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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瓊瑤]瓊瑤全集6--幾度夕陽紅【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41:23     標題: [瓊瑤]瓊瑤全集6--幾度夕陽紅【全書完】

第一部



第一章



  時間:一九六二年夏地點:台北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因甚斜陽留不住?翻做一天絲雨!


  黃昏。夕陽斜斜的射在那油漆斑駁的窗欞上,霞光透過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紅了那已洗成灰白色的藍布窗簾。樹影在窗簾上來來回回的擺動、搖曳。時而朦朧,時而清晰,又時而疏落,時而濃密,像一張張活動而變幻的圖案畫片。
  夢竹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無意識的凝視著窗簾上搖搖晃晃的黑影。然後,又低下頭望著桌上攤開的家用帳本:伙食、燃料、調味品、水電、零用、教育、醫藥、娛樂……預算中的項目似乎沒有一樣可以減少,而這些零零碎碎的項目加起來竟變成了那麼龐大的一個數字,收支的差額彷彿一個月比一個月大。緊咬著鉛筆,她呆呆的瞪著帳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這似乎是一項最難的學問,做了將近二十年的主婦,她仍然無法讓支出不超過預算。呆坐了半天,她毅然的握著鉛筆,下決心似的把娛樂那一項勾掉,勾掉的同時,她眼前彷彿立刻浮起曉白向她睜得大大的眼睛,和伸開的手。
  「媽,哈林籃球隊!」曉彤呢?那個永不會做過份要求的孩子,也偶爾會怯怯的來一句:「媽,顧德美約我去看電影!」
  這些,能夠都不管嗎?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沒有娛樂這項,也還是不能平衡。她考慮了一下,把零用那項的數字重寫了一個,再看看,實在是省無可省了。除非再降低伙食的標準,她更明白,伙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曉彤有貧血的趨向,明遠的身體也不好,曉白又正是發育的年齡,每半年要衝高五公分,正需要營養。反正,算來算去,只是一句話,家用不夠,隨你怎麼改怎麼算,還是不夠。
  窗簾上的樹影變淡了,暮色卻逐漸加濃。夢竹猛然跳了起來,看看桌上那個破舊的鬧鐘。已經五點多了,怎麼一晃眼就五點多了呢?明遠和孩子們馬上就要回來了,曉白一定竄進家門就要鬧吃飯,她匆匆忙忙的把帳本收進抽屜,轉身走進廚房。廚房,狹小得不能再狹小,煤氣瀰漫全室,使人一進去就要嗆得咳嗽不止。這間廚房是就著原有的屋簷搭出來的,公家配給明遠的這棟宿舍,本來只有兩個六席的房間,後面是廚房和廁所。曉彤和曉白小的時候還無所謂,明遠夫婦住了前面一間,讓一對小兒女住後面一間。但是,孩子逐漸長大,總不能讓十八歲的女兒和十七歲的兒子擠在一間房裡。於是,迫不得已,他們花了一點錢,把原來的廚房和廁所打通,改成一間房子給曉白住,又在後面搭出一個廚房和廁所,因而,這廚房就小得簡直轉不開身子。
  剛剛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爐上,夢竹就聽到大門響,為了免得一趟趟開門的麻煩,全家四個人都各有開門的鑰匙。夢竹側耳傾聽,她喜歡這一刻,她喜歡憑腳步和行動的聲音,來判斷是誰回來了。這是她的一個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築在那三個人的身上,無論是哪一個的腳步,都能引起她一陣朦朧而模糊的喜悅。進來的人舉動柔和而細緻,她聽到輕輕拉開紙門的聲音,和擱置書包的聲音。然後,一串徐緩而輕俏的腳步聲向廚房門口走來,接著,一張女性的秀秀氣氣、文文靜靜的臉龐就伸進了廚房,白皙的臉上嵌著對烏黑的眼睛,對夢竹展開了一個安靜而恬然的笑。「媽,我有事跟你說。」
  「進來吧,幫我把空心菜摘一摘。」夢竹說著溫柔的掃了曉彤一眼。她高興曉彤是第一個回來的,近來,她常常渴望能有和女兒單獨相處的時間。那怕不談什麼,只是看看她,看她那日漸成熟的身段和越來越秀麗的面龐。有一個漂亮的女兒是母親的驕傲。雖然她也知道曉彤並不是真的「很」美,曉彤太纖瘦,又太安靜,不夠活潑,不夠「出眾」。但是,在一個母親的眼睛裡,她已經是夠美了。
  曉彤走了進來,端著菜籃子坐到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為廚房的狹小程度是無法容納兩個人的。夢竹又看了女兒一眼,曉彤的眉毛微鎖著,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夢竹熟悉這個表情,這表示有什麼難以啟口的事情了。
  「曉彤,你說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曉彤抬起頭來看看夢竹,又俯下頭去,兜著圈子說:
  「媽媽,你知道顧德美?」
  「當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學嗎?」
  「嗯,就是她,這個星期六她過十八歲的生日,晚上有個小慶祝晚會,她一定要我參加。」
  夢竹看看曉彤,她知道曉彤沒有說出來的話。好朋友的生日晚會,當然要參加,十八歲的女孩子,早就該有社交經驗了,但是……她沉吟了一會兒說:
  「你是擔心沒有衣服穿,是嗎?」
  「還不止這個,我總得表示一點意思,送一個蛋糕或者什麼的。」夢竹想起了剛剛還在緊縮開支的預算,一下子就心亂了起來。她不忍潑曉彤的冷水,曉彤向來不是個愛虛榮的孩子,她能體會家裡的困難,從不敢正面要求東西,每次需要什麼,都繞著彎兒試探著說出來,如果真不給她,她也不會說什麼。不過,這次的事不同,這關係到孩子的自尊心,女兒已經不是個小娃娃了,應該讓她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可是,面子,這兩個字就太貴重了!要多少的錢才能夠讓兒女在人前都體體面面的?想著,她不自禁的就歎了口氣。
  「媽媽,」這聲歎氣顯然使曉彤不安了,她囁嚅著說:「我想,就穿制服去也沒什麼關係,只是,好像總應該送點東西。」
  「顧德美,」夢竹困難的說:「家裡不是很有錢嗎?」
  「是呀,闊極了!」曉彤不假思索的說:「她家的佈置才豪華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電唱收音機、地毯、鋼琴,講究得不得了!她爸爸是泰安紡織公司的總經理!」
  「唔,」夢竹哼了一聲,切菜刀忙碌的在砧板上移動。「所以,和生活環境相差太懸殊的人交朋友,是一大負擔。」
  「媽,你在說什麼?」「哦,沒什麼。」飯開鍋了,夢竹把飯鍋架高了,關小了爐門,再沉思的望著曉彤。曉彤正低著頭摘菜,短短的頭髮拂在額前,從正面看過去,只能看到她微翹的小鼻子,和好長好長的兩排睫毛。她感到心中一陣激盪,對這女兒的一種深切的喜愛強烈的抓住了她。她停止了切菜,說:「曉彤,讓我來想想辦法,不過,」她遲疑了一下。「關於這件事,最好別告訴你爸爸!」曉彤抬起頭來注視著母親,笑了。這笑容像撥開雲層的青天,那樣清朗愉快。她站起來,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龍頭底下去洗,她深深明白,母親說「想辦法」,就是答應她的要求了,而且,一定會真的想出辦法來的。夢竹望著曉彤含笑的立在水槽旁邊,心裡卻亂得厲害,想辦法,她又能想什麼辦法呢?如果有一個童話中的聚寶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錢變成許許多多……大門又響了,一聲巨大的關門聲之後,是奔過兩間屋子的重重的腳步聲,書包拋在地上的重物墜地聲,和籃球擊在牆上的砰然之聲。然後,曉白竄進了廚房裡,滿頭滿臉的汗,一件白色的運動衫濕透了的貼在身上,連黃卡其布褲子的腰部,也濕了一大截,一面跑進來,一面嚷著:
  「哎呀,熱死了!給我一點水!」
  說著,他從夢竹的背後擠過去,一直衝到水龍頭前面,把頭往水龍頭下面一伸,嘩嘩的淋著水,又仰過頭來,用嘴銜住水龍頭,咕嘟咕嘟的把自來水咽進肚子裡,曉彤被他擠到廚房門外去了。夢竹嚷著說: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喝自來水!屋子裡的冷開水瓶裡灌得滿滿的一大瓶,你不喝!就認定了喝自來水,多不衛生呀!」曉白抬起滿是水的臉來,曬成紅褐色的皮膚閃閃發光,睫毛上全掛著水珠,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帶笑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全家就是我的身體最棒,你猜為什麼?就因為我喝的是自來水!」「什麼謬論!」夢竹說,一面望著那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的兒子:「你又是怎麼弄的?這樣一身一頭的汗!」
  「打球嘛!下學期我一定可以被選進校隊!」
  「打球?」夢竹不滿的說:「只知道打球,書也不念!」
  曉彤站在廚房門口,丟給曉白一塊毛巾說:
  「你擦乾了趕快走開吧,我洗了半天的空心菜,給你這樣一淋水,又弄髒了!」曉白接過了毛巾,站在廚房通臥室的門口,用毛巾在頭髮上一陣亂擦,夢竹皺著眉叫:
  「你還不走遠點,頭髮裡的水全掉到我菜鍋裡來了,怎麼你一舉一動都要惹人嫌呢!」
  曉白靠在廚房門上,伸頭望著洗菜盆說:
  「怎麼,又吃空心菜呀,天天都是空心菜!」
  「你想吃什麼菜?」夢竹沒好氣的說:「假如你爭氣一點,考得上省中聯考,不讀這個貴得嚇死人的私立中學,我們又怎麼會窮得天天吃空心菜?所有的錢都給你拿去繳學費,三天兩頭還要這個捐那個捐的……空心菜!別人都不說話,你還要來挑眼!」「曉白,你就走開點吧,」曉彤插進來說,對曉白擠了擠眼睛:「站在這兒礙別人的事,我聽到門響,是不是爸爸回來了?」「好好,我走開!」曉白滿不在乎的說,悄悄的對曉彤做了個鬼臉,交換了會意的一笑。「反正都嫌我,我還是去看人魔和丐仙的大戰去!」後面一句說得非常輕。
  「他說去做什麼?」夢竹沒聽清楚,問曉彤。
  「大概是說去做大代數吧。」曉彤說,暗暗的皺皺眉。
  「哼!大代數,他會那麼用功!明年高三了,接著就要考大學,看他拿什麼考去!」夢竹生氣的說,一面忙著把菜下鍋。炒著菜,又說:「如果曉白能和你一樣懂得自己用功就好了,長了這麼大的個子,就曉得吃和玩,你爸爸從不管他,只會慣他。」曉彤不說話,默默的把洗好的菜盛進盤子裡,放在爐台邊的桌上。然後整理碗筷做吃飯的準備。她心中對母親有些微微的不滿,總是這樣,曉白每次回來都要挨罵,其實曉白只是比較愛玩一點而已,這也沒有什麼太了不得的地方,考不上省中聯考,罵一次就夠了,一年前的事了,還要天天罵,幸好曉白對什麼都不在乎,要是她的話,決受不了。
  廚房裡的溫度極高,冒著藍色火苗的爐子把這間小廚房烤得如同蒸籠,油煙瀰漫全室。只一會兒,母女二人都汗流浹背,夢竹看了曉彤一眼,說:
  「你到屋裡去吧,這兒的事我來弄,你先把爸爸的茶泡好。」屋子裡,曉白正赤裸著上身,仰躺在榻榻米上,手裡拿著一本武俠小說,看得津津有味,曉彤低聲警告的說:「當心媽媽看到,又要挨罵!」
  「噓!保密!」曉白輕聲說:「姐,你試試看,這小說真棒極了,比你那些什麼傲慢與偏見,什麼小婦人、茶花女的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包管你一拿上手連飯都不想吃!你看,百毒人魔碰上了鐵心公主,這一下有戲可看了!我非看看他們這一戰鹿死誰手!」「百毒人魔?什麼公主?」曉彤不解的問:「又是妖怪,又是公主,這不是和格林童話差不多?」
  「什麼?胡扯八道!」曉白輕蔑的掃了他姐姐一眼,對於曉彤的無知大感驚異。「告訴你,百毒人魔最慣於用毒藥,他還會驅蛇馴獸,有一種叫一線香的蛇,毒極了,他整天把這種蛇藏在袖子裡,不知不覺的下手謀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碰到了邋遢書生……」「什麼書生?」曉彤沒聽清楚。
  「邋遢書生。邋遢書生有一身邪門武功,天賦異稟,他能在兩三丈遠之外,飛痰傷人……」
  「飛什麼東西?」曉彤越聽越離奇了。
  「痰。他對敵人吐一口痰,痰就會貫穿對方的五臟,一直嵌進敵人的骨頭裡去,被他吐了痰的人非死不可,碰著了他一點兒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受重傷……」
  「哦?有這樣的人讓他到大陸上去打共產黨倒不錯,也不用發明什麼火箭飛彈的,只要他去飛飛痰就行了!」曉彤笑著說。「我可不懂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書,噁心兮兮的有什麼好看。」「哼,你是沒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處了!」曉白頗為不悅的說。門又響了,這次是明遠回來了。曉白一翻身坐起來,把武俠小說往書包裡一塞,順手抽出一本英文課本來翻弄。曉彤也趕快走開去給父親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明遠走進屋來,上了榻榻米,漫不經心的走過曉白身邊,微蹙著眉,若有所思的靠進籐椅裡。曉白跳起來,報告新聞似的嚷著說:
  「爸,我們體育老師說,要選我參加籃球校隊!」
  「唔。」明遠隨意的哼了一聲,看了曉白一眼。曉彤捧著那杯茶走過去,一看到父親這副神態,就知道父親一定有什麼心事,默默的把茶放在茶几上,她輕輕的說了聲:
  「爸爸,茶。」「唔,」明遠又哼了一聲,抬起頭來,望著曉白運動衫上的圖案出神,接著,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
  「曉白,你媽呢?」「在廚房裡。」「飯還沒有好嗎?」「就好了,」曉彤說:「我幫媽擺飯去!」
  曉彤鑽進廚房,夢竹已經把菜都炒好了,曉彤一面幫著擺飯,一面低低的說:「爸爸回來了,樣子有點特別。」
  「哦?怎麼?」夢竹問。
  「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
  「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夢竹問。把筷子放在飯桌上去。「又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
  夢竹沉思的看看曉彤,放好碗筷,叫曉彤去請明遠來吃飯。明遠端起飯碗來,卻怔怔的望著夢竹,好半天也沒有吃一粒飯。夢竹等待的看著明遠,她知道明遠是藏不住話的,一定有事情要告訴她,但明遠遲遲不語,清懼的臉上,那對深沉的眸子裡流動著清光,有什麼事使他興奮了?升級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會讓他流露出這副神態。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終於,夢竹忍不住的問。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遠開口了,凝視著夢竹。「我今天在車站碰到一個人。」
  「誰?」夢竹本能的有些緊張,明遠的神秘態度使她困惑。
  「王孝城。」「什麼?」夢竹吃驚的說:「王孝城他也在台灣?真的是他?」
  「怎麼不是他,他還是老樣子,只是比以前起碼重了十公斤。我簡直想不到會碰到他,站在車站談了一會兒,他是四十一年從香港到台灣的。而且,還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麼事?」「你聽說過墨非的名字嗎?」
  「墨非?」夢竹困惑的說:「好像是個畫家嘛!」
  「不錯,」明遠點點頭:「是個畫家,很有名的畫家,也就是王孝城。」「什麼?」夢竹不信任的問:「王孝城?」
  「對了,」明遠說:「你想不到吧?你記得在重慶的時候,我們那股狂勁,放歌縱酒,豪情滿腹。那時,我總說要做個大藝術家,他呢,每次都聳聳肩瀟瀟灑灑的說一句:『藝術家,吃不飽餓不死,還是做個大企業家好,畫畫,只能學來消遣消遣而已!』結果,他卻成了個大畫家,我呢——」他注視著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盤葷菜,肉絲炒豆腐乾,已經被曉白整個包辦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的,惘然的笑了笑:「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夢竹知道明遠這句「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的望望明遠,心裡卻有份亂糟糟的感覺。王孝城,她還記得他那股什麼都不在乎的灑脫勁兒,整天嘻嘻哈哈的,無憂無慮的拉著明遠和她遊山玩水。而今,他還是老樣子嗎?記得他的戀愛哲學是:「娶盡天下美女,要不然終身不娶!」她看看明遠,就這麼一會兒時間,明遠的情緒顯然已經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頭和沉鬱的眼睛顯示他那習慣性的憂鬱症又犯了。她小心翼翼的問:「王孝城,他結婚了嗎?」
  「是的,」明遠說,突然的蕭索和落寞起來:「結婚了。剛結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還是個聰明人,事業有了基礎再結婚,現在是什麼都好了。今天在車站碰到,大家匆匆忙忙的,因為他還有應酬,沒辦法和他多談,我已經請他和太太這個星期六到我們家來便飯!」
  「噢!」夢竹輕輕的叫了一聲,在這一聲之後,卻是一種惶恐,她本能的打量了一下屋裡,破舊的紙門東一條、西一條的掛著,露出了裡面的木頭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黃,紫紅的布邊全已破損,牆上水漬和油煙遍佈、屋角蛛網密結,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無處安放的孩子們的書籍……這一切加起來,給人的印象是零亂、寒苦和窘迫。多年以來,他們家裡沒有招待過客人吃飯了,王孝城固然是灑脫不羈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經是個成功的大畫家,只怕他們招待不起!何況他還有個剛結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沒想到,」明遠絲毫沒有察覺到夢竹的心情,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的談談,以前,我和他都那樣愛玩,你記得?哎,假如我不放棄繪畫,或者……」他的話半中央煞住了,尾音和餘味卻蒼涼的遺留在飯桌上。夢竹很快的掃了他一眼,心情卻逐漸的沉重了起來,她能體會他那份失意,當年的朋友已經成功,而他手中依然空無所有!明遠的這份失意像一副千鈞重擔,對她壓迫過來,面對著飯碗,她一點食慾都沒有了。
  「星期六,約的是晚飯,你隨便準備點什麼吧!」明遠用一句現實的話結束了那份感慨。
  「我覺得……」夢竹猶疑的說:「請吃飯,我們……好像……你知道這個月的家用,請一次客,起碼也要一兩百塊,恐怕……」「你想想辦法,把別的項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辦法,又要想辦法!假如有一個聚寶盆就好了。除掉聚寶盆,還有什麼辦法好想呢?一個錢永遠不能當兩個錢用,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飯後,明遠回到了屋裡,往籐椅上一躺,拿起報紙,和往常一樣的看了起來。但,夢竹從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報紙上,斷定他根本就不在看報紙。為了王孝城嗎?一個舊日的好友而已——可是,這好友的身上繫了過多雜亂無章的回憶,夢竹還記得他那爽朗的大叫聲:
  「怎麼,你們決定要結婚了?我是個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鎖!但是,假若你們要結婚,我當證人吧!」
  真的,他當了證婚人,不止證婚人,婚禮的一切,幾乎由他包辦了。——一個最熱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現在也結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鎖,但,每個人遲早都要把這個枷鎖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曉彤靜悄悄的繞到夢竹的身邊來,在夢竹耳邊輕聲說:
  「媽媽,別忘了你答應我想辦法的哦?」
  夢竹一愣,從冥想中回復了過來。想辦法!是的,女兒要參加社交場合了,必須想辦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飯,也必須想辦法!她站直身子,頓時感到滿心煩躁。曉彤從父親面前走過,拉開後面的紙門,回到她自己的屋裡去了,臨關上紙門的一剎那,還對夢竹投過來一個信賴而會心的微笑。明遠放下報紙,皺著眉說:「曉彤做什麼?鬼鬼崇祟的!」
  「沒!沒有什麼。」夢竹掩飾的說。凝視著那闔攏的兩扇紙門發呆。一件比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錢?無法計算,許久沒有進過綢緞莊了。如果能給曉彤做一件白紗的晚禮服,純白的,鑲著小花邊——突然間,她跳了起來,白紗的晚禮服,鑲著小花邊!記憶中有這麼一件!興奮使她振作,拋開了正預備熨的曉白的制服,她走到壁櫥旁邊。拉開壁櫥,打開一口笨重而陳舊的皮箱,明遠詫異的瞪著她:
  「你要幹什麼?」「沒,沒有什麼,」夢竹偷偷的看了明遠一眼,低聲說:「只是——要找一點東西。」
  說著,她在衣箱中一陣翻攪,拉出好幾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後,她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件白紗的洋裝,上面綴著亮亮的小銀片。取出這件衣服,她鎖好箱子,關上櫥門,想不被注意的把這件衣服拿到曉彤屋裡去。可是,一抬頭,她就發現明遠正緊緊的盯著她,看著她手裡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臉,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麼。她不由自主的不安起來,期期艾艾的,解釋的說:
  「我想……給曉彤改了穿。」
  「唔,」明遠哼了一聲,眼光仍然在她臉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為了掩飾這不安,她只得裝做不介意的喊:
  「曉彤!」曉彤應聲而入,夢竹把手裡的衣服遞給她說:
  「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改了給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話,我就給你改一改。」曉彤接過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開來,白色的輕紗如瀑布般瀉開,綴著的亮片映著燈光閃爍。曉彤抬起頭來,黑眼珠也映著燈光閃爍,喜悅的紅暈正在面頰上擴散。她凝視著母親,深吸了一口氣說:「媽媽,這是你以前的衣服嗎?怎麼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還以為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媽媽,還是新的呢,給我穿不是太講究了嗎?」「去穿上讓我看看吧!」
  曉彤抱著衣服,帶著份難以抑制的興奮,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屋裡。夢竹望著她走開,回過頭來,立即又接觸到明遠的眼光,現在,這對眼睛是凝肅而幽冷的。
  「曉彤沒有衣服穿,」夢竹急促的說,語氣中帶著幾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
  「當然□,」明遠酸溜溜的說:「難為你去收藏這麼多年等著她長大了來穿。」「別這樣說好不好?」夢竹的聲調已不太穩定:「曉彤已經十八歲了,同學的生日晚會,總不能讓她穿制服去!」
  「誰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兒,父親窮,養不起這麼高貴的孩子!」明遠的臉色陰沉了下去。
  「明遠!」夢竹叫:「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你這樣說,算……算什麼意思呢?」曉彤及時的進來,打斷了夫妻二人的爭吵,她已經換上了那件白紗的衣服,娉婷的腳步,勻稱的身段,緩緩走來,恍如一個下凡仙子!臉上綻開的是個朦朦朧朧的微笑,靜靜的望著母親。「媽,可以嗎?」曉彤仰著臉,微笑的問。
  夢竹望著這被煙霧般的軟紗所包圍的女兒,眼睛前面頓時一片模糊。衣服襯著曉彤那俏麗的臉龐,顯得那樣雅致脫俗!在這一刻,她才領會到曉彤那份潔淨單純的美,白色對她是這樣的合適!亭亭然的立在那兒,宛如一隻白鵝!是的,一個長成的女兒,一個美麗的女兒!她勉強壓制著內心的激動,走過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曉彤的腰肢纖細,衣服太大了一些。「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輕輕的說:「這裡要收一點。」然後,她看了看那鑲著花邊的衣領:「領子已經過時了,可以改成大領口。」「哦,不要!」曉彤喊:「我喜歡這種小圓領,我也喜歡這碎碎的小花邊。哦,媽媽,這衣服真漂亮。」她轉過身子,站在明遠的面前,喜悅使她忘了一向對父親的敬畏,她微笑著拉開裙子的下擺,輕輕的旋了一圈,站定說:「爸爸,我好看嗎?」明遠蹙緊了眉頭,不耐的望著曉彤,正想說什麼,卻在一抬頭間,看到夢竹對他投過來的哀懇的眼光。於是,他嚥了口口水,艱澀的說:「唔,好看,很好看。」
  「去脫下來吧!」夢竹把曉彤推出室外:「脫下來讓我改。」
  「媽媽,你真好。」曉彤抱住母親,把頭在夢竹胸前緊緊的擠了一下,就回房去脫衣服了。
  這兒,夢竹和明遠相對注視,兩個人都呆呆的站著,一層尷尬的情緒在兩人之間移動,站了好久,明遠才掩飾什麼似的咳了一聲,無奈的笑笑說:
  「好吧,反正這件衣服就應該屬於她的。」
  「明遠,」夢竹輕聲說,聲調裡含著歉意和祈諒。「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
  「當然,」明遠似笑非笑的說:「我只是不知道你把這件衣服保留了這麼多年。」「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屬於料子以外的東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遠幽幽的說,仍然帶著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遠,你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明遠坐回到椅子裡,又拾起報紙,遮住了臉,聲音從報紙後面透過來:「是你的女兒,當然隨你怎麼打扮。」
  夢竹怔然的立著,愣愣的看著遮在她和明遠之間的那一張報紙。忽然,她打了一個寒戰,她覺得那張報紙正逐漸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牆,堅固的豎在她與他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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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1-18 14:11 編輯 》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42:32

第二章



  早上,魏如峰醒了過來,看看手錶,已經八點三十分,昨夜,為了那份增產設計,忙到深更半夜,又被霜霜衝進屋來瞎鬧一場,弄得太晚才睡,難怪醒得遲了。他伸了個懶腰,從床上坐起來,才坐起身,就看到枕頭邊放著一個折疊成四四方方的信箋,他打開一看,上面潦草的寫著:
  
  「表哥:
  你睡得太香,不忍心鬧醒你,我去上課了。今天是顧德美的生日,請幫我選購一件新奇的生日禮物(可別把自己廠裡的出品帶去)。晚上,她家裡要開個生日舞會,你務必要陪我去,不許賴皮!生日禮物選得不好當心我找你算帳!
                       霜霜」
  
  魏如峰笑了笑,把紙條丟在床上,起身去梳洗,梳洗之後,換了衣服,他走下那寬敞的樓梯,到了樓下的飯廳裡。才走進飯廳,就看到他的姨夫何慕天正坐在飯桌上,抽著香煙看報紙,從桌上的杯碟看起來,何慕天顯然已吃過早餐。魏如峰招呼著說:「早,姨夫。」何慕天放下報紙來,對魏如峰笑笑。
  「你今天遲了。」「昨夜在趕那份增產計劃,睡晚了。」
  「趕出來沒有?」「已經好了,我去拿來給你看!」魏如峰說著,轉身就向門外走。「別忙,如峰!」何慕天喊:「你先吃飯,吃完飯再看。」
  魏如峰又回到桌前坐下。下女阿金已經捧了一個托盤進來,裡面是魏如峰的早餐。這個家庭裡一家三口,對早餐的要求卻完全三個樣子,每天早上各吃各的,誰也不等誰。何慕天是純中式的早餐,稀飯,小菜。菜是每天換花樣的,香腸,皮蛋,花生米,醬菜,鹹魚等,一天四小碟。何慕天的女兒霜霜卻正相反,是純西式的;一杯牛奶,一個雞蛋,一片牛油烤麵包,每天如此,看起來倒挺簡單,實際上卻極麻煩,因為霜霜要求苛刻,麵包要烤得恰到好處,不能焦一點,也不能有任何地方沒烤透,雞蛋煮得老了不吃,嫩了也不吃。牛奶要溫的,要不濃不淡。全家裡,就屬她的早餐最難侍候。魏如峰中西合併,一杯牛奶,兩根油條,四個小包子,或煮四個蟹殼黃的小燒餅,倒是最簡單的一份,只是派人到巷口去買就行了。而魏如峰對吃也不太講究,冷一點熱一點都不在乎。早餐送了來,魏如峰一面吃著,一面對何慕天說:
  「我仔細的想過了,現在外銷的情況很好,我們應該在香港也設一個門市部……」「如峰,」何慕天打斷了他,靜靜的凝視著他說:「吃飯吧,飯桌上別談公事,否則,容易消化不良。」
  魏如峰看了看何慕天,只得把說了一半的話暫時嚥了回去。對於何慕天,魏如峰有份奇異的感情,倒並不因為他是何慕天從大陸上帶出來的,而因為何慕天本人的個性。他總覺得何慕天不像個生意人,反更像個學者,那份儒雅的氣質,從容不迫的風度,和待人處世的那股誠摯,都不是一個生意人所能做到的。有時,魏如峰覺得何慕天在商業上的成功簡直是運氣。因為,他既不夠「狠」,也不夠「准」。但是,他卻一帆風順的成功了。紡織業在台灣是頗受歡迎的,而私人企業能做到像何慕天這樣大,也實在不容易。
  「如峰,」何慕天吸了口煙說:「昨晚霜霜又去鬧你了,是不是?」「噢,」魏如峰笑了笑:「她的英文文法根基太差,題目答不出來瞎發脾氣。」「你有時間就多教教她吧!這孩子太野,不是塊讀書的料,我對她很瞭解,高中畢業後,我看她大學是進不去的;為她的前途,我也仔細想過,最好……」
  「嫁人!」魏如峰衝口而出的說。
  「唔,」何慕天哼了一聲,深深的望了魏如峰一眼。「嫁人?誰能駕馭得了她?問題大著呢!」
  這倒是真的,魏如峰想起霜霜那種任性和倔強的脾氣,還真有點代她未來的丈夫吃不消。但是追究起責任來,霜霜的壞脾氣也全是何慕天慣出來的,如果以前多管管,多教訓教訓,現在不是可以少操一點心嗎?不過,如果霜霜有個母親,或者就會好多了。他注視著何慕天,奇怪像何慕天這樣有錢有身份的男人,為什麼一直不續娶一個妻子?何況,何慕天又是個相當漂亮的男人!年齡和養尊處優的生活都沒有使他發胖,依然頎長挺拔,眉目之間,怎麼都看不出已超過四十五歲,那份沉著雅致,更具有種成年人的吸引力。魏如峰知道公司裡許多女職員,都對這位「老闆」感興趣,但何慕天居然無動於衷。當魏如峰正沉思著他的姨夫的事時,何慕天也正默默的打量著前面這個年輕人。魏如峰並不算是個非常漂亮的青年,但,何慕天欣賞他的穩重沉著,更欣賞他做起事來那股不顧一切的幹勁。他這個內侄,跟著他從大陸出來時,才只有十二三歲。但,一轉眼間,長大了,成人了,不但大學畢了業,竟然還成了他事業上的一條膀臂。如果他的想法不太自私,他一直有個秘密的希望,希望一件戀愛能夠發生。雖然,他也自知霜霜有些配不上魏如峰,霜霜太任性,太野,太放縱,可是,霜霜到底是他唯一的女兒。霜霜的缺點固然多,也有兩個極大的優點,一是美麗,二是在那倔強的外表下,還有一顆善良的心。這些再加上何家的財富,對魏如峰也不算太委屈了吧?早餐吃完了,魏如峰照例要喝一杯茶。何慕天站起身來說:「如峰,晚上那個會議,你最好參加一下。」
  「好,不過……」魏如峰遲疑了一會兒。
  「怎麼,有事嗎?」「沒什麼,只有一件小事,霜霜要我陪她到顧正家去參加她女兒的生日舞會!」「顧正的女兒過生日嗎?幫我也備一份禮吧!」何慕天說,又沉了一下,笑笑說:「那麼,我看你還是陪霜霜去參加舞會吧,否則,我真有點拿她的脾氣吃不消。」
  魏如峰一笑,他很瞭解何慕天對霜霜的寵愛和無可奈何。站起身來,正想上樓去拿那份增產計劃,電話鈴響了,接著,阿金在客廳裡喊:「表少爺,電話。」魏如峰走進客廳,握起了聽筒,對方是個女性做作的、嬌媚的聲音:「如峰嗎?猜猜我是誰?」
  魏如峰皺皺眉,不用猜了,準是她。
  「杜妮,對不對?」「嗯哼,還好,你沒忘記我!怎麼了?你?忙些什麼?今天晚上來,怎麼樣?」「今晚不行,有事!」「那麼,明晚,不許告訴我你又有事!」
  魏如峰望著電話機,內心迅速的在做著一番交戰,去?不去?終於,他爽快的說:「好,我明晚來!」掛斷了電話,他轉過身子,一眼看到何慕天正靠在一張沙發上,抽著煙,安閒的望著他。他微微的有點不自在,何慕天的神情是研究性的,深思的。他走過去,掩飾什麼似的說:「該到公司去了吧,姨夫?」
  「走吧!」何慕天站起身子來把煙蒂在煙灰缸裡揉滅,眼睛仍然研究的望著魏如峰。
  走出客廳,司機老劉把汽車開了過來,老劉是個山東人,跟隨何慕天已經多年,為人十分憨直,爽快忠耿,深得何慕天喜愛。他們一同上了車,何慕天仍然沉默的深思著,魏如峰也默然不語。何慕天在想著杜妮的事,他知道杜妮是何許人,冷靜的打量著魏如峰,他可以看出後者那份堅定和理智——這不是一個容易動心的男人。他明白他不必對杜妮的事說什麼,魏如峰是絕不會在歡樂場中沉溺太久的。
  魏如峰注視著車窗外的台北街道,他心中在想同一個問題——杜妮。他不喜歡明晚那個約會,但他會去。「人生幾何?逢場作戲!」他也不喜歡自己給自己找的這個藉口,那個女人有什麼?三六、二四、三六!他對自己輕蔑的微笑起來。
  顧德美家的客廳,佈置得十分漂亮,顯然大人們有意要讓年輕的一輩痛痛快快的玩玩,都避了出去。於是,客廳裡佈滿了年輕的孩子們,地毯撤開了,打蠟的地板光可鑒人,落地電唱機中播放著一張保羅安卡的唱片,茶几上放著大瓶大瓶的冷飲。顧德美是個略嫌矮胖的女孩子,扁臉,圓眼睛,細細的眉毛和睫毛,長得不怎麼漂亮,但有一股少女的甜勁,還很逗人喜歡。今晚,她穿著件翠綠色的大領口的洋裝,被尼龍硬襯裙撐得鼓鼓的大圓裙子,顯得她更加胖了。周旋在客人之間,她對每一個人笑,小圓臉紅通通的,看起來比她實際的年齡彷彿還小了一兩歲。她的三個哥哥顧德中、顧德華、顧德民幫她招待著客人,室內擁擠嘈雜,笑語喧嘩。
  魏如峰和何霜霜的出現,掀起了一片歡呼。何霜霜穿著件大紅的緞裙,衣襟上面綴著一枝黑紗做的玫瑰花,頭髮雖然也是短短的,卻蓬鬆而鬈曲。須邊也戴了朵玫瑰,一朵真的紅玫瑰。袒露著細長而白皙的脖子和肩膀,頸上戴著一串黑寶石的項鏈,打扮得極盡華麗之能事。論相貌,何霜霜確實相當美,濃黑的眉毛像歐黛麗赫本,大眼睛既黑且亮,兩排濃密而微鬈的睫毛如同人工裝上去的。唯一美中不足,是嘴太大,使她不夠秀氣,而且牙齒不太整齊。但是,就這樣,她的美也足以使她出盡風頭了。
  走進客廳,在大家的叫嚷,還有男孩子的口哨聲中,何霜霜像一團火似的在人群中轉了一圈,和每一個她認得的人打招呼,顧德美飛快的趕了過來,何霜霜大叫著:
  「生日快樂!」一面把生日禮物交給她。顧德美的三個哥哥都搶了過來,把何霜霜擁在中間,有人播大了電唱機,有幾對已經開始跳起舞來,何霜霜在男孩子群中高談闊論,旁若無人,魏如峰反而被冷落了。魏如峰看了看週遭混亂的情況,找了一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中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偌大的客廳中,只亮著一盞吊燈,而且被紅色玻璃紙包著,光線幽暗極了。靠在沙發裡,他冷靜的打量著這些十八、九歲的孩子,自覺比他們成熟得太多了,看他們那樣子叫嚷笑鬧,他感到絲毫都引不起興趣。假如不是為了陪霜霜,他才不願意來參加這種娃娃舞會呢!
  霜霜開始跳舞了,擁著她的是個瘦高條的男孩子,他們跳得十分野,霜霜在轉著圈子,紅色的裙子飛舞成水平狀態,一面跳著,還一面笑著。看的人在拍手,在狂喊狂笑。電唱機響得人頭發昏。一個舞曲結束,另一個開始。居然是「藍色多瑙河」,優美的音樂一瀉出來,魏如峰就覺得頭腦一清,閉上眼睛,他想好好的欣賞一下音樂,但是,有人捲到他的身邊,猛烈的搖著他,叫著說:「表哥!表哥!來來來,我們表演一手華爾滋。」
  魏如峰皺皺眉,怎麼就不能讓他安靜呢?正想說什麼,霜霜已不由分說的把他拉了起來,看到眾目所矚,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他只得無可奈何的站起身,帶著霜霜翩然起舞。魏如峰的舞步很紳士派,霜霜跳舞更是內行,身輕如燕,帶起來十分舒服。因此,他們這「快華爾滋」,倒是名副其實的「表演」,大家都不跳,圍成一圈,看他們跳。霜霜輕聲說:
  「跳花步,表哥,帶花步!」
  魏如峰再皺了一下眉,只得跳花步,各種舊式的花步,由於現在跳的人少,反而變得新奇了,魏如峰不喜歡最新流行的扭扭、恰恰這些,他認為舞步中還是華爾滋和探戈最優美,旋律也來得最自然。一曲既終,大家鼓掌叫好,他乘機退了下來,顧德中已經搶上前去,拉著霜霜又跳了起來,唱片換成了一張「吉特巴」。他感到有些氣悶,屋子裡雖裝了冷氣,卻被大家鬧得熱烘烘的。現在許多人都跳起舞來了,衣香、人影、和那快節拍的旋轉看得他眼花撩亂。他向窗口走去,卻看到窗前正亭亭玉立著一個纖細苗條的白色人影,像個遺世獨立的小星星。他略微遲疑,就向那銀白色的小亮光走去。可是,還沒有等他走近,那女孩就抬起一對大而不安的眸子,對他很快的掃了一眼,然後,白色的裙子微微擺動,只一瞬間,就像條小銀魚般的溜開了。他走到剛才那女孩子站過的窗口去站著,莫名其妙的有幾分惋惜。下意識的,他在人群中搜索那顆小星星,但,就這麼短短的時間內,這女孩彷彿已經隱沒到地底下去了,偌大一個房間,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他斜倚在窗口,望望窗外的夜,夜很美好,很柔和,是個適宜於編織夢想的夜。朦朧中,他陷進一種虛虛幻幻,空空靈靈的思想中。商業,不是他的興趣,只是一種需要,他真正的興趣是文學,可是,人就往往不能向自己的興趣走,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投身在商業界?只單純為了對姨夫的愛?怕他被大魚吞噬?還是本能的對利慾有份下意識的追求?夜色裡,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他突然覺得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也是渾渾噩噩的在混日子。這思想使他不安,轉過身子來,他又被那些大鼓小鼓喇叭笛子的聲浪包圍了。霜霜正在客廳的中央,和一個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在這熱鬧的空氣裡,他越來越覺得寥落起來,用手指輕輕的敲著窗欞,他百無聊賴的望著那發瘋似的一群。不知怎麼,他的情緒一經低落下去,就很難再提起來,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會引起一陣困惑和迷茫。扭扭舞曲告終,不知他們鬧些什麼,有個男孩子高歌了一曲英文歌詞的「青春偶像」,這顯然刺激了霜霜的表演欲,居然也高歌了一曲。魏如峰聽她唱的是什麼:
  
  「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
  就像那春風吹進心窩裡,
  我要輕輕的告訴你,不要把我忘記……」
  
  俗不可耐!魏如峰聳聳肩,看看手錶,才九點半鐘,看樣子,他們非玩到十一、二點不會散,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務必陪霜霜一起回來,那麼,他還得在這兒受上兩小時的罪。四面張望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顧正家裡有一間做樣子的書房,裡面藏著些永遠無人翻弄的書籍。記起這書房就在客廳的旁邊,有一扇門相通。他找了一下,找到了那扇門,於是,他不受人注意的走了過去,推開門,閃身進內,再關上房門。
  一瞬間,他愣了愣,那個失蹤的小星星正拿著本書,站在書房的中央,受驚而窘迫的望著他,彷彿她是個犯了過失而被捉到的孩子。他定了定神,對她笑笑。
  「嗨!」他竭力使自己顯得溫和,因為她看起來已經受驚不小。她的嘴唇輕輕的蠕動了一下,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魏如峰打量著她,那小小的臉龐清秀雅致,小小的腰肢楚楚可人,清亮的眼睛裡盈盈的盛滿了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寂寞和惶惑,和她那件過時的衣服一樣只屬於她而不屬於目前這年輕的一代。他感到心中掠過一陣奇怪的激盪,不由自主的走近她,問:「你姓什麼?」「楊。」「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曉彤。」大眼睛輕輕的瞬了瞬他,自動的又加了一句解釋:「早上的紅顏色。」他凝視她,她不像早上絢麗的紅顏色,只像暗夜裡一顆寂寥的小星星。他微笑著說:
  「我叫魏如峰。」「我知道。」她輕聲說。
  「你知道?」他有些疑惑。
  「顧德美告訴我的,」她羞澀的笑笑。「你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內侄,那位紅衣服的小姐是董事長的女兒,是嗎?」
  「不錯,」他也笑笑,這就是他的煩惱,別人介紹他總要說他是人的內侄,好像他就不是他自己似的。「你是顧德美的同學?」「是的。」「為什麼不到外面去玩?去跳舞?」
  「噢!」輕輕的一聲感慨,夾帶著微微的不安。「我不會跳舞,」頓了頓,她抬頭注視著他。逐漸擺脫了那份羞澀和拘束。「我事先不知道是這樣的場合,顧德美告訴我『晚會』,而沒有說『舞會』,我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不認識,很——彆扭。」「顧德美的主人也當得真糟,她應該給你介紹一下。」
  「噢,」又是那樣一聲輕微的感慨:「還是不介紹的好,我——很怕見生人。」「是嗎?」她引起魏如峰強烈的興趣。「你不常見生人的吧?」「嗯,」她再笑笑,「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種晚會。」
  「很用功?大部份的時間都躲在書房裡?是嗎?」他調侃的說。「噢!」她的臉紅了,紅得很可愛,有幾分像早上的紅顏色了。「那音樂使我心慌。」
  「剛剛我走近你,為什麼你一下子就溜開了?」
  「我以為——」她囁嚅著,臉更紅了。「你要來請我跳舞。」
  他心中一動。「真的你不會跳舞?」「真的,」她認真的說:「那麼多人,如果你請我,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沒有人,你願不願意試一試?」
  「噢!」她驚慌的看看他。
  「我教你,跳舞並不難,普通的三步四步,跳起來都很優雅和舒服的。來,試試看,你總有一天要參加正式的舞會,要被人請去跳舞的!」「我——」她猶豫著。
  「來吧,跳跳看!」他不容她有時間抗議,就輕輕的拉過她來,很紳士派的擁住她,開始教她三步的基本步伐,她跟著他的指示,生硬的移動著腳步。可是,跳舞天生對女孩子不會是一件難事,只一會兒,她已經跳得很好了。魏如峰攬著她,那纖細的身子在他懷中輕巧的移動,那細緻的臉上漾著紅暈,看起來柔弱動人。「你是家裡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個嗎?」他一面帶她滑著步子,一面問,看她那份嬌柔,應該是最小的一個。
  「不!最大。」「是嗎?兄弟姐妹幾個?」
  「我還有一個弟弟,」她說,因為分了心,腳步錯了,一腳踩在魏如峰的鞋子上,她停下來,脹紅了臉。
  「沒關係,再來過。」魏如峰低頭看著她的腳,一張不大的腳,穿著的卻是一雙平底舊式的學生皮鞋。他重新帶她跳,一面打量她那件綴著亮片片的衣服,一眼斷定不是台灣出的料子,在紡織工廠裡打滾了這麼幾年,對於衣料他是內行極了。那鑲著小花邊的衣領,那有著縐縐綢的袖口……這件衣服應該是有很長遠的歷史了。那麼,看樣子,家境不會很好,帶著種微妙的憐惜的心情,他注視著那短短的齊耳短髮,和低俯的眼睛上那兩排細長的睫毛。
  透過書房的厚實的檜木門,客廳裡喧囂的音樂仍清晰可聞,笑鬧的聲音也不斷傳來。他們在書房中怡然自得的跳著華爾滋,這氣氛卻是非常奇異的寧靜和雅致。沒一會,魏如峰就發現曉彤的本身就是寧靜氣氛的發源處,那含羞的微笑,怯怯的眼光,都像個超脫出這世界的小幽靈,別有一股說不出的韻致。室外有一陣喧囂,他們都沒有怎麼注意。但是,接著,書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放進一道紅色的光線,他們同時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停下腳步,於是,他們看到門口站著好一些人,最前面的是,把嘴張成一個O形的顧德美,和張大了眼睛的何霜霜。「哦,我正在教楊小姐跳舞呢!」魏如峰笑著說,好像必須解釋什麼,同時放開了曉彤。
  「表哥,」霜霜揚了揚眉,笑了起來:「我以為你開溜了呢,原來你躲在這兒。」說著,她用那對明亮的眼睛對曉彤直視過來,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她。曉彤顯然十分發窘,有點兒緊張和失措,只怔怔的站著,一語不發的望著門口的人。
  魏如峰看出情況有幾分尷尬,就乾脆一拉曉彤說:
  「楊小姐,來吧,我們來正式跳跳!」說著,他把曉彤拉出房門,回進客廳裡,親自走到電唱機旁邊,換上一張「田納西圓舞曲」,然後過來請曉彤跳。曉彤看起來十分不自在,尤其霜霜那對眼睛只管在她身上上上下下的溜,使她更形不安。他們跳了起來,顧德美和另一個男孩子也跳了起來,霜霜卻靠在沙發上看他們跳。曉彤錯了好幾次腳步,跳得非常糟糕,舞曲一結束,她就匆匆忙忙的說:
  「我該回家了。」然後,她找到顧德美,不顧對方的挽留,堅決要回家。魏如峰望著她,很想用汽車送她回去,可是,一轉眼間,他看到霜霜正看著他,一面抿著嘴角,對他很含蓄的微笑著,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他就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開口了。結果,是顧德美的三哥負責送曉彤回去。
  這天深夜,魏如峰自己開車,和霜霜一起回家。霜霜坐在魏如峰的身邊,打了個哈欠,微笑的說:
  「表哥,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
  聽出她話中有話,魏如峰就乾脆不予置答。
  「如果你真有興趣哦,我可以打聽出那位楊小姐的地址來,只是先說說,你用什麼來謝我?」
  魏如峰轉了一個彎,加快了速度,頭也不回的說:
  「一場電影。」霜霜瞇起眼睛來,仔細的審視了魏如峰一會兒,但魏如峰臉上一無表情。「一場電影,太少了吧?」
  「那麼,兩場。」「哼,」霜霜哼了一聲:「小兒科!」
  「開出你的價錢來吧!」魏如峰不動聲色的說。
  「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下次你陪我參加舞會的時候,不要把我丟在一邊做電燈泡,自己去陪別的小姐,讓我面子上下不了台。」
  「哦?」魏如峰看了霜霜一眼,霜霜臉上已沒有笑容了,看樣子還是真的生了氣。「怎麼?你還會缺少人陪嗎?我看你早已應接不暇了!」「但是,你是我的Partner呀!」
  魏如峰猛然把車煞住,寂靜的街道闃無一人,他把手腕支在方向盤上,扭過頭來帶笑的盯著霜霜看,看得霜霜直瞪眼睛,叫著說:「你看什麼?」「我看——」魏如峰慢條斯理的說:「你是不是愛上了我?」
  霜霜濃眉一掀,大眼睛一瞪,大嚷著說:
  「活見你的大頭鬼!」魏如峰噗哧一笑,踩動油門,把車子向坐落在中山北路的大廈中駛去。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43:10

第三章



  在巷子口,曉彤就吩咐車伕停車,然後跨下了計程車,對顧德美的三哥——顧德民擺了擺手,說了聲再見。目送那計程車揚長而去,她才整整衣服,四面望了望,慢慢的向巷子裡走去。今晚的經歷,對她是完全嶄新的一頁。當她緩緩的向家中走去時,顧家客廳中的人影燈光,書室內的初試舞步,以及那喧囂的音樂,雜沓的笑話……種種種種,都還在腦中紛紛亂亂的充塞著。低著頭,她心不在焉的向前走,才走了幾步,驀然間,一個黑影從巷子的暗處直竄了出來,同時爆出一聲低吼:「站住!不要走!」曉彤大吃一驚,嚇得心臟往口腔裡跳,她停住步子,定睛一看,才看出原來是曉白在開她的玩笑。她用手摸摸胸口,抱怨的說:「你做什麼嘛?這樣裝神弄鬼的嚇唬人!」
  曉白不說話,先在路燈下對曉彤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的說:「你這麼晚回家,還有男朋友送回來,我可發現你的秘密了!」「別胡說八道,那是顧德美的三哥!」
  「那還不是一樣!」曉白聳聳肩,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無聊的踢著地下的石子。「反正是個男的!」
  「胡扯!」「胡扯?」曉白抬起了眉毛:「他不是男的是女的呀?」
  「你亂說些什麼嘛,」曉彤跺跺腳:「我是說,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說著,她奇怪的看著曉白:「你為什麼待在巷子裡?」「哼!」曉白哼了一聲,再聳聳肩。「家裡!你去看看去,那個王伯伯和他的石膏美人坐在房子裡就是不走,高談闊論的也不知說些什麼,看他們那股談勁,恐怕再談三小時也談不完。可是,媽媽把你的房間和通外面爸爸媽媽的房間中的紙門取下來,兩間打通成一間,為了招待這對貴賓。我的房間就成了堆積倉庫,床啦,書啦,破椅子啦,竹書架啦,全堆在我房子裡,連一寸的空地都沒有,你想,我能待在哪裡?」
  「王伯伯是個怎麼樣的人?」曉彤問,她今天晚上出去得很早,沒有見到那個王孝城。
  「你去看吧,人滿和氣的,很會說話,喝酒跟喝水一樣方便,我們準備的清酒就給他一個人喝光,酒喝得越多,話就越多。他那個太太呀,和他正相反,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問一句,答一句,別彆扭扭的,不過很漂亮。」
  曉彤走到家門口,門虛掩著,她推開門,和曉白走進去,大門內有一小塊空地,然後就是正房的門。走進玄關,還沒有上榻榻米,就聽到一個男性沙啞的喉嚨,正在長篇的談著什麼。她的出現使房內的人突然停了口,她望著室內,今天,房子裡佈置得很漂亮,兩間六席的房間打通後就顯得很寬敞了,小茶几上鋪著她在學校裡家事課上的作業——一條雅致的十字繡的桌布,幾上還有一瓶名貴的玫瑰花。玻璃窗都抹拭過了,潔淨明亮,使那藍布窗簾也不太難看了。她的目光落在室內的客人身上——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女人。那男人穿著身米色的西裝,打著條深紅的領帶,微胖的身材和奕奕有神的眼睛,給人一種親切感。並不像曉彤預料中的藝術家的樣子,他沒有蓬亂的頭髮和滿臉的鬍子,看起來是乾淨清爽的。至於他的妻子,正像曉白所形容的,是個石膏美人,大眼睛,高鼻子,卻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
  「曉彤,來,見見王伯伯和王伯母。」夢竹一眼看到曉彤的出現,就招呼著說。曉彤走進了房裡,銀色的衣衫裹著裊娜的小身子,盈盈的立在室內,靦腆的對王孝城點了個頭,輕輕喊了聲「王伯伯」和「王伯母」。王孝城顯然是愣住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曉彤看,從她的臉看到她小巧的腳。半天才「哦」了一聲說:「哦,這就是曉彤?記得我們分手那年,她才只有兩三歲,曉白還抱在手裡,時間多快,一轉眼間,她已經長成個小婦人了!」他調開眼光,注視著夢竹,瀟灑的一笑說:「記得以前嗎?在黃桷樹茶館裡比賽吃擔擔面,我,明遠,還有小羅,一口氣吃掉了二十碗擔擔面,你急得拚命叫:『何苦何苦,這樣吃法非撐死不可!』哈,多快!那時你不過比曉彤現在大一兩歲罷了,最喜歡芽白顏色的洋裝,我還記得大家給你取的外號——小粉蝶兒。」
  夢竹「唔」了一聲,臉上浮起一個無奈的、惘然的微笑。曉彤走到母親身邊,坐在夢竹的椅子扶手上。王孝城依然注視著夢竹,又看看依偎著夢竹的曉彤,似乎想衡量一下母女二人的相似之處,接著,就高興的說:
  「又是一隻小粉蝶兒!清秀雅麗,一如你當年。不過,她這對眼睛,長得可真——」他突然愣了一下,把話嚥了回去,呆呆的注視著曉彤。曉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避開眼光,去看茶几上那瓶玫瑰花。室內有短暫的幾秒鐘的沉寂,空氣彷彿有點莫名其妙的滯重。曉彤感到情況似乎很特別。就詫異的抬起眼睛來,正好和坐在王孝城不遠處的明遠的眼光接了個正著。立即,她不知所以的打了個寒噤,父親的眼光深沉幽冷,正陰鬱的盯著她,好像她是個陌生的、突然撞進來的人物似的。「哈,」說話的又是王孝城,似乎在竭力提起大家的興致,又像在掩飾什麼:「看到孩子成長,真是大樂事!」接著,他就把眼光從曉彤身上挪開,注視著明遠,大概想轉換室內由於曉彤出現而造成的一種奇妙的不安,他又熱心的換了一個談話題目:「明遠,我總覺得你不應該放棄繪畫,我記得當年你在同學裡面,是最有天份的一個,在國立藝專的時候,教授也說你將來的成就會最大,為什麼你要放棄藝術呢?干公務員這一行,不是你當初最不願意幹的嗎?」
  明遠往後一靠,靠進椅子裡,像從個夢中醒來一般,抬起眼睛來,對王孝城看看,苦笑了一下。
  「不願意幹,也干了十三四年了。」他振作了一下,卻依然有些寥落。「你想,剛到台灣的時候,人地生疏,又拖兒帶女的,能混口飯吃就好了,管他什麼工作呢。辦公廳一坐,等因奉此,公文上磨光了當年的豪情壯志。孩子們日漸成長,衣食住行外帶教育費,處處都需要錢,再也無法拋下穩定的工作去冒險從事繪畫了,一年年下來,年紀也大了,畫筆也生銹了,還談什麼藝術呢!所以,還是你行,先立了業,再成家,現在是功成名就……」
  「算了,算了,」王孝城打斷了明遠的話:「談什麼功成名就,現在藝術界也是一團糟,學了三天半畫的人都可以開畫展,只要你關係夠,人事上處得好,有來頭,你就能成畫家!還有人拿老師的畫來開畫展,只要給老師錢就行了,你想,藝術還有什麼價值呢?有時,我還真想改行,你記得我以前一直要做商人的……」「你們這叫吃那一行,怨那一行,」夢竹笑著說,竭力想調和室內的低氣壓。「像你,孝城,可真不該抱怨了,做個名畫家,弟子滿天下,還有那麼多牢騷!」
  「你別談弟子還好些,談了弟子更氣人,」王孝城笑著說:「我有個學生,為了要出國而找我學國畫,學了三天半就出去了,畫得是其糟無比,結果居然在國外大開起畫展,用的全是我的畫稿,一張畫的標價有高到五百美金的,比我的畫還高出好幾倍!你想,這不就明放著欺侮外國人嗎?怪的是居然有人向他買!」「外國人怎能懂中國的藝術!」明遠說。
  「那又不然了,」王孝城說:「我有個外國學生,比中國人畫得還好,他還讀中國歷史,學中國詩呢!這些我們自己的青年不屑於學的,外國人還重視得不得了呢!」說著,他突然沉吟了一下,對明遠說:「明遠,我倒是有個意見,你重拾畫筆如何?」「怎麼——」明遠遲疑的問。
  「我告訴你,」王孝城坐正了身子說:「現在,一些畫得亂七八糟的人都窮開畫展,學了三天半畫的人也有勇氣開畫展,你這個正規藝專出來的怎麼反而埋沒在公文裡面?以你的程度,開個畫展一定可以轟動!至於人事宣傳方面,我可以全力幫你忙,你何不試試看,畫出六、七十幅畫來,就足夠開次畫展了。只要畫展成功,你就出頭了,你拿手的工筆人物,現在非常吃香,你知不知道?」
  「可是——」明遠凝視著王孝城,不由自主的有些興奮起來,他俯向王孝城,猶豫的說:「可是,我已經太久沒有碰畫筆了。」「那有什麼關係,你那份天份絕不會使你下不了筆,你要是多參觀人家的畫展,你就會有勇氣了。明遠,你試試看、畫出幾十幅來,讓我幫你開個畫展,包你成功!」
  「只怕丟得太久了!」明遠說,臉上的興奮卻在逐漸加深。「而且,這麼久沒畫,恐怕已經沒有畫畫的情緒……」
  「情緒,」王孝城叫著說:「培養呀!」
  明遠沉默了。在沉默中,卻顯然對王孝城的話十分感興趣,因而情緒有些激動。夢竹也默默的沉思著。王孝城看了看表,這才驚覺的跳了起來:
  「哎呀,十一點多了,一談就談了這麼久,好了,告辭,告辭。改天再詳談。明遠,你好好的考慮一下吧!」
  石膏美人站起身來了,明遠和夢竹也站起身來送客,他們向玄關走去,王孝城又竭力邀請明遠夫婦到他們家去玩。走到玄關,曉白正坐在穿鞋的地方,捧著一本小冊子看得津津有味,一看到他們出來,就慌忙跳起身來,把書藏在身後。夢竹眼尖,已經看到是一本什麼「劍氣珠光」,她無暇來責備曉白,只瞪了他一眼說:「曉白,去叫一輛三輪車來!」
  「哎呀,不用了,不用了,」王孝城說:「我們自己散步到巷口去叫!」「不不,」明遠說:「讓曉白去叫。」
  曉白跑出去叫車了,明遠想到曉白身上沒有錢,就溜進房裡去取錢,王孝城一看明遠走開了,就抓住這個空隙,對夢竹說:「夢竹,說實話,你們的生活情況如何?」
  夢竹勉強的笑笑說:「混日子而已,明遠那份脾氣你是知道的,對上不賣帳,對下又不拉攏,混了十幾年,還只是個小職員。」
  王孝城點點頭,望著夢竹,似乎想說什麼,又遲疑著。夢竹看著他說:「有什麼事?」「你——知不知道——」王孝城欲言又止。
  「什麼東西知不知道?」夢竹詫異的問。
  「有個人也在台灣——」
  王孝城的話說了一半,明遠出來了。王孝城立即住了口。夢竹狐疑的看著王孝城,「有個人也在台灣——」誰?為什麼他要說得這樣神秘兮兮的?猛然問,她的心狂跳了起來,有個人也在台灣,難道是——?她像挨了一棍,頓時愣愣的發起呆來。車子來了,夢竹驚醒過來,和明遠把王孝城夫婦送上車子,站在門口,看著三輪車走遠,才慢慢的轉身回房。
  回到房裡,還有一大堆的善後工作要做,裝紙門,把傢具搬回原位,鋪床,整理弄亂的原有秩序。夢竹忙碌的清理著,命令曉白和曉彤搬這搬那。她竭力用忙碌來禁止自己思想。可是,王孝城最後的那句話使她心情大亂。一面鋪著床,一面又禁不住停下來發呆,這是不可能的!但是,現在還是不要去想吧,她寧可不想!當一切恢復了原狀,她就急急的叫兩個孩子去睡覺。曉彤詫異的望著母親,不知道有什麼事讓母親如此不安?她正有許多話想和母親說,她要告訴她今晚的經過,告訴她那個顧家的舞會,和那個奇妙的遭遇。但是,她才開口喊了一聲:「媽媽!」夢竹就不耐的對她揮揮手說:
  「去吧,這麼晚了,快些去睡覺,有話明天再說。」
  曉彤滿腹猜疑的回到自己屋裡,奇怪母親何以與往日大不相同。可是,她有太多事情要思想,她沒有時間去想母親的事了。夢竹看到孩子們都回房了,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氣,在梳妝台前坐下來。面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又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有個人也有台灣!」會是誰?她拿著發刷,有心沒心的刷著頭髮。這世界會這麼小嗎?不,一定不會,王孝城不知道說的是誰?決不是——她摔摔頭,似乎想摔走一個可怕的陰影。明遠走到她身後來了,把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猛然吃了一驚,發刷從手上落到地下去了。明遠俯身拾起發刷,從鏡子裡凝視她,懷疑的問:
  「你在想什麼?」「沒,沒什麼。」夢竹有點口吃的說,她覺得明遠已經洞燭了她的思想,而且,她猜測明遠或者已經聽到了王孝城最後那句話,這樣一想,她的臉色就變白了。而明遠站在她身後,握著那發刷,也悶不開腔。從鏡子裡,她可以看到他那凝肅而深沉的臉色,她更加不安了。好半天,兩人都默然不語,夢竹瞭解明遠的個性,她知道在他心中的一個角落裡,始終對一件事耿耿於懷,連一件衣服尚且會引起他的不快,何況是——「夢竹!」明遠一開口,夢竹就又吃驚的一跳,明遠瞪著她問:
  「你怎麼了?」「哦,沒,沒什麼。你要說什麼話?」夢竹醒覺的問。
  「對於王孝城的話,你有什麼意見?」明遠問。
  王孝城的話?夢竹腦中紛亂成一團,到底,他是聽到那句話了,他一定也猜出王孝城所說的人是誰了。她瞠目結舌的望著明遠在鏡子裡的臉,對於明遠那份沉著的臉色,突然冒出一股怒火。總是這樣,有什麼話他從不直接了當的說出來,而要做出那股陰陽怪氣的臉色給她看,他是在折磨她,還是在窺探她?他希望知道什麼?他想要她告訴他什麼?突來的不滿使她勇敢的揚揚頭,用一種近乎生氣的聲音,冷冰冰的說:「我沒有什麼意見!」「怎麼,」明遠的眼睛掠過一抹困惑。「你不贊成我重拾畫筆嗎?」「哦,哦,」夢竹如夢初覺,突然明白過來,才知道明遠指的是畫畫的事,不禁感到一陣像解放似的輕鬆。在輕鬆之後,又為自己的失態感到一些微微狼狽,和類似歉疚的情緒。為了彌補自己胡思亂想所造成的錯誤,她給了明遠一個嫣然的微笑,用幾乎是高興的口吻說:「當然,我完全贊成,他的話很對,你不該放棄你的本行。」
  明遠詫異的看著夢竹,他不瞭解她為什麼忽悲忽喜的?她的神態看起來那麼奇怪。「你今天晚上怎麼了?」他問。
  「沒有怎麼呀!」夢竹微笑著說:「只是有點累,而且,見著了多年沒見的朋友,總有點興奮。」
  這倒是真的,明遠釋然了。他拿起發刷,下意識的在夢竹頭髮上刷了一下。這舉動使夢竹心底掠過一陣痙攣的柔情,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把頭靠在他身上,突然渴望能夠被人保護,被人憐惜,帶著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動,她說:
  「明遠,從今天起,做一切你所愛做的事吧,那怕辭了職去畫畫。我已經拖累你得夠了。」
  明遠愣了愣,他低頭注視著夢竹說:
  「怎麼了?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從沒有嫌你拖累了我!」
  「事實上是我拖累了你,如果我們不那麼早結婚……」「可是,是我要求你結婚的,是不?」明遠打斷了她的話:「你怎麼會講起這些?」「因為我對你抱歉,假如你不結婚,你現在可能比王孝城更有名,本來你的畫就比他畫得好,可惜你放棄了,否則,你一定已成功了,都因為……」
  「夢竹!」明遠低低的喊,撫摩著她的頭髮:「你今天是太累了,太興奮了,早些睡吧!」
  「我常想,或者你後悔娶了我……」夢竹繼續說,在自己的思潮中掙扎。「夢竹!你真的是怎麼回事?」
  夢竹猛的縮了口,鏡子裡的她有種奇異的激動的表情。她用手摸摸面頰,惘然的笑了笑,說:
  「真的,我是太累了。」
  同一時間,曉彤正獨自呆坐在她的房內,面對著書桌上的台燈,雙手托著下巴,怔怔的凝思著。父母談話的聲浪隔著一扇紙門,隱隱約約的飄了進來。可是,她並沒有去聽,她正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在她身上,依然穿著那件銀白色的衣服,她懶得去脫,也懶得移動。今晚的舞會,使她自覺成為了一個大人,尤其,她已經和一個男人共舞過,一想起那男人,她就禁不住有點臉紅心跳。可是,奇怪,如今她回想起來,魏如峰的臉竟像飄在霧裡,她怎麼也想不起他長的是個什麼樣子,甚至記不起他穿的是什麼顏色衣服,只模糊的記得他有對似關懷一切,又似對一切都不關懷的眼睛,這感覺多麼抽像而不具體,她甚至記不得他的眼睛是大還是小,他是漂亮還是醜陋!她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直到看見父母房裡的燈光滅了,才驚覺的坐正身子,從抽屜裡拿出日記本,打開鋼筆的筆套。但,面對著日記本的空白紙頁,她竟無法寫下一個字,這一天的感覺是混亂的,是茫無頭緒的,好久好久之後,她才寫下一句話:
  「我度過了一個奇妙的晚上,邂逅了一個奇異的男孩子。」
  
  她的臉紅了紅,把邂逅兩個字塗掉了,改成「遇到」,可是,接著,她又把整句都塗掉了,在日記本上歪歪斜斜,胡亂的塗著:
  
  「但願今夜無夢,一覺睡到明朝,
  醒來重拾書本,把今宵諸事都拋掉!」
  
  寫完,覺得詩不像詩,詞不像詞,不禁自嘲的微微一笑,又提起筆來,全體塗掉了。不想再記下去,她把日記本丟進抽屜裡,解衣預備就寢。剛剛換上睡衣,就聽到曉白房裡有一陣奇怪的聲音,她拉開門,看到曉白房裡還透著燈光,她走過去,把曉白的房門拉開一條縫,一眼看到曉白躬著背仆伏在床上,手腳亂動,彷彿得了羊癲瘋,不禁吃驚得低叫了起來,曉白一翻身坐起來,對曉彤「噓」了一聲說:
  「別叫!」「你在做什麼?」曉彤低低的問。
  「蛤蟆功。」曉白說。「什麼玩意?」曉彤沒聽懂。
  「蛤蟆功,」曉白有點訕訕的說:「我只是要試試看蛤蟆功到底有沒有用,這是書上寫的武功的一種。」
  「蛤蟆功?」曉彤歪歪頭問:「有沒有泥鰍功?」
  「胡鬧!」曉白說,接著又突然想起來說:「泥鰍功雖然沒有,可是有壁虎功。」「大概還有蝸牛功呢!」
  曉彤笑著說,搖搖頭,悄悄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了燈,她躺在床上,對著黑暗的窗子沉思,多奇妙的一天!顧德美家的舞會,教她跳舞的男人,家裡的客人,和曉白的蛤蟆功!她微笑了起來,很快的入了睡鄉。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44:31

第四章



  夜深了,何霜霜緩緩的駕駛著車子,向中山北路的家中駛去。深夜的街道上是一片寂靜,連十字路口的警察崗亭裡都已空無一人,紅綠燈無人操縱,冷冰冰的孤立在街頭。現在,空曠的街道上沒有車輛和她爭前搶後了,可是,她反而不想開快車,只輕緩的讓車子在夜色裡向前滑行。風從開得大大的窗子裡灌進來,撩起了她的短髮。在車燈照射下的街道,寂寞得連小貓小狗的影子都沒有。
  一個星期天,又過去了。何霜霜疲倦的扶著方向盤,倦意正在她體內和四肢中流竄。想想看,一清早和顧氏三兄弟開車上陽明山,三兄弟,一個賽一個的寶氣。顧德中,外表活像只大狗熊,說起話來,舌頭在口腔裡繞半天的圈子,才吐得出一聲清楚的話。「我……我……我從小有音樂天才,學小提琴,才……才三星期,就能拉莫札特的小步舞曲。」見他的鬼!莫札特的小步舞曲!她就想像不出狗熊拉小提琴是副什麼樣子。顧德華,油頭粉面,整天頭髮梳得光光的,衣服上還要噴點他母親的夜巴黎香水。「我哦,我的名字是顧德華,你猜什麼意思?就是照顧得了花,你就是花,哈哈,」哈哈,下你的地獄去,噁心得夠受!顧德民,三兄弟中唯一看得過去的,論外表,文質彬彬、秀秀氣氣,鼻樑上架副近視眼鏡,似乎勉強能算美男子。但是,說上一句話就要臉紅,哼哼唉唉半天,也聽不清他哼些什麼,大概前輩子是蚊子轉世來的。和這三個寶氣游陽明山,就別說有多氣人了,三個大男人,圍在你身邊,礙手礙腳,一轉身,不是碰著這個的鼻子,就是挨著了那個的肩膀……到中午回台北午餐,吃完了午飯,趁早把三兄弟打發回去。然後又去找了小趙,小趙別無所長,猴兒巴唧的,就是會說笑話,做鬼臉,標準的小丑典型。和小趙去跳了茶舞,趕了一場六點鐘的電影,電影散場時碰到小陸那一群男男女女,又去跳舞,舞廳打烊,出來再吃點消夜,然後趕走小趙,自己獨自的開車回家。一天,就是這樣,瘋狂的,盡興的,玩玩玩!「春天的花,是多麼的香,秋天的月,是多麼明亮,少年的我,是多麼快樂……」快樂嗎?無論如何,總是在追尋著快樂。舞廳裡那些人,綠的酒,紅的燈,瘋狂的旋律!那個歌女唱的歌:「舞步輕燕,舞態如天仙,青春少年,歡樂無限……」歡樂無限,是嗎?歡樂無限!……她猛烈煞住車,有點眼花撩亂,車子彷彿碰到了什麼,她向前面看看,撳撳喇叭,什麼東西都沒有。她摔了摔頭,用手揉揉眼睛,頭裡昏昏然,眼睛發澀,疲倦仍然在四肢中流竄。她閉了閉眼睛,重新發動了車子。
  車子停在家門口,她撳撳喇叭,沒有人來應門,她再撳撳喇叭,依然沒人應門,老劉一定已經睡成個死豬了。她不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為什麼都喜歡老劉,粗裡粗氣的。她把頭僕在方向盤上,乾脆壓在喇叭上,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在夜空裡播送,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夜,附近的人家有人推開窗子詛咒,但喇叭聲仍然清越的傳送著。
  大門開了,霜霜抬起頭來,一面懶懶散散的跨下車子,一面睡意朦朧的說:「把車子開到車房裡去!」
  「唔,夜遊的女神終於回來了!」
  霜霜抬起眼睛,這才看清面前的人,她聳聳肩說:
  「原來是你!表哥,你還沒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麼時候能學會不打擾別人?」「不要說教!表哥,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累極了。」霜霜說著,向房子走去,一面對魏如峰擺擺手,「麻煩你把車子送到車房裡去!」魏如峰皺皺眉頭目送霜霜蹣跚的走進屋去,不禁深深的搖了搖頭。霜霜搖搖晃晃的走上了樓,回到自己的臥室,往床上一僕,彈簧床墊立即迎著她的身子,把她軟軟的包了起來。拖過一個枕頭,她把臉埋在枕頭裡,昏昏噩噩的躺了一陣。然後,她站起身來,取了睡衣,到浴室裡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涼涼的水中,皮膚驟然接觸到冷水,引起一陣痙攣和緊張,然後就鬆弛了下來。冷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歡冷水浴,每當她疲倦或煩惱的時候,她總以冷水浴來治療自己。在水中浸了一個夠,她拭乾身子,穿上那件她最喜愛的鵝黃色綢睡衣,站在鏡子前面,梳了梳頭髮,頭腦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視著鏡子,奇怪的看著鏡子裡那對漂亮而困惑的眼睛,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對鏡子裡的人影傻傻的問了一句:「這是我嗎?這就是我嗎?多無聊的我!」
  無聊!對了,就是這個名詞,她找了許久的名詞,無聊!生活中全是無聊,陽明山,跳舞,看電影,顧氏三兄弟,小趙,小陸,吃消夜!全是無聊!她對著鏡子皺眉,突然湧上心頭的空虛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是這樣的嗎?她並不想要這種生活!可是,她要什麼生活呢?鏡子裡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對鏡子挑挑眉,噘噘嘴,發出一聲微喟:
  「我竟然不瞭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著寬闊的走廊向自己的臥室走去。經過魏如峰門前的時候,她看到門縫裡還透著燈光,她略微遲疑了一下,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魏如峰穿著睡衣,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床頭櫃上亮著一盞台燈,他手中握著本英文小說,正在看得出神。聽到門響,他抬起頭來,望著霜霜。霜霜順手關上門,走到床邊來,坐在床沿上。魏如峰默默的看了她一眼說:
  「你知道幾點了?」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麼話都不說。
  「你玩得還不累?為什麼不去睡覺?」
  「剛剛好像很累,現在又一點睡意都沒有了。」霜霜說,倚著床欄,沒來由的歎了口氣。
  魏如峰深深的打量著霜霜,那兩道挺秀而濃密的眉毛微鎖著,長睫毛半掩了那對平時充滿野性,而現在充滿困惑的眼睛。有什麼事使這個不知憂愁的女孩煩惱了?愛情嗎?他闔上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說,用手托著下巴,做出一副準備長談的姿態來。說:「怎麼了?霜霜,和誰嘔氣了?」
  霜霜沉默的搖搖頭,一綹黑髮從耳邊垂了下來,拂在面頰上。她用牙齒輕咬著下唇,眉頭鎖得更緊了。魏如峰詫異的望著她,好半天、她才摔了摔頭,把那綹不聽話的頭髮摔到腦後去,直視著魏如峰說:
  「表哥,你很快樂嗎?」
  魏如峰愣了一下,說:
  「怎麼想起問這樣一個問題?難道你不快樂?」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瘋狂的玩的時候,可以有短時間的快樂,但是玩過了,又什麼都沒有了。你懂嗎?表哥?就像現在,想起來,好像什麼都沒意思,非常的……非常的……」她凝思著,想找出個適當的字眼來描寫她的心情。
  「空虛?」魏如峰試著代她接下去。
  「對了!」霜霜高興的拍拍床墊說:「就是這兩個字!」
  魏如峰坐正了身子,審視著霜霜,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你笑什麼?」霜霜瞪著眼睛說。「我和你談正經的,有什麼好笑?」「我笑你覺得空虛,」魏如峰說:「大概你是生活太優越了,整天在外面瘋呀鬧呀玩呀,回到家裡來還喊空虛,不是很有趣嗎?」「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霜霜沒好氣的說。
  「不過,」魏如峰收住了笑,深思的說:「能感到空虛,總是一件好事。」「好事?你是什麼意思?」「這證明你長大了,成熟了,懂得用思想了。」
  霜霜困惑的望著魏如峰。
  「你看,」魏如峰解釋的說:「你最喜歡跳舞,和男孩子開車兜風,到小吃店大吃大鬧,把人家的醬油倒到醋瓶子裡,覺得很開心。現在呢,你感到空虛了,換言之,你也就是對於那種玩法不能滿足了。這,充分表示你在進步。唔,」他笑嘻嘻的看著霜霜:「看樣子,大小姐快要改邪歸正了,可喜可賀!」
  「呸!」霜霜一唬的跳起身來,站在床前面,瞪大了眼睛說:「什麼改邪歸正?是誰邪誰正?你也不是好東西,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好好好,你知道,」魏如峰打斷了她,把她拉下來,讓她仍然坐在床沿上。收起了嘻笑的態度,誠摯的說:「告訴我,霜霜,這次月考的成績如何?」
  「哼,」霜霜凝視著自己的手指甲,心不在焉的說:「誰知道!」「準備明年不畢業了嗎?」魏如峰問。
  「表哥!」霜霜喊:「我不喜歡你這種冒充大人的味道!」
  「冒充大人?」魏如峰失笑的說:「我已經二十七歲了,還不算大人嗎?什麼叫冒充大人的味道?」
  「我是說,冒充長輩的態度!」
  「長輩?」魏如峰笑笑:「我沒有要冒充你的長輩呀,我是以一個哥哥的身份和妹妹談話,你不是我的小妹妹嗎?剛到台灣的時候,你才三四歲,話都說不清,把『哥哥』念成『多多』,成天跟在我後面喊『多多』,要我背你到街上去買棒棒糖。哼,現在呀,你長大了,『多多』只配給你送汽車進車房的了。」「哎喲,」霜霜叫:「別那麼酸溜溜的,好不好?」
  「那麼,聽我講幾句正經話,」魏如峰說:「霜霜,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你是真不愛唸書也好,假不愛唸書也好,最起碼,你總應該把高中混畢業!是不是?你剛剛說不快樂,我建議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裡過幾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你現在彷彿一個找不著家的小兔子,迷失在這繁華時代的濃霧裡,整天尷尷惶惶,東奔西竄,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這樣,怎麼會快樂呢?……」「我不聽你講這些!」霜霜再度跳了起來,把睡衣帶子系繫好,向房門口走去:「你又不是我的訓導主任,誰來找你訓話的?還不如睡覺去!」她走出房門,又回過頭來,對魏如峰笑了笑,拋下一聲:「再見!」
  房門帶上了,魏如峰望著那砰然闔攏的房門,發了一陣呆,才蹙著眉,搖了搖頭。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說,他想繼續看下去,可是,頁數弄亂了,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原來的那頁,卻從書裡翻落出一張照片來,拾起照片,上面是個女子的半身照,畫得很濃的眉毛,厚嘟嘟的嘴唇,和一對大而充滿媚力的眼睛。他又皺皺眉,翻過照片的背面,有幾行女性的筆跡:
  「給如峰:別忘了那些濃情蜜意的夜晚,
  更別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
  他凝視著這兩行字,眉頭皺得更緊了。他記得這張照片是杜妮兩星期前給他的,不知怎麼夾到這本書裡來了。望著這兩行字,他感到非常的刺心。剛剛,他還義正辭嚴的教訓霜霜:「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可是,自己呢?這兒就有墮落的證據!迷失,是霜霜在迷失,還是自己在迷失?把照片夾回書裡,書丟在床頭櫃上,他關了燈,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眼睜睜的望著黑暗的空間,自言自語的低聲說:「或者,是該我來仔細的用用思想。」
  瞪著天花板,他真的沉思了起來。
  霜霜回到了自己的屋裡,慢慢的走到床邊,躺了下去,用手枕著頭,她沒有立即關燈。床頭櫃上是一盞淺藍色的台燈,燈影下亭亭玉立著一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這石膏像還是去年她過十七歲生日時魏如峰送她的,當時,魏如峰說:
  「我發現這石膏像的側影像極了你的側影,所以買給你。」
  結果,害她天天對著鏡子研究自己的側影,說真話,除了自己也有個較高的鼻子外,她可找不出自己與維納斯有什麼相像的地方。不過,無論如何,她很喜歡這座平凡的小石膏像,尤其因為,這石膏像有種沉靜恬然的味道,這是霜霜一輩子也無法具有的。凝視著這石膏像,她是更加沒有睡意了。「我建識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裡過幾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
  魏如峰的話在她耳邊輕輕的迴響,像一條小溪流般淋淋然的流過。她眩惑的瞪著石膏像,是的,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日子!即將來臨的高中畢業和大專聯考!該結束了,遊蕩的日子!該結束了,胡鬧的歲月!魏如峰的「說教」也不是沒有幾分道理,只是,「改邪歸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收收心,如何收法?大代數、解析幾何、物理、化學……要命!生來與書本無緣,又怎麼辦呢?她一動也不動的望著燈光下石膏像的影子,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她始終瞪著對大大的眼睛。終於,疲倦來臨了,一日的縱情遊樂使她筋肉酸痛,眼皮上的鉛塊向下拉扯,她懶洋洋的伸手去關燈,一面輕輕的,對自己許諾似的說:
  「明天,一切從明天開始。」
  燈滅了,她把頭深深的倚在枕頭裡,闔上了眼睛。
  何慕天吃完了他的早餐,燃上一支煙,靠進椅子裡。壁上的大鐘已七點半,霜霜還沒有下樓,看樣子,她今天又要遲到了。深吸了一口煙,他望著煙霧擴散,心中在打著腹稿,怎樣等霜霜一下樓就教訓她一頓。近來,霜霜的任性、冶遊、放浪形骸,已經一天比一天厲害。這樣下去,這孩子非墮落不可。他只有這一個女兒,再也不能繼續縱容下去了。他板了板臉,竭力使自己顯得冷靜和嚴肅。這一次,他一定要厲厲害害的罵她一頓,決不心軟。雖然他從沒罵過霜霜,可是,如今已經到了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了。
  霜霜下樓了,穿著得很整齊。白襯衫,黑裙子,頭髮梳得好好的,滿臉帶著股清新的朝氣,看起來竟然一反平日的飛揚浮躁,而顯得文靜安詳。她對父親揚了揚眉毛,用近乎愉快的聲調說:「早,爸爸。」何慕天嚥了一口口水,盡力壓制自己內心想原諒霜霜的情緒。吐出一大口煙霧,他坐正了身子,沉著臉,用自己都陌生的,冷冰冰的語氣說:
  「霜霜,昨晚幾點鐘回來的?」
  霜霜愣了愣,今天父親是怎麼回事?情緒不好嗎?她從阿金手上接過麵包,好整以暇的抹上牛油,慢吞吞的說了一句:「我沒有看表。」「你沒有看表,我倒看了,午夜一點正。」何慕天說,口氣是嚴厲的,責備性的。霜霜咬了口麵包,望了何慕天一眼,默默不語。看樣子,今天是大不吉利,一清早就要觸霉頭!有誰給父親吃了火藥嗎?從來也不管她的行動,怎麼今天大管特管起來了?
  「你看,你把車子開走,事先也不告訴我一聲,等我要用車子的時候找不到車子,出去一整天,到深更半夜回來,還要死命撳喇叭,弄得四鄰不安!霜霜,你未免太過份了,這樣下去,你準備做太妹是不是?」
  霜霜停止了吃麵包,瞪著一對大大的眼睛,呆呆的望著何慕天。她不相信父親會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今天!今天,一清早,起來晚了,但她仍然振作精神,梳洗、穿衣,對著鏡子發誓:「從今天起,何霜霜要改頭換面了。」然後跑下樓梯,以為接待自己的是個光輝燦爛的、嶄新的一天。但是,什麼都不對勁了,沒有陽光,沒有朝氣,沒有活力,所有的,是父親冷冰冰的臉和無情的責備!「你出去玩玩也罷了,」何慕天一鼓作氣,把要說的話都乘自己沒有心軟的時候全部傾出來:「你卻這麼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泡舞廳!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別人都唸書準備考大學,你呢?糊糊塗塗的過些什麼日子!我問問你,你對未來有些什麼打算?你這樣混下去,就是要嫁人,都沒有人敢娶你!你那群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全是些不務正業的小太保,你呢——」「是個太妹!是吧?」沉默已久的霜霜陡的爆發了,她憤然的接了下去,一面從餐桌上跳了起來,把吃了一半的一塊麵包扔在桌上。受傷的自尊心,與願望相違的這個早晨,使她又傷心,又激怒。昂著頭,她直視著何慕天,叫著說:「我的朋友都是太保,你罵他們好了,你看不起他們好了,但是他們會陪我玩,會照顧我,會愛我,崇拜我!除了他們,我還有什麼?這個家,從樓上跑到樓下,經常連人影都抓不到一個!你有你的事業,表哥有他的這個妮,那個妮。我就有我的太保朋友!我要他們,我喜歡他們,怎麼樣?你一點都不懂我!……」何慕天愕然了,把煙從嘴裡取了出來,他怔怔的望著霜霜,已經忘了要責備她的初衷,他結舌的說:
  「可是,我——我並沒有忽略你呀,我愛你,重視你,給你一切你需要的東西……」
  「需要的東西,」霜霜垂下眼睛,突然湧上心頭的傷心使她聲音哽咽:「你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些什麼東西!」「那麼,」何慕天無助的說,霜霜泫然欲涕的樣子使他心慌意亂:「你需要什麼呢?」
  霜霜瞪視著何慕天,衝口而出的說:
  「母親!」像是挨了迎頭一棒,何慕天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呆呆的望著霜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霜霜喊出了這兩個字之後,也猛的吃了一驚,卻又無法收回這兩個字,看著父親的臉色轉變,她心慌的低下了頭。母親,母親在何方?這是她從小就有的疑惑。「媽媽在哪裡?」小時候,攀著何慕天的脖子問。「死了!」何慕天垮下臉來,把她從膝上推下去,怫然的轉身走開,但她知道母親沒有死。母親,母親在何方?她用手指劃著桌子,低低的說:
  「我希望我有媽媽,如果她已經死了,我希望知道她是什麼樣子,家裡,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假若有她的照片,最起碼,我可以把我心底裡的話,對著她的照片訴說。」她的聲音是哽塞的,她觸及了自己真正的痛楚,眨了眨淚水迷濛的眼睛,她繼續說:「有許多事情,是女兒需要對母親說的,不是父親!如果我有個媽媽,我一定很乖,很知道該怎麼做,可是,我沒有!」淚水流下了她的面頰,她用手背拭了拭眼睛。忽然間,千萬種酸楚都齊湧心頭,她控制不住,痛哭著轉過身子,奔出了餐廳。何慕天仍然一動也不動的坐著,他聽到霜霜跑過迴廊的腳步聲,和奔下台階的聲音,然後,是一陣汽車引擎的喧囂和風馳電掣般開遠的聲音。他漠然的聽著這一切。霜霜的話把他拖進了一圈逝去的洄漩中,他只感到思潮澎湃而情感激盪,那些久遠的往事像浪潮般對他衝擊翻滾過來,一個浪頭又接一個浪頭,打得他頭腦昏沉而冷汗淋淋。他把煙塞進嘴裡,吃力的從椅子裡站起身,邁著不穩定的步子,走出餐廳,向樓上走去,在樓梯上,他和迎面下來的魏如峰碰了個正著,魏如峰頓時一驚,他被何慕天的臉色嚇住了。
  「怎麼?姨夫?你不舒服嗎?」
  「沒有什麼,」何慕天很疲倦似的說:「有點頭暈,你給我帶個信給顧總經理,我今天不去公司了。」
  「哦,好的。」魏如峰說:「不過,要不要請個醫生來?」
  「不,不要,什麼都不要!」何慕天揮揮手,逕直向樓上走去。「叫人不要來打擾我,我要好好的躺一躺。」
  魏如峰狐疑的望著何慕天的背影,不解的搖搖頭。下了樓,他走進餐廳,阿金送上他的早餐,他吃著包子,阿金壓低了聲音,報告新聞般的說:
  「老爺發了脾氣。」「為什麼?」魏如峰問。阿金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長得還很白淨,就可惜有兩顆台灣少女特有的金門牙。
  「他罵小姐,小姐哭了。」
  「什麼?」魏如峰嚇了一跳,何慕天罵霜霜已屬不平常,霜霜會哭就更屬不平常。「不知道為什麼,」阿金吊胃口似的說:「我只聽到小姐說想她媽媽。」魏如峰怔了怔,問:「小姐呢?上學去了?」
  「沒有,」阿金搖搖頭:「她沒有拿書包,開了汽車走了。」「哦。」魏如峰皺著眉。試著去思想分析,卻一點眉目也想不出來。匆匆的結束了早餐,他騎著他的摩托車到公司裡去,平常,他和何慕天一起去公司就坐汽車,他自己去就騎摩托車,他有一輛非常漂亮的司各脫摩托車。
  騎著摩托車,他向衡陽路馳去,這正是學生上學和公務員上班的時刻,街上十分擁擠,各種不同的車輛在街上爭先恐後的馳著、喇叭聲此起彼落的長鳴不已。他經過火車站,在公共汽車總站上,每一路的站牌下都站滿了等車的人和學生。他不經心的看了那些人一眼,摩托車從那長龍般的隊伍前滑過去。忽然,他覺得有種第六感牽掣了自己一下,那隊伍中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吸引了他。他掉轉車子,再騎回頭,於是,他發現有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正悄悄的注視著他,一對迷濛的黑眼睛,帶著股超然世外的韻味。他捉住了這對眼睛,一面迅速的在記憶中搜尋,那兒見過?猛然間,他腦中如電光一閃,他想起了!那顆小星星!那顆已被他遺忘了的小星星!他頓時有種意外的驚喜,彷彿無意間拾到了一粒被自己失落的鑽石。他徑直向她騎過去,她站在一大排等車的女學生中間,纖細,瘦小,而稚弱。那樣沉靜安詳的站著,雜在吱吱喳喳的學生群中,顯得那麼特出和卓卓不群。自從上次舞會中見過一次,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奇怪自己怎麼會忘懷了這顆小星星?在她面前停下車子,他愉快的招呼著:
  「早,楊小姐!」對方似乎有些侷促和不自然,但,接著,她就還了他一個寧靜的微笑,輕聲的說:
  「早。」「我一直想去看你,但不知道你的地址。」他直截了當的說,因為他看到公共汽車已經來了,而他不想再放過這顆小星星。「你的地址是——?」
  曉彤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該不該把地址告訴這個男人,而隊伍已向車門口移動,許多同校的同學又用好奇的眼光望著他們,使她情緒緊張。魏如峰不等她回答,就肯定的說:
  「這樣吧,下午你放學的時候我到你的校門口去接你!」說完,他跳上摩托車,對曉彤笑著揮揮手,說了聲:「下午見!」就發動車子,向馬路上直馳而去。他沒有管曉彤同意與否,在他說這句話時,他敏感的覺得曉彤百分之八十會拒絕他,像她這樣的女孩,一定把約會看得十分嚴重,因而,他必須在她可能拒絕的話出口前先跑開去。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44:52

  下午,魏如峰提前回到家裡,他一直惦記著下午那個約會,卻又記掛著何慕天和霜霜。家中一切靜悄悄的,據阿金的報告,何慕天一天沒有走出他的房間,而霜霜也一天沒有回家。他有些不安了,這情況未免太不尋常。上了樓,他敲敲何慕天的房門,半天,才聽到何慕天的一聲:
  「進來!」他推開門走進去,室內的窗簾垂著,顯得暗沉沉的,何慕天坐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桌上的煙灰碟裡堆滿了煙蒂,整個房間都煙霧騰騰。何慕天的臉色看來憔悴而寥落,他望望魏如峰,疲倦的問:「霜霜呢?」「阿金說還沒有回來。」
  何慕天不安的蹙著眉:「她沒有去上學?」「我想是沒有。」何慕天更加不安了。他移動了一下身子,說:
  「打電話到顧家去問問看!」
  魏如峰正準備去打電話,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如峰,」他沉吟的說:「我有點話想和你談,」他指指椅子,示意魏如峰坐下。魏如峰不安的坐了下來,心中在為那個小星星的約會而焦灼。何慕天噴了一口煙,吐了口長氣,又沉思了好久,才說:「今天,我想了一整天,關於霜霜。她是個失去母愛的孩子,我又不大會做父親,我只注意到物質方面滿足她,而忽略了她的精神生活。說起來,是我對不住她,我到今天才明白她內心的寂寞,而我又沒有力量彌補她心底的空虛。如峰,坦白說,我一直有個願望……」
  何慕天的話沒有說完,樓下的電話鈴驀的急響了起來,他們同時傾聽著,接著,就聽到阿金接電話和驚呼的聲音:
  「老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警察局來了電話!」
  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時跳了起來,魏如峰立即衝出房門,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下樓梯,從阿金手中接過電話,問清了是第×分局打來的,他聽完了,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對蒼白著臉站在樓梯上的何慕天說:
  「沒什麼嚴重,姨夫。只是闖紅燈,超速,和沒有駕駛執照,具個保就行了。」「霜霜在哪裡?」「現在被扣在第×分局。」
  「那麼,你趕快去接她回來吧!」「我現在就去!」魏如峰話才出口,就猛想起和那顆小星星的約會,看看手錶,四點正。他知道曉彤大約四點半放學,他希望把霜霜接回來後還趕得及去赴約。於是,他衝出去,跳上摩托車,風馳電掣的向第×分局趕去。
  到了第×分局,一眼就看到門口那輛淺灰色的汽車,走進分局的大門,霜霜正坐在一條長椅子上,大眼睛失神的瞪著門口,頭髮零亂,臉色蒼白,平日的張狂跋扈已一掃而空,反顯得十分孤苦無告。看見了魏如峰,她就像個迷途的孩子突然找到了親人一樣,撇了撇嘴,紅著眼圈,想哭又竭力忍住。魏如峰走過去,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和辦案人員交涉具保的事。誰知,那些手續竟非常麻煩,辦案的警員又絮絮不停的述說霜霜怎樣拒捕,連闖三次紅燈,出動了他們的摩托車隊才把她捉住。又怎樣拒絕說出父親的名字,不肯和警員合作……講了一大堆牢騷,最後,還憤憤的說:
  「我知道何小姐是有錢人家的女兒,超速闖紅燈都不在乎,反正有她父親付罰款,我們也莫奈她何!只是,這樣的年紀,整天開著汽車在街上橫衝直撞,將來出了事,送到少年組去管訓可不是好玩的!現在這些不良少年全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吃飽了沒事幹就在外面招搖生事,給我們找麻煩!我們費了大勁去抓,抓了來,家長一個電話,付了罰款,具個保就算了事,明天又要去抓了!我真不明白,家長為什麼不好好教訓一下他們呢!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狠揍一頓,關上三個月……」魏如峰知道這警員說的也是實情,只得苦笑著不加以辯白,霜霜卻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不容易,具了保,付了罰款,魏如峰才帶著霜霜走出來。把摩托車放在汽車的後座,魏如峰坐在駕駛位上,霜霜坐在他的身邊。他發動了汽車,霜霜一直不說話,魏如峰知道她也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平常誰要對她說了一句重話,她都受不了,今天警員那樣的口氣,怎麼是她能忍受的?何況她一早和父親嘔了氣出去,本來就有滿腔心事。這一來,一定更加難過了。於是,他騰出右手來,攬住霜霜,輕輕的拍拍她說:
  「好了,沒事了,霜霜,都過去了,別放在心裡。」
  誰知,他這樣一說,霜霜反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把頭僕在魏如峰的肩上,哭得傷心透頂。魏如峰只得攬住她,拍她,勸她,一面想把車子快些開回家裡。可是,霜霜哭著喊:「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魏如峰把車子停在路邊,用手托起霜霜的臉來,霜霜一臉的淚痕,又一臉的倔強,長睫毛上掛著淚珠,黑眼睛浸在水霧裡,反有一股平日所沒有的楚楚動人的勁兒。他掏出手帕來,拭去了她臉上的眼淚,安慰的低低的說:
  「霜霜,你爸爸在等你,不要讓他傷心,好嗎?你知道他多愛你,他難得說你幾句,你就要生氣?」
  「我不是生氣,」霜霜噘著嘴,慢吞吞的說:「是——為了媽媽的事,我不好回去,我不知道對爸爸說了些什麼。」
  「姨夫決不會怪你的,你知道。」
  「可是——」霜霜抬起睫毛來。看了魏如峰一眼:「我說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話,爸爸罵了我,我就想要他難過,他——」她嚥住了說了一半的話,望著駕駛盤發呆。然後,又突然抬起頭來問:「表哥,你見過我媽媽?」
  「當然了。」「她是什麼樣子的?」霜霜癡癡的問。
  「很美,是當時著名的美女,你長得非常像她。」魏如峰說,接著就振作了一下說:「好了,這些事就別再去管它了,現在,你好些了嗎?來,擤擤鼻涕,振作起來,像你平常那種樣子,看你這樣眼淚鼻涕哭哭啼啼的,使我都不認得你了。」
  霜霜嫣然了,真的在魏如峰的大手帕裡擤了擤鼻涕,擦擦眼睛,摔了摔頭。魏如峰欣賞的看著她,他喜歡她這股灑脫勁兒。他們相對注視著,都微笑了起來。魏如峰踩動油門,把車子開到馬路上。霜霜一直注視著他,大眼睛裡逐漸升起一團朦朧的薄霧,她定定的望著魏如峰的側影,用手拉住他的手腕,輕聲說:「我餓了,我們先到什麼地方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魏如峰望著她那淚痕猶新的臉,不忍拒絕。偷偷的看了看手錶,五點半!那顆小星星不會等他了。他又失去了一個機會,看樣子,和這顆小星星是沒有緣份的了。暗暗的歎了口氣,他把車子向中華路開去,一面說:
  「好吧!不過,我們應該先打一個電話給姨夫,免得他著急。」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45:29

第五章



  夏日的午後,悶熱,冗長,而睏倦。
  教室裡靜悄悄的,五十幾個學生竟沒有一些兒聲音,只有一隻蒼蠅在盲目的撲著窗玻璃,發出單調的、嗡嗡的輕響。除去這蒼蠅聲,就是那個戴眼鏡的王老師像催眠似的講書聲,那樣平穩的,沒有高低的,懶洋洋的在室內擴散開來。
  「為要研究這些問題,我們將每單位時間內速度所生的改變,即速度改變的時間率,稱為加速……」
  曉彤換了一個坐的姿勢,拿著一支鉛筆,在筆記本上胡亂的塗著,縱的線條,橫的線條,長的,短的,佈滿在一張紙上。老師的聲音輕飄飄的從她耳邊掠過去,她竟捉不住任何一個聲浪。筆記本上被線條佈滿了,她又重疊著畫上去,一條加一條,她腦中是昏昏沉沉的,視線迷離而模糊。都怪這窗外的陽光,那麼強烈,刺激得人不舒服。她換了一支紅鉛筆,在原有的黑色線條上,又用紅鉛筆加上去,粗大的紅色線條掩蓋了黑色的,只一會兒,一頁又被塗滿了。再換一支藍鉛筆,繼續畫下去,她似乎沉迷於這些亂七八糟的線條中,而樂此不倦了。在那些雜亂的線條裡,逐漸浮起一張男性的臉來!寬寬的前額,有著異樣神采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那略嫌方正的下巴。這張臉浮動在紙頁的上面,那對眼睛似乎略帶點嘲弄味道,正調侃的望著她。她心裡一陣煩躁,用鉛筆狠狠的、重重的畫下幾道,彷彿想把那浮動的人影也一齊畫掉。「下午你放學時我到你校門口來接你!」結果呢,連鬼影子都沒有一個!他大概就是以這種方式,來廣交女友的,然後呢,隨隨便便一約,自己又弄忘了。他有多少女友?哼!管這個幹什麼?那只是一個舞會中見過一面的、不相干的人而已!他會跳華爾滋舞,會探戈花步,一定是個歡場中的浪子……可是,想這個做什麼?她再狠狠的用鉛筆畫著紙頁,「嗤」的一聲輕響,那不勝負荷的紙被畫破了,鉛筆心折斷。同時,坐在她隔壁的顧德美不動聲色的,偷偷的,推了一張小紙條到她面前來,她看上面寫的是:
  「小心!老師已經注意了你好半天了,他正講到等加速度,在三十五頁上。」她一驚,慌忙正襟危坐,把課本挪到面前,悄悄的翻到第三十五頁,剛剛找到等加速度的字樣,老師就叫出了她的名字:「楊曉彤!」她站了起來,老師果然問了一個問題:
  「你說說看,何謂等加速度?」
  好險!幸好已經看到了!她朗聲說了一遍,老師點點頭,她坐了下去,和顧德美交換了神秘而會心的一瞥。這才收住了心,真的聽起書來了。下了課,顧德美用鉛筆敲敲她的手背,笑著說:
  「你呀,三魂少了兩魂半,不知在想些什麼鬼,給老師抓到才好呢!」曉彤苦笑了一下,什麼話都沒有說。她的心緒又回到剛才的思想中去了,魏如峰,他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內侄!顧德美家裡和他很熟嗎?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那對眼睛倒有點像一個電影明星,誰?對了,脫埃唐納荷!她拿起鉛筆來,在練習簿的背面,無意識的寫上「脫埃唐納荷」幾個字。顧德美在她身邊,一直嘰嘰咕咕,不知道講些什麼,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直到顧德美推著她喊了聲:
  「喂!你怎麼回事?」她才驚覺過來,不解的望著顧德美說:
  「你在說什麼?」「我問你,你對我三個哥哥的印象怎麼樣?」
  「你哥哥?」曉彤愣愣的問,老實說,她對她三個哥哥分都分不清楚,至於印象,就更別提了。顧德美向曉彤坐近了一些,微微的噘著嘴說:「我這三個哥哥呀,簡直要命!追起女朋友來,總是一條陣線,你說笨不笨,一個女孩子又不能嫁給他們三個人!其實,我並不認為何霜霜有什麼大了不起,除了長得漂亮之外。我媽那天說,何霜霜配我大哥或二哥倒不錯,至於三哥呀,唔——」她鼓著圓圓的腮幫子,笑著說:「德美的同學,叫楊曉彤的倒挺合適!」「呸!」曉彤脹紅了臉,死命的瞪了顧德美一眼,罵著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怎麼,」顧德美天真的揚起頭來:「我三哥有美男子之稱呢!你做了我嫂嫂,我們不是就可以天天在一塊兒了嗎?」「那麼,你何不嫁給我弟弟呢?我弟弟才真漂亮呢!」
  「胡說八道!」顧德美喊。
  曉彤笑了。笑了一會兒,她想起來說:
  「何霜霜就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女兒,是不是?」
  「嗯,脾氣壞得很,是獨生女。」
  「你哥哥追上了沒有?」
  顧德美聳聳肩,搖搖頭。
  「我看呀,」她慢吞吞的說:「希望渺茫!人家那個表哥,和霜霜是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我的三個哥哥實在有點傻瓜兮兮的,不自量力!何況魏如峰又是台大外文系畢業的學生,我的哥哥們誰有這麼好的資歷?你看吧,我話講在前面,霜霜百分之八十是嫁給魏如峰!」
  「魏如峰?」曉彤怔怔的問。
  「你的記憶力真好!」顧德美吱吱喳喳的叫著,像只多話的小麻雀。「你忘了?就是那天在我家書房裡教你跳華爾滋的那個人,高個子,外表挺帥的,跳起舞來很有紳士派頭,霜霜總說他長得像約翰蓋文!」
  約翰蓋文?脫埃唐納荷?曉彤呆呆的瞪著筆記本,又下意識的在本子上亂畫起來,縱橫交錯的線條越積越多,像一大堆理不清的苧麻。「喂喂,」顧德美的聲音似乎從好遠的地方傳來:「你今天怎麼了,這樣失魂落魄的?我和你講話你聽到沒有?」
  「嗯?」曉彤神智迷離的哼了一聲,一把撕下了那頁畫得亂七八糟的紙,連同自己紊亂的情緒,揉成了一團,對著屋角的字紙簍拋去。然後收回眼光來,靜靜的望著顧德美說:「上課鐘響了,這節是地理課吧?」
  放學了,曉彤背著書包,在校門口和顧德美說了再見,然後向公共汽車站走去。她每天上學和放學都要轉兩次車,先搭車到火車站,再轉車回家。剛剛走了幾步,她就聽到身後一陣摩托車的響聲,接著,一輛司各脫嘎然的停在她身邊,攔住了她的去路。車上,那個困擾了她一整天的男人正含笑的扶著車把,望著她。「楊小姐,」他歉意的笑笑說:「昨天真對不起,臨時發生了一件事,結果分不開身來。」
  曉彤在一陣吃驚的心跳後冷靜了下來,她望了魏如峰一眼,就是這個男人?約翰蓋文、脫埃唐納荷,何霜霜理想丈夫的人選?他來做什麼?他的目的何在?「昨天真對不起,臨時發生了一件事,結果分不開身來。」怎樣的口氣!彷彿是她要求他來似的,他來不來與她何關?可是,這對含笑的眼睛有他動人的力量,她也喜歡那薄薄的嘴。漂亮嗎?未見得,只是有股——磁力。她的臉微微的發熱了,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從紛亂的思想中回復過來,她發現魏如峰正默默的望著她。她閃動著睫毛,不知該說什麼好,心裡仍然亂糟糟的。魏如峰不等她表示意見,就拍了拍身後的坐墊,說:
  「上來吧,楊小姐!」「噢!」她有些遲疑。這算什麼?邀請嗎?他想帶她到哪兒去?她不安的看看四周,已經有許多同學在好奇的注視著他們了。「別怕,」魏如峰不知是真的誤會她的意思還是假的誤會她的意思:「我帶得很穩,絕對不會摔了你。」
  似乎不容她有反對的餘地,他已發動了車子,喧囂的馬達聲引起了更多目光的投視。在這種情況下,她幾乎是無法思索的,慌忙跳上車子,她只想趕快離開學校門口,脫離那些同學的注視。魏如峰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腰上,叫著說:
  「抱牢一點!」接著,車子跳了跳,向前疾行而去。由於車子顛簸得很厲害,曉彤不由自主的抱緊了魏如峰的腰,小小的身子緊貼在魏如峰的背上。心臟卻和車子跳得同樣厲害,這是怎麼回事呢?自己居然會和一個僅見過兩次面的男人,共坐在一輛摩托車上!媽媽知道了會怎麼說呢?那個向來最規矩,最安靜的曉彤!也會交起男朋友來了!男朋友,這就叫做「交男朋友」嗎?當然啦,他總不會是一個「女朋友」呀!她情緒紛亂到極點,直覺的感到自己正在做錯事,而且有份模糊的罪惡感,因為學校裡向來不許學生交男朋友的!或者,她在校門口跳上他的摩托車這一幕已經被老師們看見了,那麼,明天訓導處一定會傳她去大罵特罵,同學們會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楊曉彤,最規矩的楊曉彤,最聽話的楊曉彤,最膽小的楊曉彤……在校外交男朋友。品行不端……她更加心慌意亂了。車子猛然煞住了,她一驚,這才發現車子正停在距火車站不遠的一家咖啡館前面,咖啡館闔著兩扇玻璃門,裡面垂著白紗的簾幔。玻璃門上畫著一枝鈴蘭,旁邊有很漂亮的幾個藝術字:「鈴蘭咖啡廳」。她錯愕的張望著,魏如峰已下了車,把她也拉下車來,說:
  「進去坐坐。」
  她身不由己的跟著他走了進去,撲面而來的冷氣和低柔的光線使她愣了愣,犯罪感仍然緊緊的壓迫著她。這是什麼地方?在她的道德觀念裡,一面正派的女孩子是不能和男人走進咖啡館這種地方的,而她居然穿著學校制服,背著書包,和一個幾乎是全然陌生的男人來到了咖啡廳,這事情實在太荒謬!但,她的不安並沒有維持多久,新奇感就掩蓋了罪惡感。壁上有玲瓏剔透的小燈,全廳三分之一的位置是一個水池,裡面栽著叫不出名字的闊葉植物,綠蔭蔭的覆蓋在水池上,池中養著五彩斑斕的熱帶魚,正活潑的在水草和石縫中來往穿梭。他們找了一個靠著水池的位子坐下。曉彤不由自主的伸頭去望著池中那些閃閃爍爍、五顏六色的小魚,和壁上那些十分藝術的圖案,唱機裡在播送著一張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樂聲在室內輕緩的流動。整個廳內,充滿了一份寧靜幽雅的藝術氣息。曉彤收回了四面瀏覽的眼光,和正凝視著她的魏如峰的眼光接了個正著,魏如峰立即對她微微一笑:
  「還不錯,是嗎?」他輕輕的問:「我認為這是全台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館。」曉彤微笑了,周圍寧靜的氣氛使她心情放鬆,而面對那個男人柔和的眼光更引起她一層朦朧的喜悅。「全台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館,」她微笑的思索著,那麼,他一定跑過全台北每一家咖啡館了?悄悄的從睫毛下凝視他,她感到這男人像一個謎,是她所不瞭解的那一類人,而正由於是她所不瞭解的那類人,所以,他身上具有一種強大的,耐人尋味的吸引力。
  咖啡送來了,魏如峰幫曉彤放下了牛奶和方糖,又幫她用小匙攪著。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他們默默凝視,又都不發一語。曉彤仍然在微笑,她覺得魏如峰對她已不再是個陌生人,而變成一個很親近,又很密切的朋友了。
  「你今年幾歲?」好半天,魏如峰才開口。
  「十八。」曉彤靜靜的回答。
  「你和我表妹同年。」表妹?何霜霜?曉彤腦子裡迅速的浮起霜霜穿著艷麗的紅衣服,大跳扭扭舞的樣子來,又聯想起在學校裡顧德美的話。她望著魏如峰,他也追求著霜霜嗎?這樣一想,她又臉紅了,「也追求」這三個字,好像已肯定魏如峰是「在追求」她了。「你在想什麼?」魏如峰的話打斷了她的思想,同時,他的手忽然落在桌子上,蓋在她的手上面。這「大膽」的動作使她一跳,接著就有股電流般力量從她手上貫穿了全身。她驚惶的抬起眼睛來,注視著魏如峰。他太大膽了,太隨便了,這還只是他們第三次見面!她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魏如峰的手悄悄的挪開了,他對她溫和的笑笑,親切而懇摯的說:
  「沒有人會傷害你,你彷彿有點怕我。」
  她垂下眼睛,望著咖啡杯,又微微一笑。魏如峰的聲調撼動著她,她感到心旌蕩漾而情緒恍惚,這種奇異的感應,是她生平沒有感到過的。她抬抬眼睛,看了魏如峰一眼,低低的說:「我向來很膽小。」「你父母一定十分寵你。」
  「噢!」她笑了,感到四肢鬆散而興趣盎然。「有一點。尤其是我媽媽,她總把我看成很小很小,這個也不放心,那個也不放心。她是個最好的媽媽,總想給我許多好東西,可是我們家環境不太好,她就想方法變出東西來給我,就像那次顧德美家的舞會……」她忽然住了口,覺得自己正傻傻的把家裡的底牌揭給別人看,而這些談話的題材,彷彿也有點不對勁,就不想再說下去了。可是,魏如峰正專心的傾聽著,問:
  「怎麼不說了?」她又搖搖頭,笑笑。「你不會感興趣。」她說。
  「可能我很感興趣。」但她已不再想說了。她看了看窗外,問:
  「你住在哪裡?」「中由北路×段×號。」他很快的說,從口袋裡掏出筆和記事本,把地址寫在上面,撕下來遞給曉彤說:「歡迎你來玩,下面是我的電話號碼,有事可以打電話給我。」
  會有什麼事呢?她看看他,接過紙條,收進制服的口袋裡。他反問:「你的住址呢?不必保密了吧?」
  她嫣然一笑,說出了地址,又有些猶疑的說:
  「不過,你最好——不要來找我。」
  「怎麼?」魏如峰望著她:「你父母反對你交朋友?」
  「我——不知道。」她囁嚅的說:「反正,你最好不要來,我爸爸很嚴肅。」「是嗎?那麼,我到校門口找你!」
  「噢,」她急急的說:「那更不行,同學看到了要說話的,給老師看到更糟。」「那麼,我怎樣和你聯絡?」魏如峰無奈的問:「寫信給你行嗎?」「也不好!」她又否決了。「我打電話給你好了。」
  「唔,」他端著杯子,啜了一口咖啡,凝視著她說:「如果你不打電話來呢?而且,整天守著電話機等電話也不是滋味。」
  她又笑了,他的話使她感到心懷蕩漾。
  「我會打電話給你。」她允諾似的說。
  「我覺得不保險。」他皺皺眉:「這樣吧,星期六下午你們幾點放學?」「三點。」「三點半我在這兒等你。」
  「噢!」又是這樣類似歎息的一個音符。「不行的,我回家晚了媽媽要擔心。」「還是事事依賴著媽媽嗎?」他調侃的問:「你已經十八歲,應該有自己的天地了。」「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自己的天地?」她突然反問,睫毛向上微翹,眼睛生動的盯著他。「我有一個自己的天地,在這兒和這兒,」她用手指指心和頭。「這是連媽媽都不知道的。」
  「哦,」他頗感興趣的望著她:「這裡面藏些什麼東西呢?」
  「各種希奇古怪的東西!」她笑著說:「不能說的,說出來你會笑。我很喜歡幻想,常常躺在床上,幻想自己成了另外一個人,幻想許多發生在這個人身上的故事,我就去分擔她的苦與樂。這是一個很好的遊戲,思想裝在你的腦子裡,別人看不見也感不到,不管你想得多荒誕無稽,也沒有人會笑你。於是,你就可以去想各種各樣的事情。」
  「聽起來很不錯!」他點點頭,凝視著曉彤,試著去領略她的境界。那一對眼睛明澈清瑩,微微轉動的眼珠流露著一層夢似的光彩。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臉上收回,那微翹的小鼻子,那修長秀氣的眉毛,那薄薄的,帶著點兒稚氣和天真的小嘴,以及那時時刻刻,籠罩在她整個臉龐上的一種寧靜、悠然和純潔的氣質。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還只是朵被綠萼所包裹著的小蓓蕾!可是,她卻那樣的使人心動,使人情不自禁的要憐愛她。他為蠢動在自己胸中的那份熱情而驚異,多年以來,他和好幾個女人周旋過,來往過。說實話,那些女人都比曉彤女性化,比她成熟,比她夠味。可是,當他凝視著曉彤的時候,他無法想像自己竟會喜歡過那種女人,這是顆高懸的小星星,那些是俯拾皆是的塵土!
  「哎呀!」曉彤忽然驚呼了一聲,跳了起來。
  「怎麼了?」魏如峰嚇了一跳。
  「天都黑了,我要回家了!」曉彤匆匆忙忙的拿起書包,「媽媽一定急壞了。」「等一下!」魏如峰看了看表:「已經快六點了,乾脆吃了飯再回去!」「噢,不行,不行!」曉彤的頭搖得像博浪鼓,眼睛裡的驚謊之色更加深了,不安的望著玻璃門:「已經六點了?真糟糕,爸爸要罵了!」「好吧,我送你回去。」魏如峰站起身來,心中在暗暗的歎息,時間,溜得多快!付了帳,魏如峰和曉彤走出了「鈴蘭」,暮色正緩慢的在台北市的上空張開,幾家大些的商店已亮起了霓虹燈,街道上,擁擠的車輛仍然爭先恐後的飛馳,車聲和喇叭聲組成了喧囂的音樂。曉彤坐上了摩托車的後座,用手勾著魏如峰的腰,現在,她已沒有來時那份拘束和恐慌,一面指示路徑,一面催促魏如峰加快速度。魏如峰巴不得這條路出奇的長,他喜歡曉彤的胳膊繞在他腰間的滋味,更喜歡她那溫熱的呼吸吹拂著自己後腦的味道。可是,只一會兒,已經到了目的地,曉彤在巷口下了車,指著巷子說:
  「右面倒數第三家就是我的家,可是你千萬不能來找我,記住!」「好,我答應。」魏如峰說:「星期六怎麼樣?」
  「不一定!」魏如峰深深的望著她,說:
  「來不來是你的事,反正我每個星期六的三點半都在那兒等你。」「你等到幾點鐘?」曉彤遲疑的問。
  「等到鈴蘭關門逐客的時候。」
  曉彤咬咬嘴唇,不安的看看魏如峰,然後倉卒的喊了一聲「再見」,就跑進巷子裡了。魏如峰沒有馬上離去,他目送著曉彤小小的身子被暮色蒼茫的小巷所吞噬,才帶著滿懷異樣的情緒跨上車子,緩緩的向街頭馳去。
  曉彤走進家門的時候,心臟在猛烈的跳動著,預計將有一場責備在等著自己,而在心裡迅速的打著謊話的腹稿。可是,家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音,她有些詫異,走進了母親的房間,才看到室內只有夢竹一個人。夢竹正坐在梳妝台前面,面對著鏡子,臉上有著隱約的淚痕,眼睛遲滯的望著前方。室內是一片混亂,地上全是打碎的顏色碟子,和撕掉的畫稿,許多泡好的顏料,像胭脂、籐黃、靛青都流了一地,窗玻璃也破了一塊,畫筆扔得到處都是,曉彤被嚇住了,書包從她肩上滑到地下,她驚呼了一聲:
  「媽媽!」夢竹如夢初覺的抬起眼睛來,在鏡子裡看到吃驚的曉彤,就緩緩的轉過身子,用手拭拭眼睛,疲倦的問:
  「怎麼這麼晚回來?」曉彤已忘掉她編好的謊話了。但是,夢竹並沒有追問下去,只乏力的說:「你爸爸畫不好畫,發了脾氣。來,曉彤,幫我把這個房間收拾一下。」曉彤走過去,一面俯身拾起榻榻米上的碎玻璃,一面擔心的問:「爸爸呢?」「出去了。」「到哪裡去了?」「我也不知道。」夢竹說,歎了口氣,跪在榻榻米上,細心的把那些顏料能用的再裝起來,為了購買這些顏料,他們整整吃了一個月的素!她用紙片把泡過的顏料兜起來,再傾進碟子裡,曉彤插嘴說:「媽媽,那些顏料已經髒了,還能用嗎?」
  夢竹呆了呆,看著地下的顏料,是的,髒了,已不能用了。她咬住嘴唇,突然用手蒙住了臉,失聲的痛哭了起來。曉彤大吃一驚,立即撲了過去,抱住母親,叫著說:
  「媽媽!不不不!媽媽!不!」
  夢竹支撐著站起來,走到床邊去躺下,她仍然在哭,心底的鬱結一旦得到宣洩,就一發而不可止。曉彤跪在母親床前,不住的搖著母親,驚懼的叫著:
  「媽媽!不要!媽媽!不要!」她不大明白髮生過了什麼,不過,自從父親重拾畫筆,脾氣就出奇的壞,他沒畫好過一張畫,卻發過無數次的脾氣。她是深深瞭解母親最近所受的折磨和委屈,看到母親傷心,使她自己也鼻中酸楚而眼淚汪汪了。她哀求的說:「媽媽,不要哭,哦,媽媽!」她把頭僕在母親身邊,幾乎也要哭了。
  「曉彤,」夢竹止住了眼淚,從淚霧中凝視著逐漸長成的女兒,幽幽的說:「一個人怎樣能彌補以前的錯誤呢?當你年輕時不慎做錯一件事,你就必須用你這一生來做代價嗎?」
  曉彤愣住了,說:「媽媽,你在說什麼?」
  「哦,」夢竹醒悟了過來:「沒什麼,曉彤,我太疲倦了,我想躺一躺,你把房子收拾一下,自己到廚房去弄點東西吃吧!」曉彤點了點頭,注視著母親,夢竹已經閉上了眼睛,眼角還殘餘著眼淚。在夢竹的鬢邊,曉彤發現了一根白髮,這使她心中一陣酸楚,因為母親還不到該有白髮的年齡,她才只有三十八歲!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46:20

第六章



  魏如峰仰臥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呆呆的望著天花板上凹凸的圖案出神。午後的陽光從玻璃窗中射進來,照在屋角上方的白牆上。光線所經之處,無數塵埃的小粒在陽光中閃熠。室內靜悄悄的,只有魏如峰的呼吸沉緩而規律的起伏著,空氣中似乎充塞了一份頗不尋常的孤寂和鬱悶。魏如峰把眼光從天花板上調向陽光絢爛的窗子,過久的凝視使他的眼睛發澀,枕在頭下的雙臂也微感酸痛。把手從頭下抽了出來,他翻了一個身,側面而臥,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一本小說,翻開來,想定下心來細看。可是,書上的字浮動著,扭曲著,每一個字都變幻成那清瑩如水的眼睛,和一朵朵稚氣的,雅致的,寧靜的微笑。他拋下了書,近乎憤怒的自語了一句:
  「不過是個小娃娃而已,我打賭她是什麼都不懂的!」
  但,這句話並無助於他煩躁的心情,反而使他更加鬱悶,從床上坐起來,他看了看手錶,三點鐘正。去?還是不去?這麼多個星期六,都是白等了,他實在不相信這個星期六她就會去。每個星期六下午,孤坐在「鈴蘭」的老位子上,像個傻瓜般從午後等到天黑。這種傻氣的行為簡直不像他魏如峰會做出來的!那個女孩子有什麼了不起?論容貌,比她漂亮得多的女人他也不知道結交過多少,論吸引力,她根本就還是個沒有成熟的小女孩。一襲學生制服所裹著的瘦弱的身子,一對迷茫的,什麼都不懂的眼睛!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他如此拋擲不下?值得他每個星期六一次又一次的去碰釘子?這麼多年來,混跡於商業場中,在社會及商場的習俗下,他也有過許多不同的經驗!可是,他總以自己的堅強和定力而自負,他永遠那樣灑脫不羈,從不被任何一個女性所折服!而現在,為了這樣一個小女孩,竟弄得如此神魂不定,簡直近乎不可解的滑稽!他為自己這份牽腸縈懷,拋擲不下的感情而生氣,想想看,僅僅見過三次面而已,一個讀中學的女學生!在床沿上坐了半天,煩躁卻越來越厲害了,到底為了什麼,她居然不肯到「鈴蘭」去?有一份少女的矜持?還是看不起他?沒想到他魏如峰,竟然追不上這個小女孩!咬了咬牙,他猛的跳了起來,他不能永遠處在被動地位,株守著三點半「鈴蘭」之約!「到她的學校門口等她去!」他下決心的說,從衣櫥裡拿出一件乾淨襯衫,「要不然,乾脆闖到她家裡去!」他解開襯衫鈕扣,預備換上乾淨的。但,才解了兩個鈕扣,他又廢然的停下手來,把那件乾淨襯衫往床上一扔,歎了口氣,重新落坐在床沿上,自言自語的說:「魏如峰,魏如峰,你不是十八、九歲,輕舉妄動的年齡了,別再做些幼稚的傻事吧!」
  用手托著下巴,他又怔怔的發起呆來。
  「表少爺!電話!」樓下阿金的一聲叫喊,把他從沉思裡喚醒過來,他從床沿上猛跳起來,一種直覺的念頭閃電般的來到他的腦中:「是她!」衝出房門,帶著種反常的興奮,他三級並作兩級的衝下樓梯,竄進客廳裡。一跑進客廳,他就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發裡看剛剛送來的晚報,聽到他急促的腳步聲,何慕天抬起頭來,詫異的望望他。他有些為自己失常的態度感到不好意思,放慢了腳步,他故示從容的走到電話機旁,握起了聽筒。
  「喂?」他詢問的喂了一聲,竟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和微顫的聲音。「喂,」女性的聲音,嬌媚而帶磁性:「如峰嗎?猜猜我是誰?」「哦,」他噓出一口氣,失望使他的心臟往地底下沉。又是她!該死!對著聽筒,他沒好氣的說:「你的聲音誰還聽不出來?有事沒有?」「怎麼,沒事就不能打電話給你呀?」
  「我最近忙得要死,」他厭煩的說:「到底有什麼事?」
  「別這樣打官腔好不好?」對方在大撒其嬌:「你忙些什麼嘛,一個月都看不到人影!今天晚上……」
  「我沒空,對不起,」他打斷了對方:「等我忙完這一陣再說!」不等對方再說話,他立即掛斷了電話。回過頭來,他看到何慕天正把一對審視著他的眼光調回到報紙上。他有些赧然,卻有更多的失望。無精打采的扶著樓梯的扶手,走上了樓,回進自己的房中。關上房門,他又和衣往床上一躺。今天絕不再去「鈴蘭」當傻瓜了,讓別人看著都莫名其妙。楊曉彤,去她的吧!天下女人多著呢,她算得了什麼?閉上眼睛,他試著去排除自己腦中紛雜的思想。一聲門響,有人推開了房門,來到床邊,他睜開眼睛,霜霜正含笑的立在床前,低頭望著他。
  「哈!」霜霜叫著說:「真難得,大少爺這個星期六居然會在家裡!」「唔,」魏如峰哼了一聲:「同樣難得,你居然也會在家裡。」
  「你每個星期六下午都跑出去,你怎麼知道我星期六下午在不在家呢?」霜霜搶白的問:「其實,我近來最乖了,你問爸爸,我是不是很少跑出去了?」
  「是嗎?」魏如峰問,望著霜霜。真的,霜霜好像有些改變。穿著件淺綠的秋裝,頭髮上繫了根同色的髮帶,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竟有股溫柔沉靜的味道。「不錯!」他讚美似的說:「很有進步。」「別那麼老氣橫秋的!」霜霜說。在魏如峰床前蹲了下來,研究的審視著他說:「氣色不太好,生病了嗎?」
  「沒有呀!」「看你近來魂不守舍的,怎麼回事?我會看相,知道你心情不好,為什麼?」「沒有呀!」「和誰生氣了嗎?」「沒有呀!」「有心事嗎?」「沒有呀!」「沒有呀,沒有呀!」霜霜學著他說:「那麼,為什麼不高興?可別再對我說沒有呀,我看得出你不高興。是為了公司裡的事嗎?爸爸昨天還在說,要把你的位置再提高呢!他說你對商業有天才。」「商業!」魏如峰感慨的說:「我正準備改行呢!」
  「改行?為什麼?公司裡有人得罪了你嗎?」
  「別胡思亂想了!」魏如峰坐起身來:「只是我對商業沒興趣,想去教書!」「教書!好奇怪的想法!」霜霜站起來,走到魏如峰的書桌前面,桌上正有一張攤開的紙,上面潦草的寫著字,她拿起來一看,字跡是魏如峰的,雜亂無章的寫著些詩詞中片段的句子,如: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裡無尋處!」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除了這些句子以外,還有兩個希奇古怪的句子:
  
  「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紅雲,
  早上的一顆小小的孤星!」
  
  霜霜舉起這張紙,挑著眉毛說:
  「表哥,這是一張什麼玩意?你那裡跑出來這麼多閒愁呀?」魏如峰走過去,一把奪下那張紙來,揉成一團,往字紙簍一丟說:「我愁我的,你別管閒事!」
  「告訴我,」霜霜坐在書桌上,凝視著魏如峰說:「是不是想要個女朋友?爸爸那天在說,你該成家了!」
  「哦?」魏如峰望了霜霜一眼:「你想給我介紹嗎?」
  「我試試看,把你的條件告訴我!」
  「算了,」魏如峰說:「你那些朋友,一個賽一個的野,沒興趣!」「怎麼樣的就有興趣?」
  魏如峰咧咧嘴,托起霜霜的下巴,開玩笑的說:
  「像你!」樓下電話鈴又響了,何慕天在叫魏如峰聽電話,魏如峰閃身出房,跑下樓梯,躲開了霜霜的掀眉瞪眼。電話機旁,何慕天正若有所思的望著聽筒,微蹙著眉。這電話顯然是何慕天接聽的。魏如峰一看何慕天的神色,就猜到百分之八十又是杜妮打來的,握起聽筒,他沒好氣的喊:
  「喂!什麼事?」對方一陣沉默,他不耐的連喊了兩聲「喂喂」,對方才有個清脆而細嫩的聲音,怯怯的問:
  「是——是——魏——如峰嗎?」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魏如峰皺起了眉,驚異的問。
  「我——等了你好半天了,你不是說三點半嗎?」
  「什麼?」他的心狂跳了起來,握緊了聽筒,他緊張的喊:「你是——」「楊曉彤。」「喂喂,」他嚷著說:「你在哪兒?」
  「鈴蘭。」魏如峰屏住了氣,握著聽筒的手竟有些發顫。霜霜已經下了樓,靠在茶几上看魏如峰接電話,一面玩著茶几上的一隻玻璃小馬。魏如峰還沒有回過氣來,對方又怯怯的開了口:
  「這幾個星期,我都不能出來,先是該我辦壁報,後來又考月考……」「喂!你聽著!」魏如峰已恢復了精神,他對著聽筒大叫著說:「我三分鐘之內就趕到,你千萬別離開!」
  摔下了聽筒,他顧不得再去換衣服,摸摸口袋,派司套裡還有錢,就放心的向門口衝去。一面嚷了聲:
  「姨夫,別等我吃晚飯!」
  霜霜一把拉住了魏如峰,急急的問:
  「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嗎?」
  魏如峰掙脫了霜霜的拉扯,笑著說:
  「什麼事都沒有!只是要出去一會兒,」說著,他揚著眉毛,用手擰擰霜霜的面頰,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說:「再見!好妹妹,別為我的閒愁擔心了,現在什麼都好了。你要我晚上給你帶什麼回來嗎?巧克力?怎樣?好,再見!」揮揮手,他迫不及待的衝出房去,奔下台階。立即就響起喧囂的摩托車馬達聲,呼嘯著走遠了。
  霜霜愣愣的站在客廳中央,一隻手撫摩著被魏如峰擰痛了的面頰,眼睛呆呆的望著魏如峰跑出去的門口,心裡佈滿了疑惑和不解。這是怎麼回事?從來沒有看到魏如峰如此失常過,和如此興奮過。他碰到什麼事了,剛剛還躺在床上無精打采的,現在一個電話就又精神大振,簡直是發神經!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轉過身子,她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發裡,默默的望著她,眼睛裡有一抹深思而悵惘的神情。她聳聳肩,對何慕天說:「你看表哥是怎麼回事?大概是神經失常了,什麼事值得他那麼緊張?平常天塌下來他也愛管不管的。」
  何慕天沒有說話,仍然望著霜霜出神。他在想著他接電話時所聽到的那個細細的,嫩嫩的聲音,清脆嬌柔,還帶著點兒軟軟的童音。一個女孩子,一個少女,不會比霜霜更大,卻有力量使魏如峰擺脫掉杜妮的糾纏?這事有點不可思議而耐人尋味了。但是,事實擺在這兒,何慕天自己是過來人,他知道什麼事情發生在魏如峰的身上,這是不容人不相信的。
  「爸爸,你在想什麼?」
  霜霜打斷了他的思潮,他看看霜霜,俏麗的濃眉,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難道不夠美,不夠可愛嗎?但是,人生的事情並不是件件都能預先安排好的,更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他輕輕的歎息了一聲,說:
  「我在想如峰的事。」「他怎麼了?」霜霜問:「近來他不是挺奇怪的嗎?一忽兒唉聲歎氣,一忽兒興高采烈,還寫些怪裡怪氣的紙條,什麼這個愁,那個愁的……」「奇怪?」何慕天搖搖頭,有些悵惘的笑笑:「一點也不奇怪,這是陷入情網的青年男女都會害的病。」
  「爸爸,你說什麼?」「我說,如峰一定在戀愛。」「戀愛?」霜霜瞪著何慕天,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表哥在戀愛?和誰?」「和剛剛打電話來的那個女孩子。」
  「那是誰?」「我怎麼知道?」何慕天抬了抬眉毛,燃起一支煙,望著煙頭上繚繞的青煙,沉思的說:「聽聲音,年紀一定很輕,大概只有十七、八歲。」霜霜蹙起眉頭,怔怔的望著父親,腦子中是紛紛亂亂的一團,好像有人在她頭腦裡塞進許多棉花似的,脹得很滿而又全是空白。魏如峰戀愛了?和一個不知名的女孩子!她隨手摸了一張椅子,慢慢的坐了下去。憑著小几,用手托住下巴,她必須好好的想一想。想什麼?她又抓不住任何具體的東西,腦中只有一個比較成形的思想:魏如峰戀愛了!這是可能的嗎?魏如峰?不,這並不可能。他曾和許多女人玩過,卻從不動真情!這只是父親的臆測而已,魏如峰不會如此容易墮入情網!不,不,絕不會,反正她不信……
  有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一驚,抬起頭來,發現何慕天正站在她的面前,深深的望著她。
  「霜霜,」何慕天用一對了然一切的眼睛凝視她,低沉的說:「對付這種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看淡一點,你是個灑脫的孩子,自會處理自己。你要知道,在人生的路上,你總會遇到一些打擊的。」「爸爸!」霜霜怔了一下,頓時帶著一臉受傷的倔強喊了起來:「你說這些話是甚麼意思?你以為我愛上了表哥?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他,我的男朋友那麼多,他算得了什麼?而且——我也不相信他是在戀愛!」
  何慕天默默的搖搖頭,說:
  「他是在戀愛,我可以肯定這一點。如峰這兩天失魂落魄的,我早就懷疑了!」霜霜咬咬嘴唇,突然想起了魏如峰桌上的那張紙條,有些什麼句子?「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這不是寫明了嗎?她瞪視著牆上的一幅畫,手指發冷,心臟迅速的向地底下沉去。
  「霜霜,」何慕天眼望著臉色越來越蒼白的女兒,心中隱隱作痛,女兒的失意比他自己失意更讓他難過。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期望著的事終成泡影,霜霜竟沒有力量繫住這個年輕人的心?面對著漂亮的霜霜,他為她不平!魏如峰太沒有眼光了!又歎了口氣,他無奈的說:「別難過,霜霜,如峰並不是天下唯一可愛的男孩子,而且,事情也不見得就絕了望……」顯然,何慕天安慰的方式太笨拙了,霜霜猛的跳了起來,雙手緊握著拳,暴跳著對何慕天狂叫了起來:
  「爸爸!你說這些做什麼?誰告訴你我愛上了表哥?我根本不愛他,一絲一毫都不愛他!他愛上誰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為什麼要難過?為什麼要絕望?他愛娶誰就娶誰,我一點都不關心!不關心!不關心!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關心!」喊著喊著,眼淚湧出了她的眼眶,她的臉色由白轉紅,呼吸急促,頭髮搖得零亂的披散了下來。終於,喉頭哽住了,再也喊不出聲音。她發狂的踢翻了一張椅子,掉頭向樓上跑去,奔進了自己的房裡,「砰」的碰上房門,就撲進床裡,把頭埋在枕頭中,氣塞喉堵的痛哭了起來。
  何慕天木立在客廳裡,樓上,霜霜不可壓抑的哭泣聲透過了門,一直傳到樓下。何慕天的心收緊了,絞痛了,他慢慢的扶起了那張被霜霜踢翻的椅子,呆呆的站了好一會兒。霜霜的哭聲沒有平定,反而越來越沉痛了,他無法忍受,慢慢的走上樓,走到霜霜的門口,推開了房門,他看到霜霜正發狂的撕咬著枕頭,捶打床墊。他走過去,才把手放到霜霜的身上,就被她摔了開去,同時哭叫著說:
  「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
  何慕天默然的立在床邊,無可奈何的望著痛哭的霜霜,然後,他歎了口氣,走出霜霜的房間,帶上了房門。疲乏的回到自己的房裡,在安樂椅上坐了下來,他用手指揉了揉額角,喃喃的自語的說:「如果她有個母親就好了!」
  母親,一想起她的母親,那些連鎖著的回憶又一串串的浮到眼前,他閉上眼睛,仰靠在椅子裡,臉上的肌肉全被痛苦的思潮所扭曲了。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然後,他聽到霜霜有了動靜,她的腳步穿過走廊,到樓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去張望,只一忽兒,他就看到他那輛灰色的小轎車如箭離弦般向街頭狂馳而去。他歎息著坐回椅子裡,他知道這以後會是什麼:闖紅燈、超速、沒有駕駛執照。他又該為她準備罰款和具保了。
  燃起一支煙,他按鈴叫來了阿金,吩咐著說:
  「魏少爺回來的時候,讓他到我房裡來一趟!」
  無論如何,他要為霜霜做一番努力,他必須盡量挽回這件事,必要時,他不惜恩威並重,對如峰稍稍施一些壓力,他深深瞭解,魏如峰對他這位姨夫,是十分敬愛和順從的,為了霜霜,他顧不得其他了。
  魏如峰回來的時候並不太晚,只有九點多鐘,他吹著口哨走上樓梯,阿金叫住了他,轉告了何慕天的話。
  「OK!」他說。回到臥室,他先取了睡衣,到浴室去洗了一個澡,一面洗,一面不停的吹著口哨。曉彤,多麼惹人憐愛的孩子!那水盈盈的眼睛,那怯生生的表情,那一雙柔若無骨的小手。
  「喔,別碰我,記住,我們才是第四次見面!」
  「第四次!」他迷糊的問:「我覺得,我們已經認識四十年了。」她笑了。「你一定有很多的女朋友!」
  「不錯,」他坦白承認:「我曾經有過很多的女朋友!」
  「是你眼光太高嗎?」「或者是她們眼光太高。」
  「包括何霜霜在內?」「霜霜?」他一愣,盯著她問:「你聽到些什麼流言?」
  她又笑了,黑眼珠生動而活潑。
  「是『流言』嗎?」她問。
  「霜霜是我的小妹妹。」
  就這樣,好像已經解釋清楚了什麼,她不再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不再保持兩人座位中那一尺寬的距離,當他用手攬住她的腰的時候,她也沒有退縮,只抬起她那兩排長長的睫毛,用那對黑濛濛的眼睛凝視他。這凝視使他那樣心動,他竟想在眾目昭彰的燈光下吻她,但他畢竟沒有那樣做。她的頭倚在他的肩上,細細的髮絲輕輕的拂著他的面頰,她低低訴說的聲音像潺潺的流水般在他耳邊輕響:
  「我騙了媽媽,我告訴她我是到顧德美家裡去做功課,媽媽相信我一切的話,因為她永遠把我看成一個小女孩,一個單純得一無所知的小女孩。我本不長於說謊話,可是,在我向她說謊的時候,我說得那麼自然,就好像是真的一樣,我不明白我怎麼會如此?這使我對自己懷疑。」她停下來,把一隻手放在他手腕上,仰頭注視著他:「你也曾對自己懷疑過嗎?你覺不覺得每個人都有矛盾的性格?好的與壞的思想,堅強與懦弱的個性,常會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於是你就沒有辦法清晰的分析你自己。」他凝視她那跳動的睫毛下藏著的黑眼珠。
  「你常常分析你自己嗎?」
  「有時,我試著去分析。」她又笑了,用兩隻手交叉著枕在腦後,靠在沙發椅裡,那股慵散勁兒更其動人。「可是,不分析還好,越分析就越糊塗。」
  「每個人都是如此,」他說:「分析自己和瞭解自己都是一件難事,」他凝望她:「你是不必分析自己的,一切最單純,最完美的事物都集中在你身上……」
  「你錯了,」她的黑眼睛深深的回望著他:「世界上沒有一件單純的東西!」他沉默了,他們對望著,時間在雙方恆久的注視下凝住了。半晌,他眩惑的托起她的下巴,迷茫的說:「我奇怪,在你這小小的腦袋裡,怎麼容得下這麼多的思想?而我一直都認為,女人是最現實的動物,你這小腦袋裡的東西,好像還非常複雜和豐富哩!」
  「你想發掘嗎?」「你讓我發掘嗎?」「如果你是個好的發掘工人。」
  「我自信是個好工人,只要你給我發掘的機會和時間。」
  「你有發掘的工具嗎?」
  「有。」「是什麼?」他捉住她的手,把那隻手壓在他激動而狂跳著的心臟上。幾度夕煙紅15
  「在這兒,」他緊緊的望著她:「行嗎?」
  她的大眼珠在轉動著,像電影上的特寫鏡頭,慢慢的,將眼光在他的臉上來回巡逡,最後,那對轉動的眼珠停住了,定定的直視著他的眼睛。小小的鼻翼微翕著,呼吸短而急促,溫熱的吹在他的臉上。他對她俯過頭去,又中途停住了,他不敢碰她的唇,怕會是對她的褻瀆。拿起了那隻手,他把它貼在自己的面頰上,額頭上,最後,緊貼在自己的嘴唇上。他無法再抬起眼睛來看她,因為,在自己充滿幸福和激動的心懷裡,他忽然覺得要流淚了。而當他終於能抬起眼睛來看她的時候,他只看到一張蒼白而凝肅的小臉,隱現在一層莊嚴而聖潔的光圈裡。懷著這些溫馨如夢的回憶,他在浴盆中浸得已經太久了。洗過了澡,穿上睡衣,他走出浴室,直接來到何慕天的房間裡。房裡又是煙霧沉沉,何慕天正坐在他的安樂椅中,那神情看來又遭遇了問題。他對魏如峰仔細的審視了兩眼,指指前面的椅子說:「坐下來,如峰。」魏如峰坐了下去,注視著何慕天,等著他開口。何慕天先燃上了一支煙,慢慢的抽了一口,然後從容的說:
  「昨天公司裡開了董事會議,關於你那份增產計劃,大致是通過了,預備明年一月份實施。至於在香港成立門市部一節,也預備明年春天再考慮。最近,胡董事說業務部的施主任有紕漏,我想要你去注意一下,必要時,就把施主任調到別的部門去。」「好,我盡量注意。」魏如峰說。其實,泰安紡織公司的股份百分之七十都在何慕天手中,其他的董事不過握著一些散股,所謂董事會議,也就是形式上的而已。事實上,只要何慕天有所決定,會議開不開都無所謂。
  何慕天噴了一口煙,沉思了一下,微笑著說:
  「公事交代清楚了,我們也該談談私事了。」
  「私事?」魏如峰愣了愣。
  「嗯,」何慕天點點頭,親切的說:「如峰,有沒有出國的計劃?」「怎麼?」魏如峰有些困惑。「公司裡想派人出去嗎?我並不合適,我學的不是紡織,又不是商業。」
  「我知道,我只是問你對未來的計劃。你已經二十—六?還是二十七?」「二十七。」「對了,二十七歲,我像你這個年齡,已經有霜霜了。」「姨夫是在問我的終身大事?」
  「也有一點是,我聽說你和一個交際花過從很密,有這回事嗎?」「哦,」魏如峰笑了笑,這並不是他的秘密。「那大概指的是杜妮。她死纏住我,我可沒對她動感情。」
  「雖然沒有動真情,一定也有來往吧?」何慕天銳利的盯住魏如峰問。魏如峰點點頭,笑著說:
  「假如我說和她沒有關係,就未免太虛偽了,是嗎?姨夫,你一定瞭解,和這種歡場女人來往,如同交易,誰都不會動真情的。而且,對於送上門來的女人,只要她長得不錯,我也不會像柳下惠一樣坐懷不亂。」
  「唔,」何慕天把煙從嘴裡拿出來:「我喜歡你這股坦率勁兒。那麼,告訴我,為什麼最近一個月以來,你把這些女人全斷絕了?」魏如峰一怔,接著就脹紅了臉,他不安的在椅上蠕動了一下身子,伸了伸腿,說:
  「姨夫,你對我的事好像清楚得很呢!」
  「當然清楚,」何慕天微笑著,深思的說:「你想,你將來會繼承泰安,這麼大的一個公司即將落在你的肩上,對你的事,我怎能不關心?」「什麼?」魏如峰吃了一驚。「我?繼承泰安?為什麼?」
  「你是我的親人,又有商業天才,公司在你手裡,比在我手裡更安全。而且,近來我對商場中的追逐傾軋,已經覺得疲倦了,很想把這個重擔交卸下來,然後過幾天清靜日子。假如你沒有什麼出國讀書的計劃,我就希望你把時間多放在公司裡一些,工廠裡也去跑跑。兩三年後,你就可以變成實際的負責人了。」「姨夫,」魏如峰皺皺眉頭,深深的望了何慕天一眼:「你要把公司給我,我應該感激你,可是,說實話,姨夫,我並不想負責泰安。」「為什麼?」「我和你一樣,我厭倦商場的這些競爭和欺詐。我自己是學文的,商業和紡織都不是我的興趣,也不是我的本行,我之所以留在公司裡,完全是因為你需要我。有一天,霜霜會結婚,那時候……」「慢慢來,如峰,」何慕天打斷了他。「你對這筆財產一點不動心嗎?」魏如峰苦笑了。「當然動心,」他說:「如果我說對財產金錢不動心,我就太矯情了。但是,我不願繼承泰安,這應該屬於霜霜……」
  「屬於霜霜——」何慕天沉吟著說:「和屬於你,這不是一樣嗎?」「什麼意思?」「我是說——」何慕天噴了一口濃煙:「如果你和霜霜結婚的話。」魏如峰陡的愣住了,他瞠目結舌的望著何慕天,後者正平靜而從容的吐著煙霧。他站了起來,盯著何慕天的臉,詫異的說:「你開玩笑嗎?姨夫?」「一點也不開玩笑,你們是表兄妹,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彼此瞭解,又彼此親愛……」
  「但是,我不愛霜霜,霜霜也不愛我!」
  「愛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
  「我覺得你的想法有些荒謬,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因為——」魏如峰深吸了口氣說:「我一直把霜霜當親妹妹看,而且,我現在也正在戀愛。」
  何慕天震動了一下,在煙灰缸裡揉滅了煙蒂,故意輕描淡寫的問:「是嗎?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像杜妮那樣的嗎?你預備和這女人『戀愛』多久?」魏如峰的臉色變得蒼白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何慕天會用這樣的語氣來侮辱他的戀愛,而且還連帶侮辱了曉彤。這使他無法忍耐,他用手指抓緊了椅背,竭力控制自己沸騰的怒火。半天後,才顫抖著嘴唇,冷冰冰的說:
  「姨夫,我明白了,你想用泰安去給霜霜買一個丈夫?你找錯了對象了,街上的男人多得很,你隨便去拉一個,告訴他你那優厚的條件,他們一定會趨之若鶩的!至於我,你罵我不識好歹吧!」說完這幾句極不禮貌的話,他掉頭就向門口走,何慕天呆了幾秒鐘,然後猛然惱怒的大聲喊:
  「站住!如峰!」魏如峰站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何慕天面對著一張倔強而堅定的臉。他逐漸洩了氣,怒容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切的落寞和失意,怎樣的一個青年!霜霜何其無緣!他歎了口氣,對魏如峰擺擺手,乏力的說:
  「好,你去吧!」魏如峰遲疑了一下,向門口走去,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等一下,如峰!」魏如峰再度站住,何慕天凝視著他,慢吞吞的問:
  「告訴我,你的女朋友叫什麼名字?」
  「楊曉彤。早晨的那個曉字,彤雲的彤。」
  「很漂亮嗎?」「哦,」魏如峰怒火已消,熱心的說:「不是漂亮,而是可愛,漂亮這兩個字多少有點人工美的成分在內,曉彤是完全自然的美,真實的美,由內在到外表,無一處不美。」
  何慕天淒苦的一笑。「好,你去吧,如峰,希望有機會能見到這個神奇的女孩子。」魏如峰也笑了。「你一定很快就會見到她,我會帶她到家裡來玩。」他說,望著何慕天,他知道,他們之間的不快已經過去了。
  樓下,突然間,尖銳的喇叭聲又劃破了寂靜的長空,在夜色中銳利的狂鳴起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46:52

第七章



  明遠面對著自己那張「浣紗圖」,看了又看,越看越心煩,這已經是今晚畫的第三張了,竟連個美人臉都畫不好!「天才」早已是過去的東西了,他在自己的畫裡找不到一絲才氣,別說才氣,連最起碼的工力都看不出來。他皺皺眉,「重拾畫筆」,多荒謬的想法,徒然浪費時間精力和金錢!一陣煩亂之下,他抓起那張紙,揉成一團,用力的對牆角扔過去,紙團擊中了正坐在牆角補衣服的夢竹身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明遠的一對怒目。「又畫壞了?」夢竹柔聲問,小心翼翼的。「慢慢來,別煩躁,現在就算是練練筆,筆練順了,就可以畫好了!」
  「廢話!」明遠叫:「我告訴你,我根本就不該聽王孝城的話,畫畫!他以為我還是以前的明遠呢!殊不知我早已變了一個人,藝術家的夢只有留到下輩子去做了!從明天起,我發誓不再畫了!把這些畫筆顏料全給我丟進垃圾箱去!」
  夢竹帶著幾分怯意站起身來,她實在怕極了明遠的砸顏色碟子和摔筆摔東西。她走過去,代他把顏料收拾好,笑著說:「今晚別畫了,明遠。你也太累了,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畫畫,休息一晚吧!明遠,我們也好久沒出去走走了,乾脆今晚去看看朋友好不好?」
  「看朋友?去看王孝城嗎?看他有多成功,弟子滿天下,一小張橫幅賣個兩三千,大家還求爹爹告奶奶似的去求他的畫……」「明遠,」夢竹鎖緊了眉:「你變了!孝城是我們多年的老朋友,但是,你說起他來口氣中充滿了嫉妒和刻薄,他待我們不錯……」「是的,他待我們不錯!」明遠乾脆大叫了起來:「每隔兩三天,他就送奶粉衣料罐頭什麼的來,他現在闊了,他送得起東西,他的東西使你對他五體投地……」
  「明遠!」夢竹叫。「他對我們施捨,表示他的慷慨!我呢?我就得受著!他闊了,他不在乎,但是,我楊明遠的一家子就在接受他的救濟,我告訴你,夢竹!你不許再接受他的禮物……」
  「我並沒有要他的禮物,只是他的誠意使人難以拒絕,每次提了東西來,還陪盡笑臉,又怕給我們難堪,又怕我們拒絕!人家是一片好心。」「好心!」明遠咆哮著:「我楊明遠就要靠別人的好心生活嗎?是的,我窮,你嫁給我了,你就要跟我過苦日子!我的運氣不好,我倒霉,你就只好跟了我倒楣!……」
  「明遠,你別把話扯得太遠好不好?難道我嫌你窮了嗎?收孝城的禮是不得已,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別人的好意當惡意呢?人家又沒有嘲笑你或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沒有惡意,可是我受不了!他使我覺得壓迫,你懂不懂?無時無刻,他都用他的成功,他的富裕的生活,他的身份地位來壓迫我!而以前,任何教授對我的評價都比他高!現在呢?他成功了,他用禮物,用那些同情的憐憫的眼光來堆積在我身上,他使我受不了,你懂嗎?我受不了他那種把我當作病人膏盲的人的那副樣子……」
  「他成功了,這並不就是他的過失,是不是?」夢竹問。「你不能因為他的成功,就抹煞掉你們的友誼呀!」
  「友誼!」明遠嗤之以鼻:「這是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夢竹呆呆的站著,沉痛的望著明遠,好半天,才幽幽的說:「明遠,你變得太多了。」
  「是嗎?我變得太多了?」夢竹的話更加勾起了明遠的怒火,他逼視著夢竹說:「是的,我變了,你知道是什麼讓我變?你知道我一點都不愛這份生活嗎?你知道我厭倦得想死嗎?你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夢竹叫著說,被明遠逼迫得忍無可忍:「就因為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忍受你一切的壞脾氣,忍受你的囂張和無理,忍受你的怪僻!你還要我怎麼樣呢?」「你後悔了嗎?後悔嫁我了嗎?」
  「我有什麼資格後悔!」夢竹神經緊張的大叫了起來:「你娶我是你對我的恩惠,我還有什麼資格後悔!十幾年來,我必須時時記住這一點,楊明遠,你是個偉人!你偉大!你在我落魄的時候——」猛然間,她縮住了口,瞪視著房門。在門口,曉彤正張皇的站在那兒,恐懼的望著爭吵中的父母。夢竹洩了氣,她費力的把溢出眼眶的淚水逼了回去,用手摸了摸自己激動得發燙的面頰,低低的對明遠說:
  「對不起,我,我是太激動了!」
  明遠沒說話,沉默了片刻,才用陰沉的眼光,掃了曉彤一眼,冷冰冰的說:「你下了課,怎麼到現在才回家?」
  「我,我,我在學校做功課。」曉彤囁囁嚅嚅的說。
  「曉白呢?」明遠又問。
  「我,我沒有看到。」明遠調回眼光來,冷漠的看了夢竹一眼,說:
  「我們的兩個孩子,都連家都不要了!放了學不回家,吃晚飯也不回家!」他的口氣,好像孩子們不回家,都應該是夢竹的責任似的,夢竹想說什麼,又忍耐的嚥了回去。孩子們是最敏感的小動物,家裡的氣氛一不對,他們就會最先領略到。近來,明遠的壞脾氣籠罩著全家,動不動就要咆哮罵人,連小鳥都知道巢裡是否溫暖,又怎能怪孩子不願回家呢?家系不住孩子,這不是孩子的過失,而是父母的過失。怎麼能讓正在求學的孩子在一個充滿火藥味的家中做功課?準備考大學?
  在夢竹的沉默中,明遠換了一件襯衫,準備出門。
  「你到哪裡去?」夢竹問。
  「看電影去!」明遠沒好氣的說。
  夢竹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只睜大了眼睛,目送明遠走出房門。
  聽到大門闔上的聲音後,夢竹渾身無力的坐回椅子裡,用手支撐著疼痛的頭。疲倦、懊喪,和絕望的情緒像潮水般對她湧了過來,她感到自己像只無主的小船,正眩暈的飄蕩在這潮水之中。曉彤遠遠的望著母親,看到夢竹一直不動也不說話,她走了過去,把手放在夢竹的手腕上,怯怯的喊了一聲:「媽媽!」夢竹抬起頭來,接觸到曉彤一對不安的、關懷的眼睛。她不願讓女兒分擔她的煩惱,勉強提起精神,她坐正了身子,深吸了口氣說:「你吃過飯沒有?」
  「吃,吃過了。」「在那裡吃的?」「學校福利社。」曉彤說著,臉微微的發起燒來,由於說了謊話而不安。福利社?那些地方和福利社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近半個月來,魏如峰帶著她,幾乎跑遍了全台北市的小吃店,每天,他們都要換一個新的地方,他總是笑著說:
  「我要讓你見識見識台北市,領略各種不同的情調!」
  有時,她的一襲學生制服,出現在比較大的餐廳裡,顯得那麼不倫不類。而他卻豪放如故,驕傲得如同伴著他的是天下絕無僅有的貴婦人,這種種作風,使曉彤既感動又心折。她常常想,魏如峰是個最懂得美化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人。今天的晚餐,在一家不知名的餐廳裡,傍著一個大的熱帶魚的玻璃櫃子,他告訴她每種魚的名稱:電光、孔雀、黑裙、紅劍、神仙……他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深深的盯著她,一股調皮的神情,說:「神仙魚是取神仙伴侶的意思,因為這種魚總是捉對兒來來往往,不肯分離。有一天,我們也會像她們一樣嗎?」
  「曉彤,在想什麼?」夢竹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
  曉彤吃了一驚,惶恐的說:
  「沒,沒有什麼呀!」「曉彤,」夢竹歎了口氣:「從明天起,回家來做功課吧,不要在外面逗留,也別三天兩頭的往顧德美家跑。而且,天天晚上在福利社吃飯總不是辦法。你爸爸的心情不好,你們就別再惹他不高興了。」「噢!」曉彤悵悵的應了一聲,頓感若有所失。下了課就回家,放棄那兩小時的歡聚?兩小時,每次都是一眨眼就過去了,但,這兩小時卻是她每日生活的中心!早上起床,睜開眼睛迎接新的一天,因為想到有放學後的那兩小時,而覺得歡欣鼓舞。坐在教室裡,聽著老師冗長而乏味的講述,因想起不久之後,就可以有那兩小時而心情振奮。放學前的清潔掃除,握著掃把,在揚起的灰塵中,看到的是他扶著摩托車,倚在路口轉彎處的電線桿下的神情!背著書包,和顧德美跨出校門,一聲「再見」,難得會有那麼輕快的口吻!向路口走去,腳底下踏著的是雲是霧,整個身子都那麼輕飄飄的。心裡面懷著的是夢是情,全心靈都那樣蕩悠悠的。然後,一張充斥著生氣的臉,一對期待而狂熱的眸子,一聲從心靈深處竄出來的呼喚:「嗨!」這就是一切!這就是每日生活的重心所在!而現在,必須放棄這兩小時?生活將變得何等空虛和乏味!「曉彤,你怎麼了?發什麼呆?」夢竹詫異的望著冥想中的曉彤。「哦,沒——沒有怎麼。」曉彤一驚,回復過心神來。
  夢竹凝視著曉彤,這孩子有些不對勁,那對眼睛朦朧得奇怪,那張小小的臉龐上有些什麼嶄新的東西,使她看起來那樣煥發著夢似的光彩——這變化是從何時開始的?她無法確定——但她能確定一點,這孩子渾身都散放著青春的氣息。她有些眩惑,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怎麼會忽然在一夜間就長大了?除了眩惑外,還有更多的,類似感動的情緒:曉彤,一個多麼美麗而可愛的女孩!母性保護及愛惜的本能,使她又叮嚀了幾句:「以後,還是一下課就回家的好,一個女孩子,回來太晚,讓人擔心。現在社會風氣越來越壞,晚上摸著黑回家,如果遇到壞人怎麼辦?」「噢,不會的,媽媽顧慮太多了。」曉彤說,有些不安。
  「唉,」夢竹又歎了口氣:「所有的媽媽都是嚕囌的,所有的女兒也都厭倦聽這些話。在你做女兒的時候厭倦聽,等你做了母親卻又不厭其煩的去說了。如果每一個母親,都能知道她孩子的未來是怎樣的,那不知道可以少操多少心……」
  有人在敲門,夢竹停止了說了一半的話,說:
  「去看看,大概曉白又把他那份鑰匙弄丟了!」
  曉彤高興這敲門聲打斷了母親長篇的感慨。走下榻榻米,開了大門,出乎意料之外的竟是王孝城,曉彤叫了聲「王伯伯」,一面揚著聲音喊:「媽,王伯伯來了!」王孝城提著一大堆奶粉牛油罐頭等東西,走上了榻榻米,夢竹迎上來,一看到孝城手裡的東西,就皺起眉頭,埋怨的說:「孝城,你怎麼又帶東西來?你這樣子實在讓人不安,我說過……」「好了好了,夢竹,」王孝城打斷她說:「以前在重慶的時候,你也和我這麼見外嗎?我常在你們家一住多日,也不在乎,現在我給孩子們帶點東西,你就叫得像什麼似的,時間沒有加深彼此的友誼,倒好像弄得更生疏了——咦,明遠呢?」
  「出去了。」夢竹說,一面接過王孝城手裡的東西,拿到後面交給曉彤,低聲對曉彤說:「找個地方藏起來,別給你爸爸看到。」再走出來,王孝城已經坐在籐椅中,正在看牆上用圖釘撳著的一張明遠畫了一半的畫,看到夢竹,他問:
  「明遠最近怎麼樣?畫得很多?」
  夢竹默默的搖搖頭,遞給王孝城一杯茶。
  「沒完成過一張,都是畫了一半就撕了。」
  「脾氣好些了嗎?」夢竹苦笑了一下,又搖搖頭。
  王孝城深深的看著夢竹,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把眼光在室內轉了一圈,啜了兩口茶,終於,忍不住的開了口:
  「夢竹,你無法改善你們的生活嗎?」
  「改善?」夢竹迷惘的抬起眼睛來:「都是你建議他畫畫,想改善。結果,更弄得閤家不安,畫沒畫出來,整天聽他發脾氣,最近,連孩子們都往外面躲,改善!又談何容易!明遠的個性是……」「我覺得,」王孝城插嘴說:「你有點過份對明遠讓步了,才會弄得他要發脾氣就發脾氣,他以前也不是這樣不近情理的,你處處讓他,他就會越來越跋扈……」
  「這都是因為——」夢竹頓了頓,才又輕聲說:「你是知道的,這麼多年來,我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何況,他又一直不得意,他學了藝術,卻當了十幾年的公務員。這些,好像都是我牽累了他。」「你的思想就不對!」王孝城說:「你想,當初——」
  「噓!」夢竹警告的把手指壓在嘴唇上,指了指後面的房間低聲說:「別談了,當心給曉彤聽見。」
  王孝城嚥回了那句已衝到嘴邊的話,卻仍然默默的望著夢竹發呆。好半天,夢竹抬起頭來問:
  「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曾經提起有個人在台灣,是——
  誰?」「哦,」王孝城一怔,接著,就有點惶然和不安,咬了咬嘴唇,他偷偷看了夢竹好幾眼,才吞吞吐吐的說:「沒,沒有誰。只是聽——聽人說,小羅現在在南部,不知是屏東還是嘉義,在做生意。」「哦——」夢竹拉長聲音「哦」了一聲,幾個月來壓在心上的一副重擔突然卸下了,於是一種解脫感和輕鬆感包圍住了她,揚起頭來笑笑,用近乎愉快的聲音說:「是小羅?他好嗎?在做什麼生意?」「唔,大概——大概是五金生意吧,」王孝城支吾著:「我也不太清楚,有機會可以托人打聽一下看。」
  「噢,如果他也在台灣,那真不錯,是不是?應該找機會大家聚聚。他怎麼會做起五金生意來的?」「唔,唔,這個……」王孝城有些出汗了,站起身來,他看看手錶,大發現似的說:「哦!差點忘了,我八點鐘還有一個約會,不多坐了,你代我問候明遠!」
  夢竹有些詫異,但她也沒有久留王孝城,王孝城走了之後,她在椅子中坐了下來,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用手托著下巴,她默默沉思,多傻!她一直以為王孝城說的是另外一個人,原來是小羅,只怪自己太容易胡思亂想,什麼都要和那件事纏在一起。她坐了許久,才驚覺的站起身來,八點半了,曉白怎麼還不回家?她推開曉彤的紙門,曉彤正在書桌前做功課,聽到門響,她似乎猛吃了一驚,迅速的拖過一本書來,蓋在自己的練習本上。夢竹並沒有注意她這個小動作,只擔心的問:「曉彤,你知道曉白這兩天在搞什麼鬼?每天都弄得那麼晚回家?」曉彤定了定心,說:「不清楚,大概在練籃球吧,他好像被選進校隊了。」
  「籃球!籃球!」夢竹不滿的說:「只知道打籃球,功課怎麼辦?靠籃球來考大學嗎?」說著,她憤憤的拉上紙門,回進自己的房中。曉彤目送母親的影子消失,才又悄悄的推開蓋在練習本上的書,看了看寫了一半的那頁,就不滿的撕掉了,提起筆來,她重新寫:「如峰: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我們的『黃昏聚會』要
  結束了。今天,媽媽限制我放學就回家,不許在外多事
  停留,我……」信又只寫了一半,一聲巨大的門響使她嚇了一跳,準是曉白!她想。預備繼續寫信,可是,夢竹的驚呼聲就傳了過來:「明遠!你怎麼了?你從哪兒回來?誰灌你喝酒了?」
  再拖過一本書來,遮在筆記本上。她打開紙門跑出去,一眼看到明遠正搖搖晃晃的走上榻榻米,襯衫扣子散著,滿頭亂髮,臉紅得像豬肝,酒氣逼人。他一面打著酒噎,一面扶著牆,跌跌衝衝的向前走,在門口的榻榻米上,他差點被紙門絆倒,夢竹慌忙扶住了他,同時叫曉彤:
  「曉彤!快來幫我扶扶爸爸!」
  曉彤跑上前去,和夢竹一邊一個攙住了明遠。明遠醉眼迷糊的看著夢竹,又轉頭看著曉彤,露出一臉神秘兮兮的表情,接著,就傻傻的笑了起來。曉彤被父親的樣子嚇住了,她知道父親向來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是怎麼回事?夢竹滿臉的惶惑和緊張,焦急的說:「你到哪兒去喝了酒?明明不會喝,你這是何苦嘛?」
  明遠瞪著夢竹,不停的傻笑,等夢竹說完,他就摔摔頭,用手托起夢竹的下巴來,斜睨著夢竹的臉,笑嘻嘻的說:
  「別多說話,小粉蝶兒!哈哈,小粉蝶兒,沙坪壩之花,我楊明遠何等運氣!窮書生一個,卻娶到了著名的小粉蝶兒!」
  「明遠,你怎麼醉成這樣子?」夢竹皺緊了眉頭,和曉彤合力把明遠扶到椅子上坐下。明遠倒進椅子裡,卻一伸手抓住了夢竹的胳膊,乜斜著醉眼,盯著夢竹說:
  「那麼美,那麼沉靜,那麼溫柔,追求的人起碼有一打,我楊明遠是走了什麼運?桃花運!哈哈!桃花運!他們告訴我:『那是個小妖精,你娶了她一定會倒楣!』哈哈,小妖精,現在已經變成老妖精了……」
  夢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曉彤惶恐的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明遠一轉頭發現了曉彤,就伸手把她拉了過來,一隻手抓一個,瞪著眼睛輪流在她們臉上看,然後就點頭晃腦的說:「反正女人都是妖精,老妖精和小妖精!」他縱聲大笑了起來,拉住曉彤說:「你是個小妖精,是不是?有一天,總會有一個男人為你著迷,記住!小妖精小姐,抓一個有錢的,要抓牢一點,別上了當,富人沒嫁著,嫁一個窮人來受苦……」「明遠!」夢竹喊:「你說些什麼?你醒一醒好不好?」
  「醒一醒?」明遠打了個酒呃,點點頭說:「該醒一醒了,我楊明遠該醒時不醒,該睡時不睡!呃!」又是一個酒呃。
  「你為什麼要喝醉嘛?」夢竹說,試著想走開去給明遠弄一個冷毛巾來,但明遠抓著她不放。
  「醉?我才沒有醉呢!」明遠打著酒呃說:「是那一個作家說過的話?『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叫人醉,除非人自願用痛苦來醉自己!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讓人糊塗,除非人自願糊塗!一個真正糊塗的人,就是一個真正清楚明白的人!』我不醉,我不糊塗,所以我也不清楚明白!」
  夢竹凝視著明遠,聽著他這幾句似糊塗卻清楚的話,她有些懷疑他的酒醉是裝出來的,懷疑他在借酒裝瘋來罵人。但是,明遠才說完這幾句話,就直僵僵的,像根木棍似的從椅子裡向前撲倒下來。夢竹伸手沒扶住,他已經躺倒在榻榻米上了,立即,就響亮的打起鼾來。夢竹蹲下去,喊了兩聲,又推推他,他卻紋風不動。無可奈何的,夢竹歎了口長氣,從床上拿一條毯子蓋住了他,對站在一邊發愣的曉彤說:
  「你去做功課吧,爸爸沒什麼,只是喝醉了,讓他就這樣睡睡好了。」曉彤「嗯」了一聲,迷惑而不解的望了望地上的父親,轉身回進了自己的房裡。夢竹望著通曉彤屋裡的紙門拉攏了,就跌坐在榻榻米上,用手蒙住了臉,喃喃的說:
  「天哪!這是什麼生活?什麼日子?」
  把頭深深的埋在自己的臂彎裡,她有一份強烈的,想大哭一場的衝動,好半天才又低低的自語了一句:
  「但願我也有一杯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是,是真的沒有一種酒能讓人醉嗎?」
  曉彤回到房裡,再也寫不下信,更做不下功課,面對著台燈,她怔忡的發著呆。父親喝醉酒的樣子使她受驚不小,尤其是那些醉話,老妖精與小妖精!這是什麼話?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有人在輕敲後門,豎起了耳朵,她側耳傾聽,於是,她聽到曉白在低聲的叫:
  「姐,姐!給我開一下後門!」
  她詫異的站起身來,走到廚房裡去,打開了後門。曉白一閃而入,立即,曉彤差一點驚叫起來,曉白的左眼下腫了一大塊,又青又紫,制服上全是污泥,袖子從袖口一直撕破到肩膀上,手腕上也是傷痕纍纍。曉彤正要叫,曉白就一把蒙住了曉彤的嘴,低聲說:
  「別叫!不要給爸爸媽媽知道!」
  「你,你是怎麼弄的?」曉彤瞪大了眼睛,低低的問。
  「和人打了一架。」「為什麼?」「那個人欺侮我們的小兄弟。」
  「小兄弟?」曉彤皺著眉說:「什麼小兄弟?」
  「結拜的。」曉白簡單的說:「我們有十二個人,結拜為兄弟,我是老三。」「啊呀,」曉彤變了色:「你是不是加入什麼太保組織了?」
  「胡扯八道!」曉白說:「我們正派極了,就是看不慣那些太保,才組織的。我們就專打那些太保,那些無事生非的人,看他們還敢不敢橫行霸道!」
  「可是……」曉彤覺得這事總不大對勁,又講不出來不對勁的地方,看了看曉白,她暫時無法管那些事,而回到現實的問題上來了:「你受傷沒有?」
  「才沒有呢!我的身體那麼棒,怎麼會受傷!那小子又不經打,才那麼兩拳,就躺在地下直哼哼……」
  「你沒有打出人命來吧?」曉彤提心吊膽的問。
  「沒有,我只是要小小的懲戒他一下!」
  「你的衣服——」曉彤看看那撕破的袖子,咬著嘴唇考慮了半天說:「怎麼辦呢?給媽媽看到怎麼說呢?一定要罵死——
  這樣吧,脫下來給我,晚上我悄悄的補好,洗乾淨晾起來,下次媽媽發現的時候,就說打球的時候撕的,媽媽看到已經補好了,一定不會太怎麼樣。」
  曉白立即把制服脫了下來,交給曉彤,一面悄悄的在曉彤耳邊問:「姐,帶你騎摩托車的那個男人是誰?」
  曉彤迅速的抬起頭來。
  「你怎麼知道?」她盯住他問。
  「我看到你們的!在西門町。那人挺帥的,是你的男朋友嗎?比顧德美那個哥哥漂亮多了。」
  「噓!說低一點,」曉彤說:「你可要保密哦!」
  「你放心好了。」曉白說著,對曉彤會心的笑笑。一面向自己的房間溜去。曉彤抓住了他叮囑的說:
  「記住,一進房間就蒙頭大睡。今天爸爸喝醉了酒,媽媽如果問起你來,我就說你是在爸爸說醉話的時候回來的,反正我會應付。明天見著爸爸,別忘了說你臉上的傷痕是打球摔的。」曉白一個勁的點頭,又問:
  「爸爸怎麼會喝醉酒?」
  「我不知道,」曉彤搖搖頭。「都是王伯伯不好,提議他畫畫,從他畫畫以來,就天下不太平了。」
  曉白輕輕的溜進了他的房間。曉彤眼望著他回房了,就關好了後門,幫母親把煤球爐接上一個新煤球,再關掉廚房裡的燈,躡手躡腳的向自己房間走去。經過曉白的房間時,想來想去,覺得有件事還是不對頭。輕輕拉開曉白的房門,她伸進頭去,對正在鑽被窩的曉白警告的說:「曉白!你以後不可以再和人打架,真受了傷怎麼辦?要是再打架哦,我就要告訴媽媽了。」
  曉白挑挑眉毛,望著曉彤走開了,聳聳肩,對自己滿不在乎的一笑,自語的說:「女孩子!總是膽小一些。」
  翻開床墊,取出一本薄薄的武俠小說「原野俠蹤」,他躺在床上聚精會神的看了起來。
  曉彤拿著曉白撕破的衣服,進了自己的房間,坐在書桌前面,對著一燈熒然,她忽然感到心中充滿了各種複雜的問題:爸爸的、媽媽的、曉白的,和她的。人生!何等的不簡單!她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47:35

第八章



  王孝城從明遠家出來,迎著秋夜涼爽的晚風,心頭似乎輕鬆了不少。夢竹的幾個問題,差點使他洩了底,生平,他最怕的是撒謊,每次撒一點小謊都會弄得自己面紅耳赤,冷汗淋淋。尤其在夢竹面前撒謊,他總覺得,夢竹那整個的人,由內在到外表,都使人聯想到最純潔最乾淨的東西,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後還是如此。可是,命運對夢竹,卻未免太殘忍了!他眼前浮起明遠家中那份寒傖貧苦的陳設,浮起夢竹忍耐和沉默的眼光。又浮起二十年前夢竹模樣;大而無邪的眼睛,烏黑的兩條長髮辮,和那輕快的跳蹦的小身子,以及經常如流水般輕洩出來的笑聲。如今呢,只有在曉彤的身上,還可以發現當年夢竹的影子,夢竹自己已經渾身都刻滿了困苦、悲愴的痕跡。他搖搖頭,自語的說:
  「不應該是這樣的!根本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嫁給明遠就是個錯誤,假如當初……」
  假如當初怎麼樣?他站在巷口,瞪視著街頭來往的車輛。假如當初是他娶了夢竹呢?會有怎樣的結果?又搖了搖頭,他喃喃的說了聲:「荒謬!」
  真的有些荒謬,這麼多年前的事情了,還想它做什麼呢?可是,那另一個人呢?這世界實在有些不公平,為什麼夢竹該獨自承擔一切痛苦,而夢竹又是那樣一個善良而無辜的人!另一個人呢?生活得那麼舒適,事業那麼成功,這世界上的事簡直無法可解釋!一輛流動三輪車從他面前經過,他揮手叫住了,跨上車子,憑著一時的激動,大聲的說:
  「中山北路!」何慕天靠在沙發裡,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望著從樓梯上慢慢走下來的霜霜。霜霜穿著件黑紅相間的條子襯衫,和一條緊身的牛仔褲,頭髮燙過了,亂蓬蓬的拂在額前。下了樓,她走到何慕天身邊,從何慕天嘴裡,把香煙拿了下來,擺出一副電影中學來的派頭,吸了一口煙,再對著何慕天的臉噴出去。何慕天皺皺眉,躲開了一些說:
  「好,煙也學會抽了,什麼時候學的?」
  「哼!」霜霜哼了一聲,老練的吐出一個大煙圈,又吐出一連串的小煙圈,笑笑說:「大概所有的父母,都對於孩子的長大感到奇怪,是不是?」
  「這叫做『長大』嗎?」何慕天問。
  「這叫做『成熟』。」霜霜說。
  「成熟?」何慕天搖搖頭:「你下錯定義了!」
  「別說教,爸爸!」霜霜再噴出一口煙:「如果你覺得抽煙不好,你自己為什麼要抽?」
  「我是男人……」「那麼,我是女人!」霜霜搶白著說,對何慕天擺了擺手向門口走去:「再見,爸爸!」
  「霜霜!」何慕天叫:「你又要出去?」
  「不出去,做什麼呢?」霜霜站住問:「和你一樣,坐在沙發椅子裡吐煙圈?或者,你有許多值得回憶的事情,所以你可以僅僅靠思想來打發空餘的時間,我不行!爸爸,我年輕,我必須及時行樂!」「及時行樂?」何慕天怔了一下說:「霜霜,這四個字太重了,你可能要為這四個字付出極大的代價!」
  「別——說——教!」霜霜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走到了大門口,扶著玻璃門,她又停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望著父親,大眼睛裡逐漸升起一抹困惑和痛楚之色,幽幽的問了一句:「爸爸,告訴我,如何可以找到快樂?」
  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凝視著霜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霜霜似乎也並不真想獲得答案,轉過身子,她走下了台階,只一會兒,一陣汽車喇叭響,她又駕車出去開始了每晚定時的夜遊。何慕天用手支著頤,沉坐在沙發深處。「如何可以找到快樂?」誰能回答這問題?燃上一支煙,他在煙霧中尋找答案,快樂,他曾有過,但是,已失落得太久了。
  一陣門鈴響,阿金帶進一個意外的客人——王孝城。何慕天站起身來,有些詫異,也有份薄薄的驚喜,無論如何,在台灣,老朋友並不多。雖然他不喜歡「話舊」,但他卻欣賞王孝城——一個熱情而灑脫的藝術家,絲毫不沾染時下的市儈氣息。又不是一個喜歡沉湎於舊日生活中的人,應該屬於半現實半夢想的人物,時而灑脫不羈,時而又深沉含蓄。但,不管怎樣,聽他豪放的談談藝術界的趣事,或默坐片刻,抽上兩支煙都是很愉快的事。「是你?孝城,好久沒看到你了。」何慕天說,招呼王孝城坐下,一面遞上一支煙。
  「是有好久沒來了,讓我想看看,大概三個多月吧。」王孝城說著,燃上了煙。最後一次來,還是和明遠重逢之前,不是已有三個月了嗎?透過煙霧籠罩的空間,他下意識的打量著何慕天;英挺的眉毛,深邃而朦朧的眼睛,清瘦的臉龐,其漂亮和神韻一如往年!只是,當年的他豪放熱情,愛喝酒,幾杯下肚,則擊築高歌,詩思泉湧,經常即席為詩。所以,那時大家稱他作「小李白」。而現在的他,神情舉止,已經完全是中年人的沉穩持重了。將近二十年來,他的改變也相當的大,那時是世家才子,現在是商業鉅子,他不知道如今的他還作不作詩?面對著他,王孝城又不由自主的想起明遠和夢竹。時間,無情的踐踏著一切,每一個人,都已不再是往日的那個人了。「你最近忙些什麼?想開畫展?」何慕天問。
  「畫展,沒興趣了。」王孝城搖搖頭,又陷入沉思中。
  何慕天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今天有點特別,有心事嗎?」
  「沒有。」王孝城深思的說:「剛剛從一個老朋友家裡出來,頗生感觸。」「老朋友?」「唔,二十年的交情了,」王孝城深深的看了何慕天一眼,「三個月前在街上碰到的,世界真小!」
  何慕天沒說話,他對於王孝城的朋友不感興趣,世界真小!本來嗎,轉來轉去也轉不出天地之間。
  「人生最可悲的事,莫過於做一個落魄的藝術家!」王孝城頓了一下說:「凡藝術家,都有太多的夢想,和太敏銳的感性,假如這份夢想硬被現實毫不留情的打破,實在是件殘忍的事情!」何慕天再度沉默的望了望王孝城,今天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王孝城會有這麼多的牢騷?
  「無論如何,」何慕天笑笑說:「你總不是一個落魄的藝術家!」「我不同,我原不是個完全的藝術家,所以,我真落魄,也不會像——」他猛的縮住了口,望著何慕天發呆,半天後,才沒來由的長歎了一聲,說:「撫今追昔,總給人一種不勝滄桑之感。」「你嗎?」何慕天不解的問:「你還有什麼感慨?」
  「我懷念重慶。」王孝城幽幽的說:「和那一段雖貧困卻有歡笑的日子。我還記得你在沙坪壩的小茶館中喝醉了酒,然後拿筷子敲著茶壺,大念那首羅貫中的詞:『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現在,才真是青山依舊在,而幾度夕陽紅了!」何慕天凝視著王孝城,兩縷煙蒂上的青煙在裊裊上升,依依繚繞。他微微的瞇起眼睛:沙坪壩,小茶館,酒、瓜子、花生米、嘻嘻哈哈笑鬧著的一群,還有——還有——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悄悄的跟蹤著他,而等他略一注意,這眼睛就迅速的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煙蒂上的火燒痛了他的手指,他一驚,醒了過來。把煙蒂丟進煙灰缸裡,他勉強的笑笑,說:「那麼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做什麼?那還是尋夢的年齡。」
  是的,尋夢的年齡!現在呢?已經是夢想幻滅的年齡了。而今,「夢」該屬於霜霜和魏如峰那一群了!霜霜和魏如峰!何慕天咬咬牙,站了起來,在室內無意義的兜了一個圈子,再走回到沙發旁邊,重新燃起一支煙。有門鈴響,然後是摩托車駛進院子的聲音,「尋夢者」之一回來了,另一個還不知在何處瘋狂呢!「慕天,」沉思中的王孝城又猶豫的開了口,吞吞吐吐的說:「有個人——你——你還記得嗎?」
  「誰?」何慕天不經心的問。
  「楊——」王孝城剛吐出一個字,魏如峰吹著口哨,輕快的跑了進來,一看到王孝城和何慕天,他立即展開了個愉快的笑容,叫著說:「嗨!王伯伯,好久沒看到你!你好像又重了兩公斤!」
  王孝城也笑了,說:「就是你!專挑人忌諱的說!你怎麼知道我又重了兩公斤?你稱過我嗎?」「用不著稱,我的眼睛最准!」魏如峰笑著說,吸了吸鼻子:「當心點兒,你和姨夫碰到一起,香煙店就開心了,今天報上才登的,抽煙會使人害癌症……」
  「得了,如峰,你一回來就給人精神威脅,」王孝城說:「挑人愛聽的說說行不行?你有女朋友了?」
  「哈!」魏如峰笑了一聲,向樓梯口跑去,一連衝上了三四級樓梯,才又回過頭來。笑著說了一句:「姨夫,你不是想見曉彤嗎?我已經約了她下個星期天來玩!」說著,他逕自吹著口哨,隱沒在樓梯盡處了。
  何慕天吐出一口煙,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搖搖頭說:
  「說實話,我欣賞這孩子,多年以來,我一直希望他和霜霜會……」聳了聳肩,他歎了口氣:「唉!反正兒女的事,父母也操不了心!」「他——他——」王孝城發怔的說:「他剛剛說——有誰星期天要來?」「楊曉彤,一個女孩子,他的女朋友。」
  「什麼?你——再說一遍。」王孝城跳了起來。
  「怎麼了?這有什麼希奇?」何慕天詫異的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聽說是×女中高三的學生,如峰似乎非常為她傾倒。這並沒有什麼奇怪呀,你幹嘛那麼緊張?」
  「一個女孩子?楊——」
  「是的,楊曉彤。」王孝城愣愣的瞪著何慕天,半晌,才以一副古怪的神情慢吞吞的說:「曉——當早晨解釋的那個曉字,彤——是彤雲的彤,是這兩個字嗎?」「大概是吧,」何慕天說:「你認識這個女孩子?」
  「可能——可能——是一個朋友的女兒。」王孝城口吃的說,猝然的站了起來:「我還有點事,要告辭了。」「那麼忙幹什麼?再坐坐。」
  「不,不,不,」王孝城一疊連聲的說,逃難似的向門口走去。「我要——我有——我還有事。」
  何慕天把王孝城送到門口,目送王孝城的影子急急的穿過院子,走出大門。他迷惑的默立了片刻,才轉回身子來,帶著幾分錯愕,自語的問了一句:
  「這人是怎麼回事?」晚上,窗外有很好的月亮。
  曉彤靠著窗子站著,胳膊支在窗台上,雙手托著下巴,默默的凝視著掛在椰樹梢頭的那輪明月。柔和的夜風正輕拂過來,椰樹上闊大的葉片在風中搖擺。窗口近處,有一棵鳳凰木,細碎的小葉子合成一片片雲狀的大葉,篩落了風,也篩落了夜。她幾乎可以聽到樹葉在風中的低吟,那樣柔和,那樣旖旎。似乎是他的聲音,在反覆的輕喚:
  「曉彤,你在哪兒?」「四天沒有見面了,你知道嗎?曉彤,曉彤?」
  四天?是的,好漫長的四天!為了媽媽苛刻的命令,她就只有停止那黃昏的約會。現在,在等待星期六的「鈴蘭」之約的過程中,時間變得多麼緩慢和冗長!
  秋天的夜風,夾帶著涼意,片刻佇立,已有瑟縮之感。她戀戀的離開窗子,回到書桌前面坐下。桌上攤著數學練習簿,一本大代數橫放在台燈之前,用手托著頭,她又對著燈悶悶沉思,好久好久,才無情無緒的歎息一聲,勉強振作著把那本大代數拉到面前來。懶懶的翻開書頁,在今天教到的那頁上,有她上課時心不在焉的寫上去的兩個句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
  
  這兩個句子旁邊,她發現不知何時,顧德美在上面寫了一個英文字:「Who?」面對著這個英文字,她微微的失笑了。顧德美,她是她和魏如峰認識的關鍵!但她還蒙在鼓裡呢!有好幾次,她都考慮要把這個秘密告訴顧德美,但終於缺乏勇氣,而沒有開口。有人敲門,接著夢竹就拿著一封信走進了曉彤的房間。
  「曉彤,有你一封信。」
  曉彤一看到信封上那個「魏緘」兩個字就緊張得臉色蒼白,她跳了起來,顫抖著伸手去拿那封信。可是,夢竹緊握著信封不放手,盯著她的臉問:
  「是誰寫來的?」「唔,我不知道。」這答案顯然太笨了,夢竹的懷疑加深,她握著信說:
  「既然你不知道,讓我來拆吧!」
  曉彤呻吟了一聲,無力的跌坐在椅子裡,眼睜睜的望著夢竹撕開信封。她的心狂跳著,眼前發黑,暗暗的詛咒著魏如峰的沉不住氣,寫什麼該死的信呢?夢竹撕開信封,抽出信來一看,裡面還有一個信封,她愣了愣,望了曉彤一眼,曉彤的表情如同等待死神的宣判,這使她更加疑惑了。撕開第二層信封,抽出來的又是一個信封,現在,連曉彤的眼睛都瞪大了。當第四個信封從封套裡抽出來時,夢竹已經斷定是孩子們開玩笑了。可是她仍然耐心的拆下去,這樣,她一連拆開了七個信封,這些信封顯然都是自製的,一個比一個小巧,一個比一個精緻。最後一個信封只有一張郵票那麼大,上面寫著兩行小小的字,夢竹拿近燈光細看,才看清楚,寫的是:
  
  「重門不鎖相思夢,隨意繞天涯。」
  
  夢竹瞪了曉彤一眼,曉彤看到母親的神情,就知道情況不妙,咬著下嘴唇,她沉坐在椅子中,一聲也不出。夢竹拆開這最後一個封套,終於抽出一張折疊得小小的紙來,打開一看,她就呆住了,上面只有寥寥數語:
  
  「彤:
  古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們已經三日不見,請算算有多少秋了?
  峰」
  
  夢竹怔了大概足足有二十秒鐘,才回復過來,她一把抓起這些亂七八糟的信封和信紙,往曉彤面前一送,板著臉說:
  「你倒給我解釋解釋看,這是怎麼一回事?」
  曉彤怯怯的看了看那小信封上的字和信箋上的幾句話,就眨了眨眼睛,屏著氣,又要哭又要笑,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嘴唇尷尬的癟著,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夢竹生氣的說:
  「你講呀!你天天去唸書,怎麼念出這種玩意來的?這個寫信的人是哪裡來的?你說呀!今天你不說明白,就不許睡覺!」「哦,媽媽,哦,媽媽!」曉彤低低的叫,像個待決的囚犯。慚愧、惶惑,和恐懼使她面色蒼白。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眼淚卻成串的滾落了下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夢竹說:「你別哭呀!我問你,你認識這個寫信的人嗎?」曉彤點了點頭。「那麼,這是你的男朋友,是嗎?」
  曉彤又點了點頭。夢竹瞪視著曉彤,在曉彤的床上坐了下來。男朋友!曉彤?那個幾年前還和鄰居的孩子們扮姑姑宴,跳橡皮筋的小女孩,那時時刻刻發生點小問題,都要叫一聲「媽媽」的小女孩!是什麼時候長大的?是什麼時候瞭解了相思之苦的?曉彤?那麼純潔、幼小、稚弱的一個孩子!有男朋友?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在她心目中,曉彤僅僅是剛離開襁褓而已,還是她的「小小的女兒」,怎麼會已經懂得戀愛了?瞪著曉彤那張年輕的臉,她無法平定自己的情緒,無法平定由於驟然發現曉彤已長大而生出的慌亂感。她的表情使曉彤嚇住了,發出一聲喊,曉彤撲進了母親的懷裡,叫著說:
  「媽媽,你生氣了嗎?媽媽,你不高興了嗎?媽媽,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你別瞪著我,你罵我好了,媽媽!」
  夢竹深呼吸了一下,意識回復了一些,她拉住曉彤,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示意要她坐下。然後,她整理著自己腦中紛亂的思緒,好半天,她總算平定了下來,而決心接受這個來到的事實了。她望著曉彤,溫和的問:
  「他叫什麼名字?」「魏如峰。」「你們怎麼認得的?」「在顧德美的生日舞會上。」
  「哦!」夢竹回憶著那個日子。「他在讀書?」
  「不,已經做事了。」「在什麼地方做事?」「泰安紡織公司。」「什麼學校畢業的?」「台大,外文系。」夢竹沉思了一會兒,拿起魏如峰寄來的那封信,七個小巧玲瓏的信封,兩句小詞和那寥寥數語,何等細密,而富於幽默感!她突然興奮了起來,女兒總要長大的,你不能不讓她長大,大了總要戀愛結婚的!自古以來,這就是一定的法則!那麼,女兒有了對象總是可喜的事,聽起來,這男孩子的條件還不太壞哩!她沉吟了一下,又問:
  「他的家在台灣?」「不,他是跟著他的姨夫到台灣來的!他的父母都留在大陸沒有出來。」哦,這也不錯。基於一種母性的自私,她為曉彤設想,嫁過去不必伺候翁姑,也是一項優點!她點點頭說:
  「如果我記得不錯,你們才認識三個多月,已經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麼深的感情了嗎?」
  曉彤脹紅了臉,默然不語,夢竹想了想,又說:
  「大概所謂留在學校裡做功課啦,到顧德美家去啦,都是和男朋友約會去了吧?」「噢,媽媽!」曉彤低低的叫。
  夢竹托起了曉彤的下巴,直視著她緋紅而窘迫的臉,和清亮的水盈盈的眼睛。那不安而又煥發著光彩,羞澀而又流露著癡情的神態,竟使她心中掠過一陣激盪和感動。她用手撫摩了一下她的面頰,問:
  「你愛他嗎?曉彤?」「媽媽!」曉彤懇求似的喊。
  夢竹微笑了起來,對曉彤點點頭。
  「去通知他,下個星期天到我們家來吃晚飯!」
  「媽媽!」曉彤發狂的喊了一聲,撲過去,用手勾住夢竹的脖子,把頭埋在夢竹的胸前,不住的揉搓著。夢竹拍著曉彤的背,哄孩子似的說:「好了,好了!別鬧了。」
  但是,她自己也是那麼激動,她覺得眼眶濕潤了。「曉彤,但願她有一份最好的、最美的、最詩意的愛情!」她喃喃的在心中自語著。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47:56

第九章



  何霜霜緩緩的駕著車子,遠遠的跟蹤著前面那輛摩托車。在蒼茫的暮色裡,她仍可清晰的看到曉彤把面頰倚在魏如峰的背脊上。和那兩隻小小的,纏在魏如峰腰上的胳膊。她咬住嘴唇,瞇起眼睛,望定了前面的目標,手心中微微的出著汗。有個念頭像毒蛇般在她腦中盤踞。她踩動油門,加快了速度,如果她就這樣對那輛摩托車衝過去,會有怎樣的結局?輾碎那一對熱戀中的男女,也輾碎她自己的可悲的戀情!車子的速度越來越快,那輛摩托車也越來越移近,幾乎已經跳到她的車窗門口了,她猛然煞住車,把頭僕在方向盤上,一頭一身的冷汗。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那輛摩托車已經馳得老遠了,渾然不覺幾秒鐘前可能來臨的世界末日,那個瘦小的女孩仍然緊貼在前面的男人的背上。
  何霜霜拭去了額上的汗,重新發動了車子。感到腦中昏昏沉沉,四肢癱軟而無力。身子似乎也和她一樣的癱軟無力,那樣慢吞吞的向前面滑去。在一條巷子口,她看到魏如峰的摩托車停了,那個女孩子正跳下車來。何霜霜放慢了速度,凝視著前方。那女孩對魏如峰說了些什麼,然後擺擺手作了個再見的姿勢,但是,魏如峰突然拉住了她的手,於是,她站定了。他們就這樣拉著手彼此凝視。或者,他們只凝視了幾秒鐘,可是,在何霜霜的感覺上,他們已凝視了幾百個世紀。當曉彤終於跑進了巷子裡,何霜霜就踩動油門,把車子疾馳到前面,停在那仍然對著空巷子癡癡注視的魏如峰身邊。
  魏如峰被汽車喇叭聲驚動了,他回過頭來,何霜霜的頭伸出了車窗,正帶著個嘲諷的微笑,冷冷的看著他。
  「嗨!表哥,人已經走遠了,還看什麼?」
  魏如峰皺皺眉,問:「你到這兒來做什到?」
  「誰規定了我不可以到這裡來?」霜霜挑戰似的問。
  魏如峰聳聳肩。「你當然可以來,只是未免太湊巧了!」
  「湊巧?哈哈哈哈!」霜霜放肆的笑了起來:「由鈴蘭到這兒,車子走了二十五分鐘,你的速度真慢呀!」
  「霜霜,你在跟蹤我們嗎?」
  「只是想知道你的女友是那一號的人物。原來就是顧家舞會裡那個小土包子!表哥,你對女人的胃口越來越小了!據我看來,杜妮比她好得多了,你怎麼捨棄杜妮而找上這個鄉巴佬,真讓人笑話!」魏如峰緊盯著霜霜問:
  「你跟蹤了我們幾天了?」
  「好多天,怎麼樣?」「你想要做什麼?」「不做什麼!」霜霜滿不在乎的挑挑眉:「看她的樣子,還小得很哩,居然敢穿著制服和男朋友滿街亂跑,所謂名震台灣的女中,出來的學生也不過如此!」
  「她和你同年。」魏如峰冷冷的說,扶住車把,發動了車子。「慢著!」霜霜喊:「表哥,請我吃飯去!中國之友社,然後跳舞,怎樣?把摩托車放到車後座去。」
  魏如峰默默的看著她,搖了搖頭。
  「不行,霜霜。你可以去找顧家的三兄弟!」
  「表哥!」霜霜叫:「我不要顧家三兄弟,你陪我去!」
  「我有事!」魏如峰喊了一聲,頓時發動了車子,向前面衝去。「表哥,你敢走!」霜霜大叫著,也踩動油門,想追上去。可是,立即她又放棄了,把車子熄了火,她頹然的把頭僕在方向盤上。聽著摩托車的馬達聲越走越遠,她感到渾身被人撕裂般的痛楚著。一時間,她想狂叫狂喊,她想捉住魏如峰,撕打他,唾罵他。但,她什麼都不能做,只在方向盤上痛苦的轉著頭,痛苦的扭動著身子,像害重病般窒息的呻吟著。
  「喂,你病了嗎?」一個聲音突然在她身邊響了起來,她沒有動。接著,那聲音又響了,是個嫩嫩的男性的聲音:
  「我能不能幫你忙?」她從方向盤上抬起頭來,從睫毛下注視著他,一個高個子的男孩子,寬肩膀,長手,長腳。穿著件白襯衫,黃卡其布褲,儘管穿得不好,卻很有股帥勁,濃黑的頭髮下是張年輕的,方方正正的臉,烏黑的眼珠似曾相識,兩道濃眉有點英雄氣概。那副雙手插在口袋裡,挺立於暮色之中的樣子像一頭初長成的漂亮的公鹿。她坐正了身子,把頭髮拂向腦後,懶洋洋的說:「嗨!」「你病了嗎?」他彎下腰來問。
  她聳聳肩。「病了,又怎樣?」
  「要我幫你忙嗎?」他熱心的問。
  她瞇起眼睛來看看他。
  「你會開車嗎?」她問。
  「噢,」十分懊喪的一聲感歎:「我不會。」
  「那麼,你怎樣幫我?」她斜視他,彷彿是貓兒在逗弄一隻小老鼠。「我……」囁嚅的,半天才吐出一聲:「你可以教我!」
  她笑了,打開車門,她說:
  「進來吧!」他坐了進去,坐的是駕駛座旁邊的位子,方向盤仍然握在她的手中。「我們到哪裡去?」她扶著方向盤問。
  「哦?」他看來頗為困惑,傻兮兮的。「你不是病了?」
  「剛剛病了,現在已經好了。」她說,發動車子,駛上了街道,一面轉過頭來說:「我還沒有吃飯,你陪我吃飯去,怎麼樣?」他一驚,下意識的摸了摸口袋,終於吞吞吐吐的說:
  「我沒有錢。」她大笑了,說:「我請你!」車子迅速的向衡陽街駛去,她側過頭來望望他,有種貓捉老鼠的殘忍的快樂,她喜歡他那股「嫩」勁和「傻」勁。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下巴上連鬍子的影子都還沒有!她問:
  「你叫什麼名字?」「楊曉白。」車子慢了一下,她頓了頓,說:
  「什麼?你再說一遍。」
  「楊曉白。木易楊,早晨的曉,白顏色的白。」
  「唔,」她瞇起眼睛,加快速度,車子平安的闖過一個紅燈:「你有姐姐或妹妹嗎?」
  「是的,有個姐姐,」「應該是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紅雲了,是嗎?」她嘴邊掛著個冷笑。「什麼?」他沒聽懂。「我在說你姐姐的名字。」
  「楊曉彤。」她點點頭。車子滑入熱鬧的衡陽街,在穿梭的車輛中,和霓虹燈的閃爍下,她把車子直駛向中華路。她的嘴唇閉得緊緊的,眼睛裡閃耀著一簇殘酷和報復的火焰。車子穿過了新生戲院前的平交道,她轉過來望著曉白說:
  「吃了飯,我們去跳舞,怎樣?」
  「哦,」他有點驚慌失措:「跳舞?我——」
  「不會?」她問,接著就大笑了起來:「唔,不會跳,是嗎?如果有書房,我們可以關起書房的門,讓我來教你跳華爾滋。」
  他注視著她,她的話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他有點懷疑她的神經是不是正常?可是,她那漆黑如墨的兩排睫毛和充滿野性的大眼睛讓他的脈搏加速跳動,而她那毫不拘束的談話更讓他感到刺激和興奮,一個多麼大膽和豪放的女孩子!這種女性對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在這陌生和好奇的感覺中,他有些為之眩惑了。深夜,霜霜駕駛著車子向中山北路馳去,她已經半醉,車子在街道上左衝右撞,好幾次都差點衝上了人行道。可是,像奇跡一般,她仍然把車子平安的開回到家門口。走進家門,她嘴裡亂七八糟的哼著歌曲,高跟鞋響亮的衝上台階。一個瘋狂的晚上!想起那憨態可掬的曉白,她就想笑。那歪歪倒倒的舞步,那脹得比酒的顏色還紅的臉,那傻瓜兮兮的懵懂樣子!她笑著跨進了客廳裡。你的姐姐搶走我的愛人,不要緊,我就在你的身上報復!哈哈哈哈!她在客廳裡邁著醉步,笑著。突然間,一個人攔在她的面前,她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何慕天。「站著!霜霜!」何慕天喊。
  「哈哈,爸爸!」霜霜把一隻手放在何慕天的肩膀上,笑著說:「你在這冷冰冰的房裡做什麼?你如何打發你寂寞的時光?嗯?爸爸?你為什麼待在房裡等著年華老去,等著頭髮由黑變白?嗯?爸爸?你有錢,你為什麼不去買快樂?我告訴你任何一種快樂都可以用錢買到!包括愛情在內!你應該買一個女人,我應該買一個男人……」
  「霜霜!」何慕天沉痛的搖搖頭:「你這樣混下去如何是好?你坐下來,我和你談談!」
  「別!爸爸!」霜霜警告的喊:「別和我談話!我們來跳舞吧!聽說你年輕時瀟灑風流,現在怎麼變得這樣老氣橫秋?」說著,她擁住何慕天,在屋子裡轉了起來。何慕天擺脫了她,試著要把她推進一張椅子裡,但她仍然獨自在屋子裡打圈圈,同時,用她特有的相當好的歌喉唱著:
  
  「香檳酒氣滿場飛,舞衣人影共徘徊……」
  
  「霜霜!」何慕天皺著眉叫:「你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你懂嗎?無論如何你應該把高中念畢業……」
  「爸爸,別說教!像個老太婆!」霜霜說著,歪歪倒倒的向樓梯上走去:「爸爸,你是個老寂寞,我是個小寂寞,我們應該一起尋歡作樂,像『晨愁』裡的父女一樣!你不該動不動就想教訓人。」她把身子傾在樓梯扶手上說。然後,又繼續跨著樓梯,一面亂唱著:
  
  「……勾肩搭背,進進退退……
  你這樣對我眉眼亂飛,叫我今夜不得安睡……」
  
  她的歌還沒唱完,魏如峰出現在樓梯口了。他穿著睡衣,揉著惺忪的睡眼,皺著眉望著霜霜說:
  「半夜三更你怎麼又唱又叫,霜霜,你才真讓人無法安睡呢!」霜霜一眼看到魏如峰,就忘了唱歌,她直視著他的臉,大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唇微張著,像是突然發現了一樣希奇古怪的東西,那樣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一瞬也不瞬的盯了他起碼五十秒鐘,才猛的揚了一下頭,如同從個夢中醒來般,忽然爆發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氣。她對他衝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在魏如峰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前,她已出其不意的抽了他兩記耳光,然後又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大嚷著說:「好呀!你來了!你這個大眾情人!交際花、舞女都玩過了,還有天上的小星星陪你!還有小小的紅雲陪你,好呀,魏如峰,你是歡場中的浪子,你有種!從交際花到女學生,你一概包攬……」「霜霜!」魏如峰喝了一聲,用力想把她纏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臂扯下來,可是霜霜纏得更緊了。魏如峰放棄了和她掙扎,盯著她的眼睛,用一種近乎沉痛的口氣說:「你怎麼會變得這樣子?喝得這麼醉?」
  「我醉了?」霜霜斜睨著眼睛問。接著,就大笑了起來說:「我醉了?可能!我喝掉了一瓶蘭酒,整整一瓶!嚇得那個小傻瓜乾瞪眼,只敢陪我喝啤酒!哈哈,啤酒,你聽說過嗎?哈哈,那朵小紅雲也是那樣怯兮兮的嗎?唔——很公平!這世界上的事都公平,紅雲陪你,白雲陪我,哈哈哈,公平之至……」「霜霜!你在說些什麼?」魏如峰皺著眉問,想把她的身子推開。她貼緊了他,收起了笑,狠狠的說:
  「你敢推我,我就把你拉下樓梯去!我告訴你,魏如峰,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什麼時候欺侮了你?」魏如峰問。
  「你欺侮我!你從頭到尾就是欺侮我!」霜霜跺著腳大叫:「我恨你!恨透了你!我從沒有恨一個人像恨你這樣!我希望你死掉,馬上死掉!」叫著叫著,淚水溢出了她的眼眶。突然間,她俯下頭去,一口咬住魏如峰的手臂,洩憤的下死力咬住不放。魏如峰痙攣了一下,卻無法把手臂從她的牙齒下抽出來,只好站住不動。何慕天一直站在樓下的大廳裡,望著霜霜發愣,這時,他趕了上來,用手按住霜霜的肩膀,叫著說:「霜霜!你發瘋了?趕快鬆口!」
  魏如峰靠在樓梯扶手上,對何慕天搖了搖頭,一面凝視著霜霜那烏黑的頭髮。片刻之後,他用另一隻手輕輕的撫摩著霜霜的頭,低低的問:「夠了沒有?」霜霜鬆了口,沒有立即抬起頭來,她注視著魏如峰手臂上的齒痕,破皮處正滲出血來,整個被咬住的部份已成紫色。她緩緩的抬起眼睛,怔怔的仰視著魏如峰,烏黑的眼珠微微轉動,淚水逐漸淹沒了那對黑眸,縱橫的沿著面頰滾落了下來。她撲過去,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面頰貼在魏如峰寬闊的胸膛上,哽咽的喊:「表哥!表哥!表哥!」
  魏如峰輕撫著她的背脊,自己也鼻中酸楚。半晌,他低聲說:「好些嗎?去洗個臉,怎麼樣?」
  霜霜一語不發的點了點頭。
  魏如峰牽住她的手,不費勁的把她帶進了浴室,打開水龍頭,他把她的頭撳在水龍頭下衝,然後用塊大毛巾包起她水淋淋的頭髮。托起她的下巴,他審視她。接著就歎了口氣,柔聲的說:「霜霜,清醒一些沒有?」
  霜霜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魏如峰,半天才點了點頭。
  「那麼,去洗一個冷水澡,可以使你舒服一些。我去叫阿金來伺候你。」他為她打開浴盆的水龍頭,就走了出去,到樓下喚起了睡眼朦朧的阿金。然後,他停在何慕天的前面,兩人默然對立了片刻,魏如峰說:「姨夫,我想,我應該搬出去住。」
  何慕天燃起一支煙,深思的注視著魏如峰,帶著一絲祈盼的神色說:「如峰,霜霜真比不上那位楊小姐嗎?」
  魏如峰有些失措,默然片刻才說:
  「姨夫,她們兩個是沒有辦法比較的,是完全兩種不同的典型。事實上,論相貌,可能霜霜還比曉彤漂亮,但是這種感情上的事幾乎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我明白,如峰。」何慕天長歎了一聲說:「這種事……只是緣份罷了。」「姨夫,」魏如峰說:「我剛剛的話沒有說完,我說,我想搬出去住,而且想辭掉泰安的職位。」
  何慕天把煙從嘴裡拿出來,銳利的盯著魏如峰看,問:
  「為什麼?」「我對商業沒什麼興趣,而目前的情況,我住在這裡也有點不方便,我很想到中學去做個教員,或者到報館去做個編譯一類的工作。說實話,我現在總自覺是在倚賴著你,這使我在心理上很不安。」何慕天抽著煙,然後,他把一隻手放在魏如峰肩上,緊壓了一下說:「如峰,你是不是因為我上次說的那些話而心存芥蒂?忘了它吧。如峰,公司裡是少不了你的,而且,我從不認為能繼承泰安的人選除了你之外還會有別人。我也不贊成你搬出去,我把你帶到台灣來的時候,你才十幾歲,你等於是我的兒子,既然你不能做我女婿,我就把你當兒子吧!當然,如果你要結婚,我願意送一幢小洋房給你做結婚禮物,在你婚前,別再說搬出去的話。至於辭職一節,我想你是說著玩的。」說完,他就轉身向樓上走去。又回頭指指如峰的手臂說:「你最好去上點藥,我希望霜霜已經發洩盡了她對你的恨和愛。」站在樓梯口,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如峰,我很希望能見見你的女友。」「喔,」魏如峰從沉思中醒了過來:「一定!姨夫,星期天她先到我家來,然後,」他笑了笑:「我也要闖一個大關。」
  「怎麼?」「她家裡要見我。」「緊張嗎?」「非常緊張。」「她父親做什麼的?」「在××機關做事,家裡環境似乎不太好。」
  何慕天點點頭,上了樓梯,在浴室門口,他碰到剛剛浴罷的霜霜,滿頭濕漉漉的頭髮,一對迷迷濛濛的眼睛,披著件淺藍色的睡袍,看來十分淒苦無告。
  「霜霜,」他站住,為她繫好睡衣領口的帶子:「早些去睡吧!明天起來的時候把所有的不快都忘記,你是灑脫的孩子,一次小小的打擊,應該只會使你長成,而不會使你倒下。」
  「爸爸,」霜霜輕聲的,幽幽的說:「明天還有明天,明天的明天還有明天,我每一個明天都一樣,在昏昏沉沉中醒來,又在昏昏沉沉中睡去。爸爸,我永不會快樂。」說完,她搖搖頭,頭髮上的水珠摔了何慕天一身。轉過身子,她走進自己的臥室,關上了房門。何慕天愣了愣,呆呆的站在那兒,望著霜霜的房門,一種痛苦和酸澀的感覺爬上了他的心頭,淒楚的壓迫著他。他茫然的四顧了一下,似乎想找尋什麼足以支撐他的東西,最後,他深深的抽了口氣,喃喃的說:
  「如果她有一個母親就好了!」
  閉了閉眼睛,搖了搖頭,他腳步不穩的回到了房間裡。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48:51

第十章



  這個星期天的節目是緊湊而豐富的,按照魏如峰和曉彤的計劃,是:上午九點鐘,曉彤到何家,見見何慕天,也參觀參觀魏如峰居住了多年的屋子,還有與曾有一面之緣的霜霜交交朋友,中午,則留在何家午餐。午飯後,一起去看場電影,逛逛大街,然後去曉彤家裡,在曉彤家晚餐。對曉彤而言,這簡直是個大日子!早晨睜開眼睛來,耀眼的陽光似乎是最好的預兆。翻身下床,為了穿什麼衣服大費周章,穿制服,太不像樣!除了制服,竟無一件可穿的衣服!幸好天氣還很熱,那唯一的一件白紗衣服又派了用場,穿上它,再披一件媽媽的白毛衣,攬鏡自照,居然也亭亭玉立,雅潔溫婉,像魏如峰常說的,是顆小星星,她不自禁的微笑了。
  急急的吃了早餐,在母親關懷的凝視下,在曉白抿著嘴角的笑容裡,還有父親蹙著眉裝作不關心的表情中,她匆匆的走出了大門。站在門外,先來一個深呼吸,再找出魏如峰給她畫的那張簡圖,破例的叫了一輛三輪車,到了中山北路。
  車子停在何家門口,曉彤跳下車來,付了車錢,瞻望著那庭院深深的大宅子,她有些迷亂和緊張,站在這兩扇闔得嚴嚴的大門前面,她才突然感到自己是那麼渺小寒傖!佇立片刻,她正想伸手按門鈴,大門豁然而開,從裡面疾駛出一輛灰色的小轎車,差點撞到她的身上,她慌忙退到一邊,車子的駕駛座上,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側頭看了她一眼,給了她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她有些困惑,望著那飛馳而去的汽車開得沒有影子了,才掉轉頭來。回過頭,她發現大門仍然開著,一個黝黑得像鐵塔似的彪形大漢正倚在門上注視著自己,她囁嚅著,還沒開口,那大漢已咧開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著說:「我是老劉,魏少爺交代過你會來。你是楊小姐吧!」
  曉彤連連點頭,也對老劉微笑。老劉叫來了阿金,讓她帶曉彤進去。阿金領著曉彤穿過花壇和噴水池,走進客廳。曉彤四面環顧,那麼大的院子,那麼講究的客廳!站在客廳中,她竟微微有種失措的感覺。這一間房子的大小大概比她家全幢房子的面積還大,沙發是紫紅色的,窗簾是同色的絨布,小茶几上鋪著織錦桌布,放著一個大的花瓶台燈。另外有一張較大的長桌子,放著一盆白玫瑰,花香瀰漫全室……她正瀏覽著,樓梯上一陣腳步聲,她抬起頭來,魏如峰帶著一臉興奮的笑,從樓梯上跑了下來。
  「嗨,曉彤!真守時!」他叫著說。
  「是不是太早了?」曉彤問:「或者你們還沒起來。」
  「早?」魏如峰含笑的眼睛盯緊了曉彤那張清新秀麗的臉龐,用雙手握住她的胳膊:「我已經等了你十二小時。」
  「十二小時?胡說?」「怎麼胡說?從昨天晚上九點鐘就等起了。」
  曉彤閃了一下,躲開了魏如峰想吻她而俯近的頭,警告的說:「別鬧,當心給你家下女看到!」
  「有什麼關係?」魏如峰滿不在乎的聳聳肩:「今天,我姨夫起晚了,平常他都是一清早就起來的。昨天晚上來了個客人,和姨夫談到深更半夜。哦,或者你聽說過,墨非!」
  「墨非?是不是王孝城?」
  「對了,你知道他?看,牆上那張寒雁圖就是他畫的,他是姨夫的老朋友,昨晚跑來不知和姨夫談些什麼?據說半夜兩點鐘才走,要不然,姨夫也不會睡到現在。你可別以為我們都是愛睡懶覺的。」「好了,」曉彤笑了起來:「我也沒有說什麼,看你解釋上這一大堆。」「只因為——」魏如峰托起她的臉來,凝視著她的眸子說:「太希望能給你一個好印象!」說著,他放開她,轉開身子說:「你想喝點什麼?天氣還是這麼熱,我去幫你調一杯檸檬汁,怎樣?我自己調的比較好,阿金每次都調得太甜,你坐坐,我馬上來!」轉過身子,他走進餐廳裡。
  天氣確實很熱,台灣季節之分最不明朗,天氣變化也最突兀,十一月了,仍然像夏季一般。曉彤脫下了那件白毛衣,站起身來,走到牆邊,去看王孝城所畫的那張寒雁圖。這是一張大畫,整個畫面是兩隻雁,和幾匹隨風傾倒的蘆葦。一隻雁蹲伏在蘆葦中,另一隻作振翅起飛的樣子,畫得非常勁健有力。正欣賞著,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知道是魏如峰來了,就依然仰視著畫說:「王孝城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很巧,是不是?就是因為爸爸碰到了他,所以家裡才造成低潮氣氛,他鼓勵爸爸畫畫——哦,我有沒有告訴過你,爸爸是國立藝專畢業的?爸爸畫工筆人物,最長於仕女。但是,他總是畫不好,每次畫壞了,就和媽媽發脾氣。媽媽呢,也總是忍耐著……」曉彤停住了,因為身後的人一直沒有說話,而詫異的轉過身子來,等她一轉過身子,才吃驚的瞪大了眼睛。
  身後,並不是她想像中的魏如峰,而是個中年男人,頎長的身子,溫雅的面貌,皮膚比一般男人白晰,就顯得眼睛特別的深而黑,有兩道不淡不濃,卻極英挺的眉毛。一眼看過去,這人混合著儒雅和威嚴的雙重氣質,還略帶著幾分憂鬱。他似乎正專心的注視著她,當她一回頭的那一剎那,她注意到他眼睛中光芒一閃,臉色立即顯得十分蒼白。她為自己那一大段自說自話而感到尷尬,囁嚅著說:
  「我——我以為是如峰,您——?」
  「我是如峰的姨夫,」何慕天說,聲調中帶著些難以抑制的顫慄:「你——你就是——楊——楊——曉彤?」
  「是的,何伯伯。」曉彤恭敬的說,點了點頭,同時對何慕天展開一個溫柔而寧靜的微笑。
  何慕天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面前這張年輕而姣好的臉,那微笑讓他震動,並且絞緊了他的五臟,使他渾身都疼痛而抽搐起來。怎樣的一張臉!似曾相識的臉龐,似曾相識的神韻,似曾相識的微笑!那小小的身子裹在那銀白色的軟紗之中,看來是那樣的純淨、雅潔、和燦爛!銀白色的衣服!他找尋什麼似的從那有著小花邊的衣領,看到那寬寬的下擺。一陣眩暈感對他襲擊了過來,摸索到沙發椅子,他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曉彤似乎有些驚惶,她走到他面前,疑惑的凝視著他,關心的問:「您不舒服嗎?何伯伯?」
  「哦,沒——沒有什麼,」何慕天掙扎著說,指指前面的沙發:「坐下來,曉——曉彤。」
  曉彤順從的坐了下去,仍然疑惑的望著何慕天。何慕天閉了閉眼睛,用顫抖的手燃起了一支煙,竭力的想放鬆自己過份緊張的情緒。曉彤!在昨天晚上之前,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如峰的小愛人竟是楊明遠和夢竹的女兒!楊明遠和夢竹的女兒?是嗎?昨夜,王孝城把曉彤的底細揭露時曾震驚的說:
  「你居然不知道夢竹當年為什麼去找你?你居然不知道你自己做下的事情——」是的,居然不知道!假若他知道,他不會讓夢竹離開他去嫁給明遠!年輕時,是多麼的糊塗和容易衝動,他竟讓夢竹走掉!讓她去嫁給明遠!而現在,坐在他面前的是楊明遠和夢竹的女兒!不錯,世界是太小了,小得像塊豆腐乾,碰來碰去還是原班人馬!魏如峰誰都不愛,偏偏愛上曉彤!魏如峰,他欣賞的男孩子,他曾想將霜霜嫁給他,他看不上霜霜,卻看上了曉彤!世界上的事多麼不可思議!多麼紛雜和零亂那股寧靜的味道簡直就是當年的夢竹!只有那對黑濛濛的眼睛和夢竹不同,這對眼睛裡盛著許多他熟悉的東西:夢、憧憬、幻想和熱情!面對著這張依稀相識的臉,他感到全心靈的震盪和激動。魏如峰端著兩杯檸檬汁走了過來,一眼看到曉彤和何慕天默然對坐,不禁愣了一下。接著高興的嚷著說:
  「姨夫,我來介紹一下吧——」
  「不用了,」何慕天對魏如峰擺了擺手,眼睛仍然停駐在曉彤的臉上:「我們已經彼此認識了。」
  「是嗎?」魏如峰愉快的問,把兩杯檸檬汁分別放在何慕天和曉彤的面前:「你們談了些什麼?」
  曉彤抬起眼睛來望了魏如峰一眼,神情有些困惑。她奇怪何慕天為什麼要這樣古怪的注視著她,彷彿她是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全身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魏如峰在曉彤身邊坐了下來,看了看何慕天,後者臉上那種專注和類似嚴肅的表情使他詫異,有什麼事讓何慕天不安了?笑了笑,他說:「姨夫,曉彤讓你吃驚了?」
  何慕天從遙遠的思想裡返回現實,抽了一口煙,他讓煙霧從鼻孔裡冒出來,惘然的一笑說:
  「確實有些吃驚,她像顆小星星。」
  「哈!」魏如峰眉飛色舞:「姨夫,你的眼力不錯,我一直就叫她做小星星。又亮、又美、又高!」
  曉彤的臉紅了,羞澀和喜悅在她的眸子裡盈盈流動,那煥發著光彩的小臉明麗動人。何慕天無法把眼光從她的臉上移開,緊緊的望著她,他問:
  「你在唸書?」「唔,×女中高三。」曉彤說。
  「明年暑假畢業?」曉彤點點頭。「你家裡有些什麼人?」
  「爸爸,媽媽,和一個弟弟。」
  「你爸爸——」何慕天困難而艱澀的問:「喜歡你嗎?」
  「噢,」曉彤微笑了:「爸爸總是要比媽媽嚴肅一些的,是不是?媽媽脾氣好,爸爸比較急躁一些。不過,爸爸也不常罵我們,他說我是女孩子,不太注意我。他對曉白很關心——
  曉白是我弟弟。」「哦,是嗎?」何慕天非常注意的聽她說,接著又以一種迫切而過份關懷的語氣說:「你媽媽——你媽媽——我是說,你們生活得很好嗎?很——愉快嗎?」
  「哦。」曉彤又笑了,眼睛明朗而生動的望著何慕天:「我們家一直很苦,可是媽媽很會算,有時候我們全家都睡了,媽媽還在燈下算帳。爸爸的薪水不多,曉白的學費很貴,不過,媽媽總是使我們維持下去,從不肯借債。只是,最近的情況比較特殊一點。爸爸想畫畫開畫展,他已經有十幾年沒畫過了,都是王伯伯——就是王孝城,你知道?」她停下來,詢問的看著何慕天,後者立即點了點頭,她又接下去說:「他建議爸爸畫畫開畫展,結果,花了很多錢去買顏料、紙、和畫筆,弄得我們只好天天吃素,家長也攪得烏煙瘴氣——」她的眼睛變得晦暗了,眉頭輕輕的鎖攏。「爸爸總是畫不好畫,每次畫不好,就拿媽媽出氣,好像他畫不好畫全是媽媽的責任似的。媽媽也就委委屈屈的受著,當著爸爸的面前不說話,背著爸爸就淌眼淚……」她猛的住了口,怎麼回事?自己竟把這些家務事嚕嚕囌囌的向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訴說?多傻多無聊!她脹紅了臉,吶吶的說:「我……我……我說得太多了。」
  何慕天正全神傾聽著,眼睛渴切而熱烈的盯著曉彤的臉,聽到曉彤有停止述說的意思,他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向前俯了一些,近乎焦灼的說:「說下去!不要停止。」
  他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命令的味道。魏如峰再度詫異的看了何慕天一眼,姨夫今天未免有些反常,不過,看樣子,他已經喜歡曉彤了。本來嘛,曉彤生來就具有使人不能不愛的氣質,他早就猜到何慕天一定會喜歡她的。看到他們談得那麼投機,他感到說不出來的愉快和欣喜。
  「說——什麼呢?」曉彤微笑的問。
  「你媽媽——和你爸爸!」何慕天急迫的說。
  「爸爸是國立藝專畢業的,據說,沒畢業前就和媽媽結了婚。」曉彤又繼續說下去。「婚後沒多久,就生了我,再一年,又有了曉白,勝利後我們就跟著藝專復員到杭州,所以爸爸也可以說是杭州藝專畢業的。接著共產黨又打來了,爸爸媽媽就帶著我和曉白逃難,受了很多苦才到台灣。那時我才三四歲,曉白兩歲,家裡很窮,爸爸就到機關去當臨時僱員,然後升到正式職員,一晃十幾年,爸爸一直沒有調動,他總說他學非所用,當小職員委屈了他。媽媽就很難過,常常說都是她拖累了爸爸,說爸爸應該成個大畫家,所以,近來爸爸畫畫,媽媽也很鼓勵他。但是,他沒畫成過一張畫,他說筆生銹了。爸爸是畫工筆人物的,常常畫美人,但是,也常常給美人洗臉——哦,」她笑了,凝視著何慕天。
  「說下去!」何慕天催促著,吐出一口煙霧。
  「給美人洗臉,這句話是曉白髮明的,曉白經常發明許多希奇古怪的話。是這樣的,爸爸每次畫美人臉畫好了總不滿意,不是說韻味不好,就是說神態不對。於是,他就要把畫好的美人臉洗掉重畫,這樣,一個美人臉洗上三四次,白臉都變成了黑臉,一張畫紙也就報銷,連同美人一起進了字紙簍。碰到這種時候,曉白就帶著他的武俠小說溜出大門,我也得趕快鑽進我的房間!只有媽媽無處可逃,陪著笑臉聽爸爸發脾氣。所以在我們家裡,美人進字紙簍的時刻,就是最可悲的時刻。」何慕天深深的凝視著曉彤的臉,在曉彤的述說裡,明遠的家庭,夢竹的生活,都清楚的勾畫在他眼前。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絞緊,被壓搾,被碾碎。痛楚、酸澀,和歉疚的各種感覺一起湧上心頭。他的四肢發冷,額上沁出冷汗,香煙在指縫中顫抖。連吸了好幾口煙,他才能穩定自己的聲調,問:
  「那麼,在你家裡,是你爸爸操縱著全家的喜樂?」
  「確實如此,」曉彤點點頭:「爸爸高興,全家都高興,爸爸一皺眉頭,全家都要遭殃。媽媽好像有些怕爸爸,被逼急了,才會說幾句。」何慕天不再說話了,他靠進了椅子裡,深深的吸著煙,彷彿他只有吸煙是唯一可做的事了。他的眉頭鎖得很緊,一口口煙霧把他包圍著,籠罩著,臉色卻出奇的蒼白。曉彤有些不安,她不大明白何慕天是怎麼回事,她用詢問的眼光望了魏如峰一眼。魏如峰也同樣的困惑,望了望何慕天,他忍不住的問:「姨夫,你沒有不舒服吧?」
  「沒有。」何慕天悠悠的回答,心神似乎飄浮在另一個世界裡。阿金走了進來,對何慕天說:
  「老爺,你的早飯都冷了。」
  「收下去!」何慕天簡單的說:「不吃了。」
  阿金退了下去。魏如峰心中的困惑在加深,到底怎麼了?何慕天和平常像是變了一個人,關鍵在什麼地方?曉彤嗎?他看看曉彤,後者純淨的臉龐上,只有溫柔和寧靜,應該沒有原因讓何慕天煩惱呀。或者是為了霜霜,見到曉彤難免想起日趨墮落的霜霜。對了,原因就在此,找到了答案後,他覺得不必讓曉彤再和何慕天面面相對,於是,他站起身來說:
  「曉彤,要不要到我房裡來參觀參觀?」
  「好,」曉彤說著,又不放心似的望了望何慕天。慢慢的站起身來。何慕天像是突然醒了過來,他坐正身子,把煙蒂在煙灰缸中揉滅,用充滿感情的口吻說:
  「過來,曉彤,讓我看看你!」
  曉彤微帶詫異的走近何慕天,魏如峰不解的皺皺眉,他奇怪姨夫竟已直呼曉彤的名字,但,接著他就釋然了,反而有份意外的驚喜。何慕天看著曉彤走近,情不自禁的用手握住了曉彤的雙手,那柔若無骨的小手引起他內心一陣劇烈的激情。他目不轉睛的凝視她,逐漸的,他覺得眼眶濕潤,喉頭哽結。久久,他才放開她的手,轉頭對魏如峰語重心長的說:「如峰,珍惜你所得到的。」
  「姨夫,你放心。」魏如峰說,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讓何慕天放心,只感到頗被何慕天的神色所感動。
  「你們去吧,」何慕天說,顯得十分疲倦。「如峰,好好的帶曉彤玩玩,我要去休息一下。」
  魏如峰點點頭,帶著曉彤走上樓梯,已經到了樓梯頂,何慕天突然又叫:「如峰,過來一下。」魏如峰再跑下樓,何慕天深思的問:
  「你今天下午要到曉彤家裡去嗎?」
  「是的。」何慕天默然片刻,吞吞吐吐的說:
  「如果你去,最好——最好——別提到我的名字。」
  「為什麼?」「不為什麼,你記住就好了。」
  魏如峰困惑的搖搖頭,想到曉彤在樓梯上等他,他沒有時間再來追究底細,匆匆的跑上了樓。
  何慕天回到自己的房裡,關上房門,乏力的倒在床上,用手抵住疼痛欲裂的額角,自言自語的說:
  「我必須想一想,好好的想一想。」
  他真的想了,從昨晚王孝城來訪想起,直到剛剛見到曉彤為止。卻越想越複雜,越想越糾纏不清,頭裡昏昏沉沉,心中迷迷離離。就這樣,他一直躺著抽煙,思想。中午,阿金來請他吃飯,他理也沒有理。然後,暮色來了,室內荒涼而昏暗,他無力起來開燈,如患重病般癱軟在床上,嘴裡喃喃的低語:「天哪,怎麼辦呢?我能怎麼辦呢?」
  尖銳的汽車喇叭聲驚動了他,搖搖頭,他從床上坐了起來,是霜霜!霜霜,他都幾乎忘記她了。下了床,他步履蹣跚的走出房門,剛剛走到樓梯口,就和喝得已經大醉的霜霜遇上了,霜霜搖搖擺擺的半吊在樓梯扶手上,一眼看到何慕天,就大叫了起來:「哈!家裡的一個男人在家,另外一個男人在哪兒?」
  「霜霜!你又喝醉了?」何慕天沉痛的問。
  霜霜走了上來,用兩隻手搭在何慕天的肩膀上,醉眼乜斜的望著何慕天,笑著說:
  「你不喜歡我喝酒?爸爸?你不覺得喝醉了的我比清醒的我可愛嗎?我還沒有完全醉,」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頭,醉態可掬的說:「最起碼這裡面還有一部份是清醒的。」
  「唉!」何慕天歎了口長氣,把霜霜的手臂從肩膀上拿下來,想回到房裡去。但,霜霜一跳就跳了過來,攔在他面前,嚷著說:「爸爸!別走!」何慕天站住,霜霜笑著說:
  「有一樣東西要給你!」她打開她的手提包,一陣亂翻,把口紅、手絹、指甲刀——等東西掉了一地,好不容易,找出了一個信封,遞給何慕天說:「今天早上我在信箱裡找到的,一封美麗的信,請你冷靜的看,少批評!少發表意見!」
  何慕天看看信封,是霜霜所念的中學寄來的,抽出信箋,上面大致是:「敬啟者,貴子弟何霜霜因品行不端,曠課過多,並在校外酗酒鬧事者多次。故自即日起,勒令退學,並望家長嚴加督促云云——」何慕天抬起頭來,凝視著霜霜,霜霜立即把一個手指按在嘴唇上,警告的說:「我講過,少批評,少發表意見!如果你多說一句,我就放聲大哭!我說到做到,你看吧!」
  何慕天蹙起眉頭,仍然注視著霜霜,顯然霜霜的威脅並不是假的,她的大眼睛裡已經充滿了淚,淚珠搖搖欲墜的在睫毛上顫動,那豐滿的嘴唇微張著,似乎隨時準備張開來痛哭一場。何慕天咬咬牙,歎口氣,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躺回床上,他用手捧住頭,反覆的低叫:
  「天哪,我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隔著一扇門,霜霜的歌聲又傳了過來:
  
  「香檳酒氣滿場飛,舞衣人影共徘徊……」
  
  歌聲帶著微微的震顫,在暮色裡飄搖傳送。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49:29

第十一章



  曉彤剛剛走出了家門,夢竹就開始忙碌起來了,首先是整理工作,把玻璃窗、門、桌椅都擦得乾乾淨淨,連那破舊的榻榻米都擦亮了。只可惜無法修補那些榻榻米上的破布條,也沒辦法讓那些露著木頭架子的紙門變成新的,考慮再三,依然只有用老辦法,把曉彤的房間和夢竹夫婦的房間中的紙門拆除,把破舊的傢具堆進了曉白的房間。然後,就該忙著上菜場了。在菜場中不住的打圈子,想以有限的錢,買一桌像樣的菜,這彷彿是人生最難的一項學問。最後,還是一咬牙,超出了預算好幾倍,買了一隻雞,一條活的草魚,和一些別的菜。回到家裡,立即就鑽入了廚房,一整天的忙碌,都只為了那位嬌客。魏如峰,他將是怎樣的一個男孩子?夢竹不止一百次在心裡揣測他的樣子,而一次比一次想得漂亮。雖然她對他的認識,只有從曉彤嘴裡聽來的一些,但是,她已經在以一個丈母娘的心情來愛他了。
  明遠看到家裡天翻地覆的整理,一清早就躲了出去,曉白也溜走了。下午明遠是第一個回家來的人,走進家門,他被室內煥然一新的佈置弄得呆了呆,接著,好久沒有聞到的肉香撲鼻而來,他本能的聳了聳鼻子,又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夢竹從廚房裡走了出來,臉被爐火烤得紅紅的,眼睛因為興奮和愉快而閃著光,看起來比往日似乎年輕了十歲。這使明遠心頭掠過了一陣微妙的不滿,不過是招待曉彤的男朋友罷了,又不是夢竹自己在戀愛,何至於緊張興奮成那個樣子!夢竹看到明遠,就不安的笑笑,好像有什麼事必須抱歉似的,然後在圍裙上擦擦手說:
  「幾點了?」「才四點鐘。」「唔,曉彤說她五點鐘左右和魏如峰一起來。」夢竹說,看了看明遠。「明遠,我看你換一件襯衫吧,我已經給你燙好了,放在曉白的床上。」「嗯,」明遠皺皺眉。「還有西服褲,也燙好了。」
  「夢竹,別人要追的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丈夫!」明遠不滿的說。「噢!」夢竹抱歉的笑笑:「總不能弄得太寒酸相,讓曉彤沒有面子呀,聽說那姓魏的是一家大紡織公司的董事長的親戚,家庭環境很好,別叫人看不起我們!」
  「面子?」明遠更加不滿了。「我們窮,講什麼虛面子呢?打腫臉充胖子,何必?他要是對曉彤有真心,決不會因為我們家窮而看不起曉彤,如果他對曉彤沒有誠意,我們更不必顧慮什麼面子了!」夢竹知道明遠說的也是道理,可是,以一個母親的心,就不會這樣想了。在母性的心理中,能給女兒爭點面子就要給女兒爭點面子。她自己也有年輕的時候,她能深深體會到少女的心理,那是最敏感也最要面子的年紀。可是,看到明遠臉上有不快的樣子,她就不敢多說什麼,又鑽回到廚房裡,面對著菜刀砧板,她忽然覺得沉重了起來,她知道明遠為什麼不高興,如果明遠……她摔摔頭,摔掉了一個將要形成的思想,卻又無法自釋的歎了口長氣。
  曉白接著就回來了。他的頭伸進了廚房裡,先來了個深呼吸,閉著眼睛說:「唔,真香!」然後,他將藏在身後的手一揚,嚷著說:
  「媽,你看!」夢竹抬起頭來,發現曉白手裡高舉著一束插瓶的花,玫瑰、百合、劍蘭和大理菊,全是名貴花房中所賣的那種花。她驚異的說:「哪裡來的?」「買的!」曉白笑嘻嘻的說:「我也要為招待我這位未來姐夫貢獻一點東西呀!」「你哪兒來的錢?」「我那些兄弟們給我的,我對他們說,我需要一點錢用,他們就這個五毛,那個一塊的湊給我!」
  「他們為什麼要給你錢用呢?」夢竹不解的問。
  「我們是生死弟兄呀!」曉白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還在乎區區的幾毛錢?」聽起來滿有道理的,可是,夢竹覺得總有點兒不對頭。但她沒有時間來追問這件事,湯鍋開了,熱氣正從鍋蓋裡冒了出來,蹄膀的火太大了,又必須趕著去弄小。她只對曉白說了聲:「去把壁櫥裡那個花瓶找出來,插起來吧!」
  曉白跑到房裡去取來花瓶,擠進廚房來裝水,站在水龍頭邊,礙手礙腳的,卻又不急著出去。反而伸過頭來,笑嘻嘻的對夢竹說:「媽,那個魏如峰長得很漂亮,有點像電影明星亞蘭德倫。」「哦?」夢竹停了切菜,看了曉白一眼:「你怎麼知道?」
  「我見過。」「你見過?」「嗯,見過好幾次,他有輛『司各脫』,真棒!將來我有錢,也買他一輛,帶著女朋友兜風,才過癮哩!」
  「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嘛,」夢竹說:「你還知道些什麼?」
  「還知道一件事,」曉白神神秘秘的說。
  「什麼事?」「那就是:姐姐愛那個姓魏的愛慘了!」
  「愛慘了?」夢竹搖搖頭,孩子們的形容詞用得真怪,「愛」字還有用「慘」字來形容的呢!「你又知道了!」
  「當然,姐姐自己告訴我的,她說認識了那個姓魏的,她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可愛!」
  「哦!」夢竹的菜刀停在砧板上,這句話使她的情緒蕩漾了一下。曉彤,她是真的陷入情網了!她目光朦朧的看著切了一半的菜,依稀又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曉彤這樣的年紀吧,可能比曉彤還要大一點。嘉陵江畔,沙坪壩,小茶館,南北溫泉……那個陪在自己身邊的男人,一襲藍布長衫,瀟瀟灑灑,倜儻不群……
  「媽,」曉白的聲音把她喚了回來:「將來我有了女朋友,你是不是也這樣招待?」「當然,」夢竹的菜刀恢復了工作,忙碌的在砧板上移動。「你是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夢竹這句話原是順口說出來的,但曉白卻一下子紅了臉,拿著花瓶,他往房裡跑去,一面拋下一句話來:「哈!八字還沒一撇呢!」
  夢竹看看那個竄走的影子,怔了怔,接著就微微的笑了起來,還是沒長大的毛孩子呢,也懂得聽到女朋友就臉紅了。跟著時代的進步,孩子們彷彿都越來越早熟了。
  曉白跑進了那間「臨時客廳」,忙著把花剪枝插瓶,從沒有藝術的修養,他剪了個七零八落,亂七八糟。明遠在旁邊看著,忍不住的搖搖頭,歎口氣說:
  「太上皇來了大概也不會這樣緊張!」
  然後,他接過曉白的剪刀來,把花一枝枝的剪好,插入了瓶裡。曉彤和魏如峰看完一場電影,已經四點半了。從電影院出來,魏如峰在存車處取出了摩托車,扶著車子,他咳了一聲,把臉色正了正,又拂了拂已梳得很整齊的頭髮,再整整領帶,拉拉衣服,板著一張臉說:
  「曉彤,你看我能夠通過嗎?」
  曉彤望了他一眼,不禁掩口一笑,說:
  「馬馬虎虎,只是太漂亮,太正經了一些,像是去參見皇帝。」「老實說吧,」魏如峰皺皺眉,一股苦相:「我今天實在比參見皇帝還緊張哩!」曉彤坐在摩托車的後座,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說:
  「快點吧!」車子向街道上滑去,魏如峰一面駕著車,一面提心吊膽的問:「喂,曉彤,你那個爸爸很嚴厲的嗎?」
  「有一點兒。」「怎麼個嚴厲法?」曉彤噗哧一笑,說:「他會盤問你祖宗八代,你的私生活,如果上過酒家舞廳,一律列入不純正派,他還會看相,眼睛正不正,眉毛歪不歪,談吐風度,要求得苛刻之至。假如你說了一個字的謊,他馬上就看出來了……」「喔,曉彤,你也學會嚇唬人了!」
  車子轉了一個彎,魏如峰吸了口氣說:
  「說實話,曉彤,我這人是什麼都不怕的,見任何人我都不在乎,在讀書的時候,什麼演講比賽啦,學生代表啦,都推我去,就因為我不緊張,到泰安之後,公司裡有任何招待人的事,也都是我出馬。可是,今天不知是怎麼回事,就是定不下心來,好像有一個預感……」
  話沒說完,車子險險的撞上一輛三輪車,魏如峰緊急煞車,才沒有撞上,那車伕還拋下一聲咒詛,自顧自的走了。曉彤驚魂甫定,拍拍魏如峰的背脊說:
  「喂,好好的騎吧,別說話了,等下撞上了汽車才冤呢。那麼,你的鬼預感大概真的應驗了,我不相信你的預感,告訴你,你放心吧,我也有預感,覺得爸爸媽媽一定會喜歡你。」
  「那麼,為你的預感祝福!」魏如峰嚷著說。
  車子到了巷口,他們停止了談話。轉進巷子,在曉彤家門口停下車來,還沒有熄掉馬達,大門就開了。曉白含笑站在門裡,說:「我一聽到摩托車聲,就知道是你們來了。」
  走進大門,明遠已站在玄關等候他們,他終於換上了乾淨的襯衫和西服褲,不過有點繃手繃腳的顯得不大自在。曉彤訥訥的站著,微紅著臉,不知該如何為魏如峰引見。還是曉白說了一聲:「爸,這就是魏大哥。」
  魏如峰乘機彎了彎腰,喊了一聲「老伯」。明遠點了點頭,冷眼看著魏如峰,他原以為曉彤的男朋友,一定是個和曉白差不多大的「毛孩子」,不料一見之下,文質彬彬的,也挺持重的,和他的想像大不相同。就這樣一眼,他已經斷定這孩子的分數比曉彤高,不禁對曉彤擇友的能力要刮目相看了。
  「請進來坐吧!」明遠說,領先走進了「客廳」。
  魏如峰和曉彤跟了進去,望著室內的佈置,曉彤覺得心裡一陣溫暖,那瓶放在茶几上的花生動的伸展著枝子,窗明几淨的小屋給人一份說不出來的溫馨之感。雖然沒有辦法和何家的豪華相比,卻另有一種寧靜雅致。曉白在曉彤進屋前拉了她一把,在她耳邊悄悄說:
  「那一瓶花是我『捐獻』的,漂亮不?」
  「謝謝你。」曉彤喜意盎然的臉上綻開了一個微笑。「別謝我,我這是投資。」
  「怎麼?」「將來我會叫我的姐夫加倍償還我!」
  「呸!去你的!」曉彤脹紅了臉說,走進了屋裡。
  夢竹從廚房裡出來了,她已經換上了她最好的一件淺藍色的旗袍,頭髮很舊式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這打扮使她看起來很老氣,但也很清爽和高貴。魏如峰從椅子裡站起身來,曉彤輕聲的作了一番介紹:
  「這是我的媽媽,這是魏如峰。」
  魏如峰恭敬的叫了聲「伯母」。夢竹打量著他,頎長的個子,濃眉下一對深湛清亮的眼睛,鼻子太大了一些,嘴也嫌太闊,不過,「味道」頗佳,她幾乎是立刻就愛上了這個「準女婿」。坐了下來,她微笑的問:
  「魏先生府上是——」
  「雲南。」「哦,」夢竹說:「雲南什麼地方?」
  「昆明。」「噢,」夢竹似乎微微的有些震動:「你在昆明住過嗎?」
  「我十歲離開昆明,跟我姨夫到上海去,然後又跟我姨夫到台灣來。」「哦,那麼,你也跑過不少地方了?」明遠插進來問。
  「是的,」魏如峰回憶的說:「抗戰勝利之前都在昆明,勝利後,因為我姨夫到上海經商,我就跟著他到上海。我姨夫雖走入商業界,卻是個非常瀟灑的人,那兩年,我經常和他到杭州西湖去玩。」「杭州還記得嗎?」夢竹問:「我們也在杭州住過一段時間。」「記得清楚極了,三潭映月的迴廊,蘇堤的垂柳,靈隱寺的暮鼓晨鐘,還有那些滿湖的小船。我記得我最喜歡在晚上看半山中寺廟裡的點點燈光,和聽那些木魚鐘磬的聲音,使人覺得好寧靜,好悠然。」
  「那時候你已經能夠體會那麼多了?」夢竹問。
  「我是個很早熟的孩子。」
  談話似乎一開始就很順利,繞著這個西湖的題目,談料源源湧出,曉彤和曉白這兩個台灣長大的孩子,反而沒有插嘴的餘地了。六點鐘左右,飯擺了出來,曉彤幫著母親端碗擺筷子,添飯添菜的,忙得不亦樂乎。魏如峰談鋒一順,也就拋開了那份拘謹和緊張,恢復了原有的灑脫自然。這天,夢竹並沒有準備酒,因為她覺得招待小輩,酒是不太必須的。可是,大家依然吃得很高興,夢竹是越看魏如峰就越欣賞,連原來感到的他的缺點,也都被他的優點所掩蓋了。明遠雖然談得不多,但顯然也很愉快。曉彤看到大家都那麼融洽,心裡自然有說不出的高興。曉白背著人,不斷對曉彤做鬼臉,更弄得曉彤時時刻刻都要調開眼光,忍住那不由自主要綻放出來的微笑。吃過了飯,曉彤幫夢竹把碗筷撤回廚房裡,夢竹望著曉彤,對她含意很深的笑了笑,曉彤想問什麼,但一看到夢竹的笑臉,就知道什麼都不必問了。夢竹把曉彤拉到身邊來,凝視著她的眼睛,微笑的說:
  「曉彤,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媽媽?你以為媽媽一定會反對你的朋友嗎?這是個出乎意料之外的青年,曉彤,好好的享受你的生命,創造你的未來吧,說實話,我喜歡這孩子!」
  曉彤紅著臉鑽出廚房,回到「客廳」裡去了。剩下夢竹,一面擦洗著碗筷,一面情不自禁的微笑。她心懷蕩漾得很厲害,她是真的弄糊塗了,不知是女兒在戀愛還是她又戀愛了?可是,在這種醉意朦朧的感覺中,也有一份難言的酸澀和淒涼的情緒,她在戀愛著的女兒身上,看到了過多自己逝去的青春和歡樂。洗完碗筷,回到屋裡,魏如峰正在和明遠暢談文學,這使她愣了愣,明遠素來不長於談話,可是,看來他們卻談得非常之投契。由中國之古典文學,談到西洋的現代文學,接著,他們就辯起論來了,明遠認為中國之舊文學,決非西洋的新文學所能比擬,魏如峰卻堅持西洋文學有中國文學所沒有的長處。這場辯論的時間不長,很快就因為兩人都同意各有所長,各有所短而取得協議,宣告辯論結束。夢竹含笑的聽著他們的談話,衷心欣然。等他們談到一個段落,夢竹就笑著問魏如峰:「你學文學,為什麼又在商業界服務呢?」
  「因為我姨夫的關係。泰安的股份大部份是我姨夫的,而他又不大喜歡過問公司裡的事,我畢業之後原說在公司裡幫幫忙,誰知一插進手就退不下來了。現在,我姨夫也不肯放我離開,事實上,我一直希望能從事文教工作,最大的願望,是到報社做記者或編譯。」
  「你住在你姨夫家裡嗎?」
  「是的。」「你姨媽也在一起?」「不。很早以前,我姨夫就和我姨媽仳離了。」
  「哦?」夢竹有點意外:「那麼,你怎麼還跟著你姨夫呢?」
  「這裡面關係很複雜,我的姨夫姓何,是昆明的世家,我母親姓王,也是昆明的世家,而姨夫和我父親又是生死之交。據說,我姨夫娶我姨母並不很情願,我姨夫在重慶讀大學,然後,不知是怎麼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彷彿姨夫發生了一點桃色糾紛,就和我姨媽鬧翻了,我姨媽一氣遠走,失去了消息。可是,這件事並不影響我父親和我姨夫的感情,所以,我想到上海去唸書時,我父母也很放心的把我交給我姨夫,我就住在姨夫家裡,一直跟著姨夫到台灣。」
  「噢,」夢竹凝視著魏如峰,深思的說:「你說你姨夫在重慶讀大學?什麼大學?」「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
  「中國文學系?」夢竹皺攏了眉頭,似乎在尋思著什麼,接著,就微微的變了色,艱澀的說:
  「你說你姨夫姓何?」「是的。」「何什麼?我是指他的名字?」
  魏如峰正要說話,夢竹卻又突然跳了起來說:
  「噢,談這些沒什麼意思,你的茶冷了吧?魏先生,我去給你換一杯熱的。」她站起來,走到魏如峰的面前去拿茶杯,但她的手是微顫著的,面容青白不定。曉彤吃了一驚,站起來說:「媽,你不舒服嗎?」「沒有的事。」夢竹力持鎮定的說,拿起了那個茶杯,剛剛轉身,她就接觸到明遠銳利的目光,那對平日憂鬱深沉的眼睛現在看來陰鷙而兇猛,狠狠的盯在她的臉上。這使她渾身一震,臉色就更加蒼白了。然後,她聽到明遠冷冰冰的聲音,像從個遙遠的冰窖中傳來:
  「魏先生,你還沒有說完,你姨夫的大名是——」
  「何慕天!」魏如峰不假思索的說,何慕天的警告早已忘到九霄雲外了。夢竹的身子晃了晃,彷彿挨了一下突然的狙擊,她試著站穩,但兩條腿忽然間完全失去了力量,哆嗦著無法站定,手裡的茶溢出了杯子,眼前的景致成了模糊一片,恍惚中,她聽到明遠冷幽幽的聲音在說:
  「曉彤,你沒看到媽媽不舒服了嗎?你最好扶她到曉白屋裡去坐坐。」她心中翻湧著,許許多多冷得像冰又炙熱如火的巨浪夾攻著她,她呻吟了一聲,任由曉彤把她牽進那堆滿傢具的小屋裡。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捧住焚燒欲裂的頭。曉彤不安的跪在榻榻米上,仰視著她說:
  「媽媽,你怎麼了?你一定是在爐子旁邊烤得太久了。」
  「是的,是的。」夢竹呻吟著說,在紊亂如麻的腦子裡整理出最後一縷有理智的思想:「曉彤,我想休息,你最好馬上把你的朋友送走。」「好的,媽媽。」曉彤匆促而恐慌的答了一聲,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魏如峰正木立在客廳裡,夢竹的驚惶失措和驟然變色使他驚疑惶惑,而在驚疑惶惑之中,何慕天的叮囑像電光般來到他的腦子裡。這裡面有什麼不對頭的事?何慕天一定預先已知道!到底這是怎麼回事?曉彤匆匆的跑出來了,一臉的焦灼和不安,對他劈頭就是一句:「你先回去吧,媽媽不舒服!」
  魏如峰點點頭,想找到明遠告辭,但明遠不知何時也已不在房間裡了,只有曉白錯愕的瞪著大眼睛,坐在窗台上面。魏如峰只得到玄關去穿鞋子,一面問曉彤:
  「怎麼了?我說錯了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明白。」曉彤困惑的搖搖頭。
  「你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晚上打電話給我好不好?」
  「我……」曉彤的話還沒說出口,屋裡傳來明遠嚴厲的一聲呼叫:
  「曉彤!進來!」曉彤恐慌的看看魏如峰,掉頭向裡面走去。魏如峰伸手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說:「這事並不單純,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認為——」
  「曉彤!」明遠又在叫了,這次的聲調已接近憤怒:「我叫你進來,聽到沒有?」曉彤擺脫了魏如峰,急急的就跑到裡面去了。剩下魏如峰呆站在門口,好半天,才回復過意識來,第一個來到腦中的思想,就是:「找姨夫去!謎底一定在他身上!」
  跨上摩托車,他風馳電掣的向家中駛去。
  夢竹聽到屋外送客的聲音,客人走了,然後一切又趨於平靜。她把臉緊埋在手心裡,喃喃的自語:「怎麼是這樣的呢?老天在安排些什麼呢?為什麼偏偏是這樣呢?」有人走進來了,她把蒙在臉上的手拿開,看到的是明遠穿著拖鞋的一雙腳,她慢慢的仰起頭來,接觸到明遠的一對冷若寒冰的怒目。「明遠!」她喊了一聲,又把頭埋進手心裡,渾身顫慄的、哭泣的、哀求的喊:「發發慈悲!我並不知道是這樣的!我並不希望是這樣的!」曉彤跑進來了,跪在母親面前,她用雙手抓住母親的手腕,叫著說:「媽媽!這是怎麼回事?媽媽,你怎麼了?」
  夢竹放下手來,她含淚的眼睛緊盯著曉彤,然後,她一把握住了曉彤的手,握得緊緊的,迫切而激動的說:
  「曉彤!如果你愛媽媽,你就對我發誓,從今起,你永不許理那個姓魏的,你答應我,和他絕交!」
  「媽媽!」曉彤驚慌的大喊,如同被兜頭澆來一盆冷水,全身都冰冷了。「為什麼?媽媽,為什麼?」
  「你發誓!曉彤,你立刻對我發誓!」夢竹喊,把曉彤抓得更緊。「可是,」曉彤臉色蒼白,黑眼珠裡盛滿了驚恐和哀求:「你說他很好,你說你喜歡他!」
  「現在不同了!」夢竹叫:「你對我發誓!」她猛烈的搖著曉彤。「我不許你理他!永遠不許你理他!」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曉彤哭著叫。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許多「為什麼」像一個個大浪,排山倒海的對夢竹捲了過來。她閉上了眼睛,幾千萬個聲音在腦中翻攪掀騰呼叫——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50:35

第二部



第十二章



  時間:一九四三年地點:重慶
  風中柳絮水中萍聚散兩無情!


  薄暮時分。室內靜悄悄的。楊明遠坐在床上,倚著窗子,就著窗口射進來的昏黃的光線,專心一致的補著他那雙已經千瘡百孔的襪子。整個一間寢室內,除了他之外,就只有王孝城在修理他破舊的口琴,鐵片和螺絲釘拆了一桌子,零零碎碎的一大堆,卻怎麼都拼不攏來,他一面在拼拼湊湊,一面在低低的詛咒。
  暮色在室內加重,光線越來越暗了。
  「啪!」的一聲清脆的響聲,接著是王孝城的咒罵:「他媽的!」楊明遠吃了一驚,針刺進了手指裡,抬起頭來,他沒好氣的說:「怎麼了?你?」「打蚊子!」王孝城頭也不抬的說,接著又是「啪」的一聲,和王孝城憤怒的喝罵聲:「他媽的,有朝一日,我不殺盡這些臭蚊子,我就不姓王!」
  「那麼,你還是趁早改姓吧!」楊明遠說,慢吞吞的打了個結,咬斷了線頭,把襪子送到窗口去,仔細的審視著自己的手工。把補好的襪子從手上抽下來,拿起另一隻沒有補的套在手上,他數了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個洞。「我打賭耗子在我的櫃子裡做窩了!」
  「喂,小楊,」王孝城叫:「燈點起來,怎麼樣?」
  「沒桐油了。」楊明遠靜靜的說,開始穿針,穿來穿去,線頭就是不進針孔,他坐正了身子,伸伸脖子,歎口氣說:「畫上十張工筆翎毛,也沒有補一雙襪子的工程大!」
  「你那個還能叫襪子呀?」王孝城說:「叫魚網差不多,如果我是你,才不在這上面費工夫呢!」
  「你有接濟,我呢?」楊明遠聳聳肩。
  「接濟?誰的接濟到了?」門口傳來一聲興奮的叫聲,接著,一個人影從外面竄了進來,矮矮小小的個子,一對大眼睛,圓圓的臉,一股聰明調皮相:「王孝城,你的接濟來了?好呀,拿出來,看話劇去!」
  「你聽清楚了沒有?」王孝城說:「嘰哩呱啦亂嚷,接濟來了,週末還會泡在宿舍裡呀!」
  「咦,宿舍裡的人呢?」小個子張望著問。
  「進城的進城了,沒進城的大概都去茶館了。」楊明遠說,終於把線頭穿進了針孔裡,小心翼翼的拉出了線頭,他透了口長氣:「阿彌陀佛!」小個子趕上前來,伸手奪過楊明遠手裡的破襪子和針線,一面嚷著說:「補這個做什麼,話劇看不看?」
  穿了半天的線頭又被拉出來了,楊明遠跳下地來,氣呼呼的說:「小羅,我要揍你!搗什麼蛋嘛!以後全穿你的襪子,看吧!」「哈哈,我的襪子已經屍骨無存,從上星期起,就根本不穿襪子了。」小羅笑嘻嘻的。
  「什麼話劇?」王孝城問。
  「江村和舒繡文合演的閨怨,有興趣沒有?」
  「有興趣又怎樣?」王孝城無精打采的說:「沒錢!」
  「我變個戲法給你們看!」小羅說,伸手在長衫口袋裡一陣摸索,摸出了兩張票來,往桌子上一放,得意的說:「瞧!這是什麼?」「唔,」王孝城皺皺眉:「你哪兒弄來的?」
  楊明遠拿起票來,仔細的看了看,不感興趣的放回桌子上,聳聳肩說:「我說呢,他那裡來的錢,看看日子吧,是上星期的票,小羅就是會這一套。趕快把襪子還給我,我就只有這麼一百零一雙!」「我跟你們講,」小羅拿起票來,仍然興致盎然的說:「我們混進去,國泰那個收票員,我已經和他混熟了,包管你們沒問題。江村和舒繡文的閨怨,他們說江村把白朗寧簡直演活了。你們不去我就一個人去!」說著,他轉身就向門口走。
  「喂,等一等,」王孝城喊,一面望望楊明遠:「你呢?怎麼樣?去不去?」「兩張票,怎麼去三個人?」楊明遠問。
  「混進去呀!」小羅叫:「走吧,小楊,別那麼婆婆媽媽了。」
  「你有車錢?」楊明遠懷疑的望著小羅。「哈!」小羅笑著說:「男子漢大丈夫,老天給我們兩條腿做什麼用的?走呀!」「從藝專走到國泰?」楊明遠問:「假若混不進去,這兩小時的路豈不冤枉?」「做事全像你這麼瞻前顧後的,人就別活著了!」小羅說,把楊明遠的襪子扔在床上:「到底你們去不去?」
  「去!」王孝城說:「反正窩在宿舍裡也是無聊,看不成就當是出去散步的,明遠,去吧!」
  楊明遠看看小羅和王孝城,既然他們都去,一個人留在宿舍裡飽蚊子可不是滋味,少數服從多數,還是去吧!換了一件長衫,三個人走出宿舍,繞出校門。從藝專到重慶市區,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走到磐溪,過河到沙坪壩,再搭車子經小龍坎、化龍橋等地到市區。另一條是走到相國寺,渡江到牛角沱,再經上清寺、兩路口、觀音崖、民生路到市區,前者路遠,後者是捷徑。所以,一般窮學生都採取後者。走路到市中心,大概要走兩小時。
  一經上路,小羅的精神就全來了,小羅是個標準的話劇迷,重慶市的話劇,他幾乎一個也沒錯過,而十次有九次是看白戲。談起話劇演員來,他更是如數家珍,誰的戲路如何,誰的扮相如何,誰長得頂漂亮,誰的聲音最好聽,簡直就說了個沒完。三個人裡,楊明遠向來是比較沉默的一個,王孝城也不像小羅那樣活躍,於是,一路就聽小羅一個人高談闊論。走到了民生路,他們選擇了從夫子祠到國泰戲院,正走著,小羅忽然碰了王孝城一下,低聲說:「看到前面那個梳辮子的女孩子沒有?」
  「怎麼樣?」王孝城向前面看了看,看到一個少女的背影,兩條烏黑的長髮辮,紮著黑綢結,亭勻的身子,穿著件白底碎花的鯰紗旗袍。「中大的學生背地裡都叫她作沙坪壩之花,是個寡婦的女兒,她父親以前也小有名氣,是個文學家,可是幾年前就去世了。」「你知道得倒很清楚,」王孝城說:「現在她們家做什麼的?」「什麼都不做,家裡有幾塊田,大概就勉強湊和著過日子,她是個女學生,今年暑假才高中畢業,聽說中大很多學生都在追求她。她也很大方,常和大學生們一塊兒玩。你們要不要認識她?我和她見過兩次,可以給你們介紹。」
  「算了吧,」楊明遠不感興趣的說:「認識了幹什麼?」
  「小楊天生是個煞風景的人!」小羅說:「你不想認識我就給孝城介紹!」說著,他拉著王孝城向前趕了幾步,喊了一聲:「李小姐!」前面的少女回過頭來,楊明遠正好也走上前去,一眼看到了一張白白淨淨的臉龐,和一對盈盈然如秋水般的眸子,不禁本能的愣了一下。小羅已經熱心的嚷了起來:
  「李小姐,到哪兒去?」
  「想去看國泰的話劇,」那少女站住了,微笑的說,一派落落大方的味道。「這麼晚了,多半沒有票了。」
  「沒關係,我們也要去看國泰的話劇,正好,我們還多一張票,李小姐就和我們一起去吧!」小羅信口開河的說。「那怎麼好意思。」少女雖然口裡這麼說,顯然卻並不是拒絕,而且,那坦然的微笑的表情說明了她還很高興找到了伴。「本來媽媽要和我一起來看的,臨時又不來了,大家都說這個戲好,我真不想錯過。」她解釋的說。
  王孝城和楊明遠交換了一瞥,楊明遠還來不及代小羅擔心,小羅已在為他介紹了:
  「李夢竹小姐,這是我的兩個同學,藝專的高材生,王孝城和楊明遠。」說著,他笑笑,又加了一句:「他們都是真正唸書的,不像我是玩的。」
  李夢竹笑了,柔和的看了王孝城和楊明遠一眼,那對眼睛沉靜而溫柔,還帶著女性所特有的嫵媚。楊明遠向來見不得女孩子,一看到女性就要臉紅,面對著這樣一個年輕而出色的少女,他木訥的老毛病就發作了,一句話也不說。還是王孝城說了句:「我們一起走吧。」四個人走成了一路,小羅開始在為「閨怨」作廣告了,雖然他根本還沒看過,卻大吹大擂,如同已經看了好幾遍似的,女主角演得如何動人,男主角演得多麼逼真,講得頭頭是道,甚至於對觀眾反應,都大加描寫:
  「演到最動人的時候,台下鴉雀無聲,所有的觀眾都含著一眶眼淚,人人想哭,又都哭不出來。台上台下的感情,完全糅和成一片……」夢竹聽得十分動容,忍不住的問:
  「羅先生,你看了幾次?」
  「我?」小羅呆了呆說:「還沒有看哩!」「那麼,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夢竹詫異的問。
  「報上廣告裡登的呀!」小羅理直氣壯的說。
  夢竹笑了,楊明遠和王孝城也笑了起來。楊明遠暗地里拉了王孝城一把,低聲的問:
  「我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還難保呢,他又拉上了這麼個女孩子,到底預備怎麼辦?」
  王孝城攤了攤手說:「我怎麼知道?」到了國泰戲院門口,鬧哄哄的濟滿了人,賣票處仍然排著隊,入口處也早已開始收票,人群在戲院門口擠塞著,其中以學生佔絕大多數。小羅讓夢竹走在最前面,明遠其次,王孝城再其次,他殿後。走到了收票的地方,夢竹順利通過,明遠指了指後面,也進去了。小羅把兩張假票往收票員手裡一塞,同時推了王孝城一把,示意他乘人潮擁擠的當兒鑽進去,但,王孝城慢了一步,收票員已經認出票是廢票,就嚷了起來,明遠聽到後面一嚷,知道小羅出了毛病,他向來忠厚,不願顧了自己而丟掉朋友,就拉了夢竹一把,兩人又折回到入口處來。收票員看到他們兩個,就又叫了起來:
  「他們四個是一夥的,都沒有票!」
  夢竹望了望明遠,又看看小羅。小羅滿臉尷尬,還在面紅耳赤的和收票員瞎吵。由於他們阻住入口的地方,人潮就在外面擁擠咒罵。夢竹立即瞭解是怎麼回事,打開手提包,她正想拿錢補票,一隻手橫過好幾個人的肩膀,伸到收票員的面前,手中是四張特別座的票,同時,一個男性的,沉穩的聲音在說:「這四個人的票在這兒,誰說沒有票?」
  收票員愣了一下,收了票,嘰咕著說:
  「有票不早拿出來,開什麼玩笑!」
  四個人走了進去,都不由自主的望著那解圍的人,一個瘦高個子的青年,穿著件灰綢長衫,白皙的皮膚,一對黑而深湛的眼睛,看來恂恂儒雅,帶著股哲人的味道,正對著他們斯文的微笑著。顯然,他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後面還跟著一大群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目瞭然,不知是那個大學的學生。小羅、明遠、和王孝城等無緣無故收了人家四張票,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是,接著,那群人中跑出來一個胖子,拿著把折扇,滿頭的汗,一把抓住小羅,大笑著說:
  「好呀!你又玩老花樣了,那有帶著女朋友還看霸王戲的!」說著他又和夢竹打招呼:「李小姐,還記得我吧!」
  夢竹微笑著點了個頭說:
  「是吳先生,是不是?」
  「得了,」小羅一看到胖子,就把剛才那一點不自在全一掃而空,又興高采烈了起來,「什麼吳先生,就叫他胖子吳,否則,你叫他他也聽不見,還當你叫別人呢!」
  胖子吳爽朗的大笑了起來,一面把那個穿綢長衫的青年拉到前面來,笑著說:「鬧了半天,全是熟人,來來來,大家介紹一下,認識認識!這位是今天請客的主人,何慕天,剛好他家寄了一大筆錢來,他是我們系裡最闊的一個,所以,大家敲他竹槓,要他請全班看話劇,幸好有幾個同學沒來,要不然呀,你們也只好在外面看看海報了!」
  何慕天仍然帶著他那個斯文的微笑,安閒的望著明遠等人,胖子吳又拉了三個人來介紹著說:
  「這是我們系中三寶,乾脆連姓帶名都省了,就叫他們大寶二寶三寶就行了,還有個特寶到那兒去了?喂!」他大嚷著喊:「特寶!」「少缺德好不好?」三寶之一敲了胖子吳一記,說:「大庭廣眾,這樣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胖子吳旁若無人的東張西望了一陣,看看無法找到特寶了,就又忙著把何慕天身邊的兩個女孩子介紹給小羅他們,一個是個瘦高條,黑皮膚,平平板板的身子,一件樸素的陰丹士林旗袍,鼻樑上架副近視眼鏡,一目瞭然是那種標準的流亡學生,胖子吳介紹出她的名字是「許鶴齡」。另一個則長得小巧玲瓏,小圓臉,大眼睛,嘴角邊兩個深深的小酒渦,忽隱忽現,一股嬌滴滴的味道。胖子吳笑著說:
  「這是我們國文系之花,蕭燕,不過,我們都叫她小飛燕。雖然喊她小飛燕,但是,最怕的就是她會飛掉。」
  大家都笑起來了,蕭燕瞪了胖子吳一眼,笑著說:
  「你再不口角積點德,當心嘴巴生瘡!」
  「好了,小羅,輪到你來介紹一番了。」胖子吳說。
  於是,小羅也把明遠等一行人分別介紹了一遍,然後,大家走進場去找位子坐下。這位何慕天也真是豪舉,買的全是頭三排的票,坐定後,明遠拉拉王孝城的袖子,低聲說:
  「彆扭!讓中大的請客!」
  「改天回請他們就是了。」王孝城不大在乎的說。
  夢竹靜靜的坐在那兒,她的左手坐的是小羅,右手坐的就是何慕天。她知道在中大和藝專的學生間,總有些猜忌,友誼是很難建立的。平常,中大總以正式大學自居,對藝專難免輕視。而藝專的學生,又都有兩個大特性,一是窮,二是狂。像今天這種情形,藝專能和中大玩到一塊兒,倒是不常見。當然,這要歸功於何慕天那四張票。想著,她不自主的就扭過頭去看看何慕天,她看到一個男性的側影,高鼻子,深幽的眼神,和薄而堅定的嘴。
  胖子吳在人群中騷動了一會兒,然後一包瓜子從遙遠的角落裡傳了過來,何慕天抓了一把,遞給夢竹,夢竹又抓了一把,傳給小羅,小羅把整包往楊明遠身上一摔,叫著說:
  「吃瓜子是女孩子的事,誰有五香豆腐乾?本人徵求!」
  全體中大的學生都哄笑了起來,原來許鶴齡皮膚黑,又平平板板的沒有身段,所以男學生們給她取了個缺德的外號,叫「五香豆腐乾」。小羅不知原委,聽到大家笑,以為嘲笑他窮得沒錢買豆腐乾,就昂昂頭,大模大樣的說:
  「有什麼好笑?咱們藝專,男生窮,女生丑,這是人盡皆知的。窮又有什麼關係?有朝一日,我有了錢,五香豆腐乾算什麼?在座的都有份!」
  本來大家已經笑停了,給他這麼一說,又都笑了個前俯後仰。許鶴齡氣得臉色發白,又不好發作,只得板著臉坐著,不住的把眼鏡拿下來擦,擦過了又戴上去,戴上去又拿下來。蕭燕看不過去,一心為許鶴齡難堪,就哼了一聲,氣憤憤的說:「這算什麼名堂?見鬼!」
  小羅以為蕭燕在罵他,就伸過脖子來說:「你別見怪,我又不是說你!」他的意思是指那句「女生丑」而發,心想蕭燕又不是藝專的,幹什麼生這個多餘的氣,就急不擇言的來了一句「又不是說你!」此話一出,中大那些學生更是笑得彎腰駝背,氣喘不已,許多人連眼淚都笑出來了。蕭燕脹紅了臉,氣得嘟起嘴來大罵:
  「出門不利,碰到這種冒失鬼!」
  小羅皺皺眉頭,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的回過頭來看著楊明遠,傻不愣登的說:
  「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出門不利?誰是冒失鬼?」
  大家笑得更凶了,楊明遠雖不明白癥結所在,但也體會到小羅鬧了笑話,又氣小羅在公共場合裡旁若無人的亂嚷,把什麼「男生窮,女生丑」都喊出來,場中又有不少藝專的女學生,這一下豈不是自找麻煩,就也沒好氣的說:
  「誰是冒失鬼?當然是你啦!」
  小羅用手摸摸腦袋,困惑的轉過頭來,一眼看到何慕天正微笑的坐在那兒,帶著個有趣的表情看著他,就點點頭,自言自語的說:「反正不能讓別人白請客,挨挨罵也就算了。」
  大家又笑了,幸好「噹」然一聲開幕鑼響,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笑聲才算是止住了。夢竹望著台上,紅色的幕幔正被緩緩拉開,展露出裡面的佈景。全場都逐漸安靜了下來,沒有一點聲音。她不經心的嗑著瓜子,卻感到有人不在看臺上,而在看自己。她回過頭來,接觸了何慕天深思而帶著幾分恍惚的眼光,她的心臟猛跳了兩下,臉上就不知所以的發起熱來,調回目光,她定定的看著台上,不再往旁邊看了。散戲後,已是夜深。人像潮水般湧出戲院,劇情仍然緊扣在每個人心上,站在涼風習習的街頭,大家才回到現實中來。夢竹急於回家,小羅和楊明遠、王孝城是決定照原路走回去,雖然何慕天堅邀大家同路搭車到沙坪壩,但,小羅等堅持要走回去,理由是:「那麼好的月亮,那麼涼爽的夜風,又剛看了那麼動人的一個話劇,必須走走談談,才夠詩意!」
  於是,他們分作了兩路,小羅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說:
  「今天領了你的情,改日我有了錢再請你,李小姐交給你了,拜託送她回家!」何慕天目送小羅等一群走遠,回過頭來,下意識的又望了望夢竹,夢竹也正望著他,那樣寧靜安詳的一對眸子!當他想捕捉那眼光時,它已迅速的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了。他愣了愣,有種突發的,觸電般的感覺,直到胖子吳一聲大嚷:
  「還不去等車,站在路邊發神經病嗎?」
  他才驚醒過來。於是,大家向停車站走去。
  小羅和楊明遠等走上了路,踏著月色,迎著涼風,向觀音崖、兩路口的方向走。小羅聳聳肩說:
  「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很夠味兒!」
  「什麼叫味兒?」楊明遠問:「我就討厭他那股味兒!彷彿比別人高了一等似的,一副充滿優越感的樣子,是個標準的闊公子而已。別人買了票看話劇,他呢,好像是專門為了看那個李小姐的!」「你怎麼知道他在看李小姐?」小羅問:「敢情你也沒看話劇,一直在看他們,是不是?」
  「哼!」楊明遠哼了一聲:「別逞口舌之利!反正我不喜歡他這個人,尤其他那對眼睛,像女孩子!」
  「有一對漂亮的眼睛有什麼不好?」小羅說:「我就喜歡他那對眼睛,又黑又深,又特殊,給人一種——」他想了半天,跳起來說:「對了,詩意的感覺!」
  「詩意?」楊明遠皺皺眉:「你什麼都是詩意,別肉麻了!」
  「好了!」王孝城打斷他們說:「別吵了,我維持中立。不過,我有個發現,李夢竹長得很像今天的女主角。」
  「舒繡文?」小羅問,點點頭說:「確實有一點!」
  楊明遠不再說話,他腦中浮起的是兩對眼睛,一對屬於夢竹的,沉靜溫柔。另一對屬於何慕天的,深幽含蓄。他似乎看到這兩對眸子在相迎相接……他摔了摔頭,管他呢,想這些做什麼?無聊!邁開大步,他下意識的加快了行路的速度,彷彿有誰在催促他一般。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51:05

第二部



第十二章



  時間:一九四三年地點:重慶
  風中柳絮水中萍聚散兩無情!


  薄暮時分。室內靜悄悄的。楊明遠坐在床上,倚著窗子,就著窗口射進來的昏黃的光線,專心一致的補著他那雙已經千瘡百孔的襪子。整個一間寢室內,除了他之外,就只有王孝城在修理他破舊的口琴,鐵片和螺絲釘拆了一桌子,零零碎碎的一大堆,卻怎麼都拼不攏來,他一面在拼拼湊湊,一面在低低的詛咒。
  暮色在室內加重,光線越來越暗了。
  「啪!」的一聲清脆的響聲,接著是王孝城的咒罵:「他媽的!」楊明遠吃了一驚,針刺進了手指裡,抬起頭來,他沒好氣的說:「怎麼了?你?」「打蚊子!」王孝城頭也不抬的說,接著又是「啪」的一聲,和王孝城憤怒的喝罵聲:「他媽的,有朝一日,我不殺盡這些臭蚊子,我就不姓王!」
  「那麼,你還是趁早改姓吧!」楊明遠說,慢吞吞的打了個結,咬斷了線頭,把襪子送到窗口去,仔細的審視著自己的手工。把補好的襪子從手上抽下來,拿起另一隻沒有補的套在手上,他數了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個洞。「我打賭耗子在我的櫃子裡做窩了!」
  「喂,小楊,」王孝城叫:「燈點起來,怎麼樣?」
  「沒桐油了。」楊明遠靜靜的說,開始穿針,穿來穿去,線頭就是不進針孔,他坐正了身子,伸伸脖子,歎口氣說:「畫上十張工筆翎毛,也沒有補一雙襪子的工程大!」
  「你那個還能叫襪子呀?」王孝城說:「叫魚網差不多,如果我是你,才不在這上面費工夫呢!」
  「你有接濟,我呢?」楊明遠聳聳肩。
  「接濟?誰的接濟到了?」門口傳來一聲興奮的叫聲,接著,一個人影從外面竄了進來,矮矮小小的個子,一對大眼睛,圓圓的臉,一股聰明調皮相:「王孝城,你的接濟來了?好呀,拿出來,看話劇去!」
  「你聽清楚了沒有?」王孝城說:「嘰哩呱啦亂嚷,接濟來了,週末還會泡在宿舍裡呀!」
  「咦,宿舍裡的人呢?」小個子張望著問。
  「進城的進城了,沒進城的大概都去茶館了。」楊明遠說,終於把線頭穿進了針孔裡,小心翼翼的拉出了線頭,他透了口長氣:「阿彌陀佛!」小個子趕上前來,伸手奪過楊明遠手裡的破襪子和針線,一面嚷著說:「補這個做什麼,話劇看不看?」
  穿了半天的線頭又被拉出來了,楊明遠跳下地來,氣呼呼的說:「小羅,我要揍你!搗什麼蛋嘛!以後全穿你的襪子,看吧!」「哈哈,我的襪子已經屍骨無存,從上星期起,就根本不穿襪子了。」小羅笑嘻嘻的。
  「什麼話劇?」王孝城問。
  「江村和舒繡文合演的閨怨,有興趣沒有?」
  「有興趣又怎樣?」王孝城無精打采的說:「沒錢!」
  「我變個戲法給你們看!」小羅說,伸手在長衫口袋裡一陣摸索,摸出了兩張票來,往桌子上一放,得意的說:「瞧!這是什麼?」「唔,」王孝城皺皺眉:「你哪兒弄來的?」
  楊明遠拿起票來,仔細的看了看,不感興趣的放回桌子上,聳聳肩說:「我說呢,他那裡來的錢,看看日子吧,是上星期的票,小羅就是會這一套。趕快把襪子還給我,我就只有這麼一百零一雙!」「我跟你們講,」小羅拿起票來,仍然興致盎然的說:「我們混進去,國泰那個收票員,我已經和他混熟了,包管你們沒問題。江村和舒繡文的閨怨,他們說江村把白朗寧簡直演活了。你們不去我就一個人去!」說著,他轉身就向門口走。
  「喂,等一等,」王孝城喊,一面望望楊明遠:「你呢?怎麼樣?去不去?」「兩張票,怎麼去三個人?」楊明遠問。
  「混進去呀!」小羅叫:「走吧,小楊,別那麼婆婆媽媽了。」
  「你有車錢?」楊明遠懷疑的望著小羅。「哈!」小羅笑著說:「男子漢大丈夫,老天給我們兩條腿做什麼用的?走呀!」「從藝專走到國泰?」楊明遠問:「假若混不進去,這兩小時的路豈不冤枉?」「做事全像你這麼瞻前顧後的,人就別活著了!」小羅說,把楊明遠的襪子扔在床上:「到底你們去不去?」
  「去!」王孝城說:「反正窩在宿舍裡也是無聊,看不成就當是出去散步的,明遠,去吧!」
  楊明遠看看小羅和王孝城,既然他們都去,一個人留在宿舍裡飽蚊子可不是滋味,少數服從多數,還是去吧!換了一件長衫,三個人走出宿舍,繞出校門。從藝專到重慶市區,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走到磐溪,過河到沙坪壩,再搭車子經小龍坎、化龍橋等地到市區。另一條是走到相國寺,渡江到牛角沱,再經上清寺、兩路口、觀音崖、民生路到市區,前者路遠,後者是捷徑。所以,一般窮學生都採取後者。走路到市中心,大概要走兩小時。
  一經上路,小羅的精神就全來了,小羅是個標準的話劇迷,重慶市的話劇,他幾乎一個也沒錯過,而十次有九次是看白戲。談起話劇演員來,他更是如數家珍,誰的戲路如何,誰的扮相如何,誰長得頂漂亮,誰的聲音最好聽,簡直就說了個沒完。三個人裡,楊明遠向來是比較沉默的一個,王孝城也不像小羅那樣活躍,於是,一路就聽小羅一個人高談闊論。走到了民生路,他們選擇了從夫子祠到國泰戲院,正走著,小羅忽然碰了王孝城一下,低聲說:「看到前面那個梳辮子的女孩子沒有?」
  「怎麼樣?」王孝城向前面看了看,看到一個少女的背影,兩條烏黑的長髮辮,紮著黑綢結,亭勻的身子,穿著件白底碎花的鯰紗旗袍。「中大的學生背地裡都叫她作沙坪壩之花,是個寡婦的女兒,她父親以前也小有名氣,是個文學家,可是幾年前就去世了。」「你知道得倒很清楚,」王孝城說:「現在她們家做什麼的?」「什麼都不做,家裡有幾塊田,大概就勉強湊和著過日子,她是個女學生,今年暑假才高中畢業,聽說中大很多學生都在追求她。她也很大方,常和大學生們一塊兒玩。你們要不要認識她?我和她見過兩次,可以給你們介紹。」
  「算了吧,」楊明遠不感興趣的說:「認識了幹什麼?」
  「小楊天生是個煞風景的人!」小羅說:「你不想認識我就給孝城介紹!」說著,他拉著王孝城向前趕了幾步,喊了一聲:「李小姐!」前面的少女回過頭來,楊明遠正好也走上前去,一眼看到了一張白白淨淨的臉龐,和一對盈盈然如秋水般的眸子,不禁本能的愣了一下。小羅已經熱心的嚷了起來:
  「李小姐,到哪兒去?」
  「想去看國泰的話劇,」那少女站住了,微笑的說,一派落落大方的味道。「這麼晚了,多半沒有票了。」
  「沒關係,我們也要去看國泰的話劇,正好,我們還多一張票,李小姐就和我們一起去吧!」小羅信口開河的說。「那怎麼好意思。」少女雖然口裡這麼說,顯然卻並不是拒絕,而且,那坦然的微笑的表情說明了她還很高興找到了伴。「本來媽媽要和我一起來看的,臨時又不來了,大家都說這個戲好,我真不想錯過。」她解釋的說。
  王孝城和楊明遠交換了一瞥,楊明遠還來不及代小羅擔心,小羅已在為他介紹了:
  「李夢竹小姐,這是我的兩個同學,藝專的高材生,王孝城和楊明遠。」說著,他笑笑,又加了一句:「他們都是真正唸書的,不像我是玩的。」
  李夢竹笑了,柔和的看了王孝城和楊明遠一眼,那對眼睛沉靜而溫柔,還帶著女性所特有的嫵媚。楊明遠向來見不得女孩子,一看到女性就要臉紅,面對著這樣一個年輕而出色的少女,他木訥的老毛病就發作了,一句話也不說。還是王孝城說了句:「我們一起走吧。」四個人走成了一路,小羅開始在為「閨怨」作廣告了,雖然他根本還沒看過,卻大吹大擂,如同已經看了好幾遍似的,女主角演得如何動人,男主角演得多麼逼真,講得頭頭是道,甚至於對觀眾反應,都大加描寫:
  「演到最動人的時候,台下鴉雀無聲,所有的觀眾都含著一眶眼淚,人人想哭,又都哭不出來。台上台下的感情,完全糅和成一片……」夢竹聽得十分動容,忍不住的問:
  「羅先生,你看了幾次?」
  「我?」小羅呆了呆說:「還沒有看哩!」「那麼,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夢竹詫異的問。
  「報上廣告裡登的呀!」小羅理直氣壯的說。
  夢竹笑了,楊明遠和王孝城也笑了起來。楊明遠暗地里拉了王孝城一把,低聲的問:
  「我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還難保呢,他又拉上了這麼個女孩子,到底預備怎麼辦?」
  王孝城攤了攤手說:「我怎麼知道?」到了國泰戲院門口,鬧哄哄的濟滿了人,賣票處仍然排著隊,入口處也早已開始收票,人群在戲院門口擠塞著,其中以學生佔絕大多數。小羅讓夢竹走在最前面,明遠其次,王孝城再其次,他殿後。走到了收票的地方,夢竹順利通過,明遠指了指後面,也進去了。小羅把兩張假票往收票員手裡一塞,同時推了王孝城一把,示意他乘人潮擁擠的當兒鑽進去,但,王孝城慢了一步,收票員已經認出票是廢票,就嚷了起來,明遠聽到後面一嚷,知道小羅出了毛病,他向來忠厚,不願顧了自己而丟掉朋友,就拉了夢竹一把,兩人又折回到入口處來。收票員看到他們兩個,就又叫了起來:
  「他們四個是一夥的,都沒有票!」
  夢竹望了望明遠,又看看小羅。小羅滿臉尷尬,還在面紅耳赤的和收票員瞎吵。由於他們阻住入口的地方,人潮就在外面擁擠咒罵。夢竹立即瞭解是怎麼回事,打開手提包,她正想拿錢補票,一隻手橫過好幾個人的肩膀,伸到收票員的面前,手中是四張特別座的票,同時,一個男性的,沉穩的聲音在說:「這四個人的票在這兒,誰說沒有票?」
  收票員愣了一下,收了票,嘰咕著說:
  「有票不早拿出來,開什麼玩笑!」
  四個人走了進去,都不由自主的望著那解圍的人,一個瘦高個子的青年,穿著件灰綢長衫,白皙的皮膚,一對黑而深湛的眼睛,看來恂恂儒雅,帶著股哲人的味道,正對著他們斯文的微笑著。顯然,他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後面還跟著一大群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目瞭然,不知是那個大學的學生。小羅、明遠、和王孝城等無緣無故收了人家四張票,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是,接著,那群人中跑出來一個胖子,拿著把折扇,滿頭的汗,一把抓住小羅,大笑著說:
  「好呀!你又玩老花樣了,那有帶著女朋友還看霸王戲的!」說著他又和夢竹打招呼:「李小姐,還記得我吧!」
  夢竹微笑著點了個頭說:
  「是吳先生,是不是?」
  「得了,」小羅一看到胖子,就把剛才那一點不自在全一掃而空,又興高采烈了起來,「什麼吳先生,就叫他胖子吳,否則,你叫他他也聽不見,還當你叫別人呢!」
  胖子吳爽朗的大笑了起來,一面把那個穿綢長衫的青年拉到前面來,笑著說:「鬧了半天,全是熟人,來來來,大家介紹一下,認識認識!這位是今天請客的主人,何慕天,剛好他家寄了一大筆錢來,他是我們系裡最闊的一個,所以,大家敲他竹槓,要他請全班看話劇,幸好有幾個同學沒來,要不然呀,你們也只好在外面看看海報了!」
  何慕天仍然帶著他那個斯文的微笑,安閒的望著明遠等人,胖子吳又拉了三個人來介紹著說:
  「這是我們系中三寶,乾脆連姓帶名都省了,就叫他們大寶二寶三寶就行了,還有個特寶到那兒去了?喂!」他大嚷著喊:「特寶!」「少缺德好不好?」三寶之一敲了胖子吳一記,說:「大庭廣眾,這樣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胖子吳旁若無人的東張西望了一陣,看看無法找到特寶了,就又忙著把何慕天身邊的兩個女孩子介紹給小羅他們,一個是個瘦高條,黑皮膚,平平板板的身子,一件樸素的陰丹士林旗袍,鼻樑上架副近視眼鏡,一目瞭然是那種標準的流亡學生,胖子吳介紹出她的名字是「許鶴齡」。另一個則長得小巧玲瓏,小圓臉,大眼睛,嘴角邊兩個深深的小酒渦,忽隱忽現,一股嬌滴滴的味道。胖子吳笑著說:
  「這是我們國文系之花,蕭燕,不過,我們都叫她小飛燕。雖然喊她小飛燕,但是,最怕的就是她會飛掉。」
  大家都笑起來了,蕭燕瞪了胖子吳一眼,笑著說:
  「你再不口角積點德,當心嘴巴生瘡!」
  「好了,小羅,輪到你來介紹一番了。」胖子吳說。
  於是,小羅也把明遠等一行人分別介紹了一遍,然後,大家走進場去找位子坐下。這位何慕天也真是豪舉,買的全是頭三排的票,坐定後,明遠拉拉王孝城的袖子,低聲說:
  「彆扭!讓中大的請客!」
  「改天回請他們就是了。」王孝城不大在乎的說。
  夢竹靜靜的坐在那兒,她的左手坐的是小羅,右手坐的就是何慕天。她知道在中大和藝專的學生間,總有些猜忌,友誼是很難建立的。平常,中大總以正式大學自居,對藝專難免輕視。而藝專的學生,又都有兩個大特性,一是窮,二是狂。像今天這種情形,藝專能和中大玩到一塊兒,倒是不常見。當然,這要歸功於何慕天那四張票。想著,她不自主的就扭過頭去看看何慕天,她看到一個男性的側影,高鼻子,深幽的眼神,和薄而堅定的嘴。
  胖子吳在人群中騷動了一會兒,然後一包瓜子從遙遠的角落裡傳了過來,何慕天抓了一把,遞給夢竹,夢竹又抓了一把,傳給小羅,小羅把整包往楊明遠身上一摔,叫著說:
  「吃瓜子是女孩子的事,誰有五香豆腐乾?本人徵求!」
  全體中大的學生都哄笑了起來,原來許鶴齡皮膚黑,又平平板板的沒有身段,所以男學生們給她取了個缺德的外號,叫「五香豆腐乾」。小羅不知原委,聽到大家笑,以為嘲笑他窮得沒錢買豆腐乾,就昂昂頭,大模大樣的說:
  「有什麼好笑?咱們藝專,男生窮,女生丑,這是人盡皆知的。窮又有什麼關係?有朝一日,我有了錢,五香豆腐乾算什麼?在座的都有份!」
  本來大家已經笑停了,給他這麼一說,又都笑了個前俯後仰。許鶴齡氣得臉色發白,又不好發作,只得板著臉坐著,不住的把眼鏡拿下來擦,擦過了又戴上去,戴上去又拿下來。蕭燕看不過去,一心為許鶴齡難堪,就哼了一聲,氣憤憤的說:「這算什麼名堂?見鬼!」
  小羅以為蕭燕在罵他,就伸過脖子來說:「你別見怪,我又不是說你!」他的意思是指那句「女生丑」而發,心想蕭燕又不是藝專的,幹什麼生這個多餘的氣,就急不擇言的來了一句「又不是說你!」此話一出,中大那些學生更是笑得彎腰駝背,氣喘不已,許多人連眼淚都笑出來了。蕭燕脹紅了臉,氣得嘟起嘴來大罵:
  「出門不利,碰到這種冒失鬼!」
  小羅皺皺眉頭,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的回過頭來看著楊明遠,傻不愣登的說:
  「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出門不利?誰是冒失鬼?」
  大家笑得更凶了,楊明遠雖不明白癥結所在,但也體會到小羅鬧了笑話,又氣小羅在公共場合裡旁若無人的亂嚷,把什麼「男生窮,女生丑」都喊出來,場中又有不少藝專的女學生,這一下豈不是自找麻煩,就也沒好氣的說:
  「誰是冒失鬼?當然是你啦!」
  小羅用手摸摸腦袋,困惑的轉過頭來,一眼看到何慕天正微笑的坐在那兒,帶著個有趣的表情看著他,就點點頭,自言自語的說:「反正不能讓別人白請客,挨挨罵也就算了。」
  大家又笑了,幸好「噹」然一聲開幕鑼響,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笑聲才算是止住了。夢竹望著台上,紅色的幕幔正被緩緩拉開,展露出裡面的佈景。全場都逐漸安靜了下來,沒有一點聲音。她不經心的嗑著瓜子,卻感到有人不在看臺上,而在看自己。她回過頭來,接觸了何慕天深思而帶著幾分恍惚的眼光,她的心臟猛跳了兩下,臉上就不知所以的發起熱來,調回目光,她定定的看著台上,不再往旁邊看了。散戲後,已是夜深。人像潮水般湧出戲院,劇情仍然緊扣在每個人心上,站在涼風習習的街頭,大家才回到現實中來。夢竹急於回家,小羅和楊明遠、王孝城是決定照原路走回去,雖然何慕天堅邀大家同路搭車到沙坪壩,但,小羅等堅持要走回去,理由是:「那麼好的月亮,那麼涼爽的夜風,又剛看了那麼動人的一個話劇,必須走走談談,才夠詩意!」
  於是,他們分作了兩路,小羅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說:
  「今天領了你的情,改日我有了錢再請你,李小姐交給你了,拜託送她回家!」何慕天目送小羅等一群走遠,回過頭來,下意識的又望了望夢竹,夢竹也正望著他,那樣寧靜安詳的一對眸子!當他想捕捉那眼光時,它已迅速的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了。他愣了愣,有種突發的,觸電般的感覺,直到胖子吳一聲大嚷:
  「還不去等車,站在路邊發神經病嗎?」
  他才驚醒過來。於是,大家向停車站走去。
  小羅和楊明遠等走上了路,踏著月色,迎著涼風,向觀音崖、兩路口的方向走。小羅聳聳肩說:
  「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很夠味兒!」
  「什麼叫味兒?」楊明遠問:「我就討厭他那股味兒!彷彿比別人高了一等似的,一副充滿優越感的樣子,是個標準的闊公子而已。別人買了票看話劇,他呢,好像是專門為了看那個李小姐的!」「你怎麼知道他在看李小姐?」小羅問:「敢情你也沒看話劇,一直在看他們,是不是?」
  「哼!」楊明遠哼了一聲:「別逞口舌之利!反正我不喜歡他這個人,尤其他那對眼睛,像女孩子!」
  「有一對漂亮的眼睛有什麼不好?」小羅說:「我就喜歡他那對眼睛,又黑又深,又特殊,給人一種——」他想了半天,跳起來說:「對了,詩意的感覺!」
  「詩意?」楊明遠皺皺眉:「你什麼都是詩意,別肉麻了!」
  「好了!」王孝城打斷他們說:「別吵了,我維持中立。不過,我有個發現,李夢竹長得很像今天的女主角。」
  「舒繡文?」小羅問,點點頭說:「確實有一點!」
  楊明遠不再說話,他腦中浮起的是兩對眼睛,一對屬於夢竹的,沉靜溫柔。另一對屬於何慕天的,深幽含蓄。他似乎看到這兩對眸子在相迎相接……他摔了摔頭,管他呢,想這些做什麼?無聊!邁開大步,他下意識的加快了行路的速度,彷彿有誰在催促他一般。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51:32

第十三章



  車子停在沙坪壩,夢竹雜在一大群中大學生群中下了車,站在停車處,她看了看那些仍然在笑鬧不停的學生們。夜已經很深了,風從曠野中吹拂過來,帶著田野和夜露的氣息。天邊上,一彎下弦月在雲層中掩映。她深吸了口氣,夜色使人頭腦清醒,精神振作,和那些人點了點頭,她說:
  「我回去了,謝謝你們今天的請客!」
  事實上,應該只謝謝何慕天,但她一籠統的都謝了進去。那些學生們都是回中大的。只有夢竹住在鎮上。她正想走,何慕天走了上來,以一副安閒的態度說:
  「我送你回去。」然後,在一大串的「再見」聲中,他們分成了兩路。何慕天傍著夢竹,緩緩的向鎮上走去。月色淡淡的塗在青石板的路上,附近的水田裡,蛙鳴正喧囂著。夢竹低著頭,凝視著石板隙縫中偶爾長出的幾叢青草,和路邊時常飛掠過來的一兩隻螢火蟲,靜靜的向前走著。走了一段,感到身邊的人過於沉默,她好奇的抬起頭來,有些詫異的望望何慕天,後者臉上有種深思的神情,顯得專注而嚴肅,彷彿在考慮什麼問題,而對週遭的一切——包括夢竹在內,都漠不關心。覺得沒有什麼話好說,夢竹又低下頭去,繼續瀏覽著路邊的小飛螢,一面用她的全神,去領會著夜色中的一切:神秘的、美好的、和幽靜的。就這樣,他們一直走到了夢竹的家門口,夢竹站住了,抬起頭,對何慕天沉靜的一笑,輕聲說:
  「到了。」「到了?」何慕天收住步子,似乎有些驚訝,茫然的抬起頭來,凝視著夢竹。「謝謝你送我。」夢竹說。
  何慕天繼續凝視她,嘴唇微微的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夢竹有些困惑,他想說什麼嗎?她下意識的等待著,而沒有立即打門。但是,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就一直默默的望著她,始終沒有開口。那對深而黑的眸子裡,閃爍著一些特殊的東西,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動。這深沉的凝視使夢竹又一次的心跳,多動人的一對眼睛!然後,突然間,他摔了摔頭,好像猛的振作了起來,說:
  「那麼再見了!」夢竹怔了怔,還來不及答話,何慕天已經掉轉了頭,向來時的路上大踏步而去。夜風裡,他的綢質長衫飄飄蕩蕩,頎長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別有一股飄逸的風度,望著他昂著頭,瀟瀟灑灑的獨自消失在月光下,夢竹感到一份奇異的困惑和迷惘。倚著門框,她呆呆的佇立著,一直忘了打門,直到門猛的開開了,一個梳著髻,穿著短衫的小腳老婦人,攔門而立,她才驚醒過來。回過頭,她對老婦人不經心的看了一眼,無精打采的說:「是你,奶媽,你還沒睡?」「睡?我怎麼睡?」老婦人沒好氣的說:「我的小姐,半夜三更還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我怎麼能睡?我睡了,誰給你等門呀?」「奶媽!」夢竹把眉頭一皺,生氣的說:「你越老就越喜歡胡說八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嘛!」
  「我說錯了什麼?你別以為我沒看到,我在窗子裡看了你們半天了,兩個人站在門口,面對面的……你不要以為我不懂,我的老眼睛比誰都看得清楚。我告訴你,好小姐,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奶媽!」夢竹跺了跺腳:「你怎麼了?你這個嚕囌脾氣到底改不改?」「我嚕囌,我是嚕囌……」奶媽嘰咕著,一面向裡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奶長大的,我才不對你嚕囌呢!女孩兒家,半夜三更才回來,還和那些大學生……」
  「奶媽!」夢竹叫。「好,我不說就不說,等將來高家……」
  「奶媽!」「好好好,我以後就再也不說你,不管你!」奶媽挪動著一雙小腳,搖搖擺擺的走進裡面屋子,又回頭交代了一句:「你媽要你回家之後到她屋裡去,她要訓你呢!」不等夢竹答話,她又加了一大串:「給你煮了兩個敲敲蛋,非吃不可哦,這麼晚回來,空著肚子怎麼睡覺?女孩兒家不作興太胖,也不能瘦得前心貼後心……」
  夢竹望著奶媽的影子隱進了屋裡,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天哪,難道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都會變成這樣嚕裡嚕囌的嗎?穿過了堂屋,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摸著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再找著了洋火,點起桐油燈,罩上燈罩。然後,面對著一燈如豆,在椅子裡沉坐了下來。
  夢竹是半個四川人,他們家原是從北方移來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父親根本就在四川長大,她的母親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起先,他們全家都住在重慶市內,她父親是個標準的讀書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創業。平日吟詩作對,花鳥自娛,也始終沒有做過什麼事,只靠她祖父遺下來的幾畝薄田過日子。這樣混了大半輩子,坐吃山空,田地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苦,等到中日戰事一爆發,重慶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價猛漲。夢竹的父親就乾脆把重慶市內的房子賣了,而在沙坪壩買了這幢小房子,遷居沙坪壩。這一舉倒是很聰明的,後來重慶市內大轟炸,他們的舊居也被炸毀,而沙坪壩始終沒有什麼大影響。三年前,夢竹的父親去世,這兒就只有夢竹的母親和奶媽,三個女人過著日子。她們把田地租給別人種,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過得十分艱苦,但和一般戰時的人比,也就勉強算過得去的了。靠在椅子裡,夢竹凝視著那一盞油燈發呆,心裡亂糟糟的,好像充塞著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奶媽的那一句「將來高家……」使她心情大壞。高家,高家!她與高家有什麼關係,她討厭高家!咬著嘴唇,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麼深,那麼黑,那其中跳動的小火焰就像面前這盞桐油燈……算了,她坐正身子,見過一次而已,算什麼呢?自己真是有神經病了!
  奶媽推門而入,把兩個「敲敲蛋」往夢竹面前一放。所謂「敲敲蛋」,是把整個的蛋,連皮在滾水中煮上幾秒鐘,就撈起來,裡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狀態,然後敲開一個小口,吸吮著吃。據說這種半生半熟的蛋營養價值最高,奶媽對「敲敲蛋」簡直是迷信,每天總要堅持著讓夢竹吃一兩個,而夢竹對這種蛋已經吃得深惡痛絕,一看到敲敲蛋,眉頭就鎖起來了。「別皺眉頭,」奶媽站在桌子旁邊,一副監視態度:「趕快吃了到你媽屋裡去,你媽在等你呢!」
  「要罵我嗎?」夢竹問,無精打采的望著那兩個蛋。
  「唔,今天——」奶媽欲言又止,說:「趕快吃呀!」
  「今天怎麼?」夢竹抓住她的話頭問。
  「沒怎麼!」奶媽叫著說,把蛋敲了口,送到夢竹鼻子前面來:「好小姐,趕快吃了吧,不是三歲大的娃娃了,還要我老奶媽來餵你嗎?」「今天一定有事,」夢竹說:「你不說,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說!」夢竹望了望奶媽,奶媽拿著蛋,挺立在那兒,板著臉,一點也不肯讓步的樣子。無可奈何,她接過蛋來,一面吸吮,一面說:「你可以說了吧!今天有什麼事?」
  「沒什麼大了不得的事,高家的人來過了!」
  夢竹一口蛋吮了一半,聽到這句,整口蛋全噴了出來,本來就不喜歡吃這種半生半熟,充滿腥味的蛋,再加上這句話,更是倒足胃口。她把手裡的蛋向桌上一摔,往椅子中一靠,閉上眼睛說:「不吃了!」「你看你,」奶媽一面收拾著桌上的蛋殼,一面急急的說:「這就又發急了,什麼了不起的事呢,女孩兒家,總不能跟著媽媽一輩子呀……」「你不要女孩兒家、女孩兒家的好不好?」夢竹氣呼呼的說:「當了女孩兒家就該倒楣嗎?」
  「哎喲,」奶媽叫:「這就叫倒霉了嗎?那麼,那個女孩兒家會不倒霉呢?人家高家……」
  「不要講了!」夢竹叫。
  「好好好,不講不講,」奶媽忍耐的說,歎了口氣:「你媽在等你呢,快去吧。」「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說我睡了。」
  「那怎麼成?快去吧,不是三歲的小娃娃了,你媽也不會怎麼說你的,有我呢!」夢竹嘟著嘴,斜睨著奶媽,滿臉的猶豫和不情願。奶媽是夢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進了李家門,她自己那個差不多時間生的女兒交給了鄉下人去養,她來做夢竹的奶媽,兩年飽下來,她疼夢竹勝過了疼自己的女兒。等夢竹斷了奶,她就留在李家做些雜務,時間一久,她的丈夫死了,兒子獨立了,女兒嫁人了。剩下她一個孤老太婆,就乾脆把李家當自己的家一樣住下了。對夢竹她有一份母親的疼愛,又有份下人的尊敬。不過因為是看著夢竹長大的,自然也有點倚老賣老。夢竹對她,也是相當讓步的。
  「好了,快去吧!」奶媽推推她的肩膀說。「好,去去去!」夢竹一跺腳,站起身來說:「反正又是要挨罵的!」噘著嘴,她向母親房裡走去。
  李老太太年輕時是個美人,原出生於書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親這一代,已經沒落了。由於貧窮而又傲氣,李老太太的婚事就變得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歲那年,才嫁給夢竹的父親。而夢竹的父親比李老太太還要小三歲,因為這個關係,李老太太在家庭裡一直是掌握大權的人,夢竹的父親脾氣比較隨和柔弱,她母親卻剛強堅定。所以,別人的家庭裡,是父嚴母慈,夢竹的家庭中,卻是母嚴父慈。從小,夢竹就很怕母親,李老太太有種天生的威嚴,和說一不二的作風,她的話就是法律,即使對這個唯一的女兒,她也是不常假以辭色的。夢竹走進母親房裡時,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靠著床欄杆。床邊的小桌上亮著一盞桐油燈,李老太太戴著老花眼鏡,在燈下看一本彈詞小說「筆生花」。聽到門響,她抬起頭來,望著走進門來的女兒。取下了眼鏡,她沉著臉,用冷靜的聲調說:「過來!夢竹!」夢竹有些膽怯,還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興,仍然皺著眉,她慢吞吞的挨到了床邊。「坐下來!」李老太太拍拍床沿。
  夢竹默默的坐了下去,不敢看母親,只低垂著頭,望著棉被上的花紋。「抬起頭來,看著我!」李老太太命令的說。
  夢竹不得已的抬起頭來,用一副被動的、忍耐的神色望著母親。李老太太的眼睛是嚴厲而銳利的,在夢竹臉上搜尋的注視了一圈,然後問:「今晚到哪兒去了?」夢竹囁嚅著,說不出口。
  「對我說!講實話!」「看話劇去了。」夢竹低低的說,垂下了眼睛。
  「我叫你到高家去,結果你去看話劇去了!嗯?」
  「大家都說那個話劇好,」夢竹低聲的解釋:「路上碰到幾個藝專的學生,我知道他們是去看話劇,就結伴去了。」
  「誰送你回來的?」夢竹俯下了頭。「說呀!」李老太太厲聲的說。
  「一個——中大的學生。」
  「好,又是藝專,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少,虧你還是出自書香世家的名門閨秀!你想丟盡父母的臉?讓你父親在泉下都不能安心?」「我——我——我又沒有做什麼。」夢竹翹起了嘴。
  「沒有做什麼!」李老太太沉著聲音說:「你還說你沒有做什麼!你別以為我整天關在家裡不出門,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學生稱你作沙坪壩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沒有常常跟他們混在一起,他們怎麼會叫你作沙坪壩之花?多麼好聽的名稱,沙坪壩之花!你要丟盡李家的臉了!我問你,你怎麼和他們攪在一起的?」「根本就沒有『攪在一起』,」夢竹委委屈屈的說,「還是畢業旅行到南溫泉那次,遇到一群中大的學生,大家就在一起玩過,後來,常在鎮上碰到。偶爾和他們在茶館裡坐坐,喝杯茶,隨便談談而已。他們中大的學生就是喜歡稱人家這個花那個花的,他們自己學校裡,每一系有系花,每一班有班花,還有校花院花……他們也沒有什麼壞意思。」
  「好,你還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學生泡茶館,看話劇,玩到深更半夜回來!你還有一篇大道理,你認為被稱作什麼花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嗎?你一個女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學生鬼混,你叫我怎麼樣向高家交代?」
  夢竹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母親說:
  「是高家來說我的壞話,是不?他們要是不滿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好哦,你說得真簡單!」李老太太把臉一板,厲聲說:「夢竹!我告訴你,你和高家這件婚事,你願意也好,你不願意也好,這是你父親生前就訂下的,你一定要履行!我們李家也算是世家,可失不起面子!」
  夢竹咬緊了嘴唇,臉色發白,半天,才幽幽的說了一句:
  「我們李家什麼都沒有,就只剩下了『面子』!」
  李老太太氣得眉毛都豎了起來,她瞪著夢竹,看了好久,才點點頭說:「你看不起李家,你也是李家的兒女!你就要遵守李家的規矩!我對你說,以後你永遠不許和那些大學生交往,否則,我馬上就把你嫁到高家去,免得操心!我說得到做得到,你不要面子,我還要面子!」
  夢竹凝視著母親,她瞭解母親的個性,知道她的話並非「威脅」。緊閉著嘴,她不再說話,可是,心頭卻湧起了千萬股的委屈和傷心,高悌!見了人只會傻笑,呆頭呆腦,話都說不清,半個白癡!自己就該把一生的幸福作這樣的犧牲?逐漸的,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又沿著面頰流了下來,滴在衣服上。看到她流淚,李老太太似乎也有些心軟,她吁了一口氣,帶著種疲倦的神色說:
  「夢竹,你要知道,我是為了你好!」
  夢竹默默的搖了搖頭,淚水成串的滾了下來。
  「不,」她哽塞的說:「你不是為了我好,如果為了我,你不會勉強我嫁給高悌,我沒有一分一毫喜歡他。人怎麼能和一個自己討厭的人一起生活呢?」
  「但是,這也是你當初自己願意的。」
  「那年我只有十五歲,你們要我答應,我當然都依你們。」
  「反正,這事已成定局!沒有什麼話可講了,人家高家的孩子對你可是真心,又沒有吃喝嫖賭的壞習慣,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呢?現在,你去睡吧,我的話也說夠了,總之,你要為家庭名譽著想,一個女孩子,只要錯一點點就永劫不復了,你一定要潔身自愛!現在,去睡吧!這也不必要哭哭啼啼的!」
  夢竹慢慢的站起身來,背對著母親,用手帕拭去了臉上的淚痕,輕聲的說:「生命,是為什麼呢?我連交朋友的自由都沒有,如果你連我的呼吸都包辦,代我呼吸,不是更好嗎?」
  「夢竹!你在嘀咕些什麼?」李老太太皺著眉問。
  夢竹回過頭來,望著母親,仍然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輕聲說:「你是我的母親,但是,你瞭解我嗎?你知道我對感情有一份美麗無比的夢想,絕不是高家那個白癡所能滿足我的,你懂嗎?你知道那些大學生的身上有什麼嗎?有活力,有生命,這是我們家裡所沒有的!你懂嗎?你知道我需要些什麼?不是你的教條,不是你所要維持的虛面子,是歡笑和快樂!還有一樣——愛情!我正等著它來臨,我會歡迎它的到來。我還年輕,為什麼不能享受生命?你無法扼殺我,你也不該扼殺我!」「夢竹!」李老太太被激怒了:「你到底在念叨些什麼鬼東西?」「我?」夢竹臉上浮起一個嘲諷的微笑:「我嗎?我在唸經。」
  「唸經?」李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念什麼經?」
  「喇嘛經!」夢竹說著,掉轉頭就向門口走去。李老太太氣得臉發白,望著夢竹走出室外,她憤憤的把書丟在桌子上,脫衣準備就寢,一面喃喃的自語:
  「女大不中留,這孩子越來越沒樣子,還是趁早讓她和高家結了婚算了,否則,遲早要出問題!」
  夢竹頂撞了母親那一句,才覺得一腔郁氣,稍稍發洩了一些,回到臥室裡,挑亮了燈,她了無睡意的坐在桌前,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對那燈光上的火焰發愣。是的,生命,生命屬於誰?自己件件事都得聽別人的安排嗎?生命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一聲門響,奶媽又挪動著一雙小腳,慢騰騰的走了進來。
  「好小姐,你還有一個敲敲蛋,吃了再睡吧!」
  夢竹轉過頭,瞪視著奶媽。奶媽捧著一個敲敲蛋,送到夢竹的面前來。夢竹對那敲敲蛋注視了幾秒鐘,抬起眼睛,安安靜靜的說:「把它丟垃圾箱吧!」「說得好!小姐!」奶媽嚷著說。
  「我說,把它丟垃圾箱吧!」夢竹堅定的說:「以後,敲敲蛋也好,推推蛋也好,我都不吃了!」
  「好小姐,空肚子睡不著!」
  「我說,我不要吃!」夢竹站起身來,把奶媽和敲敲蛋一起往門外推,說:「告訴你,生命是我自己的!」
  奶媽被推到門外,門立即闔攏了,奶媽呆呆的站著,望望手裡的敲敲蛋,又望望那關著的門,不解的搖搖頭:
  「怎麼搞的?敲敲蛋和生命有什麼關係?」
  再搖搖頭,她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走到後面去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52:17

第十四章



  小羅躺在床上,腿架在床欄杆上,瞪著天花板發呆。王孝城正吹著他那走調的口琴,碰到有吹不出聲音的地方,就把琴在凳子上狠敲幾下,再送到嘴邊去吹。荒腔走眼的琴聲在室內斷斷續續的響著,這正是中午的時分,宿舍裡有三五個同學在睡午覺,其他的都不知道跑到那兒去了。氣候燥而熱,窗外是炎陽高照,室內燠熱得如同蒸籠。王孝城的口琴又吹不出聲音來了,他把琴一陣猛敲,同時低低的發出一連串的咒罵。小羅把眼光從天花板上調回來,望了望王孝城說:
  「我看算了吧,你在吹些什麼?招魂曲嗎?」
  「招你的魂!」王孝城罵著說,一面用衣袖擦汗。
  「明遠到哪兒去了?」小羅對挨罵向來不在乎,看了看明遠空著的舖位問。「鬼知道!」「怎麼了?你?誰惹你了?」
  王孝城把口琴拋在床上,歎口氣說:
  「家裡再不寄錢來,就只好去當棉被了。」
  「你愁什麼?」小羅笑嘻嘻的說:「你還有棉被可當,我呢!棉被早就到估舊貨的攤子上去了。這樣也好,四大皆空,就無憂無慮了。」說著,他對王孝城伸開了手:「喂,香煙來一支!」「去你的!」王孝城說,「昨天還有半支藝專牌香煙,今早已經報銷了!」所謂藝專牌香煙,是藝專的門房,用煙絲自製自捲了來賣給學生們的,價格算得非常便宜,學生們稱之為「藝專牌香煙」。「唉!」小羅收回手,歎口氣。
  「歎什麼氣?」王孝城說:「你四大皆空,不是無憂無慮嗎?怎麼又歎起氣來了?」「四大皆空都沒關係,八大皆空也無所謂,只是肚子空不好受。」小羅愁眉苦臉的說。
  「我告訴你,」王孝城想起什麼來了,壓低聲音說:「昨天晚上我看到吝嗇鬼掩掩藏藏的帶了一包東西回來,偷偷的塞到他的櫃子裡,八成是吃的,你要不要去檢查一番?」吝嗇鬼是他們同寢室的一個同學的外號。
  「真的?」小羅翻身坐了起來,四面看了看,那位外號叫吝嗇鬼的同學並不在室內。「當然啦,先把它充公了再說!」說著,他站起身來,毫不遲疑的走到吝嗇鬼的櫃子前面,一兩個聽到他們談話的同學都從床上伸長了脖子來張望,小羅一面打開櫃門,一面嚷著說:「要吃東西的準備!」然後,他把手伸進櫃子裡去一陣亂摸,接著,就大叫一聲:
  「我的媽呀!」大家都被他嚇了一跳,全從床上坐起來,伸頭去看。只看到小羅的手從櫃子裡抽了出來,跟著小羅的動作,一包五香豆腐乾跌落在地下,散了一地,而小羅手裡還提著一樣東西,原來是只活蹦活跳的大肥老鼠。小羅提著老鼠的尾巴,那老鼠正吱吱的亂叫亂掙扎著。大家全哄笑了起來,小羅把老鼠舉得高高的,氣憤憤的說:
  「真有鬼!五香豆腐乾不拿出來請人吃,塞在櫃子裡請耗子吃!真是吝嗇到了家!」
  「小羅,」一個同學笑著說:「你如果中飯沒吃飽,把這耗子送到廚房裡去,煮他一碗清燉耗子湯吃吧!」
  「假若還吃不飽哦,」另一個同學說:「咱們宿舍裡還有一樣特產,臭蟲!再來個炒臭蟲吧!」
  「還可以來個油炸跳蚤!」
  「太油膩了,再加個涼拌蒼蠅吧!」
  「好豐富!大菜一桌!」
  小羅已拉開嗓子,用飯店堂倌的口吻,大聲唱了起來:
  「炒臭蟲,油炸跳蚤,涼拌蒼蠅,外加清燉耗子湯一個喲!多放辣椒!」全寢室都大笑了起來,笑聲中,還夾著那隻老鼠的吱吱怪叫,正笑鬧成一團的時候,楊明遠滿頭大汗的跑進了寢室,叫著說:「發公費了,趕快去領!」
  此話一出,全寢室的人都振作了,忙著起床穿衣服,跑出宿舍,楊明遠把兩個公費口袋扔在桌子上,說:
  「小羅和孝城的,我已經代領了,」他一眼看到小羅,就咦了一聲說:「你手裡是個什麼玩意兒?」
  小羅跳蹦著跑來拿起口袋,笑著說:「第一件事,藝專牌香煙!」「喂,」王孝城說:「你這隻老鼠捨不得扔了,是不是?真的想清燉耗子湯吃呀?」「小羅,還有你一封信,」楊明遠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淺藍色的信封,故作神秘的送到鼻端去聞了聞,哼了一聲說:「唔,有一陣香味,真好聞!」又把信封揚起來,一個字一個字的念著信封上的字:「國立藝術專科學校西畫系一年級,羅文先生親啟,重慶市舒寄。唔,姓舒的,這姓好怪呀,王孝城,你聽說過有姓舒的人嗎?舒服的舒?」
  「哦,」王孝城煞有介事的眨眨眼睛,和楊明遠像演雙簧似的,一股思索的樣子說:「好像沒聽說過,除非是——唔,對了,閨怨的女主角,舒繡文!」
  小羅「呀!」的一聲驚呼,因為他曾寫過一封情意纏綿的信給舒繡文,回信竟然落在楊明遠手裡,這還得了!他對著楊明遠衝了過去,手裡那隻老鼠就順手一拋,搶下了楊明遠手裡的信。剛好門外一個同學走了進來,只看到一團黑溜溜的東西對自己迎頭飛來,以為是小羅拋給他的什麼好東西,就下意識的伸手接住,誰知一接之下,毛茸茸,軟綿綿,吱吱亂叫,低頭一看,不禁「哇呀!」的大叫了起來,鬆了手,那隻老鼠落在地下,立即一溜煙的鑽到床底下去了。王孝城跺跺腳,惋惜的說:「一碗好湯沒有了。」
  那位新進來的同學,外號叫做「木瓜」,有點木頭木腦,呆呆的站在門口,還傻里傻氣的問:
  「你們這是新發明的什麼遊戲?」
  這兒,小羅搶過了楊明遠手裡的信封一看,下款寫的是「中大吳寄」,根本不是什麼「舒寄」,才知道上了楊明遠和王孝城的當,氣得抬起頭來,狠狠的看了楊明遠和王孝城一眼。楊明遠和王孝城都相視而笑。小羅拆開信,看了一遍,就蹙蹙眉,回憶似的想了想,接著就尷尷尬尬的笑了。笑著笑著,不禁越笑越厲害,最後,簡直成了捧腹大笑,王孝城說:
  「這個人發神經病了,什麼事這麼好笑?」
  小羅把信箋送到楊明遠和王孝城面前來,邊笑邊喘氣邊說:「五香豆腐乾,五香豆腐乾……」接著又是笑。
  楊明遠和王孝城莫名其妙的接了信箋,看到下面這樣一封信:
  
  「小羅:你知道你這渾小子闖了多大一個禍?那天你帶著小姐看白戲,是我們不該多事把你帶進去,請你看了話劇,還惹出一個大麻煩,真是我們該倒楣!早知道會如此嚴重,那天就應該讓你們出出洋相看不成!這也都怪我們那位何慕天的心腸太好,惹上了你這個標準的掃帚星!我還是從頭說明白吧,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們同學群裡的一位名叫許鶴齡的女同學,外號是『五香豆腐乾』,這是全中大人盡皆知的事。偏偏你這位老兄竟在大庭廣眾下『徵求五香豆腐乾』,這也罷了,後來又說些什麼『在座都有份』,這又罷了,當我們小飛燕干涉時,你居然還來了一句『又不是說你!』這一下,你可以想像兩位小姐氣成什麼樣子。而那天,我們男同學錯在不該大笑。而今,兩位小姐遷怒在我們身上,和我們展開了個『沉默抗議』,無論對那一位男同學,都相應不理。五香豆腐乾還沒說的,小飛燕是我們的靈魂!小羅呀小羅!你可以為我們想想,這一來,我們的生活裡還有快樂麼?近來,全宿舍都無精打采,最後商量結果,是追究禍首——你!於是,與小姐們進行和談,結論是,由你作東道,請我們這一群——包括幾位女同學,在磐溪的茶館中,備茶一桌、酒一桌,小菜、花生、瓜子各若干,請客。日期已擇定為本星期六下午三時,想必那時你們本月份公費已發,必定荷囊充實,希望準時到達勿誤!再者,昨日在鎮上碰到李小姐,已經代邀星期六一同來玩。希望你們別黃牛,否則就太不好意思了。
      祝快樂
                      胖子吳」
  
  楊明遠和王孝城看完了信,兩人相對注視,回憶那天晚上的種種情形,不禁也都大笑了起來。笑完了,王孝城拍拍小羅的肩膀說:「好了,小羅,你現在預備怎麼辦?」
  「怎麼辦?」小羅揚揚眉毛,拍了拍剛剛拿到的公費口袋,豪放的說:「胖子吳寫了這麼一大堆,你猜是為什麼?不過要敲敲我的竹槓而已,他們算準了,我們該發公費了,又知道我小羅最愛請客,所以借題發揮,找到了我來作東道!這又有什麼關係,請就請吧!」
  「請就請吧,你的口氣不小,」楊明遠說:「你算了沒有,一共到底有多少人?我初步估計,起碼十五個人以上,假若還要喝酒的話,你這個月的公費大概就該全體報銷了!」
  「報銷就報銷!」小羅灑脫的摔摔袖子:「一個月的公費,換一次豪舉的請客,過癮!」
  「過癮?」王孝城笑著說:「花光了再去當褲子吧!」
  小羅昂頭一笑,把公費塞進了衣服口袋裡,向門口走去,一面得意洋洋的搖頭晃腦的念著李白的詩: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星期六,在磐溪的茶館裡,真可說是盛會。十五、六個學生把那間小茶館鬧得天翻地覆,他們把桌子併攏起來,坐成了一圈,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幾盤瓜子,只那麼一卷,就全光了。小羅站在人群中,派頭十足,拚命叫老闆拿酒來,瓜子來,花生來!
  「只管拿來,只管拿來,有我付帳!」他拍著胸口,好像他是個百萬富豪。夢竹也來了,她穿件白底子粉紅碎花的旗袍,依然垂著兩條大髮辮。臉上沒有任何脂粉,水紅色的嘴唇和面頰仍舊顯得紅灩灩的。眉線分明的兩道眉毛下,是對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她文文靜靜的坐在那兒,用一種旁觀者的態度,悠然的望著那群笑鬧著的大學生。她的旁邊,就坐著楊明遠和王孝城。小羅張牙舞爪的跑來跑去,拚命鼓勵大家「多吃一點」。「不要怕!你們儘管吃,這一個小東道我小羅還做得起。夥計,再拿一盤五香豆腐乾來!」幾度夕煙紅31
  王孝城望望楊明遠,壓低聲音說:「他又犯毛病了,饒請了客,還得挨罵,你看吧!」
  夢竹也已經知道「五香豆腐乾」的典故,不禁抿著嘴微微一笑。明遠把頭靠近她,微笑著說:
  「你看他闊氣得很,是吧?他床上的棉絮都沒有,就睡在木板上,他美其名為:『四大皆空』!所謂四大,是說床上空,衣櫃空,荷包空和頭腦空!」
  夢竹忍不住笑了,抬起眼睛來,她看到坐在她對面的一個人,正用對深湛的眼睛,默默的注視著她。她和他的眼光才接觸,就又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心跳。可是他連招呼都沒有打,好像根本不太認得她似的,又垂下頭去,悶悶的喝著酒。她有些發怔,偷偷的窺視著他,他的臉色微微發青,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關係,那對漂亮的黑眼睛裡充塞著迷離和落寞。低著頭,他只顧著喝酒,彷彿在這兒的目的,就只有喝酒這唯一一件事。小羅幾杯下肚,已經有些醉了,站在桌子旁邊,他開始指手劃腳的述說老鼠趣事:
  「……喝,一包那麼好的五香豆腐乾,就全請了耗子了,你們說冤不冤……」「我的天哪,」蕭燕坐在小羅旁邊,歎了口氣說:「他老兄怎麼專揀該避諱的說呢!」說著,她拉了拉小羅的長衫下擺:「你就坐下來,安安靜靜的喝兩杯怎麼樣?」
  「別拉我!」小羅低下頭來說:「我的衣服不經拉,一拉就破,我可只有這一百零一件,拉破了沒得換。」
  「我的天哪!」蕭燕搖著頭叫。
  桌子的另一邊,有五六個學生開始談起時局來,許鶴齡也加入了關於時局的討論。這一談就勾起了許多人的愁懷和憤怒,罵日本鬼子的,摩拳擦掌的,越談越激烈。一個半醉的同學開始唱起流亡三部曲來: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兒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興奮和傷感。因為大部份的學生,都是流亡學生,人人都有一番國仇家恨,也都飽嘗離家背井和顛沛流浪的滋味。於是,一部份人加入了合唱,還有些埋頭喝酒。桌上的氣氛由歡樂一轉而為沉重感傷。一個戴眼鏡的學生,也就是外號叫特寶的,握著酒杯,搖頭晃腦了半天,嘴裡唸唸有辭:「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然後,突然間冒出了兩句詩來:
  「遍地烽煙家萬里,錦江數見菊花開……」
  念完,瞪瞪眼睛,又開始「仄仄平平」起來,原來他在作詩,顯然這首詩很難完成,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領,只一個勁兒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然後,他推了推坐在他身邊的何慕天,嚷著說:「喂喂,我這首詩怎麼只有兩句呀?還有兩句到哪裡去了?」「我怎麼知道?」何慕天悶悶的說,仍然埋頭喝他的酒。
  「我知道。」一個矮個子說。
  「到哪裡去了?」戴眼鏡的伸過頭去。
  「給耗子偷吃了!」許多人笑了,這一笑,才把那濃重的感傷味兒趕走了不少。王孝城和小羅爭論起白楊和舒繡文的戲,這一爭論,大家都紛紛參加意見,桌上重新熱鬧起來,嗑著瓜子,吃著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地北的聊聊,這是件大樂事。胖子吳提議的說:「我們來組織個南北社如何?」
  「什麼南北社?」小羅問。
  「南北者,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吳說:「我們這些愛聊的,來一個定期聚會,例如每個星期六,在茶館中聚聚,談談,輪流作東請客,不是別有滋味嗎?」
  「對!」小羅一拍桌子,高興的大叫:「這樣,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贊成贊成!南北社,不如叫龍門社。」
  「叫什麼社?」蕭燕沒聽清楚。
  「龍門者,擺龍門陣之意也。」小羅學著胖子吳酸溜溜的說。「我的天哪!」蕭燕眨眨眼睛,閃動著小酒渦叫。
  夏季的午後,天氣變幻莫定,帶著雨意的風開始從嘉陵江畔捲了過來,烏雲層層堆積,天色立即顯得昏暗陰沉,遠處的山谷裡,雷聲隱隱的在響著。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頭來,望著外面說。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動的開口說話。
  確實,要下雨了,一陣電光夾著一聲雷響,大雨頃刻間傾盆而下,雨點打擊在屋頂上,由清晰的叮咚之聲轉為嘩啦一片,疾風鑽進了茶館,掃進不少雨滴。頓時間,暑氣全消而涼風使人人都精神一振。小羅高興的揚著頭大叫:
  「過癮,過癮!」「好一陣及時雨!」胖子吳和小羅呼應著。
  夢竹凝視著窗外的雨簾,一條一條的雨線密密的把空間鋪滿,透過雨,遠山半隱半現的浮在白濛濛的霧氣裡。茶館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綠草打得搖搖擺擺,一棵老榆樹飄墜下幾片黃葉。這一陣雨並沒有持續太久,二十分鐘後,雨過雲收,太陽又穿出了雲層,重新閃熠的照灼著。屋簷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著水,青草經過一番洗滌,綠得分外可愛,在陽光下嬌柔的晃動。一群群的麻雀,鼓噪的在榆樹上下翻飛嘻鬧。「好美!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望著外面說。「但是,只是我們看見的這一面!你怎能望著茁長的青草樹木,看著翻飛的蛺蝶蜻蜓,想像著血腥一片的戰場?」掉轉頭來,他的眼光似有意又無意的在夢竹臉上溜了一圈,夢竹立即垂下了眼簾,注視著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詩嗎?」戴眼鏡的特寶鼓勵的問。
  「今天肚子裡只有酒,沒有詩。」何慕天說。
  「詩?」胖子吳揚起頭來,指著夢竹說:「這裡有一位女詩人,你們可別錯過,她父親是有名的詩人,她是家學淵源,女中的著名才女!」「是嗎?」特寶傻傻的伸過頭來,從眼鏡片底下盯著夢竹看,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實性似的。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吳問:「來一首夏日即景好了。」「誰說我會作詩?」夢竹逃避的說:「我倒聽說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外號叫小李白。」「這兒就是!」特寶推了何慕天一把,何慕天正舉著酒杯,被他一推,灑了一衣服的酒。何慕天掏出手帕來,慢條斯理的擦著衣襟上的酒,特寶還不住的嚷著:「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給李小姐聽聽!」「我沒有詩,只有酒。」何慕天淡淡的說,仍然在抹拭著衣服上的酒。可是,接著,他就豪放的一仰頭,念了兩句:「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視著夢竹,眼睛奇異的閃爍著,裡面似乎包含了幾千幾萬種思想和言語。夢竹愣了愣,心臟又反常的加快了跳動,一種突然而來的激情使她興奮了。她大膽的迎接著何慕天逼視過來的目光,勇敢的回視著他。然後,她把兩條小辮子往腦後一摔,用種挑戰似的口氣說:「我不喜歡感傷味太重的詩詞,何必一定要『為賦新詞』而『強說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應該承認它美,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兒未干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閃耀,一對粉蝶在短籬邊追逐。她望著,亮晶晶的眼睛裡含著笑意,仰了仰頭,她用清脆的聲音念出四句話:
  
  「雨余芳草潤,
  風定落花香,時見雙飛蝶,翩翻繞短牆。」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說:
  「我胡謅的,別笑哦!」
  特寶把眼鏡取下來,仔細看了夢竹一眼,又把眼鏡戴上,搖頭晃腦,仄仄平平」的審核夢竹的詩錯了格式沒有,接著就一拍桌子,對何慕天大叫:
  「小何,咱們的中國文學系,慚愧!」
  何慕天不說話,只深深的凝視著夢竹,好長一段時間,他才垂下眼睛,注視著酒杯裡的液體。他的臉色更加蒼白,酒似乎無法染紅他的面頰,那對黑眼珠迷濛得奇怪。從他的神情看,他似乎突然的蕭索了起來,顯得那樣的無精打采,從這一刻起,一直到他們的歡聚結束,他沒有再講過一句話。
  聚會結束時,已經是明月初升的時候,小羅跑去結了帳,把整個公費口袋傾倒在櫃台上,還差了好幾塊錢,小羅笑嘻嘻的說:「欠了,你記帳吧,下次還!」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額數補足了。然後和大家走出茶館,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談不完,中大的學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羅、楊明遠和王孝城則可直接回藝專,大家在茶館門口分了手,夢竹既然住在沙坪壩,當然由中大的負責送回家。小羅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羅喊住了:
  「有你一封信。」
  他遞了一個信封給小羅,就返身和中大的學生坐上了渡船。夢竹站在船舷邊,風把她額前的短髮吹得飄飛不已,水中,一彎明月在搖晃動盪。她注視著水,卻從眼角偷偷的望著何慕天,後者正斜靠在船頭,寥落而寂寞的仰視著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鬱。她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除了一彎孤月,和幾點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麼都沒有。船裡胖子吳在唱著京戲,哼哼唧唧的,特寶還在平平仄仄,唸唸有辭的作他那首沒完成的詩,蕭燕在輕唱著「燕雙飛」。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吳說:
  「李小姐,和我們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須馬上回去,已經太晚了!」夢竹說著,飄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漠然的看著嘉陵江,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夢竹的話。「那麼,我送你回去。」胖子吳說。
  「不,不,不用了,」夢竹說,失望使她的心臟絞緊:「鎮裡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再悄悄的掃了何慕天一眼,後者正全神集中的望著岸邊的草叢,草叢裡,無數的螢火蟲在閃爍。「那麼,我們就真不送了,」胖子吳灑脫的說:「再見!下星期希望再一起玩!」「再見,」夢竹揮揮手,孤獨的向鎮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螢火蟲在她腳下前前後後的繞著。螢火蟲,螢火蟲就那麼好看嗎?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覺混合了夜色,對她重重疊疊的包圍過來。
  小羅和明遠等回到宿舍。小羅往空床上一躺,拆開了何慕天遞給他的信封。一張大額的鈔票落了下來,數額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的跳了起來,憤怒的說:
  「什麼話?以為我小羅請不起客嗎?」
  可是,接著,一張信箋也落下來,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的寫著幾句話:「相信我們都同樣漠視金錢,假若能用金錢買來快樂,相
  信我們都不會吝嗇區區的幾塊錢。可是,錢對我的意義
  和你的意義又不太相同,我從來不虞匱乏,但卻能瞭解
  連買一支『藝專牌香煙』的錢都沒有時是何滋味,假若
  你看得起我,像我對你的欣賞同樣深厚,那麼請讓我付
  這次的茶酒之資。我冒昧的把錢這樣給你,因為我把你
  當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瞭解,而不會以我的行為為忤。慕天」
  小羅抬起頭來,把信箋給王孝城和楊明遠看,一面用手枕著頭,瞪著天花板凝思。王孝城看完後,歎了口氣說:
  「這是一個有心人,我欣賞他!」
  楊明遠哼了一聲,向窗口走去,一面說:
  「闊公子的作風,反正他有錢,怎樣做出來都漂亮!」
  「你對他有成見,」王孝城說:「我看得出來,你不知道看他什麼地方不順眼!」「才沒有呢,只覺得他有點怪裡怪氣。」明遠說。
  「無論如何,」小羅從床上跳了起來,向門外走去,同時高興的說:「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夠派頭,也夠交情!」「你到哪裡去?」王孝城問。
  「買香煙!」小羅揚了揚那張鈔票,又大聲嚷著說:「今天晚上,請全宿舍吃擔擔面消夜!」
  「天哪,」王孝城望著他的背影說:「四大皆空,沒辦法,只能四大皆空!」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52:50

第十五章



  何慕天跨進了沙坪壩鎮口上那家小茶館,在靠窗的角落裡,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來。茶館的小夥計不待吩咐,就依照何慕天的習慣,送上一壺白干,一盤滷菜,和一碟花生。何慕天靠進椅子裡,慢慢的斟上一杯酒,寥落的啜著。窗子外面,可以看見青石板的小路,路邊是平伸出去的綠色草坪,一直延展到嘉陵江畔。江邊的路並不平整,曲折凹凸,沿著河岸,疏疏落落的有些白楊,也有些柳樹。柳條長長的飄著,在初秋的晚風中搖曳。晚霞正在天邊燃燒,一層又一層的紅雲重重堆積,落日圓而大,迅速的從半空向地平線墜落。何慕天用手支著下巴,靜靜的凝視著窗外的景致,凝視著那晚霞由鮮紅變為絳紫,凝視著那落日一分一厘的被地平線所吞噬,直至完全隱沒。天色暗淡下來了,蒼茫的暮色緩慢而從容的在草地上、柳條間散佈開來。何慕天重新斟滿了杯子,略微煩躁的啜了一口,下意識的看看腕表:差一刻六點!今天她遲了,為什麼?或者,她取消了今天的定時散步?仰靠在椅子裡,他闔了闔眼睛,酒使他心頭熱烘烘的,血管裡奔流的血液似乎比往日更加迅速。「我是怎麼回事?中了邪嗎?」他喃喃的,無聲的自問了一句,睜開眼睛,又情不自禁的對窗外的小路望去,空空的石板上,盛著逐漸加濃的暮色,除此之外,別無所有。
  一聲歎息,他乾了杯子,再斟一杯。期待的情緒使他煩躁不安,每一個毛孔裡似乎都有小蟲子在鑽動,令人無法平靜。酒,徒然的讓情緒更加緊張和不耐,心頭的火彷彿燃燒得更厲害了。「我是怎麼回事?」再自問了一句,蹙起眉頭,他又乾了一杯酒。抬起眼睛來,他不經心的對窗外一掃,忽然間,所有的神經細胞都振作了。
  夢竹正緩緩的沿著石板小路走過去,她穿著件白色小碎花的洋裝,戴著頂寬邊的大草帽,步履裊娜輕盈,從容不迫的,不慌不忙的走著。距離茶館不遠的地方,她似乎略微停頓了一下,接著,就把那頂大草帽解了下來,拿在手上,烏黑的髮辮垂在胸前,末梢紮著水紅色的綢結。「一隻小粉蝶兒」,這是大家給她取的外號。是的,這是只小粉蝶兒,有那份翩躚的姿態,更有那份雅致和嫵媚。何慕天的酒杯停在唇邊,眼睛朦朧的盯著窗外那移動著的小巧人影。那擺動的裙幅,那忽而放在身前,忽而放在身後的大草帽,那時常摔動的辮梢,那款娜的舉止,這一切加起來,襯著暮靄和垂楊,是一幅動人的圖畫。他呆呆的凝視著,用全心靈去捕捉這份神奇的、令人迷惑的美。夢竹向嘉陵江邊走去,站在一棵垂楊之下,立定了,仰首看了看正由絳紫、深紅、轉為黑暗的雲朵,一隻手拉住柳條,她四面望望,似乎在以她那易於感受的心境,領略著大自然間的美,領略著日與夜交會時那神秘的一瞬。把辮子拂向腦後,她不經意的回眸了小茶館一眼。當然,她不會發現躲在那茶館裡凝視著她的何慕天。掉回頭,她的注意力被嘉陵江吸引過去了,可能水面有什麼東西讓她感到了興趣,她裡立良久,就向前走去,岸邊有石級可以下到水邊。每天早晨,這石級上是婦人們洗衣聚集之所,搗衣之聲雜著笑語,老遠都可聽到。現在,水邊一定是空無一人的,但她沿著石級走了下去,那高高的河堤遮住了她,他看不見她了。
  他輕吐了口氣,才發現一直停在嘴邊的酒杯,下意識的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抬起眼睛,正好看到夢竹那黑色的頭,一步步的從河堤後升了上來。用手托住下巴,他定定的凝視著,雖然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他仍可看出她手中握著一朵新採擷的小藍花。她步上石級,倚在柳樹上,十分閒暇而又十分悠然自在的,把那朵花送到鼻端去輕嗅。他無法看清她的面目,但他腦中已勾劃出她的神態:那舒朗的兩道眉毛,那含著笑意的大眼睛,和若有所思的神情……接著,她的腰肢微微一旋,裙子擺了擺,大草帽繫於腦後,又開始沿著石板小路向前走去。她幾乎已經走到他的視線之外了,可是,她突然站定,回頭張望,於是,何慕天看到有一個小腳的老婦人,正急急的向夢竹趕去,走到夢竹身邊,那老婦人站住了,不知對夢竹說了些什麼,夢竹頓時跺跺腳,一扭頭又要繼續她的散步。老婦人伸手抓住了她,似乎在勸說,又勸又拉,大概想把她拉回鎮裡。夢竹好像是生氣了,她連連的搖頭,要擺脫老婦人的拉扯,兩人在路上磨菇了好半天。然後,夢竹毅然的一摔頭,狠狠的跺了一下腳,跟著老婦人向鎮裡走去。她們從小茶館的窗前擦過,何慕天抓住了夢竹和老婦人間幾句對白的聲浪:「奶媽!你不會說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媽的那份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我找你回去,我有什麼辦法?高家的又坐在堂屋裡等……」
  「你說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媽那個脾氣我受不了呀……」
  何慕天目送她們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昏茫的小街道裡,靠進椅子中,他沒來由的長歎了一聲,然後坐正身子,握起酒杯,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張鈔票,壓在酒壺下面,他站起身來,摔了摔袖子,向茶館門外走去。
  暮色已經佈滿了空曠的原野。遠山隱約,楊柳堆煙。夜暮在不知不覺中緩緩來臨。何慕天帶著三分酒意,沿著石板小路,向夢竹站過的那棵柳樹下走去。走了幾步,他看到石板路上躺著一樣東西,拾了起來,是夢竹的那朵藍色的小花。他審視著這朵花,藍色的花瓣向外鋪開,微微捲曲,如同木耳邊一般。淺黃色的花心伸了出來,在晚風中楚楚可憐的顫動。他站住,靠在柳樹上,和夢竹做過的一般,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沒有嗅它,而是輕輕的在唇際摩擦。
  夜來了,何慕天回到宿舍裡,打開櫃子,把那朵藍色的小花放進一個精緻的、雕刻著小天使的木匣子裡。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東西:一條緞帶,一朵枯萎的菊花,半枝折斷的楊柳,一條白底子碎花的麻紗小手帕,還有一張紙,上面是一闋塗得亂七八糟的詞,他還記得夢竹靠在楊柳上,拿著鉛筆,塗塗抹抹的寫這闋詞的神情。詞的題目是「楊花」,內容隱約可辨,大致是:
  
  「春漠漠,香雲吹斷紅文幕,
  紅文幕,一簾殘夢,任他飄泊!
  輕狂不奈東風惡,蜂黃蝶粉同零落,
  同零落,滿池萍水,夕陽樓閣!」
  
  他不知道為什麼她寫完了,卻不要了,隨手那麼一扔,讓它被風捲去。他鎖好了匣子,和衣躺在床上,卻看到枕頭邊放著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熟悉的筆跡,他就沒有心情拆閱了。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他腦子裡是成千成萬張相同的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兩條擺動的髮辮。
  「我是怎麼回事?」他自問,摔摔頭。「近來,我是真的瘋了!」瞪視著桌上的桐油燈,他一動也不動的躺著,接著,就猛的坐起來,拆開了那封信,下決心似的抽出信箋,看了下去,信寫得十分簡單:
  「慕天:
  暑假一別,將近三個月了,你總共寫了一封信,該信連標點在內,是二十七個字。想必你忙於作詩填詞了,是不是?『家』是你厭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厭倦的,我也知道。未來的那條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厭倦的。如今,家只是你的經濟供應站,是嗎?不過,記住,我是你家三媒六聘娶過去的,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我總之是你的妻子,別以為你在重慶的所行所為我看不見,我想你瞭解我的個性的,你還是安份一點好。另匯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項。
  即祝 健康
                      蘊文」
  
  看完了信,一種強烈的憤恨和反感抓住了他,還是那種口吻!還是那副態度!他眼前立即浮起蘊文那向上挑起的濃眉,和圓睜著的大眼睛:「我要這樣,就是這樣!」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紙簍裡扔去。蘊文,婚前的她又是副什麼樣子?專橫、跋扈、而美麗。大眼睛一瞪,濃眉一掀,別有種巾幗英雄的味兒。可是,自己為什麼從來無法「愛」上她?大家說她是美人,追求她的人那麼多,可是自己就無法「愛」上她!兩家聯婚之議一起,他還記得在她家客廳裡,她大膽而專制的逼視著他,強逼他回答她的問題:「你愛不愛我?你說!馬上說!」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麼叫不知道?」她的大眼睛圓睜睜的盯著他,有股惡狠狠的味道,烏黑而捲曲的睫毛翹得像兩排黑色的羽毛扇。雖凶狠,卻美麗,美得使人迷惑。她的身子倚著他,臉貼近他,火剪燙過的頭髮拂著他的下顎,那股脂粉的香味衝進他的鼻子,使他不止迷惑,而且暈眩。「你說!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不知道!」他固執的說,但她的野性和美麗確實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動。「還不知道?」她挑起眉毛凝視他,然後瞇起眼睛,點點頭說:「我會讓你知道!」她會讓他「知道」?沒有,她沒有讓他「知道」,她只讓他「迷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她纏住他,不給他喘息的時間,也不給他思索的時間。她的濃眉大眼整日整夜浮在他面前,她執拗而帶著命令的聲調每分每秒響在他的耳邊,她的大裙子,她的艷麗和服裝,她慣用的香水氣味,她喜歡跳的舞曲,她的這個,她的那個,把他層層包裹,緊緊捲住。她是世家之女,他是世家之子,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一切順理成章,他們在昆明結了婚,那是民國卅一年的春天。他永不能忘記婚禮上她那對盛滿了勝利之色的眼睛,和洞房中她的「迫供」:「你現在知道了嗎?」「知道什麼?」他裝傻。
  「你愛不愛我?」「不愛你怎麼會娶你?」
  「那麼,你說你愛我,你說你生命裡只會有我一個,你說你將終身臣服於我,不再對任何別的女人看一眼。」
  「何必要說?我已經娶了你,你當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不行!你一定要說!我要親耳聽你說!」
  「何必呢?這沒有意義。」
  「誰說沒有意義?」她的大眼睛逼視著他,充滿了固執和堅定:「你要說!你一定要說!我非聽你說不可!」「沒道理的事!」他皺起眉頭。
  「沒道理的事嗎?」她的頭俯近了他,美麗的臉龐貼在他的眼前,那對大而黑的眸子直射入他的眼底:「你不說嗎?你不肯說嗎?你不愛我嗎?」
  「好的,我愛。」他屈服了。
  「你生命裡只有我一個?」
  「我生命裡只有你一個。」
  「你永不愛別人?」「當然。」「你將為我做一切的事?」
  「一切?」他問。「嗯,一切。」「別傻了!」他抱起她,拋在床上。
  「不,你要說!」她固執的。
  「說什麼?」「你將為我做一切的事!」
  他望著她,她躺在床上,瞪著大眼睛,任性,堅決,而美麗。像一隻漂亮的、帶著幾分原始的野性的雌豹!那臉龐上有著熱情的火焰,週身都放著青春的熱力,是一團燃燒著的火,那眼睛裡也有著火,可以燒熔一切的東西。
  他再度屈服了。「我將為你做一切的事!」他悶悶的說。
  她一下子捲到他面前,擁住了他,她的胳膊纏著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堵住了他的,那火似的身子緊貼著他,她的長睫毛抬了起來,他望著她,看到的是一個征服者的眼睛,裡面盛著的不是屬於女性的柔情,而是屬於勝利的驕傲。
  這就是他的妻子,一個征服者!在她面前,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丈夫,他必須習慣於她的命令語氣,她的驕傲神態,和她那帶著點虐待性的感情。一次,她坐在梳妝台前梳頭髮,梳子不小心落到地下,她從鏡子裡望著他,靜靜的用她那習慣性的命令態度說:
  「慕天!給我撿起來!」
  他一愣,他不喜歡她臉上的那份傲慢,和眼睛裡那近乎揶揄的神情。搖了搖頭,他說:
  「你只要彎彎腰就撿起來了!」
  「我不!我要你拿!」「為什麼?」「你說過你將為我做一切事情!」
  「這是不合理的,我是你的丈夫,不是聽差的!」
  「如果你愛我,你就給我撿起來!」
  「我不撿!」他乾脆的說,望著鏡子裡面她那張已經浮起慍怒之色的臉:「這與感情無關,而是自尊心的問題,你為什麼希望你的丈夫沒有絲毫丈夫氣概?」
  「什麼叫丈夫氣概?」她反問:「一個好丈夫會為他的妻子做一切的事!」「這並不必須由我來做,在你,也只是一舉手之勞!」
  「我不!我就是要你做!」
  「我也不!我沒道理要像個奴才般由你吩咐!」
  「如果你愛我,你就可以沒有自尊!」她叫。
  「我不能沒有自尊!」他也叫。
  他們兩人在鏡子中對視,然後,她一下子車轉身來,面對著他,眼睛裡冒著火,眉毛豎著,像只被激怒的野獸,對他狠狠的嚷:「那麼,你是騙我了,那麼,你根本就不愛我!」
  「這與愛情無關……」
  「有關!」她大叫。「隨你怎麼講,你不能希望我做你的奴才!你根本不正常,你變態!」何慕天也叫著。
  她咬住嘴唇,瞪視著他,好半天,兩人就僵持的站在那兒,彼此都虎視眈眈的望著對方。然後,她揚了揚頭,瞇了瞇眼睛,黑眼珠從兩排羽扇狀的睫毛下注視他,從齒縫中逼出一句:「你到底撿不撿?」「不撿!」「撿不撿?」「不撿!」「撿不撿?」「不撿!」她抬起睫毛,望著他,突然的笑了。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微笑的眼睛生動而溫柔的盯著他。她搖搖頭,一聲歎息,輕輕的說:「為什麼你這麼強?慕天?你知道我多愛你?愛你這份硬脾氣,愛你這份男兒氣概!」她吻他,豐滿而潮濕的嘴唇充滿了誘惑。長睫毛下藏著那朦朧的黑眸子,美得像霧,熱得像火。「我愛你,慕天,我渴望你愛我!全心全意的渴望!」
  他不由自主的反應她的熱情,她的美使他迷惑。
  「我愛你,」他喃喃的說,回吻著她。「我真愛你。」
  「那麼,又何在乎撿一撿梳子?如果一個小舉動能表現你的愛情的話,你又為什麼要吝嗇彎一彎腰而寧可讓我難過?」她輕聲的問,嘴唇擦過他的面頰,在他的耳際蠕動。
  「假若你一定要我做,」他彎腰拾起梳子:「這又算什麼?如果你一定認為這樣才能表現愛情。」他把梳子遞給她:「喏,給你!」她伸手接梳子,但是,一瞬間,他在她揚起的睫毛下看到了她那勝利和狡黠的眼光,她的嘴邊掛上了笑,征服者的笑。彷彿在嘲諷的說:「怎麼樣?你還是撿了!」他怔住,心中突然湧上一陣被欺騙和捉弄的感覺,與這感覺同時而來的,是強烈的憤怒和受侮的情緒。他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怒氣使他四肢發冷。奪過那把梳子,他用力的從敞開的窗口扔了出去。然後,他推開她,摔摔袖子,帶著滿腔發洩不盡的怨氣,衝出家門,在附近的小吃館中,喝得酩酊大醉。
  「梳子事件」只是一個開始,從此天下永不太平,類似梳子的事件一天要發生許許多多次。「妻子」,這就是「妻子」嗎?一個專橫的暴君也不過如此……
  「我要這樣,就是這樣!」
  他用手抹抹臉,桐油燈的火焰在顫動,宿舍裡,好些同學在喧嘩的談話,但他什麼都沒有聽到。「我想你瞭解我的個性,你還是安份一點好!」怎樣的口氣!怎樣的「家書」?特寶一天到晚搖頭晃腦念:「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如果都是這樣的「家書」,恐怕還是少收到一點好!「喂,慕天!」有人喊。
  他沒有聽到,仍然陷在自己的思潮中。
  「喂喂,你怎麼?老僧入定嗎?」一隻手壓在他的肩膀上,他驚醒了,是胖子吳。「幹什麼?」他無精打采的問。
  「募捐。」胖子吳嘻笑著伸開了手掌:「南北社的聚會,明天輪到我做東了,小羅他們選擇了藝專附近的黃桷樹茶館。怎樣?有嗎?」他掏空了自己的口袋。
  「拿去吧,我家裡又寄錢來了。」
  「好,我總共欠你多少了?」胖子吳問:「有朝一日,我胖子吳有了錢,連利息還你。」
  何慕天笑笑,沒說話。胖子吳收了錢,愉快的向門口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來說:
  「喂,聽說小粉蝶兒已經訂過婚了,是重慶一個很有錢的人家,不知道姓什麼的。你看,咱們特寶追了半天,不是白追了嗎?人家是蝴蝶,有翅膀的,哪兒那麼容易就追得上呢?還是我聰明,認定了小飛燕,追到底!」說著,他揮揮手,自顧自的走了,當然,他忘記了飛燕的翅膀比蝴蝶更大。
  這兒,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望著燈火,他茫然的陷入沉思之中,小粉蝶兒?訂過婚了?那沉靜的眼睛,溫柔的微笑,髮辮、草帽、藍色的花……他咬緊嘴唇,牙齒陷進肉裡,痛楚使他一震,摔摔頭,他昏亂的自問:
  「我是怎麼回事?」接著,他又淒苦的笑了,用手枕著頭,往床上一倒,閉上眼睛,喃喃的說:「好了,你有你的她,她有她的他,認命吧!」
  翻了一個身,他把臉埋進枕頭裡,咬著牙,無聲的念: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53:20

第十六章

  

  黃桷樹茶館在藝專附近,是學生們課餘聚集之所。在藝專旁邊,專做學生生意的茶館共有三個,一個被稱為校門口茶館,位於藝專大門之外。一個在男生宿舍旁邊,稱為邱鬍子茶館。顧名思義,這茶館老闆一定是個大鬍子,但是,卻並非如此,那老闆一點鬍子也沒有,為什麼竟被喊作邱鬍子茶館,其來源已不可考。再一個,就是位於黃桷樹的黃桷樹茶館了。當時,泡茶館成為一種風氣,學生們一下了課,無論黃昏、晚上、中午、早晨,都往茶館中跑,二三知己一聚,泡杯茶,來一盤花生米什麼的,海闊天空的聊聊,成了一大享受。茶館中都不止賣茶,還兼賣酒,小菜,和小吃,所以,假若有時間,很可以從早在茶館中待到晚。而茶館老闆,也很能和學生們結交,賒賬是習以為常的。儘管身上沒錢,也可以在茶館中一待數小時。因而,茶館與學生幾乎是不可分的。南北社成立了將近三個月了,每星期一次的聚集使大家都混熟了。沙坪壩兩岸的茶館,更是個個吃過,老闆們一看見他們進門,都會眉開眼笑,因為:第一、他們可以吃空一座城,毫不保留。第二、他們都付現款,概不賒欠。第三、他們的笑鬧高歌可以使滿座注目而弄得整個茶館裡都喜氣洋溢。這天的黃桷樹茶館又成了嘉賓雲集之處,南北社的社員們大吃大喝,鬧得天翻地覆。四寶之一的大寶表演了一慕用鼻尖頂筷子,他把一支筷子頂在鼻子上,又把一個茶碗蓋放在筷子的頂端,顫巍巍的在滿室行走,看得人人心驚膽戰,為他捏一把冷汗。但他卻滿不在乎,一面走還一面做怪樣,走著走著,他從眼角看到那個茶館的小夥計也張大了嘴望著他,他停下來說:「小夥計,別愁,茶碗蓋打碎了賠你一個!」
  話還沒說完,那筷子一歪,茶杯蓋滴溜溜的落了下來。正好特寶坐在椅子上,仰著臉望著那茶碗蓋,這蓋子不偏不倚,就正正的落在特寶的臉上。特寶「啊」了一聲,伸手去接,沒接住,然後是東西落在地下打碎的聲音。小夥計翻翻白眼,攤了攤手,說:「好了,賠一個吧,還是打碎了。」
  「唔,」特寶呻吟了一聲,捧上了一個茶碗蓋,哭喪著臉說:「蓋子沒碎,碎掉的是我的眼鏡!」
  大家都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特寶拾起了眼鏡,看看只碎掉了一片,就依然戴到臉上去。大寶還想繼續頂筷子,特寶兩手一推,嚷著說:「罷了,罷了,留一個眼睛給我吧!」
  大家又笑了。何慕天一聲不響的已經喝了差不多一壺酒,從酒杯的邊緣望過去,他看到夢竹帶著個若有所思的微笑,似關心又似不關心的望著那笑鬧的一群。楊明遠在和小羅談論中國人的陋習,只聽到小羅大笑著,用他特有的大嗓門說:
  「……中國人的習慣,請客嘛,請十個客人可以發二十張帖子,預計有十個人不到;八點鐘吃飯嘛,帖子上印個六點正,等客人到達差不多,大概總是八點……」
  「假若請一桌客人,發了二十張帖子,預計八點吃飯,而六點,客人全來了,怎麼辦?」許鶴齡推推眼鏡片問。
  「那麼,一句話,」王孝城說:「出洋相!」
  何慕天酒酣耳熱,聽他們談得熱絡,突然興致大發。他用筷子敲敲酒壺,嚷著說:
  「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於是,他敲著酒壺,挑起眉毛朗聲的念:「華堂今日盛宴開,不料群公個個來!」
  這兩句一念出,大家就都笑開了。何慕天板著臉不笑,從容不迫的念著下面的:「上菜碗從頭上落,提壺酒向耳邊篩!」
  一幅擁擠不堪的圖畫已勾出來了,大家更笑不可抑。何慕天的眼睛對全座轉了轉,仍然莊重而嚴肅的坐著,用筷子指了指外號叫「矮鬼」的一個矮同學,和胖子吳,說:
  「可憐矮子無長箸,最恨肥人佔半台!」
  全桌哄堂大笑,笑得桌子都顫動了,大寶抬著矮鬼的背,邊笑邊說:「可憐可憐,應該特製一副長筷子,以後參加宴會就帶在身邊,免得碰到這種客人到齊的『意外』局面,而擠得夠不著夾菜!」胖子吳更被小羅等推得團團轉,小羅喘著氣嚷:「以後請客決不請你,免得佔去半個台子!」胖子吳端著茶杯,哭笑不得。蕭燕的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部份嗆進了喉嚨裡,大咳不止。何慕天等他們笑得差不多了,才又念:
  「門外忽聞車又至,」「我的天哪!」蕭燕笑著喊,一面用手帕擦著眼睛。
  「主人移坐一旁陪!」何慕天的詩念完了,大家想想,又止不住要笑。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抬起頭來,感到一對眸子正在自己的臉上巡逡,他跟蹤的望了過去,那對澄清似水的眼光已經悄情的調開了。他怔住,望著那紅灩灩的雙頰和嘴唇,望著那醉意流轉的眼睛和小小的翹鼻子,心頭在強烈的燒灼著,舉起酒杯,他一仰而盡,握著酒杯的手竟微微顫抖。
  「我提議,」蕭燕清脆的聲音在響著:「我們來做一個遊戲:畫心!」「畫什麼?」小羅問。「心!我們每人發一張紙,畫一個自己的心,心中想些什麼,有什麼慾望和念頭,都要忠實的畫出來。假若有誰畫得不忠實,我們公開討論,抓住了就罰他唱一個歌!」
  「好,同意!」小羅叫。
  畫心,這是當時大家常玩的一種遊戲,在一張白紙上,畫一個心形,然後把自己心中所想的都寫在這顆心裡面,可以把一顆心分成好幾格,每個格子大小不等,以說明哪一種思想所佔的份量最重。這提議獲得一致的通過,於是,每人拿了一張紙,開始畫了起來。畫了一陣之後,蕭燕問明每人都畫好了,就把紙條收集在一起,一張張的打開來研究,首先打開的是小羅那張。大家都圍過去看,看到的是下面的圖形:「喂喂,」蕭燕說:「誰看得懂?」
  「我看得懂,」小羅說:「當中的小位置屬於我自己,剩下的位置都屬於『她』!」「她?她是誰?」大家都叫了起來。
  「她嗎?」小羅慢條斯理的說:「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處!」
  大家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男同學們的眼光就笑謔的在幾個女孩子臉上轉來轉去,弄得桌上的「女性」都紅了臉,蕭燕瞪了小羅一眼,罵著說:
  「缺德帶冒煙!這怎麼能通過?太調皮了,非罰不可!」
  「真的該罰!」王孝城說。
  「對,要罰!」一致通過。
  小羅被大家推了起來,叫他表演。他站在人群之中,用手抓抓頭,四面望望,沒有一張臉有妥協的表情。看看實在逃不過,他就皺著眉直抓頭,把一頭濃髮揉得亂七八糟,嘴裡哼哼著說:「我唱一個……唱一個……唱一個……」
  「我的天哪,」蕭燕喊:「你到底唱一個什麼呀?」「唱一個……」小羅眼睛一翻,忽然一拍手說:「對!唱一個也不知道是河南梆子呢?還是河南墜子呢?還是河東河西河北的什麼玩意兒。」「你唱就唱吧,別解釋了!」胖子吳說。
  於是,小羅連比帶唱的唱了起來:
  
  「牽馬來到潼關,不知此關何名?
  急忙下馬來看,只見上面三個大字:
  啊哈哈呀,原來是潼關!」
  
  他還沒唱完,全座都已笑成了一團,倒不是因為唱辭的可笑,而是小羅的比劃和表情,一句「啊哈哈呀!」眉毛向上挑,眼睛瞪得圓圓的,那股大發現似的怪樣惹得大家笑痛了肚子。蕭燕彎著腰,喘著氣,拚命喊:
  「我的天哪!」好不容易,大家才笑停了。這才繼續看下去,下面一張是胖子吳的:
  蕭燕一下子紅了臉,嘟著嘴說:
  「這算什麼?」大家又都笑了起來,胖子吳咧了咧嘴,振振有辭的說:
  「不是要寫實在的嗎?我心裡只有這個!」
  「有你的!胖子!」小羅讚揚的拍拍胖子吳的肩膀:「比我小羅強!」蕭燕狠狠的盯了小羅一眼,臉更紅了。
  再下面,是特寶的:「喂,」蕭燕不解的問:「蝴蝶夢算是什麼呀?」
  何慕天很快的掃了夢竹一眼,蹙著眉微微一笑說:
  「蝴蝶夢,當然就是蝴蝶夢,我主張通過!」
  大家不禁都望了望夢竹,會意的一笑。
  夢竹一語不發,長睫毛蓋住了眼睛,面頰上漾起一片微紅,和天際的晚霞相輝映。
  再下面,是楊明遠的,打開一看,大家就呆住了!「解釋!」小羅敲著桌子說:「簡直是莫名其土地廟!比我還滑頭嘛!這無論如何不能通過!如果我還該罰,他就得罰雙份!」「真的,這代表什麼?」何慕天也問。
  「問題!」楊明遠說:「我滿心的問題,大問題,小問題,複雜不堪,寫不勝寫,只好畫問號了。」
  「不成!」蕭燕叫:「這不能通過!誰知道你的問號代表什麼?要罰!」「對!罰罰罰!」頓時,一片喊罰聲。
  「我不服氣,」楊明遠說:「我明明是按照心中想的畫的嘛,我心裡只有問號,你還讓我寫些什麼?」
  「不行,不能算,一定要罰!」胖子吳也堅持。
  「我看,你還是被罰吧,」王孝城微笑的說。
  楊明遠迫不得已,站了起來說:
  「好吧!罰就罰,罰什麼?」
  「唱歌!」「跳舞!」「京戲!」「混曲!」大家亂嚷一通,結果,他唱了一支歌:
  
  「秋風起,白雲飛,草木零落雁南歸……」
  
  唱得十分蒼涼,又在秋風瑟瑟的黃昏裡,大家都為之動容。然後他們又接著看了下去,底下是夢竹的,大家都伸長了脖子看,打開來,個個都目瞪口呆。那顆心是這樣的:幾度夕煙紅35
  大家抬起頭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這顆心都有點莫測高深。小羅愣愣的說:
  「真是『有誰知』?我可看不懂!」
  「我也不懂!」胖子吳說。
  「大概只有畫心的人自己懂!」蕭燕說。
  夢竹靜靜的坐在那兒,微微的含著笑,在眾目所矚之下,悠然的用眼光在人群中溜了一圈,她的眼睛在何慕天臉上停了幾秒鐘,很快的又挪開了,後者正深深的望著她,帶著股探索和瞭然的神情。當她移開目光時,他也轉開了頭。小羅叫了起來:「這總該罰了吧?比我的心還難懂!有誰能瞭解?夢竹!先解釋!再受罰!」夢竹抿著嘴角,淺淺的一笑,慢吞吞的說:
  「真的沒人看得懂?」「沒有!」小羅叫:「如果有人看得懂,就放過你這一關!你問問看有沒有人能懂你的心?」
  「只要有一個人懂,就不能罰我。」夢竹說。
  「行!」胖子吳說:「我相信沒人能瞭解這顆少女的心,那麼複雜,又那麼密密層層的,別人一個心,你怎麼跑出那麼多個來了?」夢竹的眼睛又在人群中轉動,似乎想找出那能瞭解這顆心的人。但是,半天也沒人承認能瞭解。小羅、胖子吳、蕭燕等又都鬧個不停,叫著吵著要夢竹受罰。夢竹看看沒有希望了,就歎了一口氣,慢慢的站起身來。可是,她剛剛站起來,何慕天就咳了一聲,呆呆的望著她,她也望著他,那對大眼睛似乎正脈脈的對他在作無聲的詢問:
  「你不懂嗎?你不瞭解嗎?你不知道嗎?」
  何慕天調開眼光,提起一支筆來,在一張紙上寫幾個字,微微一笑說:「或者,這顆心的意思是如此吧!」
  大家看那張紙,上面寫了七個字:
  
  「重重心事有誰知?」
  
  夢竹看到了這七個字,就帶著個飄忽的微笑,坐回了位子裡。同時,對何慕天幽幽的看了一眼。大家看到夢竹坐了回去,知道謎底已經揭露。蕭燕不服的說:
  「這不是有點賴皮嗎?她到底把心裡的事表達了沒有?」
  「既然有言在先,」王孝城看了看夢竹說:「也只好饒她了!」「我也有點不服氣!」小羅說:「但是,好吧,饒就饒了她吧!算她便宜!我們還是再看看下一顆心是什麼?」
  下一顆是王孝城的「心」。
  「解釋!」小羅又大叫了起來:「這算什麼東西?打啞謎嗎?非好好的說明白不可!這也該罰雙份!」「我不是已經寫明白了嗎?」王孝城笑著說,似有意似無意的把眼光對室內溜了一圈。「有一個女孩子,在水的一方,似近非近,似遠非遠,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解釋!」小羅仍然敲著桌子嚷:「這個『伊人』是誰?」
  「伊人嗎?哈!」王孝城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學著小羅的口氣說:「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處。」
  「好吧,又是一個鬼扯的!」蕭燕說:「還是趁早罰他吧!」
  「對!」小羅附議:「這絕不能算數。」
  「夢竹那個都能算,我的還不能算?」王孝城笑著問。
  「不行!非罰不可!」「那麼,我學一個老鼠叫吧!」王孝城說著,就「吱吱吱,吱吱吱,」的叫了幾聲,然後又發出一大串的急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一直吱個不停了。
  「怎麼的?」蕭燕問:「這隻老鼠怎麼了?」
  「偷吃五香豆腐乾,給小羅抓住尾巴了。」王孝城說。
  一陣哄然大笑。接下去是蕭燕的心:
  大家看了,都頓時湧來無限的感慨,歎息之聲紛紛而起,青春永在,歡樂長駐!行嗎?這是每個人的願望,可是,世界上沒有永在的青春,也不會有長駐的歡樂!年年歲歲,常相聚首,又可能嗎?這年輕的一群被炮火從各個不同的角落裡,逼到這嘉陵江畔。但是,誰能知道,可以聚首多久?日月流逝,歲月倏忽,他們原是風中柳絮,水中萍草,一朝相聚,知能幾時?蕭燕的這顆心代表了好多人的心,大家都有點不勝感觸了。蕭燕看到自己的心引起了大家的傷感,就笑著把紙條一揉,說:「亂寫的!我們再看下去吧!」
  底下是何慕天的,打開來,大家都圍上去看,出乎意料之外的,這張紙條上面根本就沒有畫心,只寫著幾行字:
  
  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裡不知飄向何方?
  在座諸君有誰能尋覓?
  見著了(別碰碎它)請妥為收藏!
  
  「哈!」小羅抓了抓頭:「更好了!連心都沒有了!」
  「別多說!罰他吧!」蕭燕說。
  「罰我?」何慕天問,啜了口酒。「我的心丟掉了嘛,怎麼能罰我呢?心已經失落了,還怎麼畫得出來?」
  「賴皮,調皮,加頑皮!」蕭燕說:「夢竹,你認為該不該罰?」
  夢竹正神思恍惚的望著那張紙條,聽到蕭燕問她說,她一驚,下意識的回答:「該!」「該?」何慕天問,望著夢竹,頓時,她覺得渾身一震。夢竹那對眼睛正從紙條上移到他的臉上,眸子悄悄的轉動著,靜靜的巡逡著,在他的臉上探索尋覓。她那小小的臉龐上醉意盎然,眼睛裡盈盈的盛滿了成千成萬縷柔情。他全身悸動,心臟痙攣,抓起了一支筷子,他敲著酒壺說:「該!就罰我填一闋詞吧。」於是他深深的望著夢竹,用低沉的嗓音,豪放而激動的念了起來: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
  癡情空惹閒愁!任他人嗤我,怪誕無儔,
  多少幽懷暗恨,對知己暢說無休
  人靜也,為抒惆悵,高囀歌喉!
  難收,兩行熱淚,縱大放悲聲,怎散繁憂?
  歎今生休矣,一任沉浮,
  唯有杯杯綠醑,應憐我,別緒悠悠,
  從今後,朝朝縱酒,恣意遨遊!」
  
  念完,他舉起酒杯,對著喉嚨裡灌去。許多酒潑在身上,他站起來,踉蹌的走到窗前。酒在他的體內燃燒,他感到頭中昏昏然,血管似乎都將迸裂。用手托住頭,他凝視著窗外的月色。身後那一群人繼續在玩,許多人都醉了,一部份醉於酒,一部份醉於情。喧囂不止,吵鬧不休,特寶大發酒瘋,忽然高歌起「滿江紅」來,一部份和在裡面大唱特唱。他掉轉頭,一眼又看到那對眼睛,如醉如癡,如怨如慕。他迅速的再回過頭去望著窗外,但是,窗外也有著那對眼睛,盈盈的飄浮在夜空的每一個角落裡。他把頭逃避的僕在手腕中,喃喃的問:「天哪,如果有緣,為什麼相逢得這麼晚?
  如果沒有緣,為什麼又要相逢?」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53:53

第十七章



  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著,暮雲在天際增多增厚,密密層層的捲裹堆積。秋天的寒意正跟隨著暮色逐漸加重,一陣秋風,帶下了無數的黃葉,輕飄飄的飛落在水面,再緩緩的隨波而去。夢竹披著一件毛衣,沿著江邊,慢慢的向前走。從眼角,她可以看到何慕天仍然坐在鎮口那家小茶館裡淺斟慢酌。走到那棵大柳樹之下,她站定了,面對著嘉陵江,背倚著樹幹,她默然佇立。光禿禿的柳條在她耳際輕拂,她抓住了一條,折斷了,憐惜的撫摸著那脫葉的地方。遠山在暮色中越變越模糊,只能看出一個朦朧的輪廓。雲,已經變黑,而又慢慢的與昏暗的天色揉和成一片。水由灰白轉為幽暗,隔江的景致已迷濛難辨——夜來了。夢竹呆呆的站著,頭靠在樹幹上,無意識的凝視著遠處的天邊。夜對她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寒風沉重的墜在她的衣襟上。一彎如眉的新月,正穿出雲層,在昏茫如煙的夜霧中閃亮。她不知道自己已經佇立了多久,但她固執的站著,一動也不動。秋蟲在草際低鳴,水邊有青蛙的聲,偶爾,一兩聲噗通的青蛙跳進水中的聲音,成了單調的夜色的點綴。風大了,冷氣從手臂上向上爬,蔓延到背脊上。露水正逐漸浸濕她腳上的布鞋,冰涼的貼著她的腳心。一滴露珠突然從柳條上墜落,跌碎在她的脖子裡,她一驚,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噤。有腳步聲沿著岸邊走來,她側耳傾聽,不敢回頭。腳步似乎是向她這邊走來的,她的雙腿僵硬,脖子鯁直,緊倚著樹身,她全神貫注而無法移動。腳步在她身後停住了,她屏住呼吸,緊張的等候著身後的動靜。但,時間緩慢的滑過去,背後卻始終沒有絲毫聲響。
  過份的寂靜使她難以忍耐,站直了身子,她正想回頭,一件夾大衣突然對她肩膀上落了下來,輕輕的裹住了她。她回過頭去,暗夜裡,一對深湛的眸子正閃爍著,像兩道黑夜的星光。她全身緊張,而心靈悸動了,血液向她的腦子集中,耳朵裡嗡嗡亂響。用手抓住了一把柳條,她平定了自己。迷迷濛濛的望著對方。夜色中,他穿著長衫的影子頎長的聳立著,在晚風的吹拂下,衣袂翩然。月光把許多柳條的影子投在她的臉上,那樣東一條西一條,有的深,有的淺。她的眼光從那些陰影後直射過來,帶著那樣強烈而奇異的火焰,定定的停駐在自己的臉上。她覺得喉頭緊逼,情緒昏亂,無法發出任何的聲音。
  就這樣,他們彼此凝視而不發一語。枝頭,露珠無聲無息的滴落,草中,紡織娘在反覆的低吟,遠處,有青蛙在此起彼伏的互相呼應。夜,隨著流水輕緩的流逝,那彎孤獨的眉月,時而穿出雲層,時而又隱進雲中,大地上的一切,也跟著月亮的掩映,忽而清晰,忽而朦朧。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聲青蛙跳落水中的「噗通」之聲,使他們同時驚覺。他輕咳了一聲,用袖子抹去聚集在眉毛上的露水,輕輕的說:
  「夜很深了。」「是的。」她也輕輕的應了一聲。
  「好像——要起風。」他看了看天色。
  「是的。」「冷嗎?」「不。」話停頓了,他們再度四目相矚,似乎已無話可談,又過了好久,他才低聲的,用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感情的口吻問:
  「為什麼今天的散步延遲到這麼晚?」
  「嗯?」她彷彿沒聽清楚。
  「平常,你不是天黑不久就回去了嗎?」
  「嗯。」「今天——等什麼?」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你。」她的聲音更低,但卻十分清晰。
  「真的?」「不相信?」她反問。話又停頓了,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旋。然後,他的手慢慢的握住了她拉著柳條的手,把她的手從柳條上拿下來,用雙手交握著。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她的臉,始終那樣定定的,靜靜的,望著她。「你的手很冷。」他說。
  「是嗎?」「是的。冷而清涼,很舒服,很可愛。」
  她的手指在他掌中輕顫。
  「你怕什麼?你在發抖。」
  「是嗎?或者,有一些冷。」
  「那麼,站過來一點。」
  他輕輕拉了拉她,她身不由主的走過去了兩步,他把披在她身上的夾大衣拉攏,為她扣上領口的鈕扣。然後,他用胳膊鬆鬆的圈住了她,凝視著她微向上仰的臉孔。
  「這樣好些嗎?」他問。
  「嗯。」她輕哼了一聲。
  他的手指繞著她的辮梢,細而滑的頭髮柔軟的纏在他的手上。繼續盯著她的眼睛,他問:
  「什麼時候開始,你愛上了黃昏的散步?」
  「什麼時候開始,你愛上了黃昏的淺酌?」她也問。
  「好像是你先開始散步,才有我的淺酌。」他說。
  「不,好像是先有你的淺酌,才有我的散步。」她說。
  「是嗎?」他注視她。「嗯。」他的手放開了她的髮辮,慢慢的從她腰際向上移,而捧住了她的臉。他的眼睛清幽幽的在她眉目中間巡視。然後,他俯下頭,自然而然的吻了吻她的唇,高雅得像個父親或哥哥,就那樣輕輕的在她嘴唇上碰觸了一下。抬起頭,他再凝視她,於是,突然間,一切堤防崩潰,他猛的擁住了她,嘴唇火熱的緊壓著她的,貪婪的、炙熱的在她唇際搜尋。他一隻手攬住她的腰,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把她的小身子緊緊的擠壓在自己的胸前,而在全身血液奔騰的情況下,去體會她那小巧玲瓏的身子的溫熱,和那顆柔弱細緻的小心臟,捶擊著胸腔的跳動聲。「唔,」她呻吟著,眼睛是闔攏的,語音模糊而低柔:「慕天,為什麼讓我等這麼久?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她的聲音被吻堵塞住。「我不敢……」「不敢?為什麼?」「我不——不知道,別問,別多說。」他的嘴唇揉著她的,新的吻又接了上來,掩蓋了一切的言語。他緊緊的箍著她的身子,壓制已久的熱情強烈的在他每根血管中燃燒。他的唇從她的唇上移開,沿著她的面頰滑向她的耳邊,喘息的、低低的、囈語似的說:「這是真的嗎?我能有你嗎?我能嗎?」
  「你能,如果你要。」她低語。腦中迅速的掠過一個黑影,高悌的黑影,但她閉閉眼睛,似乎已將那黑影擠出腦外。高悌!別去想!別去想!她要這個「現在」,這個太美麗的「現在」!風在吹拂,月在移動,水在低唱……還有比這一剎那更美的時刻嗎?還有比這境界更好的天地嗎?太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她願為生命而歌,為世界萬物而笑。太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這微風,這月亮,這低柔輕緩的流水……。
  「我要?」他的聲音沉□瘖啞,像來自森林中的一聲歎息。「我要?是的,我要!」他歎息。嘴唇在她面頰上揉擦,又落回到她的唇上。「我要,我要,我要。」他重複著。
  「慕天,」她喃喃呼喚:「慕天,慕天。」她的胳膊緊纏著他的脖子,被露水浸濕的手臂清涼的貼著他的皮膚。「慕——天——」幽幽的,長長的一聲低喚,是個長而震顫的小提琴琴弦上的音符。「你聽到風聲嗎?」他問:「風在這兒,它知道我。」他像囈語般的說:「水也在這兒,水也知道我。我發誓我用我全心靈來愛你——全心靈,沒有絲毫的虛偽、欺騙、和保留。」
  「用不著誓言,」她說:「我知道,我信任,我也瞭解。」她把臉拉開了一段距離,用清亮的眸子,單純而信賴的望著他。月光正好射在她的臉上,蒼白,凝肅,美麗。燃燒著的眼睛裡汪聚著熱情,唇邊是個沉靜而心滿意足的微笑。他注視她,一下子就把這黑色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口。低低的,迫切的自語著說:「我但願冥冥中有一個神能為我的心作證——我不想傷害你,天知道!讓你遠離開一切的傷害!」
  「沒有人會傷害我。」她輕聲說,高悌的黑影又來了,摔摔頭,她硬把那黑影摔掉。仰起頭來,她渴望而熱烈的說:「有你在,我還怕什麼傷害?我什麼都不怕。」
  他閉閉眼睛,身子晃了晃,攬緊了她,他再吻她。月亮在雲裡穿出穿進,露珠在枝頭悄悄跌落,夜的腳步緩緩的踩著流水而去。風在歎息,水在歎息,一兩隻秋蟲拉長了嗓子,也在幽幽的歎息。她在他懷裡悸動了一下。輕輕的說:
  「有人來了,我聽到腳步聲。」
  「別管!」他說,繼續吻她:「讓他去!」
  「他向我們走來了。」「別管!」她推開他。月色裡,一個老婦人挺立在月光之下,花白的頭髮在夜風中顫動,嚴肅的眼睛帶著強烈的責備意味,憤憤的盯著面前的兩個人影。
  「好呀,小姐!」她叫。
  「哦,是你,奶媽。」夢竹慢悠悠的說,透了一口氣,神態立即顯得寧靜而坦然。是奶媽,不是母親!只要不是母親就好!她牽著何慕天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奶媽的手腕上,微笑著,安詳而恬然的說:「奶媽,這是何慕天。」又仰頭對何慕天說:「這是我的奶媽,她常弄糊塗了,以為自己是我的媽媽。我也常弄糊塗了,也把她當作媽媽。」何慕天的手停在奶媽的手腕上,微俯著身子,他安靜的望著奶媽的臉,親切的說:
  「你好,奶媽。」「我?」奶媽注視著這張臉,怎樣的一對深沉誠摯的眼睛!怎樣的一副懇切溫柔的語調!還有那神態,那風度,那舉止……那漂亮溫文而年輕的臉!她用手揉揉鼻子,囁嚅著從喉嚨裡逼出幾個字:「我,我好。」
  「我正在和夢竹看月亮,」何慕天說:「月亮真美,不是嗎?」
  「嗯,嗯,美,真美。」奶媽從鼻子裡接著腔,美?真美?你們看到了嗎?天知道你們怎樣看月亮的!可是,這男孩子的語氣那樣柔和,不容人反駁,也不令人討厭。嗯,反正,月亮總是美的。「你來找我嗎?」夢竹問:「我又不是三歲小娃娃,離開一下下你就到處找。」「哦,好小姐!」奶媽回復到現實中來了:「一下下!說得好!吃過晚飯跑出來,就沒影子了,現在幾點了,知道嗎?衣服也不穿夠,跑到這河邊來吹風……」
  「她不會受涼的,奶媽。」何慕天插進來說。
  不會受涼的?當然啦!奶媽張大眼睛,望著面前這頎長而漂亮的青年。不會受涼的!你的衣服裹著她,你的胳膊抱著她,她當然不會受涼啦,但是,你呢?穿得那麼單薄,站在這風地裡,也不怕冷嗎?秋夜的露水那麼重,看你們連頭髮都濕了。跺了跺腳,驅除了部份由腳底向上竄的寒氣,她忍耐的說:「好了,小姐,該回去了吧?你媽叫我出來找你,回頭挨了罵,又該生氣不吃飯了。」
  夢竹凝視著何慕天,微微的含著笑,半側著頭,一股渾然忘我的樣子。何慕天扶著樹幹,也默默的凝視著夢竹。好久之後,夢竹才慢吞吞的解下了身上的大衣,遞給何慕天。何慕天機械化的接了過來,仍然注視著夢竹。奶媽忍耐的站在一邊等待,看著他們相對而立,卻久久都無動靜,而夢竹解下了大衣之後,在惻惻的寒風裡,又不勝其瑟縮,小小的鼻頭都凍紅了。如果再不管他們,很可能他們要這樣相對到天亮。於是,她走上前去,像牽一個小女孩般牽住了夢竹的手,說:「走吧,走吧!」夢竹順從的、機械化的跟著她走了幾步,一面還回過頭去望著何慕天,後者仍然佇立在柳樹之下,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跟蹤著她。「走吧!走吧!」
  奶媽拉著夢竹向前走,心中又氣憤了起來,這算什麼?女孩兒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邊約會,還做出這股難分難捨的樣子來。何況夢竹還是有了婆家的!扯住她,她向前邁了幾個急步,嚷著說:「好了,好了,只管看個什麼?再不回去,你媽會把你撕碎掉!看看你,這是副什麼樣子?要是給高家的知道,你還要不要做人呢?」「奶媽!」夢竹喊了一下,突然掙脫了奶媽的手,跑回到柳樹底下。那兒,何慕天彷彿也變成了一棵樹,動也不動的挺立著。夢竹仰著頭,對何慕天不知道說了兩句什麼,才掉回身來,跑到奶媽身邊,說:「我們走吧!」
  「你又跑去講什麼?」「你別管!」「好,我不管!」奶媽咬咬牙說:「你趁早跟我回家去,然後把今天晚上這些事情都告訴你媽,讓你媽來教訓你,反正我管不著你!」夢竹嘟起了嘴,眼睛望著地下,說:
  「你真要告訴媽?」「當然啦!女孩兒家黑夜裡在河邊和男人家摟摟抱抱,別以為我老了眼睛看不清!看月亮?月亮長到那兒去了?別丟人了……」「奶媽!你說得好聽一點好不好?」
  「喲喲,怪我說得不好聽,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
  「你!」夢竹氣得跺了跺腳:「你根本不懂愛情!」
  「哎喲,我不懂!我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懂!夢竹,你小心點兒,男人有幾根腸子我全知道!別看你這個什麼大青天,離恨天的……」「何慕天!」夢竹叫。「好好,何慕天就何慕天,長得儘管白白淨淨,心裡還不是骯髒一堆!夢竹,你可是有了婆家了……」
  「奶媽!」夢竹氣憤憤的大叫:「閉上你的嘴巴!你是老糊塗了,是不是?」「我?」奶媽盯著夢竹說:「我是老糊塗?你才是小糊塗呢!」
  「我怎麼糊塗?」夢竹問:「你根本不懂!我在追尋一份最美麗的感情,像詩一樣,像夢一樣,像月亮、雲、和星星一樣,又美麗,又神奇,又……」話沒說完,接連就是兩聲「阿嚏!阿嚏!」把詩和夢都趕走了,她站住,揉揉鼻子,又是一聲「阿嚏」,奶媽點點頭說: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非受涼不可!還不走快一點!雲啊,星星啊,也保不了你不生病啊!」
  跨進家門,才走進堂屋,夢竹就不由一愣。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邊,一張紫檀木的椅子裡。桌上,桐油燈燃得亮亮的,昏黃的光線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臉上。由於長久的蝸居室中,而太少接觸陽光,她的臉色就顯得特別的蒼白。兩道黑黑的眉毛低壓在銳利有神的眼睛上,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莊重之感,她靠在椅子裡,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冷冷的望著走進來的女兒。用嚴厲而不雜絲毫感情的聲音說:「過來!夢竹!」夢竹怯怯的看了母親一眼,慢吞吞的走了過去。「你到哪裡去了?弄得這麼晚?你說!」
  「我……」夢竹垂下頭,輕輕的吐出兩個字:「散步。」
  「散步?」李老太太挑起眉毛:「散步!你騙誰呀?你從吃過晚飯散步到現在?」「嗯。」「你還敢嗯?你趁早說出來吧,你幹了些什麼事情?」
  「沒有幹什麼嘛,」夢竹說:「就是散步。」
  「奶媽!」李老太太喊,眼光銳利的,穿透一切的盯在奶媽的臉上。「你在哪兒找到她的?」
  「在……」奶媽掃了夢竹一眼,她向來對李老太太有幾分畏懼,囁嚅了一會兒,終於說了出來:「河邊上。」
  「河邊上!這麼晚,她在河邊上做什麼?」李老太太更加嚴厲的望著奶媽,在這對厲害的眼光下,要撒謊幾乎是不可能的。「她在……她在……」奶媽嚥了一口口水:「在……」
  「奶媽!」李老太太睨視著她:「你可不許幫她隱瞞!」
  「她在……在看月亮!」
  「看月亮?」李老太太皺皺眉:「她一個人?」
  「她……」奶媽週身的不自在,李老太太的厲害使她無招架之力:「她……她……」
  「阿嚏!」夢竹打了個噴嚏,奶媽望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找到機會來掉換話題:「瞧,受涼了吧!到河邊上吹風吹的!趕快到床上去躺著吧!」「奶——媽!我——問——你——話!」李老太太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她和誰在河邊看月亮?」
  「阿嚏!」夢竹又是個噴嚏。
  「她——」奶媽伸伸脖子,彷彿有個雞蛋梗在喉嚨裡:「一個人。」「一個人?」李老太太不信任的問:「就她一個人?」
  「嗯,就她一個人。」雞蛋嚥下去了,謊已經撒了,就硬著頭皮撒到底吧!「奶媽,」李老太太審視著奶媽,多年相處,她知道這老婦人是老實透了的人,從不敢撒謊的。「你說的都是真話?沒有幫這個鬼丫頭隱瞞我?你知道,說了謊話將來是要下拔舌地獄的!」奶媽機伶伶的連打了兩個冷戰。
  「她確實是一個人嗎?你看清楚了?」李老太太再釘了一句。「阿嚏!阿嚏!阿——嚏!」夢竹揉著鼻子,眨巴著眼睛,望著奶媽。「嗯,嗯,當然看清楚了,就她一個人。」奶媽心一橫,拔舌地獄就拔舌地獄吧。李老太太抬起眼睛來,似乎是相信了,凝視著夢竹,她點點頭,冷冷的說:「夢竹!你給我放規矩一點!以後待在家裡少出去,看你那對水汪汪的眼睛就不正經,我們李家是書香門第,你可別給我出乖露醜!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深更半夜在河邊閒蕩,算什麼名堂?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夢竹的眼珠轉了轉:「作詩,找靈感!」「作詩?你作了首什麼詩?念給我聽聽看!」
  「我——」倉卒間,夢竹找不到搪塞的東西,嚥了口口水,她念出了何慕天的詞:「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閒愁!任他人嗤我,怪誕無儔,多少幽懷暗恨,對知己暢說無休……」「好了,」李老太太打斷了她:「你就會作這種詞!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頭!看吧,將來門風一定要敗在你手上。去吧,回房去!穿那麼一點點,找病!」
  夢竹回到房間裡,長長的透出一口氣。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對著桌上的油燈發呆。「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閒愁!」是嗎?癡情空惹閒愁?她瞇起眼睛,燈光裡,何慕天的臉在火苗中隱現。「何——慕——天——」她張著嘴,無聲的念:「何——慕——天——」
  門推開了,奶媽在她面前一站,手裡拿著托盤。
  「做什麼?」她問。「敲敲蛋!」她望著奶媽,奶媽也望著她。噘噘嘴,她笑了,看在「拔舌地獄」上,這兩個蛋似乎是非吃不可。勉為其難,在奶媽虎視眈耽的監視下,她伸著脖子,好不容易的噎下了那兩個蛋,奶媽看著她吃完,又遞上一個碗。
  「這又是什麼?」夢竹瞪大眼睛問。
  「紅糖薑湯,祛寒的,趕快趁熱吃!」
  「我——根本沒受涼!」
  「還說沒有,剛剛起碼打了十個噴嚏!」
  「那——那是裝出來的——」話沒說完,鼻子裡一陣發癢,禁不住連著兩聲「阿嚏」,倒是貨真價實的噴嚏,奶媽點點頭說:「你看!怎樣?」夢竹斜睨著奶媽,無可奈何。接過碗來,她一口口的嚥了下去,禁不住蹙眉尷嘴。奶媽收拾了碗筷,把她的睡衣找出來,放在枕頭旁邊,抖開棉被,鋪好了床。再審視了她好一會兒,才拿起托盤,準備出去,走了兩步又站住了,對她嘰哩咕嚕的說:「我下拔舌地獄倒沒關係,只是,好小姐,你媽這個脾氣,你是清楚的。你和那個什麼天要是認了真,你可準備怎麼辦?不是小娃娃了,一切事情,你也該自己想想清楚!」
  說完,她拿著托盤走了。這兒,夢竹用雙手托著下巴,瞪視著油燈,真正的發起呆來。油燈上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乎在象徵著那茫不可知的未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54:22

第十八章



  楊明遠和王孝城從沙坪壩的鎮上走了出來,順著腳步,慢吞吞的沿著嘉陵江踱著步子,一面熱心的討論著藝專的兩位教授,鄧白和吳茀之的畫。這兩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楊明遠卻是李長白的得意門生,特別喜愛工筆人物。王孝城不喜歡工筆畫,嫌它太瑣碎太細緻,一來就聳聳肩說:
  「畫一隻猴子哦!三萬六千根毫毛,一根根的畫上去,一隻猴子就可以畫上幾小時,簡直是殺時間!假若畫一張『百猴圖』,可以把人從頭髮黑的時候畫到頭髮白的時候,毫毛還沒畫到一半呢!」他自己畫寫意,山水和花卉都來,楊明遠也常常說王孝城的畫:「提起筆來,就那麼一揮一灑,這兒提一下,那邊點一點,就算完事,枝子從哪兒長出來的都不知道!」
  所以每當畫起畫來,兩個人都少不了要挖苦對方,王孝城一來就問:「美人衣服上的花繡了幾朵了?」
  楊明遠也會來一句:「塗了幾個墨團團了?」
  原來,王孝城曾有一張得意的「墨荷」,用大號畫筆畫的,氣派非常之雄厚,整張畫紙上就是幾匹荷葉,和一枝亭亭伸出的蓮蓬。楊明遠認為畫得太草率,稱他是「塗幾個墨團團」。每次談起畫畫,也總是要爭論幾句,像鄧白和吳茀之,楊明遠就喜歡鄧白,王孝城喜歡吳茀之。兩人走著一邊還大聲的辯論著。已經是深秋的時分了,雖然是午後,氣候仍然很寒冷,沒有太陽,天是陰沉欲雨的。光禿禿的柳條在蕭瑟的寒空中搖擺。王孝城指著柳樹說:「堤邊柳,到秋天,葉亂飄!
  葉落盡,只剩得,細枝條!」
  楊明遠微笑著接下去念:
  「想當年,綠蔭蔭,春光好,
  今日裡,冷清清,秋色老!」
  「噢,秋天!」王孝城蹙著眉說:「我不喜歡秋,太肅殺,容易引起人的鄉愁和感慨!」
  「尤其在這寒陰陰的氣候裡,」楊明遠說:「冬天似乎馬上會來,而冬衣還睡在當鋪裡。簡直是給人威脅!」
  「學學小羅,四大皆空,也照樣無憂無慮!」
  「秋天來了,他四大皆空,預備怎麼辦?」
  「你別為他發愁,」王孝城笑著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今年,我想他是沒問題了。有人會為他想辦法的。」
  「有人為他想辦法?誰?」
  王孝城伸手指指天際,楊明遠下意識的一抬頭,正有一群鳥向南邊飛去。「燕子?」他問。「噢,燕子,」王孝城說,「小飛燕。」
  「你怎麼知道?」「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來,其實,小羅不是個笨人,你別看他嘻嘻哈哈的,好像心無城府。事實上,他是十分工於心計的,就拿他對小飛燕來說吧,胖子吳追求得火燒火辣,弄得人盡皆知也沒追上。小羅呢,毫不費力的,不落痕跡就讓小飛燕傾了心。我總覺得,追求女孩子是一門大學問,技術是很重要的,像你像我,都不行!」
  「不過,我們也並沒有追求女孩子呀!」楊明遠說。
  「我們是沒有行動而已,並非沒有動心,你敢說我們常玩的那一群裡的女孩子,你就沒有為任何一個動心嗎?不過,我王孝城是不想結婚的,交女朋友就得作婚姻的打算!我怕婚姻,那是枷鎖,我寧可海闊天空,自由自在的過過舒服日子,不想被婚姻鎖住。而且,我也有自知之明,除非有我真愛的女孩子,要不,還是算了。」
  「什麼意思?」楊明遠沒聽明白:「怎麼個『算』法?碰不到你真愛的女孩子,你就終身不結婚?」
  「或者。要不然,就娶盡天下的美女,如果我得不到我真愛的女孩子,任何女人對我都一樣了!」
  「你的說法好像是你已經有了傾心的對象,而又無法得到。」「也可能,我晚了一步!」
  「蕭燕嗎?」「別胡扯八道了!」王孝城哈哈一笑,抬頭看了看天,烏雲在天邊聚攏,一陣風來,帶著濃重的寒意,「真的,冬天快來了御寒的衣服還沒影子呢,還在這兒胡扯!」
  「要下雨了,」楊明遠也看了看天:「秋天,真不給人愉快感!」又是一陣風來,他用長袖對著風兜過去,微笑著說:「好了!裝了一袖清風,總算不虛此行,回學校吧!」
  「唔,」王孝城的眼睛直視著前方:「不過,也有人不受秋的影響,照樣追求著歡樂。」
  「是嗎?」楊明遠泛泛的問。
  「唔。」王孝城依然就前面看著。
  楊明遠順著王孝城的眼光看去,於是,他看到一幅美麗而動人的圖畫。在嘉陵江水畔的一個石階上,何慕天正無限悠閒的坐著,他身邊是一根釣兔竿,斜伸在水面上,這一頭,並非拿在手中,而是用塊大石頭壓在地上。他的眼睛也沒有注視水面的浮標,只呆呆的凝視著他左邊的那個人。在他左邊,夢竹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垂著兩條大髮辮,繫著一件白色的披風。披風寬大的下擺,正迎風飛來,像極了白蝴蝶的雙翅,伸展著,撲動著。她膝上放著一本書,但她也沒有看書,而用胳膊支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愣愣的,一動也不動的望著何慕天。「你看,」王孝城笑了笑:「這就是人生最美麗的一刻,天地萬物,都在彼此的眼睛中。」
  楊明遠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似乎很懂得感情。」
  「哈,是嗎?」王孝城笑著說,拉拉楊明遠的袖子:「我們走開吧,別去打擾他們,看樣子,他們的世界裡,已沒有第三者能存在了。」楊明遠仍然注視著那對渾然忘我的人兒,好半天,才聳聳肩,突然覺得天氣變得很冷了。
  「走吧,恐怕要下雨。」
  他們折了回去,準備去坐渡船回學校。路上,兩人都莫名其妙的沉默了起來,起先的那股高談闊論的興致都沒有了。秋風帶著壓力對他們撲面而來,暮雲正輕悄悄的在天空上鋪展開來。默然的走了好一會兒,楊明遠才深思的說:
  「奇怪,她為什麼選擇何慕天?我覺得何慕天有點怪,而且有些神秘,家在昆明,幹什麼跑到重慶來讀大學?西南聯大不是也很好嗎?他又總有用不完的錢,而他的家庭,大家都只傳說很有錢,卻誰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情形,你不覺得這個人可能有問題嗎?」
  「有問題?你指那一方面?」
  「例如政治背景……」
  「絕對不會!他是個詩人,滿身詩人氣質,別的什麼都沒有,至於思想,我保證他是個純右派的。你別胡思亂想,你對他好像很有成見,一開始你就不喜歡他。」
  「並非成見,只是——」他皺皺眉:「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或者是因為——」王孝城說了一半,又嚥住了。
  「因為什麼?」「沒什麼,船來了,走快一點吧!」
  上了渡船,到了對岸,兩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的向藝專走去,一大段路,誰都沒有說話。直到藝專的黑院牆已經在望了,王孝城才突然的歎了口氣:
  「唉!」「唉!」楊明遠也歎了口氣。
  「怎麼了?你?」王孝城問。
  「怎麼了?你?」楊明遠也問。
  「我?沒有什麼。」「我?也沒有什麼。」王孝城看看楊明遠,後者也看了看他。然後,王孝城笑了,一拉楊明遠的袖子說:
  「走!到校門口茶館去喝兩杯,我喝酒,你喝茶!」
  「你有錢?」「錢?」王孝城豪放的摔摔袖子:「賒帳吧!以後再說!」
  兩人跨進了茶館,坐了下來。
  外面,細雨開始綿綿密密的飄飛了起來。
  「好呀!小姐!」「噓!別叫!」夢竹把手指壓在嘴唇上,對奶媽警告的說,一面用那對美麗的大眼睛懇求的望著奶媽。
  「外面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現在,每天中午你媽一睡午覺,你就往外面溜,等到你媽醒來找不到你,又要跟我發脾氣!」「好奶媽,幫幫忙!我去兩小時就回來,包管媽的午覺還沒醒,神不知鬼不覺的,決不會牽累你!」
  「兩小時?那一次你是守時兩小時回來的?要我在你媽面前左撒謊右撒謊,將來我真下了拔舌地獄哦,一定把你也拉進來!」「我一定陪你,好不好?」夢竹說著,急急的向門口溜去。「你不用擔心拔舌地獄裡沒人陪你!我准陪,一言為定!」
  「喂喂,」奶媽趕上來,又拉住了夢竹:「你不帶把雨傘?外面在下雨!」「這一點毛毛雨,有什麼關係?」夢竹掙脫了奶媽的手。
  「你那個離恨天又在等你了,是不是?」
  「奶媽!」夢竹歎口氣說:「我告訴你多少次了,是何慕天,不是離恨天!」「何慕天,離恨天,還不是差不多!」奶媽嘰咕著,一抬頭,看到夢竹已經走到門外去了,就又移動著小腳,吃力的追了上去,扶著大門,再釘了一句:「兩小時之內,一定要回家哦!」「知道了!」夢竹頭也不回的說,向前面匆匆走去,走了老遠,才站住鬆了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說:「怎麼上了點年紀的女人,就都會變得這樣嚕囌的呢!」
  一把傘突然伸了過來,遮在她的頭頂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一對深沉、含蓄、而帶著笑意的眼睛,一襲藍布長衫罩在夾袍子上面,依然帶著他特有的那股瀟瀟灑灑的勁兒。她笑了,歡欣的情緒鼓舞著她,她覺得自己像一朵清晨的睡蓮,正緩緩的綻開每一朵花瓣,欣欣然的迎接著美好的世界和黎明。「是你?」她欣喜的說:「嚇了我一跳!」
  「是嗎?」他問,盯著她的臉,在傘的陰影下,注視著她那清新美好的臉龐。「我在小茶館裡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實在等不下去了,只好迎著這條路來接你。怎麼?今天為什麼這樣晚?」「媽剛剛才睡著。」夢竹說,和何慕天並肩向前面走。細雨輕飄飄的灑在油紙傘上,發出蟋蟋的響聲,石板地上濕漉漉的,混含著泥痕。何慕天的長衫下擺上已全是泥水和污點。「唉!」她忽然歎了口氣。「怎麼了?」「永遠要這樣偷偷摸摸,明明是正大光明的事,卻好像犯了罪一樣。」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樣?他悄悄的打量她,那純潔真摯的小臉龐,那寧靜、單純、信賴的眼神,那無邪的而帶著幾分倔強的嘴角!怎樣一個善良而熱情的女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怎麼?你?」她問。「沒——沒有什麼。」他掩飾的說,挽住了她的腰,傘在她的面頰上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她的眼睛在陰影下亮晶晶的閃著光。肩並著肩,共在一把傘之下,他們緩緩的在青石板的路上走著,走了一段,夢竹發現他們並非和往常一樣向鎮外走,而是在向鎮中心走去,就詫異的問:
  「你帶我到哪裡去?」「我住的地方。」「你住的地方?」「嗯,我昨天才從宿舍裡搬出來,在鎮上租了一間屋子,這樣一來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雜零亂,二來我們也不必天天到江邊上去吹風淋雨,小茶館裡眾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對不對?」「你租的?怎樣的房子?」
  「別人分租出一間給我,倒很安靜,又有獨立的門戶。你來參觀一下吧。」何慕天租的房子在一條巷子裡,有個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參天的古槐中堆著假山石,石邊疏疏落落的開著幾株菊花。沿著院子中的石板路向裡走,是棟陳舊、古老的大宅第,有條長長的走廊,走廊邊有好幾間獨立的房子,其中一間就是何慕天租的。廊簷上還掛著幾個鳥籠,裡面卻早已沒有了鳥的蹤跡。廊下,幾株瘦瘦的、缺乏照料的菊花在秋風中搖曳。一目瞭然,這又是那種沒落的世家,除了空空的一幢房子,已經一無所有,於是,就把房子分租給大學生,賺一些錢來維持家用。
  何慕天打開了自己那間的房門,夢竹走了進去。房子並不小,傢具顯然也是向房東一併租下的,一張桌子,幾把檀木椅子和一張笨重無比的床,還有個頂天立地的大櫥,油漆剝落,不過還可看出當初是件講究的東西,櫥門上雕刻著十分細微而瑣碎的圖案。夢竹四面看了看,笑著指了指那個大櫥:「可以藏得下好幾個人!」
  「把你藏進去,如何?我離開的時候,你就藏進去,別人也找不著你。我回來了,拍拍手,叫兩聲粉蝶兒,你就趕快飛出來陪我!」「說得好!」夢竹笑著說,走到桌子旁邊,注視著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書,然後順手抽出一本花間集來,翻開來,裡面夾著一張照片,她凝視著那照片,濃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是張豐滿的嘴,一頭濃郁的頭髮,捲曲的披散著。臉上帶著一絲野性而充滿自信力的笑。她把眼睛從照片上抬起來,望著何慕天,抿著嘴角對何慕天微笑。
  「你笑什麼?」何慕天不解的問:「你在書裡看到了什麼東西?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書中自有顏如玉!」夢竹仍然在笑,把書遞到何慕天面前來:「是誰?好漂亮!你的姐姐?妹妹?還是情人?」
  何慕天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喉嚨口,面對著這張照片,他不能抑制的變了色。把書從夢竹手裡拿下來,丟在桌子上,他迅速的在腦子裡編織謊話,可是,抬起頭來,他接觸到的是一對坦白、無邪的大眸子,裡面盛滿的全是單純的熱情和百分之百的信賴。彷彿那張照片絲毫也沒引起她的疑心和介意,就像書中的一頁插畫般那樣自然。在這對眸子的凝視下,他感到強烈的自慚形穢,和強烈的自責。用牙齒咬住嘴唇,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怎麼了?慕天?」夢竹收起了微笑,詫異的望著他:「你不舒服?」「夢竹,」何慕天喃喃的喊,走過去,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口,下巴緊貼在她的頭髮上,渾身顫慄的喊:「夢竹,我那麼喜歡你,那麼愛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制住在血管中過份奔放的熱情。夢竹,你不會知道,你不會瞭解,我愛你有多麼的深切和狂熱。」
  「我知道,我瞭解。」夢竹仰起頭來,水汪汪的眼睛熱切的望著他,面頰上散佈著一層興奮而激動的紅暈。「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要想壓制住自己不去愛你,簡直是一件無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經壓制過,盡我的全力去壓制,可是一旦堤防崩潰,那洶湧的洪流可以淹沒一切,那樣強大的衝擊力,那樣不可遏制的奔騰流竄!」他注視她,在她的瞳仁裡,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和燃燒著的眼睛:「夢竹,要不愛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繡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全引不起我的興趣,你坐在那兒,寧靜、安詳、而又美麗。你的眼睛裡有夢想,整個臉龐都煥發著光彩,當戲演到最動人的地方,有兩滴亮晶晶的淚掛在你的睫毛上,我竟衝動的想要去吻掉它。戲散了,我送你回家,你走在我身邊,凝視著草裡飛竄的螢火蟲,安靜得像個小小的、怕給人惹麻煩的孩子。到了你的家門口,你扶著門,看著我走開,溫柔的眼睛像兩顆黑夜裡閃爍的露珠,我必須用全力去控制自己,不對你作過份的注視。然後,我孤獨的沿著石板小路走回學校,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對自己不斷的說:『這就是你所追尋的,這就是你所幻想的,這就是你曾夢寐中渴求的女孩子,是你一切的夢的綜合,這個女孩子——李夢竹。』」
  夢竹的眼睛裡凝聚了淚珠,懸然欲墜的滿盈在眼眶裡,微仰著頭,她一瞬不瞬的凝視著正在訴說的何慕天,微微扇動著嘴唇,無聲的低喊著:「慕天,哦,慕天!」「然後,是磐溪的茶館之聚,」何慕天繼續說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憶裡:「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間,那樣的超群出眾,你以好奇的目光,探視著,領會著週遭的一切,除了微笑,幾乎什麼都不說。你不知道你那沉靜溫柔的態度,和那飄忽的微笑怎樣強烈的吸引和打動我,為了抗拒這股引力,我喝下了過多的酒,但沒有醉於酒,卻醉於你的凝視和微笑。或者,是我那兩句略帶感傷味的詞,引起你作詩的興趣,即席而賦的『雨余芳草潤,風定落花香……』讓我進一步的領略到你的才氣和詩情……我已經太喜歡你了,喜歡得一看到你就心痛,喜歡得不能不逃避。於是,我逃避了,我躲開你的眼光,我把自己埋進酒杯裡,我克制住強烈的想送你回家的衝動,而忍心的望著你孤獨的走開……」
  夢竹的淚珠沿著面頰滾了下來,微顰著眉梢,微帶著笑意,她默默的搖了搖頭。「……南北社不成文的成立了,每週一次的聚會成為我生活中的中心,不為別的,只因為聚會中有你。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我告訴自己,僅此而已。但,一次又一次的見你,一次又一次的無法克制。每次望著你走開,我覺得心碎,聽著別人談論你,我覺得煩躁和嫉妒。特寶公開承認在追求你,使我要發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都是對你的褻瀆,而我——」他長長歎息:「又有何資格?」
  「慕天,」夢竹搖搖頭,新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你太低估你自己了!」「是嗎?」何慕天蹙著眉問,痛楚而憐惜的凝視著夢竹那含著淚、而又注滿了欣喜之情的眼睛。「是嗎?夢竹?是嗎?我配嗎?」「慕天!」夢竹發出一聲喊,激動的用雙臂緊緊的環住了他的腰,把臉埋進他胸前的長衫裡,聲音模糊的從長衫中飄出來:「慕天,我愛你!我崇拜你!」
  「是嗎?夢竹,是嗎?我值得你愛和崇拜嗎?」何慕天囈語般的、不信任的問。「你值得!」夢竹重新仰起頭來,熱情的臉龐上洋溢著一片光彩:「慕天,你為什麼這樣不安?這樣沒有自信力?」
  「我怕命運!」「命運?」「是的,命運。」何慕天用手捧住夢竹的臉,深深的望進她的眼底:「我那樣喜歡你,唯其太喜歡你,就生怕會傷害你。在鎮口那個小茶館中,我曾天天等待你,只為了看看你。咳,夢竹,夢竹,我到底還是忍不住,那天晚上,看到夜深霜重,你仍然佇立不走,我直覺你是在等待我,我依稀聽到你的呼喚……」「慕天,我是喊了你,用我的心!」夢竹微笑著說:「我也有個直覺,如果我站著不走,你一定會來,所以我就固執的等待著。結果,你真的來了,可見我們是心靈相通的,是嗎?」
  「但是,」何慕天呆呆的注視著她:「以後會怎麼樣呢?夢竹,我們怎麼辦呢?」他咬住嘴唇,深切的凝視她,內心在激烈的交戰。「夢竹,」他的喉嚨沙啞:「夢竹,你不知道,你那麼善良,我要告訴你……」
  「別說!」夢竹叫:「我知道你想些什麼?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但是,你別怕,我有勇氣應付那一天的打擊,我有勇氣!我母親不能強迫我!慕天,別為高家的事發愁,連我都有勇氣,難道你還沒有勇氣嗎?」
  「高家?勇——氣?」何慕天愣愣的說。「是的,高家!我恨透了他們!可是,現在總是婚姻自主的時代,是嗎?有誰能強迫我呢?我和高家訂婚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他們不能用這樣的婚約來限制我!只是怕媽媽……但,總有一天我要面臨和媽媽攤牌的,慕天,體會給我勇氣的,是不是?」
  「我——給你勇氣——?」何慕天依舊在發怔。
  「是的,是的,你會給我勇氣!」夢竹像得到了保證似的說:「你別發愁,慕天,只要有你,我還怕什麼呢?」她挺了挺瘦小的背脊:「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
  「夢竹!」何慕天低低的叫,眼眶濕潤了。「你不知道,我是說……我……」「別說了!」夢竹摔了摔頭:「最起碼,現在別讓他們的陰影來困擾我們!慕天,我告訴你一句話,」她望著他,用一種堅定的、果決的、嚴肅而不移的語氣說:「今生今世,活著,願做你家的人,死了,願做你家的鬼!我是非你莫屬!」
  何慕天凝視著她,接著就深深的顫慄起來,他把她擁在自己的胸前,緊緊的環抱住她。淚溢出了他的眼眶,他用面頰依偎著她黑髮的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記得孔雀東南飛裡那兩句詩嗎?」夢竹輕輕的說,用柔和如夢的聲調念:
  
  「君當如磐石,妾當如蒲草,
  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她發出一聲深長的、滿足的歎息,緊偎在他胸前,幽幽的說:「你是磐石,我是蒲草,我將堅韌如絲,但求你永不轉移!」
  何慕天無法說話,只更緊的攬住她。雨在窗紙上浙浙的滴著,風在樹葉中穿梭。夢竹又是一聲歎息:
  「你的心在跳,」她說:「好重,好沉,好美!」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55:37

第十九章



  夢竹才跨進院子的大門,奶媽就給了她一個警告的眼光,她壓低聲音問:「什麼事?媽醒了?」「哼,當然醒了,現在還不醒,要睡到點燈才醒嗎?而且,又來了客人。」「客人?誰?」「還有誰?當然是高少爺啦!」
  夢竹咬咬牙,轉身就想向門外溜,奶媽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急急的說:「這算什麼?見一見又不會吃掉你,再跑出去,我對你媽怎麼交賬?快去吧,人家高家少爺帶了好多東西來送你呢!在堂屋裡等了大半天了!」「東西?我才不希罕呢!」夢竹嘟著嘴說,一面勉勉強強的向屋裡走去。跨進了堂屋,立即看到李老太太坐在方桌旁邊,用一對銳利而嚴酷的眼睛狠狠的盯了她一眼。她怔了怔,不敢和母親對視,掉過頭來,她望著坐在桌子另一邊的高悌,肥頭肥腦,小鼻子小眼睛,永遠微張著合不攏來的嘴。看到他那副尊容就讓人倒足胃口!她嫌惡的皺皺眉,高悌已經慌忙的站了起來,傻不愣登的瞪著小圓眼睛,結巴的說:
  「回……回……回來了?」
  「嗯。」夢竹打鼻子裡哼了一聲。
  「我……我……給……妹……妹子買……買……了幾塊料……料……料子!」高悌胖臉上堆起一個傻瓜兮兮的笑,討好的說,一面指著堆在方桌上的盒子。
  夢竹瞟了那些盒子一眼,動也不動,和誰生氣似的噘著嘴,眼睛望著桌子的邊緣發呆。
  「妹……妹……妹子,要不要……看……看?」高悌一個勁的瞎熱心,打開盒子,抖出一大堆五顏六色的衣料。夢竹再瞟了一眼,嘴噘得更高了。
  「夢竹,」李老太太冷冷的喊:「你高哥哥跟你講話!」
  「我聽到了!」夢竹沒好氣的喊。
  「聽到了怎麼不回答人家?」
  「回答什麼東西呢?我不會!」
  「好!夢竹!」李老太太氣得發抖,瞪著夢竹看了老半天,才點點頭說:「脾氣這麼壞,只好等將來讓你婆婆來管你!」說著,她轉頭對高悌說:「小悌,婚事準備得怎麼樣了?」
  「我……我……我媽說,趕……趕年底……辦……辦喜事。叫……叫我……討討……討一個……老婆……回……回家……過年。嘻嘻!」說著,就望著夢竹傻笑了起來。
  「什麼?」夢竹嚇了一大跳,抬起頭來盯著李老太太,臉色變得雪白:「媽媽你要把我——。」
  「嗯。」李老太太堅定的點點頭,冷然的說:「今年年底,你就和小悌完婚,你現在大了,我也老了,管不了你。女大不中留,只有早早的把你嫁過去,讓管得了你的人來管你,我也可以少操些心!」「媽媽!」夢竹蹙著眉喊,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搖著頭說:「你怎麼能這樣待我?媽媽?你一點都不關心我的幸福?媽媽?你一定要把我嫁給他?嫁給這個活寶?你……」
  「夢竹!」李老太太斷然的喝了一聲:「你怎麼可以這樣講高哥哥?小時候你們也是一塊兒玩大的,婚事是你自己同意的!君子一諾千金,你非履行這婚約不可!你心裡有些什麼竅我全知道!你以為那些大學生就比高悌強?他們只是和你玩,你別再做夢了!現在,好好的陪高悌談談。今天晚上,我還有話要對你講!」「媽媽!不要,不要,媽媽!」夢竹咬著嘴唇,默默的搖頭。李老太太已經站起身來,狠狠的望了夢竹,就掉身回房了。這兒,留下了夢竹和高悌面面相對,高悌在母女爭論的時候,就一直瞪圓了小眼睛,把一個大拇指放在嘴唇上,望望李老太太,又望望夢竹。這時,看到李老太太走了,他就又對著夢竹發了半天呆,然後,慢吞吞的把身子挪過去,輕輕的拉了拉夢竹的袖子,怯怯的叫了一聲:
  「妹……妹……妹子!」
  夢竹正望著方桌上供的祖宗牌位出神,被他一拉,嚇了一跳,頓時摔開袖子,跳到一邊說:
  「見你的鬼!誰是你妹子!」
  高悌呆了呆,重新把大拇指放到嘴唇裡,愣愣的說:
  「你……你……你不是我妹子……誰……誰是我妹子?妹……妹……妹子,我媽叫我……來……來……來和你……你……講講話,我媽……媽說,你……你……八成……有……有……些不規矩……你……好多……中……中……中大的學生都……都知道你。妹……妹……妹子,你……你……你也講……講話呀!」「我講話!」夢竹渾身發抖,臉色雪白,瞪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睛,向高悌惡狠狠的大嚷:「我講話!你聽清楚了,你這個傻瓜蛋,馬上給我滾出去!」
  「什……什……什……什麼?」高悌受驚的張大了嘴。
  「我……我……我告訴……訴你!」夢竹惡意的學著他的口氣說:「你……你……你妹子……討……討厭死了你!天……天下的男……男人死絕了,也……也……不嫁給你!」眼淚湧上了她的眼眶,她向他逼近,把兩條小辮子向腦後一摔,大嚷著說:「回去告訴你媽,李夢竹不規矩,沒資格做你高家兒媳婦,讓她另外去給你這個白癡找老婆!去!去!去告訴你媽去!」「這……這……這……」高悌驚慌的向後面退,莫名其妙的說:「這……算……什……什麼意思?」
  「叫你滾的意思!」夢竹哭著說:「我那一輩子倒了楣,憑什麼會和你訂上婚!你連一句整話都講不清楚,根本……」
  「夢竹!」李老太太及時出現在門垠上,打斷了夢竹還沒有出口的許多氣話。她對夢竹瞅了好半天,才憤憤的吐出一口氣來,先不管夢竹,而走過去對高悌說:「小悌,你先回去,對你媽說,現在是打仗的時候,兒女婚姻,能簡單一點,就簡單一點,我們也沒準備什麼嫁妝,你們也就別注重排場了。倒是日子,能提前一點更好,臘月裡太忙,十一月裡選個日子好了,你們家選定了日子,我們也就可以準備起來了。你懂了嗎?聽明白了嗎?」「懂……懂……懂。」高悌一個勁的點頭。
  「那麼,你先回去吧,我也不留你吃晚飯了,黑地裡頭回去我不放心。你別把剛才夢竹和你說的話放在心上,她和你開玩笑呢!回去再跟你媽講,我明天會到你家去拜望她,婚禮中的一切,明天再詳談。知道了嗎?」
  「知……知……知道。」
  「那麼,你就走吧!」送走了高悌,李老太太轉身回來。夢竹正坐在椅子上發呆,滿面淚痕,李老太太厲聲喊:
  「站起來!夢竹!」夢竹下意識的站了起來。
  「走過來!」夢竹機械化的走了過去。
  「跪下!」夢竹抬起頭來,望著李老太太。
  「我叫你跪下!」李老太太權威性的聲調,帶著不容人反抗的嚴厲。銳利而堅決的目光幾乎要射穿夢竹的腦袋。
  夢竹一語不發的跪下去。
  「抬起頭來,向上看!」
  夢竹抬起頭來,上面供著靈牌和神位的神座。李老太太抖顫著站在夢竹身邊,說:
  「你上面是你父親的牌位,李家列祖列宗都看得到你,你已經為李家丟盡了人!現在,你對我說實話!你這些天中午都溜到哪裡去了?」夢竹默然不語,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
  「說!」「到茶館,或者嘉陵江邊。」夢竹說了,聲調冷淡、平穩、而堅定。「做什麼?」「和一個中大的學生見面。」
  「是誰?叫什麼名字?」
  「何慕天!」「好,」李老太太低頭望著夢竹,後者臉上那份堅定和倔強更使她怒火中燒,她咬住牙,氣得渾身抖顫。伸出手來,她狠狠的抽了夢竹兩記耳光,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來:「好不要臉的東西!」夢竹的身子晃了晃,蒼白的面頰上頓時留下了幾條手指印,紅腫的凸了起來。她跪著,雙手無力的垂在身邊,臉上依舊木木的毫無表情。李老太太盯著那張越蒼白就顯得越美麗的臉,越看越火。她雙腿發軟,拖過一張椅子,她坐了下去,好久,才又氣沖沖的說:
  「你是存心想敗壞門風,是不是?你和這個中大的學生來往多久了?」「夏天就認識了。」「你們天天見面?」「最近是天天見面。」「你,」李老太太咬得牙齒發響:「虧你說得出口!你這個該殺的丫頭!我從小怎麼教育你的,你是出自名門的大家閨秀!你把李家的臉完全丟盡了!你!每天和他做些什麼事情?說!」「散步,談天。」「散步?談天?談些什麼?」
  夢竹把眼光調到母親身上,用一種奇異的神色望著李老太太,慢悠悠的說:「談一些你永不會瞭解的東西,因為你從來沒有。」
  李老太太劈頭劈臉的又給了夢竹兩耳光,喘著氣說:
  「你連禮貌都不懂了,這是你對母親說話嗎?我看你是瘋了!什麼叫我不瞭解的東西?你倒說說看!」
  「愛情。」夢竹輕聲的說,聚著淚的眼睛明亮的閃著先,使她整個的臉都煥發著奇異的光彩。
  「你,你,你……」李老太太氣得說不出話來:「你簡直……不要臉!」「我要嫁給他。」夢竹依然慢悠悠的說,臉色是堅決的,悲壯的,有股寧為玉碎的不顧一切的神情。輕聲的又重複了一遍:「我要嫁給他。」「你說什麼?」李老太太向她俯近身子。
  「我要嫁給他。」「你——你要死!」「媽媽!」夢竹仰起頭來,面對著母親,她現在是跪在李老太太面前了。她的眼睛熱烈而懇求的望著李老太太,用令人心酸的語氣說:「媽媽,你是我的母親,我多麼希望你能瞭解我。媽媽,我愛他,我愛他愛得沒有辦法,媽媽,你不會知道這種感情的強烈,因為你從沒有戀過愛。但是,媽媽,請你設法瞭解我,我不能嫁給高悌,我不愛他,我愛的是何慕天。媽媽,但願我能讓你瞭解什麼是愛情!」
  「哼!愛情,」李老太太氣呼呼的說:「你真不害臊,滿嘴的愛情!你別給我丟人了!」
  「媽媽!」夢竹悲哀的搖頭:「愛情是可恥的事嗎?是可羞的事嗎?不,你不明白,那是神聖的,美麗的!沒有絲毫值得羞恥的地方!」「你會說!」李老太太更加生氣了:「全是那些摟摟抱抱的電影和話劇把你害了!你有臉在我面前談愛情!記住,你是訂過婚的,再過兩個月,你就要做新娘了,你是高家的人,你非給我嫁到高家去不可!關於這個中大學生的事,我就算饒過了你。但是,從今天起,我守住你,你不許給我走出大門一步!你再也不許見那個人,你給我規規矩矩的待在家裡,等著做新娘!」「媽媽!」夢竹驚恐的喊,一把抱住母親的腿:「媽媽,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媽媽,你怎麼忍心把我嫁給那個白癡?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你怎麼忍心?媽媽,我一生的幸福在你的手裡,求求你,媽媽!」
  「夢竹,」李老太太的語氣稍稍和緩了一些:「關於你這件婚事,我知道你心裡不情願,把你配給高悌,也當然是委屈你了。可是,這婚事是你父親生前給你訂的,我們李家,也是書香世家,不能輕諾寡言,面子總是要維持的。何況,一個女孩子,結了婚,相夫教子,伺候翁姑,安安份份的做主婦,才是良家婦女的規矩,至於丈夫笨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心眼好,沒有吃喝嫖賭的壞習慣,就是難能可貴了!你念了這麼多年書,怎麼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呢?」
  「媽媽!」夢竹蹙緊了眉頭,絕望的喊:「你根本不瞭解,你根本無法瞭解!你和我生活在兩個時代裡,你有你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我們是無法溝通的!可是,媽媽,你發發慈悲,我決不嫁給高悌,我決不!隨你怎麼講,我就是不嫁給高悌!」李老太太的火氣又上來了,她盯著夢竹,憤憤的,不容人反抗的說:「給你講了半天道理,你還是糊塗到底!我告訴你,你不嫁,也要嫁!你是嫁他家嫁定了!」
  「我不!我不!我不!」夢竹哭了起來,淚水沿頰奔流,她拉住了李老太太袍子的下擺,抽噎的喊:「媽媽,我不嫁他,求你,你取消這段婚約,我感激你!媽媽,我愛的是何慕天,我發過誓只嫁何慕天!」「好呀!」李老太太咬牙切齒的說:「你訂過了婚,還由你自己選擇,你想氣死我是不是?你現在給我滾回你的房間裡去,不許你再出門!我沒有道理跟你講,你和高家訂了婚,你就得嫁給高家!你再敢溜出去和男學生鬼混,我就打斷你的腿,我們李家的面子還要維持!」說著,她掙脫了夢竹的拉扯,向後面走去。夢竹撲倒在椅子裡,用手蒙住臉,失聲的痛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嗚咽的喊:「母親,好母親,你的女兒還沒有『面子』重要!」
  李老太太已經走到後面去了,對夢竹這兩句話根本沒有置理。夢竹跪得腿發麻,看到母親忍心的絕裾而去,她心中大慟,眼睛發昏,順勢就坐倒在地下。一抬頭,她看到父親的靈牌,不禁大哭著叫:「爸爸,好爸爸,是你為我安排的?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一句,我的命運該是這樣的嗎?」
  靈牌默默的豎著,漠然的望著伏在地下的夢竹,夢竹把頭仆倒在李老太太坐過的椅子上,心碎神摧,哭得肝腸寸斷。
  「夢竹,夢竹,」奶媽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用手推著夢竹的肩膀,安慰的叫:「好了,別哭了,起來吧,哭也沒有用嘛,起來洗洗臉。」夢竹像是溺水的人一下子抓到一塊浮木一樣,她一把抱住了奶媽,把滿是淚的臉在奶媽膝蓋上揉著,哭著喊:
  「奶媽,奶媽,奶媽,奶媽……」
  奶媽用手輕拍著夢竹的頭,鼻子中也酸酸的,只能反覆的說:「好了,好了,夢竹,別哭了!你看,那麼大的大姑娘了,哭得還像個小娃娃!」她俯身下去,拖起夢竹,用手帕給她擦著臉,像哄小女孩似的拍著她:「有什麼事,可以好好商量嘛,急什麼呢?快去洗把臉,天都黑透了,飯還沒吃呢,洗了臉好吃飯!」「我不要吃飯了!」夢竹喊,衝進了自己的臥室裡,關上房門,也不點燈,就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中,傷心的痛哭。不知道哭了多久,門被推開了,有人提了盞燈走進來。她以為是奶媽,可是側過頭一看,卻是李老太太。李老太太手中除了燈之外,還捧著一個托盤,裡面放著飯菜。她把燈和托盤都放在桌上,然後走到床前,俯視著夢竹說:
  「起來吃飯!」「我不要吃!」夢竹賭氣的說,把身子轉向床裡。
  「吃,也由你,不吃,也由你!」李老太太顯然也有氣:「夢竹,你不要傻,我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夢竹猛的轉過頭來,盯著李老太太:「為了我好,你才把我嫁給一個白癡?」
  「你說他是白癡是不對的,他只是有點傻氣而已,但那孩子肥頭大耳,倒是有福之相。夢竹,你應該想想清楚,嫁到他家,不愁吃,不愁穿,讓丫頭老媽子服侍著,豈不是比嫁給那些流亡學生,三餐缺了兩頓的,要強得多?何況高悌那孩子又實心實眼的,不怕他三妻四妾的討小老婆,為你想,有那一點不合適呢?就是你嫌他不漂亮,說不清楚話,可是,夢竹,漂亮的男人都靠不住呀!話說不清楚,又有什麼關係,他又不是教書的,也不要靠說話來吃飯!而且,世界上那裡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人,總會有一兩樣缺點的!」
  「媽,」夢竹從床上坐起來,悲哀的搖著頭:「媽,你不懂,我不在乎過苦日子,我不要丫頭老媽子服侍,我也看不上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和雕樑畫棟,我只要一樣東西:愛情!」
  「愛情?」李老太太嗤之以鼻:「這是件什麼東西?能吃嗎?能穿嗎?能喝嗎?」「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喝。」夢竹說:「可是人生缺了它,還有什麼意義?」李老太太點點頭:「夢竹,別再做夢了,愛情是件空空洞洞的東西,我知道許多人沒有它照樣生活得很好。可是,卻從沒聽說過,窮得衣不蔽體,家無隔宿之糧的人會生活得愉快。夢竹,你是太年輕了,才會迷信『愛情』。」
  「媽媽,我無法和你辯論愛情。」夢竹絕望的說:「就好像無法和奶媽談詩詞一樣。有一次,我費了兩小時和奶媽解釋李清照的一句詞『尋尋覓覓』,她居然問:『丟了東西找不到,為什麼不點個火來找呢?』」
  「好譬喻!」李老太太忍著氣說:「你認為和我談『愛情』是在對牛彈琴,是不是?我是不懂你心目裡的愛情,我只知道人生有許許多多的責任,我有責任教育你,你有責任做高悌的妻子,從今天起,把那些愛啦情啦從你腦子裡連根拔去吧!我沒有再多的道理和你講了。」
  目送母親走出房門,夢竹呆呆的坐在床沿上,面對著桌上如豆的燈火,默默的陷進孤獨而無助的沉思中。好了,事實明明放在這裡,她永不可能讓母親瞭解她,更不可能讓母親同情她。解除高家的婚約,這簡直是夢想!母親無法接受她的觀念,正如同她無法接受母親的觀念,現在,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母親的話是命令,也是法律。你哀求也好,哭泣也好,爭論也好,母親決不會動心,也決不會放棄她的觀念。你該屬於高家,你就只有嫁給高家,他是白癡也好,混蛋也好,你就得嫁!用手托著下巴,她在燈火中看出自己無望的前途。可是,難道自己就認命了嗎?嫁給那個白癡?放棄何慕天?不!決不!決不!她不能這樣屈服,她也不會這樣屈服,她要和命運作戰到底,她不能犧牲在母親糊里糊塗的法律下!「何——慕——天——」當她凝思時,這名字在她腦中迴旋著。「何——慕——天——」是的,只有先去找何慕天,和他商量出一個對策來。何慕天,何慕天!她心中迫切的呼叫著,渴望能立即找到他,把一切向他傾訴,他會為她想出辦法來,一定!從床上跳起來,她走到桌邊,三口兩口的扒了一碗飯,要立刻見到何慕天的念頭使她週身燒灼。她可以借洗澡的名義到浴室去,洗完澡,就可以從後門溜出去,溜出去之後的局面呢?她不再管了!她只要見到何慕天!見到了何慕天,一切的問題都好解決!她只要見到何慕天!
  拿了換洗衣服,走出房門,一眼看到李老太太的房門開著,李老太太正坐在門口的地方看書。看到了夢竹,李老太太放下書,沉著聲音問:「做什麼?」「洗澡!」「去吧!」夢竹走進浴室,匆匆的洗了澡,就躡手躡腳的向後門走去,一推門,心中立即冰冷了,一把新加的大鎖,把那扇小門鎖得牢牢的,顯然母親已經預先有過佈置了。她跺跺腳,恨得牙齒發癢。折回房間來,看到母親房門已闔,她立即輕快的向大門跑去,但,才衝進堂屋,母親卻赫然站在方桌旁邊,正冷冷的瞪視著她:「你要到哪裡去?」「我……我……」夢竹囁嚅著:「我要出去買繡花線。」
  「不許去!以後你要什麼東西,你開單子出來,我叫奶媽去給你買!」夢竹直視著母親,憤怒和恨意使她滿心冒火,她跺了一下腳,掉頭向自己房間走去,一面憤憤的說:
  「好吧!你又不能每一分鐘都這樣看著我!」
  「你試試看!」李老太太也憤憤的說。
  夢竹回進房裡,用力把門碰上,「砰!」的一聲門響把她自己的耳膜都震痛了。倒在床上,她恨恨的把鞋子踢到老遠,用棉被把自己連頭帶腦的蒙住,緊咬著嘴唇,遏止住想大哭一場的衝動。可是,接著,門上的一個響聲使她直跳了起來,她聽到清清楚楚的關鎖的聲音,門被鎖上了。她衝到房門口,搖著門,果然,門已經從外面鎖得牢牢的了,她大叫著說:
  「開門!開門!這樣做是不合理的!奶媽!奶媽!」
  「夢竹,」門外是李老太太冷靜而嚴酷的聲音:「這樣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在房裡待著了吧,別再轉壞念頭,鑰匙只有我一個人有,你喊奶媽也沒用。以後每天的飯菜我自己給你送進來。洗臉水也一樣!你給我好好的待兩個月,然後準備做新娘!」「媽媽!媽媽!」夢竹撲在門上喊:「你怎能這樣做?你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她的身子向地下溜,坐倒在地下,頭靠在門上,痛哭的喊:「你是對你的女兒嗎?媽媽?你是我的母親嗎?」「我是你的母親,」李老太太在門外說:「所以要預防你出差錯,女孩子的名譽是一張純白的紙,不能染上一點污點,我今天關起你來,為了要你以後好做人!」
  「媽媽!媽媽!媽媽!」夢竹哭著喊,但,李老太太的腳步聲已經走遠了。「媽媽,你好忍心!」夢竹把臉埋在手腕中,哭倒在門前的泥地上。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56:53

第二十章



  深秋的天氣,帶著濃重的寒意,嘉陵江畔,已充滿了一片蕭索的景象,樹枝光禿禿的聳立在漠漠的寒空裡。墜落在地下的樹葉,正和枯黃的野草一起在泥濘中萎化。大概由於冷的關係,嘉陵江兩岸空蕩蕩的沒有什麼行人,那些平日愛笑愛鬧的學生們似乎也都深藏了起來,再也看不到嘻笑怒罵的人影。無人利用的渡船,寂寞而冷清的靠在岸邊,盛滿了一船黃葉。何慕天穿著大衣,脖子上繫了條圍巾,沒有戴帽子,在瑟瑟的寒風中寥落的向鎮裡走去。石板上已青苔點點,濕而滑,細雨才停止沒有多久,小路邊的枯樹仍然是潮濕的,褐色的樹幹似乎可以擠得出水來。他低垂著頭,從一塊石板上跨到另一塊石板上,緩慢的,無精打采的走著。走進沙坪壩的小鎮,他在鎮口那家小茶館的門前站了站,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搖搖頭,繼續向鎮裡走去。
  轉了一個彎,夢竹的家門在望了。他站住,瞪視著那兩扇闔得嚴嚴密密的黑漆大門。門上的油漆已經剝落,兩個小小的銅門環毫無光彩的垂著。他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迎著風,佇立在街頭,茫然的看著那兩扇門。「為什麼?為什麼?」他心中有著大大的問號,為什麼?已經整整十天了,他得不到夢竹絲毫的消息,小茶館中等不到她,新租的小屋她也從不光臨。無論走到那兒,都不再有她的影子,她像是突然間從這世界上隱沒了。見著人,他總是問一句:
  「碰到夢竹嗎?」「沒有呀!你不是天天和她在一起嗎?」
  天天在一起!可是,這天天在一起突然中輟了,中輟得完全莫名其妙。這是怎麼回事呢?她淡忘了他?她忽然不喜歡他了?到底是什麼原因?無盡的期待使他要發狂了!望著這兩扇門,他真希望自己能鑽進去,找著夢竹,問出一個底細來。細雨又開始飄起來,到處都白茫茫,昏濛濛的一片。他摸了摸頭髮,摸了一手的水。雨彷彿正在慢慢的加大,站在這街頭又算什麼呢?下意識的,他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夢竹的家門口,停在那大門前面。他從門縫中向裡注視,深院悄悄,重門深鎖,他找不到一丁點夢竹的痕跡。在門邊又足足站了十分鐘,雨水已從他頭髮裡沿著脖子向下滴,冷冰冰的。忽然間,他咬了咬牙,想見到夢竹的慾望強烈的控制了他,他伸手重重的敲了敲門。門裡寂然無聲,他又等待片刻,再敲了敲門,這次比剛剛更加堅定了。半晌,門裡有了動靜,有人向大門走來,同時,一個蒼老的,婦人的聲音在問:
  「是哪一個?」「請開開門,我找一位李小姐。」
  門打開了,站在門裡的是奶媽,看到何慕天,她似乎有點張皇失措,微張著嘴,她愕然的站在門口。何慕天還沒有忘記她,立即點了個頭問:
  「奶媽,夢竹在家嗎?」
  「夢——夢——竹——」奶媽囁嚅著,還來不及把話完全說出來,裡面,另一個富於權威性的聲音響了。
  「奶媽,是誰呢?」「哦——哦——」奶媽更加失措了,倉皇的想把門關上,一面匆匆的說:「你走吧!小姐不在家!」
  何慕天一腳跨進門檻,用身子抵住大門,固執的問:
  「夢竹怎麼樣?奶媽?」
  奶媽還沒說話,李老太太走出來了。她斑白的頭髮梳著髻,缺乏血色的臉龐顯得嚴肅和冷漠,那對銳利的眼睛看起來是堅定而近乎無情的。出於一種本能的直覺,何慕天知道這就是夢竹的母親了,沒等他開口,李老太太已迅速的用眼光在他臉上看了一圈,冷冷的問:
  「你要什麼?」「您是李伯母吧?」何慕天盡量使自己的聲調顯得謙和而恭謹「我姓何。」「你要做什麼?」李老太太不假辭色的問。
  「我想——見見李夢竹小姐。」
  「對不起,她不在!」李老太太簡短的說,想關起大門。
  「請等一下,」何慕天攔門而立,卻仍然用恭敬的口吻說:「您能告訴我,她到哪裡去了嗎?」
  李老太太銳利的盯著何慕天,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然的問:「你打聽她做什麼?」「我——」何慕天有些難以回答。「我希望能見到她,我們是朋友。」「朋友?」李老太太蹙著眉問,接著就說:「那麼,好吧,告訴你,她到成都去了。」
  「成都?」何慕天渾身一震:「她去成都做什麼?」
  「去——結婚!」何慕天抬起頭來,直視著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也瞪著眼睛望著他,他們兩人相對而視,彼此都在衡量著對方。一層敵對的氣氛在二人中間瀰漫。好半天,何慕天昂了一下頭,冷靜而固執的問:「她在什麼地方?伯母?」
  「成都。」「不,她不會。」「如果你知道,何必來問我?」李老太太冷哼了一聲說:「你請吧,我要關門了。」「伯母,請您允許我見見她。」何慕天屹立不動。
  「你是什麼意思?」李老太太生氣的問:「我已經告訴了你,她到成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請你以後不要再到我們家來。我們這兒不招待陌生人,也並不歡迎你!夢竹有她自己的丈夫,希望你們這群學生少勾引女孩子!有時間多念點書吧!」說完,她氣沖沖的就要關門,一面對依然攔著門的何慕天怒目而視。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抬頭,他接觸到奶媽的眼光,那是憂傷的、同情的、而又無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後者正嚴厲而憤怒的瞪著他。他默默的搖搖頭,從門裡退了出來,門立即砰然碰上,同時是大閂落上的聲音。他靠在門上,佇立了好幾分鐘,心頭充塞著幾千幾萬種無法描述的情緒,仰首望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雲霧揉和在一起,無盡的伸展著,充塞著,壓擠著。他凝視著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的在心中低問:
  「夢竹!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風吹過屋頂和小巷,低咽的迴旋:
  「你在哪兒?你在哪裡?」
  用手抹去了面頰上的雨滴,繞緊了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他踽踽的向來時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內,他把身子重重的投在床上,淋了過久的雨,頭中有些昏昏然,眼前金星亂迸,閉上眼睛,他彷彿聽到夢竹喜悅而低柔的聲音:
  「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美!」
  把頭埋進枕頭中,他呻吟的問: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風在原野中呼嘯,窗欞震動得格格有聲,野外有只鷓鴣在不斷的低鳴……這一切,全匯成了同一種聲浪,在室內各處衝擊迴盪:「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夢竹用雙手托著下巴,對著桌上一動都沒有動的飯菜和那盞冒著黃綠色火苗的桐油燈發呆。菜和飯都已經冰冷了,她卻沒有絲毫的食慾。多少個白天,多少個黑夜,就被關在這一間小斗室中,像一個囚犯!幾百種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燒,幾千種反抗的意識在她胸腔中翻攪。她開始恨李老太太,恨她的頑固,恨她的無可理喻,恨她的殘酷和無情!她想過用各種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兒去,然後永不回來!可是,李老太太防範得那麼嚴,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找不到。連她洗澡的時候,李老太太都把門戶深鎖,自己搬個小竹凳子,坐在浴室門口監視。在這種被囚困的生活裡,她覺得自己簡直要發瘋了。門口有開鎖的聲音,然後,門開了,李老太太站在門口監視,讓奶媽進來收拾碗筷。自從夢竹招認每天和何慕天約會之後,李老太太就認定奶媽是夢竹的同謀,對奶媽的行動也大加限制,根本不許她和夢竹多說話。因此,夢竹寫了封信給何慕天,想讓奶媽帶出去寄,信寫好了好幾天了,卻至今沒有機會交給奶媽。奶媽走進來一看,就嚷著說:
  「好小姐,飯都冰冷了,怎麼還沒有吃呢?」
  夢竹眼圈一紅,瞪著飯碗,什麼話都不說。
  「不吃,就讓她餓死!」李老太太在門口說。
  「來來,小姐,多少吃一點,看我老奶媽的面子,好不好?」奶媽說著,走近夢竹,貼在夢竹身邊,給她添上一碗飯,遞到她嘴邊。同時,俯下身子,迅速的耳語著說:
  「那個什麼何慕天今天來過了,給你媽趕走了。」說完,她又大聲的說:「喏喏,小姐,吃呀。你看,這幾天敲敲蛋也不吃了,一天三頓沒一頓好好吃的,餓得前心貼後心了,女孩兒家,瘦伶伶的多不好看!來來,多少吃一點,有什麼值得這樣傷心呢?」說完,她拉住夢竹的胳膊,暗中捏了她一把。
  夢竹一聽到何慕天來過了,心中就怦怦亂跳,眼睛裡也放出光彩來。何慕天!他會救她的,他一定會,她真想問問何慕天今天來時的詳情。但是,母親正可恨的站在門邊,虎視眈眈的望著奶媽和她。她氣得手足發冷,但是,何慕天來過的消息卻確實使她興奮振作了不少。心中浮起一線朦朧而模糊的希望,他會想出辦法來的,只要他知道她正被囚困在這斗室之中。「來呀,夢竹,趕快吃,你看,連熱氣都沒有了,吃了冷飯明天又要鬧胃痛了。好小姐,奶媽餵你吃,怎麼樣?看看,這麼大了,還像三歲小娃娃!」
  奶媽端著飯碗,送到夢竹嘴邊來,她那夾棉袍子寬寬大大的袖口正張開在夢竹的眼前,身子遮斷了李老太太和夢竹間的視線。夢竹靈機一閃,迅速的把一個信封塞進奶媽的袖子裡,輕輕說:「寄掉它!」同時,故意生氣的大聲嚷著說:
  「誰要你喂,我自己吃!」
  胡亂的扒了一碗飯,食不知味的放下飯碗,她仰起頭來,懇求的望了奶媽一眼,示意要她寄掉那封信。奶媽暗中歎了口氣,悄悄的把信塞進了袖子深處。收拾了碗筷,捧著托盤退出去。才走到門口,李老太太冷靜的喊:
  「站住,奶媽!」奶媽身不由己的站住了,兩手端著托盤。李老太太一聲也不響的走過去,從奶媽袖子取出了那封想偷渡出境的信件,拈在手上,冷冷的說:「奶媽!你在我家的年代不少了哦!我的脾氣你大概也摸熟了吧!怎麼還要在我的眼睛前面玩花樣呢?夢竹就是被你帶壞了,你還幫著她弄神弄鬼,她要是出了差錯,將來丟了李家的人,壞了李家的名譽,我就唯你是問!」
  奶媽站在那裡,老臉脹得通紅,噘著嘴,氣得雙手發抖,碗碟都叮噹作響。你是管女兒哦,也不能要了女兒的命呀!人家男有情,女有意,你又為什麼一定要把夢竹配給那個舌頭打嘟嚕的小傻瓜呢?難道你沒眼睛,看不出何慕天一表人才,比那個只會瞪眼睛,啃手指頭的傻瓜強上千千萬萬倍嗎?她咬咬嘴唇,鼻子裡重重的出著氣,回頭看了夢竹一眼,夢竹正絕望的倒在椅子裡。為了夢竹,忍一口氣吧,要不然,你李家的事哦,我也不要做了,還不如住兒子家裡去呢!樂得享福當祖母。「奶媽,你走開吧!」李老太太說。奶媽又看了夢竹一眼,無可奈何的退到廚房裡,把托盤重重的往桌上一頓,氣呼呼的在凳子上坐下來:
  「面子!面子!如果把夢竹逼死了哦,看還到哪裡去找面子去?」李老太太看著奶媽走開,就拿著夢竹那封信,走進了房間,對夢竹狠狠的看了看,說:
  「你以為可以瞞得住我,是不是?告訴你,夢竹,你別想在我面前玩出什麼花樣來!從今天起,連奶媽都不許出門!你少動歪心眼,跟你說吧,你那個何慕天來過了,我已經告訴他,你到成都去嫁人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說完,她握著信,走出房門。立即,就是房門闔上和落鎖的聲響。聽著銅鎖鎖上的那「卡嚓」的一聲響,夢竹覺得自己的心臟也被鎖了進去。痛楚,憤怒,和絕望把她撕裂成幾千幾萬的碎片。她從椅子裡跳了起來,撲到門上,用手捶打著門,發狂的喊:「開門!開門!開門!我要出去!讓我出去!我沒有犯罪,這樣是殘忍的!開門!開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門外寂然無聲,她下死力的撞著門,又捶又打,門外的岑寂更引發她的狂怒,她抓住門閂一陣亂搖,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你不能這樣關起我來!放我出去,請放我出去!爸爸不會贊成你這樣做的!爸爸,假如爸爸在世哦!」想起了父親,一向慈和而溫文的父親,她用手蒙起臉來,開始放聲痛哭。門外岑寂依舊,她哭了一陣,看看毫無結果,母親不會被她的眼淚所動搖,那兩扇門也不會因她流淚而自然開啟。她停止了哭,慢慢的走到書桌旁邊,被鬱積的怒氣幾乎使她窒息,抓起了桌上的一個硯台,她對著房門砸過去。「砰」然的一聲巨響,帶給她一種報復性的愉快。於是,書桌上任何的東西,都變成了拋擲的武器,書、筆、墨、水盂、鏡框……全向門上飛去,一陣乒乒乓乓唏哩嘩啦的響聲,在室內突擊迴響。等到書桌上的東西都砸完了,她才筋疲力竭的垂下手來,倒進椅子裡,渾身酸痛而乏力,用手支著額,她劇烈的喘息著,四肢都在顫抖。室內一經消失了那拋擲的喧鬧聲,就立即顯得可怕的空曠和寂寞起來,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這一個人。她聽到門邊有一聲歎息,然後是細碎的腳步走遠的聲音,那是奶媽。連奶媽都有一份惻隱之心,母親何以如此心狠?她從椅子裡站起身,走到窗口去,拉開窗子,一陣寒風撲面而來。窗子上有木頭格子,這原是李老太太怕家中都是女人,會有強盜或小偷之覬覦之心,而特別裝上去的,她用手搖了搖,木條紋風不動,跳窗逃走顯然不可能,就是跳得出去又怎樣呢?窗外是院子,院子有高牆,大門的鑰匙也在母親手中。
  她把前額抵在窗格上,外面在下雨,窗格濕漉漉的都是水。夜風凌厲的刮了過來,一陣雨點跟著風掃在她滾燙的面頰上,涼絲絲的。她用手摸摸面頰,真的很燙,胸口在燒炙著,頭中隱隱作痛。迎著風,她佇立著,不管自己只穿著件單薄的小裌襖。寒風砭骨而來,她有種自虐的快樂。脫逃既不可能,何慕天已成為夢中的影子。與其被關在這兒等著去嫁給那個白癡,還不如病死餓死。
  風大了,雨也大了,她的面頰浴在冷雨裡,斜掃的風帶來過多的雨點,她的衣襟上也是一片水漬。雨,何慕天總說,雨有雨的情調。一把油紙傘遮在兩個人的頭頂上,聽著細雨灑在傘上的沙沙聲,他的胳膊環在她的腰上,青石板的小路上遍佈苔痕,嘉陵江的水面被雨點擊破,蕩漾起一圈圈的漣漪,新的、舊的、一圈又一圈,靜靜的擴散……油紙傘側過來,遮住兩人的上半身,他的頭俯過來,是個輕輕的,溫存的吻,吻化了雨和天……又是一陣強風,她打了個寒噤,忍不住兩聲「阿嚏」。她用手揉揉鼻子,似乎有些窒塞,吸了兩口氣,她繼續貼窗而立。桐油燈的火焰在風中擺動,雖然有玻璃罩子罩著,風卻從上之開口處灌進去,火焰掙扎了一段長時期,終於在這陣強風下宣告壽終正寢。四周是一片黑暗,風聲,雨聲,和遠處的鷓鴣啼聲,組合了夜。鷓鴣,它正用單調的嗓音,不斷的叫著:「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週而復始的啼聲!有多麼苦?還能有多麼苦?她抹掉臉上的雨水,感到頭昏腦脹,渾身像是全浸在冷水中,從骨髓中冷出來,冷得牙齒打顫,而面頰卻仍然在發燙。黑暗中,她踉蹌著摸到了床,身不由主的倒在床上。窗子沒有關,風從不設防的窗口向房裡灌進來,在滿屋子迴旋。她躺著,瞪視著黑暗的屋頂。辮子散了,她摸了摸披在枕頭上的長髮,那麼多,那麼柔軟,有一次,在嘉陵江畔的小石級上,她的髮辮散了,他說:
  「我來幫你編!」他抓起她的長髮,握了滿滿的一把,編著,笑著,弄痛了她,髮辮始終沒有編起來。最後,乾脆把臉往她長髮中一埋,笑著說:「那麼多,那麼柔軟,那麼細膩……像我們的感情,數不清有多少,一縷一縷,一縷一縷,一縷一縷……」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鷓鴣仍然在遠處不厭其煩的重複著。苦苦苦苦!有多麼苦?她閉上眼睛,淚珠從眼角上向下跌落。苦苦苦苦!有多麼苦?還能有多麼苦?早上,李老太太把夢竹的早餐端了進來,奶媽跟在後面,捧著洗臉盆和牙刷毛巾等。室內是一片混亂,門邊全是砸碎的東西,毛筆、書本、鎮尺等散了一地。窗子大開著,室內冷得像冰窖,寒風和冷雨仍然從窗口不斷的斜掃進來。窗前的地下,已積了不少的雨水。夢竹和衣躺在床上,臉朝著床裡,既沒蓋棉被,也沒脫鞋子,一動也不動的躺著。
  「啊呀,這不是找病嗎?開了這麼大的窗子睡覺!」奶媽驚呼了一聲,把洗臉盆放下,立即走過去關上窗子,然後走到夢竹床邊來,用手推推夢竹:「好小姐,起來吃飯吧!」
  夢竹哼了一聲,寂然不動。
  「奶媽,別理她,她裝死!」李老太太說。
  夢竹一唬的翻過身子來,睜著對大大的,無神的眼睛,瞪視著李老太太,幽幽的問:
  「媽,你為什麼這樣恨我?」
  李老太太愣了一下,凝視著夢竹。夢竹雙頰如火,眼睛是水汪汪的,嘴唇呈現出乾燥而不正常的紅色。她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夢竹的額頭,燒得燙手,頓時大吃一驚,帶著幾分驚惶,她轉向奶媽:「去把巷口的吳大夫請來!」
  「用不著費事,」夢竹冷冷的說,看到母親著急,她反而有份報復性的快感。「請了醫生來,我也不看,你不是希望我死嗎?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屍首嫁到高家去!也維持了你的面子!」「夢竹,」李老太太憋著氣說:「我知道你心裡有氣,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也不要來管你,就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關心你,愛護你,才寧願讓你恨我,而要保護你的名譽,維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個何慕天,長得是很漂亮,但是,漂亮又有什麼用呢?你知道他有誠意沒有?你知道他家裡有太太沒有?你亂七八糟的跟他攪在一起,名聲弄壞了,他再來個撒手不管,你怎麼辦?何況你訂過婚,這個丑怎麼出得起?你是女孩子,一步也錯不得,有了一點點錯,一生都無法做人。你別和我生氣,將來有一天,你會瞭解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的!」
  「哼,」夢竹在枕頭上冷笑了一聲,重新轉向床裡,什麼話都不說。「起來洗把臉,吃點東西,等下讓醫生給你看看。」
  「不!」夢竹簡簡單單的說。
  「你這算和誰過意不去?」李老太太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怒火:「生了病還不是你自己吃虧!」
  「你別管我!」夢竹冷冷的說:「讓我死!」
  李老太太瞅了夢竹好一會兒,咬咬牙說:
  「好,不管你,讓你死!」
  醫生請來了,夢竹執意不看,臉向著床裡,動也不動。吳大夫是個中醫,奶媽和夢竹拉拉扯扯了半天,說盡了好話,才勉強的拖過夢竹的手來,讓吳大夫把了把脈。至於舌頭、喉嚨、氣色都無法看。馬馬虎虎的,吳大夫開了一付藥方走了。奶媽又忙著出去抓藥,回來後,就在夢竹屋裡熬起藥來,她深信藥香也能除病。李老太太也坐在夢竹床邊發呆。藥熬好了,奶媽顫巍巍的捧了一碗藥過來,低聲下氣的喊:
  「小姐,吃藥了!」夢竹哼也不哼一聲。奶媽把藥碗放到床邊的凳子上,自己到床上來推夢竹,攀著夢竹的肩膀,好言好語的說:
  「小姐,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來吃藥!來!有什麼氣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看你,平日就是嬌嫩嫩的,怎麼再禁得起生病呢?來,趕快吃藥,看奶媽面子上,從小吃我的奶長大的,也多少要給奶媽一點面子,是不是?來,好小姐,我扶你起來吃!」「不要!」夢竹一把推開奶媽的手,仍然面向裡躺著。
  「夢竹,」李老太太忍不住了,生氣的說:「你這是和誰生氣?人總得有點人心,你想想看,給你看病,給你吃藥,這樣侍候著你,是為的什麼?關起你來,也是因為愛你呀!你不吃藥,就算出了氣嗎?」夢竹不響。
  「你到底吃不吃?」李老太太提高聲音問。
  「不吃!」夢竹頭也不回的說。
  「你非吃不可!」李老太太堅定的命令著:「不吃也得吃,起來!吃藥!」夢竹一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直視著李老太太說:
  「媽,從我小的時候起,你對我說話就是『你非這樣不可,你非那樣不可!』你為我安排了一切,我就要一步步照你安排的去走!好像我不該有自己的思想、願望、和感情,好像我是你的一個附屬品!你控制我一切,從不管我也有獨立的思想和願望。你不用再命令我,你要我嫁給高家,你就嫁吧!生命對我還有什麼呢?反正這條生命是屬於你的,又不屬於我,我不要它了!」說著,她端起那只藥碗,帶著個豁出去什麼都不顧了的表情,把碗對地下一潑,一碗藥全部灑在地下,四散奔流。夢竹拋下碗,倒在床上,又面向裡一躺,什麼都不管了。李老太太氣得全身抖顫,站起身來,她用發抖的手,指著夢竹的後背說:「好,好,你不想活,你就給我死!你死了,你的靈牌還是要嫁到高家去!」說著,她轉過頭來厲聲叫奶媽:
  「奶媽!跟我出去,不許理這個丫頭,讓她去死!走,奶媽!」奶媽站在床邊,有些手足無措,又想去勸夢竹,又不敢不聽李老太太的命令。正猶豫間,李老太太又喊了:
  「奶——媽!我跟你講話你聽到沒有?走!不許理她!」
  「太太!」奶媽用圍裙搓著手,焦急的說:「她是小孩子,你怎麼也跟她生氣呢!生了病不吃藥……」
  「奶媽!」李老太太這一聲叫得更加嚴厲:「我叫你出去!」
  奶媽看了看李老太太,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夢竹,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跺跺腳,向門口走去,一面嘟嘟囔囔的說:
  「老的那麼強,小的又那麼強,這樣怎麼是好?」
  李老太太看著奶媽走開,就點點頭,憤憤的說:
  「我告訴你,夢竹!命是你自己的,愛要你就要!不要你就不要!做父母的,做到這個地步,也就夠了!」說完,掉轉頭,她毅然的走了出去。立即,又是銅鎖鎖上的那一聲「卡嚓」的響聲。夢竹昏昏沉沉的躺著。命是自己的,愛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現在,這條命要來又有什麼用呢?等著做高家的新娘?她把頭深深的倚進枕頭裡,淚珠從眼角向下流,滾落在枕頭上。自暴自棄和求死的念頭堅固的抓住了她,生命,生命,生命!讓它消逝,讓它毀天,讓它消弭於無形!如今,生命對她,已沒有絲毫的意義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57:15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悄悄的消逝。她躺在床上,拒絕吃飯,拒絕醫藥,拒絕一切,只靜靜的等待著那最後一日的來臨。奶媽天天跑到床邊來流淚,求她吃東西,她置之不理。母親在床邊歎氣,她也置之不理。只昏昏然的躺著,陷在一種半有知覺半無知覺的境界中。許多時候,她朦朧的想,大概生命的盡端就要來臨了,大概那最後的一剎那就快到了,然後就是完完全全的無知無覺,也再無悲哀煩惱了。就在這種情形下,她不知自己躺了多少天,然後,一天夜裡,奶媽提著一盞燈走進她的房間,到床邊來搖醒了她,壓低聲音說:「夢竹,起來,夢竹!我送你出去,何慕天在外面等你!夢竹!」何慕天!夢竹陡的清醒了過來,何慕天!她瞪大了眼睛望著奶媽,不相信奶媽說的是事實。這是可能的嗎?何慕天在外面!奶媽又搖了搖她,急急的說:
  「我已經偷到了鑰匙,你懂嗎?現在快走吧,何慕天在大門外面等你,跟他去吧,小姐,跟他去好好過日子,你媽這兒,有我擋在裡面,你不要擔心……」奶媽的聲音哽住了,撩起衣服下擺,她擦了擦眼睛,伸手來扶夢竹。「何慕天這孩子,也是個有心的,三天來,天天等在大門外面,昨天早上我出去買菜,他抓住了我,說好說歹的求我,要我偷鑰匙,昨晚沒偷到,他在大門外白等了一夜。今晚好了,鑰匙已經偷到了,你快起來吧!」夢竹真的清醒了,搖了搖頭,她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奶媽伸手扶著她。她望著奶媽,數日來的疾病和絕食使她衰弱,渾身癱軟而無力。喘息著,她問:
  「真的?慕天在等我?」
  「是的,是的,是的,」奶媽連聲的說:「快去吧,你的東西,我已收拾了一個包裹給何慕天了。你這一去,就得跟著何慕天過一輩子,沒人再管你,招呼你,一切自己當心點。以後也算是大人了,可別再犯孩子脾氣,總是自己吃虧的……」奶媽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聲音就講不清楚了。她幫夢竹穿上一件棉襖,再披上一件披風,扶夢竹下了床。夢竹覺得渾身輕飄飄,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腦子裡也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不能明確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有一個單一而專注的念頭,她要去見何慕天!奶媽扶著夢竹走了幾步,門檻差點把夢竹絆跌,走出房間,悄悄的穿過走廊和堂屋,到了外面的院子裡。這倒是個月明如晝的好晚上,雲淡星稀,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塗成了銀白色。夢竹像騰雲駕霧般向大門口移動,奶媽又在絮絮叨叨的低聲叮囑:
  「這回去了,衣食冷暖都要自己當心了,燒還沒退,到了何慕天那兒,就趕快先請醫生治病……我也不知道我在幫你做些什麼,我也不曉得我做得對不對,老天保佑你,夢竹!我總不能眼看著你餓死病死呀……」
  奶媽吸吸鼻子,老淚縱橫。到了大門口,她又說:
  「再有,夢竹,別以為你媽不愛你,你生病這幾天,她就沒睡好過一夜覺,也沒好好的吃過一頓飯,成天望著你的房間發呆,歎氣。她是愛你的,只是她太要強了,不肯向你低頭。你去了,以後和何慕天能夠好好的過日子便罷,假如這個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過不下去的話,還是回家來吧……」夢竹停住,猛然間明白了。自己是離傢俬逃了,換言之,這樣走出這大門後,也就再不能回來了。她望著奶媽的臉發怔,月光下,奶媽紅著眼圈,淚水填滿了臉上每一條皺紋。她囁嚅著喊:「奶媽!」「去吧!走吧!」奶媽說:「反正你暫時還住在沙坪壩。你藏在何慕天那兒,把病先治好,我會抽空來看你的。你媽要面子,一定不會太聲張,我會把情形告訴你。好好的去吧,何慕天要等得發急了。快走,當心你媽醒來!」
  夢竹望了望這一住多年的家宅,知道自己已無選擇的餘地,留在這屋子裡,是死亡或者嫁給高悌,而屋外,她夢魂牽繫的何慕天正在等待著。奶媽拉了拉她,她身不由主的跟著奶媽跨出大門。立即,一個暗影從門邊迎了過來,接著,是一副強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凌空抱起,她聽到奶媽在喃喃的說:「慕天,我可把她交給你了,你得有良心!」
  「奶媽,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是何慕天的聲音。然後,自己被抱進一輛汽車,放在後座上,有件男用的大衣對自己身上罩來。她仰起頭,看到何慕天熱烈而狂喜的眼睛,他注視她,喉嚨中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喊,重新又擁住了她,他的胳膊抖顫而有力,他的聲音痛楚而淒迷的在她耳畔響起:
  「夢竹!夢竹!夢竹!」
  一剎那間,多日的委屈,多日的痛苦,多日的相思和絕望,全匯成一股洪流,由她胸中奔放出來,她撲過去,緊緊的攬住何慕天,用一聲呼叫,呼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
  「慕天!」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58:11

第二十一章



  冬天,悄悄的來了。楊明遠裹著床厚棉被,坐在床上看一本都德的小說「小東西」。王孝城又在和他那個吹不出聲音的口琴苦戰,吹一陣、敲一陣、罵一陣。有兩個同學在下圍棋,只聽到辟哩啪啦的棋子落到棋盤上的聲音,和這個的一句「叫吃」、那個的一句「叫吃」。這是星期六的下午,自從天涼了之後,南北社也就無形中解散了,星期六下午,又成了難挨的一段時間。
  宿舍門忽然被推開了,小羅垂著頭,無精打采的走了進來,往椅子中一坐,緊接著就是一聲唉聲歎氣。
  「怎麼了?」王孝城問:「在那兒受了氣回來了?」
  小羅搖搖頭,又是一聲歎氣。
  「別問他了,」楊明遠說:「本來小羅是最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人,自從跌落愛河,就整個變了,成天搖頭歎氣,在哪兒受了氣,還不是蕭燕那兒!」
  「說出來,」王孝城拍拍小羅的肩膀說:「讓我們給你評評理看,是你不對呢?還是蕭燕不對?」
  「八成是小羅的不對!」楊明遠說。
  「是嗎?」王孝城問:「告訴你,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你做錯了什麼,賠個罪不就得了嗎?」
  王孝城和楊明遠左一句,右一句的說著,小羅卻始終悶不開腔,只是搖頭歎氣。王孝城忍不住了,重重的拍了他一下說:「怎麼回事?成了個悶葫蘆了!」
  「唉!」小羅在桌上捶了一拳,終於開口了:「女人哦,是世界上最難瞭解的動物!」
  「你看!」楊明遠說:「我就知道問題所在!你又和蕭燕吵架了,是不是?」「不是,」小羅大搖其頭:「沒吵架。」
  「那麼,是怎麼了呢?」王孝城問。
  「是她不理我了。」小羅悶悶的說。
  「不理你了?為什麼呢?」
  「為什麼?」小羅叫:「我要是知道『為什麼』就好了,我根本就不知道為什麼!女孩子一個心有二百八十個心眼,有一個心眼沒碰對就要生氣,誰知道她為什麼氣呢?」
  「到底是怎麼了?」楊明遠問。
  「根本就沒怎麼!我們在茶館裡聊天,聊得好好的,她忽然就生氣了,站起身來就走,我追出去,喊她她不應,和她說話她不理,我問她到底為什麼生氣,她站住對我氣沖沖的說:『你不知道我為什麼生氣,我就更生氣!』你看,這算什麼?我真不知她為什麼生氣嘛!反正一句話,女人,最最不可解的動物,尤其在反應方面,特別的……特別的……」找不出適當的辭來形容,他歎了口氣,揮揮手說:「唉,別提了!」
  「你別急,」王孝城說,「慢慢來研究一下,或者可以找出她生氣的原因,你們在一塊兒談些什麼?」
  「海闊天空,什麼都談!」小羅說,望著天花板翻了翻白眼,想了一會兒。「起先,談了談何慕天和夢竹的事,然後又談到南北社不繼續下去,怪可惜的,再就談起冬天啦,天冷啦,沒衣服穿啦……」突然間,他頓住了,恍然大悟的把眼睛從屋樑上調了回來,瞪著王孝城說:「老天!我明白了!」
  「怎麼?」王孝城困惑的問。
  「我明白了!」小羅拍著腿說,咧了咧嘴:「她問我怎麼穿得那麼少,毛衣到哪裡去了?我就據實以告:『進了當鋪啦!』我忘了這件毛衣是她自己織了送我的!」
  「你看!」王孝城笑了起來:「這還不該生氣?比這個小十倍的理由都足以生氣了!好了,現在沒話可說,明天先去把毛衣贖回來,再去負荊請罪!」
  「贖毛衣?」小羅挑挑眉毛:「錢呢?」然後把手對王孝城一伸說:「募捐吧!」王孝城傾囊所有,都掏出來放到他手上,臨時又收回了幾塊錢:「留著買香煙!絕了糧可不成!」
  小羅的手又伸向楊明遠,楊明遠數了數他手裡的錢,問他贖毛衣要多少錢,把不足的數給他添上了,一毛也沒多。小羅歎口氣說:「以為可以賺一點的,誰知道一點都沒賺。」
  「聽他這口氣!」楊明遠說:「他還想『賺』呢!也不嫌丟人,臉皮厚得可以磨刀!」
  「磨刀霍霍向豬羊!」小羅大概是靈感來了,居然念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詩來。一面把錢收進口袋裡。
  「你剛剛提起何慕天和夢竹,他們現在怎麼樣?」楊明遠不經心似的問。「你們還不知道?」小羅大驚小怪的:「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聽說他們在沙坪壩租了間房子同居了,」王孝城說:「大概是謠言吧,我有點不大相信。夢竹那女孩子看起來純純正正的,何慕天也不像那樣的人。」
  「可是,」小羅說:「卻完完全全是真的,為了這件事,夢竹的母親聲明和夢竹脫離母女關係,夢竹的未婚夫差點告到法院裡去,整個沙坪壩都議論紛紛。不過,小飛燕說,夢竹他們是值得同情的,據說,夢竹原來那個未婚夫是個白癡,如果讓夢竹配個白癡,我可要打抱不平。我倒覺得何慕天和夢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合適也沒有,一個瀟瀟灑灑,一個文文靜靜,兩個人又都愛詩啦詞啦的,本就該是一對。說實話,老早,我對夢竹也有點意思,你們還記得在黃桷樹茶館裡比賽吃擔擔面的事嗎?我一口氣吃上十碗,不過要想在她面前逞英雄而已。但是,後來我自知追不上,何慕天的條件太好了,我也喜歡何慕天!罷了,說不轉念頭,就不轉念頭!結果倒追上了小飛燕。人生的事情,冥冥中好像有人代你安排好了似的。」「我不懂何慕天這個人,」楊明遠皺著眉說:「既然造成這個局面,為什麼不乾脆和夢竹結婚?這不是有點糟蹋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嗎?」「你放心,」小羅說:「慕天不是個始亂終棄的人,我瞭解他,婚禮是遲早的問題而已。聽小飛燕說,夢竹病過一場,病得很厲害,現在病好了沒多久,說不定這兩天,我們就會接到他們的喜帖呢!」「我認為何慕天不會拿夢竹開玩笑,」王孝城說:「他待夢竹顯然是一片真情。」「何慕天嗎?」楊明遠從鼻子裡說:「我總覺得他有點紈胯子弟的味道,談戀愛也不走正路。別人戀了愛先訂婚,再結婚。他怎麼就糊里糊塗的和夢竹同居了,說出去多難聽!將來再補行婚禮也不漂亮。」
  「或者,他們同居是一個手段,」小羅為何慕天辯護著說:「為的是造成既成事實,好斷了高家的念頭。」
  「哎呀,只要兩個人有情,婚禮早舉行晚舉行又有什麼關係呢?」小羅說。「那當然有關係!」楊明遠說:「婚姻是一個保障……」
  「我保險,」小羅說:「他們一定會很快的結婚!」
  「才不見得呢,何慕天這人未見得靠得住……」
  「我跟你打賭,怎麼樣?」小羅說:「我賭他們一個月以內一定行婚禮!」「賭就賭,」楊明遠說:「假如何慕天有誠意,為什麼不先結婚呢?要弄得這樣風風雨雨的,到處都是他們的桃色新聞。」
  「賭十包五香豆腐乾,如何?」小羅說:「沒有先行婚禮,或者是有苦衷呢!」「苦衷!會有什麼苦衷……」
  「算了算了,」王孝城插進來說:「為別人的事爭得面紅耳赤,何苦?結婚也好,不結婚也好,是別人自己的事,你們操什麼心呢?走!我們到邱鬍子茶館裡去坐坐吧,跟他賒賬。」
  「我不去了,」小羅說,向寢室外面走:「我贖毛衣去!」
  「那麼,我們去!」王孝城對楊明遠說。
  三個人一起走出宿舍的門,剛剛跨出去,迎面來了一位同學,分別遞給他們三封信。小羅一看,是三張一摸一樣的請柬,就高興得大叫起來:
  「我說的吧,怎麼樣!話還沒說完呢,請帖就來了,何慕天那個人絕不含糊的!」「別忙,」楊明遠沉吟的說:「這請帖可有點怪。」
  大家看那請帖上印的是:
  
  「謹訂於民國三十二年十二月五日晚六時,在重慶市百齡餐廳訂婚,敬備菲酌,恭請光臨
  何慕天 李夢竹
                          謹上」
  
  「這事不是有點怪嗎?」楊明遠說:「現在還訂什麼婚?為什麼不乾脆結婚?」王孝城也抓了抓腦袋:
  「確實有些不可思議。」
  「或者,」小羅皺皺眉說:「結婚是件大事,他們不想馬馬虎虎的辦,大概想等錢啦,或者要得到何慕天家裡的支援。但是,管他呢,反正訂了婚就是要結婚!」
  「哼!」楊明遠冷笑了一聲:「訂了婚就一定會結婚麼?那麼,夢竹怎麼沒嫁給高家呢?這是她第二次訂婚了。」「好了!」王孝城叫:「訂婚也罷,結婚也罷,讓他們去吧!我們也操不上心。我要去喝兩杯酒,明遠,一起來吧,你喝茶,我喝酒!我始終欣賞辛棄疾那兩句詞:『昨夜松前醉倒,問松我醉如何?卻疑鬆動欲來扶,以手推松曰去!』真夠味,希望今天就能喝得如此之醉。走!明遠!」
  「好吧,走!」楊明遠說:「雖然我不喝酒,但今天可以陪你喝一小杯!有點兒醺然的酒意,比不醉更好!」
  「你們去喝酒,」小羅說:「我贖毛衣去了。」
  「等一會!」王孝城叫住小羅:「我出了錢是給你贖毛衣的,你可別拿去幹別的哦!等會兒又看了話劇了,給了叫化子了!」
  「決不會!」小羅叫著說,走遠了。
  楊明遠和王孝城進了茶館,兩人又是茶,又是酒,談談說說。時間十分容易過去,一忽兒,天色就暗下來了,茶館裡到處都點起了燈,兩人仍然沒有離去的意思。楊明遠對著茶館門口,靜靜的說:「小羅回來了,不知道贖了毛衣沒有?」
  小羅果然大踏步的跨了進來,直接走到楊明遠和王孝城的桌子前面,在凳子上一坐,說:
  「我在城裡碰到胖子吳,大家決定今晚在沙坪壩鎮口那家小茶館中聚齊,商量商量送什麼東西給何慕天和夢竹,胖子吳的意思,是南北社會員們聯名合送,因為大家都窮,恐怕得湊了錢才夠。」王孝城望著小羅的手,小羅手裡有個報紙包。
  「你手裡是什麼?毛衣嗎?」
  「不是!」小羅眉飛色舞的說,舉起手裡的紙包,撕掉了外面的紙,笑著說:「我買來送蕭燕的,好可愛!」
  楊明遠和王孝城一看,原來是只玩具的哈巴狗,有白色的長長的毛,和一對亮晶晶的黑眼珠,做得十分逼真,也十分惹人喜愛。王孝城點點頭說:
  「毛衣呢?」「去他的毛衣,這個比毛衣可愛多了!」
  「你把贖毛衣的錢,拿去買了這個哈巴狗?」楊明遠問。
  「一點不錯!」小羅得意洋洋的。「我保管蕭燕會喜歡!」
  「我保管她不會喜歡!」王孝城說:「要是她知道你拿贖毛衣的錢買了這麼個玩意,她不更生氣才怪!」
  「打賭!」小羅叫。「賭就賭,賭什麼?」王孝城說。
  「十包五香豆腐乾!」「外加一碗餛飩!」「好,一言為定!」小羅叫:「明遠是證人。」
  「無論你們誰贏了,」楊明遠說:「我都得沾一份。你們賭得越多越好,我樂得當證人!」
  「現在就去找蕭燕,如何?」小羅說:「反正要到沙坪壩茶館裡去,就先到中大去接她出來吧!」
  「好吧!」王孝城說:「馬上去!」
  三人出了邱鬍子茶館,穿過藝專的校舍,走了出去。大家在路上走走說說,風很大,寒氣砭骨而來。小羅冷得直打哆嗦,鼻子裡呼出熱氣全凝成了兩道白色的煙霧。楊明遠裹緊了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王孝城因為剛剛喝了兩杯酒,倒反而不大怕冷,望著小羅直搖頭:「看!冷成這副德行,還把錢拿來買玩具狗,讓毛衣睡在當鋪裡!別說蕭燕要生氣,我看了都要生氣!」
  到了中大,在女生宿舍門外,找到門房去通報,三人在門口等。只一會兒,蕭燕圍著圍巾,穿著厚厚的大衣,從裡面跑了出來,高興的說:「接我去茶館嗎?我正準備去,一塊兒去吧!」看到了小羅,她的臉一沉,沒好氣的說:「我說過不理你了,你又跑來做什麼?」「我想出你為什麼生氣了,」小羅說:「毛衣,是不是?」
  「你知道就好了!」蕭燕仍然板著臉:「看你冷得那副怪相,毛衣贖回來沒有?」楊明遠和王孝城相對看了一眼,又轉頭去看小羅如何應付,小羅不慌不忙的,慢吞吞的說:「毛衣嗎?——」
  說了三個字,就像忘記了那回事似的,突然舉起那只哈巴狗來,往蕭燕鼻子底下一送,嘻皮笑臉的說:
  「哈巴狗,哈巴狗。」蕭燕冷不防的看到毛茸茸的東西,嚇了一大跳,好不容易定下心來,才看清是只玩具的哈巴狗。她用手拍拍胸口,喘著氣說:「你這是幹什麼?」「這個嗎?」王孝城笑著說:「就是贖毛衣的成績,我們攤了錢給他去贖毛衣,毛衣沒贖回來,贖出這麼個東西來!」
  小羅仍然嘻笑著,把那只玩具狗在蕭燕鼻子前面不停的晃來晃去,嘴裡重複的嚷著:
  「哈巴狗,哈巴狗!」「哈巴狗!哈巴狗!」蕭燕望著冷得發抖的小羅,氣不打一處來,對小羅叫著說:「去你的哈巴狗!你的毛衣呢?」
  「在當鋪裡。」小羅呆呆的說,接著,又咧開嘴笑了,繼續把哈巴狗在蕭燕的鼻子前面晃動,傻兮兮的說:「你看!哈巴狗,哈巴狗,很可愛的哈巴狗。」
  蕭燕氣得說不出話來,但,看到小羅那副滑稽樣子,和嘴裡一個勁的「哈巴狗」,就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可是,笑歸笑,想想看又實在氣人,就又用手去揉眼睛,一揉眼睛,眼淚就撲簌簌的向下滾,一時間,也不知道她是在哭還是在笑。王孝城、楊明遠,和小羅都呆住了。半天後,王孝城問蕭燕:「喂,你是在哭呢?還是在笑呢?你是高興呢?還是生氣呢?」蕭燕揉著眼睛,依舊又哭,又笑,一面用手指著小羅說:
  「他,他,他,氣人嘛!又,又,又,好笑嘛!」
  「那麼,」王孝城掉頭問楊明遠:「你是公證人,這個賭算我贏了呢?還是算小羅贏了呢?」
  「老天!」楊明遠叫:「我這個公證人不會做了,到茶館裡去讓大家評評吧!」百齡餐廳中,何慕天總共只請了一桌客人,就是南北社中那一群,沒有一個生人,也沒有任何儀式,只等於又一次的南北社聚會,所不同的,是由茶館中遷到飯館裡而已。
  夢竹這天是一身純西式的裝束,穿著件白紗的晚禮服,衣服上綴著亮亮的小銀片,有著縐縐綢的袖口和碎碎的小花邊。衣服外面罩了件白色羊毛外套,同樣綴著銀色閃光的亮片片。一舉一動,閃熠生姿。她消瘦了不少,頭髮不再像往日那樣束成辮子,而鬈曲的披在背上。烏黑的黑髮襯托出她白皙的面孔,由於清瘦,一對眼睛顯得特別的大而黑。她沒有怎麼濃妝,只淡淡搽了一些脂粉,整個人看起來純淨得像一條清泉。不過,她顯然和以前有許多變化,她似乎更沉靜了,更不愛講話了,除了微笑,她幾乎不說什麼。而那對溫溫柔柔的眸子,給人一種楚楚可憐的感覺。
  何慕天卻和夢竹相反,穿了一身中裝,棉袍外面罩著藏青色的織錦緞的長衫,維持他一貫瀟瀟灑灑的風度。但他看來也消瘦了不少,而且不像往日那樣談笑風生和狂放不羈了。他不時的把眼光落到夢竹的身上去。對他的客人們有點心不在焉,彷彿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夢竹一個人身上,而再無心情去管別的事似的。這一頓「訂婚宴」,由於兩位主角都有些反常,客人們也就鬧不起來了。何況何慕天和夢竹的事早就成了許多人談論的中心,大家也都有些忌諱,生怕說出來的話不太得體,會給夢竹難堪。因而,這頓飯吃得是出奇的規矩和文雅。直到菜都快上完了,小羅憋不住了,舉起杯子來,對何慕天和夢竹大嚷著說:「為南北社中第一對祝福!」
  大家都舉起杯子,王孝城又嚷著說:
  「也為第二對祝福!」他把杯子在小羅和蕭燕面前晃了晃。特寶又嚷著說:「還有不受注意的第三對!」他的杯子指向胖子吳和外號叫五香豆腐乾的許鶴齡。立即,大家嘩然了起來,因為胖子吳和許鶴齡的戀愛還是件秘密。王孝城對楊明遠低聲說:
  「這是『巧對』,一個胖,一個瘦!姻緣前定!他追了半天小飛燕,卻追上了五香豆腐乾!」
  大家都舉著杯子,大寶又叫了聲:
  「還為那些配不了對的光棍們祝福!」
  於是,大家乾了杯,氣氛才突然轉為熱鬧了,幾杯酒下肚,那份往日的豪情又悄悄恢復,小羅高興的、搖頭晃腦的喊著:「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特寶是喝了幾杯酒就忘不了作詩,又在那兒唸唸有辭的「仄仄平平」起來。大寶和二寶居然猜起拳來了,席間又流露出一片喜氣。蕭燕拍拍手說:
  「今天是何慕天和夢竹訂婚的好日子,也是南北社的一次大聚會,我們來用成語接龍如何?記住,一定要接吉利話,誰接出不對勁的成語就要罰,如果接不出來,更要罰!罰喝三杯酒,怎樣?我來起個頭。」於是,她念:
  「天作之合!」坐在她下家的特寶接了下去:
  「合作精誠!」於是一個個的接下去:
  「誠心誠意!」「意猶未盡!」「盡情歡笑!」這是小羅接的。
  「這算成語嗎?」蕭燕質問。「勉強勉強!」王孝城說,於是又繼續下去:
  「笑語如珠!」「珠圓玉潤!」「潤腸補肺!」這是大寶接的,大家全叫了起來。
  「這是什麼玩意?」小羅問。
  「是濟世良藥,百補丸,吃一粒可以長生不老。」大寶說。於是,哄堂大笑了起來。笑聲中,大寶被按在桌子上,灌了三杯酒。再接了下去:「肺腑相親!」「親情似海!」「海闊天空!」「空谷幽蘭!」「蘭質蕙心!」「心心相印!」「好了!」胖子吳站起來叫:「到此為止!」他舉起杯子,向著何慕天和夢竹說:「從天作之合起,到心心相印止,祝你們白頭偕老!今晚也已經酒酣耳熱,我們喝了你們的訂婚酒,希望馬上又有結婚酒可吃!現在,讓我們全體敬你們一杯,也就該散了!」於是,大家都站了起來,向何慕天和夢竹舉起了杯子。何慕天看了看夢竹,夢竹眼睛裡凝滿了淚,嘴邊掛著個感動的微笑。在燈光的照耀下,在白色的衣衫裡,她像個飄逸的,不染絲毫塵土氣息的仙子!他激動的用手挽住夢竹的腰,端著酒杯說:「謝謝你們,希望你們分享我們的快樂。」再看了夢竹一眼,他又說:「我和夢竹經過了一番挫折,今天才訂了婚,希望以後全是坦途了。」他眼中飄過一團輕霧,摔了摔頭,似乎想摔掉一個暗影。他再說:「最近,我深深領悟出一個道理:真正的愛情中一定有痛苦,而從痛苦中提煉出來的愛情才更真摯而永恆!」他舉起杯子,大聲說:「干了吧!每一位!」
  大家都乾了杯子。小羅又鄭重的捧上了一個用緞帶繫著的盒子,說:「這是我們南北社員們合送的一樣小禮物,禮輕而人意『重』!」他特別強調那個「重」字。
  然後,客人們告辭了。走出了百齡餐廳,迎著室外寒冷的空氣,楊明遠幽幽的歎了口長氣。
  「怎麼了?你?」王孝城問。
  「沒怎麼,」楊明遠輕輕的說:「那是個有福之人。」
  「誰?」「何慕天。」王孝城看了楊明遠一眼,抬了抬眉毛,什麼話都沒有說。
  何慕天結完了帳,幫夢竹披上一件白色的披風,挽著她走出百齡餐廳。夢竹的頭靠在何慕天的肩膀上,兩人靜靜的向街頭走去。好半天,夢竹發出一聲輕歎:
  「他們真使人感動,不是嗎?」夢竹說:「我以為他們會輕視我。」「輕視你?為什麼?」「鬧一場婚變,又和你——」她抬頭看了何慕天一眼:「這樣沒結婚就——」「結婚只是早晚的問題,是嗎?」何慕天說:「等放了寒假,我回一趟昆明,和父母說明了,再結婚比較好,你懂嗎?」他的聲音中帶著微微的顫慄:「難道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夢竹說,把頭緊倚在何慕天身上:「我相信你一切的一切的一切!」回到沙坪壩何慕天所租的那間小屋中,夢竹解下披風,拋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何慕天走過去,蹲下身子,抓住夢竹的雙手,激動的說:「你知道你穿這件衣服像什麼?像一顆小星星!」
  夢竹微笑了,靜靜的望著何慕天。半天後,才說:
  「來!看看他們送我們的是什麼?」
  何慕天解開了盒子上的緞帶,打開盒子。取出一隻白色長毛的玩具哈巴狗。何慕天和夢竹相視而笑,夢竹摸著哈巴狗的腦袋,讚歎的搖搖頭:
  「虧他們想得出來,真可愛!」
  「脖子上還有一張卡片,」何慕天說:「看看上面寫了些什麼東西?」夢竹把燈移近,兩人看卡片上寫的是:
  
  「一隻小小的哈巴狗,包含了:
  小羅的毛衣,蕭燕的眼淚,楊明遠和王孝城的本錢,
  以及南北社全體會員的歡笑!」
  
  「這是什麼意思?」夢竹問。「一定有個很可愛的故事!」何慕天說,攬緊了夢竹。一同注視著那只毛茸茸的小東西。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58:46

第二十二章



  寒假來臨了。小屋內生了一盆火。桌上,桐油燈的火焰在燈罩下昏然的亮著,小屋內的一切,在如豆的燈火下,看來隱約而朦朧。夢竹坐在火盆旁邊,拿著火鉗,無意識的撥著火,把燒紅的炭疊起來,又把黑炭添上去。她的臉映在爐火的光芒下,整個臉都被染紅了。長睫毛半垂著,一對黑眼珠深藏在睫毛下,若有所思的凝視著爐火。何慕天伸過手去,把手壓在她的手背上,她似乎吃了一驚,揚起睫毛來望著他。「為什麼不說話?」何慕天凝視著她的眼睛,低低的問。
  她惘然的笑笑。「說什麼呢?」她問:「該說的話,也都說盡了。」
  何慕天把椅子拉過去,坐在她的身邊,把火鉗從她手上拿開,用雙手握住了她的雙手,深深的注視著她的臉。好一會兒,兩人就這樣彼此注視著,火光在她的瞳仁中閃爍,一層淡淡的清光在眼珠間流轉。他把她額前下垂著的一綹短髮拂到後面去,緊盯著她的眼睛,用肯定的口吻說:
  「相信我,一個月之內一定趕回來。嗯?」
  她點點頭。「好好的等我,奶媽一定會常來看你,我給你留下了足夠的錢,一切都不要擔心。有時間,可以去找蕭燕他們聊聊,不要整天關在屋子裡。嗯?」
  她再點點頭。「我到昆明,和我父母說明了,就可以回來,等我回來了,我們就立刻舉行婚禮。嗯?」
  她又點點頭。「不要難過,一個月很快就會過去,我馬上就會回來了,閉上眼睛想想看,一個月後的今天,我們大概又手握手的坐在一塊兒了,有什麼可難過呢?是不是?」
  她還是點點頭。他凝視她,握緊了她的手。
  「說話!夢竹!為什麼不說話?」
  她的頭垂了下去,依舊默然不語。
  「夢竹,怎麼了?」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於是,他看到兩滴大而晶瑩的淚珠,正從她的眼眶中跌落,沿著面頰,滾了下去,擊碎在衣襟上面。他站起身來,迅速的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懷裡,用胳膊緊緊的攬住她。「別!夢竹!千萬不要!不要這樣傷心!你這樣子,我怎麼離得開你?」蹲下身子,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想想看,僅僅是一個月而已!」「一個月,」她輕輕的說:「是多少天?多少小時?多少分?多少秒?」「夢竹!」他歎息的喊:「夢竹!」
  「慕天,」她抬起淚光瑩然的眼睛來注視他:「為什麼你一定要回去?我不懂,我不瞭解,我們可以在重慶先結婚,然後你帶著我一起回去,不是也很好嗎?為什麼一定要離開這一個月呢?假若你必定要你父母批准了才能結婚,那麼,萬一……萬一……萬一你父母不批准呢?難道你就不娶我了嗎?」「夢竹!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何慕天喊,不安的欠伸了一下身子。「你想,婚姻又不是兒戲,怎能如此草率?我願意和你有個規模很大,很講究的婚禮,我看著你穿著最華麗的禮服,由四五個花童牽著紗,走進結婚禮堂。我要為我們佈置一個很漂亮、整潔,而溫暖的小家……這些,都需要錢,是不是?我回去一趟,才能解決經濟上的問題。而且,我父母只有我這一個獨子,那裡有結婚都不先通知的道理?或者,他們會希望參加我的婚禮,那麼,把他們也接到重慶來住住,讓他們主持我們的婚禮。要不然,假若他們願意,我接你到昆明去舉行婚禮,不是也很好嗎?總之,我這一趟是非回去不可的,你瞭解嗎?」「形式!」夢竹低低的,像自語似的說:「鋪張的婚禮,講究的新房,都只是形式。事實上,還不是早已經——?」
  「夢竹!」何慕天喊著,緊盯著她的眼睛:「你要相信我,你必須信任我。夢竹,我有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夢竹……」他擁住她,激動的吻住她的唇,身子在微微的顫慄著。「夢竹,你信任我,信任我……我回去……因為我太愛你,我要……對你負責任……我要……你成為何慕天的妻子……我要使一切合情……合理。」他歎息:「我愛你,夢竹,那麼深,那麼切!」「但是,你並不一定要回去——」夢竹固執的說。
  「我必須回去!」何慕天輕聲說,然後突然推開夢竹的身子,拉長了兩人間的距離,審視著她的臉。「夢竹,你不信任我?你以為我玩弄你?你以為我會不再回來?夢竹,你在害怕什麼?懷疑什麼?」夢竹愣愣的望著何慕天。望著,望著,她忽然跳起來,撲進何慕天的懷裡,用手緊抱著何慕天的腰,臉埋在他的衣服裡,低聲的嚷著說:「慕天,你別走吧,別走吧。我不知道我害怕什麼,但是,你別走吧。我心裡好亂好慌,我不知道……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是你別走吧。」何慕天拉開她的手,繼續審視著她。
  「我只去一個月,你知道。」
  「是的,但是,但是——」
  「別傻!」他吻她:「你數日子,我一天也不超過,准在三十天之內回來!好不好?」
  她瞅著他,牙齒輕輕的咬著下嘴唇,點了點頭。
  「三十天——」她慢吞吞的說:「一天也不許超過。」
  「一天也不超過!」他保證似的說。
  她含著眼淚笑了。「你要給我寫信。」她說。
  「當然。」「你的地址也給我,我好給你寫信。」
  他略事猶豫,有些不安。
  「好,」終於,他說:「我地址給你,但是非不得已,你還是不必寫信來,因為我可能一到家,幾句話一講,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回頭走。你知道,路上來回的時間就要一個月,我還是有熟人的車子可以搭,萬一再碰到點事情耽誤呢?所以,我不會在家中停留的。」「可是,你總要給我地址。」
  「那——好吧。」她眨動著眼睛,淚珠仍然掛在睫毛上。把頭靠在他的胸前,她靜靜的依偎著他。他動了動,她立即抓緊他,輕聲的,做夢似的說:「別動,別離開我。」她歎息一聲。「但願今夜無限的長,永不要天亮,那麼,你就一直在我身邊,不能離開。」
  他用手撫摩著她的頭髮,那一頭濃髮正自自然然的披在背上,像黑色的瀑布般瀉開。他的下顎靠著她的頭髮,輕輕的在她的髮際摩擦。她閉上眼睛,手環在他的腰上。好久好久之後,才輕輕的,囈語般的說:
  「你走了,我就天天坐在窗子前面,天天,時時,刻刻!等你回來。你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不能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只要你想著,我是怎樣的期盼著你,你就不會在外面多事停留。你知道,雖然我們缺少一道法律的手續,但,我已經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常常想,為了你,我——只要你常常想別忘了我!別負了我!別忘了我,別負了我!別忘了我,別負了——」他彎下身子,嘴唇一下子堵住了那絮叨不停的小嘴,然後,他強烈的,炙熱的,狂猛的吻她。爐火燒得很旺,熊熊的爐火照射之下,她的臉上有他的影子,他的臉上也有她的。室內暖氣騰騰,她的面頰在發熱,胸中似乎也燒著一盆火,那樣熊熊的,炙烈的。他的嘴唇緊緊的壓著她,在她的唇上揉擦,那男性的胳膊像鐵索般箍緊了她。她頭中昏沉四肢鬆懈,身子軟而無力的貼著他的。
  天濛濛的亮了,桌上的燈仍然在燃著。昏黃的光線在曉色中顯得更加朦朧。窗紙被曙光染成了灰白色,遠處,一聲雞啼引起了各處晨雞的響應。
  「我該走了。」他說:「七點鐘就要開車。」
  「不。」她說:「有霧,車子不能準時開。」
  「你看錯了。」他輕聲的:「今天不會有霧,窗紙上那麼亮,太陽都快出來了。」「是嗎?」「嗯。」「再睡五分鐘,然後我送你去搭車。」
  他吻她。輕輕的、低低的、溫柔的,在她耳邊念了一闋「如夢令」:
  
  「顛倒鏡鸞釵鳳,纖手玉台呵凍,
  惜別盡俄延,也只一聲珍重!
  如夢如夢,傳語曉寒休送!」
  
  天是真的亮了。夢竹坐在小屋的窗前,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凝視著遠山被暮色所吞噬。室內是暗沉沉的,沒有點燈,也沒有爐火,冷冰冰的空氣和濃成一團的暮色膠凍在一起。窗口的風很大,窗欞被吹得格格作響。敞開的窗子迎進一屋子的冷風,夢竹端坐在風口之中,卻寂然不為所動。
  一聲門響,奶媽閃身進屋,關上了房門,立即驚呼著說:
  「夢竹!你在幹什麼?」
  「沒有幹什麼。」夢竹幽幽的說。
  「這房裡是怎麼了?好像比外面還冷。你這樣開著窗子吹風,是想送命嗎?」奶媽叫著說,走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窗子關上。「奶媽,你少管我。」夢竹不耐的說,想阻止奶媽關窗子,但窗子已經關上了。奶媽還特地把窗栓都閂好,推了推,關得很牢了,才回過身子來,用手摸摸夢竹的手,又是一聲驚呼:「看你!手都凍成冰柱了,你簡直是找死!夢竹呀夢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麼這樣不會招呼自己呢?奶媽要是一天不來,你就一天不知道是怎麼過的,這樣怎生是好呢?何慕天要是再不回來,你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了。火也不起,燈也不點,大概飯也沒吃,是不是?」
  夢竹仍然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只是把原來朝向窗外的臉轉向屋裡,木木的坐在那兒,一聲也不響。奶媽跺跺腳,歎了口氣,先把燈點上,捻亮了燈芯,放在桌子上。再忙著把火盆燒著了,鼓著腮幫子,把火吹得旺旺的。走到夢竹身邊,搖著她說:「坐到火邊上來,好不好?」
  「奶媽,你就別管我吧!」夢竹不耐煩的皺皺眉。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誰管你呢?」奶媽說:「如果慕天回來了,我就不管你!反正有他會管你。現在,我怎能不管你呢?看你瘦得這副樣子,整個臉龐上就只剩下一對大眼睛了。等到慕天回來,該都認不出你了!」
  「你少說幾句好不好?」夢竹蹙緊眉頭說,煩躁的站起身來,把椅子拉到火邊。「我不說,」奶媽嘰咕著:「我就不說,我才不愛說呢!只要慕天回來,跟你結了婚,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你們少夫少妻和和氣氣過日子,我也安安心心去侍候你媽去。不在你眼睛前面惹你討厭,只等慕天回來,我就什麼都不管,也什麼都不說了!」「奶媽!」夢竹喊:「叫你不要說!叫你不要說!叫你不要說!」喊著,她一下子垂下頭,把臉埋進手心裡,重重的啜泣起來。「喲喲,你這是怎麼了?」奶媽慌了手腳,趕過去,撫著夢竹的肩膀說:「好好的,又哭什麼?別哭別哭,都是我不好,老奶媽以後就再不說了,行不行?別哭別哭,哭起來像個小娃娃了。」「奶媽!」夢竹哭著喊:「他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回來了,我知道!今天已經第三十八天了!他一定不會回來了!準是他家裡不讓他娶我……」「哎呀,夢竹,你就是成天呆坐著胡思亂想。怎麼會呢?慕天那孩子不是個負心人,奶媽對他放得了心,當初才會幫你逃出去。你想,昆明到這兒那裡是一個月可以來回的呢?人家走上兩三個月都是平常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拚命的搖頭:「他有車可搭,不像別人要用走的,一個月來回是足夠了!他說過三十天之內一定回來!現在,他是不會回來的了!或者路上出了事,他們說渝昆路上有土匪,他或者給土匪綁票了,殺掉了!」
  「阿彌陀佛!」奶媽呼出一口長氣:「好小姐,你這是何苦呢?空口白舌的咒人家!」
  「但是,他為什麼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還不回來?」
  「不要急,小姐,說不定明天就回來了,你也該弄得整整齊齊,吃點東西,別讓他回來看到你這樣慘兮兮的,對不對?來,你坐在這裡烤烤火,我去給你弄點東西吃!」
  「你不要費事了吧,」夢竹瞪著爐火說:「我什麼都吃不下,一點胃口都沒有!」「吃不下,餓著也不是辦法呀!」奶媽說著,已挪動著笨重的小腳,自顧自的走了出去。
  當奶媽端著碗熱氣騰騰的面走進來時,夢竹正坐在桌子前面,握著筆,對著油燈發愣。燈下,一張空白的信箋正平攤著,奶媽把面放在夢竹手邊,說:
  「來,先趁熱吃了,再寫信!」
  「我不想吃。」夢竹無精打采的說。
  「吃一點,胃口就會提起來了。」奶媽好言好語的勸著。
  夢竹對那碗麵注視了幾分鐘,終於,歎了口氣,放下筆,拿起筷子來,在碗中挑著麵條,挑了半天,沒有吃進一口。奶媽忍不住了,說:「夢竹,你在洗筷子嗎?」
  夢竹不經心的望了奶媽一眼,低下頭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把碗推開說:「吃不下,胃裡不舒服,想吐。」
  「你別是生病了?」奶媽擔心的說,用手摸摸夢竹的頭:「自己不愛惜身體,有一頓沒一頓的,又在風口裡吹風,再像上回那樣病一場就好了。」
  「沒病,」夢竹躲開奶媽的手,繼續對著信紙發呆,好半天,皺皺眉說:「那個桐油燈燒起來有個怪味道,聞得我頭暈。」
  「你的身體是越來越壞了,」奶媽說:「我看你怎麼辦才好?」夢竹用手托著下巴,盯著那張信紙,盯著盯著,她的眼睛迷糊了,提起筆來,她在信紙上胡亂的畫著。一張男性的臉,鼻子,眼睛,眉毛……。咬著嘴唇,她凝視著自己畫出來的臉譜,又用筆在那張臉譜上一陣亂塗,塗成漆黑一團,嘴裡喃喃的,無聲的問著:「你為什麼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還不回來?」
  「夢竹,你這是寫的什麼信呀?」奶媽伸過頭來問。
  「你少管我的事!」夢竹沒好氣的說。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奶媽也翹起了嘴,一面收拾夢竹的碗筷,嘴裡嘟囔著:「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望了望那碗幾乎沒動過的面,她又心軟了:「夢竹,你不吃東西怎麼行呢?我給你煮兩個敲敲蛋來吧!」
  「敲敲蛋——」夢竹想著,一陣翻胃,差點嘔吐出來,舌根底下直冒酸水:「你別提敲敲蛋了吧,提起來就要吐!」
  奶媽端著碗,突然一頓,就站在那兒,愣愣的望著夢竹的背影發起呆來。夢竹伏在桌上,凝視著燈芯下的燈花,據說燈花結得大,象徵有喜事,這燈花夠大嗎?他會回來?今天?明天?或者,他現在已經回來了正向這兒走來呢,一步一步,可能已走到巷口了,說不定已到了門口了,下一秒鐘就會推開門走進來,讓她又驚又喜又怨又恨……她側耳傾聽,屋外,除了呼嘯的風聲,只有遠處,鷓鴣單調的啼聲: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她坐正身子,無精打采的提起筆,在紙上歪歪倒倒的寫著:
  
  「憶了千千萬,恨了千千萬,
  畢竟憶時多,恨時無奈何!」
  
  拋下筆,她站起身來,一回頭,發現奶媽端著碗,像個石膏像般站在那兒,呆呆的瞪著她。她怔了怔,詫異的說:
  「你看什麼?奶媽?」「你——」奶媽拉長聲音說,語氣有些特別。「你是不是有了?」「有了?有什麼了?」夢竹不解的問。
  「夢竹,」奶媽折了回來,把碗放回桌子上,審視著夢竹的臉說:「你不是小娃娃了,自己還不知道嗎?我問你是不是有孩子了?」「我——?」夢竹一驚,腦中迅速的思索盤算著,接著就雙腿一軟,坐回到椅子裡,無力的吐出一個字:「哦!」
  「好了,夢竹,」奶媽把手放在夢竹的肩膀上,安慰的拍拍她:「這也是喜事,反正做了女人,就總要有孩子的。慕天不是個負心人,他一定這兩天就會趕回來,等他回來了,你們還是盡快把婚事辦一辦吧。想想看,又可以有奶娃娃好抱了,」奶媽突然興奮了起來:「這是喜事呀,夢竹,你別看奶媽年紀大了,帶娃娃還是會帶呢!小襁褓,小虎頭鞋,就好準備起來了。你可別勞動了,給我好好的休息著吧,從明天起,我一早就來幫你忙,要做點補的東西吃吃才好……我一早就來,你媽那兒沒關係!夢竹呀,你別以為你媽恨你,我想,我天天溜到你這兒來,她根本就是知道的,不過裝作不曉得罷了,她嘴裡不說,心裡還不是惦記著你……這下好了,有了孫子,還記什麼怨呢?等將來抱著娃兒和慕天回家來轉一趟,管保你媽什麼氣都沒有了。那一個娘不疼孩子的呀?你媽是心軟嘴硬,脾氣強。就你這麼個寶貝女兒,那裡會不愛呢?只是太要面子,現在抹不下臉來認你,等有了孩子,就什麼都好了,什麼都好了……」她猛的縮住了口,夢竹呆呆的坐在那兒,像一座雕像,眼睛直直的望著前面,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奶媽推推她,說:「怎麼的?夢竹?發什麼愣呀?」
  「慕天,」夢竹慢吞吞的說:「不回來呢?」「你想些什麼?怎麼會呢?慕天不是那樣的人!」
  「你說過,男人都不可靠的。」
  「不過,慕天不會的呀!那是個實心眼的孩子,我老奶媽看人看了這樣多年了,決不會走了眼!」
  「可是,」夢竹叫:「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呢?我要等到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今天已經第三十八天了!」
  三十八天!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許許多多個日子又輕悄悄的來到,沉甸甸的滑走了。太陽升了,落了,月亮起了,沉了。星光初隱,接著就是雞啼報曉,夕陽方沉,馬上就是夜幕四垂。日子令人恐慌的重疊著來到,又在期待的狂熱中緩慢而沉重的流逝。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除了剛走的幾天有信來,以後就連片紙隻字都沒有了。這種絕望的期待和無邊的岑寂使夢竹精神緊張到要發狂。每日,從窗邊走到門邊,門邊踱到巷口,看看天亮天黑,日落月沉。她變得抑鬱而神經質,當第五十天又從黎明來到,她抓住奶媽的手腕,睜著一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恐怖的說:
  「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
  「呸!小姐!別觸霉頭!」奶媽啐了一口。
  「真的,奶媽!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夢竹哭了起來:「渝昆路常常翻車,他不是翻車死了,就是給土匪殺了!他一定是死了!」「好說!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來!喏喏,別哭,別哭,哭了要動胎氣的!」奶媽拍著她,像哄一個小孩子。「我不能這樣等下去,」夢竹絕望的搖著頭:「我要等到何年何月為止?孩子生下來沒有父親!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著喊:「再等下去我要發瘋了!我不等了!我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
  「你瘋了?」奶媽喊:「昆明那麼遠,你一個女孩兒家,又帶著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不管!」夢竹狂熱的說:「我要去找他!我什麼都不管!我寧願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無盡期的等待!等待!等待!」「我決不放你去!」奶媽嚷:「你發瘋!」
  「我要去!」夢竹堅決的說:「我有錢,他留給我足夠的錢,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個朋友,搭黃魚車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這裡等到頭髮發白!」
  「你別傻!」奶媽瞪大了眼睛:「或者他明天就回來了!」
  「明天!」夢竹發狂的叫:「有多少個『明天』!奶媽,你別騙我,也別騙你自己,他要回來,早就該回來了!他現在還不回來,是不會回來了!」她用手蒙住臉,痛哭失聲的說:「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會薄情至此!」
  「夢竹,夢竹,」奶媽喊,鼻子中也一陣酸楚:「你千萬別傻,那麼遠,路上又不安靜,你年紀輕輕的……夢竹,千萬別傻,再等幾天看看!再等幾天!」
  「再等幾天!」夢竹抓住奶媽的衣服,淚如雨下。「再等幾天?幾月?還是幾年?」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3:59:17

第二十三章



  陰曆年過去沒有多久,天氣出奇的冷。昆明的街道上,冷清清的沒有什麼人,寒風無拘無束的在大街小巷中奔馳。偶爾走過的一兩個行人,都把頭縮在大衣的衣領裡,用圍巾連下巴帶嘴都蒙了起來,匆匆的從街上走過去,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後面追趕一般。這是個下午,太陽縮在雲層後面,時而露出一角來,沒有幾分鐘,就又吝嗇的縮了回去。
  夢竹提著一個旅行袋,帶著滿面的倦容,在寒風瑟瑟中來到昆明。按著何慕天留給她的住址,她不費力的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停在大門外面,她伸了伸頭,高高的圍牆,看不到裡面,只有一棵老榆樹,伸出了落盡葉子的枯枝。靠在門邊,她休息了一兩分鐘,心頭有如萬馬奔馳,各種念頭紛至沓來。一路上,帶著股狂熱和勇氣,千辛萬苦的尋到昆明,日日夜夜,腦子裡只有一個單純的念頭,找到何慕天!在這個念頭下,多少的苦都挨過了,多少的罪都受過了!塵埃漫天的公路,顛簸的木房汽車,小客棧裡無眠的夜,嘔吐,暈眩,一一忍受,只求見到何慕天!而現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門外,與何慕天只有一牆之隔,幾分鐘之後,可能就要面對面了。她反而沒有勇氣打門,反而滿腹猶豫和不安。倚在門邊的柱子上,她呆呆的望著那兩扇黑漆大門。
  她的外表是憔悴的,二十天的風霜之苦,兩個多月的相思之情,以及腹內那條小生命,把她折磨得瘦損不堪。穿著件滿是灰塵和黃土的黑色大衣,用一條圍巾包著頭。露在圍巾外面的臉蒼白瘦削,一對大大的眸子黯然無光,顯得憔悴,無神,而疲倦。倚在門上,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寒風撲面而來,逼住了她的呼吸,圍巾在風中飄飛,咬了咬嘴唇,她再望望那高高的圍牆,這裡面都住了些什麼人?何慕天,他的父母?他們會用什麼眼光來看她?一個單身的女子,迢迢千里的追蹤一個男人,從重慶追到昆明!他們會嘲笑她,會輕視她,會認為她下賤,淫蕩,和無恥!何慕天呢?或者,他已忘記她了,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女朋友了。否則,他怎會將她丟在重慶不管?……不不,一定不是這樣!多半他出了什麼事,他們會告訴她,何慕天早已動身去重慶了,那麼,就是路上出了事……不不,也不會是這樣!也不能是這樣!她猛烈的搖搖頭,和困擾著自己的各種思想掙扎,終於,一咬牙,她站正了身子,不管迎接著自己的是什麼,她必須面對這已經到眼前的事實。橫了橫心,她重重的扣了兩下門環。
  提著旅行袋,她瑟縮而不安的等在門外,心臟在激烈的跳動著。謎底將要揭露了,她忽然覺得軟弱而膽怯,渴望有一個可以逃避的地方,甚至希望那兩扇門永遠不要開啟。誰知道門後面有著什麼?出於一種第六感,她本能的預感到凶多吉少……何慕天出事了,生病了,死……她咬緊嘴唇,咬得嘴唇疼痛。門開了,夢竹的心狂跳了兩下,向後退了一步。門口站著一個頭髮花白的男僕,用一對好奇而詫異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你找誰?」「請問,」她囁嚅著:「這兒是不是姓何?」
  「不錯,你找哪一個?」
  「何……何慕天先生在不在家?」她的聲音震顫,心跳得那麼厲害,她相信自己的臉色一定發白了。
  那男僕更加詫異的望著她。
  「少爺嗎?他不在家。」
  「不在家?」夢竹的心向下沉,喉頭乾燥,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她吃力的問:「你是說,他是——現在不在家呢?還是根本一直不在家?」「他出去了,」那男僕不耐的說,奇怪著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看來神經兮兮,說話顛三倒四。「你找他有什麼事?」
  「我……我……」夢竹囁嚅著。「想……想見見他。他……什麼時候出去的?」「一清早。」「一清早?」夢竹鬆了口氣,忽然間,感到四肢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輕聲的自語了一句:「他居然在家!」
  「在家?我說他不在家!」男僕說,眼睛裡的懷疑之色在加深,八成,這是個女瘋子,必須小心一點!
  「是的,我知道。」夢竹疲倦的說:「我可以進去等他嗎?或者,見一見別的人——有誰在家嗎?」「太太在。」男僕說,頗帶戒意的望著她:「你貴姓?我進去通報一聲再說。」「我姓李,」夢竹猶豫的說,「李夢竹,從重慶來的。」
  「好,你先等一等,我去告訴太太。」
  太太?夢竹望著那個男僕走進去,心中狐疑的想著。什麼太太?是了,一定是何慕天的母親!她的心又加速了跳動,緊張使她忘了寒冷,事實上,她的四肢已經凍得麻木了。何慕天的母親!她會見她嗎?會輕視她嗎?會趕她出去不認她嗎?會……男僕又出來了,開了大門說:
  「請進來!」她走了進去。男僕在前面帶著路,她不安的跟在後面。穿過了大大的院落,走進了一間雅淨整潔的客廳,房間並不大,卻佈置得精緻清雅。四壁書畫琳琅,屋內燃著一盆熊熊的火,使整間屋子裡充滿了溫暖和安適的氣氛。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幾上養著一盆盛開的水仙花,深深的香氣瀰漫全室。椅上陳列著黑緞子鑲彩色珠子的團花椅墊。男僕指了指椅子說:
  「你坐一會,太太馬上就來。」
  她猶豫了一下,就坐了下去,男僕退出去了。她四面張望著,多麼溫暖的小屋!多麼可愛的環境!一層模糊的喜悅感悄悄的掩上她的心頭,如果她和何慕天結了婚,這也將是她的家,是嗎?火爐把她才進門時的寒冷已經趕走,在暖氣烘托之下,她忽然感到一種淡淡的興奮和緊張,她又開始有了信心。何慕天並沒有離開昆明,一定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使他稽延了行期。而現在,她來了,也沒有被他的家人拒於門外,他們一定早已知道了她。那麼,他們可以在昆明結婚,生活在這安適幽靜的環境中,然後,等孩子出了世,再攜兒回家探母……噢,她想得太遠了?解下了包頭的圍巾,把旅行袋放在地下,她摸了摸自己凌亂的頭髮,和那兩條並不整齊的辮子。望了望自己,衣衫不整,上面積滿了灰塵和黃土。她微微有些後悔,不該下了車就往這兒跑,應該先找個旅館,洗一洗澡,換身乾淨衣服,也給未來的公婆一個好印象。但,那時,她全心都在何慕天身上。哦!何慕天!她是多麼想他、念他、渴望見他!一聲門簾響,她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珠絡的門簾動盪著,一個十四、五歲清清秀秀的小丫頭,托著一杯茶走了出來。把茶放在她身邊的小几上,小丫頭好奇的看了她一眼,就默不作聲的退了出去。她凝視著那杯茶,繞鼻而來的茶葉香使她神清氣爽。一杯熱茶,一盆爐火……多麼濃厚的「家」的意味!二十天僕僕風塵的疲倦似乎都被這溫暖的小屋所吞嚥了。那朦朧的感覺,對她更深更厚的包圍了過來。
  再是一聲門簾響,她看過去,有些愣住了。
  門內,走出來的是一個妝扮得很濃艷的少婦,穿著件寬寬大大的衣服,隆起了腹部,說明了她即將成為一個母親。滿頭黑髮厚郁的披在肩上,濃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樑下是張堅定的嘴!渾身散發著一種咄咄逼人的美,還有份說不出來的威嚴和氣勢。夢竹有些遲疑,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她微張著嘴,不知該如何招呼面前這位少婦!她是誰?這張臉似曾相識,在哪兒見過?她在記憶中搜索,那對美麗而野性的大眼睛……對了!何慕天的書中曾有她的照片,那麼,她是何慕天家裡的人了!是他的姐姐?妹妹?還是嫂嫂……不!何慕天是獨子,那麼,她是誰?
  「你請坐,李小姐——你是姓李嗎?」對方用一種從容的,帶著優越感及權威性的語氣問。同時,那對大眸子正銳利而冷靜的在她渾身上下打量著。
  「是——是的。」夢竹有些囁嚅,美麗的婦人把她弄糊塗了。「你從重慶來的嗎?」對方繼續問,在夢竹對面的椅子裡坐了下來,坐得很靠近爐火。俯下身子,她用火鉗撥弄著火,卻用眼角冷然的看著她。「是——是的。」夢竹更加囁嚅了,一面疑問的說:「請問——您——您是——」「噢,」對方坐正了身子,帶著個冷冰冰的微笑,和一種誇張的詫異說:「你不知道我是誰?我就是何太太。」
  「何太太?」夢竹的腦筋仍然沒有轉過來,愣愣的望著這個「何太太」發呆,這是怎麼一回事?何太太?什麼何太太?如此年輕,如此美麗!何太太!何家到底有幾位太太?她是更加糊塗了。「關於你,李小姐,」那位「何太太」又開口了,微挑著眉梢,嘴邊掛著個凜然的微笑,有三分冷漠,卻有七分威嚴。靜靜的望著她,用種不慌不忙的口氣說:「不瞞您說,我早就聽過您的名字了。」是的,早就聽過了,李夢竹!她覷瞇著眼睛望著面前這個怯生生的女孩子,就是她?李夢竹?何慕天說:「我願把一切財產給你,換取一張離婚證書,我要娶那個女孩子,李夢竹!」就是這個女孩嗎?那樣一副柔弱的,稚嫩的,像個鄉下姑娘般未見過世面的女孩子,竟有那麼大的魔力?使慕天終日失魂落魄!「我求你,蘊文,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我求你,蘊文,如果你肯和我離婚,你就做了一件最大的好事。我愛她!蘊文!我愛她!」愛她?愛上這麼個靦腆的鄉下姑娘?但是,我蘊文就這樣退讓嗎?「蘊文,你並不愛我,你只是想征服我,我們之間的感情並非愛情,這樣的夫婦關係只能讓雙方痛苦!蘊文!何必呢?生下了孩子來,我願撫養這孩子,請你同意離婚。我愛夢竹,你不知道愛得有多麼深,多麼強烈!請你讓我能跟她取得合法關係!」哼!何慕天!你錯了,我蘊文得不到的東西,從來也不讓別人得到!「做做好事,算我求你!」你就那麼愛她?什麼時候看到你如此低聲下氣過?「自尊」、「驕傲」,為了她就可以全體拋開?「你並不愛我,何必要這個虛有的何太太的名義?」我不愛你?何慕天,你真明白!真清楚!這個女孩子愛你,是嗎?什麼叫做「愛」呢?掛在口頭上的才算數,是嗎?「你不答應我離婚,讓我如何回去見夢竹?」你心裡只有夢竹!她是天仙,是公主,是人間找不到的女子!也不過如此!那兩條小辮子,那怯怯的眼神,那單純得一無所知的態度!就是你?李夢竹?就憑你這一副外表,憑你這一對眼睛,就能搶走我的丈夫?你比我長得強?懂得多?你敢和我一爭短長?我如果得不到,也不會讓你得到,你懂嗎?李夢竹!你不妨試試看……
  「何……何太太,」夢竹在她的逼視下有些瑟縮,忐忑不安的說:「您——您是慕天的——」
  慕天的?你叫得真親熱!他不敢告訴你結過婚,是嗎?「我不能傷害她,她是個柔弱的小女孩!」他不能傷害你!世界上只有你會受到傷害,別人都不會,是嗎?他怕傷害你,卻不怕傷害別人!「哦,李小姐,」她微笑了,瞇起眼睛來望著夢竹。「難道你不知道?你看我……」她望望自己的肚子:「我和慕天結婚好幾年了。」夢竹一震,頓時瞪大了眼睛,像遭遇了電擊般一動也不動,微張著嘴,呆呆的望著對方。結婚?好幾年?何慕天?這是何慕天的妻子?她腦中零亂成一團,像有個大的風車在腦子裡瘋狂的旋轉,隨著這顛覆乾坤般的旋轉,她的四肢發冷,週身麻木,心臟不著底的向下沉去……在她的眼睛前面,那個美麗的少婦仍然在微笑,仍然用她那不慌不忙的語氣從容的說著話……「唉!李小姐,慕天這個毛病,或者你還不太瞭解,我和他結婚幾年來,不知幫他解決過多少次問題。關於你,我也風聞一、二,他們說,慕天在重慶又弄了個女孩子……唉!李小姐,我真抱歉,你遠迢迢的趕到昆明,就是為了找慕天嗎?但是,他現在天天不在家,八成是又泡上了那家女孩子了。他就是這個毛病,見一個,愛一個,三天半新鮮,等新鮮勁兒一過,又甩掉人家不管了。然後,家裡再幫他想辦法圓場……」夢竹的手抓緊了椅子的扶手,木頭雕刻的花紋陷進了她的肉裡,她不覺得痛楚。瞪著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這個女人。那平靜的敘述,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體無完膚、在過度的震驚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硬起來。除了眼睛越睜越大之外,她無法做任何的反應,無法吐出任何一個字的聲音。
  「李小姐,」那女人搖著頭,有股悲天憫人的勁兒:「你看,我大著肚子,下個月就要生產了,慕天還這樣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這就是男人!你還沒結婚吧?嫁了這樣的丈夫,又有什麼話好說呢?你認識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長得漂亮,手上有錢,又很有點才氣……那一個女孩能抵制得了他的追求?他又風流自許,見一個追一個,弄得不可開交,乾脆往重慶一跑。我總認為,在重慶,他可以好好的收下心來唸唸書了,誰知道他還是舊病不改,又弄上一個你……你看,你來找慕天,你叫我怎麼辦呢?怎麼向你說呢?……」
  夢竹仍舊愣愣的坐著,瞪大的眼睛駐定在對方的臉上,卻什麼東西都看不見,面前是朦朧的,模糊的,像一團灰色的濃霧。心臟在越絞越緊的情況下,只覺得無邊的痛楚,痛楚,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著尖銳的痛楚。痛得她什麼感覺都沒有,腦中昏沉,四肢無力,渾身冷汗淋漓。那女人繼續在說話,她已經把握不住任何一個字的聲浪,那些句子從她耳邊輕飄飄的溜過……在她自己昏亂的思潮中,她只有一個固執而強烈的念頭:「抓住何慕天,撕碎他!殺死他!」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來的痛楚中,這個念頭也消滅而無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殘酷的現實所踐踏的愛情,一切美的、好的、詩一般的、夢一般的感情全破滅在最最醜惡,最最無情的境況中,破滅得那樣乾淨,連一丁點痕跡都找不出來。那位「何太太」繼續在說著話,她一定說了許多許多,不過,夢竹是什麼都無法聽進去了。可是,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邊,俯下身子,塞了些東西到她的手裡面。她低頭看,是一卷鈔票!頓時間,她所有的意識回復了!她聽到那位「何太太」在說:「……我知道李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兒,未見得看上這一點錢,但是,李小姐老遠的跑這麼一趟,總不能讓你空著手回去呀!慕天做的糊塗事也真不少,好在李小姐年紀還輕,將來可以找個好丈夫嫁……」
  夢竹一唬的站起身來,那一卷鈔票散落在地下,他們給她錢!打發她走!一瞬間,她想狂歌狂笑狂哭!她的愛情:一卷鈔票!遠遠的從重慶跋涉二十天,追尋到這樣一份「真實」!提起了她的旅行袋,她踉蹌的衝向門口,咬緊了牙關,阻止那即將從體內迸裂出來的哀號。那個「何太太」追到門口,拉住了她的衣服:「李小姐,李小姐!你多少要收一點錢呀,我總得代慕天表示一點歉意,是不是?……」
  夢竹掙脫了那個女人的掌握,跑出了那寬大的院子,一直衝向大門口,拉開大門,她腳步不穩的「跌」了出去。扶著牆,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刺骨的冷風對著她躁熱的面頰上撲來,那旅行袋有幾千斤似的沉重。風逼住了她的呼吸,淚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靠在巷口的牆上喘息,渾身上下,如同被幾千萬個人拉扯著,撕裂著。……爐火,水仙花,四壁琳琅的書畫,茶葉香,小巧精緻的書房,家的氣氛,美麗的環境……一切一切,幻滅得如此迅速!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愛情」?這就是她寧可犧牲所有的東西來換取的「愛情」?她用拳頭堵住了嘴,倚在牆上,痛苦的搖著頭,心裡在不斷的,反覆的呼喊:「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
  有個人影從街頭晃了過來,她把拳頭從嘴上放下,怔怔的望著那個人影:何慕天!他顯然已喝了酒,圍巾鬆鬆的繞在脖子上,頭髮零亂,步履蹣跚。何慕天一瞬間,她想衝上前去,抓住這個男人,狠抽他兩記耳光。但是,接著而來的被玩弄及欺騙後的那種痛楚感又捉住了她,抽他,打他,撕裂他,把他燒成灰,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受傷的感情不會被彌合,幻滅的夢想也不會再恢復原有的美麗!你碰到了一個魔鬼,還有什麼話好說?你誤把醜惡當作美麗,除了自責識人不深之外,抽他,打他,又有什麼用呢?她把頭轉開,扶著牆,向街道的另一頭跌跌衝衝的走過去。她想到何慕天的腳步聲踉蹌的從她身後掠過,這腳步彷彿踐踏著她的心臟,輾軋過她的四肢,她覺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千千萬萬片了。
  許多時候,「意識」是人最大敵人。當夢竹無目的的在寒風瑟瑟的街頭閒蕩著時,她最希望的,是能沒有意識,沒有思想。希望自己能化為一縷煙,一片飛灰,被風吹過,就消滅得無影無痕!但是,她有思想,有意識,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麼,她感覺到那始終徹骨徹心的疼痛。當被冷風吹得四肢冰凍,而疲倦得無力再舉步的時候,她找了一家小客棧,開了一間房間。關上房門,她跌坐在床沿上,用手捧住焚燒著的頭顱,喃喃的說:「現在,我還剩下什麼?」
  抬起頭來,她望著那鏤花的窗格發呆,對自己淒然微笑,自語的說:「當什麼都不剩的時候,又該怎麼辦?」她自己找到了答案:「死亡!」她瞇起眼睛,繼續微笑,心頭各種紛雜的思想已經合而為一,像山谷中的回音般反覆撞擊的響著:「死亡!死亡!死亡!……」可是,在這一片的「死亡」呼號聲中,她看到了一張臉,母親的臉!曾被她詛咒過,痛恨過,責備過的那張母親的臉,她似乎又聽到母親的聲音,帶著忍耐的,傷感的語氣在說:「……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也不要來管你,就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關心你,愛護你,才寧願讓你恨我,而要保護你的名譽,維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個何慕天……你知道他家裡有太太沒有?……名譽弄壞了,他再來個撒手不管,……你怎麼辦?……女孩子,有了一點點錯,一生都無法做人……將來有一天,你會瞭解我為什麼這樣做……」她咀嚼著母親的話,回味著母親的話,在極度的懊悔和五臟翻騰的痛楚中,衝口而迸出一聲呼喚:
  「媽媽!我的母親!」喊出這一聲,她撲倒在床上,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淚,而痛哭失聲。在眼淚和哭聲裡,她耳邊又模糊的響起奶媽的叮囑:「……夢竹,別以為你媽不愛你……她是愛你的,你去了以後,和何慕天能夠好好的過日子便罷,假若這個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過不下去的話,還是回家來吧……」
  夢竹在枕頭裡搖著頭,哭著喊:「媽媽!媽媽!媽媽!我為什麼不聽你的話?我一定要跌倒了才會相信你是要扶我,不是要推我!媽媽!媽媽!媽媽!」她哭著,不斷的哭著,哭得神志迷惘,頭腦昏亂。「死」的念頭和意識又來了,她搖頭,和自己掙扎,仰視著窗子,她低低的說:「不!我現在還不能死!要死,我也要死在媽媽的腳前!我要讓她知道我的懺悔!我要取得她的原諒!她原諒了我,我才能死!」於是,一個強烈的念頭抓住了她:「回家去!找媽媽去!」如同一個溺水的人,「母親」成了最後的一塊浮木。心中所有的慾望全集中成一串求救似的呼喊:
  「母親!母親!母親!」
  二十幾天後,夢竹回到了沙坪壩。
  帶著滿心的創痕,滿身的塵土,夢竹撲進了家門。來開門的是一下子蒼老了十年的奶媽,她顫巍巍的扶著門,以不相信的眼光望著憔悴得幾無人形的夢竹。夢竹喘息著靠在門上,閃動著淚眼,急迫的問:
  「媽媽呢?」「你?你,」奶媽口吃的望著夢竹,把一隻顫抖的手壓在夢竹的肩膀上:「你,你怎麼回,回來了?」
  夢竹閉了閉眼睛,憋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抑制住狂跳著的心臟,啞著嗓子說:「媽媽呢?我要媽媽。」
  「你,」奶媽的眼光直直的望著夢竹的臉,做夢似的說:「你媽媽?」「奶媽,你怎麼了?」夢竹嚷著說:「我要媽媽!」
  推開奶媽的手,她穿過院子,向房裡跑去,衝進了堂屋,她陡的站住了。神案前的方桌上,正陳列著李老太太的一張放大的照片,無數祭供的食品堆在照片前面,兩支白蠟燭高高的燃燒著……她兩腿顫抖,渾身發軟,一下子跌倒在地下。攀住一張椅子,她仰視著燭光下母親的臉,瞪大了眼睛,眼光從母親的照片上移到香案前的幾支香上,嘴唇劇烈的顫抖,像入定般呆朵的跪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一隻手落在她的肩上,她回過頭來,接觸到奶媽淚眼婆娑的臉。撈起了衣服下擺,奶媽擦了擦眼睛,哽咽著,斷斷續續的說:「……你走了沒多久,她就病了,我請醫生來,吃了藥也沒效,總共不過病了一星期,就……就……就去了。她……她……一直記掛著你,要……要……要我告訴你,你從家裡逃出去那天,她根本是知道的……她說,你過得幸福,也就好了……要你體諒她一生好強,無法對你屈服……她……她說,那個何慕天,只要對你好,她做母親的,還有什麼更……更好的願望呢?……」夢竹從地上站了起來,瞪大眼睛望著奶媽的臉,奶媽還在繼續的述說:「……喪事全是你那年輕朋友來幫著料理的,一個姓楊的和姓王的幫忙最多……田地已經賣了,現在,只剩下這棟房子,你媽說……房子,給你……給你作陪嫁……」
  「奶媽!」夢竹猛然發出一聲狂喊,就用兩隻手抓住了奶媽的肩膀,一陣亂搖,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說:「奶媽!不不!不!奶媽!不!不!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她哭了起來,把奶媽搖得更厲害:「媽媽在哪兒?你告訴我,媽媽在哪兒?媽媽在哪兒?媽媽在哪兒?……」她停下來,奶媽被搖得白髮零亂,臉色蒼白。她凝視奶媽,再掉頭望著桌上的香案靈牌,呆了片刻,默默的搖頭,自言自語的說:「不會是這樣的,不會是這樣的,命運不會待我這樣殘忍……」再望著靈牌,突來的意識將她全身撕裂,她把拳頭塞進嘴裡,用牙咬住手指,淚水迸流,跺著腳,狂喊著說:「奶媽!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
  嚷著,她轉過身子,忽然奪門而出,向外面狂奔而去。穿過街道,奔出小鎮,她在寒風和夜色裡,撲向嘉陵江邊。流水在呼喚她,死亡在等待她,她哭著跑向那熟悉的枯柳之下,越過草叢,對著那滾滾濤濤的江流衝去……她撲進了一個男人的懷裡,一隻胳膊承住了她的身子,一個男性的聲音沉著的響了起來:「什麼事值得尋死?夢竹?我跟了你半天了!」
  她抬起頭來,是楊明遠!她掙扎著,哭叫著喊:
  「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
  嚷完,她渾身一軟,就昏然的失去了知覺。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4:00:09

第二十四章



  這是一個安靜的、嚴肅的、小小的婚禮,在重慶市一家不著名的小餐廳內舉行。從新人,到賓客,到證婚人等,總共只有一桌酒席。證婚人是王孝城,主婚人由於男女雙方都無家長,也就省略了。簡單的填了結婚證書,交換了戒指,就算婚禮完成。沒有人致辭,也沒有人鬧酒,只放了一串小小的鞭炮。喜宴上的空氣凝肅而不自然。夢竹穿著件水紅色的旗袍,淡淡的施了些脂粉。因為還在戴孝期中,鬢邊簪著一朵白色的小絨花。烏黑的披肩長髮,襯托出一張白皙、消瘦、楚楚可憐的臉龐。和一般新娘不同,她的眉目間找不到絲毫的喜氣,相反的,卻帶著一抹淡淡的憂鬱。那對大大的沉默的眸子裡,似乎時時刻刻都蒙著一層淚影。每當客人和她說話時,她的長睫毛閃動之間,總給人一種立即要墮淚的感覺。楊明遠呢?一件簇新的錦緞長衫替換了平日的陰丹士林布。這是和往日唯一的一點不同的地方。他也沒有一般新郎的洋洋得意,只顯得穩重、沉著、和嚴肅。由於新郎新娘都那樣若有所思和默默無言,客人們也就沒有一個提得起興致來笑鬧。
  王孝城竭力想放鬆桌上的空氣,暗暗的拉了拉小羅的衣襟,示意小羅活潑一些。但,平日愛鬧愛笑的小羅,今日卻成了個沒嘴的葫蘆,除了悶悶的喝酒吃菜之外,幾乎什麼話都不說。其他的客人,像胖子吳、許鶴齡、大寶、二寶、三寶……等,也都悶不開腔,以前那份豪情逸興,似乎已蕩然無存。王孝城咳了一聲,眼光在席間溜了一圈,沒話找話說:
  「南北社成立了半年多,總算撮合了一對好姻緣,不知道我們之中,誰會做第二對結婚的?小羅,該輪到你們了吧?還是胖子吳?想起來,大家在國泰戲院裡第一次相遇,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一樣……」「可不是!」小羅勉強提起精神來應和:「我還記得那天我在戲院裡鬧笑話,在戲院門口出醜,假若不是何慕天……」
  蕭燕在桌子底下,狠狠的捏了小羅一把,小羅痛得叫了起來,話打斷了,他愣愣的瞪著蕭燕,嘟起了嘴。王孝城立即打了一聲哈哈,亂以他語說:
  「我還記得小羅追求過舒繡文,不知寫了多少封情書!」
  「見鬼!」小羅叫:「喂喂,包涵點好不好?」
  大家都笑了起來,但這笑聲那麼短暫和尷尬,每個人都像戴了面具般虛偽和不自然。儘管人人都有心調和席間的氣氛,可是,歡樂已悄悄流逝,不知何時起,往日這無拘無束的一群,已蒙上了一層成熟的憂鬱。沒有人能出自肺腑的歡笑,也沒有人說得出由衷的祝賀。一餐喜宴,很早就草草的結束了。楊明遠和夢竹站在餐館門口送客,大家帶著勉強的笑容,和一對新人一一握別,喃喃的說一些模稜的祝福。到最後一向沉默寡言的許鶴齡和夢竹握手時,才突然激動的擁住了夢竹,含著淚說:「夢竹,我們都那麼喜歡你,希望你能得到快樂,真正的快樂。一切苦難,都該遠離開你!你那麼美,那麼好,那麼無辜和善良!」夢竹迅速的轉開了頭,淚水在她眼眶中洶湧,她必須用她的全力去遏制住想大哭一場的衝動。許鶴齡這幾句真心話一說,倒把大家的假面具都揭掉了,蕭燕也衝了上來,握緊了夢竹的手說:「真的,夢竹,你不要再躲開我們,南北社依然存在,讓我們繼續在一塊兒玩,繼續追尋歡樂!」
  接著,男孩子們也一湧而上,把一對新人包圍在中間。小羅抓住楊明遠的肩膀說:「明遠!好好珍惜你得到的!好好照顧我們中間這朵最嬌嫩的小花!」於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場面重新熱鬧了起來,真正的祝福像潮水般湧到。夢竹含著淚,被這群熱情的朋友弄得情緒激動。明遠帶著個淡淡的微笑,沉靜的接受著大家的鼓勵和祝賀。終於,客人們去了。王孝城是最後離開的一個,他一隻手握著明遠的手,另一隻手握著夢竹的手,微笑的凝視著他們。然後,他把夢竹的手放進明遠的手中,用自己的手緊緊的闔著它們,含蓄而語重心長的說:
  「姻緣都是前生注定,別辜負月下老人為你們費心牽上的紅線,希望你們的手永遠握在一起!」
  說完,他微微一笑,掉頭而去。夢竹目送他的影子消失,淚光迷濛中,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踏著月色,一對新人在春寒惻惻中回到沙坪壩,新房設在夢竹的舊居中,就用夢竹原來住的那間屋子,換上一張雙人床,算是新房,兩人走進屋內,奶媽迎了上來,吃力的挪動著小腳,先抓住夢竹的手,老眼中閃著淚光,顫抖著聲音說:「恭喜小姐!」然後,她雙腿一屈,就對明遠跪了下去,淚水沿著臉上的皺紋奔流,顫巍巍的說:
  「奶媽給姑爺請安!」「哎呀,奶媽,你這是做什麼?」明遠一驚,慌忙拉住奶媽。奶媽用衣服下擺擦了擦眼睛,哽咽著說:
  「我們小姐年紀輕,不懂事,姑爺要多多原諒她一點。」
  明遠點點頭,深深望著奶媽說:
  「你放心,奶媽。」奶媽剔亮了桌上的燈,罩好了燈罩,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淚珠,再淚眼模糊的望了明遠和夢竹一眼,就向門外走去,一面輕聲的說了句:「天不早了,你們也早些睡吧!」
  門關了起來,室內剩下明遠和夢竹兩個人了。
  夢竹倚著桌子佇立著,低垂著頭,望著桌子的燈影發呆。燈光射在她的臉上,小小的臉龐微漾著紅暈,眼睛是黑濛濛的,若有所思的凝視著桌面。明遠輕輕的走到她的身邊,用手指繞起她的一綹黑髮,然後,他的胳膊圈住了她,溫柔的低喚了聲:「夢竹!」「嗯?」「想什麼?為什麼不抬起頭來?」
  夢竹慢慢的抬起了頭,眼光怯怯的迎住明遠的眼光,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她微蹙著眉梢,低低的說:
  「明遠,你不會後悔?」
  「後悔?」明遠故意不解問,「後悔什麼?」
  「娶我。」她輕輕的吐出兩個字。
  明遠凝視著她,好一會兒,才說:
  「夢竹,我認為我已經對你說得很明白了,你肯嫁我,是我的光榮和快樂,」他把她的頭攬在自己的胸前。「你放心,夢竹,我會愛那個孩子,像愛我自己的孩子一樣。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別再把它放在心上。讓我們一起來創造一個最美滿的,最可愛的小家庭。好嗎?」
  夢竹把頭埋在明遠的懷裡,不能遏止自己的淚水迸流。依稀恍惚,她回到河邊尋死的那一天。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河邊的草地上,明遠正用一塊大手帕掬了清涼的河水敷在她的額上。然後,在小茶館中,她哭泣著,和盤托出自己整個的故事,明遠深深的凝視著她,靜靜的傾聽著她。她呢,就像走投無路的人突然找到一個親人一般,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悲哀、隱秘都一股腦兒的傾洩了出來,說了哭,哭了說,自己也不知道說了多久。於是,明遠握住了她的手,用種堅定的,果決的聲音說:「嫁給我!夢竹,我要你,和那個孩子!」
  她吃驚的張大了嘴,抬起淚霧朦朧的眼睛,怔怔的望著他。「你懂嗎?」他繼續說:「我向你求婚,夢竹。」
  她呆了好一會兒,才愣愣的搖了搖頭。
  「謝謝你,明遠,」她說,歎息了一聲。「你是個好人,我不願意拖累你。你不必這樣做……」
  「你根本不明白,」明遠用一種迫切的語氣說:「我要你,你懂嗎?我愛你,你懂嗎?如果你不嫌我窮,看得起我,請你嫁我吧。我會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我不會芥蒂你以前的事的!」夢竹仍然搖頭。「不!」她輕聲說。
  「請你!夢竹。」他懇求的望著她:「請你!你的孩子是無辜的,生下他來,我願意負起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請你接受我的求婚!」「可是,」夢竹凝視著他說:「這是不合理的,你為什麼要做這種犧牲呢?」「犧牲!」明遠叫,握緊了她的手:「如果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光榮和快樂!我娶你,不為了你需要解決問題,而是為了我愛你,渴望能得到你!」
  夢竹淒然一笑,幽幽的說:
  「明遠,你是個好人,你這樣說,是為了顧全我的自尊心,是嗎?」淚水滑下她的面頰,她把他的手貼在自己滿是淚痕的臉上。「到現在,我還有什麼自尊?你不嫌棄我,不鄙視我,我還有什麼話說?如果你真要我,你有那麼大的胸襟和氣度,那麼,我願意服侍你一輩子!」
  就這樣,兩度訂婚、卻嫁了第三個人!人生的事情何等的不可思議,倚在明遠胸前,她的淚浸濕了他的衣服,明遠托起她的臉來,拭去她頰上的淚痕,對她安慰而鼓勵的笑了笑:「新婚第一夜,怎麼就這樣眼淚汪汪的,好意思嗎?」
  她閃動著睫毛,新的淚又湧了出來。用手環抱著他的腰,她激動的緊倚著他喊:「明遠!你那麼好,那麼好,那麼好!我只有盡我的全力來做一個好妻子,才能報答你這一片深情!」
  何慕天終於回到了沙坪壩。
  他懷中是張離婚證書,經過了將近三個月的苦戰,他總算得到了這張離婚證書!蘊文簽這張證書時那森冷的微笑仍然浮在他的眼前,她那惡意的詛咒也依然蕩在他的耳邊:
  「她不會嫁給你!她絕不會嫁給你了!你就是有了這張證書也等於零,你不會得到她的!」
  「我會得到她!」「你不會!」她大笑著。「我的情報比你多,她已經嫁人了!」
  「你撒謊!」他說。「信不信由你!」她說,把證書丟在他的腳前:「拿去吧!去娶你的李夢竹,你的小粉蝶兒吧!只是,不知道這小粉蝶兒已飛向何家?」不會!他肯定這一點,夢竹會等待他!儘管他逾期不回,儘管他曾因為情緒惡劣和酗酒而有長時間沒給她寫信,但他知道她會等待他!現在,他將把一切真相向她坦白,她會原諒,她會瞭解,他知道!夢竹,那個小小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每當他想到她的時候,他總覺得她就是他心臟的一部份,那樣親近,那樣密切,又那樣的與他不能分割!
  推開了他們曾共同居住的那間小屋的門,迎接著他的是厚厚的灰塵和涼涼的空氣。他愕然的四面張望,空洞洞的房子裡沒有一絲一毫「人」的氣息,桌子、椅子上全是塵土,闔攏的窗格上,一隻蜘蛛正悠然自在的結著網。他在室內兜了一圈,無意識的喊了一聲:
  「夢竹!」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內散開,顯得單調、落寞、而寂寥。拉開櫥門,他的衣服箱籠等仍然好好的放在裡面,夢竹的東西卻已全部失蹤,只有那只白毛的玩具狗滿是灰塵的縮在牆角。他像旋風似的捲到了房門口,吃驚而惶亂的喊:
  「夢竹!」房東老太太從走廊的那一頭走過來,扶著枴杖,對他點點頭說:「何先生,你的房租已欠了兩個月!你還租不租?」
  「夢竹呢?夢竹在哪兒?」他文不對題的問。
  「你那個女娃兒嗎?」房東老太太撇撇嘴,不屑的說:「嫁人了!那個小妖精!呸!不要臉!」
  「夢竹?夢竹!」何慕天張皇四望,不祥的感覺像陰雲般對他罩了下來。衝過了房東老太太的身邊。越過了那蒼涼的大院落,穿過街道和小巷,他直奔往夢竹家中。在夢竹的家門口,他發狂似的扣著門環,等了一世紀那麼長久,才聽到有人來開門。門打開了,門裡,是張口結舌,目瞪口呆的奶媽。他扶著門,急切的問:
  「奶媽,夢竹呢?」
  奶媽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那樣子就像他是來自火星的一個怪物,好半天,她就瞪著眼睛一語不發。何慕天的心向下沉,抓住奶媽的手,他搖撼著說:
  「奶媽,夢竹呢?夢竹在哪兒?」
  奶媽像觸了電一般,立即把手從他的掌握中抽了出來,向後連退了兩步,啞著嗓子說:
  「你……你居然有臉再來!」
  接著,「砰」然一聲,大門在他的眼前闔上了,差一點把他的鼻子都夾進門縫裡。他一愣,立即想推開門,但,門閂已經閂上了,他扣著門環,嚷著說:
  「奶媽!奶媽!奶媽!」
  門裡寂然無聲,他感到全身熱血沸騰,這是怎麼回事?搖著門,打著門,他發狂似的在門口大嚷大叫。於是,門又打開了,他驚異的發現門裡站著的是一個男人。
  「你?楊——明——遠?」他詫異的問。
  明遠屹立在那兒,滿面寒霜,冷冷的望著他,像一座堅硬冷峻的冰山。「你找誰?」明遠板著臉問。
  「明遠——」何慕天愣愣的說:「夢竹呢?這是——怎麼一回事?」「夢竹?」明遠狠狠的盯著他。「夢竹和我已經結婚了,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她!」
  「你——夢竹——結婚?——」何慕天訥訥的說。
  「你不信嗎?」楊明遠揚了揚頭:「去問小羅他們去,去問王孝城他們去!我們是正正式式的結婚!有證人,有婚禮,有儀式!夢竹現在是我的妻子,我警告你,何慕天,別再來惹她!」幾句話說完,又是「砰」然一聲門響,何慕天再度被關在門外。他睜大眼睛,直直的瞪視著那兩扇黑漆的大門,腦子裡如萬馬奔騰,眼睛前金星亂跳。好一會兒,他的意識才回復了一些,用背靠著門,他呆呆的佇立著,夢竹嫁給了楊明遠!這不可信,又像是真實的事實!三個月,天地竟然已經變色!這是怎麼一回事?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他的雙腿已站得麻木,暮色正在大街小巷中擴散。他站直了身子,勉力的振作了一下,拖著沉重的步子,緩緩的向中大宿舍走去。無論如何,他要找到胖子吳他們,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胖子吳,特寶,及另外三寶都一一尋獲,何慕天突然發現世事已經全變了!胖子吳他們用一種陌生的神態來迎接他,沒有人對他表示歡迎,只表示了淡淡的驚訝和濃重的冷漠。胖子吳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態度說:
  「夢竹和楊明遠的事嗎?我知道他們結了婚,詳細情形,你最好去問小羅和王孝城!」
  特寶和三寶們根本把頭掉開,裝作沒聽到他的問話,他凝視著舊日的朋友們,友誼已經不存在了!他看到的是敵意的眼光和輕蔑的神情。摔了摔頭,他毅然的走出中大,渡江直奔藝專,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小羅。小羅愕然的望著他,驚異的張大了嘴,他抓住小羅的肩膀,喘息的說:
  「你必須告訴我,我離開的三個月裡發生了些什麼?」
  小羅猶豫的望著他,囁嚅的說:「這……應該問你!」「問我?」「夢竹和楊明遠結婚了,如此而已!」小羅冷淡的說。
  「可是——為什麼?」何慕天叫。
  「為什麼——?」小羅重複著何慕天的話,直視著何慕天的臉:「慕天,我一直很欣賞你,但是,你不該欺騙夢竹。明遠會好好待她,你就饒了她吧!她是那樣善良的一個小東西,你怎麼忍心玩弄她?說實話,我們全體為她不平,現在她已經結婚,生活得很平靜了,希望你別再來麻煩她了!」
  說完,小羅掙開了何慕天的手,揚長而去,連頭都不回一下。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前,渾身像浸在冰流裡,腦中昏亂得無法思索。然後,他看到了王孝城,後者走到他身邊,算是所有朋友裡對他最和氣的一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小羅告訴我你來了,慕天,事到如今,你為什麼還要回重慶?」何慕天凝視著王孝城。
  「假若大家已經判了我的罪,我只想知道罪名是什麼!」他憋著氣說。「你還不知道?」王孝城詫異的說:「夢竹到昆明去找你,你知道嗎?」。「她——到昆明去找我!」何慕天叫,臉色頓時變成慘白,瞪著王孝城,體內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去找了你,沒見到你,卻見到你的妻子,」王孝城說:「你懂了嗎?從昆明回來,她就和楊明遠結了婚!」
  何慕天點點頭,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轉過身子,他像一個夢遊病患者般蕩出了藝專,搖搖晃晃的,輕飄飄的向前面走去,踏過了草地,走上了石板小路,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岸邊的垂楊正抽出了新綠。這是春天!春天,他已經沒有春天了!從一塊石板走上另一塊石板,再走過一塊石板,再走過一塊石板……人生的路如此漫長,卻必須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樹蔭、河岸、垂柳、小茶館、南北社、友誼、愛情……他用袖子抹去了臉上的淚痕,她已經結婚,生活得很平靜……他笑了!摸出了懷裡的離婚證書,拋進了緩緩的江流之中,嘉陵江靜靜的流,證書在水面輕輕的飄,輕輕的飄。但是,一會兒,也就飄遠了,消失了。這張離婚證書,一半財產換來的,家中還有個無母的小嬰兒!他在河邊的石級上坐下來,用手托著頭,凝視著水面的洄漩和漣漪。然後,他笑了,他又哭了。喃喃的,他念著自己填過的詞句: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閒愁!
  ……歎今生休矣,一任沉浮,
  唯有杯杯綠醑,應憐我,別緒悠悠,
  從今後,朝朝縱酒,恣意遨遊!」
  
  恣意遨遊!遨遊向何方?站起身來,他仰天長笑。踏著夜霧,他走了!重慶的同學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
  民國三十四年,抗戰勝利。
  民國三十五年復,夢竹跟著楊明遠離開了重慶,帶著一女一兒,隨著藝專復原到杭州。
  船離開了碼頭,重慶市越來越小,越來越遠了。夢竹站在甲板上,望著那居住了二十餘年的山城隱進了雲天蒼茫之中。再見了,重慶!再見了,曾經有過歡樂,有過悲哀,有過該埋葬的記憶的地方!再見了,老奶媽!再見了,南北社的朋友們!船愈走愈快,江面愈來愈闊。在濤濤滾滾的江流中,她看到了那個梳著小辮子,追尋著歡笑和夢想的少女,正徜徉於嘉陵江畔。「也再見了!」她對逝去的那個自己說。淚蒙住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視線。依稀彷彿,她記起小茶館,南北社,擊著茶壺高歌的歲月……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閒愁……」
  癡情空惹閒愁!但是,癡情也好,閒愁也好,都已經過去了!「夢竹!進來吧!該給曉白沖奶粉了!」明遠在船艙中叫。
  她對茫茫的天際再依依的望了一眼。
  「哦,來了!」她說,拭去了淚,摔了摔頭,跑進了船艙裡。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4:01:14

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時間:一九六二年秋地點:台北
  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夜,靜靜的張著。夢竹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間。窗外沒有月光,到處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夜,真靜,靜得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聲。遠遠的,有一聲火車的汽笛響,悠悠然,綿綿然,從黑暗的曠野中傳來,她幾乎可以聯想到火車輪子滾過軌道那種機械的聲音:轟隆卻嚓:轟隆卻嚓……這單調的車輪聲和她的脈搏跳動聲糅和成了一片,轟隆卻嚓,轟隆卻嚓……接著,思想的齒輪也加入了旋轉,無止無休的滾動,轟隆卻嚓,轟隆卻嚓……
  白天發生過的事仍然在腦中不斷的映現,無法驅除,也無法逃避。「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曉彤絕望的呼叫也依舊在耳邊反覆迴盪。為什麼?千千萬萬過去的片段,點點滴滴回憶的毒汁,一起在腦中翻攪。她怎能告訴曉彤,那一段醜惡的過去,和那一個魔鬼般的人物——何慕天!她怎能對女兒說:「逃開那個人!逃開他週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滿了美夢與幻想的女兒面前,揭開一個最最「醜惡」的「真實」!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媽媽!你一定要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曉彤哀求的聲調,絞痛了夢竹每一根神經。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一切的過失,一切的罪惡,一切的錯誤,一切心靈上的負荷,她都願意獨自承擔,可是,為什麼曉彤要再攪進這樣的戀愛裡?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她已經費了十八年的時間,來設法遺忘這個人,但,為什麼他又重新來攪亂她的生活?破壞已有的平靜?難道她命中注定無法擺脫這個魔鬼?曉彤,天下的男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愛上何慕天的內侄?
  「媽媽!你告訴我,請你!媽媽,魏如峰有什麼不好?媽媽,你告訴我!」魏如峰有什麼不好?只有一點不好!他不該是何慕天的內侄!而這唯一的一點「不好」,已勝過了他千千萬萬的優點!曉彤的眼淚,曉彤的泣訴,曉彤的哀求,都無法使這一點「不好」化為虛無!但是,她怎能告訴她?怎能告訴她?怎能告訴她?明遠在她身旁輾轉反側,她側臥著,背對著明遠,瞪視著黑暗,身子一動也不動。她知道明遠和她一樣沒有睡著,她可以由他緊迫的呼吸聲辨出他激動的情緒。因而,她努力調勻自己的呼吸,維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望明遠當她是睡著的,而不來和她討論。她渴望能逃避去面臨那份現實,逃避和明遠去討論那份現實!雖然她知道這遲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卻那樣恐懼明遠再提到它!長時間的瞪視使她的眼睛酸澀腫脹,她試圖閉上眼睛,而每當眼瞼闔攏,她就會看到成千成萬個妖魔鬼怪,在她面前執杖攜械的狂歌狂舞,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張同樣的臉譜——何慕天的臉譜!
  她聽到隔壁房裡,曉彤的床在吱吱咯咯的響,顯然,那孩子也同樣的無法安眠。曉彤,何辜?卻必定要去嘗這人生的苦果!她側耳傾聽,每當曉彤的床響一聲,她的心就痛一下。接著,她聽到曉彤在歎息,歎息之後是模糊的呻吟聲,再下去,她聽到一聲嗚咽,和一陣抑著的啜泣聲。她的心臟絞緊而尖銳的痛楚起來,那啜泣聲是阻塞著的,顯然曉彤在盡力克制,這比號啕痛哭更使夢竹心酸。輕輕的,她翻身而起,一隻手拉住了她,明遠的聲音冷冰冰響了起來:
  「你要幹什麼?」「去看看曉彤。」她輕聲的說。
  「別忙!」明遠壓低了聲音,雖然像耳語一般,卻仍然生硬冷澀。「我們必須先談一談!」
  「明遠!」她祈求的低喊,下意識的想逃避:「等明天,孩子們上學之後再談。」「不!」明遠簡單的說:「我要現在和你講清楚,我不能等!」
  夢竹躺回枕上,轉過頭來面對著明遠,望著在黑暗中閃著寒光的他的眼睛,本能的顫慄了一下。她無法再說話,只用一種被動的,忍耐的眼光看著他,等待著他開口。
  「你別這樣瞪著我,」他的聲調帶著惱怒和煩躁:「關於這件事,你到底預備怎麼辦?」
  「我?」她慌亂的自問了一句,茫然的低聲說:「我不知道,明遠,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明遠的聲音冷幽幽的:「我倒有一個意見,把一切真實情況告訴曉彤,把她送還給何慕天——泰安紡織公司的董事長!他可以給曉彤好一百倍於我給予她的生活,又免得拆散她和魏如峰……」
  「不!」夢竹顫慄的說:「不,明遠,這絕不是你真正的意思。」眼淚升進了她的眼眶,恐怖和絕望的感覺兜心而來,「不,明遠,你不能告訴曉彤,你絕不能!如果告訴了她真實情況,就比拆散她和魏如峰更殘忍一千倍!她那樣單純,那樣善良,又那樣柔弱!而且,她一直那樣敬愛你,崇拜你,她和曉白那麼親愛,她心目中的母親……」她頓住,渾身寒顫:「明遠,你不能打碎她的世界,而且,我也不肯,絕不肯,把她送給那個人——」她搖頭,淚水奪眶而出。「她是我的女兒,明遠,她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們共同養育了她十八年,與那個人何關?明遠,你不是真有那個意思,是不?你不會那麼殘忍,是不?」「冷靜一點,夢竹,」明遠說:「我仔細的想過,分析過。事到如今,保密恐怕已不可能,只要魏如峰回去對何慕天提起我的名字,何慕天就會知道我們的存在……」
  「但是,他並不知道曉彤是他的……」
  「哼,」明遠冷笑了一聲:「夢竹,你怎麼如此幼稚?不論以前有沒有告訴過他,現在,只要他在時間上稍微推算一下,也會算出來的,何況,你忘了王孝城。我想,王孝城一定知道他在台北,而且和他有來往……夢竹,你別傻,這秘密是保不住的!」夢竹呻吟了一聲,用手捧住焚燒欲裂的頭,心亂如麻的說:「可是,可是——我一定會想出一個辦法來,只要你不說,明遠,只要你不說!我一定可以想出辦法來!」
  明遠捉住了夢竹的手臂,把她的手從臉上拉下來,在黑暗中瞪視著她,慢吞吞的說:
  「還有一個問題——我和你。」
  「明遠!」夢竹受驚的低喊了一聲。「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是一直都愛著他嗎?這許多年來,你何曾忘記過他?」「你——」夢竹的眼珠在明遠臉上逡巡:「你在說些什麼?」
  「我想你明白我說什麼,剛剛魏如峰已經說過,何慕天和他的妻子早已仳離,他現在是一個獨身的自由人了。你呢——
  這麼些年來,我已經把你委屈夠了,讓你跟著我過苦日子……」「明遠!你這是怎麼?」夢竹氣急的說:「我什麼時候嫌過生活苦?我又沒有怪你,我一直感激你……」
  「就是這樣,」明遠搶白的說:「你感激我,十八年來,我只得到了你的感激。」他的聲音像冰流般灌進了夢竹的心底:「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但我是明白的,你並沒有忘懷他。許多時候,當你望著曉彤發愣,或者突然陷進沉思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夢竹,你並沒有忘記他,你一直愛著他!」
  「不!」夢竹低喊:「你根本不懂!我不是愛他,我是恨他!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有多厲害,他是個掠奪者,奪去了我一生的幸福和快樂……」「是的,你的一生!」明遠的聲音更冷了:「你自己說明了,他奪走你一生的幸福和快樂,可見得我並沒有給你幸福和快樂!」「哦,明遠,」夢竹憋著氣,淚水奔流,喉嚨哽塞:「你別逼我!你一定要在雞蛋裡找骨頭,我也沒有辦法,你這樣子逼供似的逼我,到底是想怎麼樣?」
  「我想怎麼樣?我是問你想怎麼樣?」明遠的聲音大了起來。「別!明遠!」夢竹壓低聲音,請求的說:「求求你別嚷,求求你!一切明天再說,好不好?何苦一定要鬧得讓孩子們知道!」「哼!」明遠冷哼了一聲:「家已經面臨破碎,還怕孩子們知道嗎?」「難道——」夢竹忍無可忍。「你希望拆散這個家嗎?你看不起我,對嗎?這些年來,你為我犧牲太多,你在內心看不起我,你厭惡我,希望擺脫我……」
  「你沒有良心!」明遠叫:「你故意歪曲事實!」
  「是你在故意歪曲事實!」夢竹也叫。
  紙門一聲響,被拉開了,明遠和夢竹同時住了口,曉彤穿著睡袍的黑影亭亭的站在紙門前面,怯怯的說:
  「爸爸,媽,你們在吵架嗎?」
  「哦,」夢竹吸了口氣:「沒有。曉彤,什麼都沒有,我們在討論問題,你快些睡吧!」
  曉彤的黑影沒有移動。
  「我睡不著,媽媽,我睡不著。」
  夢竹的心再度痙攣了起來。
  「你去睡,曉彤,明天你還要上課。」她柔聲的說,鼻中酸楚。「等你放學回來,我再和你慢慢談。」
  曉彤一聲不響的退了回去,紙門又拉攏了。夢竹看了明遠一眼,翻過身來,用背對著明遠,不再說話了。明遠也翻了過去,兩人背對著背,誰也不開口,只有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的蕩漾在夜色裡。早上,明遠上班去了,曉白和曉彤也到學校去了,家中又只剩下了夢竹一個人。坐在書桌前面,她瞪著窗外的陽光,一動也不動。應該上菜場去買菜,回來再洗衣服,整理房間……每日固定的家務一樣也沒做,時間正沈緩的滑過去。腦子裡擁塞著千千萬萬的念頭,卻沒有一個念頭是明確的,唯一一個朦朧的觀念,是要阻止曉彤和魏如峰的戀愛!只有阻止了這段戀愛,才可能保持十八年來的秘密。但是,如何阻止呢?若干年前,自己母親阻止自己的戀愛情況還歷歷在目,難道她又必須對曉彤用同樣的手腕?魏如峰!為什麼他偏偏是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這名字是一把利刃,重重的從她心上已有的創口上劃過去,她把頭僕在桌子上痛苦的轉側著頭,不能自己的呻吟著。大門在響,有人走了進來,一定是曉白走時忘記關門,她吃力的從桌子上抬起頭,傾聽著那腳步聲穿過玄關,走上了榻榻米,她茫然的望過去,魏如峰正進門來,零亂的頭髮下有一張蒼白的臉,失眠後的眸子卻依然清亮有神。夢竹閉了閉眼睛,這是曉彤的男友?她但願他平凡些,猥瑣些,甚至於是個小流氓或白癡,那麼她也可以更狠得起心來。但,這孩子身上有些什麼,像一塊磁石般具有著引力。她怕他,怕他眼睛那抹堅決和他臉上那股不顧一切的神情。「伯母,請原諒我闖進來打擾您。」魏如峰挺立在那兒,禮貌的背後藏著的是倔強,夢竹可以感到他所帶來的那份壓力。
  「你坐下!」夢竹說,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用手揉揉額角,她該對這孩子說些什麼?魏如峰依言坐了下去,他的眼睛盯在夢竹的臉上,逐漸的,他的面部表情變得柔和了,聲調也顯得懇切和平。
  「伯母,今天早晨曉彤打電話給我,說您反對我和曉彤來往,是嗎?」夢竹點了點頭。「伯母,我能問一句嗎?是不是楊家和何家有仇?你們是反對『我』?還是反對何慕天的內侄?」
  夢竹凝視著坐在她對面的這個男孩子,那坦白的問話是咄咄逼人的。年輕人!雖然有些兒鋒芒太露,卻今人無法不喜歡他。「說實話,伯母。昨晚從您這兒回家之後,我曾經和我姨夫談到深夜,我姨夫只告訴我一點,說許多年前,曾經和你們有些嫌隙。但是,我想,一定不止是『嫌隙』,恐怕接近深仇大恨。所以您才會如此堅決反對我,是嗎?但,伯母,現在不再是十八世紀,記仇記恨的年代了,我姨夫提起你們的時候,似乎非常之痛苦,假若過去他曾有對不起你們的地方,經過了二十年的時間,還不能化解嗎?最起碼,我保證我姨夫對你們沒有絲毫芥蒂,他說,他非常非常喜歡曉彤。」
  夢竹打了個冷顫。「他——見到曉彤了?」她囁嚅的問。
  「你忘了?昨天曉彤是先到我家去的。」「是的,是的,是先到你家去的。」夢竹愣愣的說,瞇起了眼睛。「他——喜歡曉彤?」
  「不錯,而且,昨夜他還說,只要你們不反對,他願竭盡他的力量,促成這段婚姻!」
  「不行!」夢竹爆炸般的衝口而出。「不行!絕對不行!」
  魏如峰蹙著眉,注視著夢竹。
  「伯母,」好半天,他才重新開口:「我知道,對曉彤而言,我的條件是太差了。我有自知之明,每次面對著她,我都有自慚形穢之感,我明白我配不上她。但是,我卻能肯定一點,我知道她對我的感情,也知道我對她的感請,我可以向您保證……」「不,不是這些。」夢竹乏力的說,用手支著額角:「魏先生,你很好,你也絕對配得上曉彤,可是,我請求你放棄曉彤!」「為什麼?伯母!您必須告訴我為什麼?」
  又是為什麼!孩子們有理由要求知道原因,而你又怎麼說出來?夢竹坐正身子,頭痛欲裂,在朦朧的視線中,她仍可看到魏如峰迫切的神情,聽到他帶著懇求意味的聲音:
  「伯母,假若您的反對,是為了對我不滿,我請求您再給我一段時間,來考驗我,觀察我。假若您的反對是因為我姨夫的關係,那麼未免太不公平!我和曉彤沒有義務要作長一輩的仇恨的犧牲品。是嗎?伯母?」
  說得頭頭是道,非常有理!但,許多事情並沒有理由好說的!為什麼他要是何慕天的內侄?為什麼?十八年來,時時刻刻困擾著她的回憶,咬噬著她的回憶!何慕天,她曾希望這個人死掉,化為飛灰,但他卻又和曉彤拉上了關係!難道她生前欠了何慕天的債,所以他要如此陰魂不散的纏繞著她!十八年來,多少的苦受過了,多少的淚流過了,生命上的一點瑕疵使她永遠在楊明遠面前抬不起頭來。忍辱,挨罵,受氣,都為了什麼?而現在,他的內侄竄了出來,要娶她辛辛苦苦帶大的曉彤!何慕天,那個十八年來沒有盡過一天責任的父親,現在又要跑出來拾回他那已長成的女兒?不!不!決不!決不!夢竹跳了起來:
  「魏先生,對不起,我沒有道理和你說,我只能告訴你,我反對你和曉彤交友,堅決反對!我無法向你說理由,我就是反對!我希望你從今天起不要再來找曉彤,就當你沒有認識過她好了,天下的女孩子多得很,以你的條件,什麼樣的女孩子找不到呢?」魏如峰深深的望著夢竹。
  「伯母,」他慢吞吞的說:「天下沒有第二個曉彤!」
  夢竹顫慄了,她對魏如峰的臉上望過去,她看到一對一往情深的眼睛,和一張堅決無比的臉龐!她張開嘴,半晌,才訥訥的說:「你——這樣愛曉彤?」
  「伯母!我向您起誓!」魏如峰坦白而祈求的回望著她。
  夢竹悲哀的搖頭。「可是,不行!不行!還是不行!」她絕望的用手抹了抹臉,拚命的搖著頭,「不行!魏如峰!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請你設法去體諒一顆母親的心!我不能讓曉彤和你來往!我不能!」「伯母,」魏如峰盯住夢竹,一字一字的說:「也請您體諒兒女的心,一定要拆散我們,曉彤會心碎,而我——」他咬了咬牙,堅定的說:「您怪我也罷,罵我也罷,我先向您說清楚,不論在怎樣的情況之下,我決不放棄曉彤!我會追求到底!」夢竹惶然的抬起頭來,這年輕人的語氣中夾帶了太多的威脅意味!「你在威脅我嗎?」「我不敢,伯母。」魏如峰垂了垂眼睛。「我只向您述說事實,我不會放棄曉彤的,我已經無法放棄她。希望您能夠瞭解,假若您也戀過愛的話。伯母,我不是威脅您,我是無可奈何!您能瞭解嗎?」假若您也戀過愛的話!夢竹咬住嘴唇,戀愛!年輕人迷信著的東西!曉彤就是這份「迷信」的產物!但是,她知道那力量有多麼強大!她知道!知道得太清楚,她望著魏如峰,不是威脅,而是無可奈何!一個怎樣吸引人的青年!如果他不是何慕天的內侄!如果他不是!仰起頭來,她直視著魏如峰。「魏如峰,我問你,你真要曉彤?」
  「是的!」「你能離開泰安嗎?」「您是說——」「放棄那份財產,放棄泰安的地位,放棄泰安的一切!」
  「我可以!」魏如峰點點頭:「我從沒有重視過泰安的地位和財產,我之不離開泰安,只是為了我姨夫的關係。」「你姨夫!」夢竹咬牙說:「你能和他斷絕關係嗎?永不來往!永不見面!永不踏進你姨夫的大門!」
  「伯母!」魏如峰驚愕的喊。
  「你能嗎?」夢竹緊逼的問。
  「伯母,」魏如峰蹙緊了眉:「為什麼?」
  「你不要管為什麼,你只說你能不能?」
  「這是和曉彤交往的條件嗎?」
  「是的,你能嗎?」魏如峰和夢竹相對凝視,室內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魏如峰放鬆了眉頭,似乎從內心的一段爭執中掙扎了出來,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不,伯母,我不能!」
  「那麼,你就不許和曉彤來往!在曉彤和你姨夫之間,你必須放棄一個!」「不,」魏如峰搖頭:「伯母,您不能勉強一個兒女離棄他的父母,是不是?我姨夫在我的心目中,比我的親生父親更受尊敬,我從小跟著姨夫長大,十幾歲來到台灣,靠姨夫的培育而成人,而完成學業。我不能為了一個女孩子,漠視我姨夫對我十幾年的養育之恩!」
  「這麼說來,你姨夫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更勝過曉彤?」
  「伯母,您這樣措辭是不合邏輯的,他們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都同樣重要。但並不牴觸,我不能為了任何一方,而放棄另一方!」「但是,假如這兩方面牴觸呢?你選擇哪一方?」
  「這兩方面是不會牴觸的!」「如果牴觸呢?」夢竹固執的問。
  魏如峰注視了夢竹好一會兒。
  「我不能放棄任何一方面!我不能離開我姨夫,我也不放棄曉彤!」「好吧!」夢竹疲倦而乏力的坐回椅子裡,用手遮住眼睛,低聲的說:「你去吧,魏如峰。曉彤不能和你繼續來往,對於你,我當然無權命令什麼,但是,曉彤會聽我的話。她沒有我的允許,不會和你交往的,我可以深信這一點。」
  魏如峰怔了怔,他知道夢竹的話是真的,曉彤太善良,太柔弱,母親的命令對她比什麼都重要!她是那種女孩子,寧可讓自己的心滴血,也不願讓母親流一滴淚。他用手握緊椅子的扶手,對夢竹作最後的說服:
  「伯母,您不能太殘忍!」
  「殘忍?」夢竹沒有抬起頭來,聲音虛弱而蒼涼:「人生本來就是殘忍的!」「伯母,您能不能告訴我,我姨夫以前對你們做過些什麼?使你們如此恨他?或者,以前是出於誤會呢?我永不相信我姨夫會對不起任何人!他是那樣儒雅淳厚……」
  「懦雅淳厚?」夢竹遮住眼睛的手放了下來,不由自主的冷笑了一聲。「儒雅淳厚?看來他的風度不改!魏如峰,我告訴你,」她收住笑,冷冷的說:「你姨夫是個標準的偽君子!」
  「伯母!」魏如峰站了起來:「您願意見一見我姨夫嗎?人生沒有不能化解的仇恨……」
  「不!」夢竹反射似的叫了出來:「永不!我永不想再見他!」她站起身來,板住了臉,冷冰冰的說:「好了,魏如峰,你可以走了!」「伯母……」「夠了,你不必再說了!」夢竹嚴厲的打斷了他。
  「伯母……」魏如峰勉強的再叫了一聲。
  「我說夠了,你知道嗎?我不想再聽,你知道嗎?」
  魏如峰住了嘴,停了約一分鐘,轉過頭去,他走向玄關,夢竹仍然佇立在房間內。魏如峰穿上鞋,回頭再望了夢竹一眼。「您是個不近人情的母親!」他說。
  「是嗎?」夢竹毫無表情的問。
  「冷酷、殘忍、而無情!」魏如峰憤憤的接了下去:「我奇怪曉彤會是你的女兒!」他走向大門口,扶著門,怒氣未消,他又大聲的加了幾句話:「現在不是父母之命的時代了,你別想製造羅密歐與茱麗葉似的悲劇,我告訴您,您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我不得到曉彤就誓不放手!」
  大門砰然一聲,被帶上了。魏如峰的影子消失在門外。夢竹像個石像般挺立在屋裡,那「砰」然的一聲的門響,如同一個轟雷般擊在她心上,震痛了她每一根神經。「冷酷、殘忍、而無情!」這是她?還是命運?還是人生?還是這難以解釋的世界?她的雙腿發軟,扶著椅子,她的身子溜到榻榻米上。把前額頂在椅子的邊緣上,她喃喃反覆的呻吟的念著:
  「冷酷、殘忍、無情!冷酷、殘忍、無情!冷酷、殘忍、無情……」淚滑下了她的面頰,滴落在榻榻米上。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4:02:03

第二十六章



  何慕天沉坐在椅子裡,眼睛對著窗子,愣愣凝視著窗外的藍天和白雲。陽光美好的照耀著。大地無邊無際的伸展著,清新而涼爽的空氣從大開的窗口湧進來,攪散了一夜所積的香煙氣息。何慕天滅掉了手裡的煙蒂,下意識的再燃著了一支,噴出的煙霧衝向窗口,又迅速的被秋風所吹散。坐正了身子,他揉揉干而澀的眼睛,試圖在腦子中整理出一條比較清楚的思路,但,用了過久的思想,早已使腦子麻木。他擺了擺頭,頭中似乎盛滿了鋸木屑,那樣密密麻麻,又沉沉重重。思想是渙散的,正像那被風所弄亂了的煙霧,沒有絲毫的辦法可以讓它重新聚攏。
  有人敲門,不等何慕天表示,魏如峰推開門走了進來。撲鼻而來的香煙味幾乎使他窒息,依然亮著的電燈也使他愣了愣。伸手摸到門邊的開關,滅了燈,關上門,他走到何慕天身邊來,無精打采的問:「你一夜沒有睡嗎?姨夫?」
  「唔,」何慕天不經心的哼了一聲,抬頭看了看魏如峰。「你起來了?」「我已經出去一趟又回來了,」魏如峰說,在何慕天對面坐了下來。「我剛剛到曉彤家裡去和她母親談了談,那是個專制而固執的母親,完全——不近人情!」
  何慕天的手指扣緊了椅子的扶手,眼睛緊緊盯著魏如峰,噴出一口濃重的煙霧之後,他沙啞的問:
  「她——怎麼說?」「不許曉彤和我來往!除非——」
  「除非什麼?」「除非我和您斷絕來往,關係,及一切!」
  何慕天一震,一大截煙灰落在衣服上。他凝視著魏如峰,後者的臉色是少有的蒼白、鬱憤、和沮喪。把手插進了濃髮裡,魏如峰鬱悶的歎了口氣,突然抬起頭來說:
  「姨夫,以前你到底對他們做過些什麼?你們真有很不尋常的仇恨嗎?」「很不——尋常——」何慕天喃喃的念著說。
  「姨夫,你能告訴我,當年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何慕天默默的搖頭,停了好久,才振作精神的喘了口氣,問:「如峰,告訴我,你是不是很愛曉彤,非娶她不可?」
  「姨夫,你——我想,你該看得出來。事實上,不論情況多麼惡劣,不管環境的壓力和阻力有多大,我都不會對曉彤放手,我們彼此相愛,為什麼要犧牲在長一輩的仇恨裡呢?」
  「那麼,如峰,答應他們和我不來往吧!」何慕天率直而簡捷的說。「噢,姨夫!」魏如峰喊了一聲,直視著何慕天的臉:「我不能!」「如峰,」何慕天把一隻手壓在魏如峰的手背上,悵惘的苦笑了一下:「和我斷絕來往又有什麼關係呢?曉彤對你的需要比我對你的需要更甚,是嗎?你對她的需要也比你對我的需要更甚,是嗎?那麼,就答應他們吧!在你和我斷絕來往之前,請接受我一點小禮物,一幢小洋房,和泰安的股——」「姨夫,」魏如峰打斷了何慕天的話:「這是沒道理的事!我既不想接受你的禮物也不要和你斷絕來往!決不,姨夫,我有我做人的方針,我要曉彤!也要您!」
  「假若——做不到呢?」
  「我會努力,總之,姨夫,我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是不是?」何慕天凝視著魏如峰,不由自主的慨然長歎。
  「如峰,你會得到她!一定!我向你保證!」
  「你——向我保證?」魏如峰疑惑的問。
  「是的,我向你保證!」何慕天重複的說,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掌著煙的手是微顫的。努力的克制了自己的激動,他用一種特殊的聲調問:「曉彤的母親——是——怎樣的?」
  「你指她的外表?還是她的性格?」
  「都在內。」「你不是以前認得她嗎?」魏如峰更加困惑了。
  「是的,我——認得。但——那是許許多多年以前了。」
  「她的外表嗎?」魏如峰沉思了一下:「很憔悴,很蒼老,頭髮已經有些白了,臉上的皺紋也很多,但是很高貴,很秀氣——曉彤就像她!脾氣呢?」魏如峰皺皺眉:「我不瞭解,她一定有一個多變的個性!在昨晚,我曾覺得她是天下最慈愛而溫柔的母親。今晨,我卻覺得她是個最跋扈,最不講理的母親!」何慕天一連吐出好幾口煙霧,他的整個臉都陷進煙霧之中。閉上眼睛,他把頭向後仰靠在椅背上,竭力平定自己,讓一陣突然襲擊著他的寒顫度過去。再睜開眼睛,他看到魏如峰的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正直射在他臉上,帶著個懷疑的,研究的,和探索的神情。當他望著他時,他開了口:
  「姨夫,你的臉色真蒼白!你要睡一睡嗎?」「不,沒關係。」
  「姨夫,」魏如峰盯著他:「她是你的舊情人嗎?是嗎?」
  「誰?」何慕天震動了。
  「曉彤的母親!」何慕天吸了一半的煙停在嘴邊,他望著魏如峰,後者也望著他。兩人的對視延長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然後,何慕天把煙從嘴邊取下來,在煙灰缸裡揉滅,靜靜的說:
  「你可以離開了,我想休息。」
  魏如峰站起身來,對何慕天再看了一眼,沉默的向門邊走去,走了幾步,他又折了回來,把手壓在何慕天的肩膀上,誠摯的說:「姨夫,不管已往的恩恩怨怨是怎麼一回事,我堅信你沒有過失。」何慕天又輕顫了一下。
  「不,」他安靜的說:「你錯了,我有過失,有很大的過失。」
  「是嗎?」「是的,」何慕天點了點頭:「所以我會沒有勇氣去見他們!人,在年輕的時候,總喜歡把許多的不幸歸之於命運。年紀大了,經過一番冷靜的思考,就會發現命運常把握在自己的手裡,而由於疏忽,猶豫……種種的因素,而使命運整個改變!」他攤開手掌,又把手握攏,咬咬牙說:「許多東西,一失去就再也迫不回來!一念之差,可以造成終身遺憾!我怎麼會沒有過失?多少個人因我而轉變了一生的命運!我毀自己還不夠,還要連累別人。不止這一代,包括下一代!你,曉彤,霜霜……」他痛苦的搖頭,用手支住額:「我怎麼會沒有過失?怎麼會沒有?假如人發現了以往的錯誤,就能夠再重活一遍多好!」魏如峰呆呆的望著何慕天,後者臉上那份痛苦的表情把他折倒了。他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近乎勸解的說:
  「姨夫,你是太累了,你應該多睡一會兒!你——還沒有吃早餐嗎?我讓阿金送上來如何?」
  「別——用不著了!」何慕天說,迷惘的笑了笑。「不要為我擔心,如峰。人——必須經過許多的事情才會成熟,有時候,我覺得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成熟呢!最起碼,一碰到感情上的事情我就不能平靜,我不知道佛家無嗔無求的境界是怎樣做到的!」他歎了口氣:「管你自己的事吧。如峰,你是個好孩子——但願你獲得幸福!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幸福嗎?」
  「什麼?」「內心的平靜與安寧!只要有了這個,也就到達幸福的境界了。」「謝謝你,姨夫,謝謝你的祝福。」魏如峰用充滿感情的聲音說:「不過,我也同樣的祝福您——願您也能獲得幸福!」
  何慕天聽著魏如峰的腳步走出房間,聽著房門被輕輕帶上的那一聲微響,再聽魏如峰的足音消失在走廊裡。他感到一份難言的激動,魏如峰最後那一句話仍然蕩漾在他的耳邊,沖激在他的胸懷裡。他的眼眶濕潤了。再燃上一支煙,他對著煙蒂上的火光,立誓似的說:
  「他們一定要結婚!他們——如峰和曉彤!一定要!」
  吸了一口煙,闔上眼睛,他希望能讓自己紛亂的思想獲得片刻休息。只要幾分鐘,能夠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煩惱,什麼都不思索!……只要幾分鐘就好了……
  房門砰然一聲被「撞」開了,一個聲音在門口喊:
  「看我!爸爸!」何慕天回過頭去,霜霜正雙手叉腰,兩腿成八字站在房門口,上身穿著件黑白斜條紋的緊身套頭毛衣,下身是條同樣斜條紋的褲子,緊緊的裹著她成熟的胴體。猛然一眼看過去,她這身打扮像一隻斑馬!她昂著頭,那一頭燙過的短髮亂糟糟的拂在耳際額前,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用眼睛斜睨著何慕天,她說:「怎麼樣?你欣賞我的新衣服嗎?爸爸?」
  何慕天本能的蹙了一下眉。
  「別皺眉頭,爸爸!」霜霜警告的喊:「如果你不高興看,可以不看!但是,別一看了我就皺眉,好像我是個討厭鬼似的!」她走上前來,審視著她的父親:「你沒生病吧?爸爸?」
  「你有什麼事嗎?」何慕天問。
  「知女莫若父!」霜霜叫:「你就知道我沒事不會進你的房間?」她伸出一隻手來:「錢!」
  何慕天望著霜霜,還沒開口,霜霜已經急急的嚷起來:
  「別——說——教!我要錢!」
  何慕天歎了口氣。「霜霜,你——」「爸爸,你又皺眉頭了!問你要點錢都這麼難嗎?你說過,你什麼都給我,滿足我,給我我需要的一切東西……」她大笑,說:「我需要的東西!事實上,我需要的任何東西,你都給不了,但是,錢你還給得了,難道你連這最後的一項也要吝嗇了嗎?」何慕天再歎了口氣。「你要多少?」他忍耐的問。
  霜霜伸出三個指頭。「三百?」「三千!」霜霜叫。「三千?你用的不太多了嗎?」
  「爸——爸!」霜霜不耐的喊:「你知道世界上最容易報銷的是什麼?鈔票!何況,那小傢伙身上經常連一個子兒都沒有!看電影,我何霜霜請客!吃飯,我何霜霜請客!溜冰划船,我何霜霜請客!誰不知道我何霜霜有個闊爸爸……」
  何慕天一聲不響的掏出一疊一百元票面的鈔票,也不管數目有多少,往霜霜手裡一塞,說:
  「好了吧?」霜霜聳聳肩,向房門口走去,走出了門外,又伸進頭來說:「給你一個藥方,可以治煩惱症。把頭放在自來水龍頭底下衝上半小時,你不妨試試看!」說完,「砰」的帶上房門,像一陣疾風般的捲走了。立即,何慕天聽到汽車駛走的聲音。
  何霜霜慢慢的停下了車子,看看手錶,八點二十五分!巷口靜悄悄的,一盞路燈在黑夜的街頭閃著昏黃的光線。她坐正身子,燃起一支煙,吸了一口,吐出一個大煙圈,望著煙圈衝出了車窗,再緩緩的擴散,消失在秋風瑟瑟的街頭。她歎了口氣,下決心似的撳了三下喇叭,等了片刻,又撳了三下喇叭。然後,靠在座墊上,從容不迫的抽著煙,等待著。
  一條黑影從巷口奔了出來,跑到車子旁邊,拉開車門,一張年輕的,稚氣未除的臉孔伸進車門,綻開的微笑裡,有七分喜悅和三分意外。嚷著說:
  「嗨!霜霜,沒想到你今天來!」
  「進來吧!」霜霜簡截了當的說。
  曉白跨進了車內,霜霜立即發動了車子,小轎車像一條滑溜的魚,輕靈的滑向了黑夜的街頭。一連穿過了幾條冷僻的巷子,曉白四面張望了一下,懷疑的問:
  「我們到哪兒去?」「開到哪兒算哪兒!」霜霜說,一隻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取下了嘴角上的煙,斜睨了曉白一眼,後者那張坦率而帶著幾分天真的臉龐使她感到興趣,把煙遞到他面前,她捉弄似的說:「要抽嗎?」「哦,哦,」曉白吃了一驚,看看那支煙,面有難色,霜霜嘴邊嘲謔的笑意加深了,挑了挑眉毛,她說:「怎麼?不敢抽?怕你親愛的媽媽罵呢?還是怕煙嗆了你的喉嚨?」笑話!男子漢大丈夫!會連一支煙都不敢抽!他一把搶下了她手中的煙,送到嘴邊去猛抽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從口腔裡衝進喉嚨,再衝向胃裡,他張開嘴,無法控制的大咳起來。霜霜縱聲大笑,方向盤一歪,車差點撞到路邊的電線桿上,踩住煞車,她笑得前俯後仰,曉白好不容易咳停了,狠狠的瞪著霜霜,一聲不響的再把那支煙送到嘴邊去抽,這次學乖了,他逼住煙,不讓它衝進胃裡,大部份都吐出來。一連吸了好幾口,終於勉勉強強可以抽了,霜霜仰著頭凝視他,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幾分讚許。
  「不錯!曉白,算你有種!」
  車子繼續向前駛去,似乎越去越荒涼了,城市被拋向後面,車子馳上一條黃土路,風從敞開的車窗中灌進來,帶著深秋的涼意。曉白伸頭對車窗外望了望,有些不安的說:
  「喂!霜霜,你這是開到什麼地方了?」
  「管它呢!」霜霜不經心的說,加快了車行的速度。
  「當心迷路,回不了家!」曉白說。
  「放心!沒有人會劫走你!」霜霜說。「家,你那麼愛你的家嗎?」「誰會不愛自己的家呢?」
  「哼!」霜霜冷冷的哼了一聲。「你的家很溫暖,是嗎?有好爸爸,有好媽媽,還有個像顆小星星般的姐姐!」
  「唔,」曉白皺了皺眉。「不過,這兩天可不大對頭。」
  「怎麼呢?」「自從昨天你表哥來了之後,家裡就不對勁了。好像,爸爸媽媽都不喜歡魏大哥。」
  「是嗎?」霜霜從睫毛下盯著曉白:「為什麼?」
  曉白學著霜霜的習慣,聳了聳肩。
  「我怎麼知道!總之,家裡什麼都不對頭了,爸爸和媽媽吵架,媽媽又說姐姐,什麼戀愛太早啦,未見得可靠啦,然後,姐姐哭,媽媽也哭,爸爸摔畫筆砸東西,往外面一跑。這就是今天晚上的情形,如果你不在外面撳喇叭,我真不知道拿媽媽和姐姐怎麼辦好。霜霜,」他頓住,凝視著霜霜說:「為什麼女人都有那麼多的眼淚?」
  霜霜注視著車窗外面,心緒飄浮在另一個境界裡,好半天,才幽幽的說了一句:「這麼看來,我表哥和你姐姐的事算是砸了,是不是?」
  「砸了?」曉白搖搖頭:「一定不會砸的,媽媽喜歡姐姐,最後準是同意,而且,我也認為魏大哥很好,不知道媽媽爸爸為什麼不喜歡他?他比顧德美那三個哥哥不知道強了多少倍!我想,媽媽爸爸一定會想通的。」
  「一定嗎?」「當然,」曉白頗有信心的說:「魏大哥人長得漂亮,學問又好,又會說話,又……又……」又了半天,底下想不出還有什麼可「又」的,就下結論的說:「總之,魏大哥什麼都強,爸爸媽媽憑什麼看不上他?」
  「那麼,為什麼又反對他呢?」
  「我也不知道,他們關著門嘀嘀咕咕的說,我根本聽不清楚。」
  車子猛然煞住了,霜霜說:
  「下車吧!」「這是什麼地方?」曉白問。
  「淡水河邊,我們可以沿著河堤走走。」
  曉白下了車,四面張望了一下,果然是淡水河邊,但已遠離了市區,四周都是稻田,沿著河是一條黃土的堤,堤下有些草地,河水潺潺的流著,輕緩的水流聲像一曲沉□的樂曲。天邊掛著一彎下弦月,彎彎的像個小船,水面反射著點點粼光。霜霜鎖住了車子,跳下車來,站在河堤上,風很大,她的短髮迎風飄動。把雙手叉在腰上,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說:
  「真美!真好!」「噢,是的,真美,真好!」曉白望著霜霜修長的身子說。
  「你在說什麼?」霜霜問。
  「你!」霜霜笑了,慢慢的搖搖頭。
  「曉白,你是個傻小子!」她走過去,拉住他的手臂:「來,我們到河堤下面去看看!」
  「那麼黑!」「你怕什麼?鬼嗎?」「笑話!」「那麼來吧!別那樣害怕兮兮的,像個大姑娘!」
  他們並肩走下了河堤,堤邊是軟軟的草地。秋蟲唧唧,流水淋淋,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風在水面迴旋。霜霜揀了一塊比較平坦的草地,毫不考慮的坐了下去,曉白也跟著坐下去,叫著說:「噢!有露水!」「別管它!」霜霜說,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瞪視著黑黝黝的流水。好半天,才說:「我常常到這兒來,一個人坐一坐,想一想,聽聽水流的聲音,聽聽鳥叫,聽聽蟬鳴。我喜歡這兒,清靜、安寧,好幾次,我在深夜裡來,坐上一兩小時。」「你不怕?」曉白詫異的問。
  「怕?哈哈!」霜霜輕蔑的笑了兩聲:「我怕什麼?我那麼……那麼……」她在頭腦中收集合適的用字,忽然靈光一現,想了出來:「我那麼空虛,什麼都沒有,我還有什麼好怕呢?」
  曉白注視著霜霜,她的話使他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之感。但,想到她一個孤單單的女孩子,居然敢在深夜中到河堤邊來吹冷風,不禁衷心傾服,而更加對她刮目相看了。
  兩人靜靜的坐了一會兒,霜霜說:
  「曉白,你姐姐很愛我的表哥嗎?」
  「當然!」「有多愛?」「哈,愛慘了!」曉白微笑著說。
  霜霜側過頭去,在幽暗的月色下打量著曉白的側影,從他的濃髮到他那方方的下巴——一張未成熟的男性的臉龐,具有著男孩子所特有的味道:馬虎、隨便、和漫不經心。她揚起了長睫毛,盯著他的眼睛看,被她的目光所刺激,他也側過頭來看她,對她展開了一個爽朗的,毫無保留的笑容。
  「你在看什麼?」他問,語調魯莽而稚氣。
  霜霜突然用兩條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身子勾向自己,一對大而美麗的眸子灼灼的逼視著他,挑戰似的問:
  「你呢?曉白?你愛我嗎?」
  「我?」曉白一愣,霜霜這突如其來的親熱舉動使他大出意外,接著,血液就向他腦子裡湧去,他感到從面頰到脖子都發起燒來,面對著霜霜那對逼人的眸子,聞著她身上散發著的香味,也情緒緊張而心慌意亂起來,半天才訥訥的吐出幾個字:「我……我……我愛。」
  「有多愛?」霜霜繼續問,瞇了瞇眼睛,帶著點捉弄的味兒。「有……有……」曉白口吃的說:「有……數不清楚的那麼多!」「是嗎?」霜霜仰起頭:「那麼,吻我!」
  曉白大吃一驚,望著霜霜那向上仰的美好的面孔,和那微微翹起的紅唇,他受寵若驚而手足無措,對那張臉瞪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氣,像對付什麼大敵似的把頭壓下去。霜霜叫了起來:「哎喲,你弄痛了我!」她凝視著曉白:「天哪,你這個小傻瓜,難道連接吻還要人來教你嗎?」
  勾下了他的頭,她把嘴唇慢慢的迎上了他的嘴唇,溫存、細緻、而冗長的吻他。曉白本能的抱緊了她的身子,在熱血的沖激和心臟的狂跳下,熱情的反應著她的吻。她把頭離開了些,注視著他。「你學得很快,」她讚許的說,長睫毛在跳動,黑眼珠在閃爍。「你愛我?曉白?」「愛!」曉白乾脆的說。
  「全世界只愛我一個嗎?」
  「只愛你一個。」「終身不背叛我?」「我起誓!」「不必!」霜霜的睫毛垂下了一兩秒鐘,又揚了起來:「你願意為我做一切的事嗎?」
  「願意!」「無論什麼事?」「例如——?」曉白有些不安了。
  「例如叫你殺人。」「為什麼要殺人呢?」「假如——那個人欺侮了我!」
  「當然,我一定宰了他!」曉白義憤填膺的,好像那個人已經在自己面前了。「曉——白,」霜霜的眼睛中流露著讚許:「你真是個傻小子!」沉思了一會兒,她又抬起頭來:「曉白,我問你,你愛我深,還是愛你姐姐深?」
  「你和姐姐?」曉白面臨到難題了,咬了咬嘴唇,又皺了皺眉頭,才說:「這——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情。」
  「如果我和你姐姐打架,」霜霜舉例說:「你幫那一個?」
  「這——這——」曉白猶豫著,終於,用手抓了抓頭,笑著說:「你們不會打架,姐姐是從不和人打架的。」
  「我是說——如果打了呢?」
  「那麼——那麼——那麼我勸你們和解!」「呸!」霜霜啐了一口:「見鬼!」
  「怎麼?」曉白不解的翻翻眼睛:「你何必和我姐姐打架呢,你們應該做好朋友,你看,我和你這麼要好,姐姐又和你表哥那麼要好,你們也應該要好才對!」
  「哼!」霜霜哼了一聲,眼珠在天空轉了轉,忽然說:「曉白,你覺得我表哥怎樣?」
  「好極了,又漂亮又帥!」
  「你贊成他和你姐姐來往嗎?」
  「當然!」「假如有人欺騙了你姐姐,你怎樣?」
  「誰欺騙了我姐姐?」「我是說『假如』!」「我一定不饒他!揍他!」
  「唔——」霜霜望著河水,支吾著說:「你知道我表哥的事嗎?」「你表哥的事?」曉白皺著眉問。
  「嗯,他的秘密。」「他有秘密嗎?我不知道。」曉白搖頭。
  「坐過來一點,讓我告訴你。」
  曉白靠緊了她。星星在閃耀,河水在奔流,雲在移動,月亮忽隱忽現……夜逐漸深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4:02:43

第二十七章



  放學了,曉彤背著書包,和顧德美步出校門。校門外暮色蒼茫,帶著寒意的秋風正斜掃著街頭。成群的白衣黑裙的女學生從柵門內一湧而出,像一群剛放出籠的小鴿子,吱吱喳喳的叫鬧著,在街頭四散分開。曉彤和顧德美說了再見,雜在學生群中,向公共汽車站走去。四周的同學們在推推攘攘笑笑鬧鬧,經過了一日繁重的上課之後,放學這一剎那就成了最美好的時光,笑聲此起彼落,夾雜著愉快而清脆的「再見」之聲。曉彤踽踽的向前邁著步子,低垂著頭,望著落日照射下的自己的影子。週遭的一切,她都恍如未覺,只深陷在自己孤苦而寥落的情緒之中。
  四周漸漸安靜了,同學們都已搶先跑到公共汽車站去排隊,她獨自落在後面,緩緩的走著。一整天,坐在教室裡也好,站在操場中也好,無論上課、下課,升旗、降旗……她都是恍恍惚惚的。老師的講解,同學的笑鬧……對她全像煙霧中的幻景,留不下任何清晰的印象。一次,顧德美拉著她的袖子說:「喂喂,你怎麼了?和你講了三次話你都聽不見!」
  她猝然醒悟,瞠目望著顧德美,她只感到心底一陣絞痛,而淚珠溟然欲墜了。顧德美愕然的放鬆了她,她掉頭望著窗外,心中又迷迷糊糊起來,凝視著遠山白雲,她又再度陷進淒迷恍惚之中。轉了一個彎,繞過一根電線桿,她依循著每日走熟了的路徑向前走,頭始終低垂著沒有抬起來。走過了電線桿之後,一個人影擋住了她,同時,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曉彤!」她抬起頭來,迎著了魏如峰迫切而痛楚的眸子,她站定,仰視著這張臉。突來的意識又牽動了心底的創痛,她閃動著眼珠,淚水迅速的濡濕了睫毛,魏如峰握著她手腕的手加重了壓力,低低的說:「上車去,曉彤,我必須和你談一談。」
  魏如峰跨上了摩托車,曉彤順從的坐在後面,習慣的用手環抱住魏如峰的腰。馬達發動了,車子風馳電掣的在街道上疾馳。只一會兒,車子停了,曉彤跳下車來,才發現他們正停在「鈴蘭」的門外。魏如峰帶著曉彤走進去,在他們的老位子上坐下來。魚池中綠葉亭亭,幾條紅色的熱帶魚正在水草中來往穿梭。魏如峰的手伸過了桌面,握住了曉彤那柔軟,白皙的小手。「曉彤!」他低喚。「嗯?」她抬起一對朦朦朧朧的眼睛。
  魏如峰默默的搖頭,蹙起了眉峰。
  「別這樣看我,」他說:「你的眼睛使我心碎。」他拿起曉彤的手,用嘴唇緊貼上去。「曉彤,告訴我,你相信我嗎?」
  曉彤點點頭。「愛我嗎?」曉彤再點頭。「那麼,曉彤,」魏如峰懇切的說:「你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情!」「嗯?」「你必須答應我。」魏如峰說:「無論在怎樣惡劣的情況之下,我們要堅定我們的立場!換言之,不管現實對我們的打擊有多大,你決不能軟弱和屈服。」
  曉彤困惑的望著魏如峰。
  「你懂了嗎?曉彤?」他渴切的望著她:「我有沒有向你求過婚?曉彤?我現在向你正式的求婚,曉彤,你願嫁我嗎?」
  曉彤閉了一下眼睛,兩顆大淚珠從睫毛上跌落,沿著蒼白的面頰滾了下來。魏如峰伸過手去,托起曉彤的下巴,用大拇指抹掉了她頰上那兩顆晶瑩的淚滴。顫聲說:
  「曉彤,你不知道我多麼愛你!」
  「我知道,」曉彤含著淚點頭:「我知道。」
  「那麼,說你願意嫁給我!」
  「難道你還不明白?」「我明白,但是我要聽你親口說!」
  「如峰,」曉彤癡癡的望著他:「我願意嫁給你,一百個願意!」「好,」魏如峰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臉上帶著個堅決而果斷的神情,彷彿一個臨上沙場的鬥士。「曉彤,我就要你這句話,有了你這句話,我就什麼都不管,我要盡我的全力來爭取你!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打倒我或挫折我!」他用兩手把曉彤的手闔住,握緊,似乎想把自己身上的力量藉這雙手灌注到曉彤的身上去。「可是,曉彤,你必須和我站在一條陣線上,不能動搖。如果你動搖了,我就有千千萬萬種力量,也都沒有用了,你懂嗎?」曉彤慢慢的點點頭。「今天早上,」魏如峰頓了頓,說:「我到你家裡去過,和你母親談得很不愉快!」他盯著曉彤:「你母親堅持反對我們來往。曉彤,你要站在我這一邊,說服你的母親,或者征服你的母親!而你,決不能被你的母親說服或征服。你能不能堅定你自己?」曉彤濕潤的眸子遲疑的轉動著,手指無力的在魏如峰掌心中顫動。「可是——」她輕輕的說:「我從沒有違背過媽媽什麼。」
  「這次事情不同了,是不是?」魏如峰有些焦灼的說:「如果你再順從,就是埋葬我們兩個人的幸福!曉彤,曉彤,我就怕你這份柔順,你一定要堅強,一定要!」
  「可是,可是,」曉彤咬著嘴唇說:「我不能和媽媽對立,我不能!媽媽會傷心……」
  「為了怕你母親傷心,你就犧牲掉我們兩個人嗎?為了怕你母親傷心,你就不怕別人傷心?而你母親反對我的理由根本就不能成立!她把上一輩的仇恨記在我身上,這完全不合理!我奇怪在二十世紀的現在,還有像你母親這樣頑固的人!她太自私,曉彤,她太自私!」
  「你怎能這樣說媽媽?」曉彤蹙著眉說:「你根本不瞭解媽媽,她不自私,她從來就不自私,她盡量要我快樂……她……」她低下頭,凝視著桌上的咖啡杯,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低低的說:「她是個好媽媽。」
  魏如峰把曉彤的手握得更緊,搖著頭,歎息著說:
  「曉彤,你怎麼如此善良而單純?善良得讓人不能不愛你。在你面前,我實在自慚形穢!」他再歎了口氣,放開她的手,用一隻手支著額,另一隻手無意識的拿著小匙攪著咖啡。片刻之後,他想起夢竹曾要他在何慕天和曉彤中選擇一個,如果同樣的問題,曉彤會如何處理?他抬起頭來,注視著曉彤說:「我問你,曉彤,假如有一天,你必須在你母親和我中間選擇一個,有了我就失去你母親,有了你母親就失去我,那麼,你選擇誰?」「噢!」曉彤輕喊:「那是殘忍的!」
  「你告訴我,曉彤,如果有那麼一天,你一定要面臨選擇的時候,你選擇誰?」「我要你,」曉彤怔怔的說:「也要媽媽。」
  同樣的答案!「假若這兩個不能同時擁有呢?曉彤,你給我一個確定的答覆,」她再逼緊一步:「因為,據我看來,你已經面臨到這種局面了。告訴我,你要誰?」
  曉彤定定的望著魏如峰,大大的眼睛裡蘊蓄著哀傷,還有更多的固執的深情。「我沒有選擇,如峰,」她慢吞吞的說:「因為我只能有這一種選擇:我要你,也要媽媽。」
  「假若——」魏如峰加強語氣說:「你不能都『要』!」
  「那麼,」曉彤淒涼的微笑了:「如峰,真有那一天,我就——誰都不要了。」魏如峰感到心底一陣抽搐,不禁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戰。他在曉彤的眼底看到了些什麼東西,屬於危險的東西!他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麼,那顆小小的,易感的心!他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握得那麼緊,彷彿怕她逃走或消失似的。帶著不能抑制的顫慄,他祈禱般的說:
  「我不再向你多要求什麼,我不再向你多說什麼!老天,但願它能保護你,保護你和我,和一切善良的人,使我們都不受傷害!」曉彤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鐘了,打開大門,首先看到的是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用雙手托著下巴,愣愣的發著呆的曉白。接著,就聽到屋裡明遠的咒罵聲。曉白看到了曉彤,把兩隻手一攤,低聲說:
  「爸爸在和媽媽吵架。」
  「為什麼?」曉彤問。「還不是為了你和魏大哥的事,還牽扯到什麼何慕天,過去未來的,我也聽不懂!」
  曉彤脫了鞋子,走上榻榻米,才跨進父母的房間,明遠就停止了正說了一半的話,雙目灼灼的望著曉彤,把她從頭看到腳,然後冷冷的哼了一聲,望著夢竹說:
  「你的寶貝女兒回來了!五點鐘放學,七點半到家,隨便和男朋友在外面遊蕩,看樣子,是頗有乃母之風!」
  夢竹的臉色雪白,嘴唇上毫無血色,像一根木頭棍似的直直的坐在床沿上。頭髮零亂,眼眶深陷。她愣愣的望著明遠,抖動著嘴唇無法出聲,好半天,才說了一句:
  「明遠,你……你……你怎麼能這樣說?」
  「我說錯了嗎?」楊明遠仍然冷笑著:「她不是你的寶貝女兒嗎?你寵她、慣她、縱她,勝過你對曉白的關心一百倍!為什麼?你喜歡她,她身上有誰的影子……」
  「明遠!」夢竹叫。「哼!你的女兒!你的好女兒!和你同樣有眼光,能選擇到泰安紡織公司的小老闆,有錢、有勢、有人品……」
  「明遠,我求你!」夢竹用手蒙住臉,痛苦的扭動著頭:「你這樣逼我,到底是要怎麼樣?別把孩子的事和我們自己的事弄混,好不好?有什麼話,我們明天再談,行不行?」
  「你怕談嗎?夢竹?你還是怕面對現實?曉彤!過來!我有話問你!」「明遠!」夢竹緊張的叫,哀懇的望著楊明遠。「明遠,請你——」她掉頭轉向曉彤:「曉彤,爸爸生你的氣,你還不趕快過去,向爸爸道歉,認錯!」眼淚湧進了她的眼眶,忍著淚,她憋著氣說:「曉彤,過去!對爸爸說:『爸爸養育了我十八年,而我不能使爸爸高興,是我的過失,以後我將處處聽爸爸的話,請爸爸原諒我!』說!曉彤,對你爸爸說!」
  曉彤木立在那兒,母親的樣子使她驚嚇,爸爸的神情讓她恐懼,她惶然的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猶豫著沒有開口。夢竹淚水迸流,用手捂著臉,她哭泣著喊:
  「曉彤!我叫你說!你聽到沒有?」
  「噢!媽媽!」曉彤恐慌的喊,轉向了父親:「我說!我說……爸爸養育了我十八年,我……我……」「我不能使爸爸高興,是我的過失……」夢竹提示著曉彤。
  「我不能使爸爸高興,是我的過失……」曉彤像小孩唸書一樣機械的重複著夢竹的句子。
  「哼!」楊明遠打斷了她們:「夢竹,你不必這樣導演曉彤演戲!這樣與事實又有什麼幫助?你不要想逃避真正的問題。」
  「明遠,我只希望你仁慈一點!」夢竹說,放低了聲音,她像自語般又加了一句:「曉彤還小,請讓她在人前能抬得起頭。」「別忘了她的男朋友!」明遠說。
  「她會和他斷絕的,」夢竹說,轉頭對著曉彤:「是不是?曉彤?你要聽媽媽的話,是不是?你對我發誓,你永不理魏如峰……」「哈哈,」明遠冷笑了:「夢竹,有什麼用呢?你想想以前,你母親對你的管束,有用沒有?如果她會聽你,今天放學之後又到了哪裡去了?她離不開那個魏如峰,就像你以前……」「明遠!」夢竹猛的跳了起來,直視著楊明遠的臉,一種悲憤的情緒衝進了她的血管裡,她的忍耐力已經到達崩潰的地步,像一座壓力太大的火山,她無法控制自己的爆發。渾身發著抖,她對楊明遠大嚷了起來:「你到底要怎麼樣?我說東你就說西,我說西你就說東,一定要跟我彆扭到底!你是什麼意思?什麼居心?當初不是我綁著你的脖子逼你娶我的,你覺得冤枉,覺得不甘心,我們可以離婚!你不必要挾我,諷刺我,指桑罵槐的到處找麻煩!事情發生了,你不和我站在一條路線上來挽救和彌補,反而處處和我對立!你倒是希望怎麼樣?你想讓這個家庭破碎?那麼,我們離婚算了,我對你已經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
  「好,」明遠也跳了起來,白著臉說:「你沒良心,夢竹,想想看,為了你,我放棄繪畫,為了她,我吃了多少苦,帶著你們逃難,現在,你想離婚……」
  「不是我想離婚!是你想!」夢竹叫。
  「到底是誰先提到離婚的?」明遠也叫:「你說你對我受夠了,我問你,我怎麼對不起你了?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我知道你為什麼想離婚,我知道因為你又找到了——」
  「明遠!」夢竹大叫:「你公平一點吧!請你!請你!請你!」她仆倒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痛哭起來。楊明遠站在那兒,劇烈的喘著氣,瞪視著雙肩抽動的夢竹。半晌,他冷哼了一聲。憤憤的走到玄關去穿上鞋子,大踏步的走到門外去了。坐在玄關的曉白愕然的問了一句:
  「爸爸,你到哪裡去?」
  「砰」然一聲門響,算是明遠的答覆。
  這兒,曉彤被父母的爭吵嚇得目瞪口呆,而那些爭執,對她而言,全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隱隱的明白,問題的癥結似乎出在自己的戀愛上。何以一晝夜之間,會天地變色?她無法明白。望著父親負氣而去,又望著母親伏枕痛哭,她感到無法言喻的恐怖和驚惶。走上前去,她用手攀住夢竹的肩膀,柔聲的,怯怯的叫:
  「媽媽!媽媽!別哭,媽媽!」
  每次看到母親流淚,她就有也想流淚的感覺,聽到夢竹哭得那麼沉痛,她也泫然欲淚了。
  夢竹一下子翻過身來,淚水迷濛的眼睛盯在曉彤的臉上,抓住曉彤的手腕,她厲聲的說:
  「告訴我,你放學後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又去會見了魏如峰?是不是?」「媽媽!」曉彤惶恐的喊。
  「是不是?」夢竹的聲調更加嚴厲:「對我說實話!」
  「媽媽!」曉彤哀求的凝視著夢竹。
  「說!」曉彤垂下眼睛,如同待決的囚犯,輕輕的點了兩下頭。
  「他到校門口去找我的。」她低低的說。
  夢竹氣得全身抖顫。「曉彤,你怎麼這樣不爭氣?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為什麼不聽?為什麼不聽?」瞪視著曉彤,突來的怒火,以及積壓的郁氣同時在她體內迸發,舉起手來,她對著曉彤的臉揮了過去,她把所有的悲哀、怨恨、憤怒、痛苦都集中在這一巴掌上,全揮向了曉彤。可是,當她那清脆的一聲耳光響過之後,她看到的是曉彤瞪得大大的眸子和倏然變得慘白的面孔。那張小小的,柔弱的臉龐上沒有憤怒和反抗,所有的只是懷疑,驚愕,和不信任。那對疑問的眼睛使夢竹的心臟一下子沉進了地底。十八年來,她從沒有碰過曉彤一根手指頭,今天竟然會對她揮去一掌。望著逐漸在曉彤蒼白的面頰上呈現出來的手指印,她也因自己的舉動而愣住了。
  母子兩個彼此愕然的對視了片刻,曉彤的大眼睛裡漸漸布上一層淚影,迅速的,淚影變為兩潭深泓,盈盈然的盛滿在眼眶裡。她沒有放聲痛哭,也沒有訴說辯解,只是無聲的啜泣起來。淚珠紛紛亂亂的滾落,紛紛亂亂的擊碎,母親這一掌似乎根本沒有給予她肉體上絲毫的痛楚,真正痛楚的地方,是在內心深處。她從沒想到母親會狠下心來打她,因而,這一掌,彷彿將她的世界整個擊碎。
  夢竹的意識回復了過來,曉彤無聲的低泣和抽噎令她全心震顫,曉彤為什麼該挨這一巴掌?為了她愛上了一個值得愛的青年?這一拳打上的是曉彤的臉,實際上應該打向她自己!她伸手一把拉過曉彤,不由自主的緊緊的攬住了她,淚如雨下。「曉彤,曉彤,曉彤!」她喊:「我沒有想打你!我真的沒有想打你!」「媽媽呀!」曉彤發出一聲喊,用手環抱住了夢竹的腰,這才迸發出一陣嚎啕大哭。把滿是淚痕的臉在母親懷裡揉著,她不住的喊:「媽媽呀!媽媽呀!」
  母女二人由相對注視又變為相擁而泣。曉白在門口,伸著頭張望著。女人!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眼淚?但是,他自己的鼻子裡也沒來由的有些酸酸的。於是,他看到夢竹在給曉彤擦眼淚,一面擦,一面斷斷續續的說著一些戀愛的大道理,無非是勸曉彤放棄魏如峰。但,曉彤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一個勁兒的哭。然後,曉彤鑽回到她自己的屋子裡,關上紙門,哭聲仍然隱隱約約的傳了出來,夢竹也坐在床沿上流淚。他歎了口氣,坐回到玄關的地板上,這個家!怎麼辦呢?
  三聲汽車喇叭聲傳了過來,他精神一振,側耳傾聽,又是三聲喇叭聲。他穿上鞋,打開大門,悄悄的溜了出去。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少,夢竹從床沿上站了起來,茫然的走到梳妝台前。曉彤的哭聲已停,或者,她哭累了而睡著了,她想去看她,但,鏡子裡的自己吸引了她的目光。蓬亂而乾枯的頭髮,瘦削而蒼白的面頰,紅腫而無神的眼睛……她用手摸著自己的下巴,對著鏡子,喃喃的問:
  「這是我嗎?這是我嗎?」
  多少年以前?小粉蝶兒!沙坪壩的美人!這鏡子裡的,已經是個老婦人了。她搖頭,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大門發出一聲微響,有人進來了。是誰出去沒有關門?進來的是明遠嗎?只要他一回來,冷戰又要開始,她下意識的害怕再見到他。但,來人遲遲沒有動靜,她知道他已經走上了榻榻米,他為什麼停在門口而不進來?她轉過身子,面對著房門口,慢慢的張開眼睛。
  一剎那間,她覺得地動屋搖,身子搖搖欲墜,扶牢了梳妝台,她呻吟了一聲,立即再閉上眼睛。直等到那陣旋轉乾坤的大震動過去之後,她才能再張開眼睛,直視著門口那個木立的男人!頎長的身子,黑而深湛的眼睛,恂恂儒雅的風度……儘管時間在他臉上已刻下了痕跡,儘管瀟瀟灑灑的長衫已換成西服,儘管當日的豪情已變為中年的沉著,儘管……儘管有那麼多的變化!但是,這個人!就是把他燒成了灰,磨成了粉,化成了泥……她仍然能一眼就認出來!這個人!何——慕——天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4:03:17

第二十八章

  

  何慕天像一根石柱般,挺立在那兒,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眼前這個女人。乍一相見的那份激動,如同有個轟雷在他體內炸開,把他炸成了幾千幾萬的碎片。好長一段時間,這些碎片才又重新聚攏,他也才重新有了視覺和模糊的意識。夢竹的憔悴、蒼白、瘦弱、枯瘠……幾乎已使他不能辨認。不過,透過那對燃燒著的大眼睛,他依稀看到嘉陵江畔的那個女孩:垂著兩條烏黑的大髮辮,閃動著一對秋水般的明眸,容光煥發的追尋著歡笑和美夢,他眨眨眼睛,嘉陵江畔的女孩消失,眼前站著的又是那憔悴而蒼白的女人——夢竹!這就是夢竹?時間何等殘忍的在她身上輾軋過,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痕跡!但,輾軋著她的僅僅是時間嗎?還有沒有別的東西?感情的負荷,生活的擔子……種種種種!昔日的夢竹已經不存,他幾乎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跡,他是那個謀殺者,不見血的謀殺!他閉上眼睛,靠在門檻上,他已經殺死了夢竹!殺死了當年那個夢竹!再張開眼睛,夢竹的影子在水霧中晃動,頭髮、面頰……都那麼朦朦朧朧,只有那對眼睛卻如兩道刀光,冷冰冰的刺向他的心靈深處!她的背脊慢慢的挺直了,和當年一樣,她那柔弱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倔強的心!看到她帶著滿身心的創傷,去挺直她那小小的脊樑,何慕天心為之碎,而腸為之摧。忍不住的,他低低的、祈求似的喊了一聲:
  「夢竹!」夢竹全心悸動,這一聲呼喚距離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是從何處傳來?這個叫她的人是誰?何慕天?那一個何慕天?以前的何慕天?現在的何慕天?夢裡的何慕天?愛著的何慕天?恨著的何慕天?陰魂不散的何慕天她昂了昂頭,吸了一口氣,用生硬得不像是自己的聲調,冷而僵的說:
  「你要什麼?你來幹什麼?」
  「夢竹,」何慕天勉強維持著不穩定的聲音:「你——能不能——和我談談?」夢竹回頭看了看拉攏著的那兩扇紙門,曉彤在裡面!她的女兒,她和何慕天的女兒!無論如何,她不能讓曉彤知道她與何慕天的關係!無論如何,這一段罪惡的歷史必須保密!防禦及衛護的本能使她警覺,她以充滿敵意的眼光瞪著何慕天,血液在她體內迅速的運行著。也好!和他談談!把這多年的帳算算清楚!將近二十年的債也該有個總結算!也好!談就談吧!你陷害了我還不夠?又讓你的內侄來招惹曉彤?談吧!如果你還有一絲良心,看你能說出什麼來?她毅然的挺了挺胸,隨便的攏了一下頭髮,決心似的說:
  「好,但不能在這兒談!」
  何慕天點了點頭。「出去找個地方坐坐如何?」
  夢竹走到紙門邊,拉開一條小縫,向裡面看了看,曉彤合衣側臥在床上,正像夢竹所猜測的,在過度的疲倦和傷心下,昏昏然的睡著了。枕上淚痕未乾,睫毛上依然濕潤。她拉好了紙門,回過身來,和何慕天走出了大門,把大門關好了,她看了何慕天一眼,冷冷的問:
  「魏如峰給你的住址嗎?」
  「不!」何慕天說:「是王孝城。」
  夢竹不再說話,她和何慕天的見面所引起的激動仍未平息,心臟始終在猛烈的跳動著,腦子裡的思想像走馬燈般飛快的旋轉。每一秒鐘;過去、現在、未來!未來、過去、現在!不知有幾千萬種紛紛雜雜的念頭在腦海中同時出現,她必須用她的全心去整理自己紊亂的心緒,平定那份燒灼著她的憤怒的激情。何慕天也默默不語,從他急促的呼吸聲,可以辨出他的緊張和激動,決不亞於夢竹,而且還比夢竹更多出一份惶惑和慌亂的情緒。
  走出了巷口,何慕天揮手叫住了一輛計程車。近來,他自己的車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車,沒有他的份兒,他出門反倒都坐計程車。夢竹沉默的坐進了車子,她並不關心車行的方向,只緊張的在腦子裡安排著要和他「談」的話,可是,腦子裡塞滿的是那樣的一堆亂麻,她怎麼都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車子停了,她下了車,發現自己停在一個深宅大院的前面,高高的圍牆和堂皇的大門,和她示威似的聳立著,她愕然的問:「這是什麼地方?」「我的家。」何慕天說。
  他的家?許許多多年以前,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門前!也有著高高的圍牆和堂皇的大門,所不同的,那是昆明!這是台北!那時,她懷著一個美夢!現在,她懷著一個碎夢!所相同的,他的豪華如故!她的寒傖也如故!那時,他主宰著她的命運,現在,他又主宰了她的命運!她凝視著何慕天的側影:依然那樣漂亮,依然有著深湛的眼睛和哲人的風度!想必,這些年來,他的生活美滿幸福,而她呢?她咬緊嘴唇,血液向腦子裡湧去,在這一瞬間,她又看到了當日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來,踅踅於寒風瑟瑟的街頭,無處可歸的自己!
  門開了,何慕天收起了鑰匙。月光下,呈現在夢竹眼前的,是通向車房的水泥道路,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五彩繽紛的花壇,以及水珠四瀉的小噴水池。何慕天讓在一邊,帶著幾分不自然,輕輕的說:
  「進來吧,我想還是在家裡談比較好些。」根據他的經驗,霜霜出去了就不會早歸,魏如峰也不在家,真正能夠安安靜靜談一談的地方,恐怕還是家裡。
  夢竹跨了進去,走進客廳,阿金迎了出來,詫異的望著夢竹,奇怪著主人怎麼會帶進這樣一個衣著隨便的女客!何慕天對阿金揮了揮手,說:
  「泡兩杯茶送到我房間裡來,告訴任何人不要來打攪,有客來就回說不在家!」阿金更加詫異了,何慕天在自己房間中待客就不常見,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絕無僅有的事!何況,看何慕天的神情,這位女客的身份似乎不大尋常!她好奇的看了夢竹一眼,不敢多說什麼,泡了兩杯茶,送進何慕天的房裡,就默默的退了出去。
  何慕天關好了房門,走到桌子旁邊,夢竹正坐在桌前。一時間,兩人面面相對,都有種奇妙的緊張和尷尬。何慕天取出了煙,掏出打火機,手指是顫抖的,一連好幾下,才把打火機打著,燃著了煙,他深吸了一口,在擴散的煙霧中,望著夢竹憔悴的臉龐,他再一次覺得淚眼迷濛而喉中哽塞。
  時間不知道溜走了多久,兩個人一直沉默著,誰也無法開口,何慕天迫切的想打破那份硬僵僵的空氣。但,心臟跳得那麼迅速,情緒又那樣紛亂,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能說什麼。牆上掛著的一架德國咕咕叫鐘突然叫了起來,兩人似乎都吃了一驚,沉默不能再繼續保持了。倉卒中,何慕天笨拙的開了口:「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這句話才出口,何慕天就發現了自己的愚笨和錯誤!這算什麼「開場白」?這些年過得怎樣?還需要問嗎?果然,夢竹嘴邊掠過了一絲冷笑,那兩道眼光更加森冷而銳利的投向了他,這眼光裡不止森冷和銳利——還糅和著仇恨,一種深切而固執的仇恨。「哼!」夢竹哼了一聲,用何慕天完全陌生的一種口氣,疏遠、冷漠、而又尖刻的說:「這些年嗎?該托您的福,何先生。」
  何慕天眼前黑了一下,他迅速的車轉身子,走到窗子前面去,他必須壓制自己的激動,四十幾歲的人了,為什麼還這樣的不能冷靜?但,夢竹的語氣和用字打倒了他!「托您的福,何先生。」多麼尖酸和殘酷!咬住嘴唇,他靠在窗子上,用手抓住窗欞,希望冷風能使他燒灼著的心情平靜下去。
  「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夢竹又冷冷的說了一句。「夢竹!」他陡的爆發了,渾身奔竄的激情使他失去最後的控制力量,夢竹這句話更像一根尖銳的針刺,深深的刺痛了他。把煙蒂拋向窗外,他情緒激動的喊:「夢竹!請你不要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好不好?我們能不能平心靜氣的談一談——」「你希望我用什麼樣的語氣說話?」夢竹微仰著頭問,充分的帶著挑戰的味道。「我的語氣怎麼不對了?不夠客氣嗎?風度不好嗎?用字不夠優雅嗎?不合你這上流社會的談話標準嗎?還是……」「夢竹!」何慕天絕望的搖搖頭,才要說話,夢竹又冷冷的打斷了他:「你錯了,何先生,你應該稱呼我作楊太太,難道你不知道我已經結了婚?」何慕天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再燃起一支煙,猛烈的吸了幾口,輕輕的說:「我知道你在恨我,這樣的情緒下,我們可能根本無法談話。」「恨你?」夢竹冷笑了,往日的創痕,十幾年的隱痛,在她內心同時洶湧而來。「恨你?何先生,你估高你自己的力量了,」她沉下了臉,狠狠的說:「你不值得人愛,也不值得人恨!在社會上,你是個垃圾,在感情上,你是個騙子,在人群中,你是個衣冠禽獸!我不恨你,何慕天,我輕視你!」
  何慕天把煙從嘴邊取下,眼睛直視著夢竹,後者蒼白憔悴的面龐上,仍然散放著莊嚴而聖潔的光輝。那些句子,那些指責,雖然冷酷無情到極點,卻有著正義凜然的力量。一瞬間,他覺得夢竹變得無比無比的高大,而他卻無比無比的寒傖!他曾想把以往的事加以解釋,可是,面對著夢竹的臉,聽著她的指責,他忽然覺得那些解釋都是多餘!「在社會上,是個垃圾,在感情上,是個騙子,在人群中,是個衣冠禽獸!」對嗎?雖然過份,卻也有一兩分對!在社會上,他昏昏噩噩的傾軋於商場中,混出一份財產,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事實上還不如當公務員的楊明遠!他不知道自己對社會有何貢獻……算了,問題想得太遠,反正,夢竹是對的。他不值得人愛,也不值得人恨!「好,夢竹,」他低聲說:「總算聽到你幾句心裡的話!過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談了。只向你請求一件事。」
  夢竹凝視著何慕天,他那種低聲下氣的語調打動了她。不申辯,不解釋,不爭吵。她刻薄的責罵,只換得他蒼涼沉痛的眼色。是的,何慕天已不是往日那個何慕天了,他成熟、穩重、而深沉。「請求?」她下意識的重複著他的話。
  「是的,夢竹,我請求你允許曉彤和如峰的婚事。」何慕天懇切的說。夢竹震動了!曉彤和如峰!他請求!他有什麼資格請求?挺起了脊樑,她像個兇猛的母獅般,堅決而果斷的說:
  「不!」「夢竹,」何慕天的聲音悲涼而淒楚。「請求你!不要把我的過失,記在孩子們的身上。他們年輕,他們又那樣一往情深,請給他們幸福的機會!我曾經做過許多錯事,幾乎是不能原諒,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贖罪。只期望——」他不由自主的顫慄了:「孩子們不會因我的過失而受苦,夢竹,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不錯,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夢竹憤憤的望著眼前那個男人!你很會說,你很有理,請給他們幸福的機會!是誰要剝奪他們幸福的機會?夢竹嗎?還是何慕天?
  「曉彤,」何慕天困難的,艱澀的繼續說:「是那麼可愛,又那麼——柔弱的女孩。」他望了夢竹一眼,深深的搖頭:「夢竹,請原諒我,我並不知道有這個孩子!」
  果然!他知道一切了!夢竹迅速的盯住他,沙啞的說:
  「誰告訴你的?」「王孝城。」夢竹把頭轉開,鬱悶的說:
  「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楊明遠的。當我躺在醫院裡,因陣痛而哭喊的時候,是明遠在旁邊給我勇氣。當她呱呱墮地時,是明遠第一個去看她的模樣。當她從醫院裡抱回家,是明遠給她換第一塊尿布。當她開始進學校,是明遠牽著她的手送她進校門。你怎麼敢說她是你的孩子?她不是!她是明遠的!」何慕天閉上眼睛,心底的痛楚使他頭昏。他狂亂的吸著煙,彷彿只有煙可以支持他,給他力量。他知道夢竹說的都是實情!那不是他的女兒,是楊明遠的!對曉彤,他沒盡過一天的責任,所有的只是過多的虧負!他用手抹了抹額角,雖然天氣那麼涼,他仍然在冒著汗珠。
  「我知道,」他匆忙的說:「我並不想再得到她,只希望盡一分力。夢竹,但願你能瞭解,我只想盡一分力!給予她一些快樂和幸福。我不會告訴她我是她的父親,我也不會破壞她對父母的觀念,讓我也為她做一些事,在幕後做,悄悄的做,行不行?我向你保證,我決不拆穿這個秘密,請求你讓她和魏如峰來往,好嗎?請你相信我,我是為了她,不是為了我自己!我的一生已經談不上快樂,只期望下一輩,別再蹈我們的覆轍!」「我們的覆轍!」夢竹冷笑了。「你用了幾個多奇怪的字!」
  何慕天猛的盯住了夢竹,緊緊的望著她,她嘴邊所掛的那個冷笑使他突然間失去了控制。帶著幾分急促和忙亂,他語無倫次的說:「夢竹,我知道我很壞,我在你心目中是個惡魔和鄙夫,對於我自己,我一點都不想辯護,也無法辯護。以往,我曾經欺騙你,儘管欺騙的動機是出於愛,造成的卻是不可收拾的後果……」「欺騙的動機是出於愛!」夢竹感歎的說:「多麼美麗的一句話!」「別這樣說,夢竹。」何慕天有幾分惱怒,胸部在劇烈的起伏著:「當初,我有好幾次想把真實情形告訴你,我結過婚!有一個跋扈而任性的妻子,而且已懷了孕!但,你使我說不出口,我太愛你,太怕傷害你……反而對你傷害得更大!怎麼說呢?我能怎麼說呢?當你背棄家庭跑向我,我怎敢告訴你我有妻子?何況,我又決心要娶你!我回昆明去,所有的理由都是藉口,只因為要辦妥離婚,好跟你辦理合法的手續……」「哈哈,」夢竹冷笑:「多動人的一篇話!」「我知道你會這麼說!」何慕天喘了口氣:「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反正,事過境遷,說也罷,不說也罷!」
  「你回去辦理離婚!為什麼後來的一個多月一封信也不寫?」「起先,我寫了。後來,我的日子變得非常荒唐……」他深吸著煙,回憶使他的眼睛顯得痛苦而迷濛。「整日整夜我和她作戰,她堅持不肯離婚,我想回重慶,把一切經過向你坦白,然後帶著你遠走他方,去重創一個世界。我想你會諒解我,會跟我走的。但我又存一個希望,想她總有一天會被我的冷漠所折服,就會同意離婚。這樣,我在兩種矛盾的心理中掙扎,一忽兒想立即束裝回重慶,一忽兒又想繼續和她作戰,痛苦、煩惱到了極點,就酗酒買醉。好幾次,我在燈下提筆給你寫信,每次都無法寫下去,總覺得再寫些欺騙的話,還不如馬上回重慶。可是,第二天,我又覺得,沒有那張離婚證書,我如何見你?我怎能對你說:『跟我走,我們不能結婚,請做我終身的情婦!』我不能!」他用手支住額,痛苦的搖著頭,往事像一條鞭子,擊痛他每一根神經。「就這樣,一天天猶豫,蹉跎下去,最後,她同意離婚了,同意得那麼乾脆……我不知道你去過昆明,我也不知道她對你說了些什麼,但我可以想像得出來……拋下家裡未滿月的嬰兒,懷著一張離婚證書,我沒有擔擱一分鐘,撲奔重慶,準備向你懺悔曾有過的欺騙……」他長長的歎口氣:「到了重慶,才知道短短三個月,世界早變了顏色。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存在了,愛情……夢想……及一切!」他把手從額上拿下來,淚光中,夢竹坐在燈下的身子只是個模糊的影子。他淒然一笑,吐出了一口煙,惘惘然的說:「就是這樣,總之都過去了,我知道,我說也沒有用,你不會相信。」
  夢竹深深的注視著何慕天,跟著何慕天的敘述,她似乎又回到了過去:小屋中絕望的等待,僕僕風塵的渝昆道上,那個自稱為「何太太」的女人,昆明街頭凜冽的寒風,以及那喝醉了酒搖搖晃晃走過去的青年……是真的嗎?何慕天的敘述有幾分可信?那張半隱在煙霧中的臉龐清懼蒼白,那對閃著淚光的眼睛誠懇真摯……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唉!」何慕天再歎口氣,滅掉了煙蒂。「小羅說:『她已經結了婚,生活得很平靜,你別再麻煩她了!』結了婚,生活得很平靜!我還有什麼話好說!朋友們唾棄你,深愛的人已改嫁,嘉陵江邊景物全非!我只有離開,只有遠走,走到見不到任何熟人的地方去!嘉陵江捲走了我的離婚證書,捲走了我生平唯一一次驚心動魄的戀愛,也捲走了我一大部份的生命……小過,我並不知道你已有了曉彤,如果我知道,我會不顧一切,不顧生命的爭取你!我會和楊明遠談判,會向你哀求……反正,我決不會讓你跟著楊明遠!但是,我不知道!」夢竹咬緊嘴唇,何慕天的神色和聲調讓她顫慄,她又看到往日那個何慕天了!豪放、瀟灑、癡情……她說不出話來,心情激盪而迷茫。是這樣的嗎?是這樣的嗎?看來往日並非不可原諒!他!何慕天!就在她現在再望著他的時候,她仍可感到在胸中蠢動的那份深情,他對她依舊有往日的壓力和吸引力。不!這一切言語都只是他的花言巧語!只是在換取她的同情!他又在故技重施!不!你不能信他!決不能信他!你以前被他欺騙得夠了,現在又要被他所欺騙!不!你一定要堅強,要認清面前這個人!你不再是十八、九歲的孩子!不!他是個魔鬼,你決不能再受騙?!
  「不!」她突然的仰起頭來:「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個字!」何慕天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抓住窗欞,他竭力穩定自己。怎麼回事?自己會變得如此脆弱?取出了煙,他再燃上一支。對夢竹點了點頭,苦笑了一下。
  「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他重複的說。「好吧,別談了,無論是怎麼回事,現在來談都已經晚了。我們還是回到原來的題目上去,怎樣?」
  「原來的題目?」「關於曉彤和如峰。」「曉彤和如峰!」夢竹坐正了身子。「是的,我們該談談,曉彤是我的女兒,如峰是你的內侄!我管我的女兒,你管你的內侄……」「你的意思是——」「他們永不許來往!」夢竹斬釘截鐵的說。
  「為什麼?」何慕天鎖緊了眉頭:「你可以恨我,似乎不必恨如峰!如峰沒有過失,曉彤也沒有!拆散他們,你怎麼忍心?」「我必須拆散他們!」夢竹悶悶的說。
  「為什麼?」「因為——」夢竹猛的提高了聲音:「不願曉彤接近你!不願曉彤回到你的身邊!不願曉彤嫁給『何慕天的內侄』!」
  何慕天的身子再度晃了晃,說:
  「好,如果我避開呢?」
  「避開?」夢竹猶疑的問。
  「我把公司交給如峰,我離開,到日本去,或其他的地方去,假如去不成,就到台中或台南找一個清靜的地方住下。我不參與他們,不捲進他們的生活……」淚湧進了他的眼眶,搖搖頭,他惻然而無奈的微笑了。「像你所期望的,我不接近曉彤,不收回曉彤,魏如峰也只是魏如峰,不是我的內侄。那麼,你是不是能同意了?」
  夢竹不解的望著何慕天。
  「你為什麼這樣迫切的希望他們結合?」
  「因為——」何慕天虛弱的笑笑:「我希望曉彤快樂。我——愛她!」夢竹一震,瞪視著何慕天,她忽然整個的迷茫了起來。這個男人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有一顆怎樣的心?她錯愕的、昏亂的、困惑的望著對方,久久都說不出話來。何慕天無力的抬起了眼睛,重複的問了一句:
  「行了嗎?你同意了嗎?」
  「你是說真的?」「你以為我在說謊?我欺騙誰?目的又何在呢?你——總應該相信我一句吧!」夢竹沉思了起來,時間在沉肅的空氣中迅速的消逝,咕咕叫鐘已數度報時。夢竹猛的跳了起來,幾點了?夜風正肆無忌憚的從窗口穿入,天際閃爍著幾點寒星。該回去了,那兒還有一個未收拾的殘局!一個負氣出門的丈夫和心碎的女兒!凝視著何慕天,她慢慢的點點頭,慢慢的說:
  「如果你誠心這麼做,我不反對!但是,你必須對曉彤的身世保密!」「謝謝你,夢竹。」何慕天說,聲調是微顫的:「我會保密,你放心。你願意再坐一坐嗎?」
  「不了,」夢竹說,聲音生硬而艱澀:「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夢竹走向了房門口,何慕天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望著夢竹的手放上了門柄,那是只瘦骨嶙峋、乾枯龜裂的手——
  一隻做過許許多多粗事的手——從她的手上把視線往上抬,觸目所及,是她鬢邊的白髮,和眼角的皺紋。他突然感到腦中轟然一聲巨響,整個身子都搖搖欲倒,他的手迅速的落在門柄上,蓋上了夢竹的手背,握牢了門柄——連帶夢竹的手一起。他衝口而出的喊:「夢竹!別走!」夢竹陡的站住了,驚愕的回過頭來,她接觸到一對灼熱的眸子,聽到了一個男性的呼喚——用生命、及全部感情所作的呼喚——她的思想停頓,意識消逝,精神迷亂,剩下的是愕然、茫然,和震撼全心的一陣天旋地轉。她張開嘴,只吐得出斷續的兩個字:「你?你!」「夢竹——」何慕天怔怔的望著她,癡情之態一如當年!「離散這麼多年後,沒想到還能看見你!」他轉開了頭:「在你離開這屋子以前,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
  他轉身走開,到了壁櫥前面,打開櫥門,又打開一口小箱子,從裡面取出一個精緻的,雕刻著小天使的木匣子。捧著這木匣子,他走回夢竹的身邊,輕聲的說:
  「這裡面,是我多年來的秘密,這個小匣子,就是在我們最要好的那段時間,你都沒有看到過。沒想到,今天我還會看到你,不久之後,我又必須守住我對你的諾言,離開這兒到別處去。以後,什麼時候能再見,就更不得而知了。所以,在你走以前,把這個拿去吧。」
  夢竹愣愣的接過了匣子,望著何慕天說:
  「我可以打開嗎?」何慕天點點頭。夢竹開開了匣子。她看到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包括一條緞帶,一條碎花的麻紗小手帕,一個她以前用壞了的小別針,一朵髮飾的小珠花,一張紙片,上面潦草的塗抹著一闋詞:「春漠漠,香雲吹斷紅文幕,紅文幕,一簾殘夢,任他飄
  泊!輕狂不奈東風惡,蜂黃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滿池萍水,
  夕陽樓閣!」夢竹慢慢的抬起頭來,呆呆的望著何慕天。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她覺得自己已經渙散、消滅、而不知身之所在。她眼前只浮著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每一片,每一點,每一絲……上面記載著些什麼?盛滿了些什麼?……她覺得那個小匣子越變越重,越變越沉,她幾乎無力於再舉起它。而她的目光也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看不清楚……淚把一切都掩蓋,把一切都淹沒……心中充塞得太滿太多,像個貧無立錐之地的人,突然發現自己竟是個富豪,在倉卒慌亂之餘,已分不清快樂或悲哀,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淚珠滑下面頰,視線有一剎那的清晰,那個男人站在那兒!她張開嘴,吐出了今晚第一次充滿真情的呼喚:
  「慕天!」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4:03:45

第二十九章



  曉彤在迷迷濛濛中做著惡夢,媽媽的眼淚,爸爸嚴厲的聲調,魏如峰的懇求……。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她抱住枕頭,在睡夢中啜泣囈語,再翻一個身,爸爸、媽媽、魏如峰的臉仍然交替著出現……爭執、祈求、說服、哭泣……總是那一套,壓迫得她出不了氣,像在個深淵中作無盡的掙扎……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輕輕的搖撼她,同時,有個聲音在她耳畔喊著:「姐!姐!」她搖搖頭,揉揉眼睛,醒了。一時間有些恍恍惚惚,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屋子裡的台燈亮著,窗外是一團漆黑。從床上坐起來,她看到自己還穿著制服,枕上淚痕猶新。曉白正坐在她的床沿上,輕輕的叫著她。
  「什麼事?」她神志不清的問:「你為什麼不睡覺?現在幾點鐘了?」「半夜兩點鐘。」曉白說。
  「那——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問你,媽媽爸爸到哪裡去了?」曉白問:「我回到家裡,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他們呢?」「他們?」曉彤困惑的說:「他們都不在?」
  「是嘛,到哪裡去了?」
  曉彤再搖了搖頭,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睛是酸澀腫脹的,四肢棉軟無力。是怎麼回事?她在記憶中搜索,於是,她想起了。爸爸和媽媽的爭吵,爸爸出門,媽媽打了她,然後是勸解和說服……她跑進房裡,躺在床上哭。底下的事就不知道了,她一定是就這樣睡著了。媽媽什麼時候出去的?爸爸難道一直沒有回來?她皺皺眉,曉白也出去過的嗎?半夜兩點鐘!真的,這是怎麼回事?
  「你什麼時候出去的?」她問曉白。
  「就在你跟媽媽都哭成一團的時候。」曉白嘟著嘴說。
  「我不知道媽媽什麼時候出去的?我睡著了。」曉彤說:「或者媽媽是出去找爸爸去了。」
  「找到這麼晚?」曉白說:「媽媽爸爸都從沒有這麼晚還在外面過,這兩天家裡是怎麼了?」
  「你呢?」曉彤問:「你也剛剛才回來嗎?」
  曉白聳聳肩,沒有說話。曉彤看了曉白一眼,後者的神情似乎不大妙,緊鎖著那兩道濃眉,微微的噘著嘴,亮晶晶的眼睛裡閃爍著憤懣和不快,好像有什麼事觸動了他那份英雄氣,在為誰打抱不平似的。仰了仰下巴,他用一種義憤填膺,而又俠情滿腹的聲調說:
  「姐,你放心,有誰敢欺侮你,我絕不饒了他!」
  曉彤愣了愣,這是從什麼地方跑出來的一句話?這與他的晚回家又有什麼關係?看樣子,這兩天是多事之秋!每個人都大異常態,她錯愕的問:「你在說什麼?有誰要欺侮我?」
  「你別忙,姐,」曉白拍了拍胸脯,瞪著對大眼睛,憤憤的說:「現在我還沒有拿到證據,我不願意冤枉好人,假若有證據落到我手上,你看吧,管他是什麼大老闆大董事長的什麼人,我楊曉白不好好教訓他一頓才有鬼!別以為咱們好欺侮!我們十二條龍個個都是有名有姓的!論拳頭,論武力,看他敢和我們鬥!」「曉白,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十二條龍是什麼玩意兒?」
  「玩意兒?」曉白鼻子裡噴出一口氣:「太不雅聽了。我們十二兄弟,稱作十二條龍,你懂嗎?有一天,我只要說一聲,你看吧!他們個個都會為我出力!」
  「為你出什麼力?」曉彤不解的問。
  「打架呀!」「打架?你要和誰打架?幹嘛和人打架呢?」
  「誰欺侮我們,我就打誰!」
  「講了半天,到底有誰要欺侮我們?」
  「現在還不到時候,我不能說。」曉白皺了皺眉:「等著看吧!反正,我只告訴你一句話,你可別太相信魏大哥!」
  「魏如峰?」曉彤更加困惑了:「怎麼又和如峰有關呢?」
  「哼!」曉白哼了聲:「你記住就是了,反正……哼!他要是好的話就沒事,他要是不安好心的話……走著瞧吧!」
  曉彤望著曉白,對於曉白這些模模稜稜的話,她簡直一點頭緒都摸不著。用手拂了拂頭髮,她看了看桌上的小鬧鐘,快兩點半了,怎麼爸爸媽媽還一個都沒有回來?她的情緒那麼亂,心中的問題那麼多,實在無心再來分析曉白賣關子似的談話,只輕描淡寫的說了句:
  「你別一天到晚想打架,如峰不會對不起我的!」
  「哼!」曉白重重的哼了一聲。「別說得太早!」
  說完,他轉過身子,走到自己屋裡去了,明天還要上課,今天必須睡了。打了個哈欠,肚子裡一陣嘰哩咕嚕亂叫,他把頭再伸進曉彤的屋裡:「姐,家裡還有可吃的東西沒有?」
  「我不知道!」曉彤說,站起身來,走進廚房裡,打開碗櫥,看看還有碗冷飯,用盤子扣著,就喊著說:「有點冷飯,要不要?」「也行,只要能吃就行!」曉白鑽進了廚房。
  「等一下。」曉彤說:「我幫你熱熱吧,半夜三更,吃了冷飯會瀉肚子,用點油炒炒吧,家裡連蛋都沒有了,要不然,可以炒一盤蛋炒飯!」蛋炒飯!聽到這三個字,曉白肚子裡的叫聲更喧囂了,幾乎已經聞到了那股焦焦的炒蛋香。曉彤走到爐子旁邊一看,不禁聳聳肩膀,對曉白無奈的攤了一下手。爐子,冷冰冰的,煤球早已熄滅了,媽媽竟忘記了接一個新煤球。無可奈何,她說:「用開水泡泡吧!放點醬油味精,怎樣?」
  「可以!」曉彤調了一碗什麼醬油味精飯,又灑上點鯰油,曉白再倒了點胡椒進去,一嘗之下,居然美味無比!大大的咂了咂舌,他說:「姐,你也來一點,好吃得很!」
  曉彤本不想吃,但看到曉白吃得那股津津有味的樣子,禁不住也有些饞了起來。本來嗎,晚飯等於沒有吃,回家又哭一場、鬧一場,現在兩點多鐘了,說什麼也該餓了。在小板凳上坐了下來,用飯碗分了曉白半碗飯,姐弟二人居然吃得狼吞虎嚥。當夢竹回了家,悄悄的打開房門,無聲無息的穿過幾間空蕩蕩的房子,而停在廚房門口的時候,她所見到的就是那樣的一幅饕餮圖。曉白和曉彤,一個坐在廚房的台階上,一個坐在小板凳上,每人捧著碗醬油拌飯,津津有味的吃著。兩顆黑髮的頭顱向前湊在一起,兩張年輕的臉龐映在蒼白的燈光下。夢竹站在那兒,被眼前這幅畫面所眩惑了,她的一雙兒女!從沒有一個時候,她覺得比這一刻更受感動。她的兩個孩子!兩個出色的孩子!誰家的兒女能比他們更親愛,更和諧,更合作?可是……如果這家庭有任何的變化,一切還能圓滿維持嗎?她眨動著眼瞼,突然間淚霧迷濛了。
  「哦,媽媽!」是曉彤先發現了廚房門口的母親,叫著說:「你到哪裡去了?」曉白也拋下了他的空碗,回過頭來說:
  「爸爸呢?」爸爸呢?夢竹也有同一個問題。明遠怎麼還沒有回來?他到哪兒去了?會不會又像上次一樣去灌上一肚子酒?她看了看曉白和曉彤,帶著掩飾不住的疲乏,說:
  「我不知道爸爸到哪裡去了。你們怎麼樣?還餓不餓?」
  「已經飽慘了。」曉白說。
  飽「慘」了?飽也會「慘」?孩子們的口頭語!她憐愛的望著曉白,一個好孩子,她常常對他不夠關懷。
  「去睡吧,曉白。」她說:「明天還要上課呢!」
  「O·K!」曉白答應著,鑽進了屋裡,真的該睡了,眼睛已經在捉對兒打架了。往木板床上四仰八叉的一躺,鞋子還來不及脫,睡意已染上了眼瞼,閉上眼睛,打個哈欠。霜霜的胳膊真可愛,嘴唇真豐滿……魏如峰,他敢欺騙曉彤,不揍癟他才怪……再打個哈欠,翻一個身,他睡著了。
  曉彤把飯碗洗了,抬起頭來,母親還站在房門口望著她,眼睛是深思而迷亂的。媽媽怎麼了?她洗了手,走上榻榻米,問:「媽媽,你在想什麼?」
  「曉彤,到我屋裡來,我有話和你說!」
  又來了!又是老問題!曉彤知道。用牙齒輕咬著嘴唇,她一語不發的跟著夢竹走進了屋裡。夢竹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握著曉彤的手臂,讓她坐在自己的對面,對她仔細的打量著。多美麗!多可愛!多純潔和無邪的孩子!那對眼睛,簡直就是何慕天的!她奇怪魏如峰會發現不到這個特點。好久一段時間後,她才慢悠悠的問:「曉彤,你真離不開如峰嗎?」
  「媽媽!」曉彤低低的,祈求的喊。
  「唉!」夢竹歎了口氣:「那麼,曉彤,媽媽答應你了,你可以和他來往。」「噢!媽媽!」曉彤倏的抬起頭來,驚喜交集,而又大出意外。「媽媽!真的?」她不信任的轉動著眼珠,懷疑的望著夢竹。「是的,真的。」夢竹輕聲說。「以前我有許多誤會,現在都想通了,那是一個好青年,有志氣,也重感情。你可以跟他處得很好。我不反對你們了,曉彤,你可以不再煩惱了,是不是?」「噢,媽媽!噢!媽媽!噢,媽媽!」曉彤喊著,一下子用手勾住了夢竹的脖子,而把滿是淚痕的臉貼上了夢竹的臉,在夢竹的耳邊亂七八糟的喊著:「媽媽,你真好!媽媽,你真好!你真好!」「好了,」夢竹說:「現在,去好好的睡一覺吧!明天起來,精精神神的去上課,你還要考大學呢!現在,去吧!」
  曉彤放開了夢竹,對母親又依依的望了一眼。然後,她把嘴唇湊向母親的面頰,輕輕的吻了一下,低低的說:
  「媽媽,你也不再煩惱了,好嗎?」
  夢竹怔了怔,接著就淒然微笑了。
  「是的,我也不該煩惱了,多年沒有打開的結已經打開了,再煩什麼呢?只怕新的結要一重重的打上來,那麼,就一輩子也解不清楚了。好了,曉彤,你去睡吧!我要再好好的想一想。」「媽媽,」曉彤擔心的望著母親:「不要又想不通了!」
  夢竹笑了。「傻孩子!」她憐愛的說:「去睡吧!記得關窗子,天涼了。」
  曉彤走進了屋裡。夢竹眼望著那兩扇紙門闔攏,就渾身倦怠的躺在床上。真的,該好好的想一想了,明遠為什麼還不回來?和何慕天的一番長談仍然在耳邊激盪,過去的片片段段,分手後彼此的生活,曉彤和如峰的問題……何慕天!她曾耗費了二分之一的生命來恨他,多無稽!當一段誤會解開後,會發現往日的魯莽和幼稚!假若那天不盲目的信從了那個女人的話,今日又是何種局面?她瞠視著天花板,疲乏壓著她,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腦中的思想卻如野馬般奔馳著。
  三點了,三點十分,三點二十……黎明就將來到,明遠到哪裡去了?為什麼還不回來?但願他不會出事!我要把一切和他談談!闔上眼睛,她不能再繼續思想,她必須休息一下。倦意向她包圍、瀰漫……
  當她醒來的時候,早已紅日當窗,整個屋子裡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幾點了?她翻身起床,身上蓋著的棉被滑了下去,是誰為她蓋的棉被?明遠呢?還沒回來嗎?她坐正身子,搖搖頭,想把那份昏昏噩噩混混沌沌的睡意搖走。桌上的鬧鐘指著九點!糟了!竟忘了給孩子們做早餐!揚著聲音,她喊了聲:「曉彤!」沒有回答。她再喊:「曉白!」仍然沒有回答,他們已經起來了?上學去了?站起身來,桌子上壓著張小紙條,曉彤娟秀的字跡,清清爽爽的寫著:
  「好媽媽:早餐在紗罩子底下,稀飯是我燒的,底下燒焦了
  ——煤球火滅了,所以我起了炭火。爸爸還沒有回家。
  我和曉白上學去了。祝媽媽
  好睡!
  曉彤於清晨」
  夢竹放下了紙條,軟綿綿的在書桌前坐下。曉彤!那善解人意的孩子!她衡量不出自己能對她有多喜愛!多險!她差一點剝奪了這孩子的終身幸福和快樂!用手揉揉額角,腦子裡仍然昏昏然,猛然間,她跳了起來,明遠呢?他從沒有通宵不回家過!像是回答她心中的疑問,門口一陣汽車喇叭響,接著,有人在重重的打著門。明遠出事了!她的心臟向地底沉下去。迅速的跑下榻榻米,奔向大門口,她心驚肉跳的打開大門。門外,王孝城正吃力的把爛醉如泥的楊明遠從一輛計程車裡拖出來。夢竹放下了心,長長的吁出一口氣:
  「哦!他在你那兒!」她說,開大了房門,讓王孝城把楊明遠弄上榻榻米。經過了一番吃力的連拖帶拉,王孝城和夢竹總算把明遠放上了床。明遠酒氣醺人,鼾聲大作,還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囈語和莫名其妙的咒罵。夢竹拉了一床棉被給他蓋上,奇怪的望著王孝城說:「他怎麼會喝成這樣子?」
  王孝城攤了攤手。「他半夜一點鐘跑到我那兒,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在我家發了半天酒瘋,說了許許多多醉話,又哭又唱,鬧了好久,快天亮的時候又大吐一場,才睡著了。我怕你不放心,所以還是把他送回來。」
  夢竹點點頭,請王孝城坐下,想倒茶,看看溫水瓶裡已經滴水俱無,只得作罷。王孝城凝視著夢竹說:
  「你別忙著招呼我,夢竹,我們還是談談的好。」
  夢竹在書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一時間,覺得萬緒千頭,問題重重,所有的事情都糾纏混亂成了一團。不禁用手抹了抹臉,歎了口氣說:「唉,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好,他以前滴酒不沾,現在動不動就喝成這副樣子……唉,有問題,從不肯好好解決,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好!」她用手抵住額角,痛苦的搖著頭。
  「夢竹,」王孝城沉吟的說:「你已經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的關係了,是嗎?」夢竹把手從額上放下來,坦白的望著王孝城,毫不掩飾的說:「昨天晚上,我已見過了何慕天。」
  「是嗎?」王孝城微微的吃了一驚,他困惑的看著夢竹,後者的神情那麼奇怪,沒有激動,沒有怨恨,沒有憤懣。所有的,是一份淡淡的無奈,和深深的哀愁。這份無奈和哀愁染在她的眉梢眼角上,竟使她煥發出一種奇異的美麗。王孝城有些迷惘了。「你們談過了?」他問。
  「談了很久——很久。」夢竹輕輕的說:「關於如峰和曉彤,也獲得了一個初步的結論——反正,他們現在也不可能結婚,曉彤還要考大學,我想,先讓他們繼續交往下去,至於曉彤的身世——」她看了床上的明遠一眼,用更低的聲音說:「我們都認為保密比揭穿好得多。只怕明遠——」她嚥住了,呆呆的望著床上的明遠。「夢竹,」王孝城懇切的說:「我想,你和何慕天一定談得很多很多,關於你們以往那一段,我也在前幾天和何慕天的一次長談裡,才完全瞭解真相。造化弄人,有的時候,許多事都無法自己安排,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夢竹,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假若你不嫌我問得太坦白,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今後,你打算怎麼辦?」「今後?」夢竹愣愣的問。
  「是的,今後。你看,以前你和何慕天那一段誤會——我想,應該叫誤會吧——到現在,總算解除了。你和明遠,據我看來,婚姻的基礎並不穩固。是不是禁得起目前這個巨浪,似乎大有問題,你自己到底有什麼決意沒有?夢竹,或者我問得太率直了——但是,說真的,我非常非常的關心你們。」
  「我瞭解,」夢竹低聲說:「我完全瞭解你的意思。」她用一對哀愁無限的眼光望著王孝城。「孝城,以前沙坪壩的那些朋友們,現在風流雲散,知道我們以前那一段的人,也只有你一個了。我想,你瞭解得比誰都清楚……」她頓了頓,再望向明遠:「跟著明遠,我什麼苦都吃過了,什麼罪都受過了,明遠為了我,也不能說不是犧牲了許多東西——將近二十年的夫妻,共過患難,共過艱苦,到底不比尋常。雖然,我也承認,對於明遠,我從沒有一分狂熱的愛情,或者我根本沒有愛過他。但,我們一起把曉彤帶大,把一個破破爛爛的家庭維持著,還——有一個共同的兒子。這份關係,並不是簡簡單單可以分割的,我對他的感情,也早變成一種單純的、責任性的、習慣性的感情。我不知道你懂不懂?」
  王孝城無言的點了點頭。「所以,」夢竹繼續說:「以大前提論,一個風雨飄搖中建立起來的家庭,決不能輕易讓它破碎。以情感論,我對明遠有一份負疚,更有一份感恩,拋開明遠,不是我所能做到的。再以孩子來說,假若家庭破碎了,真相大白了,對他們是太大的打擊!所以,無論怎樣,我總是願意維持下去……只怕明遠的脾氣……你不知道,他常常是那樣的……那樣的……不近人情。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王孝城眼光裡的夢竹,跟著她的敘述,變得越來越美麗。怎樣的一個女性!他曾以為,假若她和何慕天的誤會一旦解除,百分之八十她會回到何慕天的身邊去。有以往那麼強烈的感情為基礎,有何慕天現在身份地位的引誘,再加上明遠對她的一份精神折磨……在在都可以迫使她轉向何慕天!但,她卻有如此強的意志力!一個意志力強而又感情豐富的人,應該是世界上痛苦最多的人!
  「我很知道明遠那一套。」王孝城說,深深的注視著夢竹。「可是,夢竹,我也很瞭解明遠,他愛你,他非常非常愛你。」
  夢竹微微的震動了一下,抬起眼睛來,微帶詢問意味的望著王孝城。「昨夜,」王孝城繼續說:「明遠喝得大醉來我家,他說了許許多多瘋話,但,也是他內心深處的話,他說你從沒有愛過他。」夢竹又震動了一下。「酒後見真情,夢竹,明遠雖然有許多缺點,但他愛你是我深知的。現在,他很痛苦,他嫉妒,不安,而又恐懼。他嫉妒何慕天,恐懼失去你,何況,他還有一份強烈的自卑感,因為他不能給你更好的生活。他又有一份遭時不遇的感觸,覺得自己是個被埋沒的天才。這種種種種,就造成了他混亂的心理狀況,和挑剔苛求的毛病。不過,夢竹——」他更深的注視著她:「我想一切都會慢慢好轉,只要你有決心挽救這個婚姻的逆潮。」夢竹沉默的深思著。王孝城站起身來。「我要回去了,家裡還有學生等著要上課。不管怎樣,夢竹,我很佩服你。」夢竹抬起眼睛來。「你是我生平遇到的最讓人傾服的女性,」王孝城低沉的說:「難怪有那麼多人會喜歡你,也難怪你要遭受比別人多的痛苦和折磨,因為你太不平凡。」他深吸了口氣:「好,夢竹,再見。有什麼事找我好了。祝你能把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夢竹一語不發的把王孝城送到大門口,計程車還在門外等著。站在大門口,夢竹才輕輕的說了一句:
  「謝謝你,孝城。」「別謝我,」王孝城笑笑,咬了咬嘴唇:「總之,願你幸福,夢竹。」夢竹的睫毛閃了閃,眼眶一陣發熱。目送王孝城的汽車開遠了,她才返身走回房間。上了榻榻米,停在明遠的床前面,她愣愣的望著明遠瘦削的臉龐,和那多日未刮鬍子的下巴。「願你幸福!」幸福在哪兒?幸福真能屬於她嗎?從小到現在,她何曾抓住過幸福?
  「夢竹……我們……離婚!」
  床上的明遠突然清晰的吐出一句爆炸性的話,夢竹大吃一驚,對明遠仔細的看過去。他正翻了一個身,嘴裡喃喃的又不知在說些什麼,一條口涎從嘴角流出來,沾在鬍鬚上面。這顯然是句囈語,夢竹摸著一把椅子,像個軟骨動物似的滑坐了下去。那不過是一句囈語!但是,卻仍然有著震動人心的力量!「我們……離婚!」怎樣的一句話!將近二十年的夫妻關係已完全動搖。「我們離婚!」這是明遠的願望,是嗎?何慕天的臉在嘉陵江水中浮現,在台北小屋的榻榻米上浮現,在明遠的臉上浮現……昨夜,他也曾說過和王孝城類似的一句話:「我不敢再夢想得到你,只期望彌補一些過失,貢獻一點力量——讓你幸福!無論你要我怎麼做,我都將遵從!」
  「讓你幸福!」「讓你幸福!」她瞪視著明遠嘴邊流下的口涎。幸福,幸福,幸福在哪裡?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4:04:17

第三十章



  霜霜從沉睡中醒了過來,刺目的陽光正在床前閃爍著。敞開的窗子迎進一屋子的秋風,也迎進一屋子美好的、溫暖的太陽。她懶洋洋的瞇著眼睛,從睫毛下凝視著陽光所過之處,那些灰塵所組成的千千萬萬閃光的小晶體。唔,秋天,有太陽的秋天,該是最美好的日子,不是嗎?她抬起手腕來,表上的短針指著「十」字,長針已越過「二」字,已經十點多鐘了,一場多長久的「昏睡」!昨晚回家時,有客人在爸爸屋裡,她也逃過了一番「說教」,客人,那會是誰?管他呢?無論如何,現在似乎應該起床了。但,起不起床,又有什麼關係呢?不需要上學校,不需要趕時間……什麼都不需要!
  打了個哈欠,她又看到床頭櫃上那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了,皺攏眉頭,她伸手過去,一下子抓住那石膏像,舉起來想砸碎它。但,接著又放了下來,對那石膏像搖搖頭,無力的笑笑,自嘲似的自言自語了一句:
  「砸碎它幹什麼?發神經!它又沒惹著你!」
  翻身下床,站在梳妝台前面,她仔細的觀察著自己,攏了攏亂七八糟的頭髮,揚了揚挺秀的眉毛,她歎了口氣:
  「好像總是缺少點什麼。」
  她對自己說。真的,她總是缺少了點什麼,而她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換上一件紅色套頭毛衣,和一條黑色長褲,到浴室去梳洗了一番,攬鏡自照,還是不大對頭。就是缺少那麼點東西,反正,她永遠不會像那個小石膏像。
  整座房子都那樣安安靜靜的,好像個沒有生命的大墳墓!人呢?都到哪裡去了?推開何慕天的房間,她伸頭進去看了看,沒有一個人影!經過魏如峰的房門,她站住了,側耳傾聽,裡面靜悄悄的毫無聲息。把手按在門柄上,想打開門看看,想想又算了。百分之八十,他也在公司裡。這不是個停留在家裡的時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工作,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只有她!好像被整個世界所遺棄了,那樣空空洞洞、迷迷茫茫、搖搖晃晃的度著每一個日子!
  下了樓,走進飯廳,她忽然一愣。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魏如峰正坐在餐桌上,難道他會起床這麼晚?而又不去公司裡上班?看他那副吃相,他似乎已經餓了三天了。可是,那對眼睛奕奕有神,而精神愉快。看到了她,他揚起頭來,高興的打著招呼。「早呀!霜霜!」霜霜聳聳肩,冷冰冰的說:
  「你是在吃早飯?還是在吃午飯?」
  「都可以。」魏如峰笑著說:「反正,這是兩天以來,唯一好好吃的一頓。」霜霜銳利的看了魏如峰一眼。
  「你似乎有什麼喜事?」
  「喜事?」魏如峰怔了怔,接著就微笑了。喜事!真的,這該算是最大的喜事了!一天雲霧,終算澄清,看到的又是藍天和陽光。一清早,曉彤的電話,把他從床上喚了起來,握著聽筒的時候,手發著顫,心發著抖,知道必定是她打來的!一聲清清脆脆的「喂!」使他的心臟提升到喉嚨口,心想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又有更壞的消息,但,她劈頭就是一句:
  「媽媽答應了!」「答應什麼了?」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還有什麼呢?」那軟軟的聲音中夾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和歡笑:「當然是我們的事嘛!」
  兩秒鐘的思想停止,一剎那的呼吸緊閉,然後,像一針刺進了神經中樞般跳了起來,對著聽筒叫:
  「喂!你在哪裡?」「我正去學校,在街上的電話亭裡。」
  「聽著!曉彤,你等我,我馬上要見你!」
  「不行!我要遲到了!」
  「就遲到這一天!」「不行,」稚嫩的聲音中卻含著份固執的力量。「現在不行。如峰,你使我變成一個最壞的學生了,說真的,我並不太在乎考得上考不上大學,但是,我要對得起媽媽。」停頓了一下,然後是輕輕的一句:「你懂嗎?如峰?你不會生氣吧?」
  生氣?和曉彤生氣?那是不可思議的事!誰能和那樣一個小女孩生氣呢?聽著她的聲音,知道阻力突然消失……過份的狂喜和激動竟使他默默無言!他的沉默顯然使對方不安了。「喂,如峰,如峰!你在聽我嗎?」「是的。」「你——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說話?心中脹滿了那麼多的感情和激動,應該從何說起?對著黑色的聽筒,他看到的是曉彤白晰的臉龐,和盈盈然流轉著柔情的眼睛。真的,他竟無法說話!對方似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用下決心的、委曲求全的聲調說:「好吧,如峰,依你吧。我在火車站,你馬上來好了。」
  噢!曉彤!那善解人意的小東西!他心中一陣激盪,眼眶竟沒來由的發熱了。對著聽筒,他低低的、柔和的、而又帶著掩飾不住的衝動和熱情說:
  「哦,不,曉彤。你去上學吧,我知道你不願意遲到。可是,放學之後我去接你,好不好?給我一點點時間。」
  「那——好吧,如峰,別到校門口來,太惹人注目了,還是在鈴蘭等我,放學之後我自己去,你別來接。」
  「幾點鐘?」「五點。」「好的,那麼,準時一點。」
  「就這樣吧,再見,如峰。」
  「等一等,」他急忙喊:「還有一句話。」
  「什麼?」曉彤問。他望著聽筒發呆,好半天沒開口。對方急了,一連串的問:「什麼話?快一點說嘛!我真的要遲到了。」
  他把嘴湊在聽筒上,低聲的、重複的、狂熱的說: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霜霜凝視著魏如峰,她可以猜到他在想些什麼,那個女孩子!那顆小星星!她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魏如峰微微一驚,醒悟了過來。抬起眼睛,他對霜霜笑了笑:
  「喜事?或者是你有喜事吧!」
  「我有喜事!」霜霜嗤之以鼻:「除非你指的是被開除的事,能夠不上學校,不聽那些鬼功課,不見那些讓人頭痛的老師,你稱之為喜事,也未為不可!」
  「霜霜,」魏如峰深思的望著她:「去念補習班,明年以同等學歷考大學,如何?」「沒那個興趣!」霜霜習慣性的聳聳肩,從阿金手上接過她的早餐,慢慢的給麵包抹著牛油,一面揚起睫毛來看了魏如峰一眼:「你是在關心我嗎?表哥?」
  「我從沒有不關心過你,是不是?」魏如峰問。
  「是嗎?」霜霜似笑非笑的反問。
  「我知道你許多事情——」
  「例如?」「例如你現在和一個小太保過從很密!」
  「小太保?」霜霜咬了一半的麵包舉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著魏如峰,接著,就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問:「你知道那個小太保是誰嗎?」「我怎麼知道!」魏如峰說:「我是聽別人傳說的,說那是個什麼幫裡的——反正參加了太保組織的。霜霜,」他注視著她,溫和的說:「別玩火,那些小流氓,整天不務正業打架生事,你還是少接近為妙!」
  「哼!」霜霜突然的冒了火,氣沖沖的說:「難得你這麼關心我,你是真關心呢?還是假關心?嗯?小太保!你叫他小太保嗎?他比你可愛,你知道嗎?他能為我出生入死,他敢做敢為,他天不怕地不怕!」她瞇起了眼睛,曉白那副傻呵呵的樣子又浮在她的眼前。翹起嘴,她也不懂為什麼要為曉白說話:「總之,他比你強!」
  魏如峰笑了。「那麼,霜霜,我該恭喜你了,你似乎是在戀愛了!」
  「戀愛!」霜霜猛的抬起頭來,惡狠狠的盯著魏如峰,你是什麼意思?諷刺人嗎?戀愛!和誰戀愛呢?你明知道!你還要說這些風涼話!魏如峰!我恨你!霜霜咬牙切齒的瞇著眼睛,一語不發的把牛奶一口氣灌進肚子裡。別神氣吧,你心裡只有那顆小星星,你就能保險她會一直愛著你嗎?你等著看吧!魏如峰結束了他的早餐,站起身來,他把一隻手壓在霜霜的肩膀上。心平氣和的說:
  「霜霜,我一直像有許多話要和你談,但是最近情緒太亂,又始終沒有機會。我希望,過一兩天,大家的心情都平靜些的時候,我能夠好好的和你談談。霜霜,總之一句話,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你,關心著你,你聰明、美麗、熱情,有許許多多的優點,所以,千萬別自暴自棄。珍惜你自己,霜霜,但願你能幸福快樂。」他注視著她的眼睛:「你慢慢的會發現,世界很大,不像你所看到的那麼狹窄。霜霜,快樂起來!」霜霜的大眼睛仍然瞪得圓圓的,一瞬也不瞬的盯在魏如峰的臉上。魏如峰誠懇的語氣使她心酸,而心酸中又混合了更多的失意和心痛。咬緊嘴唇,她毅然的擺了一下頭,似乎想擺脫掉一些無形的羈絆。然後,她大聲的、傲然的,像和誰賭氣似的說:「你錯了!表哥!我快樂得很!你怎麼知道我不快樂?」
  魏如峰搖了搖頭,歎口氣,說:
  「假若你真能快樂,當然是最好的事。好了,我要到公司裡去了。再見!霜霜。」「等一等。」霜霜喊:「爸爸呢?」
  「大概是到公司裡去了。」
  「車子也駕走了嗎?」「我想是的吧!」「老劉幫他開車的嗎?」
  「不,他自己開的車。」
  「昨晚的客人是誰?」魏如峰望著霜霜,昨晚的客人是誰?他有同樣的疑問,昨晚他回來的時候,何慕天屋裡的客人還沒有走,他甚至於不知道那客人是什麼時候走的。今晨,阿金神神秘秘的告訴他,老爺昨晚帶回來一位女客!一位女客,藍布旗袍,梳著舊式的髮髻,皮膚白皙……而今天早晨,曉彤就打電話來說,她母親不再反對他們了。這種種跡象,所指示的只有一個可能性,那位女客不是別人,而是曉彤的母親!她和何慕天一定經過了一番長談,而取得了協議,誤會、仇恨,是不是都已解除?這之間到底有怎樣一段曲折的恩怨?……可是,別管它吧!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與曉彤之間的問題已經解決!「哦,」他說:「我也不知道!」
  霜霜注視著向門口走去的魏如峰,把抹牛油的刀子在桌子上亂劃,說:「唔,聽說——你那顆小星星的家裡不贊成你,有此一說嗎?」魏如峰迅速的轉過頭來。
  「你的情報好像很快嘛!」
  「對不對呢?」「不錯。但這是過去的情報了,現在,已經沒事了。」他笑笑。「再見,霜霜,今天你沒車子,趁此機會,也在家裡休息休息吧!」霜霜目送魏如峰走出門去,再傾聽摩托車發動和馳遠,她一直沉思著靠在飯桌上,一動也不動。等到車聲再也聽不見了,她才茫然的離開飯桌,一步一步的走向客廳,又一步一步的跨上樓梯。長廊上空無一人,整個屋子像死般的沉寂。她聽著自己的足音,數著自己的腳步,然後,她停在魏如峰的門前。推開房門,她走了進去。站在魏如峰的書桌前面,她打開了抽屜,細心的搜尋起來。
  曉彤剛剛和顧德美說了再見,一個男孩子就直衝到她面前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驚,差點失聲尖叫,這才看清楚,原來是曉白!她喘了口氣,埋怨的說:
  「你這是幹什麼?又來嚇唬人了!」
  「姐,跟我來,我有話和你講。」
  「什麼事?等我回家講不好嗎?幹嘛跑到學校門口來?你長得那麼高,同學一定會把你當成我的男朋友!」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曉白說。
  「可是,我現在和如峰——還有個約會。」曉彤吞吞吐吐的說:「你有什麼事,晚上再講好不好?是不是你的小兄弟又和人打架了?」「不是,是關於你的事!」
  「我的事?」曉彤詫異的問。
  「就是那個姓魏的事情!」
  「怎麼回事?」曉彤是更加糊塗了。曉白拉著她,兩個人並排向路邊走,走了一段,人比較少一些了,曉白才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包東西,遞給曉彤說:
  「你打開看看!」「現在嗎?」「是的。」曉彤狐疑的看著曉白,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打開了那個紙包,她看到了一疊粉紅色的信箋,和三張四□大的照片!她詫異的拿起表面的一張,那是個女性的半身照!高高的頭髮,畫得濃郁而誘惑的眉毛,一對充滿媚力的眼睛,戴著副閃亮的耳環和項煉,臉上掛著個冶艷的笑容……她愕然的說:「這是什麼?」「你看看背面!」曉白說。
  曉彤翻過那張照片的背面,她看到這樣幾行女性的字跡:
  「給如峰:
  別忘了那些濃情蜜意的夜晚,
  更別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
  有好幾秒鐘,曉彤注視著這幾行字,根本就完全莫名其妙。在她簡單而真純的思想裡,實在無法把照片上的女性、字句,和魏如峰聯想在一起。錯愕了好一會,她才突然間明白這之中的關聯了。再看看照片的正面,又看看照片的背面,然後迅速的翻過這一張,上面又是同一個女性的全身照,薄薄的衣衫,媚人的身段……照片的背面依然寫著幾行字:
  「給如峰:我屬於你,每一分,每一寸。
  杜妮」
  略過這些照片,她用發顫的手打開一張信箋,站在路邊,慌亂的捕捉著信箋上的句子:
  「如峰:一星期沒見到你了,為什麼?你不來,夜變得那麼
  漫長,獨擁寒衾,教我怎能成眠?……」
  曉彤一把握緊這些亂七八糟的信箋和照片,抬起一對受驚而恐怖的眸子,直視著曉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在顫抖著,那烏黑的瞳孔中閃爍著疑懼和駭然的光。嘴唇抖動了半天,才迸發似的對曉白嚷了起來:
  「你從什麼地方找來這些可怕的東西!你把它拿回去!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這是可怕的!可怕的!可怕的!」
  曉白握住了曉彤的手臂,把她向路邊拉了一些。曉彤的神情使他張皇失措,他沒料到這些東西會如此嚴重的驚嚇了曉彤。喃喃的,吞吞吐吐的,他說:
  「你不要——這樣急。那個姓魏的……我總有一天要教訓他!」「可是,這個——這個——這個女人是誰?」曉彤對那照片再匆匆的瞥了一眼,像接觸到一條眼鏡蛇似的立刻轉開了頭,口齒不清的問。「是——一個交際花。」
  「交際花?」曉彤打了個寒戰,本能的抗拒著面前的事實。帶著幾分神經質的緊張,她叫著說:「不!這是假的!這是騙人的!這是可怕的!我不要信它!我根本不信它!你把它都拿走!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這是真的,」曉白挺了挺胸,正義凜然的說:「我不會騙你!這都是真的,那個姓魏的不是好人,我本來也不相信,看了這些東西才知道!姐,你不要再受他的騙了!」
  「但是,」曉彤含著眼淚喊:「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你以為這些信件和照片是我造出來的嗎?」曉白說:「姐,我聽了好多關於魏如峰的事,他們說他是歡場中的浪子,他的女朋友還不止這一個,還有好多好多,都是舞女和交際花……如果你要的話,明天我可能還會找到一些東西來證明……」「不!」曉彤狂叫了一聲。轉身掙脫了曉白,跳上一輛三輪車。曉白追上來喊:「姐,你到哪裡去?」「去問他!」曉彤喊。對車伕急匆匆的說:「鈴蘭咖啡館!快!」在鈴蘭門口,曉彤跳下了車子,把口袋裡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也不管數目是多少,一股腦的塞給了車伕。就推開玻璃門,直衝了進去。魏如峰坐在他們的老位子上,正用手支著頤,期待的瞪視著門口。曉彤的出現,顯然使他精神大振,坐正了身子,他抬起頭來,對曉彤展開了一個歡快的笑容:「你猜我等了你多久?一小時又二十五分三十八秒!我早來了半小時,又……」他停住了,愕然的說:「你怎麼了?曉彤?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什麼?」
  曉彤站在魏如峰的桌前,小小的身子緊貼著那張桌子,火般燒灼著的大眼睛直直的瞪視著魏如峰,她的膝蓋在發抖,使那不勝負荷的桌子也跟著搖動,咖啡杯碰著碟子叮噹作響。她的臉色白得像紙,眼珠卻又黑又亮。魏如峰吃驚了:
  「曉彤,你到底怎麼了?坐下來好不好?」
  曉彤沒有坐,依然佇立在那兒,依然瞪視著他。魏如峰,歡場中的浪子,交際花,舞女,杜妮……這是真的嗎?這是可能的嗎?他!歡場中的浪子!她盯著他,無法說話。
  「曉彤,」魏如峰審視著她的臉,試著去拉她的手:「有什麼事,坐下來慢慢談,怎麼樣?」「別碰我!」曉彤像觸電般叫了起來,聲音瘖啞而憤怒:「把你的手拿開!」「曉——彤?」魏如峰疑惑而驚愕的凝視著她。「你——這是——」曉彤揚起手來,一疊信箋和照片散落在桌面上。她的手碰翻了杯子,咖啡潑了出來,濃濃的液汁浸濕了粉紅色的信箋,杜妮的臉迅速的被咖啡染成了紅褐色。魏如峰怔住了,就是天地突然在他眼前爆裂也不會引起比這個更大的震驚。他的心跳停止,呼吸迫促,腦中的血液一下子全然凝住。呆呆的面對著桌上那些東西,他瞠目結舌,不知身之所在。曉彤的身子俯向了他,她的聲音像電殛般向他射來:
  「告訴我,這些是不是真的?」
  魏如峰喉中乾燥而枯澀,望著那四散溢開的咖啡液汁,他的腦子如同被漿糊封住,絲毫都無法運用思想。曉彤的聲音又響了,這次已經夾雜著過多的憤怒和迫切:
  「你告訴我,這些是不是真的?這個杜妮是什麼人?你告訴我!」魏如峰慢慢的把眼睛從那堆信件和照片上移到曉彤的臉上,後者那種強烈的、急切的神情更加震撼了他。他用手抹了一下臉,逐漸回復的意識使他明白了一些自己正面對著的現實。曉彤又開始說話了,聲音裡竟糅和了祈求和淒楚:
  「如峰,你說話,你告訴我,這個杜妮是什麼人?」
  「是——是——」魏如峰潤了潤嘴唇,機械化而下意識的回答:「是——一個交際花。」
  「那麼,這些都是真的了?」曉彤沉痛的望著他。「是——是——」他無法撒謊,也無法遁避。「是——真的。」曉彤凝視了他大約十秒鐘。這十秒鐘內,彷彿天地萬物都已靜止,整個世界上沒有絲毫聲響。然後,曉彤驟然的轉過了身子,她的書包碰到了桌角,杯子跌碎在地下,砰然的聲音震動整個咖啡廳,也震醒了魏如峰。他跳了起來,在昏亂的視線中,看到的是曉彤絕望的眼睛,和那如箭離弦般狂奔出去的小小的身子。他大叫了一聲:
  「曉彤!」一面向門口追了過去。侍者拉住了他的衣服,他急躁的摔脫了她,掏出一疊鈔票扔在桌上。等他竄出了鈴蘭的玻璃門,曉彤的身子已奔過了對街,他也追了過去,同時大聲的嚷著:「曉彤!你聽我!曉彤!」
  曉彤跑得更急更快,他也追得更急更快,在街的轉角上,他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不管是在眾目昭彰的大街上,他死死的拉住她不放,一面喘息的說:
  「曉彤,你聽我,那是認識你以前,那是另一個我,一個已經死掉了的我!曉彤,你必須瞭解,你……」
  曉彤奮力的掙脫了他,她的眼神狂亂,而臉上淚水縱橫。啞著嗓子,她一疊連聲的、不知所云的喊:
  「這是殘忍的!可怕的!我不要再見你!我不要再見你!我不要再見你!」「曉彤!」魏如峰徒勞的叫:「曉彤……你聽我說!請你……」「我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
  曉彤叫著,擺脫了魏如峰,狂亂而不辨方向的往對街衝了過去。大馬路上汽車如織,這正是下班和放學的時間,計程車、三輪車、公共汽車在街道上忙碌的穿梭。曉彤衝進了車群中,完全不顧車子,盲目的奔跑。一輛小汽車對她飛馳而來,魏如峰狂叫了一聲:
  「曉彤!」小汽車煞住了,曉彤呆呆的停在路當中,汽車司機從車窗內伸出頭來,長喘一口氣說:
  「小姐,命不值錢哦!」
  魏如峰閉了閉眼睛,頭暈目眩。等他再睜開眼睛,曉彤已經離開路當中,走到對面去了。他本能的也穿過街道急急的追上前去,他不能讓曉彤這樣走掉!不能讓她懷著一顆破碎的心離開!他必須向她解釋!在人行道上,他再度的追上了她。「曉彤,」他祈求的喊:「曉彤,曉彤!給我幾分鐘的時間,讓我說幾句話。以後你就是再不理我,我也心甘情願,只請你現在給我幾分鐘時間!」
  「不!」曉彤掙扎著:「放開我!讓我走!」
  「曉彤!」他哀求。「放開我!」曉彤站住,不再掙扎,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滾落下來,她哭著低聲說:「放開我!放開我!」
  一個人影從路角竄了出來,一隻手壓在魏如峰的手腕上。是曉白!他昂然挺立在那兒,挑著濃眉,瞪著怒目,沉著聲音說:「魏如峰!放開我姐姐!」
  「曉白!」魏如峰錯愕的說:「是你?」
  「是的,」曉白傲然的說:「是我!我告訴你,姓魏的!你再糾纏我姐姐,你就當心!現在,請你放開她!」
  「曉白,」魏如峰愣了愣:「你為什麼這樣子?我們不是一直很友好嗎?」「友好?」曉白憤憤的說:「鬼才和你友好!你別以為我們姓楊的是好欺侮的!」他一下子揮開了魏如峰抓著曉彤的手,大聲說:「我警告你,你再惹我姐姐,我就要給你點顏色看!」
  「曉白……」「你別曉白曉白的,曉白的名字不是你叫的!」曉白說,掉頭轉向曉彤:「姐姐,我們走!別理他!」
  魏如峰呆呆的站著,目送曉白用胳膊圍繞著曉彤的肩,像個保護神似的護著她向前走去。他想再追過去,但,路人已經在對他們注目了,遠遠的一個交通警察正用懷疑的眼光向這邊巡視著。他站著不動,望著那姐弟二人的影子消失,心底猝然的痛楚了起來。「為什麼?」他茫然的自問:「為什麼突然會發生這些事?」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4:04:47

第三十一章



  太陽光越過了梳妝台,越過了破舊的榻榻米,越過了床欄,投射在發黃的紙門上了。夢竹坐在明遠的床邊,下意識的看了看表,十點多了,明遠依然酒醉未醒,需不需要打個電話到他辦公室去給他請一天假?可是,她渾身無力,倦怠得懶於走到巷口的電話亭去。讓它去吧!她現在什麼都不管,只希望有一個清靜的,可以逃避一切的地方,去靜靜的藏起來。除了藏起自己,還要藏起那份討厭的、工作不休的「思想」。明遠在床上翻身、呻吟、不安的欠伸著身子。夢竹走到廚房去,弄了一條冷毛巾來,敷在明遠的額上。驟然而來的清涼感使他退縮了一下,接著,就吃力的睜開了紅絲遍佈的眼睛。太陽光刺激了他,重新闔上眼瞼,他胸中焚燒欲裂,喉嚨乾燥難耐,模模糊糊的,他吐出了一個字:
  「水。」夢竹從冷開水瓶裡倒出一杯水來,托住明遠的頭,把水遞到他的唇邊。明遠如獲甘泉,一仰而盡。喝光了水,他才看清楚床邊的夢竹,搖了搖頭,他問:
  「這是哪兒?」「家裡。」夢竹說:「早上,孝城把你送回來的。怎樣?還要水嗎?」明遠搖了搖頭,閉上眼睛說:
  「幾點了?」「十點二十分。我看今天不要去上班了,趁孩子不在家,我們也可以好好的談談。」
  明遠睜開了眼睛,銳利的望著夢竹,酒意逐漸消失,意識也跟著回復。而一旦意識回復,所有亂麻似的問題和苦惱也接踵而來。他瞪視著夢竹,後者臉上有些什麼新的東西,那水汪汪的眼睛看起來淒涼而美麗。從床上坐了起來,頭中仍然昏昏沉沉,靠在床欄杆上,他吸了口氣說:
  「好吧!你有什麼意見?」
  「我沒有什麼『意見』,」夢竹說:「不過,明遠,昨天晚上——」她猶豫的停住了。
  「昨天晚上怎樣?」明遠蹙著眉問。
  「昨天晚上——」夢竹囁嚅著。
  「到底怎樣?」「我——我——」她下決心的說了出來:「見到了何慕天。」
  「哦?」明遠張大了眼睛,死死的盯著夢竹。「是嗎?」
  「嗯。我們談了很久,也談得很多……」
  「是嗎?」明遠再問,語氣是冷冷的,卻帶著些挑釁的味兒。夢竹怯怯的看了楊明遠一眼。
  「是這樣,明遠,」她盡量的把聲音放得柔和:「你昨天出去之後不久,他就找到了我們家,我和他出去談了談。關於過去的事,已經都過去了,我想,大家最好都不要再提,也不要再管了……」「哦?是嗎?」明遠把夢竹盯得更緊了。
  「至於曉彤和如峰的事……」夢竹繼續說:「我們取得了一項協議,對於年輕一代的愛情,還是以不干涉為原則,何況曉彤和如峰確實是很合適的一對……」
  「哦?是這樣的嗎?」明遠的語氣更冷了。「真不錯,你和他談上一個晚上,好像整個的觀念和看法就都有了轉變。看樣子,他的風采依舊,魔力也依舊,對嗎?」
  「明遠!」夢竹勉力的克制著自己:「請你別這樣講話好不好?如果你不能冷靜的和我討論,一切問題都無法解決,我們又要吵架……而吵架、酗酒,對發生的事情都沒有幫助,是不是?你能不能好好的談,不要冷嘲熱諷?」
  「我不是盡量在『好好的談』嗎?」明遠沒好氣的說。
  「那麼,你聽我把話說完,怎麼樣?」
  「你說你的嘛,我又不是沒有聽!」
  夢竹望著明遠,無奈的喘了口氣,說:
  「是這樣,明遠,我和何慕天都認為對曉彤的身世,應該保密……」「他已經知道了?」楊明遠問。
  「是的。」夢竹輕輕的點了一下頭:「他很感激你……」
  「哈哈!」明遠縱聲笑了起來:「感激我幫他帶大了女兒?還是感激我接收了他的棄……」
  「明遠!」夢竹的臉色變得慘白:「你瘋了!」
  「我瘋了?天知道是誰瘋了!」楊明遠厲聲的說:「我告訴你,夢竹,一切都在我預料之中。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找你,一定會和你有篇長談,然後一定再輕而易舉的攫取你的心!你已經又被他收服了,是不是?你本來反對曉彤和如峰的事,現在你同意了。你本來仇視他,現在你原諒了。夢竹,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會說服你!關於過去,他也一定有一篇很動人而值得原諒的故事,是嗎?」
  「明遠,」夢竹忍耐的說:「不要再提過去了,好不好?我們只解決目前的問題,怎樣?」
  「目前的問題!你說說看怎麼解決,讓曉彤嫁給魏如峰,你也可以常常到何家去看女兒,對不對?將來添了孫子,你可以和何慕天一塊兒含飴弄孫!哈哈!」他仰天大笑:「我楊明遠多滑稽,吃上一輩子苦,為別人養老婆和孩子!」
  「明遠!」夢竹喊:「我們還是別談吧!和你談話的結果,每次都是一樣:爭吵、嘔氣、毫無結論!」
  「結論!」明遠冷笑著說:「我告訴你,夢竹,這件事的結論只有一樣:把曉彤送還給何慕天,我楊明遠算倒上十八輩子的霉!至於你呢,唔……我看,多半也是跟女兒一起過去……」「明遠,」夢竹竭力憋著氣:「這算你的提議,是不是?」
  「你希望我這樣提議,是不是?」
  「明遠,你沒良心!」「我沒良心,你有良心!」明遠吼了起來:「夢竹,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又愛上了他!你希望擺脫我,不是嗎?他有沒有再向你求婚?嗯?他還是那麼漂亮,嗯?他比以前更有錢了,嗯?去嫁他吧!沒有心的女人!去嫁他吧!去嫁他吧!去嫁他吧!」「明遠!」「我說,去嫁他!我不要你的軀殼!我不要你的憐憫和同情!也不要你的責任感!你的心在他那兒,你就滾到他身邊去!」楊明遠激動的大嚷,佈滿紅絲的眼睛中閃著惡狠狠的光。他的頭向夢竹的臉俯近,撲鼻的酒氣對夢竹衝來:「你不必在我面前裝腔作勢,難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心,你愛他,你就滾到他身邊去!不必在我面前扮出一副受委屈的、被虐待的臭樣子來!我楊明遠對得起你!」
  「哦,」夢竹用手抱著頭:「天哪!我能怎麼做!」把手從頭上放了下來,她望著楊明遠,那滿臉鬍子,滿眼紅絲,滿身酒氣,咆哮不已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嗎?她搖了搖頭,淚水在眼眶中瀰漫:「明遠,」她顫聲說:「你別逼我!」
  「你不許哭!」楊明遠嚷著說:「我討厭看到你流淚!你在我面前永遠是一副哭相!好像我怎麼欺侮了你似的!」
  夢竹從床邊站了起來,淚水沿頰奔流,用手抹掉了頰上的淚,她渾身顫慄,語不成聲的說:
  「好,好,我走開,我走開,我不惹你討厭!你叫我滾,我就滾!」從櫥裡取出了皮包,她向玄關衝去,淚水使她看不清眼前任何的東西,明遠依然在房中咆哮,她不知道他在喊些什麼,也不想去明白,只想快快的逃開這個家,逃開這間屋子,逃開楊明遠!走到了大門外面,她毫無目的對巷口走去。心中膨脹,腦中昏沉,眼前的景致完全模模糊糊。她仍然不能抑制自己的顫慄和喘息,到了巷口,一陣頭暈使她幾乎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停在巷口的一輛小汽車上,閉上眼睛,讓那陣頭暈慢慢消失。然後,她聽到一個低沉而激動的聲音:
  「夢竹!」她大吃一驚,睜開眼睛來,於是,她看到自己靠在一輛淺灰色的小汽車上,而車窗內,何慕天正從駕駛座上伸出頭來。她呻吟了一聲,四肢發軟,頭昏無力。車門迅速的開了,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的被帶進了車子,靠在座墊上,她把頭向後仰,再度閉上了眼睛,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做任何的事!只覺得自己像一堆四分五裂而拼不攏的碎塊,整個的癱瘓了下來。
  「夢竹,」何慕天的手握住了她的,那隻手大而溫暖,她感到顫慄漸消,頭暈也止。何慕天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的響著:「我一清早就來了,把車子停在這裡,我想或者你會出來——我實在身不由主,我渴望再見你。我看到曉彤去上學,和一個大男孩子——那應該是你的兒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也看到了明遠,看到王孝城把他送回去,他們沒有發現我。」他喘了口氣:「哦,夢竹!」
  這聲呼喚使夢竹全身痙攣,而淚水迅速湧上。何慕天緊握了她的手一下,說:「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好不好?」
  她無力的點點頭。車子立即開動了,她仰靠在座墊上,突然感到一種緊張後的鬆弛。風從車窗外吹了進來,涼涼的撲向她發熱的面頰。她不關心車子開向何處,不關心車窗外的世界,不關心一切的一切!她疲倦了,疲倦到極點,而車子裡的小天地是溫暖而安全的。車子似乎開了很久很久,她幾乎要睡著了。然後,她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吹到臉上來的風中有著清新的芬芳,她微微的張開眼睛,看到的是車窗外的綠色曠野和田園。遠離了都市的喧囂,看不到擁擠雜亂的建築,聽不到震耳欲聾的車聲人聲,她不禁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她掠了掠被風吹亂了的頭髮,望著窗外問: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海邊上。」海邊上!她彷彿聽到了海潮的澎湃,看到了波濤的洶湧……海邊上,她有多久沒有到過海邊了!轉過頭去看看何慕天,剛好何慕天也回頭來望她,四目相接,天地俱失,車子差點撞向了路邊的大樹。何慕天扶正方向盤,低低的說:
  「你猜怎麼?夢竹?」「怎麼?」「我幾乎想讓車子撞毀。」
  夢竹的心臟猛跳了一下,默默不語。何慕天也不再說話,只專心一致的開著車。海,逐漸的在望了,撲面的風已帶來海水的鹹味,藍色的天空飛掠著海鳥的影子,嵯峨的岩石向車窗移近,喧囂的海浪掀騰呼叫……何慕天停下了車子,打開車門。「下來走走吧!」夢竹下了車,海風掀起了她的旗袍下擺。眼前是聳立的岩石,和一望無垠的大海。何慕天扶住她的手腕,走向了海邊。整個海岸都是褐色的石塊,有的平坦,有的直立。海浪在岩石下呼嘯、洶湧。成千成萬的碎浪飛濺著,一層層的浪花此起彼伏的向前推進。夢竹靠在一塊岩石上,對海面瞭望,那無涯的視野,那海浪的高歌,那造物鬼斧神工所塑造的岩石……這是自然,這是世界……不是她那煩惱的六席大的小房間!她凝望著,突然想哭了。
  「這兒很安靜,也很美,是不?」何慕天在她身邊輕聲說:「夏天常有人來玩,這個季節,這兒是空無一人的。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它。」一定會喜歡它!可不是嗎?她在岩石上坐了下來,頭靠在身後直立著的一塊岩石上,費力的和自己的眼淚掙扎。
  「夢竹,」何慕天坐在她身邊,深深的凝視著她:「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吧!」
  淚珠從她的睫毛上跌落,但是她笑了。一個淒涼而無奈的笑。「我不想哭,」她說:「十八年來,任何一個日子,都充滿了眼淚,卻不允許我好好的哭一場,今天我可以哭了,但是,我不願意哭了。」「為什麼?」「我們不會有第二個『今天』!」
  「夢竹,」何慕天的手蓋上了她的手背。「他刁難你嗎?他折磨你嗎?」「他折磨我,」夢竹低低的說,像是自語:「也折磨他自己。」
  「他怎麼說?」「他叫我滾!」「夢竹!」何慕天喊,覺得自己被撕裂了。他抓住了夢竹的雙手,迫切的說:「我知道我不該說,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但是,夢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老天使我們再度相逢,也該給我們一個好的結局!我愛了你那麼長久,那麼長久!」
  夢竹默然不語,坐在那兒像一座小小的塑像。臉色是莊嚴而凝肅的,眼睛直視著前面翻翻滾滾的波濤。
  「夢竹,」何慕天握緊了她:「昨晚你走後,我不能睡,過去的一切都在我腦中重演。夢竹,你不知道我愛你能有多深,多切,多狂!直到如今,我覺得失去你失去得太冤枉!我盡了一切的力量,結果仍然失去你!老天待我們太殘忍,太不公平!夢竹,或者,這是冥冥中的定數,要我們再度相逢,否則,如峰怎麼偏偏會碰上曉彤?夢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現在向你求婚,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夢竹點了一下頭,機械化的說:「太晚了。」
  「但是,他並不珍惜你!他並不愛護你!他刁難你又折磨你!」「是我該受的。」夢竹幽幽的說。
  何慕天顫慄了,夢竹那種忍辱負重、沉靜落寞的神態讓他心中絞痛,放開了夢竹,他用手支著額,低聲說:
  「不是你該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應該由我來擔承。」他抬頭凝視夢竹,懇切而祈求的說:「夢竹,告訴我,有辦法挽回嗎?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挽回?挽回什麼?」「挽回以往的錯誤,」何慕天說:「重尋舊日的感情。可以嗎?還有這個機會嗎?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爭取。夢竹,雖然以往我不該瞞騙你,雖然我有許許多多的過失,可是,我為了這一段感情,支付了我整個一生的幸福,你信我嗎?」夢竹把眼光從海天深處移到何慕天的臉上,那是多麼坦白而真誠的一張臉!那深幽烏黑的眼睛一如往日!那脈脈癡情的神態宛若當年!她率直的回視著他,點了點頭:
  「我相信。」「有許多事還是你不知道的,」何慕天說:「回到重慶,人事全非,你已改嫁楊明遠,舊日的同學對我避而遠之,我坐在嘉陵江畔,看到的是你的笑靨和明眸,聽到的是你的呢喃軟語,我真想就這樣撲進水裡去,永遠不要再見這個世界。接著,我離開重慶,跑了許許多多地方,酗酒、閒蕩、沉淪……那是你不可想像的一段生活……暗無天日的生活……」他頓住,回憶使他的臉扭曲、變色。夢竹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說:「別提了。」「是的,還是不提的好。」他苦笑了一下,「勝利後我戒了酒,到上海去亂闖,竟捲進了商業界。我從此不看詩詞,不搞文學,因為詩詞和文學裡都有你的影子。霜霜和如峰使我面對一部份的現實,但,我再也沒有戀愛過。我這一生,只有一次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戀愛。十八年來,我飲著這杯戀愛的苦汁,倚賴一些片片段段的回憶為生。我記得每一件過去的事,細微的,瑣碎的,零星的。記得你任何的小習慣和特徵。你不愛吃蛋和肉,愛吃魚和青菜,你喜歡在月夜裡念詩,雨地裡散步……你的頭髮底下,脖子後面有一顆小黑痣,右邊的耳朵後面也有一粒。你要掩飾什麼的時候就打噴嚏……你常要撒一些小謊,撒完謊又臉紅……你喜歡裝睡著,然後從睫毛底下去偷看別人,那兩排長睫毛就像扇子般扇呀扇的……噢,夢竹!我記得一切一切!十八年來,我就沉溺在這些記憶裡,度過了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哦,夢竹,十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時間!那麼漫長……」
  「別說了!」夢竹閃動著淚光瑩然的眼睛說。海浪在翻騰,波濤在洶湧,她心中的海浪和波濤也在起伏不已。往事的一點一滴都逐漸滲進了她的腦子,那些歲月,甜蜜的、辛酸的、混合了淚與笑的,再也找不回來的……都又出現在她的眼前,帶著炫麗的色彩,誘惑的閃熠著。
  「夢竹,我們補償明遠的損失,」何慕天懇切的說:「盡量的補償他。然後,你回來吧,回到我身邊來——我們還可以有許許多多年,追尋我們以前斷掉了的夢。夢竹,好嗎?你回答我一句,我們可以和明遠談判。」
  夢竹瞪視著海面,一隻海鷗正掠水而過,翅膀上盛滿了太陽光。何慕天的話把她引進一個幻境中,而使她心念飛馳了。「夢竹,行嗎?你答應我,我們再共同創造一個未來!一切美的、好的、詩一般的、夢一般的、你以前所追尋的,都可以再找回來!夢竹,好嗎?你答應我……」何慕天的語氣越來越迫切:「你答應我!夢竹!我那麼愛你,那麼愛你,那麼愛你!」夢竹的眼睛煥發著光彩,未來的畫面在她眼前更加炫麗的閃熠。「夢竹,你看!以前我的過失並不是完全不能饒恕的,是不是?我們再締造一個家。月夜裡,再一塊兒作詩填詞——
  你現在還作詩嗎?夢竹?」
  「詩?」夢竹淒然一笑,慢慢的念:「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如今諸事皆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你不要再為柴米油鹽煩心,」何慕天重新握住她的手:「我要讓你過很舒適很舒適的生活,以補償你這些年來所受的苦。我們把泰安交給如峰和曉彤去管,我們在海邊造一棟小別墅,什麼事都不做,只是享受這份生活!享受這份愛情!享受大自然和世界。我們再一塊兒釣魚,像以前在嘉陵江邊所做的,你的頭髮散了,讓我再來幫你編……早上,看海上的日出;黃昏,看海上的落日。還有夜,有月亮的,沒有月亮的,都同樣美,同樣可愛……哦,夢竹,你別笑我四十幾歲的人,還在這兒說夢話,只要你有決心,我們可以把這些夢都變為真實了,只要你有決心!夢竹,答應我吧,答應我吧。在和你重逢以前,我早已對『夢』絕瞭望,我早已認為這一生都已經完了,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光,不再有熱……可是,重新見到你,一切的希望、夢想都又燃了起來!」他喘了口氣:「哦,夢竹!」夢竹的眼睛更亮了,她的手指在何慕天的掌握中輕顫。低低的,她說:「經過了這麼多年,你還要我?還愛我?我已經老醜……」「夢竹!」何慕天跳了起來,狂熱的抓住夢竹的手臂,語無倫次的說:「你怎麼這樣講?你怎麼這樣講?你知道的,你那麼美,那麼好,再過一百年也是一樣。只是我配不上你,十八年前配不上,十八年後更配不上!但是,你給我機會,讓我好好表現!為以前的事贖罪,為以後的生活做表率。哦,夢竹,我們會非常非常幸福,一定的!一定的!一定的!」他停下來,凝視著她:「你已經原諒我了嗎?夢竹?」
  「你知道的,」夢竹輕輕的說:「昨天晚上,我就已經原諒你了。」「不再怪我?我讓你吃了這麼多年的苦,受了這麼多年的罪。」他癡癡的望著她。她凝視他,慢慢的搖了搖頭。
  「不怪你,只怪命運。」她說。
  「可是,命運又把我們安排在一起了。」他說著,扳開她的手指,把臉埋在她的手掌中。她感覺得到他的顫抖,和那熱熱的淚水浸在她的掌心上。他在流淚了!這成熟的、男性的眼淚!他渴求的聲音從她的掌心中飄了出來:「你是答應了,是嗎?夢竹?」答應了!怎能不答應呢?這男人仍然那樣的吸引她,比十八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所勾出的畫面又那麼美,那麼誘惑!十八年的苦應該結束了,十八年的罪應該結束了!所有的青春都已磨損,她應該把握剩餘的歲月!但是……但是……明遠呢?明遠要她滾!明遠叫她回到他身邊去!明遠說討厭看到她的哭相!久久聽不到夢竹的答覆,何慕天慢慢的抬起頭來,他看到一張煥發著奇異的光彩的臉龐,和一對朦朦朧隴罩著薄霧般的眼睛。一剎那間,他的心臟狂跳,熱情奔放,他又看到了昔日的夢竹!那徜徉於嘉陵江畔,滿身綴著詩與情的小小的女孩!他長長的喘了口氣,喊著說:
  「夢竹!你答應了,是嗎?是嗎?」
  夢竹點下了頭。何慕天站起身來,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他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也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誰,更不知道自己正停留在何方?然後,他張開手臂,夢竹投了進來,他的嘴唇顫抖的從她的髮際掠過,面頰上擦過……飢渴的捕捉到她的嘴唇。海浪在岩石上拍擊著,喧囂著,奔騰著,澎湃著……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4:05:17

第三十二章  



  曉彤和曉白一起回到了家門口,用鑰匙開開了大門,院子裡堆滿了蒼茫的暮色,秋風正斜掃著滿地的落葉。屋子裡是暗沉沉的,連一點燈光都沒有。走進玄關,滿屋死樣的寂靜就對他們撲面而來,聞不到飯香,聽不到炒菜的聲音,也看不見一個人影。反常的空氣使姐弟二人都本能的愣了一下,接著,曉白就揚著聲音喊:
  「媽媽!」沒有回答。曉白又喊:
  「爸爸!」也沒有回答。走上榻榻米,曉白打開幾間屋子的門,一一看過,就愕然的站住說:
  「咦,奇怪,都不在家!」
  曉彤還沒有從她的打擊裡恢復過來,頭中仍然昏昏沉沉,心裡也空空茫茫。家中不尋常的氣氛雖使她不安,但她沒有心神,也沒有精力去研究。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她讓書包從肩上滑到地下,扭亮了桌上的台燈,就一聲不響的跌坐在床沿上,愣愣的發起呆來。曉白已跑進了廚房,轉了一圈,又退回到曉彤的屋裡,把兩手一攤說:「好了,爐子裡星火俱無,只有早上你燒焦的那鍋稀飯,就什麼都沒有了。媽媽也不在,爸爸也不在,這算怎麼回事?」
  曉彤抬起眼睛來,無意識的看了曉白一眼。曉白在對她嚷些什麼,她根本就不知道,她還陷在她那絕望而紊亂的思緒裡。魏如峰!她那樣信賴,那樣發狂般愛著的人,竟是一個流連於歡場中的愛情騙子!杜妮、交際花、舞女……這太可怕,太殘忍了!愛情,愛情,她所倚賴的愛情竟是這樣一副面目!她的世界還有什麼呢?她的生命還剩下什麼呢?這太殘忍了!太可怕了!她想不出別的詞句來,只反覆的在心裡念叨著:「太殘忍!太可怕!太殘忍!太可怕……」
  同時,絕望的搖著她那小小的頭顱。
  「喂!姐!」曉白搖了搖她的肩膀:「我們怎麼辦?晚上吃什麼?」「嗯?」她心神恍惚的哼了一聲。
  「媽媽爸爸都不在家,廚房裡沒有一點可吃的,我的肚子裡已經在唱空城計了——你說說看,有什麼辦法找點吃的沒有?」曉白重複的說。「嗯?」曉彤又哼了一聲。
  「你身上有錢嗎?我到巷口去買兩個麵包來!有沒有?兩塊錢就夠了!」「嗯?」曉彤瞪視著她的弟弟。
  「喂!姐,你是怎麼了?」曉白說:「我和你講了半天話,你聽到了沒有?你還在想那個姓魏的,是不是?姐,我告訴你,不要去想他了,這種流氓,想他幹什麼?以後不理他就得了。他要是再敢來糾纏你,有我呢,怕什麼?他算老幾?」
  曉彤繼續瞪著曉白,默然不語。曉白這幾句話她倒是聽進去了,但一絲一毫都搔不著她真正的癢處。「不理他就得了!不要去想他了!」如果能有這麼簡單就好了。不想他!不想他!可是,怎能不想他呢?「好了,好了,別那樣眼淚汪汪的了,」曉白魯魯莽莽的勸解著:「現在,還是先解決民生問題最要緊,你到底有錢沒有?」「嗯?」「怎麼你還是嗯呀嗯的!」曉白說:「我問你有錢沒有?」
  「錢?」曉彤總算醒悟過來,摸了摸外套的口袋:「一毛錢都沒有。」她說。她的錢都給了三輪車伕了。
  「那——怎麼辦?我身上也一毛錢都沒有,如果媽媽爸爸一直都不回來,我們要餓到幾點鐘去?」
  曉彤又不說話了。她不關心吃飯的問題,事實上,她一點也不餓,她胸中是那樣淒苦悲愁和憤怒,實在沒有地方可以再容納食物了。曉白卻像個熱鍋上的螞蟻,一忽兒到廚房裡去翻翻,一忽兒又到大門口去看看。最後,在她面前一站,說:「姐,我看媽媽爸爸一定出了什麼事。」
  「怎麼會?」曉彤吃了一驚。
  「他們這兩天一直在吵架。」
  「我想——不會有什麼事的。」曉彤無精打采的說,又沉進了她的哀愁裡。曉白百無聊賴的在室內踱了一圈,曉彤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使他不安,家中寂靜的空氣讓他更不安,而肚子裡的飢火又燒灼得那麼厲害,他在曉彤書桌前坐了幾分鐘,又猛的跳了起來:「這樣吧,姐,你在家裡等媽媽爸爸,我出去找找那些兄弟們,弄點錢買東西吃去!如果我回來得早,給你帶兩個麵包來,怎樣?」曉彤點點頭,對這一切,她完全無所謂,吃與不吃,又有什麼關係呢?生與死,又有什麼關係呢?在發現了魏如峰的秘密之後,什麼事情對她都無關緊要了。
  曉白出去了。曉彤聽著曉白走下玄關的腳步聲,聽著大門闔上的聲音,然後,一切都沉寂了。屋內,涼涼的空氣包圍著她,台燈昏黃的光線暗淡的照射在寥落的房間裡。那麼寂靜,那麼落寞,那麼蒼涼!她呆呆的坐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滑過去,她忽然抬起頭來,怎麼了?為什麼他們一個都不回家?站起身來,她搖搖晃晃的走進爸爸媽媽的房間,扭亮電燈,找尋家裡唯一的那個破舊的鬧鐘。幾點了?鬧鐘在書桌上,她走過去,無力的坐進書桌前的籐椅裡,注視著那只鬧鐘。短針在「四」字上,長針在「一」字上,聽不到滴答的機械聲。拿起來搖搖,毫無聲音,媽媽竟忘了給鐘上發條,早已停擺了!放下了鐘,她歎口氣,要知道時間幹什麼呢?管它幾點鐘,與她又有什麼關係?
  在桌邊靜靜的坐了一會兒,思想和意識由朦朧而轉為清晰,一旦意識清晰,杜妮那張充滿媚力的臉,和那披著輕紗的誘人的胴體就出現在她眼前,於是,心底的痛楚就頓時變得尖銳化起來,等到這陣痛楚由心底掠過,她就又陷入朦朧和恍惚的境界裡。就這樣,她的思想和意識在清晰與朦朧的兩種境界裡游移。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就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然後,桌面上有一樣東西吸引了她的視線,那是一個白色的信封!她下意識的拿起了那個信封,看了看封面上的字,接著,就困惑的搖了搖頭,再看看,這是什麼?用手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那上面寫的是:
  
  「李夢竹女士親展楊明遠留」
  
  這是怎麼回事?爸爸寫給媽媽的信!她的腦中更加模糊了。握在手上,那封信是厚厚的一疊!看了看封口,並沒有封上!帶著詫異和迷惑,她輕輕的抽出了信箋,並不十分明確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是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她攤開信紙,出於本能的看了下去。
  她看了很久,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困惑,越看越不解。像是被帶進一個迷宮之中,她簡直分不清楚南北東西了。但是,接著,她心中大大一震。重新坐正了身子,她把台燈移近,翻開信紙的第一頁,開始集中自己的思想,聚精會神的從頭再讀。讀完了,她抬起頭來,眼睛蹬得大大的,望著面前那盞台燈。這裡面所寫的事情是真的?不!完全不可能!她是發瘋了,頭昏了,這一切都只是幻覺,根本就沒有什麼信!但是,信紙握在她的手中,燈光照在屋裡,她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桌子,熟悉的信箋和爸爸那熟悉的字跡!她抖抖索索的把信紙鋪平在桌子上,像面對一個可怖的東西一般,把身子離得遠遠的去衡量那幾張信紙。然後,她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氣,把身子移近,瞪大眼睛,再做第三次的閱讀。
  經過了一連三次的「證實」,她開始有些明白這是真的了。把手指送到牙齒下去咬了咬,很痛!那麼,這不是做夢,不是幻境,不是神志恍惚中的錯覺!信在這兒,她的人也在這兒!這一切都是真的了?靠在椅子裡,她像一具化石般僵住了,腦子裡紛紛亂亂,淒淒惶惶,迷迷糊糊,全充塞著同一個句子:「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
  真的,這太可怕了!為什麼所有可怕的事情都集中在這一段時間內發生?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世界?怎樣一個天地?為什麼所有的「表面」之後都藏著那麼可怕的「真實」?她咬緊嘴唇,心志完全混亂了。門口有汽車聲,有人說「再見」聲,有細語和叮囑之聲,車子又開走了。大門在響,是誰?她茫茫然的瞪著房門口,於是,她看到母親正帶著一份慵慵懶懶的疲倦,和一對醉意盈盈的眼睛,若有所思的跨進門來。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夢竹看了曉彤一眼,母性突然使她警覺了,像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她錯愕的說:「怎麼?曉彤?只有你一個人在家?」
  曉彤瞪著夢竹,一語不發。
  「曉白呢?爸爸呢?」夢竹問,皺了皺眉頭,家裡怎麼了?這氣氛不大對勁!「怎麼回事?你吃了晚飯沒有?」
  曉彤仍然瞪著夢竹,嘴唇閉得緊緊的。
  夢竹走到曉彤身邊,懷疑的望著她,這孩子看起來如此奇怪!那時平日柔和親切的眼睛現在竟流露出一種陌生的光,彷彿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母親,而是個素未謀面的人!夢竹伸手按了按曉彤的額角,沒有熱度,那麼,她並非生病!
  「怎麼了?曉彤?」她溫和的問:「和誰在生氣?還是——」她忽然打了個冷戰,心底冒出一股寒意:「你爸爸對你說了些什麼?」曉彤定定的望著母親,慢慢的搖了搖頭,依舊保持著沉默,只用手指了指散在桌面上的信箋。
  「這是什麼?」夢竹詫異的問。走過去把那些信箋收集起來,然後,她一眼看到了那個信封,頓時間,她全身的血液都冰冷了。「李夢竹女士親展,楊明遠留。」不用看信的內容,她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一把抓住曉彤,她迫切的問:「你爸爸呢?他到哪裡去了?」曉彤再搖搖頭。「我不知道。」她簡單而機械化的說。
  夢竹拖過一張椅子坐下,打開信箋,她迫不及待的看了下去。信是這樣寫的:
  
  「夢竹:
  現在是中午十一點半,你已經離去快一小時了。這一小時中,我思考過,分析過,也平心靜氣的為過去作了一番總檢討。所以,當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激動,而是極端的冷靜和平。兩天來,我像個困獸似的和自己掙扎,到現在,我才算是真正的想透徹了。我有許許多多心裡的話,以前沒有和你談過,以後也沒有機會再和你談了,現在,你願意聽聽嗎?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你,在夫子祠到國泰戲院的路上,你穿著件白底碎花的旗袍,紮著兩條小辮子,閃爍著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帶著個盈盈淺笑——你使我那樣震動,那樣傾心,就是那一瞬之間,我已經知道自己愛上了你!可是,你並不注意我,更不重視我。那天晚上,以及接踵而來的許許多多日子裡,你眼睛裡都只有一個人:何慕天!在沙坪壩的時代,我承認自己是個自卑感很重的人,貧窮、孤獨、戰亂,和流浪造成我比較孤僻而不出眾的個性。當我看出何慕天和你之間的微妙感情之後,我立即把自己這份感情深深的埋藏了起來,我從不敢向你表示,也沒有勇氣和何慕天競爭。當然,我承認,何慕天是個很可愛的青年,漂亮、灑脫、富有、而又才氣洋溢。如果我是一個女孩子,也會愛上何慕天,而不會愛上楊明遠!事實上,在那一段日子裡,你根本連正眼都不大看我,你連我的『存在』都沒有注意到,更別談愛情了!但是,儘管如此,我卻無法遏止自己想多看你一眼的慾望,無法避免去作多餘的夢想,無法不為你徹夜徹夜的失眠。這些,你當然不會知道,你全心都在何慕天的身上,怎會留意那渺小卑微的楊明遠!
  當你和何慕天的戀愛新聞傳遍沙坪壩,你的毀婚、出走、和何慕天辟屋同居的消息傳來,我有好幾天不知身之所在!那是一段迷惘、混亂、而痛苦的日子,還不僅僅是單純的嫉妒,還有更多的失意,這種種種種,你又何曾知道?明知你心中沒有我,我卻不能心中沒有你,這就是我最大的悲哀!你和何慕天在百齡餐廳訂婚,你的一襲白衣,清麗得像個雲霧中的仙子。我知道那荒謬的夢再也不可能實現了。可是,我仍然無法不想你!
  接著,那個突然的大變故來了,何慕天去了昆明,你帶著滿心創傷回來,我在嘉陵江邊攔阻了你的投水……對於我,這真像天方夜譚裡的奇跡,你會忽然間屬於了我,你不知道我狂喜到什麼地步!多日的夢想,以為決不可能的事情竟會變成真實!你真的會嫁給了我!夢竹,你決猜不到我的心情,那是我一生裡最興奮、最快樂的時候!我怎會在乎你肚子裡那個孩子?我怎會在意你以往的歷史?你在我心中永遠那樣聖潔美麗,一塵不染!我只覺得我配不上你,你對我而言,是那樣高高在上的一尊神祉,我要怎樣才能讓你幸福,讓你快樂,讓你遠離煩惱和不幸,以報答上天對我的一番恩寵!
  曉彤出世,我真的一點也沒有在意她不是我的孩子,我盡量的想愛她,想寵她!但,她的那對眼睛使我顫慄,一對何慕天的眼睛!每當你抱著曉彤凝視,我就嫉妒、不安、而煩躁!我不知道你是在看孩子,還是在想念何慕天。這使我渾身燒灼得發狂!曉白出世,我真的很高興,我們已有了共同的孩子,我想,你將完完全全的屬於我了。
  可是,生活的困窘,貧窮的壓迫成了我內心的另一項負擔。離開重慶,到了杭州,我還在讀書,兼職的收入不足以維持一個家庭,看到你被生活折磨得憔悴瘦損,我衷心痛苦,深感對不起你。而我又無力於改善生活,我的無能,你的消瘦,使我日日夜夜自責自怨。我那麼渴望能給你一份舒適的生活,那麼渴望把你像個小公主般供養在家裡。而事實上,你必須終日埋在廚房的油煙裡,洗衣灑掃,在在都得親自去做,這使我痛苦莫名。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在你抽屜發現你作的一首詩,上面寫的是:『刻苦持家豈憚勞?夜深猶補仲由袍。誰憐素手抽針冷?繞砌蟲吟秋月高!』覽詩之後,想到你原是那樣一個嬌嬌滴滴的,吟吟詩,填填詞,賞花捉月的女孩,我竟用柴米油鹽來困擾你,折磨你,埋沒你!不禁淒然淚下。誰憐素手抽針冷?夢竹!並非沒有人憐你愛你,只在於我一直是一個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人。而我心中又始終有個很大的恐懼和懷疑,那就是:你仍然在愛著何慕天!當我看完了你那首詩,曾在心中立誓,我一定要改善生活,不再讓家務來拖累你!不再讓生活來折磨你!但,接著,又開始了逃難。輾轉到了台灣,苦是吃盡了,孩子們還小,我被迫當了個小公務員。從此,等因奉此,磨光了當日的豪情壯志。改善生活,把你像小公主般侍奉……什麼都談不上了。一年年下來,你越憔悴,我越內疚,你每次歎息,我心中絞痛。這種種情緒和內心的重負,不是你所能瞭解的。於是,我發現你常常神思恍惚,常常默默發呆,更常常對曉彤有一種顯然的偏愛,我知道你在想那個人!在懷念那個人!而且,仍舊在愛那個人!這令我無法忍耐,結果是:我的情緒暴躁易怒,而你也經常以淚洗面。如今,我再平心靜氣分析,十八年的婚姻生活,我不能使你愛上我,總是我的過失和失敗。到現在,我也實在無話好說了。曉彤的戀愛,把何慕天的影子重新帶進我們的家裡,這或者是天意的安排。說實話,我一直對以往你們分手懷疑,王孝城昨夜也曾表示是誤會。(他以為我醉了,其實我頭腦仍很清醒。)假若你再愛上他(事實上,你何曾淡忘他!)也是很自然的現象,今天早上和你的一番談話,使我也證實了這一點。夢竹,我不怪你。十八年前,何慕天比我強!十八年後,何慕天還是比我強!
  我寫了這麼許許多多,希望你看得不厭煩。總之,這是我第一次,赤裸裸的把我自己的感情向你剖白。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或者已經走得很遠了——我愛了你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最後卻仍舊失去你!咳,夢竹,夢竹!天若有情,也該憐我,你若有情,也該知我!
  我走了!夢竹。對於你,我非常的放心,何慕天一定會給你一份幸福的生活,把你像小公主般侍奉。(我復何求?)曉彤,是你們的女兒,我也支付了十八年的愛心,我祝福她!曉白,是我們的孩子,一個聰明而不太務實際的孩子,請你照顧他到大學畢業——我想你和何慕天都會樂意做的。我去了,不再煩擾你,不再羈絆你。老天給了我十八年的時間,讓我來得到你,而我無此能耐。一個男人,失敗到這個地步,還能做什麼呢?
  我不寫了,只想再告訴你最後一句話,我愛你,夢竹,不論今生,還是來生!雖然我沒有能使你幸福快樂,但卻愛你這麼長久,這麼癡,這麼狂!
  祝福你!
               明遠 留於午後一時三十分」
  
  夢竹一口氣看完了這封長信,慌亂的抬起頭來,曉彤正靜靜的望著她。她無暇去管曉彤的想法,無暇去管任何的事,只覺得衷心如焚而淚水迷濛。揮去了睫毛上的淚,她一把抓住曉彤的胳膊,喘著氣問:
  「你幾點鐘回來的?」「大概六點多鐘。」「爸爸已經走了?」曉彤點點頭。夢竹跳了起來,抓起了皮包,向門口衝去,她什麼意識都沒有,什麼思想都沒有,只有一個焦灼而迫切的慾望:找回楊明遠!曉彤追到了門口,啞著聲音喊:
  「媽媽!」夢竹站住了,掉頭望著曉彤。曉彤的大眼睛空茫無助,小小的身子怯弱孤獨。她的心臟抽緊、絞痛,但她沒有時間來管曉彤,她必須馬上去找明遠!
  「曉彤,你在家裡等著,別出去,我要去找你爸爸!」她急急的說,淚水突然又湧進了眼眶裡:「我必須馬上去!你懂嗎?一切都等我回來再和你談!」
  「媽媽,」曉彤倚在門上,像個單薄的小紙人。「只是——
  你告訴我一句,那封信裡——是不是真的?」
  夢竹再度站住了,在麻亂、緊張、惶恐、酸澀……各種紛雜的情緒之中,還抓住了一個最痛苦而鮮明的思想:十八年來,苦苦保有的秘密終於洩露了!曉彤!她那可憐的私生女兒!她吸了口氣,顫抖的說:
  「曉彤,媽媽對不起你!」
  「哇呀」一聲,曉彤放聲大哭,用手蒙住臉,倉皇的奔向了屋裡。夢竹呆呆的站在小院之中,一種母性的本能使她想衝進屋裡去安慰曉彤。但,她手中那一束信箋又提醒了她另一個人!楊明遠!他去了何方?她咬住嘴唇,昏亂的摔了一下頭,向大門口走去。而當她一邁出大門,所有的心念都變得那麼堅定,那麼固執,那麼狂熱!找尋明遠!找尋明遠!那共同和她生活了十八年的男人!那在烽火及患難裡保護了她十八年的男人!那默默的,像驢子般工作,奉獻了十八年青春的男人!那愛了她那麼久而始終說不出口的男人!楊明遠!她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
  無法再顧念屋裡的曉彤,她毅然的帶上了大門,奔向夜風穿梭的街頭。走出巷口,冷清清的街道上盛滿了濃濃的夜色,秋風正從街道的這一頭掠向街道的那一頭。一盞街燈昏茫茫的傲視著那夜的世界。夢竹站住了。四際蒼茫,夜色無邊,這樣廣闊的天地之間,如何去找尋那滄海一粟般的楊明遠?她用手抹了抹面頰,面頰上淚痕遍佈。明遠,明遠在何方?秋風低吟著,寒意瀰漫著。她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夜色深沉,寒星滿天,明遠,明遠在何方?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4:06:04

第三十三章



  帶著滿懷的沮喪,和滿心的鬱悶,魏如峰失神落魄的折回到「鈴蘭」的門口,他的摩托車還停在那兒。跨上了摩托車,在蒼茫的暮色裡,他無目的的在街上狂馳。穿過了無數的大街和小巷,兜了無數的圈子,一直到他筋疲力盡,他才在一家餐廳的門口停了下來。夜暮四垂,街道上的霓虹燈耀目的閃熠著。推開餐廳的門,他走了進去。這家餐廳是他和曉彤來過的,有著大的熱帶魚的玻璃櫃子,他曾攬著曉彤小小的肩膀,告訴她那些魚的名稱,什麼是電光,什麼是紅劍,什麼是黑裙,什麼是孔雀,什麼是神仙……
  「神仙魚是取神仙伴侶的意思,因為這種魚總是捉對兒來來往往,不肯分離。有一天,我們也會像它們一樣嗎?」
  自己說過的話言猶在耳,曾幾何時,已經人事全非!曉彤,他知道她那純潔天真一塵不染的心地,是怎樣也無法接受杜妮的事實!杜妮!他用手支著頭,一個人的生命上,不能有絲毫的污點,一旦有了污點,怎麼都洗不乾淨了!那該死的、荒唐的尋歡作樂!他下意識的在桌子上捶了一拳,不由自主的歎了口長氣。「唉!」
  侍者走了過來,於是,他破例的叫了酒。
  帶著幾分薄醉,他從餐廳走了出來,跨上摩托車。被迎面的冷風一吹,不禁有些頭暈目眩。發動了車子,他向最熱鬧的街道上馳去。剛剛騎到新生戲院的轉角處,就一眼看到曉白正和兩三個流里流氣的青年站在一塊兒,不知道說些什麼。他心頭一動,曉白!憑什麼曉白要對他有敵意?又憑什麼曉彤會得到杜妮的那份資料?那是深藏在他房間裡,誰能取到它?這事不是有些蹊蹺嗎?
  不假思索的,他徑直把車子駕到曉白面前,停下了車子,招呼著說:「曉白!」曉白瞪視著他,翻了翻眼睛。
  「不認得你!」「曉白,」魏如峰忍耐的,竭力維持自己的心平氣和。「我怎麼得罪了你?」「你欺侮我姐姐!」曉白衝口而出的說。
  「我怎麼欺侮了你姐姐?」
  「你沒良心!」曉白脹紅了臉說:「我一直把你當好人,原來你又有舞女又有交際花——簡直不要臉!」
  「哦,你也知道了。」魏如峰失意的聳了聳肩,一個人做錯了事情,全天下都會知道!
  「我怎麼會不知道!你以為什麼事瞞得過我!」曉白驕傲的挺挺胸:「那些照片還是我給姐姐的呢,要不然她還要繼續受你的騙!」「你?」魏如峰大出意外。「你怎麼會有那些照片?你從哪裡得來的?」「得來了就得來了,你管我從哪裡得來的!」曉白沒好氣的說。魏如峰凝視著曉白,後者挺胸而立,雙手的大拇指扣在褲袋上,昂著頭,像一個莽撞的、要迎戰的小牛。他身邊的幾個青年圍繞在他旁邊,一個個全是一副流氓裝束,其中一個還玩弄著一把小刀。這些太保似的青年迅速的在他腦中喚起一線靈感,像電光般照亮了他心中的疑團。他點點頭,瞭然的說:「我知道了!是霜霜給你的,是嗎?」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曉白盛氣凌人的問。
  霜霜!霜霜這一手做得未免太毒辣了!魏如峰咬緊牙關,霜霜,他像小妹妹般寵著愛著的霜霜,竟會做出這樣一件惡劣的事情來!他感到胸中燒灼如火,酒意從胃裡向外衝。跨上了車子,他迅速的發動了馬達。當車子呼嘯著,跳蹦著向前馳去的時候,他聽到那群小太保中有一個在說:
  「嗨,曉白!這個油頭粉面的傢伙就是何霜霜的表哥嗎?」
  魏如峰沒有心神再去理會這群自以為成熟的毛孩子,加快了速度,他風馳電掣般向家中進行。霜霜,百分之九十不會在家,但他仍然要回去看看!進了大門,一口氣衝上樓,直奔霜霜的房門口,門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不用看,也可以猜出霜霜不會在裡面。可是,他依然推開了房門,一瞬間,他愣了愣,出乎意料之外的,霜霜居然在裡面!
  霜霜正安安靜靜的坐在梳妝台前面,頭髮梳得很平整,臉也洗得很乾淨,沒有擦任何的化妝品,顯得少有的端莊文靜。她似乎正對著鏡子在研究自己,雙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出著神。魏如峰推門的響聲驚動了她,回過頭來,她把一對若有所思的眸子落在魏如峰的臉上。
  「嗨!是你!表哥!」她懶洋洋的打了聲招呼。
  魏如峰跨進門來,冷冷的盯著霜霜看,霜霜聳了聳鼻子,挑挑眉毛說:「唔,酒味!表哥,你居然也喝起酒來了?你的小星星呢?」
  像是在火上澆了油,「小星星」三個字使魏如峰整個心臟都膨脹了起來,渾身冒著火,他走近霜霜,瞇起眼睛來,惡狠狠的看著那張年輕而美麗的臉龐,怎樣一個狡滑的女孩!竟想出這樣一條破壞的毒計,從此毀掉了曉彤心中對他的完美的形象!毀掉了她單純天真而純潔的夢!這是過份殘忍,過份狠毒了!「噢,表哥,」霜霜疑惑的轉動著她的大眼珠。「你在看什麼?我猜,你準是喝醉了!」
  「霜霜,」魏如峰啞著嗓子說:「告訴我,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嗯?什麼?表哥?」霜霜皺攏了眉。
  「你別裝傻!你說說看,我怎麼對不起你,你要這樣陷害我!」「陷害你?表哥?」霜霜轉動著眼珠,心中在迅速的思索著。「是的,陷害!」魏如峰加強語氣的說:「你竟然把杜妮的照片和信件拿給曉彤看!你明知道會造成什麼後果!這種揭人隱私的行為是你應該做的嗎?尤其對於我!霜霜,你卑鄙、狠毒、而無聊!」霜霜的臉變白了,血色離開了她的嘴唇,黑眼睛頓時燃起了兩簇憤怒的火焰,挺起背脊,她勇敢的迎戰了。
  「我卑鄙?狠毒?無聊?哈哈!表哥!你也未免太自視清高了!難道你和杜妮沒有一手嗎?難道那些照片和信件不是社妮給你的嗎?難道你沒有沉淪於酒色之中嗎?你自己的歷史太不光榮,不去自責,反要責怪別人!你要知道,你行得正,別人無從破壞你,你行得不正,是你自己破壞你自己!你原不是一個純純正正的人,假扮什麼鬼正經!」
  「好!你很會說!」魏如峰氣得渾身發抖。「和杜妮的事,我是不對,但是關你什麼事情?你憑什麼要揭發出來?你明知道那只是一時的沉淪,一時的迷惑!但——但——曉彤那麼純潔,那麼天真,這將永遠無法解釋清楚!你破壞了我和曉彤,對你有什麼好處?」
  霜霜的眼睛更黑更亮。
  「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她任性而倔強的說。
  「霜霜,」魏如峰重重的喘著氣,憤怒中更糅和了沉痛和灰心。「你這次的行為做得太惡劣了!你一生,大家寵你,慣你,縱你,養成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的習慣,你從不想你會傷害別人!霜霜,你從小,我就像哥哥一樣疼你愛你照顧你,換得的是你這樣的報酬!你應該知道曉彤對於我的重要性——你毀掉了曉彤,也毀掉了我!」
  霜霜挺立在那兒,黑眼睛裡像蒙上了一層薄霧,臉上仍然帶著倔強,默然不語。「你想,」魏如峰繼續說:「曉彤拿到了這些照片會有怎樣的想法?她和你不同,她沒有經過一點世面,沒有絲毫社會經驗,也不瞭解人會有偶然的——偶然的——」他想不出能解釋自己行為的句子,只能化為一聲短歎。「咳,反正,我雖不好,你的行為更不好!老實說,我並不想把這件事情隱瞞曉彤,但要等到她能瞭解的那一天,由我自己告訴她。你這樣做,使我再也無法解釋!」曉彤那對絕望的眼睛和恐怖的表情浮上了他的眼前,他心中又猝然的痛楚起來,眼眶一陣發熱,視線全模糊了。「霜霜,你使我痛心,我從沒有恨一個人,像我現在恨你這樣!」霜霜被打倒了,倉卒間,她只能隨便抓了一個句子來發洩自己的憤怒和被刺傷的感情:
  「曉彤有什麼了不起!我巴不得她死掉!」
  「啪!」的一聲,魏如峰已經迅速的抽了霜霜一耳光,霜霜還來不及從錯愕中恢復,魏如峰的第二下又抽了過來。他的眼圈發紅,臉色蒼白,神情像一隻被激怒的獅子,恨不得吃掉眼前的敵人!一連抽了霜霜好幾下,他才停下來,喘著氣喊:「早就應該有人打你!早就應該有人教訓你!你這個狂妄任性而沒有頭腦感情的人,傷害別人對你有什麼好處?有什麼好處?有什麼好處?我恨透了你!何霜霜!你破壞成功了!現在,你在這兒慶祝你的成功吧!」
  說完,他狂暴的把霜霜撳進了椅子裡,就一反身對門外衝去,跑過了走廊,衝下了樓梯,他一頭撞在正拾級而上的何慕天身上。何慕天詫異的喊:
  「怎麼了?如峰!」「我要出去!然後永遠不回你們何家!」魏如峰頭也不回的說。「站住!如峰!」何慕天喊。
  魏如峰本能的站住了。
  「你在幹什麼?」何慕天說:「這麼冷的天,你為什麼一頭的汗?上樓來,我有話要和你談!」
  「我不想談!我有我的事!」魏如峰魯莽的說,掉頭要向樓下走。「你知道我要和你談什麼?」何慕天說:「關於曉彤的事情,我今天和她母親談了一整天。我要告訴你一些事——關於曉彤的。你難道一點都沒興趣?」
  「我有興趣又怎樣?」魏如峰憤怒而絕望的喊:「你女兒把一切破壞得乾乾淨淨!我再也得不到曉彤了!我知道,我再也得不到她了!」樓梯上一陣輕響,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時抬起頭來。霜霜,正帶著一臉沉靜而嚴肅的神情,慢慢的走下了樓梯。她的臉上有著魏如峰留下的鮮明的指痕,眼睛又清又亮又美麗,那緩緩踱下樓梯的樣子竟像個莊重的女神。沒有笑,沒有淚,沒有激動,沒有憤怒……她像和平日完全換了一個人。何慕天和魏如峰都愣住了,然後,何慕天奇怪的問:
  「你生病了嗎?霜霜?」
  「沒有,我很好。」霜霜安安靜靜的說,停在魏如峰的面前。「表哥,我跟你一起去。」
  「跟我一起去?」魏如峰怔了怔,詫異使他忘記了憤怒:「跟我到哪兒去?」「到曉彤家裡去,」霜霜心平氣和的說:「去向她解釋。」
  魏如峰愕然的看著霜霜,後者臉上流露的是少有的正經和莊嚴,那對眼睛竟美麗得出奇。魏如峰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要陪他去向曉彤解釋!霜霜,難道也會知道錯誤?還是另有所圖?「怎樣?」霜霜又開了口:「去嗎?我們一切都告訴她,她會相信,也會瞭解。」「噢,」何慕天看看霜霜,又看看魏如峰,不解的說:「你們在搗什麼鬼?」「不是搗鬼,」霜霜低聲的說,凝視著她的父親:「人總要長大的,是不是?爸爸?我覺得我在慢慢的長大了。」
  「噢,是嗎?」何慕天困惑的問。
  霜霜輕輕的點了點頭。把手伸給魏如峰。
  「表哥,我們走吧。」「這麼晚了,你們要到哪裡去?」何慕天問。
  「爸爸,你放心,這次是去辦正經事了。」霜霜說著,拉著魏如峰的手,向樓下走去。
  魏如峰迷惑而茫然,像被催眠一樣,他下意識的跟著霜霜走下了樓梯。當他跨進了夜風習習的花園,被迎面而來的冷空氣所包圍,他才驟然的清醒過來。站在院子裡,他注視著霜霜,突然間,他覺得她那麼美,那麼可愛,那麼真摯而純潔!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他審視著她,輕輕的說:
  「霜霜,你真的長大了。」
  霜霜的睫毛垂下了兩秒鐘,再揚起來的時候,眼睛裡已蓄滿了淚。但她唇邊在微笑著,一個勇敢的,令人心折的笑。「是嗎?表哥?」她含著淚問。「我常想,總有一天,你會比較喜歡我一些。」「事實上,我一直很喜歡你。」
  霜霜點了點頭。「是的,」她低低的說:「我現在懂了。」揚起頭來,她勇敢的拭去了眼淚:「我們該去了吧?表哥?要不然她會睡覺了。我們騎摩托車去吧,你——從沒有帶過我騎摩托車。」
  把摩托車推了過來,魏如峰凝視了霜霜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他們相對著微笑了。這是奇異而神妙的一瞬,所有的誤會、不快、糾纏不清的愛與恨……都在一剎那間消失了,飛走了。留下的是一份乾乾淨淨的、純純潔潔的、沒有要求、沒有慾望,也沒有代價的感情。魏如峰面前站著的,不再是個滿身燃著火的,情竇初開的少女,而是他的一個小妹妹,一個被寵愛著,被憐惜著的小妹妹!他跨上了車,安靜的說:
  「上來吧!抱牢我的腰!」
  霜霜坐了上去,用手環住魏如峰的腰。本能的,她把面頰緊貼在魏如峰的背脊上,閉上眼睛,她有種模糊的、朦朧的,又像是喜悅、又像是辛酸的感覺。她埋葬了一份少女的初戀,卻也在一瞬間發現自己長大了,成熟了,不再是個倔強任性的小女孩!摩托車發動了,風從她的耳邊掠過。她聽到老劉拉開鐵柵門的聲音,還聽到老劉在說:
  「表少爺,這麼晚了,你們要到哪裡去?我開汽車送你們去不好嗎?」「不用了!」魏如峰在說:「摩托車比汽車舒服!」
  老劉似乎還嘰咕了一句什麼,但是,他們的車子已經馳遠了。迎著風,霜霜的短髮全飛舞了起來,她仍然閉著眼睛,不想睜開。這樣倚在魏如峰的身後,讓他帶著她在深夜的街道狂馳,這是多久以來的夢想!現在,他們共同馳騁於黑夜的街頭了——為了去挽救他和另外一個女孩子的愛情!噢,這是多複雜的人生,多複雜的感情!是不是每一個人的一生,都要經歷許許多多的事故?車子不知道馳到什麼地方,她聽到有個聲音在嘲笑的喊:
  「看到了嗎?多親熱!」
  摩托車驟然的停了下來,霜霜詫異的張開眼睛,於是,她看到了一個奇異的局面,他們正在一條暗巷子的前方,路邊有一盞街燈,冷冷落落的照射在空闊的街道上。而巷子口,一排站著三個青年,手指扣在腰帶上,歪戴著帽子,叉開了腿,像是悠閒又像是挑釁的斜睨著他們。在摩托車前面,卻挺立著一個瘦高個的男孩子,攔車而立,昂著高高的頭,帶著一臉的激怒,在喊:「停下來!你們!」「曉白!」霜霜驚呼了一聲。「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說下來!」曉白惱怒的喊著,臉脹得通紅,像匹要奮戰的野獸。「曉白,」魏如峰說話了:「你今天怎麼淨找我的麻煩?我們不是好朋友嗎?你攔住我的車子做什麼?」
  「鬼才是你的好朋友!」曉白紅著眼睛嚷:「你這個卑鄙下流的混蛋!」「曉白,」霜霜忍不住的喊:「你胡鬧些什麼?趕快讓開,我們要辦正經事,現在沒時間和你說,等明天你就知道……」霜霜的話還沒說完,那三個青年中的一個就縱聲笑了起來說:「哈哈,曉白,聽到沒有?人家叫你趕快讓開,別耽誤了別人的正經事……」「砰!」的一聲,曉白一拳頭擊中了魏如峰的下巴,魏如峰措手不及,差點被打下車來。他慌忙跳下了車,曉白的第二拳又跟著擊到。他閃開身子,不願迎戰,一面嚷著說:
  「曉白,你別發瘋!有話不能好好講,要動拳頭!」
  曉白不顧一切的撲了上來,他胸中積滿了各種複雜的怨氣,這個男人先欺騙了他的姐姐,又和霜霜那麼親熱!今天晚上,在電影院門口,碰到顧德美的二哥,咧著張嘴對他說:
  「小伙子!你就是最近和霜霜打得火熱的那個小東西嗎?人家何霜霜和她表哥早就有一手了!你湊什麼熱鬧?」
  哼!當時還以為是整他冤枉呢!現在看來果然不錯!怪不得霜霜要那麼熱心的把杜妮的資料給他呢,原來也是有心機的!好吧!我們楊家的姐弟二人就被你們這表兄妹耍得團團轉,簡直是欺人太甚!從來姓楊的就沒受過這麼大的侮辱!姐姐被你魏如峰玩弄,我楊曉白再度被你何霜霜玩弄!好吧,現在你算碰到我手裡了,也讓你知道知道楊曉白的厲害!
  曉白直著脖子,掄著拳頭,橫衝直撞的撲向了魏如峰。那三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旁觀者也一擁而上,摩拳擦掌的在一旁吶喊助威:「好呀!曉白,打呀!」
  「拿出點本領給他看看!曉白!」「把我們十二條龍的功夫展露出來!曉白!」
  你一言,我一語,曉白更是義憤填膺,豪氣干雲,不打他一個落花流水怎麼配叫楊曉白?今天非要你魏如峰躺在地上直哼哼不可!魏如峰一連挨了曉白好幾拳,火氣也上來了,而且情勢迫到這個地步,已不能不迎戰。於是,一場街頭的大戰就開始了,霜霜看看局面不對,就揚著聲音大喊:
  「楊曉白!你發瘋!你神經病!你還不停手!你是個糊塗蛋!」霜霜越喊,曉白越憤怒,打得也就越起勁。四面又那麼荒涼,連一個警察都找不到,霜霜看他們的人那麼多,再打下去一定是魏如峰吃虧,一急之下,也撲了上來抓曉白,一面嚷著說:「楊曉白!我這一輩子再也不要理你!再也不要理你!」
  那三個青年圍了上來,把霜霜給硬拉開,然後三個人扣住了霜霜的手,霜霜無法行動,氣得大哭大罵:
  「楊曉白!你仗著人多欺侮人!你沒種!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看不起你!」霜霜的喊聲如火上加油,曉白打得更是不顧一切。事實上,論起打架來,魏如峰人高馬大,也未見得會落在曉白的下風。只是一上來,魏如峰先是出其不意的挨了兩拳,接著又由於不願意和他打而躲閃了好幾下,因而,似乎就趨於敗勢。但,魏如峰也被打火了,而且看出不奮力迎戰就不可能脫身,也使出全力,撲擊曉白。這樣越打越激烈,越打越拚命。那三個人更在一邊加油加醬的說些刺激話,這一仗就有不分出你死我活就無法停止的趨勢。接著,曉白的肚子上一連挨了三拳,又被魏如峰的腿一勾而跌倒在地下,霜霜趁勢喊:「好呀!表哥!揍他!」
  曉白紅了眼,一翻身從地上躍了起來,他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舉著刀,他直著眼睛,一步步的向魏如峰迫近。魏如峰本能的向後退,然後,曉白迅速的撲了上來,魏如峰向旁邊一閃,他忘了那輛摩托車,阻止了他,使他退無可退。於是,在一剎那間,他聽到霜霜的慘叫,聽到有汽車飛馳而近的聲音,聽到摩托車翻倒,聽到幾千幾萬種雜音,像轟雷般在他耳邊炸開——然後剩下的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曉白的思想已經混亂不清,把刀子從魏如峰的胸前拔了出來,鮮紅的血使他喪失神志,舉起刀子,他正想再插下去,一輛疾馳而來的汽車裡躍出了一個彪形大漢,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霜霜大叫一聲:「老劉!救表少爺!快救表少爺!」
  老劉踢翻了曉白的身子,抱起魏如峰,放進汽車,那一夥年輕人看到肇出人命,已一哄而散。老劉把曉白從地上拉起來,也押進車子,嘰咕著說:
  「我就知道要出事!這幾個小流氓在咱們門口蕩了一個晚上!我老劉就知道要出事!」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4:06:35

第三十四章



  楊明遠在書桌上留下了那封長信,就走下了玄關,穿出了大門,置身於陽光燦爛的大街上了。四面環顧了一下,陽光和煦的普照著,汽車和行人在街上來來往往的穿梭。天藍得透明,幾片白雲悠悠的在天空飄浮,是個美好的,秋日的下午!他在巷口站了幾秒鐘,就隨便選擇了一個方向,漫無目的的走去。走吧!走到何處?他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在這條人生的長途上,已經走得太長久,太疲倦了。
  一條條的街道,一條條的巷子,縱的、橫的、熱鬧的、冷清的……真正的台北市,似乎遼闊無邊。一直這樣不斷的走著,渾渾噩噩的,一步挨一步,這就是他!楊明遠。他對自己苦笑,望著太陽沉落,望著暮色的來臨,望著霓虹燈在夜色中驕傲的閃耀。到何處去?他不知道。但他那麼疲倦,他覺得自己渴望休息。人,可能失掉很多東西而照樣生存,但是,失去了自己怎麼辦呢?到什麼地方去找尋?
  「先生,坐嗎?」一個聲音嚇了他一跳,然後,他看到路邊的一張籐椅子,誘惑的放在他面前。噢!真的,他應該坐一坐,他是那麼累了。不經思索的,他坐了下去。於是,他看到他面前有張桌子,桌子背後坐著個戴眼鏡的瘦老頭,穿著件破破爛爛的灰布褂子。瘦老頭推推鼻樑上的眼鏡片,對他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咳了一聲嗽,清清嗓子說:
  「先生,好運呀!兩眼有光,額頭飽滿,要發財,多福多壽……」噢!原來是個看相的!他縱聲大笑了起來,要發財!多福多壽!從椅子上站起身,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指了指看相的,他說:「你知道福與壽在哪兒?你知道人生無福也無壽嗎?最起碼,這兩樣與我無緣!」他瞪著那個看相的:「看樣子,與你也無緣!」瘦老頭推推眼鏡片,目瞪口呆。旁觀的一些人笑了起來。楊明遠摔摔袖子,掉轉身自顧自的走開,他聽到人群中有人在說:「是個瘋子!不知道是從那個瘋人院裡跑出來的!」
  他摸了摸幾天沒有刮鬍子的下巴,是嗎?自己像個瘋人院裡跑出來的瘋子嗎?好吧,瘋子就瘋子,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不瘋呢?問題就在於自己不是瘋子,真做了瘋子,也就沒有煩惱了!但他還有著清醒的頭腦和思想,知道自己做過了些什麼,把夢竹留給了何慕天,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他做得多漂亮,多乾脆!與其擁有夢竹空空的軀殼,何不索性悄然而退!悄然而退!他腦中陡的一震,是的,他退開了,退到哪兒去?這世界上還有他立足的地方嗎?失去了夢竹,也就等於失去了全世界,天下還找得出比他更大方的人,甘願把自己的世界讓給別人嗎?
  經過了廈門街,來到了淡水河堤,沿著堤走了一段,水麵點點波光,月影抱著金色的尾巴在水裡搖搖晃晃,倒有幾分嘉陵江的味兒!嘉陵江!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粉蝶兒,南北社,「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閒愁!」——何慕天的詞!多少年前了?那時候,他得不到的,現在他仍然得不到!是的,何慕天永遠比他強!
  不知不覺的,他發現自己停在王孝城家的門口了。好吧,這唯一舊日的朋友,也該再見一面,按了門鈴,他等待著。門開了,王孝城驚異的接待著他。
  「我不久坐,」他神志清醒的說:「我馬上就要走!」
  「你還要到哪裡去?」王孝城問,暗暗的審視著他:「沒有再喝醉吧?」「沒有一種酒能讓人醉,除非人自願用痛苦醉自己!」明遠喃喃的念著以前一位作家的句子:「沒有一種酒能讓人糊塗,除非人自願糊塗!一個真正糊塗的人,就是一個真正清楚明白的人!」他苦笑:「但願有一天,我能做一個真正糊塗的人!那麼也比較容易找到該走的方向!人生,你常常不知道怎麼樣做是對?怎麼樣做是錯?」
  「真的,明遠,」王孝城關懷的望著他,遞給他一杯茶:「你們的事怎樣了?」「我們的事?」「你和夢竹。」「夢竹——」明遠似笑非笑的牽動了一下嘴角:「已經解決了。」「解決?」王孝城不解的問:「怎麼解決的?」
  明遠聳了聳肩。「不屬於我的,永遠不屬於我!」他說,抬起眼睛來看看王孝城:「孝城,一個最貧窮的人,應該做些什麼事?我是指各方面的貧窮,包括感情、知識、錢財……各方面!」
  「嗯?」王孝城困惑的望著楊明遠,一時間不大能瞭解他的意思。「我告訴你,」楊明遠不等王孝城答覆,已經自己接了下去。「對於一個最貧窮的人,一個真真正正最貧窮的人,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找一個沒有人的山洞,縮在裡面別出來……」「明遠,」王孝城打斷了他:「你怎麼了?打啞謎還是說囈語?」「囈語?」明遠笑了:「孝城,你可曾知道,我們都說了一輩子的囈語嗎?好,」他站起身來:「我不耽誤你,我也該走了。」「你現在到哪裡去?回家嗎?」
  「回家?」明遠怔了怔,又笑了。「對了,回家,回到我來的地方去。」王孝城不放心的望著楊明遠,這人是怎麼了?看起來好像不大對勁。他跟著他到大門口,猶豫的問:
  「夢竹——怎樣?孩子們——都好嗎?」
  「大概——總不錯吧!」明遠說。
  「明遠,」王孝城遲疑了一會兒,忍不住的說:「好好待夢竹,別——太挑剔她,她——是個難得的女性。」
  楊明遠看了王孝城一眼,眼色非常之奇怪。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來,嘴角尷尬的歪曲著。好半天,才說:
  「唔,孝城,你放心。我不會再挑剔她了,永遠——不挑剔她了。」「對了,」王孝城比較釋然的說:「許多問題,都會慢慢解決的,別弄擰了。一個結,總得慢慢去解,如果弄擰了,就越來越解不開了。是不是?」
  「不錯,不錯,」楊明遠不住的點著頭,「該解決的事總得解決。」王孝城又怔了一下,明遠今晚說話怎麼有點怪裡怪氣?不過,他接著就釋然了。本來,明遠就是這種調調的。站在大門口,他看了看天,說:「給你叫輛車。」「不,」明遠阻止了。「我想走走,剛剛——我從淡水河堤走過,你覺不覺得淡水河有點嘉陵江的味道?」
  「淡水河?」王孝城皺皺眉。「我一點也不覺得,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
  「對了!」楊明遠似乎很高興。「有這一點相似就很好了,很夠了。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兩樣完全一樣的東西。」他放開了腳步。「再見——孝城。」
  「等一等,」王孝城不安的喊:「你現在是回家?還是到別的地方去?最好——別讓夢竹在家裡等得發愁,是不是?」
  「唔,」明遠又笑了。「不會讓她等,以後都不會讓她等。」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的注視王孝城說:「孝城,說一句實話,我常覺得,夢竹會讓別人在她面前都變得渺小了,她任勞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佔了,使別人在她面前顯得寒傖。」「這——總不該是她的缺點吧!」
  「當然。」楊明遠說:「我只是說明一句,我實在——配不上她。當初南北社任何一個會員娶了她,都比我強。」
  「你怎麼能這樣說?明遠?」
  「這是我心裡的話,」楊明遠低聲說:「不過,我愛她,一種絕望的愛——毫無辦法的愛,我試過,但我無法不愛她。」他吸了口氣:「好了,再見,孝城。」
  「再——見。」王孝城說著,仍舊站在門邊,望著楊明遠有些踉蹌的步子,和那瘦長的、孤獨的、在街燈照射下移開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種近乎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卻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楊明遠的影子轉過了街角,再也看不見了,他才回過身子,關上房門,不知所以的歎了口長氣。
  楊明遠踏著夜色,一腳高一腳低的回到了淡水河邊,沿著河堤,他茫茫然的踱著步子。是的,淡水河與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邊緩緩的走著,草深沒脛,蟲鳴唧唧,秋風在水面低唱。嘉陵江邊的一夜,他救了夢竹,夢竹倒在他的懷裡,哭著喊:
  「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
  他還記得那小小的顫慄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掙扎抽搐。死,死又是什麼?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用手托著下巴,瞪視著波光蕩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麼?」他輕輕的自問,又自己答了:「一種解脫,一種長時間的睡眠,一種混沌無知的境界。」「美嗎?」他再問。「應該是美的,最起碼比人世美。無知就是美麗——因為無憂無愁無憎無慾無求無煩惱。那時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確定另一個世界是混沌無知的嗎?」他再問。
  「不,不能確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個世界比人世更紛雜,更苦惱,更充滿了問題,那又怎麼辦?」他縱聲的笑了。「那麼,你就永遠別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從這個世界逃向另一個世界,假若逃到另一個世界卻比這世界更紛擾,那不是過份的可悲了嗎?」他仰頭向天,仍然在笑著,大聲的說:「人類,該往何處去?」
  他的笑聲和語句被風捲走了,干而澀的消失在水面。於是,他聽到不遠的地方,草叢中有著響動,大概是蛇吧!他對草叢裡望過去,不是。原來是一對青年男女,正在喁喁的訴說著情話。顯然,他驚動了他們,他聽到女的在問:
  「那個人坐在那兒幹什麼?」
  「發神經吧,別理他!」男的說。
  發神經!本來就是發神經!整個世界都在發神經!他迷迷糊糊的想著。豈獨我在發神經,你們不是也有神經嗎?什麼地方不好去?要在這淡水河邊的草叢裡喂蚊子?
  「我猜,」女的說了:「他碰到了什麼傷心事!」
  「你別愛管別人的閒事!」男的說。「理他幹嘛!看著我!」接著,是女的一陣輕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沒刮鬍子!」
  楊明遠又縱聲的笑了起來,多滑稽!他們在草叢中研究有沒有刮鬍子,卻罵他是發神經,真不知道誰有神經!
  「你聽,他在笑。」女的說。
  「你怎麼對他那麼有興趣?」男的說:「別理他。坐過來一點,唱一支歌給我聽。」「唱什麼?」「隨便。」女的唱了,輕輕的,低柔的,一字一字的:
  
  「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
  我望斷了遙遠的雲和樹,
  多少的往事堪重數,你啊,你在何處?……」
  
  他聽呆了。用手托著頭,愣愣的望著河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了遙遠的雲和樹,多少的往事堪重數,你啊,你在何處?」歌聲在水面迴旋,往事在水面迴旋,曾有過的夢和失落的夢都在水面迴旋……淚水慢慢的滑下了他的面頰,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乾乾淨淨,像他這樣?用手捧住頭,他哭了。
  「哦,」那個女的又說話了:「聽!聽!那個人在哭。」
  「是嗎?」男的說。「我們走吧!」女的顯然不安了:「有個瘋子在那兒,怪可怕的。」
  草地上一陣之聲,他們站起來了。手挽著手,他們離他遠遠的走過去,女的披著長長的頭髮,走了一段,還回頭來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聽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聲:
  「你說,他會不會自殺?」
  他們走了。他仍然坐著,那女的溫柔的語氣引起他內心一陣激動,一個陌生的女孩子!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邊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佑他們!但願「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了遙遠的雲和樹……」只是唱來取悅對方的。但是,誰保險二三十年後,他們中的一個不會坐在水邊憑弔著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來,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現在,做什麼呢?該去了。另一個世界不見得比這一個世界好,但,最起碼,另一個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的,他踱向水邊,可是,等一下,有人來了。一道強烈的電筒的光線落在他臉上,閃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驚,憤怒的說:
  「誰?」「你在這兒幹什麼?」來人走近了他,是個警員。
  「不幹什麼。」他說。「那麼,跟我來。」「憑什麼?」他反抗的說:「我愛站在這兒。」
  「站在這兒做什麼?」「想問題。」「好吧,有問題別在這兒想,換個地方如何?到我們那兒去談談。」警員的神態倒是和顏悅色的。
  「別管我!」他暴躁的說:「我剛剛想通。」「想通什麼?」那警員顯然是管定了閒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個混蛋!」
  「好,」那警員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緊緊的不放,說:「果然是個瘋子,我還以為他們胡扯呢!來吧!跟我來!」「我是瘋子?」明遠氣得渾身發抖:「那麼你也是瘋子。」
  「好吧,就算我是瘋子,你跟我來!」
  「我不去!」明遠掙扎著說:「我告訴你,你捉瘋子的話,滿街的人都是瘋子,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瘋,整個地球就是一個大瘋人院,我現在已經待在瘋人院裡了,你還把我往哪兒捉?」「瞧,」那警員自言自語:「滿口瘋話都出來了。」他把楊明遠的手腕扣得更緊,溫和的,勸解的說:「跟我來吧,我們不會把你關進瘋人院去!」
  「見了鬼!」明遠叫:「瘋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麼?白耽誤了我的事情!」
  「耽誤了你什麼事?」「去認識一個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認識去吧!」
  「放開我!」明遠惱怒的大吼了起來:「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另一道電筒的光落了下來,第二個警員出現了。
  「怎樣?老李!」新來的警員說:「是不是瘋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幾個人來!」第一個警員一疊連聲的說。「不是,不是!我不是瘋子!」明遠大叫。拚命的想掙扎出那警員的掌握,那警員卻死死的扣住他不放,兩人在岸邊掙扎看。接著,許許多多人都跑了過來,包括另外兩個警員和許多看熱鬧的人。明遠發現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圍,跳著腳,他只能不斷的大吼大叫:「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一個警員取來一副手銬,他被銬住了。於是,他就在大吼大叫聲中,被推攘著,拉扯著,簇擁著向堤上走去。
  夢竹握著明遠的信,帶著一份慌亂而淒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亂的走了一段時間,接著,她站住了。拭乾了淚痕,她深深的呼吸,試著去思想和分析。這樣茫無目的的尋找,就是跑遍台北市,也未見得能找到。然後,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遠會去看王孝城!更或者,王孝城會留下他,這念頭一經來到她的腦中,她就變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輛三輪車,她跳了上去,匆匆的報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的催促著:「快一點!快一點!」車子如飛的停在王孝城的門口。王孝城驚愕的接待著她,詫異的說:「怎麼?這麼晚——」
  「明遠呢?明遠來過沒有?」夢竹急切的問。
  「是的,他——還沒有回去嗎?」
  「他什麼時候來的?」「大約一個多小時以前。」
  「現在呢?」「我不知道呀,他沒有回去嗎?」王孝城詫異的望著夢竹。
  「他走了!他不會回去了!」夢竹語無倫次的說:「他再也不會回去了,他走了!不知道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別慌,」王孝城安慰的說:「慢慢的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看!」夢竹把那始終握在手中的一束信紙往王孝城手中一塞:「他留下了這個,就這樣走掉了。不知道走到什麼地方去了。」王孝城迅速的把那封長信看了一遍,然後抬起頭來,深思的望著夢竹。怪不得明遠的神情那麼奇怪!怪不得他說話那樣隱隱約約的,像在打啞謎一樣!自己竟糊塗到聽不出來!從椅子裡跳起來,他拉住夢竹說:
  「走!快!我們找他去!」
  「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夢竹仰起臉來問,心中燃起了一線希望。一句話把王孝城問住了,台北市那麼大,天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何況,他還很可能根本就離開了台北市!但是,等一等!他用手拍了拍額頭,明遠說過些什麼話?他在記憶中搜尋:一個最貧窮的人,應該做些什麼事?無人的山洞……縮在裡面別出來……回家,回到來的地方去……淡水河和嘉陵江……他猛的打了一個寒戰,不祥的感覺迅速的抓住了他。
  「糟糕!他一定……」
  「他怎麼?」夢竹急急的問。
  王孝城搖了搖頭。「走吧!快!我們去找找看!」
  走出房門,奔向了大街,王孝城叫了一輛計程車,直馳向淡水河堤。下了車,他拉著夢竹沿著堤邊走去。夢竹開始顫慄,她知道王孝城在想些什麼。抖索著嘴唇,她口齒不清的問:「為——為——什麼——到———到——河邊來?」
  「他提起淡水河,」王孝城說,一面在河邊搜尋的望著:「他提到淡水河和嘉陵江,還說了些奇奇怪怪的話。」
  夢竹的心臟向地底下沉去,她瞭解這幾句話的背後藏著些什麼可怕的東西。她的頭發昏,手心中冒著冷汗,眼睛模糊,而步履蹣跚了。明遠,明遠,別做傻事!明遠,明遠,你還年輕,你畫家的夢想還沒有實現!明遠,你為什麼想不開?你為什麼不和我當面談清楚?你為什麼不把你所有心裡的話告訴我?風在嗚咽著。河堤邊冷清清的。夜色已深。越向前走就越荒涼。水面黑黝黝的。明遠,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一群人向前跑去,一對青年男女引頸向前面望,兩個警員煞有介事的也往河邊跑。出了什麼事?河堤邊鬧哄哄的圍著一大群人,有人在喊叫,警員在鎮壓……
  「有人投了水!」王孝城說,抓住夢竹的胳膊,下意識的想阻止她繼續前進。「不,不!」夢竹呻吟著,虛弱的吊在王孝城的胳膊上。「不,不!」「不是,」青年男女中的一個開了口:「不是投水,是一個瘋子。」「瘋子?」王孝城透了一口氣。
  「是的,」女的說:「一個又哭又笑的瘋子,警察正在捉他。」
  那群人走近了,圍著的人指指戳戳,警察在吆喝著阻止人群靠近。而那個「瘋子」,戴著手烤,正在重圍中暴跳如雷的大吼大叫:「你們才是瘋子!你們是一群瘋子!我要告你們妨害人身自由!把你們一個個捉起來,全關到瘋人院裡去……」
  「噢!」夢竹驚喊,用手揉著眼睛,淚珠撲的滾落:「是明遠!是明遠!」她喊著,笑了起來,笑著又哭。「是明遠!是明遠!」她奔了過去,分開人群,不顧那攔阻的警察,一直撲到明遠的面前,抓住了他的手,悲喜交集,竟語不成聲:「明遠!你讓我找得好苦!」楊明遠正罵得火冒十八丈,看到一個女人撲向自己,以為又來了一個瘋子,等到看清楚了,不禁愣住了,站在路邊,他愣愣的發起呆來,王孝城正和警員大辦交涉。夢竹仰起了滿是淚痕的臉,看到楊明遠那滿頭亂髮,鬍鬚遍佈的樣子,不禁又痛又憐又辛酸。摸了摸他骨瘦如柴的手背,她像安慰一個流浪已久而回了家的孩子,低低的說:
  「都好了。是不是?明遠,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回家吧!」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4:07:18

第三十五章



  曉彤呆呆的坐在窗口,瞪視著窗外黑暗的夜色。淚,已經流盡了。傷心,也傷夠了。現在,剩下的只是空空洞洞、虛虛無無的一份淒惶的情緒。家,那樣的寂寞,那樣的荒涼,無論那間屋子,盛滿的都是孤寂。沒有人影,沒有聲音!爸爸、媽媽、曉白,都不知到何處去了?爸爸,她心底一陣抽搐,那不是她的爸爸!但是,不要想,還是不要想,什麼都別想,讓那思想的小妖魔睡覺吧,安眠吧,死亡吧!她什麼都不要想!
  時間過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夜已經深得不能再深了。門口終於有了動靜,她聽到計程車停下的聲音,聽到開車門的聲音,聽到王孝城的聲音在喊:
  「好了,相信你們不會再出問題了,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再見!」計程車又開走了。大門被推開,又被關上。她寂然的坐著不動,望著明遠和夢竹跨進房來,明遠的臉上充滿了疲憊,但眼睛卻是煥發而明亮的。夢竹呢?曉彤無法瞭解她臉上那種奇異的神情,她看起來幾乎是平靜的,閃爍的眼睛中有著悲壯的、犧牲的光芒,還有堅決和果斷的表情。這堅決和果斷的神情對曉彤是並不陌生的,每次當母親有重大的決定的時候,這種神情就會出現。坐在那兒,曉彤木然的瞪視著母親。夢竹乍一看到曉彤,似乎愣了愣,她幾乎已經把曉彤遺忘了。「曉彤——」她猶豫的叫了一聲,心中迅速的思索著問題。
  曉彤抬了抬眼簾,悶聲不響。
  明遠走了過去,在一張椅子裡坐了下來,望了望夢竹,又望了望曉彤,一層尷尬的氣氛很快的在室內瀰漫開來。顯然夢竹面對著曉彤,就有些不知所措,而明遠,在經過了這麼許多事情之後,也就難於說話了。大家都僵持了一陣,然後,還是夢竹最先能面對現實的打破了這份岑寂:
  「曉彤,就你一個人在家?」
  曉彤沉默的點點頭。「曉白呢?」曉彤搖搖頭,輕聲而冷漠的說:
  「還沒有回家。」夢竹走到曉彤面前。趁曉白不在家,必須把握機會和曉彤談清楚!把一隻手溫和的按在曉彤的肩膀上,她竭力使語氣慈和愷切:「曉彤,我跟你說——」
  只開口說了一句,她就頓住了。曉彤睜著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默默的望著她。那張平日那麼柔和溫順的小臉龐現在顯得如此的冷淡和疏遠!那微微抹上敵意和忍耐的眼睛使她本能的打了一個寒戰。於是,她陡然的失去了冷靜,曉彤讓她神經痙攣,她能容忍許許多多的東西,容忍明遠的折磨,容忍和何慕天的再度斷絕,容忍生活的痛苦……但是,就是無法容忍曉彤的疏遠和冷漠!這是她的小女兒,她心愛而深愛的小女兒!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一切的東西,卻不能失去曉彤!一把握住了曉彤的胳膊,她搖撼著她,激動的喊:
  「不要這樣,曉彤!不要對我敵視,我那麼喜歡你,那麼愛你,那麼渴望給你幸福!」
  「媽媽呀!」曉彤喊了一聲,頓時撲進了夢竹的懷裡,一時間,酸甜苦辣齊集心頭,自己也分不清是何滋味。只覺得渴望保護,渴望溫存,渴望有人安慰和瞭解。夢竹的一句呼喊又消除了母女間那條界線,重新成為世界上唯一能安慰和保護她的人!把頭埋在夢竹的懷裡,她抽泣著喊:
  「媽媽,媽媽,我該怎麼辦呢?」
  夢竹把曉彤的頭扶了起來,用兩隻手捧著她的臉,望著那孤獨無助而淚痕狼藉的臉龐。母性的保護感在她胸頭蠕動,拭去了曉彤的淚,她自己也淚眼迷濛,歎了口氣,她說:
  「曉彤,別哭,都是媽媽不好。」
  曉彤哭得更加厲害,心裡在劇烈的痛楚著,不只是為了自己是個私生女的事實,還為了魏如峰的事,在一天之內,經過兩度劇變,她已經分不清楚到底那一個打擊對她更嚴重些。只覺得一肚子的酸澀,一肚子的苦楚,必須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哭盡自己的悲哀和絕望。
  「曉彤,」夢竹嚥下了梗在喉嚨裡的硬塊,盡量維持聲調的平穩:「不要哭,曉彤。等有機會,我會告訴你一個故事——
  人生總會有許許多多的故事的。曉彤,別哭。你知道了一個秘密。十八年來,大家都費力瞞著你,因為怕你受到傷害。現在,你知道了,別鄙視你的母親,也別——疏遠你的父親。」她咬咬嘴唇,牽著曉彤的手,把她帶到明遠的面前,她在做一項冒險的嘗試。「曉彤,這兒是你的爸爸,他明知你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卻養育愛護了你十八年,世界上還有比他更好的父親嗎?」曉彤站在那兒,止住了淚,望望夢竹,又錯愕的看看明遠,她的心中亂糟糟的,頭裡也昏昏沉沉,根本就無法運用思想,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面前的局面。夢竹的眼睛已經從曉彤的臉上,移向了明遠的臉上,帶著一抹切盼的神情,她又說:「曉彤,所有的不快的紛擾都已經過去了,別再去想它。我們這個家,在風雨飄搖中建立,十八年來,辛辛苦苦的撐持,決不應該在一個突然的風波中破碎。事實上,我們每個人之間的關係都不那麼單純,我們是一個整體,不容分割。曉彤,你能不恨你的父母嗎?曉彤,告訴我,你恨我嗎?」
  「噢,」曉彤困擾的搖著她的頭:「媽媽!」
  「告訴我,」夢竹拂開她額前的短髮,望著她的眼睛:「你恨我嗎?」「噢,媽媽!」曉彤喊:「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媽媽!我怎麼能恨你?我怎麼能恨你?媽媽!只要——只要——你永遠喜歡我。」夢竹把曉彤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輕輕的撫摩著她的背脊。從曉彤的肩膀上望過去,她的眼光和明遠的接觸了——
  她立即知道有什麼事產生。她在明遠的眼睛裡看到諒解和深情。她悄悄的騰出一隻手來,伸給明遠,明遠握住了她,一切的風波、不快、誤解、吵鬧……都過去了。留下的是一份平平靜靜,安安穩穩的柔情。同時,何慕天的影子從夢竹眼前一掠而過,在她心頭帶過一抹尖銳的痛楚,她的眼睛濕潤了。她知道她埋葬了什麼,人的一生,可能會戀愛許多次,也可能只有一次,她,只有一次!而且必須結束了。現在在她面前的,不是一個愛人,而是一個伴侶,一個共過許多患難,還要繼續共一大段人生的伴侶!至於另外那個男人呢——她在十八年前得到了他,又失去了他。她在十八年後的今天,再度得到他,又再度失去他!人生,許多事都沒有什麼道理可講,「得」與「失」不過是一念之間。但,誰又能嚴格的劃分「得」「失」的界線呢?拍撫著曉彤的背脊,她感覺得到曉彤那輕微的悸動。她這一代,是恩也好,怨也好,幸也好,不幸也好,都已經過去了。對一個母親而言,只有希望自己得不到的,下一代能得到,自己所沒有的,下一代能擁有,她還能有比這個更大的願望嗎?含著淚,她低低的說:
  「曉彤,大家都喜歡你,大家都愛你。別再胡思亂想,關於你——你的身世,我會和你詳談,我只希望你——不太——
  不太介意。我那樣喜歡你,那樣怕傷害你。你的生命還很長,要追尋的東西還很多。但願你以後的生命中只有歡笑,沒有愁苦。魏如峰是個好孩子,他一定能愛護你……」
  曉彤像觸電一般陡然渾身顫慄。她把頭一下子從母親懷裡抬了起來,喉嚨沙啞的、神經質的叫:
  「不要提到他!永遠不要提到他!」
  夢竹怔住了,半晌,才詫異的說:
  「怎麼?曉彤?」「別提他!我和他已經完了,媽媽,」曉彤喊著,淚水沖進了眼眶裡。到現在,她才衡量出來,魏如峰在她心頭留下的創痕竟比自己身世暴露的痛苦更加深重。淚水洶湧的奔流了下來,杜妮的臉像銀幕上的特寫鏡頭般在她眼前浮現,她哭泣著喊:「我再也不要聽他的名字!媽媽!我再也不要聽他的名字!」「曉彤,」夢竹更加驚愕:「如峰怎麼了?別傻,這些事與如峰一點關係都沒有!」「不!不!不!」曉彤胡亂的喊著:「他是一個魔鬼!我恨他!我恨透了他!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見他!」
  「原因呢?」夢竹問:「為什麼?曉彤,為什麼你突然間那麼恨他?」「他是魔鬼!他是魔鬼!他是魔鬼!」曉彤一疊連聲的喊著:「沒有比這個更可怕的,媽媽!我不能再見他了,媽媽,我恨他!我真的恨他!恨不得他死掉!」她用手蒙住臉,大哭起來。「媽媽,他欺騙了我,」她泣不成聲:「他欺騙了我!」
  「欺騙?」夢竹更昏亂了:「你說清楚一點好不好?他怎麼欺騙了你?」「我不能說!我不能說!我不知道怎麼說!」曉彤絕望的搖著頭:「你去問曉白!曉白都知道!噢!媽媽!為什麼愛情是這樣的?為什麼生命如此悲慘?為什麼?媽媽——?」
  為什麼?又是那麼多為什麼?但是,夢竹根本就糊塗得厲害,怎麼魏如峰又欺騙了曉彤?而曉白都知道!這之中到底是一筆什麼帳?她望著痛哭不已的曉彤,又抬頭看看明遠。明遠還沒有從他激動的思潮中恢復,對於夢竹母女間的對白,他只聽進去了一半。他眼睛裡只有夢竹,心裡想的也只有夢竹。夢竹,他的愛人,妻子,伴侶,及一切!別的他根本無法去關心,但是,曉彤在哭些什麼?
  「曉彤,」夢竹試著去勸慰她:「你是太疲倦了,最近發生的事情把你攪昏了,慢慢就會好的。如峰不是個負心的孩子……」「不,不,不!」曉彤喊:「媽媽,你不瞭解,你完全不瞭解!他欺騙了我,他……他……他……他有一個舞女……」她放聲大哭,再也無法說下去。
  「舞女?!」夢竹駭然:「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陣汽車聲,人聲,大門外有人猛烈地打門。夢竹無暇再追問曉彤,這麼晚了,還有誰來?曉白嗎?似乎不會如此嘈雜,來的人彷彿不止一個。打門聲更急了。明遠走去開了大門,一群警察一湧而入,怎麼又是警察!明遠先就有了三分氣,難道還要把他當瘋子抓起來嗎?他沒好氣的說:
  「你們要幹什麼?」「這兒是不是楊明遠的家?」一個警員嚴肅的問。
  「是的,又怎樣?楊明遠犯了法嗎?」
  「你就是楊明遠?」「不錯!」楊明遠昂了昂頭:「怎麼樣?」
  「別那麼不客氣,」警員生氣的說:「看你的樣子就教育不出好的子女來!」「我的樣子和我的子女有什麼關係?」明遠更加有氣。
  「楊曉白是你什麼人?」
  「兒子!我的事怎麼又拉扯上了他?」
  「你倒沒事,」警員說:「你的兒子出了事!」
  夢竹衝到了玄關門口來,心往下沉,鼓著勇氣,她問:
  「曉白——曉白怎樣了!他——在哪兒?」
  「他——」警員一字一字的說:「殺了人!」
  夢竹眼前一黑,慌忙伸手抓住紙門的邊,心中在下意識的抵制著這個事實,不會!不會!是他們弄錯了,不是曉白!不是曉白!曉白決不會做這種事!曉白雖然有點火爆脾氣,但他那麼善良!不是他,一定不是他!掙扎著,她想出一個問題:「他——殺了誰?」「一個青年,一個名叫魏如峰的青年。」
  屋子裡一聲呻吟,夢竹衝到房門口,曉彤面如死灰,瞪著大而恐怖的眼睛,搖搖欲墜的站著。再發出一聲呻吟,她低低的說:「我沒有希望他死,我從沒有希望他死。」
  閉上眼睛,她昏倒在榻榻米上。
  在急診室的門外,何慕天已經抽到第十一支香煙了,整個一間候診室都被煙霧瀰漫著。在靠窗的長椅上,曉彤像個小小的石膏像般坐在那兒,不動,也不說話,不哭,也不流淚。夢竹坐在她的身邊,臉色比女兒更蒼白,卻用雙手緊緊的握著曉彤的手,似乎想將她所剩餘的、有限的勇氣,再藉著交握的雙手灌輸進曉彤的體內去。楊明遠背負雙手,不住的從房間的這一頭,踱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踱回來,使滿屋子都響著他的腳步聲。何慕天深深的吸了一口煙,下意識的看了楊明遠一眼,初見面的那份難堪已消失了,留下的是疏遠和無話可談的冷淡。魏如峰的生死問題吸走了他們每一個人的注意力,空氣沉重而嚴肅,反而沖淡了他們之間的尷尬。急診室的門開了,一位護士小姐急匆匆的走了出來,何慕天的香煙停在唇邊,楊明遠也忘記了他的踱步,曉彤的臉色更加蒼白,黑眼珠灼灼的盯在護士小姐的臉上。夢竹下意識的握緊了曉彤的手,幾乎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到那一雙手上。何慕天啞著嗓子問:「怎樣?小姐?」但,那護士小姐頭也不回的走了,立即,她們推了一瓶血漿進急診室,那扇鑲著毛玻璃的門又闔上了。何慕天又大口大口的抽著煙,楊明遠恢復了他的踱步,曉彤重新垂下了頭,夢竹長長的透了一口氣,血漿,顯然情況不妙,但,最起碼,他還活著!時間過得那麼緩慢,又那麼迅速。天亮了!窗外,紅色的朝霞逐漸退盡,耀目的陽光燦爛的四射,又是一天開始了!每一天,都有生命誕生,也有生命結束,這新的一天,是象徵著生還是死?急診室的門終於推開了,疲憊萬分的醫生從門裡走了出來,白色的衣服沾滿了血跡,斑斑點點,像一張驚人的新派畫!何慕天咬住了煙蒂,緊張的問:
  「怎樣?大夫?」「現在還很難講,不過情況不壞,如果今天晚上病情不惡化,大概就沒問題了。」何慕天從嘴裡取出了煙,一時間,竟忘了向醫生道謝。魏如峰被從急診室推了出來,白色的被單蓋著他,只露出了頭和雙手,血漿的瓶子仍然懸掛著,針頭插在手腕的靜脈裡。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著病床走進了病房。何慕天望著魏如峰被安置好了,回過頭來,他看到曉彤,呆呆的站在床邊,凝視著面如白紙,人事不知的魏如峰。夢竹站在她身邊,正在輕聲的說:「別急,曉彤,他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好轉,相信我,曉彤。」曉彤仍然呆呆的站著,一語不發。
  楊明遠走了過來,拍拍夢竹的肩,說:
  「怎麼樣?我們是不是應該到警察局去看看曉白?」
  一句話提醒了夢竹,是的,她還有一個扣留在警察局裡的兒子!她該走了!放開了握著曉彤的手,她略微猶豫了一下,曉彤已抬起頭來,安安靜靜的說:
  「媽媽,我可以留在這兒嗎?」
  「好的,曉彤,你留在這兒。」夢竹說,「我先走了。」回過頭來,她的眼光和何慕天的接觸了,她頓時全身一震。那是一對充滿了詢問意味和祈求的眼光,是包含了成千成萬的言語的眼光。但,她逃避了,她迅速的調開了自己的視線,而把手插進楊明遠的手腕中,輕聲的說:「我們走吧!明遠。」
  何慕天目送楊明遠和夢竹走出病房,目送夢竹瘦瘦弱弱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的走廊裡,覺得心臟收縮絞緊而尖說的痛楚起來。他明白了,明白得非常清楚,夢竹不會再屬於他了,永遠不會屬於他了。十八年的夫婦關係是一條砍不斷的鎖鏈,他無權、也無能力去砍斷它。上帝曾經給過他機會,他失去了,現在他沒有資格再作要求。調回眼光來,他的視線落在曉彤和魏如峰的身上。曉彤正坐在床前的一張椅子裡,癡癡的注視著魏如峰,俯下頭來,她輕輕的用面頰貼在魏如峰的手背上,像耳語般低低的說:
  「我從沒有希望你死,從沒有。」
  何慕天的眼眶濕潤了,看了看睡得很安穩的魏如峰,他知道他不會死,因為他還不到該死的時候,他太年輕,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在等著他,還有一份美好的愛情在等著他,他不能死!他一定得活著!必須活著!
  輕輕的歎息了一聲,他轉過身子,走出了病房,這兒,不需要他了!他也該去看看那被當作證人扣留在警局的霜霜。走到了病房門口,他再回頭看了一眼,那兩顆年輕的頭靠得那麼近,這是愛的世界,他含著眼淚笑了。
  魏如峰的知覺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境界裡徘徊、飄蕩。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逐漸的清醒,逐漸的有了意識,有了感覺,有了生的意志。痛楚對他捲了過來,徹骨徹心的痛,由於痛得太厲害,他甚至不清楚痛的發源處是在哪兒。他呻吟,蠕動,掙扎……於是,他感到有一隻清涼而柔軟的小手壓在自己灼熱的額頭上,多麼舒適而熟悉的小手!他費力的要弄清楚,這是誰?努力的睜開了眼睛,他看到的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濃霧,霧中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在那兒飄浮移動。他剛剛要看清楚,一層霧湧了過來,把什麼都遮蓋,於是,他又覺得痛楚。再睜開眼睛,他繼續努力去搜尋那張臉龐,他看到了,找到了!溫柔的眼睛,小小的臉龐……這是她!他搖搖頭,想把自己的幻象搖掉……再張開眼睛,她還在那兒,唇邊有一朵楚楚可憐的微笑,整個人影像潭水中晃動的倒影。他的嘴唇乾枯欲裂,虛弱的,低低,他吐出兩個字的單音:「曉彤。」立即,他聽到一個細細的、可人的聲音在說:
  「我在這兒。」她在這兒!她在哪兒?他瞪大了眼睛,曉彤的臉在晃動,水波中的倒影,搖蕩著,伸縮著……他固執的盯著那動盪不已的人影,呻吟著說:「是你嗎?曉彤?你在哪兒?」
  「是我。」一隻小小的手伸進了他的手掌中,一張小小的臉龐俯近了他,兩顆大大的淚珠跌碎在他的面頰上。像是突然遇到了一劑清涼劑,他陡的清醒了。是的,她在這兒,她在這兒,她在這兒!那張美麗的小臉那麼蒼白!那對烏黑的眼珠那麼清亮!那薄薄的嘴唇那麼可憐!他又覺得痛楚,這次,不是傷口的痛楚,而是心靈深處的痛楚。他的曉彤,他幾乎失去了的曉彤,真的竟停留在他的床邊?他轉動著眼珠,試著去回憶發生過的一切,霜霜,曉白,爭執,打架,小刀……他感到猝然一痛,眼前又混亂了,曉彤的影子再度像浸在潭水裡一樣搖晃了起來,並且在擴大渙散中……他緊張的抓緊了曉彤的手,祈求而慌亂的喊:
  「別去!曉彤,別離開我!請你!」
  「沒有,」曉彤輕輕的說,拭去了眼前的淚霧,再用小手絹擦掉魏如峰額前的冷汗。她在床邊已經停留了整整十二小時了。「我沒有走,我在這兒。」她低聲的說著,望著魏如峰發著熱的眼睛:「我不離開,真的,我再也不離開你了。」
  他定定的看著曉彤,思想逐漸明朗清晰,他真的醒了。
  「曉彤!」他不信任的喊:「真的是你?」
  「是的,是的,是的,」曉彤連聲的說:「你沒有看見嗎?我在這兒!」「完完全全的你?」魏如峰問。
  「當然,完完全全的。」曉彤說,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但努力試著去微笑:「完完全全的,如峰,沒有少一根頭髮,完完全全的!」「真的嗎?」魏如峰的聲音在顫抖,淚水湧進了他的眼眶中。「不再恨我?怪我?曉彤?」
  「噢!」曉彤輕喊:「別提了!讓它們都過去吧!讓那些可怕的事都不存在!你會很快的再好起來,我們再一塊兒玩……」「我會嗎?曉彤?」他虛弱的苦笑了笑。
  「你會!你會!你會!」曉彤喊著,淚水迸流。「你一定會!你要好起來,一定要好起來!」伏在床沿上,她再也無法忍耐,痛哭失聲。一面哭著,一面喊:「你會好的,如峰,你一定要好起來!」魏如峰撫摩著曉彤柔軟的頭髮,他知道他的情況並不樂觀。下一分鐘,他可能又要喪失知覺——或者死亡。他必須把握這清醒的一刻,把心裡要說的話都說出來。他低低的喊:
  「曉彤,聽我說!曉彤!」
  曉彤哭泣著抬起淚痕遍佈的臉來。
  「別哭,曉彤,也別難過。」他凝視著曉彤淚光瑩然的眼睛。「如果我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能夠有你的兩滴眼淚,我死亦瞑目……」「噢!」曉彤喊:「這是殘忍的!你要好起來!你一定會好起來……」她抽噎著,泣不成聲。
  「聽我說,曉彤。」他盡量維持著清醒:「能看到你,知道你已經原諒了我,我還有什麼不滿足?曉白這一刀,能換得你來看我,我就認為挨得太值得了!曉彤,人,都有一時的迷失,是不是?我曾經迷失過,荒唐過,像杜妮……」
  「別提了!如峰,不要再提了!」
  「好的,別提了!」魏如峰喘了口氣:「曉彤,讓那一個壞的魏如峰被曉白殺死吧,讓那個好的我留下來!乾乾淨淨的我,純純潔潔的我,能夠配得上你的我!」
  「哦,如峰,哦!」曉彤哭著喊,把面頰貼在魏如峰的臉上,眼淚弄濕了魏如峰的臉,流進了他的嘴唇裡。「我從沒有恨過你,如峰,我從沒有!」
  「是嗎?」魏如峰微笑了。「還能有比這句話更美麗的話嗎?曉彤,我從沒有覺得我的生命像現在這樣充實過!」
  「以後,你的生命都會充實了,是不是?」曉彤提著心問。
  「還有以後嗎?」「有的,一定有!」魏如峰深深的歎了口氣,他的意識在渙散,視力在模糊……他知道他又將失去知覺和思想,甚至於生命……他渴切的說:「曉彤,讓我看看你!我看不清你!」
  曉彤抬起頭來,靠近魏如峰,半跪在地板上,讓魏如峰的臉和她的只距離一兩尺。魏如峰的眼睛在她臉上上上下下的巡逡著,然後,他低聲的說:
  「為我笑一笑,曉彤,我好久沒看到你笑了。」
  曉彤笑了,含著淚笑了。
  「你真美!」魏如峰說,視力漸漸的模糊,思想也在逐漸的消失。「你真美!真好!真可愛!」他閉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好半天,才又輕輕的叫:
  「曉彤!你在嗎?」「在。」「完完全全的?」「完完全全的!」「心呢?也在嗎?」曉彤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在這兒!和我的人在一起!」
  魏如峰的嘴角浮起了一個平靜的微笑,頭安安靜靜的倚在枕頭裡,他睡著了。曉彤在床邊默立了好幾分鐘,然後,她放下他的手來,把棉被給他拉好。她就坐在一邊望著他。好久好久,她忽然驚跳了起來,魏如峰的臉色顯得那麼平靜,平靜得奇怪。他完了!她迅速的想著,嘴唇失去了血色,伸過手去,她顫慄的把手按在他的額頭上。額上是清涼的,本來的灼熱已經沒有了。她的心向地下沉,他完了!她昏亂的想。發狂般的按著叫人鈴。護士來了,醫生也來了。醫生拿起魏如峰的手來診了診脈,又試了試他的熱度,然後,他抬起頭來,望著顫慄著的曉彤,慢吞吞的說:「小姐,你可以不再流淚了。恭喜你,他已經平安的度過了危險期。」曉彤愣了兩秒鐘,接著,她仰首向天,低低的說:
  「我知道他會好,我知道他一定會好!」
  雙腿一軟,她又昏倒了過去。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4:08:08

尾聲



  民國五十二年秋。這是中部的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個規模還不太小的佛寺。寺中的主持人是個老和尚,名叫逸雲法師,為人十分詼諧幽默,因為博覽群書,所以學問和風度都很好,而且非常健談。另外,逸雲法師還酷愛下圍棋,如果碰到了勢均力敵的對手,他可以一下就是七、八盤,連唸經打坐的時間都忘得乾乾淨淨。這是個秋日的黃昏,在寺門前面的一棵老松樹之下,逸雲法師又在下圍棋了。他的對方是一個四十六、七歲的中年男人,穿著件中式的長衫,兩鬢微斑,個子頎長,有一對深湛的眼睛,看起來恂恂儒雅,像一個哲學家。
  「叫吃!」逸雲法師下了一個棋子,十分得意,指指棋盤說:「你瞧,這一顆子把這整個稜角的頹勢都挽救過來了,你這個角又丟了。看樣子,這盤你沒什麼希望,金角銀邊草肚皮,你就是肚子大,角和邊都完了。」
  何慕天一聲不響,慢吞吞的在棋盤上落了一個子,逸雲法師皺皺眉,伸長脖子,研究了大半天,一拍膝頭,歎口氣說:「糟糕!馬失前蹄,這一下完了!」「所以,」何慕天沉靜的說:「當一盤棋沒有成定局的時候,最好別先下斷語,要知道一盤棋千變萬化,不是你能預先知道結局的!」逸雲法師凝視著何慕天。
  「何先生,你到這兒來也快一年了,許多時候,我覺得你滿肚子機鋒,滿腦子哲理,或者,你該屬於佛家的人。」
  「天下本一家,為什麼還要把『佛家』劃成一個小圈子呢?」何慕天笑笑說,望著山坡上的石級。「怎麼樣?逸雲法師?這一盤你認輸了吧?我們也該結束了,假如我的眼力不錯,我有個朋友上山來了。」「是嗎?」逸雲法師問,也掉頭望著山坡,果然,有個個子不高,胖胖身材的男人,正慢慢的拾級而上。「是誰?是上次來看過你的那位王先生嗎?」
  「不錯!」何慕天說著,用眼光迎接著走過來的王孝城。
  「別忙,」逸雲法師在棋盤上落了一顆子:「我們的棋還沒下完,我又叫吃了。」「怎麼?」何慕天瞪著棋盤,「這是怎麼回事?一轉眼局勢又變了!」「所以,」逸雲法師學著何慕天的口氣說:「當一盤棋沒有成定局的時候,最好別先下斷語,要知道一盤棋千變萬化,不是你能預先知道結局的!」
  何慕天笑了笑,站起身來,撲落了身上的落葉,說:
  「好吧!我認輸了!」逸雲法師把棋子一惚,也站起身來,笑著說:
  「你沒輸,是你的心亂了!而我就乘虛攻入。何先生,看樣子你的塵緣還是未了。我先進去了,你和你的朋友談談吧!」
  逸雲法師摔了摔袖子,瀟瀟灑灑的隱進了廟門裡。何慕天站在那兒,微笑而沉思的望著王孝城走近。王孝城停在他面前,手裡拿著一個紙包。注視著他,點點頭,笑著說:
  「怎樣?好嗎?」「難得有山下的朋友會來看我。」何慕天說。
  「山下的人都忘不了你,」王孝城說:「只怕你閒雲野鶴的生活過慣了,會忘掉了山下的人!怎麼樣?什麼時候下山?」
  「下山?」何慕天惘然的笑笑:「一時間還沒有這個打算,大概幾年之內,是無意於下山的,與其置身於紛紛攘攘的城市裡,實在不如這樣悠哉游哉的過過日子。山下的人好嗎?」
  「你指誰?」「所有的人。」王孝城凝視了何慕天幾秒鐘,後者的神情,看來十分平靜安寧,那深湛的眼睛是柔和的,安詳的。他拉拉何慕天的袖子,說:「我們在山上走走吧!」
  兩個人踏著落葉,迎著秋風,在山間的小徑上緩緩步去。走了一段,穿出樹林,面前豁然開朗,已走到了山頂上,有一片小小的草地,站在那兒,可以看到山下層層的綠色田疇,和農家的裊裊炊煙。何慕天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說:
  「你也坐坐吧。」王孝城也坐了下來。何慕天說:
  「你來——有什麼事嗎?如峰在公司裡如何?大家對他服不服?」「好極了!」王孝城說:「公司的業務似乎比你處理得還好,泰安是越辦越大了,他正在擴張,預備把產品外銷到歐美一帶去。」「我知道他會辦得好,」何慕天微笑了。「他生來就有商業天才。其他的人呢?」「我這兒有一封信,」王孝城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來:「是一個人托我帶給你的,我想,你會對它感興趣。」
  何慕天接過信封,抽出了信箋,藉著落日的餘光,他看了下去。這是一封寫得十分清爽而乾淨的信,字跡娟秀雅麗:
  
  「親愛的爸爸:
  我這樣稱呼您,希望您不會覺得詫異,雖然這還是我第一次喊您『爸爸』,但,您在我心中,早就是個最慈祥而親切的好爸爸了。幾天之前,媽媽才把你們以前的故事,源源本本的告訴我,說真的,在媽媽沒告訴我的時候,我也有種感覺,覺得往日的一切,一定是造物的播弄,而不是誰有過失。我曾經為自己是個私生女而難過,(多幼稚!生命的本身原無過失,是嗎?)現在,我卻慶幸自己不止有一個好媽媽,還有兩個好爸爸!我想,總有一天,我會和您在一起,那時候,讓我再來承歡膝下,補償十八年來(不,十九年了。)和您的疏遠及隔離。好嗎?爸爸?您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一年了。這一年中,隱居在山上的您,我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變化?至於山下的我們,卻有多少不同的發展!這些,您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我還是再說一說吧!我已於今年暑假考上了師大國文系,以後,願做一個執教鞭的好老師,日日和青年們相處。如峰說我一直像小娃娃,怎麼能做老師?您認為呢?如峰把公司弄得很好了,他說還要等四年,我才能畢業,真是件不耐煩的事!(我寫得這麼坦白,您別笑我。)我們已在大學放榜後的第三天訂了婚,只有自己家裡的人參加,唯一的客人是顧德美,她堅持我結婚之日要當我的伴娘,說她是名副其實的介紹人。那是個小小的訂婚宴,美中不足的,是您沒有參加。爸爸(我指的是家裡的爸爸)已經畫出了五十張畫,等到畫滿了一百幅畫,就準備開一個畫展,我們都對這畫展抱著極大的希望。至於媽媽呢?她要我悄悄的告訴您,她祝福您!希望您快樂!我想,您一定急於要知道霜霜的情形,您會奇怪嗎?她已經成了我最要好的姊妹,今年她沒有考大學,現在她正在讀補習班,準備明年和曉白一起考。曉白,在這兒,我必須順便把他的情形也提一提,他在少年感化院已經一年了,一年中,他讀了不少的書,脾氣也不像往日那樣急躁,下個月,他就可以從感化院裡出來了,媽媽正為迎接他而忙碌呢!我和如峰都有一個秘密的希望,希望霜霜能和曉白建立一份最深的感情(像我和如峰一樣)。不過,看情形並不太容易,雖然霜霜常常去感化院看曉白,曉白也經常寫信給霜霜,但他們都太客氣,似乎不大自然。好在來日方長,許多事現在都未能預卜,讓他們慢慢的發展吧!
  我寫了這麼多,您會厭煩嗎?最後,我還要告訴您一句話,大家都想您,大家都愛您,大家都渴望您回來!爸爸,什麼時候您能結束您的隱居生活,讓我當面叫您一聲『爸爸』!趁王伯伯上山之便,我托他把這封信帶給您。除了
  信之外,我還托他帶上我的敬意和愛意!
  即請
      福安
                      兒 曉彤敬上」
  
  何慕天看完了信,慢慢的把信紙折疊起來,收進了信封裡。然後抬頭凝視著遠處的天邊,晚霞正絢爛的散佈開來,落日圓而大,迅速的向山谷中沉落。他閃動著眼睛,不能抑制自己的激動,竟呼吸急促而眼眶濕潤。低低的,他自語似的說:「那是一個好孩子。」「誰?」王孝城問。「曉彤。」「他們都是好孩子,」王孝城說:「曉彤、曉白、霜霜和魏如峰。」何慕天點了點頭,是的,他們都是好孩子,每一個!好一會兒,他忍不住的問:「夢竹怎樣?快樂嗎?」
  「她『似乎』很平靜,至於快不快樂,誰也無法知道。她是個不平凡的女人!」他把手裡的紙包遞給何慕天:「她叫我把這個帶給你!」小小的木頭匣子,雕刻著小天使的花紋,那是他所熟悉的!十九年前,他用它盛了一個夢,十九年後,它仍然盛著那個可憐的夢,永遠,都只是個夢而已!他惘然的打開了蓋子,卻發現裡面的東西都已不在了,空空的匣子中只有一張小紙條,打開紙條,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跡,龍飛鳳舞的寫著幾行字:「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裡不知飄向何方?
  在座諸君有誰能尋覓,
  覓著了(別碰碎它)請妥為收藏!」
  翻過紙的背面,他看到有夢竹的幾行字:
  
  「我珍藏著,我保有著,從以前,到現在,到永恆!」
  
  他關上了匣子,把那個夢再鎖了進去,望著遠方的雲和天,他的眼睛明亮,心裡在唱著歌。王孝城看了看他,幽幽的說:「你覺不覺得,得與失是很難講的,慕天,你——實在非常幸福!」何慕天不語,但他懂得王孝城話中的含意,與王孝城比起來,他是有福了——他得到的比王孝城多。望著天,他說:
  「看那夕陽!」
  夕陽像火一般的燒灼著,燒紅了天,燒紅了地,燒紅了山頭和樹木。王孝城說:「真美!」「一天又要過去了,」何慕天安安靜靜的說:「明天的夕陽再紅的時候,我已經不知道製造了多少不同的棋局!」是的,夕陽每天都一樣的紅,人生已經不知幾經變幻!故事會完嗎?不會,這一代的故事或者該結束了,但還有下一代,下一代還有再下一代,生生息息,無休無止!
  「記得你以前愛念的那闋詞嗎?」王孝城念:「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真的,遠處的層巒疊嶂,正傲然的迎接著那輪落日!
全書完


               一九六四、八、十四、夜、於日月潭、涵碧樓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1-18 14:10:25

後記 我寫「幾度夕陽紅」

 


「幾度夕陽紅」算起來,已經是我的第四部長篇小說了(前面曾寫過「窗外」、「六個夢」、及「煙雨濛濛」)。按道理,有了前三本的經驗,這一部似乎應該比較熟練些了。但是,這卻是我寫作得最艱苦,困難遭遇得最多,功夫下得最深,時間也耗費得最久的一部書。
  談起「幾度夕陽紅」的寫作經過,也有一番很有趣的周折。開始寫「幾度夕陽紅」,遠在去年夏天,當時,想刻畫小公務員的生活,同時,想寫出被生活折損的藝術家的那份無可奈何。這一點小小的念頭就引出了整個「幾度夕陽紅」的構思。最初的大綱,只準備寫二十萬字左右,分別用兩個家庭、兩條線索並進,寫兩代的故事。而一經下筆,就有收束不住的趨勢,寫到十萬字左右,覺得頭緒過多,有些雜亂無章,無法再繼續下去。當時,我甫自大學畢業正受預備軍官訓練的弟弟時常住在我處,我每寫一章,他就看一章。到了十萬字的時候,我自己看看,認為完全失敗,決心拋棄原稿,於是,這篇東西被丟進了字紙簍。正好弟弟來了,知道我準備放棄這故事,大提抗議,把原稿從字紙簍撿了出來,他說:
  「如果你真準備丟掉這篇東西,還是送給我吧!我雖沒寫過小說,但是,這故事太吸引我,你不寫,讓我來繼續寫!」
  受了弟弟這番「鼓勵」,這篇東西也就在我一笑之下,保留下來了。可是,仍然沒有勇氣繼續寫下去。到了今天春天,我由高雄遷居台北,見到皇冠主編,無意間談起來,皇冠主編問我有沒有長篇小說稿,我說:
  「有一篇未完成的稿子,曾經丟了字紙簍又撿回來的,你有沒有興趣過目?」皇冠主編表示願意看。事後,他的評語是:
  「繼續寫下去!皇冠希望能馬上刊出前半部!」受到這第二度的「鼓勵」,我才真正狠下心來整理這篇東西。把那十萬字仔細再讀一遍,發現情節太多,而不夠細膩。於是,重新做一個大綱,決定把故事分成三部,從頭改寫。第一部因為已有底稿,非常順利就寫完了。等到寫第二部的時候,所有的問題全來了。我一直有個觀念:不寫自己不瞭解的東西!可是,「幾度夕陽紅」的第二部,故事發生在重慶沙坪壩,而我從未去過沙坪壩,重慶市雖然去過,但那年我僅七歲,在重慶也只住了一個月,早已茫茫然毫無印象。在這種情形下,去寫抗戰時期的藝專和中大,如何能寫得逼真與深入?幸得皇冠主編幫忙,邀請到抗戰時就讀於藝專的廖未林先生,作了一番詳細的談話。得廖先生協助,曾繪圖表明地理環境,又生動的介紹了藝專學生的生活面。一夕詳談之後,我才「大膽」的提筆寫第二部。不過,到底不是親身體驗和經歷過,無論怎樣去揣摩凝想,寫來一定有許多似是而非之處,到過沙坪壩的讀者,萬請多加包涵。同時,在這兒,我也要特別謝謝廖未林先生的幫忙。
  故事發展到第三部,是最難處理的一段,寫得非常之艱苦。改寫、重寫了好幾次。而正值溽暑,終日揮汗如雨,常常伏案七、八小時,不能成一字。白天想得太多,夜裡,何慕天、李夢竹、楊明遠、曉彤、曉白、魏如峰……等就交替在腦海裡出現,弄得終夜不能成眠。許多讀者來信問我:「寫作的生活是不是很快樂?」
  我想,這就和母親生孩子一樣,在生產的過程中,非常痛苦,生產之後,望著自己創造的新生命,喜悅之情就把一切都淹沒,所有的痛苦都不復記憶了,剩下的只有欣慰與驕傲。寫作的情形也類似,創作的過程是苦的,但,書成之日是欣慰的。當然,這本書寫得好或不好,成功或失敗,還要讀者來評定。我,已經盡了我的全力。當最後一個字寫完,推開稿紙,閉上眼睛,長長呼出一口氣:「總算寫完了!」
  那一剎那的欣慰與喜悅,可以淹沒一年來辛苦的耕耘了。所有的父母,都有「望子成龍」的心情。
  「幾度夕陽紅」也像我的一個孩子,我不敢寄予太大的希望,但願它不使讀者們厭煩,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幾度夕陽紅」全書四十萬字,在皇冠雜誌上連載了半年之久。半年中,讀者來信數百封,有的和我討論人物個性,有的和我討論情節發展,大部份讀者,請求我給書中的角色,安排個圓滿的結局。如今,書已經完了,我不知道這些角色的「結局」,是否能讓讀者們滿意?不過,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有圓必有缺,有滿必有虧,有長必有短。我們又何必過份苛求呢?
  
               一九六四年八月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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