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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奈兒]難誘冷情君【相思成災3】[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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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6 18:20:25
標題:
[香奈兒]難誘冷情君【相思成災3】[全文完]
【內容簡介】
不知為何,她一遇上常如毓這男人,總是輸個徹底;
他聰慧成精,總能看穿她的小心思、小謊言也罷,
可惡的是他還俊俏得沒天理,眉如翠羽、眸如寶石,
生得直比她這個姑娘還美還媚,好好好……好汗顏哪!
唉,他俊逸無雙,和他一比,她實在也太平凡無奇,
兩人根本是雲泥之別,他不把她放在心上也是應該;
可說到底,她的心裡還是有點小小的貪念哪,
想他能多瞧她一眼,多對她笑一笑,多靠近她一些,
偶爾忍不住會求天上的爹娘幫忙,是否能迷了他的心竅,
讓這個冷情的男人為她熱了,兩人配成雙啊……
序曲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秋風詞》唐李白
白雪紛飛,染銀了成片綠竹,緊挨著竹林的茅草屋上覆蓋厚雪,擠壓著老朽屋樑不時發出咿呀怪聲,卻又被屋內不斷傳來的重咳聲掩去。
「娘,喝茶。」
年僅九歲的安七巧,小心端著好不容易才生火溫熱的茶水來到床前,一點一滴緩緩喂著已病入膏肓、形容枯槁的娘親。
「咳、咳——」
安母猛咳一陣,不安地抓緊女兒凍傷的小手。
「七巧,娘恐怕真的不行了……」
懂事的小女娃心一擰,硬忍住淚,逼自己擠出一抹笑。
「娘,爹說過會在天上等著我們,他會守信的,成仙後,您再也不會咳、不會痛,還能和爹快快樂樂在一塊,您安心去,別害怕。」
「傻丫頭……」
沒想到反過來讓女兒安慰,安母更加心疼、不甘。
「娘不怕死,娘只是沒想到年頭你爹剛走,年尾換我命休,留下你一個人無依無靠,教我如何走得安心……我、我死也無法瞑目呀……」
「娘不哭、不哭……」
安七巧就著滿是補丁的衣袖幫娘親拭淚,心裏滿是不舍。
「娘,您不用擔心,別忘了我從小跟著您在江老爺家做事,洗衣、縫補、生火煮飯,我哪樣不是做得跟那些姊姊們一樣好,我一個人也會活得很好,真的。」
明明心酸又害怕,可是一想到人家說死不瞑目的人會變成孤魂野鬼,成不了仙、入不了輪回,安七巧不想讓娘親變成那樣,就算得扯謊,也要讓娘親安心上天,和爹爹相聚。
「娘,您放心吧!今早您昏迷的時候,我去江老爺那兒借錢,剛巧遇上了來探親的表小姐,她不只借了我十兩,還說要收我做丫鬟。表小姐您也見過的,她是個大好人,我跟在她身邊不怕餓著,您儘管安心。」
「真的?表小姐真說要收你當丫鬟?」
「嗯,七巧什麼時候騙過娘?」安七巧牽起娘親的手,唇角笑如彎月。
安母牽唇淡笑。「好、好,跟在表小姐身邊,至少能賺得寢食安飽,娘也比較放心。」
江家的確有位人美心慈的表小姐,幾年難得來一趟,沒想到竟幸運地讓女兒遇上,知道女兒有了安身立命的處所,安母心頭的恐慌頓時減輕許多。
安七巧也看出來了,壓下心虛與愧疚,更努力地勸慰娘親。
「嗯,我答應娘,一定會好好做事、努力過活,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哭,要開開心心、快快樂樂過一輩子。」
早已泫然欲泣的她,硬是逼自己憋住淚、揚起唇,不露出絲毫捨不得。
「所以,娘您也要答應我,安心地走,和爹爹一起在天上好好過,別再掛念我,等時候到了,再一起來接七巧和你們團聚,好不好?」
「好、好。」安母噙淚笑睇這懂事又乖巧的女兒。「娘會保佑你平安長大,嫁一位好郎君、生幾個胖娃娃,等你成了老婆婆,再來接你一家團聚。」
「好。」安七巧笑中泛著瑩瑩淚光。「那七巧想嫁給像爹那樣疼老婆的好相公,娘您可得快些把他帶來我身邊,別讓七巧一個人孤零零。」
「咳、咳……好、好。」安母疼寵地輕撫女兒承襲自她的柔細烏絲。「娘會在天上睜大眼仔細找,儘早選個體貼的俊小子來陪你、寵你。」
「好,那就找個天下第一俊的吧!」
「呵,你這丫頭真是不知羞……」
安七巧努力逗娘親開心,在東方天際露出魚肚白的同時,安母也含笑瞑目,脫離了折磨她數月之久的病痛之軀。
「娘……」
安七巧明白,從今以後,再也沒人會疼她、寵她,她成了無依無靠的小孤女,強忍一夜的淚再也無法抑制地奔流而下。
「娘……您放心,無論將來多辛苦,七巧都會努力讓自己過得開心,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哭,勇敢活下去,所以您千萬別再掛心我,安心好走,快去和爹團聚……」
她忍住淚,勸服自己娘親是要上天和爹重逢,是好事,不能哭,讓娘離不開。
嗯,再捨不得也得放手、再孤單也得忍著,為了讓娘走得安心、讓爹娘在天上看了不難過,她不能哭,要笑、開心笑……
學姊 幫編標題一下..拍謝嘿.. 薰
《 本帖最後由
草薰風
於 2010-1-18 20:25 編輯 》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6 18:25:09
第一章
八年後
夜,漆黑如墨,無星無月。
萬家燈火早熄,天幕被層層烏雲緊裹,地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詭暗。
萬籟俱寂間,忽有一名玄袍男子禦風疾行,皂靴點地無聲,宛若鬼魅無息,縱有迎風鼓袖之音,也遠不及林間夜風呼嘯。
比蝶舞更輕盈的身姿,幾次飛躍後穿出密林,來到一處村落,極其熟悉地形地來到一間藥鋪前,須臾,縱身一跳,躍上屋頂。
常如毓越過前頭藥鋪,來到後面三間圍閉的綠竹屋,毫不遲疑地走向左方那間,拔劍穿入門縫、挑起門閂,輕輕推門而入。
床上,女子早已熟睡,完全不曉得房內有人入侵。
常如毓坐在床側,若有所思地凝睇著女子。
「相思。」他輕喊著妹妹的名字,眸中滿是無盡眷寵。
明明是嫡親的兄妹,卻如日月,難以相依。
對家人而言,他自十一歲那年失蹤便音訊全無,無人知曉這些年來他回家不只一趟,只是不曾被察覺。
妹妹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惡徒用來牽制他的人質,為了保住她性命,這些年他受制於人,被逼習武、聽人使喚。
不想讓妹妹明白這一切而愧疚,他選擇繼續「失蹤」,不讓她知道任何消息,也安排了人跟在她身邊,幫忙留意家人安危。
這一生想兄妹相認,除非殺了控制他的「首謀」!
霎時,細緻如畫的俊容陡現恨意,動念瞬間,殺氣騰騰,可也僅只一瞬,殺氣又化為無形。
還不到時候。
他明白,時機未到,為了保住妹妹性命,他得忍,不能妄動。
「娘……」
床上人兒夢囈了句,翻過身,繼續沉沉睡著。
「都幾歲的人了,還踢被?」
常如毓笑歎一聲,拉被幫她蓋好,旋即轉身離開。
他來到隔鄰的另一間木屋前。
「叩叩、叩叩叩、叩。」他在門板上敲了暗號。
但怪的是,屋主並不像往常那般,幾乎是在敲門聲停止的同時點燃油燈,也沒聽見裏頭傳來每回必聞的細碎快跑。
他微微皺眉,可不認為那個每回總急著開門,不顧衣斜發亂的丫頭會突然開竅,懂得該打理一下門面再應門。
那丫頭淺眠,還有優於常人的耳力,遲遲不來開門,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她死了,另一種便是出了事。
常如毓再敲了一次門,仍無回應,隨即抽出腰間寶劍,正打算斬鎖入內,窗內忽然燃起幽微燈火。
「抱歉,我睡得比較熟,讓你久等了。」
門扉終於開啟,安七巧這回難得地沒有睡眼惺忪、披頭散髮,不過她的雙手緊扯披風裹住全身,粉顏浮現異于常色的嬌紅,連笑容都顯得有氣無力,處處透著古怪。
「睡熟了?」
常如毓瞥了眼她以手絹斜綁在胸前的發束,唇角抿了個莫測高深的冷笑。
就那一眼,安七巧便明白自己的謊言已被戳破。
唉,總是這樣。
自己不擅說謊,偏又遇上這個聰慧得快成精的男人,連這麼點小謊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不許嘟嘴。」
他淡淡一句,她馬上乖乖地將唇抿起。
「看來不是藏了個男人。」因為她一樣聽話。
「藏——」安七巧臉上的紅彩頓時增添三分,有些怨懟地回說:「怎麼沒有,不就藏了你?」
常如毓雙眉微挑,沒說些什麼便進屋,直接往內室走。
安七巧看呆了,半晌才想起該關門。
怎麼辦,他怎麼會走進內室?
打從去年搬來這兒定居,他每回暗訪妹妹總會順道來見她一面,聽她說說這之間發生過哪些事,偶爾留宿,則習慣躺倚廳中竹榻,未曾踏進內室,難道這回他突然鬼迷心竅,自願送上門讓她給「吞」了?
噯,可惜哪……
可惜今晚她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光是站穩就已經費盡力氣,更甭提做什麼「好事」了。
她略帶遺憾地注視著眼前男子。怎麼有人能像他那樣俊得毫無天理?
眉如翠羽飛揚、眸如寶石湛亮,細緻如畫的輪廓已經美勝嬋娟,連背影都能好看得讓人目酣神醉。
身形高的他,無論穿什麼衣裳都好看,再瞧那步履,優雅輕盈,相比之下,身為女子的她真是汗顏,因為除非重新投胎,否則自己這輩子再怎麼努力,也及不上他萬分之一的姿儀。
這男人既俊且媚,眼尾一勾,男女皆醉。
安七巧怎麼也忘不了,初見常如毓的那一眼,她當真以為遇見了天仙下凡,立刻為之傾倒,怎麼也無法相信這般如花似玉的人兒,竟然會是男兒身。
可相處之後,認識越深、越明白他的一切,她越是心疼這男人、喜歡這男人,縱使明白彼此天差地別,俊逸舉世無匹的他根本不可能看上自己,她依然傻傻地託付真心。
不過,她不傷心的,做不成情人,做他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也不錯,即使只能偶爾見上一面,她也知足,只要自己對他有所助益,比成就任何大事業還令她開心。
不過,是人總有貪念,偶爾她還是忍不住祈求在天上的爹娘幫幫忙,迷了他心竅,讓自己在他眼中成了天仙美女,兩人配成雙——
沒聽見後頭傳來的腳步聲,常如毓回頭看了一眼。
「傻笑什麼,還不進來。」
「喔,來了。」
她吐吐舌,立刻跟上。
安七巧緩慢移動腳步,每一步都深刻感覺到背後傳來的陣陣抽痛,身上的熱度好像也越來越高……
「把披風脫下。」
常如毓在小桌旁坐下,仰望著她,淡淡吐出一句。
「嗄?」
安七巧瞪大兔兒般的雙眸,懷疑自己得了幻聽。
「把披風脫了。」他重複一遍。「還是要我動手?」
「呃……我裏頭只穿褻衣。」她拉得更緊。
「那又如何?」
他斜眸橫睨她一眼,清朗溫潤的嗓音飄來。
「你一絲不掛我也看過。」
安七巧全身血液霎時直沖腦頂,臉蛋紅透。
「那、那時我還小。」如今她可是個大姑娘了。
常如毓的目光毫不客氣地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一遍,最後落在她胸前。
「現在看來也沒多少長進。」
「我指的是年紀,不是胸!」
安七巧嚷完才驚覺自己脫口說出多大膽的話,困窘得真想咬掉舌頭。
常如毓唇角勾起一抹淺笑。「看來,連腦袋都沒啥長進。」
她不服氣地嘟起唇,忽然想起他不喜歡自己嘟唇,連忙將唇抿回,可心又不甘,微惱地咬了咬唇,這百變神情全落入他深邃眼底。
「還不脫?」他站起身。「難不成真要我親自動手?」
「為什麼一進門就要我脫衣?」安七巧狐疑地瞅著他。「難不成你被人下了春藥,所以饑不擇食?」
她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若非中毒,他哪可能對她起了興趣。
可是……看他的模樣又實在不像是欲火焚身……
一陣突來的暈眩,讓安七巧心中的嘀咕戛然而止。
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常如毓倏地奔至,及時接住她突然癱軟的身子。
「痛!」
常如毓有力的臂膀托住她,不小心觸及她背上的傷口,安七巧痛得倒抽一口氣。
「你受傷了?」
雖然僅只須臾,常如毓已發現她體溫灼熱,加上她吃痛的表情,完全證實他早先的猜測。
「受傷?哪有?」安七巧勉強擠出笑容。「是有扭了腰,不過不礙——哇!」
她慘叫一聲,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毫不憐香惜玉地探向她後背,害她差點沒痛昏過去。
「你的腰還挺高的。」
他意有所指地嘲諷,原就清冷的神色看來更加寒峻。
「我……」
「還不脫了披風,上床躺好,讓我看看你的傷處。」
知道瞞不過,也實在痛得受不了,安七巧只得狼狽地聽話上床趴好,再忍著羞臊脫下遮身披風。
常如毓坐上床沿,瞧見她褻衣上的斑斑血跡,黑眸瞬間眯起。
「嘶」地一聲,常如毓將褻衣撕成兩半,一見她背上傷口,眸色更加深沉。
看來是傷口發炎引起了高熱不退,難怪她臉色紅似火。
見她背上數道爪痕,道道皮翻肉綻,卻只胡亂塗抹了些草藥泥,連包紮都省去,現下傷口發炎化膿,難怪她疼得難受。
「怎麼回事?」常如毓不悅蹙眉。「莫非你吃飽太閑,跑去和老虎爭山大王的位置?」
他一眼便瞧出那是虎爪所傷。
「呵。」她忍痛輕笑一聲,自我調侃說:「那我算是山大王嘍!因為我還真打贏了那頭白額虎——」
「小兔!」
安七巧渾身一顫。
不是因為他的聲量多大,也不是畏懼他動怒,而是他已許久未曾這麼喚她。
小兔,是他為她取的小名,她還依稀記得當年他第一次如此輕喚她時,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笑容……
當時,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管他是男是女、是正是邪,她就像逃不出如來佛掌中的孫悟空,註定兜著他轉上一輩子,再也離不開。
「相思上山采藥,我暗中跟隨保護,發現有一隻虎想撲向她,就現身引虎離開。」她乖乖道來受傷經過。「本來,以我的輕功足堪應付,可是為了避開獵戶的陷阱,不小心扭傷腳,才讓那頭虎有機可乘,抓了我一把。」
她忍著痛,回眸笑睇他。「不過你放心,相思毫髮無傷,那頭虎也被我用大石擊斃,總算守住我幫你照顧妹妹的承諾。」
常如毓沒說話,起身到外頭取來一盆水和布巾,先清潔傷口,再撒上止血生肌的金創藥。
「坐起來,把褻衣脫下。」
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些什麼,安七巧依然照做,扯來薄被遮遮掩掩地脫下已成兩片破布的褻衣。
「將雙手平舉。」
「……」
手一舉,上半身可就裸裎在他面前了。
安七巧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忍著羞,硬著頭皮照做。
反正依他的性子,自己若不動,他也會硬來,倘若他真這麼「饑不擇食」,她也心甘情願捨命陪君子。
不過須臾之後,她馬上明白一切全是自己想太多。
常如毓始終坐在她身後,沒有任何令人臉紅心跳的曖昧舉止,就只是俐落地以乾淨布條,一圈又一圈將傷處包紮妥當。
安七巧至此終於明白,從頭到尾是自己胡思亂想,人家根本沒半點餓虎撲羊的念頭。
她松了口氣,可是下一刻,失落、惆悵又充塞胸口。
不知該怨他太君子、還是自己太小人?孤男寡女相處一室,女的還半裸,結果什麼香豔刺激的「好事」也沒發生,難道他真沒把她當女人看待?她當真毫無半點誘惑男人的魅力?
唉,這個推斷比背上的傷口還讓她痛上三分。
「張嘴。」
包紮好傷口,常如毓倒了杯茶來到她面前。
安七巧嘴一張,他便丟了褐色和紅色藥丸進她口中,讓她和水吞下,再將一隻墨綠藥瓶擱在床頭。
「瓶裏的藥照三餐吃。」他從懷中取出一管吹箭。「箭上塗了見血封喉的毒藥,下次遇上敵不過的物件就用這個。」
「謝謝。」
安七巧開心收下。只要是他送的,就算是殺人武器她也視若珍寶。
「可惜相思心腸軟,絕不肯用毒,否則給她一管防身就更安全了。」
常如毓凝眸注視著她把玩吹箭,淡問:「你敢與虎相搏,難道不怕死?」
「怕。」
她不否認自己也會貪生怕死,只是比起性命,她有更在乎的。
「但是我更怕相思被虎吃了,那麼你為了保住家人,自小受制於人的苦不就變得毫無價值?況且她若有個萬一,你肯定痛不欲生,一想到這兒,我便不能讓相思出事。」
「你以為你是誰?」他嗓音沁冷地哼了聲。「我的事與你無關。」
又來了!
她很習慣地點頭應和。接下來他肯定要說——
「是你自願來照顧相思,就算賠上一條命,我也不在乎,你對我而言只不過是個——」
「無關緊要之人。」瞧,她都會背了。
常如毓冷眯起眸,望著她和煦宛如春風的笑顏,說有多礙眼就有多礙眼,讓他寒冽如冰的心房竄起一小簇火氣。
「總之,命是你自己的,我從未要求你為相思捨命,輕忽送命是你咎由自取,休想讓我覺得有愧於心。」
「我知道,就算哪天我真的為了保護相思而賠上一條命,也是心甘情願,你不用傷心,也不必放在心上。」
雖然胸前已纏滿布條,安七巧還是扯來薄被遮掩自己,芙頰飛紅,柔聲低語,完全沒被他的冷淡擊潰芳心。
「不必你說我也不會傷心。」常如毓語氣冷硬無情。
「真是那樣,我就放心了。」安七巧勾起一抹甜美笑容。「因為在這世上,我最捨不得你傷心。」
常如毓抿起唇,眸心閃掠過一絲令人費解的光芒,但僅只一瞬,又恢復了幽沈眸色,轉變之快讓安七巧根本無從察覺。
「對了,我有東西要送你。」她從床的另一側取來折迭整齊的男子衣物。「這是我為你縫製的衣裳,選了你最喜歡的靛藍,繡了最襯你的雲紋,只可惜鞋還沒納好,等你下回來了再給。」
常如毓沒說話,便將衣物掛上臂彎。
「我走了。」
「等等。」她著急地拉住他的手。「可不可以陪我一夜,留到明早讓我做頓飯一起吃——」
常如毓沒答話,只是將目光冷冷地落在被她緊握的右手。
「知道了,我鬆手就是。」她捨不得地放開他的溫暖大掌,苦澀笑道:「你這個人真是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以後遇上了喜歡的女人,絕對不能在她受傷的時候棄她而去,否則把人家氣得移情別戀,你可就欲哭無淚了!」
雖然只是假設,可是想到總有一天他會遇上三生註定的情人,安七巧心頭的苦澀勝過背上傳來的痛楚千百倍。
即便如此,她依然期盼那名女子能早早出現,達成自己無法為如毓做到的事——讓他開心、讓他幸福、讓他轟轟烈烈愛上一回,不枉此生。
無法和他兩情相悅,她不怨,也不強求,只希望他快樂,期盼能再見到他打從內心開懷大笑一次。
那麼,她也心滿意足了。
「夜深了,趕路要小心。」安七巧強打起精神,以燦然笑容為他送行。「不送了。」
常如毓微頷首,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目送他離去、聽見門開了又關的聲音,想到再見不知何時,安七巧頹然跌坐木床,笑容仍掛在臉上,眼中卻悄悄泛起淚光。
「七巧,不能哭,你答應過娘,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哭,要開開心心、快快樂樂過一輩子……」
她揉揉眼,勸著自己。
「至少他幫我包紮了傷口,還留了藥和防身武器,顯然對我多少還是關心的,我該知足才對,有什麼好難過?」
她自問自答,才拍拍臉頰要自己振作精神,睡意反而驟然襲來,一下子連打了好幾個呵欠。
「怎麼忽然好想睡……」
她趴回床上,也不管油燈尚未弄熄,就這麼合上眼簾,側首睡去。須臾,室內便傳來她熟睡的輕緩呼息。
約莫一刻後,屋外悄悄落下了今年第一場雪,細如飛絮,漫天揮灑一片銀白。
驀地,大門重啟,夜風卷著飛雪無聲入襲,去而複返的修長身影隨之翩然入室,緩步走向床上沉睡的人兒,靜默凝視許久,而後俯首,吻上她的嫣紅唇瓣……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6 18:26:28
第二章
八年前
「那孩子也未免太不孝了!她娘過世,竟然連滴淚都沒掉,還笑得出來?」
「守靈的時候我還聽見她哼歌呢,我看那孩子大概是遭受太大打擊,瘋了吧?」
「先說好,我幫忙湊錢買口薄棺,已經是仁至義盡,可沒閒錢再養個只會傻笑的瘋娃娃。」
「我也是,我家那口子絕不會准我多帶個吃白飯的回去。」
「別看我,我也不成,我自個兒都有三個奶娃娃嗷嗷待哺了。」
「今年莊稼欠收,誰有餘力多養口人?」
「是啊,連錢大戶都嫌這孩子年幼,不肯看在她娘的分上買她為奴了!看來只能靠我們這些左鄰右舍輪流賞她口飯吃,等她年紀大些,再賣給大戶人家為婢,多少拿回一些米糧錢——」
「全給我住口!」
白寡婦實在聽不下去了,怒目瞪視著圍在一旁說個沒完的三姑六婆。
「安大姊剛入土,你們就在墳前討論著要將七巧賣為奴,不怕她死不瞑目,把你們一個個抓下地府和她作伴?!」
「啊,你幹麼說得那麼嚇人!」
「是啊,我們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省省吧!」白寡婦往自個兒胸口一拍,豪爽說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孩子餓著!七巧由我照顧,不用你們費心,沒事快滾,省得連我這個活人都被你們給氣死!」
白寡婦的潑辣性子一發作,莊裏還沒人吵得過她,反正燙手山芋有人接就好,三姑六婆們一下子就鳥獸散,新塚旁頓時只剩下她和安七巧。
「七巧,想哭就哭吧!」她蹲下身,拍拍小女娃肩頭,愛憐地說:「別憋著,傷身又傷心哪!」
「為什麼要哭?」安七巧凝視著墓碑,淺笑道:「娘是和爹一起到天上做神仙去了,這是好事,為什麼要哭?而且爹過世的時候我哭得很傷心,那時候娘就說過,活著的人太傷心,會讓死去的人捨不得、離不開,害他們變為鬼,成不了仙,我想讓我娘當神仙,所以我不哭,我要開開心心的,讓娘安心升天,和爹團圓。」
「……嗚……哇……」
驚天動地的哭聲嚇了安七巧一大跳,剛轉身,她就被白寡婦抱個滿懷。
「嗚……乖孩子、真是乖孩子!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然就如此善良懂事……」白寡婦打從心底疼惜這個孩子。「會的,你爹娘一定會在西方極樂世界團聚,保佑你平安長大,嗚……白姨一定會好好照顧你,一定會……」
「白姨,我——快沒氣了!」
安七巧被悶在她雄偉雙峰前,好不容易才悶聲擠出一句話。
「唉唷,我這個人就是粗心大意!」白寡婦連忙放開她,不好意思地抹淚。「好了、好了,該吃中飯了,跟白姨回家吧!」
「謝謝白姨,我還不餓。」安七巧不舍地望著墓塚。「我想在這裏多陪我娘一會兒。」
「好吧。」白寡婦也不逼她。「可也別待太晚,記得在太陽下山前回來,知道嗎?」
「嗯。」她乖巧應允,目送白寡婦離去。
「娘,您現在一定知道表小姐根本沒要收我當丫鬟,七巧騙了您,您生氣嗎?」她在墳前不安地合掌膜拜,誠心說:「對不起,我只是希望您走得安心,請您原諒女兒。」
道完歉,她忽又彎唇一笑。
「其實我知道,娘您已經不怪我,因為您一向最疼七巧了,所以您在天上保佑,找來白姨照顧我,對不對?娘,您已經成了仙,正和爹一塊看著我,對嗎?」
「呵呵呵,什麼天啊地、神呀鬼的,只有蠢人才信!」
「誰?!」
安七巧左看右看,這裏除了她以外根本沒有旁人,可是白晝裏哪來的鬼?
「我呀?我是看不慣你那張笑臉,決定推你入地獄的夜叉!」
聽不出男女的尖銳笑語方歇,一個穿著斑斕彩衣,外貌看來明明是男人,偏又抹著胭脂的高個兒從樹梢落下。
「救——」
九歲的安七巧嚇得只想逃命,但才扯嗓求救,就被他快一步點了啞穴,連身子都被定住。
「呵呵呵,小娃兒,知不知道你的笑容對我來說有多礙眼?讓人巴不得撕爛你這張小臉!」
安七巧嚇得顫抖,倒抽了一口氣,猜他肯定是山裏吃人的妖精,自己是活不成了,害怕得眼淚都快奪眶而出。
但,活不成?
那她不就能立刻和爹娘團聚?
一思及此,安七巧忽然不怕了。
她用眼尾餘光瞥了眼娘親的墳,想起娘親溫柔慈祥的笑,唇角不禁微微揚起……
喜怒無常、殺人不眨眼,人稱「八指邪刹」的吳辛,原本已經打算一掌擊碎這小女娃,但她沒露出驚恐,在他的面前閉眼淺笑,一副死也幸福快樂的模樣,讓他頓時改了讓她慘死在親人墳前的念頭,偏不想讓她稱心如意。
「呵呵呵……你不怕死,那就活著受罪吧!」
吳辛單臂抱起她,眨眼間便消失在山野林間。
蹲在山間溪澗旁,安七巧瞪視著水面映照出的「豬頭臉」,左看右看,再轉頭往後看看,確定沒旁人在場,最後才不得不歎口氣,相信那張醜臉真是自己。
自從被那怪老頭抓來這杳無人煙的山間,每天撿拾柴火、挑水煮飯、洗衣、打掃,她幾乎是一個人當十個人用,沒有一天不是累得一爬上床就呼呼大睡,到底被帶來多久,她已經記不得了。
做白工她不計較,能保住小命就好,從早到晚還有一位會抽她藤條的啞婆婆盯著她做事也無所謂,總好過獨自生活的恐怖。
可是怪老頭心血來潮便拿她「玩」,這才可怕!
不是綁條繩把她吊到懸崖下,讓她去采他要的毒草,就是拿她試毒,看她痛得死去活來才笑呵呵地給她解藥,不然便是將她綁在樹上當標靶練射,花樣百出,還在她雙腿系上沉重的鐵球,讓她想逃也難。
今早更狠,就為了他想采蜂刺,竟設計讓她被蜂叮得滿臉包,又痛又癢,還腫得像豬頭,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她噘著厚唇,無語望蒼天。難不成是爹娘在天上重逢太高興了,一時忘了保佑她,才讓她被怪老頭抓來?
「爹、娘,你們要快快想起七巧,帶七巧離開這兒——唉喲!」
安七巧冷不防地被人一腳踢進溪澗裏,還好溪水不深,沒讓腳上還綁著鐵球的她淹死,只成了濕淋淋的落水狗。
「呵,想離開?除非你有那個能耐殺了我。」吳辛單手將她拎回岸上。「不是早告訴你,這世上沒什麼鬼神,別在那兒癡心妄想,還不快給我滾回廚房裏做事!」
「是。」
她年紀雖小,也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
「等等。」吳辛喊住她。「從今天開始,沒我的允許,不准進東邊的桃花林,否則小心你的腦袋!」
「是。」
安七巧冷得打了個哆嗦,還是咬牙忍住方才背後被踹一腳的痛楚,挑起擱在一旁的水桶立刻離開。
回到廚房,等著她的是一籮筐待削的地瓜,得開始準備晚餐要吃的地瓜飯。
山上除了怪老頭、啞婆和她,肯定還有其他人。
雖然她一個也沒見過,但她就是知道還有其他人。
因為每天準備的飯菜多得至少夠七、八人吃,夜晚偶爾還會傳來令人毛骨聳然的淒厲哀號,還有怪老頭把她抓來的頭一天,就當她的面兇惡警告過,不准她靠近主屋一步、不准她跟任何人說話,否則——
殺、無、赦!
所以,她猜想怪老頭不只抓了她一個人使喚,比起那些在主屋隨身伺候他的可憐人,她因為自小跟著做廚娘的母親練就一身廚藝,恰巧合了怪人的胃,才被分配在廚房工作,跟著啞婆住僕人房,算起來還是幸運。
嗯,這麼一想,爹娘好像還是有暗地裏保佑她嘛!
安七巧心情好過了些,手上也加快動作,讓啞婆沒得挑釁,少挨了幾鞭,心想著今天少挨打也是爹娘暗地保佑,感覺更開心一些,對臉上的醜模樣也不在意了。
「婆婆,我事情全做完了,可不可以到外頭走走,晚一點再回房睡?」
吃過晚飯,幫忙把碗盤洗好後,她小心翼翼地詢問,等到啞婆點頭應允,才敢離開廚房。
「哇~~今天月兒又大又圓——哈啾!」
她揉揉鼻,坐在大石上仰望明月,感覺黃澄澄的圓月就像娘親的笑臉,讓人越看越覺得心窩暖呼呼的。
「娘、爹,七巧今天也很努力,你們在天上有沒有看到?」她對著月兒小聲嚷嚷,怕那怪老頭又聞聲冒出。
「好,今天七巧要往東北走,請你們保佑我能找到逃出去的路。」
她對著明月合掌膜拜,然後跳下大石,出發尋找逃生之路。
只要是像今天這樣提早完成所有工作的空檔,她就會偷偷查探有沒有下山的路。
只是至今她走過的每條路,盡頭不是斷崖,就是築了兩人高的石牆,讓她開始懷疑除了像那個怪老頭用飛的,否則她這輩子恐怕都離不開這裏。可即使如此,她還是不想死心,相信爹娘一定會幫她指出一條活路。
安七巧抱持著這樣的信念,拚命往前走,完全沒留意到自己走進了桃花林。
驀地,她似乎隱約聽見了有人撥琴唱曲,害怕的她先是停步,豎耳確認不是怪老頭的聲音,這才好奇地慢慢接近。
「琅然,清圓,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
琴音鏗然、歌聲清婉,安七巧覺得自己仿佛聽見了天仙吟唱。
輕閉上眼,仿佛真能隨著悠揚樂曲來到一處宛如仙境的世外桃源,沒有怪老頭、沒有啞婆,只有爹娘陪著她在山間戲水、在雲間遨遊,還有七彩鳥兒圍繞著他們一家三口啼唱。
她像是被勾了魂,不由自主地循聲而去,走到桃花林的盡頭,有些失望地發現眼前竟是一片筆直山壁,又是死路。
可是定神一看,山壁竟然有個石洞,歌聲似乎就是從裏頭傳來的。
「爹、娘,我該不該進去看看?唱歌那麼好聽的姊姊,應該不是壞人吧?」
她望著天,再看看透出微弱光芒的洞口,喃喃自語了老半天,這才鼓起勇氣走進山洞。
想不到,洞裏別有洞天,石洞十分寬廣,比廚房還大上一倍,石桌、石椅、石床也一應俱全。
不知從哪里透進來的月光,加上壁上懸掛的油燈,洞內光明如晝,沒她想像的幽暗恐怕,可是空無一人。
她環顧周遭,這才發現右手邊還有條通道,聲音似乎就是從裏頭傳來的。
她大著膽進入通道,想不到才走了七步就出了洞,這一瞬,她瞧見了彈琴吟唱的月下美人。
她呆了。
大家都說白姨是村裏第一美人,可是和眼前的美人姊姊比起來,簡直就像拿大毛蟲和粉蝶兒並論,差得遠了。
穿著湖綠衣裳的主從席地而坐,膝上擱了把七弦琴,未有任何綁束的烏黑長髮隨著夜風舞動如柳,飄逸如化外天仙。
標緻的瓜子臉細嫩白皙,眉如新月,唇似紅菱,仰望天際的墨瞳更是晶亮如星,連撥型琴弦的纖纖十指都嫩如春蔥,月光灑落在她身上,越看越像是仙女下凡——
「你是誰?」
一曲唱罷,常如毓目光由明月移回琴面,發現呆杵在洞口的小女娃。
應該是女的吧?
他也不敢確定。
唉,畢竟自己雖然年僅十二,卻是貨真價實、頂天立地的男兒漢,還不是被吳辛那個怪人強逼穿上這身男不男、女不女的衣裳。
何況,眼前的小娃兒一張臉腫得慘不忍睹,釋迦牟尼佛的頭頂都沒她那麼多腫包,別說是分辨男女,沒把她當成妖就不錯了。
「七巧,我叫安七巧。」
忘了已經多久沒人和自己說過話,安七巧立刻開心地報上姓名,目不轉瞬地望著天仙姊姊,只怕一眨眼人就不見了。
「我叫常如毓。」他淺笑回應,視線不期然地觸及七巧腳上的鐵球。「你也是被吳辛抓來的?」
「吳辛是誰?」她歪著小臉想了想。「我是被一個明明是老頭子,卻穿花花綠綠的女人衣裳,還梳髻、抹胭脂的怪人抓來的。」
「那個人就叫做吳辛。」常如毓眉一蹙。「原來被抓來做人質的,不只我一個。」
「人質是什麼?」
「就是以你的性命做威脅,好逼迫你爹或你娘去做任何事。」
想起因自己而受制於人的父親,常如毓愧疚又心疼。
「可是我的爹娘已經到天上做神仙去了。」安七巧指著夜空,一臉狐疑。「難道怪老頭見得著神仙,還能跟他們說話?」
常如毓搖搖頭。「我想他還沒那個能耐。只是……既然不能拿你威脅任何人,他又為何要抓個才六、七歲,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孩子?」
六、七歲的孩子?
安七巧眨著一雙大眼,左看右看、前看後看,確定這裏除了他們再無旁人,聚然扁嘴。
「我已經快十歲了。」
她強烈抗議,伸出十指開始數起自己會做的事。
「而且我很有用處,我會撿拾柴火、挑水煮飯、洗衣、打掃、縫補衣——」
「抱歉。」
話語方落,常如毓已來到她面前,溫柔撫順她亂如雜草的發絲。宛如月光般溫柔的目光和撫觸,讓安七巧心弦輕顫,只能傻傻望著,動也不能動。
「我知道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常如毓試著想扳開她腳上的鐵煉,可惜徒勞無功,他握起她瘦如枯枝、滿布粗繭的小手,輕輕包覆於自己雙掌之中,憐憫地凝視著這可憐的小女娃。
「七巧,雖然辛苦,但是你要忍耐,千萬別觸怒那個武功高強的怪老頭。」
看著她,常如毓不禁想起已經一年未見的妹妹,對這孤苦伶仃的小女娃憐惜更深。
「嗯。」
安七巧早被美若仙子的溫柔「姊姊」迷得神魂顛倒,管「她」溫言婉語說什麼,她都點頭如搗蒜,只要「姊姊」別飛回天上,又留她孤孤單單一個人就好。
「記住,一切保命為上,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有逃出生天的可能,知道嗎?」
「嗯。」
「乖。」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閃動堅定光芒。「耐心等待,我不會永遠受制於人,到時候,我一定會帶著你一起離開這裏。」
「真的?」她好開心,崇拜地仰望。「離開之後,七巧能繼續跟在你身邊嗎?」
「嗯。」常如毓允諾,相信爹娘不會介意他帶回一位純真可愛的小妹妹。
「太好了!」安七巧高興地撲上前。「如毓姊姊,七巧一定會等你帶我一起離開,然後永遠、永遠不分開!」
七巧緊緊抱住「她」,「她」的溫柔體貼讓她想起了娘親,她為自己今後能有個天仙似的「姊姊」作伴而開心不已。
姊姊?
常如毓聞言一怔,這才明白七巧將自己誤認為女兒身。
這也難怪,以前他穿男裝時不止一次被誤認為女裝,何況此刻他穿著著如此不倫不類。
他苦笑一歎,正想向她解釋。忽然想起她方才對吳辛男扮女裝的嫌惡批評,萬一被誤會自己也是這般怪人,反倒嚇著她就不好了。
還是暫且不提,有機會離開這兒再向她解釋清楚。
「對了,你這臉是被蜂螫的吧?」他靠近才發現她臉上的腫包並非天生。
「啊!」
安七巧突然跳開,羞窘地以手遮臉。
「我忘了自己現在很醜,是不是嚇著姊姊了?」
「沒有。」
常如毓拉下她根本遮不住全臉的小手,隨手取了根樹枝,在沙地上勾勒出一種葉形如心,花如串鈴的植物圖樣。
「啊,這花我看過!」安七巧好佩服他畫得唯妙唯肖。「我每天去挑水的地方,都開了幾株這樣的花喔!」
他微笑頷首。「沒錯,這叫紅鈴草,常長在山澗溪畔,你明天記得摘下它的葉片,用石頭搗馬泥敷在臉上,就能消腫止癢,最遲三天,就能還你本來面貌。」
「真的?所以我不會一輩子都是這副醜模樣?」
「當然不會,我外公是京城名醫,我自小熟讀醫書,這點小小蜂毒還難不倒我。」常如毓眉宇間滿是自信神采。
「姊姊,你好厲害喔!」
安七巧簡直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目光滿是崇拜。
常如毓被誇得有些羞赧,耳根微微泛紅。
「不過你得牢記,吳辛那個人心狠手辣又多疑,不能讓他知道我們見過面,無論誰問起你的傷為何時恢復如此神速,一律要說你以前見過村裏人這麼治療,知道嗎?」
「知道了。」提起那個怪老頭,她便有些膽顫。「姊姊,我這臉就是他為了取蜂針,故意塗上蜜讓蜂刺的,他會不會也那麼對你?」
「不知道。」他也捉摸不住那怪人的脾性。「今天之前,我被關在一處不知名的樓閣,被人逼著天天習舞弄樂,今天才被帶來這桃花林,不知會待多久,也不曉得他要我做些什麼。」
「桃花林?!」安七巧想起來了。「這裏是桃花林?糟了,怪老頭今天才警告過,要是我走進桃花林,他就要殺了我。」
「趁他還沒發現,你快走!」他也擔心她的安危。
「好。」
安七巧走沒兩步又轉過身,小臉堆滿愁苦。
「可是不進桃花林,我要怎麼再跟你見面。」
常如毓想見她,又不希望她冒險,一時間也沒有主意。
「有了!」她倒是想起一件事。「我知道那老頭有個怪癖,他每五天才沐浴一次,每次都得耗上一個時辰,我就趁那時候來找你。」
「嗯,這是個好主意。」
「那就這麼說定了!」她屈指算了算。「他才洗過兩天,所以三天后我再來找你。」
「嗯,快走吧!」
常如毓一直送她到桃花林出口,兩人才依依不捨地揮手道別,沒察覺樹梢上正有個人虎視眈眈。
吳辛勾唇邪笑,冷眼旁觀一見如故的他們,一雙狡詐的眸閃動著噬血冷芒,開始在心底盤算起狠毒計謀……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6 18:27:02
第三章
春去春又來,一眨眼,常如毓和安七巧已結識近兩年了。
為了保住性命,兩人對吳辛唯命是從,安七巧小心翼翼地做好他交代的每份工作,忍耐著他三不五時的惡整與折磨,總算還留著一條小命。
常如毓則意外獲得他親自教授武功,卻也得承受他三天兩頭來無來由的責打,害得為他彈琴助眠。不過他忍著,只想有一天能青出於藍,打敗吳辛,帶著七巧一起離開這人間煉獄——
「姊姊,我好想你喔!」
七巧把常如毓當成了親姊姊,每回見面,總是熱情地撲上前。
「才五天沒見,有什麼好想的。」他笑著揉揉她的發頂。
胸口未愈的鞭痕被她這一撲是痛徹心扉,可常如毓仍一如以往,忍著痛強展歡顏,不讓她瞧出半點異樣。
「姊姊,你好像又更高、更漂亮了。」她退開一步,手比了比兩人之間的身高差異。「兩年前我到姊姊眉頭高,現在卻只及肩頭,難不成是怪老頭的毒藥吃太多,害我長不高了?」
瞧她一臉緊張,常如毓連忙安慰她。「沒那回事,你也有長高,只是我天天練武,個子長得比你快。我探過你的脈,沒事的。」
「那,我的心臟的位置跟別人不同,有沒有關係?」
上次怪老頭下山沒回來,啞婆又染上風寒臥床休息,他們頭一回能在大白晝出桃花林,她邊帶他去玩水,結果自己一時太開心大意,竟然溺水。
還好姊姊救了她,也是在這時,姊姊發現她的心和一般人的位置不一樣,讓她這幾天一有空就忍不住好氣地摸摸自己胸口,想看看還有沒有哪里古怪?
「瞧你健健康康的,還能活蹦亂跳,當然沒關係。」他看了眼系在她腳上的鐵球。「我教你的內功心法和輕功口訣,有沒有天天練習?」
她用力點頭,眸中閃動興奮的光彩。
「有,一有空我就練,真像姊姊說的,鐵球好像變輕了,走起路來輕鬆許多,好神奇!」
「很好,不過切記,在其他人面前仍舊要維持腳步沉重的模樣,決不能讓那個怪老頭發現半點不對勁。」
「嗯。」她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又東西要送你,是一只好可愛的小兔——」
安七巧笑嘻嘻地將手中麻繩往前一拉,才發現繩圈裏空蕩蕩,好不容易套住的白兔不曉得何時掙脫了。
「我、我好不容易才抓住那只小兔的……」
她緊揪著繩,委屈地紅了眼眶,擔心姊姊以為自己欺騙,急著解釋。
「我一直覺得姊姊就像嫦娥仙子——就是我娘說過的,那位住在月宮裏,很美麗、很溫柔的仙女姊姊!娘還說,嫦娥仙子身旁總有一隻雪白的可愛小兔作伴,所以我也想找只白兔陪在姊姊身邊,讓姊姊不寂寞。」
她頓了頓,好不甘心地跺腳。「白兔很難找的,我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發現一隻,結果——」
想著瘦弱的她如何托著兩粒鐵球與白兔追逐,常如毓心疼如此傻氣的她,又為她的體貼心意感動。
「傻丫頭,以後不必抓了,因為我身邊已有了白兔。」
「咦?」安七巧瞪大眼,「哪里?我怎麼從沒見過?」
「你見過的。」他愛憐地以指腹輕輕抹去她臉上髒汙。「你,就是我最重要的小兔。」
安七巧一陣心弦顫動。
身處在山嵐迷蒙的桃花林中,如玉姊姊已經像極了騰雲駕霧的仙子,再那麼彎唇一笑,更是美得讓人目眩神迷,還靠她那麼近,輕輕摸著她的臉,說她是最重要的小兔——
呵,最重要的……
常如毓微偏著俊顏,笑睇她癡傻的模樣。
「仔細看,你的眼睛圓潤可愛,還真像只小兔。」他笑著捏了捏她紅嫩面頰,親昵說道:「決定了,以後我就叫你小兔,專屬於我的小小月兔。」
「小兔?」
「嗯,小兔。」
安七巧臉蛋紅熱,打從心裏覺得由姊姊口中說出這名字,不知為何特別好聽,比喊她七巧聽起來更順耳。
常如毓溫柔牽起她的雙手。「就像月兔伴隨嫦娥,我希望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會永遠陪在我身邊,好嗎?」
「好。」她不假思索,發自內心願意。「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離開你,我們要一起逃、一起生活,永遠不分開!打勾勾。」
兩人指勾著指,展顏歡笑。
「呵呵呵……笑吧!你們兩個也只能笑到今天了。」
忽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銳笑聲在山谷迴響,臉色驟變的兩人還來不及尋找,吳辛已如鬼魅般現身。
「有什麼事沖著我來,不准傷害她!」常如毓立刻護于安七巧身前。
「還真是令人感動哪!」吳辛笑開一張血盆大口,看來格外恐怖。「放心,我不會傷害她,我只是來告訴你,你爹死了。」
爹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
常如毓驚駭地搖頭,無法相信他帶來的消息。
「你騙人!」
對,一定是這樣!
「我爹身強體壯、武功高強,怎可能猝然逝世?不准你詛咒他!」
盛怒之下的他出掌如風,可惜兩年的功夫底子還不夠讓他青出於藍,常如毓不只撲了個空,反被吳辛一掌擊中胸前未愈的鞭傷,原本就皮開肉綻的傷立刻迸裂,鮮血緩緩滲出他雪白的衣衫。
「姊姊!」
鮮紅血色讓驚恐的安七巧痛徹心扉,立即飛奔到常如毓身旁,展開雙臂,以自己瘦弱身軀擋在他和吳辛之間。
「姊姊快逃,我幫你擋住他!」
「啪、啪、啪。」
吳辛大聲鼓掌,笑容無辜,反而讓他們竄起一陣惡寒。
「好一對兩小無猜、情深意重。」吳辛雙手一攤,「逃吧!我保證不阻攔,至於你爹的遺體,做兒子的既然不管,就丟山上喂狼!」
他嗟歎一聲,像是十分遺憾。
「本來你天資聰穎、扮相宜男宜女,又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稍加訓練,將來可用之處勝過你爹百倍,可惜你並無子承父業的打算,我也不好強人所難。」
常如毓忍著胸口劇痛,將安七巧拉至自己身後,防備地冷覷吳辛的一舉一動,不相信沒天良的他會突然立地成佛。
果然,吳辛笑著露出森冷白牙,繼續說:「所以,我好人做到底,別讓你步上你爹受制於人的後步,你的其他親人,我會親手為他們——送葬!」
「不准你傷害他們!」
常如毓總是溫柔忍讓的眸光轉為狠絕,咬牙切齒地瞪視他。
「好,既然你說我爹死了,就讓我親眼看看他的遺體。」
「沒問題,我還能讓你親手挖墳埋他!」
吳辛走到他面前,扣起他下巴,賊笑兮兮。
「不過,讓你安葬你爹遺體的大恩大德,可不能毫無回報,想留住你娘和你妹的命,你就得淪入地獄,日子,可沒以前當人質時這麼好過了——」
好過?
常如毓打了個寒顫。倘若之前水深火熱的日子還不算苦,那麼吳辛口中的「地獄」,將會是如何駭人的景象?
他怕,可是已沒得選擇,倘若父親真送了命,自己身為常家僅剩的男丁,無論如何也得負起保護娘親和妹妹的責任,不能讓父親這些年的犧牲化為烏有。而且他相信,吳辛自始至終根本沒有放走他的打算,那個怪老頭只是像貓抓老鼠般逗弄他,讓他以為有逃出生天的可能,再恨恨捅他一刀!無論他答不答應,到頭來都逃不過這群怪人的掌心。
他得讓自己更強壯、更厲害,要成為天下第一的高手,才能打敗這些人,讓自己和家人脫離魔掌、重獲新生。
沒錯,這是唯一的活路,他一定會做到,無論要付出任何代價——
又是桃花盛開的時節,可惜景物依舊,人事已非。
「姊姊,你過得好嗎?」
安七巧對著滿樹桃花喃喃自語,一如以往,無人回應。
那一天,吳辛把人帶走之後,他們就不再回來了。
怪的是,當初說發現她進入桃花林便殺無赦的吳辛,事後並沒有對她做任何處置,宅院裏那些深夜哀號的聲音也不再出現,這四年來打理的飯菜,只剩自己和啞婆的分。
日子突然變得輕鬆愜意,她甚至有更多時間練習輕功、在高牆下挖了條隱秘的地道通往牆外,還趁著啞婆下山才買的空檔,暗中跟隨,發現一條溜下山的捷徑。
沒錯,只要她願意,已經能隨時逃離此地。
雖然腳上的鐵鏈斬不斷,或許得拖著鐵球過上一輩子,可是一身輕功已讓她不把那兩顆球放在眼裏。
當然,她更不會傻的以為留在這兒,或許吳辛哪天良心發現會給她鑰匙。
她留著,是為了如玉姊姊。
說好了,要走一起走,她不能、也不願一個人逃。
她們勾過手的,永遠永遠不分開。
姊姊是除了爹娘之外,在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她努力練輕功,就是為了到時能帶著姊姊一起逃。
然後,再帶姊姊的家人繼續逃,逃到大壞人抓不到的地方。
以前姊姊說過,世道不好就是因為那個大壞人不好,所以她爹寧可棄官,帶著家人避居山野。
沒想到,那個大壞人壞透了,竟然派吳辛擄走姊姊,威脅她爹做事;她爹死了,又以她娘親和妹妹來逼迫姊姊做事,把人家好好的一家人拆得七零八落。
所以她決定了,等姊姊回來,她要帶著姊姊一起逃,拯救姊姊于水火之中,以後還要幫忙保護她家人,不讓可憐的姊姊一個人孤軍奮戰。
想到那終將來臨的一日,安七巧開心笑了,離開桃花林,來到她在後山發現的溫泉池沐浴,然後舒舒服服地回房睡覺,養足精神繼續等待。
她俐落地脫光衣服下池,沒想到一腳才碰到池水,就見池裏冒出一個人——
「哇——」
安七巧嚇得扯嗓尖叫,但是待她看清那宛如出水芙蓉般的倩影,不只慘叫驟然止住,連表情都從恐懼轉為興奮。
「姊姊!」
一聲甜甜輕喚讓常如毓心頭一震。
下一瞬,他被安七巧結結實實撞了一記,還被壓得一起沉入池中,嗆了好幾口水。
他一上山便先來此沐浴,不忘鞭策自己練功,在池底閉氣許久,沒想到一浮出池面,便驚見一位裸女莫名鬼叫,緊接著朝自己飛撲而來——
驚喜過後,安七巧終於發現自己興奮過頭惹了禍,連忙拉著他一起浮出池面。
「姊姊,你沒事吧?」
她粉頰透著羞窘,忙用小手為他撫胸順氣。
「……小兔?」
「嗯,姊姊,我是小兔,我長高了許多,有你當年那麼高,變成了大兔,是不是把你嚇傻了?」她淘氣地笑,自行解釋常如毓的怔愣。
雖然聽過女大十八變,可……才三年,她未免也變得太多了!
常如毓擰眉望著賴在自己身前的豆蔻少女,和當年那個矮瘦小蘿蔔頭簡直判若兩人,讓他一時間無從聯想。
不過……
現下仔細一看,那雙兔兒般圓潤晶亮的明眸,的確澄澈一如當年,小巧挺直的蔥鼻下,微翹的豐潤紅唇輕揚,純真、開朗的笑靨,仍舊如此溫暖人心……
沒錯,她是七巧,是當年許諾要永遠追隨他的天真小兔。
可惜,他已非當年。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安七巧滿臉掩不住的喜悅。
「剛剛。」但沒想到會遇上她。
原本半掩明月的烏雲悄悄散去,安七巧的目光不期然地落在常如毓露出水面的胸膛,這一看,頓時讓她倒抽了口氣。
「姊姊,是誰傷了你?!」
安七巧又傷心又生氣,這才明白方才為其順氣時,手心傳來的觸感為何如此奇怪。
常如毓的胸口上佈滿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傷疤,那深淺不一的色澤,表明他受到的傷害不止一次,是被長期施暴的鐵證。
「是不是吳辛?我去找他拼命!」
「我的傷,與你何干?」
常如毓抓住一副要去找人決一死戰的她,語氣冷漠,眼神更加冷冽,讓她霎時愣住。
「姊——」
「我是男子。」
此話一出,安七巧怔了怔,可沒被嚇著,反而撲哧一笑。
「如玉姊姊,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會開玩——」
她話語未及說完,常如毓便大剌剌地光著身子步出池中,她再遲鈍,也看出兩人身軀有多不同了。
「你——」
安七巧腦子一片空白,張大嘴,手指著旁若無人、逕自穿衣的他,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卻不曉得自己究竟想說些什麼。
「我,一直欺騙你。」
常如毓接話,但是神情毫無心虛,像是理所當然。
「既然明白自己一直被人戲弄於掌心之中,就該清楚自己有多愚蠢,以後不准接近我。」
「姊——」安七巧不在乎他語氣中的冷漠無情,只介意一件事。「名字呢?常如玉這名字也是假的?」
「鐘靈毓秀的毓。」
他沉默片刻,背著她說完這句便淩空一躍,瞬間消逝在她眼前。
「原來是如毓,不是如玉……」
安七巧輕敲了一下自己腦袋,怪自己太遲鈍,看人家長得美如天仙,便一眼認定是個姊姊。
「他是男的,那我剛剛——」
後知後覺的她,終於想起方才自己光著身子「投懷送抱」的一幕,羞得捂著臉沉入池中,直到快喘不過氣了才又浮出水面,臉上的熱度依然高的嚇人。
全怪吳辛那個怪老頭!
自己愛穿的不男不女也就算了,幹麼連「人質」也得陪他男扮女裝?真是害慘人!
當年不知情的她,還三番兩次在如毓面前笑話那怪老頭的穿著打扮很噁心,難怪他不敢在她面前坦白自己其實是男兒身。
所以,不是他故意欺騙,是她笨得男女不分,委屈他當了自己好些年的「姊姊」。
安七巧在腦袋裏飛快分析過一遍,便對他的欺瞞釋懷。
反正,無論是姊姊還是哥哥,她一樣喜歡,一樣是和她勾過手、發過誓,永遠永遠不分開的人。
她只是不懂,以往總是溫柔的俊美容顏,如今為何罩上一層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霜,渾身散發出一股冷冽之氣?
對了,他那些傷……
方才她發現了,不只前胸,他連背上也佈滿不少傷痕,這三年來受制於人,過得必定是生不如死的日子,讓他如何笑得出來?
還有他剛剛禦風飛行的輕功,更是她望塵莫及,恐怕是經歷過一番艱苦修煉,何況光是待在吳辛那怪老頭身邊,就是一種非人的折磨了!
他好可憐……就算眼神冷了點、說話毒了點、臉色難看了點,也是情有可原,別人不懂他的苦,她懂的,無論發生任何事,她都不會捨棄他。
「如毓哥哥,無論你變成怎樣,七巧還是七巧,是你就算飛上月宮,也永遠會陪伴在你身邊的小兔。」
安七巧堅定傾訴,凝眸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腦海中忽然想起在娘親臨終前的對話——
「娘會保佑你平安長大,嫁一位好郎君、生幾個胖娃娃,等你成了老婆婆,再來接你一家團聚。」
「那七巧想嫁給像爹那樣疼老婆的好相公,娘您可得快些把他帶來我身邊,別讓七巧一個人孤孤零零。」
「好,娘會在天上睜大眼仔細找,儘早選個體貼的俊小子來陪你、寵你。」
「好,那就找個天下第一俊的吧!」
天下第一俊……
是啊,如毓哥哥俊逸非凡,肯定是天下第一!
難不成,他就是娘為她找來的未來夫君?
念頭一起,安七巧渾身熱得發燙,心裏像藏了只化蛹而出的小粉蝶,飄飄展翅輕舞……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6 18:27:42
第四章
常如毓皺眉,不悅地看著面前這張笑得單純的嬌俏面容。
「滾。」
安七巧聽見了,依然綻露開朗笑容,緊跟在他身旁。
「不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
自從那夜重逢之後,隔天她又開始了每天煮大鍋飯、劈大堆柴的苦日子,不過也是因此,她才能由準備的食物推測,這次跟吳辛回來的不只他一人。
在不確定其他人的身份之前,她先認定所有人可能都是跟那怪老頭一樣,她隨便撞上一個,搞不好便要了她的小命,所以始終不敢輕舉妄動。
好不容易才等到他一個人落單的好機會,不把該說的話說完,不曉得還得擱在心裏多少時日,可會把她悶死。
「我說了,滾!」
常如毓目光更沈,神情並不如她那麼興奮,期待兩人再度相遇,甚至渾身散發著一股凜冽煞氣。
偏偏安七巧一點感覺也沒有,倒覺得他這模樣挺有男子氣概的,笑得更加燦爛。
「好,滾、滾,等我說完就滾。」
她一雙圓滾滾的大眼左右溜了一圈,確定四下無人,才壓低聲音繼續說:「如毓哥哥,這幾年我有聽你的話把輕功練好,還挖了條通往外頭的秘道,下山的捷徑我也摸熟了喔!」
「既然如此,你何不離開?」他沉默片刻後,終於給了點回應。
「我們不是說好了,要走一起走,我當然得等你回來。」她笑盈盈,說得理所當然。
常如毓注視著她,黑瞳閃動一抹幽邃難測的光芒。
「我們何時離開?」安七巧仰起頭,眼中全是他。
倏地,一個極為細微的聲響傳入常如毓耳中,他眸間迸出殺意。
「阿!」
安七巧正奇怪他為何突然朝林間射出飛鏢,沒想到緊接著便傳來一聲慘叫,樹上跟著掉下一名身著褐衫的少年。
令她震驚的是,少年倒地不久,吳辛竟也隨後而至,俯身在少年頸脈間一探。
「呵呵呵,你這孩子出手可是越來越狠毒了!」
吳辛笑呵呵地來到兩人面前,不著痕跡地打量安七巧一眼,隨即將目光移回常如毓身上。
「我不過是讓他試試你,怎麼一出手就要了人家小命呢?」吳辛將從少年身上拔出的飛鏢遞給他。「嘖嘖,你從毒老怪那兒學來的使毒功夫,可是越來越厲害了,要不是有避毒丹護身,恐怕連我都得小心你。」
常如毓神情漠然,教人看不出他心底究竟想些什麼。
他在吳辛面前攤開右手,掌心裏不知何時躺著一根亮晃晃的銀針。
「哎呀,虧我在那小子身上也費了不少心思教導,功夫居然還是如此不濟,連根針都射不中。」
吳辛收下那根銀針,眼尾一勾,皮笑肉不笑地睇著他。
「如毓呀,下回可別簡簡單單就把人殺了,讓他死得那麼輕鬆,那我日後還有何樂趣可言?認命的傀儡不好訓練呀!」
安七巧在一旁聽著,小臉慘白,渾身滿是恐懼的雞皮疙瘩。
看來是吳辛指使褐衣少年偷襲如毓哥哥,那銀針上恐怕也沾了毒。
如毓哥哥雖然以毒鏢射殺對方,可是從吳辛的語氣裏聽來,褐衣少年一鏢斃命算是好死,否則落在吳辛手中,恐怕是無窮無盡、生不如死的折磨。
好可怕!
從前連走路都會小心避開螞蟻,心軟又善良的如毓哥哥,現在竟能狠心在眨眼間取人性命。
但令她害怕的不是變得心狠手辣的他,而是在這幾年內將他訓練成如此冷血無情的幕後黑手。
她終於明白,如毓哥哥正處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人間煉獄,只要他一個閃神、一點心軟,現在魂歸九泉的可能就是他,跟著送命的就是他已無利用價值的摯愛血親。
所以,那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再不復見,身處煉獄的他沒有笑的理由,可能連怎麼笑都忘了……
這層領悟讓安七巧胸口猛然一揪。
一想到在她開開心心等著兩人團聚的日子裏,他竟是晝夜徘徊在生死邊緣,她的心就像被人刨了一刀,好痛……
「嘖嘖,原來你這丫頭也是會哭的嘛!」
吳辛一句話讓安七巧從怔忪中覺醒,往臉上一抹,竟然滿是濕意。
「怎麼,怕了?」吳辛看來十分開心、得意。「你等的人竟然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殺手,失望?害怕?後悔挖了地道沒先逃?你終於明白,世上根本沒有神鬼,你爹娘從來不曾保佑過你吧?」
「不!」她抹幹淚,「我相信世上有神鬼,你遲早會有報應!」
「報應?哈——」
吳辛像聽見了什麼笑話,笑得樂不可支。
「那我就先讓你看看,你會有什麼報應吧!」
他說完忽然別過頭看向常如毓,唇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
「這女娃兒對你而言,可有任何意義?」
常如毓眸底一片冷然。「毫無意義。」
望進那雙波瀾不興的寒瞳,安七巧讀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心不爭氣地抽痛一下。
「既然如此……」吳辛解下佩劍扔給他,眸底佈滿陰狠。「讓我看看你說的是真是假。」
話語方落,安七巧只見劍光一閃,胸口一陣劇痛,長劍已然刺入她體內。
「好!你的心可真夠狠的了!這女娃兒對你是一心一意,你竟然真下得了手。」
吳辛的語氣聽來滿是惋惜,可表情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倒像是幸災樂禍。
「可惜呀可惜,我願意為能多個牽制你的人質,看來花了兩年讓你們培養的感情似乎還不夠深,真是失策!」
吳辛握著常如毓的手拔出長劍,低頭舔了舔劍上沾染的鮮血。
「丫頭,慘遭最信任的好友背叛,被他一劍穿心,這滋味如何?」他得意的望著她血色漸退的小臉。「笑啊!還笑得出來嗎?你現在心裏全是怨恨吧?」
他倡狂的笑聲回蕩在山林之間,驚飛了成群棲鳥。
「恨吧!帶著滿滿的恨意化作厲鬼,來找你的如毓哥哥報仇——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話!哈哈——」
「我,不恨……」
安七巧氣若遊絲的一句,讓吳辛的狂笑驀然止住。
「如毓哥哥,我……一點都不怪你……」
她無力地跌坐於地,唇畔泛起一朵淡然笑花。
「謝謝你,讓我……能到天上……和爹娘相聚……」
天旋地轉,但安七巧忍痛地緊握雙拳,不讓自己昏去,更不讓他見到自己痛苦皺眉。
她懂的,他不動手,吳辛只會用更狠毒的手法對付他們,這一劍,他非刺不可。
也只有她知道,如毓哥哥對她仍是不同的,他下手看來心狠手辣,其實根本狠不下心取她性命。
她沒被一劍穿心,因為她的心在和常人相反的位置,這點,他早知道。
安七巧不信他忘了,也不去想自己仍會死於失血過多,浮現在她腦海中的是他曾給的溫柔呵護,她願意相信,他並非真的絕情絕義。
這麼一想,她釋懷了,雪白臉蛋上沒有臨死的恐懼,澄澈雙眸不然意思怨懟,只有獨留他於世的憐惜。
「我……承諾過……永遠……不離開你……」
安七巧嘔出一口血,漸漸虛弱的身子晃了晃,仍強撐著,望著常如毓嫣然一笑。
「我……不會食言……我不做鬼,我……會成仙,我會……在天上保佑你早日和家人團聚,我……很開心……」
她還有千言萬語,可惜心力鬥不過體力,終究還是昏了過去。
「開心?!」
吳辛瞪視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兒,表情像見了鬼。
「告訴我,是我聽錯了。」吳辛指著她,眼神極不甘願地看向常如毓。「告訴我,她沒說過開心兩字,現在還掛在她嘴角的笑也是我看錯了!」
「她說了,你也沒看錯。」常如毓神情冷然,宛若看慣世間生死的地獄閻羅。「到天上和她爹娘相聚,原本就是最令她開心的好事。」
最後這句,讓吳辛心口像是被狠狠鞭撻過,痛辣得他渾身冒火。
「啐!想死?我偏不讓她如意!」
吳辛啐了聲,立即快指點了安七巧身上幾處大穴止血,從懷裏取出一顆丹藥喂她吞下。
別人的痛苦是他的快樂,別人的快樂可是他的痛苦,他要是讓這丫頭如願登天,他「吳辛」兩個字就從此倒過來念!
改變主意,忙著和閻羅王搶人的吳辛,沒發現身後的人隱著濃濃殺氣,從袖中放出一條黑頸赤蛇,瞄準他頸項,運氣飛送——
「痛——」
安七巧驚醒過來,扯動了背上的傷口,痛得她嘶聲。
真是奇怪,她已經許久不曾再被那個噩夢所擾,怎麼又突然夢見了?
夢中,她看見數十條頭小身大的黑頸紅蛇,慵懶地交纏在血泊中,緩緩蠕動。
夢中,吳辛也躺在那兒,是他已快被啃食殆盡、殘缺不全的泛黑屍體。
那不是夢。
當年,以為難逃一死的自己,硬是從鬼門關前爬了回來,一睜眼,映入眼簾的便是如此血腥駭人的一幕。
明明能讓她避開親眼目睹吳辛恐怖死狀的……
可是有人不肯,有人偏要她看著這樣的殺人手法,故意在為她運氣療傷時選擇這樣的方位,要她一睜眼就嚇得神魂俱飛。
但他沒讓她被嚇死,為了將她的三魂七魄一一逮回,他幾乎耗盡真氣,冒著隨時會被突然出現的第二個、第三個比吳辛還厲害的怪人折磨的風險,保住了她這條小命,還連夜將她送下山。
他說,除了吳辛,尚無他人知曉兩人熟識,所以這回原救她一命。
他說,絕不會讓自己多一個被人予取予求的弱點,從此恩斷情絕,再見也是陌路。
他說,想保命最好從此分別,否則再有下次,為了自保,他會毫不猶豫犧牲她這無關緊要之人。
他說——
他說了很多,極盡所能地想讓她怕他、遠離他,可是當她閉上眼,作勢要昏去,立刻沖上前,用盡所剩無幾的真氣為自己運功療傷的,仍是他。
那一瞬,她明白那個溫柔善良的常如毓並未消失,只是被迫沉睡在心底深處。
她當下做了決定,縱使身不由己的他,終究逃不離受人指使為惡的命運,自己也要遵守諾言,死生不棄。
所以她打死不退,聰敏地找到為他照顧妹妹的理由,半求半哄,直到他勉強答應,買下常家隔壁的屋舍,待她傷癒後便將她送來此地,成了常家的芳鄰。
常家父子「失蹤」後,常母始終不肯搬回京城娘家,堅持守著屋子等待他們父子回來,于世愛女心切的外祖父便特地搬來同住,好就近照顧女兒和外孫女。
後來他娘親抑鬱而終,如今僅剩爺孫倆相依為命,在村裏經營藥鋪為生。
住在隔壁的她一天到晚跑去串門子,很快便和那對面冷心善的爺孫倆成為彼此照應的好鄰居。
即使他說過,在這世上唯一珍視的只有血親,除了外公和妹妹,任何人死活都與他無關,就連她,也只不過是無關緊要之人,就算自願幫忙照顧他們一老一小,也是她自己的決定,休想他會因此銘感五內。
她沒說出口的是,自己只是希望能幫他多少分攤些肩上重擔,並不需要他感激。
只是她也知道,倘若真那麼說,他必定會表示自己對他而言僅是無關緊要之人,他的事與她無關。
唉,無關緊要之人……
他說了一次又一次,她也心痛了一回又一回,可是對她而言,被視若無睹的苦,終歸是輕於老四不相見的痛。
放不下、離不開,見時歡喜、別時苦痛,後來她才明白,一切全因自己動了情。
因為愛上,所以希望能和他朝夕相守,因為願難全,所以她相思成災。
不過,思念再苦她也熬得過,不會因為單相思便鬱鬱寡歡,因為愛上了常如毓,讓她在世上有了記掛、關懷之人,不覺得孤單,也因此結識他的妹妹常相思,和她培養出情同姊妹的好友誼。
只要他們兄妹平安,她也覺得開心快樂,何況沒了吳辛那惡人的奴役,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日子輕鬆自在,比起如毓受制於人,毫無自由可言,自己已經很幸運了。
況且,如毓對她再冷淡,終究還是會「順道」探望,見她受了傷也會替她治療,不至於真像對待陌生人般置之不理,自己對他而言多少還是有些不同,這麼一想,心裏也好過多了。
她摸摸額頭,發現高熱退了,精神也好了許多。
「噯,不能再賴在床上了。」
安七巧嘀嘀咕咕地取來衣袍穿上,一不留神又扯動了傷口,痛得她立刻冒出幾顆冷汗。
「要是讓相思發現我日上三竿還沒起床,一定會過來關心——」
她一邊念著,目光不經意地飄過門口,沒想到竟瞧見「自己」斜倚在門邊,好整以暇地望過來。
「哇!」
她嚇得被床單一絆,止不住倒摔下床的跌勢——
一隻強有力的臂彎及時托住了安七巧,沒讓她摔傷,將人安穩放回床上。
「我真懷疑你有照顧別人的能耐。」
安七巧聽著自己的聲音從眼前的「自己」口中說出,一雙眼瞪大,小嘴大張。
下一瞬,她兩手一伸,往眼前那張人臉捏去。對方沒料到她會有這招,驟不及防地讓她捏成一個鬼臉。
「呵……好玩!」太驚奇了,讓她連背上的痛都忘了。「這夢還真奇怪,竟然有兩個我。」
「你傻了嗎?」
這聲音……
「如毓?」
安七巧瞠目結舌。眼前明明是她的臉沒錯,怎麼聲音又變成了他?
「知道了還不放手。」
她聞言立刻鬆手,親眼目睹他不過手往臉上一揮,立刻由她的臉變回那張俊美容顏,她猛揉眼睛,再捏捏自己臉皮,才確定不是在做夢。
「那是什麼?」
她好氣地指著他手上拿著的軟皮問,說完又想起另一件更古怪、更重要的事。
「昨晚你不是走了,為什麼去而複返?」她瞅著他,心兒撲通、撲通狂跳。「難道是因為擔心我的傷——」
「大雪阻路。」常如毓一語打斷她的癡心妄想。
「呵,原來如此。」她笑得有些尷尬。
「這是人皮面具。」
「啥?」
看著他舉高在自己眼前晃動的軟皮,安七巧這才瞭解地點點頭。
「有了它,便能隨心所欲轉換各種臉孔,倘若再學會擬聲術,更可靈活扮演他人,能盜取秘密,也能在危急時脫身。」
「嗯,還能拿來惡作劇、嚇死人。」她剛剛就嚇了一大跳。
「學起來。」
「要我學?」她問得不太確定。
「不然呢?」常如毓的表情擺明沒得商量。「你武功不濟,只有輕功尚可,危急時我不奢望你能打敗敵人,但是至少也要能帶著相思逃命。易容術無須任何武功修為,危急關頭卻可保你性命無虞,你手巧,學這不成問題。」
你手巧……
好不容易聽他誇讚一句,安七巧立刻眉開眼笑,點頭如搗蒜。
「好,我一定努力學,不讓你失望。」
「嗯,我把訣竅教予你,其他就得靠你自己練習,明白嗎?」
「明白。」
「好,第一步先學捏制面具……看我的手,不是臉。」
「呃,嗯。」
一時分心被活逮的安七巧,雙頰浮上兩朵紅雲,羞赧地將視線從他臉上收回,移至男人的雙手。
「等等!」她這才想起自己該做未做之事。「我得先去相思那兒走走,沒瞧見我,她會——」
「我剛剛扮成你的模樣去露過面,今天你就待在床上休養,別給我添麻煩。」
「喔。」
「又怎麼了?」常如毓挑眉望著她要笑不笑的古怪表情。
「沒事,快教我易容術……」
安七巧催著他,怎麼也不可能老實對他說出心中所想。
若非多少有些在意之人,就算添了麻煩,也與他無關呀!
果然,自己對他而言,也並非真是全然無關緊要之人嘛!
好,有志者事竟成,總有一天,我要成為如毓心中最重要的人!
「七巧。」他突然停下動作。
「嗯?」她連忙回神。
「你把心裏想的事說了出來。」
「……」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6 18:28:19
第五章
安七巧的傷勢痊癒迅速,不到五日便能下床。
這一半歸功於常如毓給的療傷對藥,一半絕對是因為心上人一直待在身邊——雖然他並非為了照顧她而留下。
入冬的第一場雪,下得又狂又急,連下五天還沒有停止的跡象,或許是因為天候驟變的緣故,常如毓的外祖父病倒了。
無法在眾人面前現身的常如毓,趁夜探視過外祖父的病情,發現情況比想像中更糟,老人家早已病入膏肓,就算服下自己以無數珍稀藥材煉製的大還丹,也只是能減輕病痛折磨、多延幾日壽命罷了。
所以,他臨時決定暫留幾日,為老人家送終。
正在房內趕工納鞋的安七巧,一聽見門口傳來動靜,立刻放下針線活來到前廳,看著「自己」推門而入。
「真是像透了——」
門一落鎖,便見喬裝成她的常如毓,倏然從和她齊高的個頭,恢復成她得仰望的高度,簡直像在變戲法,不管看了幾次都令她佩服不已,也難怪這些天他扮成她的模樣「回家」幾趟,都沒被人識破。
「有沒有酒?」
常如毓拂去肩上落雪,撕下面具,說著便往內室走。
「有。」她立刻指往廚房方向,笑道:「錢大娘教我釀了壇梅酒,甜美芬芳,外頭喝不到的,還有王大哥送的鹿肉,下酒剛剛好,你回房坐著,我馬上送去。」
安七巧語調輕快,臉上還掛著甜美笑容,比外頭的冬陽還更努力散發讓人溫暖、舒暢的光芒。
但是常如毓沒回頭,自然也見不到她為了想讓他心情開朗,極力擺出的笑臉。
不過,安七巧當然也沒那麼容易放棄讓他開心的念頭。
好酒、好菜上桌後,不請自留的她端了把椅子坐在常如毓面前,兩手往臉皮上一扯,弄出足以讓人噴笑的鬼臉。
可常如毓不是普通人,僅只在酒杯湊唇時頓了頓,隨即一口飲盡,唇角連些微上揚都沒有。
「這樣也不笑?」
她這個鬼臉可是「逗」遍天下無敵手,連相思那個冰山美人都曾忍俊不禁,笑到噴飯,沒道理用在她哥身上就失效吧?
安七巧搓搓手,再來!
這回她極盡搞怪之能事,擠眉弄眼不夠,乾脆現學現賣,用他教的易容術把自己變成城裏那位粗眉大眼、臉上還有顆三八痣的劉媒婆,用這副模樣扮鬼臉,白天看了會讓人笑死、晚上看了肯定把人嚇死!
終於,常如毓臉上的冰寒融了一角,嘴角抖了抖,真被她逗笑了。
好美呀……
望著他露出難得的迷人笑容,安七巧看得心兒怦怦跳,覺得自己扮醜真是值得。
「學得不錯。」
常如毓淡然一笑,伸手沿著她臉皮和面具的接合處輕撫。雖然手法還有些粗糙,不過以新手而言,的確做得不錯,不枉他這些天的教導。
如此近望著他魅惑人心的容顏,已讓她芳心大亂,再被他恍若鑒賞珍玩似的專注目光凝視著、指腹輕柔撫觸著,她面具下的芙頰早已飛紅,一股臊是由腳底一路竄上,連掌心都在冒汗……
「叩叩叩!」
外頭突然傳來敲門聲,安七巧不禁在心裏暗惱那不識趣的人。
噯,雖然放縱心裏那頭小鹿亂撞可能對身子不太好,可是能讓心上人兒那麼瞧著、撫著,是她夢中才有的好遠,難得成真,她巴不得能再溫存久些,偏偏那麼快被打斷。
「我去看看。」安七巧有些不舍地撕下面具。
「等等。」
安七巧不解他為何突然拉住自己手腕,下一瞬,卻見他的臉孔在眼前放大,近得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息。
她原本只是微微泛紅的雙頰倏地脹紅,整個人僵若木頭,只怕一動便貼上他的身、親上他的嘴,緊張得連氣息都不自覺地屏住。
幹麼忽然靠那麼近?
難道,成了仙的爹娘瞧她可憐,讓他突然被鬼遮眼,將烏鴉看成鳳凰,所以一時衝動想親親她?
不成!光只是想想,自己就快昏了……
「有片殘膠沒撕下。」常如毓伸手抹了她額間一下,眼中閃動幾不可測的燦光。
殘、殘膠?
「再不吸氣,你真會斷氣。」
安七巧羞窘不已,見他終於直起身,那張俊逸臉龐不再如此貼近,才連忙喘了口大氣,藉著前去應門避開這尷尬。
「七巧,我釣了條魚要送你!」
門一開,憨厚老實的鄰居王大柱正對著她笑,還不忘拎高手中的大魚讓她瞧個清楚。
「哇,好大一條!」七巧笑嘻嘻地戳了下魚頭。「王大哥,多謝你的好意,釣這條魚肯定費了你不少時間,還是拿回去讓王大娘加菜,我一個人隨便吃吃就行。」
「放心吧!我今天手氣不錯,釣了五條、賣了三條,家裏那條比這還大上一倍,夠吃了,這是我專程留給你的。」
「那怎麼好意思?」
「這沒什麼,甭跟我客氣,上回你不也送了自種的白菜給我?」王大柱將綁魚的稻草梗塞進她手中。「魚鱗的內臟我都處理好了,趁新鮮煮來吃。」
「那就謝了。」
她一向不擅拒絕,何況如毓愛吃魚,偏又不能讓兩個「安七巧」同時出現村中,讓她想去買鮮魚都不成,如今有現成的送上門,她當然是樂意之至。
「對了,我記得王大娘愛吃醋姜,我醃了些,再放個兩日就能吃了,你等等,我拿些讓你帶回去。」
「不用了。」
「噯,你和王大娘向來把我當自家人一般照顧,有好吃的總不忘留我一份,沒道理連我想盡點小小心意都不讓吧?」安七巧笑著拍拍他肩頭。「你等等,我去去就來。」
她巧笑倩兮的嬌模樣,讓原本就偷偷中意她的王大柱看傻了,再被佳人一碰,人都傻了。
他摸摸肩膀,笑得傻乎乎,原本沒有勇氣說出的心裏話,忽然也有了衝動脫口而出。
把對方當好兄弟看待的安七巧,不知人家心裏的千回百轉,掛著她那足以融雪的溫暖笑容回到他面前。
「記得,再放個一、兩日再吃。」她將一小罐醋薑遞給他。
「多謝。」
王大柱收下醋薑,黝黑的臉龐浮上淡淡紅彩。
「呃,七巧,我有些話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說?說了怕你不高興,不說我憋在心裏頭又難受。」
「那就說啊!」性情直率的她也沒多想。「我是真把你當兄弟,有什麼不能說的?真要有什麼看不順眼的地方也儘管說,我絕不變臉。」
「不不不,你很好,很順眼、順眼極了!」
王大柱光說這幾句話就快咬到舌頭,不過,說些甜言蜜語好像也沒原先想的那麼難。
「其實,我一直覺得你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人長得好看、心地善良、待人更是和氣,我和我娘都很喜歡你。」
「我也很喜歡你們,你和大娘都是大好人。」她微笑應答。
雖然被捧得心花怒放,可是安七巧此刻只想快些回到心上人身邊,又不好催促,自然沒注意到王大柱愛慕的眼神,更聽不出他的示愛。
「真的,你也喜歡我們?」王大柱這下更是勇氣百倍。「七巧,那你願不願意——」
安七巧正聽著,卻見王大柱忽然瞠目結舌地瞪向她後頭,仿佛見了鬼。
「七巧。」
她正要回頭看個究竟,先是一聲輕喚讓她筋骨一軟,隨之而來宛如蛇般環住她腰間的手臂,讓她霎時凝住呼息。
是夢嗎?
安七巧知道摟著她的除了常如毓,不可能再有別人。
可是……這些年他對她一直十分疏離,不曾如此親近,何況還有外人在場,他怎可能對她如此親密……
王大柱先回過神,想不透她明明孤家寡人一個,怎麼會突然有個男人從內室冒出來?
話說回來,隔壁的相思姑娘,已經是村裏、城裏公認的第一美人,這男人竟比她美上數倍!
瞧那柳葉眉、桃花眼、紅櫻唇、微泛紅暈的粉腮,加上披散腰間的長髮,活脫脫是個絕色美人,所以自己一開始還以為對方是位姑娘,直到發現那人穿著交領大袖的寬袍衫,佔有欲十足地摟住安七巧,才驚覺對方竟是名男子。
「七巧……他是?」
王大柱有些不是滋味地盯著常如毓,巴不得將那兩條摟抱心上人的賊手砍下!
安七巧可被問住了。「他……呃,他是……」
「我姓常,是七巧的未婚夫。」
常如毓一開口,不只王大柱瞪大一雙眼,連安七巧都圓瞠杏目。
「你是——」
常如毓忽然勾唇一笑,朝王大柱伸出手。「你一定是七巧常掛在口中的王大哥吧?幸會。」
「呃,彼此、彼此。」
王大柱尷尬地和他握手,目光立刻飄向安七巧,像是在向她確認對方所言是真是假。
「我和他是指腹為婚,兩家原本失聯已久,前些日子才連絡上。」雖不明白他用意為何,安七巧仍舊硬著頭皮編謊。「對了,王大哥,你剛剛問我願不願意什麼?」
還能說什麼?人家都名花有主了……
「呃,我原本是想問你願不願意明日和我去釣魚,既然有客,那就改天吧!」王大柱勉強擠出一抹笑。「常兄,七巧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你可得好好待她。」
常如毓微笑頷首,俊逸中帶著幾分令人敬畏的氣息,王大柱不禁感慨自己若是女子,肯定也會中意這人中之龍,輸給如此出眾的情敵,他也沒什麼好不甘心了。
「你喜歡他?」
送走了王大柱,安七巧剛把門閂上,就被常如毓由後抱住,貼在她耳旁輕問,那帶著甜甜酒香的溫熱氣息輕拂過來,立即染紅了她的耳根。
雖然愛極了此刻被他緊抱的溫暖,可是從方才到此刻都不像他平日的行徑,她非但沒有心願得償的喜悅,反而為他憂心。
「你怎麼了?」她看著環在自己腰間的雙手,沒膽轉過身。「有沒有哪里覺得不舒——」
「你還沒回答我。」常如毓將下巴靠在她發頂輕輕磨蹭,語調宛如鬼魅般輕飄。「你喜歡剛才那個男人,想嫁他為妻?」
「嫁——才沒有!」她差點被自己一口氣噎死。「我對王大哥是兄長般的喜歡,一點男女之情也沒有,人家也只是把我當成妹——」
「他剛才想向你求婚。」
「求婚?!」安七巧詫異地轉身,一臉無法置信。「怎麼可能?你怎麼知道?他——」
「心動了?」
「才不是!」她急忙解釋。「我是嚇了一跳!要真是那樣,我得早點和王大哥說清楚,我對他只有兄妹之情,絕不可能嫁給他——」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我愛的人是——」
你。
險些脫口而出的最後一個字,她硬是吞了回去。
「你愛的人是誰?」
安七巧沒想到他向來懶得理會她心裏事,這回卻打破砂鍋問到底,還詭異地將她困在門板與他之間,兩人近得她用力吸氣便要貼上他胸膛,害她只敢小口吐息。
「我知道,你愛的人是誰。」
「什麼?」她狐疑地盯著他。
「我。」
他一出口,遠比晴天巨雷還驚人。
安七巧驀地心頭一震,粉臉飛紅,飄移的目光當下不曉得該定在哪里才好。
「不是嗎?」常如毓長睫低垂,看來有些失望。「難不成你討厭我?」
「不是的,我愛你——」
噯!還是被套出來了……
她終歸是個未出嫁的姑娘,平日性子再豪邁爽直,說出這種羞人的話,還是教她面紅耳赤,渾身像快著火似地熱燙起來。
「剛剛的話你聽過就算了,別放在心上,我很有自知之明,對你沒任何奢望。」
她尷尬笑著,就怕他聽了不高興。
「沒奢望……」
常如毓卷著她柔細的發,像在心裏琢磨些什麼,安七巧一顆心也跟著七上八下,要不是上知他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她真懷疑他是喝醉了,才會突然變得多話又纏人。
「人怎可能沒奢望……」
常如毓伸指輕點她紅唇,再順著下頷、頸項,一路滑到胸口,不偏不倚地點中當年他一劍刺穿的傷處。
「你為我做了那麼多,不就是希望得到我的感情?」
他將手往右移,覆掌在她心上,比黑夜還深的眸光盯住她。
「倘若我說,無論你付出再多,我也不可能對你動心呢?」他勾起一抹優美笑弧。「即使付出性命也得不到我的愛,你還要繼續留在這兒,為我照顧家人?當真毫無怨尤?」
安七巧望著他,不猶豫地點頭。
「因為你快樂,我也會跟著開心,能幫你分擔任何事,都讓我覺得活得有意義,所以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就算因此送命也是心甘情願,我不需要你的感激、報答,更不希望你因為憐憫崦假意說愛。」
「嗯,心跳沒加快。」常如毓像是十分滿意地揚唇,這才移開覆在她胸口的大掌。「看來你的確沒扯謊。」
深埋心底的秘密說開了,安七巧忽然覺得輕鬆許多,而且此刻的他雖然古怪,卻也可親許多,讓她不由自主想把心裏滿溢的情意一口氣全說出來。
「是這一劍讓我發現,原來自己那麼喜歡你,喜歡到縱使因你而死也無怨。無論是溫柔體貼的如玉姊姊,還是冷酷的如毓哥哥,對我而言都一樣,你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最喜歡、最不想失去的人……」
安七巧將自己的手覆上心口,仿佛還能感受到他餘留的掌溫,紅著臉,說出更大膽的心裏話。
「因為有你,我才能熬過怪老頭和啞婆的折磨,重獲自由,也是你買下這間屋子,千里迢迢送我過來,讓我能和外公、相思作伴,不再一個人孤零零,無論怎麼想,你對我真的一點也不壞。即使無緣成夫妻,做朋友也不賴,我只想當你累了、倦了,隨時都能休憩的地方,能逗你笑、讓你開心,我也覺得愉快,所以你不愛我沒關係,讓我愛你、關心你就好,我——」
忽然間,天搖地晃,安七巧說著,卻暈陶陶地仿佛飲下了一大壇美酒,一陣熱潮急速湧過全身,須臾之後,她才意會過來發生何事。
一個吻,讓她所有未竟的話語煙消雲散。
她詫異抬眸,神魂瞬間被吸入那雙恍若漾著薄霧輕煙般,緊緊瞅住自己的黑眸。
常如毓一雙修長手臂緊箍著她,像最牢固的陷阱,而她是自願深陷其中的小兔,不反抗、不掙扎,甚至欣喜著自己竟也有成為獵物的資格。
他的吻輕柔而纏綿,細細密密地吮弄著她唇間的柔軟,淡淡的酒香緩緩飄散在她鼻息之間,醺得她神魂欲醉、全身發燙,只能無力地倚靠在他懷裏,任由他予取予求……
驀地,安七巧察覺他似乎有些不對勁,就在同時,常如毓忽然雙眼一閉、全身一軟——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6 18:28:55
第六章
千杯不醉的男人,竟然喝了幾杯梅酒就醉倒?
安七巧看看躺在床上酒醉不醒的男人,再看看自己釀的那壇梅酒,不信謝地在喝了兩杯後,再斟一杯飲盡。
等了又等,她神智依然清楚,走上幾步,依然四平八穩,一點醉意也沒有。
「怪了……」
她瞪著酒壇嘀咕,不明白燒刀子喝上一壇都能飛天遁地的人,為何會因區區幾杯梅酒便醉倒?
「難不成……他的身子異于常人,喝任何酒都沒事,唯獨喝了梅酒就倒?」
在常如毓昏睡的這幾個時辰裏,安七巧想過千百種可能,如今想來好像就這最有可能。
不打緊,反正她有的是機會,下回再讓他喝一次便能證明她的猜測,只是——
太可惜了!
她撫著唇,回味那個意猶未盡的吻,真希望他沒那麼快醉倒。
畢竟如毓清醒時不曾對著她笑,纏著她問愛或不愛,抱著她吻得天昏地暗,火熱得讓她兩腿發軟,好一會兒才能恢復氣力將人扶上床。
想不到他喝醉酒竟會變得愛笑纏人,還熱情如火,讓她一想起來便臉紅心跳。
如果可能的話,她真想天天灌醉他……
「我怎麼了?」
想入非非的安七巧,完全沒察覺床上的男人已經醒來坐起身,直到他出聲了,才將她心思喚回。
「呃……你醉倒了。」
安七巧倒了杯茶來到他面前,一顆心怦怦狂跳,想著他會不會提起醉倒前的一切?
他為何吻她?
是因為喜歡才想吻,還是一時醉昏頭,抱著人就吻?
在他昏睡期間,她絞盡腦汁還是想不出答案,現在能問個明白嗎?
「醉倒?胡扯,我可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常如毓一口飲盡茶水,望著她,眉心皺了皺。
「不過……三杯黃湯下肚後的事,我的確不記得了,難不成你在酒裏下了什麼藥?」
「什麼?!下——」
意識到這是多嚴重的指控,安七巧急著否認。
「我也喝了三杯,過了許久仍然半點醉意也沒有,我才在想是不是你自己服用了什麼怪藥,才會昏醉不醒?何況你是使毒高手,酒裏若有藥,你早就該發現才——」她倏地一頓。「等等,剛剛你是不是說,喝完酒之後的事全不記得了?」
「嗯。」他又恢復冷淡,回話也是簡單扼要。
「嗯。」安七巧學他輕哼,無法置信地盯著他。「也就是說,我說了什麼、你做了什麼,全都不記得」
「你說了什麼?我做了什麼?」他冷眼凝睇,不答反問。
她熱呼呼的一顆少女心,硬生生地被浸入冰池裏。
嗚……她不顧矜持、豁出一切的表白,還有那驚天動地的一吻,竟然被他忘得一乾二淨,連點痕跡都不留?
可惡!把人家的小嘴啃得又紅又腫,竟然說忘就忘……
「莫非發生過什麼我不該遺忘之事?」
常如毓冷眼瞅著她跺腳、咬唇的哀怨臉龐,難得大發慈悲地多問一聲。
「就是——」
等等。
其實,他忘了也好。
瞧他一清醒又恢復原先的清冷,那一吻絕對不是因為情難自禁,只是發酒瘋。
若是記得,這輩子他再也不會碰半滴梅酒,更別說她那些不自量力的告白,搞不好會讓他從此離自己遠遠的,連朋友都做不成。
換言之,假若他每回醉酒就會變得容易親近,事後又忘得一乾二淨,她不就能趁那段時間,無所禁忌、盡興地和他說說笑笑,重溫以往兩人無所不談的歡樂時光?或許還有機會——
想起耶一吻,藏在她心房的小小粉蝶又開始撲翅亂飛。
轉念想想,他忘了倒比記得好。
嗯,還是保守住他會酒後亂性的秘密,日後才有機會再拱他喝酒,再瞧見他足以魅惑眾生的笑顏、再被擁入他胸懷、再嘗嘗那讓她回味再三的綿吻……
「沒有,什麼事也沒發生。」安七巧笑盈盈,打定主意瞞到底。「我一回房就見你倒頭呼呼大睡,難得見你睡得如此香甜,有些意外罷了。」
「我的確許久未曾如此好睡。」他下床來到桌邊,抱起酒壇聞了聞。「的確無異狀,真想不到幾杯梅酒竟會讓我醉得不醒人事,看來日後不能喝了,可惜了這好滋味。」
「既然你也說是好滋味,為何不能喝?」安七巧明白他的顧慮。「怕喝多誤事,少喝幾杯不就是了?反正你在外頭別碰任何梅酒,來我這兒再喝,讓自己偶爾好睡些,也有助提神振氣,不是嗎?就算遇上突發情況也有我在——」
「叩叩叩。」
突來的敲門聲再次打斷她。
「慘了!不會又是王大哥吧?」
她不安地喃喃自語,想到對方可能對自己懷有情意,忽然間竟不知該如何面對向來視如兄長的王大柱,腳步頓時有些遲疑。
「有麻煩嗎?」耳尖的常如毓聽見了她的嘀咕。「如果你想讓誰消失,我可以幫忙。」
「消失?」安七巧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語意,嚇得搖手。「不用、不用,你坐著就好,我去應門。」
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去開門,但門外並非王大柱,而是一身素白,強忍淚光,淨白臉上溢滿無限哀戚的常相思。
「外祖父……怕是撐不過今晚了。」常相思語氣中帶著壓抑的哀傷。「我想,外祖父會希望你也能送他最後一程。」
常相思雖未及笄,但聰慧過人的她自小跟著外祖父習醫,早已盡得真傳,所以聽她這麼一說,安七巧也明白了。
「嗯,我知道了。」安七巧難過地握住她的雙手,鼻頭一酸。「你先回去陪著,我把灶火熄了就過去。」
「嗯。」
目送常相思拖著沉重步伐走回鄰舍,安七巧立刻關門,沒去廚房,而是急沖回房。
「如毓——」
「我聽見了。」他把玩著空酒杯,神色有些飄忽。「相思說的沒錯,你去吧!好好替我送老人家最後一程。」
「別說笑了,當然是你去!」
「我們兩人之中,只有一人能出面。」常如毓凝眉望向她。「我看得出來,你很想去見我外祖父最後一面。」
「我當然想去,但是現在最該陪在老人家身邊的是你,不是我。」安七巧一把將他拉起。「去吧!去告訴他,你就是他思思念念的孫子,讓他看看你長得有多出色,別讓他帶著和你爹娘一樣的遺隧離開人世。」
常如毓凝望著她的一雙瞳眸,宛如黑夜。
「知道一直以來,我為了他們的安危而受制於人,無法相認,只會讓他老人家更加死不瞑目,況且相思一直守在病床邊,這件事,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知道。」他沉默片到才開口。
「我會引開相思,讓你們獨處片到。」這些她早想到了。「還有,報喜不報憂,說些善意的謊言是無可厚非,我相信以你的聰明才智,自然有辦法哄得老人家放心,又能不在相思面前露出破綻,這些根本不是問題。」
安七巧將擱在桌上的面具遞給他。「你娘過世時,死訊面了數月後才得知,你爹遇害,你也只能見到屍首,這次一定是你爹娘保佑,讓你能親自為老人家送終,所以你一定得去,我不想見你再留遺撼。」
見他接下面具,她才松了口氣,轉身去竹櫃中取來自己捏制的人皮面具戴上,打算扮成他人誘騙常相思出門。
「好了,我這就去幫你引開相思,至少也會拖住她半個時辰——」
安七巧頓住,納悶地望著被他拉住的左手。
「謝了。」常如毓說完立刻放手。
她怔愣著。這句道謝讓她詫異,畢竟這些年來自己為他做了許多,他總是顯得毫不在意,對她冷淡得可以,因此就算只是口頭上的感謝,對她仍然意義重大。
那表示,他總算承認,自己終究能對他有所助益。
「不客——哎喲!」
開心過頭的她一不留神,撞上了門旁的牆板。痛是一回事,在心上人面前出了大糗才是難堪。
「我出門了!」
她沒膽回頭,就怕瞧見他的臉上露出揶揄,揉揉鼻子便趕緊出門。
就這樣,她錯漏了發現常如毓一時失神,深情凝注的眸光……
一如常家兄妹的診斷,老人家當晚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但他遺容安詳,唇邊甚至還噙著抹笑。
不曉得祖孫相認之事的常相思,原本不解因為掛心她一人孤苦無依,始終鬱鬱喜歡的外祖父,為何臨終前會突然高高興興地緊握住她和七巧的手,要兩人日後被此扶持,還提到長兄如父,要她今後都聽從大哥的話。
直到七巧提醒,外祖父應該是將她誤認成失蹤多年的大哥,她才明白老人家臨終前仍盼望著最疼愛的外孫平安歸來,也就配合著七巧,讓他能放下紅塵俗事,安心早歸極樂。
為免事後露出破綻,常如毓將他們兄妹倆在老人家臨終前所說的一字一句全部轉告七巧,隔天,另有任務的他已無法繼續耽擱,在七巧保證會幫助相思完成老人家落葉歸根的遺願後,便先行離去。
安七巧也確實遵守承諾,千里迢迢陪著相思扶柩回京,三個月後又護送她平安地回到藥鋪。
途中,兩人好心救了一對無家可歸的落難母子,順道將人帶回藥鋪安置。
但安七巧萬萬想不到,數月後得空回來一趟的常如毓,因擔心妹妹和來歷不明的人士獨處,前去夜探,一瞧清那名婦人的容貌,竟說她們恐將因此落得身首異處的惡報。
「你在開我玩笑吧?」安七巧幹笑。「香濃說她是上京投親不遇,又遇上山賊打劫,才會在逃命途中動了胎氣,不得不斷臍生子,昏迷在半山腰上,怎麼可能會是你口中的永康王妃?」
「永康王妃正是姓傅,名喚香濃。」常如毓冷冷瞥她一眼。「何況我見過她不止一次,絕不會認錯。」
她實在很想當他在說笑,可他神情寒肅,況且依他的性子也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
但,人稱不敗將軍的永康王因通敵叛國,皇上一氣之下連夜派兵抄家滅門,據說風聲走漏,王府得到消息立刻遣散奴僕、全家自盡,還放火燒屋,王妃更是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死狀淒慘。
這已是五個多月前的事,消息早由京城傳遍全國各地,雖然大多數人都不相信兩代忠君報國的永康王南天齊會通敵叛國,她和相思認定是昏君誤信讒言、錯斬忠臣,可是要說獨自在荒郊野外斷臍生子的傅香濃,就是那個死而復活的永康王妃,這也未免——
等等!
仔細推算起來,她們救人那天,不就是火燒王府的翌日?
如果……若說當時有人願意替死,好保住南家僅剩的血脈……
安七巧倒抽一口氣,光是想像那慘烈景象,心頭就抽痛不已。
倘若香濃真是死裏逃生的永康王妃,也就能解釋一個即將臨盆的產婦,為何還冒險上深山趕夜路?為何看得出原本貌美如花的她,清醒時發現自己破相竟神色木然,毫不在意?
因為,她只求活命,只求能保住肚中遺腹子。
「明白了?」常如毓望著她霎時轉白的臉色,冷酷地說道:「你對同遭人事的警覺不足,倘若在回來途中被人認出,只怕你和相思已跟著他們母子身首異處。」
安七巧無法反駁,只能承認自己的確太粗心。
「幸好香濃臉上受刀傷,相思在她頰上際了黑漆漆的藥膏,一路上都包裹著半張臉,就算她爹娘見了也很難認得出來。」她樂觀地說:「沒事啦!如今回來村裏,更不可能有人認得什麼永康王妃——」
「我不就認出了!」常如毓一語澆熄了她的樂觀。「還有件事你別忘了,控制我的人,會不定時派人來確認相思有無異動,我能察覺他們是否在附近出沒,你呢?」
他一頓,眼神倏地泛出刺骨冷意。
「那些人之中,或許有人認得傅香濃,只要他們發現相思窩藏欽命要犯,絕對會上報,到時就算我能保住相思一條命,恐怕也無法讓她脫離被幽禁的命運,為此,傅香濃非消失不可。」
消失?!
「不行!」
安七巧看見他眼中的殺意,急急扯住他的衣袖。
「你不能殺她,她已經夠可憐,又跟你無怨無仇——」
「不殺她,相思就慧置身危險,我絕不能讓任何危及相思的人事物存在,何況——」常如毓扣起她下頡,逼她正視。「我出手,死一人,他人出手,南家絕後!」
他手一松,安七巧像是全身力氣被抽光,無力地癱坐於圓凳。
她明白,在如毓心中,沒有人比唯一的妹妹重要,那是他僅剩的至親,也是他存活的目的,就算是她,如果危及了相思,說不定他也會冷血地除去她,何況是和他毫不相干的傅香濃。
她懂得如毓的意思,由他出手,只會除去香濃,放過無人認得的小嬰兒,換作官府爪牙發現,絕對會斬草除根,連南家僅存血脈也不放過。
明白是一回事,可真要自己眼睜睜看著他殺害忠良遺孀,這實在是……
「別礙事,否則別怪我翻臉無情。」
像是讀出她心裏的念頭,常如毓撂下狠話,隨即離去。
他沒說出口的是,他這麼做,不只為了相思,更為了她。
若是傅香濃母子出事,以相思外冷內熱的性情,絕不可能不出手相助,而相思一旦陷入危機,七巧必定捨命相救,既然如此,不如由他狠下心腸,趁早解決這禍害。
他不能讓妹妹陷入危機,更加不能讓心愛女子置身險境。
是的,他愛著七巧。
這是他無法說出口,也打算一輩子深藏心中的秘密。
因為掌控他的幕後黑手不是別人,正是權傾天下的皇上。
縱使他為了能不屈居於吳辛那類人渣之下,不斷精進武功,仍無法憑一己之力,逃脫身為皇上密探、助紂為虐的命運。
除去昏君,是他唯一求得解脫的方法,然而只有密探之首,才能接近多疑的昏君,即便接近,也要有獨力擊退眾多死士的能耐,否則一旦失敗,所有與他有牽連之人,必定會落得比永康王親人更加淒慘的下場。
正困如此,面對七巧,他一直相當矛盾。
他不能讓任何人看穿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甚至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兩人之間的接融,所以他殺了吳辛,不只是為了不讓昏君發現另一個可要脅自己的把柄,更是為了不讓她日後受到牽連。
他知道,為了七巧,自己該更加狠絕,傷透她的心,讓她遠離自己,永不相見最好。
可惜,他能冷血對待天下人,唯獨無法對她狠心。
想到她舉目無親,放不下她獨自生活,所以他答應安排她來到相思身旁。他一時的心軟,是因為他想放手,偏又放不開。
他的孤寂只有她懂,他心上的傷只有她能療慰,無論他如何冷漠相待,她始終不變的溫柔與開朗笑容,是他身處地獄的唯一支持,是幾度指引他從鬼門關前回頭的一線光明。
面對七巧,他容色越是冷峻,心底越是沸騰。
愛與不愛、放與不放,已將他的心,拉扯成傷……
倏地,冷絕俊顏一凜,不再多想,足尖一點便躍上屋脊,如黑羽翩然落於天井之中,無聲無息。
他至妹妹房間窗口吹入迷香,確保相思不到日上三竿絕不會清醒,旋及來到客房,點了傅香濃的昏穴。
看了眼睡在一旁的小男嬰,常如毓雙眉緊蹙,眸心掠過一絲猶疑,但也僅只一瞬,又轉為狠厲。
「永康王妃,這一命,我常如毓來生必還——」
「不要!」
劍出、血落。
常如毓怔然看著猝然闖入房中,以身擋在傅香濃床前,徒手握住劍身的安七巧。
一滴一滴的血,仿佛擊地有聲,宛如毒針,一支一支狠狠紮進他胸口。
「放手!」
他怒紅了眼,為了她總不顧一切為旁人捨身的愚善,更為了自己竟又傷了她而心痛。
「不放,除非你答應我不殺她。!」
她順從他一切,唯獨這次不能。
「我和相思都認為永康王不科能叛國,如果香濃真是永康王妃,她更不能死!萬一讓相思知道你為了保全她而殘殺忠良遺孀,她無法恨你,可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只要你不說,相思永遠都不會——」
「我也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安七巧泫然欲泣地凝視冷然的他。「不問,不代表我什麼都不知道。控制你的人既然有吳辛那種手下,命令你做的必定不是什麼好事,可為了活下去為了保護相思,你沒有選擇,就算痛苦,你也必須學會心狠手辣。」
她哀降地望著他。「但現在沒有人命令你那麼做,香濃也不一定會被認出,我不要你勉強自己去做索命夜叉,也不能眼睜睜看你為了相思,又在自己心上再劃一道傷口,因為對我而言,你比任何人都重要!」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對我而言,你也遠比任何人更重要。
為了你,縱使化身為魔,我也心甘情願……
無法說出口的話,化為利刃淩遲著常如毓的血肉,在他越發冷凝的面容下,是將滿腔情感壓抑到極致,隨時都會爆裂的心。
「求你,這是我第一次求你,請你放過她。」
安七巧看不出他的打算,忍著心痛繼續哀求。
「我相信等她身子養好就會離開,她不走,我也會想辦法讓她遠離相思,這期間我不會再粗心大意,一定會仔細留意任何可疑人士——」
「畦~~」
突來的嬰兒哭聲震天響,安七巧回頭望了眼那童真無邪的容顏,更加堅定要保住孩子母親性命的信念。
「如毓,別讓那孩子和我們一樣,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她鬆開掌中的劍,決心賭一回自己在他心中是否仍有一點分量。「如果你仍堅持要殺她,就先殺了我。」
說出口了……
安七巧淒然一笑。明明知道在他心中無人比相思重要,而傅香濃的存在也確實危及相思,如果連那一點點的友情都是自己一廂情願——她,真的會死在他劍下。
閉上眼,她豁出去地等待結果,與其是要賭他的不忍,不如是想求證他對自己究竟是否有著一絲情意。
靜默中,安七巧仿佛聽見一聲微忽其微的輕歎,她心一慌,急忙睜開眼,才發覺常如毓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多少年不曾留過的淚,悄悄地滑落。
她不是難過,而是開心。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自己對如毓而言,絕對不是無關緊要之人。
今晚,他的一絲不舍,對她而言,將是一生一世至死無悔的癡戀。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6 18:29:49
第七章
五年後
京城凝香樓
華燈初上,凝香樓頭牌樂妓如玉獨坐霞琴前,纖指撥弦如舞,以一曲瀟湘水雲讓眾人宛如身臨瀟湘水畔,悠然北望煙霧繚繞的九嶷山,情脆琴音美如戛玉敲冰,引人入勝。
「長相思,久離別,美人之遠如雨絕。獨延佇,心中結。望云云去遠,望鳥鳥飛滅。空望終若斯,珠淚不能雪。長相思,久別離。所思……」
曲風一轉,她彈起自譜琴曲,一旁更有樂師吹簫合奏,她十指忽而撥弄、忽而滾拂,吟猱出絕妙樂聲,間輔以宛如空山精靈的美妙歌喉和詞輕唱,如泣如訴、含怨帶嗔,更是聽得眾人如醉如癡,巴不得成為佳人口中的相思人兒,望著那絕世妍容,連眼都捨不得眨。
「是不是美如天仙?」
以玉石屏風、琉璃珠簾阻隔,外人無法窺見,只招待貴客的觀賞席中,一手成立這豔名遠播的凝香樓,從王妃變為青樓鴇兒的傅香濃,取下覆面紗巾,笑睇著今晚由她親自伺候的唯一貴客,對他那口水都快從嘴角流出的傻愣模樣,覺得有趣得緊。
畢竟,他雖然身著青袍皂靴,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姑娘,竟也和那些見色眼開的男人一般,一眼就被如玉的絕世豔姿攝去了三魂七魄。
「嗯。」
安七巧輕應一聲,算是回覆了傅香濃的問話,視線仍緊盯著臺上美人,像是怕一眨眼,她便會奔月而去……
嫦娥下凡都沒她那麼美,這是她自小就知曉的事。
只是她從來都不知道,當她淡掃蛾眉、唇抹胭脂,綰起望仙譬,披上如意碧雲肩、嵌金花籠裙,那含媚眼眸一勾,竟然如此妖嬈誘人,把眾人的心魂都逗得飄飄然飛撲而去,如此絕色,說是天下第一美人也當之無愧。
男人美成這樣,真是罪過!教天下女子的顏面該往哪兒擺?
不過……
今生有幸能見著如毓這般魅惑姿態,她不要臉也沒關係。
安七巧雙手托頰,癡迷地望著男扮女裝的意中人,終於明白當初他為何會告訴自己,若有緊急之事,來凝香樓技如玉姑娘便是。
呵,一缸醋全是白喝了!
這幾年,他前來探訪的次數越來越少,告訴她的唯一連絡之處竟然還是青樓,害她一顆心像梅幹酸皺,以為那位如玉姑娘便是他的紅粉知己,連去處都只讓那人知曉,那麼,她在如毓心中的地位必定居於自己之前。
天曉得,讓她嫉妒得要命的青樓豔妓,竟然就是如毓本人!
「噗——」
想起這天大的誤會,安七巧忍不住噗哧笑出,這些時日以來鬱結於心的悶氣,總算是煙消雲散了。
「七巧,你沒事吧?」
看她盯著人家一下發癡、一下傻笑,傅香濃不禁有些擔心地伸手摸摸她額頭,懷疑救命恩人不是發燒,就是中了邪。
「呵,沒事,我好得很。」想起身旁另有他人,安七巧連忙收斂心神,不再胡思亂想。
雖然不知如毓為何要男扮女裝屈身凝香樓,但她可確定兩件事,一是傅香濃並不曉得樓中迷倒眾生的如玉姑娘,竟是貨真價實的男子漢,二是如毓潛伏於此,絕對另有目的。
「那位如玉姑娘真是才貌雙全,教我都看傻了。」她故作不好意思地搔搔耳鬢。
「別說是你,當年如玉初次登場,豔光四射的模樣,連我都看傻了眼。」
傅香濃眼光迷蒙,思緒陷入當初。
「雖然我凝香樓中不乏從各地挖角而來的紅牌姑娘,可是無人及得上如玉,當她頭一回上臺撫琴見客,瞧見眾人屏息癡望的模樣,我就知道,能幫我達成心願的人,非她莫屬。」
傅香濃撫著臉上傷疤,眸光一變,浮現豁出一切的狠絕。
為了報仇,她選擇相信識破自己身分,仍願意冒著風險繼續隱匿她的常相思,將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兒子託付給救命恩人扶養,一別至今,也不曾回去見過兒子一面。
她和劫後重逢的王府恃衛高壯,一起回到京城,開立了這間凝香樓,為的就是以美人計誘殺奸相與昏君。
這是她傾盡所有、孤注一擲的死鬥,若能成功,必是玉石俱焚的結果,倘若失敗,她更是絕無生天。
但是她不曾怕過。
不但不怕,還灣分期待那天的到來,因為她深信,摯愛的丈夫仍在黃泉路上等著她,不見不散……
安七巧望著傅香濃出神的模樣,眸中淨是不舍。
她知道香濃的心願一定是報仇雪恨,否則曾貴為王妃的她,又怎會狠心拋下兒子重回傷心地,還自甘墮落成為青樓鴇兒,做起這種執壺賣笑、送往迎來的生意?
只是,如毓為什麼會涉入這件事?
看來這回上京,她除了得告訴他,相思撿到一個無賴,除了被白吃、白喝、白住,一顆芳心還快被那死皮賴臉的男子奪去,他要趕緊在妹妹深陷情網前,回去鑒識那人究竟夠不夠格當他妹婿,還得探探他究竟為何留在凝香樓……
雖然凝香樓的廂房多,可要找如玉住處也很簡單。
畢竟是京城之中最炙手可熱、身價非凡的名妓,還是清倌,當然得好生護著。
所以,樓宇中最高層、雕飾最華美、格局最寬敞、門口還站著一個拄著木棍打瞌睡的護衛,那件房肯定是美人香閨。
安七巧一身烏衣,僅以足尖立于凝香樓右前方的銀杳樹梢,風一吹,樹枝搖搖,纖細身影也跟著輕輕晃蕩。
更夫由樹下打著呵欠經過,凝香樓中最後一盞燈也同時熄滅,她唇角一揚、腳尖一點,宛若身有雙翅的黑燕淩空高飛,一眨眼的功夫便落在守門護衛冕前,纖指一伸,不費吹灰之力點了他的昏穴。
「嘖,若遇上練過武采呆花賊,這種護為哪里擋得住——」
「還不進來。」
安七巧正搖頭晃腦地對著昏倒在地的護為嘀咕,門裏突然傳來常如毓的不悅聲調,她吐吐舌,連忙推門而入。
原以為日進鬥金的名妓,房裏至少也像富貴人家擺些雕花椅、嵌貝桌、貴妃榻、倚風床,再掛上幾層絲幔、珠簾之類的華麗裝飾。
想不到,裏頭擺設和尋常人家差不多,簡潔得很,看來最值錢的,恐怕只有那張以玉石鑲嵌的落霞琴了。
「是不是相思發生了什麼事?」
抹去胭脂、卸下盤譬,常如毓僅著單衣,倚坐窗前,瞅著她淡問。
望著他清冷神清,安七巧忍不住問:「如果我說相思沒事,只是我想見你一面呢?」
「你不是會做這種無聊事的人。」
「我可不覺得這種事無聊。」
她自行拉了把圓凳坐在他跟前,眉開眼笑的,看得出心情不錯,不受他那張冷臉影響。
「事實上,如果早知道凝香樓的如玉姑娘是你,而不是你結交的紅粉知已,我肯定早做了這件無聊事。」
「紅粉知己?」他略蹙眉。「我可沒有那等閒功夫和女人糾纏不休。」
「我想也是。」
所以她仍是那唯一的一個,很好。
「你看起來很開心。」
常如毓眉尾微揚,瞧她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後了,讓他不禁好奇她究竟遇上了什麼好事?
「嗯。」她也不否認,盈盈水眸鎖住他不放。「如毓,我今天才知道,你不只琴聲動人,連歌聲都如此扣人心弦,方才聽你撫琴吟歌,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還有——」
她微頓,滿眼崇拜地說:「你的女裝扮相簡直是沉魚落雁,實在美極了,以後我能不能再看見——」
「說正事。」
常如毓微微擰眉,大概猜出她為何如此開心了,看來自己今晚的表演也娛樂了她。
但是讓喜愛的女子瞧見自己穿女裝,還學人搔首弄姿的媚態,他可是一點也高並不起來。
「知道了。」
安七巧也懂得察言觀色,瞧他俊顏一凝,立刻乖乖轉回正題,把相思被男人纏上的事娓娓道來……
「你說那個男人是定遠王世子,左永璿?」
「應該是。」她並不是十分確定。「幾年前我有回上京找你,要告訴你相思被秦家那位元狀元退婚的消息,恰巧撞見他在市井之間搭救一名差點死於馬蹄之下的小乞兒,因此印象頗深,只是匆匆一眼,又歷經數年,我也不敢絕對肯定沒認錯,可他那身貴氣……」
她仔細分析著,完全沒注意到常如毓總是穩如泰山的從容氣勢,頭一回出現了小小波動。
他怎麼也想不到,在京城威勢震天的定遠王世子,竟然會跟千里之外的妹妹有了牽扯。
當初他以忠臣遺孤的假身分取信于傅香濃,加入她的復仇大計,一方面是就近監視,不讓她的所作所為牽連到為其扶養幼子的相思與七巧,另一方面則是以青樓豔妓的身分,好讓那些自詡風流的高官富坤、名流俠士鬆懈心防,順利取得各方消息。
假若他得到的消息無誤,左永璿與香王韓東麒、漠北霸主齊天,三人近期似乎有著不尋常的積極往來,這三人一有足以和皇帝抗衡的權勢、一有讓萬民歸心的仁望、一有富可敵國的財富,若是合力——
將可改朝換代。
可惜,那是指皇上還是個尋常人,未魔道之時。
不過,癡纏相思的人若真是左永璿,這倒有趣。
相傳左家男人代代全是癡情種,上有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先祖,後有甯娶地痞流氓為妃的定遠王,個個不講什麼門當戶對,一生專寵一妻,有那樣的祖宗和父親,兒子應該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他曾奉令暗中跟探過左永璿,覺得那人出身貴胃卻毫無驕奢之氣,行事亦稱光明磊落。
自己若為黑夜,左永璿便如朗朗明日,以男人看男人的眼光來說,稱得上是個好物件,倘若對方當真不計較相思曾被退婚之事,真心想娶她為妻,他這個做哥哥的倒是樂觀其成。
「你認為那男人不錯,對相思亦是真心真意?」
常如毓從七巧的描述裏聽得出來,她對左永璿的評價不錯,全在幫忙說好話,讓他有些吃味,不過在他心裏也明白,在她心裏,沒人能敵過他的地位。
安七巧倒是沒多想,點頭說:「雖然他假裝失憶、死賴不走,用的法子是驢了點,不過我仔細觀察過那個人,行止還算端正,否則我也不會放心留他和相思獨處,孤身上京找你商量。何況我看他望著相思的眼神、對待她的舉止,就像是將相思當成此生最愛的無價珍寶,之前還——」
「還什麼?」
在雪夜裏將你的寶貝妹妹撲倒在地,嘴對嘴親了下去……
呃,雖然那是個甜蜜的意外,事後左永璿好像一點印象也沒有,相思更是提也沒提過這回事……
不過,當時她可是巴在視窗張大嘴、瞪大眼,瞧得清清楚楚,那四瓣唇貼得緊密難分,絕對稱得上是相思的初吻。
這件事……應該不能說吧?
「呃,還在傷癒後留在藥鋪裏砍柴、挑水、做粗工,幫了相思不少忙。」她連忙唬?過去。「如果他真是定遠王世子,肯為了相思如此紆尊降貴,這份心意也算可貴。」
常如毓點點頭,對這答案還算滿意。
「好吧,等處理好這裏的事,我會立刻返回村內,暗中觀察那男人幾日看看。」
一聽說他回村後回暫留數日,安七巧不禁笑顏逐開,可又馬上想起懸在心頭的其他兩件事。
「對了,你為什麼會男扮女裝混進凝香樓?是為了監視香濃,還是又受上頭指使?」
「倘若我說是一時好心,想幫她誘殺皇上,報仇雪恨,你信是不信?」常如毓似真似假地回道。
「什麼?香濃報仇的目標不只有進讒言的奸相,還包括皇上?」她萬萬沒想到這層。「可是你又為什麼要為她如此犧牲?難不成你是擔心香濃一旦報仇失敗,可能會牽連到幫她扶養孩子的相思?」
安七巧越想越覺得這極有可能,神色立顯焦慮。
「你想太多了,根本沒人知道翔兒是南將軍的遺腹子。況且這太危險了!一旦失敗,這可是誅九旌的死罪,原本沒事的相思和翔兒,說不定真會被循線追查到,你們兩個快收手!」
「我是無所謂,但是傅香濃肯定寧死也不會收手——」
「那就讓我來!」她豁出去地說:「你也說過,這些年我武功練得差強人意,輕功卻已十分了得,我可以無聲無息混入皇宮殺了昏君,就算驚動衛士,沒有上乘輕功,連我衣袖都摸不著,即使被捉著,反正我孤家寡人一個,死了不連累誰、也沒人傷心——」
「住口!」
常如毓難得控制不了自己的火氣,制止她繼續往下說。
「村裏誰不知道你和相思感情好,你一出事,第一個受牽連的就是她!而且說什麼沒人為你傷心?那相思呢?你認為她得知笑死不會哀痛逾恒?」
還有我呢?!
他在心中怒吼,不知該氣還是該憐她老是為了他不顧一切的傻氣。
「放心吧,剛剛那只是說笑,我沒那副為別人送命的好心腸,更不可能放任傅香濃做出任何連累相思的蠢事。」這話,其實只有一半為真。
「你應該不會對香濃不利吧?」安七巧正想放心,忽又想起這種可能,不安地向他確認。
「你說呢?」他不答反問。
「你答應過我不殺香濃的!」安七巧急得雙手按上他置於膝上的大掌。
常如毓翻掌反執起她的右手,眯眼凝注當年她為了救傅香濃,在掌心中留下的淺長傷疤,越看越覺得心裏不舒坦。
「倘若有天,不是她死就是我死呢?」他打仗扣住她尖巧的下巴,惡劣逼問:「二選一,你要誰死?」
安七巧清澈的圓眸倏地蒙上一層薄霧。臉上血色頓時褪去三分,想像那情景教她心一擰——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6 18:30:19
第八章
「她。」
安七巧閉上眼,壓抑著內疚、心痛,說出心中不曾猶疑的答案。
答案讓常如毓滿意。
同時,也讓他更加痛恨自己骨血裏無法遏制的殘忍。
明知她死心眼,偏又三番兩次誘她說出自己想聽的話。
曾經連一隻螞蟻都捨不得踩死的自己,為了苟活,雙手早已沾滿血腥,厭了、倦了,卻仍遲遲無法脫離終日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的算計。
倘若相思真能成為世子妃,有了定遠王府的羽翼庇護,自己或許能提早盤算許久的弑君大計,只是,那將是玉石俱焚的結果。
這樣的自己,還能為了從七巧身上獲得僅有的溫柔,拖著善良多情的她不放,讓她虛擲青春嗎?
「你想不想知道,控制我的人是誰?」他決心說出這秘密,讓她明白守著他只是多餘。
「你願意告訴我了?」安七巧愣了下,沒想到他會突然主動提起這件事。
「沒什麼願不願意的。」他故作冷淡。「是皇上。」
「皇——」她吃驚地捂住口,瞪大眼。
「你沒聽錯,我就是昏君手下的密使,幫著他殘害忠良的走狗——」
「別說了!」
安七巧慌忙捂住他雙唇,小心翼翼地豎耳傾聽八方動靜,確認沒有其他人在附近走動。
她的手微微發顫。
來京城的路上,他曾在郊道上發現一具被人亂刀砍死的男屍,圍觀的民眾並不是在那兒一掬同情之淚,而是吐沫唾棄、亂腳踢踏。
一切只因為那人身上掛著傳聞中直屬昏君,為其暗中誅殺任何敢為民請命而上諫言、反抗威權的賢臣良將,或臥於民間刺探消息的密使,才會佩戴的鷹牌。
她隨然並未上前加入辱屍行列,卻也同樣覺得那種人死的大快人心,可是現在……
她好後悔!
她該去驅離那些人、她該為那具無名屍入殮,因為那人或許也是自幼被迫和親人分開、為仇人賣命,在保住親人性命和殘害他人性命的地獄之間徘徊,想為善亦身不由己,就這麼一生孤獨、痛苦至死……
她不要、她不要自己心愛的男人也落得如此下場!
「怕了?」
常如毓握住他抖顫的小手,誤解她是因為怕他,心裏雖痛如針刺,表面仍佯裝無情。
「是啊,尋常百姓,哪個不怕皇上鷹爪?」他嗓音冷得宛如冰刃,渾身散發著窒人的氣息。「那就讓我告訴你,我還是那群鷹爪之首,令人聞之色變的玉閻羅。」
常如毓面無表情地等待著她驚慌失措,或許會怕得立刻離他遠遠的,甚至厭惡地轉身離去。
雖然那將令他痛徹心扉,卻也是他最希望的結果。
只有令她徹底厭惡,也能讓她死心遠離。
只是安七巧的反應遠遠出乎他的預期——她松了一口氣,還揚起一抹淡笑。
「好,那就好。」她情不自禁地緊握他雙手。「所以說,你是他們之中武功最高強的?那些誓言斬殺皇上密探的江湖俠士也傷不了你,是不是?你沒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吧?答應我,從今以後絕對不能再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任是再愚鈍之人,也能從話中聽出安七巧心中所想,常如毓自然也懂。
無論他是好人、壞人,她只要他活著。
只要他活著,其餘的她全不在意,就算愛上的是個受眾人唾棄的男人,她依然視之如寶。
這份無怨無悔的愛戀,讓常如毓既感動又神傷。
當年,老天為何要讓兩人相遇?
為什麼讓他們相遇、相愛,卻無法相許、相守終身……
「夠了!」
她的一片癡心,讓他心痛如絞,只能起身甩開她的手,狼狽地斂下眼睫,不讓她看穿自己的脆弱與不舍。
「我的事用不著你管。」
他轉身背對她,刻意讓語意更加冷硬。
「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皇上非常信任我,已許久不曾派人去村裏盯梢,如果相思這回真能順利嫁入王府,以定遠王的勢力,就連皇上也要忌憚三分,自然不再需要我和你保護,你年紀已不小,若有需要,我可以為你物色良婿——」
「陪我喝一杯吧!」
牛頭不對馬嘴的一句,打斷了常如毓的話。
「你說的沒錯,如果相思順利嫁入王府,以後我們就沒見面的理由,你也不會再來探視我吧?」
安七巧轉到他面前,忍著心酸,硬是扯開一抹笑意。
「到時候如果你我遇上喜歡的人,想成親了,千里迢迢的,就算捎了信讓對方來喝杯喜酒,也不一定能成行,看在我們相交多年的份上,今晚先陪我喝上幾杯也不為過吧?」
她拎高自己原先掛在腰際的酒壺,嫣然一笑。
「你釀的梅酒?」他猜。
「嗯。」安七巧來到桌前,先為他斟上一杯。「光是看在我送來美酒的辛苦上,先幹一杯。」
這些年她試過多次,果然每回喝上幾杯梅酒,他就會變得溫柔可親,似醉非醉地任她說什麼、做什麼都百無禁忌。
難得的是,每回醉酒後他總是一夜好眠,一覺醒來什麼也記不得,讓她不必費盡唇舌勸酒,偶爾他還會主動喝上幾杯,換來一夜無夢。
果然,這回他也不多話,一飲而盡。
「這些年,謝了。」他淡淡一句。
「謝什麼,不管你承不承認,我都當自己是你的朋友,既是朋友,何必言謝?」
這回安七巧斟滿兩杯,與他對飲。
「況且正如同你所說,我做的是我想做、而非你要我做之事,所以你沒欠我任何恩情,更不必道謝。」
見她說完立刻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常如毓本想勸她,可轉念一想,讓她偶爾放縱一回又何妨?
畢竟相思若真能順利出嫁,她的確再無理由造訪,再難也該忍著不露面,才能讓七巧淡忘他,像此刻這般對酌,或許再沒幾回……
第三杯飲下不久,安七巧仔細觀察他眼光開始放柔、緊抿的唇角開始放鬆,便取下他的酒杯擱回桌上。
「如毓,我是誰?」她嫣然笑問。
他略顯迷蒙的眼神望向她好一會兒。
「……小兔。」
安七巧滿意地唇角微揚。每當他醉了,總是那麼喊她,那嗓音柔軟似棉絮、甜膩如蜜糖,比喊她「七巧」還令人怦然心動。
「嗯,我是小兔,這輩子都是你的小兔。」
安七巧笑著投入他懷中,伸出雙臂將他緊緊抱牢,上揚的唇角漸漸控制不住地微顫,眼眶也慢慢泛起一層水霧。
「我不怕寂寞、不怕孤獨、更不怕等,怕只怕你說再也不需要我,讓我連等你的藉口也沒有,結果,你還是說了……」
她閉上眼,緩緩定下心來細思。
「可是,我不相信你說的話。」
在他清醒時不能說出口的話,終於能在此刻盡情傾訴。
「如毓,我已經不是當年傻乎乎的黃毛丫頭,會因為你幾句冷言冷語就當真,難過許久。相識多年,我怎可能還摸不清你的脾性?若不是把我當朋友,這些年你不會在每回夜探相思時,順道探訪我,畢竟確認相思安好即可,你根本無須冒著風險見我,其實你是擔心我的,對嗎?」
她抬起頭,望進他黝黑如墨的瞳眸。
「糾葛多年,現在忽然想和我撇清關係,應該是你已經決定有所作為,又不願牽連我。我想,你是抱著必死的決心,打算刺殺皇上,了結一切?」
常如毓無語,僅是靜默地凝望她,仿佛不懂她在說些什麼,又像什麼也沒聽見,只是呆呆任她抱著、問著。
「你說的沒錯,萬一行刺失敗,很可能牽連相思,所以我不會貿然進宮弑君,不過,我也不可能裝作不知你的打算,如你的意互不往來。如果你成功了,我會帶著相思河你兄妹相認,我做不成你的妻,也會找盡理由做你一輩子的知己,你有生之年休想不見我。」
她本不期待一個酒醉之人能和她有問有答,只是有些話不能在他清醒時說,放在心裏又難受,也只有此刻才能暢所欲言。
「萬一失敗了……我會去為你收屍。」她抬頭望著他,盈盈笑語。「不過,你最好努力活著,否則到時別怪我在墓碑上刻著亡夫常如毓,妻安七巧,還在墳旁蓋間草屋住下,天天到你墳前叨絮到死,氣得你下輩子也不會忘記找我算賬,再與我糾纏一生……」
說著說著,她心頭、鼻間泛酸,淚光在眼眶中瑩瑩閃動。
「聽見了沒?」
她情難自己地捧住他的臉,要他眼中只有自己。
「如毓,我要你活著,你不懂我對你的深情無所謂,將來愛上別的姑娘也無妨,我只希望你好好活著,就算殘了、廢了,也勝過變成黃土一坯,讓我見不到、摸不著。只有這件事,我希望你醒來別忘記,無論你想做任何事,保命第一,好嗎?」
「小兔……」
常如毓和煦的目光凝注她、溫柔地輕喚,又如何之前的每一次醉酒,習慣性地摟住她纖腰,緩緩將人抱入懷中。
安七巧柔順依靠他溫暖的胸懷,除了頭一回醉酒她不只多話,還吻了她,之後幾次他喝醉後,只會偶爾似真似假地和她應答幾句,但他總會溫柔的對她笑,還喜歡抱抱她,親親她額間、鼻尖,讓她沉醉在備受寵愛的虛幻中。
可惜,今晚她思緒異常清晰,無法再欺騙自己,強顏歡笑……
「永遠不分開,好嗎?」
驀地,耳畔傳來一句輕飄的低啞問語,瞬即揪住她的心。
「我們,永生永世不分離——」
下一瞬,安七巧只差一點,又被每次毫無預兆便昏睡過去的他壓倒。
「和誰永遠不分開?永遠不離開誰?是相思、我,還是你已經有了中意的姑娘?」
費力將他扶上床安置好,安七巧捨不得離開,坐在床沿對著他喃喃自語,好希望他能睜開眼,清清楚楚將答案告訴自己。
「無論是誰,我都希望你能達成心願,和對方永不分離。」
她以指腹輕輕描繪他的優美唇形,淺歎一聲。
「如果你問的是我,那麼我的答案是——」
她俯首,吻上那飄著淡淡酒香的唇瓣。
我願意。
在心中,她一遍又一遍,許下永生不悔的誓言……
常如毓回村後一眼便確認了追求妹妹的無賴,果真是定遠王世子左永璿。
幾日暗中觀察下來,他和七巧的看法相同,都認為左永璿對相思不只是真心真意,簡直可以說是死心塌地,也就默認了對方成為自己妹婿的資格。
既然連他都認可,安七巧就全然放心地看著這一對璧人漸入佳境,偶爾還幫忙撮合。
好不容易就快開花結果,想不到好事多磨,左永璿因有要事得先回京一趟,相思竟被求歡未果的前未婚夫設陷入獄,還判了斬頭的死罪,被押入大牢等候處決。
為了洗清冤枉、救她出獄,安七巧一路上不眠不休,騎快馬趕至京城,連小憩一會兒都不敢。
入夜,她立刻施展上乘輕功,二度造訪凝香樓,打算先通知常如毓這件事,再順道上定遠王府找左永璿,反正救兵多搬幾個總是有益無害。
可她萬萬想不到,這回前來,她竟意外發現南天齊將軍未死,還已和香濃夫妻重逢的驚人消息——
「你要殺他,除非先殺了我。」
安七巧趴在凝香樓頂,從掀開屋瓦的洞口盯著房內,擰眉看著傅香濃無所畏懼地立于常如毓刺傷的南天齊身前。
「是我太傻,才會引狼入室,害他陷入你設的網,翔兒有比我更聰慧百倍的好人在照顧,我很放心,如果你不能放了他,那我也願意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來生再續夫妻緣!」
安七巧在上頭聽得心酸,可她仍未貿然插手。
假使如毓想置他們夫妻于死地,早已一劍取其性命,況且他身上不僅沒有半點殺氣,表情更是在閒適中帶著些愉悅,和他偶爾心情好,戲弄她取樂時一模一樣。
「夫妻緣……你終歸還是認了我。」
你終歸還是認了我?
南天齊突然冒出的一句話,讓安七巧恍然大悟。
看來應該是香濃介意自己破相又淪落風塵,始終不肯和丈夫相認,直到這生死關頭,她以命護夫,也等於默認自己是永康王妃的身份……
不對!如毓並非捉弄他們夫妻取樂。
她呆在這兒觀察許久,如毓的所作所為倒比較像是在逼他們夫妻互顯真情,明白對方的癡心一片……
「香濃,聽我的,翔兒還需要你照顧,別枉送性命。」有妻如此,南天齊已覺此生無憾。「你放心,九泉之下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不會一個人先過奈何橋——」
他忍痛將妻子護于身後,望向常如毓。
「若我沒猜錯,閣下應該是奉皇命來取我性命,而明知我非泛泛之輩,還敢獨自與我周旋,想來你應該就是皇上身邊密探之首——玉閻羅。敗在你手下,我也沒什麼好扼腕了,只希望你言出必行,別傷害我妻——」
「喂,你也太快放棄了吧!」
安七巧正覺得這突然冒出的聲調有些熟悉,下一瞬,便見左永璿由大敞的東窗飛入,一劍刺向常如毓。
幸好,他似乎早已察覺有異,轉瞬間移形換影,讓左永璿撲了空。
這兩個人到底在幹麼?!
安七巧咬了咬唇,心裏不悅地嘀咕。怎麼也想不到這兩人未結親家,倒先結仇家,該並肩去救相思的她們竟然在此拔劍相向——
唉,她越看越頭疼!
「嘖,果然厲害!」左永璿贊許地望著能閃過突襲的常如毓。
他護于好友南天齊面前,一眼便認出眼前美人便是凝香樓頭牌,名震京城的「如玉姑娘」。
「想不到令人聞之色變的玉閻羅,竟然是位武功超絕的傾國美人——」
「他是男的。」南天齊乘隙自行封住幾處穴脈,免得因血流過多至死。
「男的?」
左永璿瞠目結舌,卻又立即一臉欣喜。
「好,是男人最好!那就不怕壞了我不傷女人的規矩,可以放手一搏了!夜羽,護著他們離開;無暇,傳令下去,要弟兄們把凝香樓給我層層包圍起來,一隻蚊子也不准飛出去!」
語畢,左永璿的兩名貼身護衛立刻依令行事,黑夜羽帶著南天齊夫妻離開,白無暇領著手下護主。
奇怪的是常如毓不曾出手阻止,反而坐上繡床,看戲似的望著湧進房裏的人群。
「看這陣仗,世子難不成想與我為敵?」
常如毓柳眉輕揚,抿唇淡笑,眸中看不出任何敵意,可左永璿面對他談笑自若、宛若俾倪天下之姿,心生警戒,不敢小覷。
「我是不想,可惜你傷了我兄弟,咱們也只能做敵人了!」左永璿擔心他另有伏兵,也不多廢話,主動採取攻勢。
敵人……
安七巧不悅地瞪了左永璿一眼。他要真敢傷了如毓一根寒毛,休怪她向相思嚼舌根,讓他上刀山、下火海,再來談談成不成親!
「敵人?這倒有趣。」
常如毓凝望倒映在劍身上的一抹嬌顏,比夜色還幽暗莫測的瞳眸閃動精光,像在盤算什麼。
「是我想太多,還是你一直沒使出全力拼搏?」
左永璿招招直逼要害,他卻一味閃避,怎麼想都奇怪。
「喂,我可沒打算對你手下留情,你想活命最好使出全力。」
「想要我的命?」常如毓唇角一勾,「好啊,你不妨一試。」
常如毓身影一閃便來到南牆,擋在窗前的王府衛士根本不是他對手,連個衣角都沒碰到,便讓他縱身躍下窗口。
左永璿一見也立刻跟上,這才發現對方輕功了得,圍在凝香樓的其他侍衛根本攔不住,除了白無瑕,沒人能隨他一同緊追敵人,全被甩在後方。
同時間,安七巧也跟了上去。
她擔心左永璿這呆子會誤傷未來「妻舅」,又怕他一味死纏,讓如毓忍不住出手,無論哪一方受傷,相思都會十分傷心。
真是的!
她可是千里迢迢來找他們救人,沒想到這兩個男人竟在她眼前演出「窩裏反」的爛戲碼。
唉,看來只能由她出面調停了。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6 18:30:51
第九章
「無暇,時候到了。」
雙方來到較無人煙的城郊,左永璿一聲令下,隨行護衛立刻從懷中取出一粒黑丸擲地。
霎時,一股彩光沖天,不一會兒,五名身著夜行衣的蒙面人由四面八方齊聚而來,將常如毓團團圍住,展開一番死鬥。
見情況不對,安七巧立即由樹梢躍落地面,扯開嗓子大喊——
「來福」
左永璿右腳一拐,差點沒從屋簷上滑落。
這這名字是他假裝失憶賴在相思身邊時,她義子以剛死的愛犬名字硬套在他身上,這件糗事京裏不可能有人知道,除非是——
「七巧!」果然是相思的好姊妹安七巧。
常如毓也瞧見了,迅即以淩厲劍勢衝破五人陣,飛身來到安七巧身旁,橫劍便落在佳人玉頸上。
「別傷她!」左永璿急喊。
「那就叫他們全退下。」常如毓環顧包圍自己蒙面人和白無暇。「我無意和你們糾纏,只要我安全離開後,自會放了這位姑娘。」
「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信守承諾?」左永璿壓根兒不信。
「別管我!」安七巧完全不理會架在她脖上的長劍,急急告訴他:「世子,相思被設陷入獄,再過六日便要斬首示眾,時間緊迫,你再不立刻出發,只怕到時只能為她收屍了!」
一瞬間,架在安七巧脖上的長劍微乎其微地顫了顫,也沒人看見身為人質的她,悄悄握住常如毓的左手,拉著他的手碰觸自己身後的腰帶,讓他發現夾掛在那兒的一管筒子。
「小心!」
常如毓拔出筒子,朝左永璿擲出,所有王府護衛立刻飛身護主,沒想到筒子落地,沒射出任何暗器,只不斷冒出大量濃煙,嗆得眾人猛咳不止。
常如毓和安七巧趁亂逃逸,不一會兒功夫,便已將追兵遠遠拋在身後。
「……已經甩開他們,下來休息。」
常如毓一路握著她手腕,搭出她脈息紊亂、氣血稍虛,像是過度操勞所致,一等確認離開對方追捕範圍,便在滿是芒草搖曳的河畔停下腳步。
「那是什麼?」安七巧見他抬路撒出不少白色粉末,好奇追問。
「迷引粉,既能除去我們留下的行跡,還能抹去氣味,就算找來獵犬也聞不出你我去向。」常如毓說完,便將裝有不少餘粉的瓷瓶遞到她面前。
她拿了就往身上背的百寶袋裏塞。
她早已習慣他每回有什麼防身的稀奇寶貝便給自己一份,就連剛剛那管煙霧筒也是他先前給的,正好派上用場。
「把藥吞下。」他拿了顆鮮紅藥丹出來。
安七巧拿了就吞,須臾便覺得有股熱氣從腹裏竄往四肢百骸,打通所有鬱滯血脈,頓時神清氣爽不少。
她微愣,繼而明白他不著痕跡的關心與溫柔,心窩暖呼呼的。
「把相思的事仔細說一遍。」
「嗯,就是秦仁恭那個壞蛋現在當了縣官,妄想吃回頭草,被相思狠狠拒絕。我為了求相思逃獄,不得已讓她知道你還活著……」
安七巧將事情經過娓娓道來,常如毓本就冷凝的神色越發陰厲。若是眼光能化為利箭殺人,遠在千里之外的秦仁恭只怕已被射出千瘡百孔。
「好,很好,看來當年秦仁恭為娶公主退了相思婚事,我僅止破壞他成為駙馬的美夢、阻攔他升官之途,竟是過分仁慈了……」
他不怒反笑,俊美臉龐上,薄唇勾出一抹笑花,美則美矣,可渾身散發出的那股宛若閻羅的森寒之氣,教人望之生畏。
玉閻羅……
明明笑得如此魅惑人心,周遭卻又隱隱浮動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氣,安七巧忽然明白,為何江湖人稱他為玉閻羅了。
「那我們馬上回去救相思!」
她不怕他的殺氣,反正他此到想殺的那人是罪該萬死!
常如毓看著她眼下濃濃的黑影,肯定已許久未曾好睡,身形比起上回相見更是削瘦不少。
方才聽說她原本打算易容代替相思坐牢,讓相思來找他求救,只是相思不肯,讓他心裏不舍。
看來七巧真的認定在他心中,相思比任何人都重要,卻不曉得事實是,她在自己心中,才是遠遠勝過任何人。
哼,敢讓他心愛的女人如此操勞、憔悴,光是這點就夠讓他淩遲秦仁恭一生一世!
「等等。」
他拿出一支短哨湊唇輕吹,隨即又摘取芒草芯,拈水飛速寫在隨身攜帶和手下連絡用的特殊布條上,外人若無他研製的藥汁,絕對無從讓字跡浮現,讀取內容。
剛寫好,一隻飛鷹掠空而降,穩穩落在他右肩,任由常如毓將布條緊系鷹足,往它背上一拍,又振翅淩空。
「你要將這件事通報皇上嗎?」
安七巧也曾由這只鷹收到如毓傳來的口信,所以對它的出現並不奇怪,只是好奇他急著傳出訊息,莫非是想先求得皇上的特赦令?
「無須皇上旨意,我也有權處置一名小小縣官。」他才不想欠那昏君任何恩情。「我不過是先傳令手下快馬趕去保護相思,秦仁恭膽敢輕舉妄動,就讓他生不如死!」
安七巧點點頭,多一層保障總是不錯。
「那我們也出發——」
「休息一夜,明天再出發。」
他往河畔一戶木屋走去,不再施展輕功,浪費她體力。
「休息?」安七巧跟在他身後,不明所以。「或許你的手下很能幹,可是——」
「你再不睡一宿,肯定半路病倒。」
「我——」
「別跟我爭辯,聽我的就是。」他點燃一粒銀丸,從未上鎖的木窗丟進屋裏。
「你丟了什麼?」
「不過是讓裏頭的人睡上兩天兩夜的好味道。」他回頭睞她一眼。「要不要試試?」
安七巧猛搖頭。「知道了,我聽你的話,睡一夜就是。」
常如毓由窗口潛入,先確認裏頭僅有一對呼呼大睡的老夫妻,才開門讓她進入。
「剛剛為何現身?」
他點亮油燈,替被此各倒了杯茶,好似身在自家。
「瞧見我制住傅香濃夫妻還能忍住不露面,我正想誇你處世沉穩不少,為什麼遇到左永璿就——」
「你知道我一直在屋頂上偷看?」安七巧詫異追問,沒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悅。
「當然。那麼近的距離,匿息功夫再好,也好不過我的耳力。」這可是他躲過無數次敵手偷襲換來的。「該你回答我的問題,難道你真以為我打不過他們?」
「當然不是,我看得出來你一直手下留情,想必是怕傷了左永璿和他手下,將來會讓相思為難,否則他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只要使毒或迷藥一撒,就讓他們一一倒下。」
又累又渴的她又倒了杯茶喝下,再繼續說出自己想法。
「可是你說過,每種毒的施用效果困人而異,少數人中毒的刹那身體便受損,縱有解藥保命也難保不留病根,所以你有所顧慮。用迷藥更不是辦法,你沒那閑功夫將人一一拖至安全處,留在原地,萬一遇上左永璿的仇家,你怎麼賠相思一個相公?
「我是見你處處受制才出面,好儘快了斷那些人的糾纏,也能乘機把相思入獄之事告訴左永璿,讓他設法救援。畢竟你在暗他在明,多一個幫手總是好事。」
「總之,下次遇上那種混戰情形,不准強出頭。」
常如毓承認她的想法做法合情合理,只是再多理由也不值得她以身犯險,萬一受到波及,遠比傷到自己還令他難以乖受。
「嗯。」
點頭歸點頭,再有下次,她照樣冒出來,他還不是拿她沒轍?
「你沒有事要問我?」
她眨眨茫然大眼。「問什麼?」
「我找了個假皇上破壞傅香濃的弑君大計,還誘捕她未死的夫婿,刺了南天齊一劍,你怎麼不跟我抗議哭鬧,不求我放他們一馬?」
當時,自己本就擔心七巧會突然現身破壞大計,沒想到她竟然能忍住,讓他疑惑一向保護傅香濃的她,這回怎麼不和他吵了?
「皇上如果那麼容易下手,早就死在你手裏,你不幫她,是不想讓她白白送死。你誘來南天齊,甚至刺他一劍,全是為了幫他們夫妻相認,讓南天齊親眼目睹香濃雖已破相,又身在青樓,對他仍是有情有義、至死不棄。」
想到他為了助人,不惜自扮壞人的善良與用心,安七巧為他抱屈,又不禁深受感動。
「那一劍,讓香濃再如何自慚形穢,不和丈夫相認,也不得不留在南天齊身旁照顧,這一來便能幫他們夫妻重溫舊情,你根本無意取他們的性命,左永璿突然出現,反倒害南天齊冤枉多流了不少血……」
常如毓默默聽著,一雙眼深深地望進她燦亮的黑眸中。
無須解釋,不過在當時偷聽了寥寥幾句對話,她竟能完完全全理解他的做法,說得分毫不差。
心有靈犀,莫若如此。
常如毓深感驚訝,更為七巧明知他受制于昏君,竟不曾將他的所作所為往壞處想而感動。
可是他更怕。
當他可以不再顧慮相思安危,和昏君一決生死,讓其他和他遭遇相同的手下,從此脫離地獄的那天,七巧是否也會看穿他視死如歸的心意?
若真如此,她一定會捨命相隨,誰也攔不住。
看來,在那之前,他得先設法讓期巧對自己徹底死心才行……
六日後。
法場東方,觀音廟的飛簷一端,一名青衣男子衣袂飄飄,宛若神?天降,又像隨時將展翅高飛的鵬鳥,孑然僦立其上,神不知、鬼不覺地俯瞰一切動靜……
「相思,我守約回來了,為瞭解我的相思病,叫聲相公來聽聽?」
左永璿在行刑前到,施展輕功獨闖法場,對著常相思憔悴卻仍不掩嬌美的容顏,嘻皮笑臉說著真心的情話,完全不顧自己尊貴身分,也不管有多少民眾圍觀。
「我下一刻就將身首異處了,鬼妻你也要?」
原以為此生再無緣相見的情人,竟以如此轟轟烈烈的方式回到自己身邊,常相思笑了,淚卻不爭氣地在眼眶裏打滾。
「無論你是人是鬼,都是我左永璿今生唯一的妻子。相思,允了我,嫁我為妻。」
左永璿大聲說出,存心讓眾人見證他求婚。
「嗯,我願嫁你為妻。」
常相思噙淚頷首,對他的真心再無疑慮。
好你個左永璿!真懂得如何讓女人傾心。
常如毓佇互飛簷目睹一切,心裏雖在嘀咕,唇角卻滿意地上揚。
早些天來到的他已排好一切援救妹妹的事宜,至今按兵不動,不過就是在等這位養尊處憂的皇親國戚,看他究竟會不會因為相思被人羅織罪名成為階下口,有損王族顏面,乾脆棄之不顧,那——
這左永璿就該死了!
幸好,左永璿的表現還算可圈可點,算算日程,他也是不眠不休趕至,還私下四處查探能洗清相思冤情的線索,看來他不只要救出相思,還要洗刷她冤屈。
看在左永璿如此盡心盡力,他也就暫且忍住不對秦仁恭出手,順道給這小子一個機會,破除相思心中困誤解爹當年是拋妻棄子,後又遭人退親,從此不信任男子的魔障。
遠觀妹妹臉上的喜悅,看來自己這一局棋是下對了。
「大、大膽狂徒!竟敢私放死囚!」
秦仁恭嚇得結巴,卻仍端起官架子用力拍桌,氣呼呼地指著官差大喊:「你們想造反了是不是?還不快將人拿下!剖子手,把那兩人全給我砍了!」
「哼,秦仁恭,你好大的狗膽!堂堂定遠王世子和世子妃你也敢動?」左永璿扶著佳人站起身,亮出手中的九龍權杖。「先皇御賜免死金牌在此,見此牌如見先皇,還不跪下!」
聞言,常如毓先是微愣,繼而放柔了神情,安心淺笑。
他萬萬沒想到,左永璿竟會當眾宣告真實身分,還世子妃稱呼相思,讓成千上百的群眾做見證。
常如毓笑睞正以睥睨之姿傲視全場的左永璿,以往聽說左家人嫁娶無門第之見,而且男子代代專寵一妻,全是世間少見的多情種,他半信半疑,如今見著左永璿豁出一切的模樣,他才真正打從心裏相信這傳聞。
今後,這男人應該會代替他好好照顧相思,他終於能放手一搏,求得解脫!
他難得愉悅地看著左永璿請出人證還得妹妹清白,不過正如他所料,秦仁恭並非那麼簡單就會死心認罪,正大光明的法子鬥不過那陰險小人,要還相思清白,最終還是得由他出招——
「啊——」
常如毓手一揚,一支袖箭不偏不倚射中了秦仁恭眉心,痛得他慘叫出聲。
「箭裏有毒。」
按兩人先前計畫的,隱于人群之中的安七巧走入法場,對著看似十分痛苦,不斷在地上打滾的秦仁恭冷言一句,也適時轉移常如毓被人發現的可能。
「七巧!」
瞧見她平安歸來,常相思有說不出的高興。
安七巧望向她,微微頷首,隨即又將目光調回秦仁恭身上。
「你只有一刻鐘做決定,要誠實認罪,還相思一個清白,還是忍受穿腸蝕心之痛至死?」
「我、我認了!」
袖箭已被秦仁恭拔出,可傷口處竟不斷向內腐爛,令他痛不欲生,神智也開始昏亂。
「是我毒殺妻子再嫁禍常相思……」
秦仁恭痛得一五一十招出罪行,只想換得解藥。
見他當眾認罪,還了相思清白,安七巧才告知他:「沒有解藥,但你也不會死。」
明知他死有餘辜,但安七巧還是有些不忍地轉過身,不再看他。「只不過,你將會成為廢人。」
秦仁恭早已聽不進她的話,他痛苦哀號的模樣嚇跑了不少圍觀群眾,身為大夫的常相思於心不忍,想上前看看能否救他,卻被安七巧攔阻。
「相思,沒用的。這是你哥研製的獨門毒藥,真的無解,就算有,他也不可能放過秦仁恭。沒將他淩遲處死,已經是手下留情。」
「七巧,你不是遭人脅持,怎麼又會出現在這兒?」左永璿對她的現身又驚又疑。
「是不是我哥救了你?」
既然人已安全,常相思不急著追問七巧怎會被脅持,只急著確認一件事。
「大哥呢?他人是不是在這兒?」
安七巧點點頭。「你把左永璿的眼睛遮起來,就能見著你哥。」
「什麼哥?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為什麼我不能——」他還沒抗議完,眼睛已經被常相思密密捂住。「相思,你——」
「對不起!」
聽出她語氣中的歉意與焦慮,左永璿認了,由她捂著眼。
「我哥在哪兒?」
常相思焦急地望向七巧,她伸手指向東方——
分離十多年後,常如毓首次能以真面目和妹妹相對。
他微笑迎視妹妹那神似娘親的面容,妍麗秀雅,宛如池中白蓮。
平日總顯得太過冷傲孤絕的常相思,像是一眼便認出他,獨獨朝他彎起唇,笑如春陽,一如當年那個跟前跟後,總是笑盈盈說著最喜歡哥哥的可愛女娃……
千言萬語無從訴,常如毓只能回以苦澀淡笑,那神情讓見者心頭捅上無限哀傷。
望著仍任由相思捂眼的左永璿,他願意信那男人一回,將寵愛的妹妹終身交托。
這一回,他終於能放下責任,和昏君一決生死。
緋紅朱唇微啟,輕輕吐出二字——
「別了。」
「哥!」
不理會妹妹的焦急呼喚,常如毓振袖飛離,眨眼間已躍出十丈遠。
如他所料,須臾之後,一抹輕靈身影隨後追來。
「誰准你跟來?」他問著,腳下不曾停歇。
「你想去哪兒?」安七巧不答反問。
「與你無關。」
「有關。」她不因他語氣中的冷漠而心寒,反正早已習慣。「相思已有比我更可靠的人照顧,今後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常如毓腳尖點著柔細的竹葉尖,回身凝睇地。
「誠如你所說,定遠王世子妃的頭銜足以保護相思,皇上不會笨到明著與定遠王府為敵,我無須再為相思的安危受制於人,你也不必再照顧她。我在元祥錢莊以你的名義存入夠你享用一生的財富,報答你這些年對相思的照顧,以後,別再纏著我。」他無敵情回應。
「我不需要錢,也無須你報答。」安七巧落在另一林樹梢,深情凝望他。「我只是想照顧你。」
他冷笑。「憑你?只會成為我的累贅。」
「不會的,我——」
「你喜歡我,對嗎?」
沒料到他忽然一語道破自己打算埋藏至死的秘密,安七巧芳心驟然一縮,芙頰迅即染上一片霞紅。
「是,我是喜歡你。」心意既然被識破,她也不做作否認。「不過我沒想過以任何恩情逼迫你,也明白自己配不上你,我——」
「這樣最好,因為我對你這種庸脂俗粉沒興趣。」常如毓說得狠絕,神情冷冽。「何況,我早有意中人,是位琴棋書畫皆通的絕色佳人,我此刻便是急著與她相會。」
「騙人!」安七巧壓根兒不信。「你不久前才說過,沒那閑功夫和女人糾纏不休,況且你擔心留給皇上更多牽制你的人質,連朋友都不敢結識,怎可能會有心愛女子?這只是你想騙我離開的謊言,我不會上當!」
「謊言?」他黑眸淡揚,輕哼了聲。「不信,就跟來。」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6 18:31:28
第十章
兩個時辰後,兩人來到一處座落於山腰上的清幽雅築。
小築外栽滿各色鮮花,白的、紅的、黃的,開滿一地,花香撲鼻,美如世外桃源。
兩人足尖一落地,不曉得打哪兒跑來一雙雪兔,不怕人地在他們腳邊打轉、磨蹭,像是代主人迎接貴客。
「爹!」
安七巧聞聲回頭,不曉得從哪兒冒出一個綁著雙辯,年約三、四歲,卻已能看出將來必定是個美人的綠衫女娃兒,笑嘻嘻地朝他們飛奔而來,後頭還跟著一隻猛搖尾巴的小黃狗。
「小兔,過來讓我抱抱。」
安七巧身一顫、臉一紅,詫異地看向常如毓,才發現他的目光並不在自己身上,接著意外看見向來不喜讓人近身的他,竟然將小女娃一把抱起。
「小兔,這陣子爹不在,你有沒有乖乖聽娘的話?」
安七巧瞪大眼張大嘴。
爹?娘?
「她叫小兔?」她問得茫然。
常如毓點點頭,瞧也沒瞧她一眼便抱著小女娃進屋。
「你真是她爹?」她聽見自己聲音微顫。「親生的?」
「姑娘,你這麼問話是在質疑我對相公不貞?」
相公?
安七巧不知自己何時跟進屋內,直到聽見相公兩字才猛然回神,留意到一旁掀簾入廳的標緻女子。
對方豔色雖不及常如毓,卻與相思不相上下。
粉腮紅如桃、冀眉勝春柳,水汪汪的一雙眸子仿佛曉星動人,蓮足款款輕移間,那妖嬈多姿的美態更是柔媚惑人。
我早有意中人,是位琴棋書畫皆通的絕色佳人……
是啊,這女子堪稱絕色……
她不經意瞥見掛於牆面的七弦琴,再見桌上筆痕未幹的牡丹圖,來時常如毓說過的話,頓時如針刺入心坎。
「姑娘?」
「呵,當然不是,我是在開玩笑,那麼標緻的娃兒,一看就知道是如毓的,還用問嗎?」
安七巧仿佛聽見自己的心碎裂一地的巨響,卻又開朗笑語。
「我是氣他朋友做那麼多年了,孩子都已經這麼大,才讓我知道結婚生子的消息,故意調侃他兩句,嫂子別見怪。」
她逼自己吞下淚,不能讓對方看出半點古怪,傷了這對無辜母女的幸福。
不,或許是她太看得起自己,憑她,只傷得了自己……
「嫂子,我姓安,安七巧,您喊我七巧就行了。」她緊握拳,藉由指尖掐入指腹的痛強迫自己保持笑容。「突然來訪,您別見怪。」
「既然是玩笑,我又怎會介意,況且這還是相公頭一遭帶友人來訪呢!」
美人一笑,更是嬌豔勝花。
「你也別叫我嫂子,我閨名蓮音,喊我蓮姊,這才親。」
「嗯,蓮姊。」
蓮音對她微微一笑,轉頭看向女兒。
「小兔,你不小了,怎麼還老愛纏著你爹抱?快下來。」
「不,小兔要爹抱抱!」
「你就由她吧,我沒關係。」
女娃兒不下來,雙手牢牢攬住常如毓脖子,帶著乳香的小嘴往他臉上一親,他也由著女兒撒嬌。
瞧他們父女情深的模樣,安七巧的心痛中竟夾雜著些許安慰。
自己得不到幸福又如何?
她不是一直希望如毓能早日擺脫受制於人的日子,活得自由自在過得幸福如意,能像尋常男子成家立業,過著妻賢子孝、無憂到老的生活?
雖然她一直夢想著那個妻是她,從未想過會被人捷足先登,如今事實擺在眼前,除了接受、祝福,她又能如何?
「小兔,你還沒喊人吧?快,叫巧姨。」蓮音催著女兒,硬將她從常如毓懷中抱下。
「巧姨。」小女娃圓滾滾的大眼裏有些不開心,倒還是乖乖叫了聲。
「乖。」
安七巧蹲下身,有些失神地撫摸女娃兒柔嫩細緻的臉龐。
失去了今生最愛的男子,無法忘情的她,此生也註定無緣擁有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也是今日她才明白,原來如毓酒後喊的小兔不是自己,他哄著、吻著、憐著的是他嫡親的女兒,她曾經妄想的酒後吐真言,終究只是她的妄想……
「好了,我也該走了。」
她不敢看向心上人,只怕多看一眼,淚便要潰堤。
「蓮姊,我很想留下叨擾一頓,可惜還有要事在身,改天有空,我還能來找你——」
常如毓冷冷打斷她。「我不想讓別人發現她們母女在此。」
「呵,也是,我竟然一時大意忘了。」她聳聳肩,故作無謂。「可惜,那就有緣再見了。」
安七巧淡然一笑,轉身離開,不讓身後和樂的一家人發現她將抑不住的淚。
「七巧。」
她茫然走了好一段路,竟又聽見常如毓的聲音,想回頭,又怕只是一場空,身後什麼人也沒有。
「我希望你答應我,從今以後別再出現我妻女面前。」
「……我答應你。」
安七巧終於確認自己不是幻聽,他真的在身後,心卻因他的話語更加酸澀。
「還有,恭喜你。」她沒回頭。「趁著皇上尚未發現,不如你們一家三口遠走關外——」
「用不著你說,我正有這個打算。」
瞧見她雙肩輕顫,他仍不得不狠下心,好讓她死心離去。
「方才答應之事,希望你能信守承諾,假使你膽敢洩漏半句,休怪我不顧多年情分,取你性命!」
「膽敢洩露半句,就要取我性命……是嗎?」
安七巧轉過身,笑得極柔極美,眸裏卻不含一點笑意,仿佛被人抽了神魂,僅剩空殼。
「知道了,我若洩漏半句,就死無葬身之地,死後再被打八十八層地獄,永不超——」
「夠了!」常如毓受不住聽她發下如此毒誓,狼狽轉身。「我走了,後會無期。」
她木然看著他的背影在幾個飛躍中漸漸消失,想哭,才發現自己掉不下半滴淚。
過往的相處時光歷歷在目,這份自知強求的愛戀,讓她忽喜忽悲,一會兒苦一會兒甜,各種滋味皆嘗遍。
未了,還讓她明白心碎能有多痛,痛得教人哭都哭不出來,淚往心裏滴成無盡苦海……
「娘,您在開我玩笑嗎?」
她猝然失去力氣,頹然坐在樹下,仰望晴空。
「您是將天下第一的俊小子帶來了我身邊,可刻是和他白頭到老的卻不是我……既然如此,又何苦讓我和他相識?」
但,倘若沒和他相識,她的人生或許早在怪老頭手上結束得不明不白,不曾狂喜狂悲,不懂得在心頭牽掛一個人的滋味,不會識得情字有多令人到骨銘心。
想想,如毓對她還是好的,那麼藏若珍寶的妻女,就只讓她見著,他對她雖無男女之愛,至少仍有朋友之情,是吧?
雖然,這一面,只為讓她徹底死心、一生訣別……
安七巧悽楚笑了。
天還是一樣藍、雲仍是那麼白,天地如此遼闊,唯獨她,看不見去路……
「……你這又是何必?」
蓮音斜倚門扉,哀憐望著無聲跨進門檻的常如毓。
「小兔呢?」
「我讓她回房睡一覺,畢竟今晚得趕夜路,不是嗎?」
他斂眉思索片到。「再等一天,明晚我再護送你們母女出關。」
她大約猜得出他的顧慮。「你擔心七巧今晚會在附近徘徊?」
常如毓微微頷首,算是默認她的猜測。
「只是徘徊一夜倒還好,怕就怕人到傷心處,一個想不開,山裏最多的就是方便人投環自盡的大樹。」
「她不會尋短。」要是沒這點把握,他也不敢下狠藥逼她死心。「七巧在她母親臨終前承諾過會努力過活,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哭,要開開心心快快樂樂過一輩子,她是言而有信之人。」
「遇上什麼事都不哭……唉,難怪方才我明明見她一副心碎欲絕的模樣,竟然還能強顏歡笑祝福你,換成是我早淚流成河——」
「淚流成河?」他微哂。「當年的辣手觀音面對敵人跪地求饒、淚流成河,可是連眼都不眨,照樣刀起頭落,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傷感多愁?」
「觀音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蓮音苦澀自嘲。
當年,她和常如毓一樣,皆是自小被擄、嚴厲培訓,長成直接受皇上指揮的密探。
不同的是,她還多了一個身分—蓮貴妃。
明明心有所屬,卻不得不屈服于昏君的淫威逼迫,太多的不甘讓她每回奉命行事都殺紅了眼,聽不進那些人臨死前的淒厲哭求。
直到那天,她深愛的男人冒著性命危險,表白對她的感情,願意拋下一切帶她遠走高飛,三日後,在約定的地點,等待她的卻是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男人被開膛剖腹、死無全屍的慘狀。
那夜,她掉下十多年來不曾流過的淚,聽見死在她手中的冤魂淒慘哀號,想起那些人的親友向她痛哭求情,甚至不惜犧牲性命的一幕幕……
她失去了那之後將近兩個月的記憶,回復神思時,她的人躺在棺內,第一眼見著的便是玉閻羅。
「你有孕了。」
她永遠記得,當初常如毓對死而復生的她說的第一句話。
原來,那夜自己從情人身上的傷口認出,痛下殺手的正是同門密探之一,失了心神的她不顧一切追殺對方,結果落得兩敗俱傷,當時常如毓趕來,拯了對方、殺了她。
若非常如毓使毒讓她假死,瞞過御醫,還求皇上念在夫妻情分及以往功績,賜喝予全屍,她早已慘死荒郊,不可能生下和情人春風一度孕育的寶貝女兒。
除了救命之恩,幫她留下情人的僅存血脈,冒著被皇上發現的風險,將她們母女安置於此,又收小兔為義女,將這天生贏弱的孩子調養成如今活潑健康的好模樣,這天大的恩情要她以命報答都成,別說只是演一下他的妻,只是……
「唉,我這樣算不算是恩將仇報?」蓮香倒了杯茶給他。「明知你送我們母女出關後,便要去刺殺皇上,我卻不勸也不幫。明知安七巧是你最愛的女人,還幫著你演戲,眼睜睜看著你一把年紀仍是童子之身——」
「咳!」
常如毓被茶水嗆了下,耳根泛起詭異紅彩。
「真難得,這年頭竟然還有為情人守身如玉的男子。」
她原本只是猜猜,看這情況,怕是說中了吧……
「唉,怕只怕七巧和你是一個性子,一旦愛上了便至死不渝,那倒不如學我,好歹也和情郎做過一夜夫妻,不枉——」
「我去後山練功。」
不待她把話說完,常如毓起身走人。
蓮香長歎一聲,憐憫地目送他的孤獨背影。
這情字,最是磨人哪……
確認妹妹將受定遠王府庇護,也順利讓七巧死心離去,另尋幸福,再將蓮音母子安置妥當,常如毓已是了無牽掛。
他單劍獨闖深宮內範,如入無人之境,巡邏的幾名侍衛全然不覺有人從頭頂飛掠而過,只感到一陣夜風襲來,冷得打了個哆嗦,又繼續未完的巡視。
「砰!」
常如毓沒因身後那聲巨響而停步。
待會兒的行動不可能安靜無聲,皇宮禁衛聞聲趕至是無可避免之事,不想讓這些禁衛無辜送命,也為了能專心對付皇上身旁那些真正棘手的死士,所以他沿途施放迷煙,讓成群侍衛不出三步便齊聲倒地。
算算身後那批,今晚宮裏所有禁衛應該全睡熟了。
轉瞬間,他便來至昏君留宿的銀蕊宮。
雙腳點地的刹那,兩名埋伏暗中的死士認出他,正要現身問明原由,卻見常如毓拔出腰間銀劍,來意不言已明。
「玉閻羅叛變,保護皇上!」
常如毓沒阻止他們示警,神色自若地站在原處,氣定神閑看著其他得訊的死士,宛若狂風疾掃而來。
十多把利劍如天羅地網撲至,常如毓雙足點地淩空,輕盈身軀踩著敵方劍身翻飛,衣袂飄飄,將死士織就的劍網拋於腳下。
「該我了!」
話音一落,常如毓雲袖一揚、足尖一轉,數不清的黑頸赤蛇如紅雨落下,條條張開大口,一觸人身便狠狠嚼內入腹,幾名一時閃避不及的死士立刻發出慘痛哀號。
他趁亂一腳踢開房門,見著衣衫不整的錢貴妃遭昏君押在身前作為人質,如此無情無義的舉措讓他怒氣頓起。
「真的是你?」
長年習武,又食盡天下養顏聖品,年過半百卻看似剛過而立之年的昏君,目光如炬地盯著常如毓,像是見著了珍愛物品,視線緊鎖不移,唇邊幽幽泛起一抹令人畏寒的猥瑣笑意。
「剛剛外頭喊了什麼?玉閻羅叛變?呵,如毓呀,朕如此寵愛你,權勢財富,哪一樣沒給你,你應該不會做出傻事讓朕傷心吧?」
「哼!你早就無心,若有,今晚我也會讓它停止跳動!」
不贅言,他舉劍飛身刺去——
「啊!」
錢貴妃瞪眼看著劍尖直指自己而來,嚇得尖叫一聲,昏了過去,原本緊揪衣裳的小手一松,薄衫一落,露出妖嬈姣好的赤裸胴體。
常如毓像是老僧入定,不曾怔忡,眨眼間便掠過倒向他的軟玉溫香,專注應付避過蛇群、趕來護衛在昏君身前的死士。
「啐!沒用的東西!」
昏君毫不憐惜地抬腳一踢,錢貴妃便被他踢上半空,高高飛起,砰的一聲巨響後,她口中噴出血花,刹那間便香消玉殞。
「嘖,當年你不是為了救她,還向朕下跪求情?」見常如毓毫不動容,昏君虐殺妃子的快感全無。「她不是你喜歡的女人?為了保命不敢分神救她,原來你這麼沒用!」
「你不必激我,那種女人我從未放在眼裏。」
是啊,當初要不是她名字裏有個巧字,和七巧又長得有幾分神似,自己根本不會出手相助。
何況——
「對於一個為了榮華富貴,不惜恩將仇報,幫你在我身上下了無解之毒的女子,我更沒什麼好同情的。」
這些年,無論他如何鑽研百毒,就是查不出自己究竟身中何毒,只知道這毒每半年發作一次,每回發作猶如萬蟲鑽骨蝕心、疼痛難當。
為了活下去保護所珍視之人,自己只得聽從昏君命令行事,因為只有他有解藥,一旦殺了他,自己也等於一腳踏入了鬼門關。
如今他已了無牽掛,只要能手刃害他家破人亡的死敵,死又何妨!
「哈——」昏君聞言倡狂大笑。「說得也是,天底下所有女人不過是你我玩物,死活何妨?」
「別把我和你這種人相提並論!」
常如毓談話間仍揮劍如風,不曾大意。
一如預期,想撂倒所有死士並非易事,畢竟他們原是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被昏君逮來長期以無名怪毒飼養,早失去原有意識,只知會命護主,個個宛若僵屍,耐力驚人,任憑他武功再高,體力仍是有限。
而看似只知沉迷女色、寵倖佞臣的昏君,早已練就百毒不侵之身,身懷歹毒功夫,如果繼續跟這些小嘍?糾纏,情勢絕對不利於自己。
常如毓銳利冷眸一眯,腦中突生一計。他單手解下外袍往幾上燭火一掃,火苗迅即沿著下擺燒起,在他收回時燃成火球,翻飛間恍若巨大火鳥,經他內力一震,又化為百朵火蝶,往所有人身上飛撲而去。
「該死!」
昏君看著牢牢護衛在自己身前不知閃躲的死士,任自那些星星之火拈上身,一個接著一個變成火人,氣得咒駡一聲。
讓他們不知痛為何物的鍛煉,反而被常如毓利用來毀了這批替死之身,自費了自己多年心血!
「領死!」
常如毓飛躍火牆,一劍刺去——
「你不管你妹妹死活了嗎?!」
昏君推出其中一名死士,險險閃過他的淩厲劍勢,眼中怒意迸射。
「她即將成為定遠王世子妃。」
常如毓看著昏君面露驚訝。
「這些日子以來我曲意承歡,全是為了讓你放鬆戒心,你也果真以為我認命服從,對相思疏於監管,剛好讓她遇上先皇傳令子孫代代視如兄弟,王朝永傳、皇思永庇,普天之下你唯一不敢妄動的左家人!」
「朕不敢妄動?」昏君像聽見什麼大笑話。「他父王朕或許還有些顧慮,畢竟殺了他後續會有不少麻煩,日可區區一個世子妃殺了再娶即可,更別說還未過門,你以為左永璿會為了個女人怒犯君威?」
「不是以為,而是他已經這麼做。」常如毓竟然笑了。「你以為只有你會掌控人心?我潛伏凝香樓,對你身邊所有近臣一一下了毒,讓他們一個個在你面前粉飾太平,事實是,多年前被你抄家滅門的不敗將軍南天齊未死,已和左永璿、香王韓東麒,三人共謀興兵進宮,推翻你這個無道昏君!」
「那又如何?」昏君露出邪肆笑容。「他們不知道,你也該知道,朕前年下令所有在外將士領精兵回朝,美其名為點將封賞,實則是對當日數十萬兵將下了咒術,只要朕活著的一日,他們便會對朕忠心不貳,他們三人膽敢帶兵踏入皇城一步,立刻回被千軍萬馬反過來活活踩死——」
「前提是你還活著。」常如毓眸中閃動寒芒,揮劍刺去。「只要你一死,咒術自然失效——」
「你真想殺了我?」昏君拔劍相抗,皮笑肉不笑地提醒他。「別忘了,你和朕的性命可是緊緊相系,朕一死,你的毒也無人能解,第一個為朕殉葬的就是你呀!愛卿——」
「住口!能讓天下百姓不再受你茶毒,我也算死得其所!」
常如毓銀劍直取他咽喉。
昏君舉劍相迎,內力、體力皆占上風的他,原本還像貓逗耗子般輕鬆應戰,可猝不及防的一陣暈眩卻讓他手臂一軟、劍鋒一偏,右臂竟硬生生被常如毓一劍削下,痛如撕心裂肺。
「這怎麼可能……」
昏君不敢置信地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右肩,忿恨的目光投向常如毓。
「我明明百毒不侵,你到底在我身上做了什麼?!」
「沒什麼,不過是在劍上抹了麻藥,這藥一滴便能撂倒一頭猛虎。當我故意示弱讓你一時輕敵,遭我在右臂劃傷的那到起,取你性命已經不過是早晚之事。」
「怎麼……可能……」
昏君身軀微晃,扶著雕花床柱緩緩癱坐於地,感覺到身體真的漸漸麻木。
常如毓手持長劍,一步步走向他,神情宛若閻羅。
「就讓我進你下地獄,去向那些無辜冤死的百姓懺悔——」
「不要!」
驀然傳來的一聲驚嚷,讓常如毓的心一縮。
「給我解藥,只要你給我解藥,我發誓會讓他饒你一命!」
這句話並不是對常如毓說的。
「……七巧?」
望著一面緊緊揪住他的右手,一面焦己懇求昏君賜藥的安七巧,常如毓冷硬的神情軟了些,又驚又喜、又怒又悲,心緒千回百折。
「別來礙事!」
他好不容易抬起冷摸,企圖甩開她。
「不要!」
安七巧不放,更用兩手緊抱他右臂。
「我聽見了,你中了只有他能解的毒,他死你也活不了,我不要……我絕不讓你死!」
她心急如焚,只要能求得解藥,對仇敵求情也在所不惜。
「皇上,你拆散如毓一家、害死他爹、逼他為你賣命,折磨他十餘年還不夠?你給我解藥,換他饒你一命,難道不值得?」
「別求他!」
她傷心的模樣讓常如毓心痛而無奈,仍得硬起心腸冷漠以對。
「你求他也沒用,依他的性情,給了也是假藥,正如他也明白,走到這一步,我寧死也不可能放過他!」
「哈哈哈,沒錯,你果然瞭解朕!不惜是朕在世上唯一喜愛之人哪……」
昏君自封同身大穴,暫緩藥性蔓延,才能至今尚未完全陷入昏迷。
「你死心吧!如毓很快便會下黃泉陪朕,因為……根本沒有解藥。」
已不能行動的他,眼神依舊淩厲,望向安七巧的目光妒恨交織,像想將她生吞活剝。
「你愛他吧?不想親眼目睹心愛的男人漸漸發爛發臭、痛不欲生,就在毒發前殺了他,讓他少受點折磨,好死一點……」
安七巧滿腦子只剩沒有解藥四個字,什麼也看不清、聽不見,無法阻止常如毓一劍刺進昏君的胸口。
「如毓!」
溫熱的鮮血噴上了她的臉頰,她驚嚇得猛回神,扶住驟然吐血又心痛如絞的常如毓。
她不懂,中劍的明明是昏君,為何他也有事?
「朕不是說了,你我的命是相連的啊……我若死……你必定會為我心痛……呵,為我……」
昏君眼神逐漸渙散,咽下最後一口氣。
「什麼?什麼相連?」
安七巧隨得六神無主,不斷以袖拭去從常如毓口中嘔出的鮮血,珠淚滿頰。
「如毓,不要死千萬別死……我不想再一個人……」
「我沒事。」
她的淚讓他萬般不舍,怎麼也得強打起精神讓她安心。
何況房內火苗處處,自己若死在她面前,這傻丫頭說不定真會陪著他葬身火海。
「先離開皇宮再說。」
常如毓不明白毒發日未到,為何自己會突然吐血、心痛如絞?難道死期會比預期的更快來臨……
他急著施展輕功帶七巧離開這危險之地,才運氣,便又嘔吐一口鮮血,接著,人竟昏了過去。
「如毓!」
安七巧趕緊扶住他,拿出當年被怪老頭練就的蠻力,逼自己鎮定心神,將常如毓扛上肩,背著他施展輕功,卯足全力先逃再說——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6 18:31:56
第十一章
這一逃,便是一整夜,安七巧不曾停歇。
逃出了皇宮,她原本想去定遠王府找左永璿求救,但又怕他不信玉閻羅真是相思的親哥哥,反而一劍刺來,還是作罷。
逃出了京城還不夠,她拚了命趕路,就怕皇上爪牙追來,自己的三腳貓功夫護不了如毓,一直撐到走不動了,才甘願停下來,找了個山洞暫做歇息。
「如毓、如毓!」
她搖晃他許久,總算瞧見他長睫微掀,連忙扶他坐穩,把方才取來的泉水喂他喝下。
「咳——」
不喝還好,水一吞下,常如毓竟又嘔出一口血,幾近墨黑的血色讓她一臉蒼白。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她又慌了,著急地翻出常如毓這些年來給她的解藥、傷藥,全塞進他口中。
「如毓,吞下!」明明清楚他中的是無解之毒,她還是不肯放棄。「就算只能延長一時半刻的壽命也好,你忍著別吐出來……」
望著她佈滿憂心的泛紅雙眸,常如毓忍住了胸腹裏的翻攪,把藥全咽下。
「好、很好。」她撕下裙擺浸水,為他擦拭不斷盜汗的蒼白臉龐。「你休息一下,我去找吃的,等吃完東西,你一定會恢復精神,到時我再帶你去找蓮姊和小兔。」
她起身要走,卻被他拉住。
「你用了我給的迷引粉隱去自己的氣味,一路跟著我護送她們母女來回關外,直到皇宮?」
其實,他心裏早已有數。
「為什麼?我對你如此無情,又和別的女人成親生子,為什麼你依然不悔?」
他蹙眉忍過突來的一陣心痛,還不放棄讓她死心離開,不忍讓她目睹自己毒發身亡的慘狀。
「明白我是如何利用、踐踏你的一片癡心,還不死心?別以為救我出宮,我就會感激生情,我早已心有所屬,除了她,我心裏放不下任何人。」
「我明白,因為我亦如此。」
安七巧的臉上毫無傷心難堪,反而掛著溫柔笑意。
「雖然我明白感情不能強求,可是說真的,知道你娶了蓮姊的那一刻,我還是無法接受,在山裏吹了一夜風,心也痛了一整夜,不斷想著為什麼我對你那麼好,你就是不愛我?後來,我終於想通了。」
「村裏的王大哥人好、對我更好,我也知道他喜歡我,沒見著我出嫁,他始終無法死心,可我心裏就是只有你,裝不下他。你也是,心裏有了人,便裝不下我,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不好,只是我們有緣無分,對嗎?」
「所以,我替你覺得高興,因為你不用嘗到有緣無分的苦滋味,你和蓮姊看起來登對又幸福,那很好,就算讓你覺得幸福、和你廝守一生的不是我,那又何妨?我一直希望你能過得自在、快樂,縱使我無法參與其中,那又何妨?做不成夫妻,做朋友也不錯。」
「傻子!」
他聽不下去她的癡傻,無法再幫作冷酷地面對她。
「你難道忘了我身中奇毒?老實告訴你,我再活也拖不過半年,照目前狀況來看,毒發之日或許還會提前——」
「你放心,我拚死也會把你送回妻女身邊。」安七巧握住他的手,強忍心痛安慰他。「如果……如果你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答應你,我會像當初照顧相思一般守護她們到老,絕不讓她們受到任何傷害,我可以發誓,除非我死,否則一定會遵守承——」
「住口!」
這份至死不渝的癡情讓常如毓再也情難自已,克制不住地將她扯入懷中,牢牢緊擁。
「我究竟哪里好,值得你這樣生死不離?」他在她耳畔低喃:「為何如此癡傻?我費了許多功夫,無非就是想讓你對我死心、另覓幸福,你就是不聽話,非要讓我死活都放不下你,是嗎?」
安七巧愣住了。
向來冷漠的如毓又沒喝下她釀的梅酒,怎會將她擁入懷中?
故意讓她死心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他死活放不下的不是妻女,而是她?
誰來告訴她,她聽見的到底是不是她心裏以為的那樣?
「小兔,是我的義女。」
安七巧抬頭瞠眸,臉色驟亮。
「蓮音,更不是我的妻子。」
凝視她不知該驚喜還是為他惋惜的複雜神情,常如毓愛憐地伸手輕撫那張藏不住心事的容顏,幽幽低歎一聲。
「蓮音並非你所以為的弱質女子,她曾是我麾下得力助手,又號辣手觀音,輕功或許不如你,可武功絕對在你之上,自保綽綽有餘,用不著你為她們母女擔心。相反地,我曾交代她,十年之後回村裏探你,倘若你仍未出嫁,就帶你一起回關外,讓小兔認你為義母,侍奉你百年。」
聞言,安七巧愣了半晌。
「所以,你尚未娶妻生子?」
「嗯。」
「所以,你對蓮姊並無男女之情?」
「嗯。」
「所以,你說你心有所屬是騙人的?」
「不。」
安七巧凝注著他帶著幾分憔悴,仍舊俊美得令人癡狂的俊顏,腦海裏瞬間飛掠過兩人聚少離多的這十多年,再細想方才他說的字字句句,渾沌心緒忽然透了光。
「她長得美嗎?」她唇角微揚。
「還算可人。」他跟著彎唇。
「溫柔聰穎?」她雙眸漾起水霧,迷得視線迷蒙。
「魯直天真。」他眼裏浮現不曾有過的款款深情。
「她太糟了,配不上你。」
「我不認為,配我剛好。」
「真的?」她笑著,任由兩滴淚滾落雙頰。「那麼,接下來的日子,她可以完完全全將你霸住,要你朝朝暮暮只對著她一人嗎?」
「好。」他微笑頷首,眉宇間仍有淡淡輕愁。「只不過,能陪她的日子,已經剩下不到半年——」
「也夠她回味一生了。」安七巧伸指按住他的唇,封住他的話語。「總好過原本打算至死都不讓她知道你的心意,讓她抱憾終身。」
幾經波折,終於明白如毓對她並非無情,而是情意深重,此生她已了無遺憾,就算得承受天人永隔的無盡相思,也甘之如飴。
「傻丫頭,我是捨不得讓你看著我死。」
「傻小子,你的捨不得讓我吃盡了苦頭,還白乾了不知多少的醋!」
她食指含嗔帶怨地戳了戳他胸口,瞧他眉心一皺,又捨不得了。
「對不起。」常如毓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在這世上,我最不想連累的主是你,我也希望你能過得自在快樂,所以在我死後,別孤苦零丁地守在我墳前,和你說的那個王大哥——」
「不要!」
「七巧……」
「除了你,沒人能讓我快樂。」她目光無限溫柔。「還有大半年的時間能讓你研製解藥,不是嗎?捨不得讓我孤苦零丁,就陪我到老,這十多年來我為了你活,接下來的日子,我要你為我而活。」
她頓了頓,淡笑說:「若是盡了一切努力仍躲不過,我就當你和我爹娘一樣成了仙,在天上看顧我。你放心,我不會孤苦到老,我會收養幾個孤兒,讓他們繼承常家香火,天天到墳前喊你爹,等著下輩子再和你做夫妻,一起白頭到老。」
「下輩子?為了保住自己家人,我為虎作倀多年,若真有神鬼,我必入鬼道,或許永世不得輪回,我與你,恐怕只剩今生——」常如毓面容平靜,無怨無恨,只有對她的無盡愧疚。
「那我就努力做善事,全部回向予你。」安七巧緊握住他厚實雙掌,眸光熾熱地凝望他。「我們會有來生的,不只來生,是生生世世,天上人間,永不分離!」
她堅信的語氣與眸光,深深打動他心房。
「嗯,永不分離。」他柔柔吻住她細嫩耳垂,如風輕訴:「天太遠、地太深,我哪兒都不去,違天逆地也不會再棄你不顧,就算死,魂魄也會與你相依,寸步不離……」
耳畔傳來的誓言勝過任何蜜語甜言,安七巧心湖震動,圓潤雙眸禁不住漾起盈盈淚光。
「嗯,我信你。」
她主動獻上香唇,細細吮吻他偏涼的唇瓣,柔白小手抵在他寬闊胸膛上,感覺在掌下怦怦跳動的一顆心,然後,緊緊握拳。
她絕不放棄任何讓他活下的可能,絕不讓那該死的昏君詛咒成真,絕不!
常如毓和安七巧買下一處位於河畔的幽靜宅院,隱姓埋名,過著兩人渴望多年、平常卻緊緊相依的幸福生活。
可一晃眼,四個月過去了,對於常如毓體內的劇毒,仍是束手無策。
「相思,如何?你能解你大哥體內的怪毒嗎?」安七巧緊張問著正在為常如毓把脈的常相思。
今天一早,她正打算瞞著如毓,通知相思趕來見她哥最後一面,可一上大街就聽聞有個姓常的女神醫在王家藥堂駐診,她懷著好奇心前去一看,竟然真是相思。
一起回來的路上,她才聽相思說,原來是前朝鳳儀公主告知,左永璿爹娘不贊同兩人婚事,王妃甚至因此一病不起,相思因此揮劍斷情、遠走他鄉,沿路一面行醫、一面找尋杳無音信的他們。
安七巧為好友錯失良緣惋惜,也將如毓這些年來經歷的一切全盤告知,當然還包括他身染奇毒,再無解藥即將不久于人世的壞消息。
「怪了……」常相思搖搖頭,眉心鎖著濃愁。「大哥,你確定自己身中奇毒?」
「脈象沉穩有力,沒有半點中毒之人的跡象,對吧?」常如毓收回手,淡笑說:「怪就怪在這兒,在毒發之前,我和平常人無異,可是每半年一回生不如死的絞痛卻不假,只有吃下昏君的解藥才能解除劇痛。」
「每次都非讓你先嘗到痛楚才給藥?」常相思緊握拳,生平頭一回不是想救人,而是想殺人!
「都已經過去了。」殺了罪魁禍首之後,他早已不再回首過往。
想起大哥為了讓她脫離昏君魔掌、自在生活,十多年來受制於人的苦,常相思忍不住眼眶泛紅,心裏有說不出的自責。
「哥,都是我拖累你。」她一手拉住大哥,一手拉住安七巧。「七巧,謝謝你為我們兄妹付出的一切,沒有你,我早死在斷頭臺上,今生都不能和大哥重逢,你是我、也是我們常家的大恩人。」
「被你這麼一說,我都不好意思了。」安七巧拍拍好友的手,淡笑說:「我一直把你們當成自家人,自己人還說什麼謝?」
「七巧……」
「該改口叫大嫂了。」常如毓淡淡插入一句。
常相思一愣,隨即美眸圓睜。
「你們成親了?!」她想想又有些失落。「雖然我早已離家,不過你們也肯定沒回村裏邀我觀禮,對吧?」
安七巧面泛桃紅,柔聲說:「你別氣,當初你哥想在殺了昏君後,獨自等候毒發之期,是我偷偷跟著才發現,他當然捨不得讓你知道這件事;況且我們也沒行什麼大禮,不過就是途經山神廟,我一時興起硬逼著他在神前立誓,要做永世夫妻,就這麼定下了。」
「嗯,我真是被逼婚的。」
常如毓嘴裏那麼說,臉上卻掛著溫柔笑意。
「要不是我在弑君前便將積蓄全數留給她,兩袖清風,真要懷疑她是圖我身後家產,沒見過有人明知嫁了不久便會成為寡婦,還催著人娶——」
「呸呸呸,童言無忌!」安七巧還笑著,眸中卻隱隱多了幾分心傷。「算命的說我是旺夫旺子的命格,一定能幫你逢凶化吉,再說什麼寡婦不寡婦的,我真要生氣了!」
「是啊,哥,還有時間,我一定會找出解毒方法,就算我看不出端倪,也還有其他名醫——」
常相思頓了頓,忽然想起一個人。
「對了!我遊歷途中救了一位迷途又被毒蛇咬傷的美婦人,也是為了安置她,我才在王家藥堂暫留,等她丈夫循著她留下的記號尋來。聽說她丈夫間是御醫,因為看不慣昏君所作所為,帶著她離京四海遨遊,見識過不少疑難雜症,或許他能看出你究竟中了何種奇毒。」
「太好了!」安七巧把希望全放在那個未曾謀面的男子身上。「那她丈夫何時會到?」
「按照柳姨推測,就這一、兩天了。」常相思站起身,「柳姨跟著她丈夫行醫濟世,見多識廣,或許也能從毒發時的症狀,想到任何有助我們解毒的事,我先回藥堂帶她過來」
「我跟你去。」
「不用了。」她把剛起的安七巧又壓回椅上。「我去去就來,你和大哥新婚燕爾,可別浪費任何相處時光。」
常相思走後,常如毓才向妻子詢問妹妹為何沒跟左永璿一起,反而獨自離家,成了走方郎中?安七巧立刻將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轉述。
「左永璿的爹娘反對,王妃還氣到一病不起?」他聽了竟然搖頭低笑。「相思是中了情敵的離間計了,其他皇親國戚有可能挑剔相思身分,獨獨定遠王府裏不可能有人嫌棄相思出身,尤其是定遠王妃,否則我也不可能如此放心將相思交給左永璿了。」
「什麼意思?」安七巧聽出他話裏似乎有什麼玄機。
「你不知道嗎?左永璿他娘在嫁進王府前,可是京城裏赫赫有名的地痞流氓,要比出身,相思遠比她好得多。何況王妃性情豪爽、不拘小節,絕無可能反對這樁婚事,倒是鳳儀公主一直鍾情于左永璿,從中作梗的可能較大。」
知道他對朝中人事的熟悉,安七巧對他的分析確信不疑,對相思的婚事總算放了心。
「那就好,等相思回來我就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不,別說。」他撇撇唇角,狀似十分不悅。「讓左永璿自己找來。虧我如此看重他,想不到他竟然連個鳳儀公主也擺不平,讓別人有機會傷了相思的心。相思也是,那麼容易就中了旁人計策,可見她心思單純、閱歷尚淺,讓他們兩人再多受一些時日的折磨,更懂得珍惜眼前人,日後才不會再輕言別離。」
「我懂,就像我和你,對嗎?」她嫣然笑語。「就算身體不再,魂魄依然相依,無論將來如何,我身邊永遠有你,對吧?」
常如毓傾身在她唇上一吻,低語:「先前想著無人觀禮,我們才一切從簡,既然相思來了,你想不想穿上鳳冠霞帔,讓我正式迎你進門?」
她搖搖頭,玩著他修長十指。「那我不就得暫住外頭,等你迎娶?可是此刻我連跟你分開一刻都捨不得,我只想待在你身邊,其他繁文縟節都不重要,反正你已經在相思面前承認我是你妻子,這就夠了。」
「就猜到你會這麼說。」
常如毓起身拿來一瓶酒,為彼此各斟了一杯。
「那麼,至少喝杯交杯酒。」
望著他不再寒冽如冰,又回到從前那般的溫柔,安七巧盈盈一笑,端著酒杯與他勾臂,飲下遲來的交杯酒。
「這酒……」她喝完才覺得不對勁,「怎麼很像我釀的梅酒?」
「當然像,這本來就是你釀的梅酒。」他牽唇,嗓音悠揚,「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麼會花錢遣人去為我取回一壇酒?」
「我以為那是壇名酒——」
見他喝下第二杯,她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急著搶下他酒杯,卻見他左袖驟揚、掌心一翻,酒杯往空中劃了半圈,穩穩落在他右手,空出的左手則將她給扯進懷裏。
「不能喝!」
安七巧連忙按住酒瓶,不准他再倒。
「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你三杯酒下肚並非真的一覺到醒,其實你酒品極差,每回醉酒就會滿嘴甜言蜜語,喜歡抓著人親親抱抱,相思待會兒就要帶人來了,你那模樣絕不能讓旁人見著——」
他突然笑得一臉詭譎。「你真認為區區幾杯梅酒就能讓我酩酊大醉、動情亂性?」
她點頭。她可是見證過無數次呢!
「好吧,我承認假扮你未婚夫,故意打斷王大柱向你示好的那次,我是有些喝過了頭,不過那時聽你承認愛我,我可是至今記憶猶新。」
看著愛妻驀然瞠大的圓眸,常如毓反而笑了。
「對了,你還說過,當年你娘臨終前答應你,要讓你嫁給天下第一俊兒郎,所以早早就把我牽來你身邊,對吧?看來岳父岳母果然法力無力——」
「原來你全是裝的!」
安七巧再傻也明白了。
一想到自己認定他是真的醉糊塗,訴盡衷情、還幾次大膽獻吻,羞得將臉埋進雙掌,真是無顏見人了!
「有什麼好羞的,先裝瘋賣傻、竊玉偷香的可是我,我都不怕你笑了。」
對喔!
不提她都忘了,先「偷吻」的可是他呢!
心思一轉,安七巧忽然明白了。
原來,當年的冷淡全是假像,在他刻意冷落的同時,他的心早已擱在她上。
想愛她又不願拖累她,原來這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原來,早在當年,兩心早已互許……
「你這傻子,害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單相思!」她輕捶他胸口一拳。「我更傻,竟然不能早早看出你的為難,讓你獨自承受那麼多煎熬,還以為為情所苦的只有自己……」
她紅了眼,將臉埋進他頸項。
「如毓,求求你,一定要為我活下去,我不想總是目送心愛的人死去,我笑得很痛苦,要假裝一個人也無所謂,真的很辛苦,我沒那麼堅強,真的……」
「嗯。」
感受到頸上傳來的濕意,常如毓心如刀割,只能信口許下這不負責任的承諾,吻去她頰上的淚。
畢竟,人稱玉閻羅的他,並非真能掌控眾生生死的閻羅王啊!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6 18:32:29
終曲
「百壽、如意、吉祥,你們三個還不快來爹的牌位前燒香磕頭,磕完頭該上學堂了!」
安七巧一喊,屋裏的三個小娃兒忙不迭地沖進佛堂,乖乖接過娘親手中三炷清香,拜完後一個個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
「嗯,真乖。」
安七巧扶起三個孩子,帶他們來到大廳,替這個拉拉衣襟、幫那個理理裙擺,越看越是滿意這三個心肝寶貝。
「噯,娘真是愛死你們了!」
她雙臂一展,把孩子們抱入懷中,在三張稚嫩小臉蛋上親了又親,逗得兩個小的格格直笑。
「娘,我們已經長大,不是小娃娃了。」
排行老大的常百壽,不著痕跡地拉著一對六歲的雙胞弟妹脫離娘親「魔掌」,對於這每早必來一次的「例行公事」,有著說不出的無奈。
唉,弟弟和妹妹也就算了,他都已經八歲多,娘親還是每天把他當小娃兒親親抱抱,要是讓外人瞧見,多羞人哪!
瞧著突然落空的懷抱,安七巧噘起嘴,滿臉委屈地看著大兒子。
瞧他那眉清目秀的模樣,將來必定是個迷死人家成群閨女的俊俏兒郎,可惜生就一副小老頭似的沉穩性格,像個小大人。
真是的,小小年紀便不像弟妹們般黏著她,老把她滿滿的母愛往外推,簡直就跟如毓當年的性格一模一樣。
嘖,這麼不討喜的性情,她這個做娘的當然得努力改造才成,否則將來她那可憐的大媳婦,不就得和她一樣吃盡苦頭?
「嗚……」
安七巧才像貓般嗚咽一聲,三個娃兒立刻臉色大變。
她抽出手絹,湊近眼角輕拭兩下,吊嗓似地再哼兩聲,兩個小娃兒立刻很沒義氣地拋下大哥,雙雙緊摟住娘親。
唉,夫子有雲:識時務者為俊傑!
常百壽無奈望著假哭的娘親,悲苦地揉揉抽搐的嘴角,要笑不笑地努力揚起雙唇。
「娘,孩兒——」
「嗚……」
不大不小的哭聲一響,常百壽頓時頭皮發麻,不爭氣地後退一步,身後不知何時已立了一堵銅牆鐵壁,撞得他背脊發痛。
「誰惹娘哭的?」
從常百壽身後傳來一個比十殿閻羅還森寒的質問。
「大哥!」
一對美得宛如觀音座下金童玉女的龍鳳胎異口同聲,指向白了臉的哥哥,小小年紀已深諳手中之情誠可貴,性命價更高的真理。
下一瞬,常百壽已經雙腳離地,像小雞似地被人拎著衣領來到娘親面前。
「若不能逗你娘開心,今晚就給我蹲一個時辰的馬步、練一個時辰的拳法。」
「可是爹——」
「外加十篇千字文。」
常如毓放下大兒子的衣領,不舍地將還在嚶嚶低泣的愛妻摟進懷中。
方才孩子們拜的牌位上,的確刻了「常如毓」三個字。
不過,那是為他添福添壽的「長生牌位」,他仍活得好好的,可不是鬼。
「但是是娘親——」
「錯一字,加一篇。」
常百壽捂住口,再也不敢多說一句,否則處罰再追加下去,他夜晚就甭睡了。
嗚,娘陷害他啦!
這個家裏娘是天、爹是地,天一掉淚,地牛不論原因立刻翻身,震得地動山搖,搖得他頭昏腦脹,有理也休想站住腳。
唉,姑丈說的沒錯,爹寵娘寵得無法無天,就算娘殺人放火,爹也會跟在後頭幫著扇風點火,娘在爹心裏的地位比天老爺還大,娘說的話在爹耳裏比聖旨還重要。
外人敢惹娘哭,那是急著見閻羅,自己人呢?
無論對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早栽在娘親手裏多次,偏偏還是學不乖,這下又受罰了。
「娘,孩兒知錯了。」
常百壽認命地鞠躬,反正是自己娘親,丟人就丟人吧!
「嗚,你沒錯,是娘錯,你已經長大,不需要娘、不喜歡娘親親抱抱了……」安七巧在丈夫懷裏硬擠出兩滴淚,幽怨地問:「如毓,百壽不喜歡我這個娘,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我不是個好妻子、好娘親嗎?」
「你是天下第一的好妻子、好娘親,誰敢說你不是?」
常如毓萬般不舍地拭去妻子頰上那微乎其微的兩滴淚,劍眉一挑,不悅地看向兒子。
「百壽,再哄不了你娘破涕為笑——」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原本正經八百像個小儒生的常百壽,立刻嗓子一吊、蓮花指一比,婀娜多姿地唱起了小曲。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
看著平日一板一眼的兒子歌舞娛親,常如毓冷峻的表情潰了一角,痛苦忍笑,低頭瞧了懷中的愛妻一眼——
安七巧哪還有淚,早咬著手絹在那兒憋笑。
呵,沒想到自個兒的眼淚那麼管用,丈夫、兒子一見她掉淚便百依百順,寵她寵上天,當年再苦也忍著還真是可惜了!
「……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好啊!」
如雷掌聲和叫好聲從廳外響起,常百壽立刻認出來人——嗚,「家醜」外揚了啦!
「乾娘早。」
安七巧不好意思地掙離丈夫的懷抱,笑咪咪地來到左永璿的母親——定遠王妃諸葛嬌嬌身邊。
「唉呀,你們夫妻倆真是好福氣,生了這麼標緻又孝順的娃兒,小小年紀就懂得彩衣娛親,哄爹娘開心。」
諸葛嬌嬌羡慕地牽起幹女兒的手,上前兩步,愛不釋手地搓揉常百壽細嫩光滑的小臉蛋。
「小乖孫,怎麼不叫奶奶?」
「奶奶。」常百壽即使被搓成了豬嘴,依舊乖乖喊了聲。
「乖!奶奶看你一天比一天標緻,再下去可就成了天下第一美人嘍!」
「我是男兒!」常百壽挺起胸膛,嚴正聲明。
「是是是,奶奶知道。」諸葛嬌嬌滿嘴敷衍,眼色討好地勾著他說:「剛才奶奶在廳外全瞧見了,你真是唱作俱佳,宮裏的歌伎都沒你音色好、身段佳,下個月奶奶五十大壽,你就換上女裝,在賓客前照方才表演一次,肯定轟動!到時我多有面子——」
「哇~~」小娃兒一聽,當場嚎啕大哭。「奶奶您大壽廣邀京城百姓,竟然要我男扮女裝娛賓——嗚,在家裏丟臉就算了,還得丟到外頭去!我哪里得罪奶奶了,要這麼欺負我?」
「唉呀!小心肝,奶奶只是說說罷了……」諸葛嬌嬌手忙腳亂地忙哄人。
「百壽,別哭了。」
安七巧看見兒子掉淚,心也跟著發酸,不禁後悔方才不該拿乖巧又孝順的他取樂,珍寵地將他抱入懷裏輕哄。
「你不願意就算了,沒人會逼你……娘的心肝寶貝別哭了,你再哭,娘也要哭了……」
「嗚~~哥哥別哭、娘別哭……」一對龍鳳胎說掉淚就掉淚,抱在一起跟著湊熱鬧。
驀地,大廳裏忽然掃過一股令人打從心裏發毛的詭異寒風,諸葛嬌嬌搓搓雙臂,有些膽寒地往後看去——
喝!她立刻嚇得倒退三步。
常如毓站在原地不動,一雙比天河還晶瑩的星眸瞅著她,明明看來該是賞心悅目的景象,諸葛嬌嬌卻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閻羅殿前,正被閻王爺上下打量著,看是要將她開膛剖肚好?還是剝皮拆骨扔油鍋?
「呵呵……不唱了、不跳了,當天人來就好、人來就好。」
諸葛嬌嬌一手拉住幹女兒、一手抱住幹孫子,怕死地堆起滿臉笑。
想她橫行——不,是遊走江湖數十年,向來天不怕、地不怕,連當今皇上都得喊她一聲「乾娘」,沒想到老來遇剋星,這幹女婿的玉閻羅稱號名副其實,光用那雙火眼金睛一瞧,她說覺得一股殺氣沖天,鬼門在自己眼前緩緩開了——
「兒啊~~」
左永璿才剛要跨過門檻,被娘親殺雞似的一喊嚇著,當場跌成了狗吃屎。
「你還好嗎?」常相思像是習以為常地進門扶起夫婿。「大哥,別嚇我婆婆了。」
「我什麼事也沒做。」
常如毓聳聳肩,方才還在廳裏不斷盤旋的殺氣,頃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左永璿看看氣定神閑的大舅子,再瞧瞧一臉戒慎恐懼的娘親,不由得好笑地長歎一聲。
「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句話說得還真沒錯。」
「左永璿!」
諸葛嬌嬌和常相思異口同聲,不滿的目光同時往他身上射去。
「不孝子!」諸葛嬌嬌立刻擰起兒子右耳,「敢說老娘我是惡人?你皮在癢了是嗎?」
「你怎麼能說我哥是惡人?」常相思看著他,一臉痛心。「我哥為了我才受制於人,被逼行惡,可是這些年他施粥濟貧、鋪橋造路,求助的人何止千百?況且要不是他先一步殺了昏君,你、皇上和南將軍,早在領兵進皇城時就被人千刀萬剮,哪還有命說他?」
「嗯,幫理不幫親,媳婦說的對!」
諸葛嬌嬌也聽說了昏君曾對軍士下了咒術,當時,多虧早知此事的常如毓先一步殺了昏君才解咒,所以她對這幹女婿怕歸怕,還是由衷感激、敬佩的。
左永璿一臉無辜。「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說——」
「幹女婿不只救了你們,更救了天下人,功大於過,建國第一功臣非他莫屬,要不是他謙虛不露身份,封王封將也不過分!你這忘恩負義的傢伙,竟然說人家是惡人?!老娘是這麼教你的嗎?這江湖道義啊……」
常如毓冷眼旁觀這「老娘」教訓兒子的畫面,沒啥興趣,倒是妻兒們因為這突來的事件不再哭泣,轉而好笑地看著左永璿這位堂堂「一字並肩王」,乖乖站在廳裏聽訓,他心情也轉好了。
「百壽,還不帶弟妹上學堂,遲了小心挨夫子板子。」他將妻子拉至身旁。
「好。」
百壽向來孺慕文武雙全的父親,對他唯命是從,立刻擦幹淚,又回復端正小大人模樣,和長輩們一一拜別,領著弟妹上學去。
「相思,今天不用拜了,帶你婆婆和夫婿回府,一大早就吵得我頭疼。」
「那怎麼行!」
諸葛嬌嬌頭一個不依,左手拉著兒子、右手牽著媳婦,來到常如毓的長生牌位前,誠心點上三炷清香祭拜。
「老天爺啊,您可得睜開眼,如毓是個好孩子,做壞事全是被逼的,他努力行善補過,我們大家也每天誠心祈禱,幫他行善積福,您千萬得保佑他長命百歲,和七巧白頭到老……」
安七巧微笑聽著乾娘的真心祝禱,側首望向丈夫,發現他也微笑看著自己,眼裏滿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那年,相思所救的美婦人,原來是醫仙之妻,也虧得醫仙看出常如毓並非中毒,而是被下了「同生蠱」。
在昏君死去的同時,蠱毒也該發作,可或許是蒼天保佑,七巧當時慌亂中喂他吃下的一堆藥,互相起了作用,竟然奇怪地壓制了他體內的蠱毒,幸運地捱到能解此毒的醫仙出現。
事隔多年,兩人每回想起此事,也不禁慶倖彼此福大命大,更相信良緣天註定,月老肯定早早將兩人用紅線緊緊纏住,他們才能化險為夷、永結同心。
「嘖!都成親那麼多年了,有必要一大早就恩愛成那樣,膩在那兒手拉手,你看我、我看你,像巴不得把對方收進心坎裏——」
諸葛嬌嬌嘀嘀咕咕地說了半天都沒人回應,回頭一看,兒子兒媳跟那對一個樣,拉著小手說著悄悄話,也正情意繾綣,害她突然好想自己的老伴兒。
「嬌嬌!」
才想著,便聽見丈夫也的聲音。
「你果然又跟著兒子他們跑到這兒了!」
定遠王左承龍快步入廳,一個箭步來到諸葛嬌嬌身邊,將掛在臂彎上的披風往妻子身上一攏,隨即拉著她往外走。
「不是跟你說了,你風寒未愈,這幾天不准出門,一個不留神你又亂跑,非得讓我擔心才成!」
「我覺得已經好啦!」
「好在哪兒?手冰成這樣……」左承龍乾脆抱起妻子跨過門檻。「把手貼在我胸口上,這樣會暖些。」
「好啦!」
常如毓和安七巧不禁會心一笑,目光交纏,相信彼此將來也會和廳外那對結婚數十年的老夫老妻一樣,依舊恩愛如昔,情意永世不斷。
「……貼著就好,別亂摸!」
「可是龍哥,我就愛你這厚厚的胸膛,摸起來又結實又暖和,可惜隔著衣裳,摸起來真不過癮——咦,你幹麼越走越快?龍哥,你尿急呀?小心別把我摔……」
後頭的話已經聽不見了,不過留在廳裏的兩個男人心裏有數,王爺肯定不是想去茅廁,而是——
「如毓!」
「永璿!」
在兩個女人的驚叫聲中,常如毓抱起愛妻出廳朝臥房走,左永璿抱著嬌妻朝客房走,滿腦子只想和妻子進房溫存、溫存。
就在這春風宜人的早晨,在雙方爹娘的「努力」下,一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表兄妹,即將在九個多月後出生,也將在多年後,讓兩家人「親上加親」。
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全書完】
編注:
烈女怕纏郎,痞子左永璿如何纏得冷冰冰的女大夫常相思心軟、心動?請看【相思成災】之一——花蝶《難得有情郎》
不敗將軍南天齊與妻子傅香濃如何經歷生離死別又重逢?請看【相思成災】之二——花蝶《難捨下堂夫》
後記
最近看了一出名叫「破案天才奇娜」的日劇,很久沒看到這麼有內容的戲,讓我每晚十點必定準時守在電視前。
我這個人很奇怪,看戲不挑賞,只挑劇情,一些收視第一的戲劇,不管別人說多好看、多好笑,看一眼不合胃口,就是很難逼著自己往下看。有回和編編討論當時在看的戲,編編以快昏倒的口吻說我怎麼都看這麼「硬」的戲?該多多參考的愛情劇我反而一部也沒看過,或許我真是個怪胎吧?
要說這部戲在「愛情」方面的參考價值,大概趨近於零,因為女主角喜歡的物件其貌不揚、性情畏縮,實在很難出現在言情小說裏,十之八九會被退稿。
喜歡上這部戲,是因為戲中每集都有新花樣。
編劇用了許多科學原理和實案記錄,一一破解冤魂索命、死人復活、催眠殺人等等因素造成的懸案(當然,為了戲劇張力,多少還是會有些誇張情節,但瑕不掩瑜),看得出用心,每集更適當加入親情、友情、愛情等等情感糾葛,讓我時而哭、裏面笑,看起來還真過癮!
可惜,一出昨天是懸疑推理、今天是鬼怪科幻、明天是親情倫理,讓人猜不出下一集會演些什麼?會觸發我哪一根神經?又能介紹我知道什麼原理、知道的好戲,短短十幾集就結束,只能期待它有拍續集的一日了。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集提到心因性失憶,讓我想起當初寫《分不開戀人》時的辛苦。
為了確定書裏女主角遭遇的情況是真正會發生的,我先去大型書店翻看心理學叢書,找出專有名詞,再上網卯起來找醫學論文、期刊報導等相關資料,連作夢都在腦海裏跑著「解離症」、「心因性失憶症」、「局部性失憶」、「選擇性失憶」等等辭彙,雖然書裏只出現寥寥數句解說,搜集的資料可是多到家人都笑我想寫心理學論文呢!
這回的古裝系列,我本來有預設朝代,也找了許多資料、買了一系列古史書籍,細微到連當時某縣進貢了一隻白鸚鵡、某州花市設在哪兒、小吃或衣履店名這種雞毛蒜皮小事都看了,結果找遍當代皇帝,沒一個吻合書中昏君的角色,只好捨棄朝代,連男主角、配角的姓都給改了。
不過,我還是把找來的資料,多多少少寫入了三本書中,就當是那朝代的另一個平行空間(呵,硬把古裝跟科幻扯上邊,看得出我已經寫到快神智錯亂了吧)。倒是第一本後記該寫未寫的,我在這兒再補充一下:書中提到的藥名、藥方,雖然都是出自《本草綱目》等古醫書,和近代一些中醫師出的漢方療法書籍,但還是請大家切勿自行嘗試。
再說回這本書吧!
故事中,男主角的多重身份之一是青樓樂伎,我找了很多古琴和琴曲的資料,越看越有興趣,可惜書中不能多做介紹。聽說內地名琴師不只擁有宋朝存留至今的古琴,還用那把琴現場演奏過,真希望有機會也能聽聽。
《難誘冷情君》是【相思成災】系列的最後一本,希望先前一直支持我現代稿的讀者,也能喜歡我的古裝,如果能讓大家生出期待我下一本新書的念頭,那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鼓勵了。
小說已經破字數了,後記又一大篇,編編看到這裏搞不好快抓狂了,我們下本書再聊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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