你的名字的發音和你的人一樣,胡如葦,標準的糊塗鬼!」
  大家都大笑了起來,胡如葦仍然沒聽清楚嘉齡在嚷些什麼,聽到大家笑成一團,他在後面伸長了脖子,傻里傻氣的追問個不停:「笑什麼?說什麼?說給我聽聽,讓我也笑笑嘛!」
  大家更加笑彎了腰,笑得前面三個山地人都駐足而視,奇怪著這些城裡人是不是得了神經病。好不容易,笑停了,大家繼續走著。山地人中的一個拉開喉嚨唱起一支歌來,立即,另外兩個也加入了合唱,調子單純而悅耳,歌詞倒有些像喇嘛經,不知其所云。「烏希巴那喲——烏希巴那喲!
  多卡達播哦嗨揚!……」
  「喂,紀遠!」嘉齡喊:「他們在唱什麼?」
  「一支山地歌,」紀遠說:「意思是要大家一起來跳舞!」他笑著傾聽那些山地人愉快的歌聲,頓時間,也感染了那份歡樂氣息,張開了嘴,他也大聲的加入了山地人的合唱:
  「哦蘇巴那拉安多卡——
  達播卡達播——尼那魯嘛!」
  山地人顯然沒料到這個平地人也會唱他們的歌,回過頭來,他們拍著紀遠的肩膀,唱得更有勁了。那一張張黑褐色的、多稜角的臉上,佈滿了單純的熱情。紀遠卷在他們的中間,又唱又叫,儼然是他們中的一分子。唐可欣放慢了腳步,走到嘉文的身邊,低聲的說:
  「我知道你為什麼特別欣賞紀遠了!」
  「為什麼?」嘉文問。「他是那種人,無論在什麼場合裡,都會在無意間變成主角的那種人。」杜嘉文望著紀遠的背影,真的,他就是那種人,你在他身邊,你就得受他的影響。
  路,逐漸的變得難走了,下了一個陡坡之後,忽然水聲大作,而眼前陡的一亮。大家放眼看去,一座瀑布正倒掛下來,激流奔瀉著,巨石在激流中嵯峨聳立,瀑布高而陡,水聲如萬馬奔騰。在激流中的一塊巨石上,有一根樹木搖搖欲墜的架在上面。大家都站定了,嘉齡仰望著瀑布,高興的喊:
  「多美哦!這麼高,這麼偉大!烏來那個瀑布比起這個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紅葉!」可欣大叫了起來:「看!滿山都是紅葉,我已經好幾年沒有看到紅葉了!」她仰視著峭壁,那上面正有一株紅葉斜伸出一枝來,嫣紅的葉子映著雪白的瀑布,在太陽光下閃爍。「哦!」她讚歎著:「我不惜任何代價,去換這枝紅葉!」
  紀遠深深的望了可欣一眼,後者眼中流露出的渴望和切盼使他心動,那枝紅葉在她眼中彷彿是無價之寶。他衡量了一下峭壁的高度,要想採到這枝紅葉是不可能的。退後了幾步,他從肩上取下獵槍,瞄準了一根細弱的枝子,放了一槍。立即,一枝紅葉應聲而下,冉冉的飄墜在岩石上。紀遠走過去拾了起來,拿到可欣的面前,微笑的說:
  「並不需要花太大的代價,不過是一顆子彈而已。」
  可欣接過紅葉,那是小小的一枝,一共只有五片葉子,卻長得疏密有致,楚楚可人。她握緊了紅葉,閃亮的眼睛裡有著驚愕和欣喜,喃喃的說:
  「無論如何,我謝謝你。」
  杜嘉文看了看紀遠。他驚奇於他的機智。那幾個山地人卻面面相覷,用獵槍打紅葉,這是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打獵」。搖搖頭,他們繼續了行程。城裡人!有的是無法解釋的古怪行為!還是少管為妙。
  「嗨!」胡如葦驚訝的大喊:「你們看!那幾個山地人在幹什麼?」大家看過去,那三個山地人正一個個小心翼翼的跨上了水面架著的樹木,慢慢的走過去。到了對面的石塊上,那石塊都尖峭而滑不留足,他們卻攀著石塊,像猿猴一般從激流上躍過,也不知怎麼就到了河的對面。紀遠微笑著說:
  「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他們在過橋,我們也要這樣走過去。」「什,什,什麼?」胡如葦一急就會口吃:「這,這,這叫橋?」「不叫橋叫什麼?」紀遠說:「這是行程中的第一站,過了橋我們才算是進入情況,開始爬山。來!走吧!誰先過去?」「喂,紀遠,」杜嘉文說:「我們出錢給山地人,要他們給我們帶『路』的,他們怎麼不找有路的地方走呢?這怎麼可能過去?」「路?」紀遠笑了:「這就是『路』呀!上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假若連這個橋都過不去,還想打什麼獵?」
  「天哪,」湘怡注視著那根浮架著的橫木,和橫木下濤濤滾滾的流水,顫慄的說:「說實話,我不相信我能走過去,如果掉到水裡,一定會被激流沖走。」
  「好吧,我打頭陣,」紀遠說:「你看,山胞已經來接應你們了。」真的,三個山地人把背包卸了下來,放在地上,他們又走回頭來接應後面的人。紀遠走上石塊,一隻腳跨在橫木上,伸手拉住身後的可欣,低聲說:
  「把膽量放大一點,你如果走不過去,她們兩個更走不過去了!」可欣緊緊的扶住紀遠的手,那隻手強而有力,她感到微微一震,彷彿有無數生命的源泉正從他的手裡注入自己的體內。他緊緊盯著她,眼睛裡有著鼓勵和堅定。她咬咬牙,踩上了橫木,紀遠的手扶著她,把她送上了木條,然後站著目送她走過去。她顫巍巍的移著步子,這不到兩碼的路程好像有幾百哩一樣漫長,好不容易,她碰到了對面山地人伸給她的手,同時,聽到身後紀遠輕鬆的聲音:
  「你看,沒什麼吧,看起來危險,走起來還不是和平地差不多!」她站到對面的岸上,雙腿還不住的發著抖。回過頭來,她看到嘉齡也被送上了橫木,才走了兩步,她就站在橫木上哇哇大叫:「不行了!我一步都不能走了!這木頭好像在我腳底下跳舞!」「走過去!」紀遠在喊:「再走兩步就行了!只要兩步!」
  嘉齡咬著嘴唇,搖搖晃晃的向前面衝過去,她顯然是橫了心,抱著一不做二不休的精神,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走得驚險之至,簡直像在橫木上表演華爾滋,看得可欣心驚膽戰,但她終於也走了過來。站到岸上之後,她瞪視著可欣,愣愣的說:「我是怎麼樣過來的?可欣?」
  「走過來的呀!」可欣說。
  「真的嗎?」她大大的高興起來,昂著頭,她說:「我告訴自己,我正表演走鋼絲,有幾千萬個人看著呢,不能出醜,就走過來了!看樣子真正走鋼絲也不過如此呢!」
  紀遠握住了湘怡的手。
  「輪到你了,」他說,帶著個溫暖而鼓勵的笑。「眼睛望著木頭,不要看水。」但是,湘怡望著的卻是水,那清澈而透明的水,可以一眼看到水底的石塊。水流迅速的奔瀉著,激起了無數的洄漩和白色的泡沫。那麼多小水泡,掙扎著,破滅著……她想起家裡的洗衣盆,許許多多的肥皂泡,每個泡泡裡都有她的夢……站在那兒,她看呆了。
  「怎麼?」紀遠說:「真不敢走?」
  「哦,不。」她輕輕說,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水花攪亂了她的思想,神思是朦朧而恍惚的。在一種半機械的情況下,她跨上了木頭,迷迷糊糊的往前面走,有幾隻手接住了她,她落在石塊上,又穩穩的站在岸上了。
  「噢,湘怡,」可欣抓住她的手,搖撼著說:「你簡直勇敢得超過我的想像!你走得那麼穩,比我強多了,我心裡怕得要命,只能用意志力克服恐懼,我一直認為意志力是可以克服一切的。你怎麼能走得那樣好?」
  「我?」湘怡苦笑了笑,神思依然有些迷糊。「我自己也不知道!」「哎!糟糕!」嘉齡發出一聲尖叫:「胡如葦摔下去了!」
  隨著嘉齡這聲尖叫,是胡如葦的一聲大喊,他大概是剛跨上木頭就滑了下去,一隻腳已經落入了水裡,紀遠抓住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他猛然一提,他又被拉了上去,用手撐住木頭,他順勢坐在那條橫木上,濕淋淋的腳掛在那兒淌著水。紀遠望著他,透了口氣:「你在表演什麼?別丟人了!三位小姐都走過去了,只有你出毛病,還不趕快站起來走過去呢!快一些!節省時間!」
  胡如葦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走過了那獨木橋。嘉齡用手捧著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來,指著胡如葦,她邊笑邊說:
  「真精彩哦!糊塗鬼!紀遠真不該拉你,變成了落湯雞才好玩呢!虧你還想保護別人呢!」
  胡如葦恨得咬牙瞪眼,拉了拉肩膀上的背包,他點點頭說:「別得意,等你摔了跤,看我來拍手!」
  「你以為我也像你一樣沒用呀!」嘉齡叫,笑得更加開心了。大家都走了過來,三個山胞又背上了他們的背袋。紀遠站在人群中間,重重的拍了兩下手,說:
  「注意了!現在開始,路不會很好走了,大家都小心一點,不出問題就沒什麼,真要出了問題可就麻煩了,別乘興而來,敗興而返。現在,三個山地人分開,一個走前面帶路,一個在你們中間照顧你們,還有一個殿後保護。」
  有個山地人拿了一根草繩,對嘉齡走了過去,用草繩比劃著,嘴裡咿咿啊啊的,嘉齡一疊連的退後,一面大叫大嚷:
  「紀遠!你看這山地人要來綁我!」
  紀遠走過來,笑了。「他要你把這繩子綁在鞋子上,這樣可以增加摩擦力,爬山的時候不至於滑倒,山路如果潮濕的話,會很滑的。我看你們三位小姐,每人都綁一綁吧!」
  三位女性都把腳上綁了繩子,山地人又用刀子分別削了三根木棍遞給她們。湘怡低聲的說:
  「我現在覺得這些山地人不那麼可怕了,好像比平地人還懂禮貌些!」紀遠又微笑了。收拾停當,大家走成了一排,開始上路,紀遠和一個山地人走到前面,後面的人緊跟而上。紀遠大聲的用山地話喊:
  「朗尼路加!」「路加路加!」山地人熱烈的應著。
  「你在說什麼?」杜嘉文問。
  「朗尼是朋友,路加是加油!」紀遠解釋的說,大踏步的向前跨去。路,確實比以前陡得多了,而且是沿著山的邊緣向上走,一面是山壁,一面就是深谷。路寬不到兩尺,而雜草叢生,大家才走幾步,都已揮汗如雨。
  「噢!太熱了!」可欣歎著。
  「把你手裡的毛衣塞到我背袋裡去,」紀遠說,站定了讓她把衣服放進去。同時看了她手裡的紅葉一眼:「那枝紅葉可以丟掉,事實上,山上還多得很,隨手都可以採到的。」
  「那麼,你為什麼要放槍打這一枝下來?」可欣問。
  「因為你那時渴望得到它——不惜任何代價的想得到它。」「所以,我現在也不會把它丟掉,雖然遍山都有,但不會是我這一枝。對嗎?」可欣微笑的說,黑黑的眸子深沉而慧黠。
  紀遠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繼續大踏步向上走。嘉文輕輕的拉了拉可欣的衣服,低聲的問:
  「開心嗎?可欣?這旅行是不是滿夠味的?」
  「確實不錯,」可欣說:「我覺得一切都新奇,好像我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可別變成另外一個人,」嘉文笑著說:「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怎麼辦?」「什麼你怎麼辦?」可欣不解的問。
  「我娶誰做太太?」嘉文說。
  「呸!胡扯些什麼!」嘉文笑了。「小心!棧道!」紀遠在前面喊。
  「什麼叫棧道?」杜嘉文問。「這就是!」紀遠指著路說,先走了過去。大家看著,路已經斷了,架在深谷上面的,是一條條的木頭,用鐵絲綁了起來,像一個橫倒的工作梯,而每兩根木條中間,都是空的,底下雜草蔓生,不知谷深幾許。杜嘉文說:
  「要從這上面走過去嗎?」
  「不走過去怎麼辦?」紀遠說:「走穩一點,當心滑倒,而且,注意朽木,可能折斷!」
  大家魚貫著,戰戰兢兢的走過了棧道,湘怡歎口氣說:
  「如果摔下去怎麼辦?」
  「很簡單,」紀遠說:「爬起來再走!」
  大家又繼續走了下去。後面的山胞發出一聲「喲呵!」的大叫,接著,就拉開喉嚨又唱起那支艱澀難懂的山歌來,前面的山胞立即響應,紀遠也加入了合唱。嘉齡聽他們唱得那麼開心,不禁喉嚨發癢,躍躍欲試。拍了拍手,她叫著說:
  「但願我也會唱!」接著,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拉開喉嚨,也跟著他們亂喊亂嚷了起來:「烏希巴那喲——烏希巴那喲!
  多卡達播哦嗨揚!」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3:26

第5節

  山路是越走越艱苦了,坡度隨著山高而變得陡峻,雜草蔓生下的小徑幾乎不可辨識,垂下的籐葛經常蛇般的纏住人的腳,而深埋在草叢裡的棧道更如同陷阱,使人必須步步留心,以免失腳落入棧道下的深谷之中。山胞們已抽出了腰刀,不住的砍伐著雜草和籐葛,太陽光在閃亮的刀背上反射著。歌聲忽斷忽續,每當歌聲停止,走在後面的人就知道前面必定有了新的險阻。時間已過了中午,太陽依舊閃耀而明亮,所有的人都已揮汗如雨,只有山胞們輕鬆如故,陽光在他們裸露著的,紅褐色的胸膛上發著光。帶著分原始的、野性的氣息,彷彿他們和山、岩石、叢林、深谷……都結成了一體。紀遠站住了,回過頭來說:「前面有一條很長的棧道,我看我們先休息一下,吃了午餐再繼續走吧!」這並非一個很好的休息的地方,他們停在山腰中,一邊的山壁上佈滿了原始林木,高不可測,一邊的綠色深谷更觸目驚心。紀遠四面張望了一下,發現不遠處有一塊凸出的大岩石,岩石下形成了個凹洞,看來整潔清爽。就笑著指了指說:「到那兒去吧!那是最豪華的大餐廳!」
  大家越過了幾塊岩石,來到那塊平坦的山凹裡面,頂上凸出的石塊遮去了陽光,一株橫倒的枯木成了天然的座椅,洞內陰涼、乾燥、而舒適,地上還鋪滿了枯黃的、鬆脆的落葉。杜嘉文深吸了口氣,解下背包,席地而坐,讚歎的說:
  「簡直是圓山大飯店嘛!」
  「如果沒有帶帳篷,」紀遠解釋的說:「山中的這種地方就是最好的旅舍!」唐可欣站在洞口,癡癡的眺望著一望無垠的山谷,和山谷對面的山頭。綠,把一切都遮蓋了,密密層層的綠,重重疊疊的綠,深深淺淺的綠,明明暗暗的綠……綠得人喘不過氣來。而在那成千成萬種的綠色之中,還點綴著幾株嫣紅,幾點黃褐,以及岩石的蒼灰,和對面山崖上掛下的一條瀑布,閃耀著光瑩的潔白。順著對面的山崖向上看,山嶺上綴著輕雲,天空是一張蔚藍的網,網著雲,網著山,網著樹叢和衰草,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喃喃自語的念著秦觀的句子: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
  有人走過來,站到她身邊,她直覺的認為是嘉文。沒有收回目光,她仍然眺望著前面,輕聲的說:
  「我從不知道綠有這麼多種,更不知道山中並不單純是綠色,還有各種其他的顏色,數不清有多少種。」她俯視著山谷中的樹木,搖搖頭,對自己靜靜的微笑。「綠得那麼美,這整個的山,像一條綠色的小船。」
  她覺得身邊的人悸動了一下,接著一個沉著的聲音穩重而安寧的響了起來:「你常常把許多東西,都比喻作船的嗎?」
  她微微的吃了一驚,調回眼光來,才發現身邊站著的是紀遠而非嘉文。他站在一塊較高的土坡上,額角碰著了一株大樹垂下的枝葉,挺拔的身子和寬寬的肩膀,看起來彷彿是頂天立地的。樹葉和枝椏在他臉上投下了許多暗影,那對發亮的眼睛在她臉上游移,帶著股對什麼都不在意,而又像是對什麼都在意的神色。「哦,」她淡淡的說:「我想並沒有。不過,船在我的印象裡,是一件很美的東西。」
  「是嗎?」紀遠問,望著那起伏凹凸的山谷,他無法把這綠色的山谷和船聯想在一起。「但是,船是動的,這山是靜的。」
  「不錯。」可欣微笑了,「我常憑直覺去比喻,而不經過深思。我認為它像一條船,只因為它載著我們。我總覺得自己是在船上,一種朦朧的,模糊的,難以解釋的感覺。」
  「這證明你對未來缺乏信心。」紀遠說,他手裡拿著兩個羅宋麵包,分了一個給可欣,他把另一個塞進嘴中,大口大口的吃著,看他那副吃相,似乎足可以吞下一隻大象。
  「信心?怎麼講?」可欣不解的蹙蹙眉。
  「你在潛意識裡,一定覺得不安定,沒有安全感,對未來感到茫然、困惑……換言之,你認為自己在一個航行中,而不知目的地在何方?」「是麼?」可欣鎖起了眉,深思的望著前方,一面慢吞吞的把麵包撕碎了放進嘴裡。「你認為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我從沒有分析過自己為什麼這樣想,不過,我想你不見得對!」她笑了,把一對充滿了信心的眼光從山谷中收回來,生動而愉快的望著他。「你錯了,紀遠,我對未來是很有信心的!不止信心,還有憧憬、希望、和理想!」
  紀遠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像鼓勵一個孩子似的笑笑,說:「好的,但願如此!」轉過頭,他向洞中走去,又回頭加了一句:「別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我常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你可別介意!」「介意?我怎麼會!」可欣說,用牙齒輕咬著羅宋麵包的尖端,卻瞪視著山崖上的一株紅葉發愣。有好一會兒,她的思想是停駐的,腦子裡似乎是空空茫茫的一片,自己也不知道在出什麼神。她一定愣了好半天,直到嘉文推了她一把,送過一個鯊丁魚的罐頭,她才驚覺過來。嘉文笑著說:
  「想什麼?」「什麼都沒想!」她說,不知所以的有些訕訕然。回轉身子,她發現山洞裡正熱鬧萬分,胡如葦扯開了他的破鑼嗓子,尖著喉嚨在唱蘇三起解,紀遠斜靠在山壁上,正悠然的、輕鬆的開著罐頭。嘉齡斜睨著胡如葦的做工和台步,笑彎了腰。三個山地人則狼吞虎嚥,大吃大嚼,湘怡坐在枯木上,秀秀氣氣的吃著麵包,一面若有所思的微笑著。可欣拂了一下隨風飄飛的長髮,走進了山凹,坐在湘怡的身邊。湘怡不經心似的看了她一眼,問:「你在外面看什麼?」「欣賞風景!」可欣說:「一切都美極了!」
  「是嗎?」湘怡問,站了起來:「我也看看去!」
  她走到洞口,四面眺望了一下,綠色的山巒起伏著,樹木和雜草在風中搖曳,一層層滾動得如同綠色的波浪。杜嘉文靠在一株樹木上,修長的身子迎風而立,和樹木同樣的有種超拔挺秀的氣質。他正凝視著對面山崖上的瀑布,白皙而清秀的臉龐映在太陽光裡。湘怡走過去,他腳邊的草叢裡有一束藍色的小花,她彎腰去摘下來,剛剛站直身子,就聽到嘉文輕聲的說:「你猜我現在想做什麼?我想吻你。」
  「什麼?」湘怡吃了一驚。
  「噢!」嘉文收回視線,也吃了一驚,頓時漲紅了臉,尷尬得無以自處。訥訥的說:「對,對不起,我以為是——可欣。」
  湘怡看著他,因為他的臉紅而也臉紅了。她想找幾句話來解除嘉文的窘迫,倉卒中又找不出話來,就愣在那兒。嘉文看她紅著臉站在那兒不說話,就更感到不好意思,也更說不出話來。一時間,兩人都漲紅了臉,默然對立,直到嘉齡衝出來,詫異的喊:「咦!你們兩人在幹什麼?」
  湘怡猛悟了過來,臉更像火燒一般的通紅了,轉過身子,她逃避什麼似的跑進了山凹裡,心臟不規律的猛跳著。可欣奇怪的說:「怎麼了?」「還說呢,」湘怡低聲的說:「都是你那位未婚夫嘛!」
  可欣皺皺眉頭,掉過頭去看了看站在外面的嘉文。嘉文那一副滿不對勁的樣子更引起了她心中的狐疑,再看看滿臉通紅的湘怡,在人群中也不便於細問。湘怡也不再說什麼,只低著頭去給麵包抹上果醬,那一臉的紅潮,好久都沒有退掉。「好了,大家注意!」紀遠站在人群裡拍了拍手:「背好東西,我們要準備上路了,今天黃昏的時候可以到卡保山,紮了營吃晚飯,夜裡去打獵!」
  「為什麼要夜裡?」嘉齡問。
  「夜裡野獸比較容易出來!」紀遠說,背上了東西。「不過,你們女孩子別去了,留在帳篷裡睡覺吧!等我們獵著了野獸來叫你們!」「為什麼?」嘉齡的下巴朝天挺了挺。「我就要去!別以為女孩子就不能打獵!」「好吧,」紀遠嘲弄似的笑了笑:「隨你!」
  大家整理好東西,又都紛紛的準備上路。離開了那個舒適而豪華的山凹,回到了雜草叢生的小徑上。紀遠和一個山胞依然走在前面,緊跟著就是嘉齡和可欣。大家仍舊走成一條直線,魚貫著向前進行。
  在棧道的前面,紀遠停了下來,眼前的棧道長而險,一條條的橫木看來單薄而細弱,幾乎令人無法相信它能禁得起一個人的體重。木條下面,山崖下斜伸出的雜草像一條綠色的絨氈。從草的空隙處向下看,一片黑黝黝的,深不可測。紀遠回過頭去,大聲的說:「一個一個的走,千萬別兩人踏在一根木條上,當心折斷。盡量踩穩步子,不要抓崖壁上的草,那些草不足以信任!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說完,他領先跨了過去,那些木條在他腳下掙扎呻吟,整個棧道都顫動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彷彿隨時都可能折斷。一個山胞跟了過去,嘉齡和可欣硬著頭皮,也跨上棧道。湘怡喃喃的說:「走這種路是要短命的!」
  「要不要我扶你?」杜嘉文回頭來問,衷心的想找個機會,彌補一下剛剛對湘怡無心的冒犯。
  「不用了,你走穩一點吧,摔一個還不要緊,兩個都摔下去就更冤枉了!」湘怡說。「反正,我的命是沒有關係的!」
  「為什麼你的命是沒關係的?」杜嘉文問。「別輕視生命!每一條生命,冥冥中都有神靈安排好了的!」
  「是嗎?」湘怡幽幽的說:「只怕神靈會太忙了,沒時間去安排每一條!假如冥冥中真有神靈的話,被疏忽的生命,還不知道有多少呢!」杜嘉文蹙蹙眉,看了看湘怡,是嗎?這話似乎也有她的道理。湘怡的面孔蒼白細緻,那裡在襯衫長褲中的身子,看來是瘦弱可憐的。他腦中浮起了她家庭的情況,一個弱小的女孩,倚靠著兄嫂為生,何況,那個嫂嫂必定是很難纏的!「被疏忽的生命!」看樣子,神靈就沒有好好的安排眼前這條生命。他不由自主的歎息了,心中湧上一股惻然的憐惜的情緒。他的歎息使湘怡震動了一下,她抬起眼睛來,目光悄悄的從他臉上掠過。歎息,為了誰?她嗎?她搖搖頭,自嘲似的微笑了。走過了這條長長的棧道,眼前的路突然變得平坦了,在泥土中,還修築了一條條的木頭。在這荒山裡,出現這樣「文明」的修建,真讓人驚歎!紀遠說:
  「這可以和中山北路比美吧?這種嵌著木條的路,山地人稱為木馬道,是預防崩陷的。」
  嘉齡的精神又來了,開始引吭高歌起來,唱的是一百零一首世界名曲中的「風鈴草」。滿山的草木搖搖,風聲瑟瑟,嘉齡的歌喉愉快嘹亮,把草木都唱活了。野花在山崖上點著頭,小草在微風裡擺動腰肢,彷彿都在紛紛響應著嘉齡的歌聲。嘉齡跳躍著向前走,唱得更加高興了。路邊,一株紅葉伸出了枝椏,紅艷艷的葉片映著陽光,在風中動人的搖擺。可欣又驚呼了起來:「紅葉!像醉酒一般的紅!」
  「我曾經告訴過你,山裡的紅葉很多,」紀遠說:「還要一枝嗎?」「不,」可欣搖搖頭。「我已經有了一枝,夠了!那枝比這枝更有價值些!」她繼續向前走,感慨的說:「我不知道台灣山裡也有楓樹,我以為台灣是沒有楓樹的!」
  「這不是楓樹,」紀遠說:「這是槭樹。槭樹和楓樹的區別,是一個葉子是對生的,一個是互生的。台灣的槭樹很多,楓樹很少。楓樹要經霜才會紅,所以詩裡說『曉來誰染霜林醉?』台灣很少落霜,楓樹也不容易轉紅,台灣的楓樹,大抵都是綠色的。」可欣凝視紀遠,眼睛裡有著困惑。
  「我以為你是學工的。」她納悶的說。
  「我是學工的。」紀遠點點頭。
  「那麼,你怎麼懂這些?」可欣問,愣愣的望著他。「你好像懂的東西很多,植物、動物、文學、藝術——甚至於人的心理!」「哈!」紀遠笑了起來,那褐色的臉龐上竟然浮起一層微紅。他把眼光投向山谷裡,含糊的說:「事實上,我什麼都不懂,我只是喜歡對什麼都注意留心,然後在適當的機會中,把自己懂的那點皮毛說出來,讓別人認為我懂得很多!換言之,我是在賣弄。」「不,」可欣繼續凝視著他。「你不是那樣,你這幾句話,倒好像是在掩護。」「掩護?」紀遠鎖起了眉頭:「掩護什麼?」
  「掩護你自己,你好像——」她頓了頓。「經常用很多煙幕彈,把自己隱藏起來。」
  「是麼?」紀遠聳聳肩,語氣忽然生硬冷漠,還微微的帶著些不耐。「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明白的,」可欣固執的說:「你藏起你自己,因為你害怕別人走進你的領域裡!」
  「我的領域!」紀遠煩躁的說:「我的什麼領域?」
  「我也不知道,」可欣搖頭,困惑在她臉上加深:「你是個難以解釋的人!」「那麼,別冒險去解釋!」紀遠說,注視著腳下的道路。「每個人都會有隱藏的一部分,你也是如此。既然別人要隱藏,最聰明的辦法是不去揭穿,對不對?」他抬起眼睛來望著她。「你是不是常常這樣魯莽的去剝別人的外衣?」
  可欣的臉紅了。「對不起。」她訥訥的說。
  「沒關係!」他表現得很灑脫,好像她真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過失。拉了拉肩上背袋的帶子,他邁開大步,把可欣拋在身後,大踏步的走到前面去了。可欣注視著他的背影,那矯捷的步子和他那高大的身形有些不相稱,但他卻像是山和林野的一部分。木馬道走完了,路又變得陡峻而艱險起來。嘉齡仍然唱著歌,和紀遠走在一塊兒,紀遠不時回過頭來拉她一把,並且和她大聲的談笑著。嘉齡顯得很興奮,纏著紀遠,她開始學著那支山地歌,她圓潤的歌喉和他雄渾的嗓音混在一起,出奇的動聽。每當有一個陡坡時,她就止住歌聲,讓紀遠拉她過去。紀遠笑著唱著,拍打著嘉齡的肩膀,好像她是個男孩子一樣,嘉齡的笑聲像泉水般流瀉了出來,清脆的蕩漾在山林之中。「他們像一對兒,」湘怡在可欣耳邊說:「胡如葦要失戀了!」「唔,」可欣有些神思恍惚:「紀遠?他不會喜歡嘉齡。」
  「你怎麼知道?」湘怡說:「嘉齡是越來越好看了,很少有男人能抵制美麗的女性的。」
  「他們並不相配。」可欣說,注視著前面一對歡笑著的人影。「不相配?」湘怡抬了一下眉毛。「我倒覺得他們非常相配!都屬於外向型的,活潑,愛玩,愛動的典型。」
  「是嗎?」可欣淡淡的問。心不在焉的跨上了一條新的棧道。由於棧道已經走得太多,膽量也訓練出來了,對於棧道不再像剛走時那樣害怕和顧忌。從一根橫木上越到另一根橫木上,她低垂著頭,一步步的走著。突然間,她聽到前面有人驚心動魄的大叫了一聲:
  「可欣!注意!有一根木條是斷的!」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的腳踏了一個空,在意識到危險以前,整個身子都翻倒了下去。接著,是木條折斷的聲音,和發自自己嘴中的一聲尖叫。本能的,她伸手想抓住點什麼,卻什麼都沒有抓到。整個人就以驚人的速度,像個皮球一般從山崖上向下滾。她咬緊牙齒,腦子裡已無意識,連恐怖的感覺都沒有,只能被動的、昏亂的、聽天由命的一路滾著。可是,猛然的,有個人影迅速的從上面滑了下來,連滾帶跌的撲向了她,接著,她覺得自己被人抓住又抱住了,有人把她的頭壓在懷裡,用手緊緊的護住了她。下滾的速度依舊未減,不過,已不是她一個人向下滾,而是兩個人。終於,她覺得像煞車忽然煞住一樣,她不再向下滾了,但她依然蜷伏在地上,不敢抬起頭來。「好了,沒事了!」她耳邊有個鎮靜的聲音,輕鬆的說:「站起來吧!檢查檢查有沒有摔傷了那兒?」
  她慢慢的抬起頭來,接觸到的是紀遠嘲謔和滿不在意的眸子,閃爍著一絲輕蔑和不耐,冷冷的望著她。
  「怎麼?還捨不得站起來呀?」他蹙著眉說:「我想,這地上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她站了起來,雙膝在劇烈的顫抖著,手臂上擦破了一塊皮,正流著血。她喉嚨裡梗著個硬塊,有種想哭一場的衝動,並不為了摔這一跤,只為了摔了跤後還要看別人的臉色。紀遠對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點點頭說:
  「從那邊繞上去吧。記住,以後摔跤的時候先保護頭部,像你那樣豁出去,一切不管的滾法,碰上一塊石頭就沒命了?!好了!你還不爬上去,在等什麼?」
  她咬住了嘴唇,一語不發的從另一邊向上面爬,一個山地人已滑下來接應她,把她拉到了上面。大家立即包圍了過來,嘉文蒼白著臉,顫慄的抓住她的手腕,抖動著嘴唇,喃喃的喚著:「可欣!可欣!」他的眼睛裡凝著淚,看他的樣子,好像可欣已經沒命了似的。紀遠走過來,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忍耐的說:
  「什麼事都沒有,別緊張,誰爬山能夠保證不摔跤?你倒是找出紗布繃帶來給她包紮一下,最好上點消炎藥膏!」
  說完,他逕自走到前面去了,和那幾個山地人嘰哩咕嚕的講山地話,大概討論棧道的安全問題。可欣站在那兒,竭力憋住胸頭翻滾著的一股沒來由的委屈感,捲起了衣袖,讓湘怡幫她裹傷。嘉文站在一邊,仍然不能抑制他的顫慄,一面緊緊的握住可欣的手臂。嘉齡拍拍胸脯,深吸了口氣說:
  「還好沒出事!可欣哦,你這一跤可把我哥哥的魂都摔掉了!」「應該你摔這一跤的。」胡如葦對嘉齡做了個鬼臉:「你最皮,最不老實,摔的卻是可欣!真是老天沒眼睛!」
  「呸!糊塗鬼!下次摔跤的準是你!看著吧!」嘉齡揚了揚頭說。話剛說完,感到手臂上一陣癢穌穌,粘答答的,低頭一看,不禁「哇」的大叫了起來,一面叫一面在地上跳著腳,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胡如葦沒弄清楚,直覺的以為她要摔,就不經考慮的衝過去,出於反射作用的把她一把抱住,嚷著說:「怎麼了?怎麼了?」「一條螞橫!」嘉齡大喊大叫著:「一條螞橫!」
  胡如葦這才看到,在嘉齡挽著袖子裸露的手臂上,一條吸血螞橫正粘附在她的皮膚上面,黑色扭曲的身子已一半都鑽入了她的手臂,剩下的一半還肉麻的蠕動著。胡如葦毫不考慮的伸手就去抓,希望能扯下來,誰知他越扯,那螞橫越往裡贊,嘉齡就越發尖叫不停。紀遠跑了過來,一把推開胡如葦,握住嘉齡的手臂,在螞橫吸住的部份敲了敲,然後用手指一彈,螞橫立即被彈掉了。紀遠說:
  「貼一塊消毒膠布,要不然會一直流血!」抬頭看看胡如葦,他又說:「螞橫不能拉扯的,只要敲一敲就可以敲掉了,要不然就用火燒,拉扯會使它更鑽得深!」拂了拂額前的頭髮,他環視了一下所有的人,命令似的說:「好了吧!該繼續向前走了吧!」大家整理了一下,又都紛紛上路。可欣和嘉文走在後面。可欣始終咬著嘴唇,默然不語,臉色反常的蒼白,眼珠卻黑濛濛的瞪著前方。走了好半天,嘉文憐惜的摸了摸她的手,輕輕的問:「為什麼不說話?摔得很痛嗎?」
  「我恨你那個朋友,那個紀遠!」可欣咬著牙,低低的說:「我不知道他神氣些什麼?我討厭他!」
  「但是,他救了你!」嘉文囁嚅的說。
  「是的,他救了我,」可欣咬了咬嘴唇:「我並沒有要他救我,我也不領情,我討厭他!」望著腳下的小徑,她憤憤然的跨著步子。嘉文看著她,不解的蹙起了眉頭。
  太陽,已經逐漸偏西了,黃昏正慢慢的移步而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3:51

第6節  

  暮色從谷底向上升,緩緩的蒸騰瀰漫,一忽兒的時間,日色已淡薄得像一層灰色的霧網,蒼茫的籠住了山巔、樹木、和岩石。太陽掩映在彩霞堆裡,透過了大堆大堆的雲朵,射出一道道橘紅及金黃的光線。天是揉和了蒼灰的綠色,雲是帶著玫瑰紫的青蓮色,還有山和樹木,黝黑的墨綠色染上了橘紅。搖曳在微風中的枝葉,像國畫山水畫中的介字點和個字點,一枝枝,一葉葉,全帶著悠然甯靜的飄逸氣質。雲在山腰中浮動,忽來忽去,忽聚忽散,忽隱忽現,如同出自魔術家的戲法。大家都走得十分疲倦了,歌聲久已不聞,代替的是吃力的喘息聲和歎氣聲。隨著暮色的加濃,天氣也轉涼了,湘怡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嘉齡用棍子支著地,一步步向前拖著,彷彿自己的身體有著千鈞之重。胡如葦擦去了額上的汗,喘息的問紀遠:「到底還有多遠?」「馬上就到了!」紀遠頭也不回的答了一句,答得挺輕鬆的。可是,所有的人中,已沒有一個再是輕鬆的了。疲倦征服了每個人,連那黃昏的深山景致,都無人有那份閒情逸致去領會和欣賞了。嘉文走在可欣的身後,自從可欣摔了一跤之後,他就寸步不離開她,生怕她再滾落到山谷裡面去。行程的艱苦使他有些喪氣,他已沒有來時的興致和精神了。每當戰戰兢兢的跨上一條棧道,他就不由自主的在心中暗暗詛咒這次旅行。有次竟脫口說出一句:「在家裡放著好日子不過,跑到這山裡來,簡直是花錢買罪受!」可欣望了他一眼,輕聲的說:
  「你的老毛病又來了!」
  嘉文聳聳肩,不再說話了。
  耳邊突然響起淙淙水聲,像一串美妙的琴音流瀉在這黃昏的山林裡。繞過了一塊巨大的岩石,眼前忽然一亮,一片綠茸茸的草,平坦得像經過了人工的修剪,山坡上面,零零落落的綴著幾匹蘆葦,迎著晚風搖蕩。走了這麼遠的山路,這還是初次看到如此開曠的平地。紀遠擲下了身上的背包,回過頭來,用一種振奮人心的聲音,嘹亮而有力的喊:
  「到了!紮營!」「到了?」嘉齡睜大了那對黑而亮的眼睛,驚喜的四面張望了一下,接著就吐出一口長氣,像個洩了氣的皮球,癱瘓的在草地上平躺了下來,伸展開四肢,仰視著被夕陽燃亮了的天空,大聲的嚷了一句:「真美!真好!我現在懂了。」
  「懂了?」胡如葦盯著她問:「懂什麼了?」
  「懂得什麼叫做『疲倦』了!」嘉齡說,又吐出一口氣,真的闔上了那兩排黑而密的長睫毛,似乎就準備這樣睡到大天亮了!紀遠和那三個山地人已經匆匆忙忙打開了背包,找出帳篷和紮營的工具,開始分別豎起兩個帳篷來。杜嘉文和胡如葦四面打量著,帶著份新奇和終於到達目的地的喜悅,望著那眩目的太陽被對面的山嶺所吞噬。紀遠喊了一聲:
  「胡如葦!別盡站著,去收集一些乾燥的落葉來!越多越好!」「幹什麼?起火嗎?」胡如葦問。
  「不是。墊在帆布下面,睡起來會比席夢思床還舒服。」
  落葉收集來了,帳篷也以驚人的速度架好了。三個山地人的刀子發揮了最大的功效,砍來了無數的樹枝和木樁,並且立即生起一堆熊熊的烈火。在草地的四周,不乏燃燒的痕跡,許多石塊上也殘留著煙熏過的黑痕,證明這兒是山地人狩獵紮營的老地盤。可欣側耳傾聽,身不由主的跟著水聲向前走,那清脆的、細緻的、琮琮的聲音使她的心靈深處有種奇異的震撼,彷彿那泉水聲帶著什麼嶄新的、令人感動的東西,流過了她的身體。她停在一堆岩石旁邊了,在這岩石之中,一條小小的山泉正從山坡上流下來,輕輕的滑過了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塊,流瀉到不知有多深多遠的山谷中去。她凝目注視著這道泉水,禁不住的看呆了。
  一個山地人走了過來,她驚奇的看著他找到一根竹子,把它從頭到底的劈開來,然後插進泉水的石縫中,水流過了竹子,立即作成了一個人工的水龍頭。山地人接了一壺泉水,對她笑笑,走開了。她醒悟的拂了拂頭髮,走過去,用手捧了一捧水,洗了臉和手,水清涼而舒適,一些水流進了嘴裡,帶著沁人心脾的淡淡的甜味。用嘴湊著竹子,她乾脆大喝特喝起來,那水那樣的清澈,她覺得把自己的靈魂都滌清了,而且,把自從摔跤以後,就莫名其妙的有著的那份不快也帶走了。站直了身子,她愉快的走回到營地來,發現他們已經在火上面架了一個三角架,用鐵絲吊著鍋,開始煮起晚餐來了。她拍拍湘怡的肩膀:「去不去洗洗臉?那邊的泉水真清涼極了!」
  「是嗎?」答話的是嘉齡,她像個彈簧般從草地上彈了起來,聞著剛開鍋的飯香,她突然間精神百倍了。「走!湘怡,我們洗臉去,回來吃飯!我已經餓得眼睛發花了。」
  湘怡從背包裡找出了毛巾和肥皂,和嘉齡到水邊去刷洗了。可欣學著嘉文和胡如葦的樣子,在火邊坐了下來。但是,紀遠並沒有坐,他正用石塊架著砧板,在那兒忙碌的切著肉和菜,嘉文推了推可欣,說:
  「總該你去忙忙做菜的事吧,這原來是女孩子的工作!」
  紀遠從砧板上抬起頭來,眼睛裡有著諧謔的笑意,說:
  「算了,不必!現在的女孩子未必會做菜,而且,我對自己的手藝非常驕傲,還是讓我來吧,何況她剛剛洗乾淨手,又——剛剛坐下去!」可欣原也預備站起來去幫紀遠,聽到他這樣說,就又坐了回去,笑笑說:「既然如此,我樂得吃現成!」
  「好意思嗎?」嘉文說。
  「你覺得不好意思,你去幫忙吧!」可欣笑著說。
  「那可不成,那一定越幫越忙,」嘉文轉向了胡如葦:「胡如葦,你對做飯怎麼樣?去幫幫紀遠吧!」
  「我?」胡如葦嚇了一跳,急忙說:「我怎麼行?我只能和他分工合作,他做,我吃!」
  「好了,你們都等著吃吧!」紀遠咧了咧嘴,誇張的切著菜,弄出一片叮叮噹噹的響聲。
  湘怡洗過臉回來,一眼看到砧板上的肉,和神氣活現的紀遠,她伸頭看了看,問:
  「你準備燒什麼?紅燒肉?」
  「不,炒肉片!」「你切的是肉片呀?」湘怡問。
  「怎麼不是?」紀遠說:「節省時間,馬虎點,切厚一些免得麻煩!」湘怡不自覺的抿著嘴角笑了起來,從紀遠手裡接過了菜刀,她溫柔而小心的說:「我幫你修改一下如何?我會弄得很快,決不耽誤你吃飯的時間。」紀遠皺皺眉,把菜刀交給了湘怡,嘴裡仍然不服氣的哼了一聲:「我打過那麼多次獵,每次自己做飯,從沒有說切了肉片還要修改的!和女孩子一起出來,就有這麼些莫名其妙的名堂!」這回輪到可欣來微笑了,她唇邊浮起的那個有趣似的笑容,竟下意識的模仿了紀遠的微笑——帶著三分優越感和兩分諧謔。
  天色似乎突然間就由明亮轉為黑暗了,那些絢麗而發亮的雲,都在剎那間變成深灰色,接著就無法再辨識出來了,暮色潮濕而滯重的掛在樹梢,濃得再也散不開來。黑夜無聲無息的來臨,把山和樹,雲和一切,都一股腦兒的掩蓋住了。
  火燒得很旺,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他們圍著火坐著,經過了一頓飽餐之後,(他們都吃得那麼多那麼香,菜是湘怡炒的,連紀遠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肉片」經過湘怡「修改」之後,確實頗不「平凡」!)他們的疲倦都已恢復了不少,而「火」是天然使人振奮的東西,紀遠摸出了預先帶來的口琴,吹著修伯特的小夜曲。然的泉水聲成了他天然的伴奏。湘怡已在三角架上懸著的水壺中,煮了一大壺的咖啡,嘉文宣稱,他從沒有喝過這麼香,這麼美的咖啡。湘怡被大家的稱讚弄得紅了臉,帶著個靜悄悄的、羞怯怯的微笑,坐在嘉齡的旁邊。嘉齡正熱中的啃著牛肉乾,一邊用腳給紀遠的口琴打著拍子。天空由黯淡再轉為明亮,第一顆星星穿出了雲層,接著就是第二顆,第三顆……。月亮在雲背後游移,是半輪明月,再過幾天,月亮該圓了,再過幾天,又該缺了。可欣斜倚著一棵不知名的小樹坐著,仰視著天上的星光和月光。嘉文坐在她身邊,有股懶洋洋的文靜。她把視線從天上落回到地面,接觸到他默默凝視的目光,不禁嫣然一笑,輕輕的問:
  「看什麼?」「你。」「想什麼?」「你。」
  她心頭掠過一陣暖烘烘的熱流,多美的夜!多奇妙的夜!屬於誰呢?她環視著火邊這年輕的一群,也包括那三個山地人。這時,那幾個山地人都坐在離火很近的地方,靠在一堆兒打盹。火光照亮了他們的臉,這三個山胞都很年輕,臉上沒有野性的代表——刺青。顯然他們也被文明所陶冶了。在這火光之下,以黑夜的山林為背景,她覺得他們都很漂亮。或者他們混雜了一些荷蘭人的血統,眼眶微凹而額角和顳骨都比內地人高些,但他們確實是很漂亮的!調過眼光,她看到了紀遠。鎖鎖眉,再睜大眼睛,她望著那個滿不在乎的男孩子——不,他不該是個「男孩子」,而是個標準的「男人」!——
  她有些惶惑,這張臉,和那伸向著火的長長的腿,都比那些山地人更像個山地人!說不定他也是個山地人呢!她搖搖頭,又微笑了。「笑什麼?」這次是嘉文問她。
  「沒什麼,」她掩飾的看看天:「只是覺得很開心,很滿足。」
  「真的?」他問,握住了她的手。「不再為摔那一跤的事彆扭了?」「噢!」她失笑了。「怎麼會呢?又不是小孩子!」
  「你別不高興紀遠,」嘉文本能的為紀遠講話。「他就是那麼樣一個人,從不顧及別人的想法和心理的,總是我行我素。但他是個心地最好,也最熱情的人。」
  「別說了!」可欣突然的臉紅了。「我一點不高興他的意思都沒有!」「那就好了!」嘉文說:「我喜歡紀遠!」
  「說不定他會成為你妹夫呢!」可欣微笑的說,望著紀遠那邊。這時,嘉齡正端著杯咖啡,走到紀遠旁邊坐下,不知湊在紀遠耳邊講了句什麼,紀遠就停止吹口琴,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們好像相處得很好。」可欣又加了一句。
  「我希望嘉齡別認真,」嘉文咬了咬嘴唇:「紀遠很少有專一的感情,他的女朋友可以成打的計算。」
  「大概是個自命風流的人物!」
  「他不是『自命』風流,而是真正風流,」嘉文頓了頓,又搖了搖頭。「用風流兩個字對紀遠是不公平的,他並不是風流,他就是——就是——」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他煩躁的下了結論:「他就是那樣一個人物!」
  可欣笑得很有趣,欣賞的望著嘉文,她真喜歡他那股善良勁兒。故意的,她重複著他的話:
  「就是那樣一個人物!」
  「真的嘛!」嘉文辯護什麼似的嚷著。
  「當然,當然!」可欣拍拍他的手,帶著種安撫的味道。「我不是不相信,是欣賞你這句話。」
  紀遠的口琴換了調子,一闋「羅莽湖邊」吹得每個人心頭都充塞了說不出來的滋味。他的口琴技術顯然經過一番訓練,拍子打得清晰而準確。嘉齡跟著琴聲在低唱:「出城郊,風光好,望遠坡,真美麗,香塵日照裡,羅莽湖上,憶當初,雙情侶,終朝攜手共游嬉,在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在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可欣不由自主的也哼了起來,胡如葦加入了,嘉文也跟著哼。歌聲,琴聲,火焰在跳動,木柴被燒裂的辟啪聲。還有近處的風聲,遠處的松濤,和那溪流的潺□低訴……夜是覺醒的,張著靜靜的眼睛,凝視著這歡笑的一群。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今夕何夕?月明星稀?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還是美麗美麗的卡保山中?湘怡把她的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注視著那熊熊然向上奔竄的火苗,一點火星跳了起來,落在沾著露珠的草地上,熄滅了。哦,願那點火星永不熄滅,願心頭的火星永不熄滅……她轉頭對嘉齡那邊看去,嘉齡的手肆無忌憚的搭在紀遠的肩頭,身子搖晃著唱得正有勁。調過目光,可欣和嘉文並倚在一塊兒,手握著手……她瞇起眼睛,睫毛蓋住了雙瞳,側耳傾聽,夜是覺醒著的,到處都有著屬於山林的聲響。夜不寂寞,人不寂寞,而她呢?張開眼瞼,火燃燒得多麼熱烈生動!今夕何夕?或者這「夜」並不屬於她,但她卻仍然衷心渴望「它」永不消逝!永不離去!胡如葦不知從那兒摸出了一架電晶體收音機,越過好幾個電台之後,史特勞斯突然柔美的跳躍在夜色裡,紀遠拋下了他的口琴,拉著嘉齡站了起來。用手繞著她的腰,他們圍著火舞動。維也納的森林!卡保山的夜色!三個山地人睜大了惺忪的睡眼,新奇的望著那旋轉的一對人影。嘉齡忍耐不住了,音樂是容易使人血脈加速的東西,而歡樂是具有感染性的。拉著可欣的手,他們也加入了華爾滋的行列。胡如葦把收音機放在石頭上,不甘寂寞的對湘怡鞠了一躬。火舌跳動,音樂喧囂,幾里路之內的野獸該都被嚇跑了,三個山地人面面相覷,但夜是活的,夜是動的……他們何嘗想獵什麼野獸?他們已經獵著了「卡保山之夜」!
  維也納的森林之後是藍色的多瑙河,他們自然而然的交換了一下舞伴。紀遠微笑的注視著可欣,火光與月光揉和,她的臉紅潤清幽。他不喜歡那對靜靜的望著他的眼睛,彷彿又在安詳的剝去他的外衣。你是誰?他旋轉著。我不信任你!他旋轉著。長髮的羅蕾萊!他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夜越轉越深,星光越轉越沉,火苗在低暗下去。一個山地人走開了,伐木之聲立即響起,大根大根的木頭和樹枝被拖了過來,火被潮濕的木頭抑得更暗了,但迅速的又揚起頭來,欣欣然的燃燒著。倦意在無聲無息中悄悄的來臨,沒有人再跳得動舞,收音機裡的音樂變成了小提琴獨奏的小曲子,幽默曲、離別曲、冥想曲……嘉文打了個哈欠,望望那豎在暗夜裡的帳篷,倦意深重的說:「我想去睡了。」「夜裡不是還要打獵嗎?」胡如葦也打了個哈欠,彷彿連哈欠都具有著傳染性。「等打獵的時候再叫醒我吧!」嘉文說,已經提不起絲毫的勁來了。紀遠坐在火邊,沉思的凝望著火,一面用一根長樹枝在火裡無意識的撥弄著。山地人搬了更多的木頭過來,好像他們準備燒掉整座的卡保山了。紀遠覺得有人走近他的身邊坐下,他抬起頭,是唐可欣。她望著那些山地人,納悶的問:
  「他們幹什麼砍這麼多樹來?」
  「他們要維持火的燃燒,終夜不熄。」紀遠說,對那些山地人嘰哩咕嚕的說了一串山地話,又轉向可欣。「他們習慣於坐在火邊打盹,一直到天亮,我叫他們到帳篷裡去睡,他們不肯。」「為什麼?」可欣張大了眼睛。
  「帳篷太小了,」紀遠微笑的說,望了望遼闊的天空。「和天地怎麼比?」可欣坐在那兒,嘴唇蠕動了兩下,卻沒有說出什麼話來。紀遠看著她,問:「你要說什麼?」「我也不知道。」可欣站了起來,仍然看著他。「他們都去睡了,你怎麼不去?」「我一睡就會睡到大天亮,」紀遠說:「還不如就這麼坐著,再過兩小時,也要叫醒他們去打獵了。」他注視著黑黝黝的山林。「未見得會獵著什麼,但總得去試試運氣。」再望著她,他說:「你也去睡吧!」聲調出奇的溫柔。
  她愣了愣,沒有動,過了一會,才奇異的瞪視著他,說:
  「紀遠,你是個奇怪的人。」
  他聳聳肩。「是嗎?」他泛泛的問。「很多人這麼說過,而我自己卻不明白怪在何處。」「你戀愛過嗎?紀遠?」
  他鎖鎖眉,望著她。她映著火光的眸子是清亮的,裡面絲毫沒有「好奇」的意味,只是關懷,像個姐妹關懷她的兄弟,或母親關懷子女一樣。他有些迷惑,她想知道些什麼?又為了什麼?他還記得當他救了她之後,她眼光裡那份被刺傷似的憤怒。這一刻呢?她卻像個渴望撫慰別人傷痕的小母親。
  「或者有過吧!」他淡淡的說。
  「為什麼她離開了你?」「是我離開了她。」「是嗎?」「不錯,」他點點頭,把手裡已經燃燒起來的樹枝送進了火堆裡。「為什麼?」她繼續問。
  「因為我不想負她的責任,那是最混亂的時候,我自身難保,我不想拖一個包袱。我是屬於那種人——先從自身利益著想的人,不是個情人眼中的英雄。」
  「你是說——自私。」「對了,是自私。我就是個自私的人,一個追求現實生活,而不去夢想的人。」她深思的搖搖頭。「未見得吧!」她不同意的說:「沒有夢的人是悲劇角色,而你不是。」「有夢的才有悲劇角色,」他接了下去,「因為必定面臨幻滅。」「你不像個灰色和悲觀的人!」
  「我並不是灰色和悲觀,我只是不願意要空虛的夢,我要具體的真實生活!」「而你卻經常逃避到山野裡來?這就是你的真實生活?」
  他陡的跳了起來,臉色發紅而憤怒。
  「你要什麼?你在幹什麼?」他憤憤的問。但是,接觸到她柔和而深沉的目光時,他的憤怒消失了。用手抹了抹臉,他看看火,又抬頭看了看滿天的繁星和那半規殘月,自嘲的笑了笑,心平氣和的說:「夜真是件危險而可怕的東西,它容易讓人抖落許多秘密。」望著她,他勸解什麼似的說:「他們都去睡了,你還在等什麼?去睡吧,再見!」
  她笑笑,沒說什麼,轉過身子,她鑽進了屬於她、湘怡、和嘉齡的帳篷,甚至沒有向他說再見。
  帳篷外面,火光與星光相映。紀遠坐在那兒,伸長了腿,深思的望著黑夜的叢林。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4:18

第7節

  深夜兩點鐘,紀遠叫醒了三個山地人,把四管獵槍分別上好了子彈。然後,他鑽進帳篷,搖醒了熟睡中的杜嘉文和胡如葦。「做什麼?」嘉文翻了一個身,在睡袋裡蜷縮著身子,睡意朦朧的問。「起來!起來!」紀遠叫著:「該出發了!」
  「出發到那裡去?」胡如葦呻吟的問。
  「打獵呀!」「我只要睡覺,什麼地方都不去!」嘉文再翻了個身,好像起床是什麼痛苦無比的事情。
  「你們這麼遠的跑到山上來是做什麼?別洩氣了好不好?起來!起來!看你們這副公子哥兒相,還打獵呢!」紀遠說著,抓住嘉文的兩個肩膀,給他一陣亂搖。又抓住胡如葦,如法炮製了一番。嘉文從睡袋裡鑽了出來,懵懵懂懂的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嘴裡唧唧囔囔的詛咒。胡如葦比嘉文也好不了多少,閉著眼睛,搖搖晃晃的站在那兒穿衣服。紀遠拋給他們一人一管手電筒。又用電筒在他們臉上分別照來照去,希望強烈的光線能把他們的睡魔趕走。他們兩人搖晃了半天,詛咒了半天,終於總算是從帳篷裡走出來了。迎著帳篷外清涼的空氣,和凜冽的夜風,兩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睡意也被這冷氣驅除了不少。紀遠跟著跨出帳篷,剛一抬頭,不禁微微的吃了一驚。唐可欣服裝整齊的坐在火邊,正用一對清醒的大眼睛望著他們。紀遠走了過去,問:「你起來做什麼?」「和你們一起打獵去!」
  「嘉齡呢?」胡如葦伸過頭來問。
  「睡得太熟了,推都推不醒。」可欣說。
  「你不要去!」紀遠的語氣裡帶著幾分命令的味道。「這樣黑而密的樹林,到處埋藏著看不見的危險,隨時都可能出問題,如果我們想打獵,勢必不能再照顧你,免得出危險起見,你還是留在這兒的好。」可欣靜靜的望著紀遠。
  「我不要你們照顧我,我會照顧自己,我也不會給你們添麻煩。」「你會。」紀遠說,皺起了眉。「最起碼,你會讓我分心,使我不能全神貫注的打獵。」
  可欣深思的看了看他們,順從的垂下了頭,撥弄著火說:
  「好吧!那我就坐在這裡等你們回來。」她又抬起眼簾,很快的掃了紀遠一眼:「你認為這山裡真有野獸嗎?」
  「當然,」紀遠說:「我已經聞到了野獸的氣息。」他誇張的深呼吸了兩下。
  可欣不安的欠動著身子,注視著仍然帶著濃厚睡意的嘉文,牙齒輕輕的咬著嘴唇。
  「你在擔心什麼?」紀遠問。
  「沒,沒什麼。」可欣低下頭,又很快的抬起來。「你們——
  還是小心些好。」「怎麼!怕我們給野獸獵去?」紀遠笑著問,遞了一管獵槍給嘉文。一面轉向嘉文,帶點玩笑味道說:「你這管獵槍是單發的,如果一槍不中,野獸向你撲過來,用槍托子打它,別亂扣板機。」「那麼,你還是給我一管連發的吧,保險一些。」嘉文說。
  「不行,只有一管連發的,還是我拿著比較好。老實說,槍在你們手裡不過是做做樣子,拿什麼槍都一樣。」
  嘉文和胡如葦分別拿了一管槍,剩下的一管交給了三個山地人。一行六個男性,都整裝待發,大家檢查了一番手電筒和槍彈,就向叢林中開步走去。嘉文回頭向可欣喊了一句:
  「可欣!等著讓我們打個大野豬來,你把火燒旺一點,好烤野豬肉吃!」可欣抿著嘴角微笑,目送他們走開,望了望那深黝黝、黑暗暗的山林,忽然感到一陣模糊的恐懼。張開嘴,她忍不住的喊了一聲:「嘉文!要小心一點哦!」
  「你放心!」說話的是紀遠,「我們這麼多人,你怕什麼?管保還你一個完整的未婚夫!」
  他們笑著向前面進行,幾點電筒的燈光在黑暗的山坳裡閃爍搖晃,只一忽兒,就變得遙遠,渺小……而終於被那龐然、巨大、黑暗的深山莽林所吞噬了。
  可欣獨自在火邊又坐了一會兒,火已經燒得很旺,用不著再加木柴。四周的寂寞對她壓倒性的捲了過來,她凝視著深山中那一幢又一幢的黑影,傾聽著山風的呼嘯,遠處有不知名的獸類的低嗥……她的背脊上冒起一陣涼意,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站起身來,她鑽進了嘉齡她們熟睡著的帳篷,並且在帳篷門口掛起一盞風燈,用以驅除孤獨和黑暗的恐怖。
  紀遠等一行人投進密林之後,就自然而然的安靜和肅穆了起來。為了免得驚動野獸,紀遠把人分成了兩組,分頭向山林深處走去。紀遠和杜嘉文、胡如葦一組,三個山地人分了兩管槍,遙遙隨後。山林黑而密,草深沒膝。大家小心翼翼的向前走著。胡如葦的槍給了山胞,他就負責用電筒照路。事實上,他們並沒有按照「路」去走,而深入了叢林。
  無路的莽林比想像中更難走,凹凸的巨石常形成無法翻越的阻礙。深密的雜草在許多時候都是天然的陷阱,底下可能藏著一個深坑或陡坡。隨處蔓生的籐蔓,以及原始莽林裡那些巨樹的樹根,都成為防不勝防的、絆腳而危險的東西。他們進行得很慢,不時停下來傾聽,深夜的山林裡林立著恐怖,野獸的氣息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加重了。
  一陣輕微的響動,嗖嗖的從樹梢中掠過。他們驚覺的站住了步子,紀遠托著槍,仰視著樹梢,他的眼睛在暗夜裡亮晶晶的發著光,灼灼的搜索著那濃密而黑暗的枝葉。
  「是什麼?」嘉文問,緊張的空氣使他不安,他還有些懷念火邊的帳篷和睡袋。「噓!」紀遠輕噓了一聲,仍然用目光在樹與樹中間逡巡,四周十分寂靜,那輕微的響聲已經聽不到了。「可能是飛鼠,」紀遠低聲說:「讓它跑掉了。最好在打獵的時候避免說話。」
  他們繼續前進,夜在凝重的空氣中流逝,四周似乎充滿了動物的氣息,又似乎一無所有。紀遠在一株大樹下停了下來,靜靜的靠在樹上休息。
  「怎麼不走了?」嘉文問。
  「噓!低聲些。」紀遠說,仰頭看看那些樹叢,和遠方黑暗的、看不透的林木。「狩獵,狩獵,要獵也要狩。」
  「這是訓練人耐心的玩意。」胡如葦滅掉了電筒,打量著黑影幢幢的四周。「我們大概已經走了一個多小時,還一槍都沒放過呢!」「打三天獵,一槍不放的情形還多著呢!野獸也是很警覺的東西,不會輕易來送死。山地人打獵,很少像我們這樣拿著槍來尋野獸,他們都在獸類必經的路上,設下陷阱或撞桿,那就比我們省力得多了。」紀遠說。
  「我們為什麼不學他們那樣打獵呢?要這樣提著槍亂找亂撞?」嘉文又開了口。「那是需要長時間的,是真正獵戶的打獵方法,我們只是客串性質罷了,真要那樣打獵,要做十天半個月的計劃才行。」
  「我聽到有鳥叫。」胡如葦說。
  「是貓頭鷹,屬於黑夜的飛禽,北方人叫它夜貓子。」紀遠傾聽了一會兒。「不過,獵這種鳥類真沒味道。」
  「總比什麼都獵不回去好些。」胡如葦說。「噓!別講話!有東西了!」紀遠突然發出警告,頓時站正了身子,一把抓起了槍,全神貫注的凝視著黑夜。嘉文和胡如葦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嘉文握著槍,擺出姿勢,瞪視著密密層層的林木與深草。空氣滯重,時間停駐,而黑夜的山林依然故我的鋪展著。嘉文和胡如葦聽不出任何動靜。只有那隻貓頭鷹仍舊在單調的、反覆的啼喚,不知想啼醒什麼,也不知道想喚回什麼?但,紀遠所謂的東西絕不會是指的這隻貓頭鷹,聽它的啼聲,它起碼在一里路之外。
  嘉文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前面的草叢。夜很深,而他的手心在沁著汗。「那東西」不知匿藏在何處,他咬著嘴唇,神經緊張的等著「它」突然出現。他的腦子裡,仍然謹記著紀遠告訴他的話,他的槍只有一顆子彈,如果一槍沒打中要害,野獸撲了過來,他就得用槍托及時應戰。他的嘴唇乾燥,喉頭枯澀。那東西不知道是什麼?花豹?犀牛?老虎?獅子?大象?野豬?……他費力的嚥了一口口水,眼睛瞪得發酸。頭頂上,有什麼東西撲動了一下,同時,「砰」然的聲槍響使他驚跳了足足有三尺高。一時間,他腦中懵懵懂懂,弄不清楚這一槍所自何來。但,一樣黑糊糊的東西從頭上的大樹上直落了下來,接著是紀遠勝利和嬉笑的聲音:
  「一隻飛鼠!」他拾起了那還有餘溫的、毛茸茸的東西。「它簡直是跑來送死嘛!這是台灣山區裡特產的玩意兒,有老鼠的身子,卻有著翅膀,能在黑夜裡飛行。」
  「大概就是蝙蝠吧!」胡如葦說。
  「你看過這麼大的蝙蝠?」紀遠把那東西往胡如葦手裡一送。「交給你,你負責拿著吧。飛鼠的肉也滿好吃的,皮還可以賣錢。」胡如葦接過那軟綿綿的、帶毛的東西,提在手上並不重,那有著爪子和薄膜的軀體卻頗引起他本能的噁心感。
  「打死我我也不吃這東西!」他喃喃的說,把它拿得遠遠的,生怕它的血會沾污了自己的衣服。
  嘉文的神志恢復了,伸伸脖子,他又嚥了一口口水,望著那只飛鼠,不禁大大的失望起來。
  「不過是只飛鼠!」他說:「我還以為是一隻什麼了不起的猛獸呢!」「能打到一隻飛鼠已經不錯了!」紀遠說:「你希望是什麼?大象?」嘉文的臉微微發熱,暗中也為自己的過份緊張而失笑。他雖沒有「希望」是大象,也幾乎「以為」是大象了。
  「別期望太高,」紀遠拍拍他的肩膀,有股老大哥的味道。「不要弄錯了,這兒是卡保山,並不是非洲的蠻荒地區!」
  這只飛鼠使他們的興致提高了很多,總之,這一次的狩獵絕不會一無所獲了。拿到營地去也可以向可欣她們炫耀一番。重新檢查了一下槍彈,他們又繼續搜索著向前面走去。紀遠手中是一管可以連發七顆子彈的新型獵槍,零點二二的口徑,和普通步槍相同。也是紀遠慣用的一枝獵槍,據說紀遠為了這枝獵槍,曾經負債達半年之久。
  那三個山地人已經不知跑到何處去了。紀遠這聲槍聲並沒有把山地人喚來,可見他們一定距離紀遠他們很遠了。在這黑夜的山林裡,彼此想保持聯繫和距離是很困難的。好在紀遠對黑夜和山林都不陌生,也不太需要山胞的協助。摸索著,他們向前面又繼續走了一個多小時,從樹林裡仰視天空,繁星已疏,曉月將沉,看樣子,這一夜不會再有什麼收穫了。
  突然間,遠處的草叢裡,有什麼東西在移動,深草簌簌的響了起來。同時,一串類似鷓鴣鳥的啼聲在草裡清脆的鳴喚。嘉文迅速的舉起了槍,正想管他三七二十一,也放一槍試試運氣,還沒來得及扣扳機,紀遠立即撲過來,壓下了槍管,用一對發亮的眼睛瞪著他。
  「怎麼這樣魯莽!」紀遠責備的說:「難道是人的聲音都聽不出來?這是他們!那幾個山胞,他們一定發現了什麼,在向我們打招呼。」嘉文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種打招呼的方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訥訥的說。「是人幹嘛不發人聲,要做出這種怪腔怪調?」
  「發出人聲就把野獸嚇跑了。」紀遠說,也學著對方那樣叫了幾聲,然後向他們所在的地方跑去。嘉文和胡如葦跟在後面,雜草越走越深,他們顯然到了人跡罕至的地區了。紀遠走得很快,全然不管荊棘和樹枝的羈絆,可想而知,那些山地人一定發現了什麼,這使得紀遠興奮。
  果然,前面的草叢裡,那三個山地人正蹲伏著,在察看地上的某些東西。紀遠走過去之後,他們立刻把他拉下來,指著地上的痕跡給他看。這是一片長滿雜草的凹地,草下的土地濕潤泥濘,石塊上也露著水漬,可能在雨後是個積雨的小水潭,而成為一些野獸跑來喝水的地方。現在,在泥濘的地上,可以看出一個新鮮的獸類的足跡,附近的草也有偃倒的現象。山胞們用獵刀撥開了草,可以很清楚的看出那野獸走過的痕跡,凡它經過的地方,草都或多或少的折斷及偃倒一些,成為一個明顯的標記。紀遠和山地人低低的交換了幾句話,就站直了身子,胡如葦緊張的問:
  「是什麼東西?野豬?」
  「不,」紀遠搖搖頭:「可能是一隻鹿,或者是羌。我們追蹤吧!看情形,它經過這裡不過半小時的事,不會在太遠的地方,大家散開一些,盡量保持安靜,誰看到了它就放槍射擊,不過要瞄準一點,一槍不中就麻煩了。」
  跟著那痕跡,他們小心翼翼的向前進行。紀遠托著槍,目光灼灼的投向了叢林,那神采奕奕的樣子,看來渾身的活力和精神都在發揮著最大的效用。前進了一段時間,一個山地人猛的停了下來,用山地話叫了一句什麼,同時,紀遠的槍迅速的瞄向了一棵大樹的後面。嘉文也舉起了槍,神經質的湊了過來,嚷著說:「在那兒?在那兒?讓我放這一槍!」
  「你別擋著我!」紀遠喊,把他推開。頃刻間,一隻野獸從樹後面突然的跳了出來,顯然人聲已經驚動了它,使它領悟到危險就在面前,而急於想脫身逃走。紀遠立刻放了一槍,但是,由於嘉文那一混,耽誤了幾秒鐘,這一槍沒有中。那野獸更加驚惶,拔腿跳躍進了草叢,一個山地人再放了一槍,那東西嗥叫了一聲,奔跑到叢林裡去了。
  「它已經負了傷,別放它逃走!」紀遠叫,又用山地話叫了一遍,就領先衝進了叢林。嘉文緊緊的跟在他的身後,握牢了槍,這種刺激而緊張的氣氛喚起了他的英雄氣概,他渴望能由自己放一槍,打中那玩意,回去好向可欣誇口。跟著紀遠,他奔跑得氣喘吁吁。可是,他們已經失去了那野獸的蹤跡。「是一隻羌。」紀遠站住說:「一隻不小的羌,大家分開找,它不會跑得太遠,它的後腿已經被打中了。」
  「我跟著你,」嘉文說:「你等會兒讓我也放一槍!」
  「等會兒我把它打死了,你再去補一槍吧!」紀遠說,他心中對嘉文頗不滿意,打獵就怕有人夾在裡面瞎起哄,剛才假如不是被嘉文鬧了一下,他一定可以打中那只羌,絕不會讓它這樣跑掉。「這邊有血跡!」胡如葦喊。
  大家都跑了過去,果然有一灘血跡,大概那東西曾在這兒休息過。紀遠端著槍,循著血跡往前去,由於隨時可能放槍,他沒有關上槍的保險。嘉文仍然緊跟在他的身後。
  天已經有些濛濛亮了。樹木都由一幢幢的黑影轉為朦朧的輪廓,又由朦朧的輪廓轉為清晰。樹隙中的天色變白了,電筒的光已不再必需,黑夜去了,曙色來了。
  他們停在一處濃密的草叢、籐蔓和樹林裡,紀遠看來困擾而不快。「找不到血跡了。」他皺著眉說:「可能它已經逃進了洞裡。」「帶著傷,它應該跑不了太遠,或者我們折回去再找一找。」胡如葦建議的說。「羌是一種狡猾的動物,它一定匿藏起來了,」紀遠說:「那一槍只打中後腿,就動物來說,根本不算一回事,我看,找到它的希望並不很大。」「不妨試試看!」嘉文興致勃勃的說:「我們再折回去找吧,我還沒有放過一槍呢!我希望——我也能小試一下身手。」
  他們又折了回去,在羊齒植物和荊棘叢中搜索,那狡猾的動物毫無蹤跡,他們幾乎已經決定放棄了。忽然,胡如葦大聲的驚呼了一句:「在那兒!」「那兒?那兒?」嘉文追著問。
  胡如葦指著一棵闊葉植物,在那植物像芭蕉葉片般闊大的葉縫中,一個褐色的毛茸茸的東西正半掩半露。嘉文又迫不及待的舉起了槍,紀遠喊了聲:
  「別放!」「怎麼?」嘉文不解的仰起頭。
  「不必浪費子彈!」紀遠說著,走過去,用槍桿挑起了那毛茸茸的東西,竟是一團金絲般的植物,附生在一塊朽木上面。「開槍打這東西,才是鬧笑話呢!山地人常把它們做成動物形狀出售,據說這茸毛可以止血。」紀遠拋下了那塊東西。「走吧!不必找了,希望回到營地就有東西可以吃,我已經餓得頭發昏了。」「我們可以烤飛鼠吃!」胡如葦舉起那只飛鼠看了看,那長著薄膜的醜陋的玩意,用一對細小、光禿、沒有睫毛的眼珠瞪著他,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吃這東西?除非人都變成了獸類。雖然不再抱著大希望去找尋那只羌,但他們仍然小心翼翼的在叢林中走,同時四面搜尋。再走了一段,有一個山地人歡呼了一聲,他們都看到一片染血的羊齒植物,跟蹤著這個新發現的痕跡,他們又轉入了叢林深處。接著,紀遠站住了,用手對後面的人擺了擺,禁止他們前進。大家都停止步子,伸長了脖子看,那只羌正停在一棵落葉松的前面,筋疲力竭,瞪著一對乏力的眼睛,狐疑的望著面前的敵人。
  紀遠舉起了槍,還沒有扣下扳機,身邊猛的響起一聲砰然槍響,那只羌頓時應聲倒地。同時,嘉文狂歡的大叫大嚷起來:「我打中了它,是我打中了它!」
  他向那只倒地的羌奔去,手舞足蹈得像個天真的孩子。紀遠還托著槍,但已用不著放了,他把槍向後面一撤,槍的把手碰著了旁邊的大樹,意外的就在這一剎那間發生了,他聽到一聲槍響,看到火光從他的槍口冒出去,他立即知道發生了什麼,沒有關上保險的槍,因把手和大樹間的撞擊力而走了火。他提著嗓子大叫:「嘉文!躲開!」一切都遲了。嘉文突然止了步,槍彈從他的背脊中射入,他愕然的回頭,搖晃,大約半秒鐘,就木頭一般的仆倒了下去。紀遠拋下了槍,奔跑過去,跪在地上凝視他。
  他的眼睛張著,那張年輕的臉秀氣而蒼白,帶著幾分孩子氣。他的嘴唇蠕動著,輕輕的說:
  「告訴可欣,是我打到的!」
  「嘉文!嘉文!」紀遠叫。
  他的頭側向一邊,不再說話。黎明的曙光從樹隙中照進來,安詳的射在他年輕而漂亮的臉上。也射在那只醜陋的、仰臥著的獵獲物上面。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4:57

第8節

  在天亮以前,可欣好幾次鑽出帳篷,去把逐漸低弱下去的火燒旺。當她最後一次去加木柴時,天邊已經露出了濛濛一片的灰白色,她坐在火邊,沒有再回到帳篷裡去。用手抱住膝,她凝視著那龐大的、灰黑色的山林。火焰在跳動著,整個的山林樹木,彷彿都被火光染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顯出某種令人心悸的、震撼著人的靈魂的魔力。
  她微側著頭,下意識的傾聽著什麼。山林中並不寂靜,風聲裡夾雜著獸類的低鳴,不知何處的瀑布聲,喧囂了一夜。隨著黎明的光臨,鳥類最初在曙色中驚醒,嘈雜的啼醒了夜。她伸長了腿,天亮了,那些打獵的人呢?深山裡沒有絲毫「人」的聲息。她聽到帳幕掀動的聲音,回過頭去,湘怡正從帳篷裡鑽出來,披著一件舊外套,在晨風中不勝其瑟縮。
  「噢,好冷!」湘怡說著,走到火邊來,把凍僵了的手伸向熊熊的火,一面望了望可欣。「你一直沒睡?」她問。「在他們去打獵以前,睡過一會兒。」可欣說,不安的拾起一枝樹枝,丟進火裡去。
  「還沒回來?」湘怡看看那在曙光中呈現著灰色的輪廓的山林。「也真有癮!這麼冷,又這麼黑,我不相信他們會獵到什麼野獸!」可欣深深的看了湘怡一眼。
  「你也一夜沒有睡嗎?」她不在意似的問:「我聽到你一直在翻來覆去。」「我睡不著,」湘怡把外套拉緊,扣上胸前的扣子:「我有認床的毛病,一換了環境就睡不著,何況,山裡各種聲音都有,吵得很。」「我沒聽到過槍聲,你聽到了嗎?」可欣問。
  「也沒有。」湘怡在火邊的石頭上坐下。「他們一定跑得很遠了,或者是根本沒放槍。」
  「我有些心神不寧,」可欣站起來,走去找出鍋和米,準備煮稀飯。湘怡沒有動,望著可欣把鍋架在火上。「不知道為什麼,」可欣看著火說:「我覺得這次打獵有點……有點……有點講不出來的那種滋味,彷彿是——彆扭。」
  「怎麼呢?」湘怡問:「你不是一直都很開心嗎?嘉文對你又那麼體貼!」「嘉文?」可欣頓了頓,凝視著湘怡,突然說:「湘怡,你對紀遠的印象如何?」「怎麼突然想起他?」湘怡心不在焉的說,注視著越來越清晰的山和樹木。「只是一個比較出色的男孩子而已,我不覺得他有什麼特別之處。」「是嗎?」可欣又拾起一根樹枝,在火裡胡亂的撥弄著,臉上有股焦躁和不耐的神情,「那麼,嘉文呢?」
  湘怡迅速的掉過頭來看著可欣,她不知道可欣在不安些什麼,但她卻莫名其妙的心跳起來,大概是受了可欣的傳染,不安也悄悄的爬上了她的心頭,她感到自己的臉在微微的發熱了。「嘉文比紀遠安詳寧靜,」她思索著說:「嘉文像一條小溪,紀遠是一條瀑布。我想,前者比較給人安定的感覺。」
  「是嗎?」可欣臉上的焦灼和不耐更加深了,「但是,我總是不放心嘉文。」「不放心他什麼呢?」「不放心他任何地方!總覺得他還處處都需要照顧和保護。」「那是因為你愛他!」湘怡把鍋蓋打開,米湯已經潑了出來。「這是很自然的現象,你越愛他,就對他越牽腸掛肚,愛人之間,大概都是這樣的。」
  「你認為這是正常的嗎?」可欣蹙起了眉,深思的望著向上奔竄的火苗。「當然啦!」湘怡丟下了手裡燃著了的樹枝,站起身來說:「我不明白你在煩惱些什麼?你看來很不安似的。別擔心,嘉文對你是死心塌地的愛,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呢?」她走到堆食物的地方,拿起菜刀和香腸,又抬頭看了看天色,用故作輕快的語調說:「天已經大亮了,太陽都出來了,我猜他們一定馬上會回來,一個個餓得像三天沒吃飯似的,最好我們把早餐都弄好了,讓他們坐下來就可以吃!」「湘怡,」可欣歪著頭打量了她一會兒。「你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型,將來誰娶了你是有福了。」
  「是麼?」湘怡淡淡的笑了起來。「可惜你不是男人!」拿起水桶,她跑開了,到泉水旁邊去提水。
  太陽穿出了雲層,絢爛而嫣紅,谷底的晨霧散開了,清晨的露珠在樹葉上閃爍,整個的山從黑夜中甦醒,美得像一幅畫。連那帳篷、營火、炊煙都失去了真實感,變成了畫的一部份。早餐已經都做好了,羅列在帳篷前面的空地上。火上燒著一壺滾開的水,等著沖牛奶,壺蓋在水蒸氣的衝擊中跳動,從隙縫裡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熱氣。
  「這些人呢?怎麼還不回來?」可欣伸長了脖子,不耐的望著那條深入山中的小徑。
  「要叫醒嘉齡嗎?」湘怡問:「到底她年紀最輕,睡得那麼熟,還鬧著也要打獵呢,睡成這樣子,假若夜裡有隻老虎來把她銜走了,她恐怕在老虎嘴裡還照睡不誤呢!」湘怡笑著說,竭力想讓可欣安定下來。「他們來了!」可欣歡呼了一聲,就放下了手裡的東西,向那條小徑飛奔著迎了過去。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剎那似的離別,竟使她這樣的緊張和神經質。
  從山坡上滑下了一個人,這人是像猿猴一般攀住樹枝和葛籐翻越下來的,速度非常之快,頃刻間已經停在可欣的面前了。可欣定睛一看,是那三個山地人中間的一個,他的衣袖被荊棘劃破了,褲腳也破了,神色緊張而惶恐,站在可欣面前,他喘著氣嚷:「糾蘇臘達跪!糾棍巴杜斯!」「什麼?」可欣愣了愣,望著那緊張得氣都喘不過來的山地人。「你說什麼?」「糾蘇臘達跪!糾棍巴杜斯!」
  山地人重複的嚷著,指手劃腳的向身後的山林指著,看到可欣茫然不解的樣子,他急得跺了跺腳,就用手比成放槍的姿態,嘴裡「砰砰」的喊,又作倒地狀,比來比去,可欣仍然迷糊得厲害。可是,山地人驚惶的神情立即傳染給了她,她尖著喉嚨喊:「湘怡!你看他在說些什麼?」
  湘怡在看到山地人的時候,就已經走過來了,望著那指手劃腳的山地人,她喃喃的、猜測的說:
  「一定他們打到什麼大野獸了!」
  「他們在那兒?」可欣問山地人。
  「糾棍巴杜斯!」山地人喊。又作倒地狀。
  「百分之八十,真打到野豬了!大概太大了,背不回來!」湘怡說。「是要我們去幫忙嗎?」可欣狐疑的問。
  「或者是。」「我看不對,」可欣囁嚅著:「他的樣子並不像很得意很開心呀,別出了事!」「絕對不會,」湘怡說,但她的語氣中卻絲毫沒有把握:「你太緊張了。」「那麼,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可欣焦灼的喊。
  「我們看看去!」湘怡說。
  但是,不用她們再去看了,紀遠高大的身形出現在山頭上。他並不是一個人,他肩膀上還扛著一件什麼東西,越過了石塊,滑下了山坡,翻過了泉水的小山溝,他連滑帶跌的走了下來。那厚重的爬山鞋上全是重重的泥土,渾身污泥,髒得像礦坑中爬出來的工人。在他身後,其他兩個山地人和胡如葦沉默的跟了下來,胡如葦一隻手提著只飛鼠,另一隻手握著一個醜陋的、淌著血的野羌。
  「嘉文!」可欣喊,臉色倏的變成慘白,用手握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紀遠停在可欣面前,默默的站了大約三秒鐘,他的額上全是汗珠,手臂上佈滿了荊棘刺破的傷口,衣服撕破了,頭髮零亂而面色蒼白。站在那兒,他一語不發,只用一對內疚的、求恕的眼光,呆呆的望著可欣。
  「獵槍走火。」他喃喃的說:「他打中了那只羌。」他有些語無倫次,自己也不清楚在說什麼。
  可欣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唇顫抖著,身不由己的,她抓住了身邊的一棵小樹,用來支持自己的體重。接著,她就由頭至腳,渾身都發起抖來。
  「他……他死了嗎?」可欣聽到一個聲音在問,她以為是自己的聲音,但,那是湘怡。「不,他受了傷。」「把他放到火邊去,可欣,你去把高粱酒找出來,我去拿急救包!」湘怡迅速的喊,立刻轉身對帳篷方向跑了過去。
  紀遠把嘉文放在火邊的草地上,可欣跪在她的身邊,她的顫慄始終沒有停止,抓起了嘉文的手,她茫然的瞪視著他那張蒼白而漂亮的臉,無法思想也無法行動,似乎陷入一種催眠似的昏迷裡。她聽到一聲驚呼,接著,嘉齡閃電似的撲了過來,一把抱住嘉文的肩膀,尖聲的喊著:
  「哥哥!你怎麼了?哥哥!你怎麼了?」抬起頭來,她把淚痕遍佈的臉逼向了紀遠,哭著大嚷:「紀遠!你把我哥哥怎麼了?你為什麼不保護他?你明知他不會打獵!他從沒有打過這種鬼獵!紀遠!你這個混蛋!你還我哥哥!還我哥哥!」
  嘉齡的大哭大嚷把可欣從沉思的狀態裡喚醒了,她迅速的恢復了思想和神智。躺在地上的嘉文是沒有知覺的,槍彈從他的背脊裡射進去,血流了很多,毛衣和夾克的背部被血染透了一大片。她把嘉文的身子側過去,胡如葦已經捧了睡袋和棉被來,墊在嘉文的身子底下。嘉齡還在哭,可欣喊:
  「嘉齡!你把火燒旺一點,我要脫掉他的衣服!」
  嘉齡止了哭,伸過頭來,怯怯的說:
  「他會死嗎?可欣?」「不會!」可欣說,咬了咬嘴唇。「他太年輕了!生命不是這樣容易結束的。」湘怡拿了紗布藥棉和藥品跑來,跪在嘉文身邊,她幫可欣脫去了嘉文的上衣,用睡袋蓋在他身上,以免受涼。傷口附近是灼焦的,血還在繼續流出來。湘怡呻吟了一聲,閉閉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才提起精神說:
  「誰去弄一點乾淨的水來?」
  紀遠提了水過來,湘怡用水拭去了傷口附近的血,又用雙氧水略事消毒,就撒上止血藥粉和消炎粉。紀遠扶著嘉文的身子,讓湘怡和可欣把嘉文的傷口包紮起來。一切弄好了,再給他穿好衣服,湘怡站起身來,用手扶著頭,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說:「我們要馬上把他送到醫院去!」
  說完,她突然失去了力量,雙腿一軟,就對草地上栽倒了過去。可欣驚呼了一聲,抱住她的頭,嘉齡也喊:
  「湘怡!湘怡姐!你怎麼了?」
  湘怡立即恢復了,睜開眼睛,她虛弱的笑笑,臉色似乎比嘉文還蒼白。「沒什麼,」她乏力的說:「我只是——向來不能看到大量的血。血會使我頭暈。」站起身來,她搖了搖頭。「現在已經沒什麼了,我們趕快吃一點東西下山吧。」
  「我什麼都吃不下。」可欣說。
  「你應該吃,否則沒有力氣走路。」
  三個山地人已經把帳篷拔了。紀遠始終一語不發,只忙碌的幫著山地人整理東西,匆促的裝好背袋。又用帳篷墊底的帆布和營棍,做成了一個臨時的擔架。他埋著頭工作,對於週遭的情形,都不理不睬。一切在驚人的速度下弄妥當了,他走到嘉文身邊,和一個山地人說了幾句話,就把嘉文抬到擔架上面。背上背袋,他又和那個山地人抬起了擔架,回過頭,他不知對誰交代了一聲:
  「我們先走,我要爭取時間,盡快把他送進醫院。」
  可欣趕過去,手裡端著一杯牛奶。
  「你什麼都沒吃。」她低低的說。
  紀遠看了她一眼,接過那杯牛奶,一仰而盡,可欣又遞上幾片麵包,他搖搖頭,輕輕的說:「我很抱歉,可欣。」可欣含著淚搖了一下頭,說:
  「我要跟你們一起走!」
  「大家都一起走吧!」胡如葦說,用水熄滅了那堆火,這是這次打獵最後所餘下的東西了,一堆燒焦的木柴和灰燼。紀遠和山地人抬著擔架領先走了。可欣、嘉齡、山地人、胡如葦等隨後。沒有人唱歌,沒有人歡笑,大家都沉默而迅速的向前進行。走了幾步,可欣下意識的回頭張望了一下,那堆火還剩著一縷輕煙,裊裊的升騰著。只一忽兒,那裊裊的輕煙也消散了。她的眼眶發熱,淚湧了上來,把手輕輕的按在嘉文的胸前,注視著那張年輕的、帶著幾分孩子氣的臉龐,她覺得喉頭哽塞著。他會好轉,她知道。一顆獵槍的子彈不足以要他的命,他一定會復元,她知道。但,在這次打獵裡,她似乎失去了很多東西,很多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她只能確定一點,那就是:現在的她已經不是打獵以前的她了。
  下山的路彷彿比上山時更艱鉅,尤其抬著一個擔架,每當面臨陡坡的時候,擔架上的人就有滾下來的危險。而路面狹窄,更不容擔架平平穩穩的行進,棧道又脆弱不堪,隨時都可能折斷。這樣艱辛的走了一段路,紀遠的額上已全是汗,襯衫全被汗所濕透。迫不得已,他們放下擔架來休息。嘉文發出一聲呻吟,可欣立即灌了他一些高粱酒,酒竄進他的胃裡,帶入了一股熱氣,他的眼睛睜開了。
  「嘉文,」可欣捧住他的臉,凝視他。「你好嗎?很痛嗎?」
  嘉文眨動著眼簾,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可欣。」他軟弱的說。「你要不要吃點什麼?」可欣說,撕了一片麵包,飽進他的嘴裡。「不要愁,嘉文,我們馬上送你去醫院,只是一點兒輕傷,幾天就會好的。你痛嗎?」
  「是的,」嘉文點點頭,握住可欣的手,他的手是發熱而汗濕的。「我打中了那只羌,」他天真的說,像個急需讚美的孩子。「是我打中它的!」「我知道,」可欣說,淚又湧了上來。「我什麼都知道,那只羌——確實是個狡猾的東西,一定——非常難得打中的。」她囁嚅的說,喉嚨逼緊的收縮著。怎樣的一個孩子!受了傷,而他關心的是他打中了那只羌!
  嘉文並沒有清醒多久,就又昏睡了過去。擔架的行進越來越變得艱苦。最後,紀遠只得放棄擔架,把背袋交給山地人背,而把嘉文扛在肩膀上。
  太陽高高的張著,逐漸增加它灼熱的力量。紀遠努力維持著身子的平衡,肩上的重量使他喘不過氣來,汗掛在他的睫毛上,迷糊了他的視線。腳下的棧道不時發出不勝負荷的破裂聲,他盡快的邁著步子,越過棧道,越過岩石,越過荊棘和陡坡。他的衣服全劃破了,手上已佈滿了尖利的山石所割裂的傷口。他的頭發昏,喉頭發痛,而嘴唇乾枯。但他不肯放鬆自己,他必須把握時間,用最快的速度走到山下去。只有早到達山下,才能早把嘉文送進醫院,嘉文的生命在他的手裡。腳下有根葛籐絆了一下,他差一點摔倒,用手扶住山壁,他停下來喘息。汗在他的衣服上蒸發,頭髮被汗濕透了,粘在他的額角上,他閉上眼睛,幾乎要昏倒了。「紀遠,這兒!」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面前響起來,他睜開眼睛,接觸到可欣懇切的眸子。她盈盈然的站在那兒,手裡舉著水壺。
  「喝一點水,好嗎?」她輕聲的問,帶著種使人不能抗拒的溫柔。他接過水壺,仰頭咕嚕咕嚕的喝了好幾大口,這是未經煮過的山泉,是可欣沿路在泉水所經之處接的。水清涼無比,沁人心脾。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喝完了水,可欣又遞上了麵包,仍然用那種使人不能抗拒的、溫柔的語氣說:
  「你非吃一點不可!否則,你會支持不下去的!」
  他吃了。同時,凝視了可欣好一會兒。
  一條棧道又一條棧道,一塊岩石又一塊岩石,這山路彷彿無盡止的長,彷彿永走不到山下。紀遠不肯把嘉文讓給山地人去背,也不肯坐下來稍事休息。他有種頑固的、自我虐待似的堅持,雖然步履都已不穩定,卻決不放下嘉文。
  午後三點鐘左右,他們終於來到昨天經過的獨木橋邊。瀑布依舊奔流飛湍,岩石依然聳立在激流之中,那條顫巍巍的獨木,也依舊岌岌可危的架在岩石上。
  「怎麼過去呢?」胡如葦望著紀遠說:「一個人單獨走都不簡單了,何況背著一個人!」
  「我可以過去,」紀遠簡單的說:「你們先走,讓我稍微休息一下。」可欣望著紀遠,嘴角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三個山地人已經先過去了,放下背包再來接應後面的人。大家都一個一個的走了過去,大概因為多了一次經驗,今天走起來遠沒有昨天那樣驚險。紀遠等他們都過去了之後,才走上了岩石。岩石在多年水花飛濺之下,長滿了一層綠色的茸苔,滑不留足。紀遠背負著重量,只能手腳並用,儘管十分小心,仍然跌進水裡一次,整個褲管都濕了。但,嘉文並沒有跌倒。跨上了獨木小橋,他搖搖欲墜的走了過來,等到達對岸,他已滿頭大汗,連手背上面都冒著汗珠。把嘉文放到擔架上,(這以後的路可以用擔架了。)他跌坐在石頭上面喘息,本來紅褐色的臉龐顯出一種少見的蒼白。
  可欣走到他身邊,拿出一條繡花的小手帕給他,低聲的說:「你擦擦汗吧!你實在不必這樣自苦,可以讓山地人背一段。他的呼吸很好,也沒有熱度,他不要緊的。」
  紀遠握住那條手帕。「我並不像你這樣樂觀,」他說:「他不該一直這樣昏迷著。」「或者是失血過多。」「總之,我說不出有多抱歉。」紀遠咬了咬嘴唇,皺緊了眉說。「別這樣,」可欣把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突然一陣衝動之下,竟像個長輩般在他的額上印下了一吻,喃喃的說:「沒有人怪你。」她走開了。紀遠有些暈眩,用手支著額,他必須多休息一會兒。有片暗影罩在他頭上,他抬起頭,看見嘉齡那對清亮的大眼睛。「紀遠,」她急促的說,似乎鼓足了勇氣:「我今天早上不是有意怪你,你知道。我看到哥哥受傷就昏了,我並不是真的怪你,只是一急之下,就亂罵一通,你別介意哦。」說著,她學可欣的樣子,也倉卒的給了紀遠一吻。但,她並非吻他的額,而是吻了他的唇。她以為沒有人注意,悄悄的,她紅著臉退了開去。可是,她才走到擔架邊,就接觸到可欣洞燭一切的眸子。「哦,我——」她有些不安,臉更紅了。為了武裝她自己,她乾脆摔了一下頭,做出一股滿不在乎的樣子來,先發制人的說:「我喜歡他!這個紀遠!」
  可欣注視著嘉齡,嘴邊浮起一個難以解釋的、奇異的微笑——帶著抹淡淡的哀愁。點了點頭,她輕輕的說:
  「當然,你沒有做錯什麼。」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6:30

第9節

  窗外在下雨。白色的病房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息。杜嘉文躺在床上,闔著眼睛,在聆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他已經醒來好一會兒了,但他不願睜開眼睛來。就這樣躺著,用他的全心靈去體會著週遭的一切。他喜歡這種時刻,不用看,不用觸摸,他也知道可欣在什麼地方,她會坐在床前的椅子裡,輕輕的呼吸,慢慢的移動,生怕一點兒小聲音會驚醒了他。他滿足於這一刻,也陶醉於這一刻。
  悄悄的抬起眼簾,他在睫毛底下轉動著眼珠,向床邊的椅子裡偷窺過去。不錯,她在那兒,靜靜的坐著,像一座玲瓏細緻的雕像。她膝上攤開的放著一本書,但她並沒有去看它,而把視線停在窗子上面,定定的凝視著什麼。雙手交疊的放在書上,手指纖細修長。嘉文轉側過身子,張開了眼睛,驚奇的看著她。她竟沒有發覺他的醒來,那麼專心的陷在凝思之中。他下意識的跟蹤著她的視線,窗玻璃上,除了不住向下滑落的雨滴之外,什麼東西都沒有。雨把所有的景致都封住了。他忍不住的輕咳了一聲,可欣驚跳起來,書從膝上滑到地下,她的臉紅了。「噢!」她微笑著,輕聲的說:「你醒了!你這一覺睡得真好!」「你在想什麼?」嘉文問,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那纖長的手指是冰冷的。「什麼都沒想!」她抽出了自己的手,掩飾什麼似的俯下身去,拾起那一本書。他看了看書的封面,安娜·卡列尼娜。他不相信她真的在看書,因為,這本書她起碼看過三遍了。
  「可欣!」他溫存的喊,語氣裡有點需索的味兒。
  「嗯?」「你不耐煩陪我嗎?」「誰說的?」可欣睜大眼睛望著他,用手整理著他的枕頭。「病床使你變成個多心的孩子了,別胡思亂想吧,好好地把身體養好,以後再也不要去打獵了,這次可怕的經驗真是畢生都難忘記的!」「我倒覺得打獵挺過癮的!」
  「我看你對於受傷都很感興趣呢!」可欣衝口而出的說了一句。「本來嘛,」嘉文笑了,握緊了可欣的手,不許她掙脫。「難得的享受,有你從早到晚陪著我,又不找藉口離開。」
  可欣淡淡的微笑起來,那微笑是深沉的,難解的,莫測高深的。嘉文懷疑的望著她,然後把她的身子拉向了自己,用手圈住她的肩膀,帶著些不滿的神色說:
  「你變了,可欣。」「變了?怎麼變了?」可欣想站起來。「別走!」嘉文緊緊的圈住她。「你變得讓我有些不瞭解了,變得像一本拉丁文寫的書。」
  「什麼時候你曾經徹底的瞭解過我?」可欣低低的,從喉嚨裡模糊的說了一句。「你在說什麼?」嘉文沒聽清楚。
  「沒什麼。」可欣又想站起來。
  「別動!」嘉文把她圈得更緊。「你幹嘛,總想逃開我?」拉下了她的身子,他用嘴唇尋找她的。「別走!可欣,我每一分鐘都在為你發狂。」「不要鬧,嘉文,你會弄痛了傷口。」
  「雖痛猶甜!」嘉文低聲的說,箍住她身子的手臂加重了力量。她的髮絲像瀑布般瀉下來,埋住了她和他的臉。她沒有太熱烈的反應,也沒有掙扎,只溫馴的用唇貼住他的。但,她的身子僵硬,眼睛懷疑什麼似的大睜著,注視著他的臉。
  一聲門響,紀遠渾身濕淋淋的,提著一籃橘子走了進來,才跨進門,他就立即退了出去,「砰」然一聲帶上了房門。在門外嚷著說:「對不起!你們親熱完了告訴我一聲,我在這兒等著。」
  「別開玩笑!紀遠!」嘉文笑著喊:「你還不進來!」
  紀遠重新走了進來,把橘子放在嘉文床前的小茶几上,眼睛裡含著抹笑謔的神氣,在嘉文和可欣的臉上掃了一圈。嘉文的氣色顯得很好,白皙的臉龐漾出紅暈,更帶著幾分女孩子氣。眼睛裡閃爍著熱情和愉快的光芒。可欣卻正相反,烏黑的眼珠深不可測,臉色也有些不正常的蒼白,在她那近乎困惑和迷失的神色裡,找不出絲毫興奮和快樂的光彩。「怎樣?好嗎?嘉文?」紀遠問。
  「好極了,我想再有四五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說。
  「等你出院了,我們給你開一個小慶祝會,我有一樣禮物要送你。」「是什麼?」「哈!不能說的!」紀遠在床前的椅子裡坐下,自管自的剝起橘子來。「說出來就沒意思了,我要給你一個意外。」
  「你別花錢,你的經濟情形我很清楚……」嘉文說了一半。
  「算了!別提那個!」紀遠打斷他,「錢是一件討厭的玩意兒!」拍了拍嘉文的肩膀,他用充滿歉意的聲調說:「嘉文,這次獵槍走火的事件,我實在抱歉透了!」
  「你又來了!」嘉文說:「你到底要說多少個抱歉才夠?」
  「老實說,對你還沒什麼,每次看到你父親那一臉的焦灼,我心裡可真不是滋味。」紀遠把橘子塞進嘴裡,看了可欣一眼。「可欣!」他喊:「你為什麼默默無語?」
  可欣淡淡的笑了一下。
  「你們談得很好,我說什麼呢?」
  「隨便談談呀!」紀遠拿起了桌上那本書。「安娜卡列尼娜。」他念著,看看嘉文。「你在看嗎?」
  「可欣在看。」紀遠的視線轉向可欣,仔細的、銳利的,對可欣打量了一番。然後轉向嘉文說:「你該讓可欣在外面走走,別把她關在醫院裡,你住院半個月,她大概起碼瘦了三公斤。嘉文,你太自私了!」
  「是麼?」嘉文也打量著可欣,遲疑的說:「我以為……」「沒有的事!」可欣急急的打斷嘉文,堆上一臉不自然的笑。「紀遠和你開玩笑呢,你就認真了!誰說我瘦了,恐怕還胖了些呢!而且,我高興待在醫院裡面麼!」
  嘉文釋然了。「不過,」他故作大方的說:「你真不該天天在醫院裡,為我請假太多也不好,我現在也沒什麼了,明天起,你還是去上課吧,馬上就要期終考試了!我這學期,是非重修不可了!」
  「你可以不參加期終考,以後再補考。」可欣說。「只是,出院之後就要啃書本了。好在你一向的成續都好,一定沒問題的。」她看著紀遠,用不輕不重的聲調說:「紀遠,你的衣服濕了。」「當然啦,外面在下雨嘛!」紀遠滿不在乎的說。
  「為什麼不穿雨衣?」嘉文問。
  「如果我有的話,一定會穿的。」
  「怎麼不買一件呢?」「假如我有錢的話——」紀遠頓了頓,笑了起來。「假如我有錢的話,老實說,也不會用來買雨衣!」
  「你會用在許多不必要的花費上!」可欣插進來說。
  「必要與不必要是每個人自己認為的,你認為不必要,說不定我認為必要呢!」「例如這籃橘子——」可欣說。
  「實在是不必要!」嘉文接了下去。
  「你們兩個別唱雙簧,故意做親熱狀給我看,明明欺侮我是孤家寡人,讓我嫉妒得要死,何苦呢!」紀遠帶笑的皺了皺眉。「至於這籃橘子,我認為完全必要,因為,我最愛吃橘子,送到你這兒來,你未見得吃,我天天來看你,正好自己吃,又做了人情,又享了口福,一舉兩得,怎麼不必要!」說完,他又抓起一個橘子,誇張的掰開,大口大口的吃著,彷彿要吃給誰看似的。「給我一片!」可欣伸開手。
  紀遠給了她,她才吃進嘴裡,就急忙吐了出來,叫著說:
  「哎喲!好酸!」「當然酸啦!」紀遠跳了起來說:「我的橘子,怎麼能不酸!」他向門口走去,頭也不回的加了一句:「我要走了,嘉文,明天再來看你!」「等一等,紀遠!」可欣喊:「我也要回去了,和你一塊兒走。」她轉向嘉文,帶著幾分歉意說:「我今天想早點回去,已經快到五點了,晚飯後我要準備期終考,明天上午去上課,下午再來,好嗎?」嘉文很不情願的點了點頭,雖然心中頗為戀戀,也不好說什麼,那張光亮的臉孔一下子就暗淡了。可欣又給了他一個溫柔和安慰的微笑,勸解似的說:
  「晚上湘怡可能來看你,好好招待喲!」
  「你的朋友,還有什麼話說!」嘉文勉強的應了一句。
  「得了,別賣我的賑,你受傷那天,別人親自幫你包紮傷口,她見不得血,為了你還暈倒了呢!這份心意,你也得感激呀!」「這件事你起碼提了一百次了!」嘉文說。
  「怕你忘了呀!」可欣說著,向門口走去。跨出房門,才又笑著回頭拋下了一句:「明天見!」
  醫院外面,細雨綿綿密密的灑著,空氣冷而凝重,街道在雨的洗滌下閃著亮光。暮色已經很濃,和濛濛的雨霧揉在一起。紀遠和可欣沿著人行道,並肩向前面慢慢的走著。可欣有一把小小的黑色雨傘,紀遠幫她拿著,雨傘偏向了可欣,他那寬闊的肩頭,有一邊仍然浴在雨霧裡。
  路很長,也很靜。他們默默的邁著步子,誰都沒有叫車的意思。雨滴在傘面上聚集,從傘沿上滾落,紛紛亂亂的迸跳,跌碎。紀遠一隻手握著傘,一隻手插在夾克的口袋裡,嘴唇閉得很緊,眼睛定定的望著前方被雨霧封鎖的街道,像在沉思著什麼特別深奧而難解的問題。
  「我和他從小就認識。」可欣突然開了口,聲音是輕輕的、柔柔的、不慌不忙的,彷彿想尋回一點什麼。「據說,我母親未嫁之前,家裡非常富有,而嘉文的父親卻落魄不堪。我的外祖父收留了杜伯伯,給他受了教育,以後,他離開我外祖父的家,到上海去了。他在上海捲進了金融界,事業非常順利,我外祖父卻在幾次金礦的投資中破了產,母親嫁給父親之後,生活更苦不堪言。等外祖父逝世,杜伯伯就寫信給我父親,要我們從北平到上海去,他可以幫我父親找到工作,我們去了,那就是我第一次看到嘉文——我四歲,他六歲。」
  雨無邊無際的灑著,輕飄飄的,冷幽幽的。
  「到上海之後,我們毗屋而居,我和嘉文成天在一塊兒玩,扮家家、跳繩、踢毽子……杜伯伯常常含笑望著我們,對爸爸說:『我們結成親家吧!看他們不是標準的一對嗎?』那時,爸爸在上海×大當講師,我們的生活仍然很苦,杜伯伯時常接濟我們。」她垂下眼睛,望著地上水光中的倒影,繼續說下去。
  「抗日戰爭爆發,我們和杜伯伯一起遷往重慶,所有的旅費,也全是杜家資助。爸爸是個糊糊塗塗的書獃子,不大注意這些事情,媽媽總是於心不安。嘉文從小就死去了母親,媽媽常把他當自己兒子一般,攬在懷裡說:『嘉文,給我作女婿吧!也等於是我的孩子了!』也常常對我說:『可欣,好好和嘉文一起玩,一起作功課,我把你給杜家做媳婦吧!』於是我和嘉文背著人,總是親親熱熱的,像一對小情侶。在我心裡,很小就知道這件事實,我終將屬於嘉文。」
  紀遠的眼睛更深沉的注視著前方,默然的不發一語。
  「由重慶而台灣,我們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爸爸的事業有了發展,和杜伯伯卻反而疏遠了,但是,我和嘉文沒有疏遠。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的感情也一塊兒增長。他有了任何煩惱的事情,必定先跑來告訴我,我也一樣。在我十六歲那年的夏天,他就偷偷的吻過我,那是個美麗的黃昏……」她微笑了起來,笑容裡竟莫名其妙的帶著抹近乎淒涼的無奈。「是的,那是個美麗的黃昏,在他家的長廊下,他偷偷的吻我。我們緊張得牙齒碰了牙齒,誰都不知道接吻是怎麼回事。但,卻讓我臉紅心跳了好幾天,我們悄悄的勾了小指頭,發誓非卿不娶,非君莫嫁,他把棕櫚樹的葉子撕開,編成一枚小戒指送給我,告訴我,他用這枚小戒指,圈定了我的終身。」一段小小的停頓,接著是她的一聲歎息——不知為何而發,滿足?愉快?無可奈何?她的聲音又輕柔的響了起來。「爸爸死了,杜伯伯代為料理喪事。可是,爸爸死後,媽媽就不大和杜伯伯來往了。據我猜想,杜伯伯和媽媽之間,一定有過一段不成型的往事——」她又笑了。「所謂不成型,就是根本說不出所以然來的那種感情。不過,媽媽卻很急於要讓我和嘉文的感情『成型』。」她深吸了口氣。「我們不讓媽媽多操心,我心裡從沒有過第二個男人,嘉文心裡也從沒有過第二個女人。我們自然而然的接近,自然而然的愛慕,自然而然的相戀。」雨大了些,掃在傘面上,發出細碎的輕響。街邊的一盞路燈突然亮了,接著,所有的路燈都大放光明。黃澄澄的光在柏油路面的積水中蕩漾。
  「嘉文的感情深摯細密,帶著幾分依賴性,這和他自幼喪母有關。我常常為自己慶幸,因為嘉文在感情上不是多變的,他專一而固執,有時,我甚至覺得他需要我的保護。他一直是個被寵愛著的孩子,所以他不能忍受絲毫的傷害。我記得,在我們小的時候,如果我對他有點惡作劇的行為,他都會傷心好幾天。有一次,我們一起在花園裡玩——」
  她忽然住了嘴,抬起頭來注視著紀遠,像從一個夢中醒來一樣,臉上佈滿了迷惘和錯愕,訥訥的說:
  「我一直談這些,你會不會覺得討厭?覺得不耐和沒興趣?」「並不,」紀遠走出醫院之後,這還是第一次開口,他的視線從遙遠的雨霧裡收回來了,靜靜的盯著她。「但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為什麼?」
  「為什麼?」可欣機械的重複了一句,燈光下的臉色暗淡而蒼白。「我也不知道,或者——或者——因為嘉文是你的好朋友。」她頓了頓,又問:「你不耐煩了?」
  「我聽得很有興趣,」紀遠說,站住了腳步,深深的凝視著她。「已經到了你家的巷口了,時間好像是不知不覺中滑過去的。你不請我去你家坐坐?」
  「你有興趣去?」可欣的眼睛亮了亮。
  「不,還是改天吧!」紀遠微笑了。「改一天,等你和嘉文結婚以後,我會天天到你們家裡去,做你們的食客。」
  可欣的臉色變得有些奇異而費解。默默的站在巷口,他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彼此注視著,誰也沒有開口。好久之後,紀遠才忽然的聳了聳肩,輕輕的笑了一聲說:
  「好吧!可欣,再見!」
  「等一等,」可欣急促的說:「紀遠!明天你去不去醫院?」
  「當然去。」「什麼時間?」「和今天差不多。」「那麼,」可欣潤了潤嘴唇:「你還是送我回家,這樣散散步比什麼都好。」「再聽你談你和嘉文的故事?」紀遠問,眼睛亮而有神。
  「除非你不愛聽!」「我很愛聽,真的。」「那麼,你會聽不完的,無數的細節,無數的片段,無數的點點滴滴。」「好吧!」紀遠點點頭。「現在,再見吧!」
  「再見。」可欣輕輕的說了句,接過了紀遠手中的傘。紀遠立即邁開大步,自顧自的走進雨霧中了。他沒有回頭,寬闊的肩膀鋌而直,那腳步是堅決有力的。
  握牢了傘柄,她慢慢的轉過身子,走到家門口。取出鑰匙,開了大門,她走上榻榻米。菜飯香正瀰漫全室,沈雅真在飯桌上等著遲歸的女兒。
  「回來了?」沈雅真打量著可欣,仔細的注視著她那對黑幽幽的眼睛。「怎麼回事?嘉文的病況不太好嗎?」
  「沒有呀!」可欣倉皇的看了母親一眼。「一切順利,頂多再有一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明天,我要恢復上課了。」
  「可是——」雅真遲疑的望著可欣,有些什麼事不對了?
  「可是什麼?」可欣問。
  「沒什麼,」雅真說。「你的毛衣濕了,去換一件來吃飯吧!你——是走回來的嗎?」「是的。」「為什麼?那麼遠的路,怎麼不坐車?」
  「哦,我——我沒想到。」
  可欣鑽進了自己的臥室,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她沒有及時換掉濕衣,也沒有馬上出去吃飯。擰亮了桌上的台燈,她對書桌上的一個鏡框注視著——那是一張嘉文的照片,年輕的臉龐上笑意盈盈,眼睛裡盛載著夢和歡樂。她在桌前坐下,用手托住下巴,對那張照片深深的沉思起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6:51

第10節

  一連下了一星期的雨。
  湘怡對著鏡子,細心的把白襯衫的領子翻到綠毛衣外面來,又用牙齒咬了咬嘴唇,希望能增加它的紅潤。面頰太蒼白了,她借用嫂嫂李氏的唇膏,淡淡的抹上一層,又覺得太過分了,再用手絹一起擦掉。把辮子末梢的黑綢結換成了綠色的緞結,再在大襟上別上一朵自製的黃色小絨花。自己對鏡而視,樸實清新之餘,也有著屬於青春的動人韻致。把鏡子倒扣在桌子上,她不由自主的長歎了一聲。
  「哼,我們家大小姐大概在害相思病了,一天到晚的唉聲歎氣!」門邊,李氏的聲音冷冷的傳了過來,湘怡迅速的抬起頭來,對外間屋裡張望了一眼,李氏正在縫紉機上忙碌著。軋軋機聲裡伴著冷嘲熱諷。哥哥湘平在休假,躺在籐椅裡,拿一張報紙蒙住了臉。湘怡訕訕的站起身來,走到外間屋裡,李氏抬起眼睛看了看她。「打扮得像個花蝴蝶似的,又是去醫院看那個小白臉,對吧?」李氏撇了撇嘴,「人家是總經理的兒子,有錢嘛!」「嫂嫂,」湘怡懇求的看著李氏,申辯的說:
  「人家已經要訂婚了,根本不是……」
  「是呀!」李氏立即搶白的接了口:「人家已經要訂婚了。你還湊什麼熱鬧吧?你也不自己衡量衡量,是不是塊配得上經理少爺的料!我們給你介紹的張科長有什麼不好?嫌人家年紀大,嫌人家沒頭髮……哼,頭髮能做什麼用呀?這不是滑稽嗎?……」「嫂嫂!」湘怡再喊。鄭湘平的報紙滑了下來,眼睛從報沿上望著湘怡。他是個白皙而清瘦的青年,雖然不過三十出頭,孩子、家庭、和生活的重擔已經把他折磨得沒有絲毫的生氣,看來倒像個小老頭了。平日,他是從沒有什麼主見的,太太說什麼,他就做什麼。對於太太的脾氣,他深知而畏懼,聽到湘怡語氣裡的抗議成份,他不禁放下了報紙。
  「湘怡,」他插嘴說:「你那個男朋友家裡到底是做什麼的?」「哥哥,」湘怡忍耐的說:「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同學的未婚夫!」「好,那麼你天天去看他幹什麼?」
  「大家常在一起玩的嘛,他受了傷,總應該去看看嘛!」
  「哼!」李氏在一邊又應了聲:「去看看!搽胭脂抹粉的!湘平,你妹妹是動了春心了!可是,人家看不上你介紹的!」
  「湘怡,」那位哥哥皺皺眉,擺出一副「家長」的姿態來,沉著聲音說:「張科長對你很不錯,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
  「哥哥!」湘怡喊。「這樣吧,你們先做做朋友,大家多瞭解瞭解,這個星期天,張科長請你去碧潭玩,別辜負了人家的好意!」
  「哥哥,」湘怡急急的說:「這星期天我有事!」
  「有事?什麼事?」「嘉文出院,他們要給他開一個慶祝會。」湘怡不經思索的說出了口。「看!可不是!又是那個杜嘉文!」李氏帶著一臉勝利的笑說。「我已經答應了張科長,」做哥哥的損及了尊嚴,不高興的瞪起了眼睛。「你去赴張科長的約,姓杜的還是少和他來往,那種花花公子見一個追一個,準沒安好心!」
  「他……根本……沒有……追,追我嘛!」湘怡憋著氣說,眼睛裡已蒙上一層淚翳。「好了,好了,別說了。」那位嫂嫂做好做歹的說:「再說下去,小姐又該淚汪汪了,給鄰居看到,還說我們做哥哥嫂嫂的欺侮了她呢!」湘怡咬住牙,強忍住那股在眼眶裡沖激的熱浪。半天之後,才怯怯的說:「我可以出去了嗎?」「聽聽這口氣!」李氏說:「好像有誰不許她出去似的!要去就去吧,做出這個委屈樣子來給誰看呢!」
  湘怡垂下頭,慢慢的走向門口,披上一件破舊的玻璃雨衣,穿上了鞋子。再回頭對屋裡張望了一眼,輕輕的說:
  「哥哥嫂嫂,要我帶什麼東西回來嗎?」
  「算了算了,用不著,不敢麻煩你!」
  湘怡不再說話,沿著那七彎八拐的走廊,向屋外走去。一路經過的房間,鄰居太太們都對她好奇的張望著,她知道在李氏傳播之下,她早已成為眾所周知的小花蝴蝶。低著頭,好不容易才走出那幢雜居了好幾十戶的日式房子。街上涼涼的風和冷冷的雨包住了她,她挺挺背脊,到現在才覺得自己能透出一口氣來。「怎樣的一份生活?」她茫茫然的想著,向醫院的方向邁著步子。「我的未來會怎樣?和哥哥嫂嫂住一輩子?嫁給張科長?還是——?」她搖搖頭,風很大,掀起了她的雨衣,暮色籠罩的街頭寒意深深,她打了個冷顫。「我還要過多久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獲得解脫?」她仰頭看看天,蒼灰色的雲層厚厚的堆積著:「如果一個人能知道自己的未來就好了,誰能明白五年之後的我是什麼樣的情況?十年之後呢?二十年之後呢?這些日子還遙遠得很,但總有一天會來的,那時的我將如何?」她把雨帽拉低了些,沉思的往前走著,眼睛注視著腳前的地下。到了醫院門口,她抬起頭,卻一眼看到可欣和紀遠肩並肩的走出醫院。出於下意識,她在廊柱後面隱住了身子,沒有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沒有看到湘怡,紀遠幫可欣拿著傘,兩人慢慢的向街頭走去。可欣在熱烈的談著什麼,小小的、黑髮的腦袋靠近了紀遠寬闊的肩膀。
  湘怡目送他們的影子消失在雨霧蒼茫的街頭,才轉過身走進醫院。她對自己搖了搖頭,滿心的困惑和不解。近來,紀遠每日黃昏送可欣回家,幾乎已經變成一條不變的課程。這也沒有什麼不對,但,又有些不太尋常。她曾問過可欣:「你和紀遠都談些什麼?」
  「嘉文。只是談嘉文。」
  只是談嘉文?當然啦,這是一個兩人都很熟悉的題目,一個的好朋友,另一個的未婚夫。他們有的是談不完的資料。一切都很正常,用不著她替古人操心。
  上了樓,嘉文住在特等病房,擁有相當大的一間,還有待客的沙發和籐椅。她敲了敲門,裡面,嘉文在說「請進」,她推開門走了進去。「哦,是你,」嘉文說,他已經下了床,靠在沙發裡,百無聊賴的翻弄可欣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紀遠和可欣剛剛走,你沒有碰到他們?」他問。
  「噢,沒有。」湘怡很快的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說謊,才說過她就臉紅了。「沒碰到嗎?」嘉文怏怏然的說,頓時又無精打采起來,重複的說了句:「他們剛剛走。」
  湘怡在沙發上坐下,仔細的打量著嘉文,後者的神情有些落寞。「是不是明天出院?」她問。
  「是的,其實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有些懊惱的說:「住醫院住得我難過透了!」
  「何不去躺躺?」「躺著也是無聊。」「看書?」「看不進去。」「你躺著,我念給你聽,怎樣?」「怎麼敢——」「有什麼關係,反正我也沒事幹!」她很快的打斷他,立即接過他手裡的書,用溫和而鼓勵的眼睛望著他。「好嗎?」
  「不好意思。」「別不好意思了,」她笑了,覺得很溫暖,很開心。「你去躺著,我會讓你很舒服,我喜歡服侍別人,假如我不是念了師大,我就要去念護專,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好護士。」
  「但是你怕見血。」「怕見血?誰說的?」「可欣。」「哦哦,」她的臉又紅了。「是的,我有些怕見血。好了,現在,去躺著吧。」他躺上了床,她打開了書,室內的光線昏昏暗暗,她的辮子垂在床沿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了一圈弧形的陰影。她低柔的念了起來,圓潤的聲調如山泉輕瀉。
  「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房門被陡的衝開了,嘉齡帶著一頭的雨珠闖了進來,一件花格呢的長大衣裹著她,垂著長穗子的圍巾繞在脖子上。她看來年輕、美麗、而且充滿了用不完的活力。
  「噢!好哥哥,你今天怎樣?」她撲到床邊,帶笑的揉了揉嘉文的頭髮,又親暱的擠擠眼睛。「星期天,我們給你籌劃了一個大的慶祝會!」把嘴唇俯在嘉文的耳邊,她悄悄的說:「我預先洩露一個秘密給你聽,你別告訴爸爸你知道了。星期天,爸爸準備當眾宣佈你和可欣訂婚,現在正忙著幫你們訂戒指呢!」嘉文愣了愣,這消息帶給他一陣欣喜的激盪,眼睛佇立刻燃起了光彩。嘉齡不等他有任何表示,就站直身子,轉向了湘怡,用迫不及待的語氣說:
  「湘怡,看到紀遠嗎?」
  「紀——遠——?」湘怡有些心不在焉。
  「是嘛,紀遠!看到沒有?我到處都找不到他!他的房東老太太說他成天到晚沒人影子,這個紀遠不知在搞什麼鬼!」
  「你找紀遠做什麼?」嘉文問。
  「有事嘛!」「嘉齡,少去找他,他的女朋友是用打來計算的,他對任何女孩子都沒有誠意。」嘉文說。
  「呸!說這些幹嘛?我又不追求他!」嘉齡瞪大眼睛,不耐的跺跺腳:「你到底看到他沒有?」
  「剛剛從這裡出去,和可欣一起。」
  「我追他們去!」嘉齡嚷著,把圍巾拋向腦後,一轉身就向室外衝去,連「再見」都來不及對屋子裡的人說。嘉文目送她跑得沒影子了,才調轉眼光,對湘怡笑笑,說:
  「嘉齡真是!」湘怡沒表示任何意見,只也微笑了笑,帶著幾分惘然和蕭索。然後,她低下頭,又用她清晰低柔的聲調,念著剛剛被嘉齡所打斷的句子:「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
  紀遠和可欣沿著人跡稀少的街道,向前面慢慢的踱著步子。雨在傘面上低吟,風在街道上穿梭。暮色堆積著,雨霧迷濛,到處都是灰茫茫的一片。這幾條街道,他們早就走熟了,在這些街道上,他們已談遍了嘉文的一切:身世、個性、嗜好、外表、人品、和種種種種的小故事。
  這是雨霧中最後一次的散步,明天,嘉文要出院,這黃昏的漫談也將結束。不過,也差不多了,關於嘉文的一切題材,都已談盡了。如果繼續散步下去,能談些什麼呢?
  轉了一個彎,距離可欣的家沒有多遠了,那條巷子已遙遙在望,巷口孤零零的豎著一個路牌。雨忽然加大,一陣狂風幾乎吹翻了傘。紀遠下意識的攬住了可欣的腰,似乎怕她被風吹倒。他的手停在那兒,不再放回原處了。
  「在重慶的時候,」可欣搜索枯腸,竭力找尋著她和嘉文的片片段段,「我們的家住在沙坪壩,嘉文住在城裡。大轟炸的時期,城裡非常危險,杜伯伯的工作離不開城裡,就把嘉文和嘉齡送到我家來寄住。」她仰頭看看天,迎了一臉的霏霏細雨。「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我和嘉文也不上學校,整天在田野和山坡上亂跑,有一次,我們在一個小樹林裡迷了路。我們從下午走到天黑,一直穿不出那個小樹林,嘉文拉住我的手,叫我不要怕,但他自己的聲音卻是顫抖的。我們走了又走,疲倦得無法舉步,天那麼黑,碰來碰去都是樹,最後,我們走到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土地廟的前面,那土地廟只有半個人高,裡面供著一尊黑黝黝的土地爺。我坐在廟前的石頭凳子上,背倚著一棵大樹。我哭了,嘉文也哭了,我們緊緊的靠在一起,一直哭著哭著,然後,我的頭倚著他的肩膀,他的手環抱著我,兩個人都睡著了。」
  她停住了,那靜靜的敘述,像在說一個久遠以前的夢。紀遠一聲不響,步伐緩慢而穩定。
  「後來,爸爸和媽媽拿著手電筒找到了我們,把我們抱回了家裡,我們都太累了,只醒來一忽兒,就又睡著了。那一夜,媽媽怕我們受了驚,把我們放在一張床上,陪我們睡了一夜。半夜裡,嘉文哭醒了,怕老虎咬了我,我也醒了,抱著嘉文不放……」她歎息了一聲,幽幽的說:「孩子時期的感情!」紀遠仍然沒有開口,可欣也沉默了下來。走了一段,可欣不耐那份寂靜,開始輕輕的哼起一支歌來:
  
  「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稍鳥在叫。
  我們不知不覺的睡著了,夢裡花兒落多少。」
  
  「很美!」紀遠忽然說。
  「什麼?」「你的歌,你的人,你的故事。」紀遠說,聲調平靜而深沉。「你喜歡?」可欣問。「你指什麼?歌?人?還是故事?」
  可欣的臉上一陣燥熱,冷冷的雨驅不散她胸頭突然湧上的熱浪。暗中看了紀遠一眼,他注視著前方被雨淋濕的街道,一副對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
  「我本來想學音樂。」她答非所問的調轉了話題。
  「為什麼沒有學?」「爸爸認為我學文史比音樂好,他學了音樂,卻一生都不得志。」紀遠沒有答話,他們繼續向前面走,沉默又不知不覺的來臨了。轉入了可欣所住的巷子,紀遠並沒有及時告辭,他跟著她一直到了大門口。「好了,到了,」可欣勉強的一笑說。「要不要進去坐坐?你從沒有到過我家。你會和我母親談得來的,她是個最開明而隨和的母親。」她說得很急很快,似乎生怕遭受拒絕。
  紀遠笑笑,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可欣用鑰匙開了門。紀遠機械化的走進了那小小的院落。冬末春初的季節,一枝早放的杜鵑在牆角絢爛的綻放著。可欣走到玄關,伸頭看了看,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她揚著聲音喊了一句:
  「媽媽!」沒有人應,她詫異的說:
  「奇怪!」轉向紀遠,她邀請的說:「進來吧!」
  走上了榻榻米,客廳的小茶几上,雅真留了一張小紙條:
  「可欣:我出去購物,即返。母留條」「媽媽出去了,」可欣放下紙條,脫掉大衣,抖了抖頭髮上的水珠。「我們請了一個阿巴桑煮飯和灑掃,是上班制的,大概還沒有來煮晚飯。你今天就在我們家吃晚飯吧,好嗎?」
  「不,小辮子在等我。」
  「小辮子是誰?」「我房東老太太的孫女兒。」
  「哦,」可欣很快的看了紀遠一眼:「很漂亮嗎?」
  「誰?」「小辮子。」「當然,她非常漂亮,也非常可愛。」紀遠說,打量著這幢小巧而雅致的日式房子。
  「這是我的房間,你要不要進來坐坐?」可欣拉開了自己房間的紙門。紀遠走了進去,這間房間雅潔清爽,床上鋪著淺綠色的被單,窗上是同色的窗簾,書桌上,一張嘉文的放大照片正靜靜的、含笑的注視著全室。
  「你坐坐,我去給你倒杯茶。」
  可欣說著,退出了屋子。紀遠在書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出神的凝視著嘉文那張照片。在照片旁邊,一本厚厚的冊子正放在那兒,冊子裡不知夾著什麼,露出一角來。他無意識的翻開了那本東西,卻一眼看到是枝早已枯萎的似曾相識的紅葉!他猛的一震,心臟迅速的狂跳了,定了定神,他才認出那是本日記本,拿起了那枝紅葉,他看到葉子下面所壓住的兩句話:「相見爭如不見?
  有情還似無情!」他站起身來,倚著桌子,在心靈狂猛的激盪之下,呆呆的愣住了。可欣捧了茶杯進來,把茶放在桌上,笑容可掬的說:
  「阿巴桑已經來了,在廚房裡,你就留下來吃飯……」她的話忽然停了,笑容在她唇邊凍結,她的眼光從日記本、紅葉……一直移到他的臉上,血色離開了她的面頰,張開嘴,她口吃的、訥訥的說:「你——你——你在做什麼?」
  「不做什麼。」紀遠喉嚨瘖啞的說,把紅葉放在桌上。然後,他慢慢的抬起頭來,慢慢的車轉身子,接著,就突然拉住了可欣的手。在可欣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前,她的身子已經被擁入了他的懷抱。那是兩隻強而有力的胳膊,緊緊的箍住了她的身子。她來不及掙扎,他的嘴唇火一般的貼住了她的。一陣眩暈的熱力貫穿了她,她昏迷了,麻木了,神志陷入了完全的迷惘,而整個身子都像虛脫般的失去了力量……時間滯重的滑了過去,她什麼都不知道,當她終於抬起了眼瞼,她發現他那對燃燒著的、亮晶晶的眼睛正一瞬也不瞬的盯著自己,那眼神狂熱而專注。她逐漸的醒悟過來,逐漸的恢復了神志。咬緊了牙,她用盡全身的力量,對那張漂亮的、微褐色的臉龐揮去了一掌。
  這一掌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特別的清脆和響亮。紀遠放開了她,默默的退後了一步。她被自己的行為所震嚇住了,有生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打人。有兩秒鐘之久,她只能睜著大大的眼睛,瞪視著這面前的男人。接著,她就神經質的、爆發的大叫了起來:「紀遠!你這個不要臉的偽君子!你怎麼能做這種事?嘉文把你當最知己的朋友,敬愛你,信任你,你怎能做這樣的事?你對不起嘉文!他是君子,你是流氓!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我一輩子也不要再見你!你滾出去!馬上滾!……」
  紀遠一聲也不響,那張臉是堅毅的,一無表情的。他沒有為自己辯白,也沒有多說任何一個字,只靜靜的轉過身子,順從的向門口走去。他剛剛跨出紙門,可欣就發出一聲尖叫:
  「紀遠!」紀遠停住步子,可欣迅速的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了紀遠,哭著喊:「我沒有要你走!紀遠,我沒有要你走!」
  用手勾住了紀遠的脖子,她把滿是淚痕的、顫抖的嘴唇貼向了紀遠的面頰,整個身子緊倚在他的懷裡。淚竭聲嘶的哭著喊:「我怎麼辦呢?紀遠?我怎麼辦?」
  她的嘴唇碰著了他的,她緊貼著他,主動的送上了她震動全身心的,最炙熱最強烈的吻。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7:12

第11節

  寒假開始了,天氣仍然了無晴意。連天的陰雨,使氣壓變得低郁而沉悶。那永遠暗沉沉的天彷彿緊壓在人的頭頂上,讓人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這是星期天,但絕不是一個美好的旅行天氣。
  湘怡斜倚在船欄杆上,悄悄的對旁邊那個中年男人看了一眼,那位紳士正襟危坐著,目不斜視的瞪著前方雨霧迷濛的潭水,那顆光禿得像個山東饅頭似的頭顱莊嚴的豎在脖子上,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一件長大而陳舊的黑大衣,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上,使他充滿了說不出來的一種不倫不類的樣子。尖峭的下巴縮在大衣領子裡,雙手緊緊的插在大衣口袋中,乍然一看,這人倒有些像一個從什麼古老的墳墓中爬出的木乃伊,渾身上下找不出絲毫的「人氣」。
  風很大,細雨在水面劃下一圈又一圓的漣漪。遊船單薄的竹篷不足以攔住斜飛的雨絲,寒風更使船的進行變成了艱苦的搏鬥。船頭那個戴著雨笠的船夫,不時對艙內投以好奇而詫異的瞥視,奇怪著從何處跑來這樣兩個神經病的遊客,在這種氣候中會跑來划船!湘怡冷得一直在發抖,牙齒都快和牙齒打戰了。那個張科長依舊默默無言。她暗中看了看表,下午兩點四十分,嘉文家裡的慶祝會應該已經開始了,現在準是音樂洋溢,笑語喧騰的時候,而她卻伴著這樣一個木乃伊在寒風瑟瑟的湖面上發抖!「咳!」木乃伊突然咳了一聲,使湘怡差點驚跳了起來,轉過頭去,她發現那位科長的眼光不知何時已經落在她身上了,正直直的瞪視著她的臉。眼珠從眼眶中微凸出來,卻又木然的毫無表情,像一隻貓頭鷹,更像一條金魚。
  「咳!」木乃伊再咳了一聲,清清嗓子:「鄭小姐,你算過命沒有?」「算命?」湘怡張大了眼睛,被這個突兀的問題弄得呆了呆:「沒有。」「命是不能不算的,一定要去算一算。」張科長一本正經的說:「我以前那個太太就是命不好,算命先生說她會短命,我沒在意,娶過來沒滿五年就死了。算命很有點道理,過一兩天我帶你去算算。」他死盯著湘怡的嘴唇和鼻子,點了點頭:「不過,你的人中很長,鼻准豐滿,一定長壽。而且,我看你有宜男之相,會多子多孫……」他滿意的把下巴在空中劃了個弧度。又下了句結論:「不過,命還是要算一算,有時候看相是不太準的!」一陣寒風,湘怡冷得鼻子裡冒熱氣。這個男人在幹什麼?他以為她一定會嫁給他?怕再娶個短命鬼?她暗暗的再看看表,快三點了。可欣他們在做什麼?
  「鄭小姐!讓我看看你的手!」張科長的脖子伸了過來。
  「哦,哦。」湘怡又吃了一驚。莫名其妙的伸出手去。「不,不,」張科長大搖其頭:「是右手!不是左手!」
  湘怡換了一隻手,那個科長把面孔貼近她的掌心,上上下下的張望不停,接著嚴肅的抬起頭來,煞有其事的說:
  「鄭小姐,你小時候生過重病沒有?」
  「重病?」湘怡奇怪的看著面前的男人,他到底在做什麼?「我不知道,大概沒有。」「這還算不錯,」張科長滿意的點點頭。「小時候生過重病的人,身體就不好,身體不好就會短命,我以前那個太太小時就生過重病,所以活不到三十歲就死了。娶太太就應該娶身體好的,能吃苦耐勞的……唔,鄭小姐,你會做家事吧?」
  湘怡收回了自己的手,本能的挺了挺背脊,這算什麼話?這人八成神經有問題。「不,」她急促的說:「一竅不通。」
  「那可不成,應該讓你嫂嫂多訓練訓練你。女人生來就是該做家務的。唔——你對養孩子有沒有經驗?」
  「什麼?」湘怡直跳了起來:「養孩子?!」
  「我的意思是說——帶孩子。」
  「噢,」湘怡嚥了口口水:「也一點都不懂。」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張科長一疊聲的說。
  「是的,」湘怡急忙表示同意:「我也這麼想。」
  「不過——」那位科長眨了眨眼睛:「我可以教會你。我曾經教過好幾個下女,可是,下女都笨得很,我那個孩子比較活潑,只要常常裝成動物,在地上爬爬,他就很高興了,他喜歡騎馬——唔,鄭小姐,你會裝成馬麼?」
  「噢,噢,」湘怡冷得更厲害了,囁嚅的說:「我想——我會比那些下女更笨。」「是嗎?」張科長把腦袋挪後了一些,衡量著她。「沒關係,可以訓練,可以訓練。」「我不信——你訓練得出來。」湘怡鼓起勇氣,睜大了眼睛說:「而且,我小時候算過命。」
  「是嗎?怎樣?」那位科長的身子向前俯了俯,大大的關心起來。「算命先生說,我命中沒有子嗣……」她轉動著眼珠,望著水波蕩漾的湖面:「卻有八個女兒!」
  「什麼?女兒是賠錢貨!」
  「我的命硬,注定要結三次婚……」
  「什麼!」「而且……」湘怡不敢看面前那張臉色越變越可怕的臉:「我有剋夫之命,娶了我的人會遭橫禍……」
  「什麼!」「我又漏財,注定一生窮苦……」
  「什麼!」那位科長跳了起來,急急的喊:「船夫!船夫!把船靠岸!我下午還有事哩!」
  好不容易,湘怡總算擺脫了那位張科長。沒有耽誤一分鐘,她直接就奔向了嘉文家裡。想像中,那慶祝會一定愉快而熱鬧,現在應該正是最歡樂的時候,他們會在跳舞?唱歌?說笑話?胡如葦准要表演一手他四不像的蘇三起解。嘉齡和紀遠的歌喉,可欣的微笑……嘉文!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走進了杜家的花園,音樂聲已清晰可聞!不是舞曲,不是蓓蒂佩姬也不是強尼賀頓,卻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客廳裡人影紛紛,但,沒有歡笑也沒有叫鬧,有什麼事不對了?推開了玻璃門,湘怡跨進客廳,廳內確實是一副慶祝會的樣子,耶誕節用剩的彩紙和花球又都懸掛了起來,幾盆冬青樹從院子裡移進室內,亭亭然的豎立在屋角。被邀請的客人們(大部份都是嘉文和可欣的同學,以及一些年輕的親戚)正散在房間的各個角落,不耐的握著茶杯,三三五五的聚在一起,低聲的談論著,不知在等待什麼。看情形,這慶祝會似乎還沒有正式開始。
  湘怡在人群中找尋可欣和嘉文,一個都不在。她再搜尋紀遠、嘉齡和胡如葦,也都不見人影。只有阿珠笑容可掬的在人群中遞送著飲料。她走過去,迎住了阿珠,問:
  「少爺呢?」「在裡面,和唐小姐在一起。」阿珠指指客廳後面的走廊。
  「小姐呢?」湘怡再問。
  「不知道。」湘怡困惑的凝了凝神,就推開客廳通走廊的門,走到嘉文的房門口,在門外聽不出裡面有什麼動靜。她敲了敲門,沒有等回音就把門推開,才推開她就懊悔了。可是已來不及關上。門裡,嘉文坐在一張安樂椅裡,可欣卻坐在他腳前的地板上,把披垂著濃郁的黑髮的頭仆伏在他的膝上。嘉文的手覆著她的頭,不知在向她低訴些什麼。湘怡沒料到門裡是這樣一個纏綿的鏡頭,想退開已經遲了,聽到門聲,可欣迅速的從地上跳了起來,嘉文也抬起了頭。看到可欣,湘怡更加吃了一驚。她沒有化妝,也沒有修飾,散滿髮絲的臉龐上淚痕狼藉。湘怡愕然的說:「怎麼?你們吵架了?」
  「不是,」嘉文搶著說,因湘怡的來臨而有些如釋重負。「你來得正好,湘怡。可欣大概太累了,你勸勸她吧!她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我聽都聽不懂。」
  「到底是怎麼回事?」湘怡更弄不清楚了。「外面一屋子客人沒有人招呼,你們兩個躲在這兒淌眼淚。杜伯伯怎麼也不在家?」「他去訂酒席,忙晚上的宴會。」嘉文說。
  「晚上還有個宴會嗎?」湘怡問。
  「是的。」嘉文神秘而愉快的微笑了,走到湘怡的身邊,低低的說:「湘怡,你勸勸可欣,最近接二連三的事使她受不了,她有點緊張過度,說什麼配不上我啦,怕我娶了她會後悔啦——儘是些莫名其妙的話。你安慰安慰她,我先出去招呼一下客人。」說完,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把可欣拉到湘怡身邊,自己溜到室外去了。湘怡望著可欣,後者已經拭去了面頰上的淚痕,看來平靜得多了。「怎麼了?可欣?」湘怡問。
  「沒什麼。」可欣說,走到書桌前面,拿起一面小鏡子,整理著散亂的頭髮。她的臉色蒼白凝肅,眼睛迷茫而淒苦,但她顯然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客人是不是都來了?」她從鏡子裡望著湘怡問。「我看差不多到齊了。」
  「紀遠呢?也來了?」她不動聲色的問。「我沒看到紀遠,也沒看到嘉齡和胡如葦。」
  「胡如葦找嘉齡去了,嘉齡找紀遠去了。」可欣靜靜的說,拿出粉盒來掩飾剛剛的淚痕。
  「是麼?」湘怡泛泛的問,狐疑的看看可欣。
  「我猜是這樣。」可欣闔上粉盒,拂了拂頭髮,又整整衣裳,她看來又容光煥發了。帶著種勉強提起的精神,和幾分做作的聲調,她提高聲音說:「走吧!我們去讓那些男孩子們活潑起來!」走進客廳,可欣首先換掉了那張不合時宜的唱片,一支倫巴舞曲活躍的跳了出來,可欣拉著嘉文的手,翩然起舞,一部份的客人加入了,室內的氣氛立即改觀。倫巴過去之後,是支吉特巴,可欣笑著對嘉文說:
  「你的身體剛好,這支舞曲對你太激烈了一些,還是看別人跳吧!」她走開去,端起了茶几上的糖果盤子,去請那些沒有跳舞的客人們吃。嘉文倚著窗子,眼光不自覺的跟隨著可欣輕盈的身子旋轉,那細弱的腰肢擺動了裙幅,那張柔和的面孔透露著剛毅的神情。這是可欣,溫柔裡有著剛強,順從中有著叛逆,這是可欣,一本最難讀也最費解的書——但,卻多吸引人哩!你永不會對這本書厭倦。——這是可欣!他的可欣!只要望著她,你就能感到喜悅與滿足的情緒在體內流動。這是可欣,他的可欣!室內的氣氛是越來越熱鬧了,一些人包圍住了嘉文,詢問這次打獵的詳細經過。嘉文的興致被大家所鼓動,開始熱心的敘述了起來,誇張描寫的地方當然不在少數,尤其關於他如何打中那只羌。可欣在大廳中繞來繞去,招呼那些客人,而一當大家都喧鬧起來之後,她反而沉靜了。找了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她靜靜的坐下來,出神的凝視著房門口。
  客廳門口人影一閃,嘉齡穿著一身火似的紅衣服跑了進來,她後面緊跟著的是氣喘喘的胡如葦。嘉齡顯然在發脾氣,胡如葦卻在一個勁兒的賠小心。走進室內,嘉齡把大衣摔在沙發椅裡,自己往椅子裡重重的一坐,噘著嘴說:
  「你跟著我幹嘛?你這個糊塗鬼!」
  「別把氣出在我身上好不好?小姐?紀遠那個人你知道,沒一天肯安份的,誰曉得他——」胡如葦苦著臉說。
  「別跟我提紀遠!」嘉齡沒好氣的嚷:「你懂得什麼?紀遠,紀遠,紀遠!我聽得都煩死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胡如葦一疊連聲的說:「跳舞,怎麼樣?」「沒興趣。」「那就陪你聊天。」「也沒興趣。」「那——」胡如葦的一字眉蹙起來了,失去了主意,終於憋出一句話來:「我就陪你這樣坐著。」
  嘉齡望著胡如葦,抿了抿嘴唇,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用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她笑著搖了搖頭,歎口氣說:
  「糊塗鬼!你這人雖然傻兮兮的,脾氣卻實在好!來,我們跳舞吧!讓紀遠下地獄去!」
  胡如葦喜出望外,頓時咧著嘴笑了。他們站起身,捲進了人堆裡,一步滑行跟著一個旋轉,嘉齡的圓裙飛成了水平狀態。可欣渾身緊張的望著他們進來,又整個鬆懈的癱軟在椅子裡。他沒有來!他們也沒有找到他!他在何處?他會來嗎?當然,這是嘉文傷癒的慶祝會,是他打傷了嘉文的,他應該來!他一定會來!他必須要來!但是,他在那兒?他在何處?他真的會來嗎?自從那天晚上,他就逃避得無蹤無影,他在躲避她?他在害怕?他——也會迷惘失措?他——也會猶豫畏懼?他——那個紀遠?
  「可欣,想什麼?」一個聲音打斷她的思潮,嘉文已擺脫了那群包圍者,不知何時起就站在她的面前了。他在她身邊坐下來,握住她的雙手,溫柔的說:「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可欣?為什麼這樣不高興?有誰——惹你生氣了嗎?」「沒有,你別多心。」可欣勉強的說。
  「那麼,就快樂起來!看到你難過,我也心中酸酸的。」嘉文受了委屈似的說。「不要這樣憂愁——你在擔心什麼嘛?」
  「真的什麼事都沒有,」可欣說,凝視著嘉文,面對著那張溫文秀氣的臉龐,和那對一往情深的眼睛,禁不住長歎一聲,幽幽的說:「嘉文,你真愛我?」
  「天知道!」嘉文嚷了起來:「你在懷疑我嗎?可欣?」
  「不,不,我沒有懷疑,就是太沒有懷疑了。」可欣無可奈何的說。「你放心,」嘉文沉著臉,一本正經的,詛咒發誓的說:「我對你這份心,也只有上帝知道了,我這輩子——不止這輩子,還有下輩子呢,下輩子還有再下輩子呢,我都不會變的,永遠不會變的!今天如此,明天如此,幾千幾萬年還是如此!信不信由你!」他越說越急,臉色都變了,「我們從小一塊兒玩大的,你還不信任我!」
  「我沒有不信任你,真的,一點都沒有不信任你。」可欣勸慰的解釋著,又幽然的歎口氣。
  「但是——嘉文,世界上比我好的女孩子——還——還多得很呢!」「你這是什麼話嘛!」嘉文更急了,抓著可欣的手一陣亂搖。「你怎麼了嗎?可欣?你是存心嘔我,是不是?你何必說這些呢?什麼意思嘛?我真越來越不瞭解你了!」他坐近了她,焦灼的眸子熱切的盯著她的眼睛,急促的說:「我告訴你一件秘密好不好?你以為今天就是單純的為我開慶祝會嗎?」
  「怎麼——」可欣懷疑的轉動著眼珠。
  「我跟你說吧,爸爸和你母親聯絡好了,今天晚上在圓山飯店有個盛大的宴會,就算我們的訂婚宴。爸爸瞞著我們,為了要給我們一個意外的驚喜!戒指都打好了,你的是個一克拉的白金鑽戒——這些都是嘉齡洩漏給我的消息,你可別露馬腳,就裝作不知道吧。本來我也不想告訴你的,但是看你一直不開心,疑神疑鬼的,還是先告訴你,現在你知道了吧?我們的生命是在一起的,永遠不會分開……你即將屬於我,我也屬於你……」可欣瞪大了眼睛,呆呆的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隨著嘉文興奮的述說,她的臉色就越變越蒼白。好半天,她就那樣坐著,嘉文的聲音像飄浮在霧裡,她抓不住任何的音浪,許久之後,她才喃喃的說了一句:「怪不得——媽媽逼著我去訂衣服。」
  「所以,」嘉文在說他自己的:「你還擔心什麼?我們訂了婚,也可以不等大學畢業就結婚,我們可以住在這幢房子裡,假若你不喜歡——」「我問你,」可欣神經質的抓住嘉文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而顫慄:「紀遠知不知道這消息?」
  「你是說我們今天訂婚的消息?」嘉文說,絲毫沒有發現可欣的異態。「他知道,嘉齡告訴了他。」
  可欣猛的從沙發裡站了起來,用手扶著牆壁,她的身子搖搖欲墜。嘉文跳起身,一把扶住她,恐慌的喊:
  「你怎麼了?可欣?」「我要一杯水,」可欣呻吟的說:「一切都太突然,我受不了。給我一杯水!」「我去拿!」嘉文叫著說,跑開去端了一杯水來,可欣握著杯子,連喝了幾大口,神色稍微穩定了一些,靠在牆上,她閉著眼睛喘息。客廳裡音樂喧囂,嘉齡又在賣弄她的歌喉:「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可欣不敢張開眼睛,她知道嘉文正惶恐的注視著她,咬住嘴唇,她瘖啞的說:「聽我講,嘉文,我不要今天晚上訂婚。」
  「你是什麼意思?」嘉文更加惶恐了。
  「我不要今天晚上訂婚,」可欣重複的說,聲音已無法控制的帶著顫音:「我就是不要今天晚上訂婚,一定不行!我不要!你非阻止不可!」她猛烈的搖頭,淚珠已經奪眶欲出。
  「你——是不是覺得不夠隆重——?」嘉文囁嚅著問。「不是!不是!不是!」她一個勁兒的搖頭,淚珠滑下了面頰。「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就是不要!」
  「好!一切依你!我設法去通知爸爸,好不好?你別哭,你哭得我的五臟都碎掉了!」嘉文擁著可欣,拍撫著她的肩頭,急促的說。可欣坐回到沙發裡,雙手緊握著那個茶杯,身子仍然不受控制的顫慄著,她竭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卻身不由己的抖索得像寒風中的枯葉。迷濛中,她忽然聽到有人大喊了一聲:「紀遠來了!」她再一次驚跳起來,抓住沙發扶手,她對門口望過去,那兒,沒有紀遠的影子,卻有個工人模樣的人,捧著一樣希奇古怪的東西,攔門而立,嘉齡喊了起來:
  「紀遠送的禮物!哥哥快來看!是你打到的那只羌!紀遠把它製成標本了,和活的一樣!」面對著那工人,嘉齡又一疊連聲的問:「紀遠到那兒去了?他自己為什麼不來?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那工人搖搖頭,送上禮物和一封信,說:
  「紀先生叫我按住址送來,我是專制標本的。」
  「哥哥來看!紀遠還有一封信給你!」嘉齡又叫。
  嘉文趕了過去,打發了那個工人,接過信和禮物。所有的客人都湧過去研究那只栩栩如生的動物,從牙齒、皮毛、到腳爪,議論不停。嘉文拿著信退到可欣身邊,拆開封套,取出信箋,說:「信是寫給我們兩個人的。」
  攤開信紙,他們一同看了下去:
  
  「嘉文可欣:
  首先恭喜你們,一次值得紀念的打獵之後,又有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無言以表達自己的情緒,我想,你們會瞭解的。
  我把嘉文的獵獲物製成標本送來,希望嘉文能喜歡它。人生難得有幾次成功的狩獵,我嫉妒嘉文是個勝利的獵者。許多幸運者在獵場中永遠勝利,有些人卻注定失敗。我經常打獵,卻不知獵到了些什麼?(太酸了,不像我紀遠的口氣了,一笑。)這次打獵給我的印象太深刻,窮我這一生,我不會再打獵了。——老實說,我但願有個大力量能讓我淡忘這一次的打獵!!
  請原諒我不能來參加你們的訂婚宴,每個假期我都必須用工作來換得下學期的生活費和學費。所以,當你們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深山的礦場中做測量工作了。這工作會苦一些,但我會喜歡這份工作——它能填滿我的時間——『忙碌』也是一種幸運!祝福你們!
  比你們所料想的更多、更深、更切!紀遠」
  
  嘉文收起了信紙,沉默了幾秒鐘,才喃喃的說:「一個好朋友!他為打傷我的事自責太深了。」
  可欣默默不語。嘉文又說:
  「他不該做那份工作,我不懂他為什麼?」
  「什麼工作?」可欣問。
  「礦場的工作。他原接了一個建築公司的工作,只要繪繪圖就行了,待遇也高得多。礦場那個職位,等於是去做苦力,我不明白他是怎麼回事?」
  可欣站起身來,把手裡的杯子送到窗邊的茶几上去,她的步履蹣跚,眼睛裡淚霧迷濛,站在窗子旁邊,她神經質的把杯子在桌面上轉動,杯裡的液體跟著旋轉了起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動盪著,搖晃著……有一些液體溢出了杯子,更多的液體跟著潑灑出來,迅速的浸濕了桌布,向四邊擴散開來。「紀遠!紀遠!紀遠!」她心中狂喊著,把額角抵著窗欞,閉上了眼睛。「紀遠!紀遠!紀遠!」這兩個字像一根針一般刺痛她每根神經。「紀遠!紀遠!紀遠!」她看到在礦坑裡發狂般工作著的紀遠,她看到那用生命掘向礦石的紀遠,那是紀遠,她知道,他會賣命工作的!而且——他可能不再回來!
  她的手一陣痙攣,杯子摔在地下砸碎了,在玻璃碎片中,那些液體四散奔流,她轉身奔進了浴室,關上房門,僕在門上,把頭埋進臂彎裡,無聲而沉痛的哭泣起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7:47

第12節

  新的學期來臨了。嘉文順利的通過了補考,成了大三下的學生。他和可欣、湘怡,都在念大三。他們這一群裡,只有紀遠是念工的,也只有他是大四的學生。其他全屬於文學院。嘉文念了西洋文學,胡如葦學的是經濟。而嘉齡,她最特殊,高中畢業後就放棄了書本,用她自己高興的方式來打發時間。杜沂對兒女的興趣、志願,全採取了頂開明的放任主義,何況,他從沒有對嘉齡有過太高的期望,所以也就由她高興去過日子,只希望在嘉文的婚事有一個交代之後,再給嘉齡物色一個好丈夫。時間總是那樣規則的,一分一秒的滑過去。每天日昇日落,月轉星移,缺乏變化的流動。但是,這一群年輕的孩子之間,卻什麼都不對頭了!可欣自從那天晚上拒絕訂婚之後,和嘉文間就變得尷尬而不自然。嘉文始終沒弄清楚,可欣到底為什麼抵死不肯訂婚,這一點,杜沂和沈雅真也同樣的困惑不解。但是,可欣消瘦了,蒼白了,一日比一日沉默,也一日比一日憔悴。嘉文無法向她追問原因,也無法涉及婚姻這個題目和她談話,只要他提起任何一個字,可欣失神的大眼睛裡立刻會浮上一層淚影,用她那震顫的、淒苦無告的聲調懇求的說:「別問我!請你別談這個!請你!」
  嘉文只好把要談的話又嚥回去,他不能忍受可欣的眼淚。不過,當無人的時候,他會暴躁的拿茶杯和書本出氣,把它們向牆上地上亂砸,煩惱的撕扯自己的頭髮,發狂的對空曠的房間喊:「這是怎麼回事?到底為什麼?為什麼?」
  於是,他也跟著可欣憔悴,跟著可欣消瘦,跟著可欣蒼白。許多時候,他們兩人默默相對,彼此都哀苦失據,惶惶然像一對喪家之犬。嘉齡,她越來越不安於家居生活了,終日不見人影,偶爾在家的日子,也比嘉文和可欣好不了多少。嘉文和可欣都屬於內向的人,有了煩惱和脾氣向自己發洩。嘉齡卻不同,有了煩惱專向別人發洩。阿珠和嘉文都成了她吵架的對象,連杜沂也免不了遭受女兒的埋怨和不滿。整個杜宅,不知從何時開始,就籠罩在一種不景氣的氣氛中。連那時時來作友誼拜訪的胡如葦,也連帶遭了殃,不是聽到嘉文的唉聲歎氣,就是碰到嘉齡的橫眉怒目。這位好脾氣的青年也不常笑了,垮著他的一字眉,分擔著杜家每一份子的煩惱——還要加上一份他自己的。紀遠回來了。這是一群人中變化最大的一個,黑了,瘦了,變得不愛理人了。畢業班的功課原來就重一些,他又在埋頭作畢業論文,但這些,都不足以作他不理人的緣由。事實上,他空閒下來的時間還多得很,他把這些時間乾脆俐落的投進了舞廳和聲色場所。他的女朋友本來就多,這一下更增加了一倍有餘,經常,他帶著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回到家裡來,惹得房東老太太怒目以視。而他卻帶著滿身酒氣,扶著老太太的肩膀,嬉笑的說:
  「阿婆,我原是個道道地地的壞蛋,你別希望我成為循規蹈矩的書生。」這些話阿婆不見得聽得懂,但她會搖著她那思想簡單的腦袋,傷心著這無家的孩子的墮落。可是,她也原諒這些,只因為在她的生命中所遇到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兒子,也都有過酗酒和玩女人的階段。她認為這是男人成長過程中的必經過程,而用經驗豐富的眼光,望著這男孩在善惡之間的掙扎。紀遠回來之後,幾乎沒有和嘉文正式見過面,他迴避著嘉文,如果在學校裡碰到了,他也總給他一副愛理不理的,陰陽怪氣的面孔。說不到三句半話就找個藉口溜走了。嘉文幾次想和他深談,談談可欣,談談他的煩惱,讓紀遠幫他拿拿主意,卻苦無機會。一次,剛剛開口說了句:
  「你知道可欣……」紀遠立刻打斷他,匆促的說:
  「我有個約會,必須走了!」
  他倉卒的避開,走得那樣急,好像有火燒了他。剩下嘉文呆呆的站在那兒發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嗒然若失的垂下頭,無精打采的踢著地上的小石子,自言自語的說:
  「未婚妻對你不好,朋友也都離開你了,杜嘉文,你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在這些人裡面,只有鄭湘怡顯得最平靜,最安詳。她依然在兄嫂的冷言冷語下生活,依然過著窮苦而難挨的日子。對於週遭所有的人的變化,她都睜著對大大的、清澈的眸子,冷靜的注視著。然後在自己的小日記本裡,寫下她的看法和感想:「生命的本身就是掙扎和矛盾,上帝造人,比別的動物多造了一份靈性、智慧、和感情。而這三件東西,就是使人類永遠在掙扎和矛盾中翻滾和浮沉,無法解脫,無法快樂的主要因素。」天氣漸漸的熱了,亞熱帶的春天特別短促,杜鵑花只絢爛了短短的兩個月,就已意態闌珊。四月,春的痕跡淡了,低氣壓使氣溫驟然提升,鬱積的雲層帶來了初夏第一次的豪雨。
  夜並不太深,窗外的雨和風在喧囂著。可欣倚著窗子,在淡綠色台燈的光線下,凝視著窗外黑色的雨。窗欞震動,窗外一片昏蒙,雨聲如萬馬奔騰,敲打著,追趕著,急驟的聲調使人心慌意亂。可欣的額角靠著玻璃,用牙齒輕輕的咬著嘴唇。雨洗不掉許多記憶,也帶不走雜亂的思潮。
  大門在響,給她們煮飯的阿巴桑下班了。她聽到她冒雨出去,一會兒,門又響了,阿巴桑又折了回來,她忘記什麼了?側著頭,她無意識的聽到阿巴桑和母親間對白的片段:
  「那個人又在巷口。」阿巴桑略帶緊張的聲調。
  「什麼樣子的人?」沈雅真不安的詢問。
  「看不清楚呀,帽子遮住臉,什麼都看不見。」
  「很高?」「很高很大,太太要小心點呀!」
  阿巴桑走了。沈雅真推開女兒的房門,帶著一臉擔憂的神色走進來。「可欣!」「嗯?」可欣迷茫的抬起眼睛。
  「夜裡把窗子關緊了睡覺,大門也要鎖好閂牢,阿巴桑說最近每天夜裡她走的時候,都看到一個服裝不整的男人在我們門口蕩來蕩去,我們家沒有男人,一切還是小心一點好。我看,趁早去養一隻狼狗,要不然真有點提心吊膽的。張太太家裡,連白天買菜時都丟了東西。」
  「哦。」可欣應了一聲。
  「你在想什麼?可欣?」沈雅真蹙起眉頭,疑惑的望著女兒。「我?我——沒有想什麼。」可欣回過神來,勉強的望著母親:「你說什麼?一個男人?」
  「是的,一個男人,每晚在我們門口逛,你說多可怕?」
  「一個——男人——」可欣緩緩的轉動著眼珠,神思恍惚。突然間,她驚跳了起來,一把拉住雅真的手臂,急促的問:「你說什麼?一個男人?怎麼樣的男人?」
  「誰知道!」雅真驚疑的望著可欣:「你緊張些什麼?」
  可欣拋開了雅真,猛的轉過身子,向大門口跑去。雅真追在後面,急急的喊:「你到那裡去?可欣?你發神經病了?」
  「我去看看!」可欣喊著,已經跑到玄關,穿上鞋子,衝到院子裡去了。「下那麼大的雨!可欣!你還不回來!」雅真直著喉嚨喊。「要去也打把傘呀!」
  可欣根本沒有去聽她的話,她的身子迅速的穿過雨線密集的院子,消失在大門外面了。雅真站在玄關的地板上,扶著紙門,呆呆的瞪視著外面大滴大滴的雨點,和簷前一瀉如注的雨水。過了許久,可欣才慢慢的走了回來,她的衣服被雨淋得透濕,頭髮緊貼在額上,向下淌著水。但她一點也沒有在意那繼續向她包圍的雨點,卻像個夢遊病患者那樣輕緩的邁著步子,機械化的關上大門。走上榻榻米,她斜靠在牆上茫然的望著沈雅真,淒楚的搖了搖頭,做夢般的低聲說:
  「他走了!我沒有找到他!」
  雅真凝視著可欣,半晌之後,她輕輕的拉住可欣的手,把她帶回房間裡,用一條乾毛巾包住她滴著水的頭髮,又找出一身干衣服給她,冷靜的說:
  「把你的濕衣服換下來,然後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哦,媽媽。」可欣無助的搖著頭。「不,媽媽。」
  「你先換掉衣服。」雅真溫和的帶點命令的語氣說。
  可欣順從的換掉了衣服。
  「現在,告訴我吧,可欣。」雅真握住可欣的手。「把一切的事情都告訴我,你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你和嘉文之間是怎麼回事?說吧!可欣,把我當你最好的朋友,假如你有秘密,除了告訴我,你還能告訴誰呢?」
  可欣淒苦的搖頭,軟弱的說:
  「不,媽媽,你會對我失望。」
  「那麼——」雅真的心冷了一半,不信任似的說:「我所懷疑的是真的了?你——不再愛嘉文了?」
  「哦,媽媽,你別說!」可欣跳了起來:「什麼都別問我,媽媽!嘉文——嘉文——」
  「他愛上了別人?」「沒有!不是他!他很好!」可欣語無倫次的說:「我沒有不愛他,我一直愛他,從小愛他,從幾歲的時候就愛他,愛了他十幾年了……」「那不就很好了嗎?」雅真放下了心。「那麼你還煩惱些什麼呢?只要你愛他,不就沒事了嗎?……」
  「可是……可是……可是……」可欣喃喃的說。
  「可是什麼?」「可是,就糟在還有一個『可是』呀!」可欣喊了一聲,衝到書桌旁邊去。「到底是怎麼回事?」雅真大聲的問,有些沉不住氣了,可欣撲朔迷離的談話和不清不楚的態度使她生氣,而隱藏在可欣態度之後的「真實」又使她擔驚害怕。
  「媽媽,我必定要嫁給嘉文嗎?」可欣倚著桌子,垂下眼睛,低低的問。「你是什麼意思?」雅真的心頭掠過一陣恐慌。「你變了心!是嗎?那個男人是誰?」可欣默然不語。「說吧!那是誰?」雅真提高聲音問。
  可欣回過身子,面對著雅真,慢慢的抬起頭來。雅真本能的愣了一下,可欣的臉色那麼蒼白,而眼睛那樣清亮——
  那種神情,是她從沒有在可欣臉上看到的。那樣嚴肅、純潔、而煥發著光輝。她輕輕的從桌上拿起一樣東西,送到雅真的面前。雅真看過去,那是一枝幹枯的、變色的、卻風姿楚楚的紅葉!雨停了,天邊有一彎月亮。
  紀遠踩過了大大小小的水潭,邁著不穩的步子,向家裡走去。他的衣服還是濕的,一頂咖啡色的遮風帽壓在眉毛上,雙手插在口袋裡,一段落拓而潦倒的樣子。街面的水光中,反映出他瘦長的影子,孤獨的掠過每一條大街,和每一條小巷。終於,他走到了「家」門口,在口袋中摸索了半天,才找出開大門的鑰匙。他醉眼朦朧的把鑰匙向鎖孔裡插去,鎖孔在眼睛前面搖晃,插了半天也插不進去,他發出一陣模糊的低聲的詛咒。「呀」的一聲,大門從裡面打開了,阿婆瞪著一對不以為然的眼睛,狠狠的盯著紀遠。
  「就知道是你!又喝醉了酒,天下的男人都是一個樣!」她憤憤的說,掉頭向裡面走。又回頭加上一大串:「有位小姐來找你,坐在你房間裡不肯走,你去看吧!再這樣,你休想租我的房子,我下個月就把房子租給別人去!」
  「好了,好了,阿婆。」紀遠不耐煩的擺了擺手,打了個酒呃。「一位小姐?去告訴她我不在家!」
  「她不肯走,一定要等!」
  「去趕她走!」紀遠簡單的說。
  「你去趕,我沒辦法!」
  紀遠跌跌衝衝的走進了房間,房內,桌上的台燈亮著,燈前的籐椅裡,正坐著一個少女,手臂放在籐椅的邊緣上,頭靠在手臂上,已經由於過分疲倦而睡著了。紀遠摔了摔頭,酒意醒了一大半,睜大眼睛,他凝視著那張年輕而姣好的臉龐,在燈光下柔和如夢。輕輕的關上房門,他走過去,一件綠色的雨衣躺在榻榻米上,她的頭髮依然濕潤,顯然,她是冒雨而來的。紀遠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輕輕的搖了搖她,低聲的喊:「嘉齡!醒一醒,嘉齡!」
  嘉齡呻吟了一聲,打了個哈欠,突然醒過來了。張大眼睛,她受驚的坐正了身子,望著面前的紀遠,一時似乎有些恍惚,接著就精神一振,說:
  「哦,是你!你總算回來了!」
  「你知道幾點了?嘉齡?」紀遠溫和的說:「你該回家了!」
  「你回來就趕我走!」嘉齡點點頭,注視著紀遠。「我不知道時間,你知道時間嗎?」
  「我不需要知道,但是你需要知道!」
  「你喝了酒!」嘉齡冷冷的說,把書桌上一個堆滿煙蒂的煙灰缸推到紀遠面前。「你也學會了抽煙!這就更『紀遠化』一些了!紀遠,不平凡的紀遠,現在更不平凡了!人人都知道你,人人都談論你,酒家裡的紀遠,舞廳裡的紀遠,女人心目裡的紀遠!「你來做什麼?嘉齡?」紀遠打斷了她。「你等在我這裡就為了教訓我,是不是?」「我只要看看所謂的大眾情人是什麼樣子!」嘉齡說,挺了挺肩膀,清醒的眸子裡燃著火。「我只要看看你!看看你到底是哪一號的人物!」紀遠把帽子脫下來,丟在書桌上,斜睨著嘉齡,兩人對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紀遠冷冰冰的說:
  「好了,你看夠了吧!現在,你該可以回去了?」
  「是的,我可以回去了!」嘉齡說,慢慢的從椅子裡站了起來。「你不必再趕我,我現在就回去!」她彎下腰,拾起地上的雨衣,緩緩的向門口走。才走了兩步,她又站住了,雨衣從她的手上滑到地下,她回過頭來,突然爆發的喊了一聲:「紀遠!你——」她說不出下面的話來,嘴唇顫抖,喉嚨堵塞,淚水迅速的湧進了眼眶,她撲奔他,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緊緊的貼住了他。紀遠本能的環抱住她的腰,但卻避開了她的嘴唇。嘉齡的頭挪後了一些,燃燒著的大眼睛很快的暗淡了,淚水滑下了她的兩頰。「你到底要什麼?紀遠?」她暗啞的問:「我還比不上那些舞女和酒女嗎?你到底要什麼?紀遠?假如你要的是那些,我也——」她咬了咬牙:「——可以給你!」
  紀遠一陣顫慄。他凝視著那對被淚水浸透的黑眼珠,慢慢的用手捧住了那張年輕的臉,再輕輕的把自己的嘴唇印在對方的唇上。只是那樣溫存的,親切的一觸,就立即抬起了頭來,懇切而淒涼的望著她。
  「嘉齡,」他低聲的說:「我不配被你愛,你知道麼?」
  「別說這個!」嘉齡搖了搖頭。「如果你不要我,你就說不要我,別講那些!」「嘉齡!」紀遠歎口氣,推開了她。走到桌邊去燃上一支煙。「嘉齡,」他背對著嘉齡說:「不要來愛我,不要對我迷信,你年輕而美麗,有更值得你愛的人。」「你知道我不要聽這些,」嘉齡固執的說,逐漸冷靜了下來。「告訴我真話吧,紀遠。你不愛我,是不是?」
  紀遠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奇怪的閃著光。
  「你要聽真話?」他用不穩的聲調問,嘴邊掛著一絲難解的苦笑。「我又怎能把真話告訴你?我不愛你?嘉齡,我愛你,但不是男女之間那種愛情,你懂嗎?我可以玩弄一些女人,因為那種女人出賣的就是青春。但是你——嘉齡,你是一個純潔而善良的好女孩,我像喜歡一個妹妹一樣的喜歡你,所以,我不能欺騙你,也不能玩弄你。你懂了嗎?現在,你好好的回去吧,行不行?」「我還是不懂,」嘉齡困惑而迷茫。「那些女人有你喜愛的地方?」「你一定要揭穿我?嘉齡?我喜愛——天知道我喜愛什麼!但是我不能不逃避,不能不找個方式來麻醉自己,否則我要發瘋要發狂,你懂嗎?」「我不懂。」嘉齡可憐兮兮的說。「你為什麼要逃避?為什麼要麻醉?」紀遠走近了嘉齡,用兩隻手握住她的胳膊,懇切的注視著她。他眼睛裡那種奇異的光已經沒有了,代替的,是種沉痛而無可奈何的神情。「嘉齡,何必一定逼我說出來?你是很聰明的,不是嗎?我在感情上遭遇過挫折,我久已發誓不願再捲入感情的漩渦,可是——」他歎了口氣:「別再讓我說了!好嗎?你回去吧!」他用手支住頭,不支的倒進椅子裡,酒精、煙、和淋了雨所受的寒氣同時向他逼進,他覺得眼光模糊而頭痛欲裂。「我懂了,」嘉齡喃喃的說:「你在愛一個人,你已經有了所愛的人。是嗎?」紀遠沉默不語,繼續用手支著疼痛欲裂的頭。
  「我懂了——」嘉齡重複的說,臉色蒼白得像塊大理石,眼睛卻幽幽的閃著光。「我早就應該懂了。」她走向紀遠,把她冰涼的手壓在他的手背上。「紀遠,告訴我,那是誰?是她嗎?是——」「別問我!」紀遠粗暴的喊。
  「我知道了,是她!是唐——可——」
  「別提那個名字!」紀遠像觸電般跳了起來,魯莽的大喊,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你怎麼還不走?你怎麼還不回去?你到底要纏繞我到什麼時候?」
  「我就走了!」嘉齡點著頭,身子向門邊退去。「我不再纏繞你了,我回去了。」「慢著!嘉齡!」紀遠喊。
  嘉齡停住步子,疑惑的抬起頭來。
  「嘉齡,」紀遠懇求似的看著她:「不要怪我。」
  「噢!紀遠!」嘉齡叫了一聲,奔過來,撲進了紀遠的懷裡,把頭埋在他的膝上,失聲的哭了出來。紀遠緊攬著她,默然不語。在這一刻,她分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和眼淚,為自己?還是為哥哥和唐可欣?而紀遠,在他混淆的神智裡,已經什麼都弄不清楚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8:09

第13節  

  從沒有一個時期,沈雅真像最近這樣困擾。可欣的表白,帶給她的是完全的意外,和徹骨徹心的失望。時代已經變了,不再是她年輕的那個時代,她深深的明白這一點。兒女的婚姻,早已操在兒女自己手裡,父母除了貢獻意見之外,沒有力量干涉,更無法硬作主張。可是,這段愛情帶給可欣的又是什麼呢?她看到的只是可欣的消瘦、蒼白、和越來越無助的眼神。「可欣,放棄那個紀遠吧!聽我一句話,紀遠絕不會比嘉文更好!」她努力想挽回那段即將破裂的婚姻。
  「媽媽,你對我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可欣帶著個哀愁的微笑說:「你不必擔心紀遠,他不會娶我的,也不會來追求我。難道你還不知道?他像逃避一條毒蛇似的躲開我。所以,媽媽,我也不會嫁給紀遠的!」
  「那麼,你為什麼又拒絕嘉文呢?」
  「我可以嫁給嘉文,」可欣悶悶的說:「只是,媽媽,你不覺得這樣的婚姻是一樁欺騙嗎?」
  「只要你永不說穿心裡的秘密,誰又知道這是欺騙呢?許許多多的夫婦,都這樣過了一生。」「你也要我去做這許許多多夫婦中的一對?永遠過著同床異夢的生活,像你和爸爸一樣?」
  「可欣!」雅真驚異而責備的喊。
  「對不起,媽媽,我不是有意的。」可欣說,歉然的紅了臉,逃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雅真默然了,是的,她不能讓可欣用一生的幸福作投資,她知道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什麼。上一代已經在同床異夢的婚姻裡埋葬了全部的感情生活,她怎能再讓下一代也作相同的埋葬?可是,這場變故怎麼會發生的?可欣原是那麼死心塌地的愛著嘉文,怎麼會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內,轉變得這樣突然和乾脆?抓著可欣的手,她仍然抱著一線希望說:
  「你怎麼知道你對紀遠的感情不是一時的迷惑?你和嘉文有十幾年的感情基礎,你認識紀遠不過只有幾個月!或者再過一個時期,你會從這種沉迷中醒過來,發現自己只是自以為在戀愛……」「很不幸,媽媽,」可欣嘴邊又浮起那個哀愁的微笑,帶著深深的一抹無奈。「我是從沉迷中醒過來了,紀遠使我從那個沉迷中醒來,十幾年,我一直在沉迷裡。現在,我才知道我對嘉文只有屬於母性的那種憐恤之情,而沒有愛情。媽媽,並不是我現在自以為在戀愛,而是以前自以為在戀愛。」
  「紀遠到底什麼地方比嘉文強?」雅真不服的問,她是那樣喜愛嘉文,在她的心目裡,沒有第二個男孩子能比嘉文更完美了。「紀遠是個男人。」可欣輕輕的說。
  「這話怎麼講?嘉文是個女人?」「不是,」可欣歎了口氣。「嘉文是個孩子,他需要的不是妻子或愛人,他需要的是母親。但是一個女人不能永遠做別人的母親,她要被人保護,要安全感,要接受寵愛。這些,都是女性的本能,對嗎?」雅真新奇的看著可欣,忽然間,她覺得說一切的話都是多餘了。可欣已經長成,她不止有了成熟的身體,也有了成熟的思想。雅真不能不承認可欣的分析是對的,嘉文屬於那種尚未成熟的典型,他與可欣間的距離,就在於他還沒有成熟,而可欣已經成熟了。「有一天他也會成熟。」雅真喃喃的說。
  「你說嘉文?不,媽媽,他是那種永不會成熟的人,他永遠會要別人保護他,幫助他,而不能獨立自主。」
  「你太武斷!」「十幾年,媽媽,不是很短的時間,夠讓我認清一個人。雖然我依然喜歡他,但,那不是愛情!」
  「那麼,」雅真放棄了努力。「你決定不嫁給嘉文了?」
  「是的,媽媽。」「你叫我如何向杜家開口?」
  「給他們真實,總比終身欺騙好,是不是?」
  「或者,他們寧願要終身欺騙。」雅真長歎了一聲,絕望的站起身來,淒涼的說:「我無法強迫你做什麼,可欣,你已經到了能自主的年齡。我做女兒的時候,是父母做主的時代,我做母親的時候,又是女兒做主的時代。年輕的時候,我只能聽憑父母,現在,我又只能聽憑你。好吧,你有權選擇你的對象,我不干涉你。只是,你自己去解決你的問題,你自己去向嘉文和杜伯伯說清楚——不過,我告訴你一句話:傷害別人比被人傷害更痛苦,無論如何,嘉文是個善良忠厚的孩子,何況,他對你一往情深,又禁不起打擊。」
  「這就是我的苦惱呀!」可欣叫:「我怎能告訴他呢?我又怎樣告訴他呢?」「那個紀遠呢?」雅真嘲諷的問:「他是你心目裡的英雄,是嗎?他有勇氣和你戀愛,怎麼不挺身而出呢?」
  「他逃避了!」可欣悲哀的說:「友誼戰勝了愛情。」
  「友誼?」雅真搖搖頭:「可欣,那不過是個羅亭而已。」
  「或者他只是個羅亭,」可欣無奈的微笑。「不過,做了羅亭是一種悲哀,但,處在羅亭的地位,如果不做羅亭,說不定是更大的悲哀呢!」雅真再度用新奇的眼光望著女兒,她不再說話了,什麼都用不著說了。可欣應該會處理她自己,她已不是個搖搖學步的孩子,她有思想,有見識,有判斷的能力。「母親」的力量已不生效力了,孩子長成了,就是獨立的個體,你不能對他們苛求什麼。她離開女兒的身邊,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裡,陷入迷惘的沉思中。依稀恍惚,她耳邊漾起一個懇求的低音:
  「走吧!雅真,去西山看紅葉?去北海划小船?」
  那是杜沂,多少多少年以前了。她從沒有應允過,舊的禮教把她束縛得太嚴了。假若當初她也有可欣反叛命運的這種精神,一切又是怎樣的後果?可欣,她有自由去選擇她的對象,而她拒絕了嘉文。多年的夢想、期望、和等待都成了泡影!兩家再也不可能結合成一個家庭,她的可欣,不投入杜沂兒子的懷抱,卻投向另一個男人!最可悲的,是她竟無力於挽回這樁婚事!她沉坐在椅子裡,把頭埋在臂彎中,孤獨的品茗著那份深切的失意和落寞。
  而可欣呢?她繼續在蒼白下去,繼續在憔悴下去,繼續在矛盾的洄流裡載沉載浮。那個羅亭始終沒有再來找她……時間滑過去了,一切岑寂得像暴風雨前的天空。
  嘉文對著鏡子,把鬍子剃乾淨了,洗好臉,再換上一件潔白的襯衫,他喜歡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的去見可欣。窗外的夜色很好,是夏天常有的那種夜晚,星星在高而深遠的天際閃爍,偶爾飄過的微風捲盡了一天的署氣。可欣現在在做什麼?但願今晚能說服她出去走走,碧潭的游舫,螢橋的茶座,台北不乏情人們談天的地方。但願可欣今夜有份好心情,他們可以把數月來積壓的不快和憂鬱氣息一掃而空。但願……但願……但願!走出房間,他一眼看到嘉齡斜靠在客廳的沙發中,握著一杯冰水,膝上攤著本小說,唱機上旋轉著一張唱片,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鳥組曲。天知道她什麼時候愛上了史特拉文斯基!她的頭斜倚著沙發靠背,雙腳蜷在坐墊上,看來像一隻無處安排自己的小倦貓。「怎樣了?嘉齡?」他本能的站住步子,覺得嘉齡的神情中有份不尋常的蕭索。「怎樣了!哥哥?」嘉齡揚起睫毛來反問了一句,眼睛裡蘊蓄著奇異的悲哀。「我麼?沒有怎樣呀!」嘉文詫異的說。
  「可欣——好嗎?」嘉齡搖著茶杯,冰塊碰著杯子發出叮噹的響聲。「她對你怎樣?你們什麼時候訂婚?」
  嘉文注視了嘉齡好一會兒。
  「你聽說了些什麼?嘉齡?」他問。
  「我什麼都不知道!」嘉齡重重的說,煩惱的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一滴水從杯裡跳了出來,冰塊叮然一聲,伴著唱片中突然響起的沉重的合音。嘉齡從椅子裡站了起來,凝視著嘉文。「哥哥,你很愛很愛可欣嗎?」
  「這還要問?當然啦。」
  「假若——我是說假若,可欣愛上了別人呢?」
  嘉文狐疑的瞪大了眼睛。
  「你是什麼意思?」「沒什麼!」嘉齡說,走過去扭開電扇的開關,突然而來的風使書頁飛捲著。「愛人而不被愛是一件痛苦的事,對嗎?哥哥?」嘉文憐憫而同情的看著他的妹妹,走過去,他親切的把手放在嘉齡的肩膀上,低聲的問:
  「你愛上了紀遠,是不?那是個愛情拴不住的男人,你早就應該醒悟過來了。」「你怎麼知道那是個愛情拴不住的男人?」嘉齡用同樣憐憫而同情的眼光看著哥哥,聲調裡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激動和慘切:「可憐的哥哥!你又何嘗比我聰明?或者,我們杜家的人注定了有同一的命運!」
  「你在說些什麼?」嘉文不解的說:「什麼東西使你變得這樣語無倫次?」「我語無倫次?」嘉齡衝口而出的喊:「你別再糊塗下去了!我打包票可欣不會嫁給你了!」「你說什麼?」嘉文蹙起了眉。
  「她不會嫁給你了!你懂嗎?」嘉齡喊了起來:「你像個大糊塗蛋,比我還糊塗!糊塗透頂!她愛上別人了!別人也愛上了她!只有你那麼傻!打什麼鬼獵!別人把你的未婚妻都獵走了……」嘉文抓住了嘉齡的手臂,把她沒頭沒腦的一陣亂搖,搖得她氣都喘不過來。他紅著眼睛,憤怒的嚷:
  「你昏了頭!你這個信口開河的臭丫頭!你再胡扯八道!你再撒謊!我撕爛你的嘴……」
  「哈!我撒謊!我是撒謊!你的可欣不會變心!好哥哥!你怎麼不去問問唐可欣?去問她去!去吧!趕快去!我告訴你,紀遠親口對我說……」她猛的住了口,用手蒙住了嘴,瞪大眼睛,望著臉色變得慘白的杜嘉文。她身子向後退,倒進了沙發裡,喃喃的說:「我向紀遠發過誓不說出來……我是昏了頭……這個天氣太熱了……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不知道……我發過誓不說出來……」
  杜嘉文面如死色,直直的瞪視著嘉齡。他呆了足足有三十秒鐘,就猛然車轉了身子,對著大門外面直衝了出去,嘉齡跳了起來,追在後面喊:
  「哥哥,你到那裡去?紀遠說過他不破壞你們!哥哥!你聽我說,哥哥!……」嘉文沒有理會嘉齡,他所聽到的話,早已像電殛般震動了他。所有的血液都向他腦子裡湧去,他神志昏亂,情緒激盪,在近乎瘋狂的感覺中,什麼都聽不進去了。他沒有意識,也不能思想,只模糊的知道嘉齡告訴了他一些可怕的事情,而他必須找到可欣來推翻它。他奔跑著,在大街上橫衝直撞。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樣來到可欣家裡的,但他終於面對著可欣了,一頭一臉的汗和塵土,氣喘得像只剛剛從賽馬會場上退下來的馬匹。「可欣,你告訴我,嘉齡那些話都是假的!」他抓著可欣的手,惶然而緊張的喊。「怎麼了?嘉齡的什麼話?」可欣被他嚇了一大跳,看到他一臉的恐慌和無助,立即又湧起了那份母性保衛孩子的、本能的感情。「你別急,慢慢的說,什麼事情急成這樣?嘉齡對你說什麼了?」「可欣,你不嫁我了?」嘉文急急的問,迫切的望著可欣,像個急需安慰的孩子。「什麼?」可欣大吃一驚,臉色倏然的變了。「誰說的?你聽到些什麼話?」「你說,那些都是假的,對不對?你說,你說!」嘉文嚷著,搖著可欣的手。「所有都是騙人的!可欣,你馬上和我結婚,我們也不要訂婚了!馬上就結婚,也不要等畢業!好不好?你說!你說話呀!」可欣木然的站在那兒,睜著大大的眼睛,瞪視著嘉文,一語不發。「你為什麼不說話?可欣?」嘉文更加恐慌了,汗珠從他的眉毛上滾下來。「你只要告訴我一句,那些關於你和紀遠的話都是謊話!你告訴我!那些全是嘉齡編出來騙我的!你告訴我!我只聽你的!可欣,你說話呀!」
  可欣依舊呆呆的站著。「可欣!」嘉文大嚷,猛烈的搖著可欣。「你說話!你說話!你說話!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可欣艱難的嚥了一口口水,把她冰冷的手壓在嘉文的手背上。終於,用她不穩的聲調說:
  「嘉文,你聽我……我……我……我實在不想傷害你,嘉文,我……我……我抱歉……」
  「你是什麼意思?」嘉文恐怖的喊:「不,不,可欣,你也哄我,你們……你們聯合起來開我的玩笑,不,不,可欣,不,可欣……」「嘉文,」可欣挺了挺背脊,突然決心面對現實了,直視著嘉文的臉,她低低的說:「那是真的,嘉文。我抱歉……但,那是真的。」「不!」嘉文絕叫了一聲,轉過頭去,想找一樣支持自己的東西。「我不相信這個,你們都騙我,你們全體騙我!你們都是騙子!都是撒謊家!」他抬起頭來,一眼看到站在可欣房門口,正用一對悲哀的眼睛望著自己的沈雅真。像個溺水的人發現了浮木一般,他立即撲奔了過去。「伯母,」他祈求的說:「您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您告訴我!她們都在開我的玩笑,對不對?您告訴我!」
  「嘉文,」沈雅真張開了她的手臂:「我的孩子!我如何能幫助你?」她搖搖頭,眼睛裡蓄滿了淚。
  嘉文愣住了,他渾身顫慄的站在那兒,望望沈雅真,又望望唐可欣。然後,他的身子向房門口退去,一面退,一面喃喃的說:「我懂了,我明白了,我知道了……」「嘉文,」可欣喊了一聲:「你別走,我有話對你說!」
  「不!我懂了,我想通了!」嘉文說著,突然衝出大門,奔向大街。「可欣!」沈雅真喊:「去追他!我不放心!」
  可欣沒有等母親再吩咐,已經跟著嘉文的腳步,衝出大門去了。嘉文像一隻淹在水中的困獸,拚命和自己掙扎。突來的變故使他喪失一切理智,他在街上茫無目的的行走,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短短的半小時內,他的世界已碎成了千千萬萬片。他眼前浮動著無數變幻的光影,每個光影裡都是可欣和紀遠的臉。可欣和紀遠!可欣和紀遠!!可欣和紀遠!!!這兩個名字在他耳邊雷鳴似的轟響著,可欣和紀遠!!!怪不得可欣不肯訂婚!怪不得紀遠要躲避他!怪不得……原來他腳下的土地早已動搖,但他竟昏蒙的不肯相信世界末日的來臨!現在,他該如何處置自己?
  他走著,搖晃著,像個醉漢般東倒西歪。於是,忽然間,他發現自己停在紀遠的門前了。當他發狂般的按門鈴的時候,他還不能確知自己要做什麼,可是,當紀遠穿著汗衫出現在院子的台階上時,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翻滾了起來。
  「是你?嘉文?有什麼事?」紀遠站在台階上面,淡淡的問,夜色裡看不清嘉文的神情,院子裡有一棵玫瑰花,放射著濃郁的香氣。「你過來,紀遠。」嘉文喉嚨逼緊,瘖啞的說,雙手在暗中握緊了拳,渾身肌肉因緊張而痙攣著。
  「怎麼?」紀遠蹙了一下眉,嗅出空氣裡那種不尋常的火藥味。但他並沒有介意,走下台階,他站在嘉文的面前。「你從家裡來的?為什麼這樣——」
  他的話沒有說完,嘉文突然撲向了他,在他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前,他的下巴上已挨了嘉文一拳。沒想到平日文質彬彬的嘉文,這一拳卻相當有份量,他在毫無防備之下,被打得身子一歪,頭撞在門邊的一棵尤加利樹上。他有兩秒鐘的昏暈,摔了摔頭,剛剛站直身子,嘉文的第二拳又到了。他本能的閃向一邊,大聲的喊:
  「你這是做什麼?為什麼不好好的講話?」
  「我對你沒有話講!」嘉文沙啞的說,繼續猛撲紀遠:「我恨不得挖掉你的心肝五臟,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杜嘉文瞎了眼睛,才會把你當朋友,當知己!」
  紀遠又閃避了嘉文的一拳,退到台階旁邊,他心中已經有些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不願向嘉文還手,他只是一味的閃避。就在閃避之中,他猛一抬頭間,忽然看到隨後趕來,氣喘吁吁的唐可欣,正站在敞開的大門前面,緊張的注視著他們。他怔了怔神,接著聽到可欣一聲尖叫:
  「小心!紀遠!」他轉過身子,一樣黑黝黝的東西對他當頭飛來,他迴避不及,這東西擊中了他的頭顱,立即破碎了。接著,第二件又飛了過來,紀遠看清是阿婆擺在花架上的花盆,他閃過了第二個,第三個又來了。嘉文把一排花盆全砸光了,才連頭帶腦對著紀遠直衝過來,他撞中紀遠的胸口,紀遠因為不肯回手,在形勢上就吃了大虧。嘉文又勢如拚命,大有不死不休之態。這一撞使紀遠站立不穩跌倒台階上。紀遠在看到可欣後,心裡已如洞燭,什麼都明白了。對於嘉文的撲打,完全採取不抵抗的態度,倒在台階上之後,他也沒有設法站起來。嘉文撲過去,跨在紀遠身上,開始沒頭沒腦的對紀遠亂打一通,一直打到他自己筋疲力竭,他才搖搖欲墜的站起身來,俯視著紀遠。阿婆和小辮子早已聞聲而至,小辮子嚇哭了,阿婆跳著腳在叫:「我要叫警察去!我要叫警察去!」
  紀遠躺在地上,眼前發黑,渾身痛楚。血從他的眉毛上,鼻子裡,嘴裡湧出來,浸濕了他的汗衫,流到台階上。眉毛上面是被花盆打傷的,血流得很凶,使他的眼睛都無法睜開來。但,他的神志依然非常清楚,他聽到嘉文帶淚的聲音,迷惘而無力的說:「你為什麼不還手?你為什麼不和我對打?紀遠?」
  他拭去了眼睛上的血,吃力的睜開眼瞼,嘉文蒼白的臉看來孤獨而無助。「是我欠你的,嘉文,」他低聲的說,嘴邊浮起一絲苦笑。「我一直欠你一頓打。現在我們扯平了。」
  「扯不平的,紀遠,」嘉文喃喃的說:「如果你要搶走可欣,還不如當初那一槍打中我的心臟。」他轉過身子,搖搖擺擺的向門外走去,他的聲音蒼涼而淒楚,這比他的拳頭更讓紀遠覺得難以忍受。「不要放他走!不要放他走!我要叫警察去!」阿婆仍然在直著喉嚨喊。「讓他走,阿婆,」紀遠說:「所有的損失都由我來賠償你。」他皺緊眉頭,傷口像撕裂般的痛楚著,用手支著台階,他試著想站起來。一隻手溫柔的壓住了他,有條小手帕按到他額上的傷口上,他聽到個輕柔而熟悉的聲音在說:
  「不要動,紀遠。」接著,那聲音又請求似的說:「阿婆,你能去找個醫生嗎?」他張開了眼睛,接觸到可欣帶淚的眸子,那樣哀哀欲訴的注視著他,萬萬千千的言語都包含在那一對眸子裡了。他震動了一下,所有的傷口都不再疼痛,凝視著那張消瘦的臉龐,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潤潤嘴唇,他耳邊卻響起嘉文淒涼無助的聲音:「扯不平的,紀遠。」是的,扯不平的。傷口又痛楚了起來,咬住牙,他殘忍的說:「你在這兒幹什麼?」「紀遠?」可欣低喊。「你為什麼不跟他走?去吧!跟他走!他是你的未婚夫,你留在這兒做什麼?」他繼續的說,面部肌肉痙攣的扭曲著。
  「紀遠?」可欣不信任的望著他:「我沒有跟他訂婚,我根本沒有跟他訂婚!」「那麼,你是個傻瓜!這樣好的丈夫你還不要,你要怎樣的人?」「紀遠!」可欣跳了起來,瞪視著他:「你這個……你這個……流氓!你是沒有良心的!沒有感情的!你是個冷血動物!」
  「哈哈!」紀遠輕蔑的笑了起來。「你到今天才知道我是個冷血動物?今天才知道我是沒有良心的?你認識我未免太晚了一點!告訴你,良心和感情都是不值錢的,有它的人倒楣了!現在,你可以走了吧?」
  「是的,我可以走了。」可欣點點頭,機械化的轉過身子。「我並不笨到要惹人討厭的地步!」她慢慢的向門口走去,走到門邊,她站住了,停了幾秒鐘,她又回過頭來。她清亮的大眼睛深深的望著紀遠,然後,她折了回來,停在紀遠的身邊,輕輕的說:「夠了,紀遠,別再對我演戲了,好不好?這樣,不是更痛苦嗎?」紀遠猛的跳了起來,忘了傷口,也顧不得疼痛,他惱怒的大喊起來:「我叫你走!我叫你走!你別死纏住我!去找你的未婚夫去!去!去!去!我不要你!你知不知道!你別在這兒惹人討厭,自作聰明!」可欣被打倒了,她哀號了一聲,用手蒙住臉,痛哭著奔出大門,消失在巷子裡了。
  紀遠倒了下來,心力交疲。把頭埋在臂彎裡,他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喃喃的,他低聲喊:
  「我的天!我的上帝!」
  淚水滑下他的眼角,和血混在一起。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8:27

第14節

  暑假開始了,嘉文的寥落使杜沂十分不安,他試著和兒子接近,但,嘉文永遠是那樣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好像天大的事也無法使他動心。關於嘉文的婚變,杜沂已經從雅真那兒獲得了事情的真相。雖然雅真一再的為這件事表示歉意,杜沂卻始終不能釋然。紀遠,杜沂知道這個男孩子,他打了嘉文一槍,又搶走了嘉文的未婚妻,世界上居然有這種事情!而可欣又居然會愛上他!時代變了,到處都是令人費解的事。
  隨著暑假的來臨,杜沂希望可以轉變嘉文的心境,他提議闔家去日月潭小住。嘉文沒有反對,嘉齡也無異議,於是,他們去了。在涵碧樓住了十天,嘉文天天關在旅舍裡睡覺,既不覽湖光山色,也不划船游泳。嘉齡也終日無情無緒。日子單調而窒悶,十天比十個月還顯得漫長。於是,杜沂明白了,他只是一個可憐的父親,他的愛心無法代替孩子們需要的那份感情。結束了旅行,他們回到台北,比去以前更加消沉。
  這種沉悶的空氣使杜沂難以忍耐,更讓他不安的,是嘉文的茶飯無心,兩個月來,他幾乎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他不唸書,不吃飯,不刮鬍子,不洗澡……好像和整個的「生活」都脫了節,消瘦得像個幽靈。父親的愛心不允許他坐視下去,一個午後,他去拜訪了雅真和可欣。
  雅真帶著一臉的歉意和悲哀迎接他,訥訥的問:
  「嘉文好麼?」杜沂搖搖頭。「嘉齡呢?」杜沂再搖搖頭。「我很抱歉……」雅真不安的說:「孩子們大了,有他們自己的意見,我只覺得自己是老了。」
  杜沂注視著雅真,她看來確實憔悴而蒼老,但那臉龐神情,仍依稀可以找出少女時代的風韻。他奇怪在這麼多年之後,她仍然讓他心動。感情,真是件難以解釋的東西!振作了一下,他擺脫了那份纏繞著他的思想,問:
  「可欣在家嗎?」「在她的房裡,和湘怡在一起。」
  湘怡,他記得那個名字,彷彿是個安安靜靜的女孩子。他沒說話,可欣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推開紙門,她和湘怡一起走了出來。杜沂望著可欣,本能的吃了一驚,可欣變了,她不再是個生動明麗的女郎。她的眼睛淒涼暗淡,神情莊重凝肅,但,卻煥發著一種特殊的美麗。蒼白和哀愁沒有使她減色,反增加了她的嫵媚動人。她一直走到杜沂面前,恭敬而親切的坐在他的身邊,輕聲的說:
  「您找我嗎?杜伯伯?」
  「可欣,」杜沂清清嗓子,覺得十分難以開口。「你一定要這樣做嗎?你和嘉文——難道沒有一點點和好的希望?」
  「杜伯伯,」可欣垂下眼簾,絞著一條小手帕。「我祝福嘉文,希望他找到——比我更好的妻子。我……我……我很難過,您不知道我多怕傷他的心……」眼淚湧進她的眼眶,她語音哽咽「我這樣做,絕不會比他快樂。」
  「那麼,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呢?」
  可欣的眼睛抬了起來,她含淚的眸子直視著杜沂,裡面閃爍著奇異的光彩。「我可以嫁給他,杜伯伯,假若你們一定要我嫁給他的話,不過,那又有什麼用呢?杜伯伯,您曾經嘗試過和您不愛的人結合嗎?」「可是,你一直愛著嘉文的,是嗎?」
  「是的,」可欣哀愁的點著頭:「像個姐姐愛她的小弟弟,但你不能和你的小弟弟結婚。如果沒有紀遠,我會和他結婚,然後長時期的自苦、掙扎、後悔……許許多多的婚姻都是這樣的結果。可是,紀遠出現了,他使我知道什麼叫愛情……」「好,」杜沂望著可欣:「你決定嫁給紀遠了?」
  可欣搖頭。「他不要我,他已經走了。」
  「走了?走到那裡?」「預備軍官訓練。不過,受完訓他也不會回台北了,我知道他。愛上他是一件倒楣的事情,注定要受苦,要受折磨,可是,我不知道怎樣可以不愛他!」她猛然咬住小手帕,淚如泉湧,遏止不住的哭了出來。站起身,她奔進她的房裡,拉上了紙門。房間內有片刻的沉靜,然後,杜沂抬起頭來,他接觸到雅真濕潤的眼睛。「從有人類開始,」雅真低聲的說:「沒有人能逃得過感情的煩惱。」閉上眼睛,她歎了口長氣:「那個紀遠已經走了,我現在比較瞭解可欣為什麼會愛紀遠了,那確實是個奇特的孩子。杜沂,她已經夠痛苦了,別逼她吧,時間可以改變許多東西,我們何不等待一段時間呢?說不定一切又會變回頭呢!」
  杜沂苦笑了一下,站起身來,他知道一切都過去了,嘉文不會再獲得唐可欣,他在她眼睛裡看到了震動靈魂的那種愛情——而這愛情不屬於嘉文。轉過身子,他落寞的說:
  「好吧,讓時間去轉變一切!我走了,雅真!」
  「等一等,杜伯伯!」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來,他有些驚奇的回過頭去,屋角處,那個不被人注意的、安安靜靜的女孩子走了過來,兩條長辮子悠閒的垂在胸前。「我跟您一塊兒走,我想去看看嘉齡和嘉文。」
  「哦?」杜沂有兩秒鐘的神思恍惚,這個少女身上有著什麼特殊的東西?那樣寧靜安詳,與世無爭。他奇怪自己怎麼從來沒有注意過嘉文那年輕的一群中,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孩子。「當然,好的,好的。」他一疊連聲的說:「我們走吧!」
  和雅真說了再見,杜沂和湘怡走出了唐家的大門。杜家和唐家距離得並不太遠,杜沂提議散步走了去。黃昏的風柔和的吹拂著,落日在巷子的盡頭沉落,彩色斑斕的雲層飄浮變幻,幾隻晚歸的鴿子在天際翻飛,找尋它們的歸巢。杜沂凝視著身邊那纖小的少女,一件無袖的白襯衫,一條藍布的裙子,簡單的衣著襯托著一張輕靈秀氣的臉龐。
  「你住在那兒?」他問。「廈門街。」「和父母在一起?」「不,父母在大陸沒出來,我跟哥哥嫂嫂住。」
  「哦?」杜沂望望那洗敗了的衣服領口,那哥哥和嫂嫂一定相當疏忽。「我記得你,」他說:「你常和嘉文他們一塊兒玩的,是嗎?」「我和可欣是同學,」她抬起眼睛來,很快的掃了杜沂一眼:「很久沒有看到嘉文了,他好嗎?」
  杜沂腦子裡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來了。嘉文受傷的時候,有個女孩子常在他床邊一坐數小時,默默地不大說話,也不引人注意,那就是湘怡。他心情猛的振作了,有種模糊的預感使他興奮,他搖搖頭,深思的說:
  「不,他的心情很壞,或者,年輕的朋友們常來走走,會讓他振作一些。」湘怡再望了杜沂一眼,她的眼光智慧而含蓄,帶著點探索的意味。杜沂坦白的回望著她,「喜愛」和「鼓勵」都明顯的寫在他的眼睛裡。湘怡不再說話,垂下了頭,她凝視著地下落日的影子,一層薄薄的紅暈在她面頰上散佈開來。
  到了杜沂家裡,嘉齡已經出去了,嘉文躲在他的房間裡蒙頭大睡。杜沂直接走到嘉文門口,敲了敲門,說:
  「嘉文,有朋友來看你。」
  「誰?」嘉文在屋裡悶悶的問。
  杜沂推開了房門,示意湘怡進去。湘怡有些不安,猶疑的站在房門口,杜沂鼓勵的說:
  「進去吧,你們年輕人談談,我去叫阿珠給你們調兩杯檸檬水來!再有,你今晚就留在我們這兒吃晚飯吧!」
  湘怡遲疑的跨進了屋裡,房門在她身後闔攏了。她侷促的對室內望去,一間零亂不堪的屋子,一個潦倒不堪的男人。嘉文正從床上坐起來,驚訝而狼狽的望著湘怡,因為天氣太熱,他赤裸著上半身,連汗衫都沒有穿。他慌亂的翻著被褥,找尋他的衣服,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湘怡不聲不響的走了過去,從地板上拾起一件襯衫,遞到他的面前,輕聲的說:
  「你是在找這個嗎?」嘉文接過了衣服,惶惑的望著湘怡,後者的面頰上漾著紅暈,清澈的眼睛柔情似水,用一副充滿了關懷、憐憫、和深情的神色注視著他。他覺得一陣激盪,又一陣淒楚。凡陷在痛苦中的人,都渴望被瞭解和同情,他也是這樣。而當瞭解和同情來臨的時候,卻又往往倍感傷懷。他的喉嚨哽塞了。
  「你從她那兒來的,是嗎?」他問。
  「是的。」她答。把她的手溫暖的壓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切都讓它過去吧,不管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人總得好好的活著,是不?」「活著——為什麼呢?」嘉文無助的問。
  「為許許多多東西,或者,就為了生命的本身,人必須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何況,還有那麼多令人可喜的事情呢!約翰克爾的茶與同情,葛麗斯凱莉的後窗,最近全是好電影!天氣又那麼晴朗——蜷伏在床上才是浪費生命呢!」
  嘉文用一對懷疑而困惑的眼睛望著她。
  「或者——」湘怡紅著臉說:「你願意請我看一場電影?」
  「你——有興趣?」嘉文猶疑的問。「怎麼會沒有?」「那麼——」嘉文頓了頓:「晚上去?」
  湘怡凝視著他,眼睛裡流轉著朦朧的醉意,輕輕的點了點頭,臉紅得更加厲害了。
  窗外的落日已經隱沒,暮色正逐漸的擴散開來。或者,這將是個美麗的仲夏之夜——那些黑夜的小精靈,會在夜色裡散佈下無數的夢。人生總會發生許許多多的變故,每個人的一生,寫下來都是厚厚的一本書。不管有多少故事在不斷演變,不管有多少事情在不斷發生,時間總是那樣自顧自的流過去。日昇月沉,花開花落,一轉眼間,又是聖誕紅怒放的季節了。
  可欣抱著一大疊書,和湘怡並肩走出了校門,沿著和平東路,她們緩緩的向前走著,風很大、她們圍著圍巾,仍然感到寒意。「可欣——」湘怡先開了口,帶著幾分不安。「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什麼?」可欣問,把圍巾拉緊了一些,寒風下,她看來有些弱不勝衣。「可欣,」湘怡咬了咬嘴唇,「這半年多以來,紀遠沒有一封信給你,也沒有一點消息給你,你對他難道還沒死心?我想,他可能永遠不會再露面了!」
  「不錯,」可欣點點頭:「我也這麼想。」
  「那麼,你還等待些什麼呢?」
  「我根本沒有等待。」「這話怎麼講?我不懂。」
  「紀遠的躲避,早在我意料之中,」可欣淡淡的說,好像並不關懷。「我也絲毫不存著和他結合的念頭,那一段故事已經過去了,我把它藏在心裡,知道自己愛過,也被愛過,就夠了。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學會如何處理自己了,除了按部就班的過日子以外,我不對任何事情抱希望。沒有希望,也就可以避免失望。」「既然你對紀遠已經不抱希望,」湘怡謹慎的說,注視著可欣:「你和嘉文有沒有破鏡重圓的可能性呢?」
  可欣怔了怔。「你是什麼意思?湘怡?」
  「我就是問你,你對嘉文還有沒有些微的愛情?假如嘉文——仍願意和你重歸舊好,你願不願意再考慮和嘉文的婚事?你知道……」「湘怡!」可欣打斷了她。「你和嘉文之間不是已經很好了嗎?」「我們——是很不錯,」湘怡頓了頓。「不過,我還是要問你,你對嘉文一點愛情都沒有了嗎?」
  「湘怡,」可欣長歎了一聲。「我告訴你我心裡的話吧,對嘉文,我當然有一份感情,十幾年青梅竹馬的友誼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煞的。不過,自從發生紀遠的事件以後,我已經認清沒有和他結合的可能性了。不管我和紀遠能不能團聚,我都絕不考慮和嘉文重合。你懂了嗎?湘怡?婚姻是終身的事情,我不能欺騙他,也不能欺騙我自己。——而且,我對紀遠——」她又長歎了一聲,幽幽的說:「——始終未能忘情。」
  湘怡深深的注視著可欣,沉默了一段短短的時間,然後,湘怡輕聲的說:「那麼,可欣,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什麼事?」「我和嘉文——預備在耶誕節訂婚了。」
  可欣很快的抬起頭來,望著她的朋友。接著,她熱情的握住了湘怡的手,親切而懇摯的說:
  「我猜到可能有這一天,恭喜你,湘怡。我不能希望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了。」湘怡苦笑了一下,神情中有些蕭索和落寞。低著頭,她默默無語的走了很長的一段,才用低低的聲音,像敘說一個夢似的說:「我愛他已經很久很久了。可欣,那時他是你的未婚夫,我只能把這份感情放在心裡。」
  「是嗎?」可欣十分驚奇。「我居然沒有看出來!」
  「從你第一次把他介紹給我的時候開始。」湘怡繼續的說:「我參加你們每一個聚會,只因為有他!我從不敢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他,我只要能看看他,聽聽他的聲音,也就滿足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和他訂婚。」
  「湘怡!」可欣低喊著:「這一切真有些奇妙,不是嗎?或者,他生來就該屬於你的,注定了要屬於你的!湘怡,我很高興,真的!」她的眼眶濕潤了:「他是那樣一個天真的——
  孩子,你會給他快樂的,你比我更適合於他!」她激動的搖著湘怡的手:「祝福你們!湘怡!但願我能夠參加訂婚禮!」
  「你要聽我說嗎?可欣?」湘怡憂鬱的問。「怎麼?」「我不希望你參加訂婚禮,也不希望你參加婚禮,請你原諒我的自私,可欣,我請求你不再和他見面!行嗎?」
  「怎麼——」可欣抗議的喊。
  「他沒有忘記你,可欣。」湘怡靜靜地說:「他愛著的還是你,這就是我的悲哀。」「怎麼!」「是真的,可欣。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只是談你,談你們的童年,談你們的細微瑣事,談得傷心了就哭……我答應和他訂婚,完全是一種冒險,我希望日子久了,他可以慢慢的把你忘記。所以,可欣,假若你已經決心放棄他了,你就避開他吧!」可欣困惑的望著湘怡。
  「我還是不瞭解,」她悶悶的說:「他既然向你求婚,當然是愛上了你……」「可欣,」湘怡微笑的打斷了她。「嘉文的個性你還不瞭解嗎?他就是那樣一個沒長大的孩子,他並不是愛上了我,而是……一種需要。你懂了嗎?我不是他的愛人,是他的一塊浮木!」「浮木?」「是的,僅僅是塊浮木。他現在像個溺水的人,必須抓住一樣東西來支持他,否則他會沉下去。我就是他抓住的東西——一塊浮木!」「湘怡,」可欣愣了一會兒:「你決心嫁他了?」
  「我決心!」湘怡說:「我愛他,我要幫助他,幫助他長大,幫助他獨立,幫助他找回他自己。我不顧一切後果——雖然,這種婚姻的基礎並不穩固,很可能會變成悲劇,但我顧不了,我愛他!」可欣攬住了湘怡,緊緊的握著她的手。
  「你們會幸福的,」她保證似的說:「他會愛上你,總有一天會愛上你。你們一定會幸福的,我料定會幸福!你是他所需要的那種典型。湘怡,我向你保證,我一定避開,不再和他見面。但是,你們結婚以後,你不可以冷淡了我,你一定要常常來看我,和我聯絡,告訴我你們的一切情形,好嗎?」
  「當然,可欣。」她們站在街邊上,這已經是該分手的地方了。兩人默默的對視著,彼此都還有滿心的話講不出口,好一會兒,兩人就這樣站在那兒,最後,還是可欣先開口:
  「你家裡已沒有問題了嗎?」
  「還需要一番革命。」湘怡微笑著說:「不過,我想,補償我哥哥一些錢,也就差不多了。」
  可欣點了點頭。「那麼——再祝福你一次,湘怡,再見了。」
  「再見。」湘怡輕輕的說。
  可欣轉過身子,剛剛準備離去,湘怡又叫住了她:
  「可欣!」可欣站住了,詢問的回過頭來。
  「我也祝福你!」湘怡說,深深的望著她:「願有情人終成眷屬!」可欣笑了,擺了擺手,向家中的方向走去。笑容沒有在她臉上停留太久——因為,眼淚早已奪眶欲出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8:48

第15節

  民國四十五年,夏天。
  一件「不可能的」工程在這年夏天開工。六千多個退除役官兵和無數的失學青年、工程師、技工、學生從台灣各個角落裡湧向中央山脈。開路、架橋、炸山、築隧道……艱苦而驚心動魄的工程開始了——人的信念撞開了堅厚的山壁,把「不可能」的工程變成了一件「不可思議」的工程。
  剛剛有過一次颱風和豪雨,山路就顯得特別的崎嶇、泥濘、和陡峻。紀遠和幾個同伴,穿著笨重的長統爬山鞋,扛著十字鍬,背著行囊(裡面裝滿了踏勘工具、繩索、急救包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從那條臨時搭起的棧道上走回到工地。望見那一排數間茅草小屋和帳篷時,他不禁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就是這樣,不住的勘查、測量,勘查、測量,從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整日與岩石、樹木、泥濘為伍,和螞橫、蚊蠅、毒蛇作戰,在崇山峻嶺,杳無人跡的地區穿出穿進,這種生活,他已經過了整整的半年了。
  半年來(從四十四年冬天到四十五年夏天),他跟隨著許多經驗豐富的工程師們,深入山區,研究路基、橋樑、隧道、涵溝、擋土牆、駁坎……的種種問題,踏遍了合歡山、黑岩石、羊頭山、饅頭山、立霧大山……等重重山巒,在艱苦而困難的工作中,早已和城市脫離了關係,嘉文、嘉齡、可欣、湘怡、胡如葦……這些距離他已經很遠很遠了。他心中和眼睛裡都只有山林樹木和峭壁絕崖。整整半年內,他只到過花蓮一次,台中一次。他沒有再去台北,料想中,他在朋友們的記憶裡大概已經褪色了。
  橫貫公路正式開工以後,紀遠原準備離開山區,再回到人的世界裡去,但是,那轟轟烈烈的工程把他留住了,他捨不得離開,不為了那為數可觀的薪水,是為了那種氣魄和精神,對他具有絕大的感召和吸引力。而城市中,卻有著過多該埋葬的記憶。他留下了。日日與岩石、鑽孔機為伍,與赤裸著上身、汗流浹背的榮民們相對。他不可否認,自己經常會陷在一種苦悶、迷惘、和暴躁的情緒裡。於是,他會抓一把鐵錘,脫掉了上衣,加入那些工作的人們中,用鐵錘猛敲著那些頑石,他工作得那樣發狠,似乎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撞開那巍巍然屹立著、堅不可移的山壁。每當這時候,他的同事的工程師們,以及工務段的駐紮人員和醫務人員,都會微笑著說:「紀遠又在發洩他用不完的精力了!」
  一天的苦工,會使他飽餐一頓,然後倒在任何一個地方,帳篷內、草寮中、或鐵皮頂的「成功堡」裡,甚至於露天的岩石和草叢內沉沉睡去。他最怕無眠的夜晚,那交疊著在他腦海中出現的人影常讓他有發狂的感覺,於是他只有爬起來,找一瓶酒喝到天亮,再帶著醉意去擊打那些永遠擊打不完的岩石。工務段的人常納悶的說:
  「常看到紀遠喝酒,就沒看到他醉過,別人喝了酒要睡覺,紀遠喝了酒就敲打岩石!」
  在他們心目裡,紀遠是個不可解的青年,二十幾歲的年紀,肯安於深山莽林的生活,沒有絲毫怨言及不耐。工作起來像條蠻牛,不工作的時候,就沉默得和一塊大山石一樣。有時,他們拍著他的肩膀問:
  「喂,紀遠,你的女朋友在那兒?」
  紀遠會瞪人一眼,一聲不響的走開去。久而久之,大家對他的女朋友不感興趣了,他們給了他一個外號,叫他做「不會笑的人」。他性格裡那份活潑輕快已經消失了,山野把他磨練成一塊道地的「頑石」。
  在這些同事中,只有小林和紀遠比較親近,小林也是個剛剛跨出大學門檻的青年,只有二十三歲,是成功大學學土木工程的,和紀遠一樣,他在橫貫公路的工作是半實習性質。大概由於年齡相近,他對紀遠有種本能的親切。他屬於那種活潑爽朗的典型,常不厭其煩的把他的戀愛故事加以誇張,講給紀遠聽,然後說:「紀遠,你准經過了些什麼事,使你的心變成化石了,有一天,這塊化石又會溶解的,我等著瞧!」
  但他等不出什麼結果來,山石樹木裡沒有溶解化石的東西。沿著那條棧道,紀遠和他的同伴們回到了工務段的成功堡裡,這一段的負責人是位經驗豐富的老工程師,他正為颱風後的種種問題大傷腦筋。這一次的颱風也實在不幸,使部份的工程坍塌,又使一些技工們寒了心,堅持要辭工不幹,看見了滿身泥濘的紀遠,老工程師擔心的問:
  「前面的情形怎麼樣?」
  「和猜想的情形相同,山崩了,路基都埋了起來。不過,」紀遠堅定的咬了咬牙:「並不嚴重,我們可以再炸通它。」
  老工程師憂慮的笑了笑,歎口氣說:
  「但願每個工人都有你同樣的信心!與其僱用這些技工,真還不如全部用榮民。」紀遠沒說話,他們把調查的結果繪製了一個草圖,交代了草圖之後,他回到他的草寮裡。小林剛剛到溪流那兒去洗了澡回來,嘴裡哼著一個不知道從那個榮民那兒學來的牧羊小調:
  
  「小羊兒呀,快回家呀!
  紅太陽呀已西斜!紅太陽呀,落在山背後呀,
  黑黑的道路,你可別迷失呀。
  你迷失了,我心痛呀,
  我那遠行的人兒,丟開了我怎能不記掛?」
  
  簡單的調子也有一份蒼涼和動人的韻味,紀遠在鋪著稻草的「床」上坐下來,脫去了笨重的鞋子,頭也不抬的說:
  「有誰記掛著你嗎?唱得這麼起勁!」
  「可惜沒有!」小林說,微笑著審視著他:「情形如何?」「山崩了!」紀遠簡單的說,繼續脫掉上衣和長褲。衣服和褲子上都全是泥濘。「該死!」他咒罵著,在衣服上彈掉一條螞橫。「這種生活也厭氣透了!」
  「你也有厭煩的時候?紀遠?」小林發生興趣的說:「我以為你要娶山作老婆了。喂!紀遠,你對婚姻的看法怎樣?」
  「沒有看法!」「你是個憤世嫉俗的人!」小林說:「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你逃避到山裡面來?」紀遠怔了一下,抬起眼睛來,他深沉的注視著小林,不過,他的眼光並沒有停在小林身上,而是穿透了他,望著一個不知是什麼的地方。「逃避到山裡面來?」他悶悶的說:「或者我是逃避到山裡面來——以前也有一個人這樣說過。但是,說我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是不對的,我並不憤世嫉俗。」他的眼光從遙遠的地方收回來了。凝注在小林的臉上。「要瞭解一個人是困難的,每個人都是複雜而矛盾的動物。」
  「曾經有人瞭解過你嗎?」小林不經心的問。
  「是的。」紀遠慢吞吞的答:「她看我就像看一塊玻璃一樣,我每個纖細的感情和思想都逃不過她。被人瞭解是件可怕的事情,使你覺得週身赤裸而一無保護。可是——假若這份瞭解裡有著欣賞愛護的種種成份,你會甘於赤裸,也甘於被捕獲。」「那麼,你為什麼還要逃開呢?」
  「不能不逃開。」紀遠惘然的望著草寮外被落日染紅的岩石和峭壁。「人生的許多事情都只能用四個字來解釋:無可奈何。年齡越大,經歷越多,這種無可奈何的情緒也就越深切。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懦怯的人,面對困難而征服它,是我一貫的生活方針。可是,感情不是這樣的,你不能像對付一塊頑石一樣的敲碎它,也不能像征服峭壁一樣炸通它——它比橫貫公路還讓人困擾。是一條永遠築不通的路。」
  「她在什麼地方?」小林不動聲色的問,他驚奇著自己竟「踏勘」進了這塊頑石的內心深處。
  「她——?」紀遠的神色更加迷惘。「誰知道?結了婚?生了孩子?出了國?多半是這樣。他們會很幸福的——然後,我會被遺忘……十年二十年之後,他們會偶然的提起來,那個紀遠,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話資料,那個紀遠!」他的脖子脹紅了,突然間,他跳了起來,游移的神志陡的清醒了,瞪視著小林,他咆哮的說:「見了鬼!我幹什麼要和你談這些?你這個討厭的,探聽別人秘密的小鬼!」抓起了換洗衣服和毛巾,他憤憤的走出草寮,向溪邊走去,草寮外的夕陽溫柔的迎接著他,晚風吹涼了他腦中聚集的熱血。他對自己搖了搖頭,蒼涼的自語了一句:「我是太累了,太疲倦了!」走到溪邊,他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撫摩著多日未刮鬍子的下巴,又低低的加了一句:「我到底只是一個人哪!不能變成塊石頭!」
  早晨,紀遠在錘打石塊的敲擊聲中,鑽孔機的吼叫聲中,和榮民工作時的「吭唷」聲中醒了過來。隔夜的宿酒未消,腦子裡仍然有些昏昏沉沉。面對著滿山的陽光,他挺了挺背脊,希望振作一下渙散的精神。夜裡,他有一個奇怪的夢,夢到自己在濃霧瀰漫的荒山中行走,匆匆忙忙的找尋著方向,但是霧把什麼都掩蓋了,走來走去都碰到峭壁林立,要不然就突然發現自己站在懸崖的邊緣,而驚得一身冷汗。然後,他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遙遠的地方呼喚著自己,呼喚的聲音越來越近,他身不由己的跟隨著這聲音走去,於是,忽然間霧散了,他應前出現了一條道路,他順著這道路向前走,那呼喚的聲音更近了,他變成了渴切的奔跑:「等著我!」他嚷著,不停的向前奔跑,跑著,跑著……陡然間,他眼前一亮,可欣亭亭的站在那兒,一對哀哀欲訴的眼睛火熱的注視著他,他一驚,醒了,什麼都沒有了。
  「她在那兒?她怎樣了?」望著暴露在陽光下的岩石,他在心中低問著。可欣的幻像纏繞著他,苦惱著他,再挺了挺背脊,他為自己的軟弱而惱怒了。「我是怎麼了?著了魔嗎?」抓起一把鐵錘,他加入了工作著的榮民群眾裡。
  劈不完的岩石,那麼多那麼多。前面在炸山了,轟然巨響,碎石紛飛。紀遠握緊了鐵錘,向那些石塊猛力錘去,一錘又一錘,他胳膊上的肌肉凸了起來,裸露的背脊曝曬在烈日之下,大粒大粒的汗珠滲透了毛孔,又沿著背脊流了下來。更多的汗珠跌進了石堆之中,立即被滾燙的石頭所吸收。太陽升高了,火般的炙曬著大地。紀遠發狂的揮著鐵錘,似乎恨不得一口氣把整個中央山脈擊穿。「可欣在那兒?可欣怎樣了?」儘管手的工作不停不休,腦子裡仍然無法驅除那固執的思想。他停了下來,用手抹了抹滿是汗水的臉,困惑的扶著鐵錘站著。「都是小林不好,」他想著:「全是他幾句話勾出來的。」但是,可欣到底怎樣了?到底在何方?
  「喂,老弟,休息一下吧!」他身邊的一位榮民碰碰他,遞給他一支新樂園。
  燃起了煙,他注視著峭壁下的河谷。煙霧裊裊上升,消失在耀眼的陽光之中。有多久沒有回台北了?兩年?兩年是多少天?這世界能有多少不同的變化?或者,他應該回台北去看看了,去看看老阿婆,去看看小辮子,去看看他所離棄的世界。他蹂滅了煙蒂,重新舉起鐵錘,但他的思想更不寧靜了,那念頭一經產生,就牢牢的抓住了他;回台北去!回台北去回!!台北去!!他猛劈著石塊,每一擊的響聲都是同一音調:回台北去!有一個人從山坡上滑了下來,連跑帶跳的來到他的身邊,他看過去,是小林。不知是什麼東西讓這孩子興奮了,他眼睛裡亮著光彩,喘著氣喊:
  「紀遠!」紀遠停止了工作,詢問的注視著小林。
  「什麼事?」「來,來,」小林不由分說的奪過他手裡的鐵錘,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說:「丟下你的工作,跟我來吧!有一件出乎你意料之外的事情。」「你在搗什麼鬼?」紀遠狐疑的問。
  「你跟我來就是了!」小林嚷著,拉著紀遠就走。
  紀遠不解的蹙起了眉,不太情願的跟在小林後面,離開了那喧鬧的施工地段。小林顯然陷在一種神秘的愉快裡,不時回過頭來對著紀遠微笑。這孩子永遠有一顆快樂而熱情的心;紀遠不能對他賣關子的態度有所呵責。走到了工務段的成功堡前面,小林回過頭來,笑著說:
  「你進去吧!我想,那溶劑出現了!」
  紀遠瞪了小林一眼,他在說些什麼鬼話?一聲不響的,他走進了屋內,突然陰暗的光線使他的視線有幾秒鐘的模糊,然後,他看到老工程師正含笑的注視著他:
  「唔,紀遠,你有一位朋友來看你!」
  他跟著老工程師指示的方向看去,一瞬間,他眼花撩亂,什麼都看不清楚。用手揉了揉眼睛,他再對那個方向看過去,那人影依然存在,似清晰又似朦朧的站在那兒,如真如幻,如虛如實。他瞪大了眼睛,在絕大的驚愕和惶惑之中,完全呆住了。「好吧,紀遠,你們談談吧,我出去視察一下。」老工程師含蓄而瞭解的望著面前這一對青年,逕自走了出去,並且好意的帶上了房門。室內繼續沉寂著,紀遠的額上在冒著汗珠,用手揮去了汗,他潤了潤乾燥的嘴唇,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好半天,才能用瘖啞的聲音問:
  「你——怎麼來的?」「走來的。」那人影說,一抹淒涼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她看來比他鎮定得多。「我費了許多時間才打聽到你在這兒,一星期前我乘蘇花公路的車子到花蓮,被颱風阻住,三天前動身,步行了三天,才到這兒——一個背糧食的山胞帶我來的。」
  紀遠凝視著她,依然是披肩的長髮,深邃而智慧的眸子,和修長的身段。一件鑲著小花邊的白襯衫,一條藏青色的長褲,褲腳佈滿泥濘。這是她?唐可欣?他陡的振作了,再揮去額上的汗,他喃喃的喊:
  「老天爺,這真是你?可欣?」「是的,是我,」可欣甯靜的說:「怎樣?不歡迎?是嗎?」
  「說真的,」紀遠迷亂的說:「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你是這樣一位——不速之客。」他走到桌子旁邊,慌亂的想找點什麼來鎮定自己。終於,他從冷開水瓶裡倒出一杯水來,遞給可欣說:「你一定渴了,走了那麼多路,你要喝水嗎?」他的語氣還算冷靜,但他握著茶杯的手洩漏秘密的顫抖著。
  「是的,謝謝你。」可欣接過了水,靜靜的注視著紀遠。
  「你使我嚇了一跳,真的。」紀遠語無倫次的說,覺得手腳都無處可放,又急需找些話來說:「台北的朋友都好嗎?嘉——嘉文怎樣?」「他很好,到今年年底,他就要做爸爸了。」
  「是麼?」紀遠狠狠的盯著可欣,那苗條的身段並不像個將做母親的人呀。「他去年夏天和湘怡結了婚,你總沒有忘記湘怡吧?」可欣也同樣盯著他:「他們生活得很快樂,湘怡是個很標準的妻子,他們都熱心的在等待著孩子的出世。」
  「是麼?」紀遠只能無意義的重複著這兩個字,他腦子裡紛亂成了一團。可欣會跑到這深山窮谷裡來找他,嘉文已和湘怡結了婚……展露在他面前的事實使他驚悸惶惑,還有一份不敢相信的狂喜之情。他的心臟在撞擊著胸腔,猛烈到使他暈眩的地步,他怕血管會在他腦子裡爆裂。但是,眼前這個少女是多麼的冷靜呀!「那麼,你呢?也好嗎?」
  「是的,也很好,」可欣微笑著:「就像你看到的。」
  「沒有朋友?沒有——結婚?」紀遠衝口而出的問,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結婚?」可欣依然在微笑,沉靜而顯得莫測高深。「我正在考慮中。」「是麼?」紀遠額上的青筋在跳動。「那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的同學?」「很難講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可欣說,走到桌子旁邊,把茶杯放在桌上,那杯水一口也沒有喝過。她現在站得離他近了,發亮的眼睛深深的望著他。「兩年前他離開了我,最近我才把他找到,我還不能斷定他要不要我——在感情上,他是個怯弱的動物。」紀遠盯著她,他們默默的對視著,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兩個人誰也不開口。紀遠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心臟跳得連肌肉都悸動著。然後,他伸出手來,輕觸著可欣垂在肩上的頭髮,他那樣小心翼翼,彷彿她是紙做的,碰一碰就會碎掉。他的手從她肩上移到她頭頂上,又從頭頂上滑下來,沿著她的面頰撫摩到她的下巴,他的眼睛溫柔的注視她,低低的從嘴唇裡吐出幾個字:「你這個小傻瓜!」接著,他的胳膊圈住了她,他的吻開始強烈的落在她的發上、面頰上、嘴唇上,帶著深深的顫慄的需索。他吻得那樣多,好像這一生都不會停止。好不容易,她才喘過氣來,把零亂的頭髮拂向腦後,她看到他哭過了。他的眼圈紅著,面頰上淚漬猶存,在這充滿了粗獷的男性的臉上,顯得特別的奇異。他攬住她,把她黑髮的頭撳在他裸露的胸膛上,那結實的、帶著汗和泥土氣息的肌膚貼緊她的面頰,她可以聽清那心臟是怎樣沉重而狂猛的擂擊著。他的聲音低沉、溫柔、而誠摯的在她耳畔響起來:「你一定吃過許多苦,受了許多折磨,是不是?可欣?但是,這些都過去了,你將不再受苦了,你會有一個最負責任的丈夫。」可欣的眼眶濕潤,她永不會懊悔自己這一段長途跋涉的追尋,她終於找到了她所要找的。經過這麼一段漫長的時間,期待、掙扎、奮鬥……這個男人才屬於了她,永不會再離開她了。含著淚,她抬起頭來,打量著她的未婚夫,那被太陽曬成黑褐色的皮膚,那滿是鬍子的下巴,那裸露的肩膀和胸膛,他簡直像個道地的野人!搖搖頭,她滿足的歎息了一聲,低低的說:「我看到你劈開那些石頭,你那個姓林的朋友指給我看的,你可以劈開那些石頭,紀遠,但是你再也無法把我從你身邊劈開了。」回答她的是紀遠有力的胳膊,那手臂裡是個安全、溫暖而堅實的所在,她再歎息一聲,初次感覺到三日跋涉後的疲倦。就這樣,當老工程師推門進來時,發現這一對情侶正默默的依偎在一塊兒。看到了他,紀遠抬起了他亮晶晶的眼睛。
  「您願意幫人證婚嗎?工程師?」
  「證婚?」老工程師怔了怔。「什麼時候?」
  「就這一分鐘!」「什麼!」老工程師吃驚的叫了起來,於是,他詫異的看到了那個「不會笑的人」的笑容——那樣幸福、甜蜜、而愉快。這一夜,在一塊遠離人群的大岩石上,並躺著一對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喁喁細訴著亞當夏娃時期就有過的言語。山樹迷離,星月朦朧,連小草都沉醉在他們的低語裡。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09:21

第16節

  窗口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暉,斜斜的射在客廳的小茶几上。湘怡站在茶几前面,正在修剪著一束剛剛從花園裡采進來的花朵,把它們一枝枝的插進花瓶裡。每插進一枝,她就側著頭打量一番。夕陽在她的手上、身上、頭髮上、和那些花朵上,都淡淡的染上一層微紅,這份閒暇的工作在慵慵散散、困睏倦倦的氣氛中緩慢的進行著。
  一枝玫瑰,一朵百合,一匹鳳尾草……湘怡修著,剪著,插著,卻顯然有些兒心神不屬,看看手錶,五點半,再過不久,嘉文該下班回來了。嘉文這個工作,完全不是學以致用,念了外文系,卻在銀行裡當職員,難怪他就牢騷滿腹了。可是,有多少大學畢業生,要找這樣的工作還找不到呢!又是和杜沂在一個銀行,可以一塊兒上班下班,獲得許許多多的便利,在這人浮於事的時代,能有這樣一個工作實在不錯,湘怡總認為嘉文的牢騷有些過分和多餘。
  困擾著湘怡的,還不止嘉文的牢騷。大學畢業以後,嘉文憑著紀遠打他那一槍所受的傷,不知怎麼竟獲得了免役。杜沂對嘉文愛護備至,出於一位父親的自私,總覺得軍訓太苦了,能免則免。湘怡的想法就不同,她瞭解嘉文,像一棵溫室裡培養出來的脆弱的小樹,見不得陽光也禁不起風雨。軍訓正可以訓練訓練他,又不是真的身體吃不消,何不接受這種訓練呢?但,嘉文既不願受訓,杜沂又贊成他們早日成婚,再加上又獲准了免役,嘉文向來秉性溫順,也就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就這樣,他們在畢業那年的暑假就結了婚,到現在已整整一年了。結婚後這一年中,湘怡實在不能說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他們和杜沂住在一起,嘉文原來的房間修繕改裝後成了他們的新房。杜沂寵愛而欣賞他這個兒媳婦,絕不亞於以前的喜歡可欣。嘉齡和嫂嫂並不接近,但也從沒有像一般小姑子那樣難以伺候,她的生活和湘怡的距離很遠,她大部份時間停留在外,湘怡除了上課(畢業後她被分發到×中實習)就永遠守在家裡。就是嘉齡在家的時間,她們相處得也十分和洽。嘉齡常常拍撫著湘怡的肩膀,笑著說:
  「湘怡,」她始終沒有改口喊她嫂嫂,這是習慣使然。「你真是個道地的賢妻良母,你怎麼能這樣安份的待在家裡面?要我,永遠也做不到!」「有一天會做到,當你碰到一個能使你安定下來的人的時候。」湘怡說。「不會!」嘉齡皺皺眉。「告訴你,湘怡,我血管裡一定有份反叛的血液,讓我永遠無法安靜。」
  湘怡不再說話,或者嘉齡說的也是實情,湘怡知道嘉齡母親的故事。看到嘉齡經常遊蕩在外,和隨時更換的男友,常使湘怡有種模糊的隱憂,擔心著這個少女的前途。不過,這到底不是需要她來擔心的事情,何況嘉齡正在成長,又何況,她還有個可以管束她的父親。
  這些都不讓湘怡困擾,時間很空很閒,一年實習滿了之後,她沒有繼續教書。家庭和諧而自然,再不用看哥哥嫂嫂的臉色,洗那些洗不完的衣服,聽嫂嫂的冷嘲熱諷。若干年來,她才初次覺得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下女愛戴而信服新的少奶奶,家用豐富得用不完。每天澆澆花,整理整理花園,偶爾下廚房做兩樣杜沂和嘉文愛吃的菜,給未出世的嬰兒象徵性的做幾件小衣服……日子流過去了,沒有什麼能讓她不滿意的地方。可是,生活裡總有那麼一點看不見痕跡的暗潮在起伏醞釀,問題在那兒呢?湘怡心裡也隱隱明白癥結所在,因此,她無法毫無保留的歡笑,無法一無顧忌的享受陳列在她面前的幸福之杯。每當夜深人靜,她會對著躺在她身邊的嘉文的臉沉思,久久無法入睡。
  最後一枝花插進了瓶裡,湘怡退後兩步,做末一次的打量,然後滿意的把花瓶放在茶几的正當中。拋去了剪下的殘枝敗葉,她在沙發中坐了下來,微微感到幾分疲倦。一條小生命正在她體內茁長著,她以過多的喜悅來等待孩子的出世,現在才是九月,孩子會在十二月底出世。她常常會陷在一種恍惚的情緒裡,用許多時間去揣測孩子是男抑或是女?
  一陣門鈴響,湘怡從沉思裡驚跳了起來,等不及阿珠去應門,她已經搶先走進花園去開了大門。門外,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只有杜沂,而沒有嘉文。來不及掩飾臉上的失望,杜沂已經看出來了。「怎麼?」杜沂有些詫異:「嘉文沒有回家?」
  「沒有呀!」湘怡不安的說:「他不是在上班嗎?」「下午他早退了,」杜沂說,立即傳染了湘怡的不安。「或者他臨時要辦什麼事,大概馬上就會回來了。怎樣?今天晚上有什麼好菜嗎?」他故作輕快的問。
  「炒了個素什錦,」湘怡說,臉上掠過一個悄悄的微笑。「醫生說您不能吃油膩。」「吃一點油膩也沒關係呀,」杜沂皺了皺眉,「你早上不是說要燉個蹄膀嗎?」「您別急,爸,」湘怡笑得很甜。「素什錦是用豬油炒的。」說完,她笑著溜進了廚房裡。
  杜沂用欣賞的眼光望著湘怡的背影,他從沒有看過比湘怡更安靜、更柔順的女孩,而且,她又對所有的人都那麼體貼關懷,包括這個做公公的他。這些年來,他雖然有一兒一女,卻很少享到兒孫之福,沒料到這個兒媳竟使他充分享受到做父親的好處。也由於過分喜歡湘怡,他對嘉文就有份薄薄的不滿。閨房之事,他做父親的當然不便過問,但他總覺得嘉文待湘怡缺乏一份熱情。例如早退而不回家,這已經是一星期裡的第三次了,這孩子到底在搞什麼鬼?
  吃晚飯了,嘉文仍然沒有回來,倒是嘉齡先回家,一進門就嚷餓。湘怡原準備等等嘉文,但看到杜沂和嘉齡都沒有等的意思,只好暗中留下一盤菜,預防嘉文沒吃飯回來時可以熱熱吃,就開了飯。嘉齡用眼光對周圍一掃,聳聳肩說:
  「怎麼!哥哥又沒回家!」望著湘怡,她半開玩笑半正經的說:「你當心,湘怡,哥哥該管了。對男人可不能脾氣太好,對不對?爸爸?」她轉向父親,做了個鬼臉。
  「你少管閒事,吃你的飯吧!」杜沂說,不滿的瞪了她一眼:「你整天忙些什麼?見不到人影。」
  「交朋友,玩,跳舞!」她坐正身子,突然說:「對了,爸爸,我去學聲樂,好不好?」
  「好呀!」杜沂說:「這才是正經念頭,你想和誰學?明天去打聽打聽看。」「申學庸,怎樣?」「只怕人家不肯收你!」
  「為什麼,難道我的嗓子不夠好?」嘉齡抗議的問,立即拉開嗓門,唱了兩句「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又自下批評:「標準的女高音嗓子!」
  「好了,飯桌上也不肯安靜!」杜沂說:「吃飯!別唱了!」
  湘怡暗中看了嘉齡一眼,她奇怪嘉齡那灑脫和滿不在乎的個性,失戀對於她彷彿也沒什麼,她懷疑嘉齡心裡還有沒有紀遠的影子?注視著嘉齡愉快的神情,她問:
  「你有男朋友了嗎?嘉齡?」
  「男朋友?太多了!」嘉齡立即看出了湘怡言外之意,衝口而出的說:「我才不是那種會對一個人死心塌地愛到底的人,像哥哥那樣永遠忘不掉唐可欣!」話一出口,嘉齡馬上感到不對頭,但是已出口的話又收不回去了,不禁一陣燥熱,臉就紅了。飯桌上有一段短時間的尷尬,還是嘉齡先打破了沉默,用輕快的聲音嚷:「湘怡,我今天又收到胡如葦一封情書,他被分發到海軍氣象所服役,你猜怎麼,這糊塗鬼在向我求婚呢!」湘怡抬起眼睛來望了望嘉齡,為了掩飾自己那份微微的不安,更為了避免讓嘉齡難堪,她也用活潑的,發生興趣的口氣說:「那麼,你預備怎樣呢?胡如葦很不壞呀!」
  嘉齡聳聳肩,又挑挑眉毛。
  「很不壞?我承認。只是——愛情不來兮,無可奈何!」
  「我看你不是愛情不來兮無可奈何,」杜沂望著充滿了青春氣息的女兒,竟然也冒出一句俏皮話:「你是愛情太多兮,應接不暇!」湘怡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嘉齡瞪圓了眼睛,鼓著腮,抗議的喊:「爸爸!什麼話嘛!」喊完,禁不住也笑了。飯桌上的空氣頓時輕鬆了起來,剛剛那一陣小小的尷尬已經過去了。吃完飯,阿珠撤去了碗筷。湘怡走進客廳,扭開唱機,放上一張水上組曲,音樂琳琳朗朗的流瀉出來,縈繞於初夏的夜色裡。小茶几上的玫瑰放著幽香,花園裡的蟲聲唧唧。夜,永遠有著它神秘的、難解的魔力,會使溫馨的更加溫馨,而寂寞的更加寂寞。水上組曲、韓德爾、巴哈、貝多芬、托斯卡尼尼、海飛滋、門德爾松……湘怡不知道自己在胡亂的想些什麼,而夜卻在音樂家的音符下滑過去了。深夜,一家人全睡了。也可能有人在無眠的挨著長夜,但,最起碼,這幢住宅靜得沒有絲毫聲息。湘怡倚著臥室的窗子,靜靜的坐著,她聽到院子裡樹葉墜地的聲音,巷口餛飩擔敲梆子的聲音,以及遠處屋頂上一隻夜遊的貓在呼喚的聲音……只是沒有嘉文回家的聲音。她膝上放著一件未完工的嬰兒服裝,卻無心於針線。時間在期待中變得特別滯緩,思慮卻相反的在每一秒中裡紛至沓來。他到何處去了?會不會出了事?車禍?生病?還是流連於某種場合樂而忘返?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於,大門有了動靜。湘怡凝神傾聽,鑰匙在鎖孔中轉動,大門開而又闔。是的,嘉文回來了。她聽到了腳步聲踩在花園的碎石子路上,放下了嬰兒衣服,她從椅子裡跳了起來,看看手錶,已經一點多鐘。免得驚醒老人起見,她輕悄而迅速的走進客廳,打開客廳通花園的玻璃門。嘉文果然站在門外,月光下的臉色顯得蒼白,一向清亮的眼睛晦暗而疲倦。
  「怎麼這樣晚回來?」湘怡低低的問,沒有等答覆,就又催促的說:「快進來,不要吵醒了爸爸和嘉齡。」
  嘉文一聲不響的走進臥室,把領帶從脖子上扯下來,拋在床上,身子就沉重的倒進椅子裡。湘怡小心的看了他一眼,那佈滿紅絲的眼睛和氣色不佳的臉龐,他遭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了?走過去,她輕輕的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立即吃驚似的說:「你冷了,這麼晚回來,應該多帶件衣服。」
  「我不冷,還熱得很呢!」嘉文有些煩躁的用手抹抹臉。
  「晚上到那裡去了?」湘怡柔聲的問,怕過分追問他的行蹤會使他不高興。「有朋友請吃晚飯!」嘉文簡單的說。
  吃晚飯?吃晚飯又何至於吃到半夜一點鐘!但是,湘怡不想再追問下去,男人有自己的世界和自由,她不願成為一個干涉丈夫一舉一動的妻子,許多失敗的婚姻就由於妻子過分嘮叨和專權。不過,等待和擔心的滋味實在不太好受,她走開去整理床鋪,一面說:
  「以後晚回家,先打個電話給我好不好?免得我著急。」
  「急什麼呢?」嘉文打了個哈欠,淡淡的說:「又不是小孩子會迷路!」湘怡不再多說什麼,鋪好了床,她回過頭來問:
  「要不要洗個澡再睡?我去幫你燒洗澡水,這麼晚別叫阿珠了,她一天工作也怪累的。」
  「洗澡倒可不必,」嘉文精神不佳的揉了揉額角:「有吃的東西沒有?我餓得要命!」
  想必那位請吃飯的朋友不夠慷慨。湘怡急忙說:
  「有,有。我幫你留了一碟炒肉絲,沒有湯,這樣吧,給你下一碗肉絲面好不好?」
  「好吧,什麼都行!」湘怡躡手躡腳的到了廚房,幸好煤球爐還有餘火,加上兩塊炭,她用最快的速度作了一碗麵出來。端到臥室裡,嘉文看來已經十分不耐了。「等不及了?」湘怡笑著問:「沒辦法,火一直上不來。趕快吃吧!」嘉文坐在桌子旁邊,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湘怡把椅子搬到他身旁,津津有味的看他吃。她喜歡看他飢餓的樣子,就像許多母親喜歡看孩子的饕餮一樣。嘉文把一碗麵狼吞虎嚥的吃完了,精神立即振作了許多,心情也開朗了,用手巾擦了擦嘴,他滿意的抬起頭來,望著坐在一旁的湘怡。燈光下,湘怡的臉沉靜秀氣,眼睛柔情脈脈,他的良知一動,有些為自己的晚歸抱歉起來。「湘怡,」他凝視著她,溫存的說:「你真好。」
  一句沒有粉飾的,直截了當的評語,卻使湘怡一陣心跳而臉紅了。站起身來,她步到嘉文身後,把兩隻手搭在他肩膀上,低低的說:「只要你喜歡我,我就心滿意足了,嘉文。」
  嘉文被那深情款款的語氣所感動了,回轉身子,他摟住了湘怡的腰,後者那藏在睡袍下的臃腫身段更提醒了他,對一個孕婦來講,深宵等門一定太疲倦了。他歉疚的,帶著些稚氣的激動說:「以後我一定不這麼晚回家,湘怡,你猜我到那裡去了?本來我不想告訴你的,但是你這麼好,我不能對你隱瞞,我是……」湘怡一把握住了嘉文的嘴,用一對受驚的眸子瞧著他,緊張的說:「別講!嘉文,如果你去了什麼壞地方,還是不要告訴我吧!我寧可不聽!」「不過,」嘉文掙開了湘怡的掌握,固執的說:「我一定要告訴你,要不然我會睡不著覺。湘怡,我對不起你,讓你這麼晚還為我等門,而我卻……卻……在外面荒唐,我是受了魔鬼的引誘!……」「別說吧!嘉文,請你不要說!」湘怡低喊,祈求的看著嘉文,臉色發白了。「我什麼都不要聽,我也不怪你,這麼晚了,還是睡覺吧,好不好?」
  「可是,你一定要聽我!湘怡。」嘉文那孩子氣的固執一發,就絕不肯改變。「我並不是本心要學壞,完全是小張和小陸兩個人死拖活拉的要我去,我也知道這不是好事情,可是,到時候就身不由主的跟他們去了!……」
  「老天!」湘怡喊了一聲,決心面對現實了。「你痛快點說吧,你到底去了什麼鬼地方?」
  「跟小陸他們在一塊兒賭錢。」
  「賭錢?」湘怡詫異的問,接著,就突然感到一陣解脫後的鬆弛。噢!不過是賭賭錢而已!這傻孩子神神秘秘、吞吞吐吐的,她還以為他去了什麼酒家妓院呢!賭錢雖然不好,比起那些來還好得多。她鬆了一口氣,注視著嘉文那對坦白、求恕的眼睛,和那股犯罪後懊惱的神情,她像個溺愛的母親般的吻了他:「好了,嘉文,別放在心上了,只希望你以後不再受他們的引誘。」嘉文高興起來,良心上的負荷一旦交卸了,他覺得自己和嬰兒一樣的純潔,捧住湘怡的臉,他深深的吻她,纏纏綿綿的吻她。剛剛那種犯罪似的感覺已消失得乾乾淨淨,他又自認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湘怡,你真好,湘怡,」他重複的說,重複的吻她。
  「好了,好了,」湘怡說,眼眶沒來由的有些潮濕:「早些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嘉文沒有放開她,他的眼睛在她臉上上上下下的巡逡,似乎在找尋什麼,眼光裡罩上一層朦朦朧朧的光彩,使他的臉像浮在霧裡。湘怡的心臟收緊,潛意識的體會到什麼。每當嘉文如此看她,她就感到自己被遺失了。那是奇怪的一刻,她知道他看到的不是她。「為什麼把頭髮盤起來?」他低聲問,聲音裡有種不尋常的瘖啞。「天氣太熱了,披下來會出汗。」她說。婚前,她習慣於梳兩條辮子,婚後,她就依照嘉文所喜歡的樣式,讓頭髮自然的垂在背上。「這使你看起來老氣。」嘉文說,伸手抽掉了湘怡頭上的發針,立即,髮髻散開了,濃厚的頭髮像水般披瀉下來。嘉文的眼光恍恍惚惚的在她臉上移來移去,他的胳膊變得堅硬而有力。「你真美,可欣。」他喃喃的說,聲音輕得像夢囈。然後,他的唇輕輕的觸過她的,那樣溫柔,那樣小心,似乎怕碰傷她。「可欣,可欣,可欣。」他低叫。
  湘怡渾身痙攣,跟著痙攣同時來到的,是一種穿透骨髓的寒冷。她顫慄起來,注視著神思恍惚的嘉文,她沒有勇氣,也不忍心去點穿他。而另一種近乎絕望的、受傷的感覺讓她神經緊張。她用帶淚的聲音低喊:
  「放開我,嘉文,讓我去。」
  嘉文的胳膊箍得更緊了,他的唇開始火熱的貼住了她,她可以感到他身體的顫動,和那呼吸的熱氣。他嘴裡仍然在不停的低喚:「可欣,可欣,可欣。」
  「放開我,」湘怡掙扎著,眼淚滑下了她的面頰。「放開我,嘉文,你會弄傷了我們的孩子!」
  嘉文猛的放開了她,湘怡最後那句話像閃電一樣擊醒了他。用手抹抹臉,他茫然的注視著湘怡。接著,一層紅暈飛上了他的面頰,他自己所弄的錯誤使他懊惱,而又愧對湘怡,還有份難以解釋的沮喪。於是,他逃避的往床上一躺,拉開棉被,蓋住身子,訥訥的說:
  「對不起,我太累了。」
  湘怡沒說話,默默的拭去了淚痕,她把嘉文吃過的碗送進廚房裡去洗乾淨了,再接好第二天要用的煤球。當她回到臥室裡來的時候,嘉文已經閉上眼睛,彷彿是睡著了。她滅掉了燈,在嘉文的身邊平躺了下來。聽著嘉文均勻的呼吸,她痛苦的闔上眼睛。「或者我錯了。我不該嫁給他。」她迷惘的想著,用手指纏繞著自己的長髮,她明白了。他刻意把她打扮成她——唐可欣。她是個替身,另一個女人的替身。翻轉身子,她把面頰撲進枕頭裡,輕輕的啜泣起來。
  一隻手伸了過來,怯怯的撫摸著她的肩膀,嘉文的頭湊向了她,用那種孩子闖了禍而不知道如何去善後的口氣,囁囁嚅嚅的說:「原諒我,湘怡,我不是有意的。」
  湘怡抽噎得更加厲害了。
  「真的,我不是有意的。」嘉文仍舊低聲下氣的說著。
  湘怡把手放在嘉文的肩膀上,忍不住淚水的迸流,她哭泣著說:「我沒有怪你,嘉文,我傷心的就在於你不是有意的呀!」把頭深深的埋進枕頭裡,她哭不盡自己的沉痛、悲愁、和無可奈何。夜被眼淚濕透,又被眼淚沖走,窗外,黎明已經近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10:04

第17節

  同一個晚上,紀遠和可欣在台北完成了他們小小的婚禮,沒有請客,沒有宴會,也沒有蜜月旅行。下午三點鐘,在法院公證,晚上,他們自己準備了一些酒菜,碰了杯,吃了所謂的交杯酒,唯一的賓客是從橫貫公路趕來參加的小林。午夜,小林告辭,家裡就剩下一對新夫婦和沈雅真默默相對了。
  和嘉文類似,這對小夫婦沒有分居出去,他們的新房是設在原來雅真那幢房子裡,也就是可欣的臥室,稍加佈置和改裝而成。雅真對於這個婚禮,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滿,多年以來,她幻想過幾百次可欣的婚禮,熱鬧、隆重、漂亮……數不清的賓客,數不完的玫瑰花,可欣打扮得像個小仙子,和嘉文手挽手的周旋於賓客之間……可是,如今,她的女兒終於結婚了,新郎不是她幻想中的男孩子,一切也都和想像中差了十萬八千里。舊的社會關係因婚變而打斷,杜家和唐家自從毀婚後就斷絕了來往。這婚禮,如此簡陋,如此潦草,如此淒涼(在她眼睛裡是這樣),尤其是——和預料中差別得如此之大!使她充滿了說不出的失望和傷心。她不瞭解這年輕的一對,從可欣毀婚之後,母女間就有一層無形的隔閡,現在,她感到這層隔閡更深了。「媽媽,」可欣把母親的茶杯裡斟滿了熱茶,送到雅真面前,用一對坦白、熱情、而光亮的眼睛注視著母親。「您要喝茶嗎?」「可欣,」雅真用手握住了女兒,低聲的說:「讓我再看看你。」她的語氣和神情,都好像女兒要遠離了一般。
  可欣靠近了雅真,用手攬住雅真的肩頭,對母親展開了一個溫柔、幸福、而甯靜的微笑。
  「媽媽,」她親切的說:「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不過,婚禮只是形式,主要的是結婚的人有沒有誠意。媽媽,我也願意有鋪張的婚禮,但是,在經濟情形不允許的情況下這樣結婚也不錯了。最重要的,是我嫁給了一個我所要嫁的人。好媽媽,我告訴你一句話,我相信在這一刻,全世界沒有一個比我更快樂更幸福的人!」
  雅真還能說什麼呢?「快樂」和「幸福」是世界上最稀有的兩樣珍寶,如果可欣已經獲得了,那麼,她還能有什麼更好的希望呢?越過可欣的肩頭,她的目光停留在紀遠的身上,那個年輕人正斜倚著桌子,端著一杯茶,微笑的注視著她們母女。「過來,紀遠。」雅真伸出另一隻手,對紀遠說。
  紀遠放下茶杯,走了過來。雅真握住了他,深深的注視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說:
  「紀遠,你並不是我選擇的女婿。」
  「我知道。」紀遠望著她。
  「到現在,我對你瞭解得還太少,」雅真繼續說:「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喜歡你,不過,我已經準備要喜歡你了。」她不自覺的微笑起來,這年輕人身上有某種令人心折的力量。「說實話,有一段時間我相當反對你,但是,為了可欣,我只得隱忍。所有做母親的,對兒女都會有過多的希望,我對可欣也是。不過,隨著時間和經歷,我的看法也改變了很多,我現在只希望可欣快樂,因為快樂是世界上最難得到的東西。」她把可欣的手交在紀遠的手裡,用兩隻手緊緊的握住它們。「紀遠,我現在把可欣給你了,我不要求你將來發大財、成大名、立大業,只要你向我保證一件事,保證永遠讓可欣快樂。」
  紀遠注視著雅真,他的眼睛誠懇真摯,嚴肅的點了點頭,他鄭重的說:「我向您保證。伯母。」
  「你應該改口了,紀遠,」可欣插進來說:「你該叫一聲——」「我知道,」紀遠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一個對我很陌生的字。我從小就失去母親,父親是個飄泊江湖的藝人——他自己有個技術團,我跟著他東奔西跑。沒多久,他和一位女藝人同居,強迫我學習許多我不願學的東西,我逃走了。從此,我流浪了很多地方,做過學徒、苦工、泥水匠……一直在半工半讀,我知道只有不斷奮鬥,才可能闖出天下,我不想再做個江湖藝人。大陸解放後,我來到台灣,又考進大學——命運對我是很寬大的。這樣子長大,我幾乎沒有享受過家庭溫暖,我也不記得什麼時候我曾叫過『媽』,」他的目光朦朧的、熱切的望著雅真,帶著份孺子的渴慕之情,低低的說:「我紀遠何其幸運。您已經接納了我,是麼?我可以叫您一聲——」他用舌頭潤潤嘴唇,顯然這個陌生的字有些難於出口。「媽?」雅真突然感到熱淚盈眶,一剎那間,她有擁抱這個男孩子的衝動。從紀遠簡單的敘述裡,她讀出許多不簡單的血與淚。這孩子沒有隱瞞他的身世,從童年到現在,這是多麼漫長的一段時間!她明白可欣的感情了。嘉文可能是株溫室裡的奇卉,紀遠卻是棵禁得起風暴的大樹。在他那枝椏和密葉之下,應該是個安全而可靠的所在。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她懂了!明白了,也放心了。握緊那兩隻手,她喃喃的說:
  「什麼都好了,我現在有兩個孩子了。」凝視著紀遠,她納悶的又加了一句,「奇怪,我剛剛才在準備喜歡你,現在我就已經喜歡你了。」用手背揉揉濕潤的眼睛,她在滿足與欣慰的激情中,早已忘記曾為婚禮的簡陋而有過的傷心和失望了。
  夜深了,一對新人回到新房裡。窗外繁星滿天,月華似水,房間裡意密情深,溫馨如夢。可欣和紀遠依偎的站在窗前,看著那星月朦朧的小院子裡,幾點流螢在夜霧中穿來穿去。紀遠的手臂擁著可欣的肩,後者的頭倚靠在前者堅實的胸膛上。室內靜悄悄的沒有絲毫聲息。書桌上燃著一對紅色的喜燭,這是雅真特別安排的,燭光熒熒裊裊,更增加了一份夢般的情調。「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可欣輕聲的說。
  「什麼東西?」「關於你那些事,你的家庭,和你的童年。」
  「你沒聽過的事還多著呢!」紀遠笑了笑:「慢慢的我會告訴你,一些掙扎,一些苦痛,和——一些罪惡。」
  「一些罪惡?」可欣愣了愣。「是的,有一些罪惡,」紀遠輕輕的說,把可欣更攬緊了些。「如果我說出來,你會不要我了。我不是那種平平穩穩長大的人,在許多痛苦的經驗裡,為了生存,人常常什麼都肯做……」「你偷過?搶過?」「或者。」紀遠笑了。「我偷過農夫田裡的甘蔗和地瓜,搶過鋸木廠的木片和木屑,撿過香煙頭,甚至乞討……」
  可欣顫慄了一下。「你吃驚了?」紀遠的笑變成了一聲歎息。「你該多瞭解我一些,我的歷史說出來會使你害怕。可欣,你並不知道你嫁了怎麼樣的一個丈夫。」「我知道。」可欣說。「知道些什麼?」「知道你是個具有頑強的生命力的人,知道你是個永遠倒不下去的人,」她的面頰貼緊了他的胸:「還知道——你是個時代考驗中長大的人。是個我寧可犧牲一切,也必須要嫁的人!」他用手觸摸她柔軟的長髮。
  「你被愛情熱昏了,」他幽幽的說:「我瞭解自己,在堅強的外表下也藏著懦弱,還不止懦弱,我自私、孤僻、虛偽……有許許多多你看不見的缺點。」
  「這些缺點每個人都一樣有,不是嗎?好人與壞人的差別,只在於這些缺點的輕重之分而已。我很明白你只是一個人,我也並不希望你是個神。」。紀遠托起了可欣的下巴,凝視著她的臉。「還有,」他吞吞吐吐的說:「我必須告訴你,我並不——
  純潔。」可欣的臉紅了。好一會兒,才說:
  「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
  「有。」「什麼?」「最庸俗的三個字——我愛你。」
  室內那樣靜,靜得可以聽到燭花的爆裂,卜的一聲,那樣清脆的綻開。跳動的火焰向上奔竄,熒熒然煥發著夢似的光華。穿過窗欞的風低且柔,院中的小草在輕輕碎語,樹梢的夜霧氤氳迷離,廣漠的穹蒼被星星穿了無數透光的小孔,像撒滿了流螢,在那兒明明滅滅。半規曉月,掩映在雲層之中,忽隱忽現。夜,是屬於詩的,屬於夢的,屬於幻想的,屬於愛與淚的。「告訴我,」可欣輕聲的說,她的頭枕在紀遠的胳膊上,一頭長髮柔和的披瀉在枕頭上。月光從窗口斜射進來,一片淡淡的銀白,和燭光那朦朧的紅揉和在一起。「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了我?」紀遠輕笑了一聲,把頭轉開,迴避的說: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的,告訴我。」
  「應該是見第一面的時候。」紀遠望著窗外。「你給我一個奇怪的印象,使我在你的面前無法遁形。」
  「你常在別人面前遁形的,是麼?」
  「不錯。」紀遠笑著,有一抹不尋常的羞澀。「後來呢?」「後來?該是打獵的時候,我知道很難逃過你了,我為自己的感情生氣,整個打獵的過程中,我都神思恍惚,而我也明白,自己那鎮靜的外表騙不過你,這就讓我更生氣。假若我不是那樣神思不定,大概也不會發生獵槍走火的事件,而事件發生後,我一直有種錯覺——」他蹙起眉,語聲中斷了。
  「怎麼?說下去吧!」「我認為——我潛意識裡可能有犯罪的企圖。每一個人的潛意識裡,都會有犯罪的意識,一種與生俱來的罪惡性。飢餓的時候幻想搶劫,憤怒的時候幻想殺人。那次打獵的途中,我不能否認我曾想過,如果沒有嘉文,我不會放過你!接著,那意外發生了,槍彈打中的不是別人,偏偏是嘉文,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謀殺者。」「噢!」可欣輕輕的吐出一口氣。
  「我不顧性命的救助他,怕他會死去。當我背著他走過山巖的時候,我不住的在心中發誓……」他又一次的頓住了。
  「怎樣?」「算了,別提了!」紀遠微微的寒顫了一下。「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告訴我,我要聽。」可欣固執的說。
  「我發誓——」紀遠低沉的說了下去,語氣裡帶著濃重的寒意。「只要他能夠好起來,我願意為他犧牲一切。只要他能夠好起來,我終身作他最忠實的朋友,永不負他!我確實想這麼做的,可是,在醫院裡那一段日子,天天見到你,在你眼睛裡讀出一切:掙扎、努力、痛苦、和愛情!這使我有種瘋狂般的感覺,在你的眼光下,我又一次無法遁形。」
  「你都看出來了?」可欣低問,聲音裡有著帶淚的震顫和歎息。「我在你面前,又何嘗能夠遁形!」
  「然後是那些黃昏,細雨中的、落日下的、暮色迷濛的。我聽著你用可憐兮兮的聲音,敘述著你和嘉文的戀情,每個小節,每個片段,你不厭其煩的述說,只為了武裝你自己的感情。你的掙扎擊破了我最後的努力,一枝紅葉掀開了所有偽裝的面具——」他歎口氣,在可欣脖子下的手臂加重的攬住她。「可欣,記得你對我的指責嗎?說我對不起嘉文,是個偽君子,是個流氓!」「記得。」「我所感覺到的,比你罵的更壞。但是,當時我對自己說:『下地獄去吧,紀遠!毀滅吧!沉淪吧!什麼都好,只是不要讓我再逃避這段感情!』」「可是,你依然逃避了。」
  「是的,」紀遠對自己微笑。「我壞得還不夠徹底,我想起自己的誓言,想起嘉文的脆弱和友誼,我逃避了。我不知道我的逃避是懦弱還是堅強,許多時候,這二者之間是分不開的,當我在山中的礦穴裡鑽出鑽進時,我覺得自己是最堅強的人,也是最懦弱的人。」
  「你是懦弱的,」可欣的肌肉突然僵硬,以怨憤和委屈的聲調說:「你躲開了,把一切的重擔都堆在我的肩膀上。你希望我怎麼做?接受嘉文?還是拒絕嘉文?你知道我不願做感情的騙子,欺騙得了嘉文,也欺騙不了自己。你躲開了,躲得遠遠的,讓我單獨去應付那種難以應付的場面,你是懦弱的,紀遠,而且自私。」「是的,你說得對。」紀遠側過身子來,臉上有那種被人看穿秘密後的難為情,他俯過身子,輕輕的吻了她。「向你道歉,可欣,你說得一點也不錯。我確實把擔子移交到你的肩膀上去,我逃開,然後看你們如何發展。」
  「你回來後,表現得更加惡劣。」可欣的責備意味更深了,長久以來積壓的委屈一起湧上心頭。
  「我能怎樣做呢?」紀遠抑鬱的問。「從礦場回到台北,我知道你們沒有訂婚,嘉文像個喪家之犬,惶惶然莫知所從。我不敢見你,不敢面對現實。每晚,我在你家的巷子裡徘徊,遙望你的窗子,只要在窗玻璃上看到你的影子,我就感到內心抽痛,瘋狂的想見你,瘋狂到幾乎無法克制的地步,於是,我只好再度逃開,呼酒買醉。直到嘉文跑來打我,我才明白,我只有遠走,走到再也見不到你們的地方去,或者才可逃開這段戀情。」他擁住了可欣,他的吻遍蓋在她的面頰和嘴唇上。「我是個逃兵,可欣,怪我吧,罵我吧,打我吧!我確實表現得惡劣透頂,把所有的委屈和難堪都留給你受,可欣,你比我堅強。」沒有什麼慰藉可以比情人們的心語更讓人感動,可欣平躺著,不動也不再說話。兩滴淚珠在她睫毛上顫動,燭光下顯得特別的晶瑩。她在微笑,一種心底的沉迷的微笑。燭光也在微笑,月光也在微笑,任何東西上都浮動著沉迷的微笑……。她揚起睫毛,凝視著窗子,夜是太美了,美得讓人想擁抱它。當然,夜是美的,不止夜是美的,黎明也同樣的美,同樣的迷人。
  窗玻璃由灰濛濛的暗淡轉為明亮的白,接著就染上了朝霞絢麗的嫣紅。可欣躡手躡足的下了床,紀遠還在沉睡著,曙色下的臉龐安詳平穩,那紅褐色的皮膚和方正的下巴顯得健康而「男性」。可欣披上一件晨衣,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望著朝陽爬上了台北的屋頂,她竟想引吭高歌一番。不過,她畢竟沒有高歌,她不想驚醒紀遠,在紀遠醒來之前,她還有件工作要做。
  走到書桌前面,她坐了下來,桌上的紅燭已經燃完了,燭台上還留著兩朵燭花。在書桌的一角上,放著一瓶玫瑰,這是新娘的花束,鮮艷的花瓣上散放著濃郁的香氣。她沉思了一會兒,輕輕的打開抽屜,取出一張信箋,提起筆來,她對著信箋默默的凝想。半晌,才在信箋上寫下去:
  
  「湘怡:
  我還記得我們同窗共硯的時代,每人都有那麼多的憧憬、夢想,尤其關於戀愛和婚姻的。如今,沒有多久,你已將為人母。而我呢,在昨天,也已為人妻了。去年,你的婚禮我沒有參加,今年,我的婚禮你也沒有參加。對我們這樣一對知己說起來,是何等微妙的尷尬!不過,你答應過我,我們的友誼永遠不變,我們的來往也永遠不斷。我沒有通知你我的婚期(我有所顧忌,你會明白的),但是,今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到了你。祝福我吧!湘怡,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是,今晨的鳥鳴那麼動人,晨曦那樣美麗,我必須有人分享我的快樂!你好麼?你的他也好麼?我那樣關懷你們!來看看我吧!湘怡,告訴我你們的一切情形,但願和我們同樣歡樂!別離棄我,好湘怡,來一次吧!什麼時候我們兩家可以在一塊兒促膝談心,融融洽洽。則我別無所求!告訴我,那一天你們就不再拒絕我和紀遠了?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才能交卸下良心上的負荷。不過,你們是快樂的,對麼?祝福你們!祝福你們!一千千,一萬萬,一億億!也同樣祝福我自己!
  問候杜伯伯,假若他願意來我家走走,我想媽媽和我都會很開心的。
                           可欣」
  
  信寫完了,她再看了一遍,就摺疊起來,準備封口,臨時,她又摘下一瓣玫瑰,在上面寫下兩句話:
  
  「且讓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無數!」
  
  把花瓣和信箋都封進了信封裡,她在信封上寫下杜家的地址和湘怡的名字。正準備站起身來,她聽到身後有個帶笑的聲音說:「要我幫你拿出去寄嗎?」
  她跳了起來,回過身子,接觸到紀遠笑謔的眼神。紅著臉,她噘起嘴說:「好哦!偷看別人寫信!」
  「小新娘已經有秘密了,」紀遠說,一把抱過可欣,吻著她的脖子和面頰。「別給嘉文寫信,我會吃醋。」
  「是湘怡。」「我知道,」紀遠笑了。「我在和你開玩笑。」推開可欣,他審視著她的臉。「告訴我,他們並不快樂嗎?還是你怕他們不快樂?假如我們去拜訪他們,會有什麼不妥當嗎?」
  「噢,不。」可欣受驚似的搖著頭。「現在還不行,紀遠。罪疚的感覺還沒有放鬆我們,我期待若干年後,這一切都成為過去,我們兩家能恢復友誼。目前,我們只能等待,對麼?」
  「好吧,讓我們等著。」紀遠說,坐在椅子上,攬住可欣的腰。「現在,我也有一件秘密要告訴你。」
  「什麼?」「一件很意外的消息。前天我去拜訪我的教授,居然有一封信在等著我,我被教授推薦給國外××公司,他們通知我去接受一項考試,如果考取了,就被聘為助理工程師。」
  「什麼時候考?」「還有一星期。」「噢!」可欣叫了起來:「那麼迫促!取了之後怎樣呢?」
  「到美國去,先實習半年。」
  「噢!」可欣愣住了。剛剛才結婚,難道就又是離別嗎?但,這是紀遠的好機會,他一定要考取!到國外去學習更多的東西,再回國來做事。可是……可是……這一去會是幾年?她呆呆的望著紀遠,被這突然的消息弄得心亂如麻,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紀遠擁住了她,他的唇滑過她的面頰,湊在她耳邊,低低的說:「我不一定會考取,可欣。但是,如果考取了,按照那公司的規定,可以攜眷上任。我承認我對事業是有野心和抱負的,但,還沒有大到可以讓我離開你的地步。」
  「噢!」可欣再度驚歎了一聲,瞪大了眼睛。除了這聲驚歎外,她什麼也不能表示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10:32

你們是快樂的,對麼?」但是,什麼是快樂呢?這兩個字太抽像了,太不具體了,也太不容易把握了。湘怡放下手裡的信箋,呆呆的注視著窗外的陽光。他們終於結婚了,可欣和紀遠,紀遠和可欣……很久以來,她就覺得這兩個名字是該連在一起的,這兩個名字是一件東西,一個整體,不容分割,也不能分割。「你們是快樂的,對麼?」她歎了口氣,望著窗口掛著的一對鸚鵡和籠子,這鸚鵡是嘉文為了表示歉意而買來送給她的。鸚鵡和籠子,籠子和鸚鵡,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但是,如果快樂能像鸚鵡一般,可以關在一個籠子中,讓人一直佔有,那又有多好!
  站起身來,她走到花園裡,拿起水壺來澆花,又修剪著花枝。這是她每天早上的固定工作,當杜沂父子去上班之後,她就開始她的園藝工作。這個花園,自從她走進杜家以來,已經和以前完全改觀,扶桑、月季、玫瑰、丁香、金盞……各種花都絢爛怒放,連草坪都饒有生趣,綠得可愛。她以一種藝術家的心情來看著那些花開花謝,和葉生葉落。細心的剪除枯葉敗枝,除去草坪中的雜草,常會工作數小時而不知疲倦。但是,今天不行了,她心不在焉的剪掉了初生的蓓蕾,又對一株百合澆了整壺的水,最後,她乾脆放下水壺,在一棵大榕樹下坐了下來,用手抱著膝,望著一對蝴蝶在花叢中上下翻飛。那是兩隻黃色的小蛺蝶,並不美麗,但,迎著陽光的翩躚姿態,也別有動人的韻致。這使湘怡想起「長干行」中的句子: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坐愁紅顏老!湘怡的臉紅了,她不該坐愁什麼,嘉文守在她的身邊,並沒有遠離。如果說因為他偶有遲歸的現象,自己就愁這愁那,也未免心胸太狹窄了。但是,是什麼因素使她這樣心神不定?可欣那封信嗎?她終於和紀遠結婚了!這該是一項好消息,……她換了一個姿勢坐著,是的,這是好消息,但是,如何告訴嘉文呢?不過,嘉文已經是她的丈夫,難道還怕他會為另一個女人的結婚而難過嗎?她只需要輕描淡寫的說:「嘉文,你知道嗎?紀遠和可欣已經結婚了!」
  但是,這是不行的!她煩惱的用手抹抹臉,樹蔭下十分陰涼,她卻在出汗。不能這樣直截了當的說,嘉文是個易於受驚的人。仰靠在樹幹上,她抬頭注視著澄碧的天,和悠悠白雲,心底突然湧起一股淒涼和苦澀的情緒,怎樣一個可憐的妻子呀,擔心著另一個女人會使她的丈夫「失戀」。怎樣的一種心情,怎樣的一個地位,又有怎樣的一份摯而重的憐惜及深情!她的嘉文,她那天真、善良、而脆弱的丈夫,與其說是丈夫,還不如說是個大男孩子。在他的世界裡,任何的波折、變化,都可成為致命傷。
  那對蛺蝶仍然在花叢中繞來繞去,投下許多流動的光與彩。湘怡深陷在自己的思潮裡,不禁看呆了。直到一個聲音驚動了她。「嗨!湘怡,你在做什麼?」
  她抬起頭來,是正準備出門的嘉齡。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洋裝,白色大翻領,再配上一條白色的寬腰帶,看起來清爽宜人。站在冬青樹夾道的濃蔭之中,撐著一把藍綢子的陽傘,亭亭玉立。整個花園、陽傘、和嘉齡加起來,是個完整的「夏天」。傘面上閃爍著夏日的陽光,裙褶上散發著夏日的生趣,還有那張年輕的臉龐,和夏天一般熱,一般明朗。這個少女是誘人的,相信沒有人能不為所動。可是,紀遠呢?他讓這個少女從他手中滑過去,卻抓住了可欣。可欣,屬子「靈」的,嘉齡,屬於「質」的。完全不同的兩種典型。但是,紀遠是屬於「靈」與「質」合而為一的,為什麼他會選擇可欣而放棄嘉齡?湘怡愣愣的注視著眼前的少女,不禁又看呆了。「嗨!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嘉齡嚷著說:「中了暑嗎?」
  「噢,」湘怡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從草地上站起身來,她有些訕訕然。「沒什麼,你那麼漂亮,我看得太出神了。」
  「你好像有心事,」嘉齡轉動著傘柄,傘上的鋼條在地上投下更多的光與影,燦爛的陽光在傘面上喜悅的流轉。「為什麼?為了哥哥嗎?」「不是,」湘怡搖搖頭,「真的沒什麼,只是今早接到可欣一封信。」「可欣?」嘉齡怔了怔,不再轉動傘柄,陽光停在傘面上。「她怎樣?她好嗎?」湘怡凝視著嘉齡,多麼複雜的感情關係!告訴她,看看妹妹如何反應,或者可以測知哥哥的心情。不過,這兄妹二人的個性是不同的,嘉齡比嘉文灑脫得多。
  「她和紀遠結婚了!」「什麼?和紀遠?」嘉齡瞪大眼睛,半天才透出一口氣。「他們終於結婚了!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我以為他們不會結婚,紀遠是不要婚姻的。他怕一切形式和束縛。」「有時他也會甘願投進束縛裡去。」
  「是的,對可欣。」陽光隱沒了,夏天從傘面上流去。
  「總之,這是件喜事!」湘怡故作輕鬆的說:「我們應該去看看他們,送一份禮,也表示點意思。怎樣?嘉齡?我們一起去?」「去看他們?」嘉齡的眉頭蹙了起來,聲調裡有著不尋常的高亢。「為什麼要去看他們?他們的世界裡未見得容納得下我們,我們的世界裡也未見得容納得下他們!我不相信在經過這些事件之後,兩家還能建立什麼友誼!」她說得很急促,語氣中帶著突發的憤懣。陽傘有個迅速的轉動,轉走了夏天,秋的陰影近了。她走向大門口,又回頭加了一句:「湘怡,對哥哥管緊一點,他是你的丈夫,不再是別人的未婚夫!」說完,她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大門被砰然帶上,留下一抹旋轉的藍。無數的旋轉,無數的光,無數的彩,無數的五色繽紛……湘怡木立在花園裡,瞪視著那些在她眼前浮動的色彩。是的,嘉齡憑直覺說出的話卻頗有道理,這個少女並沒有忘情於紀遠,正像她和嘉文都無法擺脫可欣的陰影一樣。紀遠和可欣,這曾是他們的朋友、愛人、和最親密的知己,而今竟像個魅影般籠罩在他們的頭頂上。
  太陽大了,阿珠從客廳裡伸出頭來喊:
  「太太,好進來了,曬多了太陽不好哦!」
  湘怡收拾了水壺和剪刀,走進了屋裡。整個下午,她都陷在神思不定之中,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中午,杜沂回了家,嘉文卻沒有回來,杜沂說嘉文有朋友請吃飯,不回家午餐了。餐桌上,湘怡顯得十分沉默,杜沂留心的注視了她一會兒,她的臉色並不好,神情也有些黯淡,這個好脾氣的孩子是從不會表示什麼不滿的,看來嘉文有許多讓她難過的地方。「怎樣?家裡有什麼事沒有?」為了打破室內的沉默,杜沂隨意的問了一句。「嘉齡呢?」
  「噢,」湘怡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困惑的搖搖頭。「沒有事。嘉齡出去了。」杜沂仔細的望著她。「你的氣色不好,身體沒有不舒服吧?」
  「哦,沒有。」湘怡急急的說,迅速的在臉上堆起一個笑容。杜沂不安的吃了幾口飯,再看看湘怡。
  「別和嘉文鬧彆扭,他是很孩子氣的。」「和嘉文鬧彆扭!怎麼會呢?」湘怡說,坦白的望著杜沂。「別擔心,爸爸,我和嘉文很好,我今天有些心神不定,是因為收到可欣的信,她和紀遠已經結婚了。」她盯著杜沂的眼睛。「她問起您,爸爸。」「是麼?」杜沂不安的欠伸著身子,困難的嚥下一口飯。「她怎麼說?」「您要看嗎?」湘怡取出可欣的信,遞了過去。
  杜沂匆匆的看了一遍。「問候杜伯伯,假若她願意來我家走走,我想媽媽和我都會很開心的。」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帶給杜沂一陣內心的激盪。「且讓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無數!」多年以前,他看過兩句類似的話。是一瓣紅色的茶花,題上的是:「一片殘紅,染上淚痕知幾許!」那是雅真花園的茶花,當他離開沈家到上海去之後,雅真寄來的,沒多久,雅真就和可欣的父親結婚了。他放下了信紙,湘怡正靜靜的望著他。「你該去看看他們!」他說。
  「您呢?」「我也會去的,等過幾天。」他支吾著,推開飯碗站起身來,湘怡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您認為——」湘怡遲疑了一下說:「我該把這消息告訴嘉文嗎?」杜沂怔了一會兒,回過頭來,他用憐愛的眼光望著湘怡,輕聲的說:「你對嘉文太忍讓了,湘怡。給他開一刀吧,這個毒瘤早就該割掉了。」
  湘怡凝視著飯碗,她的思想停頓了幾秒鐘。杜沂也這樣說?這是一天裡的第二次了。或者,她對嘉文確實太縱容了一些,她不該怕這消息帶給嘉文打擊。她思索著,整整一天,都茶飯無心,連那未完工的嬰兒裝,也懶得去拈針動線。是的,杜沂是對的,她應該給嘉文動動手術了。只是,沒有一個醫生,能擔保自己的手術不出毛病!
  晚飯之後,嘉文和湘怡回到臥房裡,這兩天,嘉文倒是很守信用,下了班就回家。窗口的鸚鵡,不停的嘁嘁喳喳,啼聲攪亂了一窗月色。嘉文站在鸚鵡籠前面,不住的逗弄著那兩隻鸚鵡,啼聲更急更脆,小小的翅膀扇動著,把月光撲落在窗欞上。湘怡不聲不響的走了過去,把可欣的來信送到他的面前。「什麼東西?」嘉文狐疑的問。
  「可欣的信。」嘉文的臉微微變色,接過信箋,那熟悉的字跡立即引起他本能的顫慄。打開信箋,他看了下去,從頭看到底,卻不知道裡面寫些什麼,再從頭看了一遍,他明白了。那兩個人終於結婚!他覺得渾身痙攣,身不由己的跌坐在一張椅子裡。湘怡正站在窗前,若無其事的給鸚鵡換食料和清水,聽到椅子的震動聲,她不經意似的回過頭來,輕鬆的問:
  「你看完了嗎?」「唔。」嘉文呻吟了一聲,信紙和花瓣都飄落在地下,他用手蒙住了臉。「你在幹什麼?」湘怡走到他面前,盯著他問。
  「我……我……」嘉文的聲音從掌心中飄出來,帶著深深的顫慄和痛苦:「我——不相信那是真的!」
  「什麼東西不是真的?」湘怡繼續盯著他,殘忍的問。
  「可欣……和紀遠。」「可欣和紀遠!這有什麼希奇?他們早就該結婚了。哦,你就為這個而發抖嗎?嘉文!」她抬高了聲音,雙手握著拳,手心裡卻在冒著汗。「你為什麼要娶我?」
  「什……什麼?」嘉文迷惘的問,可欣的信和湘怡突如其來的問題把他弄昏了頭,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
  「我問你,」湘怡的聲音提得更高,充滿了挑釁的味道。「你為什麼要娶我?」「我……我……」嘉文仍然沒弄清楚湘怡在問什麼。
  「什麼我我我的?我在問你話,你為什麼娶我?」
  「你……幹嘛這樣凶?」嘉文納悶的說,「別擾我,我……我……不舒服,我頭暈。」他閉上眼睛,深陷在自己的哀愁和不幸中。「我……要一杯水。」
  「你自己去拿!」湘怡冷冷的說。
  「你——今天是怎麼回事?」湘怡反常的態度終於引起他的注意,張開眼睛,他接觸到湘怡燃著火的眼睛,這使他瑟縮了一下。「誰得罪了你?」
  「問你自己!」湘怡氣鼓鼓的嚷:「你說你愛我,向我求婚,結果,你把我娶了來,心裡卻一直忘不了唐可欣!既然你愛的是唐可欣,你娶我幹什麼?你根本欺騙我,把我當作可欣的替身,我要這樣的婚姻做什麼?」她用手去揉眼睛,原準備假裝流淚,嚇嚇嘉文。誰知道一揉之下,卻勾動滿懷的悲痛和傷心,真的眼淚竟滾滾而下,不可遏止。「你欺騙我,你根本不愛我,這樣子下去,我們還不如離婚,我回我哥哥家去!」她說做就做,一面哭泣著,一面真的打開櫥門,去收拾衣箱。
  嘉文跳了起來,忘記了不舒服,也忘記了頭暈,手忙腳亂的抓住湘怡,他口吃的問:
  「你……你……你做什麼?」
  「我回哥哥家去!你儘管去追求你的唐可欣,把她再從紀遠手裡搶回來。我不要做你的太太,我要回家!」
  「這——這是怎麼了嘛?我又沒有說什麼!」嘉文委屈的說,已經完全頭昏腦脹了。
  「你還沒說什麼呢,你比說了還可惡!看到他們結婚的消息,就做出那副死相來!你愛她就不該娶我,娶了我就不該愛她,假如你還忘記不了她,我就回家去!」
  「我……我不是忘記不了她,」嘉文迷惘的說,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倒在一張椅子裡,他痛苦的咬了咬嘴唇:「你們都要離開我,那麼,你們就都離開我吧,讓我去死!」
  湘怡愣住了。注視著嘉文,她忽然明白了,她已經對他開了刀,一次失敗的手術。這就是嘉文,你無法改變他!她心底一酸,撲倒在床上,禁不住放聲痛哭了起來。她的嚎啕大哭倒使嘉文心慌意亂了,趕到床邊,他用手推著她的肩膀,可憐兮兮的說:「你怎麼了嘛!湘怡?我都聽你的,我什麼都聽你的,好不好?」湘怡抬起淚痕遍佈的臉,凝視著嘉文那淒惶無助的眼睛,新的淚又湧了上來,把頭埋在嘉文的胸前,她哭泣著,在心底低低自語:「如果我沒有辦法改變你,我就只有改變我自己,我不再對你苛求了,只因為我太愛你!」
  一連好幾個星期,杜沂都在一種茫然若失的情緒中度過去,對任何東西都沒有興趣,也提不起精神。或者,這與嘉文有點關係,近來,嘉文經常夜歸,湘怡也不過問,這對小夫妻似乎有點貌合神離。湘怡的個性過於柔弱溫順,一次,他表示嘉文也要妻子來管束一下才行,湘怡只是安靜的笑笑說:
  「做一個等門的妻子總比做一個讓丈夫討厭的妻子好些!這樣,最起碼當他在我身邊時,我還可以擁有他。否則,就是他在我身邊,我也得不到他了!」
  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看法,做父親的也不便過於干涉。這件事雖有些讓杜沂困擾,但,絕不是他無情無緒的主要因素。注視著窗外,他看到第一朵花凋零了,第一片黃葉落下了,第一縷秋風吹過了。這使他想起往日和雅真詩詞相和的情趣。雅真愛花,愛吹笛子,他們常在花園中一起看花,一起吹笛子。雅真曾有一闋菩薩蠻說:
  
  「雙雙玉笛臨風弄,
  羅襦同繡金泥鳳,
  繡倦倚雕闌;披香紉蕙蘭。
  留春頻繾綣,淚滴琉璃殘,
  生小太多情,多愁多病身。」
  
  這可能是她最大膽的一闋詞,其中「羅襦同繡金泥鳳」的句子有些胡說八道,大概是想混淆聽聞。記得自己看了之後,也曾用同一詞牌填了一闋:
  
  「海棠裊娜情絲軟,垂楊拂地和愁卷,
  扶病過花朝,開簾魂欲消。
  尋芳題麗句;莫負韶華去,
  惆悵為花癡,問花知不知?」
  
  這就是那個時代,那種深院大宅的書香門第中的戀情。一首詩,一闋詞,一個眼波,一陣臉紅……和偶爾交換的幾句私語。以現代的眼光來看,這種戀愛真太落伍了,太不過癮了,太保守了。可是他也經過那種現代化的戀愛,行動多於言語,坦白多過含蓄。熾烈的燃燒一陣,過後什麼也沒有留下,反不如前者的蘊藉和美麗。這就是他在已步入老境的今天,仍對往日那段感情念念不忘的道理。看到花園裡凋零的殘紅,他就不能不想起「留春頻繾綣,淚滴琉璃殘」的句子,以及「尋芳題麗句,莫負韶華去」的心情,多少的韶華已經辜負了,多少的春天已經過去了。而他,仍然在這兒淺斟慢酌的品茗自己的孤寂。孤寂!這兩個字一經來到他的腦海,就再也擺脫不開了。長久以來,他的生命裡到底有些什麼?孤寂,是的,僅僅是孤寂,一種根深蒂固的孤寂。
  站起身來,他無法再在這幢房子裡待下去,他必須逃開一些什麼,或者,就是想逃開那份孤寂。走上了大街,他無目的的向前踱著步子,帶著不必要的匆忙,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後追趕他。這是初秋的天氣,正是標準的「已涼天氣未寒時」,午後的陽光有幾分慵懶,給人睏倦的感覺。
  信步而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間,他停住了,驚異的發現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門外。是什麼潛意識把他帶到這兒?他瞪視著那兩扇大門,不能決定是不是要敲門。許久以來,兩家已經不來往了,這並不是因為杜沂生了可欣的氣,只是見了面覺得尷尬和不自然。現在,這兩扇門在誘惑著他,多年以前的那兩闋詞也在誘惑著他,可欣信中那句簡簡單單的問候也在誘惑著他……伸出手,他在恍惚中敲了門。
  門開了,是阿巴桑,笑臉迎進了杜沂。
  在客廳裡,雅真驚異的望著杜沂,有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該表示些什麼好,一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客人,空氣僵了一會兒,杜沂先打破沉默。
  「好嗎?這一向?」他沒想到自己會講出這樣兩句普通而疏遠的客套話,暗中感到幾分沮喪。
  「還好。」雅真答,有些侷促的遞上一杯茶。
  「可欣呢?」「和紀遠一起出去了。去——辦出國的手續。」
  「哦?」杜沂有些意外。
  「他考上一個美國機構的工作,今年年底以前要上任,工作很難得,又可以帶家眷一起去。」
  「哦——」杜沂的神思游移了起來:「那麼,你呢?」「我?」雅真淡淡的一笑,眼睛依然清亮,眼角的皺紋沒有損及她的美麗,反而增加了她高貴的氣質。「我想留在台灣,但是他們說服我一起去。」
  「哦——」杜沂又長長的「哦」了一聲,感到自己表現得像個傻瓜。「你——已經決定了?」
  「原則上是決定了,因為——不這樣決定,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這幢房子是學校的,學校早就要收回了,我們這些年來,你知道也只靠保險金、撫恤金、和一點點積蓄湊合著過日子,總算熬到今天,紀遠和可欣堅持要孝順我,一定要我在她身邊,否則,她也不去,讓紀遠一人去。紀遠呢?這孩子真……」她把下面的話嚥住了,不願在杜沂的面前誇讚紀遠。但是,許許多多的感觸是咽不回去的,對於紀遠,她簡直不知道說些什麼好,那個孩子!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她幾乎有種慶幸的心情,因為可欣選擇了紀遠而非嘉文。
  「那麼,你也要去了?」杜沂又多餘的問了一句。
  「是的。」「那麼……那麼……」杜沂喃喃的說著,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說什麼。他的神思又陷進一種迷離恍惚的情況,在迷離恍惚之中,看到的是雅真微微含笑的嘴角,微微含愁的眼睛,和那微微含情的神韻。他心懷蕩漾,不敢相信雅真也要遠走了。
  「嘉文好吧?湘怡什麼時候生產?」雅真關懷的望著杜沂,心旌也有一陣搖蕩,在花園中吟詩的日子如在目前,但,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就只談下一輩了?
  「還好,湘怡快生了,大概還有一個多月。」
  「恭喜你,要作祖父了。」「幾乎讓我不敢相信,」杜沂說。凝視著雅真,她的鬢角已白。「我以為——我們還都在年輕的時代,偷偷的在花園裡閒蕩,只求能見一面,交換幾句話——那日子好像還是昨天。」他微喟了一聲。「記得嗎?雅真?記得我為你寫『惆悵為花癡,問花知不知』的事嗎?」雅真的臉驀地緋紅,突然間把舊時往日拉到眼前來,讓人感到難堪和羞澀。她垂下眼簾,訥訥的說:
  「那——那些以前的事,提它——做什麼呢?」
  舊日的雅真回來了,舊日的雅真!劉海覆額,雙辮垂肩,一件對襟繡花小襖,鬢邊斜插一朵紅色的小茶花,動不動就紅著臉逃開。杜沂神思搖搖,心神不屬。好半天,才說:
  「你說——你並不想到美國去。」
  「是的,那兒人地生疏,生活一定不會習慣。」雅真輕聲的說。「我說——我說——」杜沂結舌的說著:「你——能不能不去?」「怎麼呢?」雅真凝視著杜沂。
  「你看,我們曾經希望下一輩聯婚,但是失敗了,」杜沂的舌頭忽然靈活起來,許多話不經思索的從他舌尖源源滾出:「我剛剛才想起來,我們希望下一輩聯婚,不外乎因為我們自己的失意,多年以前,我們雖沒有私訂終身,也總是心有靈犀。那麼,我們何不現在來完成以前的願望呢?」
  雅真驚愕的張大了眼睛。
  「我——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我在問你,你肯不肯嫁給我?」
  雅真呆住了,張嘴結舌,她無言以答。
  「我們都經過許多變故和一大段人生,生命裡最美好的那一段時間已經糊里糊塗的度過去了,現在,兒女都已長成,也都獲得他們自己的幸福和歸宿,剩下我們這對老人,為什麼不結合起來享受剩餘的一些時光呢?」杜沂滔滔不絕的說。
  「我——我——」雅真語無倫次:「我不知道,你——你使我太意外,我不能決定——」
  「但是,雅真,這麼些年來,我並沒有忘記你。」
  「我知道,」眼淚升進雅真的眼眶中,她的視線模糊了。「我都知道。沒有什麼安慰能比你這幾句話更大,尤其,在我頭髮都白了的時候,再聽到你這樣說。不過,關於你的提議,我必須要好好的想一想,這並不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我要顧及兒女的看法和想法——」
  「你為兒女已經想得太多了,雅真。」杜沂打斷了她。「以前,你要為父母著想,現在,你要為兒女著想,你身上背負的『責任』未免太多了!」
  「人生就是這樣,不是嗎?」雅真淒涼的微笑著。「每個人生下地來,就背負著責任,生命的本身,也就是責任。對自己,對別人,對社會。像一條船,當你死亡之前,必須不斷的航行。」「你應該駛進港口去休息了。」杜沂語重心長的說。
  「或者還沒有到休息的時候,或者你不會知道什麼地方是港口。」雅真輕輕的說:「不過,我會考慮你的提議,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杜沂深深的望著她。「我會等,雅真。我的提議永遠生效,假如你現在拒絕了我,你到國外去之後,我的提議依舊存在,你隨時可以給我答覆。」「噢,杜沂。」雅真低喚,好多年來,這個名字沒有這樣親切的從她嘴裡吐出來過了。「我會給你一個答覆。」
  「不要太久,我們都沒有太長久的時間可以用來等待。」
  「我知道。」她輕輕的點著頭,眼睛深沉而清幽。
  一窗夕陽,映紅了天與地。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10:53

第19節

  一段緊張而忙碌的日子,簽證、護照、防疫針、黃皮書……數不清的手續,再加上整理行裝、把房子辦清移交、取出銀行有限的存款、訂船位……忙不勝忙。最後,總算什麼都弄好了,船票也已買妥,再有一星期就要成行。雅真在整個籌備工作中,都反常的沉默,可欣並不知道杜沂的拜訪和求婚,只以為母親對於遠渡重洋,到一個陌生的國度中去有些不安,對台灣也充滿離愁別緒,所以顯得那樣心事重重和鬱鬱寡歡。在整理東西的時候,可欣不只一次的對雅真說:
  「媽,您別難過,不出三年,我們一定會回來的,我希望紀遠能一面工作一面讀書,三年後回台灣來做事,沒有一個地方,會比和自己同胞生活在一起更舒服。」
  雅真只是笑笑,用一種複雜的眼光注視著可欣。於是,一切手續按部就班的辦了下去,三份簽證,三份護照,三份黃皮書,一直到訂船位的前一天,雅真才突然說:
  「慢一點訂船票吧!」「怎麼?」可欣狐疑的望著雅真。
  「沒有什麼,我——我只是想——想——」雅真有些期期艾艾,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整話:「或者,我不一定要跟你們一起去。」「媽,你這是怎麼了嗎?」可欣說,凝視著母親:「沒有你,你讓我到美國去怎麼會快樂?已經手續都辦好了,你又要變卦了!」雅真把可欣拉到身邊來,仔細的、深深的,望著這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含蓄的說:
  「可欣,你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媽媽,」可欣驚疑的眼光揉進了悲哀。「你真這樣認為嗎?我以為——在母親的心目裡,孩子是永遠長不大的。而且,成長是一種悲哀,但願你覺得我永遠需要你。」
  「事實上你已不再需要了,你和紀遠加起來的力量比我強。」「媽,」紀遠走了過來,他高大的身子遮去了燈光,罩在雅真身上的影子顯得巍然和龐大,但他的眼光柔和得像個孩童,又堅定得像個主宰者。「您要和我們一起去,我保證您不會因為和我們一起去了而後悔。同時,您瞭解可欣,堅強和脆弱常常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可欣是離不開您的,對不對?這並不屬於成長的問題,而是感情上和精神上的。」
  這就是定論,雅真沒有再提出異議,船票買定了。然後,是一連串的辭行和餞行。雅真默默的結束台北的一切,不管結束得了與結束不了的。她給了杜沂一封短簡,算是她的答覆:
  
  「沂:
  『船』票已經買好了,我勢必『航行』。有一天,我會停泊,希望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那港灣依舊安全可靠的屹立著。那麼多年已經過去了,我們不在乎再等幾年,你說過你會等待,我也必定會倦航歸來!謝謝你的提議(使我激動),原諒我的怯懦(使你惆悵)。我承認自己沒有勇氣接受你的提議,你不知道我多高興發現這麼多年來,我還活在你的心裡,我希望能活得更長久一些。而婚姻二字,誰也無法料定它是一段愛情的喜劇的結束,還是悲劇的開始。何況,我們之間,還有兒女的恩怨牽纏,原諒我選擇了女兒,只因為我是母親!
  等著吧,我會回來的。
  祝福你!
                        雅真」
  
  杜沂回了她一個更短的小簡:
  
  「雅真:
  很多人把一生的生命都浪費在等待裡,但願我不『浪費』!我挽回不了逝去的時光,也預支不了未來的時光,只好『等』現在成為過去,讓未來的夢得以實現!我尊重你是個母親,也尊重你的意見。你會發現港灣堅如磐石,但求小船別飄泊得太久!
  或者我會去送行,或者不會,我還沒決定。
  等你。也同樣祝福你!杜沂」
  
  一段飄若游絲的戀情,從二十幾年前開始,就是這樣若斷若續,到現在,又延宕了下去。或者,「等待」比真正的「獲得」更美,因為前者有憧憬和夢想,後者卻只有真實。而真實往往和憧憬差上十萬八千里,又失去了那種朦朧的美和神秘感。雅真把信鎖進了箱子,把杜沂那份感情也收進了箱子,飄洋過海,它將跟著她航行,也跟著她返港。
  所有該辦的事都辦完了,該辭行的,該交代的,都已弄清楚了,再有一星斯,他們將遠渡重洋了。連日來,可欣也陷入一種迷惘的狀態裡,隔海的生活並不引誘她,她只希望紀遠能因此行而有所成就。但,美麗的遠景抵不過目前的離愁,小院裡一草一木,街道上的商店人家,種種都是她所習慣的、親切的,對這些,她全留戀。當然,造成她精神恍惚的原因還不止於此,她常常會忽然陷入沉思和凝想中。紀遠暗中注意著她,觀察著她。行期越近,她就越顯得不安。終於這天下午,當她又望著窗子,愣愣的發呆時,紀遠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用手臂圈住她,微笑的注視著她的眼睛,說:
  「別猶豫了,可欣,如果你想去看他們,你就去吧!本來你也該去辭行的。」「你說誰??」可欣受驚的問。
  「嘉文和湘怡。」紀遠坦白的說了出來。
  「噢!」可欣的臉紅了,垂下了眼簾,她望著紀遠衣服上的鈕扣,好一會兒,才揚起睫毛來問:「你不介意?」
  「我?怎麼會?」「可是——」可欣咬咬嘴唇。「我不敢去。那麼久沒見過嘉文了,再見面——不知是什麼場面,一定會很尷尬,而且,我不知道嘉文是不是還在恨我。」
  「天下沒有不解的仇恨,他已經另外建立了家庭,應該和你那段故事是事過境遷了,我想,他不會有什麼不高興的,趁此機會,把兩家的僵局打開,不是正好嗎?」
  「你認為——」可欣盯著他:「嘉文已不介意以前的事了?兩家僵局可以打開?」紀遠鬆開可欣,把頭轉向了一邊,可欣一語道破了他心裡的想法,嘉文不會忘懷的,僵局也不易打開,這個結纏得太緊了。但是,如果可欣不去杜家一次,她會難過一輩子,懊惱一輩子,他知道。所以,他燃上一支煙,掩飾了自己的表情,支支吾吾的說:「或者可以,你沒有試,怎麼知道不可以?」
  可欣望著煙霧籠罩下的紀遠,點了點頭:
  「你也知道不容易,是嗎?不過,我是要去的,我一定要去一次!我——」「但求心安?」紀遠接了一句。
  「但求心安!」可欣不勝感慨:「誰知道能不能心安?說不定會更不安心呢!怎樣?你和我一起去?」她挑戰似的看著紀遠。紀遠驚跳了一下,出於反射作用,立即喊出一個「不!」
  「你害怕?沒勇氣面對嘉文?紀遠,紀遠!你也是個懦弱的動物。」可欣歎息著。「我是的,我向來是的。」紀遠漲紅了臉。「你不是,」可欣否定了自己的話,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唇。「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會比你更懦弱。」她貼住他,低語:「我愛你,愛你的堅強,也愛你的懦弱。愛你是這樣一個完全的你自己。但是,現在我不和你談情說愛,我要趁我有勇氣的時候,到杜家去一次,祝福我吧,祝福我不碰釘子。」「你確實比我堅強,」紀遠用欣賞的眼光注視著他的妻子:「假若我是你,我也沒有把握能鼓起勇氣去做這次訪問。」
  「男性和女性有某些方面是不同的,你知道。」可欣說,換上一件出門的衣服,再攏了攏頭髮。「儘管眼淚多半屬於女人,但,在韌性方面,女性往往比男性還強些。」她望望窗外的陽光,挺了挺背脊。「我去了。」
  紀遠望著她:「早些回來!」「我知道,我回來吃晚飯。」可欣說,走到雅真門口,拍拍紙門,說:「媽,我去杜家辭行。」
  門內靜了靜,接著紙門嘩的拉開,雅真伸出頭來,疑惑而不信任的問:「杜家?那一個杜家?」
  「當然就是杜伯伯家嘛!」
  「杜伯伯家。」雅真機械化的重複了一句,用一種古怪的神色看著可欣,然後吞吞吐吐的說:
  「好吧,是該去一去。見著了——你杜伯伯,告訴他我問候他,不去辭行了。還有嘉文嘉齡和湘怡。」
  「你和我一起去,好嗎?」可欣說,如果有母親在,就不至於十分尷尬了。雅真愣了愣,立即和紀遠一般,衝口而出的說:
  可欣困惑的看看母親,就點點頭說:
  「那麼,我去了。」走出家門,她回頭看看,雅真還若有所思的站在房門口,紀遠卻在窗前噴著煙圈。她對他們揮揮手,置身在陽光下的大街上了。這又是冬天了,滿街都掛著五彩繽紛的耶誕片,和金光閃爍的星星和綵球。她慢慢的走過那些商店,注視著應景的各種商品,手杖糖、松果、耶誕樹、和耶誕禮物的彩紙及減價廣告。多快!又要過耶誕節了,三年前的耶誕節還歷歷在目,嘉文家裡的舞會,她細心的佈置,耶誕樹下的禮物包,和那個滿身泥濘、從山上下來的紀遠!造物弄人,世事變遷,她不能不感慨萬千了。
  杜家的大門遙遙在望,她加快的走了幾步,又放慢了幾步,但,終於停在那門外了。那熟悉的大門!那熟悉的花香!那熟悉的伸出圍牆的榕樹枝子!她深吸了口氣,伸手按了門鈴。這天從早上開始,湘怡就覺得有點不大尋常,潛意識的感到有什麼事將要發生了。早上送嘉文到大門口,她禁不住的叮了一句:「中午回來吃飯哦!」嘉文和杜沂的車子走遠了,他沒答應,也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近來杜沂買了一輛私人的三輪車,又雇了一個車伕老王,上下班十分方便,可是,嘉文就不高興回家吃午飯,事實上,他晚飯也不常在家吃。杜沂下午多半不去銀行,所以總是回家吃飯。杜沂父子走了之後,湘怡照平常的習慣一樣,提著水壺澆花,沒澆多久,她感到非常疲倦,回到屋裡,突然陰暗的光線使她不適,她渴望嘉文回來,到中午,這份渴望更加強烈了。杜沂回來了,嘉文仍然沒有回家,湘怡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中飯她吃得很少,無情無緒而疲倦。午後,杜沂因為銀行裡要開業務會議而出去了。嘉齡和新認識的一個男朋友有約會,也出去了。偌大一幢住宅,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影,無論走到那兒,都冷落而寂寞。湘怡站在臥室的窗子前面,百無聊賴的逗弄著鸚鵡,吱吱啾啾,吱吱啾啾,——它們有訴不盡的情話,而房間裡只有被寂寞凍住的空氣。
  有一陣腰酸,接著是一陣抽搐,她站立不住,跌坐在一張椅子裡,迷迷糊糊的,她還不太知道是怎麼回事,那陣抽搐過去了。拿起一本雜誌,她開始有心無心的翻弄,這是本強調「現代」的雜誌,看了半天,她也「意識」不起來,或者是學歷史的關係,她的腦子早與「古代」為伍得太久了,竟無法接受這些「現代」。放下了書,第二陣抽搐又來了,她彎下腰,痛得直不起身子,額上冒出了冷汗,然後,痛楚減輕而消失了。她站起來,有點心慌意亂,在心慌意亂之餘,又有一層喜悅和興奮,對著鸚鵡,她低低的說:
  「他來了!或者是她!我已經期待了十個月的小生命哩!」
  走出房門,她到客廳去打電話給嘉文,線撥通了,對方的答覆卻是冷冷的一句:「杜先生下午沒來上班!」
  失望和懊喪尖銳的刺痛了她,她多渴望把這消息告訴他!而現在,她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他了。痛楚又來了,這一次比前兩次都更猛烈和長久。她咬緊嘴唇,不願叫出聲來,五臟六腑都被牽扯,汗從她的髮根裡冒出來。好了,又過去了。抓住聽筒,她再撥到銀行,請杜沂聽電話,對方的回答是:「杜經理開完會和董事長一起走了,不知道到那裡去了。」
  「老王呢?老王在那裡?」她急急的問。
  「不知道!」電話掛斷了,她明白,一定董事長請杜沂吃飯,老王乘機會去拉黃牛車了。翻開電話號碼簿,她想找董事長的電話號碼,還沒查到,痛楚又襲擊過來。倒在沙發上,她方寸大亂,痛苦和恐怖征服了她,尖著喉嚨,她大喊:
  「阿珠!阿珠!」阿珠帶著圍裙和滿身油煙跑了出來,湘怡正縮成一團,在沙發裡呻吟喊叫,阿珠大驚失色,嚷著說:
  「太太,你怎麼了呀!」
  「阿珠,你——你——哎喲!」湘怡語不成聲,痛得連胃都痙攣了起來。「你——你——打電話——哎喲,我要死了,哎喲!」「太太!太太!」從未經過事故的阿珠嚇白了臉,只能一疊連聲的叫:「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我——我——孩子——要——要生——」湘怡捧著肚子,弓著膝蓋,渾身抖顫。「哎喲!痛死我了,哎喲!嘉文,找嘉文!哎喲,哎喲!——」
  阿珠衝到電話機旁,要撥到銀行去,湘怡猛搖著頭:
  「他不在,找董事長家,問老爺在不在?快!哎喲——」
  阿珠嚇得瞪大了眼睛,手腳都發軟,捧著本電話號碼薄,哆哆嗦嗦的翻,翻了半天也翻不著,急得湘怡拚命催促,好半天,阿珠才恍然大悟的的喊:
  「太太,董事長的名字叫什麼?我不會查這個簿子呀!」
  「哎——」湘怡拉長了聲音叫,心中更亂成一團。好在那陣痛楚又減弱了,過去了,搶過電話號碼簿,她翻到了號碼,用不穩的手撥著電話,心中暗暗在祈禱,讓我找到杜沂和嘉文,讓痛楚慢一點襲來,孩子,忍耐點,讓我找到你的爸爸!電話撥通了,對方的話卻更令人洩氣:
  「董事長嗎?他不在!杜經理?不,不知道。晚飯?董事長打電話回來說不回家吃飯了。在那兒?我也不知道,不,都不知道……」聽筒從她手中滑下去,她倚著沙發,軟弱、乏力、懊喪、難過、恐懼——各種情緒紛至沓來。這是一個女人在一生中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最害怕孤獨的時候。腹部肌肉的緊縮使她知道另一陣痛楚又要來了,而現實的情況提醒她,沒有多餘的時間用來等待,她必須靠自己的力量了,咬住牙關,她勉強維持冷靜,因為阿珠看來比她更恐懼和慌亂。她靜靜的說:「好了,阿珠,現在只有你來幫忙了。首先去叫一部車,然後把房門鎖好,送我去台大醫院——」她的冷靜沒有維持太久,痛苦的浪潮湧上來,湧上來,湧上來……拉扯她,撕裂她,揉碎她……她的手抓住了沙發的靠背,徒勞的把身子吊在半空,一聲恐怖的呼號從她唇中迸裂出來:「啊——」而這聲呼號卻嚇得阿珠用手蒙住耳朵,逃進了院子裡。「啊——」湘怡仍然叫著,一種垂死的掙扎和呼號。「我不行了,嘉文!嘉文!嘉——文!啊——」
  阿珠在院子裡發抖,幾乎要哭出來,既不放心丟下湘怡一人去叫車,又不敢不去叫車。正在手足失措的當兒,門鈴響了,她衝到門邊去開門,有種被解救的感覺。門外,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可欣。阿珠張著嘴,怔了一秒鐘,接著就如逢大赦的叫了起來:「啊呀,唐小姐,你來得剛好,快快,我們太太要生了,家裡一個人都沒有!快!快!」
  「怎麼回事呀?」可欣愕然的問。回答可欣的,是湘怡一聲抖腸挖肝的慘叫。這使可欣毫不遲疑的就直衝進客廳裡。湘怡面白如土,整個身子都吊在沙發扶手上,冷汗大粒大粒的從眉心跌下,嘴唇已被咬破了。可欣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用手抱著湘怡的頭,她搖撼著她說:
  「湘怡,我來了,湘怡,別害怕!」回過頭去,她對阿珠說:「這個家裡的人呢?老爺、少爺和小姐呢?」
  「都出去了,一個也找不到!」阿珠搓著手說。
  湘怡側過頭來,看到了可欣,喘息著,她用汗濕的手拉住了可欣,掙扎著說:「是你,可欣,還好你來了。哎喲,我要死了,我一定要死了,哎喲,可欣,可欣……」她攥緊了可欣,死命的拉著她,揉著她:「我要死了。可欣,我要死了!」
  「別胡說!湘怡,馬上就好了,我送你去醫院。」望著阿珠,她命令的說:「快去叫車!」
  阿珠飛奔著去叫車了。湘怡的頭被可欣抱在懷裡,她轉側著,呻吟著,一旦知道來了救兵,心情一放鬆、就只感覺到可怕的墜痛。她的神志恍惚不清,除了痛,什麼都不清楚,迷糊中,她覺得可欣正用一條毛巾拭著她的汗,喃喃的說些聽不清的、安慰的話。然後,車子來了,可欣架起她的手臂,溫柔而鼓勵的說:「站起來,湘怡,勇敢一點,我們去醫院了。」
  阿珠和可欣一邊一個,架起了湘怡,湘怡自己也不知道怎麼進了車子,只模糊的聽到可欣在吩咐:
  「阿珠,你留在家裡,老爺少爺一回家,就通知他們到台大醫院來!」可欣,好可欣,她多麼堅強冷靜呀!車子在顛簸著,醫院彷彿永遠不會到,可欣的手溫柔的摟著她的脖子,可欣,好可欣,但願能分得你的堅強!車子到了,停了,她被擔架抬進了醫院,可欣的手一直壓在她的肩膀上,給了她安慰和力量。產房裡有一盞紅燈,刺目的紅。可欣在和護士爭執,只有丈夫可以進入產房?那個丈夫正流連何方?可欣勝利了,她沒有離開她,那隻手,那只溫暖而堅定的手。時間過得多麼緩慢,窗子上有一層朦朧的白,朦朧的,朦朧的,永遠是那樣隱隱約約的白。痛楚又來了,又來了,又來了……永不會饒過她的痛楚,永不會離開她的痛楚……又來了,又來了,還有多久才能結束?這就是一條生命的誕生?母體竟要支付如許多的痛苦?又來了,又來了……那撕裂的、狂扯的痛楚!於是,掙扎、號叫,許多不成聲音的聲音竟吐自自己的口中:「救救我,可欣,救救我!嘉文,嘉文在那兒?噢?哎喲,哎——啊——」可欣的手,不住的把汗從她額上拭去,忍耐點兒,忍耐點兒……醫生都具有一份難以置信的冷靜……忍耐點兒……但這不是人能忍受的,還有多久?還有多久?第一胎都是這樣的,早呢!午夜能生下來就是好的……噢!午夜!午夜還有多久?嘉文呢?嘉文在那兒?
  窗子上朦朧的白消失了,夜已降臨,嬰兒總喜歡選擇黑夜出世,那盞紅燈仍然亮著,川流不息的護士,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嬰兒出世第一眼會看到什麼?那盞紅燈?還是護士的白衣?可欣,可欣,把我的表拿掉,它弄痛了我的手腕!噢,好可欣,救救我!噢!這情況像什麼?有一本小說裡曾讀到過,是了,你像給媚蘭接生的郝思嘉,你也佔據我丈夫的心……噢,可欣,原諒我,我並無意於責備你……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當我在這生死存亡的一刻,只有你在我身邊!噢,可欣,你好,你真好,但是,哎喲,我實在太痛了,太痛了,我要死了,要死了……而嘉文不來!我將死在這兒,等嘉文來了,我已經成了冰冷的屍體……噢,我的天!時間那樣緩慢的爬過去,當痛楚來臨的時候,什麼都停頓了,只有痛楚,痛楚,痛楚!湘怡的喉嚨已經喊啞了,呈顯出一種虛脫的狀態,頭髮被汗濕透,可憐兮兮的貼在額上,她疲倦得無力再喊,只不住的找尋可欣,詢問嘉文來了沒有,十點多鐘,杜沂趕來了,他在產房門口看到面容蒼白的可欣,她那黑眼睛顯得特別的黑:「噢,杜伯伯,還沒生下來。湘怡嗎?她痛苦得很,她在找嘉文,您能把嘉文找來嗎?那會使她得到些安慰。」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嘉文在那兒,怎樣?有危險嗎?」杜沂焦慮的問。「醫生說很正常,不過,老天呀,我從不知道生命是這樣降生的!」可欣受驚的張大眼睛,搖著頭。每當湘怡喊的時候,她都覺得胃部跟著痙攣起來。
  「還有多久可以生出來?」
  「兩小時,三小時——還沒一定!」
  產房裡又是一聲銳叫,可欣立即鑽進了產房。湘怡在枕頭上搖著頭,喘息著,淚和汗都混在一起,她拉住可欣的手,啜泣著,喊叫著說:「可欣,我快要死了,你答應我,如果我死了,哎喲——
  哎喲——我的天!又來了又來了,哎———可欣,如果我死了,你答應我,照顧我的孩子,哎喲!哎——啊!」
  「別胡說了,湘怡,你會好好的,孩子也會好好的!」
  「我會死,我知道。嘉文,嘉文在那兒?」
  「他就要來了!他馬上就會來!」
  「他見不到我了,他來的時候,我已經冰冷了,」眼淚滑下她的眼角,她哭了起來:「告訴他,可欣,告訴他我多愛他!哎——喲——」「湘怡,別傻,就會好的,什麼都會好好的!」
  「我死了,你會照顧我的孩子嗎?」
  「你在說些什麼傻話呀!」
  「答應我,可欣,我要你答應我!哎喲!」「別傻了,湘怡!」「你答應我——」「好好好,湘怡,我答應你,我會愛他超過我自己的孩子!」
  時間就這樣沉重的、一分一秒的過去了,十二點鐘,醫生開始給湘怡注射鹽水針,因為她已經聲嘶力竭,沒有力氣來應付最後的一戰了。凌晨一點三十二分,在湘怡的狂喊狂叫中,在醫生的幫助和鼓勵下,在可欣喃喃的安慰和祝禱裡,一條小生命降生了,是個美麗的小嬰兒,一個女孩子。
  什麼都過去了,像一場狂暴的風雨,消失在和煦的陽光裡。在兒啼中,那些痛楚、掙扎、血腥的一切……都一歸而空,剩下的只是疲倦的喜悅和母性的激情。嬰兒被包紮好了,可欣懇求的望著護士,商量的說:
  「讓我抱她出去,抱給她的祖父看看。」
  「按規矩,二十四小時之後才能抱來!」護士說。
  「求求你,就一分鐘!」
  護士被她的懇切所動,把嬰兒小心的交給了她,她望著湘怡,後者正平靜安詳的躺著,眼睛清亮似水。
  「美極了,湘怡,」她說,不由自主的,眼睛裡湧上一股熱浪。「你真偉大,沒有什麼事能比做母親更偉大了。」
  湘怡軟弱的微笑了,無力的說:
  「謝謝你,可欣。」可欣搖搖頭,算是不接受湘怡的道謝。抱著嬰兒,她走出產房,到了候產室裡,杜沂正在那兒不安的伸著脖子張望,可欣站住,臉上帶著個仙女般的笑容,望著那焦灼的祖父。正在這時,杜嘉文氣極敗壞的衝了進來,他的領帶歪著,衣衫不整,一副浪子的落拓相。
  「怎樣?湘怡怎樣了?」他一疊連聲的問。
  「她是個偉大的母親,」可欣接了口,走上前去,把那嬰兒送到嘉文的面前:「看看你的孩子,嘉文,你已經是個父親了。」嘉文愣住了,錯愕的望著可欣,又困惑的看看那躺在可欣臂彎裡的嬰兒,一時有些茫然失措,根本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而可欣的神色那樣純潔、懇切、真摯、和嚴肅!她低聲的、含蓄的說:「你是父親了,嘉文,也該長大成熟了,不是嗎?祝福你,嘉文,現在,你該去看看你孩子的母親了吧?」
  嘉文又愣了幾秒鐘,湘怡被推出產房了,她看來蒼白而美麗,嘉文身不由主的跟著推車追了幾步,然後,他的手握住了湘怡放在被外的那只無力的手,隨著推車走向病房,湘怡靜靜的看著他,眼睛裡沒有責備,所有的只是溫柔的寬恕和諒解。那兒,可欣把孩子抱到那滿眼含淚的祖父的面前。
  「給她取個名字,杜伯伯。」
  「名字?」杜沂呆呆的看著孩子,又抬頭看看可欣。「叫她真真吧,小真真!」船離開基隆碼頭,越走越遠了,海水被船身劃出許多紋路和漣漪,不斷的激盪著、波動著。岸邊的基隆港,陷在一片煙雨之中,逐漸的模糊而朦朧了。雅真倚著船欄,望著這生活了八年多的海島消失在濛濛細雨裡,眼睛迷濛而暗淡。在送行的人中,她沒有發現杜沂,他沒來,杜家也沒一個人來,但是,至少,那新生的嬰兒被命名為小真真!
  船走遠了,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會回來的,只要你等待!」她喃喃的說,望著雨霧下的海面。在港口邊,一個老人正黯然的佇立在那兒,望著船身消失在海天一線的交界處。雨,把什麼都封鎖了。他一直佇立著,直到暮色籠罩,海天模糊。「人生,就是不斷的期望和等待。」這是大仲馬的句子。他也期望著,等待著,不管將期望到何年何月,等待到何年何月。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11:31

第20節  

  嘉文瞪視著面前的報表和檔案,腦中昏昏沉沉的,什麼也看不進去,所有的數字和表格距離他都很遙遠很遙遠,他腦海裡不斷湧現的只是昨夜那一副要命的牌,以及老趙那斜吊的眼睛和嘲弄的嘴角。那副要命的鬼牌!當時自己也真賭得太久了,賭得頭昏腦脹,何況那間屋子裡又煙霧騰騰,小王那些傢伙不自然的乾笑……種種種種都讓他太緊張了。當時,他桌面的明牌是AQ10J,帶頭的A是最大的黑桃花色,扣著的暗牌是一張K,這麼大的順子,豈有不硬拚的道理!老趙那老油條最會唬人,他已經一連三次都被他唬了,一次老趙只有兩個對子,卻煞有介事的加錢,害他以為準是富爾號司,結果自己是小順,就不敢跟。這次,能拿著一副大順的牌,老趙桌面上也是一副順的長相,四張梅花,AKQ10,除非扣著的是張J,才可能是順,但是,即使他是順,他是梅花,自己是黑桃,當然也穩贏。這種情形,不會打梭哈的人也不會認輸的,他梭了一千元,老趙卻硬是狠,在一千元之外又加了一千,明明想唬人嘛,當然跟了!牌翻開來,做夢也沒想到老趙扣著的是張梅花9,雖不是順,卻是副同花!這副牌栽得真慘,怎麼就沒想到同花的可能性的!真是不可原諒的疏忽。這副牌輸掉了五千多塊!錢輸了也罷了,老趙還要斜吊著眼睛冷嘲熱諷的說:「要賭錢,小杜,再學十年你也是我手下敗將!好在你是銀行經理的少爺,有的是錢,送點禮給我也沒關係,不過,看你輸得這副面紅耳赤的樣子,我可真不大忍心,待會兒小王他們要笑我欺侮小孩子,何必呢!勸你還是免了,多去學學吧,你還沒入門呢!」贏了錢還要損人,閻王爺應該為老趙把地獄加深到二十四層!這口氣怎麼忍得下去,當時已經夜裡兩點多鐘了,他發狠說要賭到天亮,老趙說什麼也不肯,聳聳肩膀說:
  「你太太還在等你呢!要來,明天晚上再來!」
  只能忍著一口氣回家,偏偏湘怡一副眼淚汪汪的樣子,好像有人虐待了她似的,小真真又雞貓子鬼叫的哭了一夜。他說過好幾次要請個保姆來帶小真真,湘怡就是不肯,要自己帶,自己抱,又阻止不了孩子哭!他的心情不好,難免發作了幾句,湘怡就坐在床沿上流了一夜的淚!哎,反正,都是些倒楣事情!面前的報表和資料那麼一大疊又一大疊的,大概一星期的檔案都沒有整理過了,數字、統計、分類……他用手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睡眠不足,現在只感到頭重腳輕,眼睛乾澀。燃上一支煙,他猛抽了兩口,抽煙的習慣也是最近才養成的,在那空氣不流通的小屋裡,神經緊張的抓著牌,如果再不抽兩支煙,一定會支持不住。一支煙抽完了,再喝兩口茶,該死!工友老陸也越來越懶了,冰冷的茶怎麼入口!放下茶杯,他在喉嚨裡嘰咕了幾聲,再拖過那些報表來,哼!這麼多要整理的東西,一天上班八小時,每個月才拿一千五百塊錢的薪水!一千五百塊!夠幹什麼?昨晚一副牌就輸掉五千多!坐這個鬼辦公廳真不值得!大學畢業,念了四年的西洋文學,卻在這兒算這些永遠弄不清楚的數字!
  再打了個哈欠,他斜靠在椅子裡,看了看天花板。無聊!什麼都是無聊!坐正身子,他發現辦公廳裡其他的職員都用不以為然的神情望著他。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同事就對他紛紛的疏遠和冷淡起來。人與人之間,連友誼都是淡薄的!本來麼!當作生死之交的紀遠還搶走了可欣呢!朋友,不要也罷!「杜先生!」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回過頭去,工友老陸正恭敬的站在桌邊:「李處長請你去!」煩人!嘉文不耐的站起身來,反正處長有請,總是要去應付應付的,這個李處長的精明能幹,是全銀行都知道的。不過,找他會有什麼事呢?進了處長室,處長正戴著老花眼鏡,在核對帳目,這位處長,在銀行界已經有二十幾年的歷史,和杜沂也是老朋友,幾乎在嘉文孩提的時期,就見過嘉文了。看到嘉文進來,他默默的注視著他,臉上卻有種不怒而威的、懾人的嚴肅。
  「坐,嘉文。」嘉文坐了下來,開始有幾分忐忑不安。
  「有什麼事嗎?處長?」他多餘的問。
  「當然,」處長點點頭,銳利的眼光,透過了眼鏡,停在他的臉上。「嘉文,我和你父親是老朋友,你知道。」
  嘉文不安的動了動身子。
  「你剛進銀行的時候,表現得很好,我曾經為我的老朋友慶幸,慶幸他有個成器的好兒子——」
  嘉文的臉漲紅了。「可是,最近,你自己覺得你工作的情形怎麼樣?」
  嘉文的臉更紅了,對於這種當面的指責,感到說不出來的窘迫和難堪,潛意識裡就升起一種反抗的情緒。挺了挺背脊,他看著窗子說:「我對這份工作沒有興趣。」
  處長深深的望著他。「你對什麼工作有興趣?」
  「對整個銀行的工作都沒興趣。」
  「那麼,你真不該走進銀行來!」處長的臉色更不好看了。「年輕人,你還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呢!你受的磨練太少了!你別以為你是總經理的兒子,就可以在銀行裡混飯吃,每個人倚賴的是自己的工作能力,不是父親的身份地位!如果你覺得這工作沒興趣,你可以辭職不幹。在銀行裡混日子,固然對銀行是損失,對你自己是更大的損失,你在浪費生命!」
  嘉文閉緊了嘴,瞪著窗子一語不發。
  「好吧,嘉文,你去吧,」處長失望的咬著鉛筆尖。「關於你的工作問題,我會和你父親談談。只希望你在自己工作崗位上,不要太失職,遲到,早退,給整個業務處一個最壞的榜樣!要知道,你的工作,是多少大學畢業生還找不到的!好了,你去吧!」
  退出了處長室,嘉文更是一肚子的不高興和憤懣。說實話,他可從沒有認為自己是總經理的兒子而神氣,他根本很少想到自己是什麼總經理的兒子!倚賴父親的身份地位!這算什麼話?他不過偶爾溜去打打梭哈,對職務難免疏忽一些,這和父親是總經理有什麼關係呢?哼!自作聰明的處長!銀行這破職位,做不做又有什麼關係?難道他杜嘉文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回到辦公廳,他憤憤的坐下去,一面大聲叫老陸:
  「老陸!老陸!給我換杯熱茶來!」
  一位離他不遠的同事,嫌惡的盯了他一眼,輕聲的對另一位同事說:「瞧,作威作福!」他正一肚子氣沒地方發洩,聽到這句話更火冒十八丈。生平他不會和人吵架,這時不知怎麼,竟按捺不住的跳了起來,對那位同事氣勢洶洶的說:
  「你說誰?」那同事一愣,為了維持面子,也不假思索的頂了一句:
  「說你!」一時空氣顯得十分緊張,充滿了火藥味。嘉文凶了一句之後,也不知該怎麼吵下去,就死瞪著那位同事,那同事平日文質彬彬,這時也只能死瞪著他。幸好別的職員都趕了過來,拉的拉,勸的勸,兩人就趁風收帆,都憤憤然的坐了下去。那位同事不該又嘰咕了一句:
  「父親是總經理,又有什麼了不起!」
  「啪!」的一聲,嘉文順手抄了一個墨水瓶,對著那同事扔了過去,墨水瓶跌碎在對方的桌子上,濺了一桌子的墨水,所有的檔案都染污了。那同事跳起來,摩拳擦掌的要揍嘉文,被一些人拉住了,嘉文也被另外一群人拉住了,這情況早有人去通知了處長和科長,一會兒,處長和科長都趕了來,處長望著他,搖搖頭說:「嘉文,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不幹了!」嘉文把桌上的報表倒扣過來,摔了摔頭,向辦公廳門外衝了出去。沒有人再拉他,他立即置身於陽光普照的大街上了。到了街上,看到滿街熙攘的人群、車輛、和陽光,他才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沮喪和茫然若失。剛剛的氣憤仍不能平,新的懊惱又接踵而來,到何處去?回家?不願意!看電影?沒心情!還不如找老趙翻本去!這念頭一經產生,其引誘力就比什麼都強,渾身的精力好像都恢復了。先找了個電話亭,他打電話到老趙那兒,問他有沒有興趣找幾個人,繼續昨晚玩玩「五張」?他們總用五張的名詞來代替梭哈。老趙又是一陣嘻嘻哈哈的嘲弄,然後說:
  「要玩?當然可以,不過有個條件!」
  「什麼?」「多帶點現款來,把以前的欠帳付清再玩!」
  「笑話!」他嚷著說:「難道我還會賴帳不成!」
  「不怕賴帳,只怕債多不愁,拖個一年半載再還,吃不消!」老趙一陣哈哈:「要玩,就要清舊帳,你付支票也成,反正得付清。何況,我正缺錢用!」
  「明天再付!說不定今天都贏回來呢!」「算了,明天更難付了,你有種來,今天准又輸得慘慘的!我勸你別再玩了,你那個技術,做我的徒孫還不夠資格呢!」
  「別欺侮人!」嘉文對著電話筒大叫:「我馬上帶錢來跟你玩,看看誰厲害!你把人和牌準備好!」
  掛上電話,他卻有些迷惘,那兒去弄這一筆錢呢?以前自己手邊倒有些錢,早就陸陸續續的都輸光了,後來就向湘怡挪用家用的帳,又變著花樣向杜沂拿錢,現在,只好再回家向湘怡要!只是,這不是一千八百的小數目,他欠老趙已經八千多元了,總得富裕一點才賭得痛快,起碼身邊也要帶一萬塊錢去。但,湘怡根本不可能有一萬塊錢,除非——對了,他和湘怡結婚的時候,杜沂曾給湘怡買了許多珠寶和金飾,這些總值好幾萬,問她要一兩件賣掉,贏了錢再買回來還她,這總沒什麼不可以!
  問題一想通,他就立即僱車回家,這才是上午十點半鐘,料想這個時間回家一定會讓湘怡大吃一驚。可是,才按了門鈴,湘怡就開了門,好像正在等他似地。看到了他,湘怡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來,說:
  「總算回來了,謝天謝地!」
  「怎麼!」「我怕你——在外面——會——會出事。」湘怡吞吞吐吐的說,用一對驚惶而不安的眸子看著他。「到底是怎麼回事?爸爸剛剛打電話來,說你和人打了架,銀行裡的事也不幹了!這是怎麼弄的?你從不會和人打架的。」
  「爸爸呢?也回來了?」
  「沒有,他說要和李處長談談,馬上趕回來,叫你回來了就別再出去!」看樣子,如果杜沂回來了,他就別想再出去了。嘉文的腦筋轉了轉,現在他根本沒有閒情逸致來討論銀行裡的事情,他全心全意都在那場賭局上面,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說服湘怡拿出首飾來。而湘怡只一個勁兒追問銀行裡的事,怎麼發生的?為什麼發生的?對方是怎樣的人?天哪,女人全是最嚕囌的動物,他不耐的蹙緊眉頭,打斷了她:
  「別問了,我懶得談那件事,我要一筆錢,你有錢沒有?最好是現款!」「錢!」湘怡瞪大了眼睛:「你為什麼要錢?」
  這就是女人!她們永遠有許許多多的「為什麼」!
  「你別管為什麼!你有錢沒有?」
  「要多少?」「一萬!」「一萬?」湘怡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連嘴都愕然的張開了。「你為什麼要一萬塊錢?」又來了!又是「為什麼」!
  「你有沒有嘛?」「我怎麼會有呢?」湘怡可憐兮兮的說:「爸爸每個月交給我五千塊錢家用,用不完的也總是你拿走,我怎麼還會有錢呢?」「那麼,爸爸以前給你的首飾呢?」
  湘怡錯愕的望著嘉文,足足有十秒鐘說不出話來,然後,她結舌的說:「你,你——你到底要做什麼?」「你給我一兩件去換錢,我要一筆錢,你知道嗎?」時間不多了,他一定要在杜沂回來以前出去。「我欠了別人債,不還的話就要被人抓起來了!」
  「什麼?」湘怡的舌頭僵直:「你你你——為什麼會欠別人錢呢?那是什什什——什麼人?」
  「你不要再問為什麼了!快去拿給我!」
  「可——可是——」「怎麼了?捨不得?我答應以後買來還你!好了吧?去拿來,我馬上要去還人!你別耽誤我的時間了!」
  「不,不是捨不得,是——」湘怡遲疑了一會兒,顯得怯生生的。「你知道——我哥哥和嫂嫂,他——他們常常來,我——侄兒生病,我——我——總是哥哥嫂嫂帶大的,不能不管,我——我不敢告訴你和爸爸,就——把那些首飾陸陸續續的給了他們,我以為,那是你們給我的,我——我可以支配……」嘉文咬住牙,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結果使他血脈憤張,整個上午全是些倒楣事!給了哥哥嫂嫂!他的眼睛發紅,惡狠狠的盯著湘怡,恨不得抽她兩個耳光,自己急需錢用,而她把首飾全給了哥哥嫂嫂!跺了一下腳,他恨恨的說:
  「你——你混蛋!」「嘉文?」湘怡一怔,眼淚立即湧了上來。「你罵我?」
  「罵你又怎樣?你這個不懂事的女人!」看到湘怡的眼淚,他的心又軟了些,眼淚,眼淚,眼淚!女人就有流不完的眼淚!現在沒辦法了,只好去偷取父親的支票。拋開了湘怡,他大踏步的走到父親房裡,書桌的抽屜鎖著,他知道鑰匙有兩份,父親一份,湘怡也保管了一份,就命令的說:「湘怡,鑰匙給我!快一些!」「你要做什麼?」「你不要管!把鑰匙給我,聽到沒有?」
  湘怡不敢多說,嘉文那反常的暴戾使她害怕,而且心慌意亂,只得把鑰匙找出來給他,他開了抽屜,發現好幾張票面幾千元的支票,都是已到期未劃線的,他取走了二張,湘怡趕過來,按住不放說:「你不能拿爸爸的!這樣不行,我告訴爸爸,讓他去掛失!」
  嘉文粗暴的推開湘怡,嗄聲說:
  「你敢!我拿我父親的錢,關你什麼事?晚上我就歸還!人倒楣也不會倒楣一輩子,我今天准翻本翻回來!」
  「嘉文,」湘怡退後了幾步,用拳頭堵著嘴:「你,你去賭錢,你欠的是賭債,你你——
  「好了,我賭錢也沒瞞過你!」嘉文說,把支票塞進褲子口袋,大踏步的走向門口。
  「嘉文!嘉文!」湘怡追了過來。「爸爸叫你不要出去,他有話和你談!嘉文!嘉文!」
  嘉文走得已經連影子都沒有了,湘怡垂下頭,用手蒙住了臉。室內,小真真突然莫名其妙的號哭起來,湘怡走進了屋裡,抱起搖籃裡的嬰兒,喃喃的說:
  「真真,真真,我怎麼辦呢?」
  像是答覆母親的詢問,真真哭得更厲害了。湘怡抱緊了孩子,拭去嬰兒臉上的淚痕,望著那張酷似嘉文的小臉,忍不住又是一陣心酸。那位難得回家的父親,對這嬰兒是多麼疏遠和冷落!這種局面,什麼時候才能好轉呢?
  杜沂匆匆的趕回家來了,李處長和職員們的談話使他心情沉重,但是,回到家來,聽到湘怡的敘述後,他的心情就更沉重了。他眼前展開一幅可以想見的畫面;一個墮落的兒子,一群烏煙瘴氣的賭徒。年輕人走向錯誤的邪路,嘉文不是第一個,問題只在於如何去挽救他?如何去幫助他?如何使他浪子回頭?這工作可能非常艱鉅,也可能毫無結果,但他不能不救嘉文!「湘怡,」他滿臉沉重的說:「我們該管管他了,或者,我們一直對他都過分放任了。」
  湘怡看了杜沂一眼,默然不語。
  「你——湘怡,」杜沂欲言又止,歎了口長氣:「你的脾氣也太柔順了。」湘怡明白杜沂所沒有出口的話,是的,她的脾氣太柔順了,但是,她也試過不柔順,徒然讓情況更糟糕而已。而且,要她做一個管制丈夫行動的妻子,她又怎麼做得出來?如果做了,嘉文不理不睬,又怎麼辦?她不知道假如當初嘉文娶的是可欣,會不會也走上墮落的路?這想法使她打了個寒噤,情不由主的說:「反正,這是我的失敗,一個妻子,沒有力量把丈夫留在家裡,還能說什麼呢?」杜沂一驚,他無意於傷害湘怡,她是那樣一個善良而溫和的孩子!把手放在湘怡肩上,他鼓勵而安慰的拍了拍她,慈祥的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湘怡。別自責,這不是你的過失,從小,我就太放縱他了。但是,我從沒想到他會變成這個樣子,他一直是個很聽話的孩子,是什麼東西使他改變了呢?我真不瞭解。無論如何,我們以後的工作很沉重,我們要挽救他。」
  「我只怕——」湘怡囁嚅的說:「並不容易。您沒看到他剛才那副臉孔,我覺得——我幾乎不認得他了。」
  「一切會好轉的,湘怡,」杜沂很有信心的說:「他的本性並不壞,他只是受了壞朋友的引誘。」
  「從上如登,從下如崩。」湘怡低低的說了兩句,抱著孩子走開。站在臥室的窗前,她知道,今天會有一個漫長的、期待的一天,還會有一個漫長的、期待的一夜,她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後有個聲音驚動了她。
  「湘怡!」她回頭,是剛剛從外面回來的嘉齡,一條淺色的髮帶繫住她的頭髮,她看來永遠那樣年輕和富有活力,像一朵小小的迎春花。「湘怡,你猜我從那兒回來?」嘉齡揚著睫毛問,那對眼睛生動明亮,流轉著一份屬於青春的醉意。「我剛剛去飛機場,送走了胡如葦。」「胡如葦?」她有些迷糊。
  「是的,他說不驚動你們了,他去美國讀碩士學位,要我代他問候你們。」「你——終於放走了他!」湘怡歎息的說:「那是個好人。」
  「我承認他很好,我也很喜歡他,只是不愛他,而愛情是勉強不來的,對不對?湘怡?」嘉齡坐了下來,用手托著下巴,有幾秒鐘的凝神沉思。「不過,胡如葦確實不錯,幾年來,我起碼拒絕了他十次的求婚。今天在飛機場,他還忽然對我說——」她感動的住了口。「說什麼?」「他說:『嘉齡,你說你願意嫁我吧,只要你說一句,我就把飛機票撕掉,留下來不走了!現在還來得及,嘉齡,你說吧!」「你沒答應?」嘉齡搖搖頭,也有一份難言的惆悵。
  「沒有。他使我感動,但仍然沒有讓我愛上他,不過我哭了,我說希望有一天,我會愛上他,他也會從國外回來。於是,他上了飛機,飛機飛走了!」她聳聳肩,惘然若失的加了一句:「就是這樣,這就完了。」
  是的,完了,結束了。一段不成型的愛情。湘怡目送嘉齡走出去,知道她雖不愛胡如葦,也不無悵然的情緒。被愛比愛別人幸福,但願愛人的人都能被對方所愛!望著窗外的雲天,她不知道被她所愛的人怎能留戀幾張撲克牌更勝過於滿腹柔情的她?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12:28

第21節

  民國四十七年夏天,嘉文和湘怡的第二個女兒唸唸出世了。這個新生命沒有帶來喜悅與歡笑,也沒有帶來任何興奮的色彩,而降生在一團愁雲慘霧之中。四十七年年初,杜沂在一次冗長的業務會議中暈倒,醫生診斷為腦充血,住院兩個月,幾乎造成半身不遂。出院後,就遵醫囑辦理了退休,退出了工作二十幾年的銀行界。這件事對杜宅當然也是個不大不小的打擊,兩個月的住院和醫療費用,幾乎讓杜家的經濟面臨破產,自從嘉文染上賭博的習性以來,先後輸掉的數字已不可計算,杜家早就成了外強中乾的局面,杜沂這一病更使經濟崩潰。幸好領到一筆為數可觀的退休金,總算把局面又維持了下去。不過,嘉文的嗜賭如命,卻越來越厲害,離開銀行的工作之後,他就一直游手好閒,其中也有幾次,在杜沂的苦勸,和湘怡的懇求之下,他賭咒發誓要痛改前非,但都不到三天,就又故態復萌。除了賭博之外,他更學到許多壞習慣,變得流氣、暴戾、和不近人情。
  小唸唸出世得很不是時候,剛在家庭拮据,和杜沂病後,似乎沒有誰高興她的來臨。嘉文對孩子向來沒有興趣,從唸唸出世到滿月,他簡直沒有好好看過她一眼,一次,湘怡把孩子抱到他面前,懇求的說:
  「你不看看你的小女兒嗎?」
  嘉文匆匆的對孩子掃了一眼,不耐的說:
  「有什麼好看?哭兮兮的小塌鼻子,將來就是競選中國小姐,也拿不到第一名。」湘怡抱著孩子,傷心了好久,幾年以來,嘉文失去了太多的東西,甚至於失去了他一向的仁慈。
  秋天來臨的時候,嘉文已經很少有在家的日子了,他經常一出去就是兩三天,等回來的時候,一定是一副憔悴、蒼白、骯髒、而飢餓的樣子。回家的目的,也不外乎拿錢,有一千拿一千,有一百拿一百。杜沂沉痛的看著兒子的墮落和沉淪,所有的教訓、勸誘都失效之後,他只感到灰心和疲倦。他老了,而且病弱,他無力再管束這不成器的兒子。那個在台大外文系讀書的高材生,那個為師長所愛為朋友所敬的孩子已經消失了,死去了,不再回來了。
  這天,全家正圍著桌子吃晚飯,門鈴響了。嘉齡揚了揚頭,冷冷的聳聳肩說:「準是哥哥!」湘怡不自覺的放下了筷子,嘉文已經有三天沒有回來了。阿珠去開了大門,門外,沒有期待中的嘉文的聲音,也沒有嘉文那沉重而疲倦的腳步。一會兒,阿珠進來了,說:
  「外面有一個人,說是要找老爺。」
  「什麼樣的人?」杜沂問。
  「不認得,樣子很凶,」阿珠搖了搖頭:「不像個好人!」
  「一定是嘉文出了事!」湘怡驚跳起來說。「來報信的!」「去請他進來!」杜沂皺皺眉說。
  「他不肯,他說要老爺出去。」
  杜沂推開飯碗站起身來,湘怡身不由主的跟著他,走過了花園,到了大門口。門外,一個歪戴著鴨舌帽,滿身油漬和汗漬的男人正站在那兒,一對鷙猛而獰惡的眼睛,不懷好意的打量著院內的花草和樹木。杜沂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問:
  「你找誰?」「您是杜先生吧?」那人推了推鴨舌帽,露出兩道濃眉,斜睨著杜沂說。「是的,你有什麼事?」
  「杜嘉文先生叫我到這裡來收一筆帳。」
  「什麼?一筆帳?」「是的,杜嘉文先生說向您收,我希望能馬上帶回去,這是杜嘉文先生的借據!」那人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髒兮兮的紙條來,遞給杜沂,上面確實是嘉文的親筆,還印著指押,寫的是:
  
  「茲向趙××先生借款新台幣壹萬三仟元正,將於今年九月十五日前清還,否則甘受法律制裁。
                  杜嘉文 民國四十七年七月三日
      身份證字號××××」
  
  「你看,寫的是九月十五日以前還清,現在已經十月三號了,再不還,我們只有法律解決了。」那人說著,又推了推帽子,隱隱的帶著幾分威脅的味道。
  杜沂覺得一股氣向上衝,禁不住憤憤的說:
  「嘉文呢?嘉文在那裡?」
  那人抬了抬眉毛。「我可不知道,昨天他找了我,給我地址叫我來這裡找你收款。」「他欠你的錢,你怎麼不會去向他收?」杜沂質問的說。「我不管!誰叫你借錢給他?」
  「好,你不管!」那人奪過了借據,歪著頭冷笑了一聲:「我是好意先來收收看,收不著我們也有辦法,借了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沒看到欠了債還這樣凶的!不還就不還,難道我們還怕你賴!」說著,他轉過身子,流里流氣的扛了扛肩膀,就準備離開。「喂喂,你等一下!」湘怡忍不住喊,一面抬起頭來,懇求的看著杜沂說:「爸爸!」
  「你再放縱他,他一定會傾家蕩產,」杜沂對湘怡說,一面和自己的感情掙扎:「讓他們去告他!讓他去坐牢,他不受點罪永遠不會覺悟!」「爸爸!」湘怡再喊了一聲,有所顧忌的看了那人一眼。「我倒不怕他們去告,只怕——對嘉文會有什麼不利。」
  杜沂禁不住也看了那人一眼,他明白湘怡所畏懼的,嘉文那一群賭友,十個有八個是流氓,眼前這人也不會是個好惹的人物。「父性」在他心中作祟,不過,他又怎能輕鬆的拿出一萬三千元來?好好的一個家,眼看就要敗在嘉文的手上!幫他還債,就是姑息他,不幫他還,又怕他被流氓傷害!矛盾中,他依舊在嘴巴上硬了一句:「這樣沒出息的人,你還管他什麼?挨挨揍正好,置之死地而後生!」「爸爸!」湘怡哀求的意味更深了。手扶在門柄上,不肯關門,纖長的手指神經質的握緊鐵閂。
  湘怡那哀懇的眸子瓦解了杜沂最後的武裝,長歎了一聲,他搖搖頭,走進室內去了。好半天,他才又走了回來,手裡顛巍巍的拿著一張支票,臉色十分難看,湘怡知道這張支票的份量有多重,這是杜沂的退休金裡抽出來的款項。低俯著頭,她不敢說什麼,好像欠下這筆債是她的過失一般。杜沂用支票換回了嘉文那張借據,手抖顫得更厲害了,哆嗦著說:
  「以後,你們別借錢給嘉文!」
  那人接過支票,冷笑了一聲說:
  「早知道他還不起,我們才不借呢!」抬起頭來,他似有意似無意的掠了杜家的庭院一眼,嘴邊帶著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道了聲謝,就揚長而去。
  湘怡關上了大門,回過頭來,看到杜沂的臉色鐵青,她不禁有些擔心,醫生曾再三囑咐,不能讓杜沂緊張或受刺激。她不安的喊了聲:「爸爸!你不舒服?」「沒有,別擔心。」杜沂說,和湘怡走進屋內。「我到風燭殘年的時候,來目睹兒子敗家!」他沉痛的說。
  「我們去找他那幫賭友,去勸他們放掉他。」湘怡低聲說,自己也明白這個辦法不成辦法。
  「你以為可以?你沒看到剛才那人的神情?他們以為釣到大魚了,根本是做好了圈套來陷害他,恐怕不到我們山窮水盡,他們絕不會放手!」「我們去報警——」湘怡猶疑的說。
  「報警?」杜沂打斷了她:「你知道他們的賭窟在那兒?你知道他們有多少人?姓甚名誰?這些人是靠賭為生的,報警!弄得不好……」他嚥住了。
  湘怡明白杜沂沒說完的話,投鼠忌器,他們不能不有所顧慮。杜沂又歎口氣,說:
  「反正一句話,人,只有自己能主宰自己,假若不學好,自甘墮落,誰也幫不了忙!」看看湘怡,他沮喪的加了句:「我們已經沒有錢了,湘怡。」
  「我——」湘怡囁嚅著:「我出去找個工作,或者可以貼補一下家用,我——念完大學,只實習過一年。我可以再去教書,或者——」「哼!」門邊傳來一聲冷笑,嘉齡揚著頭,冷冷的站在那兒:「哥哥這樣賭法,你找十個教員的工作也沒用!一個月幾百塊錢,不夠哥哥一副牌輸的!你們都縱容哥哥,幫他還賭債,這樣,他有恃無恐,還不越賭越厲害!依我,剛剛就不該幫他還那筆錢!」「嘉齡,」杜沂不耐的說:「不要你管!你也不是好東西,大學不念,工作不作,整天和朋友旅行、看電影、談天!你先管自己再去管別的事!」
  「我怎麼沒管自己?我不是天天在練唱嗎?」嘉齡抗議的嚷著說。「練唱?你不去找老師好好學,成天跟著唱片鬼叫,能學到些什麼名堂?別給自己找藉口了,都不是好東西!」「奇怪!」嘉齡生氣的站直了身子:「賭錢的又不是我,敗家的也不是我,你對哥哥有氣,發洩到我身上來幹什麼?我總沒有成天荒唐,連夜不回家,你要罵,先罵哥哥再說!要管,也先該管哥哥!」說完,她跺了跺腳,氣沖沖的走進她的屋裡,砰然關上房門。「像什麼話?」杜沂也動了氣:「說她幾句都說不得了,我看,我們家是太民主了!」
  「算了,爸爸,」湘怡勸解的說:「嘉齡是孩子氣。」
  杜沂望著嘉齡關攏的房門,忍不住又是一聲長歎,除了搖頭歎氣,他似乎不能有別的表示了。回到自己的屋裡,他用手捧著頭,覺得心灰意冷而前途茫茫,頓時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厭倦,對生命的厭倦。
  午夜時分,嘉文意外的回來了。他趔趄著走到客廳,杜沂已經聽到聲音,穿著睡衣走出房來攔住了他。嘉文垂著頭,無精打采的站在那兒,滿臉鬍子,一頭亂髮,襯衫骯髒而佈滿縐褶。大概幾天沒有好好睡覺,眼睛腫脹,眼白裡充滿血絲,臉色發青而憔悴。杜沂有一肚子的氣要發作,但,看到他那副疲倦和消瘦的樣子,又本能的湧上一股心痛的感覺。心痛和憤怒使他的語音沙啞:
  「你,嘉文,你還有臉回家?」
  嘉文垂著頭一語不發。
  「你居然做得出來,欠下賭債,叫人到家裡來向我收,我用養老金給你還賭債!」杜沂的聲音提高了:「你還是個人嗎?你還有人心嗎?放著一個好好的家庭你不要,一定要弄得家破人亡才滿意是不是?」
  嘉文仍然不說話。「你還年輕,有著很好的前途,你卻弄成這副樣子!兩年以來,你輸掉幾十萬,你要我怎樣來供應你?」杜沂越說越氣,聲音也越來越高:「你如此不學好,如此不爭氣,我要你這個兒子做什麼?你還不如不要回來,讓我眼不見為淨!」
  嘉文依舊低頭不語。「你怎麼不說話?」杜沂忍不住問。「你對未來到底有什麼打算?難道就預備這樣賭一輩子?你說話呀!」
  嘉文抬起一對疲乏已極的眼睛來,茫然的看了杜沂一眼,就倒在沙發裡,把手指插在亂蓬蓬的頭髮中,沮喪而無力的說:「我餓了。」一直站在旁邊的湘怡,聽到這句話就按捺不住的向廚房的方向走,想去冰箱裡找找有什麼可以做來吃的東西。杜沂看到她往廚房走,知道她是要去弄吃的,又看到嘉文那副潦倒、落魄、不長進的樣子,實在咽不住怒氣,衝口而出的厲聲喊了一句:「湘怡!不許弄東西給他吃!」
  湘怡猛的收住腳步,愕然的望著杜沂,嚇著愣住了。她嫁到杜家來這麼多年,杜沂還是第一次這樣疾言厲色的對她講話。她怯怯的望了嘉文一眼,不敢再去廚房。杜沂的話喊出口後,目睹嘉文的憔悴消瘦,又有些後悔,不過,話說出口,也收不回了,只得心腸硬到底,氣沖沖的對嘉文說:
  「從今天起,你不許給我出去,關在家裡看看書,收收心,明天我去幫你進行一個工作,希望你能發憤圖強,重新做人!」
  杜沂回房了,嘉齡卻被吼叫責罵的聲音所驚醒,從房間裡走出來看看是什麼事,看到嘉文,她就什麼都明白了。晚上為嘉文所受的冤枉氣還沒消,她聳聳肩說:
  「哥哥,你從什麼地獄裡回來的?深更半夜還吵得人不能睡覺,我看魔鬼把你的魂都吃掉了!」
  嘉文餓得眼睛發花,睡眠又不足,再加上被杜沂罵得頭昏腦脹,在外面又受了氣,輸了錢,心情的惡劣早達於極點。被父親責備還無話可說,聽到嘉齡也神氣活現的罵自己,就暴跳了起來:「閉上你的臭嘴!老子做什麼都不關你的事!他媽的來歷不明的臭丫頭!」「你說什麼?」嘉齡被嚇昏了,聽都沒聽清楚他嚷些什麼,只知道他滿嘴髒話。「你罵人!你連髒話都說出來了,你簡直變得像個下等社會的流氓!」
  「哈,我下等,難道你是上等?臭婊子養的!還要充上流呢!哈!」「你說什麼?你說什麼?」嘉齡氣得臉發白:「你嘴裡怎麼這樣不乾不淨,我告訴爸爸去!
  「爸爸!」嘉文輕蔑的撇撇嘴:「他自己做的好事!哼,上樑不正下樑歪,也怨不得我賠錢!告訴你,你給我滾得遠遠的,別來惹我,我們各過各的,誰也不犯誰,否則,哼,有你瞧的!」嘉齡生平沒受過這樣大的委屈、聽過這種粗話,氣得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眼淚在眼眶裡打滾,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
  「假如我們的母親在世,聽到你這種粗話不氣瘋了才怪,不知道杜家造了什麼孽,才有你這樣的敗家精!」
  嘉文揚起頭,斜睨著嘉齡,接著,就縱聲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以輕蔑的口氣學嘉齡說「我們的母親」幾個字。湘怡心驚膽戰,看情形,嘉文會抖出嘉齡母親的秘密來。就趕過去,一把抓住嘉齡,說好說歹的把她勸回房間,嘉齡邊走邊抹眼淚,委委屈屈的說:
  「這樣的家我也住不下去了,我還不如找個工作搬出去!我又不是吃哥哥的飯,幹嘛要受他的氣!」
  「哈哈!」嘉文笑得更厲害了:「想嫁人?要不要我幫你物色個闊丈夫?」湘怡好不容易勸走了嘉齡。折回客廳,她和嘉文回到臥房裡,嘉文脾氣發過了,氣也消了,才感到說不出來的疲乏和空虛。倒在椅子裡,他用手支著頭,迷迷茫茫的望著桌上的台燈。怎麼了?自己是怎麼回事?會對嘉齡吼出那麼一大篇混帳話來?這都不是真心的,他並不想說那些,他是太累太緊張了,他從不想欺壓嘉齡,也從沒因她的出身而輕視過她,怎麼竟會衝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來?他懊喪的用手抹抹臉,抬起頭來,正好接觸到湘怡憐惜而痛楚的眸子,那樣靜靜的、祈求的注視著他,像個溺愛的母親,望著自己打架負傷回來的孩子。他被她的眼光撼動了,想說點什麼,才張開嘴,湘怡已用手在他肩上按了按,輕聲的說了句:
  「我去幫你弄點吃的!」
  就轉過身子,輕悄而迅速的走出去了。
  嘉文閉上眼睛,心底有一陣激盪,眼眶不禁濕了。墮落、毀滅、沉淪!這就是自己,不可救藥的自己!惡劣到不能再惡劣,憑什麼湘怡還要這樣一往情深的待他?湘怡,湘怡,但願能有她萬分之一的安詳本性和自持工夫!
  湘怡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進來了,裡面還打了兩個雞蛋,把面放在嘉文面前,她輕聲說:
  「吃吧!當心涼了!」嘉文想說什麼,但他太飢餓了,那面又那麼香噴噴的誘惑著他,拿起筷子,他狼吞虎嚥的吃完了面。湘怡仍然坐在一邊,安安靜靜的看著他。推開碗筷,他好久以來,第一次正眼打量湘怡,她瘦了很多,顯得更加弱不禁風和楚楚可憐。他心情激盪,不自覺的凝視著湘怡,竟看呆了。好半天,兩滴淚珠從湘怡的大眸子裡跌了出來,她清瘦的手指憐惜的撫摩在他滿是鬍子的下巴上,用令人心碎的、溫柔的、啜泣的聲音說:「嘉文,你醒醒吧!」嘉文攬住了湘怡的腰,那細小腰肢,瘦得不盈一握。一時間,他覺得有千言萬語,都不知從何說起。湘怡帶淚的眸子哀懇的望著他,把他五臟六腑都揉得粉碎。
  「你改了吧,嘉文,從頭做起吧!嘉文!只要你肯戒賭,什麼都會好轉的。」搖籃裡,嬰兒從熟睡中醒來,飢餓的哭了。湘怡放開嘉文,走到搖籃旁邊,抱起才三個月大的小唸唸。把唸唸送到嘉文的面前,她淒楚的說:
  「你看,嘉文,孩子等著父親來保護她,養育她,把她撫養成人。」嘉文不由自主的接過孩子,小唸唸被抱起來,就不再哭了,張著對好奇的大眼睛,望著幾乎難得一見的父親。嘉文也注視著那張不解一事的小臉,突然生出一種新奇的感動。湘怡把手放在嬰兒的下巴上,逗弄著她說:
  「小唸唸,你看,這是你的爸爸呢!」
  嘉文心內一動,為人父的責任感和湘怡的哀婉柔情打倒了他,抬起頭來,他懊悔的、內疚的、乞諒的望著湘怡,鄭重的發下重誓:「如果我再賭錢,我就死無葬身之地!」
  新的一天來臨的時候,似乎充滿了光明。早上,太陽明朗的照耀著,一群麻雀在大榕樹上吱吱喳喳的築著巢。湘怡難得笑得那麼開心,早餐桌上,嘉文由衷的向杜沂道歉認錯,發誓戒賭,又吞吞吐吐的說出還欠人將近兩萬元的賭債,不能不還。杜沂深沉的注視著嘉文,浪子回頭金不換,他必須對嘉文再作一番努力。「假若我幫你還清這筆賭債,你能不能重新做人?」
  「我發誓,爸爸。你相信我,這一次我是痛下決心了。」
  「好,」杜沂乾脆的說:「我幫你還!不過,你要知道,這是我退休金裡最後的一點錢了。給你之後,家裡就一點餘款都沒有了。」「我去做事,賺了錢來過日子,節省著過,或者可以勉強夠。」嘉文說。「我也去做事,」湘怡說:「兩個人的薪水加起來,一定能夠維持這個家,當然,不能再浪費了。」
  大家商談的結果,只要努力,前途還充滿希望,嘉文訂下許多新的生活計劃,包括如何開源節流,大家都看到光明的遠景,感染到愉快和興奮。於是,杜沂捧出了他最後一點養老金,交給嘉文,叮囑著說:「先去把債還了吧,還了債就算以往那段荒唐日子全結束了,回來我們再訂以後的計畫。去吧,快去快來,把借據都要回來,可別一去就不回了!」
  嘉文的眼圈紅了,接過老父親那最後的一點錢,他的聲音哽塞了:「我實在該死,爸爸。」
  「別說這些話,只希望你以後完全換一個人,好好做事,好好努力。」嘉文拿著支票,向門外走去,湘怡追過去說:
  「中午回來吃飯!」「當然,我一小時就回來!」
  嘉文走了,湘怡和杜沂都覺得十分興奮,多年來積壓的愁苦一掃而空,像天氣般明朗踏實。只有嘉齡撇撇嘴,冷笑的說:「好吧,又丟下水兩萬塊錢,以後大家喝西北風!哥哥這一去,會回來才有鬼!他一定用這兩萬元去翻本,然後再輸得一塌糊塗,丟下更多債,看吧!」
  「你不該對嘉文這樣沒有信心!」杜沂責備的說:「我瞭解嘉文,他這次是真的後悔了!」
  「後悔又有什麼用?他抑制不了誘惑。魔鬼已經把他的魂吃掉了!」「不許胡說!嘉齡!」杜沂大聲斥責。
  嘉齡抬抬眉毛,不說話了。湘怡自己上菜場,給嘉文買了他最愛吃的大蝦,準備好好的讓他享受享受家庭的溫暖,杜沂一直站在院子裡,表面是看麻雀築巢,事實上是在等嘉文回來。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也過去了,三小時,四小時……都過去了。嘉齡不幸言中,嘉文沒有回來。
  兩天之後的深夜,嘉文踉蹌的走在大街上,又是滿臉鬍子,滿頭亂髮、衣衫不整。他疲倦得無法舉步,懊喪得想自殺,他輸掉了那兩萬元,沒有還債,又另外欠下一萬多。他沒有面目回去見父親和湘怡,只能毫無目的的在街上亂走。深夜的街道安靜極了,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他歪歪倒倒的走著,像個醉漢。不知走了多久,他發現自己來到一條似曾相識的街上,他停下來,定眼細看,原來是可欣以前住的那條街!他走到可欣舊居的大門前,隔著圍牆,向裡面張望,裡面仍有燈光,現在,不知是誰接收了這幢房子。他站了很久很久,和可欣戀愛的那一段時光,還依稀浮在目前,多少次他送她回家,賴在這門前不肯離開。那段美好的時光,可愛的時光,夢般的時光,而今安在?
  他站得太久了,大門「呀」的一聲打開了,一個陌生男人伸出頭來,狐疑而嚴厲的問:
  「你是什麼人?在別人門前伸頭伸腦,趕快走開!否則我叫警察來!」嘉文吃了一驚,踉蹌後退。用手摸著自己滿是鬍子的下巴,他一面走開,一面喃喃的說:
  「他把我當成小偷了,我像個小偷嗎?」仰首望天,他唏噓的低喚著說:「可欣,可欣!我已經萬劫不復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13:39

第22節

  對湘怡來說,生命變成一連串苦惱和哀愁的延續,不知多久以來,歲月裡已沒有歡笑,沒有快樂,也沒有甜蜜和溫馨了,最讓人心灰意冷的,是每況愈下的生活裡,連一絲絲希望和光明都看不出來。嘉文整個人都變了,她再找不出當日自己所迷戀的那個男人的些微痕跡。賭博竟能將一個人的本性完全扭轉,嘉文的暴戾、粗魯、冷酷……日甚一日,對湘怡、對嘉齡、對杜沂、甚至對那兩個尚不解事的小女兒,他都粗暴無情,他只認得撲克牌,只知道同花順和福爾號斯。而且,最糟的,他已喪失了人性的尊嚴和羞恥心,只要弄得到錢,他不惜用任何卑鄙的手段去弄,向杜沂的老朋友們詐騙,冒充杜沂的筆跡開支票,甚至於家裡的電唱機、收音機都偷出去賣掉,用得來的錢到賭桌上孤注一擲。在做人上面,他認輸了,在賭桌上,他卻永不認輸,「倒楣不會倒一輩子,我只要拿一副同花順,就可以把輸的全贏回來!我輸掉那麼多,怎麼能這樣認了,我要翻本!只要翻了本,我就洗手不幹!」他不斷的「翻本」,不斷的等霉運過去,杜家就在這種情況下陷入了窮困潦倒的絕境。真真兩歲半了,唸唸也滿了週歲。杜家早就賣掉了三輪車,辭退了車伕。最近一年來,他們又賣掉了電話機、冰箱、唱機……和家裡一切能賣的東西。最後,湘怡被迫出去教書,艱苦的維持了一陣,連在杜家服務將近十年的阿珠,也迫不得已的辭退了。阿珠含著眼淚不肯走,對杜家,她也有許多留戀和感情,提著小包包,她站在花園裡,依依不捨的對湘怡說:「太太,你少給我點工錢也沒關係,我不想走呀!」
  但是,即使降低工錢,杜家也無法負擔。終於,阿珠還是含著淚走了,小真真牽著她的衣服不放她,引得湘怡也眼淚汪汪。阿珠走了之後,湘怡變得忙碌不堪,白天要去上課,中午和晚上趕回家來做飯,杜沂也跟著忙,成為孩子的保姆。創了一輩子的事業,沒想到老來眼看它敗盡敗光,弄得自己六十幾歲還為生活操勞,他那份痛心,就更不可言喻了。嘉齡對父親和嫂嫂如此放縱嘉文,大為不滿,堅持應該告到刑警總隊,讓他們把這個賭窟破獲,不該怕嘉文受傷就一再容忍。眼看生活拮据,湘怡勞苦,她於心不忍,也不能袖手旁觀,誠心想學一技之長,也謀個工作貼補家用,於是,她開始去學打字和速記。但,生性灑脫的她,實在沒有定性好好學,對家事她也做不來,就整日躲出去或者在家裡詛咒嘉文,碰到嘉文偶然回來,兩個人就會吵成一團。
  杜家在這種情況下,淒苦的度著日子。連日來平靜無事,但,每個人的情緒都低郁陰沉。湘怡整日整夜膽戰心驚,擔心著將有大禍降臨。這些日子,嘉文一直沒有回家,嘉齡整天咒罵,沒過慣貧窮生活的她,顯然已不能適應這份生活,因此,對嘉文的不滿也達於極點,湘怡冷眼旁觀,暗中害怕有一天,這兄妹二人終會完全反目,而弄得不可收拾。
  這天晚上,湘怡在信箱裡取出兩封信,寄自同一個地方——美國紐約市。一封是可欣寄給她的,另一封是雅真寄給杜沂的。把雅真的信交給了杜沂,她拿著另一封信退回自己的屋子,一時間,她竟沒有勇氣拆信,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和可欣通信了。可欣,可欣,料想他們在海的彼岸一定幸福溫馨,而自己呢?握著信封,她沉吟良久。一直到忙完了家務,兩個孩子都睡了,夜深人靜,她才拆開可欣的信。
  
  「湘怡:
  我無法責備你這麼久不給我寫信,因為我也很久沒有給你寫信了,想想看,我們上次通信還是你的唸唸出世的時候,現在唸唸該滿週歲了,是嗎?怎樣?你們好麼?寄張全家福給我好不好?我也寄一張給你們。你看,紀遠是不是變了很多?穿上西裝的他和山中野人裝束的他有多大的不同!他至今對打領帶還覺得不自在呢!我那兩個孿生兒子全像爸爸,一副小野人相,是不?我真羨幕你那一對小女兒,我被男孩子煩得要死!……」
  
  湘怡拿起那張彩色的、四□大的照片,凝視著照片中的紀遠和可欣,這張照片是在住宅前的庭院裡照的。紀遠眉端微蹙,似笑非笑,仍然具有當年的瀟灑氣質。可欣微笑得很甜,依舊長髮垂肩,明眸皓齒,似乎顯得更年輕和漂亮了。兩個大約兩歲大的男孩,長得一模一樣,坐在草地上面。真的,孩子是紀遠的縮影,除了長得像紀遠之外,連那股若有所思的神態都像紀遠。雅真靠在一邊的一張躺椅裡,手中拿著編織物,樣子很安詳,很滿足。這真是一張標準的、幸福家庭的寫照,連那對孿生兒都值得人羨慕,小威和小武,名字取得很好,真有份威武的小模樣!唉,放下照片,不知所以的歎口氣,重新拿起那封信來:
  
  「算算看,我們到美國已兩年半了,離開台灣的時候,曾有三年歸來的願望,而今卻渺無歸期。紀遠在公司裡的工作情形良好,很被器重,但他總有些不安定的感覺,我知道他的毛病所在,正像知道我自己的毛病一樣——我們想家,想台灣,想自己的土地、同胞、和朋友。所以,湘怡,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拋開一切,突然歸來,像從地底冒出一樣出現在你眼前,讓你們大吃一驚。
  剛剛到美國的時候,我常常躲在房間裡流淚,生疏的環境,不同的人種,喧囂的車輛,和高大的都市建築,全讓我心慌和不習慣,再加上事必躬親,比在台北的生活忙上一百倍,苦上一百倍。紀遠的薪水不夠維持,我滿街奔走,無法謀得任何低下的工作……這種艱苦的情形,一直到去年紀遠升職後才好轉,我們被配到一幢宿舍,有花園和院子(就是照片裡那幢),在紐約的郊區,上班遠一點,好在有汽車。我也不必出去工作了,安心在家裡帶娃娃,(可憐的媽媽,兩個小東西完全靠她帶大的。)這樣閒下來,我才整理自己被忙碌弄得太緊張的情緒,同時,和我的兒子們親近親近。美國,美國,這個被大家所嚮往的地方,我現在認清了,她是一個龐大而複雜的機器,每個人都是機器的一部份,規則的工作,規則的娛樂,像個齒輪。噢,湘怡,你不知道我多懷念你們,懷念我那間小屋,以及卡保山打獵的生活!如果現在我能回到台灣,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合舊日那一群朋友,再去一次卡保山!再去獵那滿山紅葉!(聽說胡如葦在波士頓,對不對?希望有他的住址,我們至今沒有和他取得聯絡,想想當日歡樂相聚的一群,如今分飛各處,不無感慨!)一年來沒給你寫信,坐下來覺得滿腹要傾吐的言語,像浪潮般洶湧翻滾而來,自己都不知道先說什麼好。有一次,你曾來信問及我和紀遠的感情生活,記得麼?以前我總想和你談,卻總沒有談,正像我關懷你和嘉文,你卻總是敷衍似的用幾句話來答覆我一樣。有時,我覺得我們疏遠了,你在冷淡我。我們疏遠得像置身在兩個星球裡,誰也不知道誰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和紀遠!怎麼說呢?婚姻是什麼?湘怡!兩個分開的個體,憑著感情的需要,結合在一起,面對的可能是不適應的生活習慣,不調諧的意見看法,於是,爭執、困擾、嘔氣……必定接踵而來,最後導致破裂。我和紀遠也度過了一段危險期,我們的個性都太強,感情和理智都豐富,都主觀而武斷。這使我們常常豎著眉毛,像兩隻鬥氣的獅子,彼此咆哮。剛到美國的時候,大家的情緒都壞,這種低潮幾乎每日發生,我曾懊惱的認定愛情已經幻滅,而暗中流淚、歎息、和後悔。不過,這段低潮時期終於過去了,我們在艱苦的生活中取得了諒解和調諧,紀遠,他是那樣一個男人,我欣賞他!而且,我崇拜他!一個丈夫不止需要妻子的愛情和瞭解,還需要尊重和崇拜。在這些年中,我目睹他如何奮鬥,如何努力,如何堅強不屈(你不知道我們在國外遭遇到多少困擾),這使我認清他,等到認清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和他的爭吵是多麼幼稚和『女性』(我也有一般女人的通病,狹窄和苛求)!我不再苛求他,我們坦白討論一切問題,倚賴他去解決問題。到現在,湘怡,我只能告訴你,我簡直『迷戀他』!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夠坦白了嗎?湘怡!那麼,你能不能也告訴我一些你們的事呢?你和嘉文之間到底怎樣?在我自己的幸福中,我真願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你別迴避我,別冷淡我,告訴我一切吧!湘怡。嘉文的個性我瞭解,他需要鼓勵和管束,別再放縱他!別讓他深夜不回家,像你生產真真那晚似的。他太善良,容易受朋友的左右,但他是個最重感情的人,你們一定會生活得很甜蜜很甜蜜,對嗎?是嗎?告訴我吧!一連好幾夜,我夢到你們,杜家的花園,那些燦爛一片的玫瑰花!那大客廳,賓客,唱片,熱鬧的耶誕夜!嘉齡的歌聲,你的笑容,嘉文的舞步……閉上眼睛,杜宅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我真太思念你們了。嘉齡好麼?有『固定』的男朋友沒有?杜伯伯怎樣?媽媽另有一封信給杜伯伯。(告訴你一個秘密,媽媽天天都在談杜伯伯,最近我才從媽媽嘴中,套出一個多年以前的故事,很羅曼蒂克,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也渴望回台灣。)你再代我問候他,祝福他!這封信已經寫得很長了,現在正是深夜,郊外比較寧靜,聽不到車馬喧囂了。花園裡的鬱金香在盛開著,我懷念台北的扶桑和玫瑰。給我來信,我在等著。代我吻吻小真真和小唸唸。
      即祝快樂
                          可欣」
  
  湘怡放下了信,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然後就對著書桌上的台燈發呆。可欣,她果然覓得了最幸福的歸宿,自己呢?幸福,幸福在何方?窗外樹影依稀,花影彷彿,而幸福卻如煙如霧,無處可尋!可欣的幸福和她的不幸,這是多麼強烈的對比!「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只怕也是「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了!想當年大家在一起玩樂,一起歡笑,一起編織著夢,再追尋著夢。現在卻海天遠隔,生活懸殊。真的,像置身在兩個星球裡,她和可欣間的距離已太遠太遠了!
  「如果沒有紀遠出現,可欣嫁給了嘉文,又會是怎樣一副局面?」她恍恍惚惚的想著。或者,她會在哥哥嫂嫂安排下,嫁給了那個禿頭科長。許多人生來就注定是悲劇的命運,就像她,似乎怎樣都擺脫不開追隨在自己身邊的一種悲劇色彩。嫁給嘉文的時候,哥哥嫂嫂冷嘲熱諷,認為她「揀著了高枝兒」,後來,嫂嫂又換了一副面目,巴結她,恭維她,提醒她在哥哥嫂嫂家住了多少年,為的是從她這兒拿一點東西走。現在,哥哥嫂嫂又恢復了冷嘲熱諷的態度,「要嫁有錢的,到頭來還落得自己洗衣燒飯!」她只能沉默的應付這一切,自始至終,她沒考慮過經濟問題,傷心的,只是當年嫁給嘉文時,那滿腔濃情蜜意和美夢,都碎成片片了!
  「我怎樣回覆可欣的信?」
  她茫然自問。坦白告訴她?不!每個人都有掩飾「壞的真實」的本能,何況她不想增加可欣他們精神上的負擔。她寧願可欣認為她很幸福,很快樂,也不願可欣知道她的淒慘的現狀!而且,誰知道?或者一切還會好轉的,嘉文會戒賭,夫婦攜手為前途努力,儘管不能恢復財產,也總可以過一份安詳的清苦生涯。只要他戒賭,人不到咽最後一口氣,你就不能對他放棄希望,或者他會改好,他既然能由好變壞,為什麼不能由壞變好?他改好了,一家人又融融洽洽,可以把這幢房子賣掉,換一幢小平房,團結一致的努力。最起碼,他們還有這樣一幢房子!許多貧苦的人,住在破破爛爛的茅草房裡,也照樣生活得快快樂樂!她並不要富有,她只要快樂!誰能肯定她已遠離幸福?一切還會好轉的,誰知道?
  拿出信箋,推開桌上那些學生的練習本和作文本,她開始給可欣寫回信:「可欣:收到你的信真高興極了,我和孩子們都生活得快樂
  幸福,嘉文在工作上也表現得很好,爸爸已於去年告老
  退休,在家裡享受兒孫之福……」
  她寫不下去了,用手托著下巴,她瞪視著信箋。她自己寫下的句子讓她臉紅,到底,她是個善良忠厚、不善於撒謊的人。拋下了筆,她用手捧著頭,痛苦的自語:
  「可欣!噢,可欣!我如何告訴你呢?」
  同一時間,杜沂也在他房裡躑躅歎息,雅真的信非常簡單,卻充滿了懇切的問候之意,和關懷之情,最後,還有一句動人心弦的話:「船已倦於飄泊,惜無歸期。借問昔日港灣,仍屹立如故否?」另有一首纏綿的詩:
  
  「竟夕不成寐,人眠我獨醒,
   情絲偏不斷,心鏡轉空靈。
   曉日開圖畫,秋山列障屏,
   起來慵櫛沐,眉鎖黛痕青。」
  
  沒料到去國多年,她仍癡情一片!而他呢?好久好久,他都沒有給她寫信了,當日向她求婚的熱情,早被連年的不幸所沖淡,自從家庭敗落,他更不做此想了。她在國外,歸期無定,他已蒼老,身體日衰,這個夢恐怕只有來生再續了。和湘怡一樣,他沒有勇氣給雅真寫回信,幾度提筆,又幾度擲筆。朦朧中,和雅真雙雙弄笛,仍恍如昨日,而數十年光陰,已悄然度過,如今兩地隔離,誰又知道相見何日?提起筆來,他覺得有作詩的衝動,腦子裡迷迷茫茫,昏昏沉沉,他寫了一首詩,最後幾句話是:
  
  「兩地雲山總如畫,布帆何日斜陽掛?
   倘若與君重相逢,依依翦燭終宵話。
   讀君詞句憐君癡,感君深情長相思,
   願將萬縷纏綿意,譜入陽關笛裡吹!」
  
  詩寫完,他覺得頭昏得更厲害,而且十分疲倦。真的,他太累了,這麼多年,獨創天下,建立了事業和家庭,老來還要為兒女操勞擔憂。就像雅真說的,人生真像一條船,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停泊和休息,這是一段艱苦的、不能停止的航行。丟下筆,他熄滅了燈,和衣倒在床上,他太疲倦了,想睡了。他剛剛朦朧了一陣子,就被一陣喧鬧的聲音所驚醒了。他聽到湘怡急促的、爭辯的、祈求的聲音在低喊:
  「你不能進去!爸爸已經睡了,你別再擾他了,我求求你!」
  然後是嘉文暴躁而粗魯的聲調,帶著不尋常的沙嘎:
  「你別管我!我要見爸爸!我有事!」
  嘉文!他那不成器的兒子!那數日沒有回家的兒子!居然有臉要見他!他的睡意全消失了,翻身下床,他走到門邊去打開了房門。門外,嘉文敞著衣領,捲著袖子站在那兒,臉色蒼白得像個鬼,那深陷進去的眼睛更像個鬼,渾身的煙味和汗味,一臉的邪氣和流氣。他正和湘怡掙扎,湘怡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他。杜沂看到他這副樣子,就抑制不住怒氣,厲聲的說:「你要做什麼?嘉文?你還有臉回來,乾脆死在外面不回家就算了!」
  嘉文看到杜沂,禁不住也屏息斂氣,低著頭,垂著手,懊喪的望著地下。杜沂又問:
  「你到底要做什麼?」「我——我——」嘉文吞吞吐吐的:「我輸了錢。」
  「你輸了錢!」杜沂咬牙切齒的迸出幾個字來:「你輸了錢來告訴我幹什麼?你,你還做得出什麼好事來?」
  「我把這筆錢還掉就不再賭了!」
  「不再賭了!你說過幾百次的不再賭了!」
  「我一定要還,」嘉文毫無生氣的說:「否則他們要我的命,他們在逼我,我要一筆錢!」
  「讓他們去要你的命!我不管!」杜沂斬釘截鐵的說:「有你這樣的兒子還不如沒有!而且,你以為我還能代你還出什麼錢來?家裡已無隔宿之糧,你知不知道?」
  「可是——」嘉文的聲音平平的滑出來,沒有高低。「還有這幢房子。」「什麼?」杜沂氣得手腳發冷,渾身都抖顫了起來:「你,你,你……你……」他的嘴唇哆嗦著,半天才逼出一句話來:「你這個混蛋!」「我們用不著這麼大的房子,」嘉文的聲音仍然是疲倦而平淡的,有種近乎殘忍的冷靜。「嘉齡反正遲早要嫁出去。」
  「好哦,」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嘉齡早已聞聲而至,用手叉著腰,她狠狠的盯著嘉文:「你就想我嫁出去,是不是?你早就想把我趕走了,是不是?哼,這個家還不是你的呢,你休想賣我們的房子!」「你少多嘴!」嘉文看到嘉齡就冒火,長久以來,他們兄妹間已變得水火不相容。「賣不賣房子與你都沒有關係,不要你管!」「我還是這家裡的一分子呢!」嘉齡憤怒的大嚷了起來:「你把這個家敗得還不夠?你還有臉說要賣房子,我看你把自己賣掉算了,沒有你,我們也不至於弄得這麼慘!」
  「閉嘴!」嘉文陰鬱的吼了一聲:「我把你賣掉,賣到酒家裡去!你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
  「爸爸,你聽!」嘉齡氣得臉色發青:「他這是什麼話?」
  「反正你不是什麼好出身!」嘉文又接了一句。
  「嘉文,你在說什麼?」湘怡急了,用手一個勁的扯嘉文:「回房間裡去,有什麼話明天再談,現在已經這麼晚了,吵得鄰居都不能睡!」「你是什麼意思?」嘉齡一對燃著火的眸子逼了過來:「你解釋清楚,你一來就扯到什麼出身上去,我們同一個爹娘生的,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些什麼?」
  「嘉文,走吧,走,走,明天再說!」湘怡拚命的拉扯嘉文。「走吧!別說了!」「我不能走!」嘉文摔開了湘怡。「我等著要錢,他們在等我。爸爸,房契給我,好麼?」
  「房契?」杜沂已被氣得七葷八素,眼前全是金星在亂跳。「你居然有臉向我要房契,我還沒有斷氣呢!等我斷了氣你再賣房子好不好?」「爸爸,你千萬不能給他房契,」嘉齡喊著:「他就差把我們全賣掉了!」「你閉嘴!」嘉文叫:「房子又沒你的份!你再多一句嘴,我就揭穿你的秘密!」「我有什麼秘密怕你揭?」嘉齡向前邁了一步:「我又不偷不賭,不做你那些下流事!」
  「走吧!求求你!嘉文!」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聲音裡帶著淚。「給這家庭留一點安寧吧,我求你,嘉文!」她又轉向嘉齡,哀懇的望著她:「你就少說幾句,委屈一點吧,好麼?妹妹?」「我要他講清楚,我今天非要他講清楚不可!」嘉齡一疊連聲的嚷著:「你不要裝神弄鬼瞎威脅人!你說出來!我有什麼秘密,你說!你說!」「我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就說——」嘉文也冒火的開了口,帶著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態,威脅的轉向嘉齡。
  「你敢!」杜沂大吼:「你,你,你……你想氣死我是不是?你敢說一個字!你給我滾出去,我——我——我不要你這個兒子!你滾出去!這個家庭沒有你的份!」
  「沒有我的份!有嘉齡的份是不是?」嘉文邪惡的望著嘉齡,不懷好意的瞇起了眼睛:「你以為你很清白?」
  「我不清白?」嘉齡狐疑、憤怒、而詫異。「我怎麼不清白了?你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含血噴人!」
  「你敢說!」杜沂吼著:「我早已不承認你了,嘉齡是我的女兒,你不是我的兒子!滾吧!你!有你存在一天,這家裡就沒有一分鐘安甯!你給我滾!」
  「我要房契。」嘉文冷冷的說:「這房子遲早是我的!」
  「你你你敢這樣說?你——」杜沂氣得說不出話來。
  「走吧,嘉文,求你!」湘怡流著淚請求:「走吧,別再氣爸爸了!走吧!」「你還沒說出來呢,我到底怎樣?」嘉齡緊盯著問。
  「你給我滾開!」嘉文對他妹妹大叫,最後的一線良知仍在他內心掙扎。「我只要房契,我不想惹你,你別逼我說出真相來!」「我絕不給你房契!絕不!」杜沂喊,額上的青筋突了出來,鼻孔裡沉重的透著氣。
  「你說什麼真相?你非說不可!你說!」嘉齡也大嚷著。
  「我就說——我就說——」嘉文豁出去了,把頭湊向嘉齡。
  「嘉文!」湘怡尖叫。但是,驚人的言語已從嘉文口中直瀉而出:「你不是我的妹妹,你不是我媽媽生的!你母親是個舞女!是個狐狸精!是個蕩婦!你也不乾不淨!誰知道你的父親是不是爸爸!你沒有權管我的事!沒有權過問我們杜家的財產!你——」嘉齡尖聲銳叫了一聲,衝向了嘉文,撲打著他,扭著他,一面發狂般的喊:「你胡扯!你胡說八道!你這個流氓!下流痞!爸爸!爸爸!爸爸!」她求救的哭了起來:你聽哥哥說些什麼?你聽哥哥!爸爸!爸爸……」「你問爸爸!你問爸爸!」嘉文扯開了她:「問問爸爸你的母親是誰?問問看!爸爸是不說謊的!你問呀!」
  「爸爸!你聽哥哥!」嘉齡大哭:「爸爸!不是的!是麼?爸爸?爸爸呀!」杜沂的眼睛望向了天,覺得自己腦子裡有幾十面重大的鼓,在不斷的狂擊著。咚咚咚!咚咚咚!他的眼前全是亂舞的金星,和一團團飛躍著的色彩,那些色彩變幻著,游移著,擴大,縮小,縮小,擴大……他呻吟了一聲,喃喃的說:
  「我的天哪!我造了什麼孽呢?」
  接著,他就聽到幾十萬個聲音在他耳邊狂呼銳叫,還夾帶著求救的哭聲:「爸爸!」「爸爸!」「爸爸呀!」他的頭無力的側向一邊,所有的聲音都遠離了他,飄散,消失,剩下的是一種空漠的境界,和死般的寂靜。
  是的,房子裡像死一般的寂靜。杜沂躺在地上,湘怡跪在他身邊,解開他的衣領和袖口,用手探摸著他的心臟。然後,她抬起帶淚的眼睛和灰白的臉龐,望著像木頭般站在那兒的嘉文和嘉齡。「我們要馬上去請醫生,」她輕輕的說,喉頭緊逼而痛楚。「他昏迷了。我摸不出他的心跳。」
  醫生來了,嘉文、嘉齡、和湘怡環侍在杜沂身側,都焦灼的望著醫生,垂首無言。醫生的診斷沒有耗費太久的時間,收拾好了醫藥包,他的結論簡單而明瞭:
  「你們可以準備後事了,他度過不了今夜。」
  一段沉寂,然後嘉齡「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撲倒在杜沂身上,她號啕的呼喊著:
  「爸爸!爸爸!爸爸!不要走!爸爸呀!」
  湘怡默默的站在那兒,低俯著頭,她沒有失聲痛哭,只是靜靜的掉著眼淚,那無聲的抽泣使醫生都為之鼻酸。
  嘉文直直的佇立著,像一座石頭的雕像。
  凌晨三點鐘左右,杜沂嚥下了他最後的一口氣。從他昏迷到死亡,他一直沒有清醒過來。這一段漫長的旅程,他總算走完了,帶著未竟的夢想,帶著對兒女的牽掛,這口氣一定咽得並不平靜。誰知道「死亡」是什麼?誰知道「它」是不是人生的終站?無論如何,這「港口」中應該不再有狂風巨浪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15:27

第23節

  湘怡坐在洗衣盆旁邊,吃力的搓洗著衣服,太陽很大,直曬在她的背脊上。她背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所濕透。新的汗珠仍不斷的從她額上冒出來,跌落在洗衣盆裡。她坐直了腰,深深的喘了一口氣,對水龍頭邊的一對小女兒說:
  「真真,把妹妹帶開,不要玩水。」
  不滿四歲的真真,牽著兩歲多的妹妹,搖搖擺擺的走開了。湘怡望著那兩個瘦小的影子,忍不住又歎了口氣。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汗,她抬頭看看天空,太陽刺目而耀眼,已經是秋天了,天氣仍然燠熱,下一陣雨或者會好些,但是,明朗的天空看不出絲毫的雨意。
  把衣服鋪在洗衣板上,她慢慢的塗上肥皂。洗衣盆裡堆滿了肥皂泡沫,一個又一個,不斷的堆積、破裂。她瞪視著水盆,機械化的搓著衣服,心境迷惘而空虛。杜沂去世已一年零三個月了,她還記得嘉文如何哭倒在杜沂的墳頭,如何跪在墳前,向杜沂生前的好友們賭咒發誓,說終身不賭了。他們賣掉了房子,還不清嘉文欠下的賭債。李處長憐惜杜沂的一對孫女,歎息一個終身孜孜於事業的人,竟死後蕭條到如此地步。他開了一張支票給嘉文,讓他寫下一張借據,保證以後用工作的薪金來分期攤還。這張支票還清了所有的賭債,他們在中和鄉用三百元一月的價錢租下這兩間平房,李處長又把嘉文介紹到一家私人公司裡去當英文秘書,待遇還算優厚。生活應該可以重新開始了,在杜沂逝世的淒涼裡,和毀家破產的哀愁中,對嘉文而言,應該已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了。但是,嘉文循規蹈矩的上班下班只維持了半個月,當他又在深更半夜,從賭場蕩回家來,像個幽靈般站在湘怡面前的時候,湘怡只感到可怖的絕望,絕望到想自殺。嘉文用手捧著頭,反反覆覆的重複著同樣的幾句話:
  「我根本不想去的,我不知道我怎麼又去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身上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湘怡不能說什麼,罵人吵架對她都是外行的事。雖然她真想大罵大吵一陣,她卻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傷心透頂的痛哭到天亮。一切成了惡性循環的局面,賭博、欠債、還債、戒賭、再賭博、再欠債……湘怡疲於規勸,疲於應付債主,也疲於生活。杜沂死了,她眼睜睜的看著一個人由活生生步入死亡,心底充塞了許多屬於哀愁以外的東西,對生命的懷疑,對另一個境界(死亡)的困惑。當她工作的時候,她常會突然停住,奇怪著杜沂現在在那兒?原來有思想,有意識,有感情的一個生命,怎會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小真真常常牽著她的衣襟問:「媽媽,爺爺到那裡去了?」
  爺爺到那裡去了?她有同樣的疑惑,看到杜沂遺留的東西,詩和字,她會長久的陷入沉思,生命的本身有多大的痛苦!死亡是否將一切的痛苦也都帶走了呢?那麼,「死亡」應該並不可怕,那只是一個歸宿,一個無憂無慮也無我的境界,一種虛無,和一種解脫。痛苦是無止境的。當嘉文又開始賭博之後,一個早晨,嘉齡悄然出走了。她沒有給嘉文留下任何可以找尋的線索,只給湘怡留了一個短簡。
  
  「湘怡:
  我走了。這個家,當爸爸去世之後,已不再屬於我,我找不出可以讓我停留下去的理由。爸爸臨死,我才知道自己有個不明不白的出身,這雖使我痛苦,但,也給了我勇氣,讓我毅然離開了我那不爭氣的哥哥!我走了,這個家沒有什麼值得我懷念的東西,哥哥也不願意有我這個名不副實的妹妹吃閒飯。我的離開,對我們兩個都是好事。唯一讓我留戀的,只是你!湘怡,記住我一句話吧,必要的時候,拋開哥哥算了,你犯不著跟著他往懸崖底下跳,何況,你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女兒!別擔心我,我早就該學習學習獨立了。
  願你幸福
                          嘉齡留條」
  
  湘怡做不到不為嘉齡擔憂,捧著嘉齡的留條,她哭了又哭。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能出去做什麼事呢?這社會那樣複雜,人心那樣難測。嘉齡又從沒有吃過苦、經過風霜,萬一失足,她如何對得起泉下的杜沂?她把唸唸背在背上,牽著真真,去滿街找尋,向一切有關的親友詢問,得到的都是搖頭和聳肩。嘉文對這事毫不關心,看到嘉齡的留條,他冷笑了一聲說:「不管她,讓她去死!沒有她才好呢,我眼睛前面乾淨!反正是她自己走的,我又沒逼她!」
  湘怡痛心的看著嘉文,她不知道昔日大學時代,那個溫柔多情的青年如今在何處?她懇求嘉文去找嘉齡,嘉文聳聳肩動也不動,看到湘怡不停的流淚,他不耐煩了,說:
  「你管她呢,她在外面活不下去,自然會回來的!」
  於是,湘怡天天等待著嘉齡回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一年都過去了,嘉齡卻音訊全無。湘怡只得放棄了希望,她瞭解嘉齡的個性,她比嘉文多一份倔強,這樣子離去,她就是無以為生,也不會甘心回來。尤其在嘉文表示了她並非他的妹妹之後。日子在充滿陰霾和無望中度過,由於沒有人帶孩子,湘怡又被迫辭職,在家裡操持家務,她沒有回覆可欣前一封信,也沒有再寫信給她。杜宅的不幸和嘉文的墮落,使她沒有勇氣提筆。可欣,可欣,她但願可欣設想他們是幸福的,快樂的,但願雅真還存著歸港的希望。想到杜沂臨終那一首詩:「兩地雲山總如畫,布帆何日斜陽掛?倘若與君重相逢,依依翦燭終宵話……」她就覺得熱淚盈眶。有一天,雅真會回來,誰再和她「依依翦燭終宵話」呢?人生,豈不太苦。
  衣服洗完了,湘怡直起腰來,深深的吐出一口氣,站起身子,她吃力的把衣服穿上竹竿,再晾起來。太陽依然那樣灼熱,沒有一絲秋意。她抱起地上亂爬的唸唸,拍去她身上的灰塵。撫摩著唸唸那瘦小的胳膊,她心中一酸,傷心的說:
  「唸唸,誰要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呢?製造你這條生命,等於製造痛苦,等你長大成人,不知還要受多少痛苦呢!」
  真真拉拉母親的衣襟,嘟起小嘴說:
  「媽媽,饅頭,包包!」
  真的,賣饅頭的正在外面呼叫:「饅頭,豆沙包!」湘怡搖搖頭,拉過真真來,像對一個大孩子似的說:
  「真真,你已經吃過早飯了,不是麼?你知道,媽媽沒有多餘的錢買東西給你吃,你爸爸一年來沒有拿一分錢回來,我們可當可賣的東西都當掉賣掉了,現在,連日子都不知道怎麼過呢!」「媽媽,真真餓。」孩子轉著天真的眸子,自說自話的望著母親。「餓也沒辦法呀!真真,這幾天的日子,已經是問隔壁張媽媽借的錢了,不是我不給你吃,是沒辦法呀。」
  「媽媽,包包!」孩子纏在湘怡的腳下,用小胳膊抱緊母親的腿,撒賴的扭著身子。「真真要!真真要吃!」
  「哦,放開我!」湘怡屈服的歎了口氣:「媽媽去看看還有沒有錢。」買了一個包子,分作兩半,給一個孩子一半。湘怡就握著僅餘的三角錢,坐在床沿上發呆。嘉文又有兩天沒有回家了,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攤開手掌,她望著掌心裡的兩個鎳幣,一個兩角的,一個一角的。以後的日子如何過法?她心中恍恍惚惚,竟生出一個意外的想法,或者嘉文會贏一大筆錢回家,搖搖頭,她又自嘲的笑了,贏錢,他贏了會把贏的再輸掉,反正,他不會帶錢回來,而家裡已面臨斷炊了。一天過去了,嘉文果然沒有回家。第二天又過去了,嘉文又沒有回家。湘怡再也不好意思問鄰居十元二十元的借債,第三天,她包了一包僅餘的杜沂和她的舊衣服出去,勉強再支持了兩天,然後,賣盡當光,她已山窮水盡,嘉文仍然不見蹤影。這天,從早上到下午,母女三個就乾瞪著眼睛挨餓,湘怡的智慧,已無法再變出任何可吃的東西來了。午後,兩個小傢伙開始哭哭啼啼的纏著湘怡喊餓,哭得湘怡心碎。於是,她下決心的抱起唸唸,牽著真真,走過川端橋,來到哥哥的家裡。湘怡的哥哥幾年來情況依舊,仍然在當他的小職員,這些年來,在杜家經濟情形好的時候,他們也陸續接受過杜家不少好處,這也是湘怡敢於來向哥哥求援的原因。誰知,她才跨進哥哥的房門,嫂嫂李氏已尖著喉嚨喊:
  「湘平,妹妹來啦!」一面望著湘怡說:「妹夫好嗎?聽說他又找著好差事了,讓他也提拔提拔你哥哥,你看,我們一家人都快餓死了!」湘怡一肚子的話,只好硬嚥了回去。她知道李氏並非不明白她的來意,而是故意用話來堵她的口,坐在那兒,她如坐針氈。李氏還口若懸河的、明槍暗箭的諷刺她:
  「湘怡,你還記得以前那個張科長嗎?他最近又升了職,發財了,造了一幢好漂亮的房子,又結了婚。新娘呀,還沒你一半漂亮呢!當然,你以前嫌人家年紀大,沒想到人家也會發財呀!把福氣留給別人去享,你要嫁年輕有錢的,結果……哎哎,別談了!只是你沒緣份罷哩!當初呀,你總認為自己選的人強,不把哥哥嫂嫂的意見放在眼睛裡,現在又怎樣了呢?哎,妹夫還賭不賭呀?你也該管緊一點兒才是……」湘怡坐不下去了,兩個孩子又哭個不停,一個勁的喊餓。站起身來,湘怡匆匆的告了辭。湘平把妹妹送出門來,趁李氏看不見,悄悄的塞了五張十元的鈔票給她,低聲的說:
  「你知道錢都在她手裡,我也沒辦法多給你,先給孩子買點東西吃,別餓壞了。只是,這可不是一個長久之計呀,你做什麼打算呢?」眼淚往湘怡的眼眶裡沖,握著錢,她逃難似的帶著孩子跑開。過了橋,在一家燒餅油條店裡,買了兩碗豆漿,和幾個燒餅給孩子吃,自己雖然餓得發昏,卻一口也吃不下去。望著兩個孩子飢餓的樣子,和那兩張瘦削的小臉,她心臟都扭絞了起來。「不能這樣過下去了,」她心裡喃喃的自語著。「決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我要找嘉文徹底談談,如果他不戒賭,我只有帶著孩子離開他!」這天夜裡,嘉文終於回來了,那副潦倒的樣子,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一連賭了好幾天,他早已頭昏腦脹,再加上又是慘敗,心裡煩躁得想殺人。看到湘怡,他憤憤不平的說:「你猜怎麼,我起先大贏,最多的時候贏了兩萬多,後來一副牌又全輸回去了!他媽的老趙,一定在牌裡弄了鬼,那一天給我發現,不宰了他才怪!」
  湘怡瞪視著他,呼吸劇烈的在胸腔裡起伏,她有滿懷的怒氣要發作,又不知從何說起。嘉文看了她一眼,沒好氣的說:「你瞪著我幹嘛?連你都是一副討債面孔,難怪我要觸霉頭了。」湘怡轉開了頭,用背對著嘉文,牙齒咬住嘴唇,呼吸得更加沉重了。好半天,她才把那股要從體內爆裂出來的悲憤壓抑了下去,用勉強維持冷靜的聲調說:
  「嘉文,我能和你談談嗎?」
  「我知道,你那一套又要來了!」嘉文煩躁的往床上一躺:「我累了,你最好把話留到明天再說!現在給我弄點吃的來!」
  「吃的?」湘怡冷冷的注視著他:「你知道家裡這幾天怎麼過的嗎?你知道孩子餓了多少頓嗎?你——」
  「算了,算了,別向我訴苦!」嘉文打斷了她。「在外面受了氣,回來還要聽你嘮叨!難道我希望孩子餓肚子?誰叫我運氣不好,總是輸!明天只要大贏一副,來個同花大順,你就一年用不完了!」「嘉文,你還是執迷不悟,」湘怡悲痛的說:「你等同花順已經把我們等到這個地步了,你還要等同花順!你在爸爸墳前發的誓呢?你答應李處長的諾言呢?你——」
  「好了,你別再把爸爸抬出來!」嘉文喊:「你要嚕囌到什麼時候為止?我累了,要睡覺了,你知不知道?」
  「要睡覺了,我知道。」湘怡絕望的說:「家是什麼?你回來吃飯睡覺的地方,孩子已經快不認識你了,事實上——」她聲調淒楚。「我也不認識你了,你照照鏡子,你還是當年的嘉文嗎?」「你不是不認識我了,」嘉文冒火的說,故意歪曲事實。「你是只認得錢,現在我窮了,你就做出這種怪相來,等我有錢了,你就又認得我了!」
  「嘉文!」湘怡氣得臉色發白。「你說這些話真沒良心!我——我——我真不知道怎麼嫁給你的!你氣死了爸爸,氣走了妹妹,現在就剩我跟著你,你還要——」
  「爸爸不是我氣死的!」嘉文吼著,他最怕別人說他氣死了父親。「他是死於心臟病!你最好閉起嘴來!別再嚕囌個不停!我是男人,我做我願意做的事情,你管不著!把你那些廢話收起來!」「我是廢話,」湘怡含著眼淚說:「總有一天,你會聽不到我的廢話了。現在,已經是家破人亡了,你繼續賭下去,誰知道後果會怎樣?你輸掉了財產,輸掉父親的生命,也輸掉了你自己的人格、良心、和慈善!……」
  「閉嘴,」嘉文大叫:「我不要你來教訓我!」
  「我不是教訓你,我是求你,求你看在兩個孩子的面上戒賭!看看她們,那麼小,那麼天真,你需要養活她們,需要給她們做榜樣!不要讓她們長大了,別人指著她們的背說:『她的爸爸是個賭徒!』你懂嗎?嘉文?你罵我也好,恨我也好,孩子是你的,為了她們,救救你自己,救救這個家吧!」
  「你別說了,我會戒賭的,等我翻回一部份的錢來,現在我輸得乾乾淨淨,除了賭,什麼工作可以讓我把輸掉的再賺回來?我不會永遠輸,你看著吧!」
  「嘉文,嘉文,我要說多少話,你才能想明白?」
  「你最好什麼都不要說!」嘉文懊惱的嚷:「你快變成個嘰咕不停的老太婆了!假如你再嚕囌下去,這個家叫我怎麼待得住?」湘怡閉了嘴,坐在床沿上,她呆呆的瞪視著窗子。好半天,才淒苦的說:「你何曾在家裡待住過?這個家什麼時候吸引過你?自從嫁給你,我就天天在等待,我不想再等了,我等夠了,再等下去,也不會等出什麼好結果來……」
  「閉嘴!」嘉文喊:「你能不能不開口?」
  「你很快就不會聽到我嚕囌了,」湘怡仍然凝視著窗子,自言自語的說著,彷彿不是說給嘉文聽,只是說給自己聽。「我對你浪費了太多的感情,妄想你會改好,相信你本性善良,一次又一次的說服我自己,要鼓勵你,幫助你,因為你需要鼓勵和幫助。現在,我知道自己全錯了,你是冷酷無情的,像個冷血動物!我真不懂,當初你為什麼要娶我?如果你對我這樣冷落,你就不該娶我!」
  「你要知道嗎?」嘉文被她繼續不斷的指責激怒到要爆炸的地步,尤其她每一句話裡都有「道理」,而他現在最怕面對的就是「道理」,倉卒中,他只想找一句話來封住湘怡的口,他從床上跳起來,惡狠狠的盯著她嚷:「我根本就不應該娶你,我從沒有愛過你,我愛的是唐可欣!就是因為你對我沒有吸引力,我才會去賭錢!如果你能把我留在身邊,我怎會逃出去呢?我賭錢就為了逃避你,躲開你!一切責任全在你身上!現在你可不可以不再說話了!」
  湘怡被擊昏了!她真的不再說話了,只像個石像般坐在那兒,直直的望著窗子。窗外沒有什麼可看的東西,他們的大門對著前面人家的後院,雜亂的堆著雞篷和鴨籠。她的牙齒咬著下嘴唇,雙手無力的交握著。她手指上已沒有結婚戒指了,在一次挨餓中,她把戒指換了錢買吃的給孩子們,嘉文手上同樣沒有結婚戒指,他把它擲在賭桌上做「孤注一擲」,早就輸掉了。她昏昏沉沉的坐著,有一段很長久的時間,她心內是空空茫茫的一片,沒有意識和思想。然後,逐漸的,意識回來了,思想也回來了,她才感到可怕的絕望和悲憤。這絕望和悲憤的感覺壓搾著她每一根神經,每一根血管,她扭著自己的手,把臉埋在掌心中,徒勞的和自己的哀苦無望掙扎呻吟,她沒有流淚,她的淚早就流乾了。
  夜,那麼漫長,那麼寂靜。嘉文已在過度疲倦後睡熟了,沉重的呼吸鼓勵著夜霧。湘怡慢慢的把臉從掌心中抬起來,迷惘的望著嘉文沉睡的那張臉,他睡得並不平靜,嘴巴扭動著,胸腔不平穩的起伏,或者,他夢到正圍著桌子,握著牌緊張的等著下注。她歎息了一聲,一時間,許多久遠以前的往事,都依稀的回到眼前,和可欣在一起的時光,嘉文家裡常開的舞會,狩獵的那一夜,嘉文受槍傷之後,可欣的毀婚,她的下嫁……一幕一幕的,全在她眼前流動。而現在,面對嘉文這張冷漠無情的臉,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她不計一切,願意下嫁的嘉文!嘉文那幾句殘酷的話仍然不斷的在她耳邊迴響:
  「我從沒有愛過你!我愛的是唐可欣!」
  「就是因為你對我沒有吸引力,我才會去賭錢!」「我賭錢就為了逃避你,躲開你!」
  她慌亂的站了起來,彷彿有誰在追趕她,茫然四顧,她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什麼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完完全全的錯了,到如今,她將怎樣安排自己呢?她走到兩個女兒的床邊,孩子們睡得很甜,真真的小胳膊摟著唸唸的脖子,無知的面龐上漾著天真的笑意。無辜的小生命!誰該對你們的生命負責呢?她把面頰埋在孩子們的被褥裡,到這時才開始沉痛而無聲的啜泣起來。她哭了很久,然後慢慢的抬起頭,輕輕的吻著每個孩子,吻完了,她給她們拉好棉被,蓋住那四仰八叉的小胳膊和小腿。再走到嘉文床邊,她對他搖搖頭,低聲說:
  「你雖不憐惜我,孩子總是你的!老天哪!但願有人能夠助你!」坐到書桌前面,她想寫點什麼,提起筆來,她的手劇烈的顫抖著,腦子裡空空如也,什麼也寫不出來。窗外的雞房裡,一隻大公雞在撲動著翅膀,遠處的天邊,透出一線朦朧的白,天快要亮了。湘怡受驚似的望望窗外,那種被追趕的感覺更強烈了,握住筆,她匆忙的在紙上寫下了幾行歪斜的字:「這一切早已過去,煙消雲散般不留痕跡。
  儘管我曾費心尋覓,流著眼淚如醉如癡!終究這一切已經過去,
  剩下的只是殘酷的真,可怕的實,
  以及那滿天滿地滿空間時間的無奈的淒迷!」
  寫完,她放下了筆,倚著窗子,久久佇立。一陣風捲了過來,把樹梢的第一片落葉帶到她的窗前,風很涼,她打了個寒噤,嗅到秋的氣息了。仰頭望天,寒星數點,曉月將沉,黎明快要近了。這新的一天,不知道該屬於誰?最起碼,不會再屬於她了。嘉文醒來的時候,已快上午十點鐘了,他被孩子們的哭叫聲所吵醒,坐起身子,他用手抹抹臉,還有些兒迷濛不清。小真真在尖著喉嚨哭叫:「媽媽!媽媽!媽媽!」
  湘怡到那兒去了?他有些不耐煩的喊:
  「湘怡!」沒有答應,真真仍然在哭叫,唸唸也跟著加入,他跳下床,昨晚的爭執早已不存在他腦海裡,他揚著聲音喊:
  「湘怡!你在那兒?湘——」
  他猛然住了口,因為他看到湘怡了。她就倒在書桌前面,身子平躺在地下,似乎在沉睡。真真拉著她的衣服哀喚不停。她的手無力的伸展著,順著她的手向地下看,他看到兩灘殷紅的血,新的血還在不斷的流出來。他渾身震動,禁不住狂叫了一聲:「湘怡!」衝到她的身邊,他扶起她的頭來,她雙目闔攏,眉尖輕蹙,彷彿有無盡的委屈和痛楚。她面頰上的淚痕猶新,但是,呼吸卻早已停止了。嘉文大叫了一聲,拿起她的手來,刀片深深的劃過她的手腕,創口那樣深,可見她下手時決心之大,另一隻手的創口比較淺,血也流了很多。嘉文的心臟幾乎停止了,他狂亂的望著她,搖著她,呼喚她:
  「湘怡!湘怡!湘怡!」
  湘怡的眼睛不再睜開,所有的呼喚和哭泣都與她無關了。嘉文神志昏亂的抱起她來,把她抱到床上,他解開她的衣領,徒勞的想弄熱她的身子。在巨大的昏亂中,他甚至忘記去請醫生。不過,鄰居們已經圍著窗子看熱鬧了,醫生和警員都在鄰居的報告下來到,醫生用不著太多的時間來診斷,湘怡死亡的時間大約在凌晨五時。
  「她死去好幾小時了!」醫生簡單的說,離開了床邊。
  「不!」嘉文狂叫,撲倒在床前面:「她還沒有死,她不會死,她是騙著我玩的,」他搓著她,揉著她,哀懇的望著她。「湘怡,湘怡,」他淒楚的喚著。「你跟我說話呀,湘怡,我什麼都聽你的,真的,湘怡,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再也不賭了,絕對不賭了,湘怡,湘怡,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呀!湘怡,湘怡,湘怡,」他把頭埋在她胸前,失聲的痛哭起來。警員無法向他問話,也沒有人能勸他離開床邊,他也不許別人搬動湘怡的屍體,只緊緊的攥住她的衣服,費心的和她說著話,勸她睜開眼睛來。
  「你看,湘怡,你是脾氣最好的,不是麼?我不好,讓你生氣,你罵我吧!打我罵我什麼都可以,只是不要這樣躺著不說話。湘怡,你看看我,看看我呀!全世界就是你對我最好,我都知道。我昨晚是胡扯八道的,我愛你,真的,湘怡,我不騙你。你睜開眼睛呀!我以後再不讓你傷心了,我會好好做人,重新做人,你要我怎麼我就怎麼,湘怡,你聽到沒有?」湘怡平躺著,在那無知無覺的境界裡,這些懊悔和保證對她都不再有用了!嘉文凝視著她,撫摩她蒼白的面頰,吻她冰冷的嘴唇,整理她零亂的頭髮。喃喃的、夢囈似的述說著他的愛情。可是,一切的溫存,一切的體貼,一切的柔情蜜意,都無法喚回逝去的生命了!
  「她沒有死,」嘉文自言自語的說:「她睡著了。」拉開棉被,他細心的蓋住她,又扶正了枕頭。「我坐在這兒,湘怡,我等你醒來。每次都是你等我,現在我等你,照顧你,你會發現我是個體貼的好丈夫。」他又吻她。「你向來對我都是最仁慈的,你原諒我一切錯誤,不是嗎?那麼,再原諒我一次吧!湘怡!好湘怡!別生我的氣,別這樣不理我,湘怡,好湘怡……」一位鄰居太太看不過去了,用手推推他,勸解的說:
  「好了,杜先生,人已經死了,還是準備後事要緊,傷心也沒用了!」什麼?人已經死了?嘉文深深的注視著湘怡,那張哀愁的臉沒有絲毫生氣,他看了很久,突然明白了,是的,她已經死了!不會再復活了,撲倒在她身上,他一慟而不可止。號啕的喊著:「湘怡,湘怡,該死的不是你,是我呀!」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16:20

第24節

  大地混沌昏蒙,時間停滯不動,天地未開,世界是一片原始的洪荒地帶,空曠、寂寞、而淒涼。太陽早已沉落,沉落在無數星球的底底層,全宇宙都充塞著黑暗與虛無。空間遼闊得無際無邊,找不到一點掩護和遮蔽。嘉文的意識就沉睡在這一片荒蕪裡,醒覺的是刺痛的感情,像雜亂蔓生的籐葛,彼此糾纏又彼此壓搾。他坐在湘怡的墳墓前面,在冬日黃昏的冷風裡,已坐了整整兩小時了。頭埋在掌心中,手指深深的插在亂髮裡,像一個樹樁般一動也不動。距離湘怡死亡,已經四個月了。那是初秋,現在已是深冬,墓地裡充滿了肅殺的氣氛。一陣風來,黃葉紛飛,嘉文仍然埋著頭不稍移動。直到暮靄漸濃,風聲漸厲,他才慢慢的把頭從掌心裡抬起來,注視著面前的一坯黃土。他無法猜想這土堆裡躺著的湘怡現在怎樣了?也無法相信這土堆就掩盡了湘怡的音容笑貌和一切。墓碑邊已雜草叢生,亞熱帶的冬天草不枯萎,墓碑的下半截都埋在草叢中。一株小草尚有這樣頑強的生命力,但湘怡一去就不復回。墓碑上,是嘉文在那段昏亂的日子裡寫下的句子,不為湘怡而寫(她無法看見了),是為他自己而寫:
  
  「她流盡了她的眼淚,而今躺在這裡長睡不醒,
  她的生命以淚珠堆積,
  又何幸長睡不醒!」
  
  墓碑上沒有死者的名字,下款刻的是:
  
  「——使她流淚的人立——」
  
  或者,這只是一種阿Q精神,一種贖罪的方式。寫在那兒,讓過路的人都看得見,以交卸一些良心上的負荷。不過,現在,當他在暮色蒼茫中,看到這幾行隱隱約約的字跡時,他只感到無聊、沒有意義、和滑稽可笑。湘怡不需要這些說明,路人也不需要知道這個,他的罪愆和負疚,也不能因這幾行字而減輕分毫!面對這塊墓碑,使他彷彿面對到一面鏡子,照出自己,竟那樣懦怯虛偽和可憎!站起身來,他把手輕輕的壓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心底迷惘恍惚,似乎接觸到的不是墓碑,而是湘怡溫暖的胳膊。湘怡這一生,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的事,只有這一件。把悲哀和苦痛留給活著的人,她就這樣一聲不響的悄然隱退。他還記得埋葬時的一幕,李處長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敗類,湘怡的嫂嫂哭叫著,扯著他的衣服,要他把妹妹的命賠出來,兩個孩子惶然的呼喚著媽媽,幾位好心的鄰居圍著棺木垂淚歎息……那段可怕的日子,他所有的感覺都幾乎麻木,只模模糊糊的感到湘怡做了一件殘忍的事情,一件最殘忍的事。而今,四個月過去了,這漫長的四個月,似乎比四百個世紀還要長久,他就掙扎在一個孤獨黑暗無際無邊的荒漠裡,被那種孤苦無告和淒惶的情緒壓迫得要發瘋。湘怡存在的時候,他很少重視她,但,當她去了,他才知道自己如此孤獨,除了孤獨之外,他在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楚的懷念裡,初次衡量出湘怡在他心中的份量。可欣不再存在了,他眼前浮動的全是湘怡的影子,湘怡的笑,湘怡的淚,湘怡祈求而哀懇的目光……。
  撫摸著墓碑,他站了很久很久,冬日的晚風穿過了曠野,一株高大的鳳凰木篩落下許多細碎的葉片。他抬頭向天,灰黑色的雲層正密密的堆積著,天空暗淡而蒼涼。苦澀的情緒逐漸從他胃部向上升,不斷的蔓延擴大……他閉了閉眼睛,眩暈的搖搖頭,輕聲說:「湘怡,你錯了,你不該這樣遺棄我。以前,當全世界的人都遠離我的時候,你總是忠心耿耿的站在我身邊,現在,連你也遺棄了我,你叫我怎麼支撐下去?」用手指無意識的劃著墓碑,他咬了咬嘴唇:「我沒有辦法再尋回你,我願意用一切的一切,換得你在我的面前,那麼,我可以告訴你許多事情,許多你活著的時候我沒說出的話,可是,現在……」苦澀已升到他的喉嚨口,又迅速的升進他的眼眶,他狠狠的擺了一下頭,擺不掉那份淒楚。拉拉大衣的前襟,他回轉身子,望著山坡上的小路,又喃喃的低語了一句:「我要走了,湘怡,幫助我借到一筆錢,幫助我……活下去。」豎起大衣的領子,他拖著滯重的腳步,離開了墓碑,離開了湘怡,離開了荒涼的山頭,離不開的是自己的淒惶、孤苦、寂寞、和懊喪。
  走進了市區,他垂著頭,在汽車穿梭的街道上無精打采的走著。霓虹燈紛紛的亮了,街燈跟著大放光明,車頭上的燈像流動的火炬,不停不休的在大街小巷滑行。人群挨著肩膀擦過去,匆匆忙忙的,不知趕向何方。他站住了,有些詫異的望著身邊流動的一切事物,奇怪著全世界都在「動」,只有他「靜止」。一輛街車在他身後瘋狂的按著喇叭,更多的街車響應了起來,司機們把頭伸出車窗咒罵,他才突然發現自己正停在街心,成了交通的阻礙。他慌張的退到人行道上,愣愣的看著那些車子,心裡恍恍惚惚的在想,當全世界都在「動」的時候,原來想靜止也不能靜止。真的,他似乎也不能停在人行道上了,一個交通警察對他走了過來,用狐疑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他下意識的拉拉自己的大衣,這件破舊的呢大衣也相當狼狽,上面佈滿了灰塵和油漬,扣子早就掉光了,裡面的綢裡子拖出了袖口,必須時時把它塞進去。他用手撫摸著好幾天未刮鬍子的下巴,和那一頭亂蓬蓬的頭髮,希望警察不把他當小偷或流氓看待。不過,警察先生顯然並無惡意,只溫和的問了一句:
  「你喝了酒嗎?」「酒?」嘉文怔了怔,嚥了一口口水,他已經一天沒吃飯,更何況酒?「沒有。」他伸手摸摸大衣口袋,嗒然的把空手抽了出來。「我一毛錢都沒有,怎會喝酒?」
  「那麼,你站在街心幹什麼?」
  「我?」他又怔了怔。「不幹什麼。」
  警察對他注視了幾秒鐘,終於說:
  「好吧!那你回去吧!別站在街中間阻礙交通。」
  他點點頭,轉過身子,向前面慢慢的走去。「回去吧!」這三個字提醒了他,真的,他該回去了。一清早,他就被孩子飢餓的哭叫所吵醒,出門的時候,他原準備馬上就回去,他想找找舊日的同事,借個一百兩百的,或者一十二十也好,買點吃的給孩子們帶回來。可是,才跨出門,他就想起所有的舊日同事,他早就借遍了,根本不可能再借到錢,於是,他只好在街上閒蕩,希望能意外的碰到一兩個熟人,可以開口借一點。但是,上帝沒有幫他忙,蕩了一個上午,他竟連半個熟人也沒碰到。午後,他曾在父親工作的銀行門口站了半小時,考慮要不要進去,想想看,上至董事長、協理、經理、處長,下至於職員、工友,他幾乎都欠了債沒還,他的臉皮就是再厚,也沒勇氣走進去。終於,他還是垂著頭離開了銀行,沒有錢,沒有吃的,他怎能回家面對那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無可奈何中,他禁不住又想起了湘怡,湘怡在就好了!她能得到人的喜愛和同情,他只能得到輕蔑和冷淡!湘怡,湘怡,湘怡!一時間,他整個心裡充塞的都是湘怡。於是,他走向了山坡,走向了墓地。
  現在總該回去了,兩個孩子在家裡一整天,孤單單的無人照應,又沒吃的喝的,現在不知道會哭成什麼樣子了。他身不由主的向歸路走去,神志陷在一種半昏迷的狀態裡,但是,腳步卻越走越快了。到了巷子口,他一眼就看到隔壁的張太太,正和一個警員在他家門口辦交涉,兩個孩子擠在一塊兒,站在屋簷下發抖。出了什麼事?他衝過去,真真眼尖,首先發現了父親,就尖叫了一聲:
  「爸爸!爸爸!」
  接著,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唸唸也跑過來,一把抱住嘉文的腿,也哭著大喊:
  「爸爸!爸爸!」兩個孩子纏在嘉文的腳下,把滿是眼淚鼻涕的小臉在他的大衣上揉著搓著。嘉文本能的用手護住了孩子,帶著點敵意對那警員說:「你要做什麼?」「這兩個是你的孩子嗎?」警員指著真真和唸唸問。
  「是的。」「我們接到報告,說有兩個孩子整天沒人管,也沒東西吃,我來查問一下是怎麼回事。」
  嘉文看了張太太一眼,張太太瑟縮了一下,立即就振作了,直視著嘉文,她坦白的說:
  「是我去找他來的,你的孩子快要餓死了,我們自己的孩子也多,不能天天幫你帶她們,這樣有一頓沒一頓的,你還不如讓她們到孤兒院去,在那兒,最起碼她們可以有三餐飯吃!」「不!」嘉文突然憤怒了,瞪視著張太太,他啞著嗓子說:「我不把孩子送孤兒院,我還沒死呢,為什麼我的孩子該進孤兒院?你別管閒事!」張太太的臉漲紅了。「好哦,」她憤憤的說:「你一個大男人,養不活孩子,我天天幫你忙,找東西給她們吃,你還怪我管閒事!我是看在你死去的太太身上,看在孩子太可憐的份上,才插手來管這件事!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以後我就閉著眼睛不管,又不是我的孩子,餓死了也不關我的事!」掉轉身子,她頭也不回的走進自己的家門,砰然一聲把門關上。
  這兒,警員打量著那個落魄的父親。
  「好了,杜先生,希望你不在家的時候,最好找個人來照顧一下孩子,否則太容易出事。有父親的小孩,就是要送孤兒院也送不進去,不過,這樣常常讓孩子挨餓總不是辦法!」
  「我在失業。」嘉文嘰咕了一句。
  「你可以去找工作哦,台灣從來不會有人找不到工作的,何況你還是個大學畢業生呢!」
  警員走了,嘉文牽著兩個女兒走進屋裡,心內禁不住湧起一股愴惻之情,堂堂七尺之軀的男子漢,竟養不起兩個孩子,這還算人嗎?屋內一片漆黑,他伸手摸到電燈開關,燈不亮,換了一盞燈,仍然不亮,他詛咒的罵:
  「怎麼回事?見了鬼!」
  「穿制服的人把電線剪掉了!」真真用她早熟的聲調,細聲細氣的說。「張媽媽說燈不會亮了,我們沒有繳錢。」
  嘉文呆了呆,就沉坐在一張椅子裡,長歎了一聲。用手捧著頭,他像碾磨般把頭在掌心裡轉來轉去,喃喃的、反覆的說:「我怎麼辦呢?天哪,要我怎麼辦呢?」
  「爸爸,黑黑!」小唸唸提出抗議了:「我看不到你。」她用一隻瘦骨嶙峋的小手,觸摸著嘉文,以她自己發明的語言說:「黑爸爸,黑姐姐。」沒有燈時的爸爸是黑的,姐姐也是黑的,她拍拍自己:「黑唸唸。」然後才說到主題:「黑唸唸餓,黑唸唸要包包。」
  看來她將來會成為個文學家,嘉文好奇的把手放下來,在黑暗中注視著他的小女兒。唸唸有對充滿靈秀之氣的眼睛,在暗夜裡仍然閃著光彩,那小小的鼻頭和嘴就看不清楚了。站起身來,他摸黑找到了一段颱風時用剩的蠟燭,燃起蠟燭,他再望向兩個女兒。燭光下,一對童稚無知的孩子,都仰著天真的小臉,帶著股好奇和不解的神情,望著她們的父親。兩個孩子,真真聰明慧黠,唸唸美麗憨厚,只可惜都已骨瘦如柴,面有菜色。假若是以前的家庭情況,兩個孩子白白胖胖的,在草地上跳跳蹦蹦,一定是一幅美麗的圖畫,而今呢?家破人亡,人亡家破,什麼都別談了!
  真真把一個小手指塞進了嘴裡,輕輕的說:
  「爸爸,你買什麼給我們吃?」
  唸唸立即附和:「爸爸,我要一塊大——大餅。」她誇張了那個「大」字。
  「爸爸,媽媽呢?」真真問。
  「媽媽消飯飯。」唸唸永遠把「燒」念成「消」。「唸唸要吃。」「爸爸——」真真用手推拉著父親的手臂,哀求的喚。
  「爸爸——」唸唸跟著喊。
  嘉文跳了起來,他自己的肚子裡也在嘰哩咕嚕亂叫,餓得眼睛發花,嘴裡冒酸水。孩子們的哀呼撕碎了他,他逃避似的喊:「別吵!都給我閉嘴!」
  真真的嘴唇癟了癟,眼圈發紅,她是十分容易受傷的。眨動著眼睛,她委屈的說:「我要媽媽!」說完,猛然「哇」的大哭了起來,一面叫著:「媽媽!我要媽媽!媽媽——」
  唸唸受驚嚇的看著姐姐,嘴一扁,也跟著大哭大喊:
  「媽媽!媽媽!媽媽——」
  「我的天哪!我的上帝!」嘉文用手蒙住耳朵,逃出了大門,站在門外,他瞪視著門裡哭成一對淚人兒似的孩子,又聽到那口口聲聲喚娘的聲音,心臟扭緊了,渾身都抽痛痙攣起來。門外很冷,寒風像刀子般的刮過他的面頰,捲進了小屋,桌上的蠟燭被冷風撲滅了。正哭成一團的孩子又受到黑暗的驚嚇和恐怖,就更加尖銳的大哭大叫:
  「媽媽!哇——媽媽——」
  「你們等著,」嘉文的聲音抖顫,被寒風吹散了,語不成聲。「你們等著,我去弄錢,一定弄來——一定。你們等著——
  等著。」帶上房門,把一對小女兒關在黑暗的屋內,他踉蹌的奔向了大街,幾乎是不經思索的,他在街車的隙縫中橫衝直撞,終於來到一幢西式建築物的前面。站在那屋子的廊柱底下,他喘著氣,低頭望著寒傖的自己。他沒勇氣按門鈴,可是,孩子要吃的!伸出手去,他機械化的把手壓在門鈴上。
  門開了,一位整潔的女僕狐疑的望著他,他有氣沒力的說:「我要見李處長。」「你——貴姓?」女僕問:「有沒有名片?」
  「沒有,我要見李處長。」
  女僕的狐疑加深了。「你等一下。」門砰然關上,女僕進去了。好一會兒,門上的一個小方洞打開了,露出了李處長的一對眼睛。嘉文神經質的抽動著肩膀,莫名其妙的苦笑起來,喃喃的說:
  「李處長,我不是來搶劫的。」
  門開了,李處長攔門而立,嚴厲的看著他:
  「你要幹什麼?」「借我一點錢!我的孩子快餓死了!」他厚顏的說。
  「你知道我幾乎被你拉垮嗎?為了你,我欠下三、四萬塊錢,你還有臉來向我開口?」李處長的眼珠凸了出來。
  「我只要五十塊!」「我告訴你,五角錢都不借!」
  「不——借——」嘉文低低的重複著李處長的句子。「我的孩子要餓死了。」「你還是個男子漢嗎?」李處長聲色俱厲。「多好的一個家庭,被你弄到如此地步,你還有什麼臉做人?別向我伸手,嘉文,我不會給你一分錢!你的孩子要餓死了,你去工作呀!去賺錢呀!」「我找不到工作。」他低低的囁嚅。
  「找不到?去踩三輪車去!去擦皮鞋去!去賣獎券去!要不然,你就到街上去討飯去!無論做什麼都可以,用你自己的力量去養活你的孩子,我們一角錢也不借!」
  「砰」然一聲,門關上了,李處長消失在門內。嘉文呆呆的站在那兒,好久好久,才機械的轉過身子,一步一步的向街頭挨過去。孩子們飢餓之狀,猶在眼前,哭啼之聲,猶在耳畔,他不能回去。一小時後,他停在以前的協理門前,但是,卻為一個粗暴的男僕擋了駕:
  「協理不在家!」他累了,倦了,餓了。風似乎越來越刺骨,寒冷凝固了他每一根血管。他拖不動自己的腳步,在深夜的街頭,也不知該何去何從。可是,他沒忘記孩子的哭聲,沒忘記應該弄些吃的東西回去。他走著,不斷的走著,他的腳變得有一百斤重了,一千斤重了,一萬斤重了……然後,他來到湘怡哥哥的家門前。「看在湘怡的面上,」他乞求似的說:「請借我五十元!」
  「是你?杜嘉文?」李氏氣勢洶洶的衝了過來:「你逼死了我們的妹妹,還要跟我們借錢嗎?你這個沒良心的流氓!我早知道你不是東西!只有我們那個傻妹妹會愛上你,弄得死都沒個好死!姓杜的,你小心點,我們沒要你賠款就算好的,你還來借錢!你不是有錢家的少爺嗎?不是有洋房汽車嗎?看看你,這個乞丐樣子,就是我那位妹妹選中的好丈夫呀!」
  嘉文逃出了鄭家,整個大雜院裡的人都伸出頭來張望,李氏還在後面窮嚷窮叫,指給鄰居們看,數說著他的百般罪狀……他又回到大街上了,風比剛才更冷,夜比先前更寒,他的腳步比來時更沉重。俯視著自己,他看到一身的骯髒,一身的恥辱,和一身的罪惡。靠在一株電線桿上,他閉上眼睛,心底輾轉呼號:「湘怡,我怎麼辦呢?湘怡?」
  湘怡沒有答覆他,也沒有人能夠答覆他。裹緊了大衣,他重新向前面走去,腦海裡在搜索著能借錢的任何一個人名。最後,像靈光一閃,他想起了老趙,這個人曾在賭桌上贏走了他的萬貫家財,雖然不是他一個人贏的,但他是那賭窟的老闆,他贏得了大部分。現在,他總可以借給他一百兩百吧?
  有了一線新的希望,他的腳步就輕快多了,走過大街,穿進那條暗沉沉的小巷,他找著那家被掩護得很好的賭窟。可是,門口的門房擋了駕。「你不能進去,我們老闆交代的。」
  「請他出來好嗎?我要和他講幾句話。」他低聲下氣的說。
  老趙出來了,用那對斜吊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嘉文,叼著香煙的嘴角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嘲弄的說:
  「怎麼,嘉文,好久沒看到你了。是不是又籌到了資本,要來玩一下?」「我不是來賭的——」嘉文吞吞吐吐的說:「我需要一點錢用——大概兩百元。」老趙一語不發的望著他,半天才說:
  「怎樣呢?」「想向你通融一下。」「哈哈,」老趙乾笑了兩聲:」兩百元有什麼關係,不過我今天手氣不順,已經輸了兩萬多,實在沒有錢來借給你了,你還是去和別的朋友借借看吧!」
  「我——實在沒人可借了,」嘉文懇求的望著他:「就借我一百吧。」老趙冷酷的搖搖頭。「那麼,五十元!」老趙再搖頭。「三十!求求你,就借我三十吧!」嘉文抹掉了全部的自尊,哀求的喊:「你從我手裡拿走了那麼多錢,把我弄到現在這樣的地步,就向你借三十塊,你難道都不肯嗎?」
  「笑話!」老趙的笑臉消失了,代替的,是一層冰冷的寒霜:「賭錢的時候有輸有贏,你自己的運氣不好,怪得了誰?我又沒騙你的,搶你的,怎麼說我從你手裡拿走了錢呢?我輸的時候也有呀,我可沒說誰拿走了我的——」
  「我不是這意思,」嘉文急忙賠罪:「只是我需要一點錢,你就借我一點吧!」「我告訴了你,我今天沒有!你去向別人借去!」
  「幾十塊都不肯嗎?」「幾塊錢都不行,借錢出去要倒楣的,我手氣正不好,你別煩我了!」「那麼,我和你再賭一次!」嘉文咬牙的說。
  」你用什麼資本來和我賭?」老趙冷笑的問。
  「用我的生命!」「哈哈哈哈!」老趙縱聲大笑起來:「嘉文,你別傻氣了,你的生命值什麼錢?」「我的生命是不值錢,」嘉文的眼睛冒著火:「我就向你借一點錢跟你賭!」「我沒興趣,」老趙說:「你走吧,嘉文!老實告訴你,你已經不是我們的對象了,我們早調查過你,你沒有一毛錢可以輸了,現在,你還是趁早走吧!」
  「好,我明白了,」嘉文重重的喘著氣:「你們是一個騙局,你們騙走了我全部的財產,好,我明白了,」他掉轉了身子:「我要去告發你們,我要去檢舉你們!」
  「慢著!」老趙攔住了他:「你是聰明人,別做傻事,警察抓不住我們的,你也知道,對不對?你別給我們找麻煩,賭錢的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們可沒扯著你的耳朵逼你賭,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假如你給我們找麻煩的話,你也知道那個後果是什麼……」
  老趙向身子後面看了一眼,於是,嘉文發現有兩個彪形大漢,正慢慢的走了過來,這兩人是嘉文熟悉的,在老趙賭錢的時候,他們總是斯斯文文的端茶倒水,侍候客人。嘉文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瞭解他們想做什麼。血向他的腦子裡衝去,他的眼睛發花,神志昏亂,體內每根血管都爆脹了。喘息著,他瞪著老趙,啞聲說:
  「你這個魔鬼!」「你到現在才知道?哈哈!」老趙冷笑著:「是你自己要與魔鬼為伍呀!」「我——我要你的命!」嘉文紅著眼睛,撲了過去。
  「你試試看!」老趙亮出了一把小刀。
  嘉文什麼都看不到了,他已喪失理智,喪失思考,只想扼殺面前這個人,這個魔鬼,這個毀了他一生前途的地獄使者。他撲了上去,用盡他渾身的力量。在他這一生中,這恐怕是他最勇敢的行為了,他扼住了老趙的脖子,死命的扼著,把他所有的悲痛、恥辱、仇恨都壓在老趙的脖子上,直到他什麼都不覺得了,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的手指失去了力量,身子向地下滑,躺倒在小巷的柏油路上。有一陣時間,他似乎還朦朦朧朧若有所知,意識浮在白雲中,輕飄飄的忽遠忽近,他彷彿看到了湘怡,她離他那麼近,他幾乎可以觸摸到她。「湘怡!」他無聲的呼喚,他的湘怡。他沒想到可欣,或者他曾愛過可欣,但那是太遙遠以前的事了。他在送醫院的途中死去,身上一共挨了二十一刀。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16:58

第25節

  民國五十二年,十二月。
  這年的寒流來得特別早,十二月已經相當冷了,從月初開始,細雨就整日整夜的飄飛起來。雨季加上寒流,台北的冬天似乎並不可親,但是,對於甫從美國歸來的紀遠和可欣而言,卻是他們一生中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冬天。站在松山機場的大門前,望著一片霧濛濛的天和地,望著機場前那塊圓形的新栽草皮,望著來來往往的本國人民,喜悅和興奮使他們忘記了舉步。可欣拉著紀遠的手腕,大大的透了一口氣:
  「假若湘怡知道我們回來了……」
  她沒有把話說完,和湘怡不通音訊已經五年多了,雖然寄了無數的信,但都被退了回來。然後,因為忙碌,他們也不再寫信了,直到動身歸來前一星期,才又按原址寄出一封信,通知湘怡他們的歸期,而現在,他們站在松山機場的台階上,湘怡卻渺無蹤影。可想而知,湘怡一定又沒收到這封信。雅真站在一邊,她老了,鬢邊已全是白髮,但比去國時還顯得健康些。膚色紅潤,眼睛也奕奕有神。伸長了脖子,她四面張望著,喃喃的說:「我沒有看到杜家的人。」「他們一定搬家了,我明天就可查出他們的地址來。」紀遠說,一面拉住了正在台階上跳上跳下的小威和小武。兩個小傢伙結實健康,長得一模一樣,引得好些旅客們駐足注視。
  一輛黑色的小汽車疾馳而來,停在機場前面,從裡面走下一位四十幾歲的、矮矮胖胖的男人。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就逕直走向紀遠,禮貌的問:
  「您是紀工程師嗎?」「不錯。」紀遠點點頭。
  「我是陳經理,我來接您。」
  「噢,不敢當。」紀遠點了個頭,微笑的把可欣和雅真介紹了一遍,又按著兩個孩子的頭,要他們叫陳伯伯,這次紀遠回國,是接受國內××建築公司的聘請,膺總工程師的職位。大家客套了一番之後,就把行李搬上了車子。紀遠全家上了車,陳經理愉快的說:
  「你們的家已大致佈置好了,公司代你們押了一幢房子,在中山北路,如果你們不滿意,可以另外再找,傢具是內人給你們選的,不知道合不合意。今天晚上,內人請你們全家到舍下便飯。」「哦,真不好意思,讓你們為我們忙,」紀遠說:「我再也想不到,你們會連房子都幫我們準備好了!」
  「我知道,你們全家回來,最需要的一定是先要找個『窩』,所以我們就代你找了!」陳經理笑著。
  可欣也笑了,這是個細心的人,這也是個充滿人情味的世界,她沒有多說什麼,但她的感激掛在嘴角上,閃在眼睛裡。噢!台灣,台灣,總算回來了。車窗外的樹木飛馳著,一幢幢的建築在後退,整潔的敦化北路,繁榮的南京東路……台北的變化很大,計程車取代了三輪車的地位,當年荒涼一片的南京東路已建築了無數的高樓大廈,觀光旅社比比皆是,連那些女士小姐們,也似乎比往年時髦漂亮了!
  「媽!媽!你看!那輛車子好滑稽哦!」小威興奮的大嚷大叫,指著一輛三輪車:「那個人坐在上面會不會摔下來?」
  「還有那個!」小武指著輛手推板車喊。
  「別叫了,像鄉下人進城啊!」可欣低聲的說,沉溺在自己的愉快和喜悅裡,一切都那麼可愛,一切都那麼親切!紀遠和陳經理已經聊開了,談公司的情況,談台北的變化,談國外的生活……可欣聽不到那些,她只陷在那層逐漸洶湧高漲的喜悅浪潮裡。見到湘怡,第一件事要告訴她什麼呢?嘉文不知道改變了多少?應該成熟了,穩重了,是個大男人了。他還會恨她和紀遠嗎?湘怡還會介意她對嘉文的影響嗎?還有杜沂,他和雅真這段故事的完結篇會是什麼?孩子們呢?真真和唸唸一定很漂亮,因為她們有很漂亮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還有沒有更小的孩子?五年沒消息了,五年,足以發生許許多多事情呢!車子到達了目的地,兩個孩子首先跳下了汽車,好奇的張望著他們的新居。陳經理開了大門,首先觸進眼簾的,是一個面積廣大的花園,原來的主人一定很愛花木,院子裡一片綠蔭蔭,葉片被雨洗亮了,光潔清爽。房子意外的大,包括五間臥室和一間大客廳,已粗具規模,都有了若干傢具,只要再添一些,就可以非常舒適了。可欣高興的四顧著,不住的向陳經理道謝。陳經理沒有久坐,知道他們新搬來,一定有許多東西要整理,叮囑了吃晚飯的事,就告辭了。
  陳經理走了之後,紀遠脫下大衣,往沙發裡一坐,深呼吸了一下,已開始在享受「家」的溫暖了。兩個孩子前前後後的奔竄,打開每間房子的門去「探險」。雅真也到處打量著,不肯休息。可欣看中了客廳裡的電話,走到電話機旁邊,她拿起聽筒,遲疑了一會兒,紀遠說:
  「想打給杜家?他們不會再用原來的號碼了,你不妨先查查電話號碼簿。」可欣在茶几底下找到了電話號碼簿,查了半天,納悶的說:「沒有嘉文的名字,也沒有杜伯伯的名字。」合上號碼簿,她說:「姑且撥撥以前的號碼看,我還記得。」
  紀遠嘴邊掠過一抹微笑,可欣知道他是笑她對嘉文的號碼記得那麼清楚,就也衝著紀遠微笑。這麼多年來,「往事」仍然是他們彼此嘲謔的好資料。電話撥通了,她剛剛「喂」了一聲,對方就問:「什麼地方?」「什麼?」她愣了愣。「你們不是叫車嗎?」「你是那兒?」可欣問。
  「××計程車行!」「有沒有一位杜先生?」可欣急急的問。
  「沒有!」電話掛斷了,可欣看了看紀遠。
  「不對了,是家計程車行。」「我猜到不會是的,他們多半搬了家,也換了電話。」紀遠說,走到可欣身邊,從她手裡拿過電話聽筒:「讓我來試試看,我有辦法。」他查了查電話號碼簿,就撥了一個電話到杜沂的銀行裡,電話立即接通了,紀遠說:
  「請杜總經理聽電話。」
  「杜總經理?」接線小姐詫異的說:「我們的總經理姓謝,不是姓杜。」紀遠皺皺眉,這是怎麼回事?
  「那麼,原來那位杜總經理呢?」
  「我不知道!」這接線小姐顯然是新來的。
  掛斷了電話,紀遠看著可欣聳了聳肩,說:
  「大概杜伯伯已經離開××銀行了。」
  雅真慢慢的走了過來,她聽到了整個打電話的經過,坐進椅子裡,她輕聲說:「我們出國七年了,七年中的變化一定很多,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對,這兩天心神不定,有種不祥的預感,或者,他們遭遇了一些什麼……」「媽,」可欣打斷了母親:「不會的,他們不可能遭遇什麼,您別多愁多慮,頂多是搬了家,杜伯伯退休了,嘉齡結婚了,湘怡生了一大堆兒女,忙得沒有時間寫信……」
  「杜沂不會沒時間寫信的。」雅真低低的說,說給自己聽。
  「或者他另外結婚了,不好意思寫信!」可欣衝口而出的說。說了就後悔了,只得把頭轉開,裝作不在意。
  雅真看了女兒一眼,笑了。「真的,這倒有可能性!」她說,站起身來,準備去開箱子。六十歲的人了,還像小兒女般多情,豈不可羞?為了掩飾自己突然感到的窘迫,她開始整理他們的新居。
  「算了!」紀遠也站起身來:「胡思亂想的瞎猜有什麼用?我們還是整理東西吧,今天把家先佈置好,安定下來,明天我去杜家舊居問問,看他們搬到那裡去了?如果問不出來,也可以去銀行裡,找杜伯伯的舊同事打聽一下,反正,總會找出他們的下落來,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又何必急在一時呢?」
  家,整理好了。緊接著的三天,紀遠夫婦就忙於各方面的宴會和應酬,簡直抽不出一點時間來。第四天,新請的女傭阿菊上任,紀遠和公司裡的人也都見過了,公司給他一星期的假斯來安置家務,他們才算能喘一口氣。早上,紀遠出門的時候,帶著個含意頗深的笑,注視著可欣,可欣明白他的意思,抿著嘴角,她說:
  「別那樣神秘兮兮的,希望晚上你能帶著湘怡回來。」
  「不帶嘉文嗎?」紀遠扶著門框,調侃的說。
  「帶來嘛,給他看看你頭髮裡面那道被花盆打的傷痕!」
  紀遠的手從門框上滑下來,落在可欣的肩膀上,稍一用力,可欣的身子就倒進了他的懷裡,他的唇貼住她的,帶著種嶄新的熱情和壓力,兩道黑眉毛掩護下的眼睛,依舊和當年一般的灼熱逼人。「在沒有找到他們之前,我要告訴你一句話。」他低聲的說,盯著她的眼睛:「我——」
  「你什麼?」「我愛你。」
  一句古老的話,幾千年來不知被人重複過多少次了。但是,可欣的面頰湧上一股紅暈,頭腦裡掠過一陣暈眩的快樂,已有許久許久,她沒有聽紀遠說這三個字了。七年半的婚姻生活不是一段短時間,一切神秘的已變成熟知,新穎的已成為陳舊,不再有誘惑,不再有波動,也不再有試探和研究的興趣,加上工作的忙碌,機械化的生活,磨光了幾許「情調」!這三個字又重新有了它的刺激和吸引力。可欣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唔,再說一遍。」「我愛你。」「再說一遍。」「我愛你。」「再說——」「別傻了!」他放開她,吻吻她的面頰,困惑的望著她:「你像個小新娘,我不相信你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他欲走又停。「你猜怎麼,可欣,我對嘉文仍然有點酸溜溜的,很怕有一天,你會懊悔你的選擇。」
  「傻話!」可欣輕輕的說,把滿含笑意的眼睛轉開,她喜歡他那點「醋意」,這使她明白自己的「份量」。
  紀遠走了,可欣回到屋裡,一面指導著阿菊處理家務,一面沉湎在和湘怡重聚的幻想中。一整天,她都心神恍惚,忽憂忽喜。雅真卻很寧靜,一心一意的給兩個外孫補習國文,他們都該進小學一年級了,還不會寫自己的中文名字。在雅真心中,杜沂這麼久不通音訊,一定有了變故,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又結婚了,這也未為不可,到底不是年輕人了,各種風霜和波折都遭遇得夠多,人也變得鎮靜和淡泊了。何況,她從不認為會和杜沂有怎麼樣的結果,許多時候,有個缺陷比完全的完美還好些,她樂意於享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的感情(數十年如一日),和自己這份缺陷。
  午後四時左右,紀遠打電話回家,說不回來吃晚飯了,他的聲調有些特別,向來冷靜的他,似乎碰到什麼問題,顯得有些激動。「你找到嘉文他們的新居沒有?」可欣迫不及待的問。
  「還沒有,我到原來的地方去過,也問過鄰居,據說,杜家四十八年就不住在那兒了。我又去看了杜沂的老同事,一位姓李的,本來是處長,現在已升任業務處經理,和他談了很久……」他的語聲中斷了。
  「怎樣呢?」「等我回來再詳談吧,我還要去繼續打聽一下。或者我得到的消息並不確實……」「你得到什麼消息呢?」
  「再談吧!我想去……可欣,你記得湘怡哥哥的住址嗎?我想去找找湘怡的哥哥。」
  「我記不清了,好像他在××機關做事。住址是廈門街,你知道我以前根本很少到她哥哥家去的。」
  「好,我去機關裡打聽。」
  「早點回來哦,我急於聽你的消息。」
  「我知道。」放下電話,可欣感到一陣怔忡和心跳,會有什麼事呢?嘉文和湘怡?為什麼紀遠的語氣顯得那麼嚴重?或者他們的感情很壞,離婚了,湘怡又改嫁了,所以紀遠要到湘怡哥哥家去打聽。無論如何,情況並不簡單,也並不樂觀。但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你不用走來走去,」雅真望著女兒:「總之,他們不會從地面上隱沒的。」晚餐之後,紀遠遲遲不歸。小威和小武又在模仿西部牛仔了。「砰砰砰!」「砰砰砰!」假槍假刀的聲音鬧得人頭昏腦脹。假若是女孩子就好了!可欣收拾著他們散了一地的玩具時,不由自主的想著。她渴望見到真真和唸唸,但是,她們在那兒呢?深夜,孩子們睡了,屋子裡就出奇的甯靜。紀遠仍然沒有回來,也沒有來電話。可欣和雅真面面相對,幾百種臆測,幾千種想像,卻誰也不想說出來。隨著時間過去,兩人不祥的預感都越來越重,最後,可欣不耐的說:
  「這個紀遠,怎麼回事?也不打個電話回來!」
  「別急,他一定有消息了,恐怕不是電話裡說得清楚的。」
  可欣靠進沙發裡,她不斷的想像著湘怡,胖了?瘦了?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嘉文呢?當年那歡笑的一群,如在目前,還有那卡保山的狩獵!卡保山,那滿山紅葉,別來無恙否?但願能集合十年前原班人馬,去重訪卡保山!十年?有十年了嗎?算算看,真的,已經整整十年了。可是,那月夜下的山和樹,那長夜的期待,還和昨天的事一樣。紀遠背著負傷的嘉文,越過岩石,涉過激流,走過峭壁……一次打獵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但願嘉文和湘怡比她和紀遠更幸福,但願!假如有個童話中的仙女,給她一個願望的話,她就只有這麼一個願望了!深夜十二點半,紀遠回來了,他看來疲倦而乏力,眼睛暗淡,臉色灰白。握著可欣的手,他嚴肅而低沉的說:
  「我要和你單獨談談。」
  雅真看看他們夫婦,已經明白事情不妙,她沒有多問什麼,就一聲不響的退回了自己的房裡。紀遠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把可欣拉到他的面前,用一對懇切而哀傷的眼睛,深深的望著他的妻子。「你有勇氣接受打擊嗎?可欣?」
  可欣的嘴唇失去了顏色,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
  「告訴我吧!」她低低的說。
  紀遠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幾年前的剪報,默默的遞給可欣。可欣看到被紅筆圈出來的一段社會新聞,標題是觸目驚心的幾個大字:「賭徒的下場!」
  下面的小字標題是:
  
  「深宵小巷演出血案富家子弟刀下喪生」
  
  再下面,還有兩行更小的字:
  
  「疑凶趙某某已落網 並破獲龐大賭窟」
  
  可欣一語不發,表現得出乎意外的冷靜,她慢慢的看完了整個新聞的內容,才抬起頭來,靜靜的注視著紀遠。紀遠又遞了另一張剪報給她,是這件案子的宣判,趙某處了終身監禁,從犯都分別判了十年二十年的徒刑。新聞的標題是兩句頗發人深省的話:
  
  「杜嘉文一失足成千古恨
  趙某某再回頭已百年身」
  
  放下了報紙,可欣輕聲的問:
  「湘怡呢?」「也死了,在嘉文之前四個月,是自殺的。」
  可欣垂下了頭,好半天,她一動也不動。紀遠攬著她,感得到她身子的顫慄,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另一個壞消息也透露出來:「杜伯伯死得較早,是死於中風。」
  可欣震動了一下,坐進沙發裡,用手托著頭,她一語不發。什麼都完了,整個的杜家!她所有的幻想,重逢的快樂,歡樂的一群,卡保山重尋紅葉……什麼都沒有了!她的好友,她無日或忘的朋友們……什麼都沒有了!她坐著,闔上眼簾,一股熱氣從她胸部向上升,凝結成一團硬塊,哽在喉嚨裡,她費力的要把那個硬塊壓下去。紀遠的手溫暖的握著她,低聲說:「如果你想哭,就哭出來吧!」
  可欣緩慢的搖了搖頭,她的理智已經接受了這項事實,感情卻還沒有接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能用勉強的聲調,呻吟的問:「孩子們呢?嘉齡呢?」
  「嘉齡下落不明,她在杜伯伯死後就離開了杜家,據我收集的資料,他們在賣掉房子以後就三餐不繼了,嘉文輸掉了全部財產,逼得湘怡自殺,他自己死後還負債纍纍。孩子們——我打聽不出確實的下落,湘怡的哥哥已經搬家了,聽說,兩個孩子都在孤兒院,我準備明天去台北的幾家孤兒院調查一下。」可欣又沉默了,她從沒想到杜家會有如此悲慘的下場。她沉默了很長久很長久,當她再抬起眼睛的時候,儘管臉色蒼白,但眼裡並沒有淚。挺了挺脊樑,她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們只有兩個孩子?」她問。
  「是的,真真和唸唸。」
  「我們找到她們,把她們接回家來,我一直想要兩個女孩子。」可欣輕輕的說:「至於嘉齡,我們可以登個尋人啟事,她已經二十八歲了,多半已經結了婚。不過,我們一定要找到她。」她從沙發裡站起身來,安靜的說:「現在,我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紀遠注視著可欣的背影,許多時候,他覺得可欣堅強得令人心折。那挺起的肩膀穩定而勇敢,彷彿可以肩負全世界的重量。望著她消失在雅真的房門口,他的眼眶發熱而潮濕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流淚的原因,是為了杜家可悲的命運?還是為了可欣可感的堅強?第二天是奔波的一日,紀遠經過了許多周折,終於打聽到湘怡哥哥的住址,湘平已經調任課長,分配到一幢較好的宿舍,生活環境應該比以前改善了很多。但是,李氏在七年間,又連生了三個子女,食指浩繁,經濟情形也就相當拮据了。在鄭湘平那兒,紀遠總算獲得了杜家由盛而衰,由衰而敗的全部經過,湘平感慨的說:
  「嘉文死後,兩個孩子真可憐極了,本來,我們應該領來養育的,但是,我們自己的孩子都養不好,怎麼能再增加兩個呢?最後,還是把她們忍痛送進了孤兒院,兩個小女孩,長得乖巧玲瓏。唉!」紀遠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們的情形,確實不可能再負擔兩個小孩了。要了孤兒院的地址,他匆匆告辭,急於去找尋那兩個小孩,臨走的時候,湘平又叫住了他:
  「紀先生,我知道你們是嘉文最密切的朋友,嘉文死了之後,遺物裡有一包湘怡的日記,和杜沂的詩稿文稿,如果你們有興趣保留,可以拿去,放在我這兒是沒用的。」
  「好的。」紀遠取得了這包東西,離開了鄭家。
  孤兒院很快就找到了,那是個設備還很不錯的公立育幼院。但,因為天氣嚴寒,衣物缺乏,孩子們一個個都不勝瑟縮。紀遠立刻見到了真真和唸唸。
  一時間,他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真真有張倔強而聰明的小臉,以一種木然的眼光望著他,薄薄的帶著份敵意,抿得緊緊的小嘴唇,有種不妥協的神情。唸唸比她的姐姐漂亮,彎彎的眉毛下有對柔和的眼睛,她一定遺傳了湘怡全部的好脾氣。紀遠把兩隻手分別的壓在她們的小肩膀上,溫柔的說:
  「孩子們,我來帶你們回家去!」
  轉過頭,他對站在一邊的院長說:
  「我能立即帶她們走嗎?我要領養這兩個孩子。」
  院長搖搖頭,說:「我們很歡迎有人能領養她們,但我們需要調查一下你們的家庭,還要辦理若干手續。」
  「你馬上可以知道我的家庭情形!」紀遠說,他立即打了一個電話給可欣,要她帶有關的證件來。又打電話請來陳經理夫婦,讓他們給他的家庭作證,鄭湘平也趕來了,他們在三小時之內,辦妥了領養的手續,這可能是這育幼院裡辦得最快的一次領養手續了。辦完之後,那院長點著頭說:
  「你們的熱情實在使我感動,尤其你們才剛剛回國。」
  「你不知道我們和她們父母的關係!」可欣低聲的說,用她的大衣裹住兩個孩子,把她們圈在她的臂彎裡。她望望真真又望望唸唸,含淚說:「你們是我的女兒了,我會用我的全生命來愛你們!」把真真額前的短髮拂到腦後去,她仔細打量著那張表情僵硬的小臉龐。「你出世的時候,除了醫生護士之外,是我第一個抱你的,你知道麼?」她低問,把兩個孩子緊緊的擁在胸前。沒想到當日產房裡答應湘怡的一句話,竟成讖語!把孩子帶上了計程車,可欣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嘉齡,現在要找的是嘉齡了!」
  回到家裡,一對孿生子立即圍了過來,好奇的研究著他們的新姊妹。雅真接受打擊的力量比可欣更強,知道杜沂全家的遭遇後,她始終沒有表現出什麼悲痛來,但是,當她見到真真和唸唸後,眼淚卻一湧而不可止。等到夜靜更深,她再在遺物中看到杜沂臨終那首詩:「兩地雲山總如畫,布帆何日斜陽掛?倘若與君重相逢,依依剪燭終宵話……」的時候,她就更是淚不可止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18:25

第26節

  嘉齡在何方?嘉齡在何方?嘉齡在何方?報上的尋人啟事,已經刊登了整整半個月,嘉齡仍然音訊全無。紀遠向各方面打聽,找尋曾和嘉齡來往過的朋友,甚至托警局代為查訪,可是,嘉齡就像從地面隱沒了,消失得無蹤無影。紀遠和可欣是不會放棄希望的,報上的啟事繼續刊登。查訪也一直沒有停止,但,耶誕節來了,陽曆年也過了,嘉齡的蹤跡依然杳無可尋。
  連日來,紀遠走在大街上,已經習慣性的要對年輕女性都多看幾眼,或者會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呢!他腦子裡的嘉齡,依舊是十八、九歲時的樣子,所以,對十八、九歲的少女,他就特別敏感一些。因此,這天,當公共汽車站上的一個少女不住的對他注視時,他就禁不住要心臟猛跳了。但是,這決不是嘉齡,這少女很年輕,大概不會超過二十歲,穿著一件樸素的黑大衣,懷裡捧著一大疊書,不知是那個大學裡的學生,長得清秀文靜,有一對很靈活的、似曾相識的眼睛。紀遠暗中納悶,這少女彷彿在那兒見過,但,他出國這麼多年,這是不可能的!他正想走開,那少女卻突然開口了:「紀大哥!你是紀大哥,對嗎?」
  紀遠怔住了,接著,他就像發現新大陸般跳了起來,忘形的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腕:
  「小辮子!是你嗎?你長得這麼大了,我都認不得了!」
  「而且沒有小辮子了!」小辮子摸摸自己燙得短短的頭髮,興奮的笑著說:「你什麼時候回國的?這麼久一封信都不寫來,我祖母一直記掛著你!」「阿婆好嗎?我起先太忙了,沒時間寫信,後來給你們寫了信,也沒收到回信。」「我祖母已經去世三年了。」小辮子的笑容收斂了。「她死於肝硬化,在醫院裡住了半年。」
  「噢。」紀遠歎息了一聲,拉住了小辮子的手臂:「我們找一個地方坐坐,談一談,好不好?你現在要去那兒?」
  「去上課,我在師大讀書。既然碰到你,我今天就不去上課了。」在附近一家咖啡館,他們坐了下來。要了兩杯咖啡,他們彼此打量著對方。紀遠回憶著當年那個調皮搗蛋的小女孩,實在有些不相信就是今天這個文質彬彬的大學生。好一會兒,紀遠才問:「你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
  「不,」小辮子搖搖頭:「早就不住在那兒了。我們的房子是違章建築,後來都市計劃,房子受命拆除,我們就連地都賣給了政府,現在,我們房子的地方已蓋了一幢最豪華的觀光旅社了。」「你現在住在那裡?」「和幾個同學合租了一間房子,很小很擠,標準的冬冷夏熱。」「你的經濟情形不好嗎?」紀遠關懷的問。
  小辮子的臉微微紅了一下。
  「本來房子和地得到一筆錢,但是,祖母住醫院的費用,和後來辦喪事的費用付掉之後,就沒有什麼錢了,那時我還在讀中學,苦撐了幾年,考上師大,才算比較好些了。我現在,公費可以勉強夠我用,等放了寒假,再找個家教的工作,就會好得多了。」。紀遠深深的望著小辮子,沉思的用小匙攪著咖啡。小辮子微笑的抬起頭來,說:「談談你吧!紀大哥,你在國外怎麼樣?過得很不錯嗎?你的太太呢?有幾個小寶寶?」
  她的一連串問題使紀遠失笑了,放下咖啡匙,他的臉正了正,懇切的說:「幫你介紹一個工作,去不去?只要利用你課外的時間就行了,管膳宿,月薪五百元。」
  「什麼工作?」「教四個小孩唸書,三個小學一年級,一個小學二年級,兩男兩女。」「你是說家庭教師?」「是的,去不去?」「這樣的待遇似乎太優厚了,對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小辮子猶豫著。「只是——這是什麼家庭呢?為什麼出這樣高的待遇請家庭教師?」紀遠微笑著,含蓄而溫和的望著面前的少女。
  「是我家,教我的孩子。」
  「噢,」小辮子驚異的張大眼睛。「紀大哥!」
  「來吧!小辮子,」紀遠鼓勵的說:「我家的地方很大,空下好幾間臥室沒人住,而且,四個孩子也真需要一個有經驗的人來教教他們,可欣是最怕寂寞的,一定會歡迎你,如果你跟我們住在一起,我保證你會生活得很快樂。」
  小辮子垂下了眼簾,當她的睫毛再揚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眶裡已充滿了淚,點點頭,她輕聲說:
  「要請家庭教師是假的,給我找個安身的地方是真的,對嗎?紀大哥?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我願意去住。祖母死了以後,你不知道我多寂寞!而且,我相信祖母有知的話,她會贊成我去的。她一直那麼喜歡你,說你像我那個被日本人征去當兵,一去不回的爸爸。當然,」她又加了句:「你的年齡只能當我的紀大哥。」就這樣,小辮子遷入了紀家,而且,立刻和可欣成了好友,又和孩子們建立了一份很良好的關係。七歲的真真始終有種反叛性,不大肯和人接近,小辮子融解了她。笑容逐漸湧現在真真和唸唸的面頰上,童稚的歡樂恢復了,何況,可欣又那樣竭盡全力的去照顧這兩個小女孩,小辮子熱心的教他們唸書,教他們遊戲,教他們「愛」。在這樣的環境下,沒有一個孩子還能「孤立」自己。於是,一天,真真主動的走到可欣面前,第一次喊她「媽媽」。把她的小手放在可欣的膝上,她用發現大新聞的口氣說:
  「媽媽,我知道怎麼分別小威和小武了,小威的頭髮邊上有一顆小痣。」「真的嗎?」可欣發生興趣的問,故意不在意她所稱呼的那聲「媽媽」——她一直拒絕喊可欣作「媽媽」。
  「真的,只有一點點大。」
  「你怎麼看到的呢?」「我幫他梳頭呀!他的頭髮總是亂七八糟的!」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她已經要照應比她小的弟弟了。
  孩子們交朋友是容易的,孩子們和大人的親近也是容易的,沒有幾天,這個家庭已和洽得不能再和洽了,到處都有歡笑,到處都有溫情,只是,嘉齡仍然不知流落何方?
  快要過舊歷年了,天氣出奇的冷,接二連三來了幾個寒流,又加上一直在下雨,氣候壞到極點。這樣的氣候下出門旅行,似乎不是什麼輸快的事情。但是,紀遠卻對這旅行抱著極大的興趣和希望。他終於接到情報,說嘉齡在台中一家舞廳中化名獻唱,他立即趕往台中,好在台中沒有雨,可是,也冷得相當夠受。晚上,紀遠來到了那家名叫藍星的舞廳,這不是第一流的舞廳,佈置得非常粗俗,暗沉沉的燈光,霧騰騰的空氣,加上一些廉價的香水味,舞池裡人影幢幢,不斷的扭動旋轉,音樂瘋狂的響著,充滿了世紀末的情調。他找了一個位子坐下,立刻有兩個舞女舞到他面前來,他搖搖頭,慢慢的燃上一支煙。
  侍者走了過來,他叫了杯橘子水,對侍者輕輕講了幾句話,侍者狐疑的望著他,然後走開了。沒多久,侍者陪著舞廳的經理過來了,紀遠拉開身邊的椅子,和那經理交換了一張名片。經理不解的問:「你請我來有什麼事嗎?紀先生?」
  「我來打聽一個名叫銀妮的歌女,聽說她在這兒獻唱。」
  「是的,」經理微笑了:「你喜歡她?」
  「她很受歡迎嗎?」紀遠答非所問。
  「說實話,並不怎麼受歡迎,」那經理坦白的說:「她很固執,愛唱的歌才唱,不愛唱的就不肯唱。她的年紀也大了點,現在,比她年紀輕,什麼都肯唱的歌女很多……」經理嚥住了,覺察到自己透露得太多了。「紀先生問她做什麼?」
  「她的真姓名叫什麼?」
  「她姓杜,我們就叫她銀妮小姐。」經理說:「她是被高雄××舞廳介紹來的,我們和她簽了一年合同。」
  「合同滿了沒有?」「我知道了,」經理自作聰明的說:「你想請她去唱歌,是嗎?合同還沒滿,錢倒都給她預支光了,我並不反對和她解除合同,只是她得先償還欠的錢。」
  「一共欠了多少?」「一概一萬元左右,要查一查才知道。」
  紀遠掏出了支票簿,說:
  「你能去把她的合同和借據找出來嗎?我要馬上帶她走,我希望沒有什麼牽纏。」「呃,」經理呆住了。「那——那不大好辦,她這樣一走,臨時沒人接替……」「在她借款之外,我另外賠償你五千元,怎樣?」
  經理錯愕的望著紀遠,不知道這是那兒跑來的「大頭」?對於銀妮,他們早就不滿了,既不肯跟客人周旋,又不肯暴露色相,死死板板的唱她那幾個「藝術歌曲」,天知道,到這兒來的客人還有什麼藝術的?再加上她那份壞脾氣,動不動就砸東西罵人。假若不是因為她欠了太多的錢,他們早就要請她走路了。現在,忽然從天上掉下來這樣一個人,願意為銀妮清償債務,他們又何樂而不為呢?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基於江湖義氣,他又躊躇著說了句:
  「這位小姐並不是很好惹的,紀先生和她交情很深嗎?」
  「你放心吧!」紀遠微笑的說。
  經理進去了。這兒,紀遠再燃上一支煙,望著舞池中的人影。一支舞曲結束,燈光忽然亮了起來,紀遠本能的一震,嘉齡出來了!嘉齡,不管她化作任何名字,紀遠依舊認得出來。她不再是往日的那個小女孩了,紀遠帶著沉痛的心情,望著她那張脂粉堆積著的臉龐。才二十八歲,應該也不會如此憔悴呀!脂粉掩飾不住她的蒼白,那職業化的笑容裡,每個笑痕中彷彿都擠得出淚水來。一件敞胸的黑色洋裝裹著她,那裸露的肩頭應該不勝寒冷,消瘦得可以看出骨骼。怪不得經理說她不受歡迎,青春似乎對她特別吝嗇,那張當年煥發的臉龐已換上了疲倦和蒼涼,看不出絲毫的光彩。對滿座的客人機械化的點了個頭,她開始唱一支「綠島小夜曲」。她什麼都變了,只有歌喉依然圓潤動聽,婉轉輕柔。紀遠不禁聽得呆住了。
  一曲既終,場子裡響起幾聲疏疏落落的掌聲,不給人讚美的感覺,倒帶著點諷刺的意味。經理走到紀遠的身邊,把嘉齡的合同和借據交給他,說:
  「她還要唱一支歌,讓她唱完吧!」
  紀遠點了點頭,大略的看看那些資料,就簽了一張數字很可觀的支票給經理,說:
  「我希望不再有什麼麻煩。」
  「哦,當然,當然,紀老闆。」經理一疊連聲的答應,把紀遠不知當作那家新開夜總會的老闆了。
  嘉齡又開始唱起一支歌來,紀遠忍不住的大大震動了一下,那是一支熟悉的歌,他第一次聽到它是在杜家的客廳裡,也是嘉齡唱出來的。那時杜宅賓客盈門,觥籌交錯,嘉齡尚不解人間哀愁,用天真的神情,唱出這支歌曲。和今日置身舞廳,蒼涼的吐出那一個個的字,有多大的不同!他屏息斂氣,聽著嘉齡哀婉的歌聲:
  
  有一條小小的船,飄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
  船兒美麗,夢兒旖旎,
  穿過海洋,渡過河川,
  來來往往無牽絆!春去秋來,時光荏苒,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
  美麗的小船,不復昔日的光輝燦爛。
  經過風暴,涉過險灘,
  盛滿時光,載滿苦難,
  何時才能卸下這沉沉重擔?
  經年累月,飄泊流連,
  白日苦短,夜來苦寒,
  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
  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歌聲結束,嘉齡低低的彎下腰來,對聽眾們鞠了一躬。轉過身子,她迅速的走向後台。紀遠拋下了站在一邊的舞廳經理,也向後台走去,倉卒中,他似乎還聽到經理在討好的說:
  「這是她最愛唱的一支歌,非常——非常藝術!」
  紀遠來到後台,正趕上嘉齡從前面退下來,她低垂著頭,顯得不勝疲倦。紀遠迎了過去,在她的意識還沒有回復以前,他已經用自己的大衣裹住了她,遮住了那可憐兮兮的肩膀。他輕聲的說:「你累了,嘉齡,我來接你回去。你該到一個港灣裡,好好的避避風浪了。」嘉齡愕然的抬起眼睛來,一看到紀遠,她什麼都明白了。她曾在報上看到紀遠和可欣找尋她的啟事,儘管那啟事無比的吸引她,她卻沒有勇氣把這有著罪惡和墮落的痕跡的身子,帶到紀遠和可欣的面前。這麼多年來,她掙扎過,奮鬥過,墮落過——一直在聲色場中打轉。現在,她是真的疲倦了。瞪視著紀遠,她說不出話來,只覺得眼睛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朦朧……淚珠滑下了她的面頰,新的淚珠又湧了上來。紀遠的胳膊繞住了她的肩頭,擁著她,他說:
  「讓我們回去吧,叫一輛計程車直回台北,四小時以後,我們就可以到家了。」「我——」嘉齡囁嚅著。「我還有合同和一些債務。」
  「放心吧,都已經幫你弄清楚了。」
  「還有——我的衣服。」她想轉身去取衣服。
  「別管它了!」紀遠說:「你還會有新的衣服,舊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埋葬了。」就這樣,他們上了計程車。
  「我墮落過,曾經有個孩子,害小兒麻痺症死了。」嘉齡輕輕的說,急於想托出自己最壞的一面。
  「我都知道,」紀遠打斷了她,事實上他並不知道,但他也不想知道。「可是,現在都過去了。」伸頭看看車窗外的天空,高漠的穹蒼裡,幾點寒星在閃耀著。他微笑的說:「明天會有太陽。」
  車子發動了,向台北的方向疾馳而去。
  故事寫到這裡,應該可以結束了。不過,把時間延後半年,在紀家,還有一個小小的插曲。
  這是星期天,一清早,嘉齡就知道家裡要招待客人吃午飯。早上,是可欣和嘉齡兩個人一起上的菜場,她們買了一條活的鯉魚,又買了螃蟹和海參。回到家裡,可欣親自下廚,指導阿菊如何如何下鍋。小辮子忙著把四個孩子打扮得整整齊齊,真真唸唸都是一頭長髮,繫著大蝴蝶結,小威小武穿上白襯衫、西服褲,神氣活現。紀遠也失去一向的鎮靜,不時在房裡繞出繞進。到十點多鐘,紀遠出去了。十一點鐘,他打了個電話給可欣,可欣聽完只是笑,雅真坐在一邊,也望著可欣微笑,彷彿他們都有種默契和瞭解。到十一點半,紀遠和客人都沒來,可欣突然想起忘了買點花來插瓶,似乎花是必不可少的。她對嘉齡說:
  「嘉齡,去幫我買一束花來,到花店去買,要幾朵百合,幾朵鬱金香,和幾朵黃玫瑰。」
  嘉齡去了,一連跑了好幾家花店,都買不到鬱金香,使她懷疑可欣是故意要調走她的,最後,她總算在中山北路一家花店裡買到了兩朵鬱金香。拿著花回到家裡,一走進門就覺得家中的氣氛有些不對,瀰漫著一層看不見的喜悅和興奮。她才跨進客廳,迎面有個男人站在那兒,因為她高舉著花束,那男人顯然誤會了她那把花的意義,他順手接過了花,對她溫柔而誠懇的微笑著:「嘉齡,謝謝你。」他輕聲的說。
  嘉齡愣住了,張大了眼睛,她瞪視著面前這個男人,那熟悉的微笑,那熟悉的瘦長身材,那熟悉的一字眉!她張開嘴,半晌,才歡呼的叫:「是你!胡——胡——糊塗鬼!」
  一屋子都爆發了歡笑。大家欣然入席,彼此舉杯祝福。安排這次見面,使紀遠和可欣大費苦心,蒙在鼓裡的嘉齡這時才知道胡如葦是上午十時半剛抵達松出機場的。他已經拿到了博士學位,回國來當副教授。比起以前,他看來穩重而成熟了。「如葦,」可欣望著他:「為什麼一直沒結婚?」
  「我還在等待。」胡如葦輕聲的說,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飯後,大家聚在客廳裡,歡笑是無止無休的,許多故事都發生了,過去了。屬於以前的已再抓不回來,屬於未來的還可以創造。大家笑著談著,但是,當話題不期而然的轉到嘉文和湘怡身上時,大家就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只有花園裡面小辮子正在教孩子們唱一支歌,歌名是「航行」,歌聲裡充滿歡樂和喜悅:
  
  「前進復前進,大家靠在手,
  重視掌舵人,堅強意不苟……
  駭浪驚濤中,前進且從容,
  無涯終可至,南北或西東……」
  
  「一支很好的歌,」紀遠打破了沉默。「或者人生是一條船,有著漫長而疲倦的航行,但是,『意志』是自己的舵手,航行的方向,只在於舵手的穩定與否而已。」
  或者是的。全房間沒有人答話,每人都陷在自己的思想裡。人生是一條船,怎樣的船?怎樣的航行?怎樣的方向?何處是港口和邊岸?何時能停泊和休息?……有許許多多人生的問題,都不是任何人所能答覆的。
  孩子們的歌聲依然在繼續著:
  
  「步伐我既整,舵也掌得穩,
  行程要有方,涉險要能忍……」
  
  ——全書完——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五日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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