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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瓊瑤]瓊瑤全集34--聚散兩依依【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1:54     標題: [瓊瑤]瓊瑤全集34--聚散兩依依【全書完】

第1節

  春天。春天可能是很多人的,但是,絕不是賀盼雲的。
  盼雲走在街上,初春的陽光像一隻溫暖的手,在輕撫著她的頭髮和肩膀。雨季似乎過去了,馬路是乾燥的,陽光斜射在街邊的櫥窗上,反映著點點耀眼的光華。盼雲把那件黑色有毛領的麂皮外套搭在手腕上,有些熱了,外套就穿不住了。她的手背接觸到麂皮外套的毛領,狐狸皮,軟軟長長的毛,軟軟的,軟軟的,一直軟到人的內心深處去。在她那內心深處,似乎有個多觸角的生物,被這柔軟的皮毛一觸,就緊縮成了一團,帶給她一陣莫名的悸痛。這才驀的想起,這件麂皮大衣,是前年到歐洲蜜月旅行時,文樵買給她的,在意大利的佛羅倫斯。蜜月,文樵,歐洲,佛羅倫斯的主教堂,教堂前的鴿子,石板小路,雕像,拂面的冷風,街頭有人賣烤栗子,從不知道烤栗子那麼好吃。握一大把熱熱的烤栗子,笑著,叫著,踩遍了那些古古雅雅的石板小路……這是多遙遠多遙遠以前的事了?像一個夢,一個沉浸在北極寒冰底層的夢。她皺緊眉頭,不,不要想,不能想,她下意識的咬緊牙關,心頭的悸痛已化作一團煙霧,把她從頭到腳都籠罩得牢牢的。
  心囚。她模糊的想起兩個字,心囚。你是你內心的囚犯,你坐在你自己的監牢內,永遠逃不出去了。你走,你散步,你活動在台北的陽光下,但是,你走不出你的牢房,那厚重封鎖,那陰暗晦澀,那淒楚悲涼的監獄……你走不出了,永遠永遠。她站住了,眼眶中有一陣潮濕,頭腦裡有一陣暈眩,陽光變冷了,好冷好冷。抽口氣,她深呼吸,深呼吸,這是楚鴻志的處方。你該相信你的醫生,深呼吸。楚鴻志是傻瓜,深呼吸怎能解脫一個囚犯?她吐出一口長氣,眼光無意識的轉向人行道的右方,那兒是一排商店,一家鳥店,有個會說話的鸚鵡吸引了許多路人,那鸚鵡在嘰哩咕嚕口齒不清的反覆尖叫著:
  「再見!再見!再見!」
  再見?這就是那笨鳥唯一會說的話?再見?人類的口頭語,再見,再見,笨鳥,難道你不知道,人生有「再見不能」的悲苦!不能再想了!她對自己生氣的搖頭,不能再想了!她逃避什麼災難似的快步走過那家飛禽店,然後,她的目光被一家「家畜」店所吸引了。那兒,有一個鐵籠子,鐵籠內,有只雪白雪白的長毛小狗,正轉動著烏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楚楚可憐的神情,對她凝望著。
  她不由自主的走過去,停在鐵籠前面,那長毛的小東西祈憐似的瞅著她,緊閉的小嘴巴裡,露出一截粉紅色的小舌尖,可愛得讓人心痛。看到有人走近了,小傢伙伸出一隻小爪子,無奈的抓著鐵籠,輕輕的聳著鼻子,身體發顫,尾巴拚命的搖著……她的眼眶又濕了。小東西,你也寂寞嗎?小東西,你也在坐牢嗎?小東西,你也感覺冷嗎?……她抬起頭來,找尋商店的主人。「喜歡嗎?是純種的馬爾吉斯狗。」一個胖胖的女主人走了過來,對她微笑著。「本來有三隻,早上就賣掉了兩隻,只剩這一隻了,你喜歡,便宜一點賣給你。」
  老闆娘從鐵籠中抓出那個小東西,用手托著,送到她面前去,職業化的吹噓著:「它父親得過全省狗展冠軍,母親是亞軍,有血統證明書。你要不要看?」「嗨!好漂亮的馬爾吉斯狗,多少錢?」一個男性的聲音忽然在她身邊響了起來,同時,有只大手伸出去,一把就接走了那個小東西。她驚愕的轉過頭去,立即看到一張年輕的、充滿陽光與活力的臉龐,一個大男孩子,頂多只有二十四、五歲。穿著件紅色的套頭毛衣,藍色的牛仔布夾克,身材又高又挺,滿頭濃髮,皮膚黝黑,一對眼珠黑亮而神采奕奕。他咧著嘴,微笑著,全神貫注的看著手中的小動物,似乎完全不知道有別人也對這動物感興趣。「你要嗎?」老闆娘立刻轉移了對象,討好的轉向那年輕人。「算你八千塊!」「是公的母的?」年輕人問。
  「母的。你買回去還可以配種生小狗!」「算了,我又不做生意!」年輕人揚起眉毛,拿著小狗左瞧右瞧。他脖子上戴了一條皮帶子做的項煉,皮帶子下面,墜著一件奇怪的飾物——一個石頭雕刻的獅身人面像。他舉著小狗,對小狗伸伸舌頭,小東西也對他伸舌頭,他樂了,笑起來。那獅身人面像在他寬闊的胸前晃來晃去。他把小狗放在櫃台上。「五千塊!」他說,望著老闆娘。
  「不行不行,算七千好了。」老闆娘說。
  「五千,多一塊不買!」他把雙手撐在櫃台上,很性格,很篤定。「六千!」老闆娘堅決的說。
  「五千!」他再重複著,從口袋裡掏出皮夾,開始數鈔票。「你到底是賣還是不賣?不賣我就走了!我還有一大堆事要做呢!」「好了好了,」老闆娘好心痛似的。「賣給你了。要好好養呵,現在還小,只給它喝牛奶就可以了。你算撿到便宜了,別家這種狗呵,起碼要一萬……」
  老闆娘接過鈔票,年輕人抱起小狗轉身要走了,好像盼雲根本不存在似的……盼雲忽然生氣了,有種被輕視和侮辱的感覺襲上心頭,想也沒想,她本能的一跨步,就攔住了那正大踏步迎向陽光而去的年輕人。
  「慢一點!」她低沉的說:「是我先看中這隻狗的!」
  「呃?」那年輕人嚇了一跳,瞪大眼睛,彷彿直到這時才發現盼雲的存在。他大惑不解的挑起眉毛。「你看中的?」他粗聲問:「那麼,你為什麼不買?」「我還來不及買,就被你搶過去了!」
  「這樣嗎?」年輕人望著她,打量著她。眼光中有種頑皮的戲謔。「你要?」他問。率直的。
  「我要。」她點點頭,有些任性,有些惱怒。
  「好。」年輕人舉起狗來:「八千塊,賣給你。」他清晰而明確的說。「什麼?」她詫異的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八千塊!我把這隻小狗賣給你!」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故意說得又慢又清楚。「八千?不是五千嗎?」
  「五千是我買的價錢,八千是我賣的價錢。」年輕人聳聳肩,獅身人面像在他胸前跳躍。她瞪著他,模糊的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獅身人面」的傢伙。「你沒看到我在討價還價嗎?你不知道做生意的原則嗎?老闆娘的價碼和我的不同,小狗已經到了我手上,由我開價,你要,就拿八千塊來,少一毛錢也不賣!」
  她看了他一會兒,他臉上有種近乎開玩笑的嘲弄,和一種有恃無恐的篤定。他算準了,這樣就可以氣走她。而且,這對他是件很好玩的「遊戲」,他微笑著,那笑容頗為得意,那排白牙齒……他笑得像個獅子。
  她低下頭去,一聲也不響的打開皮包,還好,出門的時候曾經在皮包裡放了一疊一萬元的整鈔,銀行的封條還沒撕開。她靜靜的數了兩千元抽出來,把剩餘的八千元往他懷中一塞,順手抱過那隻小狗,看也不看他,轉過身去,她往外面就走。耳邊,那老闆娘正直著喉嚨喊:
  「喂喂,小姐,你喜歡狗,我這兒還有吉娃娃、北京狗、博美犬,還有一隻純種的獅子狗……我賣得便宜,小姐,你看看再走哇……」她向前直衝而去,懷中,緊抱著那溫暖的小身體,她不知道「獅身人面」有多得意,在兩分鐘之內賺了三千元。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任性的要定了這個小東西!低著頭,她接觸到那小動物友善而楚楚可憐的眼光,她用手指輕摸著那毛茸茸的軀體,心裡開始有些迷迷惘惘起來。為什麼要買這個小東西呢?鐘家會允許她養狗嗎?鐘老太太一向有潔癖,會歡迎這個小動物嗎?假若鐘家不喜歡呢?那就只好拿回去給倩雲……倩雲,倩雲從來就不喜歡小動物!
  她歎口氣,隱隱的感到,自己是花了八千元買來一個小煩惱。是嗎?她注視小狗,你是小煩惱嗎?看樣子你是的,活著的生命都是煩惱;我是大煩惱,你是小煩惱。她想著,把下巴埋在那堆鬆鬆的白毛中,眼睛望著自己的鞋尖……她沒有看路,她面前有個人影一閃,她差一點栽到一個人的懷裡去。「嗨!站好,別摔了!」
  熟悉的聲音,她驀的抬頭,那個獅身人面!
  她收住腳步,錯愕的瞪著他,你還想漲價嗎?你還想要回它嗎?她默默的瞅著他。
  「看樣子,你很有錢,」獅身人面又開了口,眼睛清亮,唇邊仍然帶著笑意。「看樣子,你也是真心喜歡這隻小狗。早知道你如此慷慨,我真該問你要一萬塊!」他收住了笑,看著她,把一疊鈔票放在她臂彎裡,他的眼神帶著抹自我解嘲的意味。「退還你三千塊。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這種錢賺得有點犯罪感。我這人有毛病,如果有犯罪感就會失眠,而我又最怕失眠!」他把錢往她臂彎裡塞了塞:「收好,別弄掉了。」
  她繼續瞪著他。「怎麼了?」他不安的用手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有股尷尬相。「不習慣有人還你錢嗎?」
  她回過神來了。收起了錢,她望著面前這大男孩子,人家喜歡小狗,人家有能力有環境養它,你何苦一定要從別人那兒搶來呢?她怔了怔,忽然把小狗送到他面前去:
  「給你吧!」她簡單的說。
  他連著倒退了三步,愕然的張大眼睛。
  「我……不是來跟你搶它的,我只是要把多收的錢還給你……」他倉促的,有些結舌的說:「是你先看中的,你又那麼喜歡它,它是該屬於你……再說,這種小狗,最適合女孩子,我呢?如果要養狗,應該養只聖伯納或者大丹狗!哈!」他大聲的笑笑,把夾克的拉鏈往上拉了拉。「祝你和你的小狗相處愉快!」轉過身子,他快步的,輕鬆的踏著陽光跑走了。
  盼雲還在街邊愣了一會兒。腦子中迴盪著那男孩子的話:這種小狗,最適合女孩子……女孩子?女孩子?或者,她還有副女孩子的面孔和身材,誰又知道,她的心已經一百歲了呢?小狗在她懷中不安的蠕動,伸出小舌頭,它開始舔她的手背,喉中嗚嗚低鳴,她驚覺的看它,餓了嗎?小東西?抬起頭來,她叫住了一輛計程車。
  該回去了。一個漫遊的下午,帶回一隻馬爾吉斯狗,回家怎麼說呢?或者,鐘家會喜歡小狗的,最起碼,可慧會喜歡小狗的。可慧,可慧,唉!可慧!你要支持我呵!這隻小狗得來不易,硬是從獅身人面那兒搶來的呢!她坐在計程車中,抱緊了小狗,用手撫摸著它的頭,她望著那白色的小身體,輕聲說:「你需要一個名字,給你取什麼名字好呢?」
  名字,名字,她又想起文樵了。在威尼斯的「缸多拉」小船上,文樵曾對她附耳低語:
  「為我生個孩子,我要給他取個好名字!」
  「什麼名字?」「女孩叫盼盼,男孩叫樵樵!」
  「呵!完全是自我主義!俗氣!」
  「那麼,」文樵看著天空,笑著:「咱們在威尼斯,是不是?如果有了孩子,男孩叫威威,女孩叫尼尼,如果生了個三胞胎,第三個只好叫斯斯了!」
  「胡說八道!」她笑著,他也笑著,她伸手去揪他,他捉住她,兩人幾乎弄翻了那條小船。
  她低俯著頭,眼眶又濕了。下意識的,她撫弄著小狗。沒有威威,沒有尼尼,沒有斯斯,什麼都沒有。如果有個孩子,她也不會如此形單影隻了。如果有個孩子!
  小狗更不安了,開始低聲的吼叫。她抱起小狗,把面頰貼在小狗那毛茸茸的身子上,輕輕的摩擦著:
  「你該有個名字,叫你什麼呢?」
  她沉思著,歎了口長長的氣。
  永遠不會有威威、尼尼、或斯斯了。永遠不會了。她望著車窗外面,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來往穿梭,台北永遠熱鬧;男有分,女有歸,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而她呢?她卻是個遊魂。車子停了,「家」到了。家裡有她該喊爸爸媽媽的鐘家二老,還有可慧。可慧,唉,可慧,惹人憐愛的可慧!她下了車,抱著小狗走往鐘家大門。
  「還有你!」她對小狗說:「尼尼!尼尼!這不是個好名字,但是,你就叫尼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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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1-15 19:30 編輯 》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2:19

第2節

  鐘可慧站在鏡子前面,仔細的打量著自己。
  她有一頭柔細烏黑的頭髮,不長不短,剛剛齊肩披著,光潔而飄逸。她的眉毛秀氣,眼睛大而明亮,睫毛長得可以在上面橫放一枝鉛筆。她的鼻子不高,卻小巧宜人,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翹,有些調皮相。她身材不高,才只有一百六十四公分,這是她最引以為憾的事。奶奶總是說,還小呢,還會長高呢!可是,她知道,已經滿十八歲了,她從十六歲起,就沒長高過一公分!十八歲!十八歲是個美好的年齡,不是嗎?她對著鏡子抬了抬眉毛,眼珠靈活的轉了轉。她穿了件寬腰身最流行的粉紅色毛衣,有兩個布口袋在毛衣前面,可以把雙手都攏進去。一條緊身的粉紅色AB褲,燈芯絨的,顯得她的腿修長而勻稱。她在鏡子前輕輕旋轉了一下身子,說真的,她很滿意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漂亮,全家都稱讚她漂亮,有張老天給你的好容貌是你的幸運。她曾為自己的容貌驕傲過,直到賀盼雲闖入她的家,她的世界,她才驀然瞭解到一件事,美麗兩個字包容了太多東西,風度、儀表、談吐、氣質,甚至思想、學問、深度、感情……都在內。她趕不上盼雲,盼雲是個女人,而你,鐘可慧,你只是個孩子!
  她對盼雲幾乎有些崇拜,雖然她從不把這種崇拜流露出來。她崇拜盼雲的雅致,盼雲的文靜,盼雲的古典,盼雲的輕柔……以至於盼雲不用說話,而只是默默瞅著人的那種神韻。那是學都學不來的,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深幽的美。就是這種美捉住小叔的吧!小叔,那驕傲的男人,那男人中的男人,曾經打賭沒有一個女人會捉住他,結果仍然向盼雲俯首稱臣,什麼獨身主義,什麼終身不娶都飛了。結果呢……結果是想都想不到的意外!是人生最最慘痛的悲劇!小叔,小叔,小叔……她瞪著鏡子,驀然轉身,不要想小叔了。今天太陽出來了,今天是個好日子,今天晚上要去參加蘇家的舞會,蘇珮珮過十九歲生日,她說要開個狄斯可舞會!
  狄斯可!可慧是那麼迷狄斯可呀!迷得都快變成病態了。她情不自禁的跑到唱機邊,放上一張唱片,身子就跟著音樂舞動起來。她知道自己跳得好,她安心要在蘇珮珮的生日舞會上出出風頭。只是,自己的舞伴太差勁了,徐大偉跳起舞來活像只抽筋的大猩猩!想起徐大偉她就一陣煩,爸爸、媽媽、奶奶都喜歡徐大偉,她卻總覺得徐大偉有些木訥,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木訥,平常反應遲鈍也罷了,跳舞像抽筋的猩猩是最不可原諒的大缺點,僅僅憑這一項缺點,就該把徐大偉「淘汰出局」。
  一支曲子完了,她停下來,跳得身子都發熱了。走過去,她關掉唱機,看看手錶,已經快五點鐘了,太陽已經落山,今晚講好去蘇家吃自助餐,那該死的徐大偉怎麼到現在還不來接她,大家都說好要早去早開始。徐大偉就是徐大偉,什麼事都慢半拍!樓下有門鈴響,她側耳傾聽,該是徐大偉來了。樓下有一陣騷動,奶奶爸爸媽媽的聲音都有。她抓起床上的小皮包,和包裝好了要給蘇珮珮的生日禮物,打開房門,她輕快的直衝下樓。才到樓梯上,她就聽到一陣小狗的輕吠聲。怎麼?家裡有只小狗?她好奇的看過去,立刻看到那一身黑衣的盼雲,正坐在沙發裡,懷中緊抱著一隻雪白色的小狗。那小狗渾身的長毛披頭散髮,把眼睛都遮住了,毛茸茸的倒可愛得厲害。她聽到奶奶正在說:「……家裡都是地毯,小狗總是小狗,吃喝拉撒,弄髒了誰收拾,何媽已經夠忙了……」
  「我會訓練它!」盼雲低聲說,聲音裡帶著種軟軟的消沉。可慧不由自主的望向她的臉,她臉上也有那股消沉,那股近乎無助的消沉,她肩上也有那份消沉,事實上,她渾身上下都捲裹在一團消沉中。自從小叔出事後,她就是這樣的,消沉、落寞、憂鬱、沉默……而了無生氣。現在,她那望著小狗的眼光裡,是她最近唯一露出的一抹溫柔,不知怎的,可慧被這一點溫柔所打動了。她輕快的跑了過去,決心要助盼雲一臂之力,否則,她知道,有潔癖的奶奶是決不會收容這小動物的。「啊唷,」可慧誇張的叫著,伸手去輕觸那團白毛。「多可愛的小狗哦!你從哪裡弄來的?」
  「買的。」盼雲說,望向奶奶。「媽,我會管它,給它洗澡、梳毛、餵牛奶,訓練它大小便……媽,讓我留它下來,好不好?」「哇呵!」可慧撫摸著小狗,一陣驚呼。「哇呵!好漂亮的黑眼睛哦!哇呵,好漂亮的小鼻子!真逗!噢,奶奶!咱們留下來,我幫小嬸嬸一起照顧它!奶奶!我們留下它來,我喜歡它!」「可慧!」可慧的媽媽——翠薇——在一邊開了口,她正坐在沙發中鉤一條可慧的長圍巾。臉上有種「置身事外」的表情。「你別跟著起哄,養狗有養狗的麻煩!」
  「媽!」可慧對母親作了個鬼臉。「你也別跟著奶奶投反對票,養狗有養狗的樂趣!」
  「小心點,丫頭!」鐘文牧——可慧的父親——從沙發後面繞了出來,用手上捲成一卷的晚報敲了敲可慧的腦袋。「你越來越沒大沒小了。家裡的事,奶奶做主,你少發表意見!」
  「不許發表意見?」可慧瞪著圓眼睛,天真的望著父親。「不許嗎?」「不許。」鐘文牧說。「那麼,我是個木偶人。」可慧伸出胳膊,眼珠不動,一蹦一蹦的「跳」到奶奶面前去,動作裡充滿了舞蹈的韻律。她從小就有舞蹈和表演的天才。她輕快的停在奶奶面前,像木偶般慢慢的移動、旋轉,然後用背對著奶奶,說:「拜託一下,奶奶,我背上有個螺絲開關,拜託幫我上一下弦,轉轉緊,木偶快要動不了了。」奶奶推了推老花眼鏡,笑了。用手在可慧肩膀上拍了拍,她憐愛的歎口氣說:「拿你這丫頭真沒辦法!好了,咱們就養了這條小狗吧!可慧,你跟我負責任,弄髒了地毯我找你!」
  「謝謝你,奶奶!」可慧轉回身子,擁抱了一下祖母。奶奶推開她,仔細看她。「打扮得這麼漂亮,要幹嘛?身上是什麼香味?」
  「雅片。」「什麼?」奶奶豎起耳朵。
  「雅片哪!」可慧笑著嚷,捲到盼雲身邊去。「小嬸嬸,你告訴奶奶,雅片是什麼,還是你上次從歐洲帶回來送我的呢!」
  歐洲。盼雲的心又一沉,一陣絞痛。她抬起頭來,輕聲說了句:「雅片是一種新出品的名牌香水。」
  「香水叫這種怪名字?」奶奶不滿的推著眼鏡。「趕明兒我看水煙袋都會變成裝飾品!」
  「這倒是真的。」鐘文牧接口:「我親眼看到陽明山一家外國人把水煙筒放在壁爐上陳列,認為是藝術品!連中國以前三寸金蓮的繡花鞋,都當寶貝,放在一塊兒。」
  「這是侮辱。」可慧跳跳腳,直著脖子嚷:「爸,你就該給他扔到垃圾箱去,你該告訴那家外國人,中國有真正的藝術品——帶他到故宮博物院去!對,他需要去一下故宮博物院,瞭解一下中國文化……」文牧瞅著女兒,微笑著,他的眼睛深黝慧黠,這是鐘家的特徵,文樵也有同樣漂亮的一對眼睛。他瞅著女兒,眼角卻下意識的飄向盼雲。盼雲正輕悄的站起身來,不受注意的抱著小狗走往廚房,立刻,廚房裡傳來沖牛奶聲,杯碟聲,和盼雲那柔柔潤潤的低喚聲:「尼尼,來喝牛奶!尼尼,瞧你這股饞相!」
  尼尼?什麼怪名字?文牧的思緒轉回女兒的身上:
  「你意見很多,你慷慨激昂,而你身上擦的是雅片香水。」
  「呃,」可慧一怔。「這不同。香水和化妝品的名字要新奇,才能引人注意……呃,」她也聽到盼雲的聲音了。「說到名字,小嬸嬸這隻狗居然叫『你你』,夠特別了,將來再養一隻,可以取名字叫『他他』!爸,我告訴你!我有個同學,姓古名怪,你信不信?」「信。」文牧一個勁兒的點頭。「她和你準是結拜姐妹。說不定,你還有同學姓三名八,姓小名丑,姓……」
  「你不信!」可慧聳聳肩,斜睨著父親。「你當我說笑話呢!我們班上還有個男生姓老,他說他將來有了兒子,要給他取個單名叫『爺』,那麼,人人都要叫他兒子老爺。我問他,他自己怎麼叫兒子呢?他就呆住了。所以,現在我們全班同學都叫這位姓老的同學作『老笨牛』……哈哈!」她天真的笑彎了腰。「哈哈!好玩吧?哈哈……」
  一陣門鈴,打斷了可慧的笑語呢噥,她側耳傾聽,何媽去開了門,她收住了笑,一本正經的對父親說:
  「老笨牛的結拜兄弟來了。」
  「誰呵?」奶奶不解的問。
  「徐大偉呀!他來接我的!我走了!」她抓起桌上的皮包和禮物。「奶奶,爸爸,媽媽,小嬸嬸,何媽,尼尼,大家再見!我去參加舞會,你們都不要給我等門,我自己有鑰匙,你們知道,這種舞會不會很早散的!」
  「不許回家太晚!」文牧嚷。「不許?」可慧又作了一個「木偶」舞姿,對父親翩然一笑。「爸,這兩個字你用得很多,每次都浪費,而且影響父女感情,你何苦呢?拜!」她衝向大門口,花園內,徐大偉那修長的身子正站在石板鋪的小徑上,仰著他那長脖子,在張望著。看到可慧,他立刻笑著彎了彎腰:「抱歉,遲到了半小時!」
  「什麼?才半小時嗎?」可慧故意瞪圓眼睛,大驚小怪的說:「哇呵!真偉大!我以為你起碼要遲到一小時的!」
  「好了,少損人了。小姐。」徐大偉笑著,他戴著副金絲邊眼鏡,外表文質彬彬,決不像可慧形容的那麼「遲鈍」。其實,他是相當優秀的。他和可慧是同學,不過,可慧才念大一,他已經念大四,可慧在文學院,他卻在工學院。他脾氣生來就是慢條斯理的。可慧正相反,是個急脾氣,兩人湊在一堆,就難免吵吵鬧鬧。「我遲到有原因。」他慢吞吞的聲明。
  「有原因?什麼鬼原因?你每次都有原因!」
  「這次是真的。」徐大偉一本正經的點頭:「起先是,蘇珮珮說女生太少,男生太多,我去找女生!」
  「你去找女生?」可慧又挑起眉毛。「你認得的女生還不少哇!」「當然,我有三個妹妹兩個姐姐,外帶妹妹的朋友,姐姐的朋友,妹妹朋友的朋友,姐姐朋友的朋友……」
  「好了!少貧嘴!還有呢?」
  「他們沒樂隊呀!用唱片太沒勁了。所以,我去請我們醫學院那個『埃及人』樂隊呀!」「埃及人?」可慧不能呼吸了,雙頰都因興奮而漲紅了。「你請到了嗎?」她屏息問。
  「當然請到了。」「每一個人嗎?」「當然每一個人!」「包括高寒嗎?」「不止高寒,高寒的弟弟高望也去,他們兄弟兩個唱起和聲來,你知道,簡直棒透了。」
  可慧興奮的一把抓住徐大偉的胳膊,把本來想大發作一陣的怒氣全嚥下去了。她拉住他就往花園外跑,嘴裡不住的說:「那麼,咱們快去吧,還等什麼?走吧走吧!」
  「可慧!」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回過頭去,盼雲正扶著門框,站在大門口的台階上,對她靜靜的注視著。她的眼光柔柔的,盛滿了感激,盛滿了溫存。她輕聲說:「謝謝你,可慧。」可慧怔了怔,謝什麼呢?噢,那隻小狗!在即將來臨的「埃及人」的喜悅裡,她簡直忘記那只微不足道的小狗了。她搖搖頭,笑笑。望著盼雲,忽然,她又看到盼雲渾身上下圍裹著像霧般的蒼茫灰暗了,又看到她的消沉落寞和絕望了。她站在那兒,一襲黑衣,長髮垂腰,白淨的面龐上,是已經被輾碎了的青春。兩年前,那輛輾死小叔的汽車,把盼雲的青春也同時輾碎了。小叔死了,全家的悲哀加起來沒有盼雲一個人的多,因為對全家每個人來說,小叔都只是一部分,唯有對盼雲,小叔是她的全部。可慧抬起頭,癡癡的看著盼雲,那麼美,那麼美呵!那麼年輕那麼年輕呵!那盈盈如水的眼睛,那柔柔如夢的神情……小叔屍骨已寒,賀盼雲呵賀盼雲,你比我大不了幾歲,你何必要跟著陪葬呢!
  驀然間,她放開了徐大偉,她那激動派的個性又來了。她衝到盼雲面前,熱切的抓住盼雲的手,熱切的搖撼著她,熱切的說:「聽我說,你跟我們一起去吧!」
  「什麼?」盼雲愣了愣。「去哪兒?」
  「舞會呵!」可慧叫著:「去跳狄斯可呵!你待在家裡也沒事做,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去呢?你知道,我們也請了賀倩雲。」「哦,」盼雲虛弱的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黯淡輕飄得像浮在空中的暮色。「謝謝你,我不去。」
  「去,去,你要去!」可慧更加激動,更加熱切了。「去把你的黑衣服換掉,去穿件鮮艷的,去搽點兒口紅胭脂,去噴點兒雅片……去,去!小嬸,你知道我們這是什麼時代了嗎?我們跳狄斯可,我們唱民歌,我們有個樂隊,叫埃及人,你聽說過嗎?好有名好有名,你去問你妹妹,倩雲一定知道!你要去!小嬸,去聽他們唱歌,去跳舞,去活動一下筋骨,你就不會這麼悲哀了!請你不要——」她一口氣說到這兒,那句早就哽在喉嚨口的話就忍不住衝口而出了:「不要再扮演寡婦的角色了!你才廿四歲,你該忘掉小叔,去交男朋友去!」
  盼雲像挨了一棍,她踉蹌後退,用手緊握著門框,她睜大眼睛,望著面前這張年輕激動而熱情的臉龐。她很感動,感動得心臟急劇的跳動起來,眼眶也發熱了。她咬咬嘴唇,可慧啊可慧,你實在好心,實在善良。但是,你不瞭解愛情,不瞭解那種絕望到底的悲切和無助,那種萬念俱灰、了無生趣的痛楚……你太年輕了,你不懂。
  「可慧,」她喃喃的開了口。「我不行!我不能去!我真的不……不想去!」「為什麼?為什麼?」可慧嚷著,搖撼著她的手。「你為什麼要埋葬掉你的歡樂?為什麼要……」
  「不為什麼,可慧。」她打斷了她,幽幽的說:「我並沒有『埋葬』我的歡樂,我是『失去』了我的歡樂,這兩者之間的意義並不相同。」「那麼,去找回來!把失去的找回來!」可慧仍然激動的嚷著。「好,」她忍耐的咬緊牙關。「去找回來,可慧,你去把你小叔找回來!」可慧張著嘴,仰望著她,一時間,竟無言以答。然後,她頹然的搖搖頭,發現自己做了件很笨很蠢很無意義的事。她不再說話,轉過身子,她拉住了在一邊呆看的徐大偉,悶著頭就穿過花園,邁直走出大門了。
  盼雲依然靠在門邊,暮色已經游過來了,天空早就暗了,暮色充滿在花園裡,那些月季,那些扶桑,那些冬青樹……都變得暗幢幢的了。她望著那盛滿暮色的大院落,一時之間,不想移動腳步,也不想走回那燈火通明的客廳,她只是這樣站著,心裡幾乎是空的,幾乎連思想都沒有。
  「你知道嗎?可慧的話雖然有些孩子氣,說得倒非常有道理!」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對她說,一個男性的低沉的聲音,她的心不自禁的猛然一跳,文樵嗎?你在哪兒?她迅速回頭,要抓住這聲音,於是,她發現,文牧正站在她身邊,手裡捧著她那只白毛小狗。她的心沉進了地底,眼光黯淡了。他們兄弟的聲音真像啊。「進來吧!」文牧說:「門口很涼,風很大呢!」
  她被動的、順從的轉身向屋內走去。
  文牧遞上了她的小狗。
  「抱上樓去吧!」他低聲說:「剛剛已經在地毯上闖過禍了。當心媽看到又要說話。」她接過小狗,對他感激的點點頭。
  「你叫它什麼?」文牧好奇的問:「你你嗎?」
  「是尼尼。」她低語,想解釋這兩個字,想到威尼斯,想到小橋運河,想到缸多拉,她嚥回了她那複雜的解釋,變成了一句最簡單的話:「尼姑的尼。」
  「哦!」文牧怔著。她抱著尼尼,一步一步的挨上樓去。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2:50

第3節

  這是蘇家的地下室。蘇家有棟很漂亮的小洋房,有佔地將近八十坪的一個地下室。這地下室平常放著乒乓桌和撞球台,是蘇先生平時和客人們的娛樂室,所以還設有一個酒吧。今晚,他們拿走了乒乓桌也卸掉了撞球台,沿牆放了一排亂七八糟的靠墊充當椅子,酒吧台上放了一大缸冰凍的雞尾酒(百分之九十八是果汁)。屋頂上,吊滿了綵帶和花球,牆上也掛滿了同式的綵帶和花球。整個地下室被弄得花團錦簇,熱鬧非凡。幾乎有一百多個年輕人擠在這室內,又跳,又唱,又舞,又大聲談話……把夜色都舞活了,把夜色都唱活了……這是年輕人的世界,這是屬於青春和歡笑的世界。
  蘇珮珮穿了一身紅,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在室內穿梭奔跑著,招待客人,笑臉迎人,不斷的跳舞,不斷的笑。她並不很美,眼睛略小,嘴巴略大,身材也是胖乎乎的。但,青春和樂觀是她最大的優點。她爽朗好客,熱情坦蕩,對每個人都親切自然。因此,這些年輕人全做到了「賓至如歸」,幾乎是無拘無束的笑鬧,幾乎是笑翻了天,笑穿了那三層樓的建築。可慧在跳著狄斯可,正像她所預料的,她的舞姿那麼出色,立刻引得好多男生跟著她團團轉,排隊「預約」她的「下一支」舞。徐大偉也不吃醋,一本正經的當起可慧的「秘書」來了。居然拿出一本記事簿和一支筆,幫可慧「登記」舞伴的秩序。表現得那麼落落大方,而又把「護花」的地位踩得牢牢的,真讓可慧有些兒啼笑皆非。
  「埃及人」遲到了半小時,他們一共是五個男生,只有一副鼓和四支吉他,就不明白這麼單純的樂器,怎麼到他們手中就會製造出那麼炙熱活躍的音樂。他們受到旋風似的歡迎,可慧敢打賭,就是湯姆瓊斯來台灣,也不會比「埃及人」造成更大的轟動。高寒!唉!高寒!可慧望著他們之間那個主唱,那個被全校談論的人物,被半數女生秘密(或公開)崇拜的對象。他站在那兒,身材就比別人高了半個頭,抱著一支吉他,他們五個人全穿著最簡單的紅色套頭毛衣和牛仔褲,每人脖子上都掛著一件代表自己的飾物。那麼簡單的打扮,反而更加襯托出他們的英風颯颯。尤其高寒。
  高寒站在人群中央,他似乎才剛剛走進門來,站都沒站穩呢,一個吉他音符已經從他手指尖端迸跳出來了。接著,更多的吉他聲、鼓聲就如激流飛湍般一瀉而出,而高寒,他雙腿微分,挺直的站著,把頭髮輕輕一摔,張開嘴就唱: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我們每人快樂,因為我們能唱能跳又能活!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我們每人快樂,因為我們能愛能恨又能歌!」
  哇呀!全場都狂叫了。全場都跟著唱生日快樂,因為「埃及人」是用「狄斯可」的節奏來彈的曲子,大家就跳起舞來,一面跳,一面跟著唱,把蘇珮珮圍在中間,蘇珮珮樂得臉都紅了,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她那一身紅,使她像一朵盛開的聖誕花。一曲既終,高寒絲毫不偷工減料,他熱烈的撥弄琴弦,伸手一招,他的弟弟高望就站在他身後,他們用兩支吉他,加鼓聲的節奏,開始和音唱著:
  「誰能告訴我,活著為什麼?六歲背書包,十六背書包,廿六書念完,成功嶺上跑,卅六公事包,數數比天高。人生不滿百,活著為什麼?……」
  一段間奏,他自己笑了起來,那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光,像兩盞燈,像兩顆星星……他的面容生動活潑,嘴唇厚得性感,牙齒白而整齊,那微褐色的皮膚和那頭又多又亂又不整齊的頭髮,使他渾身上下,都充斥著灑脫不羈的浪漫氣息。他一直笑,似乎連笑聲也成為間奏中的一種,然後,節奏一變,調子突然又輕快又活潑:「活著為什麼?為了要唱歌!活著為什麼?為了狄斯可!活著為什麼?為了要活著!」他們一齊大聲喊了句:
  「拋開那些無病呻吟和夢話吧,他媽的!」
  怎麼在歌聲中還加上「他媽的」,可慧跳得汗都出來了,笑得腰都彎了。
  
  「世界不像你想像的那樣悲慼,
  每當春風吹過,樹葉兒在枝頭綠呀綠,
  夏天才剛剛開始,
  蟬兒已經在樹梢譜著歌曲,
  秋天是詩人的節季,黃葉飄呵飄呵落滿地,
  冬天裡寒風雖然吹得緊,
  沒有冬天怎知道春的美麗?
  一年四季設想得那麼妙,
  因為處處都充滿了生命與活力!
  一年四季設想得那麼妙,
  因為每一個生命都來得巧!」
  
  他放下吉他,又自己笑著,環室四顧,他的眼光注視著全場每一個人,當可慧和他的眼光接觸時,她感到心都跳了,臉都熱了。他沒有把眼光從可慧臉上移開,挑著眉毛,他大聲說:「如果你們不相信生命來得巧,回家問你們的爸爸和媽媽!許多年前那個晚上,他們幹點別的,包管你們就來不了了!」哇呀!大家都快要笑瘋了,快要笑得暈倒了。高寒,你是天才,高寒,你是鬼才!高寒,你太絕了,太妙了。高寒,我服了你啦!接下來,高寒又唱了些歌,有的荒唐,有的古怪,有的胡說八道。但是,每支都使他們全場樂得發瘋,都使他們又吼又叫又鼓掌。這樣連續唱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吉他、鼓聲、歌聲,忽然全停了,高寒站在那兒,高舉著雙手,全場都靜了下來,不知道他又要耍什麼花招?又有什麼新名堂。他站在那兒,眼光生動,神情鄭重,大聲的宣佈:
  「今晚,埃及人的演唱到此為止,我們被請到這兒來,為了讓大家高興,可是,我們自己也要高興高興,所以,現在起,我們要加入你們啦!」他回頭叫了一聲:「放唱片!然後,去挑選你們的舞伴去!」天哪!他們居然帶了唱片來,誰知道,合唱團還帶唱片的?立刻,一支人人熟悉的「週末狂熱」就響了起來,同時,「埃及人」一聲吼叫,拋開了他們的樂器,他們就直衝進人群裡來了。可慧只感到眼前一花,徐大偉已經被衝開了,她面前正站著一個笑容可掬的「埃及人」。她定睛細看,幾乎不能呼吸了,那笑望著她的,不是別人,而是高寒哪!
  「可以請你跳舞嗎?」高寒問,笑嘻嘻的。
  徐大偉擠回到她身邊,慢條斯理的從口袋裡掏出原子筆和記事簿:「高寒,根據登記,你現在排第七,中間還有六個登記者,你排隊等著吧!」要命的徐大偉,該死的徐大偉,這是高寒哪!誰要你多事弄什麼登記簿!她狠狠的對著徐大偉的腳就「跺」了下去。徐大偉咬咬牙,一聲不響,若無其事的抓來一個小個子男生:
  「謝明風,」他喊:「輪到你了!你要不要棄權?」
  「誰要棄權?」謝明風嚷著,立刻拉住可慧,把她拉得離開那個「埃及人」有十萬八千里遠,笑嘻嘻的對可慧作了個九十度的大鞠躬,就跳了起來。可慧有些啼笑皆非,說實話,她相當懷疑徐大偉的記事簿,她更懷疑,這個謝明風是和徐大偉同黨的。看樣子,徐大偉不是「老笨牛」的結拜兄弟,簡直是個「小陰險」!她只好和謝明風跳了起來。一面,她伸長脖子找尋那個「埃及人」。於是,她的心莫名其妙的怦然一跳,高寒已經找到舞伴了!當然,他怎麼會缺乏舞伴呢?但是,那舞伴不是別人,卻是與她有親戚關係的賀倩雲!
  如果賀倩雲也是高寒自己「選」中的舞伴,那麼,高寒實在是有眼光的。倩雲今天穿著一身白,白綢衣,白綢裙,腰上綁著條細細的銀色帶子,她亭亭玉立,飄然若仙。可慧常想,天下的精英,都被賀家的兩姐妹吸收進去了。盼雲美得恬靜,倩雲美得瀟灑。如果今天能說動盼雲來參加這舞會,一定更精采了。可慧的眼光完全不能控制的追隨著高寒和倩雲。他們實在跳得很出色。狄斯可的缺點就在於不太便於談話,但是,他們卻在談話,他們利用每一個接觸的剎那交談著,高寒笑得爽朗,倩雲笑得溫柔。可慧真希望知道他們在談什麼。
  一曲既終,徐大偉立刻送來了第二號,可慧恨得牙根發癢,但是,音樂又響起了,出乎意料,竟是一支慢三步。經過了快兩小時的「狄斯可」,大家都有些筋疲力竭,這慢三步來得巧,也安排得好。可慧心不在焉的和「第二號」跳,眼光就不能離開高寒。怎麼?他居然沒換舞伴!擁著倩雲,他們跳得親熱而輕盈,慢慢的旋轉,慢慢的滑動,他在她耳邊低言細語著什麼,她微笑得像夏夜裡初放的曇花。
  接連五支曲子,可慧換了五次舞伴,高寒卻一次都沒換。終於,輪到高寒了。是一支慢四步,顯然,大家都已經跳累了。有很多同學都在牆邊的靠墊上東倒西歪起來了。高寒被徐大偉拉到可慧面前,他笑著,手腕中仍然挽著倩雲。
  「終於輪到我了嗎?鐘可慧?」高寒問。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可慧屏息的問。
  「倩雲告訴我的。」倩雲?他提起她的時候沒有連姓一起喊呵,那麼,他們早就認得了嗎?當然可能。倩雲在文學院三年級,主演過英文話劇,是學校裡的高材生……但是,她和醫學院還是很遙遠呵!對了!他們同台演出過!在學校的同樂晚會中。怪不得他們那麼熟悉呢!「可慧,」倩雲開了口,很關心的,很溫柔的問:「我姐姐這些日子怎麼樣?」「不好。」可慧坦率的說:「一直不好。」
  「唉!」倩雲低歎一聲。「我媽想把她接回家來住,你回去問一問她願不願意,好不好?」
  高寒在一邊站著,希奇的看著她們兩個。可慧猛然醒覺,再和倩雲談家務事,一支曲子就要談完了,那該死的徐大偉說不定又帶來了一個第八號,那麼,她就休想和高寒跳舞了。她抬起頭,望著高寒,嫣然一笑。
  「我們跳舞吧!」「我們也跳舞吧!」徐大偉對倩雲說:「可慧說我跳狄斯可像大猩猩抽筋,但是,慢四步我還能勝任。」
  倩雲微笑起來,頰上有個甜甜的小酒渦。可慧想起學校裡有個男生,曾經在佈告欄裡公然貼上一封給倩雲的情書,裡面就有一句:「如果我淹沒在你的酒渦裡,死也不悔。」
  現在,倩雲那令人「死也不悔」的酒渦就在忽隱忽現。徐大偉擁著她舞開了,可慧想得出了神。
  「咳!」高寒重重的咳了一聲嗽。
  可慧驚覺過來,仰起頭,高寒正專心一致的瞅著她,眼睛亮黝黝的帶著笑意。「我等了六支曲子,才輪到和你跳一支舞。」他說:「你能不能對我稍微專心一些?」
  她的心又不規則的亂跳起來,臉紅了。等待了六支曲子,她又何嘗不是等待了六支曲子?她張大眼睛,望著面前那張微笑的臉龐,忽然覺得自己平日的利牙利齒全飛了,忽然覺得眼前只有他的臉孔,他的笑,他的眼神,什麼都沒有了。她連舞都不會跳了,因為她踩了他的腳。她心一慌,臉更紅了。他溫柔的把她攬進懷中,他的下巴輕輕的貼住了她的耳朵。
  「是不是在想徐大偉?」他低聲問。「放心,徐大偉心裡只有你一個!」要命!她一跺腳,正好又跺在他腳上,高寒慌忙跳開身子,睜大眼睛,一副狼狽相。
  「如果這麼不願意跟我跳舞,你直說就可以了!」他一本正經的。「我並不因為自己會唱幾支歪歌,就有任何優越感,我懂得不受歡迎的意義,不過,你表現的方法相當特別!」
  他——媽——的!她心裡暗罵了一句粗話。眼睛睜得更大了,死死的,定定的,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要我把你交給徐大偉嗎?」他認真的問。
  「你……你……」她終於冒出一句話來:「你快把我氣死了。」「怎麼呢?」他大惑不解。
  「別說了!」她漲紅了臉,氣鼓鼓的。「跳舞吧!」
  他聳聳肩,頗有種受傷似的表情。不再說什麼,他擁住她重新跳舞。可慧用牙齒咬住下嘴唇,心裡在翻江倒海般的轉著念頭,機會稍縱即逝呵!鐘可慧!全校的女孩有半數都為他傾倒呵,鐘可慧!你只能跟他跳一支舞,但是,你傻里傻氣的在做些什麼呵?鐘可慧!
  「聽我說——」她突然開了口,同時間,無巧不巧,他也開了口:「為什麼——」他怔住了,她也怔住了。然後,他們相對而視,忍不住都笑了起來。她問:「你要說什麼?」「你要說什麼?」他反問。
  「你先說!」「你先說!」他笑著:「我要說的話沒有意義,因為我正想找句話來打開我們之間的冷場,我必須很坦白的告訴你,你使我有些窘,我很少在女孩子面前如此吃不開。」他揚揚眉毛,那眉毛多瀟灑呵!「說吧,你要我聽你說什麼?」
  「我……我……」怎麼回事,她又說不出話來了。偏偏這時候,曲子完了。她正怔在那兒發愣,那該死的徐大偉居然真的拖了個「第八號」來了,一面對高寒說:
  「高寒,讓位!」高寒緊緊的盯了可慧一眼,表情尷尬而困惑,他微微對她彎腰,轉身要走開了。可慧大急之下,尊嚴、矜持、害羞……都飛了。她迅速的攔住了高寒,既不理會徐大偉,也不理會「第八號」,她對高寒飛快的說:
  「現在這個世界男女平等,我能不能請你跳這支舞?」
  「噢!」高寒一怔,笑了。「當然能,太能了!」
  「喂喂,可慧,」徐大偉攔了進來:「你不能亂了秩序……」「去你的鬼秩序!」可慧對徐大偉忍無可忍的喊:「我已經被你折騰夠了,你少胡鬧了!」
  徐大偉默然後退,她挽住了高寒,一下子就滑到屋角去,離徐大偉遠遠的。「我要告訴你,」她說:「我和徐大偉根本沒有什麼。他故意做出這副姿態來,他相當陰險。」
  「哦。」高寒凝視著她,眼光深沉。「他並不陰險,他用心良苦!」他一臉的鄭重和嚴肅。「徐大偉很好,你將來就會發現,像他這樣的男孩子不多。現在,肯對感情認真的男孩子越來越少了。拿我們『埃及人』來說吧,我們每個人都很容易有女朋友,所以,我們每個人都很『遊戲』,你懂嗎?」
  不懂!可慧蹙起眉頭,有股莫名的怒氣在胸中激盪。誰要你來稱讚徐大偉?誰要你來聲明立場?虛偽呵,高寒!虛榮呵,高寒!當你以為我拒你於千里之外時,你受傷了;當你發現我可能對你認真時,你又來不及的想逃走了!可惡的埃及人,可恨的埃及人!
  「放心!」她衝口而出:「你對我而言,只是一具木乃伊!」
  「呃!」他幾乎踉蹌了一下,面對她氣呼呼的臉,忍不住失笑了。「木乃伊不會唱歌,木乃伊也不會跳舞!」他的眼光又在閃爍了,他無法掩飾他對她的興趣,他的聲音裡帶著笑意。「所以很恐怖。」她正色說:「想想看,你是一具又會唱歌又會跳舞的木乃伊。」「你說得我也恐怖起來了。」他聳聳肩膀。「你等於說我是個行屍走肉,你罵人的本領相當高明。」
  「不是高明,是高寒!」
  「呃?」他又聽不懂了。
  「令人寒心的高個子!」她的睫毛往上翻,抬頭看他,他確實高,比她高了一個頭。「這就是你!」
  他更深的看她,從她的眉毛,眼睛,一直看到她那尖尖的小下巴。「看樣子,我給你的印象很壞!」他說。
  「不不不!」她慌忙搖頭,眼光透過他,看到別處去。「你根本沒有給我什麼印象,談不上好壞!」
  「呃?」他又「呃」了一下,好像喉嚨口被人塞了個雞蛋。「罵夠了嗎?」他問。「罵?」她挑高眉毛,在人群中找尋徐大偉。「我什麼時候罵過你?我從不對不值得的事浪費口舌。」她看到徐大偉了,他正在跟蘇珮珮跳舞。「好了好了,」高寒用手把她的腦袋轉過來,強迫她的眼光面對自己。「我們休戰,怎麼樣?」他的眼睛炯炯發光,唇邊漾著笑意。她不語,慢慢的把視線從他面孔上垂下來,用手撥弄著他胸前的一件裝飾品——一個獅身人面像。
  「獅身人面像是什麼意思?」她哼著問,不願講和的痕跡太快露出來。「是合唱團的標誌,我們每人都有一樣埃及人的東西,例如金字塔、人面相、古埃及護身符……我選了獅身人面像,因為——我是屬獅子的!」「屬——獅子?」她眼珠轉了轉,想推算他的年齡,忽然間,她發現自己上了當。「胡說!」她叫著:「十二生肖裡哪兒有獅子?」「有有有。」他拚命點頭。「我是屬第十三生肖,剛好是獅子。」「哦。」她咬咬嘴唇。「你屬第十三生肖,獅身人面,換言之,就是『人面獸心』的意思。」
  「噢,」他低頭瞅著她:「你又罵人了。女孩子像你這麼利牙利齒,實在不好。讓我告訴你,可愛的女孩都是溫柔親切的,像你……」「我不可愛!」她瞪著眼睛,鼓圓了腮幫子,氣呼呼的嚷:「我也不溫柔!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欣賞我!我就是這副德行!」
  他皺起眉頭,詫異的研究她。
  「奇怪。」他喃喃自語。「真奇怪。」
  「什麼東西奇怪?」她忍不住問。
  「有人屬第十四生肖,屬青蛙,你信不信?」
  「什麼屬青蛙?」「你啊,你是屬青蛙的!」
  「胡說八道!」「如果不屬青蛙,」他慢吞吞的說:「怎麼腮幫子一天到晚鼓得像青蛙的大肚子一樣呢!」
  她揚起睫毛,張大眼睛,想生氣,兩腮就自然而然又鼓了起來,鼓啊鼓的,她卻驀然間大笑了起來。高寒瞪著她,看到她那樣翻天覆地的笑,忍不住也笑開了。他們的笑把所有的人都驚動了,一時間,整個房間的人都忘了跳舞,大家停下來,只是詫異的看著他們兩個相對大笑。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3:16

第4節

  天氣由微暖轉為燠熱好像只是一剎那間的事,當花園裡的茉莉花驀然盛開,當玫瑰花笑得更加燦爛,當那小尼尼已長大到長毛垂地……盼雲知道夏天又來了。奇怪,人類生老病死,每天都有不同的變化,而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卻永遠這樣固定的、毫無間斷的轉移過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帶著尼尼,盼雲在花園中澆著花草,整理著盆景。不知從何時開始,鐘家這份整理花園的工作就落在盼雲身上了。這樣也好,她多多少少有些事可做。每天清晨和黃昏,她都會在花園中耗一陣子,或者,這是奶奶和文牧有意給她安排的吧,讓她多看一些「生機」,少想一些兒「死亡」。可是,他們卻不明白,她每天看花開,也在每天看花謝呵。
  澆完了花,她到水龍頭邊洗乾淨手。抬頭下意識的看看天空,太陽正在沉落,晚霞在天空燃燒著,一片的嫣紅如醉,一片的絢爛耀眼。黃昏,黃昏也是屬於情人們的。「早也看彩霞滿天,晚也看彩霞滿天」,這是一支歌,看彩霞的絕不是一個人。如果改成「早也獨自迎彩霞,晚也獨自送彩霞」,就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了?
  她慢慢的走進客廳。整個大客廳空蕩蕩的,奶奶在樓上。翠薇——可慧的母親——出去購物未歸。文牧還沒下班,可慧已經放暑假了,卻難得有在家的日子。這小姑娘最近忙得很,似乎正在玩一種幾何學上的遊戲,不知道是三角四角還是五角,反正她整天往外跑,而家中的電話鈴整日響個不停,十個有九個在找她。唉,可慧,青春的寵兒。她也有過那份燦爛的日子,不是嗎?只是,短暫得像黑夜天空中劃過去的流星,一閃而逝。她在空落落的客廳裡迷惘回顧,鋼琴蓋開著,那些黑鍵白鍵整齊的排列,上面已經有淡淡的灰塵了。這又是可慧幹的事。她最近忽然對音樂大感興趣,買回一支吉他,彈不出任何曲子。又纏著盼雲,要她教她彈鋼琴,彈不了幾支練習曲,她就叫著:「不!不!不!我要彈歌,小嬸,你教我彈歌,像那支『每當春風吹過,樹葉兒在枝頭綠呀綠』!」
  她怔著。是流行歌曲嗎?她從沒聽過。而可慧已瞪圓了大眼睛,驚詫得就像她是外星人一般。
  「什麼?這支歌你都不知道?我們同學人人會唱!」
  是的,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豈止一支歌?她低歎一聲,走到琴邊。找了一塊布,她開始細心的擦拭鍵盤,琴鍵發出一些清脆的輕響。某些熟悉的往日從心底悄悄滑過,那些學琴的日子,那些沉迷於音樂的日子,以至於那些為「某一個人」演奏的日子……士為知己者死,琴為知音者彈哪!她身不由己的在鋼琴前面坐了下來。如果文樵去後,還有什麼東西是她不忍完全拋棄的,那就是音樂了。她撫摸著琴鍵,不成調的,單音符的彈奏著。然後,有支曲子的主調從她腦中閃過,她下意識的跟著那主調彈奏著一個一個的單音……慢慢的,慢慢的,她陷入了某種虛無狀態,抬起了另一隻手,她讓一串琳琳琅琅的音符如水般從她指尖滑落出來,……她開始彈奏,行雲流水般的彈奏,那琴聲如微風的低語,如森林的簌簌,如河流的輕湍,如細雨的敲擊……帶著某種纏綿的感情……滑落出來,滑落出來。這是一支歌!不是鋼琴練習曲。一支不為人知的歌,盼雲還記得在法國南部那小山城的餐館中,一位半盲的老琴師如何一再為她和文樵彈這支曲子,他用生疏的英文,告訴文樵,這是他為亡妻而譜的,盼雲當時就用筆記下了它的主調,後來還試著為它譜上中文歌詞:
  
  「細數窗前的雨滴,細數門前的落葉,
  晚風化為一句一句的低語: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傾聽海浪的呼吸,傾聽杜鵑的輕啼,
  晨風化為一句一句的低語:
  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這支歌只譜了一半,幸福的日子裡譜不全淒幽的句子,或者,當時聽這支歌已經成為後日之讖,世界上有幾個才度完蜜月就成寡婦的新娘?她咬著嘴唇,一任那琴聲從自己手底流瀉出來。她反覆的彈著,不厭其煩的彈著。心底只重複著那兩個句子:「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她不知道自己重複到第幾遍。躺在她腳下的小尼尼有一陣騷動,她沒有理睬,仍然彈著。然後,她被那種愴然別緒給捉住了,她彈錯了一個音,又彈錯了一個音。她停了下來,廢然長歎。一陣清脆的鼓掌聲,可慧的聲音嚷了起來:
  「好呀!小嬸!你一定要教我這支曲子!」
  這小姑娘何時回來的?怎麼悄悄進來,連聲音都沒有?或者,是她彈得太忘形了。她慢慢的從琴鍵上抬起頭,漫不經心的回過身子,她還陷在自己的琴韻中,陷在那份「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夢也依依」的纏綿情致裡。她望著可慧,幾乎不太注意。但是,可慧身旁有個陌生的大男孩忽然開了口:「當你重複彈第二遍的時候,高八度音試試看!」
  她一驚,愕然的望著那男孩,濃眉,大眼,熱切的眸子,熱切的聲音,熱切的神情……似曾相識,卻記不起來了。可慧已輕快的跑了過來,拉住了她的手:
  「小嬸,我跟你介紹,這就是高寒。我跟你提過幾百遍的,記得嗎?高寒,」她望向高寒。「這是我的小嬸嬸!她是音樂系的,大學沒畢業,就嫁給我小叔哪!」
  高寒定定的看著面前這個年輕的女人。中分的長髮,白皙的面頰,黑得深不見底的眸子,缺乏血色的嘴唇,心不在焉的神情,還有那種好特別好特別的冷漠——一種溫柔的冷漠,飄逸的冷漠,與世無爭的冷漠……她似乎活在另一個世界裡,那件黑襯衫,黑裙子,黑腰帶……他打賭他見過她,只是忘了在什麼地方見過。可是,這是一張不容易忘記的臉,這是一對不容易忘記的眼睛……他努力搜尋著記憶。尼尼跑過來了,頸子上的鈴兒響叮噹,像陽光一閃,他叫了起來:
  「馬爾吉斯狗!」同時,盼雲注意到他脖子上那個「獅身人面」了。多久了?尼尼都快半歲了呢!時間滑得好快呀!原來這就是高寒,這就是可慧嘴裡夢裡心裡縈繞不停的高寒!就是會唱歌會編曲而又學了最不藝術的醫學院的高寒!就是把徐大偉打入一片愁雲慘霧中的高寒!她望著他,心不在焉的點點頭,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心不在焉的說:
  「請坐。」她拍拍沙發。「可慧會招呼你。我不陪了。」她彎腰抱起地上的尼尼。「慢一點!」高寒衝過來,站在鋼琴前面。「我們見過,你忘了?」他指指小狗。「沒忘。」她淡淡的一搖頭。「謝謝你把它讓給我,瞧,養得不錯吧!」「很不錯。」他伸手摸摸小狗,尼尼對他齜齜牙。「忘恩負義的東西,想凶我呢!」可慧好奇的跑過來,望望高寒,再望盼雲。
  「怎麼,你們認得呀?」她詫異的問。
  「等於不認得,」盼雲又恢復了她的心不在焉。「一個偶然而已。」她轉身又要往樓上走。「等一等。」高寒再度攔住了她。「你剛剛彈的那支曲子,叫什麼名字?」她側著頭想了想,神情黯淡。
  「沒有名字吧!」她的神志飄向了久遠以前的小山城,飄向了另一個世界。「沒有名字。」
  「你有沒有試著用吉他彈這支曲子?」
  「吉他?」她怔怔。「我不會彈吉他。」
  「我保證,」高寒熱烈的說:「用吉他彈出來會有另一種味道。可慧,你有吉他嗎?」
  「有呀!」可慧熱心的叫,急於要顯露一下高寒的技術。「我去拿!」可慧飛奔上樓。盼雲帶著一種懶洋洋的倦怠,斜靠在鋼琴邊,用手指無意識的撫弄著尼尼的腦袋。她沒有再看高寒,她的思想飄移在虛幻裡。可慧跑回來了,把她的吉他遞給高寒。高寒接過來,調了調音,撥了撥弦,瞪了可慧一眼,笑著罵:
  「屬青蛙的,你真懶,弦都生銹了!」
  可慧作了個可愛的鬼臉,伸伸舌頭,也笑著頂回去:
  「屬獅子的,你少神勇,有吉他給你彈已經不錯了!」
  高寒在沙發背上坐下來,撥了幾個音,然後,他臉上那種嘻笑的神色消失了,變得鄭重起來,變得嚴肅起來,那曲子的音浪琮琮的流瀉……盼雲的注意力集中了,她驚奇的望向高寒,他居然已經記住了整條曲子!只一會兒,她就忍不住放下了懷中的小狗,她坐回到鋼琴邊,對高寒微微點了點頭。高寒會意的走到琴邊,在一段間奏之後,盼雲的鋼琴聲響了,高寒的吉他成了伴奏,他們行雲流水般配合著,彈到一個地方,盼雲的鋼琴和不上去了,他們同時停了下來,高寒說:「這樣,我們把主調改一下,有紙有筆嗎?」
  可慧又飛奔著送上紙和筆。
  高寒在紙上劃著五線譜和小蝌蚪,寫得快而流利,遞給盼雲看:「這樣,你彈第一部的時候,我彈第二部,你彈這三小節的時候,我不彈,到下面一段,我彈的時候,你不彈。我們試試看。」他們又試了一遍,鋼琴和著吉他,像一個美妙的、小型的演奏會。可慧聽得悠然神往,心都醉了。她伏在鋼琴上,含著笑,望著盼雲那在琴鍵上飛掠過去的手指。那纖細,修長,而生動的手指。盼雲忽然停住了,深思的望著琴鍵。高寒也停住了,深思的望著盼雲。「第二段第三小節的問題。」高寒說。
  盼雲拿過紙和筆,改了幾個音符,高寒伸頭看著,一面用吉他試彈。盼雲放下紙筆,又回到鋼琴上,他們再一次從頭彈起。多美妙的曲子!多美妙的配合。琴聲悠揚而纏綿,溫柔而清脆,細緻而淒怨,美麗而婉轉……在暮色中叮叮咚咚的響著,委委婉婉,如夢如歌。
  一曲既終,他們同時停止演奏。彼此互望著,高寒的眼睛中幽幽的閃著光,盼雲的面頰上微微有層紅暈。可慧發瘋般的鼓著掌,興奮得滿屋子亂跳:
  「太好了!太好了!」她叫著,撲過去搖撼著高寒。「高寒,你一定要把這曲子記下來,編上套譜,讓你們埃及人演奏一下看看!這跟你們的校園歌曲不同,對不對?這另有一番味道,對不對?這也好美好美,對不對?」
  高寒注視著盼雲。「你的曲子?」他問。她搖搖頭。「一個法國人,不出名的。」她輕聲說:「並不完全一樣,我改了一些地方。」高寒點頭。「一定有歌詞吧?」他再問。
  「我試著寫過,沒有寫完。」
  她把那兩段歌詞寫了下來。高寒接過歌詞,輕聲哼著,然後,他又拿起吉他,一面彈,一面輕聲的唱,他的聲音極富磁性和感情,只唱了一段,盼雲已經有些神思恍惚起來,舊時往日,點點滴滴……有些人的生命屬於未來,有些人的生命卻屬於過去。她猝然站起身子,推開了琴凳,她彎腰抱起尼尼,沒有再看高寒,沒有再看可慧,她徑直走上樓去了。
  高寒停止了唱歌,望著盼雲的背影發怔。半晌,他才回過神來,對那正在鋼琴鍵上亂敲的可慧說:
  「你小叔的福氣還真不錯呢!」
  「小叔?」可慧一愣。「他兩年半以前就死了!」
  「呃!」高寒嚇了一跳。
  「我小嬸才倒楣,只跟著小叔去了一趟歐洲,蜜月剛度完,就什麼都完了。我小叔是騎摩托車被計程車撞到的,那輛該死的計程車!跑得無蹤無影,我家要打官司都找不到人。」
  「哦!」高寒愣愣的望著那樓梯,低下頭來,他再愣愣的望著手中那張歌譜。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夢也依依!一時間,他似乎體會到很多他這個年齡從沒有體會到的東西,體會到很多生離死別的悲哀,體會到盼雲那種心不在焉的迷惘,那種遺世獨立的冷漠,那種萬念俱灰的落寞,那種纏纏綿綿的憂鬱……他想得出神了。
  「喂!」可慧在他身上敲了一下。「你在發什麼呆?」
  「哦,」他回過神來,望著可慧,奇怪可慧怎麼說得如此輕鬆,笑得這麼爽朗。「你剛剛告訴了我一個悲劇!」他說。「你想念你小叔嗎?他很優秀,是不是?」
  「他是最優秀的!」可慧收起笑,一本正經的說。「他是最最優秀的!但是,他死了。對死掉的人來說,是一種結束。活著的人還是要活下去,是不是?我奶奶當初哭得差點斷氣,但是,她仍然勇敢的面對現實,有說有笑的活下去了。賀盼雲的問題在哪裡,你知道嗎?……」
  「賀盼雲?」「那是我小嬸的名字。哦,對了,我小嬸就是賀倩雲的姐姐,今年剛畢業的賀倩雲。」
  「噢!」高寒再應了一聲。
  「我小嬸很悲哀。」可慧自顧自的說:「我們每個人都很悲哀,可是,悲哀歸悲哀,犯不著從此變作一具活屍,渾身上下,都披著一件悲哀的外衣,再把悲哀傳染給四周每一個人!」
  高寒驚奇的看著她。「你說得並不公平,」他說:「你必須原諒她是情不自已。她並不希望自己變成這樣,是不是?」
  「當然她不希望,我們誰都不希望小叔死掉,但是,小叔的死已經既成事實,大家就該勇敢的去接受它,把它看成自然界的一種變化,花會開也會落,太陽會出來也會下山,月亮有圓也有缺……反正人一落地就注定了會死。我們該為活著的人活著,不該為了死去的人也死去!」
  高寒更加驚奇的看她,看了好一會兒,他眼底有一抹嶄新的感動。「你常常有許多謬論,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沒三句正經話。但是,可慧,你這幾句話說得很有些哲學思想。」
  可慧的臉漾起一片紅暈,她對他作了個十分可愛的鬼臉,斜睨著眼珠微微一笑。「別誇我,我會得意忘形。」她笑著說。
  「你以為你不得意的時候,就不會『忘形』嗎?打我認識你那天起,你就隨時隨地在『忘形』!」
  「你以為……」可慧鼓起腮幫子,氣得哇哇大叫:「我是為你而『忘形』嗎?」她直問出來。
  「不不!」他舉手投降。「別又變成只大青蛙!你誤會我的意思,我是說,你一向就是個無拘無束的女孩子,一向就不拘形跡,我欣賞你的『忘形』!」
  可慧懷疑的轉動眼珠。低聲自語:
  「人面獸心的話有些靠不住,甜言蜜語的人大部分都是小人。」高寒瞪了她一眼,抱著吉他調著弦,他自然而然又回到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上去了。天色早就全黑了,客廳裡已燈火通明。可慧伏在他肩上說:
  「留在我家吃晚飯,嗯?」
  他驚跳起來,一疊連聲的說:
  「不要!不要!我回去了。告訴你,可慧,我這人最怕見別人的長輩,待會兒又要見你媽,又要見你爸……」
  「還有奶奶!奶奶才是一家之主!」
  「啊呀!」他轉身就向大門口跑:「再見!」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服。
  「我家的人是老虎,會吃掉你嗎?剛剛你已經見過一位我的『長輩』了,你還和人家有彈有唱呢!」
  長輩,高寒愣住了。同時,文牧的汽車正滑進車房,翠薇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走進家門,何媽在餐桌上擺著筷子,奶奶扶著樓梯,很尊嚴的一步一步跨下來……剎那間,高寒覺得已被四面八方包圍,再也逃不掉了。他回頭盯著可慧,後者卻一臉調皮的笑。於是,高寒只得像個被牽動的木偶,跟著可慧對這些「大人物」一一參見。文牧謙和而瀟灑,一點父親架子都沒有,對高寒親切的笑著。翠薇眼光卻相當機警,用某種令人提高警覺的注視,對他作了個從上到下的打量。奶奶——噢,這白髮老太太確實是一家之主,她嚴肅的看他,簡單明確的下了一道命令:「高寒,你頭髮太長了,下次來我家,起碼要剪短三寸!」
  「奶奶!人家在合唱團裡呢,你瞧披頭……」可慧想代高寒求情。「他不是披頭吧!男孩子要清清爽爽,徐大偉就從沒有披頭散髮!」她再盯了高寒一眼:「記得理發呵!」
  放心!高寒在心裡嘰咕,我下次才不來你家了!剪頭髮?休想!上電視都不肯剪,為了來你家剪頭髮?我又不是你的孫子,即使我是,我也不剪!君不知,今日男兒,頭髮比生命還重要呢!晚飯時間到了,大家都坐定了,席上還少了一個人。奶奶有些不快的皺著眉。何媽走過來報告:
  「小嬸嬸說,她有些頭痛,不吃晚飯了。」
  奶奶望了翠薇一眼:「你去叫她下來吧!」翠薇奉命上樓,只一會兒,盼雲就跟著翠薇走進餐廳來了。她的臉色確實不好看,蒼白而瘦削,眼睛是微紅的,神態寥落而無奈,她被動的坐下來,對奶奶歉然的看了一眼,奶奶緊盯著她,語氣卻慈祥、溫和、而堅定:
  「你要吃胖一點,你太瘦了!」
  盼雲點點頭,默默的端起飯碗,她似乎沒注意到高寒被留下來了。高寒卻盯著她,愕然的,迷惘的試著用科學眼光,來透視一下,她身上到底背負著多少的無奈?她眉尖心上,到底墜著多少哀愁?他看得出神了,然後,他又有份文學家的浪漫思想,如果有個男人,能讓一個女人為他如此「魂牽夢繫」,那真也是「死而無憾」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3:53

第5節

  早上,才起床不久,倩雲就來了。
  在客廳中,倩雲一襲嫩黃色的夏裝,嬌嫩明艷得像朵黃蝴蝶。拉著盼雲的手,她親切而簡潔的說:
  「我們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盼雲瞭解,既然要拉她出去,就表示有些話不願在鐘家談。點點頭,她說:「正好,我也要帶尼尼出去散散步。」
  給尼尼綁了一條紅帶子,那小東西已興奮得直往門外沖,又慌慌忙忙,緊緊張張的用牙齒咬住盼雲的衣擺,直往大門外拉,這小傢伙最興奮的事就是「上街街」,難道連一隻狗,都不願被整天鎖在一棟房子裡?
  姐妹兩個牽著狗,走出了大門,沿著紅磚鋪砌的人行道,慢慢的,毫無目標的向前走。盼雲打量著倩雲,那柔嫩的皮膚,那紅潤的雙頰,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她渾身上下,都抖落著青春,多年輕!二十二歲!盼雲驀的一驚,自己只比倩雲大兩歲而已,怎麼心境儀表,都已經蒼老得像七老八十了?「姐,」倩雲開了口,非常直接。「爸和媽要我向你說,兩年半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不能一直住在鐘家,你該住回家去!」盼雲呆了呆,沉思著,這是個老問題。
  「可是……」「可是你已經嫁到鐘家去了!」倩雲很快的接口,打斷了她。「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是,鐘家的每個人,每間房子,每塊磚每扇門每件傢具,都只能帶給你痛苦的回憶,以前,你在最悲痛的時候,我們不跟你爭。現在,你該回家了。」
  「為什麼一定要我回去呢?」
  「姐,」倩雲站住了,明朗的雙眸坦率的停在盼雲臉上。「因為,在鐘家,你的身份是個兒媳婦,在賀家,你的身份是賀家大小姐。」盼雲輕顫了一下。「你不能抹煞掉已成的事實。」她勉強的說。
  「我並不要抹煞,」倩雲說:「可是,你才二十四歲,難道就這樣一輩子在鐘家過下去?你還是個少女,你懂不懂?不必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沒有人會感激你這樣!甚至沒有人會贊成你這樣!我跟你說,姐,回家去,忘掉鐘文樵,你該開始一段新生活,再戀愛,再結婚!」
  盼雲驚悸的顫抖了。「不。」她很快的說:「我再也不結婚了,我也不可能再戀愛了,都不可能了。如果我跟你回去,爸媽一定拚命幫我介紹男朋友,希望我再嫁,而我,沒這種慾望,沒這種心情,更沒這種閒情逸致。我寧願住在鐘家!」
  「你寧願守寡!」倩雲皺緊了眉頭:「知道嗎?這是二十世紀,沒有貞潔牌坊了。」「你的口氣像可慧。」盼雲說,望著在她身前身後環繞著的尼尼。「你們都不瞭解我。」
  「不瞭解你什麼?」「不瞭解我並不想扮演寡婦,不瞭解我並不想為道德或某種觀念來守寡。而是,……倩雲,你也認識文樵,你知道我對文樵的那種感覺,你知道的,你該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我的妹妹,我們一塊兒長大,從小,你愛吃的,我讓給你,你愛玩的,我讓給你,你愛穿的,我也讓給你……只有文樵,我沒有——讓給你!」倩雲迅速的抬眼看著盼雲。這是第一次,姐妹兩人如此赤裸裸的相對。倩雲腦中立刻閃過文樵的形象,那深黝烏黑的眼珠,每個凝視都讓人心碎。文樵是姐妹兩個在一個宴會上同時認識的。那時的盼雲,彈一手好鋼琴,還學小提琴,學古箏,甚至學琵琶。中外樂器,無一不愛,中外歌曲,都能倒背如流。恬靜清幽,愉快而親切。她喜歡明亮的顏色,白的、粉紫的、淺藍的、嫩綠的,以至於藕荷色的。那晚,她就穿了件藕荷色的衣服,在宴會上彈了一支她自己發明的「熱門歌曲集錦」,她瘋狂了整個會場,也瘋狂了文樵。
  是的,那陣子,文樵天天往賀家跑。盼雲每天靜靜的坐在那兒,聽文樵說話,看文樵說話。她呢,她每日換新裝,換髮型……姐妹倆誰都不說明,但是,潛意識裡卻競爭慘烈。倩雲相信,除了姐妹兩人自己心中明白以外,連父母都不知道這之中的微妙。然後,有一天,盼雲和文樵回家宣佈要結婚了。當時,她就好像被判死刑了,她還記得,她連祝福的話都沒有說,就直衝進自己的臥房,把房門關上,握緊拳頭,咬牙切齒的低語:「我希望他們死掉!我希望他們死掉!」
  她驀的打了個寒噤,從回憶中驚醒過來了。希望他們死掉!是她咒死了文樵嗎?不。她拚命的搖了一下頭。
  盼雲正默默的瞅著她。
  「對不起,倩雲,」她軟弱的說,一臉的歉然。「我知道你不願意我提這件事。」倩雲深吸了口氣,勉強的微笑了。
  「姐,過去的事我們都別提了,我們談現在,好不好?」她伸手挽住了盼雲的手。「回家吧!姐姐!你讓爸爸媽媽都好痛心啊!還有,楚大夫問起你幾百次了!」
  楚鴻志,那個好心的心理醫生,確實幫她度過了最初那些活不下去的日子。盼雲的眼眶有些濕了,她逃避的俯下眼光,又去看尼尼,看紅磚,看那從磚縫中掙扎而出的小草。
  「再給我一些時間,」她含糊的說:「讓我好好想一想。」
  「我要提醒你,鐘家的人並不願意你留在鐘家!」
  她震動了一下。「為什麼?誰對你說了什麼嗎?是可慧說了什麼?還是文牧和翠薇說了什麼?」「別擔心,誰都不會說什麼,只是我體會出來的。」倩雲坦白的說:「你想,你那麼年輕,又沒有一兒半女,名義上是鐘家的人,事實上跟鐘家的關係只有短短的兩個月!鐘家家財萬貫,老太太精明厲害。文牧夫婦兩個會怎樣想呢?說不定還以為你賴在鐘家,等老太太過世了好分財產呢!」
  盼雲大驚失色,睜大眼睛,她瞅著倩雲。
  「他們會這樣想?他們不可能這樣想!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倩雲決心「激將」一下。「你太天真了,姐。如果我是鐘文牧夫婦,我一定懷疑你的動機。才二十四歲,有父有母,為什麼不回去?人家丈夫在世的兒媳婦,還常常在婆家待不住呢,有幾個像你這樣活到中國古代去了?居然在夫家守寡!你把你那些悲哀收一收,用你的理智聰明去分析一下,你這樣住下去,是不是一個長久之計?你就是從今後不再嫁人了,也回到賀家去守這個寡吧!爸爸媽媽到底是親生父母,不會嫌你!不會懷疑你!而且——是百分之百的愛你!」盼雲呆住了,她愣愣的看著倩雲,體會到倩雲話中確有道理,她彷徨而恐懼,慌亂而迷惘。鐘家真的嫌她嗎?回到父母身邊也需要勇氣呵!父母一定會千方百計說服她再嫁。還有那個楚鴻志,一定又會千方百計來給她治病了。她抬頭看看天空,驀然間覺得,這世界雖大,茫茫天地,竟沒有一個真正屬於她的「家」!甚至於,沒有一個容身之地!
  和倩雲談完這篇話,她是更加心亂了,更加神魂飄忽了。她知道倩雲是好意,只有倩雲會這樣坦白的對她說這些,鐘家畢竟不能把她「驅逐出境」啊!唉,是的,她該回到賀家去。但是,媽媽每次看到她都要掉眼淚呵。人,活在自己的悲哀裡還比較容易,活在別人的同情裡才更艱難。
  和倩雲在街頭分了手,她帶著尼尼走回鐘家。一進大門,就聽到好一陣笑語喧嘩,家裡的人似乎很多,可慧的笑聲最清脆。她詫異的跨進客廳,一眼看到徐大偉和高寒全在。可慧這小丫頭不知道在玩什麼花樣?翠薇正在張羅茶水,帶著種「得意」的暗喜,分別打量著徐大偉和高寒。難得文牧也沒上班,或者,他是安心留下,要放開眼光,為女兒挑選一個女婿?鐘老太太坐在沙發裡,正對高寒不滿意的搖頭,率直的問:「你的頭髮怎麼還是這麼長?」
  高寒用手把濃髮一陣亂揉,笑嘻嘻的說:
  「我去理過發,不騙你,奶奶。那理髮師一定手藝不精,剪了半天,不知道怎麼還沒剪掉多少!」
  「你真理過發嗎?」奶奶懷疑的推眼鏡。
  「他真的理過!」徐大偉一本正經的幫高寒說:「去女子理髮店理的!」滿屋大笑,高寒斜瞅著徐大偉。
  「小心,徐大偉,你快入伍受訓了,那時,你會理個和尚頭,准漂亮極了。我知道,可慧頂喜歡和尚頭了,是不是,可慧?」「啊呀!」可慧尖叫。「徐大偉,如果你沒頭髮……老天!」她跌腳大歎。「我不能想像你會丑成什麼樣子!」
  「可慧,」文牧開了口,「你認為男孩子的漂亮全在頭髮上嗎?」「爸爸,」可慧嬌媚的對父親揚了揚眉毛。「你必須原諒,我很膚淺,審美觀不夠深入,看人從頭看到腳,第一眼就看頭髮!」盼雲走進屋來,打斷了滿屋的笑語喧嘩。她慌忙抱起地上的尼尼,解開它的帶子,對大家說:
  「你們繼續談,我上樓去了。」
  「盼雲,」文牧喊住了她。「何必又一個人躲在樓上?坐下來跟大家一塊兒聊聊不好嗎?」
  盼雲看了文牧一眼,腦子裡還縈繞著倩雲的話:文牧夫婦會以為你賴在鐘家,等老太太過世了好分財產呢!你們會嗎?會這樣想嗎?文牧遞給她一杯冰凍西瓜汁。
  「這麼熱的天,還出去遛狗?」他問,眼光落在她那年輕細緻的面龐上。盼雲笑笑,沒有回答,接過了西瓜汁,她低聲道了句謝。小狗從她膝上跳下去,躲到屋角,躺在地上,吐著舌頭喘氣,它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嗨!」高寒一下子閃到她面前,衝著她微笑。很快的說:「記不記得上次那支歌?可慧要我把它寫成套譜,我真的寫了,通常沒有鋼琴譜,我也加上了。而且,我把那歌詞改了改,寫成了完整的,你要不要彈一彈試試看?」他渾身東摸西摸,大叫:「可慧,我把歌譜放到什麼地方去了?」
  「在你摩托車的包包裡!」可慧說。
  「拜託拜託,你去給我拿來好嗎?」
  「是!」可慧笑著,奔出去拿歌譜。
  盼雲瞪著高寒,唉!她心中在歎氣,我並沒有興趣彈琴,我也不想彈琴,尤其在這麼多人面前,我一點情緒都沒有,真的沒有。她的眼光一定流露了內心的感覺,因為高寒的神情變得更熱切了,有種興奮的光采燃亮了他的眼睛,他看來滿身都是「勁」。「你會喜歡那支歌,我向你保證。」他說。
  可慧奔回來了,舉著歌譜。
  「來!小嬸,你彈彈看!」她跑過去打開了琴蓋,把琴凳放好,對盼雲誇張的一彎腰,一攤手,拉長了聲音說:「請——」盼雲無法拒絕了,她無法拒絕這兩個年輕人的熱情和好意。而且,她明白,可慧並不是要她表演彈琴,而是要借她的表演帶出高寒的「才氣」。她拿著琴譜,走到鋼琴前坐下。可慧早已把吉他塞進了高寒手中。她望著那譜,彈了一段前奏,立刻,她又被那奇妙的音符捉住了,她開始認真的彈了起來,和著高寒的吉他,這次,他們的合奏已經達到天衣無縫,不像上次要改改寫寫。高寒站在鋼琴邊,彈了一段,他就開始唱起來了,完全沒有窘迫,他顯然非常習慣於表演,也唱得委婉動人而感情豐富。於是,盼雲驚奇的發現,他對原來的詞句,已經修正了很多,那歌詞變成了:
  
  「也曾數窗前的雨滴,也曾數門前的落葉,數不清,數不清的是愛的軌跡: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聽海浪的呼吸,也曾聽杜鵑的輕啼,聽不清,聽不清的是愛的低語:
  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也曾問流水的消息,也曾問白雲的去處,問不清,問不清的是愛的情緒:
  見也依依,別也依依!
  ………………」
  
  琴聲和歌聲到這兒都做了個急轉,歌詞和韻味都變了,忽然從柔和變為強烈,從緩慢變為快速,從纏綿變為激昂:
  
  「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往者已矣!來者可追!
  別再把心中的門兒緊緊關閉,
  且開懷高歌,歡笑莫遲疑!」
  
  高寒唱完了,滿屋子笑聲掌聲喝采聲。盼雲很快的關上琴蓋,在一種驚愕和震動的情緒下,她不由自主的瞪著高寒。她相信,滿屋子除了她,沒有一個人聽清楚那歌詞,因為它又文言又白話,後面那段的節奏又非常快。她直直的瞪著高寒,立刻,她發現高寒也正肆無忌憚的瞪著她,那眼光又深沉,又古怪,又溫柔,又清亮……她一陣心慌,站起身來,她很快的離開了鋼琴,去餐桌邊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高寒!」可慧在叫著,奔過去,她搖著高寒的手。「再為我們唱一支什麼,再為我們唱一支!大家都喜歡聽你唱,是不是,奶奶?」盼雲放下了玻璃杯,轉過身子,她想悄悄的溜上樓去,才走了兩步,她就聽到高寒那種帶有命令意味,似真似假,似有意似無意的聲音:「如果都喜歡聽我唱,就一個也不要離開房間!」
  盼雲再一次愕然。她本能的收住腳步,靠在樓椅扶手上,抬頭去望高寒。高寒根本沒看她,他低著頭在調弦。徐大偉輕哼了一聲,從沙發中站起來,高寒伸出一隻腳去,徐大偉差點被絆了一跤。徐大偉站直身子,有些惱怒。
  「你幹嘛?」他問。高寒望著他笑。「你想走,你存心不給我面子。你不給我面子,就等於不給可慧面子!不給可慧面子,就等於不給鐘家全家面子!」
  可慧望望高寒,又望望徐大偉。
  「徐大偉,」可慧對徐大偉揮揮手。「坐好,坐好,別動。你要喝什麼,吃什麼,我給你去拿!」
  「我要——」徐大偉沒好氣的叫出來:「上廁所!」
  「噢!」可慧漲紅了臉,滿屋子的人又都笑了。
  盼雲是不便離開了,不管高寒的話是衝著誰說的,她都不便於從這個熱鬧的家庭聚會中退出了。但是,她仍然悄悄的縮到屋角,那兒有一張小矮凳,她就坐了下去。小尼尼跑到她的腳邊挨擦著,她抱起尼尼,把下巴埋在尼尼那柔軟的白毛裡。高寒又唱起歌來。他唱「離家五百哩」,唱「鄉村路」,唱「陽光灑在我肩上」,唱「我不知如何愛他」……他也唱他自己作的一些歪歌,唱得可慧又笑又叫又拍手……他始終就沒有再看盼雲任何一眼。然後,盼雲抱著尼尼站起身來,她真的想走了,忽然,她聽到高寒急促的撥弦,唱了一支她從未聽過的歌:
  
  「不要讓我那麼恐懼,擔心你會悄悄離去,
  不要問我為什麼,忽然迷失了自己!
  不要讓我那麼心慌,擔心你會忽然消失,
  告訴我我該怎樣,才能將哀愁從你臉上抹去…………」
  
  她摔摔頭,抱緊尼尼,她把面頰幾乎都埋在尼尼的長毛中。她沒有對屋子裡的人招呼,只是逕自往樓上走去。沒有人留她,也沒有人注意她。高寒仍然在撥著琴弦,唱著他自己的歌:
  
  「為什麼不回頭展顏一笑,
  讓煩惱統統溜掉?為什麼不停住你的腳步?
  讓我的歌把你留住!………………」
  
  她轉了一個彎,完全看不見樓下的人影了,輕歎一聲,她繼續往前走。但是,她聽到樓下有一聲碎裂的「叮咚」聲,歌停了,吉他聲也停了。可慧在驚呼著:
  「怎麼了?」「弦斷了!」高寒沉悶的聲音:「你沒有好好保養你的吉他!」「是你彈得太用力了。」可慧在說:「怎麼樣?手指弄傷了嗎?給我看!讓我看!」「沒事!沒事!」高寒叫著:「別管它!」
  「我看看嘛!」可慧固執的說。
  「我說沒事就沒事!」高寒煩躁的說。
  盼雲走到自己房門口,推開房門,她走了進去,把樓下的歡笑叫嚷喧嘩都關到門外,她走到梳妝台前面,懶洋洋的坐了下去。梳妝台上放著一張文樵的放大照片,她拿起鏡框,用手輕輕摸著文樵的臉,玻璃冷冰冰的,文樵的臉冷冰冰的。她把面頰靠在那鏡片上,讓淚水緩緩的流下來,流下來,流下來,她無聲的哭泣著,淚水在鏡片和她的面頰上氾濫,她心中響起了高寒的歌聲:「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她搖頭,苦惱而無助的搖頭。高寒,你不懂,你那年輕歡樂的胸懷何曾容納過生離死別?紙上談兵比什麼都容易!「情到深處不可別離,生也相隨,死也相隨!」這才是「情」呵!古人早有「問世間情為何物?教世人生死相許」的句子,早把「情」字寫盡了。再沒有更好的句子了。
  半晌,她放下了那鏡框,又想起倩雲要她回家的話了。忽然,她心裡閃過一個很可怕的念頭,在文樵剛死的時候,她也有過「生死相許」這念頭,「生也相隨,死也相隨!」她悚然一驚,慌忙搖頭,硬把這念頭搖掉。她記得,文樵去世後,她足足有三天水米不進,一心想死,楚鴻志猛給她注射鎮定劑。後來,是倩雲把她喊醒的,她搖著她的肩膀對她大吼大叫:「你有父有母,如果敢有這個念頭,你是太不孝太不孝太不孝了!假如你有個三長兩短,逼得爸爸媽媽痛不欲生,我會恨你一輩子!恨你一輩子!」
  她醒了,倩雲把她叫醒了。在那一刻,她很感激倩雲對她說了真心話,易地而處,她懷疑自己會不會像倩雲那樣有勇氣說這幾句話?易地而處?如果當初文樵選擇了倩雲,或者,整個命運都不一樣了,或者他就不會死了……她想呆了,想怔了。她在房裡不知呆了多久,忽然有人敲門,她跳起來,鏡子中的臉又瘦又憔悴,眼睛又濕又驚惶,面頰上淚痕猶存……她一直不願意鐘家人看到她流淚,她慌忙用衣袖擦眼睛,來不及說話,房門已經開了,站在門口的,不是何媽,不是奶奶,也不是可慧,而是文牧!她有些發愣。
  「盼雲,」文牧深刻的看了她一眼。「該下樓吃午飯了!」他柔聲說,他有對和文樵很相似的眼睛,深邃,黑黝,閃著暗沉沉的光芒。
  她點點頭,一語不發的拭淨了面頰,往門口走去。
  他用手撐在門上,攔住了她。
  「聽我說兩句話再下樓,」他說,緊緊的盯著她。
  她困惑的抬起頭來。「高寒還在下面。」他說,聲調低沉。「可慧很天真,天真得近乎傻氣。但是,我並不天真,也不傻。為了可慧,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要求,距離高寒遠一點。」
  她倒退了兩步,臉色更陰暗憔悴了。蹙起眉頭,她有些不相信的看著文牧,然後,她吶吶的說:
  「我……我不下去了,我也不餓。」
  「不行。」文牧堅定的說:「你要下去吃飯,你已經夠瘦夠蒼白了!再這樣下去,你會死於營養不良症!」
  她張大眼睛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她慢慢的走下樓去。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4:22

第6節

  高寒坐在他的小屋裡,桌上堆滿了醫書:解剖學、營養學、血液、循環、心臟、皮膚……要命的人體構造!要命的細菌培養……他心裡沒有醫學,奇怪自己怎麼會去考了醫學院。他也不知道憑自己這塊料,怎麼能成為好醫生?解剖的時候需要頭腦清晰,把一具屍體當一件藝術品,他還記得,第一次解剖人體,他冷靜的用刀子劃下去,冷靜的拿出內臟,教授對他讚不絕口,同學們都羨慕他的鎮定。但是,一下課他就衝進浴室去大吐特吐,足足有一星期他不能吃肉。事後,他只對弟弟高望說過一句:「我相信,我是個自制力最強的人,我能控制自己,不允許我情感上的弱點暴露出來!」
  「因為你有歌!」高望說過:「你把很多積壓在內心的不平衡完全借歌唱來發洩了!所以你唱的時候比別人都賣力,你寫的歌詞比別人寫的更富有感性!」
  或者是真的。高望瞭解他。高望念了歷史系,高寒不懂一個男孩子念了歷史系將來預備做什麼?了不起當歷史學家或教授。高望笑著說過:「其實我們兩個念的是同一門,你整天研究人類怎樣才能活下去,我整天研究人類是怎樣死掉的!」
  哈!他喜歡高望,欣賞高望!不止因為他是高望的哥哥,而且因為高望有幽默感,有音樂細胞,還有那份人性的分析能力。現在,高寒坐在他的書桌前面,他並沒有研究自己的功課,推開所有的書籍,他在一張五線譜的稿紙上作歌,手裡拿著吉他撥來撥去,他的吉他上有一個獅身人面像,高望的代號是金字塔,吉他上也有個金字塔。他們這個合唱團選擇了「埃及人」為名字,就是這兄弟二人的傑作。高寒從醫學觀點去看「埃及人」,高望從歷史觀點去看「埃及人」,都覺得他們這古民族有不可思議的地方。
  「怎麼能造一座金字塔?怎麼能雕一個獅身人面像?簡直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
  「所以,至今有個學說,認為當初曾有外太空的人來過地球,幫助人類完成了許多人類不能完成的工程。其中最大的證據就是金字塔!」「不。」高寒說:「我不相信有什麼外太空人,這些確實是人做的,這證明了一件事:人的力量是無法估計的,人的頭腦和意志力更加可怕!」「中國人早就有一句成語。」高望說:「人定勝天!連天都可以戰勝,還有什麼做不到的事?」
  於是,「埃及人」合唱團就這樣成立了。高寒高望兄弟成了團中的台柱。在學校裡,甚至在校外,他們這合唱團都相當有名氣。但是,最近,高寒已經一連推掉三個演唱了。
  「喂!大哥,」高望看著高寒,他正坐在窗台上研究歌譜,兄弟兩個共有一個房間,似乎都把歌看得比功課更重要。「中視邀我們上電視,你到底接受還是不接受?」
  「是不是由我們決定唱什麼歌?還是一定要唱『淨化歌曲』或是『愛國歌曲』?」「當然唱我們自己的歌,否則我們的特性完全無法表現!」高望說。「那就接受!這是條件,你要和他們先講好!」
  「辦外交一向是你的事,怎麼交給我啦?」
  「我情緒不好,以後合唱團的事都交給你辦!」
  「交給我辦可以,練唱的時候你到不到呢?」
  「當然到!」「當然到?你已經兩次沒去了!」高望嚷著:「鐘可慧把你的魂都迷走了……」高寒怔了怔,寫了一半的歌譜不由自主的停頓了。
  「我告訴你,」高望繼續說:「徐大偉入伍以前,把我約去談了一個晚上。」「哦?」高寒疑問的抬起頭來。「他不找我談,找你談幹什麼?」「他要我轉告你幾句話。」
  「嗯?」他哼著。「他說,鐘可慧外表堅強,實際柔弱,完全是一朵溫室裡的小花,被保護得太好了。他說,如果你是認真追,他也沒話說,大家看本領。假若你只是玩玩而已,能不能放棄鐘可慧?」高寒的臉冷了下去。他抱著吉他,胡亂的撥著弦,悶聲問:「你怎麼回答?」「我說,大哥的事我管不著!何況認真不認真是個大問題,不到最後關頭,誰也弄不清楚!小伍和蘇珮珮,還不是玩玩就玩得認真了?」「答得好!」高寒跳起身來,摔下吉他,去壁櫥裡取了件乾淨襯衫,開始換襯衫。「又要出去?」高望問。「如果接受中視上節目,晚上非練歌不可!」「我知道!我到時候准去,你幫我把吉他帶去!」
  「如果你是去鐘可慧家,我看你靠不住。我就不懂你怎麼每次能在鐘家待到那麼晚?人家家裡又是老的又是小的,你不拘束嗎?這樣吧,我看鐘可慧對合唱團挺有興趣的,你何不把她約出來?」高寒扣著衣扣,斜睨著高望。他臉上有種陰沉的、壓抑的煩躁。「約不出來!」他悶聲說。
  「約不出來?」高望驚呼。「豈有此理!你坐下別動,我打個電話去代你約,我就不相信約不出來!」他伸手就去拿電話筒:「電話號碼多少?我忘了!」
  高寒跳過去,一把搶過話筒,丟在電話機上。
  「你少代我做任何事!」他叫著,臉漲紅了。
  「怎麼了?你吃錯了什麼藥?」高望有些火了。也吼了起來:「我是出於好意,假若你把交女朋友看得比合唱團重要,咱們合唱團就乾脆解散!」「解散就解散!」高寒也火了,叫得比高望還響。「我告訴你,高望,合唱團遲早要解散的,世界上沒有一個合唱團能維持一輩子!」「是你說要解散的!」高望跳了起來,也去壁櫥裡拿襯衫。「好!我們也別接受電視台的節目了,我乾脆一個個去通知,要解散趁早!反正你也無心練歌,無心接受別人的邀請!……嘖嘖,」他對高寒輕蔑的撇嘴:「我真沒想到鐘可慧有這麼大的魔力!小伍也交女朋友,我也交女朋友,咱們埃及人哪一個不交女朋友,誰會交成你這副茶不思飯不想的窩囊相,簡直丟臉!」高寒衝過去,一把抓住高望胸前的衣服,他額上的青筋跳動著,眼神凌厲而陰鬱。
  「高望,你敢說我窩囊!」
  「你是窩囊!」高望毫不服輸的嚷著。「從蘇珮珮的舞會上認識她,你追了半年多了,越追越慘兮兮!我不知道你在搞什麼鬼!我只知道你窩囊!窩囊透了!窩囊得連男人氣概都沒有了,窩囊得……」「當心!」高寒大吼:「我會揍你!」
  「你也當心!」高望吼了回去。「我也想揍你!」
  就在兄弟兩個劍拔弩張的時候,房門及時開了,高太太衝到房門口來,急急的喊著:
  「你們兄弟兩個要幹嘛?如果要打架,到屋子外面空地上去打!咱們家可不是富有人家,砸碎了東西買不起!去去去!體力過剩就去空地上打去!」
  高寒望著門口的母親,再看看高望,他廢然的放下手來。一種歉然的、內疚的情緒就抓住了他。混合著這種情緒,還有種深切的沮喪和懊惱。他站直了身子,直視著高望。
  「不要解散合唱團,埃及人組成不易,大家都像兄弟一樣,怎麼能解散!」「這還像句話。」高望笑了。「那麼,你晚上准去練歌嗎?八點鐘,在小伍家裡!」他怔了怔。「最晚九點到!」他說。
  「九點?不會太晚嗎?半夜三更又唱又鬧鄰居會說話!這一小時對你就如此重要?」
  「是的。」他咬緊牙關。「我夠窩囊了!我太窩囊了!今晚,我必須扭轉這種局面,我必須表明自己!是的,高望,這一小時對我很重要!」他語氣中的鄭重和熱切使高望愕然了。他瞪視著高寒,看著他穿好襯衫,拿起外套,大踏步的衝出門去。他有些大惑不解的望著他的背影發怔。高太太追在後面問:
  「你是不是又不回來吃晚飯了?」
  高望拉住母親,笑了。
  「他當然不回來吃晚飯了,鐘家已經把他打進吃飯人口的預算中間去了。」「什麼意思?」高太太不解的問。
  「意思嗎?」高望笑著。「意思就是,媽,你可能要有兒媳婦了。咱們大哥,最近每晚都去鐘可慧家報到!」
  「鐘可慧?是同學?」「外文系二年級的系花!追的人有一個連隊那麼多!你遲早會見到的!」「很難追吧?」高太太擔心的說:「我看你哥哥追得相當苦,一個暑假,起碼瘦了三公斤!」
  「讓他吃點苦頭也好,如果不苦,他也不會珍貴了!」高望說,也拿起外套,往屋外走去。「我只是有些弄不懂,鐘可慧對大哥一股崇拜相,似乎不是那種會用心機折磨人的女孩,為什麼大哥會追得這樣慘兮兮!」
  他走出了房門,高太太看著他。
  「看樣子,你也不回來吃晚飯了?」
  「是。」高太太點點頭。「去吧!」她苦笑了一下。「孩子一長大,家就成了旅館!事實上,比旅館還簡單,不需要登記!」
  高望對母親歉然而又親暱的笑笑,跑走了。
  高寒呢?高寒又來到了鐘家。整個暑假,他跑鐘家跑得最勤。像有一塊無形的吸鐵石,帶著強大的吸力,就把他往鐘家吸去。每次到了鐘家,可慧笑臉迎人,翠薇噓寒問暖,文牧冷眼審察,奶奶默然接受……而盼雲呢?盼雲是難得一見的,除非到吃晚飯的時間,她絕不下樓,吃飯時也目不斜視。她難得一笑,難得說話,更難得看他一眼。他的存在與不存在,好像都與她毫無關係。可是,他已經在一日比一日更深切的渴望裡,快要爆炸了。怎麼有如此冷漠的女人?怎麼有如此固執於孤獨的女人!怎麼有如此可惡的女人?怎麼有……老天!他狠狠的吸氣,怎麼有如此靈性的、典雅的、飄逸的、脫俗的、楚楚動人的女人!他快要瘋了,他真的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帶著高望給他的刺激,帶著種毅然的決心,帶著種鬱悶與惱怒的迫切,他又來到鐘家。
  可慧正一個人坐在客廳裡,赤著腳,盤著腿,垂目觀心,雙手合十的坐在沙發中間,高寒驚奇的看著她,問:
  「你在幹什麼?」「打坐啊!瑜伽術的一種!」她笑著叫。跳下地來,直奔到他身邊,看了看手錶。「你遲到了,你說三點鐘來,現在都快四點半了,你這人怎麼如此沒有時間觀念?等得我急死了,滿屋子亂轉,轉得奶奶頭疼,奶奶說,如果你心煩,這樣子盤腿坐著,眼觀鼻,鼻觀心,心無雜念,就不會煩了。所以,我就在這兒『打坐』!」她一口氣,像倒水似的說著,聲音清脆明亮,像一串小銀鈴在敲擊。
  他咬咬嘴唇。「有效嗎?」他問。「什麼有效嗎?」「打坐啊!」「沒效!」她睫毛往上一揚,雙眸澄澈如水。
  「怎麼呢?」「因為啊——因為——」她拉長聲音,瞅著他,笑意在整個臉龐上蕩漾。「因為我『心有雜念』!」
  他的心跳了跳,望著可慧,望著整間客廳,客廳裡除了他們,一個人都沒有,顯然,大家都有意避開了。至於盼雲,盼雲不到吃晚飯是不會下樓的。他望著可慧,那麼甜甜的笑,那麼溫柔的眼睛,那麼羞答答而又那麼坦蕩蕩的天真……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卑鄙,卑鄙透了!高寒啊高寒,他在心中呼喚著自己,如果你利用這樣一個純潔無邪的女孩子來做「橋樑」,你簡直是可恥!既可恥又卑鄙!你怎能欺騙她?怎能讓她以及每一個朋友親戚都誤解下去?你該告訴她,你該對她說明……或者,他的心更加瘋狂的跳起來——或者,她會幫助你!她是那麼善良,那麼熱情的,她說過:
  「人該為活著的人而活著,不該為死去的人而死去!」
  她說過,是的,她說過。他瞪著她,那樣急迫而熱切的瞪著她,帶著那麼強烈那麼強烈的一種渴望,可慧被他看得面紅耳熱,連呼吸都急促起來了。
  「你幹什麼?」她推推他。有五分害羞,有五分矯情。「又不是沒看過我,這樣直勾勾瞪著人幹什麼?」她用手指繞了繞髮梢。「覺得我和平常不同嗎?我早上去燙了頭髮,剪短了好多,你喜歡嗎?我媽說我這樣看起來比較有精神,你喜歡嗎?」
  抱歉!他想,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換了髮型。
  「怎麼不說話呢?」她再推他。「你今天有點特別,神秘兮兮的幹什麼?」他深抽了一口氣,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臉色變得又嚴肅又鄭重。他的聲音卻是吞吞吐吐的。
  「可慧,」他囁嚅著:「我——我有些話要跟你講,你——
  你坐下來好嗎?」她坐了下去,緊挨在他身邊,她的眼睛裡燃滿了期待,嘴角噙著笑意,整個臉龐上,綻放著青春的喜悅,和幸福的光采。他瞪著她,說不出話來了。
  「說呀!」她催促著,閃動著眼瞼。「可慧,可慧……」他咬緊牙關,磨牙齒,他真恨自己,很簡單的一句話,可慧,咱們只是普通朋友,大家都不要陷進去……不好,不如直接說:可慧,我愛的不是你,追求的也不是你……也不好!他轉動眼珠,心亂如麻,嘴裡又吐不出話來了。「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麼?」她低低的,好低好低的問,柔柔的,好柔好柔的問。她的面頰靠近了他,髮絲幾乎拂在他臉上。「你說嘛,說嘛!你是屬獅子的,獅子怎麼變得這樣畏縮起來?你說嘛!」她鼓勵著。
  「我不屬獅子,」他輕哼著。「我屬蝸牛。」
  「屬蝸牛?」她又怔了。「為什麼屬蝸牛?」
  「腦袋縮在殼裡,沒種!窩囊!」
  「怎麼了?」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你在生氣?是不是,我感覺得出來,你在生氣!」
  是的,他在生氣,生他自己的氣,生很大很大的氣。他咬嘴唇,皺眉頭,滿面怒容。她轉動著眼珠子,悄悄的打量他,她那溫軟的小手,仍然觸摸著他的手背。
  「可慧,」他終於冒出一句話來:「有徐大偉的信嗎?」
  「噢!」她輕呼一聲,吐出一口長氣,笑容一下子在她臉上整個浮漾開來。她叫了起來:「老天爺,你生了半天氣,是為了徐大偉的信呵!我告訴你,我發誓,我只回了一封,也沒寫什麼要緊話。如果你真生這麼大氣……」她垂下睫毛,有些羞澀,面頰緋紅了。「我以後就不回他信好了!」
  高寒又深抽了口氣,要命!怎麼越講越擰了呢?他定定的望著她,她的臉更紅了,眼睛更深了,嘴角的笑意醺然如醉了。他困難的嚥了嚥口水,正想說什麼,有陣熟悉的「叮叮噹噹」的小鈴鐺聲震動了他,他轉過頭去,一眼看到小尼尼嘴裡銜著個毛線球從樓梯上飛奔而下,渾身的毛都飄飛起來。而盼雲,難得一見的盼雲!正緊追在後面,嘴裡不住口的輕呼:「尼尼!別跟我鬧著玩!把毛線還我!尼尼!尼尼……」她猛的收住步子,看到那親親熱熱擠在一塊兒的高寒和可慧了。她呆了呆,返身就預備回上樓去。
  高寒迅速的跳起身子,像反射作用一般,他竄過去抱起了地上的尼尼,走過去,他把尼尼遞給她。
  盼雲伸手接尼尼。立刻,她大吃一驚,因為高寒已經飛快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尼尼和樓梯扶手遮著他們,他把她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握得她痛楚起來。
  「可慧,」高寒叫著,腦子裡飛快的轉著念頭,要支開可慧!他的嘴唇有些發顫,他的心狂跳著,他覺得自己卑鄙極了。但是,他知道,他如果放走了這個機會,他可能永遠沒有機會了。那狂猛的心跳和發瘋般的熱切把他渾身都燒灼起來了。他大聲的說:「你能不能去給我沖一杯檸檬汁?我來你家半天,一口水都沒喝著!」
  「噢!我忘了!」可慧天真的叫著,喜悅和幸福仍然把她包圍得滿滿的,她根本沒發現那站在樓梯口的兩個人有任何異狀。跳起身子,她就輕快奔進廚房裡去了。
  「放開我!」盼雲低聲說,惱怒的睜大眼睛。「你在幹什麼?」
  「明天下午兩點鐘,我在青年公園大門口等你!」他壓低聲音,急促的、命令性的說:「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你一定要去!」「你明知道我不會去,」她靜靜的說:「我也不想聽你任何話!你該對可慧認真一點!」
  「你明知道我從來沒有對可慧認真過,你明知道我每天為你而來,你明知道我混一個下午只為了晚上見你一面,你明知道……」「不要再說!」她警告的。「放開我!」
  他把她握得更緊。「如果你不答應明天見我,我現在就放聲大叫,」他一個下午的猶疑都飛了,他變得堅定果斷而危險。「我會叫得滿屋子都聽見!我要把我對你的感情全叫出來!」
  她張大眼睛,不敢信任的瞪著他。
  「你瘋了!」她說。「是的,相當瘋!」他緊盯著她。「你去嗎?」
  「不!」他一下子放開了她的手,轉過身子,他張開嘴就大叫了起來:「我要告訴你們每一個!我……」
  「住口!」盼雲抱緊了尼尼,渾身顫抖著,臉色白得像紙。「住口!我去!我去!」他回過身子來,眼底燃燒著火焰,他威脅性的說:
  「如果到時間你不去,如果你失約,我還是會鬧到這兒來!不要用安撫拖延政策,你逃不開我!」
  她的臉更白了,她瞪著他的眼睛裡盛滿了恐懼和驚惶。她的嘴唇微顫著,輕聲的吐出了一句:「你是個無賴!」可慧奔了回來,有些緊張的問:
  「是你在大叫嗎?高寒?你叫什麼?」
  「沒事!」高寒回頭對可慧說:「尼尼咬了我一口,沒事!你還是快些幫我弄杯檸檬汁吧,我渴死了!」
  「噢,我在切檸檬呀!」可慧喊著,笑著,又奔回了廚房。
  盼雲看著這一幕,可慧消失了身影時,她盯著高寒的眼光變得嚴厲而憤怒。「你不止是個無賴,而且是個流氓!」她說。
  他動也不動的站著,繼續盯著她。
  「明天下午兩點鐘,在青年公園門口!」他再肯定的說了句:「不管你把我看成無賴還是流氓,我會在那兒等你,你一定要來!」她狠狠的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她抱著尼尼轉身上了樓。這天晚餐桌上,盼雲沒有下樓吃飯,雖然奶奶下了命令,翠薇帶回來的仍然只有一句話:
  「她說她不舒服,她堅持不肯下樓!」
  高寒望著滿桌的菜,心臟突然就痙攣了起來。可慧把蛋餃肉丸魚片堆滿了他的碗,他下意識的吃著,什麼味道都沒嘗出來。飯後,他幾乎立即告辭了,他沒有錯過「埃及人」的練唱。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4:44

第7節  

  這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任何假日,天氣也不好,一早就陰沉沉的,天空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灰濛濛。因此,青年公園門口幾乎一個人都沒有,那石椅石牆,冷冰冰的豎立在初秋的蕭颯裡。高寒沒有吃午餐,他十二點多鐘就來了,坐在那石椅上,他癡癡呆呆的看著從他眼前滑過去的車輛,心裡像倒翻了一鍋熱油,煎熬的是他的五臟六腑。生平第一次,他瞭解了「等待」的意義。時間緩慢的拖過去,好慢好慢,他平均三十秒看一次表。她真的會來嗎?他實在沒把握。在那焦灼的期盼和近乎痛苦的等待裡,他忽然對自己生出一份強烈的怒氣。他怎會弄得這麼慘兮兮!那個女孩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並沒什麼了不起!她僅僅是脫俗一些,僅僅是與眾不同一些,僅僅是有種遺世獨立的飄逸,和有對深幽如夢的眼睛……噢,他咬嘴唇。見鬼!他早就被這些「僅僅」抓得牢牢的了。回憶起來,自己有生以來最快樂最快樂的一剎那,讓他感到天地都不存在的那一剎那,是和盼雲共同彈奏演唱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一刻。
  好一句「聚也依依,散也依依」!聚時的「依依」是兩情依依,散時的「依依」是「依依」不捨!人啊,若不多情,怎知多情苦!高寒,你是呆瓜,你是笨蛋,你是渾球……才會讓自己陷進這樣一個深不見底的深井裡!你完了!你沒救了!你完了!再看看表,終於快兩點了。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來,他在公園門口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走了不知道多少趟。伸長脖子,他察看每一輛計程車,只要有一輛車停車,他的心就會跳到喉嚨口,等到發現下車的人不是她,那已跳到喉嚨口的心臟就立即再沉下去,沉到肋骨的最後一根!……他做了四年多的醫科學生,第一次發現「心臟」會有這樣奇異的「運動」!兩點三分,兩點五分,兩點十分,兩點十五分……老天,她是不準備來了!他煩躁的踢著地上的紅磚,心慌而意亂。兩點以前,曾希望時間走快一點,奇怪兩點為什麼永遠不到。現在,卻發瘋般的希望時間慢一點,每一分鐘的消逝,就加多一分可能性:她不會來了!他看表,兩點二十分,兩點半……他靠在石牆上,惱怒而沮喪,她不會來了,她不會來了,她不會來了!他閉上眼睛,心裡在發狂似的想:下一步該怎麼樣?闖到鐘家去,闖上樓去,闖進她房間去……天知道,她住那一間房間?「高寒!」有個聲音在喊。
  他迅速的睜開了眼睛,立即看到了盼雲。她正站在他面前,一件暗紫色的綢衣迎風飄飛,她的長髮在風中輕揚,她站著,那黑澱澱的眼珠裡沉澱著太多的不滿、慍怒與無奈,她瞅著他,靜靜的,像一個精雕的瓷像,像一個命運女神……命運女神。他咬咬牙,真希望從沒見過她,真希望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她!那麼,高寒還是高寒,會笑、會鬧、會玩、會交女朋友的高寒!決不是現在這個忽悲忽喜,忽呆忽懼的瘋子!「我來了,」盼雲瞪著他:「你要怎樣呢?」
  他醒悟過來,站直了身子。
  「我們進去談!」他慌忙說。
  走進了青年公園,公園裡冷冷落落的,幾乎沒有幾個遊人。她默默的走在他身邊,緊閉著嘴唇,一言不發。他也不說話,低著頭,他看著自己的腳尖,看著腳下的泥土和草地,他還沒從那驀然看到她的驚喜中回復過來。
  他們不知不覺的走進了密林深處,這兒有個彎彎曲曲的蓮花池,開了一池紫色的蓮花。池畔,有棵不知名的大樹,密葉濃蔭下面,有張供遊人休息的椅子。
  「坐一下,好不好?」高寒問,他對自己那份木訥生氣,他對自己那小心翼翼的語氣也生氣。
  她無可無不可的坐下了,臉色是陰暗的,像陰沉的天氣,一點兒陽光也沒有。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努力在整理自己零亂的思緒。
  「聽我說,高寒,」她忽然開了口,抬起頭來,她的眼光黑黑的,深深的,暗暗的,沉沉的盯著他,這眼光把他的心臟又在往肋骨的方向拉,拉扯得他心中發冷了,「你實在不該這麼魯莽,你也沒有權利脅迫我到這兒來。我們今天把話說清楚,這是唯一的,也是僅有的一次,我來了,以後,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他定定的望著她。「我就這麼討厭嗎?」他低問,眼睛裡燃燒著火焰,他的語氣已相當不平穩。「不是討厭,而是霸道。」她說,眼光變得稍稍柔和了一些,濛濛的浮上一層薄薄的霧氣。「高寒,」她沉聲說:「你弄錯了對象。你完全弄錯了。我不是那種女孩子。」
  「不是哪一種女孩子?」他追問。
  「不是可以和你玩、笑、遊戲的女孩子,也不是可以和你認真的女孩子,我哪一種都不是。」她搖搖頭,有一綹髮絲被風吹亂了,拂到她面頰上。她的眼睛更深幽了。「我經歷過太多的人生,遭遇過生離死別,這使我的心境蒼老,使我對什麼……都沒興趣了,包括你,高寒。」
  他震動了一下。「看樣子,我們在兩個境界裡,」他咬咬牙。「我這兒是赤道,你那兒是北極。」「赤道上的女孩子很多,」她慢慢的接口,聲音溫柔了,她在同情他,像個大姐姐在安撫不懂事的小弟弟。「像可慧,她對你一往情深,你不要錯過幸福,高寒。可慧是多少男孩子夢寐以求的。我請你幫我一個忙,絕對不要傷害可慧。」
  他瞅著她,眼裡的火焰更熾烈了。
  「我沒有能力傷害可慧。」他打鼻子裡說。
  「是嗎?」「因為我先被傷害了!受傷的動物連自衛的能力都沒有,還談什麼傷害別人!」「高寒!」她喊,有些激動:「你簡直有點莫名其妙!我們本就屬於兩個世界,彼此相知不深,認識也不深,你像個愚蠢的小孩一樣,只知道去追求得不到的東西!那怕那樣東西根本不值得去追求……」「慢一點!」他忽然叫了一聲,把手一下子蓋在她的手上,他的手大而有力,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聽我說,我知道我看起來像個傻瓜,我知道我魯莽而霸道,我知道我對你而言是個害了初期癡呆症的小孩子!可是,聽我!別說話!我們在狗店門口第一次相遇,你對我而言,只是個偶然閃過的彗星,我從沒有夢想過第二次會和你相遇。在鐘家再見到你,是第二個『偶然』。但是,聽你彈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時候起,我就被你宣判了終身徒刑!你可以嘲笑我,可以罵我,可以輕視我,可以不在乎我……我今天一定要說清楚!從那一天起,每次去鐘家,不為可慧,只為你!我知道你的故事,你不必再重複,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也不必再提醒我,我什麼都不管!你的過去我來不及加入,你的未來必須是我的……」她目瞪口呆,怔怔的望著他。
  「你有沒有一些自說自話?」
  「我是自說自話!但是你已經聽進去了!」
  「你有些瘋狂!」她喘了口氣。「高寒,感情要雙方面的,我的心早就死了!可惜你來不及加入我的過去,偏偏我只有過去而沒有未來!……」「你有的!」他激烈的說,臉漲紅了,他捏緊了她的手,捏得又用力又沉重。「只要你把你心裡那扇封閉的門重新打開!你知道你是什麼?你並不僅僅是個寡婦,最嚴重的,你已經成為自己的囚犯……」她大大一震。對了!心囚!這就是自己常想的問題。他對了,他已經探測到她內心深處去了。她確實是個囚犯,是自己的囚犯,她早就為自己築了一道堅固的牢房,無法穿越的牢房。「你封閉你自己!」他繼續喊著,激烈的喊著。「你不許任何人接觸到你的內心,這就是你的毛病!但是,即使你坐在你那座監牢裡,你仍然無法不讓你自己不發光不發熱,就是這麼一點點光和熱,你就無意的燃燒了別人!是我倒楣,是我撞了上來,傻瓜兮兮的被這點光和熱燒得粉身碎骨!你罵我吧,輕視我吧……我更輕視我自己。為什麼要受你吸引?為什麼要和你去譜同一支歌?我賤,我沒出息,所以我該受苦!你安心要坐牢,我憑什麼去為你打鑰匙?我恨我自己!你不知道有多恨!恨我自己!恨那個買小尼尼的午後,恨那個認識鐘可慧的舞會,恨那個走進鐘家的黃昏,恨那支聚散兩依依的歌!我更恨的是你!你不該這樣飄然出塵,不該這樣充滿感性和靈氣,不該這樣清幽高貴,更不該懂得音樂,懂得歌!而且,當我站在鋼琴邊彈吉他的時候,你就該一棍子把我打昏,而不該用你那對發亮的眼睛來看我……」
  她揚著眉毛,微張著嘴。越聽越稀奇,越聽越困惑,越聽越感動……她的眼眶濕了,視線模糊了。他那強烈的表達方式使她招架不住,他那激動的語氣和炙熱的眼光使她完全昏亂了,迷惑了。她凝視著他,從主動被打成了被動,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了。她只是瞅著他,一瞬也不瞬的瞅著他,眼裡淚霧瀰漫。「噢,又來了!」他大大的歎了口氣。「你這樣的眼光可以殺掉我!」於是,猝然間,他就把她擁進了懷裡,他的嘴唇熱烈的壓在她唇上。一陣燒灼的感覺燙進她內心深處,她更昏亂了,更迷惘了,更不知身之所在了。他的胳膊強而有力,他的胸懷寬闊而溫暖,他的嘴唇濕潤而熱切……她閉上眼睛,眼淚滑下來了,流進了兩個人的嘴中,熱熱的、鹹鹹的。她的心在飄浮,飄浮,像氫氣球似的膨脹,上升,一直升到雲層深處。忽然,有片樹葉飄落下來,那輕微的墜地聲已使她心中一震。立刻,思想回來了,意識也回來了。賀盼雲!她心底有個聲音在大叫著:你在幹什麼?你忘了鐘文樵嗎?你忘了你是誰嗎?你是可慧的小嬸嬸哪!你早已無權再愛與被愛了,尤其是面前這個男孩子!她用力推開他,掙扎著抬起頭來,他雙目炯炯,亮得耀眼。他的手強勁的箍著她,不允許她掙扎出去。低下頭,他再找尋她的嘴唇。「放開我!放開我!有人來了!」
  「我不管!」他任性的。手臂的力量更重了。「只要我一放開你,你又會把自己鎖起來!」
  是的,她會把自己鎖起來,但是,她鎖她的,關他何事?她拚命掙扎,在他那越來越緊的束縛裡生氣了。有種近乎絕望的犯罪感抓牢了她,她惱怒的低喊:
  「你放不放手?」「如果我放手,」他盯著她。「你答應不逃走,答應坐下來好好談下去?」「好!」他放開了她。立刻,她舉起手來,想也沒想,就給了他狠狠的一個耳光,轉身就預備走。他一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大怒,對自己的怒氣更超過了對他。為什麼要受他蠱惑?為什麼要聽他說這些?為什麼要掉眼淚?為什麼要讓他吻她?為什麼要赴這次約會?你明知道他是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危險分子!「你怎麼說話不算話?」他叫著,用力搖撼著她的胳膊,他臉上清楚的浮起了她的指印。他被觸怒了,瞪大了眼睛,他憤怒而狂暴:「我告訴你,從沒有人打過我!你憑什麼?你以為你是清高的女神嗎?你不肯承認你也只是一個女人,一個能被打動的女人?……」她大大的被刺傷了。是的,她只是個女人,幾句花言巧語,幾句技巧的恭維就足以軟化她的感情,闖入她那牢牢關閉的內心去!她只是個虛榮、軟弱,沒有骨氣的女人!她打了個冷戰,腦子裡飛快的閃過了一句話: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賀盼雲!你是自取其辱!
  她咬緊牙關,用出全身的力量,對高寒重重的一推,高寒正站在一塊斜面的岩石上,完全沒有料到她會推他,更沒料到這一推竟有這麼大的力量,一個站不住,他滑了下去。「撲通」一聲,他就摔進了蓮花池裡。
  她只愣了兩秒鐘,附近已有人奔過來了。她看了那正爬上岸來,滿身狼狽的高寒一眼,就迅速的拔開腳步,對公園外直衝而去。她直接回到了鐘家,把自己鎖進了臥房裡。躺在床上,她神思恍惚,像患了熱病,她眼前全是紛紛亂亂的人影。一會兒是文樵在責備她負心,一會兒是高寒在訴說他如何「恨」她。她閉上眼睛,關不掉這兩張面孔,用被蒙著頭,也遮不住這兩個人影。最後,她坐了起來,把小尼尼抱在懷裡,面對尼尼那烏黑的眼珠,她腦子裡又響起了一句話:
  「我這人最怕有犯罪感,一有犯罪感就會失眠……」
  誰說的?多久以前?噢,是高寒說的!在那家狗店門口!為什麼還記得這種小事?為什麼那麼久遠前的一句話還印在她腦海中?她用力的摔摔頭,摔不掉那人影,那聲音,她咬住嘴唇,咬得嘴唇都痛了,那痛楚感只加重了心底某種柔軟的酸澀:「我恨我自己!恨那個買小尼尼的午後,恨那個認識鐘可慧的舞會,恨那個走進鐘家的黃昏,恨那支聚散兩依依的歌……」她再用力摔頭,強迫自己去想他最後說的那句話:
  「你以為你是清高的女神嗎?你不肯承認你也只是一個女人,一個能被打動的女人……」
  她走到梳妝台前,鏡子裡有一對迷失的眼睛。迷失,但是清亮。她的面頰和嘴唇都反常的紅潤,紅潤得幾乎是美麗的。她恨這美麗!躲開了鏡子,她走到窗前去憑弔黃昏,面對著一窗暮色,她模糊的體會到一件事:那心如止水的歲月已經被打破了。晚餐時,出乎意料之外,高寒沒有出現。可慧心煩意躁,什麼都不對勁,怪何媽的蹄膀沒燒爛,怪翠薇沒答應她買件披風,怪奶奶拿走了她的長圍巾……盼雲和平常一樣,幾乎什麼話都沒說,但是,心裡在狐疑的不安著,天氣相當涼了,那蓮花池的水大概又髒又冷吧!她怎能把人推進蓮花池?是的,一個下午,她做了許多一生以來第一次做的事:第一次打人耳光,第一次把人推入蓮花池,第一次和人在公園中接吻……飯後,電話鈴響了。可慧像射箭般直衝到電話機前面,抓起了聽筒。盼雲悄眼看她,她臉上的烏雲已如同奇跡般消失了。她對著聽筒又笑又叫:
  「噢,高寒,你一個下午跑到哪裡去了?怎麼不來我家吃晚飯?何媽給你燒了你愛吃的蹄膀,好香好香呵!你活該吃不著!什麼?蓮花落?你去唱蓮花落?你落魄了?落魄得唱蓮花落?……」盼雲抱起尼尼,把面頰藏在尼尼的長毛裡。想笑。可慧仍然在電話中和高寒扯東扯西:
  「我們看電影去,好嗎?」可慧在說:「你來接我,什麼?我家有老虎會吃你?什麼?你感冒了?什麼?你是傷風感冒人?喂喂,高寒,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怎麼永遠沒正經的時候嘛!嗯,嗯,嗯……」她一連「嗯」了好幾聲,沉默著。盼雲不由自主的抬眼看她,她臉上有著深思的神情,眼珠悄悄的轉動著,用手繞著電話線。然後,她忽然抬頭,直視著盼雲,盼雲的心猛的跳了跳。可慧已把聽筒對著盼雲一舉,說:
  「他說要跟你說話!」「誰?」她嚇了一跳,明知故問,臉卻發白了。「高寒哪!」可慧叫著說:「這個人怪怪的,他約我明天出去,說有重要的話要跟我說!他找你,他說他作了支蓮花落,要問你什麼譜啊詞啊的,我也聽不清楚……反正他要跟你說話!」盼雲放下尼尼,走了過去,心裡七上八下,腦子裡紊亂如麻,拿起聽筒,她「喂」了一聲,立刻,聽筒裡傳來高寒的聲音:「聽著!你可惡到了極點,我從沒碰到過比你更可惡更莫名其妙的女人!你讓我又丟臉又狼狽!我氣得真想……真想……真……他媽的!」他吸了口氣,聲音頓時變得又低又柔又沉又真摯:「盼雲,我想你。」
  她一下子咬緊了嘴唇,又有淚霧往眼裡衝去。她覺得室內有對眼光正銳利的對她射過來,她心慌意亂的看過去,是文牧!她轉了一個身子,面對著牆,握牢了聽筒,她又聽到他的聲音:「我知道你不方便說話,所以,什麼都別說。我已經約了可慧明天下午去咖啡館談話,我會明白告訴她,聽著!我會盡量說得婉轉,不會傷害她的……」
  「高寒,」她低聲的,急促而焦灼的說:「不可以。」
  「這是我的事,用不著你管!你告訴我的話,我都聽到了……」「我沒說話呀!」她愕然的。
  「你心裡說了,你罵我粗魯、野蠻、大膽而危險!最最可惡的是說了那句話,讓你受傷了!說你只是個女人!盼雲,我並不是侮辱你,而是一句真心話,為什麼要當高高在上的女神呢?歡迎你回到人間來,你知道嗎?你美好溫存,應該是個十足的女人!」她重重的呼吸,簡直說不出話來。
  「不多說了,明天晚上我要去電視公司錄影,大概八點鐘錄完,我八點鐘在中視公司門口等你!」
  「我……」「不要多說!你不來,我就不離開那兒。明晚見!」
  「喀啦」一聲,電話收了線,她掛斷電話,回過頭來,心裡亂糟糟的,腦子裡也亂糟糟的。她對室內掃了一眼,就低下頭往樓上走去,才上了兩級樓梯,可慧已像陣旋風似的捲到她面前來,一把握住了盼雲的手,她笑嘻嘻的、嬌弱弱的、羞怯怯的低問:「他跟你說什麼?他跟你說什麼?」
  盼雲站住了,有種做賊被當場抓住的感覺。她凝視著可慧,可慧那天真幸福的臉龐上只有甜蜜的羞澀。
  「他跟你談我嗎?」她渴望的低問。
  「是……是的。」盼雲囁嚅著。「他說,他約你明天下午去咖啡廳,你們——要去哪兒?」
  「杏林。」「哦,」她頓了頓。「有他的電話號碼嗎?我要打個電話告訴他歌譜的事。」「好。」可慧立即報出了電話號碼。一面熱心的、懇求的說:「你要幫他啊,他要上電視呢!」
  盼雲點點頭,繼續往樓上走,可慧緊拉著她的手,也跟著上了樓。當樓下的人都看不見了,當她們走進了盼雲的臥房,可慧才忽然關上房門,忽然小鳥依人般鑽進盼雲懷裡,抱著盼雲的腰一陣旋轉,她輕笑著說:
  「小嬸嬸,如果他向我求婚,我怎麼辦?」
  盼雲怔在那兒了。可慧仰起她那充滿陽光的臉龐,她美麗的眼珠閃著光采,她低聲的、輕柔的、彷彿被幸福漲滿必須要人分享似的,她紅著臉說:
  「小嬸嬸,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連爸爸媽媽都不知道的秘密。我愛他!我全心全心全心的愛他!我會嫁給他!」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5:11

第8節  

  高寒走進「杏林」,放眼看去,想找個沒有人的角落,比較容易談話。他已經籌劃好了開場白,已經背熟了要說的句子。雖然,他心裡也明白,這種談話是相當困難的。或者,他該寫封信,避免掉這種面對面的尷尬。可是,又怕信裡寫不清楚,反而傷人更深。總之,今天要和可慧打開窗子說亮話;總之,今天要把一切說得清清楚楚;總之,要把這個「誤會的愛情」解除掉!他的眼光掃到屋子左邊靠牆的一角,有個女人坐在那兒,長髮拂在肩頭,雙目盈盈如水!正對他這兒凝視著。他的「心臟」又在違反醫學原理的胡亂運動,他的頭裡一陣嗡嗡然,是盼雲!她怎會在這兒?又一次「偶然」嗎?盼雲在對他點頭招呼。他很快的走了過去,在盼雲對面的椅子裡一坐,伸手就去握盼雲放在桌面的手,盼雲飛快的把手抽了回去,睜大眼睛說:「坐好!」他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侍者走過來,他叫了一杯咖啡。望著盼雲,她穿了件灰色的綢衣,面容沉靜溫柔和煦,飄飄然如一片薄薄的雲絮。盼雲,盼雲,盼雲……他在心底低呼她的名字,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吸引人!你不知道你的魔力,盼雲,盼雲,盼雲!
  「高寒,」盼雲開了口:「你聽好,我一個早上打電話給你,你都不在家,我只好來這兒等你。我馬上要走,可慧大概快來了!」哦,可慧,對了,這是他和可慧的約會。
  「你怎麼來的?」他問。
  「可慧告訴我你們要在這兒見面!」
  「哦!」他應著,瞪著她。「告訴你一件糗事,蓮花池裡有好多小蝌蚪,把我的背當音樂紙,寫了我一背的樂譜,你信不信?」「不信。」她簡單的說,深深呼吸,面色變得非常沉重而嚴肅:「高寒,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講,你能不能安靜兩分鐘,聽我說完!」「好!」他咬咬牙。侍者送來了咖啡,他下意識的放糖,倒牛奶。盼雲看看手錶,有些急促,她沒時間再整理自己的措辭,可慧快來了。她很快的說:「高寒,你不能拒絕可慧!」
  他立即抬起頭來,盯著她。
  「什麼意思?」「你答應我,和可慧好下去!」她迫切的說,迫切得近乎懇求:「你會發現,她有很多很多的優點,你會發現,她比你想像的更可愛!」
  他推開了糖罐,杯子和小匙發出一陣撞擊的叮噹。他瞇了瞇眼睛,眼底有陰鬱的火焰在燃燒。
  「你來這兒,就為了告訴我這幾句話?」他低沉的問,聲音裡有著壓抑的怒氣。「是的!」她說,眼光裡的懇求意味更深了。「為了我,請你繼續和她好下去!」「為了你?」他提高了聲音。
  「是的。如果你傷害了可慧,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饒恕你,我會恨你。高寒!」他緊緊的盯住她,眼珠一轉也不轉。
  「你知道你在對我說什麼嗎?這比你打我一耳光,推我進蓮花池更凶更狠更殘忍!你要求我去愛另外一個女孩子,換言之,你不要我!你用最高段的手腕來拒絕我,存心把我打進十八層地獄裡去……」「不不!」她急急的解釋,急急的想安慰他。「並不像你所想的,我有苦衷,高寒,晚上我再跟你解釋。如果你希望我晚上去赴約,你現在就要答應我的要求。你不可以和可慧攤牌,如果你說了,我晚上也不去了。」
  「你在威脅我?」「是。」「你是說,如果我和可慧分手,我也不能和你交朋友?」
  「是。」「你——」他咬牙,狠狠的看她,眼底的怒氣更深了。「你在鼓勵我一箭雙鵰嗎?」
  她驚跳。「你怎麼說得這麼難聽?你明知道我不是這種意思……」
  「那麼,我和可慧『好』了以後,你也肯和我『好』嗎?我能一面和可慧談戀愛,一面和你談戀愛嗎?」
  「你……你不要胡說吧!」
  「胡說!」他拍了一下桌子,引得客人都驚動了,盼雲慌忙伸手在他手上壓了壓,立即,他一反手握住了她。「盼雲,你在騙孩子?你把我當幾歲?『娃娃,別哭,你先吃巧克力,吃完巧克力再給你蛋糕!』其實,根本就沒有蛋糕了。小孩子不知道,吃了巧克力也沒蛋糕,不吃巧克力也沒蛋糕!對不對?」她張大眼睛,凝視高寒。
  「今天,不管我是接受可慧,還是拒絕可慧,你反正預備退到一邊去了,對不對?」他緊逼著她。「如果你真想逃開我,你也就少管我的事!我愛拒絕誰,我愛跟誰好,與你都沒有關係,不用你來管!」他用力摔開她的手,氣呼呼的沉坐在沙發中喘氣。「可是……可是,高寒,」她掙扎著說:「你……你是先認識可慧……」「我先認識你!」他冷冷的接口。
  「啊?」「別說你忘了狗店前的一幕!別說你忘了尼尼是怎麼來的!」「好吧,」她忍耐的嚥了一口口水。「就算你先認識我,你卻先追了可慧……你要對她負責任!」
  「我沒有『追』她!」高寒暴躁的低嚷:「什麼叫作『追』?我沒說過我愛她,我沒有吻過她,我沒和她做過任何超友誼的行為,怎麼叫作『追』?難道我和一個女孩跳跳舞,看看電影,逛逛馬路……就要談到負責任!如果這樣,我高寒起碼該對二十個女孩負責任了!」
  「好好,不要吵,不要叫!」盼雲輕蹙起眉梢。「我不該提責任兩個字,好嗎?算我說錯了,好嗎?高寒,聽我說——」她深深的注視他:「可慧昨晚到我房裡來,她告訴我,她全心全意的愛你!」「呃!」高寒頓了頓。「所以,我今天要跟她說清楚!所以……」「所以你今天不許說!」
  「怎麼?」高寒惱怒的望著她。「誰派你來做月下老人的?」他咬牙切齒:「你很輕鬆,很愉快,是不是?你很高興來扮演月下老人?把我這個燙手的洋山芋丟到別人懷裡去!如果我跟可慧好了,你就會快樂了,是不是?」
  她低下頭去,不說話。
  「是不是?」他厲聲追問,聲音裡有風暴的氣息。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自己來這一趟相當多餘,覺得自己天真而幼稚。她抓起桌上的小皮包:
  「我要走了。我管不著你,隨你怎麼做!我要走了,可慧該來了,我不想讓她看到我!」
  「坐下!」他壓住她的手腕。「我們的話沒談完!」
  「讓我跟你談完!」她忽然心頭冒火,鬱怒和無奈像兩股洪流從她心中洶湧而至。她飛快的說:「我跟你講清楚,你和不和可慧好,是你們的事!你和她好也罷,你不和她好也罷,我發誓不再和你來往!你也請尊重些,再也不要來找我!今天晚上,我也不會去中視!我不干涉你的一舉一動,你也不要來糾纏我!」她站起身,轉身欲去。他一伸手,死死的攥住了她的手腕。她抬眼看他,在他那充滿怒氣的眼光中,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悲痛。他壓低聲音,沉重而迅速的說:
  「如果我確實對你而言,只是一種負擔。如果我確實在你心裡,一點點份量都沒有。那麼,你走吧!我也發誓不會再糾纏你!」她怔著,凝視著他。他沉重的呼吸,那「等待」快要把他五臟六腑都煎熟了。她繼續看他,他已經放開了手,故作瀟灑狀的去喝咖啡,他的手微微一顫,咖啡潑出來,沾濕了他胸前的獅身人面像。他咬牙低低詛咒,把咖啡杯放回盤子裡,杯子撞著盤子,又潑了一半。她看著看著,她的腳步就是跨不開來,她心中熱烘烘而又酸楚楚的絞痛著。在這一剎那間,她終於衡量出了自己對他的感情!那不願承認,不肯承認的感情。賀盼雲,你不必自命清高,你也只是個女人!只是個能被打動的女人!高寒小心翼翼的拖了一張椅子到她身邊,小心翼翼的說了句:「坐下吧!我給你重叫一杯熱咖啡!」
  她被催眠般坐了下去。
  他一下子仆伏在桌上,把頭埋進了手心裡,如釋重負的透了口氣。很快的,他抬起頭來,招手叫侍者,重新點了兩杯咖啡,他的眼睛亮晶晶而且濕漉漉。侍者走開了,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給了她緊緊緊緊的一握。
  「什麼都別再說了,盼雲。」他溫柔的低語。「讓我來安排,我是男人。」「哦!」她醒了過來,驚慌的抬起頭。「不行,不行!高寒,不行!」「什麼不行?我們不要繞回頭,好嗎?」
  「你不能傷害可慧,是你讓她『以為』你愛上她的……噢!」她沒說完她的話:「糟糕,她來了!我要先走一步,噢,來不及了,她看到我們了!」真的,可慧正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像一簇燃燒著的火焰,直撲了過來。她笑著,心無城府而充滿快活,她腳步輕快,行動敏捷。她一下子就溜到了他們的桌邊,微帶驚詫的看看高寒再看看盼雲,笑容始終掛在她的唇邊,她笑著問:
  「你們兩個怎麼會在一塊兒?哦,我知道了!」她恍然大悟的看著盼雲。「你幫他弄好蓮花落的歌譜了嗎?」
  盼雲不安的輕咳了一聲,匆促的說:
  「我該走了!」「忙什麼嘛?」可慧在她肩上壓了壓。「再坐坐,你回家也沒事做,整天關在屋子裡,就不知道你怎麼關得住?」她自顧自的坐下來,伸頭看他們的咖啡。「我不喝咖啡,我要一杯新鮮柳丁汁。」她注視高寒,深切的注視著高寒:「你怎麼瘦了?」
  「瘦了?」高寒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下巴。「不會吧?你敏感!」「我不敏感,你是瘦了!」可慧固執的說,用吸管啜著剛送來的柳丁汁。「你不止瘦了,而且有點……有點憔悴!對了!就是憔悴兩個字。你太忙了,又要應付功課又要練唱又要上電視!」她俯過去,認真的看他。「你真的感冒了嗎?」
  「唔,」高寒哼了一聲。「沒有。」
  「就知道你跟我胡扯八道!小嬸嬸,」她掉頭看盼雲。「給我看看那支歌!」「歌?」盼雲一愣。「什麼歌?」
  「你們寫的那支什麼蓮花落啊!」
  盼雲一陣心慌意亂。本能的又想逃避了。
  「我必須先走一步了。」她盯著高寒。「你們『好好』談啊!」
  高寒聽出她的言外之意,看到她那警告的眼神,驀然間心頭一震,她又想逃了!他忽然覺得這一團糾結的亂麻,如果不狠心用剪刀給它一陣亂剪,就永遠理不清楚了。迅速的,他沉聲說:「不要走!盼雲!」盼雲一驚,可慧也震動了。可慧詫異的看高寒,心裡有種模糊的警惕。盼雲直覺到空氣中的緊張,伸手抓起了桌上的皮包,還來不及移動身子,高寒的手已經重重的蓋在她的手上,壓住了她的手和那個皮包。「高寒!」可慧詫異極了,張大眼睛驚呼。「你在幹什麼?不要對小嬸嬸不禮貌,她是不開玩笑的!」
  「我沒有開玩笑!」高寒正色對可慧說:「我一生最不敢開玩笑的就是對她!我一生最認真的就是對她!我早就想告訴你了,但是……」「高寒!」盼雲悲痛的低喊:「不要太殘忍,高寒!請你不要再說了!」可慧的眼睛睜得那麼大,睫毛整排往上揚著。她心中迷糊極了,混亂極了,驚異極了……以至於連思想的餘地都沒有。她看高寒,看盼雲,輪流看著他們兩個。心裡隱隱有些明白,又完全不願去相信它。她張著嘴,錯愕而結舌的問:
  「你們到底在幹什麼?你們……你們講的話,我都……我都聽不懂……」她的嘴唇發抖了,她的心開始顫慄起來,她那女性的直覺和纖細使她越來越體會出一些可怕的事,她不願,也不能相信的事!「可慧,」高寒把頭湊近了她。溫柔、堅定、勇敢而「殘忍」的說:「請你幫我一個忙,幫我去追求你的小嬸嬸,因為——我愛她!」可慧定定的看著高寒,眼底是一片迷惘的空白,她面頰上的血色倏然消失,白得像一張紙,嘴唇緊閉著,呼吸急促而不穩定。盼雲的手心冰冷,全身的血液都在凝結。高寒!你這殘忍的、沒有人性的渾球!
  「可慧!」盼雲掙扎著說:「你不要聽他的!高寒在跟你開玩笑!你知道,他……他……他從來沒有一句正經話……」眼淚在她眼眶中打轉,她伸手去握住可慧的手。「你知道他愛開玩笑……你……」可慧掉過眼光來看盼雲,她嘴唇上的血色也消失了。
  「是的……」她清清楚楚的說:「我知道!」
  「你知道,是嗎?」盼雲急切的要安慰她,急切的要穩定住那只在自己掌心中發抖的小手。「你知道高寒最愛胡說八道,最喜歡開玩笑,什麼人的玩笑都開……」
  「盼雲!」高寒咬牙說:「不要這樣子!不要再戴上假面具,我們三個既然已經面對面了,大家就把實情都抖出來!我再也不能演戲,再也不能利用可慧……」
  「高寒!」盼雲阻止的叫。
  「可慧,」高寒不顧一切的說:「我抱歉,我抱歉,我抱歉到極點。自從在你家見到盼雲以後,我就完了!坦白說,我心中再沒有容納過其他的女人!」
  盼雲閉了閉眼睛,只覺得頭暈目眩。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可慧仍然注視著她,深深的注視著她。可慧那大大的黑眼珠怪異而迷濛。她很平靜,平靜得幾乎讓人詫異。伸出手來,她非常溫柔非常溫柔的用手指去觸摸盼雲的眼角,抹去了一滴淚珠。「小嬸嬸,」她柔聲說:「你為什麼哭?」
  盼雲的心痙攣著,混亂的望著可慧。可慧的溫柔使她更加痛苦,更加有犯罪感,更加慚愧而自責了。她噙著淚,低低的說了句:「可慧,原諒我!」可慧點點頭,細心的再抹去她眼角的淚珠,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她瘦削的肩,和她那冰冷的手指。她再度用最最甜蜜和溫柔的聲音說:「小嬸嬸,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什麼叫貓哭老鼠了,什麼叫兔死狐悲了。你知道嗎?」她微笑起來,好動人好動人的微笑。「你有很美麗的眼淚!」
  盼雲怔在那兒,面色變得比可慧更蒼白了。
  可慧轉過頭來,面對著高寒,她繼續微笑著,繼續用那溫柔甜蜜的聲音說:「你為什麼對我抱歉?永遠不需要對我抱歉!我從來就沒有扮演過愁苦的角色,也從不需要任何安慰與同情!以前不需要,以後也不需要!」推開了面前的柳丁汁,她站起身來,把手提袋甩在背上,她的姿態優美而瀟灑。回過頭來,她再對盼雲嫣然一笑:
  「怪不得你昨天問我在什麼地方和高寒見面!怪不得你向我要電話號碼!我懂了。小嬸嬸,我學得太慢了。爸爸一直說我是天真的傻丫頭!」她走過去,抱著盼雲的肩膀,俯在她耳朵上再悄悄說了一句:「活著的還是比死去的有意義,是不是?」說完,她飛快的轉過頭,飛快的奔出了杏林。
  盼雲仍然呆在那兒,不能笑,不能說話,不能思想,不能移動……有一個短暫的瞬間,她腦子裡是一片空白,然後,她倏然醒覺,心底有股強烈的震動和痙攣,她滿懷痛楚,頭腦卻難得的清晰:「高寒,」她急切的說:「你去追她回來!快去!她會出事!」
  高寒想了兩秒鐘,立刻跳起身來,他奔出咖啡廳,找尋著可慧的蹤影。仁愛路上車水馬龍,這正是下班時間,車子擁擠的一輛接一輛,他在人行道上搜尋,沒看到可慧,放眼對街道對面看去,有個紅色身影正在穿越馬路,他大聲叫喊:
  「可慧!可慧!」那紅色的小身影回頭了一下,他幾乎看到可慧那好溫柔好溫柔的微笑,那微笑裡有著各種含意,甚至有股調皮的嘲弄。然後,他看到可慧像個游泳選手練跳水似的,忽然縱身對那些車海飛躍過去。高寒的血液都凍結了。張開嘴,他狂呼著:「可慧!」同時,盼雲也跑出來了,站在高寒身邊,她正好看到這一幕,她尖叫著:「可慧,任何懲罰!除了這一件!」
  她撲過去,狂亂的撲過去,一陣大大的混亂,煞車聲、碰撞聲、尖叫聲、人聲、車聲、玻璃破碎聲混雜在一起,好幾輛車子連環撞成一堆。高寒一個直接反應,攔腰就抱住了盼雲,才阻止了她也投身車輪底「放開我!放開我!」盼雲掙扎著,推開了高寒,她直奔過去,一眼看到,在一堆撞得亂七八糟的車輛破片中,是可慧那小小的身子,她的紅衣和血液混成了一片刺目的鮮紅,她的頭仰躺著,面孔居然美好而沒受傷。盼雲把拳頭伸進了嘴裡,用牙齒緊咬住自己,在這一瞬間,她看到的不止是躺在血泊裡的可慧,還有躺在血泊裡的文樵。她搖搖晃晃的走過去,跪下來,伸手抱起可慧的身子,她把頭埋在可慧的胸前,那心臟還在跳著,她的淚水瘋狂的湧出來,她哭著喊:「可慧,求你不要死!求你不要死!求你不要讓我連贖罪的機會都沒有!可慧,只要你不死,要我怎麼樣都可以!要我怎麼樣都可以……」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5:40

第9節

  手術室的門關著,醫生、護士,川流不息從門內走出走進,血漿、生理食鹽水不斷的推進門去。那扇門,已經成為大家注意的焦點。盼雲坐在椅子上,眼光就直勾勾的瞪著那扇門。等待室裡有一個大鐘,鐘聲滴答滴答的響著,每一響都震動著盼雲的神經,她覺得自己已經快要崩潰了。在她內心,只是反覆的、重複的吶喊著一句話:
  「可慧,求求你活下去!可慧,求求你活下去!只要你活著,要我怎麼樣都可以!求求你!可慧!求求你!」
  這種吶喊已經成為她意志的一部分,思想的全部分,她所有的意識,能活動的腦細胞,都貫注在這一個焦點上,可慧,活下去!鐘家的人全到齊了,整個等待室裡卻鴉雀無聲。文牧一直在抽煙,一支接一支的抽。翠薇哭得眼睛又紅又腫,已經沒力氣再哭了。奶奶莊嚴的坐在屋子一隅,始終是最冷靜而最鎮定的一個,她一語不發,連手術室的門都不看,她看的是窗外的「天」。高寒也在,從出事後他就沒空閒過一分鐘,應付警察是他應付的,通知鐘家是他通知的。不敢告訴鐘家真正的經過,他只說是個「意外」。現在,他坐在椅子的另一端,離盼雲遠遠的。他的眼光不時看看手術室的門,不時看看那已經陷入半昏沉狀態的盼雲。他心底有個聲音在不斷的對他低吼著:
  「你殺了她們兩個!你殺了她們兩個!」
  早就忘了去錄影,早就忘了「埃及人」,他看著血漿的瓶子推進去,看著醫生走出走進。學了四年醫,也曾在醫院實習過,他從沒有像這個晚上這樣怕看血。幾百種懊悔,幾千種自責,幾萬種痛苦……如果這天下午能重過一次!他一定聽盼雲的話!如果有什麼力量能讓時光倒流,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讓時光倒流!終於,手術室的門大大打開,大家的精神都一震,醫生們走了出來,兩個護士推著可慧出來了,文牧立刻迎向醫生,翠薇奔向了可慧。「大夫,」文牧深吸了一口煙。「她怎麼樣?會好嗎?有危險嗎?」「我們已經盡了全力,」醫生嚴肅的說:「她脾臟破裂,大量失血,我們已經輸了血,至於外傷,腿骨折斷,以後好起來,恐怕會有點小缺陷……」
  「但是,她會活,是不是?」文牧急促的問。
  「現在還不敢說,怕有腦震盪。先住進病房觀察,如果二十四小時後沒有惡化,就脫離了危險期。」醫生深深的看了文牧一眼:「鐘先生,不要太著急,她很年輕,生命力應該很強!我想,這二十四小時不會太難過。」
  盼雲首先歪過頭去,用額頭抵住牆,強忍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翠薇又哭了起來,看著那滿身插滿針管的可慧,那臉色和被單一樣白的可慧,她哭得心碎神傷:
  「好好的一個孩子,跳跳蹦蹦的出去,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翠薇,」奶奶感謝的對天空再望了一眼,回頭看著床上的可慧。「別再哭了,放心,她會好起來,咱們鐘家,沒有罪孽深重到三年之內,出兩次車禍!」她到這時才掃了盼雲一眼。「如果有鬼神,我想,咱們是碰到鬼了!翠薇,別哭了!孩子還活著呢!」翠薇吸著鼻子,就止不住淚落如雨。醫生對這些家屬再看了一眼,叮囑著說:「病房裡不能擠太多人,我們有特別護士照顧她!你們最好留一個人下來,其他都回去。我說過,這二十四小時不會很難度過,你們在這兒,於病人無補於事,還是回家休息吧!尤其老太太,自己的健康也要緊。」
  盼雲走到床邊去。「讓我留下來,好嗎?」她渴求的看著翠薇:「讓我來照顧她!」「不。」翠薇擦著眼淚。「我不離開我的孩子,我怎樣也不離開我的孩子!」「先住進病房吧!」護士說:「大家讓開一點好嗎?」她推動了病床。辦了住院手續,可慧住進了頭等病房,翠薇堅持要守著她。盼雲站在床腳,只是淚汪汪的對可慧凝視著,她有幾千句幾萬句話要對可慧說,要對可慧解釋,可是可慧卻了無生氣的躺著。那麼活潑明朗樂觀的一個女孩,那麼充滿了生命活力和青春氣息的一個女孩!她搖頭,想起老太太的話了。不,鐘家沒有罪孽深重,罪孽深重的是她——賀盼雲!接觸她的人都會撞車,先有文樵,後有可慧!她就是老太太嘴中的那個「鬼」!「讓她睡吧!」文牧下了命令。「翠薇,你留在這兒,隨時給我們電話。媽,盼雲,我們都回去!高寒,」他深沉的看了高寒一眼:「你也回去吧!」
  高寒點點頭,看了可慧一眼,再看了盼雲一眼。可慧的眼睛緊閉著,盼雲的眼睛只看著可慧。他無言的嚥了一口口水,默默的後退,誰都沒有注意他,他悄然的走出了醫院。
  盼雲帶著一百種牽掛,一萬種懊恨,跟著文牧和奶奶回到家裡。奶奶非常理智和清楚,立刻上樓,叫何媽一起去整理可慧在醫院要用的睡衣毛巾,準備待會兒給可慧送去。她決不能在家裡等二十四小時,雖然她知道,醫生這樣說,就等於宣佈了可慧脫離危險,但是,不親耳聽到這幾個字,她仍然不能放心。可憐,三代傳下來,只有這麼一個孫女兒!
  盼雲和文牧單獨留在客廳裡了。
  文牧又燃起了一支煙,盼雲斜靠在沙發裡,又倦,又累,又擔憂,又沮喪,又痛楚……經過了這樣十幾小時的煎熬,她看來憔悴、蒼白,而虛弱。
  文牧緊緊的盯著她。慢慢的走近她身邊,文牧透過煙霧,仔細的審視盼雲。盼雲等待著,下意識的等待一個新的風暴。她知道,全家只有文牧,不會相信這是個單純的「意外」。文牧是纖細敏銳的,是聰明成熟的,是深沉而具透視力的。她逃不掉他的審判!他早就警告過她,要她距離高寒遠一點!早就警告過她,可慧是多麼熱情而激烈的!文牧知道,他一定知道,她就是奶奶嘴中那個「鬼」,把可慧推到車輪底下去的「鬼」!
  「盼雲,」文牧終於開了口,出乎意料之外,他的聲音溫柔、真摯、而誠懇。「不要太擔心,讓我告訴你,可慧不會有事,她這麼年輕,這樣充滿了生命力,她不會那麼容易就結束了生命。放心,盼雲,我是她父親,我絕對有這份信心,她會很快好起來!」她錯愕的抬頭,淚汪汪的看著文牧。怎麼?你不追問我嗎?你不審判我嗎?你不責備我嗎?你不懲罰我嗎?難道你不明白,是我害了她嗎?
  「你看起來神色壞極了。」他歎口氣。離開她,他走到餐廳的酒櫃邊去,倒了一小杯酒,回到她身邊,他命令的說:「喝下去吧,會讓你覺得舒服一點!」
  她順從的接過杯子,順從的喝了下去。那股暖暖的、熱熱的、辛辣的液體從喉嚨口直燒到胃裡去。酒氣往腦子裡一衝,她有些清醒過來。是了,他給她酒喝,讓她振作清醒起來,現在,他該審判她了。
  「現在,」他開了口,聲音仍然是低沉真摯的。「請你幫我一個忙,上樓去好好睡一覺。我在這兒等消息,翠薇隨時會打電話給我!」她更加驚愕的看他,眼睛張得大大的。
  「可是……可是……」她終於吶吶的開了口,酒使她膽壯,使她比較能面對真實。「可是什麼?」「可是,你不想知道經過情形嗎?」
  他深深的看她,眼神裡有著某種驚愕與痛楚。
  「都過去了,是不是?」他柔聲說:「對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等可慧醒過來再說。現在,你去休息吧,家裡有一個病人已經夠了,我不想再加一個!」
  她站了起來,有些感激,有更多的感動。低下頭,她看到自己衣襟上還沾著可慧的血跡,斑斑點點,幾乎是觸目驚心的。她沒再說話,只是順從的上了樓,順從的把自己關在房中。她想強迫自己不去思想,但是,她做不到。洗了個熱水澡,換了件乾淨的衣裳,她仰躺在床上等天亮。「等可慧醒過來再說!」她腦子裡閃過了文牧的話,突然間明白了。審判是遲早要來的,文牧現在放過她,只因為她必須再去面對清醒過來的可慧。不能睡了,再也不能睡了。她坐在床上,用雙手抱著膝,把頭放在拱起的膝頭上,她等待著天亮。
  黎明時分,樓下的電話鈴忽然響了起來,在鐘家,電話只裝了樓下的總機和文牧房中的分機。在一片死般的沉寂裡,這鈴聲顯得分外清脆。她從床上直跳起來,穿上鞋,她打開房門,直奔下樓。文牧正放下聽筒,望著奔下樓的她。
  「翠薇剛打電話來,可慧醒了,醫生說,她的情況出乎意外的良好,盼雲,她沒事了!」
  「噢!」她輕喊了一聲,淚水充滿了眼眶,她軟軟的在樓梯上坐了下來,把臉埋在裙褶中,動也不動。她在感激,感激天上的神仙,感激那照顧著可慧的神擔屑嗣揮性僖*次把她擲進萬劫不復的地獄裡。
  「我要去醫院,」文牧說:「我要把翠薇和媽調回來休息,你要去嗎?」「是的。」她飛快的抬起頭來。「媽又去了?」
  「何媽陪她一起去的,沒有可慧脫臉的消息,她是不會休息的,她只有這一個孫女兒!」
  「我跟你一起去醫院!」她急促的說,想著可慧,可慧醒了,她終於要面對審判了。
  走出大門,她上了文牧的汽車,文牧發動了車子。她坐在那兒,又開始用牙齒咬手背。她耳邊蕩漾起可慧在杏林說的一句話:「怪不得你昨天問我在什麼地方和高寒見面!怪不得你問我他的電話號碼!我懂了,小嬸嬸,我學得太慢了!」
  她緊咬住手背上的肌肉,眼光呆呆的凝視著車窗外面。文牧回頭看了她一眼。「你並沒有休息,」他說:「你一夜沒睡?」
  「睡不著。」她看他一眼,他滿下巴鬍子拉碴,眼神憔悴。「你也沒休息。」她說。他勉強的笑了笑。「有個受傷的女兒躺在醫院裡,沒有人是睡得著的,何況……」他嚥住了要說的話,車子駛進醫院的大門。
  她又開始痛楚和恐懼起來。見了可慧要怎麼說?請她原諒?這種事不是「原諒」兩個字可以解決的!向她解釋她並不是有意要掠奪她的愛人?不,解釋不清楚的!可慧已經認定她是套出他們約會地點,有意侵佔高寒的。那麼,怎麼說呢?怎樣才能讓她原諒她呢?不!她渾身一震,驀然明白,可慧根本不可能原諒她了,因為事實放在面前,高寒變了心——
  算「變心」嗎?——不管它!在可慧的意識裡,盼雲是個卑賤的、用手段的掠奪者,而且已經奪去了高寒,為這件事,她寧可一死,連生命都可以一怒而放棄,她怎麼還可能原諒盼雲?車停了,她機械化的下車,機械化的跟著文牧走進醫院的長走廊,機械化的停在可慧病房的門口了。
  文牧回眼看她,忽然把手放在她肩上,對她鼓勵的、安慰的笑了笑:「嗨!開心一點,她已經脫離危險了呢!」
  她想笑,笑不出來,心裡是忐忑的不安和糾結的痛楚。還有種恐懼,或者,她不該來看可慧。或者,可慧會又哭又鬧的叫她滾出去……或者……來不及或者了。文牧打開了病房的門,走了進去,她也只好跟了進去。
  可慧仰躺在病床上,奶奶、翠薇、何媽、護士都圍繞在床邊,可慧正在說話,雖然聲音裡帶著衰弱,卻不難聽出她的興致和心情都並不壞,因為她一邊說還一邊笑著:
  「你們以為我的命就那麼小呀?嚇成這個樣子!奶奶,我告訴你,別說撞車,摔飛機我都摔不死,我這人後福無窮,將來說不定拿諾貝爾獎或者當女總統!」
  奶奶笑了,邊笑邊握著可慧的手,歎口氣說:
  「你也別當女總統,你也別拿諾貝爾獎,奶奶對你別無要求,只要你無災無病,活得快快樂樂的!」「可慧!」文牧叫了一聲,走過去。「你這小丫頭真會嚇人啊!」「爸爸!」可慧喜悅的喊,居然調皮的伸了伸舌頭,她還有精神開玩笑呢。「我從小連傷風感冒都難得害一次,你們像帶小狗似的就把我帶大了,如果我不出一點事情住住醫院,你們就不知道我有多珍貴!」
  「呵!」文牧假裝又笑又歎氣,眼眶卻濕了。「這種提醒的方式實在太嚇人了,可慧!」
  「我也沒辦法啊!」可慧仍然微笑著:「那些車子都開得飛快,躲了這一輛躲不了那一輛……」她突然住口,看到盼雲了,她凝視盼雲,似乎努力在回憶。
  盼雲站在她床前,垂眼看她,那麼多管子,那生理食鹽水……唉,可慧,感謝這些科學讓你回復了生氣,感謝上蒼讓你還能說笑……我來了,罵吧!發火吧!唉,可慧!
  「噢,小嬸嬸!」可慧終於叫了出來,她臉上是一片坦蕩蕩的天真,一片令人心碎的溫柔:「你也來了。我看,我把全家都鬧了個天翻地覆!」「可慧,」奶奶用手理著她的頭髮。「到底車禍是怎麼發生的?我這次非控告那些司機不可!」
  可慧望著盼雲,她的眼睛清澈,毫無疑慮,更無心事。她皺皺眉:「奶奶,算了吧!是我自己不好!他們才該告我呢!我穿馬路的時候沒看路,儘管往前面看……」
  「你為什麼要往前面看呢?」奶奶追問著。
  可慧羞澀的笑了,望著盼雲。「小嬸嬸知道,她看到了的。都是為了高寒哪!」她語氣嬌羞而親暱。「可是,你們不許怪高寒,絕對不許怪他,他也不知道會出車禍呀!」盼雲驚愕的看著可慧。她還是那麼活潑,還是那麼可愛,還是那麼天真,還是那麼心無城府!對高寒,她還是那樣一往情深!似乎杏林裡那一幕談話都沒發生過,可能嗎?可能嗎?她錯愕的瞪視可慧,可慧也正望著她呢!可慧眼中連一丁點疑懼、憤怒、怨恨……都沒有。只有她一向的坦率,一向的天真,和一向的真實。
  「小嬸嬸,」她柔聲說:「高寒怎麼不來看我?」
  「哦,」文牧慌忙接口。「他一直守著你,我看他已經累壞了,所以趕他回去了。」可慧滿足的點點頭。歎口氣。
  「他一定也嚇壞了!我大概把他的演唱也耽誤了!」
  「到底,」奶奶決心追根究底。「是怎麼發生的?你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哦!」可慧笑望著奶奶。「我正要去杏林,我約好了和高寒在那兒碰頭,還約了小嬸嬸去幫高寒改歌譜。下了計程車,我忽然聽到高寒在喊我,發現他在街對面呢,我就穿過馬路往他那兒奔,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哦,」她回憶了一下。「我還記得小嬸嬸在拚了命的喊我!撲過來抱我。」她把插著針管的手移到盼雲的手邊,去握了盼雲一下。護士小姐慌忙把她的手挪回原位。她對盼雲感激而熱烈的說:「你真好!小嬸嬸!你真好!」盼雲目瞪口呆。然後,她忽然明白了。那車子的重撞一定使可慧喪失了部分的記憶。她潛意識裡根本不願記住杏林裡面的一幕,她就讓這段事從她記憶的底層消失了。她整個的時間觀念已經顛倒了。車禍變成了她去杏林的途中發生的,那麼,杏林裡的一幕就完全沒有了。她唯一記得的,是她穿越馬路,高寒叫她,撞車,盼雲撲過去抱她……這些組合起來,仍然是一幅最完美的圖畫,她只要這張圖畫,那些殘酷的真實場面、變心的愛人、出賣她的小嬸嬸……都沒有了。
  命運待她何等優厚,可以把這最殘忍的一段記憶從她腦中除去。盼雲想著,注視著可慧那對溫柔親切天真而美麗的眼睛,她突然感到如釋重負!命運豈止待可慧優厚,待盼雲也太優厚了。這樣,不需要再解釋了,這樣,不需要祈求她的原諒了!這樣,杏林裡的一幕就完全沒有發生了!她望著可慧,一時間,太複雜的感觸使她簡直說不出話來。可慧歉然的看著她:「對不起,小嬸嬸,我把你嚇壞了,是不是?你臉色好壞好壞啊。奶奶,醫生呢?」
  「怎麼?」奶奶彎腰看她。「哪兒疼?」
  「哪兒都疼。」可慧坦白的說,虛弱的笑笑。「不過,我是要醫生給小嬸嬸打一針,她太弱了!我把她嚇壞了,她一定又想起了小叔!」盼雲振作了一下,終於能開口了,她的聲音沙啞而哽塞:
  「可慧,你自顧不暇,還管別人呢!閉上眼睛休息一下吧!你說了太多的話!」可慧是真的累了,她真的說了太多的話,闔上眼睛,她閉目養神。只一會兒,她就昏昏然的進入了半睡眠狀態。文牧作手勢要大家讓開,輕聲叫奶奶、何媽、和翠薇回去休息。奶奶理智的帶著翠薇、何媽回去了。盼雲細心的用被單蓋好可慧,細心的整理她的枕頭,細心的梳理她的頭髮。滿懷都充滿了感激之情。可慧的頭轉側了一下,由於痛楚,她的眉梢輕蹙著,那模樣是楚楚可憐的。她額上有兩滴冷汗,盼雲用棉花幫她拭去,她再轉側著頭,開始輕聲的囈語:
  「高寒!高寒!高寒!」
  文牧拉住盼雲的手臂,把她帶到房間一角,低聲說:
  「你知道高寒的電話號碼嗎?」
  「是的!」「拜託你一件事,去把他找來!我想,可慧現在最需要的醫藥,是那個埃及人!」盼雲點了點頭,悄悄的走出病房。
  她穿過長廊,走到候診室,那兒有一架公用電話機,走到電話機前,拿出了輔幣,她開始對著電話機發呆了。是的,要叫高寒來,但是,在他來之前,要先警告他,可慧已失去記憶,杏林那一幕是沒有了。換言之,他們又兜回頭了。不,並不是完全兜回頭。她咬住嘴唇,望著電話機,在一陣突發的心痛裡,深切的體會到,她是真正的、真正的失去高寒了。
  但是,高寒會合作嗎?
  在經過「生死」的考驗後,還能不合作嗎?尤其,可慧是這樣「情深不渝」,幾個男人有福氣擁有這樣的女孩?高寒,你應該也只是個男人,只是個能被打動的男人!
  她撥了高寒的電話號碼。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6:05

第10節  

  高寒坐在可慧的病床前面。
  可慧住院已經一個星期了,她進步得相當迅速。除了折斷的腿骨上了石膏以外,其他的外傷差不多都好了。生理食鹽水早就停止了注射,她的雙手得到自由後就片刻都不肯安靜,一會兒要削蘋果,一會兒要塗指甲油,一會兒又鬧著要幫高寒抄樂譜……。她的面頰又恢復了紅潤,眼睛又是神采奕奕的,嘴唇又是紅艷艷的,而且,嘰嘰喳喳的像只多話的小麻雀,又說又笑又歎氣。她恨透了腳上的石膏,擔心傷癒之後還能不能跳狄斯可。望著高寒,她的眼光裡充滿了同情和歉疚:「高寒,你真倒楣,要天天來陪我這個斷了腿的討厭鬼!你一定煩死了。」她伸手摸他的下巴,他的面頰。「高寒,你好瘦呵!你不要為我擔心,你看我不是一天比一天好嗎?」她又摸他的眉毛、眼睛、頭髮,和耳朵。「你煩了,是不是?你不需要陪我的!真的,你明天起不要來了。你去練唱去!噢,你上了電視嗎?」「沒有。」高寒勉強的說,看著可慧那由於瘦了,而顯得更大的眼睛。「哎!」可慧想踹腳,一踹之下,大痛特痛,痛得她不得不彎下腰去,從嘴裡猛吸氣,高寒跳起來,用手扶住她,急急的問:「怎樣?怎樣?」「我忘了,我想跺腳,」她呻吟著說,痛得冷汗都出來了,她卻對著高寒勇敢的微笑。「沒事,只是有一點點痛,你不要慌,我故意誇張給你看,好讓你著急一下。」
  高寒看著她那已痛得發白的嘴唇,知道她並沒有誇張,知道她在強忍痛楚。看到她疼成那樣還在笑,他心裡就絞扭起來了,他扶著她的肩,讓她躺好。
  「求求你,別亂動行不行?」他問:「好好的,怎麼要跺腳?」
  「你沒上電視呀!」她叫著,一臉的惶急和懊喪。「都為了我!害你連出名的機會都丟了。只要你上一次電視,保管你會風靡整個台灣,你會大大出名的!喂喂,」她急急的抓他的手,搖撼著:「你有沒有另外接洽時間,再上電視?不上蓬萊仙島,還可以上歡樂假期呀!還有大舞台啦,一道彩虹啦……綜藝節目多著呢!」「可慧,」高寒輕輕的打斷了她。「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氣。」「哦?」可慧狐疑的看著他,伸手玩著他衣領上的扣子。「什麼事?」「埃及人已經解散了!」
  「什麼?」可慧吃了一驚,要跳起來,又觸動了腰上的傷口,再度痛得她眼冒金星,亂叫哎喲。高寒伸手按住她的身子,焦灼的說:「你能不能躺著不要亂動呢?」
  她無可奈何的躺著,大眼睛裡盛滿關懷與焦灼,專注的停在他臉上。「為什麼要解散呢?」她急急的問:「那已經成了學校裡的一景了,怎麼能解散呢?為什麼?」
  「因為我沒上電視,大家都罵我,我跟他們吵起來了,連高望都不同情我,說我至少該打個電話通知一下,他們不瞭解當時的情況,我根本把這回事忘得乾乾淨淨。我們大吵特吵,吵到最後,合唱團就宣佈解散了。」
  她瞅著他,手指慢慢的摸索到他胸前的獅身人面像。她一語不發,只是瞅著他。「不要這樣一臉悲哀的樣子!」高寒笑著說:「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一個合唱團而已!我早說過,天下從沒有不解散的合唱團!這樣也好,免得一忽兒練習,一忽兒表演,耽誤好多時間!」她仍然瞅著他。瞅著,瞅著,瞅著……就有兩滴又圓又大的淚珠,從她眼角慢慢的滾出來了。高寒大驚失色,彎著腰去看她,他幾乎沒有看過她流淚,剛剛受傷那兩天,她疼得昏昏沉沉還要說笑話。現在,這眼淚使他心慌而悸動了。他用雙手扶著她的胳膊,輕輕的搖撼她,一疊連聲的說:
  「喂喂喂,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都是我不好。」她側過頭去,淚珠從眼角滾落在枕頭上。「我害你被他們罵,又害你解散了合唱團。我知道,你愛那個合唱團就好像愛你的生命一樣。你一定被罵慘了,你一定忍無可忍才這樣做……高寒,你……你……」她抽噎著,更多的淚珠滾了出來:「你對我太好了!」她終於低喊出來。
  高寒凝視她,內疚使他渾身顫慄,心中猛的緊緊一抽。幸好她失去了記憶,幸好她完完全全忘記了杏林中的談話。幸好?他心中又一陣抽痛,不能想,不要去想!他眼前有個為他受傷又為他流淚的女孩,如果他再去想別人,就太沒有心肝了!他取出手帕,去為她拭淚,他的臉離她的只有幾□的距離。「別哭!」他低語。「別哭。可慧,我發誓——我並不惋惜那個合唱團……」「我惋惜。」她說,仍然抽噎著。「等我好了,等我能走了,我要去一個一個跟他們說,我要你們再組合起來!他們都那麼崇拜你,而你為我就……就……」
  「不全是為你!」他慌忙說:「不全是為你!真的,可慧,別把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他用一隻手托起她的下巴,用另一隻手去擦她的眼淚。「笑一笑,可慧。」他柔聲說:「笑一笑。」
  她含著眼淚笑了笑,像個孩子。
  他扶著她的頭,要把她扶到枕上去,因為她又東倒西歪了。她悄眼看他,室內靜悄悄的,只有他們兩個,所有的人都安心避開了。她忽然伸出胳臂,挽住了他的頭,把他拉向自己,她低語:「吻我!高寒!」高寒怔了怔,就俯下頭去,情不自禁的吻住了她。她另一隻手也繞了上來,緊緊的纏住了他的脖子。有好一會兒,他們就這樣呆著,她那薄薄的嘴唇細嫩而輕柔。然後,一聲門響驚動了他們。高寒抬起頭來,轉過身子。面對著的,是翠薇和盼雲。「噢,媽。噢,小嬸嬸!」可慧招呼著,整個面孔都緋紅了。盼雲的眼光和高寒的接觸了,盼雲立刻調開了視線,只覺得像有根鞭子,狠狠的從她心臟上鞭打過去,說不出來有多疼,說不出來有多酸楚,說不出來有多刺傷。更難堪的,是內心深處的那種近乎嫉妒的情緒,畢竟是這樣了!畢竟是功德圓滿了!她一直期望這樣,不是嗎?她一直期望他們兩個「好」,為什麼現在心中會這樣刺痛呢?她真想避出去,真想馬上離開,卻又怕太露痕跡了。她走到可慧的床腳,勉強想擠出一個笑容,但是,她失敗了。倒是可慧,經過幾秒鐘的羞澀後,就落落大方的笑了起來:
  「糟糕,給你們當場抓到了!」她伸伸舌頭,又是一臉天真調皮相。高寒不安的咳了一聲。翠薇笑著瞪了他一眼。
  「高寒,」翠薇從上到下的看他,笑意更深了,丈母娘看女婿,怎麼看怎麼順眼。「你來了多久了?」
  「吃過午飯就來了。」高寒有些狼狽,比狼狽更多的,是種複雜的痛苦。他偷眼看盼雲,她已經避到屋子一隅,在那兒研究牆上的一幅現代畫。他再看看翠薇和床上的可慧。
  「我要先走一步了。」他說:「我還有課。」
  「幾點下課?」可慧問。
  「大概五點半。」「你要來喲,我等你。」
  他點點頭,再看盼雲,盼雲背對著他。他咬緊牙關,心裡像有個蟲子在啃嚙他的心臟,快把他的心臟啃光了。他毅然一甩頭,高寒呵高寒,你只能在她們兩個裡要一個!事已至此,夫復何言?他走出了病房。
  一走出病房,他就覺得腳發軟了,穿過走廊,他不自禁的在牆上靠了一下。眼前閃過的,是盼雲那受傷而痛楚的眸子,那瘦瘦弱弱的背影,那勉強維持的尊嚴……受傷,是的,她受傷了。因為他吻可慧而受傷了,這意味著什麼?老天,她在愛他的,她是愛他的!老天!我們在做什麼?老天!
  他在醫院門口候診室中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把腦袋埋在手心中,手指插在頭髮裡,他拚命的扯著頭髮,心裡有一萬個聲音,同時吶喊起來:「盼雲!盼雲!盼雲!盼雲!」
  他呻吟著,把腦袋一直埋到膝蓋上去。他旁邊有個少婦帶著一個孩子在候診,他聽到那孩子說:
  「媽媽,你看,瘋子!瘋子!」
  他抬起頭來,去看那孩子,那母親慌忙把孩子拉到懷裡去,他對孩子咧咧嘴,露露牙齒,孩子的頭躲到母親衣服裡面去了。他茫然的站起身來,雙手插在夾克口袋裡,走出醫院的大門,迎面,是秋天的風,冷而蕭颯。
  他沒有離開醫院很遠,就站在那醫院門口,他用背貼著圍牆,靜靜的站著,靜靜的等待著。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固執的不看表,只是那樣站著,像一張壁紙,眼睛直直的注視著醫院門口。有人進去,有人出來,那孩子牽著母親的手也出來了:
  「媽媽,瘋子!瘋子!」孩子又喊。
  那母親悄悄偷看他一眼,一把蒙住孩子的嘴,抱著孩子急慌慌的逃走了。他扯了扯頭髮,覺得自己真的快發瘋了。
  終於,盼雲走出了醫院的大門。他飛快的閃了過去,攔在她的面前。盼雲抬眼看他,他們兩人對視著,誰都沒有說話。好一會兒,他們只是這樣相對而視,好像整個世界都消失了,都不存在了。然後,高寒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抗拒,很順從的讓他握著,他伸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我們找個地方去坐坐?」他說。
  她點點頭,從來,她沒有這樣順從過他。
  上了計程車,他開始回復了一些理智,開始又能思想了。他把她的手握得緊緊的,生怕她打開另一扇門跑掉,但是,她坐在那兒不動,有種奇異的沉靜,有種令人心酸的柔順。
  「去哪兒?」司機回頭問。
  「去——」他猶豫著,忽然想起了那個老地方,那座蓮花池。「去青年公園!」青年公園別來無恙,依然是空蕩蕩的沒有幾個遊人,依然是疏落的林木,依然平疇綠野,依然是彎曲的蓮池,蓮池邊,依然豎著那棵大樹,大樹下,也依然是那張孤獨的椅子。
  他帶著她走到樹下,望著那蓮池,那老樹橫枝,兩人都在回想著那天落進蓮池的情景。事實上,事情發生並沒有多久,但是,這之間經歷過太多事情,竟使他們有恍如隔世之感。盼雲的眼光終於從蓮池上移過來,落在高寒臉上了。
  他們彼此對視著,那樣深深的、苦苦的、切切的對視著。高寒第一次在盼雲眼裡讀出那麼深厚的感情,那麼濃摯的感情,那麼沒有保留的感情……他立即擁她入懷,她絲毫也沒有抗拒,緊緊的抱住他的腰,他們的嘴唇貼住了。
  這是一個炙熱、纏綿,充滿煎熬、痛楚與悲苦的吻。他們彼此奉獻,彼此需索,彼此慰藉著彼此,彼此渴求著彼此……千言萬語,萬語千言……都要借這一吻來傳達,他們的吻攪熱了空氣。終於,他抬起頭來,帶著不信任的表情,去察看她的眼睛。又帶著猝然的酸楚,把她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胸前。
  「哦,盼雲,」他低語:「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盼雲!」
  她的面頰貼著他那個獅身人面像,石雕被她的面頰烤熱了。她的手仍然緊抱著他的腰,她用全身心在感應這片刻的相愛與相聚。「你已經做對了。」她低聲說。
  「什麼做對了?」他追問:「對她做對了?還是對你做對了?」
  「對她!」她仰起頭來,盯著他了:「高寒,你跟我一樣清楚,在她失去記憶以後,我們再也不能刺激她了。我認識一個心理科醫生,我去問過他,他說,如果是種最悲切的記憶,失去了是最幸福的,如果喚醒這記憶,很可能導致她瘋狂。」
  「你有沒有想過,」高寒仍然懷抱著她,苦惱的凝視著她:「她有一天,說不定會恢復記憶,想起杏林那一幕,那時,她會無地自容。」盼雲顫慄了一下。「高寒,永遠不要讓她恢復記憶!」
  「這不在我能控制的範圍之內吧?」
  「在你能控制的範圍之內!」盼雲有力的說:「只要你愛她,全心全意的愛她,不給她絲毫懷疑的地方,不給她任何需要回憶的因素……那麼,她就根本不會再去想,心理醫生說,這種失憶症可能是終身的,除非你再去刺激它,它就不會醒覺。」
  「別忘了,我也學醫,我也念過心理學,這件事很危險,失憶症隨時可能恢復!」「不會,不會!」盼雲堅定的搖頭:「只要你真心真意去愛她!」他的手緊箍了她一下。
  「你『真心真意』希望我『真心真意』愛她嗎?」他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問。她凝視著他,眼中盛滿了坦白的痛楚。
  「高寒!」她慘然低呼:「我們都無法選擇了!都無法選擇了!」「為什麼?」「你跟我一樣清楚為什麼,你不能再殺她一次!我們都不能再殺她一次!你做不出來了,永遠做不出來了!」
  是的,他做不出來了!當可慧生死未卜的時候,他只希望時間倒流,讓一切沒發生過,如今,時間真的倒流了。他再也不能把第一次的錯誤重犯!而且,如果現在再提出來,那是真的會徹徹底底的殺了可慧了。想到這兒,他就忍不住週身顫抖。「高寒,去愛她!」盼雲溫柔的說:「你會發現愛她並不困難。事實上,今天你已經去『愛』了,你吻了她,那並不困難,是不是?」他盯著她。「你吃醋嗎?」他直率的問。
  「是的。」她真摯的回答。
  「也痛苦嗎?」「是的。」他一下子又把她擁得緊緊的。在她耳邊飛快的說:
  「我們逃走吧!盼雲。什麼都不要管,我們逃走吧,逃到沒有人的地方去!」「不要說孩子話。」她有些哽咽。「這太不實際了。我們沒地方可逃。責任、家庭、學業……你還有太多的包袱。人活著就有這些包袱,我們都不能逃。如果真能逃走,也沒矛盾和痛苦了,反正,結論是一樣,你要再殺可慧一次。你做不出來,我也做不出來!」他把面頰埋進她耳邊的長髮中,他吻著她的耳垂,吻著她那細細的髮絲,他的眼眶潮濕,聲音瘖啞:
  「那麼,你肯答應我一個要求嗎?你肯拋開禮教和道德的枷鎖嗎?」「不,不能。」她咬咬嘴唇。「我知道你的意思,坦白說,不能。並不僅僅是道德和禮教,還有良心問題,我不能——
  欺騙可慧。我也不能冒這個險,喚醒她記憶的危險!」
  「我們現在算不算欺騙可慧呢?」
  她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
  「算。」她低語。「所以,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單獨見面,以後,我再也不單獨見你了。」
  他往樹上一靠,腦袋在樹幹上撞了一下,他下意識的揉揉頭髮,眼光死死的注視著盼雲的臉。他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種近乎悲壯的堅決,這使他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都破碎了。然後,他體會出來,這幾乎是一次訣別的會面,所以她那麼柔順,所以她那麼甜蜜,所以她那麼坦白,……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他盯著她,她也盯著他,兩人都看出對方的思想和感情。「不。」他機械化的說。
  「是的。」她悄聲應著。
  「不!」他加大了聲音。
  「是的。」她仍然悲壯而堅定。
  「不!」他大聲狂喊了。「不!不!不!……」
  她一下子撲過來,抱住了他,緊緊的貼住他,把遍是淚痕的面頰貼在他胸前,他用手摸索她的臉,摸到了一手的潮濕。他掙扎著低下頭去,掙扎著吻她的面頰,吻她的淚,掙扎著喃喃的說:「怎麼樣才能停止愛你?怎麼樣才能停止愛你?你告訴我,怎麼樣才能停止愛你?」「高寒,」她低聲飲泣。「我們沒有碰對時間,早三年相遇,或者晚三年相遇,可能都是另一種局面,現在,我們面前只有一條路可走——高寒,你有多少話要對我說,今天一次說完,你有多少感情要給我,今天一次給我,分手後,你就再也不是我的了。」他推開她,看她。「看樣子,我們是真的要分手?」
  她點點頭。他忽然笑了。轉過身子,他笑著用額角抵住樹幹。「知道嗎?盼雲,我們一共只單獨見過三次面,第一次在狗店門口買狗,我糊里糊塗的讓機會從手中溜走。第二次就在這兒,你把我推進蓮花池,鬧了個不歡而散。第三次就是今天,你和我談到從此分手……哈哈!盼雲,這故事不好,寫下來都沒人能相信,我們連『相聚』都談不上,就要談『分手』!哈哈,這故事實在不好!即使你喜歡的那支歌,也先要『聚也依依』,才能『散也依依』呀!怎麼會殘忍到讓我剛剛證實你的感情,就要面對離別……」
  她從他身後緊抱了他一下,把面頰在他背上貼了貼,然後,她轉過身子,就放開腳步,預備跑走了。
  他飛快的回過頭來。「站住!」他喊。她站住了,淒然的抬頭看他。
  他面色慘白,眼珠卻是充血的。他一步一步的走近她身邊,望著她。他的聲音低沉而理性了:
  「我沒有權利再糾纏你,沒有權利再加重你的煩惱。如果愛一個人會這麼痛苦,我真希望人類都沒有感情!」他頓了頓。「你是對的,我不能同時要兩個女人,除非我們都能狠心讓可慧再死一次,否則,我和你沒有未來。」他咬住嘴唇,他的嘴唇毫無血色,低下頭去,他取下了自己脖子上那獅身人面像,掛到她的脖子上去,拉開她的衣領,他讓那獅身人面像落到她胸前,貼肉墜著。整理好她的衣服,他繼續說:「知道埃及人已經解散了嗎?這是我最珍愛的飾物,我把它送給你。為了你,從此,我發誓不再唱歌!我生命裡再也沒有歌了。可是,盼雲,答覆我最後一個問題……」
  她等待著。「即使我和可慧結了婚,我們還是會見面的,是不是?」他問:「如果我們見到面,你認為我能裝得若無其事嗎?假如我不小心,洩漏了我內心的感情,又怎麼辦?」
  她看了他片刻。「你不會洩漏的。」她啞聲說。
  「我不像你這樣有把握。」
  她深深看他,默然片刻。
  「你不會洩漏的。」她再重複了一句:「因為,我會想辦法讓你不洩漏!」再看了他一眼,她咬緊牙關,毅然的一甩頭,掉轉身子,往公園門口走去。他本能的向前傾了傾,似乎要拉住她,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公園的小徑上,消失在那綠野疏林中,消失在那暮色蒼茫裡。他退後了一步,仰靠在身後的大樹上,他抬眼看天,有幾片灰暗的雲在緩緩的移動。他腦中,沉甸甸的、苦澀澀的浮起了幾個句子:
  
  「也曾問流水的消息,也曾問白雲的去處,
  問不清,問不清的是愛的情緒,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6:34

第11節  

  可慧終於出院了。深夜,盼雲獨自待在臥室裡。回憶著可慧出院回家的一幕。可慧,那活潑愛動的可慧,那天真任性的可慧,雖然腳上還綁著石膏,雖然她不能走路,她仍然弄了副枴杖,在室內跳來跳去,跳得奶奶心驚膽戰,生怕她摔倒。跳得翠薇亦步亦趨,在旁邊大呼小叫。只有文牧,冷靜的坐在沙發裡看著,一面笑著說:「讓她跳吧!在醫院裡待了二十天,虧她忍受下來!現在,讓她跳吧!反正有個准醫生,隨時會照顧她!」
  「也不能因為有高寒,就讓她摔跤呀!」翠薇嚷著:「何況,我看高寒也不會接骨!」「他雖然不會接骨,」文牧說:「他是心臟科的專家!咱們可慧那小心眼裡的疑難雜症,他都會治!」
  「爸爸!」可慧撒賴的叫。
  滿屋子笑聲,高寒也跟著大家笑。盼雲不能不笑,她的眼光始終沒有和高寒接觸。
  「高寒,」文牧拍了拍高寒的肩。「你說說看,你是不是專治可慧心臟上的疑難雜症!」「我看,可慧的心臟健康得很,」奶奶插了句嘴:「倒是高寒的心臟有些問題。」「怎麼?怎麼?」可慧天真的問,一直問到奶奶眼睛前面去。「你怎麼知道?他的心臟怎樣?」
  「有些發黑。」文牧接口。「如果不發黑,怎麼會騙到我女兒呢!」「爸爸!」屋子裡又一片笑聲,高寒不經心似的走過去,和那正在給大家倒茶的盼雲碰撞了一下,他很快的看她一眼,她若無其事,面無表情的往廚房走去。
  「我看,」高寒開了口:「發黑倒沒發黑,有些破洞是真的。」
  「怎麼?怎麼?」可慧又聽不懂了。「怎麼會有破洞呢?什麼意思?」「你撞車的時候,」高寒輕哼著:「我一嚇,膽也嚇破了,心也嚇破了,到現在還沒修好。」
  「哼!」可慧笑得又甜蜜又得意,面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她跳呀跳的跳到父親面前去,瞪圓了眼珠子,鼓著腮幫子。「爸,這個人油嘴滑舌,很靠不住,哦?」
  「是靠不住,」文牧說:「你別靠過去,就成了!」
  「哎呀!」可慧大喊:「爸!你今天怎麼啦!」
  全家都笑成了一團。可慧一邊笑,一邊又發現鋼琴了,又發現丟在牆角的吉他了,她叫著說:
  「吉他!鋼琴!噢,高寒,我好久沒聽到你唱歌了,你唱一支歌給我聽,好嗎?小嬸嬸,拜託拜託,你彈鋼琴好嗎?我在醫院裡悶得快發瘋了!高寒,彈吉他嘛!彈嘛!小嬸嬸,你也彈琴嘛!」盼雲怔在那兒。忽然聽到高寒說:
  「好,你要聽什麼歌?」
  「隨便什麼。」「等我先喝口茶,好嗎?」
  高寒說著,拿了茶杯到餐廳去倒開水。只聽到「噹啷」一聲,不知怎的,高寒把一瓶滾開水都傾倒在手上。他跳起腳來,疼得哇哇大叫:「哎喲!燙死了!」「你怎麼搞的?」可慧又急又心疼,拄著枴杖就跳了過去。「燙傷沒有?燙傷沒有?」她抓起他的手來,立刻就喊:「糟糕,很嚴重呢!又紅又腫起來了,當心,一定會起水泡。你呀!你——真不小心,倒杯茶都不會。何媽!何媽!面速力達母!……」整個客廳中一陣混亂。盼雲趁這陣混亂就溜上了樓。高寒什麼時候離開的,她不知道,她卻深深知道一件事,為了避免唱這支歌,他不惜用苦肉計。當時,她正站在熱水瓶旁邊,她親眼看到他怎樣故意把剛沖的熱水倒翻在自己手上。再也不唱歌了,難道真的他從此再也不唱歌了?她從衣領中拉出那獅身人面像,把嘴唇貼在那石像上。不行!她腦中飛快的想著:日子不能這樣過下去。再這樣下去,她和高寒都會瘋掉!她從床上坐了起來,在臥室中踱著步子,忽然想起「家」來了。想起倩雲,想起爸爸媽媽,想起倩雲對她說過的話:「爸爸媽媽到底是親生父母,不會嫌你……」
  是的,該回去了。做了三年鐘家的兒媳婦,換得了一顆滿目瘡痍的心。該回去了。但是,怎麼對鐘家說呢?怎麼對可慧說呢?鐘家由上到下,老的小的,都沒有任何人對不起她呀!可是……不管怎樣,鐘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今天下午,如果她不在場,或者高寒會唱歌的,不是嗎?她在場,高寒是寧死也不會唱了。她該走了,讓高寒好好的、專心的去愛可慧,讓這一切都結束……
  她從床底拖出了箱子,打開壁櫥。她把自己的衣物放進箱子裡。然後,她想起來,她該打個電話回家去。她看看手錶,十一點多鐘了。她房間裡沒有電話,本來要裝分機的,文樵去了,她也無心裝分機了。現在她必須下樓去打。側耳傾聽,整棟房子靜悄悄,大家都睡了,可慧把每個人都鬧得筋疲力竭了。她輕悄悄的溜出了房間,客廳裡暗沉沉的。只在樓梯拐角亮著一盞小燈。她赤著腳,走下樓梯,半摸索著,找到了茶几和電話,坐下來,她也不開燈,就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撥著電話,她知道:樓上只有文牧夫婦房間裡有分機,她希望撥號的叮鈴聲不要吵醒他們。
  接電話的是倩雲。她顯然還沒睡。
  「喂,姐,」她詫異的說:「有什麼事嗎?你怎麼這麼晚打電話來?聽說可慧出了車禍,你幫我向她說一聲,我忙著寫畢業論文,也沒去看她,她好了嗎?」
  「是的,今天出院了。」
  「噢,我知道她不會有事的,」倩雲咭咭呱呱的。「她的長相就是一股有福氣的樣子,不會有事的。喂,姐,她是不是在和高寒談戀愛?」天!不要談高寒。她抽了口氣:
  「倩雲,」她打斷了她。「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我明天回去。」「上午嗎?我有課。你回家看媽媽爸爸嗎?你是該回來一趟了……」「不不,倩雲。我並不是回家一趟,我是準備搬回家住了。長期回家了。你明天早上跟媽說一聲……」
  「搬回家住?」倩雲叫了起來,敏感的問:「發生了什麼事?你和鐘家鬧彆扭了?……」
  「不是。你不要亂猜。是因為……想通了。你不是一直要我回家住嗎?你——不歡迎我回家住嗎?」
  「怎麼會?太好了!姐,你能想通真太好了!我明天不上課了,請半天假來接你!」
  「算了,倩雲。我自己會回來,你別請假,我又沒有什麼東西,一口箱子而已,叫輛車就回來了。」
  「你確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嗎?」倩雲懷疑的問。「老實說,我不太相信你是單純的想通了。鐘家怎麼說呢?」
  「我還沒告訴他們!」「姐,」倩雲遲疑了。「你很好吧?」
  「我很好,真的。總之,明天就見面了,有什麼話,我們明天再說!」輕輕的掛斷了電話,她在黑暗中坐著,心裡湧塞著一股難言的苦澀。半晌,她站起身來,正預備走開,客廳裡的一盞台燈突然亮了起來,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文牧正坐在客廳一角,靜靜的看著她。
  「噢,」她驚慌的說:「你怎麼還沒睡?」
  「坐在這兒想一些事,」文牧說,眼光緊盯著她的胸口,她隨著他的視線低頭一看,那獅身人面像正垂在睡衣外面,她慌忙把它藏進衣領裡去。文牧抬眼看著她的眼睛,低聲說:「所以你要回去?」她輕輕的蹙起眉頭,沒說話。
  「盼雲,」文牧燃起了一支煙,走過來,把一隻手壓在她肩上。「我知道的,我都看在眼裡,我想,不止我知道,媽也有些明白。」她仍然不說話。「請你原諒我,盼雲,」他溫柔的說:「天下的父母都很自私,可慧是個感情非常強烈的孩子,我不要她受傷。我一直怕她受傷。」她背脊挺了挺,仍然不說話。
  「你心裡在罵我,」他低語:「你有種無言的反抗精神。唉,盼雲,相信我,我並不希望家裡發生這種事。剛剛我坐在黑暗裡,我就是在想你的問題。我不願可慧受傷,但是,我們全家都在讓你受傷。」她還是不說話。「怎麼?」他歎了口氣:「恨我們?」
  她望著他,搖搖頭。「我不恨任何人,」她幽幽的說:「而且,我很感激你,自從文樵死後,你最照顧我。現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既然你已經發現我要回去了。」「什麼事?」「幫助他們兩個,尤其是——高寒。給他時間,不要逼迫他,不要明諷暗刺,給他時間。幫助他,他真的需要幫助。」她嚥住了,兩滴淚珠從眼眶裡奪眶而出,沿著面頰滾落。
  「哦,盼雲!」文牧輕喊。從口袋裡掏出了手帕,他激動的去擦拭她的面頰。「我多虛偽!多自私!多殘忍!我們實在無權讓你這樣痛苦!你並不欠鐘家什麼,你又這麼年輕,如果能有個新開始,比什麼都好……」
  「不,不,不要說了!」她啜泣著,憋了一整天的淚水忽然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他慌忙扶住她,急促而低聲的說:「別哭,請你別哭!」她把面頰埋在他肩頭,他擁著她,輕拍著她的背脊。在這一刻,她對文牧有一種親切的,半像父親,半像兄長的感情。事實上,在鐘家三年,她深深體會到文牧對她那種無言的照顧,也深深體會到,只有文牧比較瞭解她內心深處的感觸和哀愁。現在,高寒的事在兩人間一說破,她就恨不能對他放聲一哭了。因為,她不能對任何人說,不能對任何人哭。
  他不停的拍撫她,急切的想止住她的眼淚,卻苦於無言安慰,苦於必須扮演自己的角色,一個保護幼雛的老鳥,他恨自己的虛偽和自私,恨自己和全家加在她身上的痛苦,甚至,恨那早逝的文樵!……有妻如此,怎捨得魂歸天國!他恨這一切。恨這一切加起來的結果——盼雲。一個孤獨無依,不知該何去何從的女人!
  忽然間,他們聽到樓梯頂有一聲輕響,接著,客廳裡燈火通明,有人打開了客廳中央的大燈。然後,是可慧尖銳的驚呼聲:「爸爸!小嬸嬸,你們在做什麼?」
  他們抬起頭來,可慧正拄著枴杖,站在樓梯的頂端,睜大眼睛對他們望著,好像他們是一對妖怪。盼雲驚跳起來,忽然發現自己的失態,文牧也慌忙推開盼雲。但是,遲了,都遲了。可慧的喊聲已驚醒了全屋子的人,翠薇衝到樓梯口一看,就開始歇斯底里起來:
  「文牧!」她尖叫。「你這個混蛋!你下流!你卑鄙!你……你……」她開始高聲呼喊:「媽!媽!媽!你看見沒有?你看見沒有?我早就懷疑了!我早就發現他們兩個眉來眼去!守寡!守寡!這是什麼時代了?還有人年紀輕輕的留在鐘家守寡……」「翠薇!」文牧低吼著:「事情沒鬧清楚,你不要亂吼亂叫!」
  翠薇穿著睡衣直衝下樓,抓住了文牧的衣領。
  「你還要怎樣才算清楚?你說!我知道,盼雲一進鐘家的門我就知道,你喜歡她,你一直喜歡她,你敢不承認嗎?」
  「是的,我是喜歡她!」文牧火了,用力推開翠薇:「我喜歡她比你有思想,喜歡她比你懂感情,喜歡她沉靜溫柔,逆來順受……喜歡她懂得犧牲,同情她承受了所有平常人不能承受的痛苦……」「文牧!」奶奶也扶著樓梯,顫巍巍的走了下來,指著文牧的鼻子說:「你瘋了是不是?你還不住口!大吼大叫幹什麼?想製造醜聞嗎?」
  盼雲跌坐在沙發裡,忽然間,她覺得這一切可笑極了,覺得自己簡直在一個鬧劇之中,覺得連解釋都不屑於去解釋,而且,覺得又疲倦又乏力又懶洋洋的。她居然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把臉藏到衣袖裡去。
  「你笑?你還笑得出來?」翠薇搖撼著她。「你怎麼笑得出來?你怎麼笑得出來?」她繼續笑。怎麼笑得出來?因為這是一個鬧劇,一個天大的鬧劇!守寡的弟婦和哥哥相愛,這是現成的電影題材!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媽!放開她!」她聽到可慧的聲音,抬起頭來,她看到可慧一跳一跳的跳了過來,大眼睛裡蓄滿了淚水。「媽!請你不要這樣!小嬸嬸已經快要暈倒了!」
  盼雲望著可慧,又笑了起來。
  「可慧,」她終於開了口,邊笑邊說:「我並沒有要暈倒,人的意志力非常奇怪,暈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十個暈倒的人有九個在裝腔,我還沒有那麼脆弱。你放心,我並沒有暈倒!」可慧癡癡的看著她,眼淚在眼眶中旋轉。
  「你為什麼一直笑?」她呆呆的問,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像要試試她有沒有變成瞎子。然後,她又跳著走近她,仔細看看她,回頭對奶奶說:「奶奶,她有些不對頭,你們不要再說她了!」「放心!」盼雲從沙發裡站了起來,想掠過這些人,走到樓上去。「我很好,我並沒有瘋!」
  「你很好!」翠薇的一腔怒火,如野火燎原般一發而不可止,她衝了過去,抓住盼雲的胳膊,就給了她一陣昏天黑地的亂搖。「你這個無恥的、下流的東西!你居然說你很好!你是很好,你拆散別人的家庭,勾引別人的丈夫……你!你這個小寡婦……」「翠薇!」奶奶厲聲喊:「住口!你在說些什麼?注意你的風度!」「媽,你罵我嗎?」翠薇問:「你不罵她而罵我嗎?發生了這種事情,每個做太太的都該維持風度,是不是?當丈夫有外遇的時候……」「翠薇,」文牧過來抓住了她。「你最好少胡說八道!你未免太糊塗了!是非好歹,你完全分不清楚,你根本——」他大叫:「莫名其妙!」「我是莫名其妙,」翠薇仰著下巴。「我說錯了,你這是『內遇』而不是『外遇』!」
  盼雲有些驚訝的看她,又想笑了!難得,翠薇也有一些機智和幽默感。她理了理頭髮,她的頭髮已被翠薇搖得亂七八糟。而且,很要命,她真的已開始發暈了。伸出手來,她作了個要大家安靜的手勢,說:
  「不要吵了,我本來想明天和你們好好告別!看樣子,我無法等到明天!事實上,我的箱子都已經收拾好了,你們等在這兒,我上樓去拿了箱子,馬上就走!抱歉,」她望著奶奶:「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和你們分開,說實話,你們都很好,真的很好!奶奶,」這是第一次,她改口不叫奶奶為媽,而跟著可慧稱呼。「謝謝你愛護了我這麼多年,我或者有很不周到的地方,但是,還不至於讓你們家出家醜!您放心,奶奶。」
  她不再看屋內其他的人,就轉身上樓去拿箱子。全房間沒有一個人再說話,也沒有人攔阻她。她上了樓,胡亂的把箱子扣好,換掉了睡衣。再抱起地毯上的尼尼,拎著箱子下樓,發現全屋子的人仍然呆在那兒,好像被催眠了似的。她往門口走去,回頭再看了一眼。
  「再見!」她說。「等一會兒!」可慧叫,撲了過來,由於撲得太急,又沒注意自己的腳傷,她一跤就摔了下去。文牧本能的扶住了她,她呻吟著,爬起來,完全不顧自己的傷痛,她半跳半爬的跑過去,拉住了盼雲的衣襟,盼雲回頭看她,她滿臉淚痕狼藉。「小嬸嬸,」她抽噎著說:「不管你做了什麼,或沒有做什麼,我都抱歉。我沒有安心要大叫,我只是餓了,想下樓找東西吃……」「不用解釋,」她平靜的說,箱子放在腳邊,尼尼在她懷中發抖,她用手指憐惜的抹去可慧頰上的淚痕。「不用解釋!我沒有怪你!」「可是,我怪我自己!」她恨恨的說,掉著眼淚。「我害你這樣子離開,不不,」她急急的說:「你不要走,小嬸嬸,你不要走!」「可慧!」翠薇厲聲喊。
  「放心!」盼雲抬頭對翠薇笑了笑。「我不會為可慧這幾句話就留下,這屋裡,」她四面張望,連何媽都被驚醒了,躲在廚房門口偷看。「似乎沒有什麼力量再讓我留下了。」她再看可慧,可慧那含淚的眼睛,那歉疚的神情,那依依不捨的模樣,以及那份說不出口的焦灼……都引起她內心僅餘的一抹依戀。她用手輕撫著她的面頰,她低低的說:「別哭,可慧,我走了,只有對你好。以後——要活得快快樂樂的,你——
  一直那麼好,不止自己充滿活力,還把活力散播給周圍每一個人。可慧,堅強一點,你這麼善良,我相信你會掌握住你的幸福。」可慧仍然死命攥住她的衣襟,由於母親在場,她苦於無法說話,她喉中哽塞著,眼睛癡癡的看著盼雲,手指攥得牢牢的。盼雲用手掰開她的手指,對她安慰的低語:
  「傻孩子,又不是生離死別,怎麼這樣想不通呢?你只要想我,需要我,隨時打電話給我!」
  可慧悄悄點頭,無可奈何的放開了手。
  盼雲拎起箱子,聽到奶奶在叫:
  「文牧,去給盼雲叫輛車!送她出去!」
  怎麼?還派文牧工作啊?盼雲回頭看了奶奶一眼,奶奶那白髮的頭很尊嚴的昂著,那老眼並不昏花。她和奶奶很快的交換了一個注視,心裡有幾分明白,奶奶並不昏庸,奶奶也不老邁,但是,奶奶很精明很果斷,很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家庭。她走出了大門,花園裡,一棵芭蕉樹被風吹得簌簌瑟瑟響。天上有幾顆寥寥落落的寒星。風撲面而來,已帶著深秋的涼意,她本能的瑟縮了一下,怎麼天氣一下子就變冷了?穿過花園,打開大門,文牧始終一語不發,到了門外,她很快的攔到一輛計程車。「盼雲,」他急促的說:「抱歉。」
  她打開車門,很快的上了車,仍然沒有再說話。車子駛向黑夜的街頭,她望著車窗外面,雙手緊抱著尼尼,到這時,才隱隱感到那種深夜裡被放逐的滋味。放逐!是的,她已經被婚姻、愛情、家庭……統統放逐了。她把面頰又習慣性的深埋在尼尼的長毛中。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6:56

第12節

  高寒第二天晚上,就知道盼雲搬出鐘家了。
  在鐘家的客廳裡,只有可慧和高寒兩個。大家都很識相,高寒一來,全家都避開了。可慧膩在高寒懷裡,腦袋半枕著高寒的膝,小臉蛋上一副慘兮兮的模樣。她已經把經過情形很簡單的告訴了高寒,再加上了她自己的自怨自艾和懊惱。
  「我真不懂,我開門關門,跳呀跳的跑出來,聲音夠大了,他們怎麼會聽不到?我也不好,明明聽到有人在哭,我還去開燈,弄得全家天翻地覆,雞犬不寧。小嬸嬸走了,媽媽哭了一夜,到現在也不跟爸爸說話,奶奶也生氣……哎,」她轉了轉眼珠,看著高寒:「你猜怎麼,奶奶並不怪爸爸,天下的母親好自私呵,兒子總是自己的好,她反而罵媽媽不懂事,不瞭解男人,不會拴住丈夫……氣得媽媽哭得死去活來!」
  高寒愕然的聽著這一切,腦子裡昏昏然的像被澆了一鍋燒熱的蠟,把所有的思想都燙傷了而且凝固了。好半天,他根本弄不清可慧在說些什麼,然後,他懂了。坐在那兒,他雙手撐著下巴,苦苦思索,苦苦回憶,苦苦分析……他不動也不說話。可慧卻仍然在唉聲歎氣。
  「其實,也不能怪小嬸嬸,她和我小叔的感情那麼好,結婚兩個月小叔就死了,那時,小嬸嬸才二十一歲,我爸當時就說:她等於還是個孩子!我想,我爸一開始就喜歡她!其實,一個男人要愛上小嬸嬸是很自然的啊,你說是不是?她那麼美,那麼年輕,那麼憂憂鬱郁文文弱弱的。又會彈鋼琴,又很有才氣……哎!你知道嗎?我同情爸爸和小嬸嬸。怪不得,這些日子來,我總覺得小嬸嬸有心事,總覺得她好不對勁,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高寒瞪著可慧。「你爸怎麼說?」他悶聲問。
  「爸爸呀!」可慧搖搖頭。「他當時就對媽又吼又叫,說他就是喜歡小嬸嬸,喜歡她有思想有深度懂感情……反正說了一大套。你不瞭解我爸,他不是怕事的人,他很多情,如果把他逼急了,吃虧的還是我媽!」
  高寒磨了磨牙齒:「可是,他還是讓她走了?在深更半夜裡,讓她一個人走了?」可慧看了他一眼,抓起茶几上的一個橘子,她開始剝橘子,一面剝,一面說:「你要他怎麼辦呢?家裡有老的有小的,他總不能跟著小嬸嬸一起走吧?唉!小嬸嬸也很可憐,我看著她出去,心都痛了,說真話,我好喜歡好喜歡她!怎麼想得到她會……她會……唉!」她左歎一聲氣,右歎一聲氣,把剝好的橘子一片一片喂到高寒嘴裡去,她瞅著他,終於甩了一下頭:「高寒,我們不要談這問題了,好不好?我們不要談了。」她抓過他的手來:「好啊,起水泡了!你起碼一個月不能彈吉他!」
  他抽下手來,煩躁的站起身子,在室內兜了一圈。
  「你家有香煙嗎?」他問。
  「香煙?你又不抽煙,要香煙幹什麼?」
  「我想抽一支。」他翻開茶几上的煙盒,拿了一支煙。可慧慌忙取過打火機,幫他打著了火,陪笑的說:
  「你這人粗手粗腳,搞不好打個火,再把手指燒起來,如果你要抽煙,讓我來幫你點火。」
  他燃著了煙,深吸了一口,把煙霧噴出來。可慧稀奇的看著他,叫著說:「你會抽煙!」「會的事多著呢,只是你不知道!」
  「哦?」可慧挑著眉毛。「敢情你在我面前裝正經,你是個偽君子!」「世界上的偽君子也多得很,不止我一個!」
  「噢,」可慧翻了翻眼睛。「你吃了沖菜嗎?」
  「什麼意思?」「沒吃沖菜,怎麼盡沖人呢!看樣子,你今天脾氣大得很,為什麼?」他勉強的笑了,望著可慧。
  「不為什麼。」他低歎著說:「我的脾氣一向就不好,你知道的。」她嬌媚的笑了,用她溫暖的小手去握住他的手。
  「我不會惹你生氣,我盡量不惹你生氣,假若我無意間惹你生氣了,你可以罵我吼我,甚至打我,但是,你不要去愛上別人,永遠不要,好嗎?」
  他盯著她,在她那深情的、專注的、柔媚的眼光和聲音中迷惑了。她用手勾下了他的脖子,又獻上了她那柔軟而甜潤的唇,她舌尖還帶著橘子的香味。
  同一時間,盼雲正躺在家裡的床上,接受楚醫生的治療和打針。楚鴻志是賀太太請來的,是賀家的家庭醫生,事實上,楚鴻志不是內科,而是心理科的大夫。自從文樵去世以後,盼雲每次回娘家,都被賀太太逼著見楚鴻志,逼著吃他的配方,安眠藥、鎮定劑……和深呼吸。
  這次,請楚醫生幾乎是必要的,盼雲自從半夜回家後就變得有些歇斯底里。她總是笑,不停的笑,笑得古怪而淒涼。她整夜沒睡,只是坐在床上發呆和傻笑。賀家兩老都被她弄了個手忙腳亂,賀太太想打電話問鐘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被盼雲嚴詞阻止了,她用手壓著聽筒說:
  「我們和鐘家已經沒有關係了,再也不要打電話過去!再也不要去惹他們!」「但是,」賀太太懊惱而焦灼的說:「一定發生了一些事情,是不是?」「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盼雲呆呆的坐著,呆呆的說,還帶著呆呆的笑。「首先,是文樵死了,然後,是我買了尼尼……尼尼!哦,尼尼!」她忽然驚慌的四面找尋:「尼尼!尼尼呢?」
  「在這兒!」倩雲嚷著,慌忙抱過那正瑟縮在床腳的尼尼,放進她懷裡。那小東西由於不習慣換了環境,在簌簌發抖。盼雲立刻把它緊抱在懷中,用睡袍的下擺包著它,給它取暖。
  「我買了尼尼……」盼雲繼續說,像在做夢。「可慧參加了舞會,然後,可慧有了男朋友,然後,可慧出了車禍,然後,我和文牧被他們抓到了……」
  「你說什麼?」賀太太聽出了要點:「你和文牧怎麼樣?」她心慌慌的問,母性的直覺在提醒她,可能,出了大麻煩了!二十四歲,她才只有二十四歲呀!
  盼雲怔了怔,又笑了起來,笑得把臉藏在尼尼的長毛中。倩雲坐在她身邊,用手環抱住她的肩,輕輕的搖著她,緊緊的追問著:「到底怎麼回事?姐,你不要弄得全家心神不定好不好?」
  「我是個『鬼』,」她笑著說:「我到哪個家庭,哪個家庭就不會安靜!」賀先生看著這一切,簡單的說:
  「去請楚大夫來,她需要一個心理醫生!」
  「不要小題大作!」盼雲收起了笑,正色說:「我並沒有精神錯亂,我只覺得人生的事很可笑。許多時候,我們都在演戲,也不知道演給誰看!」
  「盼雲!」賀太太喊:「你說說清楚,什麼叫你和文牧被抓到了?什麼事被抓到了?」
  盼雲抬起頭來,看著母親,她又笑了。
  「他們以為我和文牧在戀愛,全家鬧了個天翻地覆,緊張得不得了,只好把我遣送回家!」
  「姐,」倩雲緊盯著她,問:「你是不是在和文牧戀愛呢?」
  盼雲大笑起來,把尼尼放在床上,她笑得喘氣。
  「你想呢?」她反問:「很好的小說材料,是不是?寫出來准轟動,只是新聞局會取締!」「姐!」倩雲叫。盼雲不笑了,抬起頭來,她眼光澄澈的看著父母,又看倩雲,她真切的、坦白的、一本正經的說:
  「我沒有。絕沒有和文牧戀愛,這是個誤會,很可笑的一場誤會。所以我一直想笑!」
  賀太太放下心來,立刻,她就生氣了。
  「既然是誤會,他們憑什麼半夜三更把你趕回來?我打電話跟他們評評理去!」盼雲拉住母親的衣服:
  「難道你不準備收留我,還要趕我回鐘家去嗎?」
  「胡說!」賀太太激動的擁抱著盼雲。「你再也不要回鐘家了,永遠不要回去了。」「那麼,還評什麼理?惹什麼閒氣?誤會就讓它誤會吧!我都不生氣,你們氣什麼?」
  於是,賀太太沒打電話。大家都隱忍了下來。但是,盼雲從回家後就沒對勁過,她不吃不喝不睡,坐在床上,一忽兒呆呆的出神,一忽兒又傻傻的笑。問她話,她也回答得清清楚楚,不問她話,她就整天不開口。這使賀家夫婦和倩雲都擔心得不得了。白天,倩雲利用上課的時間,打了個電話到文牧的辦公廳,文牧把晚間發生的誤會說了一遍,當然,說得並不清楚,因為不能扯出高寒,他無法解釋盼雲何以會伏在他懷裡哭泣。倩雲滿腹狐疑的回到家裡,只對母親說:
  「媽,請楚鴻志來吧!不管怎麼回事,姐姐總有點不對勁!」
  於是,楚鴻志來了。於是,盼雲只好接受楚鴻志的治療。說真話,楚鴻志在心理醫生中,是相當有名氣的。他年紀不大,才只有四十歲左右,是留美回來的,在美國,他至今還保留著工作,一年之內,總有好幾個月在國外。他的醫術也很高明,他很能讓病人放鬆自己,也很能讓病人信賴他。盼雲有一次對他說過:
  「你知道嗎?你的工作等於是個神父,那些病人需要發洩,你就坐在一邊聽他們發洩。」
  楚鴻志想了想,笑了。
  「你該說,神父都是很好的心理科醫生,心理科醫生卻絕不是神父!」「為什麼?」「因為——」楚鴻志笑得坦率。「心理科醫生會結婚,神父不能。」盼雲也笑了。在某些時候,盼雲相當欣賞楚鴻志,因為他很有幽默感。楚鴻志有個並不太幸福的家庭,他的太太數年前死於癌症,留下了兩個稚齡的孩子。所以,在文樵剛死的時候,楚鴻志盡心盡意的治療過盼雲,他對她很坦白的說過:「你有的感受,我都能瞭解。以前讀浮生六記,看到沈三白說,奉勸天下夫婦,感情不要太好,以免當一個早走一步的時候,另一個過分痛苦。這種感覺,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能體會!我和我太太之間從沒有愛得死去活來,但是,她走的時候我仍然難過得要命!」
  盼雲肯接受楚鴻志的治療,也因為他不是江湖醫生,他細心,他誠懇,他像個朋友。
  現在,楚鴻志坐在盼雲的床前,他特地支開了倩雲和賀氏夫婦,他注視著盼雲。懇切而真摯的說:
  「說吧!」「說什麼?」她問。「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我想說——」盼雲側著頭想了想。「人生是一場鬧劇。」
  「我同意。」楚鴻志笑著。
  「我想,我無論說什麼你都會同意。」
  「那也不見得。你再說說看!」
  「我說,我並不需要醫生。」
  「對!你需要睡眠、營養、休息、照顧,和愛情。」
  她驚動了,看著他。笑了。
  「可惜,你這個醫生的處方里,很多藥你自己都配不出來!」他也笑了,伸手拍拍她的手。
  「讓我給你打一針,好好的睡一覺,等你睡夠了,休息夠了,精神也好了,我們再細細的討論我的處方里,有哪幾味藥沒配好!現在,最起碼我可以給你配前面三種藥!怎樣?」
  「你要給我打什麼針?有沒有一種針藥名叫『遺忘』,打了就可以把過去所有所有的事,都忘得乾乾淨淨。」
  「你不需要那種針,那會使你變得遲鈍!」
  「對了,我正希望遲鈍!」
  他深深看她,準備著針藥。
  「這管針藥打進去,包管你就會遲鈍!」
  「遲鈍到什麼程度?」「到睡著的程度!」「哈!搞了半天,還是鎮定劑!你不覺得,我很鎮定嗎?不過……」她想了想,捲起衣袖。「打吧!能睡覺也是一種福氣!」他望著她那雪白的手腕,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下隱約可見。她那細瘦的手臂是楚楚可憐的。他給她扎上橡皮管,讓靜脈管突出來,一面把針頭插進去,他一面習慣性的找話題,以免病人感覺出打針的痛楚。
  「你上次告訴我,有個朋友害了『失憶症』,現在,她好了沒有?」「她不會好的,」她很快的說:「我是她,我也不會好。楚大夫,你有沒有希望過失去記憶?」
  「從沒有,我知道如何去面對真實。」
  「你能讓你自己失去記憶嗎?」
  「不能。」「唉!」她歎口氣,搖搖頭。「你也只是個凡人!」
  「本來就是凡人,誰都是凡人!記憶是一樣很好的東西,有時會填補一個人心靈的空虛,有時也會帶來歡樂或痛苦,人不該放棄記憶。」他抽出針頭,揉著她的手腕。微笑漾在他的唇邊。「記得第一次給你打針,你才十五歲,因為和你的英文老師吵架,你罵她是心理變態的老巫婆,她要開除你,你氣得又發抖又哭又跳,你爸爸沒辦法,只好把我找來給你注射鎮定劑。盼雲,你一直是個感情容易激動的孩子,你的問題出在,這些年來,你過分的壓制自己,既不能痛快的哭,又不能痛快的笑!」她眼眶潮濕。「十五歲?你還記得?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她靠在枕頭上,有些昏昏沉沉起來,那藥性發作得非常快。「楚大夫,你明天還來嗎?」「是的!」她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摸尼尼,把尼尼攬在懷中,她昏然欲睡了。囁嚅著,她模模糊糊的說了一句話:
  「幸好你是醫生,否則,我會以為你愛上了我!」
  閉上眼睛,她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又長又久又沉,連夢都沒有。她是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的。睜開眼睛來,她一眼看到倩雲正握著電話聽筒,非常不耐煩的低聲喊著:
  「跟你說了幾百次了,你怎麼又打電話來?高寒,你不能跟我姐姐說話,她病了,打了鎮定劑才睡的!你到底有什麼事?不要再拿你和鐘可慧的事來煩我姐姐,她與鐘家早就沒關係了!什麼?你現在要過來?你馬上要過來?不行,不行……」盼雲完全醒了,睜大眼睛,她看著倩雲。高寒!她有沒有聽錯?是高寒嗎?她支起身子,伸手給倩雲。
  「聽筒給我,我跟他說話!」
  倩雲把聽筒交給她,一面走出房門,一面叮囑著:
  「你別太勞神啊,楚大夫說你需要休息!」
  她接過了聽筒,目送倩雲離開。
  「高寒?」她問。「盼雲!」高寒喊了起來。「這是我第十二個電話!你好嗎?為什麼不能接電話?」「他們給我打了針……」她說:「我睡著了。」
  「打針?你病了?別說了,我掛斷電話馬上到你家來!我們見面再談!」「喂!」她喊,頭腦有些清楚了。「你不能來,不許來!我們都談清楚了的,你說過不再……」
  「說很容易,做很困難!」他說:「尤其,聽到可慧談起前天晚上發生的事以後……」
  「可慧告訴了你?她告訴你什麼?」
  「告訴我,你和她爸爸在一起,被她撞見了。」
  「哦,」她衰弱的低應了一聲。心裡在迅速的轉著念頭,迅速的組織著自己的思想。「你已經知道了?」她低聲說:「你瞧,你並不是唯一的一個!」「少來這一套!」高寒的聲音粗魯野蠻而強烈,充滿了感情,充滿了瞭解,充滿了苦惱。「我一點點都不相信!一絲絲都不相信!因為我太瞭解你!你絕不是同時能愛兩個男人的女人!鐘家如果不是出於誤會,就是出於陷害!我要查明這件事,我告訴你,我要查明白!」
  「別查了!」她更軟弱了。「請你別查了!」
  「那麼,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不想談。」「好,」他頓了頓。「我過來!」
  「不行!」「盼雲!」他叫:「要我從此不見你,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一疊連聲的、低低的、沉沉的說了二十幾個「我做不到」,說得盼雲心都碎了,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高寒,」她憋著氣說:「你是男子漢,不要耍賴。你不要逼我,我們已經都講好了,在青年公園,我們已經把一切都了斷了。如果你繼續逼我,我告訴你……我會……我會……」她咬住嘴唇。「你會怎樣?」他問。「並不是只有可慧會做那件事,」她咬牙說:「如果是我做,我不會允許達不到目的,因為,我家住在第十二層樓!」
  電話那端,高寒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投降。」他急促而窒息的說。「我都聽你,都依你,你要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投降。」
  「那麼,永遠別再打電話給我,永遠別來看我,永遠也不要再來煩我!」她掛斷了電話。倩雲端著牛奶和食物進來了。
  「怎麼回事?高寒找你幹什麼?他不是和鐘可慧打得火熱了嗎?」「是,」她吸吸鼻子。「小兩口吵了架,要我當和事佬。」她撒謊撒得像真的。「你還管他家的事呀!」倩雲瞪大了眼睛。「讓他們去吵!最好吵得屋頂都掀掉!」盼雲望著倩雲,心裡忽然掠過一個想法,如果是倩雲嫁到鐘家呢?看著倩雲那堅定的神態,她知道,如果是倩雲,所有的事都不一樣了!文樵不一定會死,倩雲也決不可能和可慧愛上同一個男孩子,如果真發生了,倩雲也不會從這戰場上撤走。悲劇,是每個人自己的性格造成的。忽然,她覺得自己是有些傻氣的,或者,她該和高寒逃走?或者,她不必去管可慧的死活?或者……她咬咬牙,似乎又看到可慧那攥住自己衣襟的手,那哀哀欲訴的眼神,那含淚的眸子,還有那躺在車輪前的身體……她猛一甩頭,把這卑鄙的念頭甩掉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7:32

第13節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變得很平靜了。
  盼雲住在娘家,幾乎足不出戶。連續兩個月,她都大門不邁,二門不出。有時,倩雲急了,才拉她出去看電影。如果要她逛逛街,她就毫無興致了。她仍然在消沉之中,消沉得像是又回復到三年前,文樵剛死的日子中去了。但是,那時的她是個大刺激後的悲切,現在,她卻平靜得出奇。她對楚大夫說:「以前看屠格涅夫的小說,他有句話說:『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層』,我總是看不懂,不知道怎樣算是沉在河流的底層?現在,我有些明白了,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層。」
  「是什麼意思?」楚大夫問:「我不懂。」
  「我沉在那兒,河流在我身上和四周流過去,是動態的。我呢?我是靜態的,我就沉在那裡,讓周圍的一切移動,我不動。」「是一種蟄伏?」「也是一種淹沒。」楚大夫深深看她一眼,沉思著不再說話。這些日子,楚鴻志成了家裡的常客,幾乎天天來報到。看病已經不重要,他常和盼雲隨便閒談,他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他從不問在鐘家發生過什麼事,從不提任何與鐘家有關的人物。如果她提了,他就聽著。她不提,他也不問。漸漸的,盼雲發現楚大夫的來訪,很可能是父母刻意的安排了。包括倩雲在內,大家都有種默契,楚大夫一來,大家就退出房間,讓他們單獨在一起。盼雲對這種「安排」也是懶洋洋的,無所謂的,反正,她正「沉在河流的底層」。
  這年的冬天特別冷,寒流帶來了陰雨,整日纏綿不斷的飄落著,陰雨和冬天對於心情蕭索的人總是特別有種無形的壓力。盼雲常整日站在窗前,只是看雨。賀家夫婦為了想提起她的興致,特別買了一架新鋼琴,她坐在琴邊,完全彈不成曲調。強迫她彈下去,她會對著琴鍵淚眼凝注。於是,全家都不勉強她做什麼。但,她自己卻在壁櫥裡,找到一支她學生時代用的古箏。拭去了上面的塵垢,她有好些日子沉溺在古箏中。中國的樂器和曲調,彈起來都有種「高山流水」的韻味,涓涓輕湍,溫存平和。她也就陷在這種和穆中。楚大夫很滿意這種轉變,他常坐在她身邊,聽她一彈彈上好幾小時。有次,她問:「我這樣一直彈古箏,你不厭倦嗎?」
  「我覺得很安詳,很平靜。」他深深注視她。「而且,有種緩慢的幸福感,好像,我正陪你沉在河流的底層。有種與世無爭,遠離塵世的感覺,我喜歡這感覺。」
  她心底閃過一縷警惕,他話中的含意使她微微悸動。第一次,她認真的打量楚鴻志。他是個成熟的、穩健的男人,既不像文樵那樣瀟灑漂亮,也不像高寒那樣才華洋溢。他平靜安詳,像一塊穩固的巨石,雖然不璀璨,不發光,不閃亮……卻可以讓人安安靜靜的倚靠著,踏踏實實的倚賴著。她注視他,陷入某種沉思裡。他在她這種朦朧深黝的眼光下有些迷惑,然後,他忽然僕向她,取走了她懷裡的古箏,他握住她的雙手,深沉而懇摯的說:「有沒有想過一個畫面。冬天,窗外下著雪,有個燒得很旺的壁爐,壁爐前,有個男人在看書,兩個孩子躺在地毯上,和一隻長毛的小白狗玩著,女主人坐在一張大沙發中,輕輕的彈弄著古箏。」她的眼光閃了閃。「什麼意思?」她問。「我在美國D·C有一幢小小的屋子,D·C一到冬天就下雪,我們的屋裡有個大壁爐。」他說:「我很少住到那兒去,一來這邊的工作需要我,二來,沒有女主人的家像一支沒有主調的歌,沉悶而乏味。」
  她抬起眼睛來,定定的看他。奇怪這麼些年來,她從沒有注意過身邊這個人。奇怪著他講這話的神情。平靜,誠摯。但是,並不激動,也不熱烈,沒有非達目的不可的堅持,也沒有生死相許的誓言,更沒有愛得要死要活的那種炙熱。這和她瞭解的感情完全不同,和她經歷過的感情也完全不同,這使她困惑了。「你在向我求婚嗎?」她坦率的問。
  「一個提議而已。」他說:「並不急。你可以慢慢的考慮,隨便考慮多久。」「你很容易為你的家找個女主人,是不是?」她說:「為什麼選了我?」他笑了。凝視著她。「並不很容易。」他說:「五年前,你沒有正眼看過我。你那幻想世界裡的人物,我完全不符合。你一直生活在神話裡。」
  「噢!」她輕呼著,訝異著。五年前,難道五年前他就注意過她。「而我呢?」他淡淡的說:「我的眼光也相當高,很難在現實生活中找到理想的人物。男女之間,要彼此瞭解,彼此欣賞,還要——緣分。」「這不像心理醫生所說的!」
  「暫時,請忘記我是心理醫生,只看成一個簡單的男人!好吧?」「你並不簡單。」她深思著:「為什麼在美國?為什麼在D·C?」「我在那兒有聘約,有工作。」他看了她一眼。「最主要的,我要帶你離開台灣,我不想冒險。」
  「冒險?」她驚奇的問:「冒什麼險?」
  「你在這兒有太多回憶,換一個環境,能讓你比較清醒,來面對這個真實的世界。你心靈中有個影像,對你、對我都不好,假若你有決心擺脫這個影像,擺脫你腦中那份浪漫色彩濃厚的愛情觀,我們離開這兒!一個新的開始!一個家庭主婦,雖然平凡,保證幸福。」
  她看他,不說話。如果沒有愛情作基礎,婚姻怎麼會幸福?你是心理醫生,你不知道人類內心的問題有多麼複雜嗎?心中的影像?你指的是誰?文樵?還是高寒?你到底瞭解我多少?居然敢作如此大膽的「提議」?
  他緊握了她一下。「想什麼?想我太冒失,太大膽?」
  「噢!」「這種提議需要勇氣。」他笑笑,放開了她的手,他拍拍她的肩膀。「但是,絕對不是對你的壓力,你可以很輕鬆的說不,放心,說『不』並不會傷害我!」
  「那麼,」她舔舔嘴唇:「你的提議並不出於愛情?你並不是愛上了我?」「愛有很多種,人也有很多種,」他看她,認真的。「不要拿你經歷過的愛情來衡量愛情。你,倩雲,和你的朋友們……多半從小說和電影裡去吸收有關愛情的知識,於是,愛情就變成了神話。盼雲,我很喜歡你,喜歡得願意冒個險來娶你,但是,我並沒有為你瘋狂,失去你,我也不會死掉。」
  「冒個險,你一再提這三個字,為什麼?」
  「因為你的愛情觀和我不一樣,這樣的婚姻本身就很危險,你希望的男人,是可以為你生為你死的那種!」
  「你不是?」「不是。」她凝視他,思索著他的話,看著他的表情。神話?愛情是神話嗎?她已經遭遇過兩次「神話」,帶給她的都只有椎心的痛苦。或者,她該只做個平平凡凡的人了;或者,只有平凡的人才有資格享受幸福。她想得出了神,想得有些糊塗了。
  「不要太快答覆我,」楚鴻志又對她笑笑。「你需要很透徹的考慮,而不是一時的激動。想清楚,你再告訴我,想一年兩年都可以,我並不急。」
  她惶惑的看他,笑了。
  「你是個怪人,」她說:「處理感情的事,你也像在處理文件。」「你舉例並不恰當,」楚鴻志笑得含蓄。「文件也有最速件、速件,和普通的待辦案件。你不是我的文件。」
  她怔著,在這一剎那間,才覺察出一件事,人,確實有很多不同的種類。楚鴻志,實際上是深不可測的!
  有了這次提議以後,盼雲的生活並沒有什麼不同。楚大夫仍然常常來,她也仍然常常坐在那兒彈古箏。他們都不再提這件事,如同這提議根本沒有提出過一樣。盼雲並非沒有考慮過,但是,那椎心的慘痛仍然鮮明,那心底的影像那麼深刻,她決不認為,像自己這樣一個女人,會成為楚大夫的好妻子。她更不認為,幸福的本意就是坐在壁爐前,為一個自己不愛的丈夫彈古箏。這樣,雨季不知不覺的過去了,春天又來了。
  春天仍然不是盼雲的,抱著尼尼,獨坐窗前,她的思緒會跑得好遠好遠。她還是「沉在河流的底層」,固執的沉在那兒,不想浮起來,不想透口氣,也不想去窺探河流上面的世界。然後,有一天晚上,倩雲從外面回家。她走進盼雲屋裡,脫下外套,她很神秘的說:
  「告訴你一件怪事。」「哦?」「好多日子以來,我都覺得我們大廈對面,在那個建了一半的大廈工地上,有個人常常在那兒走來走去,望著我們大廈發呆。我以為是工地上的監工,或者是管理員之類,根本沒注意他。今晚,我悶著頭走路,無意之間,居然和那人撞了一下,我抬頭一看,你猜是誰?」
  「是誰?」盼雲本能的問著,已經開始心慌慌起來了。不要是他!不能是他!「是高寒!」倩雲望著那瞪大眼睛的盼雲。「你忘了嗎?就是鐘可慧的男朋友!」「唔。」她哼了一聲。「我問他在這兒幹什麼?他說:『走路!』你瞧怪不怪!然後,他反問我了一個怪問題,他說:『那個每天往你家跑的醫生是不是在追你呀?』我說:『關你什麼事?』他說:『關係大了!』你瞧,這人不是有些神經病!」
  賀太太端著碗紅棗湯走了進來,這些日子,她就全心全意的忙著調理盼雲。一會兒紅棗湯,一會兒當歸雞,一會兒枸杞子……就希望把盼雲喂胖一點兒。她在屋外就聽到倩雲的說話了,走進屋來,她問:
  「高寒是誰?」「醫學院的同學!」「哈!」賀太太笑著。「八成看上你了!」
  「看上我嗎?」倩雲打鼻子裡哼了一聲。「假若是一年以前的高寒,追追我呢,我還有興趣,現在的高寒,送給我我也不要!」「怎麼呢?」盼雲蹙了一下眉,追問著。「一年以前,他在學校裡的風頭可大了!開一次舞會,誰能和高寒跳一支舞,第二天就可以轟動全校!他能笑能鬧會彈會唱會作曲,弄了個埃及人合唱團,校裡校外都出風頭。他自己也神采飛揚,又高又帥又挺拔!可是,自從他和鐘可慧交上朋友,他就完了!」「怎麼呢?」盼雲再問。
  「他們這段戀愛怎麼談的,你該比我清楚。反正,可慧出了車禍,大家盛傳高寒衣不解帶的服侍,為了可慧,在學校裡一天到晚曠課,是不是呀?」
  「嗯。」盼雲哼了一聲。
  「從此,這個人就變了。合唱團解散了,他歌也不唱了,學校所有活動,他一概不參加。而且,他越來越嬉皮了,頭髮不理,鬍子不剃,穿得拖拖拉拉,人也變得霉起來了,整天無精打采。前兩天碰到高望,他說,他哥哥這學期要當掉了!他爸爸氣得快要發瘋,因為,他們高家的經濟環境並不好,支持兩個兒子念大學並不容易!尤其是醫學院!」
  「哎,」賀太太把紅棗湯遞給盼雲。「這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看,」倩雲自顧自的說:「他們鐘家有點邪門,誰沾上誰倒楣!人家小伍和蘇珮珮談戀愛,雖然也吵吵鬧鬧,可是,兩個人都容光煥發的,誰會像他們這一對,弄得兩個人都霉氣!」「噢,」盼雲一驚。「可慧呢?可慧怎麼樣?」
  「你不知道?」倩雲驚訝的。「她跛了!一隻腳比另外一隻短了兩□,你曉得她多愛漂亮的,她本來活潑得像什麼似的,現在變得也不說話了,常常對著要好的同學就掉眼淚。」
  「哦!」盼雲呆著,一口紅棗湯噎在喉嚨裡,差點嗆著。她望著碗裡的紅棗,不自禁的歎了口氣。
  「好了!」賀太太機警的看了倩雲一眼。「管他們鐘家的事呢?反正與我們沒關係,不要談他們了!」
  但是,談可以不談,想卻不能不想。盼雲又有好幾天神思恍惚。站在窗前,她常下意識的向對面工地了望著。每當看到有那似曾相識的身影,她就止不住心跳不已。是的,談是可以不談,但是,大家都住在台北,人與人的關係實在太難斬斷啊!這天午後,出乎賀家的意料之外,可慧來了!
  賀太太一打開房門,看到是可慧,她就想找藉口關門。但是,盼雲正在客廳裡整理靠墊,一眼就看到了可慧,她立刻熱心的喊了出來:「哦,可慧!」同時,可慧奔了進來,直撲盼雲,眼眶兒紅紅的,聲音啞啞的叫了一聲:「小嬸嬸!」立即,盼雲緊握住可慧的手了。於是,賀太太知道無法阻止她們見面了。盼雲拉著可慧的手,把她一直帶進自己房間裡。一看可慧那紅腫的眼皮,那帶淚的眸子,那瘦削的下巴……和那滿身抖落的憔悴,以及那走路時一跛一跛的樣子……都引起盼雲內心深處的酸楚和同情。活潑的可慧!會笑會鬧的可慧!天真動人的可慧!不知人間憂愁的可慧!怎麼會弄得這麼可憐兮兮的?房門一關起來,可慧的眼淚就出來了。她緊握著盼雲的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好不容易看到親人一樣,她的淚珠撲簌簌的滾落,她抽噎著說:
  「我完了!小嬸嬸,我不想活了!」
  「哦,」盼雲心中一緊,眼前立即閃過可慧縱身飛躍進車海中的鏡頭。她坐下來,把可慧按進自己對面的椅子中,撕了一張化妝紙,她遞給她,可慧立即用化妝紙去按住眼睛,淚水濕透了那薄薄的紙張。「不要急,可慧,」盼雲溫和的說:「有什麼委屈,你告訴我!說出來心裡就會舒服了!什麼事?」
  「你瞧,我跛了,我的腿再也好不了了。」
  「這並不要緊,可慧,很多人身體上的缺陷比你嚴重了一千倍,他們還是照樣活得好好的!而且,你的心智、才華、容貌……都沒有因為你的腿而減少一分原來的美好,是不是?」
  「可是,小嬸嬸,」可慧把遮著眼睛的化妝紙揉成一團,注視著盼雲。她眼中滿含憂愁和恐懼。「我告訴你,高寒會不要我了!」「胡說!」盼雲接口:「他決不是那種男人,他決不會因為你有這麼一點點小缺陷,就停止愛你!這是你自己多心!你太敏感,太在乎這個缺陷,你就開始胡思亂想了。」
  「不,不是胡思亂想。」可慧緊盯著盼雲,恐懼得嘴唇發白。「我告訴你,小嬸嬸,高寒心裡有了別人!」
  盼雲心中猛跳,震動了。難道她恢復了記憶?
  「有了誰?」她問。「我不知道是誰?」她憂愁的說:「我只是感覺得出來,他心裡有了別人!」「哦!」盼雲鬆了一口氣。她並沒有恢復記憶。「那是你的幻想。可慧,你太擔心失去高寒,所以你就有了幻覺。」
  「不,」可慧搖著頭,淚霧迷濛。「他常常對著我發呆,他心神不定。有的時候,我覺得他的人雖然在我身邊,他的心離我好遠好遠,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噢,小嬸嬸!」她苦悶的低喊:「我真希望,我出車禍的時候就死掉了,那時,我是最幸福的,最快樂的!」「不要亂說!」盼雲顫慄了一下。
  「真的。」可慧盯著她。「高寒如果真變心了,我是不要活的!我跟你說,我寧可死掉,也不能失去高寒!我講真話!」
  盼雲又顫慄了,覺得背上冒著涼意。
  「你為什麼認定高寒會變心呢?」她無力的問。
  「我們吵架,昨天晚上,我們吵架了!因為高寒總是不守時,他對我遲到,對學校上課也遲到,他的功課又當掉了!我罵他沒有責任感,說他不夠積極。他居然對我大吼大叫的說:『我是沒有責任感,我是不積極,我甚至不是男子漢,因為如果我是男子漢,我就去追別人了!』哦,小嬸嬸,我好怕,好怕,告訴我怎麼樣可以讓他不變心?我好怕好怕!」
  「不要怕,」她咬咬牙,深吸了口氣。「你不要去記住吵架時候的話,人一生氣,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放心,可慧,他不會對你不負責任的!」「我很懷疑。」可慧打開了手提包,拿出一張縐縐的紙來,對盼雲說:「你看看,這是什麼意思?他現在只要安靜下來,就拿筆在紙上塗這兩句話!他又不要參加大專聯考,寫什麼總統訓詞?」盼雲接過那張紙,打開來,立刻看到高寒那虯勁的筆跡,在整張紙上寫滿了兩句話:
  「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
  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放棄希望!」
  盼雲握著紙,怔著。半晌,她抬眼望著可慧,勉強的說:
  「這不能證明什麼呀?」
  「證明他心裡還有一個女人!」可慧神經質的叫著。伸手握住了盼雲的手腕,揉著,晃著。她求助的、哀切的看著盼雲。「你不懂嗎?我已經把整顆心都給他了!還有什麼『絕不輕言犧牲,絕不放棄希望』的話!這是對另外一個女人而言的!」盼雲悚然而驚,她瞪著可慧。愛情,愛情是什麼?會讓一個小女孩變得如此敏銳,如此纖細?她瞪著可慧,看到的是可慧那茫然無助的神態,那哀哀切切的眼睛,那憔悴瘦削的面頰,那恐懼憂慮的樣子……她的小手神經質的攥著盼雲,那樣不安的蠕動,那樣不安的拉扯……
  「哦!」可慧仰了仰頭,讓淚珠在眼眶裡轉動。「我真想死!我真想死!我真想知道他不要犧牲的是誰?不想放棄的是誰?我真想知道!」盼雲背上的寒意更深了,她打了個寒戰。
  「可慧,」她幽幽的說:「我跟你保證,不會有這個女人!我跟你保證!」她把她的頭攬進懷中。
  於是,五月,盼雲和楚鴻志閃電結婚。婚後,她立刻就和楚鴻志直飛美國。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7:57

第14節

  夏天來了。可慧坐在沙發裡。她的膝上放著兩封信,她已經對這兩封信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小時,一面看,一面沉思,一面轉動著眼珠,不自禁的微笑著。高寒坐在另一張沙發裡,手裡抱著本又厚又重的醫書,拿著鉛筆,在書上勾劃。他這學期要重修兩門功課,他已下定決心,不論心底還有幾千萬種煎熬,也要把書念好。
  客廳中只剩下他們兩個,由於好些日子來,兩人之間有些摩擦,鐘家老一輩的,就更加避開他們,給他們積極製造單獨相處的機會。好半天了,室內都安安靜靜的。終於,高寒耐不住那股沉寂,他抬起頭來望著可慧。可慧還在看那兩封信,她的眼珠又生動又活潑,臉上漾著笑意。什麼信使她這麼開心?使她又恢復了調皮和一些近乎戲謔的神情?他有些驚奇了,放下書本,他問:「你在看誰的信?」「呵!」可慧眼珠大大的轉動了一下,微笑的望著他。「我終於引起你的注意了?」
  原來在使詐!高寒立刻再抱起書本。
  「你繼續看信吧,我不感興趣。」
  「哦,是嗎?」可慧笑著,用手指彈著信紙,自己報了出來。「一封是徐大偉寫來的,他說他軍訓快受完了。馬上有家化工廠聘請他去工作,他說——他還在等我,問我的意思如何?」他抬眼看了她一眼,虛榮,你的名字是女人。
  「好啊!」他說:「如果你又看上他,我無異議!你盡可不必顧慮我!」「哼!」她輕哼了一聲,仍然好脾氣的微笑著。「你怎麼一點醋勁都沒有?實在不像個愛我愛得如瘋如狂的人,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你有點冷血。」
  「說不定是冷血,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的血液是綠顏色的,不必奇怪。」「我早就發現了,是黑顏色,黑得比黑夜還要黑。」
  「看不出,你還有點文學頭腦,」他笑了笑,用鉛筆敲著那厚厚的原文書。「你看不出的地方還多著呢!」可慧笑著,面頰湧上了兩團紅暈。難得,她今天的脾氣好得出奇。
  「還有一封信是哪個崇拜者寄來的?」高寒不經心的問:「原來你現在還收情書。」「我一直就沒斷過收情書。我為什麼要斷?我又沒嫁人,又沒訂婚!」「嗯。」他哼了一聲,逃避的把眼光落回書本上去。他不想談這個問題。可是,可慧的沉默又使他有些不安,有些代她難過。被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愛著」,太苦!被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愛著」,也太苦!他歎了口氣。「可慧,你知道,我不畢業,是無法談婚姻的!……」
  「喲喲喲!」可慧一疊連聲的叫著。「我又沒向你求婚,你緊張個什麼勁?你無法談婚姻,即使你有辦法談婚姻,我還要考慮考慮呢!」「哦!」他再應了一聲,不說話了。看樣子,自己的話又傷了她的自尊了?他偷眼看她,她仍然在撥弄著信紙,臉上的表情是深思的。「還有一封不是情書,是從美國寄來的。我想你不該忘記她——賀盼雲!」高寒整個人都震動了,鉛筆從書本上滾落到地毯上去。他的心仍然絞痛,他的意志仍然迷亂。盼雲已經嫁了,那閃電的結婚,閃電的離台……只代表一個意義,斷了他所有的念頭!斷了他所有的希望!盼雲,你做得太絕!做得太傻!做得太狠!他彎腰拾起地上的鉛筆,用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相信,自己的臉色一定發白了,賀盼雲,這個名字仍然使他全心痙攣。可慧似乎並沒看出他的失態,她全神貫注在那封信裡:
  「賀盼雲,我現在只能叫她賀盼雲,是不是?」她說:「她既然變成了楚太太,我總不能還叫她小嬸嬸。」她望著信紙。「她的信寫得很好,她告訴我,感情需要細心的培養,就像花草需要灌溉一樣,她要我收斂一些孩子脾氣,對你——她提到你,高寒!——對你耐心一些,要我不止愛你,還要鼓勵你,幫助你,扶持你……呵!高寒,賀盼雲也昏了頭,她怎麼不要你來鼓勵我?幫助我?扶持我?跛了腳的是我又不是你!」高寒胃裡在抽搐翻攪,最近,他經常胃痛,一痛起來就不可收拾。他知道這病症,由鬱悶、煩躁、痛苦、絕望——
  和睡眠不足、飲食不定所引起的,可能會越來越嚴重。但是,他懶得去理會它。「怎麼了?你?」可慧伸頭看看他。「你額上全是汗。天氣太熱了嗎?冷氣已開到最大了。」
  他伸手擦掉額上的汗。
  「別管我!」他說,假裝不經心的:「她信裡還說了什麼?」
  「她說,美國的空氣很好,她正學著當後娘……你知道,楚大夫的前妻還留下一兒一女。她說她在教女兒彈古箏,只是不再有興趣彈鋼琴了。她還說——她正在體會一種平凡的幸福,預備不再回國了!」
  高寒的胃疼得更凶了,他不得不用手壓住胃部。平凡的幸福,那麼,她還能得到幸福?不,這只是自欺欺人的話罷了。所有的幸福都不是平凡的!既然加上平凡兩字,就談不上真正的幸福了。預備不再回國了,這才是主題。一封簡短的信,說出了她的未來,丈夫、兒女。是的,她已經嫁人了!是的,她已經飛了。是的,她已經屬於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男人了!盼雲,你做得太絕!你做得太傻!你做得太狠!他用手支住頭,握緊了鉛筆。「啪」的一聲,鉛筆攔腰斷成了兩截。
  可慧抬眼看看他,她依然好脾氣的笑著。從沙發裡站起身子,她把兩封信都折疊起來,收進她那寬裙子的大口袋裡。然後,她走近他,挨在他身邊坐下,她伸出手來,握住了他那支玩弄鉛筆的手。「你在發抖。」她輕聲說:「你把鉛筆弄斷了,你的手冷得像冰……你又在犯胃痛了,是不是?」她把頭靠在他肩膀上,長睫毛扇呀扇的,幾乎碰到他的面頰。她的聲音冷靜而清晰。「你怕聽這個名字,是不是?」
  他驚動了一下。「什麼名字?」他不解的。
  「賀——盼——雲。」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他迅速的掉頭看她。她的面頰離他好近好近,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清亮而明澈。她的嘴角帶著盈盈的笑意,笑得甜蜜,笑得詭譎。她的眉毛微向上挑,眼角、嘴角全都向上翹著,她渾身上下,突然充滿了某種他全然陌生的喜悅。一種勝利的喜悅,一種詭秘的喜悅,一種得意的喜悅。
  他忽然有些天旋地轉起來。
  「你是什麼意思?」他啞聲問。第一次,他對面前這張美麗的小臉龐生出一種恐懼感。「你是什麼意思?」他重複的問著。「你不懂?」她挑挑眉毛,笑著,低歎著,用手搓揉著他那發冷的手背。「唉!你實在該懂的。賀盼雲嫁了,你最後的希望也幻滅了!」「可慧!」他驚喊。「不不,不要叫。」她安撫的拍著他,像在安撫一個孩子。「不要叫,也不要激動,讓我慢慢告訴你,假若我一直看不出來你愛的是賀盼雲,你們也太低估我了!你們把我當成可以愚弄的小娃娃,那麼,你們也嘗一嘗被愚弄的滋味……」「可慧!」他再叫,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在說些什麼?可慧!你不要胡說八道,你不要開玩笑……」
  「哈哈!」可慧笑了起來,笑著,她輕輕的用嘴唇吻了吻高寒的面頰。「高寒!你真可愛!你天真得可愛!傻得可愛!你實在可愛!」她站起身來,輕快的跳向唱機,放上一張狄斯可唱片,她跟著唱片舞動,自言自語的說:「我要在徐大偉回來以前,把狄斯可重新練會!」
  他跳起來,衝過去關掉唱機,抓住了可慧的肩,他把她捉回到沙發邊,用力按進了沙發裡面,他蒼白著臉說:
  「把話說清楚,你在講些什麼?」
  「我在講,」她又挑起眉毛,揚起眼瞼,眼睛亮晶晶而水汪汪的。「這是兩個女人的戰爭,我和賀盼雲的戰爭。你是我們爭奪的對象。你懂了嗎?傻瓜?你很幸運,你被我們兩個女人所愛;你也太不幸了,會被我們兩個女人所愛!」
  他的臉更白了。「你什麼時候發現的?」他顫聲問:「你什麼時候發現我和盼雲相愛的?」「我很笨,我一直沒發現。」她的瞳仁閃著光,幽幽的光,像黑夜樹叢中的兩點螢火。「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我告訴你的?我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唉!」她歎口氣,天真而詫異的看著他:「你忘了嗎?在杏林餐廳,你親口告訴我,你愛的是盼雲而不是我!你說除了盼雲,你心裡再也容納不了別的女人!」
  他的腦子裡轟然一響,像打著焦雷。他瞪著她,像看到一個怪物。他的面頰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他的眼珠瞪得那麼大,幾乎突出了眼眶,他壓低了聲音,喃喃的,不信任的,一疊連聲的說:「不!不!不!」「什麼東西不不不?」她更天真的問。
  「你的失憶症!」他叫了起來。「原來你是假的!你從沒害過失憶症!你清清楚楚記得杏林餐廳中的事!你裝的,你假裝記不得了!你裝的!你裝的!你裝的……」
  「是呀!」她閃動著睫毛。「我除了假裝失去記憶之外,怎樣才能演我的戲?怎麼樣才能打倒賀盼雲……」
  「你……」他大喊,撲過去,他忘形的搖撼著她的肩膀,瘋狂的搖撼她。他每根血管都快要爆炸了。「你裝的!你裝的!」他悲慘的呼叫著:「你騙了我們兩個!你不是人!你是個魔鬼!你逼走了賀盼雲!你逼她嫁了,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你毀了我們兩個!你……」「不要叫!」可慧厲聲說,收起了她那股偽裝的天真,她的臉色也變白了,她的眼珠黑黝黝的閃著光,她的嘴角痛楚的向下垂了垂,她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聽我說,高寒,我曾經愛你愛得快瘋掉,到杏林餐廳以前,我整個的世界只有你!我愛你,愛得可以為你做任何事!知道我這份感情的只有賀盼雲!我對她沒有秘密,我把心裡的話全告訴她。但是,她出賣了我!她從我這兒套出你的電話號碼,套出我們的約會地點……她以她那副小寡婦的哀怨勁兒,去迷惑你,去征服你……」「她沒有,她從沒有……」他掙扎的喊著。
  「不要喊!」她再低吼,抑制了他的呼叫。「如果她沒有,算我誤會她!反正結果是一樣的!聽我說,在我去杏林見你的時候,我心裡最崇拜和喜歡的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她!但是,那次見面把我整個的世界都打碎了!你們不知道你們給我的打擊有多重!我當時就想,你們兩個能這樣對待我,我就只能死了!只能死了!我衝出杏林,跳進那些車海裡去的時候,我只想死,一心一意只想死……如果我那時就死了,也就算了,偏偏我沒死成,又被救活過來了……」她瞪著他,眼中燃燒著兩小簇火焰。「我躺在那兒,意識回復以後,我不睜開眼睛,只是想,我要報復,我要報復,我要打勝這一仗!」「你——」他咬緊嘴唇,咬得嘴唇出血了,他渾身都氣得顫抖起來,眼裡佈滿了血絲。「你怎麼能這樣做?你怎麼狠得下心這麼做?」「狠心?你們對我不夠狠嗎?你們把我從天堂一下子拉進地獄裡,你們不夠狠嗎?……」
  「老天!」高寒用手捶著太陽穴。「盼雲那天去杏林,根本是為了阻止我對你說出真相……她對你那麼好,好得可以做任何犧牲,她把你看成世界上最純潔最善良最柔弱的小女孩……而你……而你……」他喘不過氣來了,胃部完全痙攣成了一團。「是嗎?」可慧問著,眼睛仍然燃燒著,聲音卻冷靜而酸楚。「那是她的不幸,她把我看得太單純了。事實上,在去杏林以前,我確實是她所想的那樣一個小女孩。杏林以後,小女孩長大了,經過了生與死的歷程,小女孩也會在一瞬間成熟,也會懂得如何去爭取自己要的東西,如何去打贏這一仗。」「你打贏了嗎?」他倏然抬起頭來,厲聲問:「你現在算打贏了嗎?你以為你打贏了嗎?告訴你!」他喊著:「我一直沒有停止過愛她,一直沒有停止過!」
  她笑了,笑得有些淒涼。
  「我完全知道!」她說:「還沒出醫院,我只要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這個仗很難打贏。出院第一天,該死的你,把熱水瓶翻倒在手上,為了逃避唱歌給我聽!你做得太驢了,太明顯了,我恨不得咬碎你們兩個……那樣默默相對,生死相許的樣子!我恨透了……」「所以,你趕走了她!」他叫著,「是你,是你,你製造出一個誤會,製造出盼雲和你爸爸的曖昧……」
  「那並不是我製造的!」她冷冷的、苦澀的接了口。「我只是利用了一下時機而已。你要知道那晚真正的情形嗎?」她對他微笑著。「賀盼雲是下樓來打電話的,她房裡一直沒有裝分機。爸爸坐在黑暗中,爸爸猜到了我們間的事,也猜到了賀盼雲跟你的感情。而我呢?我一直沒睡,我在想怎麼樣才能讓你對賀盼雲幻滅……然後,我聽到她下樓,我就爬出房間,躲在樓梯口偷聽!哈!爸爸跟她攤了牌,你猜她跟爸爸怎麼說?她要爸爸幫助你,哭著要爸爸幫助你……她真深情,是不是?」高寒的嘴唇咬得更緊了,牙齒深陷進嘴唇裡。
  「我尖叫,」可慧繼續說:「故意把媽媽奶奶都引出來,故意造成那個局面,我趕走了她。我終於不落痕跡的趕走了她。我想,當你知道你不是她唯一一個愛人時,你就會醒了,你就會全心愛我了。但是,我又錯了,你真固執呵,你真信任她呵!你對她不止是愛,已經到了迷信的地步了。於是,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我永遠不可能得到你了。但是,高寒,我得不到的東西,我也不會讓別人得到的!如果我愛過你,到這個時候,已經變成恨了。高寒,我恨你,恨你們兩個!」
  他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來,死盯著她,已經越聽越稀奇,越聽越混亂,越聽越激動,越聽越不敢相信……
  「難道,也是你讓她嫁給楚鴻志的嗎?」他握著拳喊,呼吸急促。「你總沒有那麼大的力量吧?」
  「我是沒有,」她冷笑著。「但是你有。」
  「什麼鬼話?」她從口袋裡掏呀掏的,掏出了那張縐縐的紙條,打開來,她慢吞吞的念:「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放棄希望。記得嗎?是你寫的!一天到晚,就寫這兩句話!你不放棄誰?你不犧牲誰?我拿了這張紙去找賀盼雲,對她哭訴你變了心,我把紙條給她看。她那麼聰明,那麼敏感,當然知道,必須做個最後的決定了。像賀盼雲那種女人,如果要嫁人,總有男人等著要娶的。我並沒有算錯。現在,賀盼雲嫁了,去美國了!整個戲也演完了,我不耐煩再演下去了!現在,你懂了嗎?」他重重的呼吸著,胸腔沉重的起伏著,他簡直不能喘氣了。憤怒驚詫到了頂點,他反而變得麻木了。原來,這一切都是她在操縱,她在導演!她在安排!她,那天真純潔的鐘可慧!半晌,他才勉強回過神來:「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讓你知道,你實在不該放棄賀盼雲的!」
  「為什麼要讓我知道?」
  「因為我已經決定放棄你了!」她微笑了一下。「我再笨,也不會笨到去嫁給一個愛著別的女人的男人!既然我無力於把賀盼雲從你心裡連根除去,我就放棄你!」
  「為什麼不早一些放棄我?」他終於大吼出來,吼得房間都震動了。「在賀盼雲結婚以前嗎?你休想!」她笑起來。「我說過,我得不到的東西,我也不要別人得到!現在,你自由了!高寒,你自由了!你不用對你的良心負責任,也不必對我負責任了!去追她吧!追到美國去吧!追到她丈夫那兒去吧!去追吧!去追吧!如果你丟得下學業、父母,你又籌得出旅費、簽證,你就追到美國去吧!讓我看看你們這一對能不能『終成眷屬』……」高寒抓住了可慧的肩膀,他的眼睛血紅。
  「鐘可慧,」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太可怕,太可怕了!你為什麼當初不死?」「這麼恨我?」她笑著問,淚珠湧進了眼眶。「要知道,我當初求死要比求生容易多了!要知道,我這場戲演得多辛苦多辛苦,只為了希望你能愛我!高寒,你是有侵略性的,你是積極爭取的,易地而處,你也可能做我所做的事!」
  「我會做得光明正大!」他大叫:「我不會這樣用手段,這樣卑鄙!」他心疼如絞,目眥盡裂,所有的憤怒,痛楚,像排山倒海般對他洶湧而來,他痛定思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舉起手來,他狠狠的給了可慧一個耳光。「你……你太狠!太狠!太狠!」舉起手來,他再給了她一個耳光。
  可慧被他一連兩個耳光,打得從沙發上滾倒在地上。她仆伏在那兒,頭髮披散下來,她微微抬起頭,看著他,她嘴角有一絲血跡,她的眼睛明亮而美麗:
  「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她慢慢的說。
  「我什麼都不知道!」他狂叫著。「我是個傻瓜!是個笨蛋!我不要知道,再不要知道你說的任何事情……」
  「你不能不知道一件事,」可慧清晰的說,眼裡含著淚珠,嘴角卻帶著笑,一種悲壯的、美麗的、動人的笑。「我雖然勝利了,我卻寧願我是賀盼雲!」
  樓梯上一陣門響,一陣腳步聲,奔跑聲,鐘家的人都驚動了,一個個從樓上冒了出來,詫異的望著樓下,翠薇吃驚的問:「你們小兩口在幹什麼?怎麼越吵越凶了!」
  「媽,」可慧抬頭。「我們不吵了,以後永遠不吵了!」她從地上爬了起來。抹掉了唇邊的血跡,驕傲的挺直了身子:「我剛剛放掉了他!把他從監牢裡放出來了!愛情,有時就是個監牢,我釋放了我自己,也釋放了他!」
  高寒咬緊牙關,望著她。她站在那兒,又堅定,又驕傲,又成熟。她唇邊始終帶著笑,是勝利的笑,也是失敗的笑。奇怪的是,她滿臉煥發著一種美麗,一種淒涼悲壯的美,幾乎是令人屏息的美。高寒看著看著,眼前的一切似乎完全不存在了,像水面的漣漪一樣在晃動飄散,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他看不見什麼,聽不見什麼,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名字,一個刻骨銘心、時刻不忘的名字。那名字在燒灼著他,震撼著他。他忽然反身狂奔,一下子衝開了鐘家的大門,用盡渾身的力量,迸裂般的呼喚出那個名字:
  「盼雲!」他的聲音衝破了暮色,在整個空間綿延不斷的擴散開來,一直衝向那雲層深處。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19:29:51

第15節

  數年後。又是夏天了,天氣特別的燠熱。
  醫院,似乎也變成了觀光旅社、餐廳之類的地方,從早到晚,人來人往,簡直不斷。流行感冒正在蔓延,內科醫生沒有片刻休息。偌大一個大廳,每張沙發上都坐著人,走廊上的候診椅上,就更不用說了。這個世界是由人組成的,幾乎沒有一個地方沒有人潮。
  高寒已經忙了一整天,早上七點鐘就開始值班,看了大約一百個病人,巡察了病房,聽了內科主任好幾次訓話……終於,下班了。他透了口氣。想起小兒科病房有個小男孩,和他交了朋友,每天一定要見見他。他就穿過大廳,往小兒科病房走去。在大廳到走廊的轉角處,有個女人正彎著腰繫鞋帶,他下意識的看看那雙鞋,黑色高跟鞋,腳踝上繞了好幾圈帶子,那女人有一雙漂亮的腳和勻稱的小腿。忽然,他震動了一下,在那女人的脖子上,垂著個墜子。由於她正彎著腰,那墜子就蕩在半空中:一個獅身人面像!
  可能嗎?再一個「偶然」!他血液的循環加快了,心跳加速了,他走過去,停在那女人的面前。那女人感到自己身邊增加了個陰影,看到了那醫生的白制服,她繫好鞋帶,站直身子,面對著高寒了。「盼雲!」高寒低喊了一聲,喉中居然有些嘶啞。她身長玉立,衣袂翩然,還是以前的模樣!所不同的,她更成熟了,更美了,更有種女性的嫵媚了。她以往總穿黑色和暗色的衣服,現在,卻是一襲絲質的鵝黃色衣裳,說不出的雅致,說不出的飄逸。她站在那兒,以一種不信任似的眼光,深切而驚訝的看著他,好半天,才說出話來:
  「高寒!是你啊!你當了醫生了?」
  「實習醫生。」他更正著,緊盯著她:「你——來醫院做什麼?」「只是檢查一下身體,已經都看完了。」
  「我以為——你在美國。」
  「是的,才回來一個禮拜。鴻志回國來開會,你知道,心理醫生的專門會議,討論他的一篇論文。」她笑笑,頓住了,直視著他:「你——好嗎?」
  「我——」他深呼吸。「不好。」他看著她胸前的獅身人面像,再看向她的眼睛,她眼裡已迅速的充滿了感情,充滿了關懷,充滿了某種屬於遺失年代裡的柔情。這使他一下子就激動而燒灼起來。「我們去餐廳坐一坐,好嗎?」他問:「我——請你喝杯咖啡。」她猶豫的看了一下表。
  「鴻志五點半要來接我!」她說。
  他也看了一下表。「還有半小時!」他急促的說,迫切的盯著她。「難道為了老朋友,還吝嗇半小時?」
  「你——不需要工作嗎?」她看看他的白制服。
  「我已經下班了。」她不再說話,跟著他走進醫院附設的餐廳。這家醫院是第一流的,餐廳也裝潢得非常典雅,絲毫沒有醫院的氣氛,他們在靠窗的角落裡坐了下來,點了兩杯咖啡。他始終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她啜著咖啡,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縮,她那明亮的眼睛裡盛滿了溫柔。
  「我已經聽倩雲說了,」她開了口。「你居然沒有和可慧結婚,真遺憾,你們是很好的一對。我弄不懂,她怎麼還是嫁給了徐大偉?」他緊盯著她。「你不知道嗎?」他問。
  「知道什麼?」「可慧沒有再寫信給你?」
  「她從沒給我寫過信!我剛去美國時,還給她寫了封信,她也沒回。」她微蹙起眉梢,更深更深的凝視他:「你們還是鬧翻了?」她問。「盼雲!」他嚥了一下口水。凝視著她,終於說了出來:「當初,我們都中了她的計!她——從沒有失去過記憶,從沒有忘記在杏林中的一幕,她對我們兩個演了一場戲——為了報復。」她睜大眼睛,愕然的皺眉,愕然的搖頭。「不。」她說。「是的!」他深深的點頭,懇摯的。「後來,她跟我攤了牌,她說——這是兩個女人的戰爭!」
  她愣在那兒,好半天都不動也不說話,只是蹙著眉沉思,似乎在努力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他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瞅著她,靜靜的燃上了一支煙。煙霧在兩人間瀰漫、氤氳,然後,慢慢的擴散。「哦!」她終於吐出一口氣來,低下頭去,她用小匙攪動著咖啡。「簡直不可思議!」她看了看手錶,半小時在如飛消失。他的手一下子蓋在她的手上,也蓋在那手錶上。
  「不要看表!」他激動的說。
  她抬起睫毛來,驚愕、震盪、迷亂,而感動。
  「你——」她低語:「這麼多年了,難道還沒有找到你的幸福?」「你——」他反問:「你找到了嗎?」
  她猶豫了一下。「可能是。這些年,我過得很平淡,很平靜,很平凡。三個平字加起來的幸福。」他抬起手來,去撥弄她胸前的獅身人面像。
  「在你的幸福中,還沒拋棄這個獅身人面?」
  她輕輕的顫慄了一下。
  「自從你給我戴上那一天起,這獅身人面像從沒有離開過我的脖子,連洗澡時我都沒取下來過!」
  他的眼睛閃亮,灼灼逼人的盯著她。「你知道你這幾句話對我的意義嗎?」他屏息問。
  她猝然推開杯子,站起身來:
  「我該走了。」她說。「再坐五分鐘!」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
  她又被動的坐了下去。
  「我們每次都好像沒有時間,」他說,咬咬嘴唇,「每次相遇,相會,相聚……都短暫得像一陣風。如果命中注定我們只有短促的一剎那,為什麼要留下那麼長久的痛苦和懷念?命運待我們太苛了。但是,盼雲,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也從沒有好好掌握過自己的命運。尤其你,你總把你的命運交給別人,而不交給自己!」她看著他,深深的看著他。
  「不要煽動我!」她低語。
  「不是煽動。」他咬咬牙。「五分鐘太短暫,我沒有辦法利用五分鐘的時間再來追求你。我只告訴你幾句話,從我們認識到今天,到未來,你是別人的寡婦也好,你是別人的小嬸嬸也好,你是別人的妻子也好,你是別人的母親也好……我反正等在這兒!你能狠心一走,我無法拴住你。否則,只要你回頭望一望,我總等在這兒!」
  「高寒!」她低喚一聲,淚水迅速充滿了眼眶。「你知道,我不是小女孩了,我要對別人負責任……」
  「你一直在對別人負責任,除了我!」
  「不要這樣說!你——很獨立、很堅強……」
  「我不需要你負責任!」他打斷她。「但是,你該對你自己負責任!不是對任何一張契約負責任,而是對你自己的感情負責任!你怎能欺騙他?」
  「欺騙誰?」她昏亂的。
  「你怎能躺在一個男人身邊,去想另一個男人?」他再度伸手碰觸她胸前的墜子。「別說你沒有!」
  她抬起睫毛,眼睛睜得大大的,瞬著他。她喘了一口氣,終於站起身來。「我走了!」「定一個時間!」他命令的。「我們必須再見面!我的話還沒說完!」「沒有時間了,高寒!」她的聲音有些酸楚。「我明天早上九點的班機飛美國。」他坐在那兒不動,死瞪著她。
  「認命吧,人生,有許多事,都是無可奈何的。」她勉強的說:「怪只怪,我們相遇的時間,從來沒有對過!」她歎口氣,很快的說:「再見!」他跳起身來。「我送你出去。」她不說話,他走在她身邊。他們走出了醫院的大廳,到了花園裡,花園的另一端是停車場。老遠的,盼雲已經看見楚鴻志站在車前,不耐煩的張望著。她對他揮揮手,反身對高寒再拋下了一句:「再見!祝你——幸福!」
  「不必祝福我!」他飛快的說:「我的幸福一直在你手裡!」
  她咬緊牙關,昂著頭,假裝沒有聽到。她筆直的往楚鴻志那兒走去。高寒沒有再跟過來,他斜靠在一棵大樹上,雙手插在那白色外衣的口袋裡。
  她繼續往前走,忽然聽到身後有口哨的聲音,很熟悉的曲調,多年前流行過的一支歌,歌名似乎叫惜別。頭兩句就是「為何不回頭再望一眼?為何不輕輕揮你的手?你就這樣離我而遠去,留下一片淡淡的離愁……」她固定的直視著前面,直視著楚鴻志,脖子僵硬,背脊挺直,她知道,她決不能回頭,只要一回頭,她就會完全崩潰。她從沒料到,事隔多年,高寒仍然能引起她如此強烈的震撼。不應該是這樣的!時間與空間早該把一切都沖淡了。再見面時,都只應當留下一片淡淡的惆悵而已。怎會還這樣緊張?這樣心痛?
  她停在車邊了。楚鴻志審視著她的臉色。
  「出了什麼問題?你耽誤了很久,臉色也不好看。檢查報告出來了嗎?」「是的。」她飛快的說:「一切都好,沒有任何毛病。」她急急的鑽進車子,匆忙而催促的說:「快走吧!」
  楚鴻志上了車,發動了車子。
  車子繞過醫院的花園,開出了大門。盼雲的脖子挺得更加僵硬了。眼光直直的瞪著車窗外面,簡直目不斜視。但她仍然能感到高寒在盯著她和車子,那兩道銳利的目光穿越了一切,燒灼般的刺激著她的神經。
  車子滑進了台北市的車水馬龍中。這輛車是倩雲的。倩雲嫁給了一個工程師,因為他們回國,而特地把車子借給姐夫用。倩雲、可慧、高寒、埃及人……久遠的時代!多少的變化,多少的滄桑……可慧,可慧,可慧!殘忍呵,可慧!殘忍呵!「你遇到什麼老朋友了嗎?」鴻志看了她一眼,忽然問。
  她一驚,本能的瑟縮了一下。轉過頭去,她盯著鴻志。他那麼篤定,那麼自然,那麼穩重。像一塊石頭,一塊又堅固又牢靠的石頭。一塊禁得起打擊、磨練、沖激的石頭。她奇異的看著他,奇異的研究著她和他之間的一切。愛情?友誼?瞭解?他們的婚姻建築在多麼奇怪的基礎上?她吸了口氣,莫名其妙的問出一句話來:「鴻志,你不認為愛情是神話嗎?」
  「不認為。」他坦率的回答。「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兒。」
  「我們之間有神話嗎?」她再問。
  「沒有。我們是兩個成熟的人。」他伸手拍拍她的膝。「怎麼了?盼雲?」她搖搖頭。望著車窗外面。數年不見,台北市處處在起高樓,建大廈。是的,孩子時代早已過去,成人的世界裡沒有神話。別了!獅身人面!別了!埃及人!別了!高寒!別了!台北市!明天,又將飛往另一個世界,然後,又是「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的局面了!這就是人生。多少故事此生彼滅,最後終將幻化為一堆陳跡。這就是人生。別了!高寒!第二天早上,盼雲到飛機場的時候,眼睛還是紅腫的,一夜無眠,使她看來相當憔悴。但是,在賀家老夫婦的眼裡,盼雲的沮喪和憂鬱只不過是捨不得再一次和家人分手而已。賀家夫婦和倩雲夫妻都到機場來送行了,再加上楚鴻志的一些親友們,大家簇擁著盼雲和鴻志,送行的場面比數年前他們離台的時候還熱鬧得多。
  雖然是早上,雖然機場已從台北松山搬到了桃園。飛機場永遠是人潮洶湧的地方。盼雲走進大廳,心神恍惚,只覺得自己從昨天下午開始,就像個行屍走肉般跟著鴻志去這兒,去那兒,拜見親友,赴宴會,整理行裝……她強迫自己忙碌,以為忙碌就可以失去思想,就可以阻止自己的「心痛」感。但,她仍然失眠了一夜,仍然回憶起許多過去的點點滴滴,仍然越來越隨著時間,加重了「心痛」和感傷。
  大廳裡都是人,有人舉著面紅色的大旗子,在歡送著什麼要人。有班留學生包機也是同日起飛,許多年輕人和他們的親友在擠擠攘攘,照相機的閃光燈此起彼落。有些父母在流淚,年輕人也依依不捨……人,永遠在「聚」與「散」的矛盾裡!檢查了行李,驗了機票,繳了機場稅……盼雲機械化的跟著楚鴻志做這一切。然後,忽然間,她覺得似乎有音樂聲在響著,輕輕的,像個合唱團的歌聲……她甩甩頭,努力想甩掉這種幻覺。但,合唱團的聲音更響了,有吉他,吉他,吉他……她再甩頭。完了,她准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否則,就是「妄想症」。鴻志多的是這種病患者。她用手揉揉額角,感到汗珠正從髮根沁出來。
  「嗨!姐,你聽!」倩雲忽然對她說:「不知道是哪個學校在歡送同學,居然在奏樂呢!」
  盼雲鬆了一口大氣,那麼,不是她的幻覺了。那麼,是真的有音樂聲了。那麼,她並沒有患精神分裂症了。她跟著鴻志和親友們走上了電動梯。
  電動梯升上了最後一級,驀然間,有五個年輕人在他們面前一列隊的閃開,每人都背著吉他。一聲清脆的吉他聲劃破了嘈雜的人聲,接著,一支久違了的歌,一支熟悉的歌,一支早該被遺忘的歌就響了起來。唱這支歌的,正是傲然挺立的高寒!
  
  「也曾數窗前的雨滴,
  也曾數門前的落葉,
  數不清,數不清是愛的軌跡,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聽海浪的呼吸,也曾聽杜鵑的輕啼,
  聽不清,聽不清的是愛的低語,
  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也曾問流水的消息,也曾問白雲的去處,
  問不清,問不清的是愛的情緒,
  見也依依,別也依依!
  …………………………」
  
  盼雲覺得不能呼吸了,覺得也不能行動了。她瞪著高寒和那些年輕人。耳邊,倩雲在驚呼著:
  「埃及人合唱團!天知道,他們五個已經解散好幾年了!是什麼鬼力量又讓他們五個聚在一起了?真是怪事!高寒,喂!高寒!」高寒垂著頭,撥著弦,似乎根本沒聽到倩雲的呼叫聲。倒是高望,對倩雲投過來頗有含意的一瞥。他們繼續扣弦而歌,盼雲在驚懼、恐慌、震動,和迷亂中,聽到高寒還在唱這支歌的尾奏:

   「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往者已矣,來者可追,
  別再把心中的門兒緊緊關閉,
  且立定腳跟,回頭莫遲疑!」

  歌聲在逐漸變低和重複的「回頭莫遲疑」中結束。盼雲呆立在那兒,已經目眩神移,心碎魂摧。她咬著嘴唇,眼中迷濛著淚水。那始終不知情的倩雲已一把抓住了高望,大聲問:「高望!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你問我們在做什麼嗎?」高望聲音洪亮的回答,似乎要講給全機場的人聽。「讓我告訴你,我們埃及人解散好多年了。因為許多年以前,大哥為了一段感情把自己給活埋了。昨晚,我才知道大哥的故事。連夜之間,我重新召集了埃及人,想製造出一次奇跡——把活埋的大哥給救出來!你相信奇跡嗎?倩雲?你知道埃及人是最會製造奇跡的!所以,他們能在沙漠上造金字塔!」倩雲目瞪口呆,她看著高望,看著他脖子上掛著的「金字塔」,再看看他們每人脖子上墜著的埃及飾物,驀然回頭,她瞪著盼雲胸前垂著的「獅身人面」。眼裡在一剎那間,充滿了恍悟、驚奇、瞭解、詫異、關懷、同情……和不相信的各種複雜情緒。她握住盼雲的手,發現盼雲的手已經冷得像冰,她激動的喊:「姐姐!」鴻志看著這一切,也伸出手去,他的胳膊又長又厚實,他一把攬住盼雲的肩,簡單的說了句:
  「走吧!該進出境室了。」
  盼雲顫慄了一下。出於本能的,她跟著鴻志往出境室的方向走去。親友們及賀家兩老莫名其妙的看看埃及人,也簇擁著盼雲和鴻志走向出境室。
  倩雲沒有跟過去,她呆了。瞪視著高寒和高望兄弟,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高寒仍然沒有抬頭,只是自顧自的撥著弦,自始至終,他就沒看過盼雲一眼。這時,他在輕聲和著吉他低唱:

   「為什麼不回頭展顏一笑?
  讓煩惱統統溜掉?為什麼不停住你的腳步,
  讓我的歌聲把你留住?……」

  盼雲和鴻志已經走到出境室門口了。盼雲手裡緊握著護照、機票、登機證。鴻志從她手中去取證件,她捏得好緊,死握著不放手。整個人呆呆怔怔的,像個木頭人。鴻志低喊:「盼雲!」她嚇了一跳,驚覺的抬起頭來,睜大眼睛看著鴻志。眼淚慢慢的湧滿了眼眶,沿著面頰迅速的墜落。她一聲不響的放開手,讓鴻志取去證件,更多的眼淚紛紛亂亂的跌下來,跌碎在衣襟上。她瞅著他,流淚的眼睛裡盛滿了哀懇、求恕、祈諒,和痛楚。鴻志把登機證和證件放在櫃台上,他蒼白著臉,瞪視著盼雲。櫃台小姐伸手去取證件,忽然間,鴻志「啪」的一聲,用手迅速的拍在桌上,按住了那些證件,他瞪著盼雲,粗聲說:「我看,我的冒險是已經失敗了!你一直是自己的主人,你該主宰你自己的命運!我很想帶你回美國,但是,我不想用我的下半輩子,去治療一個精神恍惚的病患者!去吧!」
  她呆站著,彷彿沒有聽懂。於是,他又大聲說:
  「你永遠是個神話裡的人物,只能和相信奇跡的人在一起!我早就說過我們之間沒有神話!我也不想把你活埋,懂了嗎?」她張大眼睛,眼中閃過一抹光采,接著,她整個臉龐都煥發起來,璀璨起來。他從沒看過她如此美麗,如此動人,如此綻放著光華。她深深吸氣,雙手抓住了他的手,給了他又感激、又感動、又熱烈的緊緊的一握。然後,她放開他,倏然回頭,對那長廊的一端奔去。
  那兒,高寒像個復活的木乃伊般,突然挺直了身子,瞪視著那向自己奔過來的人影。
  盼雲直奔過去,穿過了長廊,越過了人群。衝過了那相信「奇跡」的埃及人合唱團。她直奔過去,大喊出一聲長久以來,就塞在喉嚨口的一個名字:
  「高寒!」
                  —全書完——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三日午後初稿完稿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晚改寫完稿
  一九八○年四月廿四日最後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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