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樓雨晴]君莫問愁[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染。
時間:
2010-1-16 08:10:52
標題:
[樓雨晴]君莫問愁[全文完]
楔子
江湖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
二十年前,最廣為江湖人士所流傳的,莫過於「燕門四絕」。
關於「燕門四絕」之間的一切,外人向來是霧裡看花,朦朧而神秘,從沒人能窺探其間奧秘,只隱約知曉,他們的師父,是江湖中曾盛名於一時的燕無絕。
此人性情古怪,能文能武,本領卓絕,在他身上幾乎找不到一項他不精通的事物,可就在其江湖盛名達到最頂峰之時,卻出人意表地決定退隱江湖,並在曾受惠於他的三戶人家中,帶走其獨生兒女,收入門下,傳以畢生絕學。
原因很簡單,也很讓人吐血。他自詡天下一絕,於是立志調教出「絕」字輩的徒弟,承襲他一身絕藝,讓他的「精神長存」,名垂江湖。
於是,他每個徒兒,皆以「無」字輩命之,久而久之,人們倒也記不得他們本來的名姓為何。
而,這四個人倒也沒讓燕無絕失望,「燕門四絕」的名號響遍江湖,讓每個江湖中人到死都忘不掉燕無絕這個人,以及他所調教出來的異類徒弟。
首席弟子,名喚莫無爭,人如其名,無所不爭。承襲了燕無絕一身非凡武藝,難逢敵手。性子冷情孤絕,殺人從不留情,劍下亡魂不計其數,宛如人間閻羅,專絕人性命,此乃燕門一絕。
二弟子本家姓君,他命其名為「無念」,承其神算之能,算盡天機。或許是觀透世情,性子倒也一如其名,無貪無妄,心如明鏡。
而,少了貪妄之心,自然也就絕了外在奢念,此乃燕門二絕。
三弟子雁無雙為女兒身,承其一手出神入化的藥與毒,醫人與殺人,都只在笑談之間。
當初會取「無雙」一名,是源於她擁有一張殊絕無雙的艷媚之容,自古以來,能在顧盼間傾城傾國的奇女子不在少數,於是,燕無絕有心將她調教成火焰一般炫麗絕色,卻也極其危險的美麗佳人。
殊料,往另一個角度去想,此名卻驚悚恍如詛咒,成就的不是個傾城無雙的佳人,而是個恨情絕愛、雁無成雙、鴛鴦見也愁的激狂女子,此乃燕門三絕。
會讓三絕成四絕的原因,並不在燕無絕的預期中,那是在若干年後,他意外的收留了名纖細柔美的小孤女,一時衝動便收為義女了。
有別於雁無雙的嬌與媚,她的美,是清雅柔和的,如空谷幽蘭,出塵脫俗,靈韻飄逸。
正因她宛如琉璃觀音的細緻無瑕,於焉喚其名為「無瑕」。
於是,絕色如雲無瑕,成了燕門第四絕。
然而,他當初所沒料想到的是,單純的收徒之舉,連帶所牽扯出來的情愛糾葛、悲劇憾恨,也教他到死都忘不掉!
一場遺憾而慘烈的悲劇情傷,本當隨著歲月變遷,物是人非事事休,然而——
誰也料想不到,上一代的愛恨情仇,竟會深深的影響到下一代來。
而,二十年後,又將發展出怎樣精彩而傳奇的故事呢?
長江滾滾,青山悠悠,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 本帖最後由
染。
於 2010-1-19 05:23 編輯 》
作者:
染。
時間:
2010-1-16 08:11:43
標題:
第一章
若要論起知命門的歷史,那只能用一句話來形容:玄之又玄。
上達天,下知命。
君氏一族,向來有這個本事。
不知情的人或許會說:「好大的口氣!」
但是見識過知命門的本事後,再無人敢有異議。
許是身為知命門傳人,君無念本能的便具有洞悉天機之能,再加上生性恬淡,燕無絕倒也懂得因材施教,傳予神算絕學。
知命門傳承至今,已是第十七代,創始者為何人,已無從考據,只知君氏一族,向來一脈單傳,所以儘管君氏歷代以來皆是福澤豐厚、財祿無缺,也從不曾有過家產紛爭、手足相殘之事。
君家男子,個個溫雅仁厚,與世無爭,可卻見不得世人受苦,道盡了天機,助人避禍,違天改命。
也或者,君氏一族之所以香火單薄,正是洩漏天機所應承受的罪愆。
由君無念到君楚泱,亦是如此。
一代又一代下來,君家男子也一個比一個更命薄,至君無念這一代時,甚至沒活過三十歲,死因為何?無人知曉。
而君楚泱所擁有的預知能力,更勝其父君無念及歷任先祖,能耐強到什麼境界,沒有人知道,那一雙清澄的眼,彷彿早將世間萬物盡納其中,觀得透徹。
可,這樣便是好事嗎?君無念的出色,換來的是英年早逝,而君楚泱呢?超脫俗塵的天賦與異能,像是帶著某種天命而生……
君家男子命薄如紙,如何生受這般強大的能力呢?
眾人不無好奇,全都睜大了眼等著看這一代掌門者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尤其君楚泱尚未成家,並且清高自守,當然就不會有所謂的私生子冒出來。
難道,君氏一門,將就此絕後,而知命門歷代傳奇,也將走入歷史?
君府,龍池亭。
鳳千襲和於寫意一前一後的走了進來。
亭中迎風而立的頎長身形,一襲白衣吹起衣袂飄然,恍如不屬塵世般的出塵清逸。
由他的沈靜意態觀之,顯然已恭候許久,卻全無一絲浮躁或不耐,仍是散發著令人安心的溫煦與沈穩氣質。
鳳千襲瞥了眼桌面早已冷卻的鐵觀音,心下有了個底。
「這麼晚找我們來,有事嗎?」
君楚泱淺淺回眸,來不及開口,後頭的於寫意早了步抱怨。「對嘛,楚泱,你真不夠意思耶,三更半夜擾人清夢。」
鳳千襲丟了記白眼過去。「少睡幾個時辰會死啊?」
「那不是睡不睡的問題!」誰規定躺在床上就一定得睡覺?尤其是成了親的男人。
經過了今晚,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愛做的事做到一半緊急喊停,會讓一個男人如何的捶心肝痛哭。
思及此,忍不住悶悶地自言:「如果以後我家歡兒不給你好臉色看,你自己要有所覺悟。」
聽出話中深意,鳳千襲淡瞥了他一眼。「你跟楚泱說這個做什麼?人家品性高潔,清心寡慾,哪能體會你的下流思想。」
「就是聽不懂才嘔嘛!千襲,我跟你賭,楚泱絕對還是純淨之身,真不曉得哪個女人能破得了他的清白身,那絕對要有相當的魄力。」
破身?!
「你當楚泱是花街伶妓啊!」什麼爛比喻。
處於如此令人困窘的話題下,身為被討論的對象,君楚泱依舊是淺笑不語,鎮定如昔的面容連半分紅暈都沒有。
從見面至今,這兩個人已經鬥上一回合了,他卻還沒機會開口。
一直都是這樣,他們盡情嘻笑怒罵,而他總是靜靜地在一旁聽著他們的情愁悲歡,陪他們走過人生起伏,笑淚情傷,只是今後……
「看吧!就是這副德行,我肯定就算女人把衣服脫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還是這個表情。」於寫意喃喃咕噥著,一邊倒了杯水往嘴裡灌。
「噗——」方入口,便全數噴了出來。
「咳、咳咳!楚泱,你到底待在這裡多久了?」一壺鐵觀音已由熱轉涼,沁冷夜裡再由涼變寒,這得要好幾個時辰呢。
「你終於由那顆裝滿春情無邊的腦子中清醒了。」鳳千襲冷嘲。打一踏進亭中,他就由那壺沒冒熱煙的茶水看出端倪,楚泱不會拿冷了的茶水招待他們。
會讓楚泱沈思上數個時辰的事,肯定非同小可。
於寫意神色轉為凝重。「怎麼回事,楚泱?」
面對兩名摯友顯而易見的關懷,君楚泱勾唇淺笑。「是有件事。」
他知道他們雖然滿口抱怨,但彼此之間的真心卻是無庸置疑的,否則也不會在半夜中,仍不曾稍有遲疑的趕來。
「千襲,你命中血劫已過,往後,將可與依情平順至白頭;而寫意,你的災劫也已安然度過,這一生,注定福壽雙全,富貴滿門。」
「那又怎樣?」於寫意皺眉。他不愛楚泱這口氣,太過平靜,像在……交代遺言。
「你們都已經掌握了自己的幸福,我很放心。今後,不需有我,你們也能過得很好。」
過得很好?!「見鬼了!君楚泱,我們可不是為了過得很好才需要你!我、我們——」於寫意氣得無法措詞,難道他以為這是他君大神算唯一的存在價值?
「我們要的是朋友、是兄弟!」鳳千襲沈聲接口。
「我明白。」有無血緣關係不是重點,三人皆是獨子,分享著彼此的成長過程,這情誼,早已比手足更親。
「所以我才會找你們來。」清眸定定停在那只空了的水杯上。「近日,我卜的卦象,顯示出近期將發生百年難見的武林浩劫,血染江河,千萬人性命將為此喪生。」
「沒辦法阻止嗎?」鳳千襲眉心深蹙。
「有。唯一能化解這場血腥殺戮的人,本命當屬水,清華自守,依萬象而生,如有似無,萬物歸空,命格奇絕,當今世上絕無僅有。」
「有這種人嗎?」他是在說人還是說水?於寫意當下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君楚泱沈靜抬眸。「你們說呢?」
「是你,對吧?」
君楚泱不語,表示他們猜對了。
這代表什麼?他要去瞠這個渾水嗎?
「楚泱,你不要——」
「我不能眼見千萬人枉斷性命,而自己或許有能力挽救卻不去做,你們明白嗎?」深知他們會說什麼,君楚泱早了一步,語氣堅決地說道。
當然明白!君楚泱的性子,他們再明白不過了。
在他眼中,人沒有尊卑之分,只要是命,全都是珍貴的,就算是罪無可赦的惡徒倒在他眼前,他都會毫不考慮的去救,所以,他亦習醫,溫厚仁慈到令人抓狂。
要是犧牲自己的生命可以化解這場浩劫,君楚泱肯定會去做。
思及此,鳳千襲一楞,瞥向於寫意,由對方眼中,看到了與自己相同的想法。
君楚泱遙望前方的紫微閣,那是他的寢居,深瞳漾著迷離幽光,清淺而飄忽。
就在那一刻,於寫意恍惚地起了錯覺,彷彿他並不屬於這個塵世,隨時會隨風遠去,如流雲、如清風,他一直都沒有很真實的存在感,飄逸出塵得難以捉摸。
近乎衝動地,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君楚泱的手,等他察覺自己做了什麼時,正好對上君楚泱微訝的眼神。
「喂,你當楚泱是女人啊?手握得那麼緊!」鳳千襲出言嘲弄。
不理會他的調侃,於寫意深道:「保重自己,好嗎?」
君楚泱淺笑,溫和的眸光有著洞悉後的瞭然。「我有分寸的。」
「就是怕你太有分寸了。」於寫意悶悶地道。「你瞧,紫微、天機、文昌、武曲……」他一一指過樓閣,再針對亭台。「龍池、鳳閣、臨官、奏書……住的地方離不開五行星相也就罷了,就連家僕的名字也拿醫藥命名,什麼紫苑、丁香、南天、黃苓的,你那顆太有分寸的腦子,永遠離不開這種東西。」
君府地勢,是以五行八卦所建,配合星宿以命之,光看就讓人想歎氣,在這種環境下長大,想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都難。
聽著於寫意高談闊論,他也只是靜默著,但笑不語,畢竟,這樣的機會不多了有件事,他一直沒說。
如同千襲與寫意,他命中亦有一劫。
是死劫。
上兌下坎,中互離巽,日欲光而上下無應,為困遁之象。
思及昨夜所卜的卦象,他幽然一歎。
兌為澤,坎為水,而他本命正是屬水,再卜出個困卦,他心知肚明,若執意為之,必然一世遭困,且絕無脫身餘地。
微微仰首,目光定在穹蒼中那顆閃爍的星光。
絕星,主絕滅。
由某個角度來看,君楚泱也算半個江湖人。
不舞刀,不弄劍,空靈之氣未曾沾染血腥,一介文質書生,卻令一票武功高強的江湖豪傑所仰慕崇敬。
原因無他,只為由他手中所挽救的生靈不計其數,其中當然也包括那些眨個眼就能令江湖風起雲湧的英雄豪傑。
於是乎,「白衣聖手」之名,不脛而走。
這並不在君楚泱的預料之內,他生性恬淡,深居簡出,從不欲涉足江湖,只是對於上門求助的人無法袖手旁觀罷了,並非為圖報償,但是太多的人感念於他的恩澤,全都願意為他出生入死。
而,這使得白衣聖手之盛名,更加的甚囂塵上,可大多數的人都僅止於耳聞其事跡,真正見過的卻沒幾個。
這也就是鮮少出門的君楚泱,打離家至今已然月餘,卻仍未被人給認出來的原因。
找了家茶樓歇腳,同桌的尚有一名女子,始終神情冰冷,未置一詞。
君楚泱禮貌性的點頭示意,並抬眸道:「辛夷,你也坐。出門在外,沒那麼多規矩。」
年約十五的侍僮點頭,也老實不客氣的坐了下來。
辛夷,也是中藥名,有鎮靜、止痛之功效,這讓於寫意每聽一次就要歎氣。
這次離家,他只帶這名近身侍僮。別看辛夷小小年紀,他可聰明伶俐得緊呢!平日便是他在侍候君楚泱的飲食起居,知道他要出門,便說什麼都堅持要跟,問他為什麼,他則是很沒大沒小的回應:「不然公子肯定不出三天,就把身上的銀子全給了外頭那些可憐人,然後讓自已變成餓死的可憐人,我不跟在身邊好生打點怎麼成?」
聽完辛夷的解釋,於寫意頭一個大笑出聲。「說得好,我贊成!」
而一旁的鳳千襲之所以沒出聲,是因為雙唇抿得死緊,忍笑忍得很辛苦,好半晌才語調不穩地回應:「我、我也附議。」
就這樣,事情成了定局。
「公子喝茶。」辛夷先倒了些茶水洗淨杯子,然後才重新斟好放在君楚泱面前。他平日雖有點沒大沒小,但侍候起主子來可是很盡責的。
「嗯。」君楚泱頷首,剝著花生,俯視樓台下的熙攘人潮。
「天氣好熱哦,公子。」
「嗯。」
「這茶水真好喝,甘甜潤喉呢,公子。」
「嗯。」
「街上好熱鬧哦,公子。」
「嗯。」
辛夷已經快要歎氣了。
他這公子,一向沉默寡言,所以他只好每次都拚命找話題,可公子永遠只會淡淡的哼應一聲,他反倒像只老母雞似的咕咕叫。
真是愈想愈洩氣,他好歹也是一介男子漢——呃,「即將」啦!時間性的問題就不必太計較了——
怎麼會讓自己變得像個嘮嘮叨叨的聒噪女人呢?真是太感傷了。
看穿了他無比的挫敗與頹喪,君楚泱揚唇,很領情的開了口。「看看街尾那個人,辛夷。」
咦?居然肯主動一開尊口?辛夷簡直感動得想抱著他的大腿親吻,忙不迭的看向他所指示的位置。
「是那個小乞兒嗎?」
「對。有沒有看出什麼?」
辛夷很誠實地搖頭。「不知道。」
君楚泱淡啜了口浙江龍井,給侍僮來個實地教育。「那人的面相少有,矜寡孤獨,無親無戚,財帛空虛,是罕見的貧賤命。」
「噢。」辛夷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公子的本事,他是從不懷疑的,若說這世上有誰最令他崇拜,那麼非公子莫屬。
鄰桌的客人聽到他的評論,不服地丟來嘲弄。「廢話!會去當乞兒,自是身無分文,又沒親戚可以倚靠,這哪用得著說。」
君楚泱聞言,不慍不惱,淡淡地道:「不,我所謂的財帛空虛,是指有錢也守不住。」
「我偏不信!」說完,那名男子鐵齒的起身。
「且慢。」看穿那名男子的意圖,君楚泱試著勸阻。「尊下切莫妄為,乞兒無福受之,這只會令他遭逢飛來橫禍。」
「哼!」男子聽都沒給他聽進去,一轉眼便衝出茶樓,來到街尾,丟了一錠銀子進乞兒破舊的碗中。
小乞兒傻了眼。
「這——」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錢,小乞兒吞吞口水,懷疑起它的真實性。
足足有十兩耶,他不是在作夢吧?
「賞你的,去買點好吃的。」
「真、真的嗎?」小乞兒雙眼一亮,迭聲道謝。「多謝大老爺,您好心會有好報的,我給您磕頭……」
「免了免了。」男子揮了揮手,轉身走開,回到茶樓,丟給君楚泱一記示威的眼神。「我就不信這樣還叫財帛空虛!」
將一切盡收眼底的君楚泱,淺淺歎息了聲。「該來的,終究還是避不過呀——」
這話才剛說完,眾人便見那小乞兒歡天喜地的拿著銀兩,想買幾個好吃的肉包子,可那老闆卻——
「你這臭乞丐好大的膽子,前幾日才來我這兒偷肉包子,今兒個又不曉得打哪兒偷來這銀兩,我非打死你不可!」肉包販子的嗓門奇大,君楚泱等人全聽得一清二楚。
茶樓內的男子見狀,變了臉色,想前去阻止已來不及,肉包販子一棍棒無情的打了下來,小乞兒當場額際血如泉湧,慘呼痛叫。
「饒命啊,我沒偷、我沒偷,這真的是人家賞給我的——」
「還撒謊!你在這兒行乞這麼久,我可從沒見人賞個一文半子兒的給你,又不是有錢沒地方花,誰會賞這麼大一錠銀兩給個破爛乞兒?再不說實話,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啊、啊!救命啊,別打我,這銀子給你,我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一聲又一聲的慘叫傳來,君楚泱於心不忍地別開眼,不經意對上了一雙冰冷幽瞳。
他微愕。
是那名與他同桌,靜默得像是不存在的女子。
他的一雙眼,能夠輕易看穿一個人靈魂的本質,而這名女子,應該是那種孤傲冷漠、不將世間萬物放在眼裡的人,可她又為何用那種眼神看他呢?
他微微頷首,回以一記禮貌的淺笑,沒去深想。
而茶樓內,所有目睹全程經過的人,皆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來。
還真應了那句「飛來橫禍」?!
那名執意挑戰命運的男子,臉色又青又白,趕緊衝了出去,出面為乞兒解圍,否則恐怕小乞兒不死也去掉半條命了。
「固執!」辛夷撇唇輕啤。早說了會出事,偏偏不信邪,小乞兒今日的災禍,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不過,說歸說,辛夷仍不免好奇。「公子,如果他現在出去替小乞兒作證,然後再一次將銀子給乞兒,不就沒事了嗎?」
君楚泱搖頭。「不,縱然解了這次的危機,仍有下一回,那乞兒注定沒有財富命,硬要將銀兩給他,不會有好下場。」
「噢。」辛夷點點頭,又問:「那,沒辦法改嗎?」
「先天命還得配合後天運,一切看他自身的造化,我們外人是無能為力的。」
正欲為自己再斟一杯茶水,那名同桌的女子拋下銅板離去,起身之際,不經意翻落杯中未飲盡的茶水。
君楚泱微怔,目光定在桌面,旋即出其不意地喚住了她。「姑娘留步。」
女子停下步伐,卻沒回身,連哼一聲都沒有。
「此行必當一事無成,請打消腦中的想法,切莫一意孤行,則可避災;反之,恐有生命之危。」
女子怔了怔,沒表示什麼,堅定地跨出步伐,連頭都沒回。
「連句謝也沒說,真沒禮貌。」辛夷喃喃嘀咕,他家公子就是這樣,老愛管別人閒事,而人家倒還未必感激咧,「公子怎麼知道那位姑娘會有生命危險?」抱怨歸抱怨,還是很好奇。
君楚泱不答,反問道:「記得我教過你的八卦取象之法嗎?」
考他啊?
「當然記得。干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跟在公子身邊久了,耳濡目染下,多少也懂了些皮毛,他獻寶似地,念得又快又流暢。
君楚泱滿意的點頭。「還有呢?」
「干為天,坤為地,震為雷,巽為風,坎為水,離為火,艮為山,兌為澤。」真是愈念愈順口。「可是,這和那位姑娘的吉凶有什麼關係?你又沒為她卜卦。」
「看看桌上。」君楚泱示意他看向那名女子拋下的銅板。
「干二連,坤六斷,震仰盂……」默念到一半,盯著銅板頓住。「離中虛?!」
店小二前來收拾翻倒的水杯,擦拭著銅板下的水漬,辛夷這才恍然大悟。「坎為水!所以是上離下坎!」
君楚泱淺道:「上離下坎,離為火,坎為水,事皆倒置,蓋火於水上,事無所成,未濟之卦,再加上那位姑娘心性剛強,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必逢血光之災。」
辛夷聽得一愣一愣的。「可是,公子又怎知她要去做什麼事?」
君楚泱緩慢地剝弄手中的花生,好一會兒才淡然啟唇——
「她身帶殺氣。」
作者:
染。
時間:
2010-1-16 08:13:14
標題:
第二章
「看吧!我就說要在前頭那家客棧歇一晚嘛,公子就不聽,現在可好,要露宿荒郊了啦!」
月明,風淡,荒山林野的夜,甚是悄寂——當然,如果不包括後頭聒聒噪噪的小書僮的話。
君楚泱像是沒聽到他的話,逕自走在前頭,意態恬適自若。
辛夷癟癟嘴,只能認命的跟上前去。
他是無所謂啦,可他那優雅尊貴的公子,打小便是在安逸舒適的環境中長大,平日鮮少出過遠門,怎麼可以讓他挨這種苦?
明明可以在客棧歇腳的,公子偏又堅持離開,說在趕路又不像,那神態反而比較像是「有方向的散步」。
三更半夜到荒郊野外來散步?有沒有搞錯啊?真弄不懂他家公子在想什麼,行事總是深奧得讓人難以理解。
「公——」就在他決定,公子再不理他,他就要叫到死(所謂的「叫到死」就是「叫到」讓君楚泱氣「死」、嘔「死」、煩「死」)的時候,君楚泱停住了腳步,害後頭的辛夷差點一頭撞上他。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哇!」前頭怎麼躺了個人啊?
不妙的預感搶在第一時間浮現,辛夷二話不說,趁君楚泱還沒來得及有下一步動作前,很機靈地抓著他就要閃人。
「辛夷——」君楚泱無奈笑歎。「救人。」
「我就知道—」反應還是不夠快!辛夷很懊惱地想著。
他家公子的雞婆性子又犯了。
沒辦法,只好認命地幫忙攙起那名受傷昏迷的人,想辦法找地方療傷了。
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把人放下後,辛夷奉命到附近找幾株君楚泱所指定的藥草。
就說他夠歹命了吧,半夜沒覺可睡,還得為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傢伙操勞自己,跟到這個心腸比豆腐更軟的主子,還真是有夠無奈呀——
滿腹牢騷在心頭打轉,臨去前,君楚泱喚了聲:「辛夷,自己當心些。」
很沒志氣地,在這一句溫暖的叮嚀中,滿腔懊惱全煙消雲散,連個渣兒都不剩。
唉,他早知道了,他永遠拿這主子沒法兒。公子雖然從不拿身份壓人,可他們還是一個個都被降得服服貼貼,甘心為他任勞任怨。
見辛夷咕噥著走遠,君楚泱收回視線,專注於眼前的療傷事宜。
她傷得很重,肩頭那道帶血的傷,深得幾可見骨,流出黑濁的血跡,足見兵器上淬了毒。
他撕下一方衣擺,以沁涼的溪水打濕後,小心翼翼的拭去傷口周圍的污血。
在救起她的時候,他就已先餵她服下了他自行配製的解毒丹,只要不是太奇詭的毒,一般都解得了。
辛夷採回藥草,見君楚泱正在堆著枯柴準備生火,他趕緊衝上前去。「我的好公子,請你一旁坐著,這種工作我來就行。」
「辛夷——」君楚泱無奈。「出門在外,不必拘泥那麼多。」
「那你去看看那些藥草是不是你要的?總行了吧!」開玩笑,他家公子在他心目中比天神更高貴,怎麼可以讓那雙修長優雅的手來幹這些粗活?
君楚泱沒轍,只好到一旁檢視藥草,確定無誤後,才將它洗淨搗碎。
「公子——」
見辛夷又要上前阻止,君楚泱神色堅決地喊:「辛、夷!」
「好好好。」辛夷舉雙手投降.乖乖回去生他的火。
這些藥草的效用,是消炎止痛,君楚泱將其搗碎,放柔了動作將她挪至腿上,方便將藥均勻的敷上。
處理好傷口,辛夷也正好生完火。
「我來幫忙。」正欲將她移開,君楚泱抬手阻止。
「她傷得很重,讓她睡得舒服些。」
「噢。」辛夷悻悻地抽回手,首度正視這名被他們救起的女子,這才發現,她不正是那名曾在客棧中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子嗎?
還真讓公子說中了,她會有血光之災。
這難道就是公子執意不在客棧落腳的原因嗎?
他偏頭打量。
還是個絕世佳人呢!
膚如凝脂,螓如蛾眉,眉目如畫,瓊鼻俏梃,櫻唇勾誘無限風情,五官精緻嬌美,那張失了血色的容顏絲毫無損絕色。
昏睡中的蒼白臉容,少了初見時孤漠難近的冰凝之氣,嬌荏得令人心憐。
她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躺在公子腿上,烏黑長髮散落在公子雪白的衣衫上,強烈而鮮明的對比,卻不覺突兀,反而融合成一股曖昧而契合的綺思氛圍,竟不可思議地教人怦動心魂——
會嗎?這個女人,和他那高雅聖潔的公子?
君楚泱並未察覺書僮拐來彎去的心思,頭也沒抬地道:「累了就先去休息,這裡由我來就好。」
「噢。」辛夷仍陷在方纔的假設之中回不了神,怔愣地點頭。
就著燃燒中的火光,君楚泱亦深思地凝視著她,不同的是,入他眼的並非絕俗嬌顏,而是她奇異的面相與命格。
艷絕無雙,卻是滅地之相。
天煞,地劫,飛廉,凶星主命,煞氣甚重啊!
初見她時,心頭便已有了個底,她,或許就是那個將掀起武林腥風血雨的關鍵人物。
他可以不救她的,但是既然天意注定,他終究還是再一次遇到她,那便代表她命不該絕,見死不救的事,他說什麼都辦不到,對他來說,只要是人命,就無貴賤之分。
長指輕緩拂開她頰邊的髮絲,見她眉心深蹙,彷彿正承受著什麼莫大的恐懼與痛苦,卻喊不出聲來。他柔柔地拍撫著,指尖尋至神門、心俞、內關等穴,靈巧的揉壓,讓她惶悸的心神得以鎮靜舒緩。
她又再一次沉沉的睡去,君楚泱脫下外袍,覆上她單薄的身軀,若有所思的目光,未曾移開她分毫。
細緻容顏艷而不媚,嬌妍無雙,能生出這樣的女兒,不難想見其母必是貌美驚人;冷冷凝起的眉,代表她寒漠無情的心性,而倔強緊抿的唇,卻顯示著她剛烈如火的性情……
很矛盾,卻也很奇異的融合——一名似火似冰的女子。
確定她已無恙,這才靠著身後的大石,淺淺睡下。
痛!肩胛處傳來椎心刺骨的痛,如火焚一般燒灼著,她想呻吟,卻發不出聲音來。
然後,她感覺到陣陣沁涼的感覺由傷處滲入,化去了那難熬的灼熱痛楚。
可是就在這時候,昔日夢魘又纏上了她,就像師父第一次在她面前殺人那樣,好多、好多的血在她眼前噴灑開來,有的噴到她臉上,她嚇到了,拚命地擦,卻怎麼也擦不完,好多不認識的人,一個又一個的倒下,鮮血也一道又一道的噴上她的臉,原來,這就是殺人——
她害怕極了,濃濃的懼駭漲滿了胸口,她發狂地尖叫、再尖叫——
那一晚,她作了噩夢。
醒不來,一縷縷慘死的怨靈,心有不甘,糾纏著她。
她大病了一場,發燒,昏迷,夜夜惡魘不斷,夢中全是師父結束人命的情景,以及那些死不瞑目的亡靈,陰魂不散地要她償命。
不要啊,人不是我殺的,不要來找我——
她哭著、喊著,怎麼也無法由噩夢中掙脫。
後來,病好了,卻再也不敢合眼,只要她一入睡,那些可怕的夢境就會再度侵入她腦中。
她滿心驚懼,寧可不睡,夜夜睜大了眼,不讓自己再跌入那黑暗的漩渦,怕想起那一張張猙獰可怖的臉孔。
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她會死,就像那些怨靈說的,要她償命,陪他們同墜地獄。
可是她還不想死,她的人生,幾乎還沒開始,世界的美好,她也還沒看到,她不甘心!
於是,師父告訴她:「要讓噩夢不再成為噩夢的唯一辦法,就是讓自己永遠沈浸在噩夢之中,直到生命中全是噩夢,而你也習慣了噩夢之後,噩夢就不再是噩夢,也不會再令你覺得可怕了。」
她記住了。
原本,習了師父一身絕學的她,在與師父長居山上的那段時日,每每出去捕獵山禽野獸,卻總是因為心腸太軟,寧可受師父責罰也不忍殺生,時時弄得師徒倆晚餐沒有著落。
可是在那之後,她開始殺人,依從師父的命令,不斷不斷地殺,把心抽空,不讓自己有感覺,雙手所沾染的鮮血不計其數。比起她所做的,當初看到師父殺人的衝擊已經不算什麼了,就像師父說的,只要讓自己習慣殺人的感覺,殺人就不會是件可怕的事,她也不會再作噩夢了。
剛開始,她覺得自己好可怕,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
可是漸漸的,肩上所背負的殺孽愈來愈沉重,直到最後,情緒已然麻痺,什麼是殺人的感覺—她已經不知道了。
最初,她偶爾還是會由噩夢中驚醒,幾次之後,麻木了的她,果真不再作那個夢了。
這些年下來,她以為她已擺脫了噩夢的威脅,也幾乎快忘記恐懼是什麼滋味了,為什麼今日會再墜入同樣的黑暗深淵中?
是那些慘死在師父,以及她手中的冤魂,終於要來向她索命了嗎?
那她應該是死了吧?
可,那雙溫柔大掌又是來自何處?暖如春風的撫慰,將她帶離了無邊黑暗,那是她每回惡魘纏身時,從不曾感受到的,如果,她能早個幾年,在浮沈噩夢掙扎時,得到那樣的溫柔救贖,今日她也不會深陷於血海殺孽之中了……
冷寂的心,頭一回感受到溫情,她深深地眷戀了起來,那是她晦暗生命中,唯一一次出現陽光,她想緊緊抓住,再也不放手——
本能地,她想追逐那道溫暖,移靠過去的身子,牽動了傷口,痛醒了她。
幻覺嗎?那樣的溫情與美好,只是出於她潛意識渴望下的幻覺?
有一瞬間,她只是睜著空茫的眼,找不到方向。
動了動身體,感覺到的不是僵硬土石的難受感,而是出乎意料的柔暖,舒服得令她想歎息,一如夢中——
「醒了?」君楚泱睡得並不沈,所以她一有動靜,他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
她對上了一雙如汪洋大海般清湛悠遠的黑眸,然後發現,她就枕在他的腿上。
夢中的美好,原來是來自於他嗎?
「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探手覆上她的額際,確定溫度正常,他這才寬心。
他的音質,不高亢,也不低沈,如流泉,溫潤而乾淨;如清風,和煦而溫柔,拂掠心頭,令人感到無比舒暢。
她沒移動,怔忡地仰視他。
這些年來,受了再重的傷,也不曾有誰探問過,就像一頭沒人要的野獸,只能獨自哀嗚舔傷,死不了是她命韌,死了,也不過是世上又少個人,沒人會在乎。
於是,她不哭,因為哭了也沒人理會,久了,也就忘了淚的味道。
她一直都是這麼活過來的,可是今夜——
頭一回有人問她好不好,頭一回有人在意她的生死,頭一回有人正視到她冷不冷的問題……
揪握住披在她身上那件純淨如雪的白衣,她抬眸問:「你要什麼?」
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君楚泱微愣。「我不懂。」
「我問,你救我,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她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張不俗的容貌。
她很清楚這張臉在世人的標準中,是極品,太多男人垂涎她的美貌,平日再道貌岸然的男人,見了她也會面露淫慾,那一雙雙想染指於她的邪穢眼神,她並不陌生。
於是,她愈來愈相信師父的話了,男人,個個薄情,個個無恥,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在師父面前,立誓殺盡天下男子時,她相信她是對的。
而他,要的也是這個嗎?儘管,他擁有她所見過最澄淨無垢的瞳眸——
領悟她想表達的意思,君楚泱微感酸楚。
她是活在什麼樣的日子中?竟連一絲一毫的溫情都不曾感受過?
那雙空洞茫然的眼眸,教人看了心疼。
「我要什麼是嗎?」他毫不吝惜地給她一記溫煦的微笑,抬手柔柔地撫了撫她迷惘的臉龐。「那就告訴我,你的名字好了。」
她不語,掙扎著起身。
「小心,你傷得很重。」想扶她,她卻倔強地靠著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
推落身上那件屬於他的衣袍,她神情淡漠,緩慢地除去因療傷而凌亂不整的衣衫。
「你這是做什麼?!」君楚泱訝然。
「你要,我就給。」她定定凝視他,彷彿想看穿男人貪婪猥瑣的本性。
她不信,這世上會有真正清雅高潔的男人。
君楚泱並沒有為了表示君子之風而刻意的避開,眸光連閃爍都沒有,始終停在她臉上。
走近一步,他拾起被她推落地面的衣裳,掩上嬌軀。「你不該這樣。」
她一臉錯愕。「這不是你的目的嗎?」
會嗎?他真的和她以往見過的那些男人不同?!
「沒有人愛惜你,你就更要愛惜自己,如果連你都遺棄了自己,那你就真的被遺棄了。」
「愛惜自己……」這些話,她從來沒想過,也從沒人對她說過。
她微微啟口,但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其實,他知道嗎?她會這麼做,不僅僅想證實世上有無真正的君子,同時也因為,他是第一個帶給她溫情的人;也只有他,見過她的身子。以往,那些男人在有那樣的念頭時,就會先死在她手中,根本沒有機會碰觸到她。
「睡吧,你需要好好休息。」
溫和態度依舊,舉手投足仍是悠然從容,他,真的無所求嗎?
盯視他良久,她輕吐出聲:「莫問愁。」
「嗯?」他回眸。
「我的名字,如果你只要這個。」
君楚泱會意。「莫問愁是嗎?好名字。」
靠臥回原來的大石邊,抬眼見她欲言又止,他主動問道:「要過來嗎?」
她微微啟唇,而後無聲地點頭。
看穿她的遲疑,他又道:「你可以靠著我睡,你身上有傷,這樣會舒服些。」
他不是無意與她親近嗎?那又為何——
莫問愁滿心都是疑惑,卻也沒放棄及時把握他的提議,枕著他入睡的感覺,好安心。
君楚泱倒也清楚她的心思,淡道:「別想太多,大夫與病人之間,沒那麼多忌諱。」
大夫?!
在他腿上調了個舒適的角度,與他對視。「你不是江湖術士?」
「你還記得?」本以為不將一切看在眼裡的她,應該早忘了才是,沒想到她還記得他。
不過——江湖術士?!聽起來就像是拿著帆布和籤筒,在街頭靠一張口騙飯吃的人,真不曉得她這是在褒他還是貶他。
君楚泱啼笑皆非。「剛好我對醫術也略知一二。」
「你懂得還真多。」模糊的咕噥聲繞在舌尖,但他還是聽懂了。
「早告訴過你別一意孤行了,你不相信我的話?」
「不是。」就算知道會有今日的下場,她還是要殺了那個淫人妻女的採花賊。
不為天理公道,純粹是看他不順眼,也因為她習慣殺戮,除了殺人,她不知道自己還會什麼,又還能做些什麼。
「沒成功,對吧?」上離下坎,事皆倒置,未濟之卦,注定事無所成,他早料到了。
她倔強地抿緊了唇。
居然給她下媚藥,敢把主意打到她莫問愁的身上,她非將那淫魔剁成碎泥不可!!
「睡吧,別想太多。」他不希望看到她殺氣甚重的神情。
「我如果作噩夢——」身體的虛弱,讓許久不曾有過的無助佔滿心頭,讓她對多年前的夢魘膽怯起來。
「放心,有我在。」
輕輕淡淡的一句話,莫名地,就是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安定,心,不再惶然。
他是第一個對她說這句話的人,像是她可以毫無防備,什麼都不去想,全交給他來承擔,讓她首度嘗到依賴的滋味。
直到睡去,伴她入夢的,仍是那句柔暖的——放心,有我在。
作者:
染。
時間:
2010-1-16 08:14:20
標題:
第三章
天亮後,他們走出荒郊,君楚泱就近找了家客棧,讓問愁好好養傷。
傷已好了七成,但是從那一夜到現在,君楚泱態度始終如一,全心全意地照顧她,卻不曾有過任何不尋常的行止。
初始,她還有些質疑他的用心,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就再也無法由他溫潤平和的面容中去懷疑什麼。
他的好,不只對她,待週遭任何一個人,皆是如此。
無法想像,世間竟會有人一無所圖的去對另一個人好,只問付出,不想回報,而對方甚至只是個陌生人。
不由自主地,目光再度瞟向窗邊持卷細讀的君楚泱,他仍是一身清雅白衣,意態如風,襯出沈靜悠然之態。
他有股沈穩安定的氣質,只要有他在,總是能帶給週遭的人無比的安適。
傷重時的她,卸去尖銳防心,只想緊緊攀附住能帶給她強烈安全感的他。而他也沒拒絕,夜夜在她入睡時,終宵守候。她已習慣捨棄柔軟的枕頭,夜夜樓在他腿上入眠。
只要有他,噩夢便離她好遙遠,不再能令她驚惶。
感受到她過於深切的凝視,君楚泱淺淺抬眸,迎上她專注的目光。
他直覺回她一記溫暖的微笑。
她總是用如此強烈的眼神在注視他,雖不甚明白為什麼,卻清楚她貪看他的笑容。
敲門聲適時響起,他放下書冊,起身前去應門。
「君公子,這是你要的藥,全依你吩咐的方式去煎的。」說話的同時,女子含羞帶怯,芙容頰上泛著醉人酡紅,不敢迎視他。
「有勞姑娘了,多謝。」君楚泱一貫溫文有禮地回應。
「不、不客氣。」
君楚泱端著藥進門,算算時間,問愁也差不多該喝藥了。
「君、君公子——」
頓住步伐,他不解地回身。「還有事嗎?」
「沒、沒什麼。」沒敢多看他一眼,她匆匆旋身而去。
上回大姊才說錯話,引起他的書僮的反感,她可不敢再胡亂開口。
君楚泱關了門,將藥端近床邊。「問愁,喝藥。」
莫問愁沒接過,只是直勾勾瞅著他。「那個又是誰?」
雖不明白凡事漠不關心的問愁,怎會突然在意起週遭的人,但還是依言回答:「掌櫃的小女兒。問愁,喝藥。」
「昨天是大女兒,今天是小女兒,他到底還有幾個女兒?」
「這個我不清楚。問愁,喝藥。」
「他打算把所有的女兒都推銷給你嗎?」
「沒這回事。」他終於歎息。「藥涼了會更苦,問愁,你先把藥喝了,我們再來談,好不好?」
「沒這回事嗎?那好端端的,人家幹麼管你要不要和我同住一房?」
得要他守著,她才能安然入睡,於是當初投宿時,君楚泱只要了兩間房,辛夷住隔壁,而君楚泱為了照料她的傷勢,待在她房中的時間,幾乎與和她同宿一房沒什麼差別了。
昨天,那個不識相的大女兒,居然厚顏對君楚泱說,孤男寡女同住一房不好,要再撥間空房給他,她可以免費招待。
正好那時辛夷也在,很不爽地就回了一句:「你瞧不起人,當我們公子付不起房錢嗎?」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本來只是想向他表示好感,這下反而弄巧成拙。
君楚泱好風度的沒去計較,只是淡淡地說:「多謝姑娘盛情,我們這樣很好。」
這些,問愁全看在眼裡。
她早知道的,君楚泱氣度沖夷,待人謙和有禮,相貌亦是少見的溫雅俊逸,走到哪裡都能令週遭的女孩芳心暗許。
「那是人家的好意,問愁,你真的想太多了。」見她沒喝藥的意思,他只好先擺放一旁。
「是不是想太多,試一試就知道。」
她眼一瞇,寒瞳幽沁,君楚泱立刻知道她在想什麼。
「不許胡來,問愁!」
「怎麼,你心疼了?」
「別任意傷人,她們並沒有做錯什麼。」
「我就是看她們不順眼!」尤其當她們用柔得可以滴出水來的眼神看他時……
君楚泱長歎了聲。「你究竟是怎麼了?」
殺人在她來說,並不算什麼,但是問愁雖冷情,向來只針對男人,不會無故傷害女子的,她的反常……他不懂。
怎麼了?莫問愁自問,她也不甚明白,她是怎麼了?
從遇到君楚泱之後,她就變得很不一樣,沈凝的心,容易起波動。
一切都只因為他。
習慣活在黑暗中的人,不曾見識過陽光的溫暖,所以甘於寒寂。可一旦感受到暖陽的珍貴之後,便再也不甘過回以往的暗沈晦冷。
現在才知道,愈是污穢的人,就愈是渴望那道從未見識過的純淨聖潔,她想緊緊掌握住他,不計代價。
是他將她帶離那處陰晦的世界,給了她一方溫暖純淨,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她絕不放手。
「君楚泱,我要你。」
「什麼?」他怔然回眸,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神情堅定,又說了一遍:「我可以答應你任何條件,代價是,我要你一輩子留在我身邊。」
君楚泱愕然。「問愁,感情不能這樣議價的。」
感情……她失神默念。
沒人教過她該如何表達情緒,所以不順心時,她只會以殺人來宣洩,並非真的冷血,而是先天教育使然。
想要一個人,也只會用她的方式去得到,但是……感情呢?!是不是沒有感情,他就不會屬於她?
「那,要怎樣你才會愛我?」
「我不曉得,這不是我能作主的。」他抬眼反問:「你呢?又為什麼要我愛你?」
「因為我想愛你。」又或者,她已經愛了……
「你懂愛嗎?」由某個角度來看,他和問愁一樣,都是不懂愛的。
愛,這個字眼太陌生,從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現過,但是……「我想懂。」
「如果我告訴你,我倆若在一起,將會為我帶來無盡災劫呢?」
「這我不管。」她就是要他,縱使他會死也一樣。「誰敢傷你,我會將他六親殺盡。」
聞言,君楚泱眉心深蹙。「問愁,你又來了。」
前幾日,他們在外頭用餐,一名客人見她貌美,以言行調戲了幾句,她眉心一凝,他心知不妙,才剛要阻止,竹筷已由她手中脫飛,當場由那名男子胸前——穿心而過。
辛夷嚇得臉色蒼白,連話都說不出來,從此視她為鬼魅,怕得要死,不敢再靠近她。
但是他知道,問愁並不壞,只是習慣了以殺戮去解決所有的事,除此之外,她不懂得怎麼表達情緒,她的心,其實比誰都茫然無助。
是以,他又怎忍心再去苛責她什麼?
為此,他苦惱傷神,簡直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你不要我濫傷無辜,好,我聽你的,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不傷人,但是只要你敢離開我,我保證大開殺戒,而這些枉死的人命,全都是因為你!」
這等於是變相的威脅了。
她知道他的仁慈之心,知道他不忍天下人受苦,既然他只在意這個,那她就利用到底,只要能得到他,她不在乎用什麼手段。
君楚泱斂眉沈思。「為什麼堅持要我?」
「你身上有我想要的東西。」那樣的乾淨,是她所沒有的,而她想要。
好半晌,他都只是沉默著,不發一語。
「君楚泱——」
「喝藥。」碗遞了出去。
她二話不說,三兩口解決掉。「然後呢?」她仰著臉,等待他的答覆。
「讓我想想,好嗎?」
「那你要想多久?」
「別一副迫不及待想逼婚的樣子,問愁。」他無奈道。
逼婚?不,她並不在意世俗規範,她要的只是將他留在身邊而已,其它怎樣都無所謂。
臘月天裡,大雪紛飛。
一道又一道的風雪由窗口灌入,寒冷得凍徹心扉。
跪在床前的女子,渾身幾乎僵冷,年輕秀致的臉龐卻仍是一片寒漠,找不到半分表情。
「問、問兒……」
「師父。」她淡應了聲,空寂的語調,像是沒有生命的活死人,令人難以想像,她也不過才十五歲而已!
「師父……時候到了……」床邊的女子喘息著,散亂的長髮下,半掩住憔悴的病顏,依稀仍可瞧出年輕時的模樣,不難想見她曾擁有過怎樣的天姿絕色。
但是……無用啊!再美、再艷,留不住心愛男人的目光,傾國傾城亦是枉然。
恨呀,她好恨!
為何天下男子盡為她癡狂,獨獨他,眼中就是沒有她?
強烈的不甘,化成椎心刺骨的恨意,恨他負了她,恨他移情另娶,恨他太多太多。
當撕心裂肺的恨與痛再也承載不住時,她轉而殺盡天下男子,以血來平衡恨意的煎熬。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的,負情寡恩,只要殺盡這些負心漢,女人就不會再痛苦了。
「答、答應……師父……千萬……千萬不要相信男人……他們……全都無……無情無義……只會傷害你……」
「徒兒知道。」女孩面無表情地點頭。
「還……還有……男人……是這世上……最、最可恨的……東西……個個……該殺!我要你……要你發誓,有生之年……永遠別忘記……誅盡這些可恨的……男人……」視線模糊,窒痛的胸口已喘不過氣來,她瞪大了眼,頑強地含住最後一口氣,堅決要聽到徒兒的答覆。
「是。徒兒莫問愁,今日當著師父的面起誓,有生之年,絕不輕信任何男子,必完成師父遺願,誅盡世間無恥之徒,如違誓言,必遭心愛之人叛離誅殺,不得好死。」女孩不曾猶豫,發下最毒的誓言。
「那……那就好……師父……黃泉之下,都會看著你……要是……你違背對師父的……承諾,我…
…我將詛咒你……生……生不如死!」
「是。」女孩受下了師父的詛咒。
她淒厲地、得意地笑了,淒艷的血紅,不斷由口中湧出。
「君……無念……到……到死,我……都恨……恨……你……」帶著詭異的笑容,她滿意地離開了人世。
然而,那雙佈滿紅絲的迷詭眼神,卻深深烙進了女孩的心底。
「醒醒,問愁,你在作夢。」
不,不要,師父,問兒不是故意違背誓言的,君楚泱和那些男人不一樣,我是真的想要他——
「醒來,問愁!」
聲聲關懷的呼喚,穿過迷霧,試圖將她拉離陰晦往事的折磨。
君楚泱!
是他的聲音,他在喊她。
不怕了,只要有他,她就什麼都不怕了。
她緩慢地睜開了眼,有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
沒有暴風雪,沒有師父,也沒有詛咒,有的只是君楚泱寫滿憂心的眼神。
「你流了好多的汗。」君楚泱輕拭她滿臉的汗水。
她伸出手,想感受他的真實性。他輕輕握住,給予更安心的力量。
「作了什麼夢?你剛才一直在喊師父,你師父是誰?」
夢嗎?不,不是夢,那是真實發生過的,她是真的在師父臨死前,發下那樣的誓,答應師父一輩子都不去相信男人。
毒誓言猶在耳,師父說,她會在九泉底下看著她。
思及那雙詭厲如魅的眼瞳,問愁渾身一陣止不住的輕顫。
如果早知會遇上君楚泱,當初她就不會發那種誓了……她真的會不得好死嗎?
「有沒有聽過……雁無雙?」
「比翼斷翅,雁無成雙;若欲白頭,鴛鴦莫見。」君楚泱直覺念了出來。這是當年江湖盛傳的一句話,就是用來形容雁無雙的。
比翼斷翅,雁無成雙,這名激狂女子,曾一手拆散了太多纏綿愛侶,使世間平添多少鴛鴦失伴的悲劇,所以才會說,若想白頭到老,恩愛鴛鴦切莫見著她,否則也只有失伴泣嗚的命運了。
「燕門四絕中的雁無雙是你的師父?!」他不無訝異。
「嗯。」
「那——」他頓了會兒。「知道君無念嗎?」
「知道。」那是師父念了一輩子的名字,愛之入骨,也恨之欲絕。
就是這個男人,影響了師父的一生,連帶的也影響到她的,如果不是因為君無念,師父不會恨盡天下男人。
君楚泱歎了口氣。「那是家父。」
是命運的弔詭還是捉弄?她們師徒,竟分別遇上了這對父子。
莫問愁盯著他,說不出話來。
「上一代的恩怨,我並不清楚,也無意探究,那樣的糾葛太深,也太沉重了。你呢?想知道嗎?」
她本能地搖頭。
那是師父的故事,不該牽扯到她;相對的,師父的恨,也不該由她延續。
她不信世間男子皆寡情,沒試上一次,她永遠不甘心。
這男人——她深深地渴求著,她想擁有他,不惜一切!
「你……會一輩子屬於我嗎?」她顫聲問,就算明知不會有答案,她還是忍不住要問。
君楚泱沉默了下。「好。」
「什麼?」她有沒有聽錯?
「我說好。這一生,只要我還活著,都會陪著你。」
「真的嗎?」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做出決定,心中難免有些不踏實的感覺。「我要你發誓。」
「好。」他輕撩袍擺,當天而跪。「皇天在上,我君楚泱有生之年,將永伴問愁,不離不棄,如有違誓言——」看了她一眼,又續道:「就讓我在沒有問愁的日子裡,心似刀剜,痛苦難熬,永遠無法平靜。」
生,無畏;死,無懼。對他這種心如止水、波瀾不興的人而言,這才是最深的懲罰。
問愁放心了,她願賭下一切,孤注一擲。
因為——他值得!
當夜更深沈時,她再度沉沉睡去。
君楚泱睇視著棲臥在他腿間的容顏,她似乎睡得比較安穩了。細緻的臉蛋暱貼著他,卸下了防備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恬靜與安適,全心全意的依賴。
沒想到,問愁的師父竟然會是雁無雙。
從他有記憶以來,他就知道父親有心事,有一回問起,父親告訴他,他曾愧對一個女人,他的悔與她的恨,毀了這個女人的一生,連帶的,也連累到無辜的人,這一生,他永遠於心難安。
那時,他不相信。
印象中的父親,是那麼的仁厚為懷,怎麼會傷害誰呢?
但是父親說,那個人叫雁無雙,他的師妹。
而她為了恨他,幾乎連天下人也恨了下去,最無辜的是她徒兒,成了她偏激思想下的犧牲者。
還說,如果有一天,他有機會遇到那個無辜的女孩,要他竭盡所能的代父補償。
這句話,成了父親最後的遺言。
所以這些年來,他從不敢忘。
只是,他並沒料到,問愁就是那個女孩。
會答應她,並不完全是因為父親的遺命,也不是因為她稍早之前的威脅,而是這些日子的相處,讓他看穿了問愁剛倔的表相下,那道受困哀鳴、絕望無助的靈魂,她在等他救贖,也渴望地向他伸出手,他無法不去拉她一把。
沈淪於血海殺孽,從來就不是她願意的,好不容易讓她盼到一絲曙光,如果連他都不管她,他無法想像她將會變成什麼模樣。
她說,他身上有她想要的東西,他知道她渴求的是什麼。
他唯一能做的,是將她留在身邊,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來陪伴她,給予她所想要的溫情,指引她去過全新的生活。
或許,這就是他們之間僅有的出路,也唯有這樣,才能救她、也化解那場武林浩劫。
所以,他答應了她。
這樣做究竟對不對,他已無法分辨。問愁太頑固,他就算不答應,她也會用盡辦法來逼他點頭。
作者:
染。
時間:
2010-1-16 08:15:25
標題:
第四章
隔日——
「未婚妻?!」拔尖的叫聲由客棧一隅響起,失控的音量引來鄰近幾桌客人的側目,辛夷卻渾然未覺,像見了鬼似的來來回回看著眼前的兩個人。
「嗯。」君楚泱回眸與她對視。「這樣可以嗎?」
「好。」只要和他在一起,什麼名義都可以。
「那就這樣決定了。」
那就這樣決定了?!辛夷愈聽,眼睛睜得愈大。敢情這還是現在才決定的?
「公、公、公子……」嚴重結巴。
「叫魂哪?」問愁冷冷的一抬眸,立刻凍得他直打哆嗦,再也不敢廢話半句。
這公子到底在想什麼啊?
沒錯啦,問愁姑娘是美得沒話說,這世上找不到幾個了,可公子又不是那種在乎外表美醜的人。她之前殺人時的冷酷模樣,他可忘不掉,公子要真和她結成夫妻,難保哪天夜裡不會睡到一半得找自個兒的腦袋瓜。
嗚嗚嗚!公子又不是沒人要,何苦這麼想不開,去討個索命魔女為妻?
想到往後還得喊她一聲主母,他一張皺成苦瓜的臉就是開心不起來。
就這樣,事情成了定局。
接下來的幾天裡,他漸漸發覺到,問愁姑娘的性子相當極端。對於她不在乎的事,她可以冷漠得像塊冰,眉都不會挑動一下;但是對於她所執著的事物,她就會表現出剛強倔強,性烈如火的一面。
而公子,就是被她歸類在「執著」的那一方,而且程度狂熾到讓人無法想像。例如某回,掌櫃的大女兒關懷地送來晚膳,並且秋波暗傳,以言語婉轉的暗示公子心儀之意。問愁姑娘當下臉一沈,手中的竹筷一落,直接穿透木桌。
要不是公子及時柔喚了聲「問愁」,他相信,下一刻竹筷將穿過的,絕對是那女孩的身體。
公子不允她傷人,她也當真聽話地不傷,可是下一個動作,卻是惱火地丟下銀兩,也不管自己身上還帶著傷,三更半夜就抓著公子離開客棧。他還是連跑帶追,好不容易才趕上他們,主僕三人差點就露宿街頭。
為此,好不容易才癒合的傷口又裂了開來,大片血跡染紅了衣裳,她卻無動於衷,活似一點感覺也沒有。
瞧,多烈的性子,多可怕的醋勁!
自從遇到她之後,公子清朗的眉宇開始凝聚愁慮,歎息也多了。早說了,遇上她,連聖人都會發狂。
「先出去,辛夷。」才剛想著,公子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噢。」
辛夷避開後,君楚泱輕聲吩咐:「解開衣裳,問愁。」
「自己動手,要全脫光也無所謂。」鳳眸微挑,傾身向他。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脫就算了。」問愁聳聳肩,仰躺回床上。「就讓它流,該停的時候自然會停。」
不是威脅,而是向來如此,她從不費心去理會傷口的問題,不論是在她身上或是別人身上。
君楚泱只能投降。「我來。」
羅衣半褪,春光無盡,撩人遐思。
君楚泱目不斜視,一心一意處理她身上的傷。
問愁玩味地打量他心無旁騖的神情,美眸一轉,手悄悄伸到身後,不著痕跡地解開兜衣繩結,凝脂玉乳若隱若現,誘人犯罪。
君楚泱面容沈靜,清眸澄澈如昔,專注細心的拭淨血漬。
瞅著近在咫尺,清華俊雅的面容,她絳唇輕勾,微微傾身,一仰首,出其不意地吻上他的唇。
君楚泱一驚,慌然退開身。「問愁,你——」
好有趣的反應。
問愁秀眉斜挑。「沒親過女人?」
「我——」正欲張口,隨著她坐直身子的動作,不知何時松落的兜衣完全離開了她的身體,飽滿春光一覽無遺!
他臉孔微微發熱,困窘地別開眼。
上一回,他當她是病人,所以能夠很坦然面對她,心念不動;可是這一回,她的身份是未婚妻,在她有心的勾誘下,他很難再若無其事。
「你的唇很軟,溫溫的——」
「不要說了!」他微窘地低喊。
瞧他,連耳根都紅了,她敢保證,他絕對不曾與女人親密過!
她有了想笑的衝動。如果這樣能激他失去平日的從容鎮定,她會很樂意多來幾次。
「不上藥嗎?很痛呢!」她軟語抱怨。
「你——可以自己來嗎?」
「不要。」她答得乾脆。「我要你來。放心,我不會碰你的。」
頓了會兒,冷不防地又補上一句:「但是歡迎你來碰我。」
聞言,君楚泱差點打翻藥瓶。
她分明是存心看他為難的樣子。莫可奈何下,只好依她。
處理好傷口,問愁倒臥在他懷中,垂斂著眸,出其靜默。他知道她其實累了,方才只是在強撐而已,她不愛被人看到她軟弱的樣子。
問愁就是這樣彆扭又倔強的女子。
君楚泱輕撫她略失血色的嬌容,她微微抬眼,依戀地將臉蛋更加貼近他的掌。她喜歡他溫潤掌心撫著她的感覺。
「楚泱——」
「嗯?」
「我喜歡你,好喜歡。」這是她跌入夢境前,最後的呢喃。
這輩子,她沒愛過誰,包括師父和自己。他,是唯一。
凝視著她的睡顏,君楚泱久久沒有任何動作,邃遠幽深的眸底,若有所思。
「問愁,可以把你的生辰八字給我嗎?」傷癒後的某一天,君楚泱突然說道。
「急著娶我,想合八字?」三兩句話,又小小調戲了他一下。
君楚泱微赧。「不是。」
「那我不給。」
「問愁——」
「除非你吻我。很懷念你柔軟的——」
「問愁!」君楚泱尷尬低喊。
端著茶水進門的辛夷差點拐著了腳,跑去撞門板。
不會吧?他、他、他……心目中那高風亮節的主子,居然……
他就知道啦!問愁姑娘老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想染指公子,照這情形看來,他實在很替他家公子的清白擔心哪!萬一哪天不小心讓問愁姑娘給強了去,可怎麼辦才好?
「辛夷,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君楚泱挑眉瞥他。
「啊?」回過神來,連忙辯解。「我哪有?」
「抱著門板,一副哭喪樣,還說沒有!」問愁冷冷嘲弄。
辛夷趕緊鬆手,免得等會兒問愁姑娘又要說他連門都想非禮。
「喝了安神茶,早點休息。」夜裡沒有他,問愁總是難以睡得安穩,為此,他特地配製了養心安神的茶水,讓她好睡些。
看都不看眼前斟好的茶,五指牢握住他不放。「留下陪我。」
「這樣不好。」
「有什麼不好?我們以前也是同房過夜——」
「那不一樣,你是病人。」
「得是病人才可以嗎?那我——」
「問愁,不要亂來。」深知她不顧一切的烈火性情,君楚泱沈聲勸阻。他並不懷疑,她做得出自戕行徑。
問愁想說什麼,見著他的神情,到嘴的話又吞了回去。
辛夷已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還傳出誇張的打呼聲,君楚泱收回目光,移到桌面上擺著的生辰八字。
問愁最後還是給了他。
「孤辰星——」
個性剛強,與六親無緣,孤獨之命哪——
早知她凶星主命,天煞剋夫,地劫孤克,飛廉多災,可卻沒想到,她本命亦主孤辰星。
君楚泱幽然輕歎。
這是命哪!看來是避不掉了。
她本命屬火,地劫、飛廉、孤辰等星,在五行中亦是屬火,顯示她的強勢與烈性。
然而,他卻是本命屬水。
水與火,順應而生,卻也糾纏至死。
他與她,究竟是相生,抑或相剋?他已無法論斷。
揚起紙柬,移近燭火,看著它在火光中寸寸吞噬,紅光搖曳的餘焰,在他臉上映照出一層迷離幽深。
倒了杯水,他心不在焉的輕啜了口,思緒仍停留在方纔所批的命理當中,思考著該怎麼做。
所以,當他發覺茶水的味道怪異時,已無意識地喝了幾口!
他立刻倒去茶水,吸了口氣,感覺氣血阻塞,胸口悶痛。
果然,茶水有毒!
若在以往,他很快就能察覺,只怪今夜心事重重,太過專注於思考問愁之事,才會誤飲數口後才發現。
他行事向來低調,不與人爭,受他恩惠的人不少,與人結怨倒是不曾有過,實在想不出誰會想置他於死地。
那麼,如果對方並非衝著他來,難不成——
「糟,問愁!」心思一轉,他後腳跟著飛奔出了房門。
「問愁、問愁!快開門——」
正欲寬衣就寢的問愁,聽見君楚泱急促的叫喚,心知有異。
「怎麼了?」
門一開,他來不及解釋,拉著她打量。「沒事吧?問愁?」
她會有什麼事?
問愁揚唇,順勢勾住他頸項。「如果你今晚肯留下來陪我,我將會好得不得了。」
「別開玩笑,我——」氣血一陣翻湧,腦子竄上強烈暈眩,他踉蹌地傾跌向她,喉間湧出一道腥甜。
問愁驚呼,急忙接住他。「怎麼回事,楚泱?」
「當、當心……」想說些什麼,胸口似烈火燒灼,心有餘而力不足。
「是誰?」冰眸凝起。
她說過,敢動君楚泱的人,就是有千條命,她也會讓他死上千次,碎屍萬段都不足以令她洩恨!
「我!」一身白衣的男子,如乘風踏月,意態瀟灑而來。
該死!看清眼前的人後,問愁暗咒。
「毒郎君,你什麼意思?」
「你對他很感興趣吧?」被稱作「毒郎君」的男子瞥了眼她謹慎扶住的君楚泱。「我已經觀察你們一陣子了,人人盡道你莫問愁陰狠毒辣,冷血無情,可我瞧你對他倒是多情多意得很,他若死了,你應該會很捨不得吧?」
問愁懶得多瞥他一眼,對君楚泱以外的人,她永遠是塊冰,一句話都不屑說。
小心翼翼地將君楚泱扶躺床上,她輕問:「感覺怎樣?」
君楚泱輕喘,連說句話都使不上力。
「別白費工夫了,我相當清楚,你盡得師父雁無雙對藥與毒的精研,尋常的毒根本難不倒你,所以我下的是我獨門的『夜尋香』,或許你還是配得出解藥,但你的情郎可不能等。」
真是人無恥,連藥名都取得下流,除了夜夜尋香外,他還會些什麼?
「你究竟想怎樣?」
毒郎君也不回答,只是自顧自的接續道:「知道我為什麼不對你下手嗎?原因與你一般,你捨不得他死,我也捨不得你受苦。那個軟腳書生有什麼好的呢?文文弱弱的,既不能滿足你,又保護不了你,還不如投向我的懷抱。你不覺得,我們是絕配嗎?你懂一手精妙的藥與毒,我亦不遜色,我們都是摒棄良知,活在黑暗中的人,只有我才配得上你。」
「我果然早該殺了你!」都怪她太大意,這些日子,她的心思全在君楚泱身上,居然讓人盯上了都沒發現。
君楚泱若有個萬一,她會不惜與他同歸於盡。
「別說狠話,我若死了,誰來疼惜你,誰來慰你寂寥?」
「你以為,這麼做我就會甘心臣服於你?」
「你會的,因為你不想他死。」毒郎君詭魅一笑,俊美非凡的容顏,並不遜於君楚泱,可卻偏於陰柔,少了君楚泱那股清華出塵的氣質。
他這張臉,贏得不計其數的女子瘋狂傾慕,可卻只有她,從不將他放在眼裡。他的風流事跡,只換來她一聲「淫魔」,並且還決意殺他。
呵,也只有這般與眾不同的她,才匹配得上他啊!
見過的女子中,往往只要他一個挑眉勾誘,就願意匍匐在他腳下,但是為了征服她,他甚至不惜對她下媚藥,可她性子竟剛烈得寧可以死相拚。那夜誤傷了她,實非他所願。
他也清楚,她連命都不在乎了,當然不會拘泥於什麼貞操,她只是單純地厭惡他,不屑讓他沾染身子罷了。
但是無妨,只要得到了她的身,慢慢的,她的心也會被他降服。
他是這麼想的,也確信這一回,她必然不得不向他低頭。
「說到底,你要的也不過是這具身體。無所謂,給你就是了。」輕輕地,她笑了,從沒見她笑過,毒郎君短瞬地失神,她笑起來,竟是這麼傾城艷絕,美得令人無法呼吸。
眼見那抹詭魅的笑,君楚泱心知有異,想拉住她,阻止她做傻事,一時之間卻使不出力氣,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起身,一步步緩慢地走向毒郎君。
「不……不要……問……問愁,不要!」他使出全身的力氣,費力低喊。
她頓住步伐,半回過身。「你介意?」
「介……意,我相……當介意。」他不要問愁為了他而傷害自己,他擔不起。
「既然如此——」她笑容加深,皓腕一揚,手中立時多了把匕首,她眼也沒眨,手起刀落,朝自己的胸前刺下,深深地。
「問……愁……」君楚泱沈痛喊道。他已極力想阻止了,沒想到她還是選擇了最極端的做法——兩敗俱傷。
毒郎君震駭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做了什麼。
「你不是要我的身子嗎?拿去啊!如果你對一具屍體還感興趣的話,那就只管來拿!」她一步步走向他,直到在他面前站定,唇畔笑意都沒褪去半分,但是在此刻看來,卻淒詭迷魅得教人心悸。
「你——你當真性烈若此?」宛如教人給扼住了喉嚨,他幾乎擠不出聲音來。
怎會愛上這樣一名女子?竟倔傲得寧死也不向他臣服……
「你想不到吧?」對於她不想給的,寧可毀掉都不給他,就算那是她的身體也一樣!
她知道他心痛,因為他愛她,有過無數女人,卻獨獨戀上了她。
問愁笑得諷刺。抽出匕首,飛濺紅花眩惑了他的眼,就在那一刻,他失神悸痛的那一刻,匕首落下的位置,成了他的心坎。
「你!」他驚愕地瞪住她,不敢相信。
「你敗在愛上我,見不得我死;但我不愛你,我不怕你死,所以你會死在我手中,懂了嗎?」
她利用了他的心痛,利用了他愛她的弱點。
「下輩子千萬別惹女人,尤其是一個冷血的女人,你惹不起。」
「你……會有報應的……總有……一天,你也會……死……於心愛的男人之手……」
「那又如何?」帶著絕美的笑容,她冷冷地看著他痛苦。
「你……解藥……難道不怕……他死……」捂著血流如注的胸口,他痛苦地喘息。
他話太多了。問愁面無表情地施力,將匕首壓得更深,看著他斷氣,然後才輕吐出一句:「我會自己找。」
她強撐住最後一縷神智,動手搜尋。
對毒,她比毒郎君更拿手,她知道哪一瓶藥解得了夜尋香之毒。
她會救君楚泱。這一生,她就只愛過一個男人,她不會讓他死!
在力氣罄盡前,她倒入君楚泱懷中。「服——下!」
手一鬆,他掌心多了顆赤艷丹丸,在跌入黑暗之際,她依稀望見了他眸中的悲切。
作者:
染。
時間:
2010-1-16 08:16:50
標題:
第五章
椎心刺骨的痛,毫不留情地侵入每一根知覺神經,吞噬了她所有的感覺。
問愁呻吟了聲,撐起恍如千斤重的眼皮,一張寫滿憂慮的面容倒映眼底。
「問愁——」他輕喚,聲音溫柔得像是怕驚嚇了她。
「泱……」如絲如縷的音調,輕得不具重量,若不凝神細聽便會消散風中。
但是他聽到了。
那是心的共鳴,他聽到了她未出口的憂切。
「我很好,問愁。」
她手指頭連動都沒有,但他卻清楚她想做什麼,輕柔地執起她的手,貼上他頰畔。「我在這裡。」
掌心傳來真實的溫暖,是他,他沒事了。
感覺自己又再度棲回他腿上,她唇畔逸出輕淺而滿足的歎息,安心閉上了眼。
「真好,我又是病人了——」
再一次醒來,已是三天之後的事。
尖銳噬骨的痛依然沒饒過她,而令她眷戀的守護,也依然沒離開她。
她沒開口、沒移動,只是盯住他專注的俊雅側顏。
察覺到來自於她的凝注目光,正在換藥的君楚泱微抬起頭。「弄痛你了嗎?」
她搖頭,仍是一瞬也不瞬地望住他。
君楚泱也不說什麼,放任她去將他看個夠,處理傷口的動作,放得更柔。
她這回是傷在靠近心口的位置,不得已連兜衣也得褪下,她的身體幾乎被他看得差不多了。
處理完傷口,門也正好在這時被推開。
「咦,問愁姑娘,你醒啦!」辛夷端著藥進來,見著她顯然很開心。「你都不知道,我家公子擔心得要命呢!」
是嗎?他擔心她?
問愁仰首望向他。原本清華俊逸的臉容,如今多了幾許憔悴……
「我昏迷多久了?」
「十來天啦!而且這十來天裡,公子一直不眠不休地在照顧你,都沒離開你半步呢……」
「別多嘴,辛夷!」君楚泱輕斥。
「噢。」辛夷悻悻然地閉上嘴。
他只是感動嘛!
在得知問愁姑娘為了救公子,不惜豁出性命後,他對她就全然改觀了。原來問愁姑娘愛公子這麼深,並不是他原先所以為的那麼殘忍無情。
呃……也許她還是殘忍無情啦,可是對公子至少是全心全意的。
所以從今以後,他也要拿她當主母般敬重伺候。
「問愁姑娘,起來喝藥了。」
「不要。」膩著君楚泱的大腿,不捨離開。
君楚泱輕歎。「我可以抱著你。」
如果是這樣——「好。」
君楚泱扶起她,謹慎地不去牽動傷口,讓她安穩地偎靠在他胸懷,一手圈住她,辛夷趕緊將藥端上,讓君楚泱一匙匙的餵進她嘴裡。
「苦嗎?」他瞧她皺緊了眉。
辛夷倒也伶俐,反應迅速的捧來滿盤蜜李。
君楚泱正欲伸手去取——
「我可不接受尋常的喂法。」她緊盯著他的唇,意思很明顯。
伸出的手頓在半途中,君楚泱在她露骨的暗示中微微窘紅了臉。
辛夷雙唇抿得死緊,一副想笑又不敢放肆的模樣。
真好玩,他那個世人眼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公子,又被佔便宜了。
能夠三言兩語就令公子失去平日的鎮靜沉著,也只有問愁姑娘有這能耐了,愈想就愈覺得她和公子好相配!
「差點連命都沒了,還敢開我玩笑。」君楚泱一臉無奈,真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問愁揚唇,笑得有點冷。「我這一生都在殺人,相當清楚如何入刀最致命,如何下手能保命,我知道我死不了。」
「那萬一失誤呢?再也不許你這麼做了,聽到沒有,問愁!」他忘不掉那一刻的震撼,忘不掉她不顧一切的決絕神色。
雖然她嘴上說得篤定,但他知道,她其實沒有絕對的把握,否則不會在那一記回眸中,對他笑得淒美而眷戀——
她竟為了他,不惜以死相搏!
一直都知道,問愁心底對他有著依戀,卻不曉得,是那般的癡狂濃烈,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必須救你。」這就是答案,是她所有瘋狂行為,最簡單的解釋。
一名不在乎生死的女子,卻深深執著於他的生與死。
「傻瓜!」他閉上眼,首度真心而溫柔地擁抱她。
傷口有些兒疼,但她不在意,嬌顏揉入他懷中,貪戀地掬取他柔暖的氣息。
他或許並不清楚,她並不是想調戲他,而是真的喜歡碰觸他的感覺,喜歡他身上溫煦祥和的氣息。
她討厭白色,因為那樣的純淨是她所沒有的,只會讓她更感到自身的污濁。
師父頭一回在她面前殺人時,她身上穿的,便是一襲象牙白的衣裳,飄逸得像是個小小仙女,她愛極了。
可是當那些死去的人的血跡,漸漸染上她的衣裳,刺目淒艷的痕跡,令她驚悸。
從那天之後,她再也不穿白衣。
習慣殺人後,身上沾染血跡的次數多了,不知打何時起,她便只穿紅衣,一身火艷的紅,讓她看來更加嬌媚,也更加危險。
她一直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會喜歡白色,尤其見過毒郎君後,人人說他翩翩瀟灑,她卻只覺那身白衣令人作嘔。
遇到君楚泱時,他亦是一身不染纖塵的白,氣質干掙得不像是塵世間的人,是那麼的空靈飄逸,讓她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想擁有。
同樣是一身白衣,毒郎君讓人看了刺眼,君楚泱卻令她感到安逸舒服。
於是,她明白了,她和毒郎君都是屬於黑暗中的人,不配擁有那樣純潔的顏色,也因為這樣,才會令她難以自已地深深戀上了她所沒有的事物……
習慣了她深刻而放肆的探視目光,君楚泱不再閃避,從容迎視她。「想什麼?」
「別走,我想抱著你。」
「這樣你不好睡——」
「無所謂。」她不想放手。仰頭輕問:「可以嗎?」
那瞬間,君楚泱心房泛起淡淡的疼意。
任性如她,總是僅憑自身意願行事,不在意世人眼光,就像當初逼迫他接受她一般。幾時起,她竟也開始在乎他的感覺,詢問他的意願?他竟忽略了——
「聽話,躺下來休息。」停了下,他柔聲補上一句:「我會陪著你。」
有他這句話,她安心了。
君楚泱在她身畔躺下,給予她所渴求的擁抱,看著她枕在他的胸臆,伴著他的心跳,勾起淺淺笑意,安然入夢。
「你還在看什麼?」君楚泱瞥了眼一臉傻呼呼的辛夷。
「啊,沒有、沒有!你慢慢睡,我出去了。」辛夷慌忙回神,臨去前還絆到椅腳,差點跌個五體投地。
他那謹守禮教、比君子還要君子的公子真的開竅了耶,嗚嗚,真是太開心了!
你慢慢睡?!這是什麼怪異用詞?
君楚泱搖搖頭,沒去理會辛夷亂七八糟的心思,垂眸睇視著懷中的恬靜嬌顏。
為他,她真的是改變甚多,原是剛烈如火的性子,待他卻是百般遷就。
真好,我又是病人了——
這句話,一直深深烙在他腦海。無法解釋,初初聽聞的那一刻,心房竟沉沉揪緊,泛著淡淡酸楚的心動。
那是他這一生不曾有過的感受,震懾於她不顧一切的癡狂眷愛。
她就這麼喜歡親近他嗎?她認為只有成為病人,才能得到他的關懷與柔情?
那只是他隨口的一句話罷了,她卻認真至此。該說她癡,還是說她傻?
他沉沉一歎。如此沉重的情,他該怎麼還?
在君楚泱悉心的照料下,問愁的傷逐漸痊癒。
有時,她會不經意想起君楚泱曾說過的話——他倆若在一起,將帶來無盡災劫。
也許他的話是對的,打他們相逢至今,總是災難連連,大小麻煩不斷,有一回投宿客棧還碰上黑店,差點完蛋。
但是這些她都不管,她就是要和他在一起,就是上天也阻止不了她!
望向走在前頭的君楚泱,她三兩步趕上,五指纏握住他。
就算會死,她也絕不放手!
君楚泱回眸,給了她淺淺一笑,溫潤掌心回握住細膩柔荑。
「我們要去哪裡?」
他停下步伐,想了會兒。「找家免費的客棧,白吃白住,你覺得如何?」
她偏頭想了一下。「你很窮嗎?」
「那你介意我窮嗎?」
「不介意。」她只要有他陪著就好,才不在乎他有沒有錢。
「才不是這樣!人家我公子只要點頭,多得是人捧著大把銀兩求他收下——」辛夷忍不住跳出來,熱心解說。
「辛夷——」君楚泱失笑。「你又多話了。」
「本來就是嘛!」辛夷咕噥。受公子恩惠的人那麼多,要不是公子執意不收人家的謝禮,那些人可搶著雙手捧上銀兩請他笑納呢!
「問愁姑娘,我告訴你哦,我們公子這個人哪,就是太淡泊名利了,老說什麼錢財乃身外之物,清高得不像話,所以……」辛夷改巴在問愁身邊,滔滔不絕地小聲說道。
問愁淡瞥了一眼。
自從重傷醒來之後,辛夷對她的態度變了好多,簡直慇勤熱切得不像話。
除了君楚泱以外,她壓根兒就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對於辛夷的轉變,她只覺得他好吵。
阻止不了,君楚泱也懶得再說什麼了,放任他那沒大沒小的書僮去大放厥辭。
「你怎麼受得了他?」她很疑惑地問道。簡直吵得讓人瘋掉!
明白她言下之意,君楚泱苦笑。「習慣了。」
「你們在說什麼?」辛夷又插上一句。
「說你忠心護主。」這話簡直是諷刺!
「那當然!」辛夷沾沾自喜地點頭。「還是問愁姑娘識貨。」
君楚泱抿著唇,偏開頭,狀似認真地看著牆上貼的告示,以免一不小心笑出聲來。
「你在看什麼?」
原本只是想掩飾失態,可這一看,倒也專注起來。
問愁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柳家員外的獨生女兒身染重疾,群醫無策,徵求妙手名醫,若得痊癒,必重金酬謝。
「我們的第一個免費客棧,好不好?」君楚泱輕聲詢問她的意見。
「好。」去哪兒都無妨,只要有他。
「那就這樣決定了。辛夷,走了。」
一對璧人攜手走在前方,隨後追上的辛夷則是喃喃自言:「什麼免費的客棧,公子分明是菩薩心腸,又想濟世救人了……」
或許是看過太多大夫皆無功而返,柳家人在憂心失望下,對於上門指定看診的大夫,也就意興闌珊,不抱期待了。
這就是君楚泱一行人受到冷落待遇的原因。
身為醫者,君楚泱相當能體諒病家的心情,也就好風度的沒去計較,只是態度平和地要求讓他先診視過病情再說。
半個時辰過去了,柳員外一直在等他整理出結論。「我女兒到底生了什麼病?為什麼好端端的會意識不清,時而高燒發熱?」
「這——」君楚泱眉心微蹙,有些難以啟齒。
「到底怎樣?沒本事醫治就快說,別吞吞吐吐的。」
辛夷聽不下去,跳出來護主。「喂,你這人怎麼這樣!有求於人,態度還這麼惡劣。」
「辛夷,不許無禮。」
「本來就是。」辛夷低噥。就是這樣他當初才堅持要跟出來,瞧,公子脾氣就是太好,讓人欺負了也不計較。
問愁見他為難,索性自個兒上前一探究竟。
由她眼中,君楚泱知道她已明白個中緣由。
「急著知道你女兒的病情嗎?這還不簡單,我——」問愁冷笑,當她有這表情時,表示她心情很壞。他明白她是在氣柳員外方才對他的無禮。
他不著痕跡地握了握她的手,暗示地輕搖了下頭。
問愁頓了頓,才又接續道:「我和君大夫再研究一下就是了。」
「不行就說,反正你們也不是第一個了。」
問愁惱不過,正想開口,君楚泱趕緊將她拉開。
「當心說話,問愁。」他壓低了嗓音。
「怕什麼?他都看不起你了,你還給他留什麼面子?」
「事關女子閨譽。」
「閨譽?」問愁冷諷。「她還有嗎?」
「別這樣,我知道這毒你能解。」
「君大神醫不是很行嗎?哪用得著我?」
沒錯,他是解得了,可藥材一時難以湊齊,柳姑娘恐怕等不到那時候,而且這藥方一開出來,稍懂醫理的人,一看便知,柳姑娘的名聲還要不要?
問愁當然也心知肚明,她就是氣不過!人家都擺明不給他好臉色看了,他還替人家顧慮這麼多做什麼?
「他也是擔心女兒,你就別計較這麼多了。」
「你這是在求我?」她嬌媚地挑眉睇他。
君楚泱無奈一歎。「對,是我求你。」
「代價呢?」
「你希望我怎麼做?」
「我要——」問愁俯近他耳畔,細說分明。
君楚泱微愕,與她對視,見她笑得分外嬌媚,俊顏沒來由地染上淡淡紅暈。
「要不要隨便你。反正她落到這步田地,還不如死了算了——」
「好。」
「什麼?」他同意讓人死了算了?真難得。他心腸軟得一塌糊塗,要他見死不救,簡直比登天還難。
「我說我答應你,快去救人。」
看吧,她就說!
「你們討論好了沒有?我女兒的病到底有沒有希望?」柳員外等不及,揚聲喊道。
「死不了。」她懶懶哼應。「告訴你,今天是看在我未來相公的面子上,否則你女兒死定了!」
「你是說——」柳員外驚喜地張大眼。這不過才二十出頭的女子,治得了千百大夫都束手無策的怪病?
「要是醫不好她,我這條命賠你。」
「是是是!」柳員外不敢再懷疑,必恭必敬地道。「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方才多有得罪,還請見諒。我看三位今晚就在寒舍住下,小女的病還得有勞三位。」
嘖,態度差真多。
問愁輕蔑地別開眼,君楚泱則是心無芥蒂地溫聲道:「那就叨擾員外了。」
「哪裡哪裡!我這就去喚人準備三間上房——」
「兩間就好。」看了眼一臉不爽的問愁,他笑笑地道。「我與未過門的妻室同宿一房。」
咦?問愁愕然望去,旋即展顏笑開。
一頭旁觀的辛夷,忍不住歎了口氣。
誰說問愁姑娘強勢?依他看,才怪哩!她分明讓公子給吃得死死的。
說也奇怪,明明一個剛烈,一個溫和,可剛強烈性的那個,卻讓性溫淡和煦的人掌控了所有的悲喜。
看來,問愁姑娘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公子哦!
私底下,問愁與君楚泱曾談過關於柳嬋媛的病情問題。
說病,其實並不正確——她是遭人下了毒。而下毒之人,八九不離十是毒郎君,因為這毒是來自毒郎君的獨門媚藥。
這是屬於慢性媚藥,可長期潛伏於女體,每隔一段時日,就必須與下毒者交歡以得到舒緩,但是毒郎君前陣子已死於她手下,無人給予慰藉,毒性一發,也就成了這副神魂不清、渾身悶熱火燙的模樣了。
依柳嬋媛的脈象看來,此毒已存於體內有一段時間了,這也就是君楚泱無法暢所欲言的原因。
他為人厚道,顧忌著女子名節,這點讓問愁相當的不以為然。
貞節早就名存實亡了,還顧忌什麼?
可君楚泱卻堅持,凡事等柳嬋媛清醒後再說,畢竟這是何等不名譽的事,她一定不希望讓人知道。
數日後,柳嬋媛服下了問愁調製的丹丸,人已恢復神智,明白他們已知曉內情,果然羞愧地要求他們保密,並且告訴他們,她是在逛廟會時,遇到了毒郎君,被他百般調戲,是夜又潛入房中意欲求歡,她不從,他便向她下了媚藥,她只能被迫含淚受辱。
君楚泱為人仁善,同情她的遭遇,自是應允了她不會告訴任何人。在他的堅持下,問愁也只好不甘願的同意。
柳嬋媛看得出來,問愁是相當倔強的人,一旦答允,到死都不會反悔,而君楚泱就更不用說了,有了他們的承諾,她也就放心了。
待了三、五日,確定她已無恙,君楚泱本欲告辭,但柳家父女為表謝意,強力挽留招待,盛情難卻下,只好又多待了一陣子。
柳氏父女對他們相當禮遇,待之如上賓,成天吃飽睡好,把辛夷的性子都給養懶了。
由柳員外的書房離去後,君楚泱踩著月色,一路緩步回房,腦中一面思慮著柳員外方才對他說的話。
礙於他與問愁的婚約關係,柳員外不好明說,但言談之中已有許婚之意,他已婉轉辭謝,看來此處是不宜久留了,找個機會,得向柳家辭行才是。
何況,問愁待得不太高興。
才剛想著,前頭那抹火紅麗影映入眼簾。她正倚坐在長廊的花彫護欄上,手肘靠在隨意曲起的右腳上,她一向如此,很江湖兒女的坐姿。
見著他,她利落地一個翻身,絳紅艷影已翩然地落在他眼前。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先進房去睡?」他揚手,☆很自然的拂開她些許亂掉的髮絲。
「你還沒回來。」習慣了有他清雅的氣息伴她入夢,沒有他,她睡不著。
「柳員外找我去聊聊。」
「你們聊了些什麼?」不太相信兩個大男人也有話可以聊到這麼晚。
「也沒什麼。」要讓問愁知曉,事情肯定會無法收拾。「走吧,進房去了。」
問愁不動,瞥視著他。「柳嬋媛的身體沒問題了,你答應過我的事呢?」
君楚泱的神色突然困窘起來,淡淡的紅潮泛上耳根。
好一會兒,他微微朝她伸出了手,問愁主動偎靠過去,他雙臂環住纖腰,睇凝她好一會兒,不甚自在的俯下頭輕輕碰了下她的唇。
然而,問愁可不容他輕易打混過去,玉臂圈住他頸項,迎貼上他的唇,索了記狂熱纏吻。
君楚泱氣息微紊,在她火焰般的狂熾燒融下,思緒逐漸恍惚縹緲。
她的唇,是冷的。
他忽然有些明白她喜歡親近他的原因了,她淒冷的靈魂太孤單無依,渴盼著他的溫柔與收容。
這樣的認知令他心頭一陣不捨,擁緊了她,在他有進一步的回應前——
「啊!」一聲嬌呼,驚擾了旖旎似水的溫存,兩人迅速分開。
「打擾你們了,我不知道你們在——」撞見這樣的場面,柳嬋媛也很尷尬,粉撲撲的嬌容染上醉人酡紅。
「知道打擾了還不快滾。」問愁冷蔑一哼,連看她一眼也懶。
「別這麼說話,問愁!」君楚泱輕喝,表情也有些不自然。「呃……柳姑娘別介意,她就這性子。」
「無妨的。」不愧是大家閨秀,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婉約嫻雅的風範。
經過這些時日的調養,柳嬋媛氣色好上很多,平添了幾分紅潤嫵媚,也是少見的美人胚子。
事實上,能讓毒郎君看上的女子,姿色是差不到哪裡去的。
來回瞥了他們一眼,聽他們一來一去,問愁不爽地轉身就往房裡去。
「問愁——」正欲追上,他停住步伐回身。「柳姑娘有事?」
「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但是不急,你忙你的。」
「那我明兒個過去好了,抱歉先失陪了。」說完,他隨後追著進房。
「問愁——」君楚泱喚道。
她不吭聲,丹唇抿得死緊。
「又怎麼了?告訴我好不好?別悶在心裡。」君楚泱移近她,柔聲輕問。
「我討厭她!」
君楚泱微愕。「為什麼?」
問愁雖對人冷漠,但從不會無故地以尖銳的態度去對待別人,除非有特別因素。
「虛偽、矯情、無恥!」她撇唇,鄙視地哼道。
君楚泱不苟同的蹙眉。「怎麼這麼說人家?」
「難道不是?你比我更清楚那媚藥存在她體內多久——兩年了!一次、 兩次還說得過去,但是兩年了,兩年足夠逼瘋一名聖女,她如果真不想受辱,早就與毒郎君同歸於盡了,就像我那樣!她根本就不像自己所說的那麼清高貞烈,否則為什麼兩年來絕口不提?分明自己也縱容毒郎君的所做所為,並且享受得很!」
「問愁,你這樣說對她並不公平,每個人處理事情的方式都不一樣,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有玉石俱焚的勇氣,她只是一介軟弱女子,遇到這種事,你要她怎麼辦?要真說出去,她的人生就毀了。她不過是怯懦膽小些罷了,你不該再拿這種話來傷害她。」
結論是,他不相信她!
她莫問愁終於體會到,什麼叫「生氣」!
「你品性高潔,當然不會往那些地方想,但事實就是如此!你不信便罷,我不想再多說。」嘔氣地撇開頭,直接鑽入被窩,不再多言一句。
但是才剛躺下,她就後悔了,沒了他的懷抱與沈穩心跳相伴,她根本無法入睡。
不該嘔氣的,她少不了他啊!
寧死不屈的烈性,一遇著他全化為烏有,她悄悄回過身,瞥向倚在窗邊的他。
君楚泱心頭了悟,移步上前,在另一方空寂的床位躺下,將她輕擁入懷。「睡吧!」
她滿足地在心底吁歎,攀住她所渴望的溫柔,垂下眼皮。
問愁真像個孩子,沒他在身邊就睡不好。
再這樣下去,他好擔心,萬一哪天,他再也無法陪伴她時,她該怎麼辦呢?
曾幾何時,空靈的心開始有了牽掛,只因為她——這名令人愁慮的女子啊!
作者:
染。
時間:
2010-1-16 08:18:19
標題:
第六章
君楚泱都已經在盤算,該怎麼辭行比較不失禮了,可是情況仍是小小的脫離了掌控。
隔天,君楚泱依約前去,柳嬋媛告訴他,經過這場病之後,她領悟到世事無常,想把握有限生命去做些有意義的事,她想習醫,如他一般濟世救人,希望他能當她的啟蒙師父。
畢竟這是好事,君楚泱無法推辭,只好暫允,離開的事,也就這樣耽擱下來了。
也因為這樣,與柳嬋媛共處的機會多了,陪在問愁身邊的時間也少了。但是無論如何,他每晚總不忘問愁在候著他,只有在他懷中最溫暖的角落,她才能安穩入眠。
為了這事,問愁跟他鬧了好幾次脾氣,說柳嬋媛是假公濟私,藉習醫之名,行色誘之實。
他不願相信。
一直以來,他秉信人性真與善的一面,從不欲往不堪的方向想,只當是問愁對柳姑娘偏見太深。
這一天,他正在教柳嬋媛辨視藥草——
「君公子,這是什麼藥啊?」
君楚泱看了下,答道:「合歡樹的樹皮,具有鎮痛、強身的藥效,一般腰痛或關節酸痛者,常以此入藥。」
「那,又為何喚作『合歡』呢?」
「那是因為合歡樹的葉柄有若羽狀,兩側規則對生,到夜間,葉與葉會合併在一起。夏天時,小枝前端會結出紅色散狀花形,於傍晚開花,亦具有觀賞作用。」
柳嬋媛見他只是一本正經地解說,壓根兒聽不懂她的暗示,不免有些洩氣。
「那——這個呢?」
「庭柳,因狀若柳葉而有此名。感染風寒時,可供清血砝熱之效。」
「庭柳、庭柳,有人會將柳栽於庭中,可,會有人栽柳於心嗎?」
這不是暗示,簡直就是明示了。
君楚泱停住動作,怔然相視。
「對不起,我不該——」柳嬋媛背過身,悲屈地垂首,不再多說。
他要是夠聰明,就該到此為止,別再多問,可——他終究於心不忍。
「柳姑娘有話不妨直說。」
「我只是——覺得自己一身污穢,往後,還有誰肯要我?」
「姑娘不該妄自菲薄,各人都有各人獨一無二的好,遲早有一天,你也會遇到屬於你的知心人。」
「那——」她仰起荏弱堪憐的淚眸。「你會嫌棄我嗎?」
君楚泱沒深想,只是本能地道:「大夫對病人,無所謂嫌不嫌棄。」
「我早就不是病人了,我——」柳嬋媛衝動地上前,想將埋藏心中的戀慕一吐為快,誰知不經意的勾著椅腳,整個人朝他撲跌,他沒細想,直覺地伸手接住她,軟玉溫香落滿懷。
靠臥其中,酸楚的依戀感揪緊了她的心。
這懷抱——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冀盼啊!這麼好的男人,為什麼不是她的?
她想擁有,好想好想!
「君公子,我——」
「你們在做什麼!」森冷如冰的嗓音由門口傳來,問愁面罩寒霜地走來,他們趕緊分開。
「問愁——」君楚泱拉住她想說些什麼,她面無表情地揮開他的手,筆直走向柳嬋媛。
「我不要聽你說—」
不妙!光看她的表情,他就知道事情無法輕易善了。
「我說過,誰敢動我的東西,我絕不輕饒!」她神色陰沈寒絕,君楚泱唯恐她又妄為,正欲制止,她先一步揚袖,一道不知名的粉末隨著絳紅輕紗飄揚,柳嬋媛只覺腦子一陣暈眩,緊接著人便使不上力,軟軟地倒下。
君楚泱一驚。「柳姑娘,你沒事吧?」
「我——胸口好疼!」柳嬋媛痛苦皺眉,紅艷丹唇迅速轉為暗紫。
他抱她!他竟然敢用她專屬的懷抱去讓別的女人倚靠!
一股氣衝上腦門,問愁眸中殺意立現。
「不許過來。」君楚泱沈聲一喝,他知道若再讓她靠近一步,柳嬋媛的命就不保了。
他竟然吼她!一向性情溫和,從不對她說一句重話的君楚泱,居然為了另一個女人而對她怒言相向!
好疼!明明中毒的人不是她,可她的胸口,卻也揪起撕心的痛楚!
她恨恨地咬唇,轉身往外跑。
「問愁!」君楚泱喚住她,放下柳嬋媛追出門外。「把解藥給我。」
他追上來,為的只是解藥,而不是她?!
「不給!」她死倔地別開臉,心中又氣又苦,翻絞著難言的痛。
「柳姑娘若有個萬一,這輩子我絕不再理你,我說到做到!」
「你——」她莫問愁是不受威脅的,若換作別人,早死了不下百次,就像毒郎君那般。可……她就是怎麼也無法對眼前的他動手。
傷他,辦不到;更氣自己沒骨氣的在乎他,她惱恨地將一隻瓷瓶丟向他。「拿去!」
君楚泱及時接住,看著她迅速奔離,心中甚是無奈。
這麼烈的性子,該怎生是好啊!
他苦惱地仰天一歎,心裡明白,不經一番痛徹心扉的教訓,是無法改變她了。
確定柳嬋媛已然無恙後,他一刻也沒耽擱便前來尋她。
院子裡風大,將她一襲紅衣吹得飄飄袂袂,他無聲移步上前,解下淨白如雪的披風,覆上她肩頭。
問愁一震,沒回頭。
「還在介意剛才的事?」他輕問,繞到她面前。
問愁不看他,死抿著唇。
「不想聽聽我的解釋嗎?」
解釋?!一句話,挑起了她滿懷悲恨。
「還解釋什麼?你不是只在乎她的生死,眼裡只容得下她嗎?為了她,你甚至威脅我——」
「問愁——」他沈歎。
「你威脅我、你威脅我,該死的你,竟然威脅我——」她一拳揮出,卻不捨落下,最後還是纏上他頸後,臉龐深深埋入。「從沒人敢威脅我——」聲音愈來愈小,竟透著一絲委屈。
「是我不好。」君楚泱輕摟住她拍撫。「當時情急,沒想太多。」
「你答應過一輩子陪著我的。」可他剛才竟說,一輩子都不要理她。
「你也答應過,不再傷人。」
「她覬覦我的東西——」她說什麼都不能忍受別人打他的主意,侵佔只屬於她的權利O 「我不是東西,問愁,我是個人,我有情緒的,你必須學著尊重我。」
「所以我就該大方地任你去抱別人?」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不小心跌倒,我只是剛好扶住她而已。」
「那她跌得還真巧!」要說柳嬋媛對他沒半分不良居心,打死她都不信。
「不管怎麼說,你傷人就是不對。」
又指責她?!從她懂事以來,從沒人敢當她的面說她一句不是,為了他,她百般遷就,努力的改變自己,到頭來,卻只換來他千般不對?!
「我一直都是這樣,不知道什麼叫良知,只憑自身好惡行事,這你打一開始就該知道了!她犯到我,她就該死!」
「問愁,你——」
「夠了!」她再也不要接受他那串大道理,她受夠了!
「聽我說——」
「不聽、不聽!」她頑強地撇開頭,不看他,拒絕再聽隻字片語。
「問愁——」他莫可奈何地扳回她的身子。
「不聽、不聽、不——唔!」她瞪大眼,錯愕不已。
俯下的俊顏,輕吮住她的唇。
她毋需思考,本能地迎向他,勾纏出繞腸醉心的歡情。
一吻,勝過千言萬語。
君楚泱微喘,淺淺退開,深凝著她。「我不曾這般對待過其他女子,這樣,夠了嗎?」
這是他第一次憑著自身意願與她親密,問愁還停留在突來的震撼中,回不了神。
他幽歎,執起她的手,貼靠在他溫熱的心房上。「我的心在你身上,這一生,不會再屬於別人了。」
問愁微訝,張大了眼盯視掌心之下,那沈穩的律動。這顆心——是屬於她的嗎?
從不以為自己能得到太多,她只想若能有他陪伴就好,而今,她卻擁有了他的心——
「就為了你這句話,我可以為你而死。」
君楚泱輕撫她絕美的臉容。「我知道。但我不要你為我死,只要你好好活著就夠,記住這句話,不論何時,都別忘。」
「好。」她不曾遲疑,點頭。
想了下,又道:「我不會再傷害柳家莊上下任何一個人了。」
「嗯。」他只是輕擁她,柔柔地撫著她的發。
「但是我也要你記住今天的承諾,如果你背叛我,我發誓,我會親手殺了你,絕不留情!」
「是嗎?」他低喃,望住兩人纏握的手,若有所思,眸光幽杳。
在發生那樣的事後,君楚泱知道,柳家是不宜再待下了,傷了柳嬋媛一事,他代問愁致歉,同時也向柳氏父女提出了辭意。
柳蟬媛以為他是因為問愁衝動傷人的事而愧疚,才會急著離開,直要他別放心上,並強力挽留。
只是,這一回他去意甚堅,柳嬋媛心知是留不住他了,只好在他離去的前一天,央求他過府為一名長年受著病痛折磨的遠房親戚看診,由於離此地不過一個山頭,來回要不了幾個時辰,君楚泱也就欣然同意了。
此行由柳員外帶路,也只備了輛馬車,不好有太多人跟著,他便留辛夷下來照顧問愁,單獨與柳員外前往。
回程時,天色已暗,想起問愁與柳嬋媛整日同處一個屋簷下,不免有些擔心,深怕她們又起了衝突。
果然!
當他趕回柳府時,眼前所見,竟是屍橫遍野的景象,滿地的鮮血,教人觸目驚心!
他心下一沈,快步朝房間的方向奔去。
就在這時,柳嬋媛慌張地衝了出來,而隨後追上的問愁面帶陰沈殺氣,拿出一把帶血的匕首往柳嬋媛揮去——
「問愁!」他驚喊,心悸地衝上前阻止。「你這是做什麼!」
柳嬋媛連忙躲到他身後,楚楚可憐地求助。「君公子,救我!她、她要殺我。」
「問愁,你——」
「讓開!今天不殺了她,我就不叫莫問愁!」怒火正熾,不殺她難消心頭之恨!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才離開數個時辰,柳家上下竟血染寸土!
「她想殺我,連我家裡每一個僕人都不放過,辛夷為了阻止她,也被她給殺了,然後——然後就是你看到的這樣了……」柳嬋媛像是受了太大的驚嚇,面無血色的嬌容掛著幾行清淚,語調顫抖地向他尋求庇護,那模樣真是說不出的我見猶憐。
「辛夷?!」他臉色乍變,奔進房內,扶起了倒在血泊中的辛夷,探了探脈息——
「還有氣,快來幫忙,我先替他止血。」
「噢,好!」柳嬋媛楞了下,怔怔地點了下頭。
經過一番忙碌,血紅的水一盆又一盆地端出,乾淨的水再一盆盆地端入,好不容易,辛夷總算保住了一條小命。
君楚泱這時才敢稍稍喘上一口氣,拭去額上的汗,回身見柳嬋媛緊張兮兮地不敢稍離。
「怎麼樣?辛夷他——沒事吧?」
「沒事了,多謝柳姑娘關心。」
「噢。」她僵硬地應了聲。「辛夷是為了救我才會受傷,我關心他也是應該的。」
君楚泱視線落在她滲血的右臂上。「你也受傷了,得趕緊處理。」
「沒、沒關係的。」她將手往身後藏,怯怯地瞟了問愁一眼。「不敢勞煩君公子,免得——問愁姑娘不高興。」
柳員外也在稍後進房,臉色極為難看。「君公子,我敬重你是我女兒的救命恩人,百般禮遇,但你卻縱容未婚妻行兇,你該怎麼給我一個交代?」
「員外先別急著發怒,這當中或許尚有隱情,我相信我的未婚妻不會無故傷人。」
「不會無故傷人?那這些人不就都是我女兒殺的了?要推卸責任也得有技巧些!」
「在下並非此意,而是擔心這其中或許有什麼誤會……」
「剛才她持刀行兇,想殺我女兒的樣子,你也是親眼所見的,這還會有什麼誤會?我柳家上下家僕,少說也有三、五十個人,這麼多條人命,可不是一句誤會就能解決的,我非要她為我那些慘死的家丁償命不可!」
君楚泱抬眼望向始終靜佇角落、不發一語的問愁。
「對於柳老爺之言,你沒什麼要說的嗎?」
「說?」問愁扯出一抹冷到骨子裡去的笑容。「話全讓他們父女給說光了,你還要我說什麼?」
「說你想讓我知道的。」君楚泱定定地望住她。
「該讓你知道的,我早已清清楚楚地攤在你面前!」她的傲氣,不容許她多說什麼,如果他懂她,根本就連問都不該!
君楚泱只是沈默著,瞅視她,良久,他沈歎。「我想聽你的解釋,問愁。」
解釋?多可笑的名詞!
所謂的「解釋」,只是文過飾非所堆積出的漂亮詞彙,粉飾著其下的醜陋,就像柳嬋媛剛剛在做的那樣!
她莫問愁這一生,從來只做她想做的事,不知道什麼叫解釋,也從不向誰解釋!
「還解釋什麼?像這種陰狠毒辣的女人,多活著一天,世上不知又要多幾條冤魂,最好早早送她上黃泉路,以免留下來為禍人間。」眼看家園成了人間煉獄,柳老爺簡直氣壞了。
君楚泱不語,眉心凝著深愁,問愁見他為難,只得開口。「你要解釋是嗎?好,我就只說一句——辛夷,不是我殺的。」為他,生平第一次,她做了她最不屑的事。
「她胡說!」柳嬋媛委屈不已地嚷道。「如果不是她,難道會是我嗎?我一介弱女子,見了血就怕,怎麼可能——」
又在扮柔弱了,當時殺人的狠辣勁,可不是這樣。
問愁諷刺地冷眼旁觀。「你夠虛偽、夠陰險了!」搶男人搶到這地步,連點羞恥都沒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知道你對我有誤解,我也承認,我對君公子心儀戀慕,可是……感情的事不是我能控制的啊!我並沒有要和你爭奪的意思,你何苦這樣處處為難我?」
君楚泱微愕。「柳姑娘,你——」她在說什麼?真是離了譜了。
「對不起!我從來沒想過要說出來的,你們就要離開了,我本想把這份不為人知的愛戀放在心底,偷偷祝福著你就好的,可是、可是她——」
看到沒有,這就叫「解釋」。
如果這就是君楚泱要她學著改變的東西,她寧可不要!
問愁冷冷地抬眼,注視著他的表情。
他為什麼不說話?他不信她,對吧?
是啊!她是心如毒蠍、殺人如家常便飯,也不差柳家這幾條人命了,他一點都不需要感到訝異;而柳嬋媛,她是嬌滴滴的千金閨秀,心地善良,平日連螞蟻都捨不得踩死了,怎可能拿刀殺人,是不?
既然結論都出來了,她還需要再說什麼?
轉身之際,手腕教人給握住。
「問愁——」
「我不會再多說一個字,既然不相信我,那就把手放開!」
君楚泱張口欲言,不經意觸及她腕間脈絡的指尖一震,訝然迎視她,手一鬆,柔荑自掌中滑落。
他不信她,他真的不信她!
生平第一次向人解釋,他卻不相信!
問愁二話不說,旋身而去。
「君公子——」他放問愁走,那就表示,他信的人是她嘍?
柳嬋媛心下暗喜,眼角眉梢含羞帶喜地瞟凝他。
君楚泱全然無視身畔佳人的萬種風情,怔楞的目光,隨問愁而去——
作者:
染。
時間:
2010-1-16 08:19:41
標題:
第七章
「我知道你的來歷,毒郎君提過。」
「那又怎樣?」她連眉也懶得挑一下。
「君公子是那麼的風華出塵,而你呢?一身的血腥污穢,和他在一起,只會沾污了他清雅古同貴的氣質,你配不上他!」
問愁指尖一動。儘管面容平靜,心中卻已起了波動。
一直都知道他們天與地的差距,他是天邊最澄亮明淨的星辰,而她只是墜落紅塵的春泥,可一旦經由第三個人直演不諱的指出,她卻又無法忍受……
她本是為所欲為的人,從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可是如今意外的擁有了他的心,她反而惶惑不安,耿耿於懷了起來。
像她這樣濁穢不堪的人,配得上清華聖潔的他嗎?他們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始終都無法認同她的所作所為,她怕自己留不住他的心,怕他終究會離開她……
患得患失的心情,反覆折磨著她,如今再經由柳嬋媛殘忍地挑起,她發現她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若無其事。
「我有一流的家世、良好的教養,我可以與他匹配,那不是你一個江湖女子所能比擬的,你懂了沒?」
懂,當然懂,這就是她的目的,不是嗎?
問愁諷笑。「我若配不上,你更骯髒!」矯柔造作叫作良好的教養,一流的家世下,遮掩著男盜女娼,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的嗎?
被她一諷刺,柳嬋媛脹紅了臉。「我是被迫的!毒郎君對我下藥——」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毒郎君有沒有強迫你,你心知肚明。」騙得了楚泱,瞞不了她,人性的醜陋面,她看得透徹。
「你——」柳嬋媛暗暗咬牙。
問愁說得沒錯,最初,她確實是被強迫,但是一回兩回之後,識得情慾滋味的她,每每總在毒郎君狂肆而放蕩的侵略下,嘗到欲仙欲死的絕妙感受。
她開始沈淪於原始感官的放縱,明明心底痛恨他,卻又盼著他來,每每用不著他動手,她便已先褪盡衣衫,張開腿迎接他。
毒郎君譏笑她淫蕩。
她簡直恨死他了,也不想想,要不是他先對她下藥,她會變成這樣?
他甚至將毒藥放到她手中,邪肆地道:「給你一個洗刷恥辱的機會,你若捨得,大可以動手殺了我.為自己報仇。」
可是兩年了,她始終沒動手。
只因,她不捨得放棄解放後的情慾,不捨得他所能給她的肉體歡快。
於是,兩年後的今天,那包毒粉,便用在問愁身上了。
她一生的幸福,都讓那該死的毒郎君給毀了,好不容易遇到君楚泱這麼完美的男人,他的俊秀儒雅,令她傾心戀慕,她絕不放棄他!
她清楚地知道,只要成了他的妻,以他溫厚的性子而言,必然不會介意她的過去,為了得到君楚決,就算要她雙手染盡血腥,她都在所不惜……
思及今早所發生的事,問愁閉了下眼,滿心懊恨。
如果救人,得到的只是這樣的下場,她為什麼還要去救?
為了君楚泱,她不再殺人;為了君楚泱,她開始幫著他救人;為了君楚泱,她甚至嘗試著改變自己,去和旁人好好相處……
可是她換來的是什麼?是君楚泱的不信任,是被她所救的人來反咬她一口!
莫問愁啊莫問愁,你真是夠悲哀的了。
她低低地笑,笑得蒼涼,笑得清寂。
柳嬋媛擺明了要爭奪君楚泱,她為什麼要將心愛的男人平白的拱手讓人?她該對他說清楚的,儘管她再唾棄解釋的行為,都該放下驕傲,向他說明一切啊!
就在她打定主意要去找他時,房門被推了開來,端著茶水入內的,正是君楚泱。
「楚泱,我——」
君楚泱抬手制止,將壺內的茶水斟滿放在桌前。「先喝了再說。」
問愁沒多想,三兩口仰首飲盡。
他又倒了半杯,她沒喝,只是與他並坐著,沈默地看著杯中泛開淡甜香氣的橙黃液體。
良久、良久,她低低吐出幾句:我沒殺人。楚泱,我答應過你,不傷柳家人的——」
君楚泱盯視她扭紋的十指,知道她不安。「都過去了,你如果真的不想說,那就別說。」
這話代表什麼意思?是信她?還是不信?
「但是我要說。」她始終認定,他若是懂她,就不該要求她再去多解釋什麼,可是她多怕他不懂,於是她願意放下傲氣,為自己的行為解釋。
「好,那麼關於柳姑娘——」
「那是她活該!我不後悔傷了她,她根本就該死!」她頑強地昂首回應。就是這一點,她說什麼都不認為自己錯了。
君楚泱歎息。
問愁太主觀了。他只是想問事情的經過,她卻一逕的認定他會怪罪她傷了柳嬋媛。
「問愁,你太衝動了。有些事,並不是親眼看到的就是事實,你總是不問明原由,就一逕的認定你想認定的,有的時候,這會造成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遺憾,你明白嗎?」
她心中埋藏著太深的不安全感,性子又太烈,往往一碰觸到她的敏感點,她就爆發了。就像那一回,他不過扶了柳嬋媛一把,她卻幾乎鬧出人命。
她對他,不夠信任。
本能地,她又將這番話當成了指責。「我若說她對你心思不單純,你會信嗎?我若說她根本就懂武功,不是弱女子,你會信嗎?不,你不會,你只會說我衝動、我想太多、我誤解了,可是結果呢?我做什麼,你從來沒認同過,柳嬋媛是千金閨秀,知書達禮,就什麼都是對的?!」
「我沒這麼說——」看吧,又鑽進死胡同了。
「你有!」她激動跳開,拒絕他的碰觸。「我沒有錯!柳嬋媛死有餘辜,再有下回,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殺她!」
她陷入情緒的死角,君楚泱完全沒有解釋的餘地。
「問愁——」
「對!柳嬋媛是我傷的,辛夷是我傷的,柳家上下所有的家僕也都是我殺的,隨便你怎麼想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一惱,賭氣地吼了出來。
可,若真不在乎,眼底為何會有淚光?
君楚泱看了心疼,想說些什麼,可她已拒絕再聽。
她的情緒太激昂,不經意翻落了茶水,窗外飛舞的蜂蝶嗅著隨風吹散的沁甜芳香,三三兩兩的趨靠過來。
她已經開始懷疑,他心裡到底有沒有她?那晚的承諾,是不是只為了安撫她?否則,他為何一遇到事情,總是先想到別人,一再忽略她的感受?
她不願這樣想,可是……可是……
淚眼不期然的落在蜂蝶沾飲的茶水上,卻發現,一隻隻的蜂與蝶,全都不約而同地陳屍桌面!
胸口適時傳來一陣悶痛,她若有所悟,不敢置信地瞪視他。「這就是你的目的?」
茶水有毒!
原來他要她「不必再說」是這個意思,死人根本不需要再說什麼!
君楚泱順著她方纔的視線瞥去,知道她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但是在這一刻,再多說什麼,對她來講都是多餘的了。
他要她死!
她不惜豁出了性命,由毒郎君手中挽救他的性命,他卻要她死!
她努力想改變自己,討他歡心,讓自己配得上他,他卻要她死!
她全心全意,掏空了一切,毫無保留地在愛他,他卻要她死!
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悲,更教她哀絕、慟絕?!
「就因為柳家父女的幾句話,你就真的要我死?!」她含悲帶恨,字字剜心地喊了出來.「君、楚、泱!你怎能這樣對我?」
「問愁——」他深歎。
「不要過來!」她一旋身,抽起床頭的長劍,劍端指向他心口。
「我只問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尖喊,撕心裂肺的痛,泛延開來,分不清是心痛抑或毒性侵噬之故。
「我沒有對不起你,問愁。」他輕輕淺淺地道出,坦然直視她眼底的郁恨。
「好一句沒有對不起我!」是啊,在感情上他沒有背叛她,可是在道德上,他卻選擇了親手誅殺她這個為禍人間的女魔頭,對他來說,天下蒼生,遠比他個人的小情小愛重要多了!
「我說過,若你背叛我,我會親手殺了你!」
君楚泱沈默下來,半晌,平靜地抬眸。「這樣,你就會好過些嗎?」
好過?心已盡碎,她好過得了嗎?
「那就動手吧!」他沒多作辯解,從容地閉上了眼。
是的,她該動手!這是她的誓言,一旦他負了她,她會親手結束他的性井——
問愁咬緊牙根,將劍尖推進一寸。
鮮紅的血,透過白衣滲出,他輕啟雙眸。「記住你答應過我的,不論如何,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呵、呵呵——」她笑得淒厲悲諷。前一刻才企圖結束她生命的人,下一刻居然要她好好活下去?
她不懂,她已經不懂他了!又或者,她從沒懂過他……
為什麼就連即將死於她手中,他看她的眸光,依然如此溫柔?
那樣的溫柔,讓她想起太多酸楚過往,想起她曾經是如何的萬般愛戀他眸底那道溫淺柔情,癡癡眷眷,抵上了命的執著;想起他待她的千般好,萬般關懷;更想起兩人共處的點點滴滴……
死咬住的牙,緊得發疼、滲血,她卻渾然未覺。殺了這麼多人,從未手軟過,頭一回,她使不上力來,發顫的手,幾乎握不住劍。
為什麼?為什麼她下不了手?她明明好恨、好恨他,可是為什麼——當那鮮明的液體出現在眼前時,會紅艷得刺痛了她的眼?為什麼她胸口會緊得無法呼吸,哀鳴著撕心泣血的痛?
傷盡天下人,就連自己也不曾留情過,為何獨獨對他——一個如此絕情待她的男人,她卻狠不下心毀掉他?!
「啊——」她崩潰淒厲地喊叫,喊出滿腔的悲狂。
君楚泱,你存心逼死我!
劍身一抽,帶出一道血花。
「為禍人間是嗎?好,我就為禍人間給你看!」今日她若死便罷,若不死,她便要他悔恨終身!
就在她旋身而去的同時,兩顆清淚墮入風中,椎心,泣絕。
他望見了,怔愣著,發不出聲音。
她——不殺他?!
打遇上她的那一天起,他就隱約知道會有這一天,救起了她,便是他步上死亡之路的開始。
有件事,所有人都不曉得,他除了能卜吉凶外,尚能預知未來。每每在擁住問愁、輕握她的手時,隱隱約約就已透視今日命運,他甚至知道,若依著命運的軌跡運行,今日,他會死在她手中,然後,她會悔恨終身。
是的,那壺茶有毒,但,目的從來就不是要取她的命。
問愁中了赤蠍毒,她心緒紊亂,自己可能沒察覺,他也是在握住她的手,無意間觸及她腕間脈絡時發現的。
而茶,是以鳳鳴草所熬成。
鳳鳴草,含劇毒,誤食能致命,然而,它卻能克赤蠍毒,抑製毒發時刻,讓她能從容地逼出體內毒性。
那茶,是為了救她。
所以,問愁會在得知真相後,懊悔欲絕,用一生來為他追悔,也因此,由無邊血海中跳脫,餘生未曾再造殺孽。
這就是他萬物歸空的命格。
他相當清楚,無意違天。
以他一條命,去化解一場江湖中可預見的漫天血雨,他願意。
除此之外,其中埋藏著他無言的柔情,他知道這可以改變她,在最痛徹心扉的打擊下,徹底化去剛烈如火的性子,他甘心以他的性命,去換她平靜安寧的後半生。
沒料到的是,在認定他負了她之後,愛恨分明如她,卻依然下不了手……
乍然而來的領悟撞進心扉,撞疼了淌血的心!
她愛他啊!愛得狂熱深刻,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正因愛他太狂,凌越了一切,因而改變了兩人的命運……
這是多深的情哪!他竟忽略了這一點……
他傷她,太深。
胸口熱辣的傷忽然清晰了起來,在他體內泛開,逐漸漫成一張巨大的網,凝成剜心的痛,斷腸的悔——
刺骨慟絕!
是他,將她逼入絕境。他幾乎要承受不了這樣的頓悟,胸口悶痛得透不過氣來,眼前一黑,軟軟地倒了下去,繞在舌尖的眷戀,來不及喚出口——
問愁……
一路踉蹌奔離,終在體力罄盡時,倒臥不知名的溪澗。
是心痛還是其他,她分不出,狠狠嘔出一大口鮮血,染紅了溪水。
她倒臥著,不想動、也無力再移動,甚至寧可就這麼死去,那麼,就不必再承受這比死更痛苦的折磨了。
但是……不甘呀!
莫問愁!你怎會落得今日地步?
多可笑?他狠心要她死,可她卻還窩囊得不捨傷他,只能自己狼狽地躲在這裡苟延殘喘。
莫非真如師父所言,世間男子,盡皆薄倖,沒一個信得?!
不,她不死,她不甘心就這樣死了,她要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都讓他後悔曾這麼對待過她!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她強撐起身子,催運內力,讓真氣在體內運行,逼出毒性。
「答、答應……師父……千萬……千萬不要相信男人……他們……全都無……無情無義……只會傷害你……」
師父的話,交織著君楚泱清雅出眾的面容,不斷湧現腦海。
「徒兒莫問愁,今日當著師父的面發誓,有生之年,絕不輕信任何男子,必完成師父遺願,誅盡世間無恥之徒,如違誓言,必遭心愛之人叛離誅殺,不得好死。」
是的,這是她說的,她曾發下最毒的誓言,今日果然應驗,當真是師父冥冥之中,在給予她懲罰嗎?
「師父黃泉之下,都會看著你……要是……你違背對師父的……承諾,我……我將詛咒你……生……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呵,如今的她,果然是生不如死,那是報應,她不聽師父的話,活該要承受的報應!
「你……會有報應……總有一天,你也會……死……於心愛的男人之手……」
誰說的?對了,是毒郎君。
瞧,連他也這麼說。
毒郎君臨死之言,在如今看來,恍若最淒駭可怖的惡咒。
太多狂亂的思緒交錯湧現,她亂了心神,一口毒血狂嘔而出,來不及導馭的真氣狂竄,錯沖筋脈,震傷了肺腑。
身心俱傷的身軀,不再掙扎地倒了下去,失去意識前,她唇畔泛起淒魅的笑。
今日她若不死,他日,她必殺盡天下薄情郎!
作者:
染。
時間:
2010-1-16 08:20:41
標題:
第八章
三年後——
回春堂內,人聲吵雜。
只因這兩天,這偏僻小鎮來了個醫術卓絕的大夫,借用回春堂義診,分文不取,醫好了不少長年受沈病之苦的病患,鎮民們感激之餘,一個個簡直將他視為活菩薩。
爭相走告下,一些痛疾纏身的人,全部聞風而來,使得平日門可羅雀的回春堂,一下子擠滿了人潮。
等待的當口,一些人閒著也是閒著,也就嗑起牙來。
「歎,聽說前兩日,又有人死在那個紅衣魔女手上了,而且是一劍挖出那個男人的心呢,手段真殘忍。」
「哪個紅衣魔女?」
「天若有心天應憐,君若無情莫問愁。你說還有誰?」
正在診脈的指尖一頭,「莫問愁」三字,令他的神思短瞬間一陣恍惚。
「公子——」一旁的辛夷,憂心地喚了聲。
君楚泱牽強一笑,搖了搖頭。「沒事。」
一旁的幾個人,仍滔滔不絕地討論著——
「那,她又為什麼要挖出人家的心?」手段聽來有點變態呢!
「誰知道呀!不過聽說,那個男人才剛負了心,害人家癡情女為他上吊,還是一屍兩命呢!這下,倒正好送他上黃泉路去向妻兒懺悔。」
「咦,說到這個,你們有沒有發現,死在紅衣女子手中的,好像全都是些負情男子呢,會不會她以前就是被男人傷得太深,才會這麼痛恨男人?」
「可能嗎?據說這女子冷冰冰的,一顆心比石頭還硬,能讓她戀上的男人,可真不簡單。」
「當然有可能。不然她為什麼要說『君若無情莫問愁』?說得好像男人全是虛情假意似的。」
小鎮裡的居民,過的是樸實單純的生活,難免對江湖之事有太多的好奇,閒來無事就愛大肆討論一番,過個乾癮。
辛夷實在聽不下去了,深怕公子會受不住,趕緊喊道:「喂,該你們了,你到底是來看病,還是來三姑大婆的?」
「辛夷,不許無禮。」他明白辛夷的好意,只是——這些都是他該受的。
好不容易,強打起精神診治完所有的病患,起身之際,腦海短暫一陣暈眩,胸口一陣透不過氣的沈悶。
扶著窗框,神情難得流露出幾許疲憊清寂——
「君大夫,你沒事吧?」一名男子關懷地上前問了句。
他是這個小鎮唯一一家客棧的掌櫃,前幾日受惠於君楚泱精湛的醫術,治好了心疾之苦,對他甚是感激。
「無妨的。」他治得好別人的心疾之苦,卻治不好自己的,那缺了空的心啊……
「君大夫,這是一點小意思,請你收下。」
君楚泱搖頭推卻。「救人乃醫者天職,我不能收。」
「可是……」掌櫃還想再說什麼,君楚泱已婉轉辭別。
隨後追上的辛夷,見掌櫃還在傻傻望著公子的背影,匆匆丟下幾句:「你要是真心感激我家公子,幾日後,會有個紅衣女子來這裡,你便好生照料,這就是對我們公子最好的報答了。」
「好,一定、一定!」掌櫃的用力點頭應允。
身後,傳來幾聲私語——
「那位紅衣女子跟君大夫是什麼關係啊?」
「八成是情人吧!聽辛夷的口氣,君大夫很關心這名紅衣女子。」
「又是紅衣,敢情這年頭姑娘們都愛穿紅衣嗎?」
「我倒是比較好奇,如果是情人,怎麼會分開呢?還有,既知她會來,又為什麼要避開,不與她見面?」
「君大夫的心腸那麼好、那麼善良,像菩薩一樣慈悲為懷,真希望他能好人有好報……」
未走遠的君楚泱,將一切聽了個分明。
善良?慈悲?這四字,該如何定義?
誰會知道,他待天下人慈悲,卻狠狠傷害了這世上最愛他的女人?
他慈悲嗎?不,一點也不,他曾經做過這世上最殘酷無情的事!
「公子、公子——」
「走吧,什麼都別說了。」
「噢。」辛夷摸了摸鼻子,快步跟上。
他真弄不懂公子在想什麼,明明深刻地惦念著問愁姑娘,關心著她的每一件事,清楚她每一個行蹤,可是卻又不與她見面,只在背後默默為她打點一切。
自從傷癒離開柳家莊後,公子變得比以前更不愛說話了。以前沈默寡言,是因為天性如此,他還可以設法找話題解悶。可是如今的靜默中,揉入了愁鬱的氣息,他知道公子不快樂。
三年前,重傷的他醒來後,也向公子解釋過了,柳家上下,全是柳姑娘殺的。她真是瘋狂,為了得到公子,不惜殺盡自家僕人嫁禍給問愁姑娘;因為這樣一來,仁慈的公子絕不會諒解問愁,不但可讓問愁姑娘百口莫辯,成功地拆散他們,還能令公子對他們內疚,留下來幫他們整頓家園,她也就有機會親近公子,得到公子的心,一舉兩得。
多陰毒的心思啊,真正視人命如草芥的,是她,不是問愁姑娘!
其實問愁姑娘為了守住對公子的承諾,一直忍讓著不出手傷人,但是柳姑娘愈來愈過分,手段凶殘,存心致人於死,他為了不負公子交託,想保護問愁姑娘,才會遭人所傷。
那一劍劈到他身上後,問愁姑娘便再也不忍讓了。
醒來後,他才知道,公子和問愁姑娘為了這件事,弄得血刃相見。
他以為,得知真相以後,公子會去尋回問愁姑娘,但是——沒有,他什麼也沒做。公子傷癒之後,只是變得益發幽寂沈默,四處行醫濟世;平日也關切問愁姑娘的動向,在她遇險時,悄悄助她一把,除此之外,再沒別的了。
他真的不明白,公子那麼在乎問愁姑娘,只要把誤會解釋清楚,問愁姑娘這般深愛公子,肯定會回到他身邊的,可是,他卻什麼也不做。
不明白啊,怎麼想都不明白……
天若有心天應憐,君若無情莫問愁 更深夜靜,君楚泱獨倚窗邊,夜風吹起白衣飄袂,他沒移動,只是靜佇著,幽晦深瞳泛起一縷戚愁。
「君若無情莫問愁……」他無聲低喃。
這是近三年來,江湖中最為盛傳的一句話,是她殺人的唯一理由。
是他,一手造就出如今的她。
辛夷總問,為何不去尋她,卻不知,是問愁不要他去尋啊!
她都說了,君若無情,莫問愁!
他曾有過遺棄她的念頭,她恨他的無情,再有多深的愁,她都不要他來問哪!
不會有人比他更明白,她的傷,有多深。
每當思起她寫滿傷痛的眼,以及聲嘶力竭的悲狂吶喊,像是受縛的困獸,哀鳴著幾欲崩潰……他的心就無法平靜,揪扯痛楚得無法成眠。
他離開她,卻也應了當日誓言,從此心似刀剜,難以平靜。
掌心貼上左胸,感覺問愁當日親手烙下的傷,彷彿又熱辣地疼了起來。
傷,早已痊癒,本可不留痕跡,他卻刻意的留下那道傷痕,想讓自己記住她當時絕望哀愴的表情——
他在懲罰自己,以日日蝕心的折磨,一點一滴地償還問愁為他受過的苦。
這是他欠她的,他甘心領受。
直到還清所欠,直到她傷痛平息,他會再一次將她迎回懷中,一生守護。
只有他才知道,這三年來四處行醫為善,所貫徹的,早已不是慈悲為懷的初衷,而是代問愁償債。他阻止不了她造殺孽業障,那麼,便盡其所能的為她積德吧。她是他的妻,她所欠下的血債,就由他與她一同承擔。
只但願——那不散的亡魂,能夠放過她,還她一夜好夢。
問愁從來就不認為,這冷酷的世間,會有多少溫情的存在。
但是三年下來,不論走到何地,處處受到旁人的殷切關懷,讓她不得不懷疑起事情的不對勁。
她自認並沒有什麼善良老百姓的臉孔,冷若冰霜的模樣,只會讓人遠遠避開,不敢招惹,縱是她貌美無雙也是一樣。
但是這裡的人,似乎並不怕她。
三天兩頭有人來敲她的門,一下送吃的、一下送用的,若是客棧裡的夥計也就罷了,偏偏這些人多半是居民。
問他們為什麼,他們卻回答她:「外來是客嘛,出外人多有不便,我們幫點小忙也是應該的。」
就是這樣才怪異。不管這兒的人再怎麼淳樸熱情,也不可能對一名外來的陌生女子禮遇關照到這種地步。
離去前,她去結帳,掌櫃的居然分文不取。
如果他對每個外來客都如此,那這家客棧不早關門大吉了。
這下要說沒什麼,她是打死不信了。
堆積了三年的疑問,她要一次弄個明白!
「說,到底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掌櫃笑得和氣親切,完全不把她的冷臉當一回事。
「你似乎並不怕我?」
「沒什麼好怕的呀,君大夫這麼好的人,他心愛的人當然也不會……」
「君大夫?」她瞇起眼。「誰?」
「呃?」說溜嘴了。
他思考著,講出來——應該沒關係吧?他們大夥兒都很希望君大夫能和這絕色佳人和好如初呢。
「好吧,告訴你。我們只知道他姓君,名字就真的不曉得了。」
「姓君!」寒瞳一沈。姓君的,她就只認識一個!「什麼模樣?」
「他生得很俊哦,不論何時見到他,總是一身的白衣,就像他的氣質一樣,很乾淨、很飄逸,我們私底下,還偷偷地在猜測,他會不會就是江湖傳說中醫術卓絕的『白衣聖手』。」
「君、楚、泱!」果然是他?!
「原來他叫君楚泱啊?好風雅的名字,真襯他的氣質。我們這兒的人,大半都受過他的恩惠,卻不要我們報答,他的侍僮說,要報答,代他好好照顧你就行了,他真的很關心你哦。」
好一個關心!
當初她為他受傷時,他也是衣不解帶,守候終宵,可是當她成了他眼中危害世人的禍胎時,他還不是眼也不眨的「替天除害」!
既然當初可以狠心致她於死,如今又何必再矯情關懷?
她一點都不稀罕他虛假的溫柔!
一把無名火竄燒上來,壓抑了三年的怨恨全湧上心頭。「他現在人在哪裡?!」
「走了好幾天哦,依腳程估算,現在應該在下一個城鎮——」話還沒說完,火紅麗影已如疾風般飛掠而出。
又是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
君楚泱躺在床上,輾轉難以成眠。
今夜,心緒特別浮躁,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彷彿——有什麼事將要發生。
他的直覺一向極準,未曾有過失誤。
難道……是問愁?!
心下一震,驚覺空氣中隱隱浮動的暗香,正欲掀開床帳起身時,纖白素手探入,俐落地點了他的穴。
床帳緩緩撩開,露出一張嬌妍絕俗的容顏。
「問愁?!」是她!乍見那張日夜牽掛,惦念縈懷的嬌顏,他幾乎無法置信。
她終於肯主動來見他了。
「心虛嗎?」媚容俯近,帶著妖艷魅惑的風情,在他耳邊輕吐氣息。
「問愁——」他耳根微微泛紅。「不要這樣,我有話跟你說。」
「說什麼?你們這些正人君子最擅長的解釋嗎?」
「不是。」他無意解釋什麼,想訴說的,只是他的思念。
「哦?」尖細優美的下顎抵靠在他胸前,黑瀑一般的長髮散落枕畔,與他的發親密融合,不分彼此,形成一股屬於男人與女人的曖昧信息。
她整個上半身,幾乎是全然的貼靠在他胸膛,他能清楚感受到屬於女子的水媚身段,流動的空氣,逐漸火熱起來。
「問愁,你——」他看出她神情不大對勁,她笑得太過嬌媚,太過……妖艷。
「別怕,我不是鬼。」水般柔膩的嬌軀纏偎若他,纖素長指挑撫他清雅俊秀的面容。「還是——我沒死,讓你太失望?」
他歎息,受不了她鮮明尖銳的諷刺。「我知道你不會死。」
「也對,總得給你一點機會補償。」她嬌笑,仰首吮弄他的唇。「毀約背信的薄情郎,居然也會交代別人關照我,怎麼?良心不安,覺得有愧於我嗎?」
君楚泱輕抽了口氣。「問愁,你別——」
放肆的小手,竟探入了他的中衣底下撫弄!
「別?你以為你還能命令我嗎?」不了,再也不了!曾經,她什麼都聽他的,只要他一句話,她從不違逆,可她換來的是什麼?!是他無情的誅殺!
她再也不要這麼委屈自己了,她要做她想做的事,就算他會恨她,那也無所謂了。
「你這個人,太過光風霽月,道貌岸然,知道我有多討厭你這股神聖不可侵犯的氣質嗎?」彷彿更襯出她的濁穢,讓她看清她有多配不上他……
然而,可笑的是,當初,她便是戀上了他的清逸聖潔。
她的神情太過狂亂,君楚泱憂慮地看著她。
「為了天下人,你可以犧牲自己,也可以犧牲我,而且連猶豫都不曾。於你,我始終被擺在天下蒼生的後頭,你待天下人悲憫仁慈,卻獨獨待我殘忍無情,君楚泱,你這到底算是慈悲還是殘忍?是多情還是無情?!」
君楚泱啞然無言。她沒說錯,他確實曾經想要犧牲他與她的幸福,去換取武林的寧靜祥和,不曾猶豫過。
他的沈默,激起了她一腔狂怒。
「所以我恨!既然你是為了天下人而不要我,那我就殺盡天下人;你不要我,我就偏不如你願,我要你記我一輩子,就算是恨之入骨都好!」說完,她一把扯開他的前襟。
「問——」他啞然失聲。衣裳一件件地褪去,清雅的白與火艷的紅一一飄落;在地面糾纏疊合,他竟不知如何是好。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她寬衣,卻是第一次,將她全無遮掩的嬌軀盡納眼底。
細緻無瑕的嬌胴,欺霜賽雪,在微弱月光下,泛著溫潤誘人的光澤,她一躍身,跨坐在他腹間撫蹭,燃起的火熱,無法抑止。
君楚泱這才意識到她是認真的,慌忙道:「問愁,你別胡來.」
「胡來?是啊,你高風亮節,這對你來說,叫做『胡來』,我就偏要毀掉你的自命不凡!」
毫無預警下,屬於男性的火熱,貫穿了她的純潔。
他微一啟唇,愕然失聲。
痛,是她唯一的感覺。
但她並沒有退縮,堅定地迎向他,重複著原始的情慾律動,摩擦出的狂纏烈焰,決意焚燒他。
「別——」男性的本能,令他不由自主地輕喘出聲。「問愁,停下來!」
「我偏不!」每一次移動,都是撕扯身心的痛,但她不在乎!「知道了嗎?君楚泱.這輩子,我們都扯不清了,呵、呵呵——」
她在笑,眼底的淚光卻背叛了她,閃動著悲切。
「你不要這樣,問愁!」他看在眼底,心是說不出的疼,可身心俱創的她,早已感受不到,他遲來的憐惜,再也入不了她的心。
「清華自守如你,無法忍受沾染我的氣息,是嗎?你也明白,那種身不由己的怨恨與痛苦了嗎?我要你也嘗嘗,當時我所受的!」
君楚泱閉上眼,不忍迎視她狂亂受傷的眼神。
他已經連看她一眼都不願了嗎?
肉體親密有什麼用?靈魂無法契合,她終究,還是被排拒在他的心門之外……
像要發洩什麼,她藉由狂亂的律動,去宣洩再也承載不了的淒傷,直到散盡最後一絲力氣,麻痺了痛楚,她癱倒在他身上。
他的胸懷,仍是這麼的溫暖……
為什麼三年了,她還是割捨不了對這股獨特氣息的眷戀?
不允許自己再沈溺其中,她強迫著自己抽離,旋身穿回衣物。
「問愁,解穴。」在她離開前,他開口喊住她。
解就解!她不信他還能對她怎樣,再毒死她一次嗎?
受封的穴位一解,他披衣下床,來到她面前,取下了掛在頸間的飾物,放入她手中。「這,給你。」
那是一塊深墨色的上好古玉,上頭浮現渾然天成的八卦圖,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問愁怔愣地看著掌中之物。
這算什麼?恩客對青樓伶妓的打賞嗎?
他在報復,告訴她,她不過是讓自己當了一夜的妓女?!
他終於有了情緒,明白什麼叫憤怒,不再慈悲為懷,秉持寬恕包容的高尚情操了?!
這原是她的目的,她該感到快意的,可為什麼……心卻是那麼的痛……
「君楚泱,你夠狠!」他總是最懂得如何傷她,才能教她千瘡百孔,生不如死!
一旋身,她悲憤而去,而他,挽留的手僵在空中,她卻沒瞧見。
幽戚的長歎逸出唇畔,君楚泱對著空氣輕喃:「問愁,你又想偏了……」
離去後的問愁,沒方向的拔足狂奔,直到胸口窒痛得再也喘不過氣,才停下來。
「啊——」她狂亂地仰天嘶吼,宛如負傷的野獸,直欲吼盡肺腔裡的空氣,也吼出鮮血淋漓的愴痛。
他恨她!她羞辱了他的男性尊嚴,也撕毀了他溫柔的性情,成功地讓他恨她了——
為什麼這樣的認知,會讓她痛不堪言,無法承受?她不該在乎的啊,她恨他,早在三年前開始,不是嗎?
可是——她又為什麼會恨他呢?
是因為付出太多,愛他太深,所以才恨他的絕情。
如果不愛,又怎會恨?如果不是愛得太深,又怎會恨得椎心?
直到今日,依然恨得深沈,背後所代表的涵義,是至今依然愛得慘烈,無法忘情哪!
「楚泱……」顆顆晶瑩淚雨,滑落玉頰。
其實,這三年之中,她對他的愛,從未少過分毫,隨著歲月的流逝,更為深刻的思念縷入骨血,她只是用著太多的恨,去壓抑。
直到由第三個人口中,再一次聽到這個在心中埋得太深的名字,便再也抑止不住狂湧而出的相思情潮。
於是,她前來尋他。
為的,從來就不是怨恨,她只是想他,好想好想見他……
失去了他柔暖的懷抱護憐,這三年來,她沒有一夜睡得好,每每由夢中驚醒,總是瞪大著眼,無眠至天明,於是,她學會了讓自己累到不容易醒來,如此才不會在夜裡驚醒時,淒茫得不知何去何從。
她,還是習慣他、眷戀他。
所以,她親近他、與他纏綿,霸道地掠取她想要的溫存、她熟悉的氣息,補足三年當中的空虛,並非真的存心要羞辱他。
沒有一個女人,會拿身體去報復,她只是太倔太傲,不肯向自己承認罷了。
沒有他的日子,她熬得好苦、好累,盼了三年,飄泊滄桑的心,等的只是他的收容啊!
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傷她,而她也同樣的傷了他,就像他當初所言,他們若聚首,將只有數不盡的重重災劫與傷害……
堅持了三年的恨,在這一刻變得毫無意義,如果沒有他,她活著還有什麼用?她這一生所求,也只是他能愛她而已啊……
如果可以重來,她好想回到他身邊,就算……就算他還是要她死,她也無所謂了,只要……能夠死在他懷中。
作者:
染。
時間:
2010-1-16 08:21:34
標題:
第九章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過去,她宛如遊魂,腦海一片空白,日子究竟是怎麼過的,她完全沒有概念。
這,應該就叫行屍走肉吧?
不敢再去見他,怕自己無法承受他不再漾滿暖意的瞳眸,於是,只能日復一日,空洞的呼吸,空洞的活著。
直到最後一絲力氣也已用盡,她知道,這一回她終於可以好好的睡。
好倦、好累,她再也不想掙扎了。
不怨、不悔,只是遺憾,生命的盡頭,沒能再見他最後一面——
「擰條濕巾來。」
「噢。」辛夷連忙應聲,手腳伶俐地遞了來。
君楚泱凝視床畔猶昏睡不醒的人兒,將棉巾覆在她熱得燙人的額際,動作溫柔而憐惜。
「這兒沒你的事了,先下去休息。」
「那問愁姑娘——」他不知道這兩個人又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公子這陣子比往常更加關注問愁姑娘的消息,果然,她病倒了。
要是沒及時救回她,真不敢想像後果。
他真不明白,兩個明明那麼相愛的人,為什麼會落得今日地步?
「我不會再讓她離開我了。」明白辛夷對他的關心,君楚泱低低回應。
有了他這句承諾,辛夷滿意地笑開。
房門開了又關,辛夷是什麼時候離去的,他並沒留意,全副心思都放在問愁憔悴蒼白的面容上。
她怎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救回她後,發覺她內腑受創不輕,而且已有一段時日。
除此之外,氣血受滯,真氣不順,顯示她曾在運功時,逆沖筋脈,長久下來,將會傷及肺腑,輕則癱瘓,重則致命,她不曉得其中的嚴重性嗎?可她竟全然不做調養……
君楚泱揪心地歎了口氣,這樣的她,教他怎放得下啊!
彷彿感受到他深沈的憐惜,沈靜眼睫淺淺眨動——
是夢嗎?她居然又見到那張她愛疼了心的俊美容顏……
「楚……泱……」隨風淡逝的癡眷呼喚,飄惚得連她都掌握不住,但他感受到了。
「是我。」如同每一回,他握牢柔荑,收攏她渴切的期盼。
輕輕地,她笑了。
她一定在作夢。那記溫柔的凝眸,是她每個午夜夢迴,最深的依戀,她原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上天憐她,讓她在臨死前,圓了她的夢,就算只是一縷幽魂,能夠飄到他身邊,與他長伴,也就夠了。
神魂縹縹緲緲,難以捉握,是虛、是幻,她都不在乎,她只後悔,沒來得及告訴他真心話。
「我……不恨你了。」
「我知道。」若恨,不會淚光淒切;若恨,不會酸楚縈懷。
收攏的臂彎,將她安置在從來都只屬於她的呵憐胸懷。
她揪腸地歎了口氣。這些年來,不斷的殺人,為的,並不是報復他,而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所以她不敢濫傷無辜,怕他不能諒解她。
用了最強烈的手段,要的,也只是他一記溫柔的擁抱。
所以,當她絕望的意識到,她是真的失去了他時,茫然的她,已不知該如何活下去,下意識的,只想尋求解脫。
「我……一直都好想你。」
「我知道。」
「我……一直都不想離開你。」
「我知道。」
「我……」聲如飄絮,再也聽不真切。在他的懷抱中,她跌入夢鄉,三年來,頭一回安穩入眠。
及時捕捉住她最後的言語,君楚泱動容地緊擁住她,酸楚發熱的喉間,逸不出聲來,耳畔,繞著那一句——
我一宣都好愛你……
真的是夢嗎?
再一次醒來,渾沌的意識逐漸清明,想起了那個有他柔情相伴的夢境。
是啊,是夢,他已經不可能再理會她了,她始終是勞然一人。
環顧空蕩蕩的房內,淒茫的心,好冷、好空寂。
「咦?問愁姑娘,你醒啦!」辛夷端著藥,欣喜地走了進來。
「辛夷?!」他怎麼會在這裡?!如果他在,那……
「這裡……是哪裡?」她問得輾轉,始終不敢碰觸另一個名字,怕受不住期待落空的失望。
「這裡是沈家堡啊!」想了下,自以為是地補充:「不過你放心,沈堡主只有兒子,沒有女兒,不會再有醋海生波的情形出現了。」
「噢。」她失落地低應了聲。誰在乎那個,她想知道的是……
「差點忘了,快點、快點,把藥喝了,這是公子交代的——啊,對了,公子在大廳和沈堡主談話,一會兒就過來了。」不著邊際扯了一堆,終於說到重點了。
「公……子?!」她驚疑膽怯地重複。
「不對、不對,你應該喊楚泱,公子是我叫的啦,不要跟我搶。」虧這死小孩還有興致調侃人。
「楚、泱——」有如牙牙學語的孩子,似乎一下子無法理解那兩個字的涵義。
「你不知道嗎?公子明明說,你有醒來過一次啊——」辛夷大惑不解,搔著頭喃喃自言。
真的是他,不是她在作夢?
見她提到君楚泱時,情緒並沒有失控,他把握住機會,趕緊說道:「公子很在乎你哦!這三年,你不在我們身邊,可是公子沒有一天忘記過你,所有關於你的事,他都知道,怕你冷著餓著,他都會趕在你之前替你打點好一切,就怕你太無謂,虧待了自己。你常常受傷,也是他暗中幫你,可是又怕你不想見他,在你醒來以前就先離開,安排別人照顧你,卻不讓他們提到他的名字。」
雖然有一部分,她早已知曉,可她一直認為,那只是順水人情,從沒想到,他竟為她做到這個地步。
難怪投宿時,她就算沒吩咐,店家也會自動自發地替她送來吃食,一刻鐘都沒讓她餓著;難怪她不論受了再重的傷,都有人及時伸出援手,彷彿人間處處有溫情……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
那這一回呢?他又打算在做盡一切後,再一次不著痕跡地離她而去嗎?
在她發怔的當口,辛夷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其實,你一直都誤會公子了。三年前,他並沒有要你死,相反的,你中了毒,公子只是想以鳳鳴草抑制你體內的赤蠍毒,他想救你。」
問愁驚抽了口氣,眸底浮現淚光。
這才是事情的真相?!這三年來,她一直都白恨了?
他說,有些事並不是親眼看到的就是事實。
他說,她總是不問明原由,就一逕的認定她想認定的,這會造成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遺憾。
是否,他早就預料到這一切的發生?
「他為什麼不說?!」她顫聲道。如果當時,她真的親手結束了他的性命……她打了個寒顫,不敢想下去。
「公子不說一定有他的原因,我只知道,這些日子他真的很不快樂。問愁姑娘,你不要再離開我們了好不好?沒有你,公子連笑都笑得愁鬱。」
沒有你,公子連笑都笑得愁鬱……
一句話,扣緊了她的心扉。
「辛夷,你又在多話什麼了?」君楚泱不知何時站在門邊,表情好無奈。
他這小小侍僮啊,一張嘴就是管不住,真要他住口,恐怕到死的那天,這張嘴也會是最後一個停止運作的。
「沒有沒有,我什麼都沒說!」很有先見之明地跳到門外之後,才丟下一句:「我只是講了一個癡情女和一個悶騷男的故事罷了。」
語畢,人已逃得不見蹤影。
「這小子!」被稱作「悶騷男」的人苦笑著關上門,回到床邊。「別理會他,辛夷說話就是沒個正經。」
「為什麼不告訴我?」
正舀動湯藥吹涼的君楚泱頓了頓,詢問地抬眼。「嗯?」
「三年前的事,為什麼不說?」她定定望住他,不容逃避。
君楚泱放下藥碗,沈默了好久,才道:「無話可說。」
「我誤會了你,讓你差點死在我手中,這叫無話可說?!」
「是的,無話可說。」他仰眸,定定與她相視。「打從救起你後,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我終將命絕你手。我可以試著改變命運的,但是我沒有,正如你所言,為了天下蒼生,我選擇了讓自己成為你劍下最後一條亡魂。我無法否認,我確實是存心傷你,存心令你悔恨痛苦,從此劍下不再染血,所以我無話可說。」
「你——」怎麼也料不到,這才是真相。
他知道!他竟然什麼都知道?!卻還是狠心將她推入萬劫不復的痛苦深淵——
「君楚泱!你好殘忍!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怎麼可以……」她心有怨懟,一拳又一拳地落在他身上,她這三年的苦,受得好冤枉!
他的手段,比殺人的她更狠,傷人不見血啊!
「我從不敢奢望你會原諒我。」所以,他遠遠避開,承受她給他的罪責。
「君楚泱,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賭氣地直喊,落在他身上的拳頭,不知幾時改攀住他頸項,臉龐深深埋入,悲屈的語調帶著哽咽。
頸際泛著濕意,他知道她哭了。
一名冷情無淚的女子,一再為他傷心、為他落淚,他欠她,太多。
「是我不好。」擁緊了她,無言表達他深沈的愧疚。
「可是我卻不能沒有你……」縱使,為了天下人,他可以不要她,她還是怨不了他……
「那就留下來。」他微微拉開她,輕問:「好不好?留下來。」
問愁沒有猶豫地點頭。
她早就連死在他手中都不在乎了,這一生,她只怕他不要她,就算在他心中,她不是最重要的,就算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他可以一再犧牲她,那都無妨了……
他與她,仍是沿用舊日習慣,同宿一房。
儘管曾有過夫妻之實,君楚泱仍是謹守禮教,每夜擁她入眠已是極限,再無其他。
幾乎是刻意的,他們都避免去觸及有關那一晚的話題。
於君楚泱而言,那一夜的她,狂亂而傷痛,他不願她想起。
於問愁而言,那一夜,對他來說是難堪的,她害怕他的怨。
她情願就這樣跟他過一輩子,有名無名,有實無實,都無所謂,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能守著他,就已足夠。
養傷的這段時間,她知道了一些事,包括如今她所待的沈家堡,堡主也是曾受過君楚泱重大的恩惠,所以當他救起她,就近到沈家堡借宿時,沈堡主自是歡迎之至。
她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辛夷說,根本不怕公子餓死了,因為不管走到哪裡,都有人等著以上賓之禮款待他。
她由床上坐起,等著君楚泱回房。
喝藥時間快到了,她知道他在忙著煎藥。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並不具武學基礎,但她知道不是他。君楚泱雖不懂武藝,但步伐總是輕淺無聲。
接著,對話聲也由虛掩的窗扉傳來——
「欸,你聽說了沒有,咱們堡內近期來的那名貴客。」
「噢,你說君公子啊?當然知道,生得好俊呢!氣質又風雅出眾,第一眼看到他,心跳得好快,魂兒都飛了。」
「你別作夢啦!人家早有未婚妻了,美艷到讓你們一個個自慚形穢。」另一道女聲不客氣的戳破同伴的白日夢。
「看著過過乾癮也好嘛!這麼俊逸超凡的男人,我就不信你們都沒動過心。」
「那倒也是啦!還沒成親,誰都有希望嘛,就算只和他當個一夜的露水鴛鴦都甘願。」
「喂,你真三八耶!」
「別鬧了,你們!我前幾天聽堡主和君公子談話,才知道他的未婚妻原來就是近年來那個專殺負心男人的紅衣女子。」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而且她剛好也穿紅衣,還假得了嗎?現在想想,美艷有什麼用,殺人如麻,心似毒蠍,君公子怎麼可能和她天長地久?」
「咦?怎麼說?」
「因為她得罪的人太多啦,之前還殺了赤焰門的少主人,現在赤焰門傾門而出,放話說不殺莫問愁誓不罷休,誰敢護她,就是與赤焰門為敵。然後消息也不知怎地,居然傳了出去,讓赤焰門的人知道她人在沈家堡,這下好了,人家說,若不交出她來,就要滅了我們沈家堡耶,真倒楣,居然讓她給連累了。」
「那、那怎麼辦哪?」其他人一聽,忍不住心慌,她們可還年輕,一點都不想死啊。
「我哪知道?堡主這幾天,都在和君公子討論這件事。依我看,還討論什麼啊,把人交出去不就得了?君公子那麼善良,總不會眼睜睜要我們這麼多人給他的未婚妻陪葬吧?」
「說得也是……」
聲音漸行漸遠,房內的問愁神思飛蕩,將這番對話一字不漏地聽進耳中。
這麼重要的事,君楚泱為何一個字都沒對她說?
他心底是怎麼想的呢?交出她嗎?
至少,剛才那人有句話沒說錯,依君楚泱仁厚悲憫的性子,是絕對不可能讓沈家堡內任何一個人因他們而受牽連,這會讓他內疚一輩子!
可,讓她去送死,他也是決計辦不到的,難怪,他近日看來心事重重。
「想什麼?」五指在她眼前揮了揮,她這才回神,發覺自己竟連他幾時進房都沒發現。
「喝藥了。」君楚泱依慣例,先舀了幾匙吹涼,體貼的遞到她唇邊。
她的心思,還停留在剛接受到的訊息當中,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他會怎麼做呢?為了外人,他已經捨下她一次了,這一回,他還會再做同樣的選擇嗎?
不,不對,如果可以,他會抵上自己的命,不會讓她受傷,這才是他的行事作風。
「喝藥啊,問愁。」見她也不張嘴,只是出神的盯著他看,君楚泱又喚了聲。
她讓他很為難吧?似乎,自從兩人相遇後,她一直在帶給他煩惱,她任性的行為,一定教他困擾極了……
「我知道這藥很苦,你乖乖把它喝了,我……」俊容浮現幾許不自在的紅暈。「我餵你吃蜜梅。」
這回,她把話聽進去了。
他要餵她吃……想起以往的戲言,她微愕地張著嘴。
他說的……會是她想的那樣嗎?
怔怔然任他將藥喂盡,他有些困窘地移開眼,拈起小碟上隨藥端來讓她潤喉的醃梅,咬了顆入口,對上她愕然的眼,將唇貼上她。
透過微啟的紅唇,將蜜梅推入,溫潤的舌尖,與她輕觸、繾綣。
濃情的吻,很深刻,卻不狂熱,只是溫存吮住她,交融彼此的氣息,用著她要的方式,與她分享蜜梅的酸與甜。
酸楚的心,令她又有了想落淚的衝動。
這一吻,沒有任何保留,她知道,他是全心全意地在對她。
夠了,這樣就夠了,就算為他死,她也沒有遺憾了。
「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梅子。」她淚中帶笑。
他別開眼,不甚自在地道:「想不想看星星?」
「我走不動哦!」他這模樣,讓她忍不住又想調戲。
君楚泱沈默著不說話,她正打算放棄戲弄他,移身下床時,他竟張臂將她摟抱起來。
呃?他——
錯愕只在瞬間,很怏的,她便閉上了眼,深深偎入他懷中,全心全意地將自己交給他。
君楚泱在房外不遠處的大樹底下席地而坐,將她安置在腿上,綿密地圈摟住嬌軀。「曾經好好地看過星星嗎?」
她搖頭,玉臂纏抱腰際,臉龐貼靠在他的胸前,傾聽他一聲又一聲的沈穩心跳。「你呢?」
「每回仰頭觀星,看的是星相變化,卜世道吉凶,認真說來,我也不曾真正愜意的去賞味它的美。」
「因為你這輩子,都在為別人而活,從沒真正為自己活過。」
「也許。」這是預知天命的代價。清楚自己萬物歸空的命格,從沒想過要去擁有什麼,也知道有限生命中,不會有什麼是屬於他的,他注定要為天下人而生,可沒想到的是,他會意外地擁有了她——
「我不要你這樣。」有時,她會想,是不是他太不在意自己,所以才會遇見她,讓她將不足的補上。「答應我,楚泱,多少在乎自己一點,好嗎?我要你為自己而活。」
她的用心,他懂,微笑著受下了她的柔情。
生命中有了她,原本空無的人生值得他開始去重視,沒說出口的是:往後,他為她而活……
「問愁,你也答應我,別再殺人了,好嗎?」
「好。」他仁慈,她依他。
君楚泱收攏雙臂,無聲吟歎。
只有他才知道,他的心態變了。
不要她殺人,最主要的已不再是慈悲之心所致,而是不要她造太多的殺孽,來生無法轉生為人。
他——想和她做不只一世的夫妻。
作者:
染。
時間:
2010-1-16 08:28:01
標題:
第十章
那一夜,他們親密倚偎,沒有更多的火熱激情,但心卻靠得好近好近,幾乎合而為一,那是相識以來,她頭一回感覺到,她真實地擁有他。
卻沒想到,那同時也是最後一夜——
隔日,赤焰門的人尋上門來,君楚泱與沈堡主正好不在堡內,整個沈家堡上下全慌了。
她知道會有這一天,卻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你們要找的人是我,別傷及無辜。」
赤焰門主冷瞥她。「心狠手辣的莫問愁,也會有惻隱之心?」
不,她沒有。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她只知道,傷了任何一個人,楚泱都會難過。
一把恨火燒了上來,燒起了赤焰門主的不甘。若她對他兒子也曾有過這麼一丁點的不忍,今天他便不會絕了後!
「你為什麼要殺我的兒子?!」
「因為他該死。」她眼也沒眨,妹媚冰顏一片淡漠。
「那麼,你也該死!」語畢,刺目劍芒閃動,劃出一道流光。問愁旋身避過,抄起桌面的劍,正欲抽出,頓了住。
半晌,又鬆了手,丟開手中長劍。
她答應了楚泱,不殺人。
然而,深陷在喪子之痛中,已然失去理智的赤焰門主可理會不了這麼多,一劍又一劍揮了過去,招式狠厲,毫不留情。
問愁只是避,咬緊牙關,就是不還手。
一旁的丫鬟小廝全在這片刀光劍影中嚇壞了,紛紛走避,一名小丫頭動作慢了些,絆了一跤,險些吃上一劍,所幸問愁反手推開她,自己卻閃避不及,劍身擦過頸項,削落一綹髮絲,帶出一道血痕。
問愁渾然不覺疼,見那丫頭沒事,鬆了口氣。
君楚泱不要他們受傷,那她就保護他們,這一生,她只為他。
「還手啊,你不是很愛血腥殺戮嗎?那就狠狠與我對上幾招,看是你死還是我亡!」赤焰門主猩紅著眼咆哮,完全無視她的處處忍讓。
問愁咬牙,撐得吃力,在那招招致人於死的攻擊下,逐漸力不從心——
「我死——你就肯放過所有人了嗎?」又一劍擦肩而過,她知道,她快撐到極限了。
「你死,他們便活。」
「那麼——」氣勢萬鈞地一劍刺來,所有人都還沒來得及反應,劍身已沒入胸口,深深地。
她淒惻一笑。「我……一命抵……一命……行了嗎?」
赤焰門主怔怔地,望住手中長劍。
他竟對一個手無寸鐵,不曾反擊的人動手?!
「問愁!」一聲心神俱碎的呼喚傳來,她一仰首,迎上一對絕望哀慟的黑眸。
回了他一記淒絕的笑,劍身一抽,她無力地軟倒下去,在他狂奔而來的那一刻,跌入他伸出的臂彎之中。
真好,最終,她還能死在他懷裡。
「問愁——」狂了、亂了,他無法思考,神魂已在那一刻,撕成碎片。
「我……沒……殺人……也……沒讓任何……人……受傷……」終於,她做對一回了,這一次,她沒讓他不開心……
沒想到,她出口的,竟會是這一句話。君楚泱心已盡碎,痛不堪言,完全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傻問愁,傻問愁啊!
「我……知道你……為難……」這一生,他們的相遇,總是悲多於喜,重重疊疊的血淚傷痛,他們都挨得好苦,是她負累了他。
她不要他再為她苦惱了,就讓她用她的方式,替他解決。
「不,你錯了,問愁,你錯了,你錯了——」一片空白的腦海,再無法思想,他失了自制,拚命地喊著。
他這一生所求,不再是蒼生和平,而是她,而是她啊!
他要她好好的,陪他一輩子,她懂不懂?!
「錯……」是啊,她總是錯,總是做不好任何事,總是令他愁鬱傷神……
但是,無妨了,反正她就要死了……無力地垂落眸子,不想再掙扎了。
「別閉眼,問愁,你聽到了沒有!」他心慌地喊著,摀住她血如泉湧的胸口,悲絕斷腸。「這一生,我愧你太多,一直都沒有機會還你,是我不好,我讓你受了太多的委屈,問愁、問愁?」
感覺到她氣息愈來愈弱,縹緲的神魂難以捉摸,他一急,失聲喊了出來:「我愛你呀,問愁——」
她……聽到了。
唇畔泛起似有若無的淒楚笑容。知道他亦情深,知道世間男子並非個個薄倖,黃泉路上,她可以很大聲地告訴師父,她並沒有愛錯——
這一生,她無憾了。
來生呵,讓她再遇他一回,以乾乾淨淨的靈魂,與他相依,再不需驚怕辱沒了他的聖潔——
「公子,用膳了。」
君楚泱恍若未聞,神情宛如無波古井。
「公子,多少吃些,你這樣,身子骨會受不住的。」半個時辰下來,辛夷換了各種方式,都快說爛了嘴,君楚泱還是不肯搭理他,牢牢握住問愁失溫的小手,不離不棄。
「公——」
正準備再一次勸說,沈堡主卻走近了他們,拍了拍辛夷的肩。「讓我來。」
辛夷點點頭,讓出位置。
「楚泱,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沒有意外的,君楚泱仍是一動也不動。
他欠她太多,還也還不盡。他早已決定,要用餘生的每一天與她相守,不論是生是死,他都陪定她。
「你難道不想救她?!」沈堡主突然冒出一句。
幽深黑眸一閃,他茫然仰首。
「無爭山莊,知道嗎?」
緩慢地,他有了動作,輕點下頭。
「莊主莫冷霄,他有九轉續命丹,能救問愁姑娘。」
九轉續命丹……
是的,他聽過,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此物便可續命。
深瞳燃起一絲希望火光。他要去無爭山莊,無論如何,他要救回問愁!
「你別抱太大希望,莫冷霄這個人極冷酷,就怕他見死不救,不肯割愛……」
但是這一刻,君楚泱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問愁死,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就非得一試!
沒想到的是,一路來到無爭山莊,莫冷霄卻連見都不肯見他一面。
看著問愁生息一日比一日更加微弱,他知道,她撐不了幾天了。
無計可施下,他再也顧不了這麼多,守在無爭山莊門前,他成日滴水未進,風雨無阻,足足等了七天,得到的,卻仍只是冷冷的閉門羹。
豆大的雨滴打在他身上,他小心護著,不讓懷中的問愁受到風雨侵襲,然而,她的體溫,卻逐漸冰冷——
「不許死,問愁,我不許你拋下我!」摟著她,他沈痛地低喃。「這是你的報復嗎?罰我傷你太深,讓你太委屈,終於,也讓你狠狠傷我一回了……如果早知如此,我會情願你殺盡天下人,真的,只要你能好好地陪在我身邊,我可以什麼都盡拋腦後。
「你曾說,在我心中,你不是最重要的,為了天下千千萬萬人,我可以犧牲你。其實,你錯了啊!沒有什麼會比你更重要,你知不知道?
「我本是無情無慾的人,可倔強的你,偏要以狂熾情焰將我噬焚,刻鏤深沈痕跡,讓我再也無法淡然看紅塵。生平頭一回,有了牽掛,懂了心痛,都是為你……我不怕為難,不怕為你苦惱傷神,就怕……就怕身邊沒有你,你聽見了嗎?」
「她聽不見。」不知何時,大門已然開啟,一名俊逸超拔的男子站在他面前。
君楚泱驚愕仰首。「你——莫莊主?」
「我不是。」
君楚泱神情一黯。
男子又續問:「你,很愛她?」
君楚泱俯視懷中冰冷蒼白的容顏,低低細語:「生死相許。」
視線昏昏暗暗,他清楚自己快撐到極限,問愁也是。若這真是天意,是他們違天的下場,那麼,他陪她同赴幽冥。
她是豁出了命般的在愛他,那麼,他唯一能回報的,就是同樣以命許之。
「莫冷霄若想見你早就見了,你知道,他不可能答應你的要求,何苦自我折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太傻。
君楚泱斂眉。「她為我做的,不只這些。只要能救她,我不惜任何代價。」
一句「不惜任何代價」,彷彿扣動了男子心底深處的某根弦,他震動了下。
怎會不懂?這樣的心情、這樣的心痛……他比誰都清楚!
「進來吧!」男子丟下這一句,率先往回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首補充:「我叫向寒衣。」
「向——寒衣。」莫冷霄的妹婿。
起碼,此人能夠幫他見著莫冷霄。
心情一放鬆,模糊的意識遭黑暗吞噬,身子一軟,他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懷抱已成空虛。
「問愁!」他微慌地坐起,發現她靜靜躺在他身畔,他吁了口氣,輕緩地張臂將她摟回懷中。
這是問愁的習慣,她愛在他懷中棲息。
「她是你的誰?」低沈冷調響起,他這才發現,房內還有人,除了向寒衣外,另有一名男子。
君楚泱撫了撫問愁柔軟如緞的青絲,望著她的神情好溫柔。「吾妻。」
「她,名喚莫問愁?」
咦?他不解地抬眸。「你知道?」
莫冷霄的神情沈晦難懂。
救?或不救?
不救,她死路一條;可救了……
「大哥——」柔柔怯怯的叫喚由門邊傳來。
「寧兒?」一見她單薄纖細的身軀,莫冷霄下意識地蹙起眉,使得本就剛冷的臉部線條,看來更是陰沈寒迫。「你出來做什麼?」
天氣又轉涼了,她自己什麼身子她會不曉得嗎?居然衣裳也不加一件!
嬌怯女子駭著了,本能地縮到向寒衣身後尋求庇護。
一直都覺得大哥很可怕,雖然他從不曾做過傷害她的事,但她就是止不住那股對他的恐懼,只有在面對向寒衣時,才能讓她安心依戀,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嫁給了他。
向寒衣體貼地扶住她,像尊琉璃觀音似的護著,輕問:「你想說什麼?」
「大哥……不救人嗎?」猶豫了好久,她輕吐出口。
這對情人的事,她聽說了。
一對男女,能夠如此相愛,真的好讓人感動,可是大哥竟然冷血地讓人在外頭苦候七日,還淋著雨,所以她才會央求向寒衣去瞧瞧。
「我怎能救?」要真救了,那她怎麼辦?她自己都沒想過嗎?
「不……不救嗎?可……可是……」她不忍心啊!那麼相愛的兩個人,要是被拆散了,那一定是很痛、很痛的事吧?
想反駁,可是怕極了狠絕殘酷的大哥,又不敢開口。
「寧兒,你有話可以直說。」
「我……我想把九轉續命丹給他……可不可以?」
「當然不可以!」
微揚的音量,又一次成功地將她給嚇得躲進向寒衣的懷中。
沒人發現,那一刻,莫冷霄微黯的眼瞳深處,劃過一抹痛——
「向寒衣,送寧兒回房去!」
「我、我不要。」怕歸怕,抖瑟著嬌荏的身軀,她依然勇敢地堅持著。
「寧兒,你——」莫冷霄眉心一攏。
「我——要救人。」受到來自於他的沈迫壓力,脆弱的心不堪驚嚇,胸口又悶悶地痛了起來。
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丹藥用在她身上也是浪費,不如送人還能積點德。
她,名喚雲求悔。很難相信,世上會有如此不祥的名字吧?但,這真的是她的名。
她和莫冷霄,是有名無實的兄妹;她和向寒衣,是有名無實的夫妻……呵,她這一生,什麼都是有名無實,就連無法自我掌控的生命——也幾乎要算是有名無實了。
「向寒衣!記住你答應過我什麼,快送寧兒回去!」莫冷霄臉色微變,寒峻如冰的面容起了一絲裂縫,那是憂懼,是心慌。
可,他終究沒伸出手,緊緊握拳的指尖陷入掌心,強迫自己不去碰觸她。
寧兒怕他,他若碰她,她會死得更快!
「不……不要,我……不要回……房,如果……我死了,大哥……就會把……藥……救人……」她喘著氣,斷斷續續,聲如游絲,一抹血紅由唇角逸出……
「我救!」莫冷霄咬牙道。「向寒衣,快送她回房。」
「等一下。」君楚泱放下懷中的問愁,撐起身子來到她身邊。「姑娘,請將手伸出來。」
「你——」
「不用怕,我是大夫。」悲憫天性,終究不忍見死不救,儘管他的問愁亦是生命垂危……
垂眸診視她的脈息半晌,他由袖內掏出一隻瓷瓶,倒了顆藥丸出來給她。「相信我,這能暫時護住你的心脈,減緩疼痛。」
他溫暖澄靜的眸光,總是能帶給人難言的安定力量,雲求悔幾乎是毫不考慮的服下了它。
君楚泱將剩餘的藥丸全交到她手中。「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不願再強人所難,他抱起問愁,轉身欲走。
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割捨不去的眷念,他有問愁,而莫冷霄……他無法論斷什麼,但起碼他明白,他們的心情是相同的。
既然莫冷霄有他的考量,那麼,就當是他和問愁今生無緣相守,他認命。
「等一下!」雲求悔出聲喚住他,吸了吸氣,果然感覺胸口回溫,悶痛的感覺也漸漸淡去。
「大哥——」她乞求地望了去。
莫冷霄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將一顆藥丸取出,餵他懷中的問愁服下。
君楚泱錯愕。「你——」
他不管妹妹死活了嗎?
「這是寧兒的意思,我只能成全。」
是這樣嗎?不,君楚泱知道不止,不然,更早之前他就會一口回絕,而不是內心交戰,莫冷霄並不是那種有慈悲之心的人。
避過君楚泱彷彿能透視人心的幽邃深瞳,莫冷霄示意向寒衣先將雲求悔送回房。用盡力氣的她,已倦極的倒臥在向寒衣懷中。
好好照顧她。他以眼神示意。
向寒衣接收到了,眸底,亦壓抑一抹深愁。
「你究竟是在為難我,還是為難你自己?」丟下這句語焉不詳的話後,向寒衣抱起妻子,消失在門的另一端。
這三個人之間的氣氛……很耐人尋味。
君楚泱看在眼底,無意點破。
他也姓莫,那麼……君楚泱看了看懷中的問愁,突然發現,這兩個人的五官竟有幾許神似。
「你和問愁——什麼關係?」
莫冷霄沈默了好久好久,久到君楚泱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時,幽沈的音調響起——
「雙生兄妹。」
莫冷霄與問愁,居然是甫出生便分隔兩地的雙生兄妹!
這點,別說君楚泱了,恐怕所有人都是始料未及的。
得知這一段長得可以說上三天三夜的故事,君楚泱除了喟歎,並沒多說什麼,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只是一連串的悲劇,他不願再去探究,一切就等問愁醒來再說。
而這一等,又是近一個月之後的事了。
問愁是在他懷中醒來的,微微動了動身子,意外的沒感覺到胸口致命劇創的痛楚,而是圈摟在纖腰上的手。
仰起頭,君楚泱睡得正沈,清俊面容刻劃著疲憊。
他一定累慘了。問愁暗忖。
楚泱是很淺眠的人,稍有動靜立刻就會有所察覺,如今連她醒來都驚動不了他,顯然他是累到無意識的沈睡。
為何要這麼努力的救她呢?她死了,不是所有的事都解決了嗎?
思及失去意識之前,他推心斷腸的呼喊——
他說他愛她呵……
有他這句話,她已死而無憾。
眼角餘光瞥見散落在床邊的書冊,什麼東西讓他看得這麼認真?她順手拾起,翻了幾頁,才知道這是一本手記,記載著生平之事。
原本只是隨意翻翻,然而一頁看過一頁後,她面色凝沈,逐一看下。
莫無爭——
師父的大師兄。除此之外,師父為何沒告訴她,這人同時也是她的……父親?!
天!這是什麼樣的一段故事?!
合上手記,她幾乎無法承受這樣的衝擊。
師父——竟然是她娘親,是那個懷胎十月生下她的人!
呵……呵呵!多麼荒謬。喊了一輩子的師父,一直到死,都不曾對她吐實,不讓她有機會,好好地喚一聲娘親。
為什麼?為什麼?!她這麼恨她嗎?恨到不願承認有這個女兒?!
或者說,她這輩子,就只對一個男人有感覺——君無念。
除此之外,她的心是冷的,血是冰的,不為誰動,縱是親生女兒亦然。
所以,當她傾注了一生的情後,君無念卻另娶他人,才會令她瘋狂而絕望,與另一名失意人莫無爭鑄成一夜孽緣。
她不明白,既然不想要她,又為何要生下她,將她教育成與她一般冷殘的性子?
恍然間,她有些明白了。若君無念有著與君楚泱一般的慈悲心腸,那雁無雙便是在報復,她要君無念一輩子良心不安!
多麼激狂的烈性,她們母女,太像。只不過差別在於,她所有的狂,為的只是想求君楚泱的回眸眷憐,而雁無雙——卻是真的不惜毀盡一切。
所以,君無念才會死在她手中。
「都看完了?」莫冷霄悄無聲息地移近床邊。
她仰首,對上另一張與她有幾許神似的冷情面容。「莫冷霄?」
「是。」
她扯唇。「該喊聲大哥嗎?」
沒有太多的感覺,在雁無雙的教育下,人性溫情早已抽空遺落,除了君楚泱,再無人能激起她絲毫悲喜,即使站在眼前的,是她世上唯一的血親,也難有太多的心湖波動。
然而,他們是雙生兄妹,這是否認不了的事實,只不過一個跟了父親,一個跟了母親,難說誰比較幸運,他們都是上一輩狂情烈愛下的犧牲者。
「不需要。」莫冷霄神情亦無太多波動,朝她遞去一幅畫軸。「我後來,有查到你們的舊居,在那兒,找到了這個。」
問愁只是淡瞥了眼。那幅畫,她再熟悉不過了,是師父的畫像,下頭的落款,是君無念的名字,師父生前極為珍視。
不需再問莫冷霄是如何認出她了,那幅畫中,君無念將母親的絕媚風情勾勒無遺,而她又幾乎將母親的美艷承襲了八成。
以前她總疑惑,她只是師父收養的孤兒,為何會擁有與師父神似的美貌,如今方知,一切本屬當然。
「你——過得好嗎?」終究是血濃於水,對於骨血相連的手足,莫冷霄仍是有著免不去的掛念。
回眸瞥視沈睡中的君楚泱,她淺淺一笑。「很好。」有他,她便好。
不需再多說什麼,雙生兄妹自有某種巧妙默契。「他很愛你。」
嚴格說來,君楚泱才是他的妹婿,而非向寒衣。
沈默了下,又道:「但我們的母親——終究欠他一筆血債。」
聞言,問愁笑容僵沈了住。
是啊,她怎會忘了呢?楚泱他——會介意嗎?
莫冷霄沒再多說什麼,默默退開。他們現在需要的,是獨處的空間。
問愁滿心憂惶,連他什麼時候離開的都沒發現。
經過了這麼多的風波,他們終究還是無法相守嗎?
微顫素手撫上清華俊顏,心,好慌。
他是愛她,但面對著手刃父母的兇手之女,他該怎麼接受?
她好怕,好怕他又不要她了……
帶著深沈的恐懼,她顫抖地吻上他微溫的唇,想藉那樣的親密來安撫自己,她還擁有他……
輕合的眼睫微微眨動,對上她水光淒迷的淚眼,他無聲沈歎,探手深擁住她,啟唇深切回應她纏綿的柔情。
良久、良久,兩人幾乎透不過氣來,他淺淺退開,低問:「怎麼了?」
他已察覺出她的不安。
「你……會不要我嗎?」
「怎會這麼問?」
「我……我娘……殺了你的父母……」
「那是你娘,與你無關。」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子為他受盡苦楚,他痛悔心憐尚且來不及,上代恩怨,有何好拘泥?
「你——一點芥蒂都沒有?」她眨著淚眼,不敢置信。
「上一輩的事,不是我們能論斷的。」爹就沒錯嗎?既然當初清心寡慾,無所謂的任由師父作主,將師妹雁無雙許配給他,那他對未婚妻就有責任。
可後來遇上娘,明白何謂真情後,負了雁無雙,那他便注定要背負這虧欠的情債去過一生。
雁無雙恨娘奪情,是可以理解的,她只是報復手段激烈過度,欲殺娘洩恨,而爹為了保護娘,以身相護,在那一劍中,恩愛鴛鴦同赴幽冥。
能怨誰呢?這是爹的選擇,用這種方式,去償還對雁無雙的虧欠,所以臨終前,他並不怨怪。
既然爹都無怨了,他身為人子,復有何言?
手刃摯愛的雁無雙,想必活得更苦。
「你娘欠了我父母一筆血債,這些日子,你為我所受的血淚苦痛,難道還不足以還盡嗎?至於我爹欠你娘的那份情債,就由我來替他還,這樣可以嗎?」
望進他清亮的眸底,她便明白,他沒有不要她,一絲一毫都不曾想過!
「楚泱!」她激動地緊緊抱住他。不放了,這一生,她再也不放手了!
「小心,你的傷——」君楚泱避開傷口,微拉開她,不放心的拂開中衣,審視傷口。
瞧他脫衣脫得這麼順手,問愁也不說什麼,定定地瞅視他。
確定傷口無恙,他目光落在她胸口的墨色古玉上。
那一夜,他將玉送她時,誤解了的她,明明是那麼悲憤,可她還是將它放在最貼近心房的地方,就像對他,不論他所給予的是甜蜜、是痛苦,她都無悔受之。
若不是有這塊玉,使劍勢偏離,她就真的回天乏術了。
問愁見他也不說話,眸光沈晦地盯住那塊玉,她心下不安,握住了墨玉,想藏起,怕他憶起那一夜男性尊嚴受到的折辱——
君楚泱按住她的手,抬眼。「你又想到哪裡去了?」
「你……怪不怪我?」
「怪你什麼?」
「那一夜……你不想要的,是我……強迫你……」
就知道她會這麼想!
「你有對我下媚藥嗎?」他反問。
「當然沒有!」她才不會這麼對他!
「既然沒有,又何來強迫之說?」他輕歎。「問愁,你以為我是那種能任女人對我胡來的男人嗎?如果我真的不想要你,多得是辦法阻止,你以為你為何能如願?
「那是因為,我早已視你為妻,那一夜,不是我阻止不了,而是我默許事情的發生……不,或許該說,是因為我對你有情,所以抗拒不了你,你明白了沒有?!」
從沒想過會是這樣,她啞口無言,一下子無法正常思考。「可是……你……你要我停下來……」
「那是因為你在折磨自己。這種事,本該是兩情相悅,可你卻只覺得痛苦,不論是身或心,我不要你用這種方式傷害自己,我看了心疼。」
她愣楞地看著胸前的墨玉,這,也不是為了報復她?!
「我以為,你會覺得那是傷害與羞辱。」
「傻問愁,那是我們君家的男人,用來訂下妻室的信物。」除此之外,那夜見她時,她印堂暗沈,陰晦之氣隱隱浮動,那時,他便有預感,她將遇劫,而且是生死大劫,這八卦墨玉,集結天地靈氣,可助人避禍,將它給了問愁,代表的是他的柔情與守護。
懂了,這一刻,她什麼都懂了。
問愁語帶哽咽,低語:「其實,那一夜,我並不是存心要令你痛苦——」
他溫柔一笑。「我明白。」
「我只是……很想你,卻不敢向自己承認,才會拿恨意當藉口去找你。」
「我明白。」就因為明白,所以才會在那一夜之後,尋回她。
他知道,她不恨他了;他知道,她在想他;他知道,她想回到他身邊;他知道,「君莫問愁」的怨懟已然遠去,她飄泊滄桑的心,在等他收容。
一切一切,他全知道。
「沒有你,我會死。」她又道。
君楚泱的心一緊,深擁她。「此心亦然。」
偎著他,滿足地看著兩人十指交纏的親密。或許,這是她們母女,欠這對父子的情債;不同的是,娘無法擁有的,她全部都得到了。
就在問愁傷癒後的某天,他們辭別了莫冷霄,相偕離開了無爭山莊——當然,身後仍是跟了個聒聒噪噪的辛夷。
他們欠雲求悔一份情,臨去前曾言明,他日若有需要他們的地方,只要一句話,必當不辭千里。
「我們要去哪裡?」她仰首問。
君楚泱想了下。「回家去,好不好?」
「好。」他去哪裡,她就在哪裡。
家——她終於有家了。
「一回到家,我們就成親。出來這麼久了,千襲和寫意一定很擔心……對了,我沒告訴過你吧?我們三個人的交情,比親兄弟還要親,他們身邊都有個如花美眷了,千襲的依依性子很冷,像你;寫意的歡兒率真無偽,個性直來直往的,這點也像你,改天你真的該見見他們……」
輕柔如風的呢喃,拂掠耳畔,她只是聽著,唇畔泛著淺笑,那道令人心安的沈穩音律,將伴她一生。
「還有我、還有我啊,你們別走那麼快嘛——」辛夷在後頭追得氣喘吁吁,破壞氣氛的叫嚷,與前頭的溫潤嗓音,一道揉入風中。
江湖冉冉,紅塵悠悠,神仙眷侶,攜手天涯。
<全書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