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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瓊瑤]瓊瑤全集27--我是一片雲【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26:40     標題: [瓊瑤]瓊瑤全集27--我是一片雲【全書完】

第01節

  五月的下午。天空是一片澄淨的藍,太陽把那片藍照射得明亮而耀眼。幾片白雲,在天際悠悠然的飄蕩著,帶著一份懶洋洋的、舒適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意味,從天的這一邊,一直飄往天的另一邊。宛露抬頭看著天空,看著那幾片雲的飄蕩與游移,她腳下不由自主的半走半跳著,心裡洋溢著一種屬於青春的、屬於陽光的、屬於天空般遼闊的喜悅。這喜悅的情緒是難以解釋的,它像潮水般澎湃在她胸懷裡。這種天氣,這陽光,這雲層,這初夏的微風……在在都讓她歡欣,讓她想笑,想跳,想唱歌。何況,今天又是一個特別喜悅的日子!
  二十歲,過二十歲的生日,代表就是成人了!家裡,父母一定會有一番準備,哥哥兆培准又要吃醋,嚷著說爸爸媽媽「重女輕男」!她不自禁的微笑了,把手裡的書本抱緊了一些,快步的向家中「走」去。她的眼光仍然在雲層上,腳步是半蹦半跳的。哥哥兆培總是說:
  「宛露最沒樣子!走沒走相,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人家女孩子都文文靜靜的,只有宛露,長到二十歲,也像個大男孩!」怎樣呢?像男孩又怎樣呢?宛露聳聳肩,一眼看到路邊的一棵「金急雨」樹,正垂著一串串黃色的花朵。金急雨!多麼好的名字!那些垂掛的花朵,不正像一串串金色的雨珠嗎?她跳起身子,想去摘那花朵,順手一撈,抄到了一手的黃色花瓣,更多的花瓣就繽紛的飄墜下來了,灑了她一頭一臉。多好!她又想笑,生命是多麼喜悅而神奇呵!
  握著花瓣,望著白雲,她在金急雨樹下佇立了片刻。二十歲!怎麼眼睛一眨就二十歲了呢?總記得小時候,用胳膊抱著母親的脖子,好奇的問:
  「媽媽,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玫瑰花心裡長出來的呀!」母親笑著說。
  「哥哥呢?」「哦,那是從蘋果樹上摘下來的!」
  稍大一些,就知道自己不是玫瑰花心裡長出來的,哥哥也不可能是蘋果樹上摘下來的。十歲,父親攬著她,正式告訴她生命的來源,是一句最簡單的話:
  「因為爸爸媽媽相愛,於是就有了哥哥和你!因為我們想要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老天就給了我們一兒一女!我們是個最幸福的家庭!」最幸福的,真的!還能有比她這個家更幸福的家嗎?她滿足的、低低的歎息。手裡握著那些花瓣,她又向前面走去。眼睛再一次從那些白雲上掠過,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父親曾經左手攬著她,右手攬著兆培,問:
  「兆培,宛露,告訴我,你們長大了的志願是什麼?你們將來希望做什麼?」「哦,我要做一個汽車司機!」兆培大聲說,他那時候最羨慕開汽車的人。「呃,」父親驚愕得瞪大了眼睛,轉向了她。「宛露,你呢?」
  「我呀!」五歲的她細聲細氣的說:「我要做一片雲。」
  「一片雲?」父親的眼睛張得更大了。「為什麼要做一片雲呢?」「因為它好高呀!因為它又能飄又能走呀!」
  父親對母親望著,半晌,才說:
  「慧中,咱們的兩個孩子真有偉大的志願呢!」
  接著,他們就相視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笑得天搖地動。她和兆培,也跟著他們一起笑。雖然,並不懂他們為什麼那樣好笑。看著雲,想著兒時「宏願」,她就又好笑起來了。一片雲!怎會有這樣的念頭呢?童年的兒語真是莫名其妙!但是,真當一片雲,又有什麼不好?那麼悠哉游哉,飄飄蕩蕩,無拘無束!真的,又有什麼不好?她跳躍著穿過馬路,往對面的街上衝去。對面是個巷子口,一群孩子正在那兒玩皮球。剛好有一個球滾到了她的腳邊,她毫不思索,對著那球就一腳踢了過去。球直飛了起來,孩子們叫著、嚷著、嘻笑著。她望著那球飛躍的弧度,心裡的喜悅在擴大,擴大得幾乎要滿溢出來。忽然間,她發現有個年輕男人正從那巷子裡走出來,她驚愕的張大了嘴,眼看著那球不偏不斜的正對著那男人的腦門落下去。她「哎呀」的叫了一聲,飛快的衝過去,想搶接那個球,同時,那男人也發現了這個從天而降的「意外」,出於本能,他想閃避那個球,不料球已經直落在頭上,這重重的一擊使他頭暈眼花,眼冒金星,更不巧的是,宛露已像個火車頭般直衝了過來,他的身子一滑,和她撞了個正著。頓時間,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就摔在馬路當中了。而宛露手中的書本和花瓣,全撒了一地。周圍的孩子像是看到了一幕驚人的喜劇,立即爆發了一陣大笑和鼓掌聲,宛露滿臉尷尬的睜大了眼睛,瞪視著地上那個男人,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一輛計程車飛馳而來,一聲尖銳的急煞車聲,一陣瘋狂的喇叭聲,那計程車及時煞住,在宛露驚魂未定的一瞬間,巷子裡又馳來另一輛計程車,再一陣喇叭和急煞車聲,兩輛計程車成直角停在那兒,直角的前端,是躺在地上的陌生男人,和扎煞著雙手的宛露。
  「怎麼了?撞車了嗎?」人群紛紛從街邊的小店裡湧了過來,司機伸出頭來又叫又罵,孩子們跳著腳嘻笑,再也沒有遇到過比這一剎那間更混亂、更狼狽、更滑稽的局面,宛露的眼睛瞪得骨溜滾圓,心裡卻忍不住想笑。她彎腰去看那男人,腰還沒彎下去,嘴邊的笑就再也按捺不住,終於在唇邊綻開了。她邊笑邊說:「你今天應該買愛國獎券,一定中獎!」
  那年輕人從地上一躍而起,眼睛是惱怒的,兩道濃眉在眉心虯結著,他惡狠狠的盯著宛露,氣呼呼的說:
  「謝謝你提醒我,中了獎是不是該分你一半呢?」
  聽語氣不大妙,看他那神態就更不大妙,怎麼這樣凶呀!那眼睛炯炯然的冒著火,那臉色硬幫幫的板著,那豎起的濃眉,和那寬寬的額,這男人有些面熟呢!一時間,她有點惶惑,而周圍的汽車喇叭和人聲已喧騰成了一片。她聳聳肩,今天心情太好,今天不能和人吵架。她蹲下身子,去撿拾地上的書本。沒料到,那男人居然也很有風度的俯下身子幫她拾,她抬頭凝望他,兩人眼光一接觸,她就又噗哧一聲笑了:
  「別生氣,」她說:「你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是為這種事而發明的成語。」
  「是嗎?」他問,抱起書本,他們退到了人行道上,周圍的人群散開了,計程車也開走了,他盯著她。「我可沒想到,發明那成語的時候,已經有皮球了。」他繼續盯著她,然後,他的臉再也繃不住,嘴唇一咧,他就也忍不住的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說:「你知道嗎?你引用的成語完全不恰當。」
  「怎麼?」「既然你叫我去買愛國獎券,當然你認為我是運氣太好,才會挨這一球的,那麼,說什麼天有不測風雲呢!」
  「因為……因為……」她笑著,一面往前走,一面用腳踢著地上的碎石子,她覺得很好笑,整個事件都好笑,連這陽光和天氣都好笑。她想著天上的雲,想著自己是一片雲,想著,想著,就又要笑。「因為……」她嘰咕著:「你不會懂的。我說你也不懂。」他驚奇的望著她,臉上有種奇異的、困惑的、感動的表情,他那炯炯發光的眼珠變得很柔和了,柔和而含著笑意。他說:「你一直是這麼愛笑的嗎?」
  「愛笑有什麼不好?」「我沒說不好呀!」他揚起了眉毛。
  她看了他一眼。「你一直是這麼凶巴巴的嗎?」她反問。
  「我凶了嗎?」他驚愕的。
  「剛才你躺在地上的時候,凶得像個惡鬼,如果不是為了維持我的風度,我會踢你幾腳。」
  「呵!」他叫,又好氣又好笑。「看樣子,你還『腳下留情』了呢!」她又笑了。他們停在下一個巷子口。
  「把書給我!」她說:「我要轉彎了。」
  他緊緊的凝視她,望了望手裡的書本。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她仰頭看看天,俏皮的一笑。
  「我叫一片雲。」「一片雲?」他怔了怔,靠在巷口的磚牆上,深思的、研判的打量著她。從她那被風吹亂的頭髮,到她那松著領口的襯衫,和她那條洗白了的牛仔褲。「是天有不測風雲的雲嗎?」
  「可能是。」「那麼,」他一本正經的說:「我叫一陣風。天有不測風雲的風。」她愕然片刻,想起他忽然從巷口冒出來,還真像一陣風呢!她又想笑了。「所以,」他仍然一本正經的說:「對我們而言,這兩句成語應該改一改,是不是?」
  「改一改?」她不解的。「怎麼改?」「天有不測風雲,人有偶然相遇。」他說,把手裡的書往她懷中一放。「好了,再見!段宛露!」
  段宛露!她大驚失色,站住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段宛露?」她問。
  「或者,我有點未卜先知的本領。」他學她的樣子聳聳肩,滿不在乎的。「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能,只要我把人從上到下看一遍,我就會知道她的名字!」
  「你胡扯!」她說,忽然有陣微微的不安,掠過了她的心中,與這不安同時而來的,還有一份不滿,這男孩,或者他早就在注意她了,或者這「巧合」並不太「巧」!否則,他怎能知道她的名字!「天有不測風雲,人有偶然相遇!」他多麼輕浮!他在吃她豆腐!這樣一想,她就傲岸的一甩頭,抱著自己的書本,頭也不回的往自己家門口跑去。她家在巷子裡的第三家,是一排兩層磚造房子中的一棟,也是×大分配給父親的宿舍。她按了門鈴,忍不住又悄然對巷口看看,那年輕人仍然站在那兒,高大,挺拔。她忽然發現為什麼覺得他眼熟的原因了,他長得像電影「女人四十一枝花」中的男主角!有那股帥勁,也有那股魯莽,還有那股傲氣!她心裡有點兒混亂,就在神思不定的當兒,門開了。
  她還沒看清楚開門的是誰,身子就被一隻強而有力的手一把拉進去了,迅速的,她的眼睛被蒙住了,一個男性的、溫柔的、興奮的、喜悅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
  「猜一猜,我是誰?」她的心臟不由自主的狂跳了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心跳得這麼厲害,她大大的喘了口氣,突然而來的狂喜和歡樂漲滿了她的胸懷,她啞著喉嚨說:
  「不可能的!友嵐,絕不可能是你!」
  「為什麼不可能?」手一放開,她眼前一陣光明,在那燦爛的陽光下,她睜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那個高高個子的男人!顧友嵐!童年的點點滴滴像風車般從她眼前旋轉而過,那漂亮的大男孩,總喜歡用手蒙住她的眼睛,問一句:
  「猜一猜,我是誰?」她會順著嘴胡說:「你是豬八戒,你是小狗,你是螳螂,你是狐狸,你是黃鼠狼!」「你是個小壞蛋!」他會對她笑著大叫一句,於是,她跑,他追。一次,她毫不留情的抓起一把沙,對他的眼睛拋過去,沙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真的火了。抓住了她,他把她的身子倒扣在膝上,對著她的屁股一陣亂打,她咬住牙不肯叫疼,他打得更重了,然後,忽然間,他把她的身子翻過來,發現她那淚汪汪的眼睛,他用手臂一把把她抱在懷裡,低低的在她耳邊說:「小壞蛋!我會等你長大!」
  那時候,她十歲,他十六。
  他出國那年,她已經十六歲了。說真的,只因這世界裡喜悅的事情太多,繽紛的色彩太多,她來不及的吸收,來不及的吞嚥,來不及的領會和體驗。四年來,很慚愧,她幾乎沒有想到過他。就是顧伯伯和顧伯母來訪的時候,她也很少問起過他。他只是一個童年的大遊伴,哥哥兆培的好朋友而已。可是,現在,他這樣站在她面前,眼光奕奕,神采飛揚,那烏黑的濃髮,那薄薄的嘴唇,那含著笑意的眼睛,帶著那麼一股深沉的、溫柔的、渴切的,探索的神情,深深的望著她,她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莫名其妙的發起燒來了。
  「噢,宛露!」友嵐終於吐出一口長氣來。「你怎麼還是這麼一副吊兒郎當相?」他伸手從她的頭髮上摘下一片黃色的花瓣,又從她衣領上摘下另外一片。「這是什麼?」
  「金急雨!」「金急雨!」他揚了揚頭,眼裡閃過一抹眩惑。「咳!你還是你!」「你希望我不是我嗎?」她問。
  「哦,不!」他慌忙說:「我希望你還是你!不過……」
  「喂!喂!」屋子裡,兆培直衝了出來,揚著聲音大叫:「你們進來講話行嗎?四年之間的事可以講三天三夜,你們總不至於要在院子裡曬著太陽講完它吧!」
  宛露往屋子裡跑去,這種一樓一底的建築都是簡單而規格化的,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樓上是三間臥室,外面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因為宛露的父親段立森喜歡花草,這小院子除了一條水泥走道之外,還種滿了芙蓉、玫瑰、茉莉,和日日春,在院角的圍牆邊,還有一棵芭蕉樹。宛露常說父親是書獃子過乾癮,永遠跟不上時代的變化,尤其種什麼芭蕉樹!「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父親就是受詩詞的影響,是個道地的中國書生,是個道地的學者,也是個道地的「好父親」!
  宛露跑進了屋子,兆培拉住她,在她耳邊說:「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你滿意嗎?」
  「什麼生日禮物?」宛露詫異的問。
  「顧友嵐!」兆培清清楚楚的說。
  「你……」聽出他言外之意,宛露就對著他的腳,狠狠的一腳跺下去,兆培痛得直跳起來,一面對宛露的臀部打了一巴掌,一面粗聲嚷著說:「友嵐!我告訴你,你最好離我這個妹妹遠一點,她是母老虎投胎,又凶又霸道,而且是毫無理性的!這還罷了,最嚴重的問題是,她一點兒女性的溫柔都沒有……」「當然□!」宛露也嚷開了。「誰像你的李玢玢,又溫柔,又體貼,又美麗,又多情,充滿了女性溫柔,只是啊,人家的女性溫柔不是對你一個人……」
  「宛露!」兆培大喊,聲音裡充滿了尷尬和焦灼。
  宛露猛一抬頭,才發現李玢玢正亭亭玉立的站在客廳中間,笑盈盈的望著她。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大窘之下,連招呼都沒打,轉身就往樓上衝去。剛好,段立森穿著件中國式的長衫,正慢騰騰的從樓上走下來,宛露這一衝,就和父親撞了個滿懷,段立森彎著腰直叫哎喲,宛露趁勢往台階上一坐,怔怔的說:「怎麼了?我今天像個出軌的火車頭,走到那兒都會撞車!」段立森望著宛露,情不自禁笑了起來,揉了揉宛露那被太陽曬得發熱的頭髮,他寵愛的說:
  「豈止是今天?我看你每天都像個出軌的火車頭!滿二十歲了,還是這樣毛裡毛躁的,將來怎麼辦?」「得了,立森!」段太太從廚房裡鑽了出來,笑嘻嘻的望著他們父女兩個。「你就讓她去吧!維持她的本來面目比什麼都好,何必急著要她長大呢?」
  「媽!」兆培抗議的說:「你們只會教育別人的兒女,不會教育自己的兒女!」「怎麼了?你又有什麼牢騷?」段太太笑望著兒子。
  「宛露呀,就是被你們寵壞了!這樣慣她,她一輩子都長不大!現在是在爸爸媽媽的翅膀底下,等到有一天,她必須獨立的時候,她就該吃苦頭了!」
  「我為什麼要獨立?」宛露撒賴的說:「我就一輩子躲在爸爸媽媽的翅膀底下,又怎麼樣?」
  「難道你不出嫁?」兆培存心抬槓。
  「我就不出嫁!」「好呀!」兆培直著脖子嚷嚷:「爸爸,媽,你們都聽見了!還有友嵐,嘻嘻,你作個見證,她親口說的,她一輩子不出嫁!哈哈!只怕這句話有人聽了會傷心……嘻嘻,哈哈……」宛露的臉漲紅了,順手抄起手邊的一本書,對著兆培摔了過去,嘴裡喊著說:「你再嘻嘻哈哈的!你當心我掀你的底牌!」她跳起身子,忽然跑過去,一把挽住李玢玢,把她直拖到屋角去,用胳膊摟著她的腰,說:「我告訴你一件事,玢玢,只能悄悄說……」她開始對李玢玢咬耳朵。
  兆培大急,衝過去,他用雙手硬把兩個女孩子給拉開,一面焦灼的問:「玢玢,她對你說些什麼?你可不能聽她的!這個鬼丫頭專會造謠生事,無中生有,無論她告訴你什麼話,你都別去聽她的!她說的沒一句好話!」
  李玢玢長得恬恬靜靜的,她臉上一臉的迷惑和詫異,喃喃的說:「她說的倒很好聽!」「她說什麼?」兆培急吼吼的問。
  「她說呀!」李玢玢睜大了眼睛,學著宛露的聲音說:「月亮爺爺亮堂堂,騎著大馬去燒香,大馬拴在梧桐樹,小馬拴在廟門上……下面還有一大堆,我記不得了。」
  「噗哧」一聲,顧友嵐正喝了一口茶,幾乎全體噴了出來,一部份茶又嗆進了喉嚨,他又是咳,又是笑,眼睛亮晶晶的望著宛露。段立森和太太對視著,也忍俊不禁。兆培惡狠狠的瞪著宛露,想做出一股凶相來,可是,他實在板不住臉,終於縱聲大笑了。頓時間,一屋子的人全笑開了,笑得天翻地覆。笑聲中,友嵐悄悄的走近了宛露,低聲說:
  「謝謝你還記得。」「記得什麼?」宛露不解的。
  「我教你的兒歌。」他低念:「月亮爺爺亮堂堂,騎著大馬去燒香,大馬拴在梧桐樹,小馬拴在廟門上。扒著廟門瞧娘娘:娘娘搽著粉兒,和尚噘著嘴兒,娘娘戴著花兒,和尚光著腦袋瓜兒。」「哦!」宛露困惑的望著友嵐。「原來這兒歌是你教我的嗎?」「別告訴我,你忘記是我教的了!」友嵐說,眼光深深的停駐在她臉上,壓低聲音說:「知道我為什麼回國嗎?」
  「你念完了碩士,不回國幹嘛?」
  「最主要的是……」「啊呀!」宛露忽然發出一聲驚喊,全屋子的人都呆了,怔怔的望著她,不知道她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她卻對著屋子中間跑過去,彎腰從地上拾起她的課本——剛才,她曾用這本書摔兆培的。她望著書的封面,大驚小怪的說:「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他真的是未卜先知呢!」
  「什麼事?什麼事?」段太太問,伸著頭去看那本書,是本「新聞文學」。「媽呀,」宛露挑著眉毛叫:「這上面清清楚楚的寫著我的名字呢!」「你的書上,當然有你的名字呀!」兆培皺著眉說:「你今天是怎麼回事?瘋瘋癲癲的?」
  友嵐吸了口氣,望著宛露的背影,不自禁的輕歎了一聲。段太太看看宛露,又看看友嵐,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拍拍手,她提高聲音,叫著說:
  「大家都到廚房裡來幫忙,端菜的端菜,擺碗筷的擺碗筷,今晚,我們大家好好的吃一頓。慶祝宛露滿二十歲!」
  大家歡呼了一聲,一窩蜂的湧進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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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1-15 23:44 編輯 》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27:02

第02節

  二十歲的生日過去沒多久,畢業考就快到了。
  早上,陽光從窗簾的隙縫裡射了進來,在室內緩緩的移動,移上了宛露的嘴唇,移到了宛露的臉頰,終於映在她那低闔著的睫毛上了。這帶著熱力的光亮刺激了她,她在床上翻了個身,試著用毛毯去遮那陽光,她失敗了,然後,她醒了。睜開眼睛來,首先聽到的就是窗外的一陣鳥鳴,她把雙手墊在腦後,平躺在床上,用一份嶄新的喜悅,去傾聽那麻雀的吱吱喳喳,它們似乎熱鬧得很,在爭食嗎?在唱歌嗎?在戀愛嗎?她不由自主的笑了。
  門口有腳步聲走近,那細碎的、安詳的腳步聲,那輕盈的、小心的腳步聲。母親一定怕吵醒了她!她睜大眼睛,沒來由的喊了一聲:「媽!」腳步聲停住了,房門被推開,段太太站在房門口,笑盈盈的望著她。「醒了嗎?怎麼不多睡一下?我看過你的課表,你今天上午沒課,盡可以睡個夠。昨晚,你和友嵐他們鬧得那麼晚才睡,現在何不多睡一下?」
  「媽!你進來!」宛露懶洋洋的倚在枕上,仍然像個任性而矯情的孩子。段太太關上了房門,走了過來,坐在床沿上,她溫柔的、寵愛的、親暱的用手摸了摸宛露的下巴,問:
  「你又有什麼事?」「媽,你覺不覺得我有點反常?」
  「反常?」段太太怔了怔:「此話從何而來呢?」
  「我告訴你,媽!」宛露伸手去玩弄著母親衣服上的扣子,凝視著母親的眼睛。「我的同學們都有一大堆憂愁,她們每個人都說煩死了,愁死了,前途又不知怎樣,父母又不瞭解她們,馬上就要畢業了,畢業就是失業,再加上戀愛問題,愛吧,怕遇人不淑,不愛吧,又寂寞得發慌……反正,問題多了,媽,你懂嗎?」「是的。」段太太瞭解的、深沉的望著女兒。「難道你也有這些煩惱嗎?」「正相反,我的問題就在於,為什麼人家有的煩惱,我都沒有!」宛露抬高了眉毛說。「媽,你知道同學們叫我什麼嗎?她們叫我開心果。」「當開心果總比當煩惱樹好吧?」段太太笑著說。
  「可是,我為什麼與眾不同呢?我也應該找一點憂愁來愁一愁,否則,我好像就不是『現代人』了。」
  段太太笑了。「只有人要去找快樂,我還沒聽說有人要去找憂愁的!」她收住了笑,忽然若有所思的、深沉的、懇摯的望著女兒。「不過,宛露,有時候,在成長的過程裡,我們都會自然而然的經過一段煩惱時期,看什麼都不順眼,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自己……」「媽,你的意思是說,我也會經過這段時期嗎?」
  「不一定。」段太太坦白的說:「我希望你不會!因為你生活在一個簡單而幸福的家庭裡。我……」她深深的看進宛露的眼睛深處去。「我要盡量讓你遠離憂愁。」
  「哦,媽!」宛露從床上一躍而起,抱住母親的脖子,把頭埋在她頸項裡一陣亂揉,那髮絲弄得段太太癢酥酥的,就不自禁的笑了起來。宛露邊揉邊喊:「媽!我愛你們!我愛你們!我不會憂愁,因為我有你們!」
  「噢!宛露!」段太太的眼眶有些發熱。「怪不得你哥哥說你是個小瘋丫頭,我看你還真有點兒瘋呢!」
  宛露從床上爬了起來,一面換掉睡衣,一面說:
  「如果我有點兒瘋,也是你的遺傳!媽,」她扣著襯衫的扣子。「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是不是也和我一樣瘋?一樣快樂?一樣不會憂愁?」段太太一怔。「不。」她回憶的、小心翼翼的說:「我可能比你多愁善感一點。」「那麼,就是爸爸的遺傳了!」宛露穿上長褲,不知怎的又好笑了起來。「爸爸是個書獃子,還好我沒遺傳爸爸的呆勁兒!」她打開房門,往浴室走。「家裡的人都到那兒去了?」
  「你爸爸去上課呀,你哥哥去上班呀!」
  宛露站住了,回頭望著母親。「媽,平常你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寂寞?」
  「不會。」「為什麼?」「因為我心裡早被你們充滿了。」
  宛露感動的點點頭。「等哥哥娶了嫂嫂,家裡就又多了一個人了。媽,你喜歡玢玢嗎?你覺得她很女性嗎?」
  「是的。」「她比我可愛嗎?」「噢!傻丫頭,你今天怎麼這麼多問題?」段太太笑叱著。「我告訴你,宛露,在我心裡,世界上沒有比你更可愛的女孩。好了,去洗臉吧!還有件正經事要告訴你,你爸爸幫你接洽的工作已經成了,××雜誌社已決定用你當記者,只等你畢業。」「啊哈!」宛露歡呼了一聲:「他們不在乎我是五專畢業的嗎?」「什麼學校畢業的有什麼重要呢?重要的是你有沒有能力!」段太太凝視著女兒。「我還真有點擔心呢!」
  「擔心什麼?擔心我沒有能力嗎?」
  「擔心你瘋瘋癲癲的,口無遮攔,訪問別人的時候,說不定會問出什麼怪問題,說不定把被訪問的人都給氣死!」
  「哈!」宛露大笑了。「真是知女莫如母。這倒是大有可能的事情!」她跑進浴室裡去了。
  段太太目送宛露的影子消失在房門口,她卻坐在那兒,默默的出了好一陣神,才站起身來,機械化的,本能的開始整理宛露的床。拉平被單,摺好毛毯,收拾起丟在地下的睡衣……她心裡朦朦朧朧的想著宛露,她那孩子氣的、不知人間憂愁的女兒,是不是永遠能維持這份歡樂呢?由宛露身上,她想到兆培,想到玢玢,也想到友嵐,她身不由己的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手裡握著宛露的睡衣,呆呆的沉思著。
  「哇!」宛露忽然在她耳邊大叫一聲,把段太太嚇得直跳了起來,宛露大笑。「媽,你在發什麼呆?我要出去了。」
  「去那兒?不吃早飯了嗎?」
  「快中午了還吃早飯!我去同學家研究一下功課,馬上就要畢業考了。今天晚上,我又答應了友嵐去夜總會跳舞,還有哥哥和玢玢,友嵐請客,反正他最有錢。媽!你知道他在偉立建築公司的工作嗎?他自稱是工程師,我看呀,他一天到晚爬高爬低的,倒像個工頭呢!」
  「別輕視他的工作,」段太太接口。「剛剛回國,就能找到這麼好的工作,也要有一點真實本領。」
  宛露站定了。「你們好像都很欣賞友嵐。」
  「你不欣賞嗎?」段太太研判的看著她。
  「我?」她揚了揚眉毛。「老實說,我還不知道呢!因為,欣賞兩個字不能隨便說的,別人往往會誤解你的意思。我想……」她沉吟了一下,微笑著。「總之,我很喜歡跟他在一起!」
  抱起桌上的書本,她拾級下樓,仍然跳跳蹦蹦的,到了樓下,她才揚著聲音喊了一句:
  「我不回來吃午飯!」走到門外,闔攏了大門,她嘴裡開始吹著口哨。兆培最不喜歡她吹口哨,說是女孩子吹口哨太「流氣」。所以,兆培就該有個像玢玢那樣沉沉靜靜的女朋友。她想著,往巷口走去,忽然間,有個高大的黑影往她面前一站,她驚愕的抬起頭來,口哨也忘了吹了。她接觸到一對炯炯發光的眸子,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孔,那寬寬的闊嘴正咧開著,對著她嘻笑。
  「中獎了。」他說。「什麼?」她愕然的問:「你是誰?」
  「這麼健忘嗎?」他說:「我是那陣風。」他伸出手來,手指中夾著一張愛國獎券。「記得嗎?我答應中了獎分你一半,果然中獎了。」她恍然大悟,那個被皮球打中的男孩子!她笑了起來,搖著頭,不信任的:「別亂蓋!我才不相信你真中了獎!」
  「不騙你,中了最後兩個字,每一聯有二十塊可拿,你說,我們是分錢呢?還是去折換兩張獎券,一人分一張?」
  她望望那獎券,再望望他,驚奇的睜大了眼睛。
  「真中了?」「還不信?」他把獎券塞到她手裡。「你拿到巷口的獎券行去問問看。」他們已經走到巷口,那兒就有一家獎券行,門口掛著個大脾子,上面寫著這期的中獎號碼,她拿著獎券一對,果然!中了最後兩個字!雖然,這是最小最小的獎,雖然,中這種獎跟不中沒有什麼分別,她仍然孩子氣的歡呼一聲,興高采烈的說:「我早就告訴了你,你會中愛國獎券!不過,你怎麼這麼笨呢?」「我笨?」他呆了呆,不解的望著她。「我怎麼笨?」
  「你只買一張,當然只能中個小獎,你當時就該去買它一百張,那麼,包管會中第一特獎!」
  「哦,這樣的嗎?」他翻了翻眼睛。「我或者該到台灣銀行去,把所有的獎券全包下來,那麼,幾百個獎就都是我一個人中了。」「噢!」她笑了,笑得格格出聲。「這倒真是個好辦法,看不出來,你這人還有點數學頭腦!」
  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你還是這麼愛笑。」他說:「我從沒看過像你這麼愛笑的女孩子。」她揚著手裡的獎券。「我們怎麼處理它?」她問。
  「換兩張獎券,一人分一張!」
  「好!」她乾脆的說,彷彿她理所當然擁有這獎券的權利似的。走進獎券行,她很快的就換了兩張獎券出來,握著兩張獎券,她說:「你抽一張。」
  「不行!」他瞪視著她,大大搖頭。「不能這麼辦,這樣太不公平。」「不公平?那你要怎麼辦?」她天真的問。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向人行道,他指著前面說:
  「看到嗎?那兒有一家咖啡館,我們走進去,找個位子坐下來,我請你喝一杯咖啡,我們好好的研究一下,如何處理這兩張獎券。」
  她抬起睫毛,凝視著他,笑容從唇邊隱去。
  「這麼複雜嗎?」她說:「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嗎?獎券我不要了,你拿去吧!」她把獎券塞進他手中,轉身就要離去。
  他迅速的伸出一隻手來,支在牆上,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的眼光黑黝黝的盯著她,笑容也從他唇邊隱去,他正經的、嚴肅的、低聲的說:「這是我第一次請女孩子喝咖啡。」
  不知怎的,他的眼光,和他的語氣,都使她心裡怦然一跳。不由自主的,她迎視著這對眸子,他臉上有種特殊的表情,是誠摯,迫切,而富有感性的。她覺得心裡那道小小的堤防在瓦解、崩潰。一種自己也無法瞭解的、溫柔的情緒捉住了她。她和他對視著,好一會兒,她終於又笑了。揚揚眉毛,她故作輕鬆的說:「好吧!我就去看看,你到底有什麼公平的辦法來處理這獎券!」他們走進了那家咖啡廳,這咖啡館有個很可愛的名字,叫作「雅敘」。裡面裝修得很有歐洲情調,牆上有一個個像火炬般的燈,桌上有一盞盞煤油燈,窗上垂著珠簾,室內的光線是柔和而幽暗的。他們選了角落裡的一個位子,坐了下來。這不是假日,又是上午,咖啡館裡的生意十分冷清,一架空空的電子琴,孤獨的高踞在一個台子上,沒有人在彈。只有唱機裡,在播放著「核桃鉗組曲」。
  叫了兩杯咖啡,宛露望著對面的男人。
  「好了,把你的辦法拿出來吧!」
  他靠在椅子裡,對她凝視了片刻,然後,他把兩張愛國獎券攤在桌上,從口袋裡拿出一支原子筆,他在一張獎券上寫下幾個字,推到她面前,她看過去,上面寫著:
  「孟樵電話號碼:七七六八二二」
  「孟樵?」她念著:「這是你的名字?」
  「是的,你不能一輩子叫我一陣風。」他說,眼睛在燈光下閃爍。「這張是你的,中了獎,打電話給我。然後,你該在我的獎券上留下你的電話號碼,如果我中了獎,也可以打電話給你。這樣,無論我們誰中了獎,都可以對分,你說,是不是很公平?」她望著他,好一會兒,她忽然咬住嘴唇,無法自抑的笑了起來,說:「你需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來要我的電話號碼嗎?」
  他的濃眉微蹙了一下。
  「足證我用心良苦。」他說。
  她微笑著搖搖頭,取過筆來,她很快的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把那獎券推給他。他接了過去,仔細的念了一遍,就鄭重的把那獎券摺迭起來,收進皮夾子裡,宛露看著他,說:
  「你是學生?還是畢業了?」
  「畢業很多年了,我在做事。」
  「你一定是一個工作很不努力的人。」
  「為什麼?」「今天不是星期天,現在是上午十一點,你沒有上班,卻坐在咖啡館中,和一個陌生的女孩一起喝咖啡。」
  他微笑了一下。「你的推斷力很強,將來會是個好記者。」
  「你怎麼知道我是學新聞的?哦,我那天掉在地上的書,你比你的外表細心多了,我看,你倒應該當記者!」
  「你對了!」他說。「什麼我對了?」她不解的。
  「我是個記者,畢業於政大新聞系,現在在××報做事,我沒有固定的上班時間,常常整天都在外面跑,只有晚上才必須去報社寫稿。所以,我可以在上午十一點,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坐在咖啡館裡,這並不證明我對工作不努力。」
  「哦?」她驚愕的瞪著他。「原來你也是學新聞的?」
  「不錯。」「你當了幾年記者?」「三年。」「三年以來,這是你第一次請女孩子喝咖啡?」她銳利的問。「你撒謊的本領也相當強呢!」
  他緊緊的注視著她。「我從不撒謊。」他簡單明瞭的說,語氣是肯定而低沉的。「信不信由你。」她迎視著那對灼灼逼人的眼光,忽然間,覺得心慌意亂了起來,這個男孩子,這個孟樵,渾身都帶著危險的信號!她從沒遇到過這種事,從沒有這種經驗,她覺得孟樵正用那銳利的眼光,在一層一層的透視她。從沒有人敢用這樣大膽的、肆無忌憚的眼光看她。她忽然警覺起來了,她覺得他是古怪的、難纏的、莫名其妙的!她把咖啡杯推開,直接了當的問:
  「既然是第一次,幹嘛不找別人而找上我?」「我想……」他楞楞的說:「因為沒有別的女孩子用球砸過我!我母親常說,我腦袋裡少了一個竅,你那一球,準是把我腦袋裡那個竅給砸開了!說實話,」他困惑的搖了搖頭。「我自己都不瞭解,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愕然的望著他,聽了他這幾句話,她的警覺不知不覺的飛走了,那種好笑的感覺就又來了,這個傻瓜!她想,他連一句恭維話都不會說呢!這個傻瓜!他完全找錯目標了!他不知道,她也是個沒竅的人呢!想到這兒,她就不能自已的笑起來,笑得把頭埋到了胸前,笑出了聲音,笑得不能不用手握住嘴。「我很可笑,是嗎?」他悶悶的問。「你能不能告訴我,我那一句話如此可笑?」「你知道我是愛笑的,」她說:「任何事情我都會覺得好笑,而且,我又不是笑你,我在笑我自己!」
  「你自己?你自己有什麼好笑?」
  「我自己嗎?」她笑望著他。「孟樵,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她笑嘻嘻的凝視他,慢吞吞的說:
  「你的腦袋裡,可能只少一個竅,我的腦袋裡呵,少了十八個竅。而且,到現在為止,沒有人用球砸過我!」她抱起桌上的書本。「我要走了,不和你談了,再見!」她站起身子,抬高了下巴,說走就走。一面走,一面仍然不知所以的微笑著。
  孟樵坐在那兒,他沒有留她,也沒有移動,只是望著她那嬌小修長的身影,輕快的往咖啡館門口飄去。一片雲,他模糊的想著,她真是無拘無束得像一片雲!一片飄逸的雲,一片抓不住的雲,一片高高在上的雲,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雲……那「雲」停住了,在門口,她站了兩秒鐘,然後,猝然間,她的長髮在空中甩了一個弧度,她的身子迅速的回轉了過來,望著他,她笑著。笑得有點僵,有點兒羞澀,有點兒靦腆。她走了回來,停在他的桌子前面。
  「你學新聞,當然對新聞學的東西都很熟了?」
  「大概是的。」「我快畢業考了,願不願意幫我複習?」
  他的眼睛閃耀著。「一百二十個願意。」他說。
  「那麼,在複習以前,請我吃午飯,好不好?因為我餓了。」
  他望著她,她那年輕的面龐上,滿溢著青春的氣息,那亮晶晶的眼睛裡,綻放著溫柔的光采,那向上彎的嘴角,充滿了俏皮的笑意。好一朵會笑的雲!他跳了起來。
  「豈止請你吃午飯,也可以請你吃晚飯!」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27:27

第03節

  午後五點鐘。考完了最後一節課,宛露鬆了一口氣,題目出得都很容易,看樣子,這學校生涯,是到此結束了。以後,等著她去奮鬥的,該是事業和前途吧!收拾好書本,她走出教室,她的同窗好友陳美盈和許繡嫦一左一右的走在她身邊,正在爭辯著婚姻和出國的問題。陳美盈認為現代的年輕人都往國外跑,只有到國外去「闖天下」才有前途,許繡嫦卻是悲觀論者,她不停的說:「女孩子,闖什麼鬼天下,我媽跟我說,世新畢業,也算混上了一個學歷,找丈夫容易一點罷了。想想看,這世界也很現實,女孩子念到博士碩士,發神經病而回國的多得很,沒有一個男人希望自己的太太超過自己!所以,正經八百,不如去找張長期飯票!」「嘖嘖,」陳美盈直咂嘴:「你好有志氣!才二十來歲,就急著要出嫁!你不想想,外面的世界那麼大,我們連看都沒看過,唸書就念掉了十四、五年,好不容易混畢業了,才正該享受我們的人生,你就急著往廚房裡鑽了。結婚是什麼?結婚是女孩子的牢籠,從此成為燒鍋煮飯,生兒育女的機器……」「誰要你去燒鍋煮飯生兒育女?」許繡嫦說:「難道你不會找個有錢人嫁嗎?」「有錢人全是老頭子!」陳美盈叫:「誰生下來就會有錢?等他賺到錢的時候,就已經七老八十了。至於公子哥兒那種人,我是碰都不要去碰的……」
  「我懂了!」許繡嫦接口:「你的出國夢,也不過是到國外去找個博士嫁!」「你懂?你根本不懂……」
  「喂喂喂!」宛露忍無可忍的大叫了起來:「我覺得你們兩個的辯論呵,叫作無聊透頂!」
  「怎麼了?」許繡嫦問:「你要幹什麼呢?」
  「我也不出國,我也不結婚!」她揚著頭說。「我去當記者,一切未來的事,都順其自然!我從不認為自己有多偉大,一個平凡的人最好認清楚自己的平凡,我生來就不是能成大事立大業的那種人!我嗎?我……」她笑了起來,仰頭看天。「我是一片雲。」「你是一片雲!」許繡嫦大叫:「你是個滿腦子胡思亂想的小瘋子!」「哈!」宛露更加笑了起來:「也可能!說這句話的並不止你一個!」她們已經走到了學校門口,還在那兒吱吱喳喳的辯個不停,忽然間,有一陣汽車喇叭響,一輛「跑天下」就馳了過來,停在她們的面前。同時,友嵐的頭伸出了車窗,揚著聲音叫:「宛露,我特地來接你!」
  宛露望望友嵐,笑了。回頭對許繡嫦和陳美盈揮了揮手,她倉促的說:「不跟你們亂蓋了,我要走了!」
  許繡嫦目送宛露鑽進了友嵐的車子,她愕然的對陳美盈說:「看樣子,會叫的狗不咬,會咬的狗不會叫,她整天嘻嘻哈哈,跳跳蹦蹦,像個小孩子似的,卻有男朋友開著汽車來接她!」「或者,是她的哥哥!」陳美盈說。
  「她哥哥我見過,在航空公司當職員,有什麼能力買汽車?而且,哥哥會來接妹妹嗎?少驢了!」
  宛露可沒聽到這些話,她也不會在意這些話,一頭鑽進了車子裡,坐在友嵐的身邊,友嵐正預備發動車子,宛露卻及時叫了一聲:「慢一點!」「怎麼?」「看看車窗外面,」宛露笑嘻嘻的說:「剛剛在跟我說話的那兩個女孩子,你看見了嗎?」
  「是呀,看到了,幹嘛?」
  「看清楚了嗎?」友嵐對那兩個女孩再仔細看了一眼,狐疑的說:
  「看清楚了,怎麼樣?」
  「對那一個有興趣?我幫你介紹!」
  友嵐瞪了宛露一眼,「呼」的一聲發動了車子,加足油門,車子像箭般射了出去,宛露因這突然的衝力,身子往後一倒,差點整個人滾倒在椅子裡。她坐正身子,訝然的張大眼睛:
  「你幹嘛?表示你買了車子神氣嗎?還是賣弄你的駕駛技術?」「分期付款買一輛跑天下,沒什麼可神氣,」友嵐悶悶的說:「至於駕駛技術,更沒必要在你面前賣弄。」
  「呵,你在生氣嗎?」宛露天真的望著他。「誰惹你生氣了,講給我聽聽!是不是你又在為你那些工人抱不平?嫌老闆太小氣?」友嵐回過頭來,深深的看了宛露一眼,他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宛露,」他低低的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宛露詫異的說:「我很好呀!」
  友嵐再看了宛露一眼,就閉緊嘴巴不說話,只是沉默的開著車子。宛露也不在乎,她的眼睛望著車窗外面,心情好得很,考完了,她只覺得「無試一身輕」。望著那向後飛馳的街道、商店,和那些熙攘的人群,她心裡又被歡愉所充滿了。不自主的,她開始輕聲的哼著一支歌: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
  
  友嵐燃起了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他的眼睛直直的望著車窗外面,靜靜的說:「如果你要唱歌,能不能換一支?」
  宛露驚奇的回過頭來。
  「哦,你不喜歡這支歌嗎?我覺得它很好聽。我告訴你,徐志摩寫過那麼多首詩,就這一首還有點味道。至於什麼『別擰我,我疼!』簡直會讓我吐出來。這些名詩人,也不是每首都好的。好比,胡適有一首小詩,說是:『本想不相思,為怕相思苦,幾番細思量,寧可相思苦。』我就不知道好在那裡?為什麼寧可相思苦?人生應該及時行樂,幹嘛要『寧可』去苦呢?我就不懂這寧可兩個字!怎麼樣都不懂!」
  「假如——」友嵐重重的噴著煙。「你無法不相思,又不願『寧可相思苦』,你怎麼辦呢?」
  「去爭取呀!」宛露挑著眉毛說:「寧可兩個字是認輸,認輸了還有什麼話說?寧可相思苦!聽起來好像滿美的,想想就真沒道理!」她再望向車窗外面,忽然大叫了起來:「喂喂,友嵐,你到什麼地方去?」
  「到郊外。」「幹嘛要到郊外?」「找一個地方,去解決一下這『寧可』兩個字!」
  宛露張大眼睛,困惑的看著友嵐。
  「你在和我打啞謎嗎?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的,宛露。」他平平靜靜的說:「你最大的武器,是用天真來偽裝自己。你和我一樣明白,你並不像你外表所表現的那麼孩子氣!即使你真是個孩子,現在也應該有個人來幫助你長大!」她心裡有些瞭解了,頭腦裡就開始昏亂了起來。
  「喂喂,」她亂七八糟的嚷著:「我不要長大,也不要任何人來幫助我長大!我就是我,我要維持我的本來面目,媽媽說的,我就是這個樣子最好!你不要枉費工夫,我告訴你,一定是勞而無功的!喂喂,你聽到沒有?」
  他把車子煞住,停在路邊上,這兒是開往淡水的公路,路邊是兩排木麻黃樹,樹的外面,就是一片青蔥的秧田。郊外那涼爽而清幽的空氣,拂面而來,夏季的風,吹散了她的頭髮,黃昏的晚霞,堆在遙遠的天邊,映紅了天,映紅了地,也映紅了她的面頰。「不要緊張,好嗎?」他溫柔的凝視著她,把手蓋在她的手背上。「我並不要對你做什麼,只因為你今天考完了,我也下班了,就接你到郊外去散散心,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是不是?從小,我們就在一塊兒玩的,那時候,你可不像現在這樣畏首畏尾。」「我畏首畏尾嗎?」她生氣的嚷。「你別看不起人,我從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那麼,我們去郊外走走,然後去淡水吃海鮮。」
  「媽媽會等我吃晚飯。」她有些軟弱的說。
  「你母親那兒嗎?我早就打電話告訴她了,我說我會請你在外面吃飯。」「哦!」她低低的嘰咕:「看樣子,你早就有了預謀,你是——」她咬咬嘴唇。「相當陰險的!」
  他再看了她一眼,微笑了一下。就發動了車子,往前面繼續駛去。宛露倚著窗子,望著外面的樹木和原野,開始悶悶的發起呆來。好一會兒,車子往前馳著,兩個人都默默不語。可是,沒多久,那窗外絢麗的彩霞,那一望無際的原野,那拂面而來的晚風,那光芒四射的落日……都又引起了她的興致,不知不覺的,她又在唱歌了: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他皺了皺眉,不再打斷她的興致,他專心的開著車子。車子滑進了淡水市區。友嵐把車子停在淡水市,和宛露一起下了車,時間還早,他們漫步穿過了市區,在淡水的郊外,有一大片的松林,松林裡還有個木造的、古老的廟堂。他們走進了松林,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那傍晚的風,穿過樹梢,發出如歌般的松籟。空氣裡飄蕩著松葉和檀香的氣息,是薰人欲醉的。然後,有一隻蟬忽然鳴叫了起來,引起了一陣蟬鳴之聲。宛露側耳傾聽,喜悅的笑了。「知了!知了!」她說:「我小時候常問媽媽,到底知了知道些什麼了?」他凝視她,無法把眼光從她那愛笑的臉龐上移開。
  「記得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曾經捉了一隻知了給你的事嗎?」她歪著頭沉思,笑了,眼睛發亮。
  「是的,我說要聽它唱歌,你就捉了一隻來,我把它關在一個小籠子裡,可是,它卻不再唱歌了,幾天之後,它就死了。」笑容離開了她的嘴角,她低下頭去。「我們曾經做過很殘忍的事情,是不是?」「每個孩子都會做類似的事。」他說,緊盯著她:「記得那些螢火蟲嗎?」「啊!」她的臉色開朗了,整個眼睛裡都燃燒著光采。抬起頭來,她用發光的眼睛凝視著他。「啊!那些螢火蟲!」她叫著:「那時候我們還用蚊帳,你和哥哥,你們捉了幾百隻螢火蟲來,放在我的蚊帳裡,叫我坐在裡面,那些螢火蟲一閃一閃的,飛來飛去,停在我的衣服上,頭髮上,像幾千幾百顆星星,你們叫我螢火公主。」
  他眩惑的、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直到如今,」他啞聲說,「我沒有忘記你那時候的樣子。」他伸出手去,輕輕的捉住了她的一隻手,她背靠在一棵松樹上站著,開始心神恍惚起來。她的笑容凝在唇邊,眼裡有著抹被動的、不知所措的神情。「哦,宛露!」他喘息著低喊:「別再和我捉迷藏吧,別再躲我吧,好不好?你知道,你在折磨我!」「哦,」她驚惶的想後退,但那樹幹擋住了她,她緊張而結舌的說:「你……你是什麼意思!」
  「只有傻瓜才不知道我的意思!」他說,忽然間,用雙手把她壓在樹幹上,他溫柔而激動的說:「我無法再等你長大,我已經等得太久太久了!」
  然後,他的頭一下子就俯了下來,在她還心慌意亂的當兒,他的嘴唇已緊貼在她的唇上了。她的心臟一陣狂跳,腦裡一陣暈眩,她覺得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動彈……但是,這一切都是在剎那之間的事,立即,她的感覺回復了,第一個從腦中閃過的念頭,就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憤怒,她覺得被侮辱了,被欺侮了,被人佔了便宜了,舉起手來,她連思想的餘地都沒有,就對著他的臉頰抽去了一掌,那耳光的聲音清脆的響了起來,他一怔,猝然的放開了她。
  「你欺侮人!」她大叫:「你有什麼權利這樣做?你欺侮人!」她跺腳,孩子氣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你欺侮我,你佔我便宜!你這壞蛋!你這流氓!我不要理你,我再也不要理你!」她轉身就往松林外面衝去。
  「宛露!」他叫了一聲,一把拉住她,臉漲紅了,呼吸沉重的鼓動了他的胸腔,他竭力在壓制著自己。「我不是欺侮你,我不是佔你便宜,如果我是欺侮你,我就不得好死!或者我操之過急,或者我表現得太激烈,但是,你但凡有一丁點兒感情,也該知道我對你的一片心!你又不是木頭,不是岩石,你怎能看不出來?感覺不出來?我在你生日那天,就告訴過你……」「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宛露掙扎開了他的掌握,逃避的用手蒙住了耳朵。「我不要聽你的解釋,我什麼都不要聽!」
  「很好!」他咬牙說,漲紅的臉變成蒼白了。「我懂了,你並不是不瞭解感情,你只是心裡沒有我!」他重新抓住了她,眼睛裡冒著火,他搖撼她的身子,受傷的叫著:「你說,是不是?你說!如果我很討厭,你告訴我,你就讓我死掉這條心!你說!你說!」「我……」她掙扎著開了口,眼睛瞪得大大的,心裡像一堆亂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那蒼白的面龐,他那受傷的神情,他那熱烈的、冒著火焰的眸子,在在都刺痛了她的心。童年的許多往事,又像風車般在她面前旋轉了。唉唉!顧友嵐,他曾是她的大朋友,大哥哥!她心裡沒有他嗎?她心裡真沒有他嗎?她糊塗了,她頭昏了,她越來越迷茫了。掙扎著,她囁囁嚅嚅的說:「我……我……我……」他忽然用手蒙住了她的嘴,他的眼睛裡有著驚懼與忍耐,他的喉嚨沙啞:「不,別說!我想我連聽的勇氣都沒有。」他的手從她唇上滑了下來,他的聲音軟弱無力得像耳語:「我道歉,宛露。對不起,宛露。不要告訴我什麼,千萬不要!讓我仍然保存一線希望吧!或者,」他頓了頓,聲音愴惻而淒苦。「我的機會並不比那個新聞記者差!我會等你,宛露,我永遠會等你!」
  宛露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原來他知道孟樵!原來他瞭解她的一舉一動!她瞪著他,好半天,無法說話,也無法移動,然後,她垂下了眼瞼,像蚊子叫般輕哼了一句:
  「我想回家。」他凝視了她好一會兒,咬著牙,他忍耐的歎口氣:
  「好吧,我送你回家!」
  沒有吃海鮮,沒有吃晚飯,甚至,沒有再多說什麼。在開車回台北的路上,他們兩個都默然不語,都若有所思,都精神恍惚。宛露不再唱歌了,她失去了唱歌的情緒,只是這樣一趟淡水之行,似乎把她身上某種屬於童年的、屬於天真的歡愉給偷走了。她無法分析自己的情緒,只能體會到一種莫名其妙的酸澀,正充滿在她的胸懷裡。
  車子回到台北,天已經完全黑了。台北市,早已是萬家燈火。友嵐低低的說了句:
  「飯也不吃了嗎?」「不想吃!」他偷眼看她,咬住嘴唇,和自己生著悶氣;不吃就不吃,他加快了車速,風馳電掣的把她送到了家門口。
  宛露跳下車來,按了門鈴,回眼看友嵐,他仍然坐在駕駛座上,呆呆的望著她出神。她心裡不由自主的掠過一陣溫柔而憐憫的情緒,她想說什麼,可是,門開了。
  兆培看到宛露,似乎吃了一驚,他立即說:
  「你們不是預備玩到很晚才回來嗎?」
  友嵐一句話都沒說,一踩油門,他的車子沖走了。
  宛露往屋子裡就走,兆培慌忙伸手攔住她。
  「別進去,家裡有客人!」
  「有客人?」宛露沒好氣的說:「有客人關我什麼事?有客人我就不能回家嗎?哦——」她拉長聲音,恍然大悟的站住了。「是玢玢的父母,來談你們的婚事,對不對?這也用不著瞞我呀!」甩甩頭,她自顧自的衝進了屋子,完全沒去注意兆培臉上尷尬的神情。一走進客廳,她正好聽到母親在急促的說:「許太太,咱們這事再談吧,我女兒回來了。」
  許太太?玢玢是姓李呀!她站住了,立即,她看到一個裝扮十分入時的中年女子,和一個白髮蕭蕭,大腹便便的老年紳士坐在客廳裡。父母都坐在那兒陪著他們,不知道在談什麼,她一進去,就像變魔術似的,全體人都楞在那兒,呆望著她。她不解的摸摸頭髮,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似乎並沒什麼不得體之處呀,為什麼大家都好像看到火星人出現了一般?她正錯愕著,段立森及時開了口:
  「宛露,這是許伯伯和許伯母。」
  宛露對那老頭和女人掃了一眼,馬馬虎虎的點了個頭,含含糊糊的叫了聲:「許伯伯,許伯母!」那許伯伯坐著沒動,只笑著點了個頭,許伯母卻直跳了起來,一直走到她的身邊,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從上到下的打量著。她被看得好不自在,也瞪著那許伯母看,一頭燙得卷卷的頭髮,畫得濃濃的眉毛,眼睛上畫著眼線,卻遮不住眼尾的魚尾紋,戴著假睫毛,塗著鮮紅的口紅……記憶中,家裡從沒有這一類型的客人!她皺攏眉頭,想抽出自己的手,那許伯母卻把她抓得更緊了。
  「啊呀,她長得真漂亮,是不是?段太太,她實在是個美人胎子,是不是?五月二十的生日,她剛滿二十歲,是不是?啊呀!」她轉頭對那個許伯伯說:「伯年,你瞧!她好可愛,是不是?」她的嘴唇哆嗦著,眼裡有著激動的淚光。
  這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冒失伯母!宛露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臉上一定已經帶出了不豫之色,因為,父親很快的開了口:「宛露,你很累的樣子,上樓去休息吧!」
  她如逢大赦,最怕應付陌生客人,尤其這種「十三點」型,故作親熱狀的女人!她應了一聲,立即轉身往樓上衝去,到了樓上,她依稀聽到母親在低低的、祈求似的說:
  「許太太,咱們改天再談吧,好不好?」
  什麼事會讓母親這樣低聲下氣?她困惑的搖搖頭,衝進了臥室,她無心再去想這位許伯母。站在鏡子前面,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心裡迷迷糊糊的回憶著松林裡的一幕。友嵐,他竟取得了自己的初吻!初吻!她望著自己的嘴唇,忽然整個臉都發起燒來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27:49

第04節

  孟樵每天早上醒來,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牆上那張放大照片——父親和母親的合影。雖然這張照片已經有二十年以上的歷史了,卻依然清晰。他常會不自覺的對這張照片看上很久很久,照片裡的母親才二十幾歲,那麼年輕,那麼漂亮,帶著那樣幸福而恬靜的微笑。父親呢?大家都說自己長得像父親,幾乎是父親的再版,是的,父親是英俊瀟灑的,他們依偎在一塊兒,實在是一對璧人!為什麼老天會嫉妒這樣一對恩愛的夫妻呢?為什麼像父親那麼好的人,卻會只活到二十八歲?每次,他一面對這張照片,他就會否定「神」的存在,如果這世界上有神,這位「神」是太疏忽了,太殘忍了。這天早晨,他又對這張照片默默的凝視了好久,外面那間客廳兼餐廳裡,母親擺碗筷的聲音在叮噹作響。他傾聽了一會兒,心裡有根纖維,在那兒掣動著他的心臟。與母親無關,這掣動的力量來自一個神秘的地方,強烈,有力,而帶著股使人無法抗拒的魔力!他眼前浮起宛露的臉,那愛笑的嘴角,那清亮的眼睛,那調皮的神情,和那天真坦率的說話!世間怎會有她那樣的女孩?不知人間憂苦!歡樂,青春,喜悅,熱情,而敏銳!世間怎會有那樣的女孩?他的心怦怦然的跳動,一種靈魂深處的渴望,像波濤般氾濫了起來。
  翻轉身子,他拿起床頭的電話,開始撥著號碼。那已經記得滾瓜爛熟了的號碼。「喂!」對方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那一位?」
  「我姓孟,我請段宛露小姐聽電話!」
  「宛露?」那男人似乎放下了聽筒,卻揚著聲音大喊:「宛露!又是那姓孟的小子來電話,說你在還是不在?要不要我回掉他?」這是什麼話?他心裡朦朧的想著,知道這準是宛露那魯莽的哥哥!看樣子,自己和宛露的交往並不怎麼受歡迎。為什麼呢?他想不明白。卻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宛露那清脆的嗓音,在那麼可愛的抗議著:
  「哥!你少管我的閒事!快八點鐘了,你還不去上班!」接著,聽筒被拿起來了,宛露的聲音傳了過來:「喂!孟樵?」
  「是的。」他的聲音帶著一股自己也不瞭解的迫切。「今天能見面嗎?」宛露似乎遲疑了一下。
  「什麼時間?」她的聲音有點軟弱。
  「我整天要跑新聞,」他下意識的看看手錶。「中午……哦,中午不行,有個酒會必須參加,下午……下午又不行……」
  「你在搞什麼鬼?」宛露不滿的。「我並不是你的聽眾,你有時間的時候,我可不一定有時間!」
  「晚上!」他急急的說:「我到報社交完稿子就沒事了!晚上八點,我在雅敘等你!不見不散!」「晚上八點嗎?」宛露似乎在思索,在猶豫。同時,孟樵聽到電話筒邊,那位「哥哥」在魯莽的大吼:
  「宛露!你少開玩笑!晚上我們是約好了去華國的,你別拿人家顧友嵐……」電話筒被蒙住了,他聽不到下面的聲音,一時間,孟樵焦躁了起來,那股迫切的感覺就更緊更緊的捉住他了,他打床上坐起身子,握緊了聽筒,在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今晚如果見不到她,就會死掉似的。他無法遏止這種瘋狂般的衝動,就對聽筒裡叫了起來:
  「宛露!我告訴你,今晚我一定要見你,有話和你談!別找理由拒絕……」「孟樵!」她打斷了他。「不是我找理由,你約的時間不巧,我今晚真的有事……」真的有事!去華國!沒有舞伴不可能去華國!那莫名其妙的妒意已把他整個控制了。他喊了起來:
  「晚上八點鐘我在雅敘等你!你來也罷,你不來也罷!反正我整個晚上不離開雅敘!」
  說完,他不再等答案,就砰然一聲掛斷了電話。跳起身子,他換著衣服,嘴裡嘰哩咕嚕的詛咒。詛咒那橫加干擾的「哥哥」,詛咒那莫名其妙的「舞伴」,詛咒那聲光都是第一流的「華國」!剛換好衣服,他猛一抬頭,發現母親不知何時已推開了房門,含笑的站在房門口,安安靜靜的望著他。母親那對銳利而解事的眸子,正帶著種洞燭一切的神情,一直注視到他內心深處去。「怎麼?樵樵,一清早就發脾氣!」
  樵樵!孟太太永遠改不掉他自幼就被喊慣了的稱呼。他皺皺眉頭,心裡的煩躁和不安還沒有平息。孟太太走了進來,把手溫和的壓在他那結實而有力的胳膊上,母親的手指纖柔修長,是一雙很好的、標準的彈鋼琴的手,就靠這雙手,母親獨立撐持了這麼多年,撫養他長大成人。親恩如山重,母愛似海深!他迎視著孟太太的眼光,心裡的焦躁不由自主就平息了好多。「我告訴你,樵樵,」孟太太說:「對女孩子,不要操之過急,欲擒故縱這句話,聽到過嗎?」
  「哦!」孟樵訝異的看著母親。「媽,你怎麼知道有個女孩子?」孟太太含蓄的笑了。笑容裡卻隱藏不了一份淡淡的淒涼和哀愁。「你父親去世的時候,你才只有三歲,這麼些年來,我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從小,你有什麼事瞞得住我?自從三個月以前,你說你撞著了個冒失鬼開始,你就變了一個人了。」她含笑凝視他。「那冒失鬼很可愛,是不是?」
  他在母親的注視下無法遁形。
  「哦,媽!」他歎息的說:「她快把我弄瘋了。」
  「這麼快嗎?」孟太太驚愕的。「你們這一代年輕人真奇怪,談戀愛也像駕噴射機似的。」
  「戀愛嗎?你錯了!」孟樵懊惱的說,往外屋衝去。「如果是戀愛就好了!她像一條滑溜的鱔魚,無論你怎麼抓她,她都溜得出去。老實說,我和她之間,還什麼都談不上呢!」
  他走到外屋,發現早餐已整齊的擺在桌上,本來,這個電話已經把他弄得神魂不定,他根本沒有胃口吃早餐,可是,看著那熱騰騰的清粥,那自己最愛吃的搾菜炒肉絲,那油炸花生和皮蛋拌豆腐……他就不能不坐到桌邊去。母親要教中學,又收了學生補習鋼琴,這麼忙碌之下,仍然細心為他弄早餐,他怎麼能忍心不吃?他知道,自己平常不在家吃飯的時候,母親常常只吃幾片烤麵包就算了。自從他跑新聞以來,在家吃飯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看著那一桌子的小菜,他忽然品會出母親的寂寞。坐了下去,他拿起筷子。
  「告訴我,」孟太太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那女孩叫什麼名字?」「段宛露。」「她家裡做什麼的?」「她爸爸是×大的教授,教中國文學。」
  「聽起來不壞嘛!」孟太太微笑的望著他。「她自己呢?還在唸書嗎?」「畢業了,世界新專畢業的,學編輯採訪,和我倒是同行。下月初就要去一家雜誌社當記者。」
  「唔,」孟太太點點頭,深思的。「她一定很漂亮,很活躍,很會說話。」「你怎麼知道?」孟樵詫異的。
  「別管我怎麼知道,我說得對不對呢?」孟太太問。
  「很對。」他由衷的佩服母親的判斷力。
  「這樣的女孩子是難纏的!」孟太太輕歎了一聲。「樵樵,她會給你苦頭吃的!可是,天下沒有不苦的愛情,你去追尋吧!但是,樵樵,聽我一句忠言……」
  「媽?什麼忠言?」他抬起頭來。「學聰明一點。」孟太太語重而心長。「對感情的事別太認真,要知道,自古以來,只有多情的人,才容易有遺恨。」
  「媽!」孟樵一驚。「你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
  「對不起!」孟太太驚覺的。「我並不是要說不吉利的話,我只是——想起你父親。」她慘然的、勉強的笑了笑。「去吧!我知道你要趕到機場去採訪!」
  孟樵凝視了母親好一會兒,推開飯碗,他站起身來,走到孟太太身邊,他用胳膊摟住母親那瘦小的肩,給了她緊緊的一抱,就一語不發的轉過身子,走出了大門。走了好遠,他回過頭來,看到母親依然站在門口,目送著他。母親那小小的身影,是瘦弱的,孤獨的,寂寞的。
  晚上八點鐘,孟樵準時到了雅敘。
  在固定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他四面張望,沒有宛露的影子,叫了一杯咖啡,他深深的靠在那高背的沙發椅中,不安的等待著。晚上的雅敘是熱鬧的,一對對的情侶,還有一些學生,一些談生意的人,散坐在各處。那電子琴也不再孤獨,一個穿著長禮服的女孩子,正坐在那兒彈奏著「鄉村路引我回家」。有個三人的小合唱團,彈著吉他,隨著那琴聲在抑揚頓挫的唱著。孟樵點燃了一支煙,他很少抽煙,也沒有煙癮。只因為當記者,身上總習慣性的帶著煙,以備敬客之用。現在,在這種不安的、等待的時光裡,他覺得非抽一支煙不可。噴著煙霧,他的眼光一直掃向雅敘的門口,沒有人,不是沒有人,而是沒有他所等待的人。一支煙抽完了,他不自禁的又燃上了一支。那小樂隊已開始在唱另一支歌:「黑與白」。
  時間一分一秒的消逝,期待的情緒燒灼得他滿心痛楚。她在那兒?華國嗎?家裡嗎?他想去打電話,卻固執的按捺著自己。如果她今晚不來,一切可能也就結束了!他不能永遠固執的去追一片雲呵!可是,她如果不來,他會結束這段追逐嗎?他真會嗎?他眼前又浮起宛露的臉,那狡黠的、可愛的,具有幾百種變化,幾千種風情的女孩呵!他心中的痛楚在擴大,擴大,擴大……。
  九點了,肯定她不會再來了。他手邊有個卷宗,裡面是他採訪用的稿紙,打開卷宗,他取出一迭稿紙,開始用筆在上面胡亂的塗著句子,腦子裡是迷亂的,心靈上是苦惱的。她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他模糊的想著,她只是個年輕而慧黠的女孩,這種女孩車載斗量,滿街都是!她只是比一般女孩活潑,灑脫,魯莽而任性,這也不能算是優點,說不定正是缺點!但是,天哪!他用力的在稿紙上劃了一道,把稿紙都穿破了。天哪!他就喜歡這個充滿了缺點的女孩!他就喜歡!他滿心滿意滿思想都是這個女孩,這個根本不在乎他的女孩!
  「我完了!」他喃喃自語。「這是毫無道理的,這是無理性的,可是,從碰到她那一天起,我就完了。」
  十點鐘了。他繼續在稿紙上亂塗,已經不再期待了,只是任性的、固執的坐在那兒,機械化的塗抹著稿紙,稿紙上寫滿了一個名字:段宛露,段宛露,段宛露,段宛露……你是一個魔鬼,你是我命裡的剋星!一片陰影忽然罩在他的頭上,有個熟悉的聲音,小小的、低低的、怯怯的說:「我來了!」他猛的抬起頭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宛露正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牆上的火炬幽柔的照射著她,她換了裝束,一件黑綢子的長袖襯衫,下面是一條紅格子的曳地長裙,她薄施了脂粉,淡淡的畫了眉,淡淡的塗了口紅,眼睛烏黑烏黑的,睫毛又密又長,眼珠是水盈盈的。天哪!他抽了一口氣,她好美好美!喜悅在他每個毛孔中奔竄,不信任的情緒從頭到腳的籠罩著他,然後,那瘋狂般的興奮就鼓舞了他每根神經。他盯著她,一瞬也不瞬的。「哦,你來了!」他茫然的重複著她的話。
  她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是因為她化了妝嗎?是因為她換了打扮嗎?她看來一點男孩子氣都沒有了,非但如此,她是女性的,嬌怯的,無助的,迷惘的。她唇邊那個笑容也是勉強的,虛弱的,帶著抹難以解釋的,可憐兮兮的味道。怎麼了?她的神采飛揚呢?她的喜悅天真呢?她的活潑跋扈呢?這一刻兒的她,怎麼像一個迷了路的小羔羊?她受了委屈嗎?她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你等了我很久了?」她問,聲音仍然是低低的。
  「是的。」他更深更深的凝視她:「你從什麼地方來的?家裡嗎?」她搖搖頭。「我這身打扮,像是在家裡的樣子嗎?」她反問,幾乎是悲哀的說了一句。「我是從華國來的。」
  他一震,瞪著她,默然不語。「讓我告訴你一件事,」她說。侍者送來了咖啡,她就無意識的用小匙攪著咖啡,她的眼光注視著杯子,睫毛是低垂著的。「許多年許多年以前,我就認識一個男孩子,他的名字叫顧友嵐。他是我的好朋友,大哥哥,你說他是我青梅竹馬的男朋友,也未始不可。我們兩家是世交,顧伯伯和顧伯母待我像待自己的女兒。」她頓了頓,望著杯子裡所冒的熱氣。「剛剛,我就和他在華國跳舞,另外還有我哥哥和他的女朋友,我們玩得好像很開心,也應該很開心,可是,我知道你在這兒。」她又停住了,慢慢的抬起睫毛來,黑濛濛的眼睛裡帶著一層霧氣。「忽然間,我覺得很煩躁,很不安,我告訴他們,我去一下洗手間,就叫了輛計程車,一直到這兒來了。我想,現在,他們一定在翻天覆地的找我。」她悲哀的瞅著他。「你瞧,我是下決心不來的,卻不知怎的,仍然來了。」
  他迎視著她的目光,心臟在擂鼓般的跳動,伸過手去,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想說什麼,卻突然覺得自己十分笨拙,笨拙得無法開口,笨拙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的眼光從他臉上移到那迭稿紙上,抽出手來,她去取那迭稿紙,出於本能,他用手按住那迭紙,她抬頭凝視他,他鬆了手,歎口氣,靠進椅背深處,讓她去看那迭稿紙。
  第一張,全是她的名字:段宛露,段宛露,段宛露,你是魔鬼,你是我命中的剋星!
  第二張,全寫滿了「一片雲」:一片雲,一片雲,一片雲,你飄向何方?你落向何方?你去向何方?
  第三張,是一首小詩:「如果你是一片雲,我但願是一陣風,帶引你飄洋過海,挽著你飄向天空。如果你是一片雲,我一定是一陣風,托著你翻山越嶺,抱著你奔向彩虹!如果你是一片雲,我當然是一陣風,繞著你朝朝暮暮,訴盡我心事重重!如果你是一片雲,我只好是一陣風,伴著你天涯海角,追隨你地遠天窮!」她抬起頭來,楞楞的望著他。他從她手裡搶過那疊稿紙,眼底裡有一份狼狽的熱情,他粗魯的說:
  「夠了,你不能讓一個男人,在你面前毫無保留!」
  她繼續盯著他,她的眼睛發亮,面頰發光,那烏黑的眸子裡,燃燒著一簇火焰。「為什麼?」她問。「什麼為什麼?」他粗聲粗氣的。
  「你為什麼喜歡我?」「因為……」他瞪著她,眼光無法從她的注視下移開,他費力的、掙扎的說:「因為……你像一片雲。我從沒有碰到過像你這樣的女孩!」「你知道嗎?」她幽幽的說:「雲是虛無縹緲的,你無法去抓住一片雲的!」「是嗎?」他把她拉起來:「我們離開這兒。」
  「到什麼地方去?」「出去走走,我已經在這兒坐了快三小時了。」
  離開了「雅敘」,室外,一陣涼爽的、初秋的夜風迎面而來,空氣裡飄蕩著一種不知名的花香。天邊,掛著疏疏落落的星星,閃耀著璀璨的光芒。他挽住她,往忠孝東路的方向走去,夜深了,街上只有幾輛空計程車,飛快的馳過。她不知道他要帶她到那兒去,卻被動的、無言的跟隨著他。
  不知不覺的,他們到了國父紀念館,拾級而上,他們站在一根石柱的前面,她靠在石柱上,他仰頭看著天空。
  「幫我一個忙好嗎?」他低低的說。
  「什麼?」「不要再和你那位青梅竹馬在一起。」
  「你不覺得你要求得太過分嗎?」
  他沉默了片刻。眼光從層雲深處收了回來,落在她臉上。
  「那麼,幫我另外一個忙好嗎?」
  「什麼?」「閉上你的眼睛!它太亮了。」
  「為什麼?」「閉上它!只要幾秒鐘。」他命令的。
  她閉上了。於是,猝然間,她被擁進了他的懷裡,他那灼熱的嘴唇,迅速的捕捉了她的。她覺得一陣暈眩,似乎整個人都輕飄飄的飄了起來,像一片雲,正往上升,往上升,往上升,一直升到好高好高的天空裡。而他,是那陣微風,托著她,帶著她,繞著她,抱著她,一起飛向一片彩色繽紛的彩虹裡。她的手臂不知不覺的繞了過來,抱住他的脖子,抱得緊緊的。她的心在跳,她的思想在飄,她的人在化為虛無。
  好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她迷迷濛濛的睜開了眼睛,他的臉在月光下閃亮,眼珠像天際的兩顆星光。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現在,你心裡還有那個青梅竹馬嗎?」他問。
  「哦!」她眩惑的低呼。「我怎麼會認識了你?我的世界原來那麼單純,你把我的生活完全攪亂了!」
  「你不知道,」他重重的歎息。「是你把我的生活完全攪亂了!哦,宛露!天知道,我從沒有發現,我會有這麼強烈的感情!宛露!」他重新擁住了她,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嘴唇貼著她的耳朵。「我不會放過你,宛露,不管你有沒有青梅竹馬,不管你是雲還是星,我不會放過你!永遠不會!」
  依稀彷彿,有另一個男人對她說過:
  「我會等你,宛露,我永遠會等你!」
  她甩了一下頭,把那個男人甩掉了。她的手臂環抱住了他的腰,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全心全意陶醉在一種嶄新的、夢似的情懷裡。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28:33

第05節  

  「媽媽,」宛露站在穿衣鏡的前面,張著手,她正在試穿一件段太太幫她買來的洋裝。「我可不可以不去顧家吃晚飯,我有預感,這頓飯我一定會很拘束。」
  「為什麼呢?」段太太一邊問著,一邊用手捏緊那衣服的腰部,用大頭針別起來做記號。「又是腰太大了,脫下來,我五分鐘就可以給你改好。」
  「我真的不想去,媽!」宛露脫下了洋裝,換上一件襯衫和長褲。「我討厭應酬!」「和顧伯母吃飯是應酬嗎?」段太太深深的看了女兒一眼。「顧家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兩三歲的時候,我有事要出門,總把你托給顧伯母照顧,你在他們家裡淘氣闖禍也不知有多少次了,而現在,你居然怕到顧家去!為了什麼?宛露,你的心事我瞭解,是為了友嵐嗎?」
  「噢,媽媽!」宛露懊惱的喊了一聲,坐在床沿上,用手指煩躁的撥弄著床欄上的一個小圓球。「我真煩,我真希望我從沒有長大!」段太太把手裡的衣服放在椅背上,走過來,她用手摟住宛露的頭,宛露順勢就把臉埋進她的懷裡去了。「媽媽,」她悄聲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可以生我氣。」段太太微微的痙攣了一下。
  「宛露,我從來就沒生過你氣。」
  「媽媽,請你們不要再拉攏我和友嵐,」她低語:「我和他之間不可能有發展。真的,他像我一個大哥哥,和兆培一樣,我總不能去和兆培談戀愛的。」
  段太太沉思著,她用手撫摸宛露那柔軟的長髮。
  「是為了姓孟的那個記者嗎?」她溫和的問。
  宛露微微一震。「你怎麼知道?」「一個母親,怎麼可能不知道女兒的心事呢?」段太太微笑著說,推開宛露,審視著她那張漾著紅暈的面龐,和她那醉意迷濛的眼睛。「聽我說,宛露。」她深刻的說:「只要你快樂,只要你幸福,我和你爸爸,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何況,愛情本身,是一件根本無法勉強的事情。不過,今晚你必須去顧家吃飯,今天是顧伯母過生日,你在禮貌上也應該去。」
  「可是……可是……」宛露抓耳撓腮,一股煩惱而尷尬的樣子。「可是什麼?」段太太不解的。
  「媽媽!」宛露忍無可忍的說:「友嵐和我在慪氣呢!我們已經兩個禮拜沒見面也沒說話了!」
  段太太望著女兒,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知道?」「兆培說了,你和他跳了一半舞就溜了,友嵐認為是奇恥大辱。」「所以呀!」宛露皺著眉說:「你叫我去他家,多難堪呀!大家見了面怎麼辦呢?」「我向你保證,」段太太微笑著說:「他絕不會繼續給你難堪的,只要你去了,他就夠高興了。」她拿起椅背上的衣服。「我幫你改衣服去,你也梳梳頭,打扮打扮,好嗎?」她搖搖頭:「跳一半舞就溜了,只有你才做得出這種事來!」
  宛露目送母親走出門的身影,她嘴中嘰咕了幾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話,就走到梳妝台前,胡亂的用刷子刷著頭髮,才刷了兩下,樓下兆培的聲音大叫著:
  「宛露!電話!要不要我回掉他!」
  準是孟樵打來的!這死兆培,鬼兆培,要命的兆培!他每次接到孟樵的電話都是這樣亂吼,存心給孟樵難堪,他是標準的「保顧派」!她三步兩步的衝下樓,一面跑,一面嚷著說:「媽!我要在我房裡裝電話分機!」
  「好呀!」兆培喊著:「要裝,大家都裝,每人屋裡一個,你談情說愛的時候我也可以加入!」
  宛露狠狠的瞪了兆培一眼,握起電話,聲音不知不覺就放得柔和了:「喂?」「喂!」對方的聲音更柔和:「宛露,咱們講和了,怎麼樣?我開車來接你們,好不好?」
  天哪,原來是顧友嵐!宛露就是有任何尷尬,也無法對這樣溫柔的語氣擺出強硬態度,何況,上次從夜總會裡溜走,總是自己對不起人,而不是人家對不起自己。想到這兒,她心底就湧起了一股又是歉疚,又是不安的情緒,這情緒使她的聲音低柔而甜蜜。「不要,友嵐!我們自己來,馬上就來了。但是,」她調皮的咬咬嘴唇:「你還在生氣嗎?」
  「生氣?對你嗎?」他歎了好長的一口氣。「唉!宛露,我真希望我能一直氣下去!你……唉!」他再歎氣:「我拿你完全無可奈何,你快把我的男兒氣概都磨光了!我想,我前輩子欠了你的債!」他頓了頓:「來吧,你們還在等什麼?快來吧!」掛斷了電話,她一眼看到兆培正斜倚在沙發邊望著她,臉上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對他作了個鬼臉,嚷著說:
  「你笑什麼笑?」「誰規定了我不可以笑?」兆培問。
  「你的笑容裡不懷好意!」宛露說:「你心裡不知道在轉什麼鬼念頭!」「你要知道我心裡的鬼念頭嗎?」兆培盯著宛露。「我在可憐友嵐,假若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早把你給開除了!像你這種女孩,碰到了就算倒楣!我就不懂,世界上怎麼有像顧友嵐這種死心眼的人!」「你少發謬論了!」段立森走了過來,在兒子肩上按了一下。「你只會批評別人!上次你給玢玢打電話,我親耳聽到你左一句對不起,右一句行個禮,鬧了好半天!」
  「啊哈!」宛露鼓掌大笑。「原來你也有吃癟的時候!我看你以後還在我面前神勇嗎?」
  「好了!」段太太拿著衣服走出來。「宛露,去換上衣服,我們走了吧!」「一定要換衣服嗎?」宛露握著那件洋裝。「我覺得穿長褲最舒服!」「到底,今天是顧伯母過生日呀!」段太太說:「穿得太隨便,是件不禮貌的事情。」
  宛露不再爭辯,上了樓,她換了衣服,這是件黑色薄呢的洋裝,只有袖口和領口,滾著一圈細細的小紅邊。經過母親的修改,這衣服十分合身,鏡子裡的她亭亭玉立,纖腰一握,身材是苗條而修長的,她望著自己,那大而黑的眼睛,那薄薄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腦子裡忽然浮起一個女性的聲音:「段太太,她實在是個美人胎子,是不是?」
  誰說過的話?記不得了。搖了搖頭,她轉過身子,跑到樓下去了。半小時以後,他們已經全體到了顧家。
  顧太太是第一個迎出來的,一看到宛露,她的眼睛就發亮了,直奔過來,她一把就把宛露擁進了懷裡,從上到下的望著她,眼光裡充滿了由衷的眩惑與寵愛,她抬頭對段太太說:「慧中,你瞧這孩子,穿上洋裝我都不認得了。時間真快,是不是?眼睛一眨,孩子們都大了!宛露已經完全是個小美人了。我總記得,她剛……」
  段太太輕咳了一聲,顧太太和她交換了一個注視,仍然把自己的話說完:「她剛出生的時候,瘦得像個小貓!是不是?慧中?那時候,不是我說你,宛露,」她拍著宛露的背脊。「你實在不怎麼漂亮,頭髮也沒有,成天只是哭,你媽抱著你啊,三天兩頭的跑醫院,把醫院的門檻都跑穿了。又是魚肝油,又是葡萄糖……呵!宛露,帶大你可真不簡單,沒看過比你更難帶的孩子!但是,現在,居然長得這麼漂亮,又這麼健康了。」
  宛露驚奇的看著母親,笑著。
  「媽,我小時候很醜呀?」
  「你以為你現在就漂亮了嗎?」兆培搶著說:「人家顧伯母和你客氣兩句,你就當了真了!你呀,你直到現在,還是個醜丫頭!」「哥哥!」宛露大叫:「你以為你又漂亮了嗎?你還不是個渾小子!」「好了!」段立森說:「反正咱們的一對兒女都不怎麼高明,一個是渾小子,一個是醜丫頭!」
  滿屋子的人都笑開了。顧仰山走了過來,他和段立森是中學同學,又是大學同學,可以說是將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了。而且,他們還是棋友,兩個人都愛下圍棋,才坐下來沒多久,顧仰山就把圍棋盒捧了出來,對段立森說:
  「殺一盤?」「要殺就殺三盤,」段立森說:「而且要賭彩。」
  「可以!」顧仰山豪放的。「賭一百元一盤,先說明,你可不許悔子。」「我悔子?」段立森不服氣的。「你輸了別亂怪人倒是真的,上次你輸了,硬怪友嵐打電話吵了你!」
  「瞧,」顧太太說:「又殺上了。仰山,今天是我過生日呢!」
  「得了,碧竹,」顧仰山對太太說:「過生日還不是個藉口,主要是老朋友聚聚而已。而且,說真個的,咱們這年齡啊,多過一個生日多老一歲,也沒什麼值得慶祝的了!還是下棋要緊!」「嗨,道理還不少呢!」顧太太望著段太太。「慧中,下輩子咱們再嫁人,絕不能嫁棋迷!」
  兩位太太都笑了起來,兩位先生卻已經殺開了。
  這兒,友嵐望著宛露。
  「宛露,上班上得如何?」
  「很好呀!」宛露笑著說,「不過,本來把我派在採訪部,現在把我調到編輯部去了。」
  「為什麼?」「上班第一天,他們要我去採訪一位女作家,我劈頭第一句話就問她,你相不相信你自己所寫的故事?她說相信,我就一本書一本書跟她辯論,訪問了五個小時。那作家不太有風度,她打個電話給我們社長說,你派來的不是一個記者,是個雄辯家。我們社長把我叫去問話,我說,什麼雄辯家,了不起是個雌辯家罷咧!我們社長也笑了,他說我這脾氣不能當記者,還是去編輯部看稿吧!所以,我就給調到編輯部了。」
  友嵐望著她,不能自已的微笑著。笑著,笑著,他的笑容凝住了。「宛露,」他低聲說:「別再玩上次不告而別的花樣,好不好?即使我曾經有冒犯過你的地方,我也不是有意的,你犯不著報復我,是不是?」宛露的臉紅了。「你完全誤會了,」她坦率的說:「我這人不會記仇,也不會記恨,我從來沒有要報復你。那天的不告而別嗎?是因為……是因為……」她哼哼著:「我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非馬上辦不可。」友嵐死死的盯著她。「到我房裡來一下好嗎?」他耳語著。
  「不好。」她答得乾脆。
  「我要給你看一件東西。」
  「不想看。」兆培不知何時溜到了他們身邊。
  「友嵐,你千萬別給宛露看那樣東西,」他神神秘秘的說:「宛露的膽子最小,尤其對於動物,她連小貓小狗都會怕,一隻老鼠可以使她暈倒!所以,你養的那個東西,絕對不能給宛露看到!」宛露狐疑的看看兆培,又看看友嵐,好奇心立即被勾了起來了。她懷疑的說:「友嵐,你養了什麼?」
  「別告訴她!」兆培說。
  「友嵐,到底是什麼?」宛露揚著頭,討好的看著友嵐。「你告訴我,哥哥最壞,你別聽他的!」
  「不能說,友嵐,」兆培接口。「天機不可洩漏!」
  宛露望了望他們兩個,把下巴抬高了。
  「我知道了,你們在唬我,包管友嵐房裡什麼都沒有!你們以為我是傻瓜呢!」「怎麼什麼都沒有!」兆培叫了起來。「一隻貓頭鷹!一隻活的貓頭鷹!可以站在你的肩膀上跟你說話,又不認生,又喜歡和人親熱,才可愛呢!」
  宛露立即跳了起來,往裡面就跑。友嵐看了兆培一眼,兆培對他擠了擠眼睛,於是,友嵐也跟著宛露跑進去了。
  顧太太一直冷眼旁觀著這一幕,這時,她注視著兆培,笑笑說:「兆培,你是越來越壞了。」
  「顧伯母,」兆培笑嘻嘻的說:「友嵐太死心眼,太老實,太不會玩花樣,對付我妹妹這種人啊,一定要用點手腕才行!」
  「好像你的手腕很好似的!」段太太笑望著兒子。
  「最起碼,我沒讓玢玢翻出我的手掌心!」
  這兒,宛露一衝進友嵐的房間,就發現上了大當。什麼貓頭鷹,房裡連只小麻雀都沒有。宛露四面張望了一下,反身就想往屋外跑,可是,友嵐已經把房門關上了。背靠在門上,他定定的望著她。「停一分鐘!」他說。「為什麼要騙我?」她惱怒的。「那兒有什麼貓頭鷹呢?我看你才是一隻貓頭鷹!又陰險,又狡猾!」
  「並不是我說有貓頭鷹吧?」友嵐陪笑的說:「我從頭到尾就沒說過什麼貓頭鷹的話,這是你哥哥說的,你怎麼也記在我的帳上呢!」「反正你們是一個鼻孔出氣,兩個都是壞蛋!」
  「好吧!」友嵐忍耐的說:「就算我是壞蛋!」他讓開了房門,忽然間興致消沉而神情沮喪。「你走吧!我沒料到,只有貓頭鷹才能把你吸引住,如果我知道的話,別說一隻貓頭鷹,十隻我都養了。」他的語氣,他的神情,他的沮喪和消沉使她心中一緊,那股憐憫的、同情的情緒就油然而生。她望著他,好一會兒,然後她走到他身邊,輕聲的說:
  「你到底要給我看什麼?」
  「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他搖了搖頭。「不看也罷!」
  她的眼睛裡漾起一抹溫柔的光采,她把手輕輕的扶在他的手腕上。「我要看!」她低聲而固執的。
  他抬眼看她,在她那翦水雙瞳下昏亂了。
  「哦,宛露!」他說:「總有一天,我會為你而死!」
  「少胡說!我們又不拍電影,別背台詞!」
  他點點頭,走到書桌旁邊,他打開了抽屜,取出一本厚厚的剪貼簿。走回到宛露身邊,他把那剪貼簿遞在她手裡。她有點詫異,有點驚奇,有點錯愕。慢慢的,她翻開了封面,那米色的扉頁上,有幾行用美術體寫出來的字:
  「本想不相思,為怕相思苦,幾番細思量,寧可相思苦!」她心中一跳,立刻想起到淡水去的路上,她和他討論過這首小詩,當時自己對這寧可兩個字,表示了強烈的反感。而他,為什麼要寫下這首小詩?抬起頭來,她詢問的望著他。他靜靜的說:「我用了很長久的時間,終於體會出『寧可』這兩個字的深意了,當你得不到,又拋不開的時候,除了『寧可』,又能怎樣?」她垂下頭,默默的翻開了那張扉頁,於是,她驚愕的發現自己的一張照片,大約只有三四歲,光著腳丫,咧著大嘴,站在一棵美人蕉前面,丑極了。翻過這一頁,又是一張照片,大約有五六歲了。再下去,是七八歲的……一頁又一頁,全是自己的照片,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收集的,貼滿了一本。大約到十五六歲時,照片沒有了。想必,那時他已經出國了,沒機會再取得她的照片。她翻到最後一頁,卻赫然發現有兩顆相並的紅心,紅心的當中,貼著兩片已乾枯的黃色花瓣。她愕然的抬起頭來,瞪著他。
  「記得嗎?」他輕柔的說:「你過二十歲生日那天,我曾經從你頭髮上取下兩片花瓣。金急雨!你說它是金急雨!對我而言,它倒像兩滴相思雨!」
  她閉了閉眼睛,蹙緊了眉頭,合起那本冊子,再揚起睫毛來的時候,她眼裡已漾滿了淚。
  「友嵐!」她輕輕的喊,聲音裡帶著些兒震顫。「你不要這樣子,你會把我弄哭。」「你肯為我流淚嗎?」他啞聲說,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那淚光瑩然的眸子使他怦然心動了,他俯過頭去,她立即閃開了。「不要!友嵐。」他站住了,臉色發白。
  「為了那個記者嗎?」他問。
  她懇求似的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裡代表了千言萬語。
  「好,」他退開去,把那本冊子收回到抽屜裡,背對著她,他的聲音冷靜、清幽,而堅決。「我不會灰心的,宛露!我會等著看這件事的結局!」有人敲門,顧太太在外面喊著:
  「吃飯了!宛露,友嵐!有話吃完飯再談!」
  宛露很快的擦了擦眼睛,他們一起走出了房門。顧太太微笑的、探索的、研判的看了他們兩個一眼,就用手親熱的挽著宛露的肩,溫柔而寵愛的說:
  「宛露,待會兒回去的時候,別忘了拿一件披肩,是我親手為你鉤的!你知道嗎?你從一點點大的時候開始,就穿我為你打的毛衣了。不信,問你媽,是不是你從小就穿我打的毛衣?」段太太笑著。「豈止穿你打的毛衣!她出麻疹,還是你照顧的呢!」段太太說。「所以呵,」顧太太憐惜的望著宛露。「慧中,你這個女兒應該有一半是我的!」「別繞彎了,」段立森從他的圍棋上抬起頭來。「乾脆給你做媳婦好了!」「你說話算不算數呢?」顧太太瞅著他。
  「媽!」宛露跺了一下腳。「好了!好了!」顧太太慌忙說:「大家吃飯吧!仰山,不許再下棋了,再下我就生氣了。」
  「別忙,別忙,」顧仰山說:「我正在救這個角呢,我這個角是怎麼丟的呢?」「你再救角啊,」顧太太笑著說:「我們的肚子就都餓癟了!」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28:51

第06節

  下了班,走出××雜誌社的大門,宛露向巷子口走去,一面走,一面心不在焉的張望著。因為孟樵已說好了來接她,請她去吃晚飯,她也已經打電話告訴母親了。可是,巷口雖然行人如鯽,雖然車水馬龍,她卻沒看到孟樵的影子。站在巷口,她遲疑的、不安的、期待的四面看來看去。孟樵,你如果再不守時,我以後永遠不要理你!她想著,不住的看手錶,五分鐘裡,她起碼看了三次手錶,孟樵還是沒出現。
  一陣濃郁的香水味,混合著脂粉味,對她飄了過來,她下意識的對那香味的來源看過去,一眼接觸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一個中年的貴婦人,圓圓的眼睛,濃濃的眉毛,打扮得相當濃艷。她一定很有錢,宛露心裡在模糊的想著,因為雖是初秋天氣,她胳膊上已搭著一件咖啡色有狐皮領的薄呢大衣。這女人是誰?怎麼如此面熟,她正在思索著,那女人已經趔趄著走到她面前來了。
  「記得我嗎?宛露?」那女人說。
  宛露!她怎麼知道她的名字?她張大眼睛,絞盡腦汁的去思索,是的,她一定見過這女人,只是忘了在什麼地方見過的了。「哦,」她應著,坦率的望著她。「我不記得了,您是那一位?」「我到過你家,」那女人微笑著,不知怎的,她的笑容顯得很虛弱,很單薄,很畏怯,還有種莫名其妙的緊張與神經質。「你忘了?我是許伯母,有一天晚上,我和我先生一起去拜訪過你家。」哦!她恍然大悟,那個神經兮兮,拉著她大呼小叫的女人!她早就沒有去想過她,事實上,父母的朋友,除了幾個熟客之外,她根本就無心接觸,她總覺得那些朋友和自己屬於兩個時代,兩個星球。當然,爸爸媽媽除外,爸爸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最最開明,也最最解人的!可是,這位許伯母到底是何許人呢?
  「許伯母!」她勉強的,出於禮貌的叫了一聲,眼角仍然飄向街頭,要命!孟樵死到那兒去了?
  「宛露,」那「許伯母」又來拉她的手了,她真不喜歡別人來拉自己的手。尤其,她實在無心去應付這個許伯母,她全心都在孟樵身上。「瞧!你這雙小手白白淨淨的,好漂亮的一雙手!」那許伯母竟對她的「手」大大研究起來了。「宛露,」她抬眼看她,聲音裡有點神經質的顫抖。「你在這家雜誌社上班嗎?」「是的。」「要上八小時嗎?」「是的。」「工作苦不苦呀?」「還好。」「要不要我給你另外介紹一個工作,可以很輕鬆,待遇也很好,你許伯伯有好幾家大公司,我讓他給你安排一個好工作,不用上班的,好不好?」
  「許伯母!」她又驚愕又詫異的。「天下那有那麼好的事?拿待遇而不上班?不!謝謝你,我很滿意我現在的工作,我也不想換職業。」「那麼,」那許伯母有些焦躁,有些急迫,她仍然緊握著她的手。「到我家去玩玩,好不好?」
  「現在嗎?」她挑高了眉毛。「不行!我還有事呢!」她又想抽回自己的手。「宛露,」那女人死拉住她。忽然大發現似的說:「瞧瞧!這麼漂亮的手指,連個戒指都沒有!」她慌張的從自己手指上取下一個紅寶鑲鑽的戒指,就不由分說的往她手指上套去。「算許伯母給你的見面禮兒!上次在你家,我就想給你了,可是,你跑到樓上去了。漂亮的女孩子,就該有點裝飾品。下次,我再給你買點別的……」
  「喂喂,」宛露大驚失色了,她慌忙取下戒指,塞還她的手中,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這算怎麼回事?許伯母,你怎麼了?我幹嘛要收你的戒指?你……你……你這是幹什麼?喂喂,許伯母,你別這樣拉拉扯扯,我從來不收別人的禮物,你認得我媽,你當然知道我的家庭教育,我收了會給我媽罵死!喂喂,你幹嘛?……」她用力掙脫了許伯母的掌握,臉都漲紅了。實在是莫名其妙!這女人八成有神經病!那許伯母握著戒指,僵在那兒了,她眼睛裡浮起一絲淒苦的,幾乎是祈求的表情:「你媽不會罵你……」她幽幽的說:「只要你告訴你媽,是許伯母送的,她一定不會罵你……」
  「不管媽會不會罵我,我都不能收!」她懊惱的嚷著。「好端端的,我憑那一點來收你一份重禮……」
  那許伯母還要說話,幸好,孟樵及時出現了,打破了這份僵局,他是連奔帶跑竄過來的,滿頭的汗,咧著張大嘴,一邊笑,一邊嚷,一邊賠禮:
  「對不起,宛露,我來晚了!你知道現在是下班時間,車子擠得要死!三班公共汽車都過站不停,我一氣,就乾脆跑步跑過來了!」宛露乘機擺脫了那位「許伯母」。
  「再見!許伯母,我有事先走了。」
  她一把挽住孟樵,逃命似的往前面衝去,把那「許伯母」硬拋在身後了。孟樵仍然喘吁吁的,被她沒頭沒腦的拉著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一連衝出去了好遠,宛露才放慢了步子。也不說明是怎麼回事,劈頭就給了孟樵一頓大罵:「你為什麼要遲到?約好了時間,你憑什麼不守時?要我站在路邊上等你,算什麼名堂?你以為你好高貴,好神勇,好了不起嗎?」「喂喂,怎麼了?宛露?」孟樵皺著眉說:「我不是一來就跟你道歉了嗎?你要怪,只能怪我太窮,下次發年終獎金的時候,我一定買一輛摩托車,來去自如,免得擠公共汽車受閒氣!」「為什麼不叫計程車?」她的聲音緩和了。「只有三站路,計程車不肯來,我有什麼辦法?」孟樵張大了眼睛,瞪著她,一綹汗濕的頭髮,貼在額上,那兩道不馴的眉毛,在眉心習慣性的打著結,喘息未停,臉孔仍然跑得紅紅的。宛露看到他這副狼狽的樣子,就忍不住又「噗哧」一聲笑了。「唉唉,」孟樵歎著氣。「你是天底下最難伺候的女孩子,一會兒生氣,一會兒又笑,我真拿你沒辦法!」
  「難伺候,你就別伺候呀!」宛露噘著嘴說。
  他站住了,看著她。她穿著件牛仔外套,牛仔褲,長髮中分,直直的垂在肩上,一臉的調皮,一臉的倔強,那噘著的嘴是誘人的。那閃亮的眼睛,帶著點兒薄嗔,帶著點兒薄怒,是更誘人的。他又歎了口氣。
  「怎麼盡歎氣呢?」她問。
  「因為……因為……」他低低的說:「因為我想吻你。」
  「現在嗎?」她挑高了眉毛。
  「是的。」「你少胡鬧了。」他們正走到了一棟新蓋的大廈的屋簷下,那屋簷的陰影遮蓋了他們。忽然間,他俯下頭來,閃電般的在她唇邊吻了一下。她嚇了一大跳,慌張的說:
  「你發瘋嗎?」「我沒辦法,」他說,挽住了她。「我就是這脾氣,想做什麼,我就要做什麼。而且,是你不好。」
  「我怎麼不好了?」她不解的。
  「你引誘我吻你。」「我引誘你嗎?」她驚歎而惱怒的。「你這人才莫名其妙哩!」「怎麼不是你引誘我?」孟樵熱烈的盯著她。「你的眼睛水汪汪的,你的嘴唇紅艷艷的,你的笑那麼甜,你的聲音那麼好聽,你的樣子那麼可愛,如果我不想吻你,除非我不是男人!」「哎!」她驚歎著。「你……」她跺跺腳。「我真不知道怎麼會遇到了你!」她又低聲嘰咕了一句:「都是那個皮球闖的禍!」他挽緊了她,笑著。「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他說:「我一生從沒有感激一樣東西,像感激那個皮球一樣。如果不是怕別人罵我是瘋子,我一定給那皮球立個長生牌位!」
  她又笑了。他盯著她。眼裡又跳躍起熱情的火焰。
  「你真愛笑,你這樣一笑,我就想吻你!」
  「哎呀!別再來!」她拔腿就跑。
  他追上了她,兩人開始正正經經的往前走。
  「剛剛那個女人是誰?」他想了起來:「和你在路上拉拉扯扯的!」「是個神經病!」宛露皺著眉說:「我媽的朋友,什麼許伯母,在街上碰到了,就硬要送我一個寶石戒指,天下那有這種怪事?她準是家裡太有錢了,沒有地方用!真不知道我媽怎麼會認識這種朋友。」孟樵深深的凝視著她。「你那位許伯母……」他慢吞吞的說:「有多大年紀了?」
  「和我媽差不多大吧!那個許伯伯很老。」
  「他們家裡有——兒子嗎?」
  「我怎麼知道他們家裡有沒有兒子!」宛露說,用腳把一塊小石子踢得老遠老遠。「不許踢石子!」他說。
  「幹嘛?」「萬一砸在別人頭上,說不定給我弄個情敵出來!」
  宛露又要笑。「你這人真是的!」她的眼珠閃閃發光。「你就是會逗我笑,然後又說我引誘你!」「宛露,」孟樵把她的腰緊緊攬住。「聽我說,你那位許伯母,你最好敬鬼神而遠之。」
  「怎麼呢?你也覺得她有神經病嗎?」
  「不。」孟樵更緊的攬住她。「我猜她有個兒子!我猜她在找兒媳婦,我猜她是個一廂情願的女人,我還猜她正在轉我女朋友的念頭!」「哎呀!」宛露恍然大悟的說:「你這一說,倒有點像呢!怪不得一見我面就品頭品腳的!不過,怎有這麼笨的人呢?這是什麼時代了,她還準備來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我連她那個兒子,是副什麼尊容都不知道呢!」
  「幫個忙好嗎?」孟樵打鼻子裡哼著說。
  「什麼事?」「別再惹麻煩了!你有個青梅竹馬已經弄得我神魂不定了,別再冒出一個媒妁之言來!」
  宛露悄眼看他。「你以為我喜歡惹麻煩嗎?」她說:「麻煩都是自己找來的!」「那麼,」孟樵也悄眼看她,故作輕鬆的問:「你那個青梅竹馬怎麼樣了?你們還來往嗎?他對你死心了嗎?他知道有我嗎?」宛露低頭看著地上的紅方磚,沉默了。
  「為什麼不說話?」宛露抬起頭來,正視著他,坦白的,嚴肅的說:
  「他知道有你,可是,他並不準備放棄我!我家和他家是世交,要斷絕來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而且,他是個好人,不止是個好朋友,還是個好哥哥,我不能為了你,而和他絕交的!這種理由無法成立!」
  他凝視她,然後,低下頭去,他急促的邁著步子,她跟在他身邊,幾乎跟不上他的腳步。他咬緊牙關,悶著頭疾走,走了好長一段,他忽然站住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用冒火的、堅定的、陰鷙的眼光,深深的注視著她,斬釘斷鐵的說:「這不行!」「什麼不行?」宛露天真的問。
  「你要和他斷絕來往!」他命令似的說:「我不能允許他的存在!我不能!宛露,你如果瞭解我,你如果看重我對你的這份感情,你要和他斷絕來往!」
  「孟樵!」她喊:「你怎麼這樣霸道?」
  「是的!」他咬牙切齒的說:「我是霸道的!在感情上,我自私,我獨佔,我不允許有人和我分享你,你說我不通情理也罷,你說我沒有理智也罷,反正,我不能允許你和他來往!」
  「你不能允許!」她被觸怒了,驚愕的望著他:「你有什麼資格不允許?我交朋友,還要你的批准嗎?」
  「你要!」他暴躁的喊著:「因為你是我的!」
  「誰說我是你的?」「我說!」他們站在人行道上,彼此都激動了,彼此都惱怒了,他們眼睛對著眼睛,兩人的眼睛裡都冒著火,兩人都漲紅了臉,兩人都呼吸急促,像一對豎著毛,備戰的鬥雞,都冷冷的凝視著對方。然後,宛露把長髮往腦後一甩,轉身就往後走,一面說:「你是個不可理喻的暴君!」
  他一伸手抓住了她。「不許走!」他喊。「為什麼不許走?」她也喊:「你不過是我的一個朋友,你已經想操縱我所有的生活!你以為你是什麼?是我的主宰,我的上帝嗎?我告訴你,我這一輩子悠遊自在得像一片雲,我是不受拘束的,我是自由自在的!我受不了你這種暴君似的統治!我告訴你,沒有人能約束我,沒有人能統治我,沒有人能管教我,你懂嗎?懂嗎?懂嗎?」
  「你喊完了沒有?」他陰沉沉的問,把她拖到路邊的無人之處,因為已有路人在對他們注意了。
  「喊完了!」「那麼,聽我一句話!」他定定的望著她,眼光裡帶著燒灼般的熱力。「我並不是要統治你,也不是要約束你,更不是要主宰你,我只是……」他停住了。
  「只是什麼?」她迷茫的問。
  「愛你!」他衝口而出。
  她站著不動,眼睛裡逐漸湧上了一層淚霧,然後,她輕輕的搖了搖頭,什麼話都不再說,就慢慢的向他靠近。他立即伸出手去,很快的挽住了她的腰,把面頰倚在她那飄拂著細發的鬢邊,他低語:「宛露,別責備我,世界上沒有不自私的愛情。」
  「我懂了。」她低低的說:「請你多給我一點時間……」
  「幹什麼?」「讓我學習被愛,學習愛人,也學習長大。」
  他的心中一陣酸楚,用手指輕撫她的頭髮,他溫柔的,歉然的說:「對不起,宛露,我不該給你這麼多負擔。」
  「或者,」她幽幽然的說:「愛情本身,就是有負擔的。」
  他用欣賞而困惑的眼光看她。
  「你已經長大了。」他說。
  她微笑了一下,偎緊了他。
  「我餓了,」她悄聲說:「我們去什麼地方吃晚飯?」
  「去我家!」她驚跳了一下,臉發白了,身子僵了。
  「我不去。」她說:「我最怕見長輩。」
  「你一定要去。」他說:「我媽今天親自下廚,給你做了好多菜,她急於要見你。宛露,你遲早要見我媽的,對不對?我告訴你,我媽是世界上最慈祥,最獨立,最有深度,最能刻苦耐勞,也最瞭解我的一位好母親,她並不可怕,何況,她已經張開雙手,等著來歡迎你了。」
  「哦!」宛露眨了眨眼睛。「聽你這麼說,我反而更害怕了。」
  「為什麼?」「我還沒見到你母親,但是,我最起碼瞭解了一件事,你很崇拜你母親。有本婦女雜誌上報導過,戀母狂的男人絕不能交,因為他會要求女朋友像他的母親,所以啊——」她拉長了聲音:「你是個危險份子!」
  孟樵笑了。「你的謬論還真不少!別發怪議論了,我家也快到了。你立刻可以看到我母親,是不是一位最有涵養,最有深度,而且,是最聰明的女人!」孟家座落在一個巷子裡,是最早期的那種四樓公寓,他們家在第一層,是孟太太多年辛苦,分期付款買來的房子。還沒進門,宛露已經聽到一陣熟練而優美的鋼琴之聲,流瀉在空氣裡,敲碎了這寂靜的夜。宛露的音樂修養不高,除了一些流行歌曲和藝術歌曲之外,她對音樂是很外行的,尤其是什麼鋼琴協奏曲、小夜曲、幻想曲……之類,她從來就沒有把作者和曲子弄清楚過。只直覺的覺得,那鋼琴的聲音,非常非常的好聽。孟樵取出鑰匙,開了房門,揚著聲音喊了一句:
  「媽,我們來了!」鋼琴聲戛然而止,立刻,宛露面前出現了一個女人。宛露幾乎覺得眼睛亮了一下,因為,這女人雍容的氣度,高貴的氣質,文雅的面貌,都使她大出意料之外。真沒料到孟樵的母親是這麼儒雅而溫文的。穿著件藍色的長袖旗袍,梳著髮髻,薄施脂粉,她淡雅大方,而笑臉迎人。
  「哦,這就是宛露了!」她微笑的說,眼光很快的對宛露從上到下看了一眼。「我每天聽樵樵談你,談得都熟了。快進來吧,等你們吃飯,把菜都等涼了呢!」
  「媽,我們走回來的,所以晚了。」孟樵說,推了推宛露,宛露被這一推,才恍悟自己連人都沒叫,紅了臉,她慌忙點了個頭,喊了聲:「孟伯母!」「宛露,」孟太太大方的叫,把她拉到沙發邊來。「讓我看看你,真長得不錯呢,比我想像的還漂亮!」
  「你也比我想像的漂亮!」宛露心中一寬,就口無遮攔了起來,她笑著,天真的說:「我本來不敢來的,孟樵說你很威嚴,我最怕見威嚴的人,可是,你並不威嚴,你很漂亮,像你這麼漂亮的女人,我真不相信你能獨身二十幾年!要是我,寂寞會要我發瘋的!」孟太太怔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秒鐘。
  「宛露,你在當記者嗎?」
  「我在編輯部,我採訪的第一天,就把人給得罪了。只好去編輯部。」「為什麼把人得罪了?」
  「因為我不會說假話!」她把牛仔外套脫了下來,裡面是件緊身的T恤。孟太太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完全沒有忽略她那發育亭勻的身材,和她那充滿青春氣息的面龐,以及她那對過分靈活的大眼睛。「我們吃飯吧!」孟太太說。往廚房走去。
  宛露仆伏在孟樵手腕上,悄聲問:
  「我需不需要幫你媽媽擺碗筷?」
  她問的聲音並不低,孟太太回過頭來,正一眼看到宛露在對孟樵吐舌頭,而孟樵在對她作鬼臉,她那年輕的面頰,幾乎貼在孟樵的肩上。「哦,你不用幫我忙,」她淡淡的說:「我猜,你在家裡,也是不做家務的。」「你對了!」宛露坦白的說:「我媽寵我寵得無法無天,什麼事都不讓我做!有時我也幫她擺碗筷,但是,我總是砸碎盤子,我媽就不要我動手了。」
  孟太太勉強的笑了一下。
  「你倒是有福之人,將來不知道誰有造化能娶你,像你這麼嬌貴,一定樣樣事情,都不需要自己動手!這世界就是這樣的,有福氣的人別人伺候她,沒福氣的人就要伺候別人!」
  一時間,宛露的腦筋有些迷糊,對於孟太太這幾句話,她實在有些抓不著重心,她不知道孟太太是在稱讚她還是在諷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正在困惑之中,孟樵卻跳了起來,有些緊張而不安的說:
  「媽,我來幫你忙!」「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孟太太把兒子直推到客廳去。「男孩子下廚房是沒出息的事,何況,你還有個嬌滴滴的客人呢!」孟樵尷尬的退了回來,對宛露很快的使了一個眼色。宛露不解的用牙齒咬著手指甲,錯愕的看著孟樵。孟樵對她再努了努嘴,她終於意會過來了,站起身子,她跑進了廚房。
  「伯母!我來幫你!」她笑著說。
  孟太太靜靜的瞅著她,眼光是凌厲而深刻的。
  「你能幫什麼忙呢?」她問,聲音仍然溫溫柔柔的。
  宛露失措的扎煞著雙手。
  「我不知道。」她迎視著孟太太的目光,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在老師面前等待考試的小學生,而那老師,卻雖個十分厲害的角色。「你告訴我,我可以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她無力的說。「你可以做什麼嗎?」孟太太微笑著,笑得卻並不很友善。「你可以坐到外面餐桌上去,等我開飯給你吃。你是富貴命,而我是勞碌命!」「伯母!」宛露的聲音微微顫抖了。「你……你是什麼意思?」「怎麼了?」孟太太的微笑更加深了。「你是客人呀!我怎能讓客人動手呢!何況,燒鍋煮飯這些事,我已經做慣了。你別待在這兒,當心油煙薰了你,你還是出去吧!你在家都是嬌生慣養的,怎能在我們家受罪呢?」
  宛露凝視著孟太太,半晌,她轉過身子,走進客廳,抓起椅背上自己那件外套,她往大門外就直衝出去。孟樵跳了起來,一直追過去,大喊著:
  「宛露!你幹嘛?」宛露回過頭來,她眼睛裡飽含著淚水。
  「我一向是個不太懂事的女孩,也是個粗枝大葉的女孩!」她咬著牙說:「不過我還瞭解一件事,當你不受歡迎的時候,你還是早走為妙!」轉過身子,她直衝出去了。
  「宛露!宛露!宛露!」孟樵大叫著,也要追出去。
  「樵樵!」孟太太及時喊了一句,孟樵回過頭來,一眼接觸到母親的臉,微蹙著眉頭,一臉的焦灼、困惑、迷茫,與被傷害的痛楚。她委屈的說:「樵樵,我做錯了什麼?我怎麼得罪她了?我一心一意要討她的好,她怎麼能這樣拂袖而去?」
  孟樵站在那兒,面對著母親的淚眼凝注,他完全呆住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29:21

第07節

  從報社下班回來,已經是午夜了。
  孟樵疲憊、倦怠、頹喪,而愁苦的回到家裡。一整天,他試著和宛露聯繫,但是,早上,宛露在上班,電話根本被雜誌社回掉了。「段小姐正在忙,沒時間聽電話!」下午,雜誌社說:「段小姐去排字房了。」黃昏,他乾脆闖到雜誌社去接她,卻發現她提前下班了。整晚,他在報社寫稿,又抽不出時間來,但是,他仍然打了兩個電話到她家裡,接電話的卻偏偏是那個與他有仇似的哥哥。「我妹妹嗎?陪男朋友出去玩了!」陪男朋友出去玩了?能有什麼男朋友呢?當然是那個青梅竹馬了。他懊喪的摔掉了電話。整晚的心神恍惚,這算什麼呢?如果是他和她吵了架,她生氣還有點道理,可是,他們之間並沒有吵架,得罪了她的,只是自己的母親!而母親又做錯了什麼?母親已經百般要討好於她了,不是嗎?既沒對她板過臉,也沒說一句重話,不許她下廚,總是疼她而不是輕視她呀!她就這樣拂袖而去了,就這樣任性的一走了之?她算是什麼?母親的話對了,她只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孩子!他耳邊又浮起宛露低柔的聲音:「請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學習被愛,學習愛人,也學習長大!」唉!宛露!他由心底深處歎息。宛露!如果我能少愛你一點就好了。取出鑰匙,他開了房門。躡手躡腳的往屋裡走去,他不想吵醒熟睡的母親。多年以來,母親總是習慣性的要一早就爬起來幫他弄早餐,不論他吃與不吃。自從到報社工作之後,他的生活多少有些日夜顛倒,因為報社上班總在夜裡,下班後,有時還要寫特稿到黎明。他無法控制自己起床的時間,但是,母親是不管的,她總是固執的為他做早餐,有時他一覺到中午,起床後,他會發現母親仍然癡癡的坐在早餐桌上等他,一桌子涼了的菜,一屋子枯寂的冷清,和一個堅忍而慈愛的母親。這樣一位慈母,宛露怎麼可能在三言兩語之間,就毫無禮貌的掉頭而去?宛露,宛露,她是太嬌了,太野了,太任性了,太傲慢了,也太沒有尊卑長幼之序了。可是,當初她吸引他的,不也就是她這份半瘋半狂半嬌半野嗎?而現在,她這些吸引他的優點,竟也會成為破壞他們的缺點嗎?
  走進客廳,他仍然被這種種問題困擾著,客廳裡沒有亮燈,他摸到壁上的開關,把燈打開,猛然間,他吃了一驚,他發現母親還沒有睡,正坐在黑暗的沙發裡,蜷縮在那兒,她那瘦瘦弱弱的身子,似乎不勝寒苦。被燈光閃了眼睛,她揚了揚睫毛,怔怔的望著兒子,唇邊浮起一個軟弱而無力的微笑。「媽!」他驚愕的喊:「你怎麼不去房間睡覺?」
  「我在等你。」孟太太說,坐正了身子,肩上披著的一件毛衣,就滑落了下來,她把毛衣拉過來,蓋在膝上,她的眼光寵愛的、憐惜的,而且是歉然的望著孟樵。「孟樵,你和宛露講和了嗎?」孟樵在母親對面坐了下來,不由自主的燃起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他默默的搖了搖頭。
  「我至今想不明白,」他悶悶的說:「她到底在生什麼氣?」
  「樵樵,」孟太太深思的望著兒子,她的眼光很溫柔,也很清亮。「我想了一整天,為什麼宛露一見到我就生氣了,我想,一定我有什麼地方不好,總之,樵樵,對這件事情,我很抱歉。」「媽!」孟樵驚慌失措了。「你怎麼這樣說呢?你已經仁至義盡了,都是宛露不懂事!」
  「不,也不能全怪宛露。」孟太太心平氣和的說。「你想,她有她的家庭教育,她是在父母和哥哥的寵愛下長大的,從小,她一定是被當成個公主一般養大的。咱們家太窮了,樵樵,從你父親過世,我只能盡能力撐持這個破家,現在你做事了,我們也可以逐漸好轉了……」
  「媽!」孟樵開始煩躁了起來,重重的噴出一口煙,他不由自主的代宛露辯護。「宛露絕不是嫌貧愛富的女孩子,她父親也只是個大學教授,住的房子還是公家配給的。她一點金錢觀念都沒有,許多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您別看她二十多了,她孩子氣得厲害!她所有的毛病,只在於不夠成熟!」
  孟太太凝視著兒子,半晌,才小心翼翼的說:
  「你是不是她唯一的男朋友?」
  孟樵一怔,在母親面前,他無法撒謊。他想起那個「青梅竹馬」,也想起那可能隱在幕後的「媒妁之言」。
  「不。媽,我想不止我一個!」
  「你瞧!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孟太太沉重的說:「你在認真,她在兒戲!」「媽!」孟樵觸電般震動了一下。「你不懂,不可能是這樣,宛露她……她……」他用手抱住頭,說不下去了。在這一剎那間,他覺得母親的分折可能有道理。
  「我並不是說宛露的壞話,」孟太太沉著而懇切的望著兒子。「我只是要提醒你一件事,現在的女孩子都不簡單,我在女中教了二十年音樂,看女孩子看得太多了。十六七歲的女孩,已經懂得如何去同時操縱好幾個男朋友。這些年來,電視和電影教壞了女孩子。」她頓了頓,又繼續說:「宛露這孩子,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她不像外表那麼簡單。你說她出身於書香門第,也算是大家閨秀,可是,你覺不覺得,她的舉止動作,服裝態度,以至於她的談吐說話,都太輕浮了?」
  「媽!」孟樵一驚,頭就從手心裡抬了出來。「她不是輕浮,她只是孩子氣!她坦白天真,心無城府,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管得體不得體,她就是這樣子的!」
  「這只是看你從那一個角度去看,是不是?」孟太太深深的望著兒子。「你說她是輕浮也可以,你說她是孩子氣也可以。不過,樵樵,你是真的在認真嗎?」
  「媽!」孟樵苦惱的喊了一聲,不自覺的再燃上了一支煙,這份椎心的痛楚洩漏了內心一切的言語,孟太太深深的歎息了。「樵樵,她是個遊戲人生的女孩子啊!她不可能對你專情,也不可能安定,更不可能做個賢妻良母!她生來就是那種滿不在乎的個性,你怎能認真呢?你會為這份感情,付出太大的代價!」是的,孟樵一個勁兒的吞雲吐霧,心裡卻在朦朧的想著,是的,她不可能安定,不可能做個賢妻良母,她是一片雲,她從一開始就說過:她是一片無拘無束的雲!母親畢竟是母親,積了多年看人的經驗,她對宛露的評價並無大錯!可是……可是……他忽然驚悸的抬起眼睛來,苦惱的、祈求的看著母親:「媽,別因為她這次的表現不好,就對她生出了反感!媽,你再給她機會,讓她重新開始。你會發現,她也有許多優點,許多可愛的地方!你會喜歡她的,媽,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問題不是我喜不喜歡她,是不是?」孟太太悲哀的說:「問題是她喜不喜歡我!這是什麼時代了?難道婆婆還有權利選兒媳婦嗎?只有兒媳婦有權利選婆婆!你不必費力說服我,樵樵!」她的眼神更悲哀了,帶著份淒苦的、憂傷的、委曲求全的神情,她低低的說:「只要你高興,只要你活得快樂,假若你非她不可,那麼,再帶她來,讓我向她道歉吧!雖然我不知道我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好嗎?」她盯著兒子。「我跟她道歉,行嗎?」「噢,媽!」孟樵大叫了一聲,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他注視著母親,那辛勞了一輩子的母親。「媽,請別這樣說,千萬別這樣說!我會把她帶來,我會讓她向你道歉……」
  「你做不到的,樵樵,她驕傲而高貴,」孟太太呻吟似的說:「她根本看不起我!」「如果我做不到!」孟樵被激怒了:「我和她之間也就完了!」於是,這天早晨,孟樵從黎明起,就死守在宛露的巷子口。七點多鐘,宛露出來了,穿著件米色的套頭毛衣,咖啡色的長褲,垂著一肩長髮,背著一個牛仔布的手袋,她的樣子仍然是瀟瀟灑灑的。她沒有煩惱嗎?她竟然不煩惱嗎?在她那無拘無束的心懷裡,他到底能佔多大的份量?他一下子攔在她的面前。「宛露!」他叫。她站住了,抬眼看他。她的臉色有些憔悴,她的眼睛裡閃著一抹倔強。「你要幹什麼?」她問。
  「和你談一談。」「我現在要去上班,沒時間跟你談!」她冷冰冰的。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你打電話去請一天假!」
  「請假?」她睜大了眼睛:「你要敲掉我的飯碗嗎?我為什麼要請假?」「因為我要和你談話!」他固執的說。一夜無眠,使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他的面容蒼白而苦惱。「你去請假!宛露!」他死盯住她,低低的再加了兩個字:「求你!」
  她在他那強烈的、痛楚的熱情下迷亂了。一句話也不再多說,她跟著他走向了電話亭,撥了雜誌社的號碼。
  請好了假,她站在街邊上。
  「我們去那兒?」她問。
  他想了想,伸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我們去陽明山森林公園。」
  「這時候嗎?」她問。「山上會冷死。」
  「我不會讓你冷死!」他簡單的說:「只有這種地方,我們可以好好談話而不受干擾。」
  她不說話。坐進了計程車,她只是悶悶的用牙齒咬手指甲,她的手指甲早被啃得光禿禿的了。他偷眼看她,她的面色白皙,她的睫毛半揚著,她的眼光迷迷濛濛的,整個臉龐上,都有種困擾的、苦惱的、若有所思而無助的神情。這神情,和她往日的活潑愉快,飛揚跋扈,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那麼,她也在煩惱了?那麼,她也在痛苦了?那麼,她心裡不見得沒有他了?他想著,不自禁的輕歎了一聲,就伸手過去,緊握住她的手。她微微震動了一下,眼光仍然望著窗外,卻並不抽回自己的手。車子到了森林公園,他們下了車。這是早上,山上真的很冷,何況已經是秋天了。風吹在身上,帶著砭骨的涼意,那些高大的松樹,直入雲中,四周冷清清的,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天空是陰沉沉的,厚而密的雲層,堆積在松樹的頂端,連天空的顏色,都被遮住了。
  孟樵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宛露的肩上,宛露瑟縮的把衣服拉緊了一下,望了望他。
  「你不冷嗎?」她問。「你在乎我冷不冷嗎?」他反問。
  宛露凝視著他,長長的睫毛在微微的顫動,只一會兒,那大大的眼睛裡,就逐漸被淚水所充滿了。孟樵一驚,頓時把她拉進了懷裡。「不許哭!」他啞聲說。「我受不了你哭!」他在她身邊低語。「我們怎麼了?宛露?我愛你愛得發瘋,在這樣的愛情底下,難道還會有陰影嗎?我們怎麼了?宛露?是什麼事不對勁了?」「你母親!」她坦率的說。
  他推開了她的身子,正視著她的眼睛。
  「我母親是個嚴母,也是個慈母,」他一字一字的說:「她絕對無意於傷害你,如果她傷害了,也是無心的,你要懂事,你要長大,宛露。你看在我份上,看在我們的愛情上,你別再鬧彆扭了。好不好?宛露?我母親從不是個挑剔的女人,她心地善良而熱心,只要你不亂發脾氣,她會愛你的,宛露。」
  宛露緊緊的望著他,仔細的聽著他,她眼底有一抹倔強的固執。「你聽我說,」她的語氣出奇的冷靜。「我確實比較幼稚,也確實不太成熟,但是,我對於自己是不是被愛是很敏感的。舉例說,那位莫名其妙的許伯母,不管她對我的動機是什麼,她卻由衷的喜愛我。顧伯母——也就是顧友嵐的母親,她也喜歡我。我自己的媽,那不用說,她當然喜歡我。可是,孟樵,你的母親,她一點也不喜歡我,非但不喜歡,她甚至恨我。」「胡扯!」孟樵煩躁的搖頭。「你是被寵壞了。你所遇到的什麼許伯母、顧伯母,都是那種誇張感情的人,我媽比較深沉,比較含蓄,你就誤解她了。何況,不是我說你,到底我媽做錯了什麼,你居然會拂袖而去?」
  宛露張大了眼睛,她說不出孟太太到底做錯了什麼,說不出她當時那種被屈侮、被奚落、被冷淡的感覺。她無法向孟樵解釋,完全無法解釋。於是,她只是睜大了眼睛,怔怔的望著孟樵。「你看!」孟樵勝利的說。「你也說不出來,是不是?你只是一時發了孩子脾氣,對不對?我媽並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對不對?」宛露頹然的垂下了眼瞼,從地上拾起了一把松針,她無意識的玩弄著那把松針,輕聲的說:
  「以前,我家養了一隻母貓,它生了一窩小貓,那些小貓好可愛好可愛,有天,我想去撫摸那些小貓,你知道,」她抬眼看看他:「我並沒有惡意,我只是愛那些小貓。可是,我的手剛碰到那小貓身上,那隻母貓就對我豎起毛來,伸出爪子,狠狠的在我手背上抓了一把,我手上的血痕,治了一個月才治好。」孟樵凝視著她。「你告訴我這個故事,是什麼意思?」他問。
  「你的母親,」她低聲說:「就使我想起那隻母貓。她或者對我並沒有惡意,但是,有一天,我很可能會被她抓傷。」
  「咳!」他又好氣又好笑。「你的幻想力未免太豐富了。我告訴你,宛露!」他抓住她的手臂,望進她眼睛深處去。「你誤會了我母親!對於你的拂袖而去,我媽很傷心,她根本想不透怎麼得罪了你。」宛露的眼睛又睜大了。「她知道的,孟樵,她完全知道的!」
  「她不知道!」孟樵大聲的、堅定的說:「可是,她是寬大而善良的,她會原諒你!」
  「她會原諒我?」宛露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聲音不由自主就尖銳了起來。「算了吧!我並不稀罕她原諒不原諒!受傷害的不是她,而是我,你懂嗎?孟樵!你少糊塗!我不用她原諒,也不要她原諒,她沒什麼了不起……」
  果然,她的反應完全在母親預料之中!孟樵不能不佩服母親的判斷力,也由於這份佩服,他對宛露生出一份強烈的反感。「宛露!」他惱怒的大叫。
  宛露愕然的住了口。「不許侮辱我母親,你聽到了嗎?」他鐵青著臉說:「她守寡二十幾年,含辛茹苦的把我養大,在今天這個時代裡,這種母親幾乎是找不到的,你懂嗎?她辛苦了這大半輩子,並不是等我的女朋友來給她氣受的,你懂嗎?而且,無論如何,今天我們是晚輩,對父母該有起碼的尊敬,你懂嗎?……」
  宛露張大了嘴,眼珠滾圓滾圓的瞪著。
  「我懂了。」她喃喃的說,轉身向森林外面走去。「你需要娶一個木偶做太太,木偶的頭上腳上手上全有繩子,繩子操縱在你母親手裡,拉一拉,動一動,準會皆大歡喜。你去找那個木偶去吧!」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
  「宛露!」他喊,聲音裡已充滿了焦灼和絕望。「你幫個忙吧!」
  她不由自主的站住了。
  「你要我怎麼幫忙?」她問。
  「去我家,」他低語:「去向我媽道個歉。」
  她僵在那兒了,嘴唇上失去了血色,面頰也變得慘白,只有那對烏黑烏黑的眸子,依然閃閃發光。
  「去你家,去向你媽道歉?」她不信任似的問。
  「是的,」他痛楚而渴切的。「如果你愛我!」
  她深深的望著他。「愛情需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包括犧牲你的自尊和驕傲?」「有時是的,」他沉悶的說:「我現在也在犧牲我的自尊與驕傲,我在求你。」她楞了幾秒鐘。「我不去!」她簡單的說。
  「你一定要去!」他命令的。
  「我絕不去!」「你肯定了嗎?」他悶聲問。
  「是的!」「怎麼也不去嗎?」「是的!我想不出我有道歉的理由!」
  「僅僅為了我!」「不行!」他不再說話,放鬆了她,他退向一邊,仰靠在一棵松樹上面,他的眼光定定的、死死的、緊緊的望著她。有兩小簇陰鬱的火焰,在他的瞳仁裡跳動。「你知道,你這樣做等於是一個宣判!」他說。
  「什麼宣判?」「這就表示,我們之間就完了!」他低聲說,聲音裡帶著微微的顫抖。她呆站著,看了他幾秒鐘,然後,她一甩頭,那長髮拋向腦後,她掉轉身子,往松林外面就跑。他沒有移動,只是癡癡的、傻傻的望著她的背影。在他心靈的深處,像是有一把刀,正深深的、深深的從他心臟上劃過去。她跑了幾步,忽然發現自己身上還披著他的外套,她站住了,不肯回頭,她悶聲的說:「你過來!」「幹什麼?」「把你的外套拿走!」他機械化的往她面前走了兩步,於是,忽然間,她回過頭來了,她滿臉都是淚水,滿眼眶都是淚水,她的面頰漲紅了,狠狠的跺了一下腳,她大叫著說:
  「我倒了十八輩子楣才會碰到你!我為什麼要碰到你?我本來生活得快快樂樂,無憂無慮,我有人愛有人疼,我為什麼如此倒楣,要遇見你!」眼淚瘋狂的滑下了她的面頰,她哽塞的撲進了他的懷裡。「我輸了!」她嗚咽著說:「我跟你去向你母親道歉!不是因為我錯了,而是因為——」她掙扎的、昏亂的、卑屈的說:「我愛你!」
  他閉上眼睛,覺得腦子裡掠過一陣瘋狂的喜悅的暈眩,然後,看到她那淚痕狼藉的臉,那憐惜的、歉疚的、痛楚的情緒就又一下子捉住了他。他俯下了頭,心痛的、感激的把嘴唇緊壓在她那蒼白的唇上。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29:44

第08節

  宛露再到孟家去,是三天後的一個晚上。
  這天是孟樵休假的日子,他不需要去上班。事先,他和宛露已經研究了又研究,生怕這次見面再給予彼此壞印象,宛露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刻意的妝扮了自己。
  晚飯後,宛露就取出了自己最正式也最文雅的一身服裝,是母親為慶祝她畢業而為她做的,但她從未穿過。上身,是件嫩黃色軟綢襯衫,下面繫了一條同質料的長裙,只在腰上,綁了一個咖啡色的小蝴蝶結。長髮仍然披垂,她卻用腰間同樣的絲帶,把那不太聽話的頭髮,也微微的一束。攬鏡自照,她幾乎有些認不出自己,站在她身後,一直幫她繫腰帶、梳頭髮的母親,似乎也同樣的緊張。
  「宛露,那個孟樵,就值得你這樣重視嗎?」段太太有些擔心的問。「如果他有個很挑剔的母親,你將來的日子,是怎麼也不會好過的。」「他母親並不挑剔,」她望著鏡中的自己,不知道為什麼,竟虛弱的代孟太太辯護著。「她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媽,她不像你,你有爸爸疼著,有我和哥哥愛著,你一生幾乎沒有欠缺。該有的幸福,你全有了。可是,孟伯母,她二十五歲就守了寡,她一無所有,只有一個孟樵!」
  段太太把宛露的身子轉過來,仔細的審視著她的臉龐,和她那對黑濛濛的、深思的、略帶憂愁的眸子。
  「宛露,」她喃喃的說:「我不知道這對你是好還是不好,你長大了。」「媽,人總是要長大的,有什麼不好呢?」
  「對很多人而言,成長是一件好事,可是,對你,」段太太憐惜的撫摸女兒的長髮。「不見得。因為,你不像以前那樣快樂了,這些日子來,我眼看著你不能吃,不能睡,眼看著你消瘦下去。」「媽,不會有那麼嚴重。」宛露勉強的笑著。用充滿了感情的眼光,注視著段太太。「媽媽,讓我告訴你,」她低聲的、清晰的、溫柔而如夢的說:「我雖然不能吃,不能睡,我雖然瘦了,可是,我並沒有不快樂。我心裡擁塞了太多的東西,它們把我填得滿滿的,我很難解釋,總之,媽媽,我不再狂言,說我不會戀愛了。」段太太仔細的看著宛露。
  「宛露,你不覺得你愛得太瘋了嗎?」
  「媽,愛情本身不是就很瘋的嗎?」
  「不一定。」段太太沉思的。「像我和你爸爸,我們從沒有瘋狂過,卻像涓涓溪流,淵遠流長,永遠不斷。宛露,我希望你能像我,我希望你的感情是一條小河,潺□而有詩意。不希望你的感情像一場大火,燃燒得天地變色。你和孟樵這段感情,不知怎的,總使我心驚肉跳。說真的,宛露,我真希望你選擇的是友嵐。」
  宛露注視了母親好一會兒。
  「媽,你知道你的問題在那兒嗎?」
  「我的問題?」段太太楞了一下。
  「媽,你太愛我了。」宛露說,親暱的用手攬住母親的脖子,她的眼光溫柔而解事。「你不知道該把我怎麼辦好,你也像我們家以前養的那隻母貓。」
  「怎麼?」「銜著小貓,到處去找安全的地方,好把小貓安頓下來。可是,跑來跑去,就找不到任何一個地方,覺得是安全可靠的。」段太太微笑了。「可能,世界上每個母親,都是很傻氣的。」她說。
  「媽,你不要傻氣,」她吻了吻段太太的面頰。「聽我說,媽。」她低語。「我愛孟樵,好愛好愛他。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他不像友嵐,友嵐沉著細緻,對了,就像你說的,像條小河。孟樵卻狂熱固執,像場大火。呵,媽媽,我不能符合你的要求,小河無法滿足我滿心的熱情,我想,我需要燃燒。」樓下有門鈴響,段太太傾聽了一下。
  「是孟樵來接你了,你下去吧。」
  「不。等一下。」宛露說:「讓他和爸爸談一談。既然我必須去通過他母親那一關,他當然也應該通過我父親這一關。」她微笑了一下,唇邊又浮起了她一貫的調皮。「我希望爸爸好好的考他一考。」「萬一他考不及格呢?」段太太笑著問。「哦,媽媽!」宛露眼光如夢。「那你就太小估我的眼力了。他會及格的!」段太太輕歎了一聲。「你對他那麼有信心嗎?」她凝視宛露。「我真不知道你的未來會怎麼樣。」「你是天下最煩心的媽媽!」
  「比孟樵的媽媽還煩心嗎?」
  笑容從宛露唇邊消失,她重新站在鏡子前面,呆呆的打量著自己。她一生似乎都沒有像這個晚上這樣,照這麼多次的鏡子。段太太楞楞的看著她,心裡的隱憂在不斷的擴大。半晌,她忍不住說:「宛露,你為什麼這樣蒼白?」
  「我蒼白嗎?」她迷濛的問。
  「或者,你該搽一點胭脂。」
  「哦,不。」她心慌意亂的。「孟伯母是很守舊的人,她並不喜歡女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
  「也不喜歡女孩子隨隨便便?」
  「是的。孟樵說,她喜歡女孩子莊重文雅。」
  段太太默然片刻。「宛露,」她擔心的搖搖頭。「你會生活在兩代的夾縫裡。你從不是個莊重文雅的典型,你的優點就是灑脫不羈,你怎可能擺脫你原有的個性,去做另一個人?宛露,如果你是如此認真了,如此一往情深了,我覺得,我需要去找你那位孟伯母談談。」「媽!」宛露驚悸的。「別太操之過急,好嗎?」她再整理了一下衣服,披上一件金線與黑紗織成的披肩,這披肩是顧伯母送的。開始往門外走。「媽,我看來端莊文雅嗎?」
  「你看來嬌小怯弱。」段太太坦白的說。「你像只受驚的小鳥,我從沒看過你這副樣子。」
  「哦。」她虛弱的笑笑。「你是天下最會寵人的母親,你愛女心切,一天到晚就怕我會受委屈。」她回過身來,緊擁了母親一下。「媽媽,」她低語。「祝福我吧!我覺得,今晚我很需要一些祝福!」她翻轉身子,翩翩然的飄下樓去了。段太太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忽然覺得雙腿發軟,她不由自主的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感到整個人都虛飄而無力。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模模糊糊的,聽到大門開闔的聲音,聽到孟樵在和段立森道別的聲音。然後,有人走上樓梯,她回過頭去,段立森正拾級而上,看到了她,段立森走了進來。
  「怎樣?」她微蹙著眉毛問。「這孩子行嗎?」
  「孟樵嗎?」段立森誠摯的說:「他是個非常優秀,非常傑出的孩子。」段太太鬆了口氣。「比友嵐呢?」她仍然問了一句。
  「那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典型,友嵐比孟樵穩重,而孟樵卻比友嵐豪放。至於深度和才氣的問題,沒有長時間的接觸,是很難下定論的。」他把手壓在段太太肩上。「慧中,你少為這孩子操點心吧!」「我能嗎?」段太太望著丈夫。「她是我的女兒,不是嗎?」
  段立森凝視著太太,段太太眼中那份淒苦、擔憂,與心痛,使他完全呆住了。室外,天氣是涼意深深的。
  宛露終於跟著孟樵,再度來到了孟家。
  站在那大門口,宛露已不勝瑟縮,屋裡,鋼琴的聲音仍然叮叮咚咚的流瀉著,宛露聽著那琴聲,忽然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就下意識的把披肩拉緊了一些。孟樵沒有忽略她的震顫,他一面開門,一面問:
  「你怎麼了?冷嗎?」「不。」她低語:「你媽彈的琴。」
  「她彈的琴怎麼了?」「她在彈徐志摩的那支『偶然』!」
  「怎麼呢?」他不解的。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她輕聲的念著:「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他停止了開門,緊盯著她。
  「你也迷信嗎?」他問。
  「不是!」她抬頭看了看天空,這是秋天的夜,天氣很好,幾點寒星,在遙遠的天邊,疏疏落落的散佈著。「我在想,」她喃喃的說:「我常自比為一片雲,希望不要是一片烏雲才好!」
  他攬住了她的肩,在她肩上緊握了一下。
  「別這樣洩氣,成不成?」他深深的凝視她的眼睛,聲音壓低了。「我知道,我在勉強你做一件你非常不情願的事情,我很抱歉,宛露。」「只要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做就好了。」她悶聲說。
  「我知道,」他緊握著她的手:「我完全知道。」
  門開了,他們走了進去。這種四樓公寓,樓下都有個附屬的院子,他們穿過院子,往客廳走,孟太太顯然聽到了他們進門的聲音,但她並沒有停止彈琴。走進了客廳,宛露拘束的、緊張的、被動的站在屋子中間,呆望著孟太太的背影,孟太太似乎正全神貫注在她的鋼琴上,她的手指熟練的滑過了琴鍵,帶出了一連串柔美的音符。一直等到一曲既終,彈完了最後一個音階,她停止了。慢慢的闔上了琴蓋,慢慢的回轉身子,慢慢的抬起頭來。
  「哦,宛露,」她似笑非笑的望著她。「我以為,你不再來我家了。」她的眼光,很快的在她週身逡巡。
  「伯母,」宛露低哼著,不自禁的低垂了睫毛,她的聲音卑屈而低微:「我特地來向您道歉。」
  「道歉?」孟太太微笑著,不解似的說:「有什麼事需要道歉呢?」「因為我上次很沒風度,」宛露竭力想維持自己聲音的平靜,但是卻已不自覺的帶著震顫和淚音。「我不告而別了,我惹您生了氣!」「哦!宛露!」孟太太平靜的喊了一聲,那麼平靜,平靜得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她走了過來,親熱的拉住宛露的手,把她牽到沙發上來,按住她,讓她坐進沙發裡,她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你說什麼話?我怎麼會生你的氣呢?只要你不生我的氣就好了。」她抬頭看了孟樵一眼。「樵樵,你發什麼呆?宛露來我們家總是客,你連一杯茶都不倒嗎?恐怕壺裡沒開水了,你燒點開水吧!」
  「哦!我馬上去燒!」孟樵立即應了一聲,看到母親對宛露的那份親熱勁兒,他已喜悅得不知所措了。沒耽誤一秒鐘,他立即衝進廚房,嘴裡不自覺的哼著歌兒。
  「宛露,」孟太太由上到下的看著她。「今天怎麼穿得這麼正式?倒像是去夜總會似的。你這樣艷光照人,真使我覺得家裡太寒酸了。」「伯母!」宛露喊了一聲,雙手拘束的放在裙褶裡,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下意識的挺直了背脊,提醒自己要「端莊文雅」。她肩上的披肩,就輕輕的滑到沙發上去了。
  「好漂亮的披肩!」孟太太拾了起來。「手工鉤的呢!你也會編織嗎?」「不,是一位伯母送的。」
  「哦。」孟太太凝視她。「你父親是×大的教授嗎?」
  「是的。」「書香門第的孩子,」孟太太點著頭。「一定有很好的家教了!你知道,宛露,樵樵是自幼沒爹的孩子,他又實心眼兒,說穿了,是個又窮又傲的傻小子!你這麼漂亮,這麼會打扮,又這麼被父母、伯母什麼的寵大的,我真怕咱們的樵樵配不上你呢!而且,聽說,追求你的人有一大堆呢,是嗎?」
  「伯母!」宛露再喊了一聲,無助的看著孟太太。於是,她立即在孟太太那帶著笑意的眼光裡,看出了第一次就曾傷害了她的那層敵意與奚落。一種自衛的本能,使她不自禁的挺起了背脊。「並沒有一大堆人追我,只有一兩個而已。我父母雖然寵我,家教還是很嚴的。」
  「是嗎?」孟太太笑得含蓄。「你知道,樵樵是我的獨子,我愛之深,難免期之切,他一生嚴嚴謹謹,不大懂得交女朋友,第一個就碰到你,也算是他的運氣!可是,他是個老實孩子,既不會用心機,也不會用手腕,他可不同於你那些脂粉堆中打滾打慣了的男朋友……」
  「伯母!」宛露又開始不能平靜了,她打斷了孟太太。「您怎麼知道我有什麼脂粉堆中打滾的男朋友呢?」
  「難道你沒有嗎?」孟太太又笑了。「我決不相信樵樵是你唯一的男朋友!你們這一代的女孩子呵!」她歎口氣。「我還不瞭解嗎?男朋友少了,等於沒面子!這也不能怪你,是不是?像你長得這麼漂亮,又是很新潮的,很現代的,很灑脫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你這種女孩子我見多了。說真的,宛露,我只怕樵樵沒有那麼大的力量,能夠讓你安分下來!」
  「伯母!」她驚喊,眉頭緊緊的蹙了起來。在內心深處,那種被屈侮的感覺,就像潮水般氾濫開了。她竭力想壓抑自己,這是孟樵的母親,可能將來要成為她的婆婆,她不能任性,她不能生氣,她不能魯莽……否則,一切又要破滅。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寒風瑟瑟的森林公園裡,面臨「孟樵」與「道歉」的選擇。她喘了口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聲音裡帶著委曲求全的哀切。「請你不要誤會我,伯母,我從沒有不安分過。」
  「你有一對不安分的眼睛,你知道嗎?」
  「我——」她深抽了一口氣,面對著孟太太那充滿挑戰與批判的眼光,聽著她那似譏嘲又似諷刺的語氣,她那倔強與驕傲的本能再也無法被壓制,她衝口而出的說:「我還有一個不安分的鼻子,還有一張不安分的嘴巴!還有渾身十萬八千個不安分的細胞,和數不清的不安分的頭髮!」
  「咳!」孟太太冷笑了。「好一張利牙利嘴!我見你第一面就知道你不是個簡單的女孩子!果然被我料到了!我的兒子健全優秀,我不會允許他走入歧途!你呢?你是個十足的小太妹!你實在不像個大學教授的女兒,你根本缺乏教養,從頭到腳,都是輕浮與妖冶!」
  「你——」宛露氣急的站起身來,整個面孔都像雪一樣白了。她正要說話,孟樵從廚房裡笑嘻嘻的跑出來了,手裡捧著一杯滾燙的熱茶,嘴裡唏哩呼嚕的,不住把那茶杯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他嚷著說:
  「茶來了,茶來了!宛露,你的面子好大,媽從來不讓我下廚房,為了你小姐要喝熱茶啊,只好到廚房去燒水,誰知道啊,那水左也不滾,右也不滾,急死我了……」他把茶放在桌子上,一抬眼,他怔住了。宛露的臉色慘白,嘴唇毫無血色,她那美麗而烏黑的眸子,像只受傷的小豹般閃著陰鬱的光焰,定定的望著母親。他愕然的喊:
  「宛露,你又怎麼了?」
  掉轉頭來,他困惑的去看母親。孟太太一接觸到兒子的眼光,臉色就不由自主的和緩了下來。對孟樵搖搖頭,勉強的笑了笑。「樵樵!」她安靜的說:「我想,你在枉費工夫!」
  「怎麼?媽?你們又怎麼了?」孟樵焦灼的問。
  「樵樵!」孟太太的聲音悲哀而疲倦。「你一直是個好兒子,你孝順,你也懂事,你就饒了我吧!你媽老了,她實在沒有能力去討你女朋友的歡心!」
  孟樵煩躁而懊惱的轉向了宛露,急促的、責備的說:
  「宛露!你到底是怎麼了?你難道忘記了你來的目的嗎?你是來道歉的,不是嗎?你怎麼又犯了老毛病……」
  宛露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孟樵,只覺得胸口堵塞,而渾身冰冷,她的手下意識的握緊了拳,握得指甲都陷進了肌肉裡。她想說話,喉嚨裡卻只是干噎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而孟太太已靠進了沙發裡,蜷縮著身子,不勝怯弱,也不勝淒涼的說:「樵樵,你送宛露回家吧!我很抱歉,我想我和宛露之間,沒有緣分!」「宛露!」孟樵大急,他走過去,用力的抓住宛露,給了她一陣亂搖。「你說話呀!宛露!你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和媽作對!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宛露注視著孟樵,終於憋出了一句話來:
  「孟樵!現在不是你來對我說,我們之間完了。是我來對你說,我們之間完了。」她握住了自己的披肩,慢吞吞的轉身離去。孟樵死命的拉住了她,蒼白著臉說:「你把話說清楚了再走!你是什麼意思?」
  她站住了。「你一生只能有一個女人,孟樵,」她幽幽然的說:「那就是你的母親!你只有資格做孝子,沒有資格交女朋友!孟樵,別再抓住我,放我走!再不然,我會說出很難聽的話來……」「樵樵!」孟太太說:「如果你捨不得她,你就跟她一起走吧!反正你媽一生是孤獨命,你的幸福比我的幸福更重要,你走吧!我還可以熬過去,我還能養活我自己……」「媽!」孟樵大叫,放開了宛露,他撲向他的母親:「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你以為我有了女朋友就不要母親了嗎?你……」
  宛露看了他們母子一眼,一語不發的,她轉身就衝出那間屋子。到了街上,寒風撲面而來,她才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水。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她直馳回家。心裡只有一個瘋狂的呼喚之聲:媽媽!媽媽!從沒有一個時刻,她像現在這樣強烈的需要母親!她要滾倒在母親懷裡,她要向母親訴說,她要講盡自己所受的侮辱與委屈,她要問母親一句:在這世界上,什麼是親情?什麼是愛情?什麼是真理?什麼是「是」?什麼是「非」?什麼是母愛?什麼是孝順?……
  車子到了巷子口,她付了錢,跳下車子,直奔向家門。才到門口,她還來不及按門鈴,就聽到門內有一陣說話的聲音,是母親!本能的,她住了手,母親的聲音裡有焦灼,有祈求,她顯然是送客送到門口。為什麼母親的聲音如此淒苦而無奈?她並不想偷聽,但是,那聲音卻毫無保留的鑽進了她的耳鼓:
  「許太太!求求你別這麼做!宛露生活得又幸福又快樂,你何忍破壞她整個的世界?她無法接受這件事情的,她是我的女兒,我瞭解她……」「段太太!」是那個許伯母,那個神經兮兮的許伯母!她在嘶聲的叫喚著:「你別糊塗掉,她是我的女兒呀!我親生的女兒呀!」「可是,我已經養育了她二十多年!早知你今天要收回,你當初為什麼要遺棄她?」
  「我有什麼辦法?那時候我只是個小舞女,我養活不了她呀!她那沒良心的爸爸又一走了之,我沒辦法呀!可是,我現在有錢了,我嫁了個闊老公,我可以給她很舒服的生活,給她房子,給她珠寶……」宛露的腦子裡一陣轟然亂響,身子就不知不覺的倒在那門鈴上,門鈴急促的響了起來,門開了。門裡,是滿面驚恐的段太太和段立森,另外,還有那個淚眼婆娑的「許伯母」,門外,卻是面如白紙,身子搖搖欲墜的宛露。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30:11

第09節

  時間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自從在大門口看到了那個「許伯母」,聽到了母親和她那篇對白以後,她就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無主的遊魂,一片飄蕩無依的雲,她無法集中自己的意識與思想,也無法分析自己的感情和心理,她昏亂了,也麻木了,無法動,也無法說話。
  依稀彷彿,她聽到是兆培把那位「許伯母」趕走了,依稀彷彿,是父親和母親把她攙進了臥室,依稀彷彿,父親在試著對她解釋什麼,依稀彷彿,母親握著她的手在流淚……但是,這些距離她都很遙遠很遙遠,她只是癡癡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癡癡呆呆的瞪視著書桌上的一盞小燈,癡癡呆呆的一任那思緒在漫無邊際的天空飄蕩與游移。
  「宛露!宛露!」母親搖撼著她,不住口的呼喚著:「你說句話吧!隨便說什麼都好,你說出來吧!你心裡怎麼想,你就說出來吧!」她說不出來,因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心裡在怎麼想。只有個朦朧的感覺,自己的世界,已在今天這一個晚上之間,碎成了幾千幾萬片。這種感覺,似乎並不僅僅包括自己的身世之謎,還包括了一些其他的東西,其他的痛楚,其他的傷害,其他的絕望……這所有的一切事情,怎會聚集在一個晚上發生?不,不,事實上,這一切一直都在醞釀,一直都在演變,只是,自己像個被蒙著眼睛的瞎子,什麼都看不出來而已!
  「宛露,」段立森背負著手,焦灼的在室內踱著步子,他是教書教慣了的人,說話總像在演講。「我知道這件事對你而言,好像一個晴天霹靂。但是,人生有很多事,都是你預料不到的,假如你不對這世界太苛求,你想想看,宛露,你並沒有損失什麼。爸爸媽媽以前愛你,現在還是愛你,以後一樣愛你,你的出身,沒有關係,你永遠是我們的女兒!你永遠是我段立森的女兒……」
  像閃電一般,宛露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句話,一句陰惻惻的,不懷好意的話:「……你實在不像個大學教授的女兒!你根本缺乏教養,從頭到腳,都是輕浮與妖冶!」
  這句話一閃過去,她就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同時,腦子裡像有把鑰匙,打開了那扇緊封著的門。她忽然能夠思想了,能夠感覺了,有了意識,也有了痛楚了。她張開嘴來,終於喃喃的吐出一句話來:「媽,我好冷。」段太太立刻站起身子,取了一張毛毯,把她緊緊的裹住,可是,她開始發起抖來,她覺得有股冰冷的浪潮,正在她骨髓裡,和每個毛孔中奔竄。她努力想遏止這份顫抖,卻完全無效。一直站在一邊,皺著濃眉,凝視著她的兆培,很快的說了句:「我去給她灌個熱水袋來!」
  她下意識的望了兆培一眼。哦,兆培,她心裡朦朧的想著,他並不是她的哥哥!他才是段立森夫婦的兒子!她模糊的想起,自己第一次撞見那位「許伯母」的時候,兆培曾攔在門口,尷尬的想阻止自己進門,那麼,兆培也早就知道了,她只是個被人遺棄的私生女!
  「宛露!」段太太坐在她身邊,把毛毯盡量的拉嚴密,一面用手環抱著她,徒勞的想弄熱她那雙冰冷的手。「宛露!」她的聲音裡含著淚。「這並不是世界末日,是不是?」她撫弄她的頭髮,觸摸她的面頰。「哦,宛露,我不會放你走,我會更疼你,更愛你,我保證!宛露,你不要這樣難過吧!你把我的五臟六腑都弄碎了。」她想撲進母親懷裡,她想放聲一哭。可是,不知道有什麼東西阻止了她。她望著段太太,在幾小時前,她還想滾進這女人的懷裡,述說自己的委屈。而現在,她為什麼變得遙遠了?變得陌生了?她的母親!這是她的母親嗎?不,那個神經兮兮的許伯母才是她的母親!她抽了一口氣,心神又恍惚了起來。兆培跑回來了,他不止給她拿來了一個熱水袋,還為她捧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從不知道魯莽的兆培,也會如此細心與體貼!兆培把熱水袋放到她懷裡,又把咖啡杯湊到她嘴邊,他對她挑挑眉毛,勉強的裝出一份嘻笑的臉孔來。
  「好了,宛露,喝點熱咖啡,你會發現精神好得多!我跟你說,天下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也沒有什麼會讓人痛苦得要死的事情!你把心情放寬一點,不要去鑽牛角尖,包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她瞪了兆培一眼。當然哩!她心裡酸楚的想著,你盡可以在這兒說風涼話,反正事情不發生在你身上!反正你是段家名正言順的兒子!她接觸到兆培的眼光,從沒有發現,兆培的眼光也可以如此溫柔的。她垂下了眼瞼,被動的喝了兩口咖啡,那咖啡暖暖的香味一衝進她的鼻子,她就心神不由自主的一振,握住了杯子,她一口氣喝光了那杯咖啡。
  「還要嗎?」兆培溫和的問。
  她搖搖頭,抱住熱水袋,蜷坐在毛毯裡,她忽然覺得自己有勇氣,也必須要面對屬於自己的「真實」面了。抬起頭來,她看著段太太,顫抖停止了,寒冷亦消。
  「告訴我,」她清晰的說:「別再瞞我了!我到底是從那兒來的?」從那兒來的?好小好小的時候,她也問過:媽媽,我是從那兒來的?哦,宛露,你是從玫瑰花心裡長出來的!她酸澀的搖搖頭。「媽!我要真相,你們必須告訴我真相!」
  段太太深深的吸了口氣,她抓住了宛露的手。她的眼光坦白而堅決。「好的,宛露,我告訴你一切真相。」她下定決心的說。「這些日子來,我也很痛苦,告訴了你,讓你自己去做一個抉擇,也是一個解決的辦法。」她停了停,低頭看著自己手裡,所握著的那只宛露的手。終於痛楚的抬起頭來,直視著宛露。「是的,你不是我和立森的女兒。二十年前,我們還沒有搬到這兒來,我們住在和平東路,也是公家配給的房子,那時不興公寓,還是棟有花園的日式小屋。那年,兆培五歲了,我很想要個女兒,可是,醫生斷定我不能再生育。我很想收養一個女孩子,就到處托人,問有沒有人願意出讓新生的女嬰。這樣,大家都知道我想要個女孩,朋友們都幫我四方打聽。然後,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六月二十二日,我習慣性一清早起床就去掃院子裡的落葉,那時我們院子裡有幾棵竹子,總是落上一地的竹葉。忽然間,我聽到大門外有嬰兒的啼哭聲,接著,有人急促的按了我的門鈴。我打開大門,正好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如飛般跑走,而你,包著小棉被,睜著一對骨溜溜的大眼睛,躺在我家大門外的台階上。」
  段太太停了停,段立森輕歎了一口氣。兆培卻給母親遞上了一杯熱茶。今天的兆培,怎麼如此的細心?
  段太太啜了一口茶,宛露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我當時心裡已有了數。把你抱進了家裡,我才發現你又瘦又小又病又弱。解開了你的包袱,我發現在你胸前,放著一張紙條。」她抬眼看看段立森。「立森,你把那紙條拿來吧!」
  段立森凝視著宛露。「宛露,」段立森沉吟的說:「你要看嗎?」
  宛露堅決的點了點頭。
  段立森走出了屋子,片刻之後,他折了回來,手裡握著一張顏色已經發黃的白報紙,慢慢的遞給了宛露。宛露打開了紙,立刻看到一個像小學生般粗劣的字跡,極不通順的寫著幾行字:「段先生、段太太:我知道你們都是大好人,喜歡做好事,有個阿巴桑
  說你們要個女孩子。我的女兒出生的是五月二十日,她
  的爸爸是壞人,不肯和我結婚,已經不見了。我才十九
  歲,媽媽不要我了,我只能當舞女。這個小孩有病,我
  養不起,送給你們。你們就算做好事,把她養大吧,菩
  薩會保佑你們。」就這麼幾行字,裡面已經錯字連篇,許多地方,還是用國語注音寫的。宛露抬起頭來,看著段太太,心裡像刀剜一般痛楚,她真希望自己從未看過這張紙條,為什麼他們當初不燒掉這張紙條?段太太想把那紙條拿回去,可是,宛露死命握住了那張紙——那來自她的生母的筆跡。她該為這些字跡高興?還是為這些字跡痛苦?這是她的喜悅?還是她的恥辱?「宛露,」段立森深深的注視著她。「這就是你來到我家的經過,我至今還記得你那瘦瘦小小的樣子,雖然已經滿月,卻只有層皮包著骨頭,你媽和我,當時都很懷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平安的長大。我看你輕得像一滴露珠,想著你這小生命,怎可能如此不受重視?於是,我為你取名叫宛露,從此,你成了我們家的重心……」
  「不是重心,」段太太打斷了丈夫的話。「而是我們家的心肝寶貝,我們愛你,寵你,忙你……看你一天天胖起來,一天天紅潤起來,一天天結實起來,我們就欣喜如狂了。一年年過去,我們一年比一年更愛你。在我心中,未始沒有隱憂,我一直害怕你的生母會突然出現,來向我要回你,可是,沒有。這二十年來,我們也搬過好幾次家,換過好幾次地址,我心裡早就放了心,認為再也不可能有人來找你了。可是,就在你二十歲生日之後沒多久,那位許太太忽然冒出來了。」段太太深長的歎了口氣:「起先,我真不肯承認這事,我想,她可能是來敲詐我的。但是,她哭了,哭著向我訴說,二十年來的悔恨,二十年來的追尋,她積蓄了二十年,嫁了一個比她大了二十幾歲的、有錢的丈夫,因為,她要改善她的環境,收回她二十年前遺棄了的女兒。」段太太再啜了一口茶,眼睛裡浮漾著淚光。「宛露,你今天晚上見到的這位許伯母,她確實是你的親生母親,為了證實這件事,她曾把當初那封信,也就是你手裡握著的這張紙條,一字不漏的背給我聽。宛露,」她凝視著女兒。「她並沒受過多少教育,也沒念過多少書,她卻背得一字不差,可見,這信在她內心深處,曾經怎樣三番四次的背誦過。唉,宛露!」段太太眨了眨眼睛,那淚珠就再也無法在眼眶中停留,終於落在旗袍上了。「我那麼愛你,那麼要你,二十年來,你和兆培,都是我的命!我怎能讓她把你搶回去?可是,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因為她畢竟是你的生身母親!她為了你,也掙扎過,努力過,不斷追蹤我家的蹤跡。養母是母親,生母難道不是母親?養母都能如此愛你,生母更當如何?哦,天大的秘密,保存了二十年的秘密,現在是揭穿了。我知道你會痛苦,我知道你會傷心,但是,退一步想,我和你生母的爭執,都在於愛你,別為了我們這份愛,而過於苛責你的生命!好嗎?宛露?」
  宛露仰著蒼白的臉,望著段太太。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已經看進她的內心深處,知道她在怨恨自己的存在了!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痛楚的、頹然的、無助的把頭埋進了弓起的膝蓋裡。心裡在瘋狂般的吶喊著:不!不!不!不!不!她不要這件事,她不信這件事!這是個荒乎其唐的噩夢,過一會兒,她會醒過來,發現整個事件都只是個噩夢,沒有許伯母,沒有許伯伯,沒有自己手裡緊握的那張紙條!
  段立森走了過來,他把手輕輕的壓在宛露那柔軟的長髮上,語重而心長的說:「宛露,既然秘密已經揭穿了,你也該用用你的理智和思想,好好的衡量一下這件事。我們養育了你二十年,絕不是對你的恩惠,因為你帶給了我們太多的快樂,這份快樂,是千千萬萬的金錢也換不來的。與其說我們有恩給你,不如說你有恩給我們,你必須要瞭解這一點。至於你的生母,她雖然教育不高,她雖然墮落風塵,對於你,她也無話可說。先幫你找了一個可靠的人家來養育你,又積下了金錢,嫁了闊丈夫,再說服了丈夫,一起來尋找你,她實在是用心良苦!所以,宛露,你的生母現在很有錢,也很需要你,你今天早已超過了法定年齡,你可以選擇生母,也可以繼續跟著我們,你有你自由的意志。現在,你的思想一定很亂,但是,你必須冷靜下來,冷靜的考慮你的未來,以及你的選擇!」
  宛露的頭抬起來了,忽然間,她覺得像是有山洪在她胸腔裡暴發了一般,她覺得瘋狂而惱怒,覺得整個的世界和她開了一個太大太大的玩笑。眼淚從她眼睛裡湧了出來,迸流在整個面龐上。她的眼珠浸在水霧中,可是,卻像火般在燃燒。她崩潰了,她昏亂了,她大聲的、無法控制的、語無倫次的吼叫了起來:「你們當初為什麼不讓我死在那台階上?你們為什麼要收養我?你們為什麼要騙我二十年?你們有了哥哥,已經夠了,為什麼還要去弄一個養女來?現在,你們要我選擇,我寧願選擇當初死掉!你們不該收留我,不該養大我,不該教育我……我恨你們!恨你們!恨你們!恨你們的仁慈,恨你們對我的愛……」「天哪!」段太太站起身來,面孔雪白,身子搖搖欲墜。段立森立即跑過去,一把扶住了段太太。段太太淚眼婆娑的轉向了丈夫。「天哪!」她說:「我們做錯了什麼?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兆培一直在一邊傾聽,這時,他忽然忍無可忍的撲了過來,抓住宛露的手臂,他瘋狂的搖撼著她,大喊著說:
  「你瘋了!宛露!住口!宛露!你有什麼權利責怪爸爸媽媽?只因為他們收養了你,教育了你,愛護了你!你的生命本如草芥,死不足惜,難道養育你反而成了罪過?你還有沒有人心?有沒有頭腦?有沒有思想?有沒有感情?」
  宛露被兆培的一陣搖撼搖醒了,張大了眼睛,她驚愕的張大了嘴,再也吐不出聲音。兆培嚥了一口口水,冷靜了一下自己,他回頭對父母說:
  「爸爸,媽,你們下樓去坐一坐,我想和宛露單獨談一談!」
  「兆培!」段立森不安的喊了一句,若有所思的望著兒子。「你……也要捲進這件事嗎?」
  「既是家裡的一份子,發生了事情,就誰也逃不掉!」兆培說,穩定的望著父親。「爸,你放心!」
  「好吧!」段立森長歎了一聲,挽住妻子往門口走去。「你們年輕人,或者比較容易溝通,你們談談吧!」他疲倦的、沮喪的、不安的帶著段太太走出了屋子。
  兆培把房門關好,回到了宛露的面前,他平日的嘻嘻哈哈都已消失無蹤,他看來嚴肅而沉著。拉了一張椅子,他坐在宛露的對面,宛露自從被他亂搖了一陣之後,就像個石頭雕像般呆坐在那兒,瞪大了眼睛,動也不動。
  「宛露,」兆培深沉的說:「你不覺得,你對爸爸媽媽所說的那些話,完全不公平嗎?」
  宛露終於抬起眼睛來,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你不用對我說什麼,」她的臉上毫無表情。「我也不想聽你,因為你根本不可能瞭解我今天的心情!」
  「為什麼?」「你知道為什麼!」她又大叫了起來:「你是他們的兒子,你理所當然的享有他們的愛!你不必等到二十歲,來發現你是個棄兒!來面對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的選擇,你幸福,你快樂……」「別叫!」兆培啞聲說,他的聲音裡有種巨大的力量,使她不自禁的停了口。「聽我說,宛露,」他死盯著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聲音低沉、有力,而清晰。「媽媽自幼就有心臟病,她根本不可能生育,不止是你,也包括我!」
  宛露愕然的抬起頭來,張大了嘴。
  「哥哥,」她嘶啞的、不信任的說:「你不必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我不是安慰你,」兆培肯定的說,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臉上。「我十八歲那年,無意間發現了這個秘密,我看到一張醫院的診斷書,媽媽不可能生育,我到醫院求證過,然後,我直接的問了爸爸,爸爸沒有隱瞞我,我是從孤兒院裡抱來的!」
  宛露的眼睛張得更大了。
  「你不要以為我的地位比你高,宛露,我們是平等的。今天,你比我還幸運,因為你起碼知道了你的生母是誰,而我呢?我的生父生母都不可考,我是被拋棄在孤兒院門口的!」
  宛露一動也不動的盯著他。
  「你知道我也痛苦過嗎?但是,很快我就擺脫了這份痛苦,因為我體會出我的幸福。你剛剛說到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你知不知道,生育是出於偶然,說得難聽一點,很可能是男女偷歡之後的副產品,生而不養,不如不生!而養育,卻必須付出最大的愛心與耐心!那一個孩子,會不經哺育而長大!宛露,我想明白了之後,我心裡只有愛,沒有恨,愛我們的爸爸媽媽!因為,他們是真正愛我們才要我們的!不是為了追求一時的歡愉而生我們的!你懂了嗎?宛露?」
  宛露依然不說話,她整個人都呆了。
  「從此,」兆培繼續說:「我知道我是段立森的兒子!我再也不管其他,我以我的父母為驕傲,為快樂,我以我的家庭為光榮。雖然,我的生身父母,很可能是流氓,是娼妓,我不管!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是段立森和吳慧中的兒子!今天,即使有個豪門巨富來認我,我也不認!我只認得我現在的爸爸媽媽!」宛露的淚痕已干,她眼睛裡閃著黑幽幽的光。
  「好了,」兆培站起身來。「你去怪爸爸媽媽吧,去怪他們收留了你,去怪他們養育了你,去怪他們這些年來無條件的愛你!你去恨他們吧,怨他們吧!反正,你已經有了生母,恨完了,怨完了,你可以回到你生母身邊去!反正,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裡你只能選一樣!」
  宛露拋開了身上的毯子,丟下了那個熱水袋,她慢吞吞的站起身來。「你要幹什麼?」兆培問。
  「去樓下找爸爸媽媽。」她低語,走到了門口,她又回過頭來,眼睛濕潤的看著兆培。「哥哥,」她由衷的喊了一聲:「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樣好的一個哥哥!」
  「你更應該知道的,是我們有怎樣一個家庭!」兆培說。「媽媽從沒騙過我們,你是玫瑰花心裡長出來的,我是蘋果樹上摘下來的。」宛露走出房門,拾級下樓。段立森正和太太並肩坐在一張長沙發上,段立森在輕拍著太太的手背,無言的安慰著她。宛露筆直的走到他們面前,慢慢的跪倒在沙發前面,她一手拉住母親,一手拉住父親,把面頰埋進了段太太的衣服裡。
  「爸爸,媽媽,」她低語:「我愛你們,要你們,永遠永遠。你們是我唯一的父母,再也沒有別人。」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30:45

第10節

  顧友嵐抬頭望著那已建到六樓的「美奐大廈」,核對著自己手裡的建築圖,工人們已排好了七樓頂的鋼筋,在工程局派人來檢查之前,他必須先鑒定一下工作是不是認真而完滿,是不是符合要求?乘上室外那架臨時電梯,他吊上了六樓的樓頂,爬在「鷹架」上,他和副工程師討論著,研究著,也爭辯著。安全第一,省錢是絕對不行的!他堅持他的原則,副工程師有副工程師的看法,兩人討論了好半天,那「鷹架」窄小危陡,他居高臨下,望著樓下的工地,和街頭的人群。街對面,另一棟十四層的「美倫大廈」也已破土,這些年來,台灣的繁榮令人震驚,怎麼有這麼多人肯出錢買房子?
  從「鷹架」上回到電梯,再從高空吊下來,他已經弄了一身的塵土,和那鋼架上的鐵銹。還好他穿著的是一身牛仔衣,但雙手上全是泥土,正要走往工地臨時搭蓋的辦事處去,他被喊住了:「友嵐!」他回頭,兆培正靠在那工地的柱子上看著他。兆培不像平常那樣充滿生氣和喜悅了,他臉上有某種沉重的、不安的表情,這使友嵐有些迷惑了,他望著兆培:「你特地來找我嗎?」「不找你找誰?」「下班了?」他問。「我今天是值早班,」兆培說,深思的望著友嵐。「現在已經快五點鐘了,你能不能離開工地?我有點事想和你談一談。」
  友嵐看了他兩秒鐘,立刻說:
  「好,我洗一個手,交代一聲就來!」
  洗了手,交代完了工作,友嵐走出辦事處。對兆培深深的看了一眼,他笑笑,在兆培背上敲了一記:
  「你怎麼了?失戀了嗎?我看你那位李玢玢對你一往情深,應該是不會有問題的,除非是你的牛脾氣發作,不懂得溫柔體貼,把人給得罪了……」他們走到友嵐的「跑天下」前面,開了車門,友嵐說:「進去吧!我們找一家咖啡館坐坐。」
  「不用去咖啡館,」兆培坐進了車子,望著在駕駛座上的友嵐。「友嵐,我來找你,不是為了我的事情,而是為了你和宛露。」友嵐的臉色僵住了,他的眼睛直視著玻璃窗前面。
  「什麼意思?」他故作冷淡的問。「我聽說她最近和一個新聞記者來往密切,難道他們吹了嗎?」
  「我不知道。」兆培說:「吹不吹我覺得都沒關係,如果是我愛的女孩子,即使是別人的女朋友,我也會把她給搶過來。不戰而認輸,反正不是我的哲學。」
  友嵐震動了一下,很快的掉頭望著兆培。
  「兆培,你話裡帶著刺呢!」他說。
  「友嵐,」兆培沉重的看著他。「宛露已經知道她自己的身世了。」友嵐吃了一驚,他盯著兆培。
  「怎麼會?大家不是都瞞得很緊嗎?難道……」他醒悟的。「那個母親又找來了!」「是的,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反正一切都穿幫了。宛露那個生母,你也知道,是不怎麼高明的。宛露很受刺激,我從沒看過她像昨晚那樣痛苦,當時她似乎要發瘋了,後來,我把我的身世也告訴了她,她才平靜了。但是,友嵐,我們全家都很擔心她。」「怎麼呢?」「她的世界一下子翻了一個身,她很難去接受這件事的。她和我不同,我到底是男孩子,一切都看得比較灑脫。宛露從小,你也知道,她外表雖然對什麼都滿不在乎,又心無城府。可是,實際上,她很敏感,又很驕傲。」
  「我懂。」友嵐接口說:「豈止是敏感和驕傲,她還很倔強很好勝,很熱情,又很容易受傷。」
  兆培把手搭在友嵐肩上。
  「世界上不可能有另一個男人,比你更瞭解宛露。所以,你該明白,這件事對她的打擊和影響有多重,如果她的生母,不是個風塵女子,對她或者還好一點。現在,我們擔心她以往的自尊與自傲,已蕩然無存了。友嵐,」他凝視他,語重而心長。「如果你還愛她,去幫助她吧,她會需要你!」
  友嵐又震動了一下。「她現在在家裡嗎?」他問。
  「不,她上班去了。」兆培看看手錶。「現在,她馬上就要下班了。今天,大家都勸她請假,可是她堅持要上班,她早上走的時候,蒼白得像個病人。媽很不放心,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懂了。」友嵐簡單明瞭的說,發動了汽車。「我們去雜誌社接她。」「慢點!」兆培說,打開車門。「你去,我不去!如果她肯跟你談,不必急著把她送回家來,你可以請她吃晚飯,或者,帶她去什麼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跳下了車子。
  「我想,」友嵐關好車門,把頭伸出車窗,對兆培說:「我會想辦法治好她的憂鬱症!」
  「別太有把握!」友嵐的車子衝了出去,開往大街,他向敦化北路開去,心裡被一份朦朧的憐惜與酸澀所漲滿了。他想著宛露,那愛笑的,無憂無慮的宛露。那跳跳蹦蹦,永遠像個男孩一般的宛露,那稚氣未除,童心未泯的宛露,那又調皮又淘氣的宛露,那又惹人恨又惹人疼的宛露……她現在怎樣了?突然揭穿的身世會帶給她怎樣的後果?噢,宛露,宛露,他心裡低喚著:你是什麼出身,有什麼重要性?別傻了!宛露,只要你是你!
  車子停在雜誌社門口,他等待著,燃起了一支煙,他看看手錶,還不到下班時間,他倚著車窗,不停的吞雲吐霧,煙霧迷濛在窗玻璃上。雜誌社下班了,三三五五的男女職員結伴而出。他緊緊的盯著那大門,然後,他看到宛露了。低垂著頭,她慢吞吞的走出雜誌社,手裡抱著一迭卷宗。數日不見,她輕飄得像一片雲,一片無所歸依的雲。她那長長的睫毛是低俯著的,嘴唇緊緊的閉著,她看來心不在焉而失神落魄。
  他打開車門,叫了一聲:
  「宛露!」她似乎猛吃了一驚,慌張的抬起頭來,像個受了驚嚇的,迷失的小鳥。發現是他,她幽幽的透出一口氣來:
  「哦,是你!」她喃喃的說。
  「上來吧!」他溫柔的說,那憐惜的感覺在他胸中擴大。
  她一語不發的坐進了車子,有股無所謂的,散漫的,迷惘的神情。懷裡還緊抱著那迭卷宗,就好像一個寒冷的人緊抱著熱水袋一般。他悄眼看她,從她手中取下了那迭稿件,放到後座去,她被動的讓他拿走了手裡的東西,雙手就軟軟的垂在裙褶裡了。她穿著件淺灰色的套頭毛衣,深灰色的裙子……不再像個男孩子了,只是一抹灰色的、蒼涼的影子。
  他發動了車子,熄滅了煙蒂。
  「我請你去大陸餐廳吃牛排。」他說。
  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中午吃了什麼?」他問。
  她蹙蹙眉,輕輕的搖了一下頭。
  「你的意思不會是說,你中午根本沒吃飯吧?」他不自覺的提高了聲音,帶著責備的意味。
  她仍然不說話。「喂!」他忽然惱怒了,轉頭盯了她一眼,他大聲說:「你還算個灑脫不羈的人嗎?你還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你還算是堅強自負的嗎?你怎麼如此無用?一點點打擊就可以把你弄成這副怪樣子?別讓我輕視你,宛露,別讓我罵你,宛露!你的出身與今天的你有什麼關係?二十年前你無知無識,和一隻小貓小狗沒什麼分別,今天的你,是個可愛的、優秀的、聰明的、快樂的女孩子!你犯得著為二十年前的事去傷心難過嗎?你應該為今天的你驕傲自負才對!」
  「你都知道了?」她低聲問。
  「知道你的出身嗎?我一直就知道!從你抱進段家就知道!不止我知道,爸爸知道,媽媽知道,我們全家都知道!但是,二十年來,我們輕視過你沒有?在乎過這事沒有?我們一樣愛你疼你憐你寵你!沒料到,你自己倒會為這事想不開!」
  她閉緊了嘴,臉上有一份深思的表情。
  車子開到了大陸餐廳。他帶她走上了樓,坐定了,她仍然呆望著桌上的燭杯出神。友嵐不理她,招來了侍者,他為自己叫了一客紐約牛排,然後問她:
  「你吃什麼?」「隨便。」友嵐轉頭對侍者:「給這位小姐一客『隨便』,不過,在隨便裡,多加點配料,我想,加客菲力牛排吧!另外,先給這位小姐一杯『PinkLady』,給我一杯加冰塊的白蘭地。」
  侍者含笑而去,宛露抬起眼睛來。
  「我不會喝酒。」「任何事都從不會變成會的。」友嵐盯著她。「你不會悲哀,現在你會悲哀,你不會煩惱,現在你會煩惱,你不會多愁善感,現在你會多愁善感,你不會戀愛,現在你也會戀愛!」
  「戀愛?」她大大的震動了一下。「我和誰戀愛?」「和我!」他冷靜的說。
  「和你?」她的眼睛睜大了,那生命的活力又飛進了她的眸子,她不知不覺的挑起了眉毛,瞪視著他:「我什麼時候和你戀愛了?」「你遲早要和我戀愛的!」他說:「十五年前我們扮家家酒,你就是我的新娘!以後,我們還要扮正式的家家酒,你仍然要做我的新娘!」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你這麼有自信嗎?」她問。
  他凝視她,然後,忽然間,他把手蓋在她的手背上,他的眼光變得非常溫柔了。溫柔而深刻,細膩而專注,他緊緊的,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低柔而誠懇的說:
  「宛露,嫁給我吧!」她的眼裡蒙上了一層霧氣。
  「你在向我求婚?」她低低的問。
  「是的。」「你知不知道,你選了一個最壞的時刻。」她說。侍者送來了酒,她握著杯子,望著裡面那粉紅色的液體,以及那顆鮮紅欲滴的櫻桃。「我現在什麼情緒都沒有。」
  「你可以慢慢考慮。」他說,用酒杯在她的杯子上碰了一下。「祝福你,宛露。」「祝福我?」她淒苦的微笑了。「我有什麼事情可以被祝福?因為我是個棄兒嗎?因為我是個舞女的私生女嗎?因為——
  我有雙不安分的眼睛嗎?」
  「不安分的眼睛?」他莫名其妙的問。「這是句什麼話?我實在聽不懂。」「你不用聽懂它。」她搖搖頭,啜了一口酒,眉頭微蹙著。忽然間,她崩潰了,軟弱了,她用手支住了頭,淒然的說:「友嵐,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說出來!」他鼓勵的。「把你心裡所想的事,都說出來!等你說出來了,你會覺得舒服多了。」
  「你看,友嵐,」她說了,坦率的望著他。「二十年來,我把自己當成段立森的親生女兒,一個大學教授的女兒,然後我受了大專的教育,無形的已經有了知識給我的優越感。忽然間,我發現自己只是個舞女的私生女,我的生父,很可能是個不學無術的登徒子。我極力告訴自己,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像哥哥說的,養育之恩重於生育之恩。事實上,我愛爸爸媽媽,當然勝過那位『許伯母』。可是,在潛意識裡,我也很同情我那位生母,那位尋找了我二十年的生母……」
  友嵐燃起了一支煙,煙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裡跳動。
  「讓我幫你說吧!」他靜靜的接口。「你雖然同情你的生母,你也恨你的生母,一來,她不該孕育你,二來,她不該遺棄你。假如你自始至終,就是個舞女的女兒,不受教育,長大在風月場中,對你還容易接受一點。或者,你現在會淪為一個酒家女,你也會安於做個酒家女。因為,你不會有現在這麼高的智慧和知識,來產生對風塵女子的鄙視心理。就像左拉的小說,酒店裡那個瑟爾緋絲,生出來的女兒是拉娜,拉娜的命運也就注定了。你呢,你的父親是名教授,你早已安於這個事實,接受這個事實,甚至為此而驕傲,誰知,一夜之間,你成了拉娜了。」
  宛露怔怔的望著友嵐。
  「你瞭解我的,是嗎?」她感動的說,淚光在眼裡閃爍。「你瞭解我的矛盾,你也體會我的苦惱,是嗎?」
  「是的,還有你的自卑。」
  「自卑!」她喃喃的念著這兩個字,眼光迷迷濛濛的停駐在友嵐的臉上。「你也知道,我變得自卑了。」
  「我知道,」他深深點頭。「童話裡有灰姑娘變成皇后,你卻感到,你從皇后變成了灰姑娘!唉!」他長歎一聲,靠進了沙發裡,他的眼光,仍然深沉而懇切的看著她。「聽我一句話,好嗎?」「好,我聽你。」她被動而無助的說,像個迷失而聽話的孩子。「別再讓這件事煩惱你,宛露!你內心的不平衡,是必然的現象,但是,宛露!」他拉長了聲音,慢吞吞的說:「你的可愛,你的聰明,你的智慧,你的灑脫,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甚至你的調皮和淘氣,都不會因為你的身世而變質。何況,即使是舞女的女兒,也沒什麼可恥!舞女一樣是人,一樣有高尚的人格,你必須認清楚這點!再說,宛露,你是段立森的女兒,我愛你!你是舞女的女兒,我也愛你!你是販夫走卒的女兒,我照樣愛你!事實上,從小,我就知道你的身世,我何嘗停止過愛你?所以,宛露,聽我一句話,別再自卑,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可愛,你就不會自卑了!」
  宛露瞪視著友嵐,淚珠在睫毛上輕顫。
  「哦,友嵐!」她低低的喊。「你在安慰我!」
  「是嗎?」友嵐盯著她問:「我並不是從今天起開始追求你的吧!我是嗎?」宛露瞪視了他好一會兒,無言以答。他們彼此注視著,燭光在兩人的眼光裡跳動。然後,宛露終於把臉埋進了手心裡,她的聲音壓抑的從掌心中飄了出來:
  「友嵐,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好?」
  「我只希望,」友嵐一語雙關的說:「我對你的『好』,不會也變成你的負擔!」聽出他話裡的深意,她沉思了。
  牛排送來了,香味瀰漫在空氣裡,那熱氣騰騰的牛排,仍在嗤嗤作響。友嵐對宛露笑了笑,再拍了拍她的手,溫柔的說:「你的『隨便』來了。如果你肯幫我做一件事,我會非常非常感激你。」「什麼事?」她詫異的。
  「把這個『隨便』吃完!我不許你再瘦下去!」
  她愕然的看著他。「友嵐,從什麼時候起,你變得這麼會說話?」
  「我會說話嗎?」友嵐苦笑了一下。「我想,我絕不會和新聞記者一樣會說話!」宛露剛剛紅潤了一些的面頰,倏然又變白了。友嵐迅速的接了一句:「對不起,宛露。我並不是真心要說這句話,我想,嫉妒是人類的本能。好了,我們不談這個,你快吃吧!」
  宛露開始吃著牛排,半晌,她又抬起頭來,求助的看著友嵐。「友嵐,我該如何對待我那位生母呢?」
  友嵐沉思了一下。「她已經有了丈夫,她也不缺錢用,你實在不欠她什麼。宛露,生命又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她生而不養,是她欠你,不是你欠她。『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早就該修正了,如果你去兒童救濟院看看,你就會發現,這世界上有多少不負責任的父母!」「像哥哥說的,生而不育,不如不生!」
  「對了!」友嵐讚賞的。「兆培是過來人,他真能體會這之中的道理。所以,宛露,別以為你欠了你生母的債,她應該自己反省一下,她所造的孽。萬一你不是被段家所收養,萬一你凍死在那台階上,她今天到何處去找你?是的,她現在也痛苦,但,這痛苦是她自己造成的。天作孽,尚可為,自作孽,不可活!」「但是……」宛露停止了刀叉,出神的說:「她並沒有這麼高的智慧,來反省,來自責呀!」
  他望著她。「宛露,」他輕輕的,柔柔的,充滿感情的說:「你太善良了!你像個天使。我告訴你吧,既然你放不下她,偶爾,你就去看看她吧!這樣對她而言,已經是太幸運了!」
  宛露不再說話,只是慢吞吞的吃著那牛排。她臉上原有的那種淒惻與迷惘,已慢慢的消失了。當晚餐過後,她啜著咖啡,眼睛裡已經重新有了光采,她凝視著他的眼光,是相當溫柔的,相當細膩的,而且,幾乎是充滿了感激與溫情的。
  他們一直坐到餐廳打烊,才站起身來離去。上了車,他直駛往她的家裡,車子到了門口,停住了。他才握住她的手,誠摯的問:「嫁我嗎?宛露?」她閃動著睫毛,心裡掠過一陣莫名其妙的痛楚。
  「哦,友嵐,」她低語。「你要給我時間考慮。」
  「好的,」他點點頭。「別考慮太久,要知道,每一分鐘的等待,對我是一萬個折磨。」他把頭俯向她,睫毛幾乎碰著她的睫毛,鼻子幾乎碰著她的鼻子。「我可以吻你嗎?宛露?」他低問:「我不想再挨你一個耳光。」
  她心裡掠過了一陣矛盾的掙扎,然後,她閃電般的在他唇上輕觸了一下,就慌張的打開了車門,飛快的跳下了車子。倉促的說:「不用送我進去了,你走吧!」
  友嵐歎了口氣,搖搖頭,他發動了車子。
  宛露目送他的車子走遠了,才轉過身來,預備按門鈴。可是,忽然間,她呆了!在門邊的一根電桿木上,有個高高的人影,正斜靠在那兒,雙手抱在胸前,眼光炯炯然的盯著她,那眼光,如此陰鷙,如此狂熱,如此兇猛,如此閃亮……使她心臟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嚨口。
  「你好,宛露!」他陰沉沉的說:「你知道我在這兒站了多久?整整七小時!以致沒有錯過你和那傢伙的親熱鏡頭!」
  「孟樵!」她喃喃的叫,頭暈而目眩。「你饒了我吧!你放了我吧!」「我饒了你?我放了你?」他低哼著,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把她拉進了懷裡,他的眼光兇猛而狂暴,他的聲音裡帶著暴風雨的氣息。「你是一片雲,是嗎?你可以飄向任何一個人的懷裡,是嗎?」他咬牙切齒。「我真恨你,我真氣你,我真想永遠不理你……可是,」他的目光軟化了,他的聲音驟然充滿了悲哀、熱情,與絕望。「我竟然不能不愛你!」
  他的嘴唇猝然壓住了她的,帶著狂暴的熱烈的需求,輾轉的從她唇上輾過。他的身子緊緊的摟著她,那強而有力的胳膊,似乎要把她勒成兩半。半晌,他喘息的抬起頭來,灼灼然的盯著她。「何苦?宛露?」他淒然的說:「何苦讓我受這麼多罪?這麼多痛苦?宛露!我們明明相愛,為什麼要彼此折磨?」他把她摟得更緊。「你知道嗎?你的每個細胞,每根纖維,都在告訴我一件事,你愛我!」宛露絕望的閉上了眼睛,崩潰的低喊:
  「孟樵!我簡直要發瘋了!你們這所有所有的人,你們要把我逼瘋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31:28

第11節

  宛露坐在書桌前面,呆呆的注視著卓上的台燈,默默的出著神。桌上,有一迭空白的稿箋,她想寫點什麼。提起筆來,她想著以前的自己,過二十歲生日的自己!她在紙上下意識的寫著:「我是一片雲,天空是我家,朝迎旭日昇,暮送夕陽下!我是一片雲,自在又瀟灑,身隨魂夢飛,來去無牽掛!」多大的氣魄!朝迎旭日昇,暮送夕陽下!多麼無拘無束,身隨魂夢飛,來去無牽掛,而今日的她呢?
  她再寫:「我是一片雲,輕風吹我衣,飄來又飄去,何處留蹤跡?我是一片雲,終日無休息,有夢從何寄?倦游何所棲?」寫完,她丟下筆。咳!我是一片雲!多麼瀟灑,多麼悠遊自在,多麼高高在上,多麼飄逸不群!我是一片雲!曾幾何時,這片雲竟成了絕大的諷刺!雲的家在何方?雲的窩在何處?雲來雲往,可曾停駐?我是一片雲!一片無所歸依的雲!一片孤獨的雲,一片寒冷的雲,一片寂寞的雲,也是一片倦游的雲!她把額頭抵在稿紙上,淚水慢慢的浸濕了稿箋。
  樓下,玢玢和兆培在有說有笑,玢玢那輕柔的笑語聲,軟綿綿的蕩漾在室內。幸運的玢玢!沒有家庭的煩惱,沒有愛情的煩惱,沒有身世的煩惱!一心一意的跟著兆培,準備做段家的新婦!而她呢?是走向「情」之所繫的孟樵?還是走向「理」之所歸的友嵐?或者,剪掉長髮,遁入荒山,家也空空,愛也空空,何不瀟瀟灑灑的一起丟下,去當一片名副其實的「雲」?於是,她心裡朦朧的浮起在紅樓夢中所讀到的那闋「寄生草」:「漫□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流浪緣化!」她心裡淒楚的反覆著這些句子: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越想越空,越想越心灰意冷。
  有門鈴的聲音,她沒有移動身子,門鈴與她無關,全世界都與她無關,她但願自己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連那個「芒鞋破」都可以省了。她模模糊糊的想著,卻聽到腳步聲到了房門口,那從小聽熟了的腳步聲:母親!母親?她的母親是那個許伯母呵!段太太敲了敲門,走進屋來,一眼看到宛露的頭靠在桌上,她還以為宛露睡著了。輕步走近了她身邊,段太太俯頭凝視她,才發現宛露正大大的睜著眼睛,稿紙上的字跡,早被淚水弄得模糊不清。「宛露,」她低低的叫,用手撫摸著她的頭髮。「怎麼又傷心了?你答應過媽媽,不再傷心難過的!」
  「我沒事!」宛露抬起頭來,很快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天很冷了,她穿著件棗紅色的小棉襖。立即,那緞面的衣袖上,就被淚水浸濕了一大片。
  「宛露,有人找你!」段太太說,深思的望著宛露。
  「哦,是友嵐嗎?」她問。
  「不,是孟樵。」宛露打了個寒戰,什麼愛也空空,恨也空空?人的世界又回到面前來了。孟樵,可惡的孟樵!陰魂不散的孟樵!糾纏不清的孟樵!永遠饒不掉她的孟樵!她吸了口氣:
  「媽,你告訴他,我不在家吧!」
  段太太深深的望著女兒。
  「宛露!你並不是真的要拒絕他,是嗎?你想他,是不是?而且,你是愛他的!」她用手憐惜的捧起宛露那憔悴而消瘦的下巴。「去吧!宛露,去和他談談!去和他散散步,甚至於……」段太太眼裡含了淚。「如果你要哭,也去他懷裡哭一哭,總比你這樣悶在屋子裡好!」
  「媽,」宛露幽幽的說:「你不是希望我和友嵐好嗎?你不是喜歡友嵐勝過孟樵嗎?」
  「不,宛露。我只希望你幸福,我不管你跟誰好,不管你嫁給誰,我只要你幸福。」
  「你認為,孟樵會給我幸福嗎?」
  「我不知道。」段太太迷惘的說:「我只知道,你真正愛的是孟樵,而不是友嵐。你的一生,誰也無法預卜。可是,可憐的宛露,你當初既無權利去選擇你的生身父母,又無權利去選擇你的養父母。現在,你最起碼,應該有權利去選擇你的丈夫!」宛露楞楞的看著母親,默然不語。
  「去吧!宛露,他還在樓下等著呢!」
  宛露再怔了幾秒鐘,就忽然車轉身子,往樓下奔去。段太太又及時喊了一聲:「宛露!」宛露站住了。「聽我一句話,對他母親要忍讓一些,他母親這一生,只有孟樵,這種女人我知道,也瞭解。在她潛意識裡,是很難去接受另一個女人,來分掉她兒子對她的愛。因此,她會刁難你,會反抗你,會拒絕你。可是,宛露,這只是一個過渡時期,等她度過了這段心理上的不平衡之後,她會接受你的。所以,宛露,既然你愛孟樵,你就要有耐心。」
  宛露凝視了母親好一會兒,段太太給了她一個溫柔而鼓勵的笑。於是,宛露下了樓。
  樓下,孟樵正在客廳裡不耐煩的走來走去,兆培斜靠在沙發椅上,用一對很不友善的眼光,冷冷的看著孟樵。玢玢斜倚在兆培身邊,只是好奇的把孟樵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再湊到兆培耳邊去說悄悄話:
  「他很漂亮!也很有個性的樣子!」
  兆培狠狠的瞪了玢玢一眼,於是,玢玢慌忙又加了一句:
  「不過,沒有你有味道!」
  兆培笑了。「因為我沒洗澡的關係!」
  玢玢掐了兆培一把,兆培直跳了起來。
  「要命!」他大叫:「你該剪指甲!」
  「我不剪,就留著對付你!」
  孟樵看著他們打情罵俏,奇怪著,為什麼別的情侶之間都只有甜蜜與溫馨,而他和宛露之間,卻充滿了風暴的氣息?是自己不對?是宛露不對?還是命運不對?他正煩躁著,宛露下樓來了。一件棗紅色的小棉襖,一條灰呢的長褲,她瘦骨娉婷而纖腰一握。那白尷的面頰上,淚痕猶新,那大大的黑眼睛如夢如霧。就這樣一對面,孟樵已經覺得自己的心臟絞扭了起來,絞得他渾身痛楚而背脊發冷。怎麼了?那嘻嘻哈哈的宛露何處去了?那無憂無慮的宛露何處去了?那不知人間憂愁的宛露何處去了?他大踏步的迎了過去。
  「宛露,我們出去走走,我有話和你談。」
  她怔了怔。「我去拿件大衣。」她才轉身,段太太已拿著件白色大衣走下樓來,把大衣遞給了宛露,她望著孟樵說:
  「孟樵,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受涼了,也——別讓她受氣。」
  孟樵莊重的看著段太太。
  「伯母,您放心。」走出了段家,街頭的冷風就迎面而來,冷風裡還夾雜著細細的雨絲。這已經是雨季了,往年的這時候,整天都是綿綿不斷的雨,今年的雨來得晚。可是,街面上,柏油路已經是濕漉漉的了。孟樵伸手把宛露攬進了懷裡,幫她把大衣扣子嚴密的扣住,又把她拉往人行道。
  「別淋了雨。」他說。「我喜歡。」她固執的走在細雨中。「你說有話要和我談,你就快些談吧!」「宛露,」他忍耐的歎口氣:「你相當冷淡呵!這些日子,你到底是怎麼了?你躲我,你不見我,你逃避我……難道我真是個魔鬼嗎?」「我早已跟你說過,我們之間完了。」宛露望著腳下那被雨洗亮了的街道,和那霓虹燈的倒影。「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直要對我糾纏不清?」「因為我們之間並沒有完!」他強而有力的說:「因為我愛你,因為我要你,因為我要娶你!」
  她陡的一震。「你說什麼?」她含糊的問。
  「我要娶你!」他清清楚楚的說,語氣堅決,肯定,而果斷。「我已經決定了,過陰曆年的時候,我們就結婚!報社要派我到美國去三個月,你也辦手續,我們正好到那邊去度蜜月!」宛露站住了,她揚著睫毛,怔怔的看著孟樵,那細細的雨珠,在她睫毛上閃著微光。她那清幽的眸子,卻是晶瑩剔透的。「你已經決定了?」她慢吞吞的問。「你怎麼知道我要不要嫁你?」「你要的!」他堅定的望著她。「你一定要,也非要不可!你沒有其他的選擇,你只能嫁給我!」
  「為什麼?」她驚愕的。
  「因為你愛我!」她張大了嘴。「你倒是一廂情願……」
  他把她擁進了懷裡,她的嘴被他那粗糙的衣服所堵住了。他的手強而有力,他的懷抱寬闊而溫暖。於是,一剎那間,她覺得自己再也不想掙扎,再也不想飄蕩,再也不要做一片雲,再也不要去選擇……是的,她要嫁他,她想嫁他,她願跟他去天涯海角!只有這樣有力的胳膊,能給她一個安全的懷抱,只有這樣一顆狂熱的心,能給她充裕的愛,只有這樣一個寬闊的胸懷,能穩定她那游移的意志。是的,她要嫁他,是的,她只能嫁他,是的,她愛他!全心全意的愛他!
  她歎了口長氣。「孟樵,」她喃喃的說。「你真的要我嗎?真的嗎?甚至不管你母親的反對嗎?」他挽著她往前走。「我媽已經同意了。」「什麼?」她嚇了一跳,不信任的仰頭看著他。「你騙我?她不可能同意!她不喜歡我,她一點也不喜歡我,她怎麼會同意?」他站定了,望著她。「你現在就跟我回家去,我們馬上把這件事弄明白!我媽說了,她從沒有不喜歡你,只是想使你安定下來,她說你太活潑,太野性,怕你不能跟我過苦日子。宛露,你要體諒我母親,她對兒媳婦的要求難免會苛刻一些,因為她守了二十幾年寡,把所有希望都放在我一個人身上!這些日子,她眼見我的痛苦和掙扎,她終於說了:結婚吧,娶宛露吧!我會盡我的能力來愛她……」「她會盡她的能力來愛我?」宛露做夢似的說:「她會說這種話嗎?」「宛露!」孟樵嚴肅的說:「你再不信任我媽,我會生氣了!我告訴你,她已經同意了我們的婚事,你還有什麼可懷疑的?說真的,不是我媽對你有成見,是你對我媽有成見……」
  宛露忽然有了真實感了,攀住他的手臂,她眼裡燃起了光采,幾個月以來,她從沒有如此喜悅和狂歡過,她挑著眉毛,喘息的、興奮的、幾乎是結結巴巴的說:
  「哦!孟樵!我……我錯了,我……錯怪了你媽!哦,孟樵!只要……只要她能原諒我,我……我……」她漲紅了臉,終於衝口而出。「我願意做個最好的兒媳婦!」
  他把她一把拖到路邊的陰影裡,狂喜的吻住了她,她那涼涼的、濕濕的、帶著雨水的嘴唇,酥軟而甜蜜。她的身子嬌小玲瓏,像一團軟軟的彩霞。他的嘴唇滑向她的耳邊,低低的問:「還敢說不嫁我嗎?」「不敢了。」她輕柔的。
  「還敢說不愛我嗎?」「不敢了。」他熱烈的握住她的手,粗暴的叫:
  「那麼,我們還等什麼?回家去見我媽吧!去告訴她,你終於要成為孟家的一份子吧!」
  她顫抖了一下。「你又怎麼了?」他問。
  「沒事!沒事!」她慌忙說,喜悅的笑著。「我只是有點冷!孟樵,你放心,我會很小心,很禮貌,很文雅的見你媽媽!我再也不會孩子氣了,我已經長大了,這些日子來,我家發生了一件事……」她頓了頓,關於自己的身世,她從沒對孟樵說過,不是要隱瞞他,而是沒機會。現在,她覺得不是說這話的時候,甩了一下頭,她甩掉了這陰影。在目前這份狂喜的心情下,她怎能容許陰影的存在呢?她笑看著他。「我是個大人了,我成熟了,我也不再是一片雲,我不再飄蕩。我會很乖很乖,很懂事,很懂事。你放心,孟樵,我再也不任性了。」孟樵凝視著她,還能聽到比這個更甜蜜的話嗎?還能聽到比這個更溫柔的話嗎?還能希望她更謙虛,更懂事,更可愛嗎?他緊握著她,揮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到了孟家,兩人身上都是半濕的。衝進了客廳,孟樵揚著聲音叫:「媽!看看是誰來了?」
  孟太太從臥室裡走了出來,穿著件絲棉袍子,頭髮光亮的在腦後挽了個髻,腳步是從容不迫的,臉上的笑也是從容不迫的,她看來整潔、清爽,而神采奕奕。對於和宛露兩次的衝突,她似乎真的不在意了。直接走到宛露面前,她和藹的伸出手來,把宛露的手緊握在她的手中。宛露慌忙鞠了一躬,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
  「伯母!」孟太太笑望了孟樵一眼:
  「樵樵,你怎麼讓她淋了雨呢?這樣不懂得體貼人呵,還配結婚娶太太嗎?」「噢,伯母!」宛露情不自禁的代孟樵辯護。「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喜歡淋雨。」「是嗎?」孟太太對她深深的看了一眼,笑容收斂了。「以後這種怪毛病一定要改!」她說,走到沙發邊坐下。「宛露!」她沉著聲音叫,忽然變得很嚴肅,很正經,很莊重,而且是個完全的「長輩」,一點也不苟言笑的。「你過來坐下,今天既然已經談到婚嫁,我必須和你好好的談談。婚姻不比兒戲,也不再是談戀愛,要吵就吵,要好就好,婚姻是要彼此負責任的。」「是的,伯母。」宛露溫順的說,心裡又開始像打鼓般七上八下,她勉強的走到孟太太對面,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眼光就不知不覺的飄向了孟樵,帶著抹可憐兮兮的、求助的意味。「看著我!」孟太太皺了皺眉。「這也要改。」
  「改什麼?」宛露不解的問。
  「宛露,不是我說你,女孩子最忌諱輕佻,你跟我說話的時候,眼光不能飄向別人。這是很不禮貌的。」
  「哦!」宛露喉嚨裡像梗了一個雞蛋,她只得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的看著孟太太。「是的,伯母。」她應著,聲音已有些軟弱無力。「你既然願意嫁到孟家來,你就要知道一些孟家的規矩,樵樵的父親叫孟承祖,曾祖父是個翰林,孟家是世代書香,從沒有出過一點兒差錯,孟家所娶的女孩子,也都是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坦白說,宛露,你的許多條件,並不適合我的要求。」「哦,伯母。」宛露又看了孟樵一眼,孟樵已不知不覺的走了過來,坐在宛露身邊,而且緊張的燃起了一支煙。當宛露的眼光對他投來,他立即對她做了一個鼓勵的、安慰的眼色。「又來了!」孟太太嚴厲的看著宛露,聲音仍然是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宛露,你第一件要學的事,就是目不斜視!你知道嗎?你長相中最大的缺點,就是你這對眼睛……」「我知道,」宛露的胸部起伏著。「我有雙不安分的眼睛,你上次告訴過我!」「你知道就好了。」孟太太一副寬容與忍耐的態度。「這並不要緊,你只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隨便對人拋媚眼,尤其是男人……」「伯母!」宛露不由自主的提高了聲音:「我從來就沒有……」「宛露!」孟太太沉聲說:「這也要改!」
  「改什麼?」宛露更加困惑了。
  「長輩說話的時候,你不能隨便插嘴,也不能打斷,這是基本的禮貌,難道你父親沒有教過你?」
  宛露咬緊了牙關,垂下了眼瞼,下意識的把手握成了拳,閉緊嘴巴一語不發。「抬起頭來,看著我!」孟太太命令著。「我和你說話,你不要低頭,知道嗎?」宛露被動的抬起頭來。
  「我剛剛已經說了,你的許多條件,並不適合我的要求,但是樵樵已經迷上了你,我也只好接受你,慢慢的訓練和薰陶,我想,總可以把你從一塊頑石,琢磨成一塊美玉,你的底子還是不錯的……」「不見得!」宛露衝口而出。
  「你說什麼?」孟太太盯著她。「你一定要打斷我的話嗎?如果你現在都不肯安分下來,你怎麼做孟家的媳婦呢?你看!你的眼光又飄開了!我可不希望,我娶一個兒媳婦,來使孟家蒙羞……」「媽!」這次,開口的是孟樵,他愕然的,焦灼的、緊張而困惑的注視著母親。「媽!你怎麼了?宛露又沒做錯什麼,你怎麼一個勁兒的教訓她……」
  「樵樵!」孟太太喊,聲音裡有悲切,有責備,有傷感,還有無窮無盡的淒涼:「我只想把話先說明白,免得以後婆媳之間不好相處。我沒想到,宛露還沒進門,我已經沒有說話的餘地了。好吧,你既然不許我說話,我還說什麼呢?真沒料到,你從小,我養你,教育你,給你吃,給你喝,今天你的翅膀硬了,你會賺錢了,又要被派出國了,你有了女朋友,我就應該掃地出門了……」「媽媽!」孟樵大喊。「你怎麼說這種話呢?好了好了,是我的錯,我不再插嘴,你要怎麼說就怎麼說吧!都算我錯,好嗎?」他懊惱的望望母親,又憐惜的望望宛露。對母親的眼光是無奈的,對宛露的眼光卻是祈諒的。
  孟太太沒有忽視他這種眼神,搖了搖頭,她悲聲說:
  「我不再說話了,我根本沒有資格說話!」
  「媽!」孟樵的聲音變得溫柔而哀懇:「請你別生氣吧!今晚,我們是在談婚事,這總是一件喜事呀!」
  「喜事!」孟太太幽幽的說:「是的,是喜事!宛露是家學淵源,是名教授之女,你交到這樣的女朋友,是你的幸運!我這個不學無術的老太婆,怎麼有資格教她為人之道?」
  「我想,」宛露終於開了口,她的聲音森冷清脆,她的面頰上已毫無血色,她的眼睛烏黑而銳利,她的呼吸急促而重濁,她直視著孟太太。「你應該先瞭解一件事,再答應我和孟樵的婚事,我不是段立森的親生女兒!我是他們的養女,我的生父是誰我不知道,我的生母是個舞女……」
  「什麼?」孟太太直跳了起來,臉色也變得雪白雪白了,她掉頭看著孟樵。「樵樵!」她厲聲喊:「你交的好朋友,你不怕你父親泉下不安嗎?我守了二十幾年寡,把你帶大,你居然想把一個出身不明不白的低賤女子,帶進家門來羞辱孟家……」「宛露!」孟樵也急了,對於宛露的出身,他根本一點也不知道,第一個直接反應的念頭,他就認為宛露又在編故事,目的只在和母親嘔氣。於是,他叫著說:「你別胡說八道吧!宛露,你何苦編出這樣荒謬的故事來……」
  「哦,孟樵!」宛露的聲音,冷得像冰塊的撞擊:「原來你和你母親一樣!你也會注重我的出身和家世,更甚過注重我自己!你們是一對偽君子!你們看不起我是不是?你又怎麼知道我看不看得起你們!」站起身來,她忍無可忍的逼向孟太太,壓抑了許久的怒氣像火山爆發一般噴射了出來,她大叫著說:「你是一個戴著面具的老巫婆!你討厭!你可惡!你虛偽!你勢利!你守寡了二十幾年,有什麼了不起,要一天到晚掛在嘴上!如果你不甘心守寡,你盡可以去找男人!你守寡也不是你兒子的錯誤,更不是你給他的恩惠,而你!你想控制你的兒子,你要獨霸你的兒子,你是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孟太太被罵傻了,呆了,昏亂了,她蜷縮在沙發上,喃喃的叫著:「天哪!天哪!天哪……」她開始渾身顫抖,指著孟樵,語無倫次的叫:「樵樵,樵樵,你拿把刀把我殺了吧!你拿把刀把我殺了吧!……」「宛露!你瘋了!」孟樵大吼,撲過去,抓住了宛露的胳膊:「住口!宛露!你怎麼可以這樣罵我母親?你瘋了!住口!」
  「我不住口!我就不住口!」宛露是豁出去了,更加大叫大嚷起來:「你母親是個神經病!是個妖魔鬼怪!她根本不允許你有女朋友。她仇視你身邊所有的女人!她要教育我,要我端莊賢淑,目不斜視……」她直問到孟太太臉上去。「你敢發誓你二十幾年來沒想過男人嗎?沒看過男人嗎?你是一臉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的……」
  「啪!」的一聲,孟樵已對著宛露的臉揮去了一掌,這一掌清脆的擊在她面頰上,用力那麼重,使她站立不住,差點摔倒,扶著沙發背,她站穩了。轉過頭來,她不信任的睜大了眼睛,楞楞的看著孟樵,低低的說:
  「你打我?你打我?」她再看看縮在沙發上的孟太太,然後,她轉過身子,像一陣旋風般衝出了大門,對著大街狂奔而去。孟樵呆立了兩秒鐘,才回過神來,他大叫著:
  「宛露!宛露!宛露!」
  他追出了大門,外面的雨已經加大了,雨霧裡,他只看到宛露跳上了一輛計程車,車子就絕塵而去。
  宛露縮在車子裡,渾身發著抖,像人魚一樣滴著水。她不想回家,在這一刻,她無法回家,她心裡像燃燒著一盆好熱好熱的大火,而週身卻冷得像寒冰。她告訴了那司機一個地址,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這個地址到底是什麼地方。車停了,她機械化的付了錢,下了車,站在雨地裡,迷迷糊糊的四面張望著,然後,她看清楚了,自己正站在顧友嵐的家門口。她瘋狂的按了門鈴。開門的是友嵐自己,一看到宛露這副模樣,他就呆了。一句話也沒問,他把她連扶帶抱的弄進了客廳,大聲的叫母親,顧太太和顧仰山都奔了過來,他們立刻用了一條大毛毯,把她緊緊的裹住。她的頭髮濕漉漉的貼在面頰上,雨珠和著淚水,流了一臉,她渾身顫抖而搖搖欲墜。
  「顧伯母,」她牙齒打著戰,卻十分清醒的問:「你會為了我是個舞女的私生女,而不要我做兒媳婦嗎?」
  「什麼話!」顧太太又憐又惜又疼又愛的叫。「我們愛你,要你,寵你,從來不管你的出身!」
  「顧伯伯,你呢?」「你還要問嗎?」顧仰山說:「我們全家等你長大,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了。」「那麼,」她回頭直視著友嵐。「我已經考慮過了,隨便那一天,你都可以娶我!」她把雙手交給友嵐,鄭重而嚴肅。「別以為我是一時衝動,也別以為我是神志不清,我很清醒,很明白,友嵐,我願為你做一個最好最好的妻子!」
  「宛露!」友嵐激動的喊了一聲,立刻把那滴著水的身子,緊緊的擁進了懷中。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32:01

第12節  

  宛露病了一個星期。她的病只有一半是屬於生理上的,自從淋雨之後,她就患上了嚴重的感冒和氣管炎,一直高燒不退。另一半,卻完全是心理上的,她毫無生氣而精神懨懨。躺在床上,她不能去上班,就總是迷惘的望著窗子。雨季已經開始了,玻璃上從早到晚的滑落著雨珠,那階前簷下,更是淅瀝不止。而院子裡的芭蕉樹,就真正的「早也瀟瀟,晚也瀟瀟」起來。宛露躺在床上,就這樣寥落的,蕭索的,憂鬱的聽著雨聲。
  段太太始終伴著她,全心全意的照顧著她。至於她到底發生了些什麼,段太太已陸續從她嘴中,知道了一個大概。那晚,她和孟樵一起出去,卻被顧友嵐裹在毛毯中送回家來,又濕,又冷,又病,又弱。當夜,她在高燒中,只迷迷糊糊的對段太太說了一句話:「媽,他們母子都看不起我,因為我是個棄兒!」
  段太太不用多問什麼,也瞭解以宛露這樣倔強任性的個性,一定和孟家起了絕大的衝突。她後悔當初沒有叮嚀宛露一句,對於自己的身世最好不提。可是,再想想,養育了宛露二十多年,秘密仍然有揭穿的一天,那麼,這世界上豈有永久的秘密?如果等到婚後,再讓孟家發現這事實,那個刁鑽的孟太太,一定更以為自己是受了欺騙,還不如這樣快刀斬亂麻,一了百了。想定了,她就安心的照顧著宛露,絕口不和她提孟樵。她自己也不再提,就好像孟樵已經從這世界上消失了,就好像她從沒有認識過一個孟樵。她卻時常談友嵐,談顧伯伯顧伯母,談童年時代顧家如何照顧她,每當顧太太來探望她時,她就會難得的高興起來,抓住顧太太的手,她常天真的問:「顧伯母,你會一直這樣喜歡我嗎?你會一直疼我嗎?你會不會有一天不喜歡我了?不疼我了?」
  「傻孩子!」顧太太是慈祥,溫柔,而易感動的。她會把宛露擁進懷中,愛憐的拍撫著她的背脊。「你怎麼說這種話呢?顧伯母不止愛你,疼你,還要照顧你一輩子!現在,你不過叫我一聲伯母,過幾天,你就該改口叫我媽了!噢,宛露,我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能有你這樣一個兒媳婦!」
  這時,宛露就會含著淚笑了。一看到她這種笑中帶淚的情況,段太太就覺得又心痛又憐惜。因為,她從宛露這種對「親情」更勝過「愛情」的渴求裡,深深體會到她在孟家所受到的屈侮。孟太太,那是怎樣一個女人呢?她竟把宛露所有的自信心,都掃得一乾二淨了。
  顧友嵐每天下班後都來看宛露,有時帶一束花來,有時帶一籃水果。坐在她床邊,他會想盡各種笑話來說給她聽,只為了搏她一笑。宛露躺在那兒,靜靜的看著他,靜靜的聽著他,當他說到好笑的地方,她也會微微一笑,可是,那笑容是那麼怯怯的,可憐兮兮的,含淚又含愁的。於是,有一晚,友嵐再也忍不住,他在她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來,定定的看著她,問:「宛露,你到底怎麼了?明白告訴我吧!別把我當傻瓜,宛露,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單純和天真,你之所以選擇我,一定有某項特殊的原因。」把握住她那瘦骨支離的手,輕輕的說:「那個孟樵,他傷了你的心了,對不對?」
  宛露感到胸中有一股熱浪,直衝到眼眶裡,她迅速就把頭轉向了床裡。但是,友嵐不容許她逃避,扳住她的頭,他強迫她面對著自己,他穩定的看著她,溫柔、誠懇,但卻語重心長的說:「宛露,我不希望自己是個代替品!但是,我要你,我也愛你,這份愛,可能遠超過你的想像。我不知道我在你心裡到底佔多少份量,卻知道你並沒有如瘋如狂的愛上我。宛露,愛情是一件很微妙的東西,我自己是否被愛,我心裡有數。可是,宛露,即使你不愛我,我一樣也要你,因為,有一天,你會愛我,超過那個孟樵!最起碼,我會避免讓你傷心!」
  她閃動著睫毛,無言以答,卻淚水盈眶。
  「別哭!」他吻去她睫毛上的淚痕,啞聲說:「我永遠不會去追問你有關孟樵這一段,我相信,這已經是件過去式了。我只要告訴你,我明白你為什麼會生病,為什麼會痛苦,為什麼會流淚,為什麼變得這麼脆弱和憂鬱……宛露!我要治好你!但是,答應我一件事!」
  她用詢問的眼光望著他。
  「多想想我,少想想孟樵!」
  「哦!友嵐!」她喊著,淚珠終於奪眶而出。她的手臂圍了過來,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頭拉向了自己,她主動的獻上了她的嘴唇。他熱烈的、深情的、輾轉的吻了她,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眶濕潤。
  「嗨!」他故作歡快的,用手指頭輕觸著她的鼻樑。「從此,開心起來好嗎?為了我!如果你知道,只要你一皺眉,我會多麼心痛,你就不忍心這麼愁眉苦臉了。」
  宛露笑了,雖然淚珠仍然在眼眶裡閃爍,這笑卻是發自內心深處的。重新挽緊了友嵐的脖子,她在他耳邊低低的、感激的說:「友嵐,你放心,我會做個好妻子!我會盡我的全心來做你的好妻子,友嵐,我永不負你!」
  友嵐的嘴唇從她面頰上輕輕滑過去,再度落在她的唇上,他的手臂溫柔而細膩的擁抱著她。好一會兒,他們就這樣彼此擁抱著,彼此聽著彼此的心跳,彼此聽著階前的雨聲,彼此聽著芭蕉的蕭蕭瑟瑟。直到樓下的門鈴聲,驚動了他們,友嵐放開了她,想站起身子,但是,宛露緊握住他的手,輕聲說:「別走!」「我不走!」他坐在她的床沿上,靜靜的凝視著她。
  樓下,似乎有一陣騷動,接著,兆培那粗魯而不太友善的聲音,就隱約的傳了過來:
  「她病了!她不能見客!都是你害她的,你還不能離她遠一點嗎?」宛露的心臟怦然一跳,握在友嵐手中的那隻手就不自禁的微微痙攣了一下,友嵐和她交換了一個注視,兩人心中似乎都有些明白。友嵐低問:
  「要我打發掉他嗎?」宛露遲疑著,而樓下的聲音騷動得更厲害了,中間夾雜著一個似曾相識的、女性的哭泣聲。於是,宛露那繃緊的神經,就立即鬆懈了許多,而另一種難言的、矛盾的、愴惻之情,就湧進了心懷。來的人不是孟樵,而是那個「許伯母」!她側耳傾聽,一面用徵詢的眼光望著友嵐,友嵐深思的凝視著她,微微的搖了搖頭。「你還在發燒,你能不激動嗎?」
  她沉思片刻,段太太已經上樓來了,敲了敲門,段太太的頭伸進門來:「宛露,許伯母堅持要見你,你的意思呢?」
  宛露凝視著段太太,她發現母親的眼角,溢著淚痕,而那眉峰,也是緊蹙著的。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必須面對這問題,解決這問題了。忽然間,她瞭解這並不僅僅是長輩間的爭執,也是她不能逃避的切身問題。她想起那夜,她跪在段太太和段立森面前所說的話:
  「你們是我唯一的父母,再也沒有別人!」
  是嗎?為什麼這位「許伯母」仍然牽動她心中的某根神經,使她隱隱作痛?她咬了咬牙,從床上坐起身子,靠在枕頭和床背上,她下決心的說:
  「媽,你讓她進來,我要見她!」
  段太太略一遲疑,就轉身去了。一會兒,段太太已陪著那位「許伯母」走進門來,許伯母一看到半倚半躺在床上的宛露,就像發瘋般撲了過來,不由分說的,她就抱住了宛露的身子,哭泣著叫:「宛露,你怎麼了?你為什麼生病?我給你請醫生,我有錢了,我可以讓你住最好的房子……」
  宛露輕輕推開了「許伯母」,微皺著眉說:
  「許伯母,你不要拉拉扯扯。友嵐,麻煩你搬張椅子給許伯母,我要和她談談。」友嵐搬了張椅子放在床前,許伯母怯怯的看了宛露一眼,似乎有些怕她,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淚,她很溫順的,很無助的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帶著一股被動的、哀切的神情,她瞅著宛露發怔。段太太看了她們一眼,就輕歎一聲,很知趣的說:「友嵐,我們到樓下去坐坐,讓她們談談吧!」
  「不!媽媽!」宛露清脆的叫。「你不要走開,友嵐,你也別走開!媽,爸爸呢?」「在樓下和你哥哥下圍棋。」
  「我要爸爸和哥哥一起來,我們今天把話都談清楚!」宛露堅定的說:「友嵐!你去請爸爸和哥哥上來!」
  「宛露,」段太太狐疑的說:「你要做什麼?你很清醒嗎?你沒發燒嗎?」「我很好,媽。」宛露說:「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這是必須做的。」友嵐下樓去了。宛露開始打量這位「許伯母」,這還是她第一次用心的、仔細的注視自己這位生身母親。後者的臉上淚痕未乾,脂粉都被淚水弄模糊了,可是,那對秀麗的眼睛,那挺直的鼻樑,和她那雖已發胖,卻仍看得出昔日輪廓的臉龐,都向宛露提示了一件事實。年輕時代的她一定不難看,而且,自己的長相和她依稀相似。她不會很老,推斷年齡,也不過四十歲,但她額前眼角,已佈滿皺紋,連那濃厚的脂粉,都無法遮蓋了。風塵味和風霜味,都明顯的寫在她的臉上。連她那身緊繃在身上的、紅絲絨的洋裝,都有股不倫不類的味道。宛露細細的望著她,模糊的衡量著自己與她之間的距離。她想起友嵐的比喻,瑟爾緋絲!瑟爾緋絲並沒有錯呵,只怪她的命運是瑟爾緋絲!一時間,她對這位「母親」生出一種強烈的、同情的、溫柔的情緒。
  段立森和兆培進來了,友嵐跟在後面。兆培一進門,臉色就很難看,對著那位「許伯母」,他毫不留情的說:
  「我們本來有個很幸福的家庭,你已經把它完全破壞了!難道你還不能放掉宛露嗎?你該知道,你根本沒有資格來騷擾我們的家庭!」「哥哥!」宛露蹙著眉叫:「你少說幾句吧!」
  兆培不語了,在書桌前的椅子上一坐,他瞪著眼睛生悶氣。段立森走了過來,他看來仍然是心平氣和的,只是眉梢眼底,帶著抹難以察覺的隱憂。
  「宛露,」他溫和的問:「你是不是改變心意了?」
  「沒有,爸爸。」宛露清晰的說,望著面前的「許伯母」。「我只覺得,事情發生以後,我們從沒有三方面在一塊兒討論過。今晚,許伯母既然來了,我想把話說說清楚。」她正視著「許伯母」。「許伯母,你見過我的爸爸媽媽,二十一年前,你把我『送』給了他們,他們也按照你的要求,做了這件好事,把我養大了。記得你紙條上所說的話嗎?菩薩會保佑他們,如果這世界上真有菩薩,也實在該保佑我的爸爸媽媽,因為他們盡心盡力的愛了我這麼多年,而且,我相信,他們以後還會繼續的愛我。所以,許伯母,你雖然生了我,你卻永遠只能做我的許伯母,不能做我的母親!菩薩也不能允許,在二十一年以後的今天,你再來把我從爸爸媽媽手中搶走!所以,許伯母,如果你愛我,請讓我平靜,請讓我過以前一樣的日子!」她的聲音非常溫柔:「我會感激你!」
  那「許伯母」從皮包裡取出一條小手帕,開始「父父」的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說:
  「宛露,我愛你呀!」「我知道。」宛露深沉的說:「以前,我總以為愛是一種給予,一種快樂,現在我才知道,愛也是一種負擔,一種痛苦。哦,許伯母,今天我當著我所有親人的面前,告訴你這件事,我同情你,我也愛你,但是,我只能認養育之恩,而不能認生育之恩。」「哦,宛露!」許伯母哭著說:「你的意思是,你不願意再見到我嗎?」「問題是,見面對我們都沒有意義,徒增我們雙方面的尷尬。」宛露深思的說:「我本來想,我們可以保持來往,但是,現在,我覺得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你,你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我……」「噢,宛露,我知道,我知道!」那許伯母急促的說:「我會給你一棟樓,很多珠寶,還有錢……」
  「許伯母!」宛露打斷了她,聲音輕柔如水,眼光是同情而悲哀的。「當初你『送』掉了一個女兒,現在你無法再『買』回來呵!我們彼此之間,對愛的定義,已經差別太遠了!」她疲倦的仰靠下去,頭倚在枕頭上,輕聲的說:「假如你還愛我,幫我一個忙,別再來增加我爸爸媽媽的苦惱!我媽——」她輕柔的用手拉住段太太。「為了這件事,頭髮都白了。」
  段太太頓時眼眶發熱,她緊攥住女兒的手,一動也不動。那「許伯母」終於瞭解大勢已去,站起身來,她哭著往後轉,要衝出門去,宛露及時叫了一聲:
  「等一等,許伯母!」許伯母回過身子來。「你過來,我跟你講一句話!」宛露伸出另一隻手來,拉住許伯母,把她一直拉到身邊,抬起頭來,她湊著她的耳朵說:「再見!媽媽!」她鬆了手。那「許伯母」用手蒙住臉,哭著往外奔去。段太太基於一種母愛與女性的本能,忍不住也跟著她奔下樓去。到了大門口,那「許伯母」終於回過頭來,緊緊的握住了段太太的手,她含著淚,由衷的說:
  「我再也不會來要回她了。段太太,謝謝你把她帶得這麼好,現在,我也放心了。我不知道,她那麼愛你們,她實在是個好孩子,是不是?」「是的,」段太太也含滿了淚。「她是個最好的女兒,比我希望的還要好。」那「許伯母」消失在雨霧裡了。
  當段家在「三面聚頭」的同時,孟樵正一個人在房間內吞雲吐霧。夜已經很深很深了,他下班也很久了,坐在一張籐椅裡,他只亮著床頭的一盞小燈,不停的抽著煙,聽著廊下那淅淅瀝瀝的雨聲。他的思想混亂而迷惘,自從一耳光打走了宛露之後,他就覺得自己大部份的意識和生命,都跟著宛露一起跑了。可是,這幾日,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彌補這件事,母親與宛露,在他生命的比重裡,到底孰輕孰重?他從沒想過,自己必須在兩個女人的夾縫中掙扎。母親!他下意識的抬頭看看父母那張合照。宛露!他心底掠過一陣尖銳的痛楚,用手支住額,他聽到自己內心深處,在發狂般的呼喚著:宛露!宛露!宛露!於是,他知道了,在一種犯罪般的感覺裡,體會出宛露的比重,竟遠超過那為他守寡二十幾年的母親!他抽完一支煙,再燃上一支,滿屋子的煙霧騰騰。他望著窗子,雨珠在窗玻璃上閃爍,街燈映著雨珠,發出點點蒼黃的光芒。慢慢的,那街燈的光芒越來越弱,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在室內枯坐了多久,但是,他知道,黎明是慢慢的來臨了。他聽到腳步聲,然後,一個黑影遮在他的門前,他下意識的抬起頭來,母親的臉在黎明那微弱的曙光中,以及室內那昏黃的燈光下,顯得蒼老而憔悴。他記得,母親一向都是顯得比實際年輕,而且永遠神采奕奕,曾幾何時,她竟是個憔悴的老太婆了?「樵樵,」孟太太說,聲音有些軟弱而無力。「你又是整夜沒睡嗎?」「唔。」他輕哼了一聲,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
  「你在做什麼呢?」「別管我!」他悶哼著。
  孟太太扶著門框,她瘦瘦的身子嵌在門中,是個黑色的剪影,不知怎的,孟樵想起宛露罵母親的那些話:你守寡又不是你兒子的責任!你是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你發誓你二十幾年來從沒想過男人嗎?你要獨霸你的兒子……他猛的打了個寒戰,緊緊的盯著母親,他覺得她像個黑色的獨裁者,她攔著那扇門,像攔著一扇他走往幸福的門!或者,窮此一生,母親都會攔著那扇門,用她的愛織成一個網,把他緊緊的網住……「樵樵!我們怎麼了?」孟太太打斷了他的思潮,她的聲音悲哀而絕望。「你知道嗎?這幾天以來,你沒有主動和我說過一句話!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你在恨我!為了宛露,你在恨我!」他凝視著母親,一句話也沒有說,這種沉默,等於是一種默認,孟太太深深的凝視著兒子,他們彼此對視著,在這種對視的眼光裡,兩人都在衡量著對方的心理,終於,孟樵淡淡的開了口:「我在想,宛露有一句話起碼是對的,你守寡不是我的過失。這些年來,我一直想不通這點,總認為你為我而犧牲,事實上,你是為了父親去世而守寡,父親去世不是我的過失。」
  孟太太扶著門,整個人都靠在門框上,她呻吟著。
  「樵樵,」她喃喃自語的。「我已經失去你了。我知道。宛露把許多殘忍的觀念給了你,而且深入到你腦海裡去了……」「告訴我!」孟樵注視著母親,清晰而低沉的問:「宛露的話,有沒有幾分真實性?有沒有幾分講到你的內心深處去?你百般挑剔宛露,是不是出於女性嫉妒的本能,你不能容許我有女朋友?是不是?媽,是不是?」
  「樵樵,」孟太太呻吟著摸索進來,跌坐在椅子裡,她用手抱住了頭,痛苦的掙扎著。「我只是愛你,我只是愛你。」
  「媽!」他終於悲切的喊了出來。「你的愛會殺掉我!你知道嗎?宛露對我的意義,比生命還重要,你難道不明白嗎?媽,你愛我,我知道。可是,你的愛像個大的蜘蛛網,快讓我掙扎得斷氣了!」他跳了起來,拿起一件外套,對室外衝去,天才只有一點濛濛亮,雨點仍然疏疏密密的灑著。孟太太驚愕而又膽怯的喊:「你去那兒?」「去找宛露!」「現在才早上五點鐘!」孟太太無力的說。
  「我不管!」孟樵跑到宛露家門口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冬天的天亮得晚,雨點和雲霧把天空遮得更暗。他一口氣衝到了那大門口,他就呆住了。他要幹什麼?破門而入嗎?按門鈴通報嗎?在凌晨五點鐘?迎面一陣涼風,喚醒了他若干的理智,他站在那兒,凍得手腳發僵,然後,他在那門口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徘徊又徘徊,等待著天亮。最後,他靠在對面的圍牆上,仰望著宛露的窗子。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那窗子有了動靜,窗簾拉開了,那霧氣濛濛的窗子上,映出了宛露的影子,苗條的、纖細的背影,披著一頭長髮……他的心狂跳了起來,忘形的,不顧一切的,他用手圈在嘴上,大叫著:
  「宛露!」窗上的影子消失了,一切又沒有了動靜。
  「宛露!宛露!宛露!」他放聲狂叫,附近的人家,紛紛打開窗子來張望,只有宛露的窗子,仍然緊緊的闔著,那玻璃上的人影,也消失無蹤。
  他奔過去,開始瘋狂的按門鈴。
  門開了,出來的是滿面慈祥與溫柔的段太太。
  「孟樵,」她心平氣和的說:「暫時別打擾她好嗎?她病了,你知道嗎?」他一震。「我要見她!」「現在嗎?」段太太溫和的。「她不會見你,如果你用強,只會增加她的反感。我不知道你對她做了些什麼,但是她聽到你的聲音就發抖了,她在怕你。孟樵,忍耐一段時間吧,給她時間去恢復,否則你會越弄越糟!」
  他的心臟絞痛了。「忍耐多久?」他問。「一個月?」「我沒有那麼大的耐心!告訴她,我明天再來!」
  第二天,他再來的時候,開門的變成了兆培。
  「我妹妹嗎?她住到朋友家去了!」
  「我不信!」他吼著,想往屋裡闖。
  兆培攔住了門。「要打架?還是要我報警?」他問。「世界上的追求者,沒有看到像你這麼惡劣的!」
  他凝視著兆培,軟化了。
  「我一定要見她!」他低沉而渴切的。
  段立森從屋裡走出來了。
  「孟樵,」段立森誠懇而坦白。「她真的住到朋友家裡去了,不騙你!如果你不信,可以進來看。」
  他相信段立森,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
  「段伯伯,請您告訴我她的地址。」
  「不行,孟樵,」段立森溫和而固執,「除非她願意見你的時候。」「難道她不上班?」「她已經辭職了。」「我每天都會來!」他說。掉頭而去。
  他確實每天都來,但是,不到一個月,他在段家門口看到了大大的喜字,宛露成了顧家的新婦。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32:48

第13節

  深夜。孟樵坐在鋼琴前面,反反覆覆的彈著同一支曲子。孟太太縮在沙發的一角,隱在燈影之中,默默的傾聽著。從孟樵三四歲起,她就教他彈鋼琴,但是,他對音樂的悟性雖高,耐性不夠,從十幾歲起,孟樵的琴已經彈得不錯,他卻不肯用功再進一步。自從當了記者,他的生活忙碌了,對於鋼琴,他更是碰也不碰。可是,今夜,他卻坐在鋼琴前面,足足彈了四小時了。彈來彈去,都是同一支曲子,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不知道是彈到第幾百次了,這單調重複的曲子,把那寂冷的夜,似乎已敲成了一點一滴的碎片,就像屋簷上的雨滴一般,重複又重複的滴落。孟太太下意識的看看手錶,已經是凌晨三點了。難道這癡子就預備這樣彈到天亮嗎?難道他又準備整夜不睡嗎?她注視著兒子的背影,卻不敢對他說什麼,從何時開始,她竟怕起孟樵來了。她自己的兒子,但是,她怕他!怕他的陰鷙,怕他的沉默,怕他那凌厲的眼神,也怕他那孤獨的自我摧殘。在這所有的「怕」裡,她自己明白,發源卻只有一個字:「愛」。她想起孟樵一個多月前對她說的話:「媽,你的愛像一張大的蜘蛛網,我都快在這網裡掙扎得斷氣了。」現在,在那重複的琴聲裡,她就深深體會到他的掙扎。他不說話,不抬頭,不吃,不喝,連煙都不抽,就這樣彈著琴;「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已經彈得癡了狂了。
  孟樵注視著手底那些白鍵,和那些黑鍵。他熟練的讓自己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滑過那些冰冷的琴鍵。如果說他有思想,不如說他沒思想,他只是機械化的彈著這支曲子,朦朧中,唯一的意識,是在一份絞痛的思緒裡,回憶起第一天見到宛露時,她那喜悅的、俏皮的、天真的聲音:
  「我叫一片雲!」一片雲!一片雲!你已飄向何方?一片雲!一片雲!你始終高高在上!一片雲!一片雲!呵!我也曾擁有這片雲,我也曾抱住這片雲!最後,卻仍然像徐志摩所說的:「我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是的,他要被報社派到國外去,三個月!或者,在這三個月中,他會摔飛機死掉,那就名副其實的符合了徐志摩這句話:「我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的琴聲遽然的急驟了起來,力量也加重了,如狂風疾雨般,那琴聲猛烈的敲擊著夜色,敲擊著黎明。他狂猛的敲打著那些琴鍵,手指在一種半麻木的狀態中運動。似乎他敲擊的不是鋼琴,而是他的命運,他越彈越重,越彈越猛,他一生彈的琴沒有這一夜彈的多。然後,一個音彈錯了,接連,好幾個音都跟著錯了,曲子已經走了調。「我是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連這樣的曲子,都成不了完整的,他猛烈的一拳敲擊在那琴鍵上,鋼琴發出「嗡」的一聲巨響,琴聲停了,他砰然闔上琴蓋,把額頭抵在鋼琴上面。
  孟太太忍無可忍的震動了,孟樵最後對鋼琴所做的那一下敲擊,似乎完全敲在她的心臟上,她覺得自己整個的心都被敲碎了。她震動、驚慌、恐懼,而痛楚之餘,只看到孟樵那弓著的背脊,和那抵在鋼琴上的後腦,那麼濃黑的一頭頭髮,像他去世的父親。她的丈夫已經死掉了!她的兒子呢?
  站起身來,她終於慢吞吞的,無聲無息的走到他的身邊。她凝視著他,伸出手去,她想撫摸他的頭髮,卻又怯怯的收回手來。她不敢碰他!她竟然不敢碰他!吸了口氣,她投降了,屈服了,徹徹底底的投降了。
  「樵樵,」她的聲音單薄而誠懇。「我明天就去段家!我親自去看宛露,親自去拜訪她的父母,代你向她家求婚,如果時間趕得及,你還可以在去美國以前結婚。」
  他仍然仆伏在那兒,動也不動。
  「樵樵,你不相信我?」她輕聲的。「天快亮了,我不用等明天,我今天就去。我會負責說服宛露,如果她還在生氣,如果必要的話,我向她道歉都可以。」
  孟樵終於慢慢的抬起頭來了,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白色的琴鍵,他的面頰已經凹進去了,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但是,那眼光卻仍然是陰鷙的、狂猛的、灼灼逼人的。他直視著母親,臉上一無表情。他慢吞吞的開了口,聲音裡也一無感情。「太晚了!」他麻木的、疲倦的、機械化的說:「她已經在三天前結婚了。」站起身子,他頭也不回的衝進了臥室,砰然一聲關上了房門。孟太太楞楞的站在那兒,好久好久,她無法移動也無法思想,然後,她覺得渾身軟弱而無力,身不由主的,她在孟樵剛剛坐過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出於本能的,她打開了琴蓋,輕輕的,機械化的,她彈了兩三個音符,她發現自己在重複孟樵所彈的曲子: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眼淚終於慢慢的湧出了她的眼眶,滑落在琴鍵上。
  一星期以後,孟樵奉派出國了。
  在孟樵出國的同時,宛露和友嵐正流連在日月潭的湖光山色裡,度著他們的「蜜月」。
  日月潭雖然是台灣最有名的名勝區,宛露卻還是第一次來,只因為段家並不是經濟環境很好的家庭,旅行對他們一向是十分奢侈而難得的。到了日月潭,他們住在涵碧樓,一住進那豪華的旅社,拉開窗簾,面對一窗的湖光山色,宛露就驚奇而眩惑了。「哦,友嵐,你不該花這麼多錢,這種旅館的價錢一定嚇死人!」「別擔心錢,好嗎?」友嵐從她身後,抱住了她的腰,和她一塊兒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湖與山。「我們就浪費這一次,你知道,人一生只有一次蜜月。哦……」他怔了怔。「我說錯了。」「怎麼?」她也微微一怔。「怎麼錯了?」
  「我們會有許許多多的蜜月!」他在她耳邊低低的說:「我們要共同在這人生的路上走幾十年,這幾十年,將有數不清的月份,每個月,都是我們的蜜月!等我們白髮蒼蒼的時候,我們還要在一起度蜜月!」
  她回過頭來望著他,眼光清柔如水。
  「說不定等到我年華老去,你就不再愛我了。」她微笑的說。「等著瞧吧!」他凝視她,深沉的說:「時間總是一天一天都會過去的,現在我們覺得年老是好遙遠好遙遠的事,可是,總有一天,它也會來到眼前。到了那一天,你別忘了我今天所說的話,我們會度一輩子的蜜月。」他吻了吻她那小巧的鼻尖。「宛露,」他柔聲說,看進她的眼睛深處去。「嫁給我,你會後悔嗎?」她定定的望著他,用手環抱住他的脖子,她用一吻代替了回答。可是,在這一吻中,有個影子卻像閃電般從她腦海裡閃過去,她不得不立刻轉開了頭,以逃避他敏銳的注視。
  把一切行裝安頓好之後,他們走出了旅社,太陽很好,和煦而溫暖的照著大地。這正是杜鵑和玫瑰盛開的季節,教師會館的花園裡,一片奼紫嫣紅,花團錦簇。他們沒有開車,徒步走向湖邊,那些遊船立即兜了過來,開始招攬生意。遊船有兩種,一種是汽艇,一種是船娘用手槳的。友嵐看了她一眼:「坐那一種船?」「你說呢?」她有意要測驗一下兩人的心意。
  「手搖的!」她嫣然的笑了。坐進了那種小小的,手搖的木船,船娘一撐篙,船離了岸,開始向湖中心蕩去。友嵐和宛露並肩坐著,他望望天,望望雲,望望太陽,望望山,望望湖水,最後,仍然把眼光停駐在她身上。她還是新娘子,但她已放棄了那些綾羅綢緞和曳地長裙。她簡單的穿著件粉紅色襯衫,和雪白的長褲,依然是她一貫的作風,簡單而清爽。陽光閃耀在她的頭髮上,閃耀在她的面頰上,閃耀在她的瞳仁裡。自從她的身世揭開之後,她身上總有一股揮之不去,擺脫不開的憂鬱。現在,她身上這種憂鬱是收斂了。或者,她努力在振作自己,甚至偽裝自己,總之,他一時之間,無法從她身上找到憂鬱的影子……他的注視使她驚覺了,她回頭看他,臉頰紅紅的。
  「你不看風景,瞪著我幹嘛?」她半笑半嗔的。
  「你比風景好看!」「貧嘴!」她笑罵著。「真的!」「那我們來日月潭幹嘛?何不在家裡待著,你只要瞪著我看就夠了!」「可是……」他用手抓抓頭,一股傻樣子。「那不行哪!」
  「怎麼不行呢?」「你是比風景好看,可是……可是,風景比我好看,我可以只看你就夠了,你不能只看我呀!」
  她忍不住笑了。他凝神的看著她,笑容收斂了。滿足的輕歎了一聲,他緊緊的握住她的手。「知道嗎?宛露?很久沒有看到你笑得這麼開朗,你應該常常笑,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麼可愛!」
  她怔了怔,依稀彷彿,記憶裡有個聲音對她說過:
  「我從沒看過像你這麼愛笑的女孩子!」
  同一個聲音也說過:「你真愛笑,你這樣一笑,我就想吻你!」
  她不笑了,她再也笑不出了。不知怎的,一片淡淡的憂鬱,就浮上了她的眉梢眼底。她轉過頭去,避免面對友嵐,低下頭來,她用手去撥弄那湖水。忽然間,她楞了,呆呆的看著那湖水,她動也不動。「怎麼了?」友嵐不解的問。「湖水裡有什麼?」他也伸頭看著。「有魚嗎?有水草嗎?」
  不是魚,不是水草,湖裡正清清楚楚的倒映著天上的雲彩。「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她的心臟收緊了,痛楚了。「嗨,宛露!」友嵐詫異的叫著:「你到底在看什麼?水裡沒有東西呀!」宛露回過神來。「是的,水裡沒有東西!」她用手一撥,那些雲影全碎了。「我就是奇怪,水裡為什麼沒有東西!」
  友嵐失笑了。「誰也不能知道,你腦袋裡在想些什麼!」他說。
  她暗暗一驚,悄眼看他,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話中有話,她的臉上,已不由自主的發起燒來。
  一個下午,他們環湖游了一周。去了光華島,也和山地姑娘合拍了照片。去了玄武寺,走上了幾百級石階。游完了「月」潭,也沒有放棄「日」潭。友嵐不能免俗,也帶著一架照相機,到處給她拍照。船到了日潭的一塊草地的岸邊上,她忽然想上岸走走,他們上了岸。一片原始的,青翠的草原,完全未經開發的,草深及膝。她不停的往裡深入,友嵐叫著說:
  「別走遠了,當心草裡有蛇!」
  她笑笑,任性的往裡面走,然後,他們看到兩棟山地人的小茅屋,茅屋前,有兩隻水牛,正在自顧自的吃草,一個山地孩子,曬得像個小黑炭一樣,騎在一隻牛的背上,拿一片不知名的樹葉,捲起來當笛子吹。看到他們,那山地孩子睜大了眼睛,好奇的張望著。
  「哎!」宛露感歎了一聲。「我真想永遠住在這兒,蓋兩間小茅屋,養兩隻牛……」「生個孩子!」友嵐接口。
  她瞪了他一眼,接著說:
  「在這兒,生活多單純,多平靜,永遠與世無爭,也永遠沒有煩惱,不必擔心害怕,也沒有自卑自尊……」
  「宛露!」他柔聲說:「難道回到台北,你就會擔心害怕,就會面臨自卑與自尊的問題嗎?」
  她怔了怔,那個人的影子又浮在她面前,那個倔強的、自負的、狂暴的、熱烈如火的孟樵!他會饒了她嗎?他會放了她嗎?他會甘心認命,不再糾纏她嗎?她咬著嘴唇,默然不語。他走過來,溫柔的摟住了她的腰。
  「我告訴你,」他低語。「你再也不要害怕,再也不要自卑,你是我的一切,我的快樂和我的幸福!我最大的一項財富!宛露,我會保護我的財富,再也沒有人能把你從我懷中搶走……」她忽然打了個寒戰,為了掩飾這個突發的顫慄,她故作輕快的從他手臂中躍開,叫著說:
  「友嵐,我想跟那只水牛合照一張照片!」
  「好呀,」友嵐興致高昂的舉起照相機來,對準鏡頭。「這張照片一定可以參加攝影展,標題叫做『大笨牛與野丫頭』!喂,靠近一點,你離那隻牛那麼遠,怎麼可能照進去呢?再靠近一點,還要靠近一點……」
  宛露一步一步的移近那只水牛,友嵐不住口的叫她靠近,她更靠近了一些。那隻牛開始打鼻子裡呼呼喘氣,兩隻眼睛瞪著宛露,宛露心中有些發毛了,她叫著說:
  「喂!你快照呀!這隻牛好像有點牛脾氣……」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那隻牛忽然一聲長鳴,就對著宛露直衝而來,活像鬥牛場中的鬥牛。宛露「哇呀」的大叫了一聲,拔腿就跑。那山地孩子開始哈哈大笑了。宛露跌跌衝衝的跑到友嵐身邊,那隻牛早已站住了,她還是跑,腳下有根籐絆了一下,她站立不穩,就直摔了下去。友嵐慌忙伸手把她一把抱住,她正好摔進他的懷中,躺在他的臂彎裡。
  友嵐低頭看著她那瞪得圓圓的眼睛,和她那張驚魂未定的臉,他看了好半晌,然後,他俯下頭去,緊緊的吻住了她。
  她掙扎開去,臉紅了。
  「你不怕那山地孩子看見啊?」
  「又怎樣呢?」他問:「他也會長大,有一天,他也會做同樣的事情!」他把她用力拉進懷裡。
  「別從我懷裡逃開!」他低柔的說。「永遠不要!」
  她揚起睫毛,凝視著他那充滿了智慧、瞭解,與深情款款的眼睛,她楞住了。晚上,他們並躺在床上,拉開了窗簾,他們望著穹蒼裡的星光,和那一彎月亮。很久很久,兩人都沒有說話,然後,友嵐靜靜的問:「告訴我,你在想什麼?」「我在想,」她坦白的說:「你白天說的話。」
  「我白天說了很多話,是那一句呢?」
  「別從你懷裡逃開!」她定了定。「你以為,我還會從你懷裡逃開嗎?」「你會嗎?」他反問。她轉頭看著他,忽然間,有兩點淚光在她眼裡閃爍。
  「嫁你的時候,我就在心中發誓,我要做你最忠實的、最長久的、最溫柔的妻子。像我媽對我爸爸,像你媽對你爸爸。」
  他翻過身來,一把抱住了她。
  「對不起,」他在她耳邊喃喃低語。「我為白天那句話道歉。你知道,有時我也會很笨,像今天那隻牛,你明明好意去親近它,它卻豎起角來想撞你。我就是那只笨牛。」
  她含笑撫摸他的下巴。
  「不,你不是笨牛。」她輕聲說。「你聰明而多情,我從小就認識你,現在才知道,你是多麼精明的。」她把頭鑽進他的懷抱中。「瞧,我在你懷裡,我並不想逃開!」
  他溫存的抱緊了她。在日月潭住了四天,他們都有些厭了,附近的名山古剎,荒村野地,以及別人不去的山崗小徑,他們都跑遍了。於是,他們計劃開車繼續南下,去橫貫公路或墾丁,就在研討的時候,卻來了一對意外之客,帶給了他們一陣瘋狂的喜悅,那是兆培和玢玢!「嗨!我們也來湊熱鬧了!」兆培叫著說:「希望不惹新郎新娘的討厭!」「太好了!」宛露拉著玢玢,高興的笑著。「我們已經開始發悶了!旅行就要人多才有意思,我看,」她口無遮攔的:「你們也提前度蜜月吧!反正再過兩個月也結婚了!早度蜜月晚度蜜月還不是一樣!」「宛露!少開玩笑!」玢玢的臉漲得緋紅了。
  兆培看看宛露,再看看友嵐。
  「喂,友嵐!」他說:「你很有一套,我這個刁鑽古怪的妹妹啊,好像又恢復她的本來面貌了!」
  「走!」友嵐興高采烈的拍著兆培的肩膀:「我請你們吃中飯去!」「要喝酒!」兆培說。「就喝酒,隨你喝多少!」
  「不行,」玢玢插嘴了。「我們是來玩的,不是來喝酒的!」
  「嫂嫂有意見,友嵐,你省點錢吧!」宛露說。
  「才嫁過去,已經幫夫家打算盤了!」兆培說。
  玢玢又紅了臉,友嵐卻得意的笑著。
  飯後,他們一起去逛了附近一家孔雀園,那兒養了許許多多的孔雀,五顏六色,那光亮的羽毛,迎著陽光閃爍,那絢麗的色彩,長在一隻鳥的身上,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在他們參觀孔雀的時候,兆培才抓住機會,把宛露拉到一邊,低低的說:「我特地來告訴你一件事,孟樵已經出國了。」
  「哦?」宛露一震,詢問的看著兆培。
  「是報社派他出去的,我想,這一去總要個一年半載,等他回來,世事早變了,他在外面跑一趟,心情也會改變。時間和空間是治療傷口最好的東西,他即使有過傷口,到時也會治癒了,何況,很可能根本沒傷口!」
  宛露呆呆的發起怔來,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空,剛好有一片雲飄過,很高,很遠。她模糊的記起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雲是虛無縹緲的,你無法去抓住一片雲的!」
  一陣難言的苦澀,陡然對她包圍了過來。
  「哎呀!」友嵐忽然大聲叫著:「宛露,那只公孔雀一直對著你開屏,它準以為你是只母孔雀了!」
  玢玢和兆培都哄然大笑起來,宛露也勉強的跟著笑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33:55

第14節

  好幾個月的時間,無聲無息的過去了。
  在顧家,顧太太總是把家務一手攬住,積年的習慣,她已經做得非常熟悉了,雖然有了兒媳婦,雖然宛露和她很親熱,也極想分擔她的工作,她卻不能適應把部份家務交給宛露。再加上,宛露對家務事也從未做慣,切菜會割破手,洗碗會砸盤子,熨衣服會把衣服燒焦,炒菜會把整鍋油燒起來,連用電鍋燒飯,她都會忘記插插頭。於是,試了兩三天之後,顧太太就把宛露挽在懷裡,笑嘻嘻的說:
  「你的幫忙啊,是越幫越忙,我看,還是讓我來做吧!你放心,媽不會因為你不慣於做家事,就不寵你的。像你們這代的女孩子,從小就只有精神應付課本,中文、英文、數學、文學全要懂,而真正的生活,反而不會應付了。」
  顧太太這幾句話,倒說得很深入。真的,這一代的女孩子,個個受教育,從三四歲進幼稚園,然後是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填鴨式的教育已讓她們喘不過氣來,那裡還有剩餘的精力去學習煮飯燒菜持家之道?
  在家既然無所事事,友嵐每天又要上班,宛露的家居生活也相當無聊。起先,她總要往娘家跑,還是習慣性的纏住母親,後來,兆培結婚了,玢玢進了門,婆媳之間相處甚歡。於是,宛露那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就又抬頭了,她想,自己既非段太太所親生,也不該去和玢玢爭寵。在一種微妙的、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心情下,她回娘家的次數就逐漸減少了。
  六月,天氣已經變得好熱好熱,這天下午,宛露忽然跑到工地去找友嵐。友嵐正爬在鷹架上檢查鋼筋,宛露用手遮著額,擋住陽光,抬頭去看那高踞在十樓上的友嵐。從下往上看,友嵐的身子只是個小黑點,她幾乎辨不清那些身影裡那一個是友嵐,只能憑友嵐上班前所穿的那身衣服:淺咖啡色襯衫和米色長褲,來依稀辨認。這樣一仰望,她心裡才有些概念,她總以為友嵐的工作很輕鬆,待遇又好。工程師嘛,畫畫設計圖,做做案頭工作就可以了,誰知大太陽下,仍然要爬高下低,怪不得越曬越黑,看樣子,高薪也有高薪的原因,世界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也真虧友嵐,他在家裡從不談工作,也從不抱怨,更不訴苦。說真的,友嵐實在是個腳踏實地的青年,也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丈夫。
  友嵐從電梯上吊下來了,一身的灰,一臉的塵土,戴著頂滑稽兮兮的工作帽。看到宛露,他意外而驚喜,脫掉了帽子,他跑去洗了手臉,又笑嘻嘻的跑了回來。
  「宛露,怎麼想起到這兒來!」
  「在家無聊,出來逛一逛,而且,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就跑來了。」她仰頭再看看那鷹架。「你待在上面幹什麼?」
  「每次排鋼筋的時候,都要上去檢查,那個架子叫鷹架,老鷹的鷹。」他解釋著,一面拉住她的手,興高采烈的說:「走,我帶你上去看看,從上面看下來,人像螞蟻,車子像火柴盒。」「噢!」她退後了一步。「我不去,我有懼高症。」
  「胡說!」友嵐說:「從沒聽說,你有什麼懼高症!小時候,爬在大樹的橫枝上晃呀晃的,就不肯下來,把我和兆培急得要死,現在又有了懼高症了。」
  宛露笑了笑。「嫁丈夫真不能嫁個青梅竹馬!」她說。
  「怎麼呢?」「他把你穿背帶褲的事都記得牢牢的!」她再看了一眼那「鷹架」。「為什麼要叫鷹架?」
  「我也不知道,大概因為它很高,只有老鷹才飛得上去吧!」他凝視她。「你真不想上去看看嗎?」
  她搖搖頭。「小孩的時候,都喜歡爬高,」她深思的說:「長大了,就覺得踩在平地上最踏實。」
  「你是什麼意思?突然間講話像個哲學家似的。」
  「我的意思是說我很平凡,我不要在高的地方,因為怕摔下來,我只適宜做一個平平凡凡的女人。可是,最近,我很懷疑,我似乎連『平凡』兩個字都做不到。」
  他看看她,挽住她,他們走往工地一角的陰暗處,那兒堆著一大堆的鋼板和建材,他就拉著她在那堆建材上坐了下來。「我知道,」他深沉而瞭解的。「你最近並不開心,你很寂寞,家事既做不來,和媽媽也沒有什麼可深談的。宛露,我抱歉我太忙了,沒有很多的時間陪你。可是,我是時時刻刻都在注意你的,我瞭解你的寂寞。」
  宛露注視著他,眼裡閃動著光華。
  「友嵐,你是個好丈夫!」她低歎的說。「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說吧!」「你瞧,在家裡,每人都有事做,爸爸上班,雖然當公務員,待遇不高,他總是孜孜不倦的做了這麼多年。媽媽管家,又用不著我插手,事無鉅細,她一手包攬了。你呢?不用說了,你是全家最忙的。剩下了我,好像只在家裡吃閒飯。」
  「你猜怎麼,」友嵐深思的望著她。「我們該有個孩子,那麼,你就不會有空虛感了。」
  她怔了怔,心裡湧上一股涼意。
  「不不!」她急促的說:「我們現在不要孩子,我太年輕,不適合當母親,過幾年再說。」
  他緊盯住她。伸手握牢了她的手。
  「為什麼不要孩子?」他問:「太年輕?不是原因!宛露,在你內心深處,你對生命有恐懼感嗎?」
  她想了想,坦白的望著他。
  「是的。」「為什麼?」「因為我是個棄兒,」她低語。「哥哥也是。記得你告訴過我的事嗎?兒童救濟院裡有無數不受歡迎的孩子,我不想製造一條生命……」「嗨!宛露!」他蹙著眉,打斷了她。「你的舉例有沒有一些不恰當?我們的孩子會是不受歡迎的嗎?我們相愛,我們的父母也希望有個孫兒,如果我們有了孩子,他會降生在一個最喜悅的家庭裡,你怎能拿他和救濟院裡的孩子來比呢?宛露,」他正視她,一本正經的。「不要因為你自己是個棄兒,就否決了整個生命。這樣,你會走火入魔,你一定要克制住你這種不很正常的心理。」她懇求的望著他。「我知道這心理可能不正常,」她說:「但是,我真的怕有孩子,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看過各種母親……」她腦子裡不期而然的浮起孟樵母親的那張臉,以及自己生母的那張臉,她楞了楞,繼續說:「我怕太愛孩子,也會害了孩子,不愛孩子,也會害了孩子。我怕有一天,我的兒子會對我說:媽媽,我希望你沒有生我!哦,友嵐!」她用手捧住下巴,悲哀的說:「請你原諒我,在目前,我真的不想要孩子。或者,過兩年,我比較成熟了,我會想要,那時候再生也不遲,是不是?好在我們都很年輕。」她凝視他:「給我時間,來克服我的恐懼感,好嗎?」他迎視著她的目光,好一會兒,他沒說話,然後,他的手臂繞了過來,溫存的圍住了她的肩。
  「好的,宛露。你放心,我不會勉強你去生孩子的。」他拂了拂她肩上的頭髮:「你要和我商量的事,總不會是要不要孩子的問題吧!」她笑了笑,用一根木棍,在泥土上亂劃著。
  「我是和你商量,我想去工作。」
  「哦?到那兒去工作呢?」
  「我媽早上打電話告訴我,我原來工作的那家雜誌社,打電話去問過我,他們編輯部缺人缺得厲害,希望我回去。我想,我在家裡,閒著也是閒著,又讀了五年的編輯採訪,不如回去上班,好歹也賺點錢回來貼補家用,你說是不是?」
  他望著她,笑了。「貼補家用的話,不過說說而已,家裡並不缺你那幾個錢,但是,有份工作佔據你的時間,無論如何都是好的,何況你學了半天,也該學以致用。事實上,你是不必和我商量的,你完全可以自己作決定,對嗎?」
  「總要和你商量的,」她笑著:「你是丈夫呀!一家之主嘛!」
  「一家之主?」他也笑著:「你才是我的『主』呢!」
  於是,這事就說定了。七月初,宛露又回到雜誌社去上班。因為雜誌社離家不遠,宛露很喜歡走路上下班,比擠公共汽車容易得多。有時,友嵐也開車送她去上班,但是,友嵐在工地的上下班時間很不穩定,尤其下班,總比一般機關要晚得多,所以,他從不接她回家。逐漸的,她也習慣於踏著落日,緩步回家。在這段沒有工作的壓力,慢慢的踱著步子,浴在黃昏的光芒中,看著彩霞滿天的時光裡,成為她一天中最享受與悠閒的時光,因為,在這段時光裡,所有的時間都是她一個人的,她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想很多的事情。
  想很多的事情!想些什麼呢?想金急雨樹,又已花開花落,想天邊浮雲,幾度雲來雲往!想今年與去年,人事滄桑,多少變幻!想那個在街邊踢球的女孩,如今已去向何方?想人生如夢,往事如煙,過去的已無法追回,未來的將如何抓住?……在這許多許多的思想裡,總好像有根無形的細線,從腦子通往心臟,時時刻刻,在那兒輕輕抽動。每當那細線一抽,她就會突然心痛起來,痛得不能再痛!搖搖頭,她知道自己不該再心痛了,但是,她搖不掉那種痛楚。甩甩頭,她也甩不掉那種痛楚。於是,在這份黃昏的漫步裡,她幾乎是病態的沉溺於這種痛楚中了。只有在這種痛楚中,她才知道那個隱藏著的「自我」,還是活著的,還是有生命的。
  這樣,有一天,她仍然在黃昏中慢慢的踱著步子,神情是若有所思的,步子是漫不經心的,整個人都像沉浸在一個古老的、遙遠的世界裡。忽然間,一陣摩托車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她絲毫也沒有被驚動,當她沉溺在這種虛無的世界中時,真實的世界就距離她十分十分遙遠。可是,那輛摩托車突然竄上了人行道,攔在她的面前,一張屬於那古老世界中的面孔,陡的出現在她面前。那濃眉,那大眼,那桀驁不馴的神態!她一驚,本能的站住了。
  「你好?顧太太!」他說,聲音中充滿了一種挑釁的、惱怒的、陰鷙的、狂暴的痛楚。「近來好嗎?你的青梅竹馬為什麼治不好你的憂鬱症?顧家的食物營養不良嗎?你為什麼這樣消瘦?你真找到了你的幸福嗎?為什麼每個黃昏,你都像個夢遊病患者?」她呆了,楞了,傻了。她的神智,有好一會兒,就游移在那古老而遙遠的世界裡,抓不回來。而那根看不見的細線,猛然從她心臟上抽過去,她在一陣尖銳的痛楚中,忽然覺得頭暈目眩而額汗涔涔了。也就是在這陣抽搐裡,她醒了,從那個虛無的境界裡回復了過來。睜大了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眼前的人,不敢眨眼睛,生怕眼睛一眨,幻象消滅,一切又將歸於虛無。「孟樵,」她喃喃的念著。「你怎麼會在這裡?我以為……你……你……」她語音模糊而精神恍惚。「你在什麼外太空的星球裡。」「我回來快一個月了。」他說,盯著她。「我跟蹤了你一個月,研究了你一個月,和我自己掙扎了一個月,我不知道是該放過你還是不放過你!現在,我決定了。」他凝視她,語氣低沉而帶著命令性:「坐到我車上來!」
  她一凜,醒了,真的醒了。
  「孟樵?」她說,淒苦而蒼涼的。「你要幹什麼?」
  「坐到我車上來!」他的語氣更加低沉而固執。「許多話想和你談,請你上來!」她瞪著他,又迷糊了,又進入了那個虛無的世界。這是來自外太空的呼喚,你無法去抵制一個外太空的力量。那力量太強了,那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反抗的。她上了車,完全順從的,像是被催眠了一般。
  「抱牢我的腰!」孟樵說:「我不想摔了你!」
  她抱住了他的腰,牢牢的抱住。那男性的、粗獷的身子緊貼著她,她不自覺的,完全不由自主的把面頰依偎在那寬闊的背脊上。車子衝了出去,那震動的力量使她一跳,而內心深處,那朦朧的意識中,就忽然掠過了一陣近乎瘋狂的喜悅。孟樵,孟樵,孟樵,難道這竟是孟樵!她更緊的攬住他,那瘋狂的喜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椎心的痛楚。孟樵,孟樵,孟樵,難道這竟是孟樵!
  車子停在「雅敘」門口,他下了車,她也機械化的跟著他下了車。雅敘,雅敘,又是一個古老世界裡的遺跡!像龐貝古城,該是從地底挖掘出來的。
  「我帶你來這兒,」孟樵說:「因為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她不語,被動的跟他走進了「雅敘」。
  他們的老位子還空著,出於本能,他們走過去,坐在那幽暗的角落裡。牆上,依然有著火炬,桌上,依然有著煤油燈。叫了兩杯咖啡,他們就默默的對視著。孟樵燃起了一支煙,深深的吐著煙霧,深深的呼吸,深深的凝視著她。她被動的靠在沙發裡,蒼白、消瘦、神思不屬。像個大理石所雕塑的塑像。那烏黑的眼珠,迷迷濛濛的,恍恍惚惚的。他凝視著她,一直凝視著,凝視著,凝視著……直到一支煙都抽完了,熄滅了煙蒂,他的眼光被煙霧弄得朦朦朧朧。可是,透過那層煙霧,朦朧的底層,仍然有兩小簇像火焰般的光芒,在那兒不安的、危險的、陰鬱的跳著。
  「宛露!」他終於開了口,聲音遠比她預料的要溫柔得多,溫柔得幾乎是卑屈的。這種卑屈,比剛剛他命令她上車時的倔強更令她心慌而意亂。「我知道,在我今天的處境,我根本沒有資格再來約你談話,請你原諒我剛剛的強硬,也原諒我的——情不自已!」他那最後的四個字,那從內心深處迸出來的四個字,一下子把她拉回到現實裡來了。她張大了眼睛,怔怔的看著孟樵,所有的「真實」,像閃電般在她腦海裡閃了一下。於是,禮教、道德、傳統……也跟著那閃電的光芒在她心中閃過。她慌亂的、掙扎的說了一句:
  「我不該跟你到這兒來,」她的聲音軟弱而無力。「家裡會找我,他們還在等我吃晚飯。」
  「不要慌!」他的眼光裡帶著股鎮定的力量。「我只說幾句話,說完了,我就放你回家!」他往後靠,手上顛來倒去的玩弄著一個打火機,他臉上的表情,幾乎是平靜的。但是,當他再點燃一支煙的時候,他手中的火焰,卻洩漏秘密般的顫動著。他放下了打火機,抬起眼睛來望著她。「你知不知道,在你結婚以前,我曾經天天去你家找你,都被你哥哥擋駕於門外?」她逃避的把眼光轉開。
  「現在來談我婚前的事,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太晚了!」他說,固執的。「我只是想瞭解,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不太知道。」她坦白的,聲音更軟弱了。「那時,我住在玢玢家,我想——我並不願知道。」
  「很好,」他點點頭,咬了咬嘴唇:「你並不願知道!不願知道一個男人,也可以拋棄所有的自尊,只求挽回自己所犯的錯誤!不願知道,為了那一個耳光,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你不願知道,那麼,讓我來慢慢告訴你……」
  「我一定要聽嗎?」她驚悸的看了他一眼。
  「是的,你一定要聽!」他堅定的說,堅定中帶著痛楚,他的眼光緊緊的盯著她。「自從那個晚上,你從我家中一怒而去,我的世界就完全打碎了。我從沒料到,對母親的愛和對你的愛會變成衝突的兩種力量。可是,當你一衝出我家,我就知道了一件事實,我的自尊與驕傲,甚至對母親的崇拜與愛,都抵不過一個你!我曾經設法挽回,千方百計的要挽回,可是,你嫁了!」他的手支在桌上,手指插在頭髮中,另一隻手上,那煙蒂閃爍著幽微的火光。「你用一件最殘忍的事實,毀去我所有的希望!至今,我不知道你嫁他,是為了愛他,還是為了報復我?總之,你嫁了!你永遠不可能瞭解,你對我造成了怎樣的傷害!自你婚後,我就沒有和我母親說過一句話!對我母親,我怎麼說呢?我並不是完全恨她,我也可憐她,可憐她對我的愛,可憐她用這份愛來毀掉我的幸福!不管怎樣,我沒有話可以跟她說了。」
  她悄然的抬眼看他,燈光在她的瞳仁中閃動。
  「我出國的時候,」他繼續說:「我對母親說了一聲再見,我想,我這一生不會再回來了。我沒有勇氣,再回來面對母親或是婚後的你!在國外,我工作,我採訪,我寫稿,我忙碌,我也墮落!我去過各種聲色場所,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可是,日以繼日,夜以繼夜,我忘不掉你!多少次我醉著哭著,把我身邊的女人,喊成你的名字!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我請求報社,延長我的國外居留,我不敢回來,我知道,如果我回來,我很可能做出我自己也想像不出的,狂野的事情!我會不顧一切禮教、道德、傳統的觀念,再來找你!我怕我自己,怕得不敢回國!但是,每夜每夜,我想你,發瘋一樣的想你!想你愛笑的時刻,也想你愛哭的時刻,想你歡樂時的瘋勁,也想你悲憤時的狂野,想你對我的傷害,也想我對你的傷害……最後,這瘋狂的想念戰勝了一切的意志,我又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她望著他,傾聽著,淚水慢慢湧進她的眼眶,盛滿在眼眶裡,她那浸在水霧裡的眼珠,亮晶晶的像兩顆寒星。「我回來了,我母親像是撿回了一件失去的珍寶,她用各種方式來搏得我的歡心,不惜從她所教的女中裡,帶回一個又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而我,買了摩托車,每天奔波著,只是打聽你的消息。你上班下班,我跟蹤你,我也見過你的丈夫。」他咬咬牙。「嫉妒得幾乎發狂!然後,我發現你每天黃昏的漫遊,我必須用最大的意志力,克制自己不來找你,可是,到今天……」他的聲音低弱了下去。「我失敗了!你從雜誌社出來,眼光朦朧如夢。你那麼瘦小,那麼孤獨,那麼哀傷……你不知道,你臉上的表情,似乎總在哀悼著什麼。於是,我自問著:你快樂嗎?你幸福嗎?為什麼你身上沒有快樂與幸福的痕跡?所以,我衝上來了!」他深深的望著她,噴出一口煙霧,他低啞的問:「我現在必須問你一句,你快樂嗎?你幸福嗎?」她在他那強烈的告白下撼動了,又在他那灼灼逼人的目光下慌亂了。緊張中,她仍然想武裝自己:
  「我應該很快樂,也應該很幸福……」
  「我不跟你談應該還是不應該,我只問你到底快樂還是不快樂?」他強而有力的問,緊盯著她。
  「我快樂不快樂,或是幸福不幸福,與你還有什麼關係呢?」她掙扎的說:「那都是我的事了!」
  「有關係!」他伸過手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緊緊的捏住了她。「我需要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來爭取我所失去的幸福!」「你沒有了。」她忍心的說,淚珠在睫毛上顫動。「你早就沒有了!」「是嗎?」他更緊的握牢她的手,似乎想要捏碎她,他的眼光深深的,火焰般燒灼的盯著她。「是嗎?這是你的由衷之言嗎?甚至不考慮幾分鐘?你知不知道……」他重重的吸著氣:「我現在沒有自尊,沒有驕傲,沒有倔強和自負,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在求你……」他的眼眶潮濕,聲音裡帶著難以壓抑的激情與震顫。「我知道我已無權求你回到我身邊,我在做困獸之鬥!我只求你說出你心裡的話——我真的沒有機會了?一點機會都沒有了?真的嗎?真的嗎?」
  她那睫毛上的淚珠,再也停留不住,就沿著面頰滾落了下去。她試著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緊握著她不放。她掙扎著說:「孟樵,你弄痛了我!」
  他鬆開了手,她立即抽回去。於是,倏然間,他發現她的手指在流血,他不自禁的驚呼了一聲:
  「我弄傷了你,給我看!」他再去抓她的手。
  「不要,沒什麼!」她想掩飾,但他已一把抓牢了她。於是,他發現,她手指上戴著一個結婚鑽戒,當他握緊她的時候,並沒有注意這戒指,只是激動的握牢了她。而現在,這鑽石的稜角深嵌進另外兩隻手指的肌肉裡,破了,血正慢慢的沁了出來。他看著,眉頭驟然緊蹙起來,他心痛而懊惱的低嚷:「我又弄傷了你,我總是傷害你!」
  她注視了一下那手指,抬起睫毛來,她眼裡淚光瑩然。深吸了口氣,她終於衝口而出的說:
  「弄傷我的,是那個結婚戒指!」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35:47

第15節

  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
  友嵐坐在客廳的沙發裡,一口一口的噴著香煙,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了。顧太太坐在立地台燈下面,正用鉤針鉤著件毛線披風——宛露的披風。她的手熟練的工作著,一面不時抬頭看看壁上的掛鐘,再悄眼看看友嵐,那鐘滴答滴答的響著,聲音單調的,細碎的,帶著種壓迫的力量,催促著夜色的流逝。
  終於,當顧太太再抬眼看鐘時,友嵐忍不住說:
  「媽!你去睡吧!讓我在這兒等她!」
  顧太太看了看友嵐。「友嵐,你斷定不會出事嗎?怎麼連個電話也不打回來呢?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她每次都按時下班的……」
  「我等到一點鐘!」友嵐簡短的說:「她再不回來我就去報警!」他熄滅了煙蒂,聲音裡充滿了不安,眼角眉梢,掩飾不住焦灼與憂慮的痕跡。「再打個電話問問段家吧!」
  「不用問了,別弄得段家也跟著緊張,很可能什麼事都沒有,很可能她跟同事出去玩了,也很可能……」
  門外,有摩托車的聲音,停下,又駛走了。友嵐側耳傾聽,顧太太也停止了手工。有鑰匙開大門的聲音,接著,是輕悄的腳步聲,穿過了院子,在客廳外略一停留,友嵐伸頭張望著。門開了,宛露遲疑的、緩慢的、不安的走了進來,站在屋子中間。燈光下,她的眼光閃爍而迷濛,臉色陰晴不定,神態是緊張的、曖昧的。而且,渾身上下,都有種難以覺察的失魂落魄相。「噢,總算回來了!」顧太太叫了起來,略帶責備的看著宛露。「你是怎麼了?友嵐急著要報警呢!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打了幾百個電話找你……」
  「對不起。」宛露喃喃的說著,眼神更加迷亂了。「我……我碰到了一個老同學……」
  「碰到老同學也不能不打電話回家呀!」顧太太說:「你該想得到家裡會著急,我們還以為你下班出了車禍呢!害友嵐打了好多電話到各派出所去查問有沒有車禍?又開了車沿著你下班的路去找……」宛露對友嵐投過來默默的一瞥,就垂下頭去,低低的再說了一句:「對不起!」友嵐熄滅了煙蒂,站起身來,他慢慢的走向宛露,他的眼光在宛露臉上深沉的繞了一圈,就息事寧人的對母親蹙了蹙眉,微笑的說:「好了!媽!她平安回來就好了!你去睡吧,媽。宛露的脾氣就是這樣的,永遠只顧眼前,不顧以後。從小到大,也不知道失蹤過多少次了。」他用胳臂輕輕的繞住宛露的肩,低聲說:「不過,此風不可長,以後再也不許失蹤了。」
  顧太太收拾起毛線團,深深的看了他們一眼。點了點頭,她往屋裡走去。「好吧!你們也早些睡吧!都是要上班的人,弄到三更半夜才睡也不好,白天怎麼有精神工作呢!尤其是友嵐,工作可不輕鬆!」聽出顧太太語氣中的不滿,宛露的頭垂得更低了。友嵐目送母親的影子消失,他再注視了宛露一眼,就伸手關掉了客廳裡的燈,把宛露拉進了臥室。房門才關上,友嵐就用背靠在門上,默默的凝視著她,一語不發的、研判的、等待的、忍耐的望著她。宛露抬頭迎視著他的眼光,摸索著,她走到床邊坐下。她的臉色好白好白,眼睛睜得好大好大,那大睜著的眼睛裡沒有秘密,盛滿了某種令人心悸的激情,坦白而真誠的看著他。她的嘴唇輕輕的翕動著,低語了一句:
  「他來找過我了!」他走近她的身邊,也在床沿上坐下,他注視著她。好長的一段時間,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注視著她。這長久而專注的注視使她心慌意亂了,她的睫毛閃了閃,頭就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不容許她逃避,他捕捉著她的眼光。「你和他一直談到現在?」他問。
  「是的。」「談些什麼?」她哀懇般的看了他一眼。「談——」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一些過去的事。一些很久以前的事。」他拂開她額前的一綹短髮,定定的望著她。
  「我不能阻止你和朋友談過去的事,對不對?」他深沉的說:「不過,有這樣一個晚上,你們不論有多少『過去』,都已經該談完了。以後,不要再和他去談過去!因為,你應該跟我一起去開創未來,是不是?」
  她的眉頭輕輕的蹙了起來,眼底浮起了一層迷茫與困惑之色。在他那穩定的語氣下,她頓時間心亂如麻。在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向她吶喊著:不行!不行!不行!你應該有勇氣面對真實呵!你在雅敘,已經給了孟樵希望,現在,你竟然又要向友嵐投降嗎?張開嘴來,她吶吶的、口齒不清的說:「友嵐,我……我想,我……我應該告訴你,我……我覺得……」她說不下去了。他堅定的望著她。「你覺得什麼?」他溫和的問,伸手握住了她的雙手。「你覺得冷嗎?你的手像冰一樣。別怕冷,我會讓你不冷。你覺得心神不安嗎?你滿臉都是苦惱,像個迷了路的孩子。不要心神不安,我會讓你安定下來!你覺得矛盾和煩躁嗎?不要!都不要!」他把她拉進了懷裡,用胳膊溫柔的,卻堅定的擁住了她。他的聲音柔柔的,低低的,卻具有一股龐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在她耳邊清清楚楚的說:「聽我說,宛露!我或者不是個十全十美的人,我或者也不是個十全十美的丈夫。但是,我真心要給你一個安全而溫暖的懷抱,要讓你遠離災難和煩惱,不管我做到了還是沒有做到,你應該瞭解我這片心和誠意。宛露,難道我的懷抱還不夠安全嗎?還不夠溫暖嗎?」
  她費力的和眼淚掙扎,她眼前全蒙上了霧氣。
  「不,不是你的問題!」她淒苦而無助的說:「是我!我不好,我不是個好女孩!」「胡說!」他輕叱著。推開她的身子,他再一次搜視著她的眼睛。「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他溫柔而從容的說:「你大概只有五歲,是個又頑皮又淘氣的小女孩。有一天,我和兆培還有許許多多大男孩子,一起到碧潭那邊的深山裡去玩,你吵著鬧著要跟我們一起去,兆培沒有辦法,只好帶著你。結果,我們在山裡玩得很瘋很野,我們都忘掉了你,等到要回家的時候,才發現你不見了。天快要黑了,我們遍山遍野的分頭找你,叫你的名字,後來,我在一個放打穀機的草寮裡發現了你,你滿臉的眼淚,縮在那草堆中,又髒又亂又害怕。我抱起你來,你用手緊緊摟住我的脖子,把頭埋在我肩膀中說:友嵐,你不要再讓我迷路!」
  她凝視著他,微微的揚著眉毛。
  「有這樣一回事嗎?」她問:「為什麼我記不得了?」
  「是真記不得了?還是不想去記呢?」他深沉的問,誠摯的望著她。「再想想看,有沒有這麼一回事?」
  她想著。童年!童年是許許多多繽紛的彩色堆積起來的萬花筒,每一個變幻的圖案裡似乎都有友嵐的影子。她深抽了一口氣。「是的,」她承認的說。「有這麼一回事,這事與今晚有什麼關係呢?」「今晚你一進門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又在迷路了。」他點了點頭,啞聲說:「宛露,我不會再讓你迷路了!」他用手輕撫她的面頰。「可是,你要和我合作,唯一不迷路的辦法,是不要去亂跑!宛露,答應我,不再亂跑!那麼,你會發現,我的懷抱仍然是很安全而溫暖的!」
  她不自覺的用牙齒咬緊了嘴唇,困惑的望著他。好半天,她才一面輕輕的搖著頭,一面喃喃的說:
  「友嵐,你使我自慚形穢!」
  「別這麼說,」他用手捧住她的頭,穩定了她。「如果我不能把你保護得好好的,是我的失敗!如果我再讓你迷路,是我更大的失敗!但是,宛露,」他緊盯著她:「你答應我,不再亂跑,好嗎?你答應嗎?」
  哦!答應嗎?答應嗎?宛露的腦子裡亂成了一團,而在這堆亂麻般的思緒和近乎疲憊的神志中,她看到的是友嵐那穩重的臉,聽到的是他穩重的聲音:
  「別從我懷裡溜走!宛露。」他的頭俯近了她。「你還是我的,對不對?」他輕輕的擁住她,輕輕的貼住她的唇,她一凜,本能的往後一縮,就倒在床上了。他低頭凝視她,眼底有一抹受傷的神色。「真這麼嚴重嗎?」他問:「我是有毒的嗎?宛露?」哦!不!她閉上了眼睛。友嵐,我不要傷害你!我不要!我不要!我絕不要!於是,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兒軟弱的、無力的、幾乎是違心的說著:
  「沒有!友嵐,你讓我別迷路吧!」
  「那麼,你答應我不亂跑了?」「是的!」淚水沿著她的眼角滾落。她覺得心已經碎了。再見!孟樵!永別了!孟樵!原諒我,孟樵!你就當我死了,孟樵!「是的,友嵐,」她閉著眼睛,機械化的,呢喃不斷的說:「我答應你,答應你,答應你!」
  他低下頭,吻去她眼角的淚痕。
  「從明天起,我開車送你去上班,再開車接你下班!」他平靜的說:「我要保護我的珍寶。」
  她不說話,咬緊了牙關,閉緊了眼睛,心裡在瘋狂的痛楚著,在割裂般的痛楚著。友嵐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研究著她,打量著她,終於命令的說:
  「睜開眼睛來!宛露!」
  她被動的張開眼睛,眼底是一片迷茫與淒楚。他長歎了一聲,憐惜的把她擁進了懷裡。
  「我會信任你!宛露,信任你今晚所答應我的!但是,你也信任我吧,我會給你溫暖,給你安全,也給你幸福!我保證!」於是,從這天起,生活改變了一個方式。友嵐每天按時開車把她送到雜誌社門口,眼看她走進雜誌社的大門,他才開車離去。黃昏,他再開了車到雜誌社門口來等,直等到她下班,再把她接回去。她一任友嵐接接送送,心裡有種聽天由命的感覺。就這樣吧!永別了,孟樵!她在那椎心的痛楚中,不止在心中喊過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永別了!孟樵!天下有情而不能相聚的人絕不止我們這一對!人生就是如此的!她在那種「認命」似的情緒裡,逐漸去體會出人生許許多多的「無可奈何」!
  在下定決心以後,她給孟樵寫了一封簡短的信。
  
  「孟樵:`
  我曾經怪過你,恨過你,現在,我不再怪你也不再恨你了,請你也原諒我吧!原諒我給了你希望,又再給你失望。命運似乎始終在播弄我們,我屈服了,我累了,我承認自己只是個任性而懦弱的孩子,我無力於和命運挑戰,以前,我戰敗過,現在,我又失敗了!
  我不想再為自己解釋什麼,任何解釋,都可能造成對你更重的傷害。我只有一句話可說:人,除了愛情以外,還有道義、責任,與親情。後者加起來的力量,絕不輸於前者。所以,我選擇了後者,原諒我吧!孟樵!因為,我已經原諒你了!別再來找我,孟樵!永別了,孟樵!我到底只是一片雲,轉瞬間就飄得無蹤無跡!`
      祝你別再遇到另一片雲!宛露」
  
  信寄出去的第三天上午,不過才十點多腫,宛露正在勉強集中自己的腦力,去刪改一篇準備墊版的稿子。忽然間,電話鈴響了,雜誌社的電話幾乎是從早到晚不斷的,因而,她並沒有注意。可是,接電話的王小姐叫了她:
  「段宛露,電話!」她拿起桌上的按鍵分機。「喂?」她問:「那一位?」
  「宛露!」對方只稱呼了一聲,就長長的歎出一口氣來,宛露的心臟立即跳到了喉嚨口,她瞪著那電話機,整個人都在剎那間變成了化石。他那聲沉長的歎息撕裂了她的心,更進一步的在撕碎她的決心與意志。「宛露!」他再叫:「你好狠!你真以為可以和我永別了嗎?」他低低的對著聽筒說:「我還沒有死!」「孟樵,」她壓低聲音,顫慄著說:「你——你怎麼說這種話?我現在在上班,你別打擾我吧,好不好?你理智一點行不行?」「理智!」他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帶著股壓抑不住的、強烈的痛楚。「如果我理智,我在國外就不回來,如果我理智,我早已經忘記了你,如果我理智,我現在就不打電話!如果我理智,我就不會白天發瘋一樣在街上亂轉,夜裡又發瘋一樣坐在那兒等天亮……不,宛露,我沒有理智,我現在要見你!」「哦,不行,孟樵……」她用手支住額,心慌意亂,而且整個人都像被火燃燒起來一般,她喘息著,覺得自己簡直透不過氣來了。她慌亂的對那聽筒哀求般的說:「請你不要再逼我吧,請你讓我過一份安靜的生活吧……」
  「你這樣說嗎?」他打斷了她,聲音裡帶著種近乎絕望的悲切。「如果我不打擾你,你就真能過一份平安的生活嗎?你真能把我從你心裡連根拔除嗎?那麼——」他吸了口氣:「我抱歉我打擾了你!再見!宛露!」
  「喂喂!」她急切的低喊,覺得自己所有的意志都崩潰了。「你在什麼地方?」「見我嗎?」他渴切的、壓抑的低問。
  「見你!」她衝口而出,毫無思索的餘地。
  聽筒那邊忽然失去了聲音,她大急,在這一瞬間,想見他的慾望超過了一切,她急急的問:
  「喂喂,孟樵,你在嗎?」
  「是的。」他悶聲說,然後,她聽到他在笑,短促的,帶著鼻音的笑聲;自嘲的,帶著淚音的笑聲。他吸了吸鼻子,聲音阻塞的:「我有點傻氣,我以為我聽錯了。宛露——」他重重的喘了口氣:「你請假,我十分鐘以後在雜誌社門口等你!我馬上過來!」掛斷了電話,她呆坐著,有一兩分鐘都無法移動。自己是怎麼了?發昏了嗎?為什麼答應見他?可是,霎時間,這些自責的情緒就都飛走了,消失了,要見到他的那種狂喜衝進了她的胸懷,把所有的理智都趕到了九霄雲外。她像個充滿了氫氣的氣球,正輕飄飄的飄到雲端去。她不再掙扎,不再猶豫,不再考慮,不再矛盾……所有的意識,都化為一股強烈的渴求:她要見他!十分鐘後,他們在雜誌社門口見面了。
  他扶著摩托車,站在那兒,頭髮蓬亂,面頰瘦削,形容憔悴而枯槁。可是,那炯炯發光的眼睛,卻熾烈如火炬,帶著股燒灼般的熱力,定定的望著她。她呆站在那兒,在這對眼光下,似乎已被燒成灰燼。多久沒見面了?一星期?兩星期?為什麼她竟有恍如隔世般的感覺?她喉頭哽著,想說話,卻吐不出一點聲音。他伸手輕輕的碰了碰她的頭髮,那麼輕,好像她是玻璃做的,稍一用力,她就會碎掉。他揚了揚眉毛,努力想說話,最後,卻只吐出簡單的幾個字來:
  「先上車來,好嗎?」她上了車,用手環抱住了他的腰,當她的手在他腰間環繞過去的那一剎那間,他不自主的一震,發出了一聲幾乎難以覺察的歎息,好像他等待這一刻已經等待了千年萬載似的。她閉上眼睛,全心靈都為之震撼了。
  車子發動了,她固執的閉著眼睛,不看,也不問他將帶她到那裡去。只因為她心裡深深明白,跟著他去,只有兩個地方,不是「天堂」,就是「地獄」。或者,是這兩個地方的綜合體。車子加快了速度,她感到車子在上坡,迂徊而蜿蜒的往上走,迎面吹來的風,逐漸帶著深深的涼意,空氣裡有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她心裡有些明白了,「舊時往日,我欲重尋!」這是「葛萊齊拉」裡的句子。只是,人生,有多少舊時往日,是能重尋回來的?
  車子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他和她一樣沉默。然後,風是越來越冷了,空氣是越來越清新了,她的心情也越來越混亂了……終於,車子停了。他伸手把她抱下車來。
  她睜開了眼睛,四面張望著。是的,森林公園別來無恙!松樹依然高聳入雲,松針依然遍佈滿地,空氣裡依然飄送著淡淡的松香,微風依然在樹梢低吟,天際依然飄著白雲,四周依然杳無人影……。她抬頭看看天,再低頭看看地,就被動的靠在一棵松樹上,怔怔的、無言的、深刻的望著他。
  他站在那兒,不動,不說話,眼睛也怔怔的望著她。他們彼此對視著,彼此在彼此的眼睛裡搜尋著對方靈魂深處的東西,時間停頓在那兒,空氣僵在那兒。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臂,低沉的、啞聲的、悲切的說:「宛露!你要殺了我了!」
  她凝視著他,在他如此沉痛的語氣下震撼了,而在這震撼的同時,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嚴重的影響了她,使她激動、悲憤,而且忍無可忍了。她瞪大眼睛,眼裡逐漸燃燒起憤怒的火焰,她咬咬牙,用不信任的、惱怒的、完全不平穩的聲音,低嚷著說:「孟樵,你怎麼敢說這句話?是我要殺了你?還是你要殺了我?你知道你是什麼?你是我命裡的剋星!既然你這樣要我,當初為什麼要讓你母親一次又一次的侮辱我?你不是站在你母親一邊嗎?你不是唯母命是從嗎?你不是容忍不了我對你母親的頂撞嗎?那麼,你還纏住我做什麼?你弄弄清楚,是你逼得我嫁了,而現在,你還不能讓我平靜嗎?你說我殺了你了,是我殺你還是你殺我?孟樵!」她把頭轉向一邊,淒苦而無助的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用手扶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向了自己,他的眼神變得昏亂而狂熱,像是發了熱病一樣,充滿了燒灼般的痛苦和激情,他語無倫次的說:
  「你罵我吧!你恨我吧!我早就知道,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我現在的心情!你恨我,我更恨我自己!恨我沒有事先保護你,恨我當初在你和母親起衝突的時候,竟不能代你設身處地去想!但是,宛露,你公平一點,也代我想想,當初那個下雨的晚上,在你和母親之間,我能怎麼辦?你知道你也是個利嘴利牙的女孩嗎?你知道你的措辭有多麼尖銳刺激嗎?」「我知道,」她點點頭:「所以,我放掉你,讓你去當你母親的專利品!我多大方,是不是?」
  「哦,宛露!」他苦惱的喊:「我們別再算舊帳了吧!是我錯了!我承認我錯了!而你,你給我的信裡說,你已經原諒我了!」「你不要斷章取義,原諒你,是請你別再糾纏我!」
  「我不是糾纏你,我要娶你!」
  「娶我?」她幽幽的問。
  「是的,娶你!」她用手遮住臉,然後,她放下手來,忽然間笑了起來。
  「真要娶我?」「是的!」他肯定的說。
  她笑得更厲害了。「很好,」她邊笑邊說:「我們到非洲去。」
  「到非洲去幹嘛?」「我聽說非洲有個部落,一個女人可以有好幾個丈夫!」她大笑。「我們結伴去非洲吧!」
  「不要笑。」他低吼。她仍然在笑。「你以前說過,我一笑你就想吻我!」
  他的眼眶潮濕了。「你還記得?」她不笑了,她的眼眶也潮濕了。「記得你說過的每句話!『不許踢石子,當心給我踢出一個情敵來!』你知道嗎?你根本沒有情敵,我才有情敵,我的情敵是你的母親,而且,這一仗,我輸了。」
  「不,她輸了。」他拂開她被風吹亂了的長髮,望著她的眼睛。「宛露,她不再是以前的她了,她不再專制,不再驕傲了。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我能找回失去的幸福!宛露,她也很可憐,她的出發點並不壞,她只是愛我!她不知道,愛也會殺人的!」「你知道這點嗎?」她問。
  「我知道。」他深深點頭:「我們現在就在彼此殘殺!很可能,我們兩個都活不成!」
  她凝視他,慢慢的搖頭。
  「孟樵,饒了我吧!」他也慢慢的搖頭。「不是我不饒你,是——請你救救我吧!」
  「我怎樣救你呢?」「你知道的。」他輕聲而有力的吐了出來。「別再猶豫,別再矛盾,你應該和他離婚,嫁給我!」
  她的眼睛哀愁的瞪視著他,然後,她開始猛烈的搖頭,拚命的搖頭,喊著說:「不行!我已經答應了他,我不再迷路了!」
  「可是,你選擇他,就是一條錯誤的路呀!」他也喊著,用雙手抓住她的手腕,激動的搖撼著她。「你不是現在才迷路,你是老早就迷路了,你這個婚姻,根本就走在歧路上!我現在才是要引你走入正途!」「你怎麼知道我的婚姻是走在歧路上?」
  「你給我的信裡起碼承認了一項事實,你選擇了親情,拋棄了愛情!」他緊盯著她,恨恨的說:「你的婚姻居然決定在親情上,而不是愛情上,你是個荒謬的傻瓜!」
  「可能對我而言,」她迷亂而矛盾的掙扎著:「親情比愛情更重要!」「胡鬧!」他怒聲說。「怎麼胡鬧?」她挑釁似的揚起了眉毛。「你憑那一點說我的婚姻是絕對的錯誤?」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讓她的眼睛對著陽光。那閃亮的光線使她睜不開眼睛。他定定的注視著她的臉。
  「因為你的眼睛不會撒謊,你的表情也不會撒謊,它們都告訴了我這項事實!宛露,你發誓吧!你發誓說你的婚姻是絕無錯誤的,我就再也不來糾纏你!你發誓吧!」
  「好!」她橫了橫心:「我發誓,我……」她的聲音僵住了。
  「說呀!」他命令的,緊盯著她:「說呀!」
  「我的婚姻……」他迅速的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她幾乎聽到他心臟那擂鼓般的跳動聲。他沙啞的說:
  「別說違心的話,宛露!你敢說謊,我不會饒你!」
  「哦,孟樵!」她終於崩潰的喊了出來:「我發誓我錯了!從頭到尾就錯了!」她哭著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裡,聽著他那狂猛而劇烈的心跳聲響。「我怎麼辦?我們怎麼辦?」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36:40

第16節

  段太太有好些日子沒有看到宛露了。
  主要的,是她自己的家務永遠做不完,她又體貼,不忍心讓玢玢多操勞,再加上,最近玢玢有了身孕,她這一樂非同小可,噓寒問暖,呵護備至,就怕玢玢年輕不小心,弄傷了孩子。因為,在她心目裡面,「孕育」是一件近乎「偉大」的事情。她倒並沒有忽略宛露,隔上一兩天,她總會和宛露或顧太太通個電話,知道宛露也在上班,小兩口雖然忙,卻還恩恩愛愛,她也算一塊石頭落了地。宛露,這個自幼就讓她又操心、又疼、又愛、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總算有了個美滿的歸宿,對一個母親而言,還能有什麼更大的安慰呢?
  可是,這天午後,不過才五點多鐘,她聽到門外有一陣摩托車響,接著,是門鈴的聲音,她趕下樓去,玢玢已經喜悅的叫開了:「宛露,嫁到婆家你就忘了娘家了!你自己算算,有多久沒回來了。」「別說我!」宛露依然利嘴利舌:「你嫁到婆家之後還有娘家嗎?怎麼我每次回來都看到你在呢!難道段家是你的娘家不成?」「哎呀!」玢玢說不過宛露,就有些撒賴:「怪不得人人說,小姑子最難纏,咱們家的小姑子啊……」
  「怎樣呢?」宛露手裡拿著一個長帶子的皮包,對著玢玢就預備砸下去,段太太在樓梯上,嚇得尖叫起來:
  「宛露!別和她動蠻勁呀!」
  宛露慌忙收回了皮包,對玢玢從上到下的打量著,不住的點頭,自言自語的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玢玢漲紅了臉,一溜煙的跑掉了。
  段太太走下樓來,還來不及對宛露說什麼,宛露就對她做了個暫緩的手勢,走到茶几邊,她先就打起電話來了。段太太聽到她在電話裡說:「友嵐,我現在在媽媽家,你不必去接我了……是的,我提前下班了。……沒有為什麼,我今天一直頭痛。……我想媽媽了呀!我不回家吃晚飯。……你要來?我難得回一次娘家,你就讓我們母女說一點悄悄話吧!……我為什麼要講你壞話呢?……」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只是傾聽,她臉上有種奇異的、古怪的表情:「好了,友嵐,你不要疑神疑鬼吧!這樣,我讓媽跟你講話!」她把聽筒遞給段太太。「媽,你告訴他,晚上十點鐘再來接我!」
  哎,小夫妻,離開片刻都捨不得!段太太心裡想著,卻又直覺的感到並不那麼簡單。宛露臉上的神色不對,那閃爍著火焰的眼光也不對,那被太陽曬得發紅的面頰,那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長髮,那種渾身上下,潛伏著的一份狂野……像她童年時代,愛上了動物園中的一隻小山羊,硬要帶回家去,告訴她不可以,她就把整個身子掛在那欄杆上,死抓住鐵欄杆不放。現在,她身上又有了那種要小山羊的任性勁兒。段太太搖搖頭,接過了聽筒,她和和氣氣的說:
  「友嵐,你就讓宛露在家多待一會兒,你十點多鐘來接她好了。你放心,我會把你太太保護得好好的。」
  掛斷了電話,宛露問:
  「爸爸呢?」「今晚有個棋局,在陳伯伯家裡,下棋吃飯,不到十二點,他不可能回來。」「哥哥還沒下班?」「嗯,也快了。」「媽!」宛露一手抓住段太太,她的手心在發熱,段太太下意識的看看宛露,這孩子有沒有發燒?「我們上樓去,我有話和你談!」果然,她的預料沒有錯!這孩子確實有心事。她狐疑的望著宛露,跟著宛露上了樓。這還是當初宛露的房間,自從宛露婚後,這房間就改成了客房,大致還維持原來的樣子,以備宛露回娘家的時候住。房門一關上,宛露就直直的瞪視著母親,卸下了所有的偽裝,她眼神狂野而語氣固執:
  「媽,我想要離婚!」段太太一下子就跌坐在床沿上,她凝視著女兒,不信任的、喃喃的說:「你有沒有生病?我覺得你的手心好燙,過來讓我摸摸,是不是在發燒?」「媽!」宛露定定的看著母親,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說什麼,我想離婚!」
  段太太怔了好幾分鐘。
  「友嵐做錯了什麼?」她問。
  「媽,你太瞭解我了,你明知道,不是友嵐做錯了什麼,他不可能做錯什麼。」「那麼,是孟樵回來了?」段太太無力的問,凝視著宛露。「你別衝動,你也別糊塗,宛露,你應該已經很成熟了,不會再做傻事了。你想想清楚,當初你是在兩個人之中選擇了友嵐,並不是在沒有選擇下盲目嫁給友嵐的。現在,你怎能輕易提離婚兩個字?婚姻不是兒戲,不是你們當初扮家家酒呀!」
  「媽!」宛露一下子撲了過來,和母親並坐在床邊上,她用手緊握住母親,她的手心更熱了,她的面頰發紅,而眼睛裡閃耀著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瘋狂般的光芒。「我不是在講理,在這件事情裡面,我根本沒有理,我知道,我只是沒辦法!」「宛露!你別嚇唬我!」
  「媽媽,真的,我已經沒辦法,你從頭到尾就知道,我始終愛的是孟樵!」段太太深深的吸了口氣。
  「那麼,你為什麼要嫁友嵐呢?結婚還不到一年,友嵐對你又情深意重,你怎麼開得了口?」
  「我當初嫁友嵐,大部份是為了和孟樵負氣……」
  「宛露,婚姻是能負氣的嗎?」段太太沉痛的說:「你也未免太任性了!婚姻是件終身的事,是件必須重視的事,而且,友嵐論人品、才華,以及待你的一片心,實在是無話可說,你有什麼理由提離婚!」「媽!」宛露坦白而無助的說:「我當初也想做個好妻子,也想和友嵐廝守一生,我發誓,走上結婚禮壇那一剎那,我是很虔誠的。可是,孟樵一出現,什麼都瓦解了,所有的決心、理智,統統瓦解了。我只知道一件事,我要和孟樵在一起!」「你……」段太太又急又氣又無可奈何。「你別傻!宛露。嫁給孟樵,說不定你也會後悔,離了婚,你也會後悔!我絕不相信,孟樵做丈夫會比友嵐好!」
  「這不是好壞問題呀!」宛露苦惱的用手捧住了頭。「他是強盜,我愛他,他是土匪,我愛他,他是殺人犯,我也愛他!」
  「既然你這麼愛他,」段太太忍無可忍的喊:「當初你何必在乎他母親對你的看法!你就應該抱定宗旨,他母親看你是豬,你也嫁他,他母親看你是狗,你也嫁他,他母親看你是毒蛇,你也嫁他!那麼,不是就沒問題了?你又要自尊,又要愛情!當這兩樣牴觸的時候,你選擇了自尊,現在你有了自尊,你又要回頭去要愛情!宛露,宛露,」段太太發自內心的說:「人不能太貪心哪!世間那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如今你既然已經嫁入顧家,顧家又待你如此恩深義重,你就該認了。」
  宛露怔住了,坐在那兒,她呆呆的出起神來,半天半天,她才低低的說了句:「媽,你對了。」「總算想清楚了,是不是?」段太太如釋重負的說:「你腦筋總算轉過來了,對不對?你瞧,這樣才是正理,你不是小孩子了,也早就該懂事了。」「不是的,我說你對了,不是指這個。」宛露輕聲說,眼睛直直的瞪視著前面的牆壁。
  「指什麼?」段太太不解的。
  「如果我真的愛他,我就該抱定宗旨,他母親看我是狗,我嫁他!他母親看我是豬,我嫁他!他母親看我是毒蛇,我也嫁他!」宛露喃喃的念著,轉頭望著段太太:「媽媽呀!」她叫:「你早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一點?」
  段太太傻了,半晌,才站起身子來說:
  「你瘋了!宛露,你別走火入魔吧!」她轉身預備向門外走去。宛露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她回過頭來,宛露那大睜的眼睛,哀哀無告的望著她:
  「媽,你去對友嵐說!」
  「我對友嵐說什麼?」「你告訴他,我要跟他離婚!」
  段太太站住了,仔細的盯著宛露。
  「宛露,」她慢吞吞的說:「你為什麼自己開不了口?因為友嵐沒有過失?還是因為你不忍心?或者——」她拉長了聲音:「你自己也迷迷糊糊,你根本弄不清楚你在愛誰?你並不是真心想離開友嵐……」「我是真心!」她急促的、苦惱的、掙扎的說:「我要和孟樵在一起!」「你敢說你對友嵐就一點愛情都沒有嗎?」
  「我……」宛露怔住了,在這一剎那間,她眼前浮起的全是友嵐的影子,童年時代的友嵐,扮家家酒時的友嵐,剛回國的友嵐,在松林中的「初吻」,噢!她的初吻原是友嵐的,連她的「人」,也是友嵐的——那蜜月的旅行,水牛邊的攝影;「別從我懷裡逃開,永遠不要!」噢,友嵐!她能說她一點也不愛他嗎?她能說嗎?頹然的,她把頭垂了下去,用手死命拉扯著胸前的一綹長髮。「哦!媽媽!你不瞭解,友嵐只能使我像一湖止水,平靜而無波,孟樵卻可以使我像火焰般燃燒……」「宛露,你醒醒吧!」段太太喊:「婚姻本身就是平靜無波的東西,當止水並沒有什麼不好!要知道,湖水越深,才越平靜,感情也是如此。你看我和你爸爸,生活了幾十年,何曾興風作浪過?至於你提到燃燒……」段太太緊盯著女兒,沉重的說:「平靜無波的止水不易枯竭,燃燒的結果是化為灰燼。宛露,寧可變成止水,千萬不要化為灰燼!」
  「媽媽!」宛露喊著,任性的用手拉扯著被單。「我不行!我不行!止水會淹死我,我寧可燃燒!媽媽,你要幫我,你要站在我的陣線上,你要去對友嵐說……」
  「我不會!也不可能!」段太太斬釘截鐵的說:「我不可能幫你胡鬧!你可以沒有理性,我不能跟著你沒有理性,這事絕對不行!」「媽,你疼我,你寵我,你就幫我……」
  「我恐怕,你是被我寵壞了。」段太太傷感而激動的說:「你任性得像一匹難以拘束的野馬!你再這樣胡鬧下去,我真懷疑你的血液裡……」段太太猛的住了口,被自己的句子所驚嚇,她張著嘴,呆住了。
  宛露的臉色,在一剎那間變得雪白。「媽,你說什麼?」她啞聲問。
  「沒有,沒有。」段太太回過神來,慌忙想混以他語。「我只是要你冷靜一點,千萬別鬧出事情來。」
  宛露的頭低低的垂了下去,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喃喃的、受傷的、卑屈的、自言自語的說:
  「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說,我血液裡有著不安分的因素,我本身就是個不負責任而造成的生命!媽,連你都這麼說了,連你都這麼說了,我再也不可能在這世界上找到一個能瞭解我,或者同情我的人了。」
  「哦!宛露!」段太太的臉色也變了,她站在女兒面前,本能的就把宛露挽在懷裡,急急的說:「你別這麼說吧!宛露,你知道我是多疼你的!我的意思並不是那樣,你不要因為有心病,就曲解每一句話……」
  「我沒有曲解。」宛露抬起頭來,悲哀的望著母親。「我知道你疼我,但我畢竟不是你親生的!我沒有遺傳到你的安靜與嫻淑,我的血液裡,充滿了瘋狂和野性,我知道,媽,我生來就不是個好孩子!」「胡說!」段太太的喉嚨啞了。「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呢?不要把你自身的矛盾,歸咎於你的血液……」
  「媽!你怎知道這不是原因之一?為什麼你一生都那麼安靜平和?為什麼我就充滿了狂風暴雨?我一定生來就有問題,我一定……」「宛露!」段太太的聲音裡帶著祈求。「你別這樣說吧!許多人生命裡都有狂風暴雨,這和出身有什麼關係?是媽不好,媽說錯了。」「沒說錯。」宛露固執的。「你只是無意間吐露了真實面,我一直不願面對的真實。」
  樓下有一陣喧嚷聲,接著兆培的聲音就大叫著傳上樓來:
  「媽!我下班哩!你別盡和宛露關在屋裡說悄悄話。宛露!你還不滾下樓來,吃飯了!你嘗嘗你嫂子的手藝如何?快快快!我都要餓死了。」段太太很快的拂了拂宛露的頭髮,柔聲說:
  「好了,我們改天再談吧。總之,目前,你先把自己穩定下來,如何?」宛露搖搖頭,歎了口氣。她不願再多說什麼,忽然間,她就覺得有那麼一面看不見的牆,豎在她和母親之間。她默默的站起身來,跟著母親走下樓。兆培還是老樣子,嘻嘻哈哈,滿不在乎的,他注視了宛露一下,就和往日一樣,在她臀部敲了一記,叫著說:「你這丫頭,怎麼越來越瘦?臉色也不對!我看看,」他盯了她一會兒,恍然大悟的。「哦,我知道了,你一定害了和玢玢一樣的病!」「玢玢一樣的病!」宛露一時轉不過來,「玢玢在生病嗎?」
  正在擺碗筷的玢玢羞紅了臉,抬起頭來笑著說:
  「你聽他胡扯!」宛露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她瞪了兆培一眼:
  「你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像你們一樣,急於當父母嗎?」
  兆培深深的凝視著她,不笑了,他走過去,用手輕輕的捏了捏宛露的下巴,低沉的說:
  「我記得,你總愛把自己比成一片雲,你知道嗎,雲雖然又飄逸,又自由,卻也是一片虛無縹緲,毫不實際的東西。你不能一輩子做一片雲,該從天空裡降下來了。宛露,生一個孩子,可以幫助你長大。」
  她也深深的凝視兆培。
  「哥哥,你真認為一條新的生命會高興他自己的降生嗎?你從不懷疑他可能不願意來嗎?」
  「我不懷疑!」兆培肯定的說:「我的孩子是因為我愛他,我要他,我才讓他來的,他會在父母的手臂中長大。而我自己也需要他!」「需要他幹嘛?」「讓我做一個負責任的父親!」
  宛露驚愕的看著兆培。
  「哥哥,為什麼我和你兩個人的看法不一樣?」
  「學學我,宛露,」兆培說:「那麼,你就會快樂了!你也不會這麼蒼白了!你會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而不是一片飄蕩無依的雲了。」「喂喂!」玢玢柔聲喊著:「你們兄妹兩個在幹嘛呀?一定要等菜涼了才吃嗎?」大家都坐到餐桌邊去了,宛露驚奇的看著餐桌,一桌子的菜,蒸的、炒的、煨的、燉的全有。再看玢玢,清清爽爽的把頭髮束在腦後,露出整張淡施脂粉,白白淨淨的臉龐,圍著一條粉紅格子的圍裙,她俐落的給每人盛好飯,又俐落的用小刀和叉子把蹄膀切開……她是個多麼安詳老練而滿足的小婦人啊!為什麼自己不能像她一樣呢?宛露朦朧的想著,開始心不在焉起來。段太太坐在玢玢身邊,看了看餐桌,就不由自主的用手繞著玢玢的肩,寵愛的拍了拍她,憐惜的說:
  「玢玢也真能幹,這麼一會兒,就做出這麼多菜!其實,隨便炒兩個菜就得了,累壞身子,可不行呢!」
  「那會這麼嬌嫩呢!」玢玢笑著說。「宛露難得回家吃頓飯,總該讓小姑子滿意,是不是呢?」
  「媽!」兆培含著一口飯說:「你別盡寵她,做兩個菜有什麼了不起,何況,她是安心要在宛露面前露一兩手,表示她還有點用……」「你——」玢玢笑瞪著兆培,用筷子在他手背上敲了一記:「壞透了!」「我壞透了,你幹什麼嫁給我?」兆培問。
  「媽,」玢玢轉向了段太太。「蹄膀會不會太鹹了?」
  「你別顧左右而言他!」兆培笑著。「又去跟媽撒嬌討好,誰都知道你的蹄膀燒得好!」
  「兆培!」段太太邊笑邊說:「不許欺侮玢玢!」
  「我欺侮她?」兆培挑著眉毛:「有媽給她撐腰,我還敢欺侮她?」宛露冷眼看著這一切,忽然發現這是一個好幸福好安詳的家庭,而自己,卻不屬於這個家庭之內了。一層模糊的、朦朧的、迷茫的、孤獨的感覺,對她四面八方的包圍了過來。一時間,她覺得神思恍惚而精神不屬。雖然坐在桌上,她卻感到自己不在這間房間裡,不在這些人群裡,她望著那些菜所蒸發的熱氣,覺得自己也像那熱氣一樣,輕飄飄的往上升,往上升,往上升……穿過了屋頂,升上了天空,凝聚成一片孤獨的雲。然後,這雲就悠悠晃晃的,虛虛渺渺的,在天空中游移著。「我是一片雲,風來吹我衣,茫茫天涯裡,飄然何所依?」她想著自己寫過的句子,為什麼?直到如今,自己仍然是片無所歸依的雲?每人都有每人的歸宿,每人都有每人的幸福,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與眾不同,要是一片雲?
  飯後,大家都坐在客廳裡,電視機開著,正演著連續劇。宛露沉默的坐在沙發裡,眼睛瞪著電視,心裡卻仍然迷惘的想著許多事情。段太太也若有所思,她是被宛露的一篇話所震懾住了,模糊的感到有一層隱憂,正罩在女兒的身上,而這煩惱,卻不是她的力量所能解除的。兆培和玢玢依舊嘻嘻哈哈,一面看電視,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鬥嘴。就在這時候,外面一陣汽車喇叭響。宛露驚覺的看看手錶,像從夢裡醒來一般,迷糊的說:「叫他十點鐘來,才八點多,他就跑來了!」
  「還不是你太迷人嗎?」玢玢笑著說:「人家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這位老公啊,是一分不見,如隔三秋呢!」
  「誰說的!」兆培接口:「根本是一秒不見,如隔三秋呢!」
  友嵐在大家取笑聲中跑了進來,和段太太打了招呼,他笑嘻嘻的說:「誰說我是一秒不見,如隔三秋?未免太小看我了!」
  「怎麼?」兆培對他瞪眼睛:「要不然,追了來做什麼?」
  「接太太呀!」友嵐說:「我說你太小看我了,是說如隔三秋四個字有欠妥當,老實說,我是一秒不見,如隔一百秋呢!」
  「呵!」玢玢笑了。「可真不害臊呢!」
  「要命!」兆培笑得跌腳。「這個傢伙,把咱們的男兒氣概,全給丟光了!」「我可不覺得,愛自己的太太,有什麼丟臉的地方!」友嵐說,眼光已對宛露投了過去。
  宛露再也無法在這一片笑語聲中逗留下去,站起身來,她望望段太太,說了聲:「媽,我走了!」「快走吧!」兆培說:「你再不走,友嵐就變成老頭子了,一秋是一年,一百秋是一百年,你晚走幾分鐘,他就會變成幾千幾萬歲的老公公了。」
  段太太一直送到門口來,扶著門,她雖然臉上帶著笑,卻心事重重,注視著宛露,她語重心長的說:
  「宛露,好好的愛惜自己啊!」
  上了車,友嵐發動了車子,他一隻手操縱著方向盤,另一隻手伸過來,緊握住宛露的手。宛露不說話,她的眼光直直的看著車窗外面,無法把思想集中,她覺得自己仍然像一片輕飄的雲,飄在茫茫然的夜空裡。友嵐悄悄的看了她一眼,沒問任何一句話,他只是悶著頭開車。好久好久,忽然間,車子煞住了。宛露一驚,才發現車子停在圓山忠烈祠的旁邊。
  「到這兒來做什麼?」她朦朧的問。
  友嵐把車子熄了火,轉過身子來,正對著宛露,他的眼光銳利而深沉。「要問你一句話!」他低沉的說。
  「什麼話?」他用雙手轉過她的身子來,使她面對著自己,他深深的看她,深深的,深深的,那眼光似乎要穿透她,看進她靈魂深處去。「宛露,你還是我的嗎?」他啞聲問。
  她抬眼看他,覺得在他那深沉而瞭解的目光下永遠無法遁形,他像一個透視鏡,自己在他面前,是通體透明的。她掙扎了一下,眼裡有著迷惘的悲淒。
  「我不知道。」她輕聲說。「我覺得我是一片雲,而雲是飄然無定,不屬於任何人的。」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後,他輕輕的把她拉進了懷裡,用胳膊溫柔的環繞住她,他那粗糙的下巴,貼在她的鬢邊。他輕聲的說:「如果你還在不知道的階段,那麼,我就還沒有完全失去你,對不對?宛露,看過『太空仙女戀』那個電視影集嗎?」
  「看過。」「金妮是一股煙,有個瓶子可以把她收起來,當她的主人需要她的時候,她從瓶中出來,變成美女。宛露,我也要用一個瓶子,把你這片雲裝起來。」
  「哦!」她無助的問:「你的瓶子在那裡?」
  「在這兒!」他把她的手壓在他的心臟上,她立即感覺到他的心跳,震動了她的手掌,像有股電流般傳進她的心中。於是,她依稀恍惚的覺得,自己這片雲,真的被他收進他的瓶子裡去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37:33

第17節

  一夜都是恍恍惚惚的,實在無法沉睡,無法入眠。宛露平躺著,不敢動,也不敢翻騰,怕稍一移動身子,就驚醒了友嵐。這樣無眠的躺著,最後連背脊肩膀和手臂都覺得酸疼,當天快濛濛亮的時候,她依稀睡著了。她夢到一張好大的蜘蛛網,自己像一隻小小的飛蛾,正撲向那張巨網。在一陣驚懼中,她震動了一下,醒了,滿身滿額都是冷汗。她聞到一陣淡淡的香煙氣息,然後,她發現友嵐正坐在床邊上,一面抽著煙,一面靜靜的凝視著她。
  「醒了?」友嵐安靜的問,伸手摸摸她的額:「夢到什麼?你睡得很不安穩。」「沒什麼。」她勉強的笑笑,問:「幾點鐘了?」
  「該起床了,要上班了。」友嵐說,熄滅了煙蒂。
  宛露仍然躺在床上,她凝神望著友嵐,他似乎很穩重,很沉著,但是,那張深思的臉龐上,卻緊壓著一層看不見的隱憂,那眉梢眼底,處處都帶著難以掩飾的苦惱。而那眼睛,裡面佈滿了紅絲,他也沒有睡,想必,他也和她一樣平躺著,克制自己不去移動,直到天亮。這樣一想,她的心就痛楚的絞扭了。離婚!你怎樣對這樣一個丈夫去談離婚?他為什麼不打她、罵她、責備她、虐待她,給她一點口實?而現在,她蜷縮在床上,像被收在瓶子裡的金妮。瓶子!一個男人要用瓶子裝她,另一個男人要用蛛網捉她,她到底是要瓶子還是蛛網?撲向蛛網是撲向死亡,瓶子到底是個安全的所在。躲在瓶子裡吧!宛露,安分的待在瓶子裡,像母親一樣,做一個賢妻良母!否則,就是你的血液有問題!你的血液真有問題嗎?她又心神不定了,又恍恍惚惚了,又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了。哦!她必須作個決定,她必須!再這樣下去,她總有一天會精神分裂!可是,孟樵呢?她拋得開他嗎?拋得開嗎?「嗨!」友嵐已經盥洗完畢,穿好了衣服,站在床邊望著她。他故作輕快的喊:「懶人!你還不起床,要遲到嗎?當心雜誌社炒你魷魚!」她注視著友嵐。「我想,」她吞吞吐吐的說:「我還是辭職吧!待在家裡,不要上班比較好!」「起來!」友嵐一把拉起她的身子,他的臉漲紅了,眼睛亮晶晶的盯著她。「為什麼要辭職?為什麼不去上班?你跟我講過一大堆要上班的理由,我認為你言之有理!好好一個工作,憑什麼要丟掉?」他用手臂圈著她的身子,直直的看著她的眼睛,聲音壓低了,低沉而果斷。「我不要你逃避,更不想囚禁你,如果我囚禁了你的人,也無法囚禁你的心,我想過很久很久。所以,你必須自己面對這份選擇,如果你屬於我,是連你的人,帶你的心,我不要你的軀殼!去吧!宛露,去梳洗換衣服,從今天起,我也不接送你上下班,你是你自己的主人!」「友嵐!」她驚愕而無力的喊:「你——你不是要用個瓶子,把我裝起來嗎?」「是的,瓶子在這兒,問題是你願不願意進去!」
  宛露看了看友嵐,她終於瞭解到,他是準備完全讓她自己去面對這問題了。你不能兩個男人都要!你只能要一個!天哪!她衝進浴室,放了一盆冷水,把自己整個發燒的臉孔,都埋在那冰冷的水中。梳洗完畢,她折回臥室,發現他還站在窗前抽煙,他的臉對著窗子,背對著她,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卻靜靜的喊了一聲:「宛露!」「嗯?」她被動的應了一聲。
  「我要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她無力而受驚的。
  「你是自由的。」他清清楚楚的說。「我想了一整夜,如果我今天用一張婚約來拘束你,這是卑鄙的!我還沒有那麼古板!所以,如果你真想離開我,只要你開口,我不會阻止你!我會放你自由,我給你五分鐘時間考慮,只要你開口!」
  她驚愕的站住了,張大了眼睛,她的心臟狂跳著;開口!開口呀!她的內心在狂叫著。你不是要離開他嗎?你不是愛孟樵嗎?那麼,你還等什麼?他給你自由了,只要你開口!開口!開口呀!對他說呀!你要離婚,對他說呀!你說呀!說呀!說呀!他倏然回過頭來,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光芒,臉色因等待而變得蒼白,他凝視她,微笑了。
  「我等了你五分鐘,你開不了口,是不是?」他走過來,溫柔的挽住她。「宛露!」他的眼光好溫柔好溫柔,聲音也好溫柔好溫柔。「我知道你還在我的瓶子裡,你永遠不會曉得,這五分鐘對我像五百個世紀!」他用手輕撫她的長髮。「我們吃早飯去吧!媽在叫了。」真的,外面餐廳裡,顧太太正直著脖子叫:
  「友嵐,宛露,你們還不快來吃飯,都想遲到嗎?」
  他挽著她走出臥室,一切機會都失去了。她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一種矛盾的、失望的、自責的感覺把她緊緊的抓住了。坐在餐桌上時,她的臉色發青而精神恍惚,拿著筷子,她只是吃不下去。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宛露!」顧太太驚奇的望著她。「你在做什麼?」
  她驚覺的發現,自己的筷子,正伸在醬油碟子裡猛夾著。顧仰山放下了手中的報紙,對兒子和兒媳婦掃了一眼:
  「報上說,有個女人生了個三胞胎!」
  顧太太搶過報紙,看著。
  「聽說玢玢有喜了,是嗎?宛露?」
  「是的。」「你們兩個呢?」顧太太笑吟吟的。「在我們家裡,總用不著實行家庭計劃吧!」宛露沒說話,只勉強的笑了笑。顧太太再度彎腰去看她:
  「宛露,你又在做什麼?」
  她一驚,才發現自己拿著個胡椒瓶,猛往稀飯裡面撒。她頹然的推開了碗筷,神思恍惚的說:
  「我吃不下,我去上班了。」
  友嵐跳了起來。「還是我開車送你去吧,你臉色不太好,我有些不放心。像你這樣晃晃悠悠的,別給車子撞著!」
  宛露走出門的時候,依稀聽到顧太太在對顧仰山說:
  「仰山,你覺不覺得宛露這孩子越來越不對勁了?成天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的?」「我覺得,」顧仰山在說:「不止宛露不對勁,咱們的兒子也不太對勁呢!」「或者,這婚事還是太魯莽了一些……」
  友嵐顯然也聽到了這些話,他及時發動了車子,馬達聲把所有的話都遮住了。人,怎麼這麼奇怪呢?該聽到的話常常像耳邊風般飄過,不該聽到的話卻反而聽得清清楚楚。友嵐把她一直送到雜誌社門口,才低聲說了句:
  「宛露,我從沒有後悔娶你。」
  她下了車,抬眼看他,默然不語。
  他伸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髮。
  「你是個好妻子,好愛人,是我從小就渴望娶作太太的女孩!我永不會後悔娶你!」
  她凝視著他,他發動了馬達,車子開走了。
  她走進了辦公廳,坐在位子上,她心神越來越迷糊了,她做錯每一件事情,打翻了墨水瓶,弄撒了大頭針,又用釘書機釘到自己的手指。然後,孟樵的電話來了:
  「宛露,你跟他說了嗎?」「我……沒有。」她無力的。
  「你為什麼不說?」他吼著,幾乎震聾了她的耳鼓:「你不是答應了要對他說嗎?你不是說你媽會對他說嗎?你為什麼不說?」「我媽不肯說。」她努力要集中自己的神志。「我……說不出口。孟樵,請你不要再逼我,我已經快要崩潰了。」她掛斷了電話。五分鐘後,孟樵的電話又來了。
  「宛露,我要見你,我們當面談!」
  「不不,」她掙扎著:「我不見你!」
  「你變了卦?」孟樵的聲音惱怒的、不信任的,痛楚的響著:「你又改變了?你像一個鐘擺,一下擺向這邊,一下擺向那邊,你難道沒有一點自己的意志和思想?你難道對自己的感情都弄不清楚?在森林裡,你自己說過什麼話?你還記得嗎?你承認你愛的是我,你承認你一直迷了路,你答應了要回頭!言猶在耳,你就忘了嗎?你還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嗎?你連追求感情的勇氣都沒有了嗎?你怎麼如此懦弱無能又毫無主見?你簡直讓我失望,讓我傷心,你可惡透頂……」她一語不發的掛斷了電話,把頭埋在手心裡。淚水從指縫裡沁了出來。電話鈴立即又響了,她嚇得直跳了起來。又是孟樵!「宛露,」他急急的、迫切的喊著:「別掛電話,我求你!我道歉,我認錯,剛剛我不知道在說什麼,我鬼迷心竅,我胡言亂語!我只是慌了,亂了!宛露,我要見你,非見你不可……」哦,這種日子是過不下去了!宛露跳了起來,同事們都眼睜睜的看著她。怎麼了?難道自己多了一隻手還是多了一隻腳嗎?她摔掉了電話,拿起皮包,轉身就奔出辦公廳,一直奔下那徊旋的樓梯,奔到門廊,她一下子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那人立即緊緊的握住了她,她仰頭一看,大吃一驚,是孟樵!她驚愕的張大嘴,怎麼也沒料到,他是從樓下打電話上去。她哼了一聲,無力得要暈倒。老天!她怎麼永遠逃不開他?「放開我!」她啞聲說:「我要回家去!」
  他抓牢了她,把她半拖半拉半提的弄出了雜誌社,由於她的身子東倒西歪,他放棄了停在門口的摩托車,伸手叫了一輛計程車。「你要做什麼?」她問。
  「和你談個清楚!」他悶聲說。
  「我不和你談!」她掙扎的。「我想過了,我已經不屬於你了,也不可能屬於你了,我不和你談!放開我!」她的眼神狂野而迷亂:「我不要跟你走,我已經被人裝進瓶子裡去了,我要留在我的瓶子裡!」「你這個三心二意的傻瓜!你根本不知道你要追求些什麼?」孟樵說,他的眼光是凌厲的,粗暴的,熱烈的,而強迫性的。「你跟我上車,」他把她拖上了車子,完全用的是蠻勁。
  到了車上,宛露還在掙扎,孟樵死命用手按住她,她眼看已經無可奈何,車子如飛的往前馳去,她被動的把頭仰靠在靠墊上,問:「你要帶我到那裡去?」
  「去我家!」「我不去!」她尖聲大叫:「我不要見你媽!」
  「別叫!」他用手堵住她的嘴:「我媽早上都有課,家裡沒有人,只有去家裡,我才能和你談!」
  「我不要去!」她掙扎著:「你綁架我!」
  「我綁架也要把你綁了去!」孟樵固執的吼著。前面的司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不住回頭張望,孟樵對那司機低吼了一聲:「開你的車,別管我們的事!」
  司機不敢回頭了,車子往前直馳而去。
  宛露抬頭望著孟樵,她的眼光憤怒而狂野。
  「你就不肯饒過我嗎?你一定要置我於死地嗎?天下的女人那麼多,你為什麼不去找?一定要認定了我?」
  孟樵緊閉著嘴巴不說話,車子到了,他付了錢,又死拖活拉的把她拉下了車,開了大門,他再把她一直拉進了客廳裡。一見到這客廳,宛露許許多多的回憶就像風車般在腦子裡旋轉起來,雖然孟樵的母親不在,宛露卻仍然打了個冷戰,那鋼琴,那沙發,那餐桌,在在提醒她往日的一點一滴。轉過身子,她就想往門外跑,孟樵一把拉住了她,叫著說:
  「宛露!宛露!你幫個忙吧!用用你的思想,用用你的頭腦,你不能像個鐘擺一樣左右搖!你只能屬於一個男人!如果你還愛我,跟著他是三個人的毀滅!你難道不懂嗎?不是我不饒你,宛露,不是我要置你於死地,是你要置我於死地!沒有你,你教我怎麼活下去?」
  「我不聽你!我不聽你!放開我!讓我走!」宛露尖聲大叫著,拚命掙扎,頭髮亂了,衣服也縐了,她的臉漲得通紅,眼光閃爍著一種野性的,像負傷的母豹般的光芒。「我已經準備安定下來,你就來破壞我!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流氓!你不知道我已經嫁了嗎?我已經姓了別人的姓了嗎?我已經被別人裝進瓶子裡去了嗎?你放開我!放開我……」
  他們開始扭成了一團,他把她推到沙發上,拚命想要讓她安靜下來,她卻拚命想要跑出去,當體力再也無法支持的時候,她忽然張開嘴,隔著襯衫,對著他的手臂死命咬了下去,他不動,瞪視著她,她覺得週身冒著火焰,自己整個人都要發狂了,她把這積日來的抑鬱,悲憤,苦惱,無奈……全發洩在這一咬上。她的牙齒深陷進他肌肉裡,她用力咬緊,然後,她看到那白色的襯衫袖子上沁出了紅色,她一驚,醒了過來,鬆開嘴,她愕然的望著他。迅速的,她拂開他的衣袖,去察看那傷痕,兩排整齊的牙齒印,清清楚楚的印在那手臂上,像一個烙痕。血正從傷口裡很緩慢很緩慢的沁出來,那是一個圓,牙齒印所刻成的圓,外圍是一圈齒印,中間是一團瘀紫。她望著,望著,望著,淚霧模糊了她的視線。
  「要再咬一口嗎?」孟樵靜靜的說:「這是個圈圈,是你給我的一個烙印,我但願它永不消失,那麼,就表示我永遠屬於你!」她對那傷口注視了好久好久,眼淚滴在那個圈圈上。然後,她把整個面頰都依偎在那個圈圈上,她的面頰上遍是淚痕,那圈圈也被淚痕浸透。她緊倚著他,頭髮披在臉上,被淚水所濡濕,她只是這樣靠著他,不動,不說話,也不哭出聲音來。半晌,他拂開了她的長髮,把她的頭扶了起來,她的面頰上染著血跡,眼光依然清亮,只是,眼底的那抹狂野,已經被一種無助與癡迷所取代了。她那白皙而又消瘦的面頰上,又是淚痕,又是血痕,又是髮絲,看來是狼狽而可憐的。他細心的把她每根髮絲都理向腦後,再用手指拭去那血跡。在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她只是被動的凝視著他,那長睫毛連閃都不閃一下,她那悲淒而無助的眸子裡充滿了一份無可奈何的哀愁與熱情。「我昨夜做了一個夢,」她輕聲說,語氣悲涼而苦澀。「夢到你是個好大的蜘蛛網,而我是個小小的飛蛾,我撲向了你,結果是撲向了死亡。孟樵,」她望著他。「你說過,愛的本身,有時候也會殺人的。」他心中一凜,立即想起自己也曾把母親對他的愛,形容成一面蜘蛛網,難道他對宛露,也同樣造了個蜘蛛網嗎?他凝視著宛露,那樣小小的,哀愁的,無奈的,蜷縮在沙發中,真像個等待死亡的小飛蛾!他閉了閉眼睛,由於內疚,更由於恐懼,他額上冒出了冷汗。他恐懼了,他真的恐懼了,第一次,他那麼恐懼自己對她的愛,會造成對她的傷害。
  「宛露,」他深深的凝視她,立即感染了她的悲哀。「你真的覺得我是一面有毒的蛛網嗎?」
  「是的。」他低下頭,沉思了很久很久。
  「他呢?他是什麼?」他問。
  「你說友嵐?他是個瓶子,他說的,他要用瓶子裝住我,因為我是片會飄的雲,所以他必須裝住我。」
  「他裝住了嗎?我是說,你喜歡待在那瓶子裡嗎?」「我不知道。」她軟弱而困惑。「我真的不知道。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那時的我好快樂,我說我是一片雲,因為覺得雲又飄逸,又自由,又瀟灑。而現在,我還是一片雲,卻是片飄蕩無依的雲,一片空空洞洞的雲,一片沒有方向的雲。」
  他注視著她。一剎那間,往日的許多印象,都像影片般從他腦海裡映過;街上踢球的女孩,滿身灑滿黃色花瓣的女孩,總是為任何一句話而笑的女孩,走路時都會輕飄得跳起來的女孩……那個女孩到何處去了?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那個女孩已經不見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現在這個蜷縮在沙發上的,充滿迷惘和無奈的小飛蛾!自己是片蛛網嗎?是自己把那個歡樂的女孩謀殺了嗎?而現在,自己還要繼續謀殺這個小飛蛾嗎?他用手支住了額,聲音低啞而沉悶:
  「我懂了,我可能是有毒的,也可能是一個蛛網。宛露,如果你真覺得那個瓶子裡才是安全的所在,我——」他費力的、掙扎的、艱澀的吐了出來:「我不再勉強你了。你走吧!宛露,逃開我!逃得遠遠的,逃到你的瓶子裡去吧!我不想一次又一次的謀殺你!」宛露驚愕的望著他,不信任的說:
  「孟樵,你把我綁架了來,又要我走?」
  「是的,綁架你,是為了愛你,要你走,也是為了愛你!因為,我不要做一個蜘蛛網!你走吧!宛露,這次你走了,我再也不會糾纏你了。只是,你一走出大門,我們之間的緣份也就完全斷了。」她從沙發上坐正了身子,仔細的凝視他。
  「我走了之後,你會怎樣?」
  他迎視著她的目光,勉強的笑了笑,那笑容苦澀而蒼涼。
  「你關心嗎?那麼,讓我告訴你,我既不會自殺,也不會死亡。我以前告訴你那些沒有你就會活不下去的話,都是騙人的!事實上,我會好好的活下去,繼續做我的工作。若干年後,我會忘掉了你,再遇到另一個女孩,我們會結婚,生一堆兒女。等我老了,如果有人對我提起你,我會說:段宛露嗎?這名字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他的眼眶濕潤了。「這就是典型的,人類的故事。你滿意了嗎?那麼,你可以走了,只要考慮你自己,不用考慮我!我會挺過去的!」他咬咬牙。「我總會挺過去的!」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好久好久。然後,她慢吞吞的站起身子,他注視著她,眼神緊張。她剛一舉步,他就衝口而出的大叫了一聲:「宛露!你真走?」她立即站住了。他們兩個對視著,緊張的、猶疑的、恐懼的對視著。然後,她驟然的投進了他懷裡,用手臂牢牢的抱住了他的腰。「你挺不過去的!孟樵,我知道!我們都完了,我知道!即使你是一面蜘蛛網,我也已經撲向你了!我不再做鐘擺了,我回去和他談判離婚!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不要你老了的時候記不住我的名字!我不要!」她把頭埋進他的肩膀裡。
  他長長的透出一口氣來,眼眶完全濕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39:18

第18節

  宛露回到家裡的時候,又是午夜了。
  孟樵一整天沒有放鬆她,為了固定這個「鐘擺」,也為了捨不得離開這個「鐘擺」,他和她一起吃的午餐,又騎著摩托車,去郊外逛了一個下午,沒有固定的目標,他們只是在荒郊野外走著,不知怎的,雖然她已經給了他保證,他仍然覺得她是不可靠的,仍然覺得每一分鐘的相聚,都彌足珍貴,似乎一旦放走了她,他這一生就再也見不到她似的。自從有了「蛛網」的譬喻以後,他就覺得她已經攻入了他最弱的一環,每一下的凝視,每一次目光的相遇,他都會感到心中一緊。他會自問:我這樣做對嗎?我是蛛網嗎?我會纏絞她到死為止嗎?這種懷疑,這種自責,這種內疚,這種恐懼,以及對她的渴求和愛,造成一股龐大的、交戰的勢力,在他心中對壘,以至於他失去了一貫的自信,而變得脆弱、易感,而且患得患失了。她呢?她像一片游移的雲,悠悠晃晃,整日都神思不屬。晚上,他應該去報社上班,他突然覺得有種強烈的預感,他今晚放走了她,就會永遠失去她了。因此,他帶著她去報社轉了一圈,交掉了早就寫好的訪問稿,再帶她去雅敘,他不肯放走她,不敢放走她,坐在那兒,他燃起一支煙,只是靜靜的、深深的凝視她。她縮在那高背的沙發中,縮在靠牆的角落裡,瘦瘦小小的,神思恍惚的,臉上,她始終帶著種被動的、聽天由命似的表情。這一天,她好乖,好順從,好聽話,和以往的她,似乎換了一個人,她像一個繳了械的鬥士,不再掙扎,不再抗拒,不再作戰……她只是等待命運的宣判。她這種逆來順受似的表情,使他不安了。他問:
  「宛露,你在想什麼?你又動搖了嗎?」
  「不。」她看了他一眼,就掉轉眼光,望著那杯咖啡所冒的熱氣。「我不能再動搖了,是不是?何況,我到現在還沒有回去,家裡一定已經翻天了,任何要來臨的事,我都已經無法避免了。」「他會刁難你嗎?他會折磨你嗎?他會給你氣受嗎?要不要——我去對他講?」她抬起眼睛來凝視他。
  「你有什麼立場去對他講?」她問,搖了搖頭。「不。我要自己去面對這件事情。他不會折磨我,因為——他是個君子。」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我抱歉。」「抱歉什麼?抱歉你帶給我的煩惱?痛苦?和愛情?該抱歉的,是那個皮球,它為什麼要好端端的滾到我的腳邊來?該抱歉的是命運,它為什麼要這樣播弄我?該抱歉的是我自己,我沒有很堅強的意志——或者,」她眼裡飛進一片朦朧的霧氣。「該抱歉的是生我的人,我根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
  「宛露!」他喊:「請你不要責備你自己!這一切,都該我來負責任……」「現在來談責任問題,是不是太晚了?」她幽幽然的說,整個人像沉浸在一個看不見的深谷裡,她的聲音也像來自深谷的回音,低微,綿邈,而深遠。「你和友嵐,你們像兩股龐大的力量,一直在撕裂我,我說不出我的感覺,以前,總以為被愛是幸福,現在才知道,愛與被愛,可能都是痛苦。我不知道我這個人存在的價值,我迷糊了,」她輕歎了一聲,望著桌上的小燈。「你知道嗎?我叫很多人『媽』,我的生母,我的養母,嫁給友嵐之後,我叫他母親也叫媽,那麼多媽媽,我卻不知道我真正的『媽媽』是誰?我的生母和養母搶我,你和友嵐也搶我,我該為自己的存在而慶幸嗎?我被這麼多人愛,是我的幸福嗎?為什麼我覺得自己被撕碎了,被你們所有的人聯合起來撕碎了。我真怕,我覺得自己像個小磁人,在你們的爭奪下,總有一天會打破,然後你們每個人都可以握住我的一個碎片。那時候,你們算是有了我,還是沒有我?」
  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
  「宛露!」他寒心的喘了口氣。「請你不要用這種譬喻!我告訴你,只要你衝破了這一關,以後都是坦途!我會用我的終生來彌補這些日子給你的痛苦!我保證!我要給你一份最幸福最美滿的生活!以後的日子裡,只有歡樂,而沒有苦惱,你會恢復往日的你!那個采金急雨花的你,那個對著陽光歡笑的你!我保證!宛露!」
  「是嗎?」她的聲音依然深幽。「你母親呢?經過了這一番折騰,在她心目裡,我更非完美無瑕了!往日的我,尚不可容,今日的我,又該如何呢?」「你放心,宛露。」他誠摯的、懇切的、堅定的說:「如果我能重新得到你,我母親一定會盡全心全力來愛你,因為,只有我知道,她對以前的事有多麼後悔!多麼急於挽救!」
  「不過,也沒關係!」她神思恍惚的說:「以前的錯誤,也不是她一個人的。就像我媽媽說的,我又要自尊,又要愛情,是我的錯!我是個貪心的、意志不堅的壞女孩!或者,我生來就是個壞女孩!」她的神思飄到了老遠老遠,她開始出起神來,眼睛直直的瞪著。「宛露?」他擔憂的叫:「你很好嗎?你在想什麼?宛露?」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你好蒼白,你不舒服嗎?你到底在想什麼?」她回過神來。「我在想——」她沉吟的說:「那個采金急雨的女孩!我在想她到那裡去了?」她低下頭去,有兩滴水珠滴在桌面上,她低低的、喃喃的念了兩句詩:「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他焦灼的再托起她的下巴,緊盯著她的眼睛。
  「你哭了?」他問:「宛露,求你不要這樣吧!你這種樣子,弄得我心神不安,我怎麼放心讓你走開?宛露,我告訴你,未來都是美好的,好不好?你聽我的!我不會騙你!」他凝視她:「宛露,如果你真開不了口,我不強迫你去做……」
  「不不!」她很快的搖搖頭,像從一個夢中醒過來一般。「我沒哭,只是有水跑進我的眼睛裡。好了,我也該回去了。你放心,我會和他談判!」
  「我明天整天等你的消息!」他盯著她。「你打電話給我,白天,我在家裡,晚上,我在報社!」
  「我知道了。」她站起身子,凝視著他:「你老了的時候會忘記我的名字嗎?如果你真忘了,只要記住一件事,我是一片雲!」她頓了頓,側著頭想了想:「你知道爸爸為什麼給我取名字叫宛露嗎?我後來想明白了,他們以為帶不大我,就取自曹操的詩: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宛露,」他不安的說:「你是不是真的很好?你有沒有不舒服?你——」他說不出來,只是瞪著她,不知怎的,他有種要和她訣別似的感覺。「你——你不會想不開吧?」他終於問了出來。「我?」她挑了挑眉毛。「我像嗎?不!我相信你!我們還要共度一大段人生,等我們老了的時候,」她淚汪汪的看著他。「我們一起來回憶今天!因為,今晚,會是我最難過的日子!」
  他注視著她。「對不起,宛露。」「對不起什麼?」她問。
  「對不起我太愛你,對不起我不能失去你,對不起我沒有好好抓住你,對不起我讓你受這許多罪。」
  她含淚而笑。「我從沒想到,我只是踢了一個皮球,卻踢出這麼大的一場災難。」「不是災難,」他正色說:「是幸福。」
  「是嗎?」她笑了笑,笑得好單薄,好軟弱。「你們兩個都說要給我幸福,我卻不知道幸福藏在什麼地方。」
  他們走出了雅敘,迎面就是一陣冷風,天已經涼了,幾點寒星,在天際閃爍。他依稀想起,也是這樣一個晚上,他們走出雅敘,而後,他吻了她。從此,就是一段驚濤駭浪般的戀情,揉和了痛楚,揉和了狂歡,揉和了各種風浪,而今,她會屬於他嗎?她會嗎?寒風迎面襲來,他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涼意。送她到了家門口,已經是午夜了。
  她回頭再依依的看了他一眼。
  「再見!」她說。「宛露,」他不由自主的說:「你還是鐘擺嗎?」
  「我還是。」她說:「可是,你是一塊大的磁鐵,你已經把鐘擺吸住了,你還怕什麼?」
  開了門,她進去了。走進客廳的時候,她以為顧太太和友嵐一定會像上次一樣,坐在客廳裡等她,她心情仍然恍惚,頭腦仍然昏亂,但是,在意識裡,她卻固執著一個念頭,而且準備一進門就開口。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客廳裡是空的,只亮著一盞小壁燈,顯然,全家都睡了,居然沒有人等她!她下意識的關掉了壁燈,摸黑走進自己的臥室。開了門,她就發現臥室裡燈光通明,友嵐和衣仰躺在床上,正在抽著煙,床邊的床頭櫃上,有個小煙灰缸,已經堆滿了煙蒂,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煙氣。她筆直的走到床邊,注視著友嵐。友嵐的眼睛大睜著,緊緊的盯著她。他繼續抽著煙,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友嵐,」她開了口:「記得你早上說的話嗎?」
  「什麼話?」他從喉嚨深處問了出來。「你不會用婚約來拘束我,如果我要離開你,我就可以離開你。」她清楚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吐了出來。
  他凝視著她,仍然躺著,仍然抽著煙,從他臉上,絲毫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可是,房間裡已經逐漸充滿了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那種寧靜。風吹著窗欞,簌簌作響,他的香煙,一縷縷的往空中擴散。她站在那兒,手中的皮包已經掉在地上,她沒有管,只是定定的看著他,他也定定的看著她。終於,他把一支煙都抽完了,拋掉了煙蒂,他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的眼睛裡燃起了火焰。第一次,她發現他也有狂暴的一面。「是的!」他大聲說:「我說過,你要怎樣呢?」
  「我要——離——」「我先警告你!」他猛的叫了起來,打斷了她,臉色一反平日的溫文,他蒼白而兇猛,像個被射傷了的野獸,在做垂死的掙扎。「我對你的忍耐力已經到邊緣了!我也是人,我也有人的感情,有人的喜怒哀樂,你不要以為我縱容你,我忍耐你,我對你和顏悅色,你就認為我沒有脾氣,我是好欺侮,好說話的了!你今天如果敢說出那兩個字來,我就無法保證我會對你做出什麼事來!」
  「你變了卦?」她無力的問,凝視著他。「早上你才說過,如果我想離開,只要我開口!」
  「早上!」他大叫:「早上已經是過去式了!我給了你五分鐘考慮,你沒有開口!現在,太晚了!」他緊盯住她,伸出手來,他摸索著她的手臂,摸索著她的肩膀,一直摸索到她的脖子,他咬牙切齒的說:「顯然,對你用柔情是沒有用的!對你用溫存也是沒有用的!對你用耐心更是沒有用的!你今天又去見他了,是嗎?在我這樣的寵愛、信任,及忍耐之下,你依然要見他!宛露,宛露,你還有沒有人心?有沒有感情?有沒有思想?」他的聲音越叫越高,他的手指在她脖子上也越來越用力。「放開我!」她掙扎著。
  「放開你?我為什麼要放開你?」他怒吼著:「你是我的太太,不是嗎?放開你,讓你跟別的男人去幽會嗎?你喜歡粗暴剛強的男人,是嗎?你以為我不會對你用暴力嗎?」他用力捏緊她,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他的樣子似乎想把她整個吞下去,他的聲音沙啞而狂怒:「我受夠了!我受夠了!我憑什麼要這樣一再的忍耐你?宛露,我恨不得掐死你!從小一塊兒長大,你對我的個性還不清楚嗎?你不要逼我做出後悔的事情來!狗急了也會跳牆,你懂嗎?」他的手指再用力,他的眼珠突了出來,他撕裂般的大吼大叫著:「你死吧!宛露,你死了我給你抵命,但是,你休想跟那個男人在一起!你休想!」
  宛露無法呼吸,無法喘氣了,她的臉漲紅了,眼珠睜得大大的。她的頭開始發昏,思想開始紊亂,在這一剎那間,她忽然覺得,死亡未始不是一個結束。她不掙扎,不移動,只是眼睜睜的看著他。於是,他洩了氣,他在她那對大眼睛的凝視下洩了氣,在她那逆來順受下洩了氣,他直直的瞪著她,悲憤交加的狂喊:「為什麼我用了這麼多工夫,還得不到你的心?既然你不愛我,你又為什麼要嫁給我?」他咬牙切齒:「宛露,你是個忘恩負義,無情無信的冷血動物!你滾吧!你滾吧!滾得遠遠的,讓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他用力的摔開她,用力之猛,是她完全沒有防備的,她蹌踉著直摔出去,一切發生得好快,她倒了下去,砰然一聲,她帶翻了桌子,在一陣驚天動地般的巨響聲中,她只覺得桌子對她壓了過來,桌角在她額上猛撞了一下,她眼前金星亂迸,立即失去了意識。她一定暈倒了好長一段時間,醒過來的時候,只聽到滿屋子的人聲,她的睫毛眨了眨,勉強的睜開眼睛,她聽到顧太太長長的鬆了一口氣,一迭連聲的說:
  「好了!好了!人醒過來了,沒事了!沒事了!」
  她發現自己平躺在床上,額上壓著一條冷毛巾,顧太太正手忙腳亂的在掐她的人中,搓她的手腳,顧仰山不便走進屋來,只是在門口伸著脖子問:
  「還需不需要打電話請醫生?到底嚴重不嚴重?別弄出腦震盪來,我看還是請醫生比較好!」
  她覺得頭暈暈的,四肢癱軟而無力,但是,她的神志清醒了,思想也恢復了,望著顧太太,她抱歉的、軟弱的說:
  「媽,我沒事!不要請醫生,我真的沒事!」
  顧太太仔細的打量她:
  「你確定沒事嗎?宛露?」
  「我確定。」她說:「真的。」
  「好了,好了,」顧太太從床邊讓開身子:「總算沒闖出大禍來!」回過頭去,她嚴肅的望著站在一邊,面孔雪白的友嵐。「友嵐,你發瘋了?夫婦吵架,也不能動手的!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談?要用蠻勁?你年紀越大頭腦反而越糊塗了?如果弄出個三長兩短,你預備怎麼辦?」她再看了宛露一眼。「宛露這孩子,也是我們看著她長大的,她不是個不講理,沒受過教育的孩子,你只要有理,有什麼話會講不通呢?」她退向了門口。「好了,你們小夫妻倆,自己好好的談一談吧!」
  顧太太退出門去,關上了房門,在房門闔攏的那一瞬間,宛露聽到顧太太長歎了一聲,對顧仰山說:
  「唉!這真是家門不幸!」
  宛露咬緊了嘴唇,到這時候,才覺得額頭上隱隱作痛。友嵐在床沿上坐了下來,他的臉色比紙還白,眼角是濕潤的。他翻開她額上的毛巾,去察看那傷處,額角上已經腫起一大塊,又青又紫,他用手指輕輕的撫摸了一下,她立即痛楚的退縮開去。他的眉頭緊蹙了起來,眼睛裡充滿了憐惜與懊悔。
  「宛露,」他的聲音好低沉,好沙啞。「請你原諒我,我一定是喪失了理智。在我的生命裡,我最不願傷害的就是你!我總以為,我的懷抱是一個溫暖的天地,可以保護你,可以給你愛和幸福。誰知道,我卻會傷到你!宛露,」他撫摸她的面頰,深深的望著她。「疼嗎?」
  她不說話,把頭側向了一邊,淚水沿著眼角滾了出來,落在枕頭上,他用手拭去她的淚痕,輕聲說:
  「別哭,宛露!千錯萬錯,都是我錯。我應該和你好好談,我不該對你動手!我只是一時氣極了!我……我真想不到我會做出這種事來!我道歉,宛露!」
  哦!她閉上眼睛,心裡在瘋狂般的吶喊著:我不要做鐘擺!我不要做鐘擺!我不要做鐘擺!可是,在現在這個情況下,她如何向他再開口?她如何再來談判呢?而且,額頭上的傷處是越來越痛了,整個頭都昏昏沉沉的,她無法集中思想,無法收攏那越來越渙散的意志。她覺得自己又在被撕裂,被撕裂……看到她閉上眼睛,友嵐說:
  「你睡一睡吧!我在這兒陪你!」他把那毛巾拿到浴室去,弄冷了再拿來,壓在那傷口上。他就這樣一直忙著,一直維持那毛巾的冷度。宛露忍無可忍,再也無法裝睡,她睜開眼睛來看著他。「天都快亮了,你也睡一下好不好?我知道你昨夜也沒睡,待會兒還要上班!」他凝視她,嘴角浮起了一個勉強的微笑。
  「你仍然關心我,不是嗎?」他揚了揚眉毛,眼睛裡幾乎閃耀著光采。「放心,我很好,以前在國外趕論文的時候,我曾經有連開五個夜車的紀錄!」他用手指壓在她眼皮上。「你睡一睡,你蒼白得讓我心痛!」
  她被動的閉上了眼睛。心裡還在吶喊:我不要做鐘擺!我不要做鐘擺!我不要做鐘擺!但是,嘴裡卻怎樣也說不出分手的話來。明天再說吧,她模糊的想著,覺得自己軟弱得像一堆棉絮,幾乎連思想的力氣都沒有。恍惚中,她只知道友嵐一直在忙著,一直在換那條毛巾。她很想叫他不要這樣做,很想抓住他那忙碌的手,讓他休息下來。但是,她什麼都沒做,只是被動的躺著,被動的接受他的照顧及體貼。
  天完全亮了,陽光已經射進了窗子,事實上,宛露一直沒有睡著,她只是昏昏沉沉的躺著,心裡像塞著一團亂麻,她無力於整理,無力於思想,無力於分析,也無力於掙扎。當陽光照亮了屋子,她睜開眼睛來,立即接觸到友嵐深深的凝視。他形容枯槁,眼神憔悴,滿臉的疲倦和蕭索。當宛露和他的眼光接觸的一剎那,他的眼睛亮了亮,一種企盼的、熱烈的光采又回進了那對落寞的眼睛裡。他對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是溫柔而細膩的。「宛露,今天你不要去上班,我會打電話幫你請假,你好好的休息一下。我本來想在家陪你,但是,工地有重要的事,我不能不去,不過,我會提前趕回來!」
  難道那些爭執的問題又都不存在了嗎?難道他預備借這樣一場混亂再把它混過去嗎?她想問,卻又問不出口。忽然間,她想起在學校裡念過莎士比亞,她想起那矛盾的哈姆雷特,以及他所著名的那句話:「做,與不做,這是一個問題!」
  他仔細的凝視她,似乎在「閱讀」她的思想。他的手指輕柔的在她鼻樑上滑下去,撫摸她的嘴唇與下巴的輪廓,他低聲而誠懇的說:「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問題並沒有結束,我並不想逃避它!但是,我覺得我們彼此都需要冷靜一下,再仔細的考慮考慮。我很難過,我那個瓶子,原來這麼容易破碎!它裝不住你!」
  她不知所以的打了個冷戰。外間屋裡,顧太太在叫著:
  「友嵐!你到底吃不吃早飯?上不上班?」
  她想坐起身子,他按住了她。
  「別起來,也別照鏡子,因為你的額頭又青又紫。」他俯下頭來,在她額上輕輕的吻了一下,像童年時代他常做的,是個大哥哥!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眼睛裡有著霧氣。「昨晚我發瘋時說的話,你可以全體忘記,我永遠不會勉強你做你不願意的事。利用這一天的時間,你好好的想一想。」他站起身來,預備離去,她下意識的抓住了他的手,說了句:
  「友嵐,你沒有刮鬍子!」
  他站住,笑了。「沒關係,建築公司不會因為我沒刮鬍子,就開除我,你呢?」他凝視她。好半天,他才低沉的說:「我總覺得一個大男人,說『我愛你』三個字很肉麻,可是,宛露……」他低語。「我愛你!」他走了,她望著他的背影,一時間,覺得心如刀絞,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心痛。哦!她咬緊嘴唇,在內心那股強烈的痛楚中,體會到自己又成為一個鐘擺。搖吧!搖吧!搖吧!她暈暈的搖著,一個鐘擺!一片飄流無定的雲!
  她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終於,她慢吞吞的起了床,頭還是暈暈的,四肢酸軟而無力。屋子裡好安靜,友嵐和顧仰山都去上班了,家裡就只剩下了兩個女人。顧太太並沒有進來看看她,是的,家門不幸!娶了一個像她這樣的兒媳婦,實在是家門不幸!她走到梳妝台前面,凝視著自己,身上,還是昨天上班時穿的那件襯衫和長褲,摔倒後就沒換過衣服。她下意識的整理了一下服裝,又拿起梳子,把那滿頭零亂的頭髮梳了梳,她看到額上的傷處了,是的,又青又紫又紅又腫,是好大的一塊。奇怪,也是一個圓,也是一個圈圈,也是一個烙印,她丟下了梳子,走出了房間。
  客廳裡,顧太太正一個人坐在那兒發怔。看到宛露,她面無表情的問了句:「怎樣?好一點沒有?」
  「本來就沒什麼。」她低低的說,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忽然覺得在顧太太面前,她自慚形穢!為什麼顧太太不像往日那樣對她親熱了,寵愛了?是的,家門不幸!娶了這樣的兒媳婦,就是家門不幸!「宛露,」顧太太注視著她,終於開了口,這些話在她心裡一定積壓了很久,實在不能不說了。「你和友嵐,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你們這件婚事,也是你們自己做的主,我們這個家庭,也算夠開明夠自由的了。我實在不懂,你還有什麼不滿足?」她低下頭去,無言以答,只喃喃的叫了一聲:
  「媽!」「好歹今天你也叫我一聲媽,」顧太太凝視著她,點點頭說:「你也別怪我把話說得太重了。你是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到底不比你做小姐的時代。固然現在一切都講新潮,可是,結了婚畢竟是結了婚,傳統的道德觀念和拘束力量永遠存在,你如果想突破這個觀念,你就是走在道德軌道之外的女人!在現在這個時代,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往往還津津樂道,女人一失足,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男人風流沒有關係,女人一風流就是淫蕩!你必須想想清楚,我們從未嫌棄過你的身世或一切,你也別讓顧家的姓氏蒙羞!」
  「媽!」她驚愕的喊,冷汗從額上和背脊上冒了出來。「姓氏蒙羞」!這四個字第一次聽到,是孟樵的母親說出來的!而今,友嵐的母親也這樣說了嗎?她又開始覺得頭暈了,覺個整個心靈和神志都在被凌遲碎剮,但是,顧太太說的是真理,代表的是正氣,她竟無言以駁。
  「宛露,」顧太太的聲音放柔和了。「或者我的話說得太重了,但是,你也是個通情達理的孩子,你該瞭解一個母親的心情。我無法過問你們小夫妻的爭執,可是我看到我兒子的憔悴……」電話鈴驀然的響了起來,打斷了顧太太的話。顧太太就近拿起了電話,才「喂」了一聲,宛露就發現顧太太的臉色倏然間變為慘白,她對著電話聽筒尖聲大叫:
  「什麼?友嵐?從鷹架上摔下來?在那裡?中心診所急救室……」宛露砰然一下從沙發上直跳起來,鷹架!那只有老鷹飛得上去的地方!鷹架,剎那間,她眼前交叉著疊映的全是鷹架的影像。她衝出了大門,往外面狂奔而去。中心診所,友嵐,鷹架!她聽到顧太太在後面追著喊:
  「等我呀!宛露!等我呀!」
  她不能等,她無法等,攔住一輛計程車,她衝了上去。中心診所!友嵐!友嵐!友嵐!車子停了,她再衝出來,踉蹌著,跌跌衝衝的,她抓住一個小姐,急救室在什麼地方?鷹架!哦,那高聳入雲的鷹架!友嵐!她心裡狂呼吶喊著,只要你好好的,我做一個賢妻,我發誓做一個賢妻,只要你好好的,我躲在你的瓶子裡,永遠躲在你的瓶子裡……她一下子衝進了急救室。滿急救室的醫生和護士,她一眼就看到了友嵐,躺在那手術台上,臉孔雪白。一個醫生正用一床白被單,把他整個蓋住,連臉孔一起蓋住……。
  她撲了過去,大叫:「不!不!友嵐!友嵐!友嵐!」
  「他死了!」一個醫生把她從友嵐身邊拉開,很平靜的在說:「送到醫院以前就死了!」
  不要!她在內心中狂喊,回過頭去,她正好一眼看到剛衝進來,已經呆若木雞般的顧太太。出於本能,她對顧太太伸出手去,求助般的大叫了一聲:
  「媽!」這聲「媽」把顧太太的神志喚回來了,她頓時抬起頭來,眼淚瘋狂的奔流在她的臉上,她惡狠狠的盯著宛露,嘶啞的喊:「你還敢叫我媽?誰是你的媽?你已經殺了我的兒子了!你這個賤人!」宛露腦中轟然亂響,像是幾千幾萬個炸彈,同時在她腦子中炸開。她返身衝出了急救室,衝出了醫院,仰天狂叫了一聲:「啊……」她的聲音衝破了雲層,衝向了整個穹蒼。一直連綿不斷的,在那些高樓大廈中徊響。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5 23:42:37

尾聲

  在台北市郊的一座山頂上,「平安精神病院」是棟孤獨的、白色的建築。這建築高踞山巔,可以鳥瞰整個的台北市。在病院的前面,有一片好大好大的草原。
  天氣已經相當冷了,是暮秋的時節。醫院大門前的一棵鳳凰木,葉子完全黃了,篩落了一地黃色的,細碎的落葉。寒風不斷蕭蕭瑟瑟的吹過來,那落葉也不斷的飄墜。
  有兩個中年的女人走進了病院,一面走,一面細聲的談著話,其中一個,穿著藏青色的旗袍,是段太太。另一個,穿著米色的洋裝,卻是那歷盡風霜的許太太,一個是宛露的養母,一個是宛露的生母。「據醫生說,」段太太在解釋著,滿臉的凝重與絕望。「她可能終生就是這個樣子了,我們也用過各種辦法,都無法喚醒她的神志。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給她個安靜的、休養的環境,讓她活下去。或者有一天,奇跡出現,她又會醒過來,誰知道呢?我們現在只能期望於奇跡了。」
  許太太在擦眼淚,她不停的擦,新的眼淚又不停的湧出來。「是我害了她!」許太太喃喃的說。「或者,是『愛』害了她!」段太太出神的說,仰頭看著走廊的牆角,有一隻蜘蛛,正在那兒結網。她下意識的對那張網看了好一會兒,又自言自語的說:「愛,是一個很奇怪的字,許多時候,愛之卻適以害之!」
  她們走進了一間病房,乾乾淨淨的白牆,白床單,白桌子,宛露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坐在一個輪椅上。有個醫生,也穿著白色的衣服,正彎腰和宛露談話。抬頭看到段太太和許太太,那醫生只點了個頭,又繼續和宛露談話。宛露坐在那兒,瘦瘦的,小小的,文文靜靜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眼睛直直的望著前方。「你姓什麼?」醫生問。
  「我是一片雲。」她清清楚楚的回答。
  「你叫什麼名字?」「我是一片雲。」「你住在什麼地方?」「我是一片雲。」「你從那兒來的?」「我是一片雲。」醫生站直了身子,望著段太太。
  「還是這個樣子,她只會說這一句話。我看,藥物和治療對她都沒有幫助,她沒有什麼希望了。以後,她這一生大概都是一片雲!」「請你們把這片雲交給我好不好?」忽然間,有個男性的、沉穩的、堅決的聲音傳了過來。段太太愕然的回過頭去,是孟樵!他憔悴的、陰鬱的站在那兒,顯然已經站了很久了。「孟樵?」她驚愕的。「你預備做什麼?」
  「接她回家。」他簡單明瞭的說。
  「你知不知道,」段太太說:「她很可能一生都是這樣子,到老,到死,她都不會恢復。」
  「我知道。」孟樵堅定的看著這兩個女人。「請你們把她交給我,或者,我可以期待奇跡。」
  「如果沒有奇跡呢?」段太太深刻的問。
  「我仍然願意保有這片雲。」孟樵沉著的回答。
  段太太讓開了身子,眼裡含滿了淚。
  「你這樣做很傻,你知道嗎?她會變成你的一項負擔,一項終生的負擔。」「宛露說過,愛的本身就是有負擔的,我們往往也就是為這些負擔而活著。」孟樵沉穩的說:「把她給我吧!」
  段太太深深的注視著他。
  「帶她去吧!」她簡單而感動的說。
  孟樵走了過去,俯下身子,他審視她的眼睛,她的瞳仁是渙散的,她的神態是麻木的,她的意識,似乎沉睡在一個永不為人所知的世界裡。「你是誰?」他問。「我是一片雲。」「我是誰?」他再問。「我是一片雲。」「記得那個皮球嗎?」「我是一片雲。」他閉了閉眼睛,站起身來,他一語不發的推著那輪椅,把她推出那長長的走廊,推出大門,推下台階,推到那廣大的草原上。一陣晚風,迎面吹來,那棵高大的鳳凰木,又飄墜下無數黃色的葉子,落了她一頭一身。他低頭望著她,依稀彷彿,像是久遠以前的「金急雨」花瓣。他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慢慢的,慢慢的,向那草原上推去。
  在草原的一角,孟樵的母親,不知何時就站在那兒了。她像個黑色的剪影,默默的佇立在那兒,默默的望著他們。孟樵推著宛露,從她身邊經過,母子二人,只交換了一個注視,孟太太含著淚,對他微微頷首。於是,孟樵繼續推著宛露,向前面走去。三位「母親」,都站在醫院的門口,目送著他們。
  孟樵推著宛露,在遼闊的草原上,越走越遠,越走越小,終於消失了蹤影。遠遠的天邊,正有一片雲輕輕飄過。
                 ——全書完——
  一九七六年四月八日黃昏初稿完稿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五日午後一度修正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二日晚二度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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