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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養夫【不關燈.等待1】 [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8 22:59:08     標題: [千尋]養夫【不關燈.等待1】 [全書完]

簡介

  我,范晨希,最擅長做的事就是──等待。
  等一個人,不是離了婚又各自結婚的爸爸或媽媽,是他,
  我十七歲生日那天遇見的,被人扁得像豬頭窩在牆角的姜非凡。
  一百九十公分高、好看得跟名字一樣很非凡的他是個大胃王,
  每每讓我等兩三個月才出現,一出現都是傷痕纍纍,
  餓得吃掉我整個冰箱足足五人份的食物!為了滿足他,
  我的廚藝越來越好,彈鋼琴的十根手指沾上油煙、有了蔥蒜味,
  可我就喜歡把他餵飽,喜歡有個人聽我嘰哩呱啦說心裡話,
  忽然有一天,他出現,身上沒有新的傷痕、西裝筆挺,
  我知道他在改變,一夜之間變得發達,
  我也在變,在等他的時間裡變成情歌創作人,大紅特紅那種,
  他一來,我一樣把他肚皮填飽,而他,也會把我「餵飽飽」……
  「平安夜,我們一起過吧。」七年來,首度,他定下約會,
  可來赴約的就只有一條價值兩百三十七萬的鑽石項鏈?


第一章

  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四日。

  雨下得有點大,夾著閃電和轟隆隆雷聲,嚇人。

  范晨希的雨傘擋不住雨水,才下出租車不久,身上的衣服幾乎濕透,她手上提了一個大蛋糕和兩瓶香檳,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想替自己慶祝。

  爸爸爽約了,他說工作太忙,沒辦法回台灣替她慶生。

  失望嗎?多少吧,但不嚴重。

  她對爸爸沒有太多期待,就像對媽媽一樣,他們承諾在新年、生日時出現,可是他們都忙於適應自己的新生活,根本沒時間履行承諾……沒關係,她很能夠照顧自己的。

  她的爸爸、媽媽離婚,在去年年初,離婚的原因很多,最嚴重的一條是仇視彼此。

  母親十六歲懷她,父親十七歲升格當爸爸,兩個玩心重的年輕男女,因為一個錯誤圈綁彼此。

  母親恨,多少三十幾歲的女人還在享受男人的目光追逐,她偏偏要上班,在工作和家庭主婦中間忙碌。而爸爸怨,身邊有許多女人,每個都比家裡的溫柔體貼,他卻必須為了責任,放棄所有機會。

  於是晨希膩了,厭煩他們對彼此的指責,厭煩自己是綁住父母親,不讓他們追求快樂的那根繩子,她提議父母離婚,只要離婚,她再不是誰的借口,不必為父母的痛苦負責。

  她無預警的來到,造就了父母親的婚姻,而她親手結束父母親的婚姻之後,得到的禮物是──寂寞。

  唉!不應該埋怨的。

  換個角度想,爸沒回來,卻匯給她二十萬,讓她去挑生日禮物,很大方對不?不只爸爸,媽媽也大方,這幾年,他們都變成職場強人,錢賺得越來越多,對女兒也越來越慷慨。

  比較起那些又窮又病的父母、或者對孩子施暴的父母親,她的爸媽簡直就是一百分了,對不?

  瞄一眼手錶,快十點鐘了,她剛上完鋼琴課。

  其實,她還是心懷感激的,感激父母沒有給予太多「關愛」眼光,所以當同學們忙著補數學、理化,和升學考試周旋的時候,她還可以上鋼琴課。

  晨希快步走到公寓大樓樓下,她發現一個男人,呃,不,是男生,蜷著身子蹲在牆邊。

  他很瘦,全身被雨水淋得濕透,把頭埋在膝間,背一抽一抽,他在哭嗎?

  晨希一直覺得自己是世間最孤獨的人,沒想到,她在雨中,看見和自己一樣孤獨的背影。

  帶著些許衝動,她走近,蹲下,把雨傘分給他。

  她不知該說什麼話,不知要如何安慰哭泣的男生,只能靜靜地,蹲在雨中,等他哭完。

  終於,他抬頭,四目相接,兩個人都是一驚。

  他驚訝於她眼底的沉靜,那兩潭波紋不起的深沉,不像少女的眼睛,但奇異地,她的沉穩安定了他的焦郁。

  晨希也驚訝,驚訝他臉上青青紫紫的斑痕,和他那對黑得不見底的黑瞳,他有一雙深邃好看的眼,有濃墨黑眉,其它的……殘破五官讓她找不出合適的形容詞來形容。

  她該害怕的,他一看就是電視機裡面常演的那種不良青年,可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怕他,反而想和他親近,想抹去他臉上的累累傷痕,看清楚他的五官長什麼模樣。

  「你餓了嗎?」晨希浮起淡淡笑意問。不能笑得太過份,她不想他傷了臉還要被陌生女孩刺傷心。

  男生看著她,不說話。

  他以為自己的臉會把她給嚇跑,沒想到不但沒有,她的臉上絲毫不見惶恐與害怕,竟還有抹笑。

  「我有蛋糕,今天是我十七歲生日。」她把手裡的蛋糕往上提。

  「我沒有生日禮物。」吶吶地,他擠出一句話。

  晨希笑了,很溫暖的笑容,清麗的臉龐因而變得動人明亮。「我不需要生日禮物,只想要有人陪我吃蛋糕。」

  她沒有說很多,但他聽見了她的寂寞。

  在雨中,寂寞撞見寂寞。

  他點頭,她也點頭,然後她伸出手,他握住,接過雨傘和蛋糕,他用一支小小的雨傘和自己寬寬的背脊,替她擋去被風吹斜了的雨水。

  他們走進公寓,打開燈。

  他的眼睛倏地睜大。

  她的家屌到不行,客廳那組沙發看起來超高級,電視屏幕至少有五十吋,那組音響看起來很像最新科技。

  他忙著看她的家,忙著看那些價值不菲的擺設,沒注意到,她進進出出好幾趟,最後走到他面前,抬著頭對他說──

  「這是我爸爸的衣服,你先去洗澡,免得著涼。」

  他的嘴巴還是張得老大,被這個房子的豪華度嚇到。

  晨希笑笑沒多說什麼,把他帶進爸媽的房間,替他打開浴室電燈、替他放熱水。

  直到氤氳蒸氣模糊了他的眼、直到她走出浴室,她的背影在他的視線裡面消失不見,他才回過神。

  她是仙女嗎?她的出現是為了拯救他的靈魂?大大吐一口氣,差一點點,他就要去混黑道了!

  今天,一整個不順,早上和阿強那幫人對幹,打輸不說,還被人嗆聲,說他要是敢再到學校去,見一次打一次,絕對不手軟。

  學校,他是非去不可的,不管怎樣他都要上大學,這是媽的願望,拚了命他都要實現。

  下午,黑狼老大要見他,他不想去,但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黑狼知道他很會打也很能打,已經不只一次要吸收他入幫,可是他答應過老媽,這輩子無論如何一定要記住──人生有三件事絕對不能碰,一是賭博吸毒混黑幫、二是幫人作保、三是跟酒女鬼混。

  媽說,她是酒女,知道在這行裡面,誰都沒有真感情,為了他好,什麼女人都可以交往,就是不要跟風塵女子有瓜葛。

  後來一言不合,他居然和人打起來,全身上上下下不知道被揍出多少條黑青,臉也變成大豬頭……

  不過這場架打完,他鄭重向黑狼老大聲明,他不加入他的幫派,也絕對不加入別人的幫派。他發誓,這輩子,他再逞兇鬥狠,也絕對不會變成黑狼老大的敵人。

  就這樣,黑狼大哥才放他走。

  可是回到租處,才知道黑狼老大為了斷他的路,把他租的小房子砸得亂七八糟,嚇壞房東太太,她一看見他回來,就將他往外推,大聲嚷嚷說,房子再也不要租給他。

  他走投無路,又累又餓,靠在牆邊,混黑道的念頭在他腦袋裡閃過好幾遍。

  他想,媽要是知道他這麼慘,說不定會同意他去找黑狼。算了,反正就算考上大學,他也沒本事念,說不定混黑道會比唸書更容易成功……亂七八糟的想法在胸口喧騰。

  沒想到一把小小的雨傘、一個好乾淨的女生蹲在他身邊,她沒有被他的臉嚇到,反而告訴他,想要有人陪她吃蛋糕。

  就這樣,他讓一個女生撿回家。

  他傻傻笑開,腳踩進浴缸裡,碰到熱水,吁……他滿足地歎了一聲,很久很久,沒有洗過熱水澡了。

  他出來的時候,客廳桌上擺著蛋糕和兩碗海鮮面,晨希對著他輕問:「先上藥,再吃東西好嗎?」

  「好。」

  她拿來藥箱,輕輕幫他擦藥。

  很痛吧,她想。

  好幾次他咬緊牙關、倒抽氣,但半聲都不吭,她不懂男生,是不是不喊痛,會讓自己看起來比較像英雄?

  她身上有沐浴乳的香味,半乾的頭髮貼在後頸上,他閉上眼睛,那是女人的味道,很舒服的女人味道。

  也不知道弄了多久,她把每處傷口都處理好,才將碗推到他面前,笑著說:「吃吧。」

  就等這句話,他拿起筷子,半點不客氣,捧住碗,唏哩呼嚕,三兩下就把碗裡的麵條吃光光。

  天!她錯愕的望著他,有這麼餓嗎?他連嚼都沒嚼耶。

  「好吃嗎?」她問。

  「好吃。」

  「要不要再吃一碗?」她把自己的海鮮麵推到他面前。

  「你不吃?」

  晨希搖搖頭,「我不餓。」

  他點頭。「謝謝。」

  說完,他拿起碗又是一陣唏哩呼嚕,沒三兩下碗底朝天。

  她隱藏不住嘴角的愉快,原來自己做的東西有這麼好吃,真高興他的捧場,讓她的生日有第一場快樂。

  「還餓嗎?我有蛋糕。」

  「餓。」實話實說,他吞得下三頭牛。

  也不唱生日快樂歌了,晨希直接拿著刀子,切下一大塊。

  接下來,她親眼見識男人的好胃口,她手上的蛋糕吃不到三口,他已經獨力把八吋蛋糕解決掉。

  她進廚房,倒一杯果汁,走兩步,想想不對,又折回去,把整瓶果汁拿出來。

  她的預測是對的,他的胃是無底洞,再多的東西都填不滿。

  「如果你還餓的話,我出去幫你買一點滷味好嗎?」看他把東西全塞進胃袋裡,她有養寵物的成就感。

  「外面在下雨。」

  他說的是「外面在下雨」而不是「我吃飽了」,她聽懂,於是打電話訂披薩,說實話,她真的很想測測看,這男生到底可以吃掉多少東西。

  在等披薩的時間,她彈鋼琴給他聽,彈的是蕭邦的圓舞曲。

  他一定聽不懂,因為他表現出無聊的神情,但他很乖,靜靜站在鋼琴邊聽她彈琴,沒有離開半步。

  養一隻很聽話、配合度很高的寵物,實在讓人滿愉快。

  她看著他,「我叫范晨希,你呢?」

  「姜非凡。」他說。

  「你幾歲了?」

  「十九歲。」

  他的回答向來都很簡短,好像多說兩句話,會消耗掉他身體太多熱量似的,可以說他很酷,也可以說,他不愛跟女生說話,反正,女生真的很煩,不過……這個范晨希,還不錯。

  「你念高三,準備考大學嗎?」

  「嗯。」

  「想讀什麼科系?」

  「再說。」

  什麼科系會賺大錢,他就念哪個科系。

  話題斷掉,晨希找不到其它的話問他,她懂的東西不多,平常又不太和同學逛街說話,要同他聊鋼琴嗎?她想,他不會感興趣。

  就在她開始感到手足無措的時候,送披薩的來了。

  她匆忙起身,付過錢,把披薩放到他面前、打開。瞧他的眼睛瞬間閃閃發亮迸發光芒,果然,披薩比任何話題都更合他的胃口。

  才打開紙盒,他就迫不及待塞一塊到嘴巴裡。

  他到底是餓多久?

  最後,這個大披薩倒是讓她試出他的食量極限──他還留下三片。

  他打了飽嗝和哈欠,晨希想,他累壞了,把他領進爸媽的房間睡覺。

  替他蓋上棉被、拉拉枕頭,再把他垂在額前的瀏海撥到後面,她很久不玩芭比娃娃了,他讓她想起肯尼先生。

  「我可以跟你說話嗎?」她問。

  「嗯。」姜非凡含糊不清的應了一句。

  晨希開啟話匣子。「我的爸媽很久沒回來,要不是每個月存款簿裡面的錢一直在增加,我懷疑他們是不是忘記我。」這是埋怨,她從不對旁人埋怨爸媽的,可他讓她破例。

  「不錯了,還有人供你吃穿。」

  「是啊,我應該滿足,何況還是我鼓勵他們離婚的,就算寂寞,也是自作自受……很多同學不知道我家裡的情況,他們以為我很有錢,背地裡常喊我白雪公主,我知道,白雪公主不是恭維而是諷刺……」

  她拉哩拉雜說整晚,可他不到十分鐘就沉沉睡去,她無所謂,只要身邊有個人、有個微微的呼吸聲就可以,不管他有沒有在聽。

  第二天清晨,她醒來的時候,他已經離開,還吃光昨天剩下的三片披薩。

  有點失落、有些哀愁,但她恢復得很快,收妥笑臉,拿起包包,至少,今年她不是一個人過完自己的十七歲。

  ******

  三個月後,姜非凡又出現了。

  仍然是滿身傷,紅紅紫紫一大片,她懷疑這個人是職業打手還是拳擊賽選手,怎麼都打不怕?

  但她沒問及任何和傷口有關的事,還是一樣,給他放熱水、煮海鮮麵,她沒等他吃飽就先訂了蛋糕、披薩,還趁他洗澡的時候溜下樓,買了兩大袋滷味和蘋果。

  她喜歡餵他,餵得他臉上出現滿足笑容。

  然後,他上床,她賴在他的床邊,拉拉雜雜說話。

  說這幾個月裡,發生過的大小事情。

  她說,她的鋼琴老師受傷了,換她的兒子來幫自己上課,雖然老師的兒子很帥,可是上課態度很爛,敷衍得很過份,她告訴他,自己要準備考音樂系,他不但沒想辦法幫她,還冷冷嘲諷,「學音樂的小孩不會變壞,但是會變笨。」

  姜非凡大笑,問:「為什麼?」

  晨希回答,「學音樂會餓死,台灣沒有音樂舞台。」

  當下,他沒說話,但在心底想,等自己賺大錢,就買一個音樂舞台送給她。

  可是她卻說:「我根本不需要舞台啊,我只想教幾個學生,日子可以過得下去就好了。」

  她很清楚,就算擁有很多的錢,也不會讓人變得更快活,這點,她在父母親身上獲得充份證明。

  當然,姜非凡一樣很快就睡著,她一樣自顧自說話,也不管他到底聽了多少。然後,隔天清晨,他又跑掉。

  她還是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什麼時候會再來,但這回,心底存了期待。

  她發揮想像力,想他是得了老年癡呆症的小貓咪,哪一天,等他突然想起回家的路,就會自動回來。

  果然,兩個月後,他來了。

  再然後,三個半月、兩個月……他總是自由來去,不預先通知也不多說自己的事。

  然後、然後的然後,她習慣了等待她那只「得了老年癡呆症的小貓咪」。

  ******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夭壽死囝仔,你以為你老母留多少錢哦,都給你吃光了啦,還念大學,你想給他死啦。」

  舅舅穿著夾腳拖鞋、白色汗衫,手抓起一根比臂膀還粗的棍子追著姜非凡跑,一百九十公分的姜非凡,長腿輕鬆一跨就衝出大門。

  舅舅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沒追到人還摔一跤,他氣得把棍子往前丟,棍子在柏油地面叩叩叩撞三下、連翻幾圈後,戛然停下。

  「我早就說過,是你自己不聽我的話,硬要收養那個雜種,果然咧,人家不感恩,還說你污了他老娘的錢。」穿花洋裝的舅媽把一頭蓬亂鬈發塞到耳後,懶懶靠在門邊說風涼話。

  「你講什麼鬼話啦,我不收養他,誰收養他?我老姊就這麼一枝孤苗,不然要把他丟在路邊,讓他自生自滅哦。」舅舅用力走進屋裡,砰!洩恨似地用腳把門踢回去。

  「去找他老爸啊,他又不是從石頭坑裡面蹦出來的,沒了娘還有爹。」

  「我要是知道他爸是誰,我會浪費那麼多白米,米要錢買ㄟ。」

  「就是說,媽媽犯賤在外頭亂搞男人,兒子更賤,年紀輕輕不學好,跟人家耍流氓,還自不量力要念大學。想當流氓教授哦,還早得啦。」

  「死查某,你罵誰賤,不知道他媽是我姊哦。」說著,舅舅粗魯一推,將舅媽推得去撞牆。

  「你敢對我動手,我要帶我兒子離家出走……」

  聲音小了,躲在小巷裡的姜非凡再也聽不見爭吵,背靠牆,他仰頭看著那方小小的、藍藍的天空。

  十九歲的臉上,三十歲的滄桑。

  他低頭,碰觸手臂上的青青紫紫,幹!

  他恨恨的把書包甩到背後,不理路人好奇的眼光,扣好胸前鈕扣,仍然朝著學校方向繼續走,這個書,他非念完不可。

  他牢記媽媽去世前的殷殷囑咐──

  「兒子,不管怎樣,你一定要念大學、念研究所,這樣才不會讓人看不起……」

  他懂,他的親生父親看不起媽媽,他的親戚家人把媽媽當成笑話,嫌棄她的家世背景、學歷,嫌棄她的無知可欺。

  媽說,她鼓著多大的勇氣才敢上關家大門,告訴他們她懷孕的事,沒想到一群同情心被狗吞掉的上流人士,只是冷冷瞥她一眼,問:「你確定孩子是我們關家的種?」

  老媽為賭一口氣,硬是把他生下來,供他補習唸書學英文,她立定目標,要存多到嚇死人的錢讓他到美國念哈佛。

  她說:「兒子,總有一天,我們要抬頭挺胸走到關家人面前告訴他們,「沒有養到姜非凡,是你們的損失。」」

  可是,她來不及看他去念哈佛就生病,後來死了,錢全進了舅舅、舅媽的賬戶裡。

  好心收養?是嗎?姜非凡噙著一抹冷笑。

  他猛地抓頭,把黑色的頭髮抓得一團亂,他的世界又亂又煩,他憤世嫉俗,很想大吼大叫,看到人扁人、看到樹扁樹……然後,范晨希和她的海鮮麵跳進他腦袋中央。

  她不是最漂亮的女生,但是她的笑臉讓人很安心,說話慢慢的,要聽她說話必須要平心靜氣,很有耐心。

  她的手指頭白白的,光是坐在鋼琴前面就很有氣質,他很喜歡看她彈琴,雖然聽不懂她在彈什麼,但是光看她的十根手指頭飛快的在琴鍵上跳來跳去,他的心情就會不由自主跟著激動。

  她的手指頭一定有魔法,不但可以正確無誤的壓在她想要的音符上,還可以煮出全世界最好吃的海鮮麵。

  他也喜歡她的聲音,軟軟的、溫溫潤潤的,好像滑滑的檸檬水,滑入他的夢裡面,有她的聲音在,他總是睡得特別沉。

  心慢慢平靜,一朵酷酷的笑浮上他的嘴角,他知道,自己很喜歡她。

  今天下課後去找她吧,送她花……花,他歎氣,手插在口袋裡,撥弄著裡面的幾枚硬幣,譏誚躍上嘴角,他憑什麼喜歡她?

  不想去找她的,但下課後,他的兩條腿在潛意識的引領下,走到晨希家,他帶著自鄙和自卑,架起一張酷到不行的虛偽冷臉。

  然而在迎上晨希無偽的熱情瞬間,自卑消失。

  虛偽和真誠的戰爭裡,後者總是佔上風,於是在他憋不住思念煎熬的時候……就出現。

《 本帖最後由 草薰風 於 2010-1-20 07:19 編輯 》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8 22:59:39

第二章

  二○○一年一月二十六日。

  晨希穿著一身淺紫色的小禮服,大大的蝴蝶結綁在身後,她外面罩了件洋裝式大衣,穿著高跟鞋的兩條腿冷得打顫。

  寒流來襲,這種天氣不適合穿小禮服,但她今天有一場演奏會,不能不照規矩打扮。

  同學說她很厲害,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她笑笑不回答,她哪裡不緊張,她是不能緊張,一緊張便要壞了的。

  晨希手裡抱著一束綠梗的純白百合,不是香水百合,沒有濃郁的香味,但這束花讓她不禁笑了。

  花是同學的哥哥送的,演奏結束之後,他問她,「可不可以當我的女朋友?」

  可以吧,她想。

  十九歲的女生,是該談一場戀愛了。

  可是,姜非凡的臉在那個時候浮上來,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他。

  為什麼拒絕?她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

  同學的哥哥是一流學府的法律系高材生,將來必是精英級人物,說不定還會去選總統,一個不小心,說不定她會變成第一夫人。

  哎,錯失良機,她該懊惱的。

  但當電梯打開,她在家門前看見姜非凡頎長的背影時,懊惱不見了,她只想著,該怎麼把他餵飽。

  這次,兩個月有了吧,他整整讓她等兩個月,等得有點累,可所有的疲憊在他背影映入她眼簾瞬間,蒸發不見。

  他轉過頭,又是讓人觸目驚心的傷,右手臂裹滿紗布、臉頰貼了兩處,帥帥的臉肯定又要多上兩道疤。

  這個男人,怎麼學不會保護自己?有壞人,就應該躲遠點啊,人家拿刀拿槍,他怎麼打得贏人家。

  晨希心裡這樣想,完全把他「可能是壞人」的念頭丟掉。

  她沒把眼光落在他的傷口上,細細看住他的眼睛。

  很好,他的眼睛仍然清靈湛亮,沒有眼淚、沒有哀傷,那麼他只傷在身上,沒有傷在心上。

  姜非凡低頭看看手肘,這次傷得比較重,腿縫了三十幾針、手縫二十七針,這是為了救人受的傷,他覺得不冤枉。

  至於以前,他常讓人看不爽,嗆聲、暗扁,而絕大部份的原因是女人,他的女人緣好到不行,而他習慣來者不拒,因為女人們搶著送上的便當很好吃,巧克力、糖果、餅乾能適時填飽他的胃。

  於是那群呆瓜以為只要把他打成豬頭,女人就會對他失去興趣,沒想到越豬頭越紅。

  打開門,她讓他進來。

  打開暖氣、脫掉外套,她幫他把圍在脖子的圍巾拿掉,那是她一針一線織給他的禮物,織得不怎麼好,有些歪歪扭扭的,但她很開心,在他出現的冬季裡,圍巾從未缺席。

  「餓不餓?」

  「餓。」他點點頭。

  「要不要洗澡?可是……」晨希為難地看了看他包紮過的傷口。

  「我會小心,不弄濕。」姜非凡猜出她要說什麼話。

  每次他以流浪狗之姿投奔她,她總是一言不發收留他,給他吃、給他睡、給他舒舒服服過完一整夜。

  她從不過問他的傷是怎麼來的,看見他嚇人的傷疤,也不表達意見。

  唯一的一次,她幫他剪頭髮,看見他額頭那道縫了十二針的舊疤時,淡淡的開口,「不要擔心,我存很多錢,如果哪天你開始在乎自己的外表了,我帶你去整形。」

  她無條件包容他。而他,很喜歡、很喜歡不囉唆的女生。

  「嗯,那你先去洗澡,衣服毛巾在哪裡,你自己知道。」

  「好。」

  她才要轉身進廚房,他一把拉住她,她回身,眼中浮著困惑。

  「你怎麼啦?」

  他動也不動,細細地看了她三十秒,然後將她擁入懷裡,一個不算溫柔的吻落下來。

  他的技術很糟,她也稚嫩得不曉得吻一個男人該怎麼做才好,但這個吻讓兩個人鼓噪的心都定下來。

  彷彿,這一吻在很多年前就應該發生。

  然後她在他懷裡,恍然大悟!

  懂了,她懂得自己為什麼拒絕帥到不像話的精英,為什麼把第一夫人的寶座往外推。因為,來來去去的姜非凡,在她心底埋下愛情種籽,在這個吻裡,愛情迅速發芽。

  吻結束,他的額頭靠在她額上,啞聲地說了,「謝謝。」

  他知道,她為他做的不是理所當然,只是她的態度太「理所當然」,讓他偶爾忘記,她並不虧欠他。

  晨希紅著臉搖頭,做那麼多,不是為了他的謝謝,而是為了……期待他再度出現。

  他去洗澡,她沒換下禮服,直接進廚房為他做晚餐。

  為他下麵,要下好大一把,魚啊、菜啊、蛋啊,都要兩三倍。

  她把冰箱裡的菜全翻出來,炒青菜、炸蝦球、烤烏魚子、玉米濃湯,動作飛快,在他走出浴室前,把五人份的晚餐端上桌。

  她的廚藝越來越好,誰教她養一隻大胃王,為滿足他的胃,彈鋼琴的十根手指頭沾上油煙,有了蔥蒜味。

  姜非凡拿起碗公,看坐在旁邊的晨希一眼,他知道除非自己吃飽,不然她不會開動。

  他沒說話,把桌上的菜一樣一樣夾到她的盤子裡。

  「我吃不來那麼多。」她把菜夾一些回去。

  「你太瘦。」

  「以女孩子的標準來看,我不算瘦。」

  他才瘦呢,吃那麼的多東西,也不知道消化到哪裡去,扁扁的身子,像根長竹竿,風一來就彎。

  「你的標準有問題。」

  說著,他又是三口兩口,把麻醬麵給吃光。

  「發胖的話,我櫃子裡的禮服都不能穿了。」她懶得出門訂購,懶得逛街,她對多數女孩子熱衷的事,都懶。

  「你幹什麼穿成這樣?」

  他的眼光掃過她的衣服,細肩帶的窄身小禮服,包裹住她的完美曲線,雪白的肩頸讓人一覽無遺,他不爽她穿成這樣,當然,更不爽的是她帶回來的那束百合花,偏偏那束花抱在她身上,要命的好看。

  「今天有一場鋼琴演奏會。」

  「每次演奏都要穿成這樣?」

  「嗯,這幾乎是……演奏會的制服。」

  「他們是去聽你的鋼琴,還是去欣賞你的美麗?」

  他說她美麗?

  晨希抿唇輕笑,他從未稱讚她,她知道自己稱不上美麗,頂多是清秀吧,媽媽常說,她若是多遺傳她幾分美貌,十八歲就會變成未婚媽媽。

  說話的時候,媽媽瞄「罪魁禍首」一眼,爸爸馬上跳出來說:「我的女兒要有才華,不需要美麗。」

  爸爸太高估她了,她有什麼才華?不過姜非凡說她美麗呢……輕咬下唇,她忍不住想笑。

  「我會找時間去買幾套保守一點的表演服裝。」她承諾。

  雖然做這種事讓她很累,但沒關係,她願意為他保留美麗。

  「嗯。」姜非凡不說話了,靜靜地吃飯。

  「演奏會後,有一位唱片製作人問我,願不願意為大牌藝人在演奏會上面獨奏,我答應了。」

  「是那個製作人送你花?」他問一句不搭軋的話。

  「花?哦,不是,是同學的哥哥送的。」她據實以告。

  「他為什麼不送自己的妹妹,要送你?」

  「我想,他有一點喜歡我吧,聽說他很優秀。」

  「拒絕他。」

  姜非凡擺臭臉,他知道自己這種不爽叫做嫉妒,知道自己喜歡她喜歡得快死掉,聰明的話,他就應該學小狗尿尿,劃出勢力範圍,可是他……不能,他配不上她,她是仙女,而他只是俗辣。

  要是晨希再多懂幾分男女之情,她就該追問為什麼,然後,一點一點逼出他的真心意,如果她再更精明能幹一些,不但能逼出他的真心意,還能逼出他的承諾。

  可惜她不懂男女,他只說一句「拒絕他」,她就認真相信,自己已經站在他心底,在那裡製造出抹滅不去的印記。

  「我已經拒絕了。」她的回答,讓他嘴巴大大咧開,咧出一張毫無保留的笑臉。

  「你可以去表演獨奏,但是不要太累。」姜非凡的臉酷酷的,雖然他心裡爽到爆,因為她拒絕了一個優秀的男人。

  「只練兩首曲子,不太累的。」

  「嗯。」

  「我想趁這次機會,把我做的幾首歌做成帶子,送給製作人聽,也許他喜歡我的曲子,以後我可以靠作詞、作曲維生。」

  「我喜歡一個人在家工作。」

  雖然「一個人」很寂寞,可他會出現啊,他出現一次,就把她累積好幾個月的寂寞帶走,所以她越來越不害怕寂寞。

  「嗯。」

  「我的媽媽……」她吸一口氣,話沒說齊。

  「怎樣?」他停下筷子,看她。

  「結婚了,也是奉子之命,不過這次她三十五歲,選擇應該會比較正確吧,她想要我去參加她的婚禮。」

  「要去嗎?」

  「當然去,至少她沒把我藏起來,覺得我見不得人。」

  「所以你爸的婚禮,你也參加了?」

  「是,爸爸對我很好。」

  他給她一張面額兩千萬的支票,他說,他會繼續支付她的生活費,直到她結婚,可是他和新婚妻子是財產公有制,他擔心她拿不到他的遺產。

  想太遠,爸未滿四十歲,怎就想到遺產問題,世界上的事難說,誰知道她會不會比爸早走。

  「他的新妻子對你好不好?」

  「我們有打招呼……那個不重要,反正以後碰到的機會很少,我不在乎她對我好不好。」

  只要姜非凡對她好,只要他持續不定時報到,她便心滿意足。

  「不要擔心。」他突然放下筷子,認真說。

  「嘎?」她沒聽懂。

  「我會對你好。」

  他的話浸入了她的心,就像酸酸苦苦的果子入了蜜,讓人含進嘴裡,無比歡欣。

  這個晚上,他把晨希帶上床,沒有逾越,只是把她勾抱懷間,靜靜聽著她遙遠的親戚、遙遠的家人,聽她計劃著未來,計劃著她的音樂人生。

  隔天,他沒有悄悄離開,他弄醒她,給她一個熱切的吻才走。臨行,她給他一支鑰匙,告訴他,天冷,下次不要在門外等,自己進屋。

  她把屋子鑰匙交給他的同時,也把打開愛情的鑰匙交到他手上。

  ******

  二零零一年二月十八日。

  黎雨佩從二樓飛奔而下,爸爸車子還沒停好,她先衝到車子旁邊。

  張揚的笑臉、張揚的愉悅,張揚的,她的心情。

  「這麼高興看到爸爸?」黎意群才下車,就抱住女兒,愛憐地拍拍她的頭。

  「當然,我最愛、最愛、最愛老爸了。」她勾住爸爸的手臂,偷眼瞧瞧隨後下車的姜非凡。

  是她暗戀很多年的學長呢!

  從高中時代她就很喜歡、很喜歡他了,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和她最寵愛的「阿菲」聊她最心愛的「阿非」!忍不住地,她想起當年天真的回憶──

  「阿菲,告訴你哦,我的阿非長得又高又帥,我只要站在他身邊,就會忍不住臉紅心跳耶。而且啊,他有收下我的巧克力耶,他還當著我的面把巧克力拆開,一口氣吃光光,你說,他一定很喜歡我對不對?」

  她翻身,趴著。

  「阿菲,你不知道,學校裡有很多女生都喜歡阿非呢,他叫姜非凡,成就非凡的那個非凡,是不是很有氣勢的名字?我光是聽到他的名字,心啊就會怦怦跳得亂七八糟,如果有一天,我們要結婚,哇,姜非凡vs.黎雨佩,好速配哦,對不對?」

  她跑到衣櫃邊,找出一套白色小禮服換上,把白色絲質披肩蓋在頭上,再抽出花瓶裡的香水百合,嘴巴裡哼著結婚進行曲。

  她在穿衣鏡前面,一步步慢慢向前走,想想自己走過紅毯,想像站在前面的男人,是她暗戀很久很久的姜非凡。

  姜非凡vs.黎雨佩……姜非凡vs.黎雨佩……姜非凡vs.黎雨佩……

  她笑出滿臉蜜汁,多好啊,姜非凡vs.黎雨佩,她要和他一起走過紅地毯、一起走過人生、一起看遍這個世界!

  「可是……」她歪了歪嘴巴,不滿。

  「可是喜歡他的女生那麼多,他一定不會最愛我啦,怎麼辦?我一定要想辦法,要他注意到我。」

  她掀開蓋在頭上的頭紗,抓起加菲貓,把它壓在胸口。

  「阿菲,我要怎樣才能夠讓他喜歡我?你覺得送他很多、很多花,怎樣?」

  「不好,他是男生,應該是男生送女生花,我送他花,那些愛慕他的女生一定會很生氣,背地整我。那,給他做愛心便當,他一定會特別喜歡我,對不對?媽說過,要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

  「哈,我好聰明哦,阿菲,我居然可以想到這個主意耶。」

  她抱起加菲貓,踩著輕快的腳步往樓下跑。

  她要告訴管家太太,從明天開始,她要帶兩個便當到學校,她要和阿非先生一起坐在校園裡吃便當,涼涼的風吹過、榕樹的葉子在頭上沙沙作響,夏季狂想曲,專屬夏季的,她的戀曲……

  後來他畢業那天,她躲在禮堂後面,哭的淅瀝嘩啦,鼻涕眼淚齊下。

  一想到以後在學校裡面再看不到暗戀的學長,也沒辦法送愛心便當給他,她的眼淚控制不住,滴滴答答掉不停。

  她以為和姜非凡的青春情事,就這樣散了,他的人生、她的人生,變成永無交集的平行線。沒想到,命運又把他們牽在一起,他們之間,一定有很多,多到數不清的緣分。

  事情是這樣的,爸爸為了一個計劃很久的併購案,被壞人綁架,恰巧非凡學長撞見綁票事件,想也不想救英雄救美……呃,不對啦,他救的不是她,是爸爸,所以是英雄救英雄!

  結果非凡學長受重傷耶,爸爸為了感激他,就出面跟他喬,怎麼喬的她是不知道啦,只知道喬來喬去,喬到最後……耶!爸爸說要手非凡學長當義子,她當然是高舉雙手贊成啊。

  太棒了,非凡學長變成她的哥哥,從此以後,他們天天在一起,一起上課下課,一起吃飯睡覺……

  啊,沒啦沒啦,睡覺沒有在一起,可是說不定他會為她唱催眠曲,當哥哥的不是都要寵妹妹嗎?

  就說她和非凡學長有緣分的咩,不管走到哪裡,他們都會被牽在一起,她真是太太太太高興了。

  「雨佩,在想什麼?」黎意群敲敲她的小腦袋。

  她連忙回神,才發覺他們已經走進客廳。

  她笑著跟爸爸撒嬌,「人家哪有想什麼?」

  「來,幫你介紹,他是姜非凡,我已經決定培植他當我的接班人,他會住到我們家裡,你要把他當成親哥哥一樣,不能任性。」

  「知道知道啦,人家很乖,什麼時候任性了?」她不依地甩著爸爸的手,嘟嘴,模樣可愛極了。

  黎意群說完,拍拍姜非凡的肩膀,「非凡,從今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不要客氣也不要拘謹,知道嗎?」

  「是。」

  這次,這座比晨希家更富麗堂皇的大豪宅並未引發他太多好奇,他沒有東張西望、沒有去估量那些昂貴的擺設品,他知道,這是有錢人的習慣,習慣用很貴的東西來提升自己的地位與價值。

  黎意群微笑。「都說了,不要拘謹。」

  他把女兒往前帶。「她是我的女兒,叫做黎雨佩,從小嬌生慣養沒吃過苦頭,要是有不好的地方,你多包容她,不要跟她計較。」

  「我知道。」

  「我還有工作要忙,先讓雨佩帶你回房間休息,馬上就要開飯了。」

  「好。」他禮貌而客氣的說。

  黎意群回書房,客廳裡剩下黎雨佩和姜非凡,她憋不住的開心掛在嘴角,仰頭,哇塞,這是她第一次靠他那麼近呢,他好高哦,身高和他的名字一樣,很卓爾「非凡」。

  「非凡哥,你記不記得我?」她的臉上滿是仰慕。

  他盯著她,想半天,印象模糊。

  「你不記得了?我是你的學妹啊,你從學校畢業的時候,我們都好傷心哦。」

  學妹?他懂了。

  學校裡,很多女同學和學妹常藉機靠近他,但他從不記得任何一張女孩子的臉,不管是她或是別人,除了……除了很會彈鋼琴的范晨希。

  那次在雨中,一把印滿圓點雨傘罩上他的頭時,他就牢牢、牢牢地記住她的五官。

  「對不起。」

  「人家有點小傷心,不過啊,你不記得我,總該記得我的愛心便當吧?你每天都把人家的便當吃光光啊。」

  「那個粉紅色的便當盒?」

  「對,Kitty貓的那個。」

  她這麼說,姜非凡就有印象了,她不是唯一送便當給他的女生,但她是唯一「天天」送便當給他的女生,她的便當做得很漂亮,只可惜能吞進去的東西太少,填不平他的大胃袋。

  「我記得。」

  他只記得便當盒,黎雨佩就高興得想要唱歌,好好哦,她的非凡哥居然記得,早就說吧,便當攻擊很有用。

  「走,我帶你回房間。」

  她沒經過同意,小小的手掌心握住他的手腕,軟軟的、暖暖的,她的手心和她的笑臉一樣讓人感到溫暖。

  他的行李不多,黎爸說,什麼都不必帶,只帶一些不能丟掉的東西就可以,他沒什麼不能丟的,除了身份證、畢業證書和……他與母親的合照。

  就這樣,他被她牽著,一路走到樓上,她開門,為他開啟人生另一個全新階段。

  他的房間很大,至少有二十坪,靠窗那一半規劃為書房,書櫃、電腦、音響,只要想得到的東西樣樣不缺;房間另外一半規劃為睡房,有King size的床組和一組沙發。

  推開右手邊的門,他找到衛浴設備和超大的衣物間,裡面整整齊齊地,掛滿西裝襯衫,和他一輩子沒穿過的高級休閒服。

  「喜歡嗎,非凡哥哥?衣服都是我幫你挑的耶。」她把架子上面的衣服拿出來,在他身上比劃。

  「喜歡。」他點頭。

  「爸爸說,你只可以輕鬆兩天,兩天之後,就會有一大堆的家教老師來家裡給你上課。上課,唉……我光想著就頭大,非凡哥哥,如果你被逼的受不了了,一定要告訴我,我去跟爸爸鬧,叫他把那些家教老師通通辭掉。」

  他莞爾,沒回答。

  她來他坐到沙發,半點都不認生,勾起他的手,頭靠在他肩頭,笑逐顏開。

  「真好,以後我不是獨生女了,我不必一個人說話給自己聽,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很疼我、很寵我的哥哥。」她滿足地閉上眼睛。

  她是個很寂寞的小女孩,母親在她十歲的時候就死了,父親雖然疼愛她,但整天忙於事業,並沒有太多的時間陪伴她。

  她有管家、有司機、有家教,但他們都解除不了她的寂寞,她想要哥哥姐姐、爸爸媽媽,她想要很多親人在身邊,聽她不停不停說話,可是她沒有,能聽她說話的只有那一隻黃黃的、肥嘟嘟的、毛茸茸的加菲貓「阿菲」。

  姜非凡很詫異,快樂公主竟然是個寂寞女孩!

  難不成寂寞是這個時代的通病?他想不通,為什麼在交通發達的時代裡,人們的心有著遙遠距離,是因為人們習慣戴上面具,還是因為,人們已經學不會傾聽別人的聲音?

  「非凡哥哥,只有兩天,我們來計劃,接下來的兩天,我們要做什麼好不好?」

  「好。」他心疼她,因為她很寂寞,他們是同一國的人。

  「明天呢,我們先去看電影,然後去逛街,春裝出來嘍,有很多漂亮的衣服都上架……」

  對,她要挑一條好看的圍巾,把他脖子上那條醜到破表的圍巾換掉,要訂做最新款的手工皮鞋,讓他好看的大腳從破布鞋裡解放出來。

  黎雨佩不停說話,然後短短的手啊,腳啊,全圈到他的身上,再接下來,她的屁股直接坐到他的大腿,窩在他懷裡像窩在爸爸胸口一樣,自然愜意。

  他沒有推開她,因她身上傳來的溫暖,讓他有了家的幸福感。

  家……他從沒想過,在他二十一歲那年,一對陌生的父女願意把家送到他手上。

  ******

  二零零一年六月三十日。

  第一次,他出現,身上沒有帶著新傷。

  第一次,他出現,穿著高級的筆挺西裝。

  沒有傷、打扮過的姜非凡,看起來真的很非凡。不過,晨希還是沒問,他做了什麼,讓自己變得發達,也沒問,他是不是從流氓小弟升級為大哥,從此不必刀裡來火裡去,或者……他直接改行。

  她喜歡他,因為他是他,一個大胃王,臉上寫著無解的憂傷,因為他是姜非凡,個頭高高,不愛說話的姜非凡,其他的附件,她一概視而不見。

  他的身上乾乾淨淨,醫藥箱派不上用場,但她還是讓他去洗澡、還是做了五人份的晚餐端到桌上、還是在上桌前,把他的衣服裡裡外外翻了遍,找找有沒有她看不見的暗傷。

  結論是──沒有、很好。

  他好像胖了一點點,氣質也略有些不同,她知道他在改變,也知道他再改變,還是她「得了老年癡呆症的傻喵喵」。

  他們吃過飯,她照例躺在他的身邊。

  她告訴他學校的事情、演奏會的事情、鋼琴比賽的事情,她能說的也只有這些,誰教她的生活單調。

  「爸爸和阿姨吵架,阿姨離家出走,爸說他沒空去找她,要是爸再離婚,就有兩次失敗的婚姻記錄了,我問他是不是想挑戰金氏記錄啊,他笑說:「放心,我不會是第一名,第一名寶座,我拱手讓給你媽媽。」真壞,都離婚了,自己不愉快,還要損前任老婆。」

  「嗯。」

  「自從媽媽流產之後,叔叔一直對媽媽不諒解,他總說她的事業心太重,當不好賢妻良母,事業和家庭不能兼顧嗎?」

  「嗯。」

  「我的曲子被錄用了耶,再過不久會做成唱片,被人看重的感覺真好。你替我高興嗎?」

  「嗯。」

  「你喜歡古典風的曲子嗎?等CD出來之後,我留一張給你,好不好?」

  他今晚怪怪的,不是累也不說話,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她。

  是她太無聊?有可能,她老說自己的事,兜來兜去都是陳年老調,換了修養差的人,早就對她吼叫一通。

  「非凡,今天不談我,談談你好不好?」

  他悶著臉不說話。

  不想談啊,那就不去刺探他的隱私了。晨希腦袋轉轉,還有什麼話題可以說呢?啊,有了!

  「告訴你,上上星期四我看見你嘍。」

  姜非凡不語。

  「我看見你走進五星級大飯店,是跟著幾個穿著很高尚的男人一起進去的。」那天她超開心的,因為和他一起的那些人看起來很正經,像政商名流、不像黑道大哥。

  她不在乎他混不混黑道,但她在乎他的安全,雖然她換藥換的很上手,但她真的不愛替他上藥。她比較喜歡為他做飯做菜,比較喜歡和他一起窩在床上談心事。

  他知道她說的那天。

  那天黎爸讓他上場,初試啼聲,沒想到他一鳴驚人,年紀輕輕就談妥了公司元老花好幾個月都談不攏的合約。他的表現讓黎爸驚為天人,決定送他出國進修,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有最大的進步。

  他的英文不算好,換一個全新的環境、一群全新的人,說不憂心忡忡是騙人的,但他不能不抓緊機會力爭上游。

  他沒忘記母親的話,即是母親不在人世,他依舊會抓住每個可以出人頭地的機會,他絕對要讓關競達──一個不算父親的父親,後悔。

  「噢。」他對她的話,只給了一聲噢。

  「我相當驚訝,那天的你,成熟穩重,站在那一群人當中,你就是鶴立雞群。」

  光是遠遠看到,她就驕傲得要命,好像他們家的寵物貓參加比賽,得冠軍、拿金牌,得意「非凡」。

  姜非凡扯扯嘴角,開心,因她說了「鶴立雞群」,不過要是他知道她聯想到的是「寵物大賽」,恐怕嘴角就高不起來了。

  「要不是那天我太忙,一定衝上前,拉住你的袖子跟你說說話。」

  「你忙什麼?」

  「你忘了?哦,也許我沒跟你提,有個歌唱比賽,我本來沒打算參加,但姚大哥一直打電話來催,說這是很好的機會,許多新人都是從這個比賽脫穎而出。可我實在不願意比賽,所以約了姚大哥,當面拒絕他。」

  「姚大哥是誰?」

  「就姚逢敏啊,有沒有聽過?他是很有名的音樂製作人,名字常常在報紙上出現。」

  是他,他聽過。姜非凡拉長臉。「以後不要跟他單獨出去。」

  「為什麼?」

  「他到處交女朋友。」

  「想太多,他身邊美女如雲,輪不到我。」

  「誰說你不漂亮。」

  「我漂亮嗎?哪裡漂亮?」晨希裝無辜。

  他的眼神一黯,翻過身,靜看住她的臉。

  半響,低啞的嗓子發出聲音,「這裡漂亮。」

  然後,一個吻落下,是那種鋪天蓋地地熱烈到不行的吻,他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吞噬,入侵她的唇、糾纏她的舌,用盡力氣汲取她的味道……

  他吻痛她了,她不明白他的迫切,只能緊緊環住他的脖子,任他予取予求。

  他的吻一路滑下,滑上她的胸口,在上面落下點點細吻。

  她心悸、喘息,困惑的眼睛眨了眨,不明白他想做什麼?

  姜非凡看見了,扶著她的肩膀,再次加深了這個吻。

  「給我,好嗎?」他的雙手沿著她的脖子往下滑,輕輕在她鎖骨上劃圈圈,帶起她陣陣悸動……

  緋紅染上雙頰,晨希輕輕點了點頭。

  不給他,給誰呢?她已經愛上他,愛上這只「得了老年癡呆症的傻喵喵」很久很久……

  心暖暖得蕩著浪潮,她捧住他的臉,輕輕啄了他的唇角。

  他的手滑進她的睡衣下擺,像水波劃過,一寸寸侵襲著她的身子。

  擁抱、探索,沒有經驗的他,失去冷靜,只覺得她的如軟潮潤在呼喚著他,他失去理智,一舉,把自己深深埋進她的身體裡。

  這夜,沒有經驗的第一次、益發上手的第二次……他們徹夜糾纏。

  不睡了,他們在彼此的體溫裡面沉淪……

  天濛濛亮起,姜非凡望著她熟睡的臉,笑開心。

  她是他姜非凡的女人,是他一個人的女人,這個世界上,他擁有的東西太稀少,但擁有她便抵得過一切。

  他愛她……這句話,他現在還沒有資格說,但他會竭盡全力往上爬,直到有一天,他配得上她了,他會大大方方告訴她,范晨希,我愛你。

  「等我回來。」

  他離開時,在她額上印上一吻。

  晨希笑而不答卻心底輕道:「傻瓜,我最擅長為你做的事就是等待啊。」

  她只是沒想到,這一等,讓她等了半年多。

  她有點氣,氣小喵喵的老年癡呆症大發作,也氣他忘記主人會擔心外面的捕獸夾弄傷他,他一天不回來、她一天犯愁。

  於是這半年,她做出很多首傷心情歌,造就了一個大紅特紅的療傷歌後。

  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曉得他出國唸書。

  真是笨蛋,他大可以告訴她,那麼她不必在台灣苦苦等候,她真的很樂意在他存在的國度裡,新開一間流浪動物之家。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8 23:00:03

第三章

  二00六年十二月二日。

  姜非凡在屋外靜靜佇立,背抵住門板,右手拿著一支淡煙,鑰匙躺在左手掌心。

  他不打開門直接走進去,只在門外傾聽屋子裡流洩出來的琴音。

  她不彈那些難懂的古典音樂了,她搖身一變,成為詞曲創作人,聽說她很紅,許多大歌星捧著錢上門,求一首曲子。

  所以她很忙,從早忙到晚,原本的小書房改變裝潢,她在裡面放許多樂器和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晨希說那些是生財工具。

  她還是很少過問他的事,只是不停地把自己的生活說給他聽,不厭其煩。

  他也忙,忙著唸書,忙著當總經理,忙著和商場老狐狸周旋。

  他知道早晚他也會和他們一樣,走到哪裡都掛著一張和善的虛偽面具,所以他必須來這裡。

  這裡的女人很乾淨,二十三歲了,還是和十七歲的時候一樣,心思單純,不懂得算計,這裡的空氣很乾淨,滿屋子的小盆栽,女主人再忙,都不忘記在桌上擺上幾枝百合,這裡的床很乾淨,有太陽的味道,這裡的食物很乾淨,沒有太多人工香料。

  每次,他到這裡走一遭,就覺得自己的靈魂徹底被洗滌。

  義父病了,什麼病他不講,只是有計劃地,逐步把更多責任交到他身上。

  義父諄諄叮囑,「你還太年輕,我這麼做對你不公平,但我也只能靠你,你一定要把我辛苦打下的江山傳承下去。」

  義父是個強人,從不在人前訴苦,雨佩曾經埋怨他,「我懷疑爸爸不愛媽媽,他從來不肯告訴我,有關媽媽的事。」

  但他好幾次撞見義父對著已逝妻子的照片流淚,那不是一個不愛女人的男人會做的事。

  愛……這個字讓他偷偷地愉悅。

  他愛門裡那個女人,愛她的乾淨,她的清靈,也愛她的孤僻,她的不合群。

  到現在他還是想不出來,當年,她為什麼有勇氣把一個男孩撿進家門?

  他還是不開門,反而把鑰匙收進口袋裡面。

  他準備享受與她心有靈犀的感覺,因為每一次,她都會莫名其妙開門,然後兩個人視線相對,說不盡的喜悅。

  他喜歡那一刻,喜歡和她四目相交的悸動。

  她的鼻子很靈,一點煙味就會觸動她的嗅覺神經,所以她知道他來了,就站在外頭,也許正在聽她彈鋼琴。

  他是音癡呢,但他能唱出她做的曲子。

  第一次聽見,她訝然望他唱歌,他揉揉她的頭髮,說:「這首歌很紅,走到哪裡都聽得見。」

  她知道他很忙,因他出現時,眉間有重重的疲憊。

  然再忙,他還是來了,也許一個月一次,也許兩個月出現一回,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她迷路的小貓咪,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才找得到回家的路。

  關上鋼琴,晨希走到門邊,臉上拉起微笑。

  他說過,她的笑臉很乾淨,乾淨得像個天使,從此他三不五時叫她ANGEL,她不反對,樂意當他的天使。

  門打開,他看她,她望他,兩個微笑落入彼此眼底。

  「瘦了。」姜非凡說。

  「一點點。」她點頭。

  「為什麼?」

  「生病。」唉,她的破爛身體很糟,怎麼補都補不好。

  「嚴重嗎?」

  「還好。」

  「多休息,不要太忙。」

  「嗯。」

  她是淡薄名利的女人,討厭出門,痛恨熱鬧,連女人最心動的名牌包,名牌衣,名牌化妝品都不感興趣,她也搞不懂,這麼低調的人,怎麼還會把自己炒得那麼紅。

  找了很久的原因,最後,她只好同意,自己身上流著強人基因。

  「我們要一直站在門邊說話嗎?」她問。

  他今天來得早,平常,他會晚上才到。

  「不要。」說著,姜非凡進屋,然後丟下幾個字。「我去洗澡。」

  晨希在他背後微笑。

  她將來一定是個好媽媽,瞧,她把他養得家教多棒,一回來就乖乖進浴室洗澡,然後把肚皮填飽,再然後……她臉紅心跳,他總是把她餵飽……帶著紅紅的臉,她跑進廚房,嘴裡哼著新作的曲子。

  她得加快動作,弄出一大鍋海鮮麵,因為他說,那是他的最愛。

  她煮他最愛的食物,唱他最愛聽的歌,她種了滿陽台他最愛的,香香甜甜的桂花,養他最愛的金魚,她誠心希望,有一天,自己也會變成他獨一無二的最愛。

  姜非凡聽見她唱歌,唱得比大牌歌星還動聽,他曾經問她,「想不想站到幕前,唱歌給人聽?」

  晨希鄭重地想了半天,搖頭。

  「為什麼?」

  她說:「我不愛出風頭,我唱歌,只想唱給你聽。」

  於是她甘心為人作嫁,甘心躲在幕後,創作出經典好歌,讓所有人琅琅上口。

  如果她想當歌星,他會幫她,就像當年她幫他一樣,雖然他會捨不得她身上的乾淨一分分褪去。

  他問過她,「你的夢想是什麼?」

  這次,她倒是毫不猶豫回答,「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瞧,多缺乏心機,就算不懂得欲擒故縱,至少也該裝裝害羞,她偏不,只用真心,真面目對他。

  在她面前,他認識何謂幸福。

  打開衣櫃,裡面全是他的衣服,他不再借穿她父親的衣服了,她父母親的東西正式撤出這個屋子,她以前的房間變成錄音室,而現在這個,是他們的共同居處。

  拿出浴巾,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讓熱水嘩啦嘩啦往下流。

  氤氳的霧氣迷濛,他想起她說的話,她說:「如果有一天,我不在這裡等你了,你怎麼辦?」

  他看她,想著她話中的意思,問:「你想離開我嗎?」

  「我是說如果。「如果」是一種假設,也許這輩子都不會發生。」

  「這輩子都不會發生的事,幹麼要問。」他現實得緊。

  「有趣嘛,就像我問:「如果有一天,你被外星人抓去,你會怎麼辦?」之類的,你說說看,你會怎樣。」

  「我要它們先去做健康檢查。」

  「什麼?!」「健康檢查」和「她不在這裡」,這兩件事……有關係?

  「沒有健康檢查報告,我寧可死,也不讓那些死外星人找我配種。」

  晨希聽懂姜非凡的幽默了,彎身大笑。「誰問你這個。」

  「你問的啊。」

  「外星人那題是例子,重點題是……如果我不在這裡了,你會怎麼辦?」

  「可以不答嗎?」

  「不行。」她搖搖頭,執拗。

  「我會把這裡買下來,維持原來的樣子,等你回來。」

  他的回答讓她很滿意,於是她笑得很可愛。

  她把他的話解釋成──就算你離開我,我也不離開你,你等待我,我一樣對你付出相同的等待。

  她不說話,他忍不住開口,「所以,你要離開我嗎?」

  她用力搖頭,笑答:「我會一直在這裡,不離開。」

  在他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後,她也給了讓他滿意的答覆。

  「為什麼要一直在這裡?」輪到他追問了。

  「因為這裡的房價太昂貴,我不想你為了房貸變成卡債族。」

  他摟住她的腰,親吻落在她肩上,輕笑,「我現在有錢了,買一間小公寓還不至於讓我變成卡債族。」

  「那你好好把錢存起來,等到我老的時候,陪我去環遊世界。」

  泡在浴缸裡,姜非凡的眼角揚起笑意,他喜歡她的笑,她笑的時候,臉頰兩個深深的酒窩,隱隱現現,好像在和人捉迷藏。

  他喜歡她不問他的錢從哪裡來,不問他的工作,他的過去,他喜歡她毫無保留的信任,信任所有的一切。

  「在笑什麼?」

  晨希站在浴缸邊很久,她凝視著他的笑,不知道為什麼,跟著他拉起嘴角。

  他睜眼,定定望著她,不發一言。

  「你泡太久了,再泡下去,皮膚會泡爛爛的。」

  她坐在浴缸邊,手指頭劃著他的手臂,他的肌肉結實,是會讓想入非非的那種結實。

  姜非凡勾起邪氣的笑意,大手拉過,把她拉進浴缸裡,水濺上,她全身濕透,曼妙的曲線畢露。

  他壓下她的頭,貼上自己的唇,輾轉吸吮,汲取她的甜蜜。

  「平安夜,我們一起過吧。」首次,他定下約會。

  「在這裡嗎?」晨希滿心歡喜。

  「還是你想跟我出去?」

  「不必,這裡很好。」

  她喜歡和他兩個人,守著一方屬於他們的天地,這種「守護」會讓她不知不覺間相信,這裡是他們共同的家庭。

  她當然知道,現在的他,已經不是當年撿回來的小喵喵,她知道,有她存在的世界只是他生活中極小的部分。

  她只能卑微地期待著,在他疲憊的時候,他會想起,有一個女人,一雙巧手,願意餵飽他的胃,他的心。

  「想要什麼聖誕禮物?」他的吻落在她的耳畔,呵得她心暖暖。

  「你來就是最好的禮物。」

  一個人的生活,讓節日變得難熬,母親節,父親節,聖誕節,春節……每個家人團聚的日子都讓她更深刻地發現──她,其實只有一個人。

  「你應該更貪心一點。」他頂著她的額頭輕笑。

  吻再度落下,他想她,好想。

  想她的笑,想她的熱情與溫存,有些急切,他的大手自她衣服下擺往上探,他想她,想得太久!

  熱潮一波一波上湧,她喜歡他的迫不及待,她的世界因為他,多姿多彩……糟糕,這下子,會泡爛爛的,變成她煮的那鍋海鮮麵了。

  ******

  二00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十七點三十四分

  姜非凡一身剪裁合宜的手工西裝,自樓梯上走下來。

  他準備出席公司辦的聖誕晚會,這個節日對公司而言是大事,每年的今天,是發放紅利的大日子,員工們莫不引頸期盼。

  走進客廳,他從公司回家,最主要是接雨佩,義父留在公司裡,下班後,直接和一些高級幹部過去飯店。

  打扮好的黎雨佩靠在窗邊,手裡抱著她的心愛加菲貓,呆呆看著天空,冬天的夜晚來得特別快,外面烏漆抹黑,不知道她在看什麼?

  「外面有什麼嗎?」他站到她身邊,溫和問。

  她是個好妹妹,從他一進入這個家庭,便全心全意接納他,她愛他,崇拜他,從不吝嗇讓他知道,他對她有多重要。

  人是懂得感恩與回饋的動物,所以他喜歡她,疼她寵她,只要她想要的東西,他都會想盡辦法幫她弄回來 ,只要能夠博得她的開心。

  讓她開心並不難,她本來就是個開朗善良的好女孩,雖說是獨生女,卻不驕傲任性。

  她懂得替人著想,懂得體貼人,別說同學朋友,只要在她身邊的人,都會喜歡她,她是顆太陽,一顆大方與眾人分享光亮的溫暖太陽。

  「我在等母親。」

  她轉過頭,姜非凡發現她的眼眶紅紅。

  「什麼母親?」

  他拉她,她順勢靠進他胸前,他不介意她把眼淚鼻涕糊了他一身,比較介意什麼事情催出她的眼淚。

  「我是外星人。」

  「這樣啊,難怪我老覺得你與眾不同。」他輕笑,笑她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

  「我們外星人有一條規定。」黎雨佩把頭埋在加菲貓肚子裡說話。

  「什麼規定?」

  「為了培養外星寶寶的獨立精神,在外星寶寶長大期間,政府會把他們的母親,父親輪流接回本國星球,我媽媽很早就回去了,然後……」

  「然後怎樣?」

  「然後我又接到通知書,他們馬上要把爸爸也帶走。」她說到這裡,放聲大哭。

  「雨佩,不哭。」他連同加菲貓一起摟進懷裡,她也知道義父生病了?他輕拍她的背,輕晃她的身子。

  「我還沒長得夠大啊,我還沒學會獨獨立,我還不適應長大的生活,我可不可以跟政府申請,讓我爸爸再留二十年?」她大哭,哭得聲淚俱下。

  「哥,我不要一個人,我好怕一個人,我爸說過絕對不會讓我一個人,為什麼他說話不算話。」

  「乖,別哭,現代的醫學很進步,義父的病一定治得好。」

  「不會好了,我偷聽到爸爸和章醫師講電話,爸爸只剩下兩個月,兩個月怎麼夠,我不要兩個月,我要很多很多個,多到不能再多的兩個月……」

  這就是義父堅持把公司交給他的原因?他的病這麼嚴重了?

  「哥,怎麼辦?我不要爸爸死掉,我要他好好的,等到我一百歲他才可以死。」

  傻瓜……姜非凡歎氣,把哭成淚人兒的黎雨佩收在懷間。

  「放心,你不會一個人,哥陪你到一百歲,我會看著你長大,結婚生子,看你從小女生變成大女人,不管你變成怎樣,我都會永遠照顧你,收容你的委屈。」

  他保證會保護她,對待她像對待真正的親人。

  她感動,圈著姜非凡的手加重力道。

  「謝謝哥,雨佩好愛好愛你。」

  他揉揉她的頭髮,他也會疼她愛她。

  「乖,把臉洗一洗,我們先去公司的聖誕晚會,義父的病,這幾天我會找章醫師好好談談。」

  也許他該強迫義父退休,把公司提早交給他,也許新手上路會困難重重,但他必須讓義父把時間留給自己,好好養病。

  說不定兩個月變成半年,兩年,五年……在科學昌明的時代裡,醫學奇跡並非那麼遙不可及。

  「哥,聖誕晚會之後,我們去度假好不好?」

  「度假?星期一我要上班,只有兩天,光搭飛機都不夠。」

  「我知道只有兩天,我們可以到南部別墅,那是爸的老家改建的,以前媽媽還在的時候,爸常帶我們去那裡度假,後來媽媽走了,我們再也沒去過。」

  「這樣?」

  是怕觸景傷情吧,他理解義父的心情。

  「哥,我好想去哦,我記得媽媽常從二樓的窗戶往下看,看著爸爸和我玩捉迷藏,笑得大喊大叫,別墅的後園種了很多桔子樹,收成的季節裡,一顆顆小小的桔子長滿樹枝,媽媽把它們拔下來,做桔醬,沖桔茶,整個冬天我們的身上都帶有淡淡的桔子香……」

  「真的很想去?」

  「很想去,超想去,說不定這是我和爸爸最後一次去那裡,那個別墅裡,有滿滿的,我對媽媽的回憶,自從我們不再去那裡之後,我的童年就結束了。」

  她靈活的大眼睛裡,掛上淡淡哀愁,那是一雙很不黎雨佩的眼睛。

  「那,好吧,我讓管家替我們整理行李。」姜非凡揉揉她的頭髮。

  「太棒了。我打電話給張媽媽。」

  「張媽媽?」

  「張媽媽和張伯伯是管理別墅的人,每年冬天,都會寄很多桔子醬來。」

  他想起來了,每到冬天,早餐桌上就免不了多那麼一瓶桔子醬。 「好,你打電話給他們,至於義父……」

  「不要告訴他,我們直接把他從會場裡面綁架。」她笑說。

  「都依你,不過,我需要打幾通電話。」

  「交代公事嗎?」

  「當然,能夠的話,我還想把傳真機給帶去。」

  「哥……」她嬌嗔。

  「怎樣?」

  「有你真好。」

  「又想到了。」

  「如果爸爸沒有收養你,我根本撐不起公司,我是個笨蛋,成天只會吃喝玩樂加SHOPPING,公司交到我手裡,早晚要倒閉。」

  「沒有這麼慘。」

  「有,就是這麼慘,所以,哥,我真的好愛你,愛死你。」

  說著,她又纏上他的腰,賴在他胸口,愛啊……愛,老天爺對她真的很好呢。把她暗戀的姜非凡送到身邊,給她當哥哥,還把他的胸口當成她的VIP休息區。

  謝謝上帝,她會珍惜它給的一切,但也請上帝幫幫忙,讓爸爸的身體恢復健康。

  ******

  二00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十二點三分

  把聖誕樹上的金色燈泡一串串取下來,用塑膠盒裝好,再把上面的小擺飾和金絲銀線,通通收整齊,放進塑膠袋裡。

  晨希退後兩步,輕道:「臨時演員該下場了。」

  然後,把偽裝成冬雪的棉花扯下,丟進垃圾桶,將塑膠製的聖誕樹一截截拆開,裝進紙箱。

  她很像臨時演員,導演喊著上場,也不管身上衣服夠不夠亮眼美麗,翻過身,就衝進螢幕裡,花盡心思扮演起不重要的角色。

  當影片上映時,興匆匆買票進電影院,還以為電影院銀幕夠大,一定更容易找到自己。

  沒想到自己的盡心盡力,只是觀眾不經意一瞥。

  她只是他的回眸一瞥嗎?

  她只是在他心情不佳時,提供短暫溫暖的休憩處?

  她不重要,對他,對他的人生……可有可無?

  她的心變得貪了,這是不好的。

  以前,她總說他是小喵喵,餓了,累了,就會找到路自動回家。

  可這幾年,他發達了,成功了,她雖不知道他做什麼,但他的身份地位肯定不凡,從他的穿著,他的談吐,他隨身攜帶的電腦,公文夾……她知道,他不是她的小喵喵,他有了金窩銀窩,流浪動物收容中心,自己再不是他的首選。

  一天天,她懷疑著,他將要退出她的生命。

  留他嗎?

  沒用的,爸媽的經驗教育她,沒有誰留得住誰,即使是血緣至親,就算勉強留下,十五年的婚姻,十五年的痛苦,她很清楚自己身上背負了父母親多少怨懟。

  而她……背不起,也不想背負他的怨懟。

  所以她逼自己信任他,逼自己不過問他的生活,她以為來來去去終會到頭,與其擔心有沒有未來,倒不如把握相聚的每一分鐘。

  她不要貪心,不要強留,她要保持最自然的態度,愛他卻不牽絆他。

  都是一時沖昏頭,被他那句「平安夜,我們一起過吧」,給鼓得飽飽的,胸口的溫暖,滿心的幸福感……因為這是第一次,他對她預約了下次。

  她以為他們將要不同,興奮得忘記自己根本不喜歡偽裝的熱鬧,為他精心打扮一棵聖誕樹,一個美麗的聖誕老婆婆。

  然偽裝終究只是偽裝,代替不了真實。

  爸媽離婚後,她每年的春節,聖誕節都把家裡貼上紅紅綠綠,佈置出節慶氣氛,後來發現,在節日過後撕掉那些佈置時,心更寂寥,終是沒人陪她過節。

  之後,她再不做這種蠢事。

  相反的,在各個節日裡,她關掉電視,加倍工作,不讓任何聲音提醒自己,她,一個人生活。

  是他的話攪亂她的平靜,害她以為,自己可以跟上時代流行。

  下午六點多,他打家裡電話給她。

  她拿起電話,聽見他的聲音時,很想大聲告訴他,「你不是說圍巾丟掉了嗎?沒關係,我又幫你織了帽子,圍巾和手套,我知道它們不夠漂亮,但它們會在寒冷的冬天帶給你溫暖……」

  也很想說:「我試著烤了一支火雞,效果很不錯,金黃金黃的,香氣四溢,我保證滿桌子的菜,一定會讓你肚子撐到走不動……」

  再然後,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他留到星期六,星期日。

  可他第一句話,就讓她滿肚子話憋在胃中,消化不良。

  他說:「今天,我不能過去。」

  她的聖誕禮物,聖誕大餐……白忙一場。心酸酸的,濕濕的,像含了膽汁卻吐不出口。

  唉!她歎氣,歎得很輕,但他聽見了。

  「對不起,我們約跨年好不好?我們一起看清晨第一道陽光,迎接新的一年。」姜非凡低了嗓音。

  「好。」

  新一年,舊一年,她不知道這對自己有什麼差別。

  「我派人把你的聖誕禮物送過去,希望你喜歡。」

  「好。」

  她說過,但他肯定忘記,她最喜歡的聖誕禮物是他大駕光臨。

  「要好好吃飯,早點上床。」

  「好。」

  上床做什麼?寂寥的床鋪最讓人心酸。

  「那,那……」他居然說不出口再見。

  她不愛為難他的,晨希輕輕笑出聲。

  「再見,好好玩,聖誕節快樂。」

  掛掉電話,她分兩次,把聖誕樹和一堆裝飾拿到樓下垃圾集中處,再把滿桌子菜打包,送到警衛室,警衛伯伯真誠的笑臉,讓她的聖誕節不致難過。

  「范小姐,你要不要一起吃?我們這裡有電視還有……啤酒。」

  警衛室的電視機傳來主持人和罐頭笑聲,他的熱鬧和她的聖誕樹一樣虛偽。

  「不必了,晚上我還要工作。」她搖搖頭,推卻。

  「年輕小姐沒有人會在聖誕節還工作的啦,你男朋友呢?」

  「他在忙。」

  姜非凡來來去去,長時間在這裡工作的警衛伯伯早就認定他是晨希的男朋友。

  「唉喲,不浪漫,把女朋友丟著一個人過聖誕節,不像話。」

  「沒辦法,工作不好找,」她替他說話。

  「也對啦,趁年輕多存一點錢,將來結婚生孩子才不必發愁。」

  結婚生孩子……那是他的計劃嗎?或者說,他有結婚生小孩的計劃,只不過計劃裡面的女主人不是她?

  警衛伯伯還在說話時,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走來,對警衛伯伯說要找十二樓的范晨希小姐,互相引薦之後,她收下一份禮物。

  下意識打開包裝,她聽到警衛伯伯的驚呼聲後,才回過神,「哇,好大的鑽石哦,這條項鏈可能要好幾萬塊。」

  西裝男一哂,回答,「正確的價錢是兩百三十七萬。」

  晨希看一眼西裝男手上的紙條,道歉,連忙接過紙筆簽下單據。

  「范小姐,這是收據和名片,有任何問題的話,歡迎打電話給我,我會隨時為您服務。」

  她點點頭,他便離開了。

  「范小姐,你男朋友很有錢,可以嫁了啦,雖然有錢人的飯碗比較難端,不過,能嫁給有錢人,日子會很輕鬆。」

  她還是笑笑,對警衛伯伯說聲謝謝,帶著她的禮物回電梯裡。

  他果然是很有身價的男人,再不是全身傷口,餓得吞麵條的流浪狗,留他……她還能留多久?

  回到屋裡,晨希把要送給姜非凡的禮物拆開,紅紅綠綠的包裝紙裡面,是她花兩個星期織成的手套和圍巾,帽子。

  她拉出線頭,抽啊抽的,成形的帽子漸漸變成一團糾葛的毛線,沒差,只是回到最初,她沒什麼損失,就算他失約……本來就不會約定下個回合的兩個人,哪來的損失?

  把毛線和圍巾,手套丟進垃圾桶裡,騙誰呢?他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她的圍巾搭不起任何一套。

  再看一眼她的聖誕禮物,晨希歎氣,聖誕老人送錯禮物,最適合她的禮物不是鑽石項鏈,是寂寞。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8 23:00:26

第四章

  二00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手術房外,黎雨佩和姜非凡坐在走道旁的椅子上,等待。

  怎會這樣?爸爸明明跟她說病情已經控制住,為什麼還會吐血?是爸爸騙她還是癌細胞擴展得太快?

  她的眼淚流乾,從下午五點半到現在整整六個鐘頭,爸爸在刀房裡待那麼久,是不是手術難度太高?

  黎雨佩肚子裡有千百個問號,沒有人可以解答,要是她聰明一點,考上醫學院,或許就能理解。

  她打個哈欠,哭泣讓人疲憊。

  姜非凡拍拍她的背,回想下午。

  隔天是元旦連續假期,公司慣例在這天下午開會,做年度總檢討,中高管理階層的人都到齊,會議室裡比往常熱鬧。

  當開發課的盧經理在台上報告時,一個猝不及防的意外發生,所有人全部傻眼。

  董事長吐血!

  在紛亂中,姜非凡迅速搶身上前,背起義父,送往醫院。

  義父的病情一直對外保持隱瞞,除安定人心之外,也為了顧慮公司股票漲跌問題,這一吐血,怕是瞞不住了。

  他只能慶幸,明後天股票休市,不然這個消息肯定讓公司股票狂跌。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義父刻意栽培的接班人,但他畢竟未成氣候,人脈網也尚未建立,想要獨當一面,困難重重。

  可今天過後,他心底有了覺悟,不管再多再大的困難,假期之後,他勢必要坐上董事長的位置,讓義父退下來休養身體。

  「哥,爸會不會死?」

  「不會。」

  黎雨佩的問題,他沒有答案,但他回答得十分篤定,他需要安定雨佩的心。

  「為什麼不會?」

  「國為開刀的醫師是名醫,沒有手術失敗的經驗。」還是胡扯,但不管怎麼扯,都要扯出雨佩的信心。

  「爸出院後,我可不可以把他關起來,不讓他到公司上班?」爸爸是工作狂,非要把他關起來,他才能真正休息。

  「可以。」

  「那我們把公司賣掉,可是……爸一定不會同意。」

  她嘟嘴,她是爸爸的心肝寶貝公主,而公司是爸爸另一個兒子,沒有人捨得賣掉兒子的。

  「不必賣掉,我會接手。」

  「可是爸爸說,你雖然很優秀,但現在接手太勉強了。」

  這話是爸爸在聖誕節清晨告訴她的。

  聖誕節清晨,南部的山區下雨,他們被淅瀝淅瀝的雨聲吵醒,兩父女坐在落地窗,捧著熱呼呼的牛奶,一面賞雨,一面談心。

  爸爸問她,「雨佩,你喜歡非凡哥哥嗎?」

  「當然喜歡。」她抱著加菲貓,笑得好甜蜜。

  「有多喜歡。」

  「喜歡得不得了。」

  「有喜歡到願意嫁給他嗎?」

  爸爸問,她紅了臉,願意願意,她想當哥的妻子,想和他快快樂樂生活在一起,更想和他生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最好啊,女兒是小妹妹,有兩個哥哥寵著、疼著,那她就會像個真正的公主,快樂長大。

  「你不說話,是不想要嗎?」爸爸促狹的問。

  「才不是,我想要,想得不得了。」

  她大聲嚷嚷,下一秒,連忙抓起加菲貓摀住自己的嘴巴,眼睛迅速掃向樓梯,這些話要是讓哥聽見,她會害羞到不行。

  爸爸咧嘴笑開。「很好啊,喜歡就大聲說出來,這個世界和以前不一樣,想要什麼必須主動爭取。」

  「人家會不好意思咩。」

  爸爸揉揉她的頭髮,愛憐說:「非凡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我很清楚,他是一個多麼負責任的男人,嫁給他,絕對不會委屈你。」

  「本來就不會委屈,非凡哥哥對我最好了,阿菲,你說對不對?」

  「可是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愛上你。」他很清楚,非凡寵雨佩,是把她當成親妹妹在哄。

  「他會。」黎雨佩用力點頭,也把加菲貓的頭用力晃兩下。「你看,連阿菲都同意。」

  「這麼有把握?」

  「對。」

  「為什麼?」

  「我很可愛啊,我有自信,哥一定會愛上我,就像我愛他一樣。」

  她不知道,愛情不能和大部分事情相提並論,那不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可以簡單解釋的,往往是使出渾身解數,耗光心血、虛度青春,才恍然大悟,撞破頭、全身傷痕累累,換來的卻是心碎。

  姜非凡眼神堅決的望著她,「放心,我可以把公司撐起來。」

  再勉強他都會做出成績,這不光是為了雨佩和義父,更是為了她死去的母親,他的母親全心相信,有朝一日,他會成就非凡。

  「哥,我不要你太累,不要你像爸爸一樣生病,我不在乎公司,我只要你和爸爸平安健康。」

  「傻氣,你應該在乎的,那是義父一生的成就,也是你豐厚的嫁妝。」

  未來,只要有男人肯對雨佩好,寵她、哄她,比他更疼她,他很樂意養活妹婿和一大群外甥。

  你就是我最豐富的嫁妝了呀。她在心底暗道。

  「哥,你喜歡我嗎?」

  「喜歡。」這句話,姜非凡回答得毫不猶豫,沒有手足,雨佩彌補了他對親人的想望。

  「照顧我,會不會讓你覺得很累?」

  「不會。」

  他樂意擁有她這個甜蜜負擔,何況多年前,在他還沒有開始照顧她之前,她已經先一步照顧起他了。

  他現在做的只是回饋,回饋她對他的好。

  「跟我生活在一起,讓你覺得討厭嗎?」黎雨佩一句句試探,希望越試越深,試出他對她,有沒有百分之一的愛情?

  「你是個小麻煩嗎?」他沒回答,反問她。

  「當然不是。」她坐直,雙眼注視姜非凡。

  「你覺得自己很可愛、很漂亮、很體貼、很溫柔嗎?」

  「是。」

  「那麼,跟一個可愛漂亮、溫柔體貼,又不找麻煩的女生一起生活,我為什麼要覺得討厭?」

  他的回答是一百分,黎雨佩緊張抱住他。

  夠了,光這些話,她就決定要對他投注所有的愛情,她的心要懸在他的身上,跟著他,一起歡喜、一起憂鬱。

  房的門打開,護士高喊,「黎意群的家屬……」

  姜非凡視線對上黎雨佩,在她臉上看見恐懼,他拍拍她的肩說:「我進去。」

  ******

  二00七年一月一日。

  他沒來,元旦的陽光升到屋頂上方,她再度失望。

  心在抽痛,她忍著,吞兩顆藥,假裝那是感冒造成的效果。

  她看書,書上說,人類是經驗的動物。因此,只要多失望幾次,她就能學會不期望,不期望……這樣很好。

  晨希把餐桌上冷掉的飯菜倒進回收桶。

  她可惜,這些菜花她很多心血,她第一次做焗烤龍蝦,做得有模有樣;她用龍蝦頭、香菇整整熬了五個鐘頭高湯,人家說,火鍋湯頭最重要,她用心費力,滿桌豐盛,可惜,不得青睞。

  姜非凡二度爽約,只不過這回,他連電話都沒打來,是不是解釋太費工夫?

  拿起抹布,她用力把桌子擦試乾淨,像洩恨似的。

  恨……恨什麼呢?恨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男人?

  沒道理,他從來就不是她的誰。

  摸摸發熱的額頭,昨夜,她開窗等候,等待今年第一道曙光,他說要陪她看的,他不來,她仍然不想錯過。

  就這樣,守一夜,被冷風刮一夜,前兩天染上的小感冒變嚴重。

  晨希走進房間,拿出行李袋,收妥幾件衣服和盥洗用具,看一眼手錶,時間還早。

  她坐到沙發上,二00七年的元旦,不意外,她仍然一個人度過。

  「晨希,告訴我,你想要什麼,我給你。」他曾經這樣問過她。

  可以說,想要他嗎?這話,她說不出來,就像她問不出口──「我們之間究竟是什麼」。

  他們之間是什麼?男女朋友、炮友?

  她沒和其他男人交往過,但幾次唱片公司的朋友想幫她介紹男朋友,推不掉、約個地方見面,對方通常會很客氣地說:「你好,我叫XXX,家住XX,我的工作是XXX,我的興趣是XXX……」

  只不過第一次見面,她就知道對方所有基本資料,熱切一點的,她連對方的爸媽兄姐做什麼都能掌握。

  然而,她對他……一無所知。

  他從沒對她說過我愛你,她不知道他的身世,他有什麼家人,不知道他的工作、興趣,不知道除了范晨希,他有沒有其他女友,更不知道,他在下班之後,習慣做什麼休閒娛樂。

  她瞭解的部分,全是自己一點一滴摸索出來的。

  她知道他抽煙,但抽得不凶,因為他身上沒有什麼煙味,指間沒有淡淡的黃漬,而牙齒潔白整齊。

  她知道他偏愛海鮮,對蔬菜水果不感興趣,但把它們切得碎碎的,碎到將它們撈到旁邊很麻煩,他也會乖乖把它們吞進去,因此她有一台很棒的食物料理機,可以把蔬菜切得讓他挑不出來。

  她知道他會作夢,一旦醒來就不容易再睡,前幾年,她對他的失眠毫無辦法,但最近幾年,她學會,再歡愛一回合,再用溫暖包裹他一次,他就會安心,再度沉沉入睡。

  這些「知道」,似乎表示他們很親密,可她卻覺得兩人遙遠。或許,他們的身體親近而心靈遙遠吧。

  若情況真是她分析的這樣,那麼他們不是男女朋友,而是炮友。

  炮友是一種維持不久的關係,於是她提醒自己,不可以放入太多感情,並且隨時隨地準備好分離。

  但是,她也瞭解,人生當中有很多困難,其中一種困難,就是明知道不可行,偏偏慾望催著人前進。

  於是,她提醒又提醒、準備又準備,仍然無法讓自己在分離之際……不傷心。

  這次,兩個人應該算分手了吧。

  他從不允諾下次約會的,卻允了兩次,然後失約兩次,這是不是男人要女人知難而退的最新招式?

  其實,不必搞得這麼複雜,他只要不來、不聯絡,三個月、五個月,她不是笨蛋,等得夠久,自然理解他的心思。

  她不勉強他,因為她很清楚,自己不適合愛情,所以從不向他要手機號碼,她知道他的部份是一個名字、一分長相,而他知道她的,多了一組家用電話號碼和住址。

  瞧,他們的聯繫很簡單,要斷,更簡單。

  有一天歡愛之後,他們在陽台上看月亮,他用床單裹起兩個人,摘下一大堆桂花灑在她髮上,說:「你是我的桂冠公主。」

  她微笑反駁。「桂冠指的不是這個。」

  「難道不發生在羅密歐與茱麗葉身上的,就不叫做愛情?」他反駁。

  「當然不是,但桂冠指的不是這個。」她堅持。

  「桂冠指的就是這個。公主、桂花香。」他指指她再指指桂花,毫無理由的堅持。

  她只好妥協。「當你的公主,很幸福嗎?」

  「應該還不壞。」

  姜非凡抓起她的手,把他的指環拿下來,替她戴上。「看,王子把最珍貴的禮物送給公主,她當然要幸福。」

  那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指環是銀製的,不值錢,說珍貴太過分,但他說是王子最珍貴的禮物,她便鄭重地取下項鏈,把他的銀戒串在爸爸的鑽石墜子旁邊。

  「非凡。」她用自己小小的手掌,像做車輪餅那樣,一上一下,把他的大手夾在中間。

  「什麼事?」

  他由著她玩,喜歡她軟軟的掌心貼覆著他。

  「其實我很滿足。」她說得真心。

  「為了什麼感到滿足?」

  「我是不能談戀愛的,可是你來了,告訴我,戀愛其實很不錯,我嘗試,然後……」

  「怎樣?」

  「真的很不錯。」她歎息,是幸福愉悅的那種歎息聲。

  「為什麼你不能戀愛?因為你有一對不負責任的父母,就讓你對男人失去信心?」

  她笑而不答,現在不是解開謎底的時刻。

  他把她抱個滿懷,緊得她呼吸不過來。

  「笨晨希,傻晨希,你當然可以談戀愛,但對像只能夠是姜非凡。」

  這句話讓她出現錯認,以為他們之間有可能。

  那個夜晚,發生在五年前,他從美國回來的夜晚。

  她記得很清楚,他中午入境台灣,扛著行李不回家先往她這裡跑。

  他見到她,便發狂似的要她、要她,似乎永遠要不夠,他把她整到累得下不了床。

  當他打開行李箱找換洗衣物,她看到他的護照,他才告訴她,「現在我在國外唸書,我會盡快完成學業,盡快回到台灣。」

  她這才知道,原來他失蹤半年,不是忘記回家的路,而是他正在勤奮向上。

  也許是太久不見,思念惹來太多浪漫,那夜,他對她說了很多好聽的話,甜入她的心。

  從認識到現在,將近八年。

  八年是很長的日子,她看著他從一隻狼吞虎嚥的小野獸變成彬彬有禮的紳士,從冷漠孤獨到溫和圓滑,很難想像,光陰可以改變一個人這麼多,但他的確改變了。

  所以,說不定五年前那個夜晚,他的確是愛她的,的確想和她談戀愛,只是,事過境遷,人的感情會生變。

  當然,她必須公平一點。

  光陰也改變了她,那年她不計較他多久才出現,只一心巴望著,他肯回來就好;現在,她貪婪了,想知道他的工作生活、親戚家人,想知道他的一切一切。

  她想利用一堆「知道」來確定自己在他心中,佔住什麼地位。

  是長大了吧,長大的女人不再事事盲目、一味對愛情憧憬;長大的女人多少懂得為自己設下標準,確定自己在標準值內,才肯付諸行動爭取成功機會,如果自己不在標準內……

  她能理解,退一步海闊天空。

  那麼,她在交往的標準值內嗎?

  她想,並沒有。

  晨希拿起行李袋,走出家門,搭電梯,從十二樓到一樓,數目字一格一格往下降,她的心也跟著下沉。

  電梯打開,她經過警衛室時,警衛伯伯跟她打招呼。

  「范小姐,要去旅行嗎?」

  「伯伯,新年快樂。」她沒回答警衛伯伯的話。

  「什麼時候回來?」

  「還不知道。」

  「是不是要跟男朋友去玩?」

  伯伯年紀快六十歲了,還能笑得滿臉天真。真好,人要這樣快快樂樂活著,才值。

  「沒有。」

  「范小姐在生氣厚,聖誕節沒來,新年也沒出現,是要給他好好教訓一下啦。」

  晨希笑而不語。

  「不過也不要教訓得太重,好男人不好找,女生要學會體貼男人,現在經濟不景氣,賺錢很辛苦。」

  「伯伯,我可不可以把東西寄放在這裡?」

  她從行李袋裡拿出紙盒。

  「寄給誰?」

  「我男朋友,如果他來了,就請你轉交給他,如果他沒空來拿,等我回來,我再帶去給他。」

  「好啦,沒問題,如果他有來,我一定幫你帶到。」

  「謝謝伯伯,等我回來,再煮大餐請伯伯吃。」

  「好啊,范小姐的手藝好得沒話說,比我們家的黃臉婆還會煮,現代女孩子像你那麼會煮飯的,很少了啦。」

  「謝謝伯伯,我先走了。」

  她笑著揮手,背過身時,垮了唇,她問自己,他還會來嗎?她半點把握都沒有。

  ******

  二00七年一月九日。

  電話鈴聲響了又響,她依舊不在家。

  九天,就算鬧脾氣也夠了,他每天打電話,一抽空就去找她,可她沒回來,只有被塞爆的電話答錄機,告知著,她不在。

  那幾天,他忙翻,一方面照顧醫院裡的義父,一方面接手義父所有工作,他不停開會、溝通,不斷和各個廠商見面,他必須表現出卓然的魅力與能力,穩定軍心也穩住上下震盪的股票。

  等所有事都上軌道,義父的病情也穩定下來之後,他沒回家,直接駕車到她的公寓。

  他未上樓,警衛伯伯先攔住他,並交給他一包東西,說是晨希托他轉交的。

  「范小姐的男朋友,你這樣不好啦,放女朋友一個人過節,她很可憐,煮的東西都沒人吃。」警衛伯伯熱情的說。

  姜非凡沒搭腔。

  警衛伯伯又說:「范小姐不在家啦,你不必上去。」

  「她去哪裡?」

  「不知道,我看她提著行李跑出去,會不會太生氣,離家出走?」

  說不通,如果對他生氣,何必離開自己家裡,只要換鎖、不開門,他就拿她沒轍。

  何況,晨希沒有過鬧脾氣記錄,不管他多晚來,多久沒來,她從沒對他抱怨過。所以,他認定她沒有事出遠門,也許是唱片公司的事,也許是去找她爸爸或媽媽。

  這些話他沒說,卻問了另外一句。「她什麼時候出門?」

  「元旦早上出門的,不過范小姐的男朋友,你不必太擔心,我看那天范小姐情緒還不錯,跟我聊好一會兒,她就算生氣,大概也沒有氣得很凶啦。」警衛伯伯還是堅持她生氣、離家出走這個版本。

  姜非凡打過招呼,轉頭走往電梯,電梯關起時,還聽到警衛伯伯對他說:「我沒有騙你,范小姐真的不在家……」

  他上樓,用她交給他、他從沒使用過的鑰匙打開門。

  屋裡很乾淨,像往常一樣,但陽台上的桂花有點乾枯,他接了水龍頭,幫桂花澆水。

  電話答錄機的紅燈閃著,他打開。

  嗶……我是爸爸,三月份我可以回台灣一趟,有沒有空?陪爸爸吃頓飯。

  嗶……我是阿華啦,晨希,你的曲子做得怎樣?拜託拜託,造成別拖,這次的大牌很難伺候。

  嗶……晨希,我是莊凱傑,文哥介紹我們認識之後,一直沒有聯絡,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我們再約出去吃頓飯?

  嗶……小晨新年快樂,媽媽拜託你,有空回去幫我看看外公、外婆,好不好?

  接下來幾通電話都是唱片公司的催稿電話。

  這代表,她不在家,也沒出國去見爸爸媽媽,最有可能的是回外婆家?不對,她母親的電話在晨希出門後才撥進來……也有可能,她之前已打過電話……

  姜非凡抓不到頭緒,進房間,打開衣櫃,她大部分的衣服都在,這讓他鬆一口氣。

  再回客廳,看見桌上未開的紙盒,是晨希給他的,是她說的聖誕禮物嗎?

  「聖誕禮物」讓他微微地紅了臉,那是他第一次爽約,兩次爽約,她多少有微詞吧,難怪警衛一口咬定她離家出走。

  無奈,姜非凡打開盒子,當他看見盒子裡那條昂貴的鑽石項鏈時,頓時臉色大變。

  這是他送她的,為什麼退還?她不收嗎?生氣嗎?她決定離家出走、決定和他分手?

  念頭生起,他坐立不安。

  他待在她屋裡,不顧她的隱私,翻遍她的抽屜,他打開每個關上的櫃子,卻遍尋不到蛛絲馬跡。

  他以為晨希會待在這裡等他回來,從沒想過,她的等待不是理所當然。他猛然警覺,她是女人、有男人追求的女人,她的脾氣好、長相好,不必無條件關在這裡,等待他偶爾上門。

  她去哪裡了?他想破頭,才發現,自己不知道她的手機,不知道她的親人朋友,他對她的一切知道得很少。

  他憂慮焦躁,第一次發現自己會心慌。他不斷問自己,她去了哪裡?最後,他沮喪承認,完全沒有頭緒。

  是黎雨佩的電話把他催回醫院的,她看著他的狼狽,心疼的抱住他,連聲睹氣的說:「不要了,這個公司我不要了,才幾天,它就把你折騰成這個樣子,我作主,我要把它賣掉。」

  他忙抱住她,說:「不是,我不是因為公司的關係,我只是昨天有點事……」話沒說完,他發覺懷裡的黎雨佩哭得認真。

  「怎麼了?為什麼哭?」

  他推開她,勾起她的臉,審視。

  「哥,我吃得很少。」

  「我知道,你吃得太少,不好。」

  「我不介意有沒有名牌穿。」

  「對,我們家小公主不敗家。」他哄她。

  他夠累、夠煩,但他很清楚雨佩、義父和公司都是他必須扛的責任,就算心底有再我事,他都必須壓抑。

  「我不需要很多錢,所以你不必那麼那麼賣力,你要好好吃、好好睡,不要讓自己看起來那麼狼狽。」

  原來是關心他啊,拍拍她的頭,姜非凡安慰她。「我都懂。」

  病床上的黎意群醒來,看著他們的互動,莞爾。他對女兒說:「雨佩,你出去一下,爸爸有事要和非凡說。」

  「不,你又要編派哥公事。」

  「沒的事,我只是和他聊一聊。」

  「可是……」黎雨佩嘟起嘴。

  「你乖,去幫我買杯熱咖啡,我需要提神。」姜非凡揉揉她的頭髮,她不依,可還是走出去。

  姜非凡走向義父床邊,給他一個安慰笑臉。

  「非凡,工作適應得怎樣?」

  「還可以勝任。」

  「我就知道你行。」

  這幾天他看了電視新聞,知道非凡明快的處理方式,將公司危機降到最低,他沒看錯人,非凡比他預估的定行。

  「謝謝義父。」

  「非凡,除了公司,我還有一樣事情要你接手。」

  「好。」他連問都沒問,先回答。

  「雨佩,我要你娶她。」

  姜非凡嚇一跳,怎麼可能?「義父,我把雨佩當妹妹,從沒想過……」

  「我知道,但是除了你,我沒辦法信任其他人,最重要的是,雨佩愛你。」

  「不可能,我們是兄妹。」

  「你們不是兄妹。記不記得我們到別墅度假?那次雨佩告訴我,她從高中時代就暗戀你,她說你吃掉她很多愛心便當。」

  他吃掉很多女生的愛心便當,但唯一記得臉孔的是范晨希,她總是把他餵得飽飽、讓他睡得飽飽。

  那個時候,他是標準的小白臉,誰給他東西吃,他來者不拒。他不介意女生的誤解、不在乎傷誰的心,因此招來很多怨恨,幹過很多場架。

  「可是義父……」

  「算我求你吧,我不想說得太現實,但只要肯娶雨佩,你就可以得到我一半的財產。」

  那是筆很大的金額,至少有五百億,但無法吸引他。

  「對不起,我沒辦法,雨佩始終是我的妹妹。」

  「如果我用恩惠來逼迫你妥協呢?我求你報恩呢?我明白你是個有肩膀的男人,你會負擔起該負的責任。」

  姜非凡還是搖頭。

  他可以用各種方式來照顧雨佩,但婚姻絕對不在他的考慮範圍。

  姜非凡一而再的拒絕,讓黎意群不得不讓步。

  「對不起,是我太急了,沒顧慮到你的心情,沒辦法,我很擔心眼睛一閉,就醒不過來,你先認真考慮吧,別太快給我答案,雨佩是個好女孩,我相信你們在一起,會幸福。」

  「可是……」

  他還有話說,但義父閉上眼睛,表明溝通結束。

  姜非凡無奈,輕輕退出病房,背靠牆,抬頭看著慘白的天花板。

  晨希,你在哪裡?他現在最需要的是她的擁抱,她的擁抱永遠能安定他紛亂無序的心情。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8 23:00:53

第五章

  二00一年一月十五日

  晨希把五百元鈔票遞給計程車司機。

  「嘎逼,不用找了,今天很麻煩你。」

  她不知道為什麼好好一個人要取綽號叫「嗄逼」,後來他解釋,說他喜歡喝咖咖啦,不過他皮膚很白,也有人叫他奶精,可他覺得奶精太娘、太Gay,還是比較喜歡人家叫他嗄逼。

  「謝謝范小姐,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盡量打電話給我。」

  他很暗戀范小姐,但是她們那種有氣質的女生,看不上他這種粗人啦。

  會和嘎逼熟起來,是因為他很熱心。

  後來,她留下他的名片,知道他叫汪賀書,以後她要出門,會先打電話給他。

  幾次搭載,兩個人越來越熟,漸漸聊開。

  她知道他的夢想是當歌星,於是送他很多CD,再然後,聽說他去參加歌唱選秀節目,還進前一百名。

  從一百名爬到前五名是漫長而艱辛的過程,她只能祝福他。

  「我還可以打電話給你?等你變成知名歌星,會忙到不行。」她笑問。

  「我再忙,還是要來載范小姐啊。」說著,他腆腆地抓抓頭髮,臉紅了一大片。

  「我可以另外叫車。」

  「這樣不好,范小姐是我的恩人,我一定努力服務的啦。」

  他下車,幫她從後車廂拿出行李。

  「謝謝,我自己上去就好。」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接過行李時,手指頭相觸,他發現她的手好冰冷。

  「范小姐你要準時吃藥哦,星期四我再來送你回去複診。」

  她並沒有為他做過多少事,他就認真把她當成恩人,多可愛的男生。

  「嗯,謝謝你。」

  「還、還有……你要穿多一點衣服,穿這樣,好像不夠。」

  「好,我上樓就加衣服。」她接受他的關心。

  「那、那……范小姐,我走了。」

  「好,星期四見。」

  「再見。」他轉身走向計程車駕駛座。

  「嘎逼。」臨行,晨希喚住他。

  他猛地轉身,嘴上咧起一個大大的笑臉,這樣陽光燦爛的笑臉,在非凡身上不常見。

  「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都可以來找我,我住在C棟十二樓之三。呃,我是指歌唱比賽,我家有一間設備不錯的錄音室。」

  「好,我一定來。」微微地,他的耳根紅了。「謝謝、謝謝。」

  「謝什麼,我們是朋友。」

  她走進公寓大樓,淺淺笑著,朋友是一種很好的關係,不太深,不太淺,偶爾互相關心,散了……也不太難過,因為朋友本來就只能陪你一段而已。

  也許,她該多花點心思經營這種關係,不要在愛情方面落心。

  「范小姐,你去哪裡,怎麼那麼多天才回來?」熱情的警衛伯伯衝出來,對她打招呼。

  「因為……我有事……」

  「是工作厚?很忙厚?」

  真好命,生到范小姐和她男朋友這麼愛賺錢的小孩,就不必每天擔心了啦,不像他們家的死小子,工作找不到,就乾脆給他窩在家裡當宅男。

  「嗯,有一點。」

  「要注意身體啦,你瘦一大圈,看起來氣色很糟。」

  「這樣啊,我休息幾天就會恢復。」晨希摸摸自己的臉。

  「那就好。對啦,我有把東西交給你男朋友。」

  「他來過?」

  不是分手了,怎麼還來?

  不對,分手是她說的,他只是爽約,而爽約不是重大罪狀,是她習慣把事情估到最壞,這樣她就不必擔心情況會發展得更壞。

  「不只來哦,從前幾天他發現你不在家,就每天住在這裡等你。」

  住在這裡?她有幾分詫異。「我知道了,謝謝你。」

  「好啦,你趕快上去休息,我看你好像快要昏倒。」

  晨希揮揮手,走到電梯邊。他把她整理好的狀況打亂,她以為,他們連再見都不必說的。

  留下項鏈多少有測試意味,她想測測他有沒有來過,測測他在乎她幾分。可,她真的沒想到,他會住到這裡等她回來。

  為什麼?是不是代表他重視她,代表她想錯方向?所以除了炮友,他們之間還存在著其他?

  該高興嗎?高興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比預估中高出幾分?高興她對他不只是可有可無的休息站?

  那麼她該不該把話攤開說,直接問他,他要的是什麼?

  滿腦子紊亂,她東想西想,所有的想法在她打開門、看見姜非凡那刻,消失……

  他不問話,只是一味抱住她,很緊,緊得她差點不能呼吸。

  見她回來,他內心狂喜,有千百句話想問,但沒有任何一句話比把她抱在懷裡更重要。

  她回來,他的安全感回家了,他知道一百九十公分的大男人向比自己矮上三十公分的小女人尋求安全感太扯,但他就是要,就是要抱緊她,把他失落的安全感通通補回來。

  脖子一陣濕。

  他在哭?晨希震驚!

  她應該快樂的,他的眼淚昭告了某些事。

  比方,他在乎她、她很重要、她不只是他的床伴……可是鼻子酸酸的,他的眼睛竄入她的心底,她捨不得他哭。

  「你怎麼啦?」

  她輕拍他的背,像哄小孩一樣。

  「你去哪裡,為什麼不告訴我?」姜非凡握住她的雙臂,將她往後推幾寸。只有幾寸,他不准她離得太遠。

  「我不知道怎麼找你。」

  看見他紅紅的眼睛,和濕濕的眼角,下意識地,她用手抹去他的濕氣,傳給他一張笑臉。

  「你不會打手機……?」話到一半,陡停。

  對,他沒告訴過她,他住哪裡、電話幾號、他的工作……所有所有他的基本資料。

  是他的錯!

  晨希笑笑,手指頭撫過他的黑眼圈。「你沒睡好。」

  「你離家出走太多天。」

  意思是,沒有她的夜裡,他睡不成眠?不,這個推論太托大,她並未夜夜在他身邊。

  「我沒有離家出走。」

  「你去哪裡?」

  他不知道這些日子自己是怎麼熬過的,他要應付公司、照顧義父雨佩,雖然人人都說他有肩膀、有擔當,可他也會累啊,他需要一個乾淨的地方、乾淨的女人,為他洗滌所有疲憊。

  「住院。」

  「為什麼住院?你不舒服?」

  說著,姜非凡像挑豬肉那樣,把她舉起來,東看看、西瞧瞧,再轉個圈,上上下下找個過癮,才放下她。

  「我感冒,拖了幾天開始發燒,我的……」晨希頓了一下,接著說:「我的體質不能發燒,一發燒就會很嚴重。」

  事實是發燒會讓她的心跳加快,而她的心臟負荷不了太多的工作量。

  「為什麼小感冒要住十幾天醫院?」他不解。

  才兩個禮拜,很好了,她有過更長的記錄。

  「問題就不是小感冒啊,它轉變成肺炎,去買個聽診器吧,你可以在裡面聽見流水聲。」晨希拍拍自己的胸口。

  他壓住她的手,把它收進自己懷中。

  「下次感冒,一天都不要拖。」

  「好。」

  她也知道不能拖,可是……是他自己說要回來的,說要和她一起迎接二00七年的第一道曙光,所以她不能缺席,她拚命佈置一個完美的除夕夜。

  「那你為什麼把聖誕禮物還給我?」

  要說嗎?說她以為他們分手,這麼昂貴的分手禮物,她收下會心痛。

  偏頭想了一下,她說:「那個好貴,聽說要兩百多萬,我不在家,萬一弄丟怎麼辦?只好先交給你保管。」

  她的話安下他的心,她不是退禮物,不是離家出走,只是感冒。

  姜非凡大大鬆口氣,他把她抱回床上,拉拉棉被,將她裹得密密實實,像條毛毛蟲,然後長手長腳一拉一跨,把她收在胸口處。

  「你瘦了。」他摸摸她的臉。

  「醫院的東西很難吃。」

  晨希偏偏頭,靠近他的掌心,她要他的體溫。

  「為什麼不請看護,叫看護去幫你買好東西吃?」姜非凡親親她的額,幸好皮膚還是一樣柔軟香甜。

  「要不要順便叫看護幫我領錢?如果她把我全部積蓄通通領走,我會更痛不欲生。」

  這下子,說不定她真會死在醫院裡面。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爸爸媽媽或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她有親人啊,就算父母親不在身邊,好歹還有隔代長輩。

  「你知不知道我是很獨立的女生,可以不麻煩人的事,我習慣自己來。」

  「太獨立很吃虧。」

  「我知道啊。」

  如果認識他就注定吃虧的話,這個虧……她吃定了。

  「放心,以後不會有同樣的事發生。我待會兒就找人送手機過來,有任何事,你都可以找我,重點是,你一離開家門,就要讓手機隨時保持暢通,讓我找得到你。」

  這幾天,她把他嚇夠了。

  找不到她讓他這樣心慌嗎?或……他只是習慣性的甜言蜜語?

  她真是心機重的女生,在這種情況下,她應該感動,而不是疑神疑鬼,所以,Stop!她要好好享受感動時分,不要胡思亂想。

  「非凡。」她輕喚。

  「怎樣?」

  「辦手機不是應該自己到門市部去辦?」

  「我找人去辦,不必讓你多跑一趟。」

  順便把賬單寄到他那裡,他要查賬,查查她有沒有打電話給那個莊凱傑還是莊肖維,有沒有一時興起,去和人家亂吃飯。

  「你好像很有錢。」晨希失笑。

  「對,不是普通有錢,是非常有錢。」

  這幾年他存了些錢,做過許多正確投資,他很努力讓自己成就非凡,事實上,他正一步步邁向成功。

  「你是田橋仔嗎、你拿到一大筆遺產、有沒有人跟你分啊,哦哦,不會吧,那些地在台北東區?」

  這不是她想知道的部份,她想知道的是──他的爸爸媽媽在做什麼?他有哪些可以分遺產的兄弟姐妹,他的家住在什麼地方。

  「不要說話,你病才剛好,先休息。」

  他用嘴巴封住她叨叨不休的嘴,用熱情讓她遺忘自己問過什麼,關於他父母親這個區塊,他習慣性的「不說、不討論」。

  又撞到牆?他還是不願意讓她太瞭解他。

  心沉沉的,不過非凡說得對,她的病剛好,需要更多睡眠。

  閉上眼,如果這是短暫的安全,就讓她停在這個點吧。

  ******

  二00七年二月一日。

  「是我啊。」晨希打開手機,坐在露天咖啡吧裡。

  手機是非凡辦的,她號碼老記不得,所以給不了別人手機號碼,也因此會打手機找她的人,只有他,姜非凡。

  只是一個手機,很小,小得要是口袋大一些,還會找不到,但小小的手機讓她增了好多自由。

  原來過去十年,她並非痛恨出門,只是下意識留在家裡,等待他的出現。

  她是害怕錯過他,他來的次數已經夠少,萬一再錯過,她擔心下次見面,他連她的長相都記不得。

  他出國的每個半年,她嚇壞,以為命運捉弄,讓她錯過非凡一次又一次,弄到最後,她僱人幫忙出門採買民生必需品,自己則是不出大門半步。

  「你在做什麼?」姜非凡在電話那頭問。

  「我在喝咖啡。」

  他打電話打上癮,一有空拿起手機就撥給她,她總是在兩聲鈴響之內接起電話,然後,他聽見她柔柔淡淡的聲音。

  「你說你不能喝咖啡的。」

  「對,我受不了咖啡因。」那會讓她嚴重心悸,一個搞不好,又得住院。

  「那你又喝咖啡?」

  「我點的是牛奶,我只假裝一下,喝咖啡聽起來比較有熟女的感覺。」

  「很好。」

  她愛喝牛奶,而他愛舔她唇上的牛奶,她的冰箱裡面總備有兩瓶一加侖的牛奶,喝完牛奶後,她唇邊常殘留一圈白印,那圈白印會鼓吹他去吻她。

  一次兩次,她養成用牛奶印引誘他吻他的壞習慣,然後五次八次,他漸漸習慣牛奶的腥味,再然後十次二十次,他開始和她分享冰箱裡的牛奶。

  「你今天要回來嗎?」她問。

  「今天不行,明天不行,後天我要去新加坡……唉……」他歎氣,歎得很哀怨。

  她知道他忙翻了,就是到她那裡過夜,也常拿著一大堆公文,在她熟睡以後,起床繼續「加工」。

  她捨不得他累,卻怕關心變成干涉,怕體貼變成逾越,於是只能默默心疼,默默地為他熬一鍋鍋補湯,養肝養肺。

  「想我嗎?」她問。

  這是她的極限了,這種測試超過她的心臟負荷。

  她是害怕收到成績單的女生,她怕死了拼上命之後,成績單上還是一團難堪的不及格,所以她習慣小心翼翼。

  可她也知道,感情不是小心翼翼就不會搞砸的。

  比如小時候,她小心翼翼地愛著爸爸媽媽、小心翼翼地討好他們,以為只要她夠乖、夠聽話,他們的感情就會一天比一天好,他們就會像同學家裡的爸爸媽媽一樣,各樂安詳。

  誰知到最後,竟然是她先放棄。

  太多張難看的成績單讓她覺得自己能力不及。

  於是直到非凡出現,她不斷告訴自己隨遇而安,說他不是她的,說他早晚會離去,說對他只要付出、不求回報。

  沒有回報便沒有成績單效應,她再不必害怕成績單接到手時,發現自己被二一。

  「想,很想,想你也想我們家的大床。」姜非凡意有所指。

  晨希紅了臉,假裝沒聽到後面那句。「我把我的照片傳給你,好不好?」

  「你會用了?」

  「嗯,學好久,我是機械白癡。」

  「不會,你夠厲害了,比起很多笨女生。」

  笨女生?真過份,動不動就用起污蔑女人的字眼。

  他又歎氣,她聽到電話那頭東西掉到地上的聲音。

  「怎麼了?」

  「晨希,我很累。」

  這種話,他不在義父和雨佩面前說,不在員工面前說,他只能對晨希說,因為她不會抱怨,只會安靜接收他所有疲憊。

  「多累?」

  「我接手一個很大的公司,很勉強,但我不能做得比上一任董事長差。」

  「為什麼,有人給你打分數嗎?」

  「有人想看我笑話,有人想把我擠下台,有人打死不肯幫忙我,連小員工都會在我背後動手腳。」

  「你對你的員工不好嗎?」

  「不知道。」姜非凡悶悶答。

  或者是他的撲克臉替他惹禍,他在公司裡找不到半個心腹,連坐在外頭的秘書都在背後說他的小話。

  幸好這一季,百業蕭條的時候,他還闖出不錯的成績。

  財務報表讓義父滿意,讓公司高層閉嘴,偶爾,他還能聽到員工對他的讚賞聲。

  「非凡,笑一笑吧,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帥,放鬆點,我保證你只要丟出幾個微笑,就能征服眾人的心。」

  「看不見你,我笑不出來。」

  多好聽的話,任何女人聽到這些還能不投降?

  「是你好忙啊。」

  「那你來找我?你回家做飯,晚上你帶便當到公司陪我一起吃飯……」他一時興起。

  就這樣,她又多了他一筆資料。

  姜非凡的提議,讓晨希的快樂維持整個下午。

  她去超市買很多菜,在廚房裡切切洗洗,哼著愉快曲子,初戀的感動飛上心頭。

  初戀?算吧,她和他並沒有真正約會過,他們總是在她的公寓見面,雖然只是到他的公司,但換場景、換心情。

  六點半,嘎逼送她到姜非凡的公司,還沒進門,她先嚇到。

  他的公司好大,在裡面工作肯定壓力嚇人,何況還要在裡面當帶頭老大,難為了,他。

  心抽抽的、擰擰的,不平順。

  走到接待小姐面前,她的妝化得很完美、制服穿得很整齊,連接待小姐都這麼……嚴謹,她可以理解他為什麼喊累。

  「你好,我找姜非凡。」

  「您是范晨希小姐?」

  「我是。」

  「您好,董事長正在等您。請走到大樓右側,第一部電梯,那是直通二十七樓的電梯,董事長辦公室就在那裡。」

  「謝謝。」

  晨希提著大食盒,走到接待小姐說的大樓右側,電梯門打開,她走進去。裡面只有一個按鈕,上面寫著二十七。

  二十七樓……高處不勝寒……這麼成功的他,讓她覺得湧上幾分自卑。

  在胡思亂想氾濫成災之前,電梯門打開。

  她看見十幾張桌子,每張桌子前面都有一個勤奮的男生或女生,他們的肩膀很繃、眉頭很緊,臉上沒有半分表情,表情全死盯住電腦螢幕,沒人理會從電梯裡面出來的陌生人。

  想來,非凡做出很好的「身教示範」。

  晨希搖搖頭,朝門上掛著「董事長辦公室」牌子的房間走去。

  「您好,我是秦秘書,請問有預約嗎?」

  「有吧,我叫范晨希。」

  「是的,范小姐,請往這裡走。」她起身,繞過桌子走到晨希面前,頷首,領身帶她。

  抬頭挺胸,她走路的姿勢媲美模特兒,自信而從容,穿高跟鞋還能走得儀態優雅的女人,晨希一向崇拜。

  見她謹慎仔細,連笑容也不敢多給,非凡肯定是個嚴格老闆。

  她敲兩下門,等到裡面有回應,壓下握把,門開四十五度,她先進門、轉身、讓晨希進來。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完美到晨希想給她拍拍手,她以為只有機器人可以做到這樣。

  「董事長,范小姐到了。」秦秘書說。

  姜非凡抬頭,視線接觸到她的臉,硬硬的五官軟化線條,抿直的唇線彎曲,冷冷的眸子閃入暖意。

  真是的,那麼明顯的變化,她怎麼還能懷疑自己對他的重要性?他不說愛,但他對她的愛明明白白。

  別與日俱增什麼高處不勝寒、別管無聊的自尊了吧,她應該像秦秘書那樣,高雅自信才對。

  晨希把大食盒放在桌上,未旋過身,他已從身後緊抱住她,兩條粗粗壯壯的手臂圈住她細細小小的腰際。她聽見他深吸氣,嗅著她的髮香體香,汲取她每分味道。

  「我想你。」他低抑著聲音說。

  「我知道。」

  「不,你才不知道。」

  說著,他有些粗暴地將她翻過身,沒有紳士詢問,熱烈的吻蓋下來,封住她的知覺與靈魂。

  他愛她呵……很愛,愛到失去她,他會不知道該怎麼辦。

  上次的失蹤事件,把他從頭到腳、從外到內,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嚇個全透,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早已離不開她。

  他鬆開晨希,望著她滿臉緋紅,他大笑,不管親吻過多次,她的表現永遠像是初吻。

  「你不是餓嗎?」

  「很餓,餓很多天了,我可不可以在這裡吃掉你?」

  她羞赧地推推他。

  「我不信任這裡的隔音設備。」

  姜非凡暢懷大笑,好有本事,她一出現就把他的「焦頭爛額症」給治癒。「可是,我真的很想。」

  「不行,你要把體力放在正確的地方。」說著,她轉過身,把煲湯倒出來,送到他面前。

  他豪氣、仰頭,一口氣喝光。「可是我覺得把體力用在你身上,是最正確的地方。」

  「你太累,腦袋混沌,缺乏正確認知。」

  晨希笑著背過他,打開帶來的保鮮盒。

  姜非凡看她像變魔術似的,一個又一個,不斷從袋子裡拿出東西。「你帶來的食物,可以養活一整個軍隊。」

  「而你做的工作,養活的不只一個軍隊,至少有成千上萬個家庭。」

  二十七樓,在這裡面工作的人有多少個,他們必須仰賴這樣一個大公司才能維持吃穿用度。

  這樣想,再辛苦也會覺得可以忍受吧。

  他歎氣,忍不住再將她鎖入懷裡。「范晨希。」

  「什麼事,董事長?」她學秦秘書的口氣,可惜學得四不像。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很會說話?」

  「沒有。」

  「那我告訴你,你真的很會說話。」

  「我的話讓你龍心大悅嗎?」

  「對,我龍心大悅。」

  她的話又惹來他連番笑聲,可不可以在身邊給她安插一個位置,讓她二十四小時掛在他身上,因為有她,他時時刻刻都「龍心大悅」。

  「那麼……請皇上允許外面的大臣進來和你一起用餐吧。」

  她準備二十人份的餐點,和好幾堆滷味,相信可以餵飽那些和他們上司一樣苦命的員工。

  「為什麼請客?」

  「他們都是為你賣命的人,你要對他們好一點。」

  「他們領的薪水很高。」他待人不刻薄。

  「你該讓他們有意願對你忠心耿耿。」

  他懂了,她試著為他早上的抱怨找出解決方案。

  「發什麼呆,快點啊。」她催促他。

  姜非凡走到桌邊,按下對講機。

  「秦秘書,你讓辦公室的人通通進來。」

  「全部嗎?」秦秘書遲疑,以為自己聽錯。

  「對,全部。」

  不一會兒,大家全進來,效率好到讓晨希幾乎要豎起大拇指大力稱讚。

  「很晚了,大家吃點東西再繼續工作吧。」

  他的話讓眾人像被雷打到一樣。

  見所有人一動不動,晨希連忙走近,笑咪咪地把餐具發給每個人,大家懷疑地互視彼此,不知道董事長在演哪一出。

  晨希走到姜非凡身邊,推推他,「說話。」

  說話?說什麼?他想老半天,到最後,勉強擠出兩個字,「開動。」

  他一說,晨希忍不住捧腹,這個人真糟,她的清脆笑聲感染眾人,讓大家的嘴角多了弧線。

  「秦秘書,你的鞋子好漂亮。」

  晨希打開第一個話題,然後慢慢有人跟著交談,有幾個「大膽」一點的,跑去和姜非凡攀談,他回答得不太好,但有盡力,看得出來。

  這次過後,辦公室氣氛出現一點點改變,而在他背後搞小動作的事件也不再發生。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8 23:01:22

第六章

  2007年2月24日。

  晨希忙一整天,早上,嗄逼送她去公司交稿子,又送她回爺爺奶奶家一趟。

  太久沒聯繫,感情都生疏了。

  她本來想和親人一起度過自己的二十五歲生日,沒想到奶奶的身體不大舒服,爺爺說要帶奶奶去看醫師,她便匆匆忙忙告辭。

  感情和血緣畢竟是兩回事,再濃的血緣關係,多年不見也會淡薄,這個生日,還是一個人過吧。

  「嘎逼,謝謝你等我。」

  「那個沒什麼啦,范小姐。」

  幸好他覺得范小姐的表情怪怪的,就把車停在巷子口沒開走,不然這裡很難叫車。

  「叫我晨希,早晨的晨,希望的希。」

  好有氣質哦,跟她的人一樣,害他越來越暗戀她,抓抓頭髮,他有點害羞說:「早晨的希望,范小姐,你的名字真好聽。」

  以前同學聽到這個名字,常笑得很暖味,「你爸媽很寵你厚,因為你是你爸媽在「早晨」運動過後的「希望」產物咩。」

  她常被搞得不知道怎麼回應才好。

  「謝謝,昨天我有看選秀節目。」她轉移話題。

  「那你有沒有看到我唱歌?」他不好意思的抓抓頭。

  「有,你唱歌的時候和平時很不一樣。」幾個月禮拜下來,他進入前二十五強,很了不起。

  「你也覺得不一樣哦。」

  「你看起來很快樂、自信,說不定你是天生要當歌星的。」

  「真的嗎?可是我媽叫我不要一天到晚作白日夢,我就考慮,是不是專心開計程車比較好。」

  「年輕,在能力範圍內,有夢就應該去追,搞不好讓你闖出完全不一樣的路。」

  「真的嗎?那……我再繼續試試看。」

  「多聽一些不同種類的曲子,把自己的音域找出來,你的轉音很好聽,不宜多練習咬字,越到後來,這種小細節會越重要。」

  「謝謝啦,范小姐……啊,不是,是晨希,你每次給我的建議都很有用。」

  嗄逼在心底暗暗發誓,一定拿到第一名,變成紅牌歌星,等到自己配得上她的時候,他就要光明正大追求她。

  很多年以後,晨希才知道自己是許多男人奮發向上的動機。

  她還想多講幾句鼓勵的話,手機卻響起來,未接機,笑容已然飄上,當然是他,這是他專用線。

  「你在哪裡?」他的聲音永遠的低渾好聽。

  「回家的路上。」

  「你去超市買菜?」

  「沒有,我去看爺爺奶奶。」

  「你要多久才回來?」

  還要多久才到?她看看嘎逼,用眼神詢問,他比兩根手指頭,她回答「二十分鐘到。」

  「好,我等你。」

  「你在家?」不會吧,大白天的,他應該和員工開會,應付堆到天花板的公文。

  「對,來好一陣子了。」

  「怎麼有空?」

  他忙到好幾個月有沒出現在她的公寓,頂多讓她為他準備午晚餐,兩人在他的辦公室享受難得的相聚。

  「再忙,今天也非陪你不可。」

  他知道今天?

  怎麼可能?那麼多年過去,他從來也沒記得過。

  晨希抿晨,控制著不讓笑意染上唇角,只是巧合吧,可她仍然忍不住問:「為什麼今天非陪我不可?」

  「你忘記?今天是你的生日,八年前,你用一個蛋糕勾引我,讓我乖乖跟你走。」

  說得多暖味,她又沒引誘他做什麼。

  不過,他是記得的。

  原來有人記得她的生日,心漲、滿滿,她握住胸前的銀戒指,那是王子最珍貴的禮物,從沒有過一刻,她讓它離開身前。

  「說什麼勾引,那天,也沒少了你的好處。」

  她努力壓抑了,姜非凡還是聽得見她的激動,漂亮的眉毛往上掀掀。

  「對,那個晚上我很滿足。」

  越說越暖味,好像她用蛋糕拐騙未成年少年上床。

  「喂。」她抗議。

  「我說我吃得很飽,睡得很飽,五體滿足啊。」

  他不誆她,那些年住在舅舅家裡,沒有好日子過,她們像養狗一樣養他,如果不是媽媽對自己的弟弟、弟媳認識太深,把一部份存款放在他的戶頭裡,他連學費都繳不出來。

  那個下雨天,他淋得滿身濕透,一個好女人收留他。

  離開後,他照常工作唸書,還是有一頓、沒一頓過日子,幸好死黨三不五時接濟他,偶爾他們一起打架、混英雄,英雄沒混成,常被修理得慘兮兮,她的家就成了他的避難所。

  他很享受她為他上藥時,眼底那抹不捨。

  但也是她的不捨,讓他慎重考慮,要不要把方剛血氣用在該用的地方。

  「我快到了。」晨希說。

  「我知道。」

  他盯著牆上的掛鐘看,第一次他懂得,在這裡等她回來多難耐,以前她等他,也像他一樣,數著緩慢的指針耐心等?

  不,她只會更慘,因為那個時候,她沒有一支可以隨時聽見對方聲音的手機。

  「吃飯沒?要不要我帶東西回去?」

  「不必,你趕快回來就好。」

  五分鐘後,姜非凡打開門,晨希來不及把包包放下,就讓他一把抱住。

  他吻她,吻得熱情澎湃,吻得淋漓盡致,他急切地脫下她的衣服,尋找她身上的敏感點。

  這傢伙……她咯咯輕笑。

  那天,他在公司說他憋到快爆錶……不是假的。

  五個鐘頭嗎或是更久?

  不知道,她沒算時間,只曉得他的精力好像發洩不完。

  她靠在他胸口手指頭畫著他完美的腹肌,笑問:「這裡面裝幾顆勁力鹼性電池?」

  他濃濃眉頭一挑,挑得晨希咯咯笑不停,他比較適合嚴肅,不適合輕鬆搞笑。

  「不然,你怎麼都不累?」

  「誰說我不累?我記得我常常跟你喊累。」

  手臂一收,姜非凡把她密密實實壓到自己胸口,他愛極她的味道染了自己一身。

  「剛剛可不像疲憊男人的表現。」

  「所以,你很滿意?」

  這句話,她才不回答。她可不想再來一回,因為到最後,累死的會是她自己,他有電池、她沒有。

  「怎麼會想到去見你爺爺奶奶?」

  「想說生日嘛,有親人在身邊,感覺比較好。」

  「我不是你親人?」他不爽。

  「你很忙,而且……」

  「而且過去幾年,我從來沒有在這一天出現?」他接口:「對不起,和我交往,讓你很寂寞。」

  是他不對,他太急著往上爬,把所有的時間拿來應付,討好別人,卻忘記對她付出心力。

  「沒有,誰說我寂寞,我的工作很忙,不知道嗎?我可是當紅的作詞作曲人,要不是強力推辭,說不定我早變成了不起的偶像歌手,今天飛上海、明天日本、後天拍電影,下個月接偶像劇,你想見我,還得拿號碼牌。」

  她不愛他臉上罪惡感,於是極力說服他,說她忙得天昏地暗。

  「你好像真的很紅。」

  「不是好像很紅,是超紅!有多少大牌想求我為他量身打造作曲子。」

  「你接了嗎?」姜非凡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唇邊。

  「當然接,大牌耶,給的價碼讓人眼紅。」

  「你吃得不多,不想買新房子,對時尚名牌又不感興趣,賺那麼多錢要做什麼?」

  「以前,存錢是為你。」

  「為我?我看起來很像小白臉?」

  她伸手,撫上他額頭那道舊疤。「我說過,哪一天你開始在意外表,我會存錢給你整形。」

  「一道傷口,花不了多少錢,還是你以為我被揍到全身上下都需要整?」

  「有可能啊,而且那時候,你總是很餓,很累,很辛苦,我心想,如果哪一天你願意讓我養,我可以好好的,舒舒服服的把你養在家裡,當我的專用小狼狗。」

  姜非凡應景地嚎叫兩聲,她笑得睫毛彎彎,眼睛眨眨,甜甜的心情化成鹹鹹的淚液。

  他低身,吮去。

  「現在呢,不必那麼辛苦了,幹麼還接那麼多工作?」

  「知道嗎?當商人很可憐,不曉得哪天經濟不景氣,前幾年賺的錢就會全數賠回去,不像我的工作,哪天我不紅,沒人找我作曲子,戶頭裡的錢全部都是我的,誰也偷不走。」

  「你真是深謀遠慮。」

  「對啊,遠慮。六十歲,當你不再忙,我也不紅,我們一起去環遊世界,美國日本加拿大、雲南四川黑龍江、巴西肯亞、北極南極,如果那時候,地球還沒被破壞到找不到北極、南極的話。」

  「很好,你計劃得很周詳,要不要聽聽我的計劃?」

  「好啊。」

  「給我兩年的時間,兩年之內,我會把公司帶到一個局面,那個時候,大部份的制度都穩定下來,我可以放心把許多工作交代給下屬,我的時間會空出很多,到時候我們就結婚。我要生四個小孩,兩個男的,兩個女的,最好男生在前面女生在後面。」

  「四個啊,我的心臟會累死。」晨希脫口而出。

  頓了下,閉上嘴,她瞄他一眼,幸好他說得太高興,沒察覺出不對勁。

  「我們請保母幫忙帶小孩,每年我們帶他們出國兩次,我希望他們有世界觀,可以的話,等他們上國中之後就送出去唸書。」

  「為什麼要在上國中之後送出國唸書?」

  「那時候他們的中文到一定程度,比較不會忘記,要知道世界上有十幾億人口在說中文。」

  他說得認真,並非開玩笑,這些在他的人生計劃表裡,被確認過無數回。

  「那就留在台灣念啊。」

  「在美國唸書那幾年,是我真正大開眼界的時候,我在那裡學會分工合作而不是競爭,並且學會如何跟人家相處。」

  「可是你的人際關係……」晨希做了一個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知道不夠好,但比起出國之前,一言不合就和人打架的情況,我認為我的溝通能力大有進步。」

  「說得也是,我不喜歡你滿身傷。」

  「我也不喜歡。」

  不是怕痛,他的未稍神經差,兼皮厚肉粗,幾下傷痕算不了什麼,但那些傷會為難到她,「晨希。」

  「怎樣?」

  「你可以等我兩年嗎?」

  她都等了八年,短短兩年對她而言只是小CASE。

  「我今年二十五歲。」

  「我知道,我幫你買一個很大的慕司蛋糕。」

  「二十七歲是結婚的好年齡吧,OK,我等你兩年,如果兩年你還沒有本事搞定公司,對不起,我不等了。」

  「你不等,難道想去嫁給別人?」

  「不對,我要去當偶像歌手,忙到讓你領號碼牌才見得到我。」

  姜非凡狂笑,很難想像晨希變成偶像歌手的模樣。

  「走,去吃蛋糕。」

  「好。」

  他們一起下床,他幫她、她幫他,七手八腳幫對方把衣服穿好,出客廳,她才看見桌上一大束酒紅玫瑰。

  「生日快樂!」他把玫瑰親手交給她。

  她激動得摟住他的脖子尖叫,她不能尖叫的,可是這回忍不住呀。

  她知道,不管若干年,她都不會忘記自己十七歲和二十五歲的生日。

  姜非凡抵住她的額頭,為她拭去感動的淚水,送花不是情人間常有的小情趣嗎?她怎麼會激動成這樣?

  看來,他為她做的,真的太少了。

  打開蛋糕,蠟燭來不及插,他的手機先響起來。

  電話那頭說什麼,晨希沒聽到,但她看見他表情凝重,出事了嗎?

  他掛上手機,她搶在前頭說話,「去吧,去處理掉讓你皺眉頭的事情。」

  「對不起,我……」

  「我能理解,收到蛋糕、玫瑰花和剛剛的熱情獻身禮,我已經很滿足。」她大方體諒。

  於是,她送他出門,期待下次他再走入這扇門時,麻煩已經解決了。

  ******

  2007年3月3日

  經過一夜急救,神情疲憊的章醫師從加護病房走出來,黎雨佩和姜非凡連忙迎上去。

  「章伯伯,爸爸情況怎麼樣?」黎雨佩焦急問。

  「暫時穩住了,不過你們最好有心理準備,他隨時會走。」

  「沒辦法了嗎?開刀,再開一次刀呢?」她不死心,抓住章醫師的衣袖問。

  「雨佩,你爸爸可以撐到現在已經相當不簡單,你知道的,他的意志力很堅強,如果不是太難過,他不會允許自己倒下來。」章醫師拍拍她。

  「可是醫學科技很進步呀,哥說,只要有錢,沒有醫不好的病。章伯伯,如果送到美國呢?說不定他們有更新的治療方法或更新的藥?」

  「雨佩,鎮定一點,你這樣子會讓你爸擔心。」章醫師看姜非凡一眼,略點頭,離開。

  她急壞了,扯著姜非凡的衣服又哭又鬧。

  「鎮定,我怎麼鎮定啊,哥,他是我爸耶,我怎麼能夠鎮定?我不要鎮定,我要想盡辦法把爸爸救回來,我沒有媽媽了,不可以沒有爸爸,哥……哥……你幫我好不好?」

  「雨佩,這時候不是鬧脾氣就可以解決問題。」

  「好,我不鬧,哥,我不鬧了,你有辦法讓爸爸活下來,對不對?你一向最有辦法了,大家都說你這個董事長撐不了兩個月,你撐過來了呀,而且做得比爸爸更好,你很厲害,你很行,你是全世界最棒的人,你幫我留住爸爸,別讓他去找媽媽好不好?」

  她淚如雨下,頭鑽進他懷裡,哭濕他的襯衫。

  「雨佩,對不起。」

  這種事不在他的能力範圍內,他無法承諾自己做不來的事。

  「不要說對不起,你說過,我要什麼你都幫我辦到,我就要爸爸活著,你幫我,幫幫我呀。」

  「我不是醫生,不是神,我沒辦法,不過我發誓,下次你提出其他的要求我一定會為你辦到。」

  「連你都這麼說,我真的留不住爸了嗎?」她抬頭,手指頭放在嘴邊啃。

  「乖,聽話,我們可以想盡辦法讓他在最後的日子裡,覺得快樂。」他把她的手指拔出來,不讓她咬傷自己。

  「哥說謊,都要死了怎麼會快樂,不會啊,根本不會快樂,我會一直哭一直哭,哭到眼淚流乾,才會忘記鹹鹹的味道。」

  姜非凡強拉過她,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圈住她小小的身體,軟聲哄慰。

  「不要哭,我們來做讓義父開驚擾事,我不是幫你挑了一部攝影機?義父說過,如果沒去當商人,他最想做演員,那麼你來當導演,把義父打扮得很帥,完成他年輕時的心願。」

  「這樣就會快樂?」哥騙人吧,這樣不會快樂,人要長壽才會快樂。

  「對,義父喜歡看雨佩開懷大笑,你就給他說笑話,他笑你也笑,讓這段最後的旅程充滿笑聲。」

  「笑不出來。」她嘟嘴,搖頭。

  「你要努力,你的幸福是義父最放心不下的事。」

  「我的幸福?」

  「對,你的幸福。」

  「那,哥……」黎雨佩吞吞口水,下定決心。「哥,你娶我吧,我嫁給你,爸才會放心。」

  這些話,本來她打死都不說的,自從三個月前,哥在病房裡拒絕爸爸的軟硬兼施之後,她就知道結婚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那天她沒有去買咖啡,她偷偷打開一道縫,在門外偷聽。

  她很傷心,心痛得快要死掉。要不是真的很不愛,哥不會到那個時候,還拒絕爸爸,再笨的人都聽得出來,爸爸是在托孤。

  那天她跑到醫院外面,認真回想,是哪裡弄錯了。

  這些年,哥對她很好,沒有人比他更寵她了,這麼好的感情……怎麼會是手足之情?

  他們根本不是親兄妹,他二十一歲到她家,他大得能夠理解,女生送愛心便當給男人,絕對不是為了缺少一個哥哥。

  是不是哥沒有家人,對親情有熱切需求,才不要他們純粹的感情摻入半點雜質?是不是哥一心投入工作,以地於愛情這方面很遲鈍,搞不懂他們之間有親情更有愛情?或者是……哥畏懼人言,害怕別人閒言閒語,認定他為謀奪家產,才要和她結婚?

  有可能,哥是自負又驕傲的人,怎受得了無中生有的中傷。

  想通之後,她擦掉眼淚,去買哥想要的咖啡,然後掛回笑臉,走回病房裡,假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但接下來的日子,她對他更慇勤,更體貼。

  她霸佔他不在公司裡的每一分鐘,用盡力氣讓他知道,她愛她,不是鬼扯胡鬧,而是真心真意。

  「哥,好嗎?你娶我,我們辦一場盛大的婚禮,讓爸爸開心,我們回報爸爸對我們的恩情,只要他快樂,我什麼都願意做。」黎雨佩環住他的脖子,額頭貼住他的下巴說話。

  恩情……雨佩的話刺傷他,心緊。

  幾個小時前,他才告訴另一個女生,他的兩年計劃!一轉頭,他竟被「恩情」兩字刺出猶豫。

  「雨佩,我對你不是……」

  「我知道你把我當妹妹看,可這非常時期要用非常手段,是你說要想辦法讓爸爸快樂,爸爸最關心的就是我的婚姻了,他喜歡你,信任你,我們結婚他就會放心。」

  「結婚是很大的課題,不是每個人都……」

  她才不讓他把話說完。

  「我愛哥啊,除了哥,我沒有喜歡過別的男生。我想當哥的新娘子,如果能夠嫁給哥,我保證當個滿分太太,我學煮飯,學溫柔,學所有哥喜歡我做的事情,你說好不好?」

  「雨佩,你還太小,你不知道婚姻……需要深思熟慮。」他捧住她的臉,想把話說分明。

  不要,她才不要被他說服。

  於是她拉開他的手,一把抱住他,截下他的話。

  「你指的是愛情嗎?愛情啊,我們可以好好培養瓣嘛,只要夠努力,我敢保證,早晚哥會愛上我,何況我們之間,除愛情還有責任,親情,我們的婚姻一定可以維持得長長久久。」

  「雨佩,你不能任性。」

  「我就要任性,只要能讓爸開心,我一定要任性,哥,是你承諾 的,你說除了不能讓爸爸活下來以外,我提出任何要求,你都會答應,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不然,不然……你答應我,你讓爸爸再活二十年,你答應了,我就不嫁給你。」

  她耍賴,無賴到讓人很想海扁她一頓,但她的淚水還在眼睫上,她的鼻子還紅通通,像未卸去殘妝小丑。

  這麼可憐的女生,怎麼扁得下手。

  「雨佩,你懂得什麼是婚姻嗎?你知道一輩子是多麼長久的事情嗎?如果你因為我錯失更好的男人,三年,五年,早晚你會後悔。」

  姜非凡試著對她講道理。

  「我絕對不後悔,除非你擔心自己後悔?那麼,我們來立條約,一年之內,如果我沒辦法讓哥愛上我,或者一年之後,哥還是不想和我共同生活,那我們就無條件離婚。」

  一年,他動搖了。

  只要一年是嗎?那麼他不會違背自己的諾言,可以按部就班慢慢完成該完的部份,還可以讓義父安心離去。

  「哥,我都妥協了,你不能還要反對啊。就算你再討厭我,也可疑分子我機會,至少試過,我才肯放棄啊。」她扯住他胸前的扭扣說。

  這樣很放下身段,低聲下氣,對不對?她逼男人結婚逼成這樣子,傳出去要給笑話的,對不對?

  可她管不了,她不要自尊驕傲,面子,裡子通通不要,她只要和哥結婚,即使只有一年也好。

  何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呢,那麼長的時間,日夜相處的兩人怎麼不會發展出愛情?

  肯定會的,黎雨佩自信滿滿。

  「好吧,就一年。」姜非凡妥協。

  「好,一年,打勾勾。」

  她伸出拇指,小指,他也伸出來,勾著,蓋印章。

  ******

  隔天晚上,姜非凡又出現在晨希的公寓。

  她很吃驚,他怎麼突然那麼有空?可她沒問,她問的是另鉬句,「事情解決沒?」

  「什麼事情?」

  「昨天那通讓你不得不放棄美味蛋糕的電話。」她開玩笑。

  他想起來了,淡淡扯下嘴角,點頭。

  「很好,我把蛋糕留下來,要不要吃一點?」

  那是他買的蛋糕,她捨不得分贈給左右鄰居,更捨不得請警衛伯伯品嚐。她打算留下來,一天吃一點,每天都對自己複習同樣一段記憶,他為她過二十五歲生日。

  誰想得到,才一天他又來,是記掛著沒幫她完成的慶生會?

  傻氣,她已經夠幸福,知道自己在他的心底,在他的計劃裡,她哪裡還收得到比這更珍貴的生日禮物。

  「我要。」

  「等等。」晨希轉進廚房,她看得出來他的心情不對,也許他是碰到麻煩事了吧。

  她習慣性不問,習慣性用食物填滿他的胃,她總是想啊,人吃飽了,體力有了,心情自然會跟著開朗。

  在他吃蛋糕的時候,她為他煮一碗海鮮麵。

  餐桌上,姜非凡沉默不語。

  她卻說好多話她告訴他嘎逼的故事,告訴他,那個男孩子身上有和他以前相同的氣質,還說他正在朝夢想前進……

  他有聽進去嗎?他不確定,因為他滿臉抑鬱。

  破天荒,他居然只吃幾口就不想吃,往常,碗底一定朝天的。

  她沒多話,走進浴室裡,放滿熱水,加一點精油,一些沐浴泡泡,然後拉了他的手進房間。

  她為他一顆一顆解下鈕扣。

  「洗個澡,會舒服一點,我幫你放迷迭香,可以讓你全身放鬆。」

  姜非凡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輕輕親吻,他扣住她的脖子,額頭貼上她的。

  「晨希,我好像從來沒告訴過你,我愛你。」

  「對,你沒說過。」

  「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我相信你知道我的心。」

  重要的是,他認為自己還不夠資格對她說這三個字,他一直在等,等自己飛黃騰達的那一天,那天一到,他會飛奔到他面前,告訴她,「我愛你,請你嫁給我。」

  「可是,偶爾我會猜錯。」晨希回答。

  而且女人喜歡聽甜言密語,而所有好聽的話裡,沒有任何一句比「我愛你」更具吸引力。

  「以後不要猜了,你只要認真記住我愛你。」

  「好,我會牢牢記住。」

  「陪我一起洗澡?」

  「好。」她點頭,願意陪一個愛自己的男人洗澡。

  這一夜,他對她需索無度,而且沒有做任何的保護措施。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8 23:01:48

第七章

  二○○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晨希從浴室走出來,看著驗孕棒,忍不住興奮。

  她有孩子了,撫摸著未隆起的肚子,感覺真奇妙,那裡面居然有個小小的生命正在長大,再過不久,他就會抬手踢腳,調皮得不得了。

  真好,是小孩子,是她的血肉至親,是她分割不去的心頭肉。

  往後,就算所有的人都離她而去,這個孩子也會待在她身邊,會陪著她走過人生。

  有人時時刻刻、分分秒秒的陪伴,光想像就好幸福。

  摀住嘴巴,她又想尖叫。

  不行、不行,乖一點,快些平下情緒,為孩子好,她得更減少大哭大笑,她發誓要健健康康生下寶寶。

  為迎接寶寶,她得忙很多事。

  像說要先找婦產科啦,確定他健不健康,再來,乖乖回醫院去找她的主治醫師,聽他嘮叨半天。

  他會怎麼說呢?

  她猜他會驚訝到不行,「懷孕?!你在開玩笑嗎?我連戀愛都不准你談,你居然敢給我懷孕!你到底要不要命?」

  通常,碰到這種情形,她會軟軟地跟他撒嬌,「對不起嘛,下次不會了。」

  然後他會張大他的老花眼,額頭出現三條橫紋,拉高音調,「什麼,還有下次,你要不要命啊。」

  再接下來啊,他就要搬出一大推儀器,一面操作一面碎碎念,「我看你還是不要做這種傻事比較好,長命百歲比生小孩重要,很多人一輩子都沒生小孩,人家還不是過得很逍遙。」

  這個時候,不管他說什麼,千萬不可以被說動。

  她必須堅持把孩子生下來,必須讓他知道,她有多麼重視這個孩子,就算她將因此在病床上躺足九個月,眉頭皺都不皺一下。

  緊接著,孩子出生,要忙的事更多啦。

  光是陪孩子長大就是一件最幸福、最甜蜜也最累人的事了。她會辦到的,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她都會為自己、為非凡做到這件事。

  當然,說這些都還太早,現在她得先打電話給孩子的爸爸,告訴他──賓果,恭喜你,中大獎了。

  晨希拿起手機,才按下三個號碼,馬上切斷。

  不行,她得先想好說法。

  嗯,這樣說好了……

  「成就非凡的非凡先生,你想不想改變一下計劃?」

  「什麼計劃?」

  「就是兩年之後才結婚的那個計劃啊,如果你不太堅持的話,我不介意你把計劃提早。」

  「為什麼要提早?」

  「因為你太愛吃海鮮,因為你太衝動行事,因為你太愛和我在床上做體操,於是……恭喜你,你要當爸爸了。」

  晨希自言自語,一句句對話,學他的口氣、模擬他的心情。

  不好,有寶寶,父母恩愛雖然很重要,但身教更重要,以後再不能亂開黃腔。

  那麼,換個方式說──

  「非凡,對不起,我恐怕要打亂你的計劃。」

  「怎麼回事?」他皺眉頭。

  「我知道目前你想把事業放在第一,可是我懷孕了,我們可不可以先結婚,先給孩子一個戶口?」

  她順順他的粗眉毛,她可不希望孩子的父親欄空白。

  「懷孕?」他的腦袋三分鐘空白。

  「放心,孩子我會自己想辦法照顧,絕對不去麻煩你,你還是可以像現在這樣子,什麼時候想回來就回來,偶爾有空,我抱寶寶去公司陪你加班,你說好不好?」

  「萬一小孩子哭鬧呢?」

  「不會,他一定乖乖,不吵也不鬧。」

  「你怎麼知道?」

  「他是我的寶寶啊,知子莫若母嘛。」

  想到這裡,晨希笑得嘴巴都快要咧到後腦勺。

  不管怎麼想,她都相信,非凡會被她說服,更改計劃生下孩子。

  雖然說,生產這條路很漫長,並且將有許多危機等在前方,但她不遲疑、不害怕,她相信有非凡,自己絕對應付得來。

  快打電話吧,想像一百次、甜了一百回,可終究不是親耳聽見,她要聽聽非凡快樂的笑聲。

  能夠的話,讓他今天晚上回來,抱著她轉三圈。

  伸出手指頭,她一個個撥出號碼,然後把手機拿到耳朵邊,這是第一次,第一次她主動打電話給他。

  電話被接起來,她連珠炮的說:「非凡,我是晨希,今天晚上有空嗎?我有好重要、好重要的事想跟你說,你可不可以撥出一點時間給我?」

  「你是誰?」

  一個她沒聽過的聲音出現,哦,是她打錯電話?有可能,她太緊張了,「對不起,我撥錯電話……」

  「你沒撥錯電話,這是姜非凡的手機,你是誰?」她又問,語調中帶著防備。

  「這樣啊,他在工作嗎?不然,我晚一點再打給他。」

  「我是黎雨佩,非凡的未婚妻,請問你是誰?」對方第三次追問。

  「未、未婚妻?!」

  她聽錯嗎?也許不是未婚妻而是「位昏戚」「魏葷漆」或……「衛閽欺」……晨希自我安慰,但是這種安慰法很瞎。

  她的聲調太震驚,讓黎雨佩隱隱生起不安。

  這個女人是誰?他們好像很熟,是哥的女朋友嗎?是不是因為她,哥才不肯和她結婚?

  難道哥是敷衍,他真的只想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後……一拍兩散?

  心好慌哦,悶得她說不出話。

  不對,她的約定是要先爭取時間空間,爭取未來的幸福機會,她不會給哥壓迫感,她想要哥慢慢認知他們是不可分的共同體。

  可是,哥也一樣嗎?

  他在爭取時間空間,爭取未來的幸福機會,只不過他的幸福空間不和她重疊。

  清清喉嚨,黎雨佩刻意語調輕鬆愉快。

  「對啊,我是非凡的未婚妻,我們下個星期一要結婚,你有沒有收到紅帖?一定要來讓我們請哦。」

  她在聲明,姜非凡是她的專屬區,不經同意,不能擅越。黎雨佩知道自己很壞,可是如果這是兩個女人的戰爭,她不要當縮頭烏龜。

  「對不起,可以請你再說一遍嗎?」

  晨希最脆弱的器官被砸中,破掉的洞,吹來陣陣寒風,她喊不出痛,只能暫時假設,耳朵接收到的句子,誤解成分居多。

  「哦哦,你沒收到紅帖?非凡真是的,我說婚禮要辦得又大又風光,席開兩百五十桌,連公司員工都不可以放過,他居然沒請好朋友,太過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補寄一份帖子給你。」

  她將子彈上膛,戎裝上戰場,這場仗,她只許贏不許輸。

  也許她矯枉過正,也許對方並非哥對婚禮遲疑的原因,但就算亂槍打鳥,就算她和哥不是那層關係,就算她只是個不太熟的路人甲乙丙丁,她都當定曹操,寧可錯殺一百,也不縱放其一。

  她很爛,但是夠爛就能保住哥的話,那麼她爛透也沒關係。

  晨希壓住胸口,疼痛不停席捲,她的心臟被扭絞,被壓成千萬碎片,好冷,她的手腳被冰柱封凍,害得她動彈不得。

  停!范晨希,穩下來,別傷、別痛,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寶寶,不可以縱容自己哀慟。

  她對自己喊話,可是越喊她越抖,全身都在打寒顫,抖得像毒癮發作的吸毒犯。

  是,她吸了毒,一種名為愛情的毒。

  她小心翼翼不讓自己上癮,經常告誡自己,她與非凡之間不算愛情。

  她說,他們頂多是寂寞相依。他不來、她無傷,他出現,帶來一點點溫暖與光亮,沒有溫暖,她可以為自己燒木柴,缺乏亮光,她可以幫自己點明燈,他在不在,她都不受影響。

  都是那個元旦害的,她的病燒出他的真心,她開始知道他對自己有多麼在意。他讓她加入他的生活圈,他為她過生日,他忙瘋了,仍然阻止不了見她的衝動。

  真的,她真的以為他愛她。

  就是這份認定,讓她明知愛情有毒,仍奮不顧身親自嘗試。

  她說無悔、她說人生一遭,倘若愛情是必經歷程,沒有道理阻止愛情敲門,於是她沉淪,沉淪在他的愛情裡面。

  他說兩年,她不介意兩年;他說要四個孩子,她不怕自己的心臟累死;他來不及吃蛋糕,她體諒說,你先去處理。

  她毫不猶豫地在這裡等他,不要求、不埋怨,以為寬容體貼是愛情裡面最重要的保濕霜,會使得愛情永遠保持潔美光亮,哪知道她的寬容竟讓他以為,可以無限制索求。

  音樂,她不介意躲在幕後,可不代表愛情,她也樂意躲在幕後。

  原來他有未婚妻,原來他說「我愛你」是虛情假意,原來她分到的偶爾光臨,是他未婚妻短暫休憩。

  她憤怒,但不能生氣,她二十五歲了,懂得怎麼做才保得住自己的命,她不應為一個男人放棄所有,包括肚子裡的小生命。

  輕輕地,她歎氣。

  「對不起,我打錯電話。」

  掛掉電話,晨希把手機扔進垃圾桶。

  ******

  二○○七年四月二日。

  姜非凡忙得焦頭爛額,他吃不好、睡不著,把一天當兩天用。義父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再也撐不下去。

  他每天都想回去看晨希,可惜辦不到,半分鐘都擠不出來,行程一個接一個跑,他像走馬燈,忙到連喝水都沒時間。

  婚禮的事該告訴晨希嗎?

  這問題始終在他腦袋裡面盤旋。

  不說,他滿肚子罪惡感;說了,他害怕她離開。

  他無法損失她,她是他唯一的愛情,是他這輩子注定要守護的女人,他要和她,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他確信,在約定的兩年內,他有本事把公司和雨佩處理好。

  雨佩會長大,知道她對他只是兄長情誼和愛情不相關;而公司會穩定發展,他將退居幕後,讓雨佩的丈夫或接班人來主持,這樣他便報答了雨佩和義父的栽培。

  但他不敢把握晨希能夠理解,沒有女人可理解這種事。

  這當頭,他連半個環節都不能出錯,必須小心經營,不管是公司、義父、雨佩或晨希。

  那麼,罪惡感?

  埋著吧,他一個人承受,他不要晨希苦,她是好女人,為他自己的罪惡感受苦,太可惡。

  「哥,吃飯。」

  黎雨佩帶著便當走進姜非凡的辦公室。哥很多天沒回家,他睡在辦公室的次數是回家的三倍多。

  對這個,她埋怨,爸爸卻勸她,非凡本來就是事業心重的男人,她應該多體諒。

  她懂,體諒嘛,像媽媽對爸爸做的那樣。

  爸在病榻間說:「我再也找不到比你媽更好的女人,以前我無法想像失去她是什麼感覺,後來,終於知道了。」

  「什麼感覺?」

  「是痛不欲生。女兒,別替爸爸悲傷,這個人世間,除了你,我再無留戀,現在知道你有非凡照顧,我很放心,我就要去找你媽媽了,你應該替我高興。」

  知道爸爸對媽媽的深情,她再也不抱怨爸爸薄情。她決定學媽媽,做個稱職、體諒的好太太,終有一天,哥會發現,失去她,他痛不欲生。

  「你先放著。」

  「哥,你瘦了,多少吃一點吧,反正工作放在那裡,不會有人搶著替你做。」她賴在姜非凡身邊,抽掉他的筆,坐到他腿上。

  就是這些親密的小動作,讓她錯認他們之間有愛情?那麼,往後他必須更注意。

  姜非凡扶住她的腰,要她離開,他走到茶几邊倒一杯開水。

  她追到他身後,抱住他的腰,他不落痕跡地把她的手拉開,轉身問:「你不在家陪義父,來這裡做什麼?」

  「我想跟你商量,請帖趕不及寄了,我們發新聞稿好不好?到時候,媒體也會派人來採訪,你要準備講稿哦。」

  「取消媒體採訪、不要請客,公證結婚就好,我不是說過,要盡量低調?」他不希望晨希得知這件事。

  「可是我要把婚禮弄得美輪美奐,那是我們兩個一生中最重要的經驗。」

  姜非凡臉色略沉,態度鄭重,說:「第一,義父的體力不足,禁不起折騰,你應該多替他著想。第二,我沒有時間和精力投注在婚禮上頭,我希望你可以懂事一點。」

  「我沒要你投注時間精力啊,所有的事我一手包辦,你只要準時參加婚禮就行。」

  「是嗎?那誰要我挪時間拍婚紗照,誰要我去試禮服?」

  「可是那些……很重要啊。」她吶吶回答。

  她又不能一個人拍婚紗,一個人決定大小事,這是他們的婚禮,她多少希望看見他的在乎。

  「再重要都沒有義父重要,他的時間不多,你情願把時間花在那些婚禮瑣事上,還是把時間花在義父身上?」

  她被搶白得說不出話。

  低低頭,黎雨佩回答,「我懂,不請客就不請客,可是,我想佈置一個浪漫的婚禮,只請親戚和最好的朋友來參加,可不可以?」

  「好吧,總之,我很忙。」

  「爸爸說過,他要我體諒你。」

  「謝謝你的體諒,我先去洗把臉,沒事的話,你先回家,告訴義父,這兩天我會抽空回去看他。」

  「好。」

  姜非凡轉身進入休息室,黎雨佩看看緊閉的門,再看看桌上的手機,心嗆著,她鼓起勇氣走到辦公桌邊,打開手機,迅速找到通話紀錄,眼光梭巡過,幸好,那個女人再沒有打電話來,她鬆一口氣,把手機放回原處。

  姜非凡從休息室出來,發現她還沒離開。

  「怎麼不走?」

  「我想看你把愛心便當吃光光。」

  「我很忙,待會兒還有一場會要開,我要先把資料看完。」坐回辦公椅上,他拿起文件,專注。

  她勉強掛起笑容。「那我先走,你要記得吃飯。」

  「好。」他敷衍漫應。

  打開門,黎雨佩離開。

  門關起那刻,他突然很想見晨希,拿起手機,按下熟悉的號碼,但是……電話進入語音信箱。

  ******

  二○○七年四月六日。

  晨希把行李準備好,放在床的右邊角落。

  她單淡扯嘴角。這裡本來是爸媽的房間,自從和非凡發生關係之後,她搬過來。

  為什麼搬?因他不在家的時候,她需要這張床幫忙複習他的味道。

  儘管她曾經迷信想過,爸媽在這張床上未見完美結局,她和他會不會在這裡重蹈覆轍?即使這麼想,她還是捨不得高壯的巨人先生,和她擠在自己小小的單人床上。

  所以,他們這樣……算是重蹈覆轍了吧?

  歎口氣,她的手忍不住撫摸著肚子。她的主治醫師再不滿,還是替她找到辦法。

  他要她住院八個月,持續檢測不堪負荷的心臟,發覺情況不對就送開刀房,直到小孩子平安生下來,才准回家。

  那麼她將有很長的時間不在,也好,用八個月來遺忘一個人,夠了。

  她應求證的。

  很簡單,打電話問他,那位黎雨佩說的是真是假,是不是真有一場婚禮即將進行?

  可她不想多此一舉,人家都要寄紅帖給她,席開兩百五十桌呢,怎麼可能說謊?說不定他們會登上社會新聞,用來解套當前的經濟不景氣。

  更何況,根本不該是她去求證,而是他來對她說明。

  於是,她強著、耗著,等他出現,給一個說法。

  但他沒出現,而明天,他就要走入禮堂。

  既然無心,為什麼要騙她?晨希想不透。

  他大可維持以前的態度,不給手機、生活不准她參與,哪天當他不再出現,她就知道了,就像上回,他兩次承諾、失約,她便心知肚明。

  可他給了希望,又給失望,她理解不出為什麼?是男人太粗心,不理解女人的纖細,或他認定女人好欺負?

  深吸氣,喝口水,不生氣,她的激動會害到寶寶。

  關上房門,再巡一次客廳廚房,該拔的插頭都拔掉了,冰箱的食物已經清空,頭痛的是陽台上的桂花,八個月不喝水,恐怕連仙人掌都很難活。

  「我該拿你們怎麼辦?」

  她問桂花,也問自己,她想他,想得不能自制,她拿自己的心情沒辦法,只能消極壓抑。

  門鈴響,是誰?

  她的訪客少,最常拜訪的是他,但他明天就要結婚,這個時候不可能出現。

  晨希歎氣,開門。

  不可能出現的男人竟然出現,對上姜非凡的視線,她詫異。

  他有些狼狽,領帶歪了,紅紅的眼睛佈滿血絲,好像很久沒好好睡覺了。

  「很晚了,你怎麼會來?」

  她居然還能這麼平靜問話?其實,她想說的是──新郎官,你有沒有跑錯地方,這裡不是你的告別單身派對會場。

  可,她不能生氣,不允許吵架,所以終究沒有使出刻薄詞句。

  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最後的疼愛是手放開,不想用言語拉扯所以選擇不責怪……」雖然她的手不是自願放開,但言語拉扯對誰都沒有好處。

  「為什麼不接電話?」他責問。

  「手機掉了。」她沒生氣,淡淡回話。

  「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知不知道我會擔心?我以為你失蹤了、不見了,我以為我又把你搞丟。」

  他一把抓住她,狠狠把她揉進懷裡,她貼在他胸口、聽著他紊亂的心跳聲,她知道,她又嚇到他。

  他到底想怎樣啊,心裡到底是有她還是無她?她被他弄亂了。

  「我打過電話,不是你接的。」

  她很想知道,明天到底有沒有一場婚禮等著他,但她也堅持,婚禮的事要由他來開口,他不說她就不問。

  「我漏接你的電話?」姜非凡好看的濃眉擰蹙。

  「看來,是的。」

  他鬆氣,懸著的心定下,所以她不是生氣、她沒有知道些什麼,更沒有打算和他分離。「你還好嗎?」

  「我應該不好嗎?」她反問。

  「不應該。」他斷然道。

  「那就是了。」

  姜非凡感覺她不對,可是說不出她哪裡不對,然後,他想老半天,才想起來,她沒有問他肚子餓不餓。

  「我很餓。」他說。

  「對不起,我沒有出去買東西,冰箱是空的。」

  「你這幾天很忙?」

  「對。」忙著看醫師、整理家裡,忙著把該送出去的曲子整理好發送出去,她忙著結束一段舊生活。

  「又有人重金邀稿?」

  晨希笑而不答。

  「那我打電話叫外送。」

  「好啊。」她沒意見。

  他打電話,叫了日式料理,然後看著她,「你沒問我要不要先洗澡。」

  「你今天要留下嗎?」

  他不說,她只好測試他,如果他留下,她就當黎雨佩說謊,她就把結婚的事拿出來當笑話,說給他聽。

  「我……不能,明天很忙。」他支吾其詞。

  「那就是嘍,回去洗吧,我的熱水器壞掉。」她說謊,心苦苦的。

  「有沒有找人來修?」

  「有,明天早上會來處理。」

  「晨希。」他還是覺得她不對勁,可又說不出所以然。「接下來,我會很忙,但我盡量找時間來看你,也會隨時隨地打電話給你,放心,我會派人幫你送新手機。」

  定定望著他,她僵持不下去了,低頭歎口氣,「以後……你不要來,我不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為什麼?!」姜非凡彈起來,像被沙發電到,他的心被重重一捶,痛得扯心裂肺。

  她不能吵架的,可心底那點不平催促她攤牌。「如果我說我等膩了,不想再等兩年,你明天就娶我,你會怎麼說?」

  「晨希,你在鬧脾氣嗎?為什麼?是不是我最近太忙?」他想靠近她,可她退開兩步,對他搖頭。

  「怎麼樣?明天就娶我。」她再問一次。

  「不可能是明天,我們不是已經計劃好?」

  「總有意外啊,比如……我懷孕。」

  「你懷孕了?!」他瞠目大驚,瞪住她,定定望著。

  他的表情太令人失望,她有說非要他負責嗎?晨希連苦笑都笑不出來,只覺得胸口那顆心臟被人狠狠地擰扭著,痛,喊不出口。

  「如果我真的懷孕,你會怎麼做?叫我把孩子生下來還是把孩子拿掉?」

  他皺眉、猶豫。

  他居然敢猶豫,他的猶豫重創她。

  白癡,都說她這種人不適合談判,這種過程會讓她丟掉半條命。她別開頭,顫巍巍的走到沙發邊,坐下。

  不生氣、不發狂,都知道他要娶別人了,何必為他的猶豫傷心,來,深呼吸,吸……呼……吸……呼……她不能讓寶寶得不到足夠氧氣。

  她吞口水,鼓吹自己平靜,她要活,為自己、為肚子裡的寶寶活。

  姜非凡試著分析她所有的不對勁,他坐到她面前,冷靜問:「你是不是聽到什麼?」

  「我應該聽到什麼?」她慘白了臉,回眸望他。

  「我也想知道。」他臉色鐵青。

  再一次深呼吸,好吧,她輸、她招。「我聽說你明天要結婚。」

  「誰告訴你的?」他怒不可遏。

  「重要嗎?」

  「不重要。」他輕搖頭。

  所以這是她的決定──不吵不鬧,甚至連問都不問,就自動離開。

  他該感激她的大方退讓,還怨她連爭取都不肯?她的表現太反常,除非她根本不愛他?

  她應該鬧的,大哭大叫,丟東西、砸電視,不管是哪一種表現,都不會比她冷靜說:「你以後不要來了,我不會一直在這裡等你。」更傷人。

  「我們就到這裡吧。」心如刀割,她痛進骨髓,但她,不生氣。

  「你不問我為什麼非要娶別人?」他的目光陰鷙,口氣咄咄逼人。

  他要說自己是情非得已嗎?要說這個婚禮是時勢所逼嗎?這不是梁山伯與祝英台或羅密歐與茱莉葉的時代,這種說詞,她難接受。

  「不問。」晨希輕輕搖頭。

  「為什麼?」

  「重點不在你要娶誰,而是你為什麼選擇放棄我。」

  「我並沒有放棄你。」

  「你覺得我能心安理得當人家的第三者?」

  「你不是第三者,永遠都不是。」

  突地,他的手機響起,他看一眼上面的號碼後,切斷。

  「這種事不是空口白舌能決定的。」活著,很辛苦,她要坦蕩蕩,不要活得猥瑣可鄙。

  「不管你要不要聽,我都要告訴你,我為什麼非結婚不可……」

  鈴……手機又響,他看一眼,又關掉。

  「說與不說差別在哪裡?明天你就是別人的丈夫,而我,絕對不當外遇。」

  「等你聽完我說的,你會理解。」他還是可以完成他們的兩年之約,他還是會遵守承諾,他還是只愛她一個人。

  鈴……手機三度響起……

  「接電話吧,說不定是新娘找你。」她歎氣。

  他看晨希一眼,接起電話,安靜聽對方說話,臉色逐漸慘白,抿直的嘴唇有一抹倔強。

  切斷通話,他對她說:「我明天下午會過來,你等我。如果你真的要判我出局,至少要先聽完我的原因。」

  她沒應。傻氣,他忘了自己明天要結婚,哪有時間過來?

  「晨希,答應我……」姜非凡激動的握住她的肩膀。

  手機又響。

  她拉下他的手,再歎氣,輕道:「有話,下次再說吧。」

  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我先走,明天等我,我會給你答案。」

  他匆匆離開,晨希看著他的背影,苦笑。怎麼怪他呢,她還不是一樣對他有所隱瞞。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8 23:02:12

第八章

  二○○七年十一月十二日。

  今年第一波寒流來襲,黎雨佩把赤裸的腳往棉被裡縮去,大大的雙人床上,只有小小的、孤單的、她的身體。

  結婚將近八個月,她的新郎不與她同床共枕,他很忙,從早忙到晚上、忙到深夜,而且大部份時間都留在辦公室裡面,她不斷告誡自己要體貼、要包容,她想和母親一樣當個滿分太太。

  然後,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三個月、四個月尾隨……

  她猛然發現,自己永遠當不成母親,因為母親的男人愛她,而她的男人把這場婚約當成口頭約定。

  她知道他在等待三百六十五天過去,他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她最大的能力是──暫時將他囚禁。

  棉被下,她抱緊她的加菲貓。

  「阿菲,我知道哥很不快樂,他常對著窗外發呆,尤其是雨天,他老是不自覺在紙上寫下范晨希,滿滿的一張紙上全是她的名字。」

  她拉拉棉被,頭埋進加菲貓肚子。

  「阿菲,我沒猜錯,的確有一個叫做范晨希的女生,哥愛她,但她在我們的婚姻中意外被犧牲。」

  「我很壞,對不對?可是我愛哥啊,我很愛他,除了他,我誰都不想愛,為什麼她要和我搶哥?好討厭、好討厭哦。」

  她知道,范晨希識大體,結婚後,她沒有和哥在一起。

  她找徵信社,二十四小時跟監哥,結論是,他非常努力改造公司體制,在這個不景氣的時代締造雙贏記錄。爸把公司交給哥是正確選擇,而她把自己交給哥,是錯誤的……

  她知道哥刻意迴避她,知道他盡力避免造成她的誤解,於是他拒絕以前兄妹間的小親暱、拒絕到她床上陪她談心,他拒絕在她無助時擁抱她,在她任性時包容她的無賴,這個婚姻讓她比以前更加無助孤單。

  「阿菲,我錯了,錯得真徹底,我可以用責任恩惠把哥困在枷鎖裡,卻沒辦法讓自己走入他的心底。我好恨自己,是我親手埋葬我們的兄妹之情。」

  她突然嚎啕大哭,捶著棉被、枕頭,「黎雨佩,你是白癡、你是智障,你沒贏,你大輸特輸。」

  剛結婚時,她纏著哥給她過生日,他無奈攤手說:「對不起,我很忙。」

  她發飆,氣焰高張指著他大喊,「忙忙忙,我早就說過把公司賣掉,我一點都不在乎它存不存在,我只要你在我身邊,只要每天看得到你、摸得到你,我要我們很幸福。」

  他沒生氣,只是耐心地解釋,「義父在乎,他把公司交給我,我就不會讓它倒。」

  她竟忘記,爸才是他的恩人,是他真正想報恩的對象。眼神一黯,她說:「爸已經不在,你不必遵守對他的承諾。」

  「我對任何承諾與約定,一定會遵守到底。」

  所以他也要她「遵守約定」?她又慌又急,一年是她的緩兵之計,她想用一年爭取他的心,怎麼會她越努力爭取、他離她越遠?

  那次,她發現他的決心,接著無數次,她的溫柔撞到牆,她的體貼被完全忽略,他讓她明白,他們之間永遠不會出現愛情。

  於是她偏執了,開始做一些不是黎雨佩會做的事,她任性、她胡鬧、她惡劣,想盡辦法吸引他的注意。

  但他習慣性包容、習慣性視而不見,鬧得凶了,他只會歎氣問:「雨佩,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她聲嘶力竭哭喊,「我要你愛我,只要你愛我,我馬上讓那個可愛溫柔體貼的黎雨佩回來。」

  他輕聲歎息,「對不起,那個不在我的能力範圍。」

  他的歎息毀去她最後一分希冀。

  黎雨佩縮進被子裡,她更冷了……今年的寒流,威力太強……

  ******

  二○○七年十一月十二日。

  電腦打開,上面的資料一筆一筆跑,姜非凡卻心不在焉。

  他在想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老是把他餵飽,讓他乾乾淨淨地躺在床上睡飽,她讓他覺得幸福是可以被期待的事。

  她乾淨得像朵桂花,淡淡的甜、淡淡的香,不顯眼,卻讓人忽略不了。

  剛開始,他把她的家當成遊民接待所,他可以在那裡得到舒服飽足的一晚,後來,她說話的樣子、唱歌的樣子、吃東西的樣子,常常在他的腦袋裡轉來轉去,不論他要不要,她無時無刻出現。

  思念是種會自行累積的能量,當累積到一定的程度,他就會管不住自己的兩條腿,不由自主的出現在她面前。

  他討厭自己的不由自主,他沒有錢、沒有能力,而且有強烈的自卑,那時候,他只能壓抑自己,不讓愛情冒出頭。

  直到義父出現,把他的生命帶到新的方向,他第一次出現自信,相信自己可能帶給她幸福,於是,在出國的前一夜,他要了她。

  他從不提及過去,要用全新的自己來愛她,他很拚命讓自己成就非凡,以便配得上她,他慢慢成功,眼看目標將近,她卻離開他的生命。

  她走掉了,順手牽羊,帶走他的陽光與快樂,他的未來不再被期待,他的日子痛苦難捱,卻不得不繼續扮演角色。

  他無法任性地拋下責任,不能枉顧義父的托付。於是再辛苦,他都待在崗位上,汲汲營營。

  晨希中途缺席,他仍然繼續向目標邁進。

  再一年半,他將培養出足堪扛起大任的主管人員,他會把公司推向國際,之後,他要毫無愧疚地面對晨希,把這段心路歷程向她剖明。

  他猜,她很生氣,雖然她沒有嘶喊怒罵。

  怎麼可以不氣,他一邊對她承諾未來,一邊和別人走入禮堂,要是不生氣,才叫違反人性。

  他找她,無所不用其極,但她像蒸發似的,再也不見蹤跡。

  這幾個月,大部份時間,他留宿在她的公寓裡,她的東西沒帶走、公寓沒托租托賣,於是他假設她只是出去走走。

  總有一天,倦鳥歸巢,她進門,會看見他的等待。

  他終於懂得等待的滋味,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出現,不知道門鈴響起時,門後有沒有她的笑臉,他在空蕩蕩的公寓裡走來走去,認識什麼叫做孤零零。

  她是用這樣的心情在等他,他竟自私地視而不見,只想著自己的心情。

  門鈴響,警衛打電話上來。

  「姜先生,有一位李國豪先生找你。」

  「麻煩你讓他上來。」

  「好,知道了。」

  對講機掛回去,他打開門,在門口等。

  李國豪是普通人,沒有飛天遁地的本能,他不會在短短三秒內出現,但姜非凡等不及了,也許這回,李國豪會帶來晨希的消息。

  他心急地對著電梯口張望,越是著急時間過得越慢,終於,噹一聲,電梯門打開,李國豪從裡面走出來。

  他是個四十開外的中年男子,身材保養得很好,他在徵信界有不錯的風評,接手的案子達成率將近九成。

  「找到晨希了?」

  李國豪右腳才踩出電梯門,他就迫不及待的追問。

  「對不起,不過我聯絡到她的父母親,這個月中他們會回台灣,協助我尋找范小姐,對了,他們還提供我一條很有用的線索,我會從新的方向開始展開調查。」

  「什麼線索?」

  「姜先生知道范小姐有先天性心臟病嗎?」

  「她有先天性心臟病?!」

  恍然大悟,難怪她從不大叫大笑或憤怒大喊,難怪她說走到聽眾面前唱歌,會讓她的心臟飽受摧折,難怪一個小小的感冒會讓她住院兩個星期,難怪……天,他從來沒把這些小細節串起來。

  他對她,還真是關心啊,他嘲諷自己。

  「這星期的查訪重點,我會把它擺在全台各大醫院的心臟科門診。」

  「我知道了,謝謝你。」

  「這是我該做的,希望能快點找到范小姐,今天我過來,是想跟姜先生報告另一宗委託案,我有關競達先生的最新消息。」

  關競達是他的親生父親,六十七歲了,事業有成,但膝下無子,他的妻子在年前去世,女兒在多年前的飛安事故中意外喪生,叱吒風雲的男人到頭來,不過是個可憐的獨居老人。

  「他怎樣?」

  「他心肌梗塞住院開刀,這份文件上面有詳細記錄。」李國豪交給他一份牛皮紙袋。

  「謝謝你。」

  「還是老話,這是我該做的。」

  李國豪連公寓大門都沒有跨進去,心急的姜非凡就讓他在門口把該交代的事情說完。不禮貌,如果讓晨希知道,她又要批評他的人際關係很糟糕了。

  李國豪告辭之後,他打開牛皮紙袋,看著裡面的照片,照片上,那張和他酷似的臉,血緣……

  ******

  二○○七年十一月十二日。

  這不是一間蒼白的病房,而是間熱鬧的病房。

  窗戶上掛著晴天娃娃,窗下臨窗處有一台很專業的電子琴,琴邊有一部手提電腦和傳真兼影印機,那是病人工作的地方。

  病人還工作?

  當然嘍,她得存很多錢,養孩子很貴呢,另一方面,她得用創作來消磨心中的低落,把哀傷透過歌曲,一點一點散去。

  醫師說過,她的心臟很寶貴,禁不起浪費,在還沒有找到一顆健康有力的新心臟之前,舊心臟得省著點用。要是運氣好,一路用到五十歲,到時寶寶長大獨立,就算她找不到合用的好心臟也無所謂了。

  所以開源節流、量入為出,不只適用於金錢上,也適用於她的心臟。

  「寶寶,醫師說你們很健康,兩千五百克、兩千六百克……再過幾天就要動刀子,從媽媽的肚子打開一個洞,把你們抱出來。」

  兩個寶寶讓她的心臟工作過勞,想走動得依賴輪椅,害她「沒代沒志」變成半殘障人士。

  對,是雙胞胎,同卵雙生子,她的運氣實在好到爆,急得她的主治醫師吹鬍子瞪眼,問過她三百次──「你真的要把小孩生下來?」

  那個口氣,威脅成份居大。

  「想爸爸嗎?我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不知道他到底想跟我講什麼,可是,講再多都是藉口,他不能自私地一面愛我、一面和別的女人結婚。」

  「原諒他啊……很難,不愛他也很難,你們的爸爸是個討人厭的傢伙,老是讓媽咪左右為難,怎麼辦呢?他把我卡得不上不下、不左不右,連未來都變得難以掌握。」

  「他會不會擔心我?我也糊塗了,他那天晚上的態度很奇怪,不像正常的新郎官,不過如果他存心找我,絕對找得到,我早晚要回去那個家,幸好啊,到時候,我不是一個人孤軍奮鬥,你們會站在我這邊,替我搖旗吶喊,對不對?」

  她不知道寶寶們想不想素未謀面的父親,但她很想,想得心律不整,她真的很嘔他,偏偏心臟不容許她向他丟汽油彈。

  要是那天她拿東西砸他,對他暴跳如雷,咆哮大喊,再拿新買的拖把一路把他追到門外,那樣的決裂一定就不能挽回了吧,那麼,她的思念說不定會少兩分,愛情會丟掉三寸,往後,日子就會好過點吧。

  她辦了新手機,公司朋友都透過手機聯絡她,只有那個可惡的「爸爸」,不知道她的手機號碼。

  前天,八卦狗仔拍到嘎逼到醫院看她的照片,陡大的標題寫著「××前十強汪賀書的秘密情人現身,伊人身懷六甲……」

  嚇得醫院趕緊幫她換病房,不讓狗仔隊再次得逞。

  幸好她的身份未曝光,而且照片拍得模模糊糊,再幸好他的經紀人很棒,用「愛心志工」為理由,企圖解除這次烏龍危機。

  但她還是私心希望,「他」看見這張照片。

  天,她在想什麼?想誘拐他的嫉妒嗎?真是夠了。

  搖頭,不想,照醫師的要求,她應該努力讓自己「平心靜氣」。深呼吸,暫且把他丟到腦後。

  「寶寶,我們去看關爺爺好不好?關爺爺很可憐,他生病,雖然請得起很多專業的醫護人員圍在身邊,卻半個親人都沒有,我們去陪他說說話,讓他開心一點,好不好?他很喜歡我們,還說出院以後要邀我們去他們家住,你們說,好不好呀?」

  晨希拿起手機撥給關爺爺,電話接通,就傳來愉快的聲音。「晨希,你工作結束了沒,要來看我了嗎?」

  「好啊,可是你要派一個看護來接我,我需要人推輪椅。」

  「沒問題,五分鐘之內到。」

  晨希從花瓶裡抽出一朵百合花,輕拍肚子,說:「走吧,我們去看關爺爺。」

  ******

  二○○七年十一月十三日。

  「這兩個小子的名字給我取好不好?」關爸不像話,六十幾歲的老男人了,比小孩子更難哄。

  晨然認識關爸,是因為她的主治醫師方叔,方叔在台灣的心臟科是很有名的醫師兼教授。

  關爸也是方叔的病人,麻煩、不合作的病人。

  護理人員常說,最怕他到醫院,他根本是為了凌虐醫護人員才出現的,但大家又不能不特別照顧他,因為他跟院長有「深厚關係」。

  在失業率逐漸攀升的今天,誰敢得罪年年捐大把鈔票把醫院的善心人士。

  晨希和方叔閒聊時,知道這麼一位特殊人物,反正長期住院很無聊,而且在方叔的警告下,工作不敢多接,漫漫長日,找點事情做也好。

  關爸第一次住院的時候,她去見他。

  人跟人之間的緣份很微妙,所有的護士、醫師都跟關爸不對盤,獨獨她,關爸還沒跟她正式聊上天,他就指定她當自己的看護。

  她都是病人呢,怎麼當看護?晨希苦笑不已,只好同意,在「住院期間」每天都來探望他。

  漸漸地,她瞭解他的背景,知道他的處境,便對他多了幾分同情。

  然後,他第二次住院、第三次住院,每次住院都鬧著要見晨希,他們的交情也就一天天深厚了起來。

  「等他們生出來,你自己問去。」她四兩撥千斤。

  「誰不知道你要把他們的命名權留給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

  「他不是不負責任,他是不知道寶寶的存在。」晨希對姜非凡有氣、有怨,但批評是她的權利,別人不可以檀越。

  「隨你說,反正我就是認定他不負責任。」

  「哼,主觀。」

  「主觀的是你,如果你是我的女兒,我絕對找人把那小子修理得金息息。」

  「那我更不能讓你知道他是誰。」

  「厚,人家疼你,你還不知道。」

  人家?那不是十八歲女孩才會用的句子?她無奈苦笑。「關爸,你為什麼還不出院?醫師說你可以出院了,這裡又不是五星級飯店。」

  「我想等你生完孩子再一起出院。」

  連出院也要相約,不必吧。「等我做什麼?!你讓醫師、護士很為難。」

  「我要把你接回去,一起照顧。」

  「不行,我要回家。」

  「這才不行,你知不知道女人坐月子很重要,如果沒做好,以後身體會很虛弱,尤其你還有心臟問題,更需要好好調養,沒得商量,你就是要跟我一起回去,至於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別管他。」

  「關爸……」

  她的話沒說完,病房的門突地被用力打開,一堵高大的人牆站在門口,眼裡冒出懾人火光。

  姜非凡踩著大步伐走進來,臉色鐵青,眼光炯烈飽含怒恨。

  他先輕手輕腳把一份剪報交給晨希,把她連同輪椅推到旁邊去,怕她被無辜波及。

  他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力,輕聲對她說:「放心,我沒有生氣、我很想念你,婚禮的事我會從頭到尾解釋清楚,但是你勢必要挑出好說詞來解釋,這、這是怎麼回事。」

  他指指報紙再指指她的肚子,口氣很溫柔、態度很溫柔,整個人溫柔得很不對勁。

  接著他轉身走到病床前,面對關競達,未開口,先轉頭囑咐晨希,「不管你聽到什麼,我都會解決得很好,你不必擔心,也不要緊張,記住哦,我沒有生氣,我真的沒有在生氣。」

  他的溫柔讓她全身起雞皮疙瘩,不擔心才有鬼。

  對,他在唬爛,他明明氣到快要爆炸,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沒生氣。他盯著床上的死老頭子,隱隱火光從他眼底燒竄上來。

  怕他?不過是個小伙子,他走過的橋比他走的路多,他吃的鹽比他吃的米多,他如果被嚇到,關競達三個字就倒過來寫。

  「你就是晨希那個不負責任的男朋友?我先說,她是我的乾女兒,肚子裡的是我的乾孫子,就算花三千萬打監護權官司,我都不會手軟。」

  關競達覺得這小子很像自己年輕的時候,尤其是發火的樣子,更是十成十像個透。

  說實話,才一瞥他就滿喜歡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很不明所以的喜歡,但喜歡歸喜歡,義氣很重要,晨希是他的乾女兒,她歸他罩。

  他竟敢說他不負責任!全世界最沒有資格說這種話的人就是關競達。

  「話說完了嗎?」他的口氣裡隱含威脅。

  姜非凡握緊拳頭,很怕自己對棺材踏進一半的老頭子動粗。

  沒錯,他是很想劈哩啪啦,抓東西胡亂摔一通,但在晨希面前,這種事做不得。他進門之前,剛剛跟晨希的主治醫師談過,知道她的情緒真的很需要開源節流。

  該死的開源節流,讓他連發洩的基本權利都沒有。

  生氣?當然,他快氣死了!

  這輩子沒那麼光火過,就是當年年輕氣盛拿拳頭當溝通工具時,都沒有這次火冒三丈。

  李國豪做事有效率,昨天才得知晨希的心臟有問題,今天就把她的病房號碼連同前天的水果報紙交到他手上。

  李國豪謙虛說:「要不是這則新聞,我還要花點時間過濾幾間醫院,如果有機會,你應該感激這位歌壇新人。」

  李國豪的話讓他不順到極點,感激?××前十強汪賀書的秘密情人現身,伊人身懷六甲……

  看到這種標題,他嫉妒得快要死掉,沒追上前賞汪賀書一頓好打就不錯了,還感激他。

  忍、再忍、又忍,好、很好、非常好,他不生氣、絕對不生氣,眼前最重要的是把晨希帶回家。

  事情已經夠麻煩,竟還牽到關競達。

  他本來打算放關競達一馬,想從此天涯海角各不相干,父子、血緣,屁字可解。反正當個又病又討人厭的獨居老人已經是對他的懲罰,他願意對他高抬貴手。

  沒想到,他偏來招惹他的晨希。

  挑撥離間不說,還想搶奪他兒子的命名權,他在病房外面聽得很想殺人,晨希坐月子關他屁事,晨希的心臟有他照顧,她男朋友需不需要被修理干他什麼事?他是哪根蔥、哪顆蒜,來亂什麼。

  姜非凡又向前跨近一大步,冷眼望他。

  這小子問他說完了沒?關競達抬頭挺胸,要給晨希靠,他可不能軟弱,雖然這個男人高大一點、威猛一點,但他好歹還是個「老前輩」。

  「還沒有,你如果沒本事照顧她,就不應該和她發生關係,你不知道她根本不可以生孩子嗎?你知道上手術台,她有生命危險嗎?你什麼都不知道,只想要自己爽,害人精。」

  「害人精?」姜非凡瞇眼,帶起一抹危險。

  「對,你還不承認?如果我們家晨希發生什麼事,你賠得起嗎?」

  「你想討論責任問題?」

  「對,責任。」

  「很好。姜綠娜,民國四十二年生,年輕的時候是一名酒女,很不幸她在二十七歲的時候瞎了眼睛,愛上一個有婦之夫,還懷了身孕,事後,那個有婦之夫不承認她、更不承認孩子,讓下人把她趕出關家大門,這件事……關董事長,您有印象嗎?」

  姜非凡寒厲的語調嚇人,盯住關競達的眼光銳不可當,如果他手上有一把刀,關競達毫不懷疑,他會直接把刀子刺進他剛修復好的心臟。

  關競達受到大驚嚇,他仔細看他一眼不夠,再仔細看十眼,是他,他是那個孩子,難怪他覺得他像年輕的自己,難怪他喜歡他,這個喜歡不是莫名其妙,是理所當然,他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嘛!

  「你是綠娜……天,你是我的兒子,你是綠娜和我的兒子。」

  他以為自己再也找不到他們,幾乎絕望了。

  「閉嘴,當初你不是不承認我的存在,現在認兒子,會不會太慢?」他長大了,再不需要父親。

  「我不知道你媽是怎麼跟你說的,但事實不是你說的那樣,告訴我,你母親在哪裡?我們找她來對質,我們一起來還原當年的真相。」

  「不必,我母親死了,為了養活我、栽培我,死於過勞。」

  「綠娜……難怪那麼多年,我始終找不到你們,聽我說,你母親來找我的時候,我根本不在國內,我不知道我的父母親、兄姊是怎麼對待她的,但我回國之後,就想盡辦法找她,卻怎麼也找不到……」

  關競達著急,抓住姜非凡的手,拚命想解釋,但他半句都聽不進去。

  晨希看著兩人,迅速將他們的對話組織起來。

  這就是他從來不提家人的原因?因為他無父、無母、無親戚,他孤身闖蕩社會。

  心微微發疼,為了非凡。

  「非凡……」捨不得他的苦,她輕喚他,想把他抱在懷裡,好好安慰。

  姜非凡怒不可遏,他根本不相信關競達的說詞,他對自己說一百聲,他不在乎、不在乎他、一點都不在乎他!

  狂烈的火焰燒灼他的神經,要不是他太老,老到對他下手勝之不武,他會動手的,為了母親,他發誓他會!

  但晨希一句軟軟的叫喚,他連忙奔到她身邊。

  「對不起,我嚇到你嗎?我沒有在生氣,你看,我真的沒有在生氣。」

  他連說帶動作,努力把語調搞得溫柔和順,努力在臉上拉扯出一個要笑不笑的醜臉。

  「晨希乖,你不要理我們說什麼,你看一下報紙,等會兒再跟我談談這個汪賀書,我相信你,你們之間一定沒有發生什麼事,我是想知道他、孩子的事,還有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懷孕……等等之類,總之,你等我一下,等我解決他,我們好好談。」

  這報紙?這個時候……晨希想,他一定快瘋了。

  姜非凡再度走回病床邊,開口前,不忘回頭對晨希說:「沒事的,你看,我一點都沒有生氣。」

  他怒氣沖沖的,還說不生氣,騙誰。晨希啞然失笑。

  「兒子,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在找你們,找很多年。」

  「想找我,是因為你的女兒、老婆通通不在,而你那些豺狼虎豹般的親戚一天到晚在等你倒下來,瓜分你多年的努力吧?」他冷笑。

  找他,是因為需要,而不是親情。

  「錯,我在女兒未發生空難之前就找你們,我有人可以證明。您母親是個好女人,我對她意亂情迷,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夠了,這種廢話我不想聽……」

  「非凡。」晨希又叫他。

  「乖,再等我兩分鐘就好,讓我跟他把話說清楚。」

  「非凡,我們之間說不清楚的,你是我兒子,我是你父親,這種血緣關係,不是你想斬斷……」

  「非凡。」晨希第三次叫他。

  「再一分鐘。」姜非凡對她說完馬上轉頭面對關競達,「不管怎樣,我把話挑明說,你不准再靠近晨希、不准靠近我的孩子,我警告你!」

  晨希終於火大了,她拉開嗓門大喊,「姜非凡,為什麼老要我等你,我不想等你了可不可以?八年還不夠久嗎?我不等、半分鐘都不等了,聽清楚沒?」

  她漲紅臉,壓著起伏不定的胸口喘息。

  「晨希……」關競達輕聲叫喚。

  「晨希……」姜非凡異口同聲。

  他們都沒見過晨希發脾氣,她永遠溫溫柔柔、親切和氣,從來不會對人大小聲,於是,他們發傻了,愣愣地看著輪椅上的小女人。

  「你們還呆在那裡做什麼,我不能等,我快生了……」晨希痛苦地壓住自己的腹部。

  「快生了!」

  「快生了!」

  第二次異口同聲,極有默契,沒人敢懷疑他們的血緣關係。

  姜非凡呆在原地,反而是待在床上打營養針,前一個小時醫師才叫他出院,他辨稱自己全身上下都是病的老人反應飛快。

  他扯下點滴,拖鞋沒穿,推著媳婦的輪椅往外跑。

  姜非凡傻了十秒之後,終於反應過來,追著前面的孕婦和老人跑。
作者: 冷月吟荷    時間: 2010-1-18 23:03:38

第九章

  二00七年十一月十三日。

  護士抱出兩個紅通通的小男孩。看著狼狽的姜非凡,歎氣說「他們的媽媽真偉大,心臟那麼壞,兩個孩子都沒有缺氧現象。」

  不是嗎,瘦伶伶的媽媽居然生得出兩個體重正常的小子,連保溫箱都不必住。

  通常護士都不會對病患家屬說這麼多話的,可是晨希的勇敢與偉大,讓所有的護士刮目相看,噓寒問暖之餘,漸漸成為好朋友。

  「她是不能生小孩的,從住院第一天,我們就偷偷打賭,她撐不過懷孕期九個月,她的心臟根本就無法負荷懷孕過程。」她歎氣,然後抱著兩個小孩子進育嬰室。

  姜非凡傻傻的跟在她身後走,他想從她嘴裡知道更多晨希的事。

  護士把嬰兒交給育嬰房護士之後。走出來,看見他傻傻待在門口。「想看孩子嗎?」

  他搖頭。

  「那……你想知道晨希的情況?」

  姜非凡用力點頭,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看他半響,歎氣,把姜非凡帶到手術室外,跟他要一些銅板,換來兩杯販賣機裡的熱咖啡,她遞給他一杯,坐到他身邊。

  「婦產科的隨時隨地Stand by,只要一有危險狀況,就緊急手術把孩子拿出來。晨希知道這件事後,淡淡笑說「我不會有機會讓醫師賺我的錢。」她處處小心,連洗澡都小心翼翼,她誇口,說要生出兩千公克以上的小嬰兒。」

  護士笑笑,續道「怎麼可能,那個時候,我們都當她在說天方夜譚,她的身體狀況想生下健康孩子了,需要很大的奇跡。」

  姜非凡苦笑,她們不知道,晨希的存在本來就是一個大奇跡。沒有她,說不定他老早去混黑道,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大哥,是她改變他的人生。

  「懷孕二十八周時,她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我們給她買蛋糕開慶祝會,因為七個月的胎兒存活率是百分之八十。那次,她又驕傲了,她說她會足月順產兩個比他們老爸還要厲害的人物。」

  她覺得他很厲害嗎?傻瓜,他的厲害是因為她,因為俗辣急著想配得上仙女,急著告訴她一句,我愛你。

  酸酸的、心、苦苦的、意。

  她看不到他壞,看不到像打樁一樣,一次一次對她使力欺凌,直到他和雨佩的婚禮……那是最後一擊,木樁狠狠地打入她的心,她很痛,痛到再也撐不住。

  多數女人走到這裡,就該放棄了,可是她不,她還撐著、挺著,為生小孩而努力,她還誇口、還驕傲,甚至還說他很厲害。

  「剖腹生產是危險的,但她的心臟承受不了自然產的痛,醫師當然主張剖腹生產,她插著心電圖,嘴裡默默念佛,當她看到兩個孩子之後,就失去意識了,我們都知道她能撐到這個時候,已經是極限。」

  所以,他才會看見幾個醫師奔進手術室,接下來呢,電擊、插管、藥物注射……

  「不是!這不是晨希的極限,她親口告訴我,她要自己把孩子帶大,她不會讓孩子失去母親,她說她很瞭解,失去父母親的孩子有孤獨。」關非凡聽得受不了了,他突然對著護士大吼。

  護士沒有生氣,只有不忍心。生離死別,永遠是人類最痛苦的習題。

  她別開頭,拍拍姜非凡的肩,「帶著心理準備,為她祈禱吧。」

  她走了,姜非凡看著護士的背影,喃喃自語:「你錯了,我不必做心理準備,晨希會活下來的,她一直是創造奇跡的女人。」

  「對,晨希會創造奇跡。」關競達拍上兒子的背。

  是她讓他這個老頭子覺得,活下去很有希望,是她讓他覺得,不是只有親人才會為你付出親情,是她為他的生命點出奇跡……上帝,求求你,他活夠本了,就拿他的命交換晨希的命吧。

  當指針一格格爬過,光陰在緩慢間流逝,姜非凡與關競達相對無言,一個不急著解釋,一個不急著責難,他們心底都掛著同一個女人,同一份驚惶。

  終於晨希被推出來,那一堆插在她身上的大大小小管子讓他們心疼到說不出話。

  姜非凡的眼淚像老舊的水龍頭,關不緊,滴滴答答濕透衣衫。

  自從母親去世後,他就沒哭過,再苦、再悶、再冤,他都不讓淚腺有機會發揮功能,可是看見她,他的世界崩了,心崩情崩,淚水跟著崩塌。

  小小的她躺在病床上,她的臉比牆壁更慘白,大大小小的管子為難了她的美麗,可他卻沒有權利把它們通通從她身上除去。

  很痛,對不對?

  他終於理解她為自己上藥時,眼底壓抑著的心疼是怎麼回事,那是一種酸澀到會讓人掉眼淚的苦,所以他哭,不避諱任何人。

  他們跟著她走到加護病房,一扇鐵鑄的自動門隔開他們,姜非凡的心,被那扇門夾成碎片。

  「走,老爸教你什麼叫做特權。」關競達吸氣,拉起姜非凡直奔院長室。

  接下來的日子,關競達關係用盡,從美國找來心臟科權威,他讓醫院調一整組醫護人員二十四小時照顧晨希。

  他宣誓似的告訴姜非凡,「千萬不可以什麼都不做,眼睜睜看她死去,我們要用盡辦法,用盡所有的力氣,晨希太累了,輪到我們來替她創造奇跡。」

  那兩個星期,他們輪流牽著她的手說話。

  關競達告訴她,他的孫子有多麼聰明英俊,他閱人無數,整排小嬰兒看過去,他一眼就看出來,未來那對小孫子肯定成就非凡。

  姜非凡告訴她,他的身世,他的過去,他如何受義父栽培之恩,如何同意娶義妹為妻,連兩年計劃都說完了,他還告訴他,自己有多麼愛她,他是如何克制著不說出「我愛你」,他努力上進,努力讓自己頂天立地,好配得上她……

  然後,他在她病床邊說了千千萬萬聲「我愛你。」

  「要是這些話,你肯早一點說就好。」關競達歎氣,「她始終不確定你愛不愛她。」

  那兩個星期,關競達派人去全台灣寺廟佛院,天主堂,教會…走透透,帶回來許多聖物,掛在她床邊。

  那兩個星期,姜非凡不吃不睡,連鬍子也不刮,把自己弄成山頂洞人,他只做一個工作,那就是牽頭晨希的手,說話再說話。

  終於,第十五天,她醒來,他們迫不及待搶在她身邊,說著那些早已說過幾百遍的話。

  晨希聽得很認真,在決定要不要原諒他之前,先輕聲問姜非凡:「現在,我可不可以母憑子貴。」

  「可以可以。」關競達搶在前頭回話。「說,你要什麼,金山銀山我都捧到你面前。」他對晨希的疼愛不落人後。

  「我不想要乾爹,比較想要一個公公。」

  她看看姜非凡再看看關競達,姜非凡別開臉,而關競達紅了臉,她知道,她的病把他們連在一起。

  她扯扯姜非凡的衣袖,輕問「可以嗎?」

  「你想要,就要吧。」他知道,晨希想為他彌補沒有家人的缺憾。笨瓜,都躺在病床上了,還不懂為自己爭取權益。

  背過身,他偷偷抹去兩顆眼淚。

  「我想要我兩個兒子,一個姓關,一個姓姜。」這個要求是為了圓起關競達的夢,她知道,他好想要一個繼承人。

  你說你說,這種媳婦怎麼可以不疼,疼啊,當然疼入心底。

  關競達感動的眼底淚光閃閃,「傻瓜,要求是用來滿足自己,不是用來滿足別人的。」

  「能夠和公公、丈夫和兒子住在一起,我就很滿足呀。」她要一個完整的家,想很久。

  「你再多要一點嘛。」這下子,關競達都老淚縱橫了。

  「有你們、有孩子、我要的通通有。」晨希氣弱的說。剛醒來的病人,體力不太夠。

  「我給你買世界最貴的名牌衣、名牌包,我給你房子、買遊輪,買城堡,我帶你去環遊全世界……」

  姜非凡看父親一眼。

  「她痛恨你要買的那些東西,就算要環遊全世界,她也只想跟我一起去。」接著,他偷偷罵一句低能。

  晨希閉上眼睛,笑說「非凡,可不可以抱著我睡?」

  「可以。」她總算要了個比較像話的福利。

  姜非凡跳上床,挑釁地看老父親一眼,這時候,再沒眼睛的人,也知道應該退場,他悶悶地轉身,悶悶地離開病房。

  「非凡……」

  「什麼事?」他在她耳邊輕語,兩手圈住她的腰,才生完,腰就縮得那麼小,幹麼呀,想替瘦身中心做廣告?

  「你知不知道孝順要怎麼寫?」

  「知道。」他親親她的額。

  「那你知不知道罵父親低能很不好?」

  他不回話,親親她的臉。

  她歎氣,「身教,你要好好當兒子的榜樣。」

  想說教?悶!他不客氣了,直接親上她的唇。

  ******

  二00七年十二月十五日。

  下雨了,黎雨佩皺眉,看著濕答答的窗外,小小的裸足踩在地板,冷從腳底往上竄。

  她結婚,從四月七日到現在,八個月又八天,八八,發發……很吉祥的數字,可是對她的婚姻線來說,並不吉利。

  她很努力當好妻子,學做菜,學做衣服,學插花,學生活,學打掃家裡,把過去二十多年的大小姐脾氣丟掉,只差沒學古箏和刺繡了,不然就是嫁到古代帝王家都不會被退貨。

  可是他視而不見。

  然後她任性,胡鬧,把他鬧到受不了,跟著在他背過她後,後悔懊惱。

  緊接著,她更認真學習,更認真做好妻子,再來,又挫折,又發飆,又恨自己…再次重複兩樣的過程。

  受不了了,她越來越恨自己,越看不起自己,她要棄權了,不要再折磨哥,折磨那個懂事的女人。

  回到沙發前,她看著剛簽好的離婚協議書,苦笑,聖誕節快到了,她就當一次聖誕老公公吧。

  看看手錶,哥又遲到,忙吧!他總是忙,就算她說過,要送他一份大禮,他還是選擇對她遲到。

  緊緊抱住加菲貓,她把頭壓進它的肚子裡。

  她的阿菲老了,柔軟的毛髮上有打結的跡象,她笑笑,用手指頭梳著她金黃色的毛。

  「阿菲,你老了,雨佩也老了,說不定到最後,我們變成兩個沒有人理的孤單老人?別怕,那個時候,我一定兩張搖椅,放在電視機前面,我還是會跟你說話,還是抱著你一起睡覺,可是你不能比我早死哦,因為我真的,真的……」她哽咽,吸吸鼻水後,接著說「真的很害怕一個人。」

  她以為抓住哥,就不會是一個人,現在她學會,如果那個人並不想被你抓住,你永遠是一個人,不管他在不在你身邊。

  時鐘走過十二點鐘,他還是不想回來嗎?即使她要送出年度大禮,也引誘不了他。

  她笑,從落地窗的倒影中,看見自己的笑臉,哦,原來這種笑容就叫做不由衷,她要牢牢記住這個樣子,牢牢記住,勉強是最辛苦、最要不得的事。

  把腳縮進沙發裡,越夜越寒冷。

  終於,黎雨佩聽見汽車聲。回來了?她又笑,又從落地窗裡看見一個不由衷。

  門打開,她轉頭對上姜非凡。

  「哥…怎麼那麼晚?」

  公司忙。她在心底模擬他的話。

  「公司忙。」

  厲害吧,她都快變成他肚子裡的蛔蟲。

  「哥,可不可以,我們談談?」她沒有離開沙發,沒有像以前一樣,獻寶似的,把禮物送到他跟前。

  他頓了一下,點頭。「好,我們是應該談談。」

  他坐下,她把離婚協議書推到他面前。糟糕,她還是忍不住獻寶了。

  姜非凡打開牛皮紙袋,看清楚裡面是什麼東西之後,訝異。

  「我們說好一年的,可是你知道,我不是太有耐心的女生,所以,我決定提前下場。」又笑,這回她不敢看落地窗,怕看見不由衷,更怕看到欲蓋彌彰。

  「雨佩,對不起。」他歎氣。

  「哥,你有喜歡的女生,對不對?」

  「對。」

  她以為他會支支吾吾的,可是他沒有,她看見他回答「對」的時候,眼睛裡閃爍著光彩。

  懂了,這才是他的愛情,是她沒懂的部份。

  「告訴我,你們的故事。」

  「好。」

  於是,他告訴她,他們的初識,從那個讓他覺得好幸福的蛋糕說起,然後海鮮麵,百合花……一路說到晨希離去、生產,他的兩個雙胞胎兒子,他的憂鬱激動,他的快樂驕傲,全在他臉上畫出動人表情。

  「哥,對不起,我不知道有一個女生因為我的任性受苦。」

  「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可是我受到懲罰了,看在我很可憐的份上,你必須原諒我。」

  「傻瓜,我從來沒有氣過你。」姜非凡坐到她身邊,溺愛地揉揉她的頭髮。

  「哥,我想出國……走走。」

  「好。」

  「你會努力不讓爸爸的公司倒閉嗎?」

  「我會。」

  「那你還當我是你妹妹嗎?」在她做過那麼爛的事之後。

  「當然,不管發生什麼事,你永遠是我的妹妹。」

  於是,她靠進他懷裡,緊緊圈抱住他,而這次,他沒有把她推開。

  她在他懷裡笑得很慘,原來只要不當他的妻子,就可以無限制享受他的溺愛,他喜歡她,可惜不是那種情人的喜歡法。

  他從不罵她,吼她,對她很有耐心,僅僅用冷漠懲罰他的妄想,她就舉白旗投降。心機真重,表面對她好,骨子裡卻壞得不得了,他真懂得利用她的弱點,知道她這個人啊,捺不住寂寞。

  「等我回來,我會帶一個比哥棒十倍的男人。」黎雨佩嘟著嘴唇,用力扮開心。

  他喜歡聽她喊哥,姜非凡親暱地揉揉她燙得像洋娃娃的卷髮。「好,到時候,我無條件把公司交給交給他。」

  「想都別想,我要每天和他卿卿我我,愛來愛去,才不讓他把時間浪費在賺錢上,錢,你替我賺就好,你這輩子注定要替做牛做馬,這是你欠我的!」

  「都好,你開心就好。」

  「我怎麼會開心,你徹底謀殺我的自信心,讓我覺得自己沒有魅力,征服不了男人。」

  「不,你征服得了所有的男人,除了你的哥哥以外。」他緊巴住哥哥這個身份。

  她不得不笑,雖然這個笑容裡面,加了黃連,苦得她皺眉,「我慬,姜非凡只會是黎雨佩的哥哥,其他的……不可能。」

  「雨佩,你長大了。」

  「長大的代價,很昂貴。」她點點頭。

  「放心,你付得起,因為你有一個很賺錢的哥哥。」

  又是哥哥……他真是半點不讓步!聳聳肩,她在計較什麼,這八個月,她的體會還不夠?

  歎氣,她說「哥,安排我和嫂嫂見一面吧。」

  「好。」

  「在我出國之前。」

  「你什麼時候出國?」

  「過年前吧,我想在時代廣場前面找一個帥哥擁吻。」

  「好。」

  他們都不說話了,她靠在他身上,企圖靠出最後一份安心。

  ******

  二00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為了晨希想要母憑子貴,她和兒子先搬進關家大宅,而姜非凡解決和黎雨佩的婚姻之後,也跟著搬進來,再然後,偶爾回台灣作客的晨希爸爸、媽媽也都住進關家大宅。

  關家大宅裝潢得金碧輝煌,一棵大大的聖誕樹點綴在院子中央,客廳裡,晨希、晨希的父母、關競達和姜非凡都在場,低語閒聊。

  兩個才滿月就長得胖嘟嘟的小男生,在大人的手裡傳來傳去,逗樂了全家人。

  姜非凡把包裹著喀什米爾毛毯的晨希抱得更緊些,親親她的額頭,親親他她的髮梢,他再也不放開她了,不讓她等待,不讓她寂寞,不讓她有任何一點點失落。

  他對她的寵愛,過分到不行,但他寧願過分,也不肯不及。

  「晨希,對不起,爸爸這些年太忽略你。」父親說。

  他一直以為女兒獨立,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沒想到一下飛機,他就進醫院報到。

  「是我不好,我老覺得晨希比我更能幹,一定沒問題。」母親說。

  晨希很高興,至少這對前夫妻多年不見,再聚首,沒有以前的劍拔弩張。

  「我真的過得很好,你們看,有人那麼疼我。」說著,她把身子挪進姜非凡懷裡,額頭貼住他的下巴,隱隱地,感受他頸動脈跳動。

  那裡每個跳動,都在對她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非凡對你的好我們都看得到,我很高興你找到正確的男人,不像你母親運氣差,碰到我。」父親說。

  這話……出自父親嘴裡?真不可思議,他要是早個十年說這句話,她會以為爸被魔神附身。

  「誰說你還是好男人,只怪我們當時年輕氣盛,不懂得把握。」母親的臉紅了紅。

  「以後有空我常回台灣,到時……多聚聚吧。」父親說話時,掃了母親一眼。

  「好,我們約定時間,一起回來,全家人聚聚。」母親同意。

  原來,愛情發生的時間、地點和發生的對象都很重要,人對了,時間不對,一樣會錯失彼此。

  晨希仰頭望著姜非凡,輕聲道「我很高興,我沒有白等。」

  「對不起,我應該更早一點告訴你,我愛你。」他親親她的額。

  「我其實是知道。」

  「知道不夠,我有義務讓你確定再確定。」他親親她的鼻子。

  「我現在,確定了再確定了。」

  「百分之百確定?」他親親他的唇,一點都不避諱在場的長輩們。

  「對,百分之百,千分之千,萬分之萬。」她羞紅臉,推開他。

  「哪天少了千萬分之一的確定時,你一定要告訴我,我會想辦法讓你的千萬分之一的不確定變成確定。」

  「好,約定。」他們伸出指頭打勾勾,蓋印章,他們之間的約定有了法律效應。

  門鈴響起,客人到了,是一個晨希要叫她小姑的女生。

  她包著長圍巾,粉紅色的洋裝下面,是一雙乳白色長靴,卷卷的娃娃頭燙直了,直直的長髮拉到屁股下面,還是很像洋娃娃。

  「對不起,打擾大家。」黎雨佩出現,對大家點點頭。

  「沒有,什麼打擾?都是自己人,來、來,一起坐。」關競達把黎雨佩帶到沙發上,嘴巴笑得合不攏。兒子跟當年的自己真像,滿身的桃花甩不掉,而這兩朵桃花都是萬中選一,珍貴難得。

  「伯伯、叔叔、阿姨好,我……我趕飛機,計程車還在外面等,可不可以讓我和嫂嫂單獨談談?」黎雨佩轉頭看晨希,她不算美麗,更不可愛,沒有一張魅惑人心的絕美臉龐,可是有什麼關係,她就是有本事把哥的心留在自己身上。

  是誰說愛情有條件論的,胡扯。

  「有什麼問題,我們先到外面看看煙火準備得怎樣?」關競達招呼大家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對著外面喊:「老陳,營火點起來了沒?可不能讓我的金孫冷到……」

  一屋子人走光了,黎雨佩坐到晨希對面。

  「聽說,你的身體還沒好。」

  「已經好了,是非凡太緊張。」到現在還不讓她的腳沾到地板上。

  「那就好,你的兒子長得很帥。」黎雨佩有點不安,低頭,扭絞著十根手指頭。

  「謝謝,這是所有母親最喜歡聽的話。」晨希笑著,暖暖的小手覆在她的手上,替她驅逐不安。

  她抬眼,有些訝然,晨希有權利敵視她的。「我……對不起。」

  「沒關係。」她沒問黎雨佩要她原諒什麼,一句話直接解除她的罪惡感。

  「那通電話,我是故意的。」那個時候,她很爛,她像大哭大鬧,抱著娃娃不放的壞小孩,根本不管娃娃是不是自己的。

  「我知道。」她點頭。

  「我故意要你知難而退。」誰知道,到最後知難而退的人是自己。

  「沒關係。」

  「我並不知道,當時你懷孕了。只是一心一意牢固地盤。」

  「我懂。」換哪個人,都會這麼做。有時候,她反而很羨慕雨佩,羨慕她有勇氣爭取愛情。

  黎雨佩頓了一下,好半晌才抬頭,澄澈的眼睛裡滿是誠摯,「哥從來沒有愛過我。」

  「我知道,但是他很疼你。」晨希摸摸她的長髮,又直又黑又細,聽說有這種頭髮的女生都很好命,她相信雨佩一定能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

  「那是因為我爸爸是他的恩人。」

  「不,以前非凡沒有親人,他渴望親情,而且,他在你身上得到了。」

  真慘,她想要的是愛情,他卻只肯給親情。「我很抱歉讓你受這麼多苦。」

  「不要再提,已經過去了,不管怎麼樣,你終究是娃娃,我和非凡的娃娃。」她加強口氣,然後慎重地說「記住,不管你在美國,英國或法國,你都不是一個人,你有我們,愛你的哥哥嫂嫂和帥到不行的小外甥。」

  黎雨佩激動地看著晨希。

  她懂了,懂得為什麼哥這麼愛晨希,她才見她一面,就不想從她身邊起開,要是她早點認識晨希,或許,她早在三百年前就棄械投降。

  「謝謝,我會記住的。」她看看手錶,咬了咬唇,「我要趕飛機了。」

  「好,萬事小心,到的時候,打個電話回來報平安。」

  那是親人間才會出現的叮囑,很冷的十二月天,但黎雨佩心底,暖風徐徐。

  她離開沙發,走到門邊,抬頭,深吸氣,又折回來。「嫂嫂,哥選擇你是對的,因為,我也很喜歡你。」

  她走了,晨希來不及告訴黎雨佩,她也喜歡她,她像娃娃,像天使,像世間所有美好的事。

  姜非凡出現,他直到晨希身邊,將她一把擁入懷間。

  「雨佩說,她很喜歡我。」晨希說。

  「我聽到了。」

  「你在偷聽我們說話?」她笑著推推他。

  「對。」姜非凡誠實得太過分,連遮掩也不肯。他將她抱起來,走到窗邊。

  「雨佩是個好女生。」晨希說。

  「我知道。」

  「她會得到愛情的。」

  「我相信。」

  「而我們……」

  「愛情會跟在我們身邊,一輩子。」

  在速食愛情主義的現代社會,一輩子是很沉重的承諾,她很高興有一個男人,願意為她許諾。

  砰!小小的院子炸開了火樹銀花,新的一年即將來到,新的希望,全新的無憂人生在前頭等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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