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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阿蠻]心動 [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0:56:25     標題: [阿蠻]心動 [全書完]

 

心動  作者:阿蠻
       
  簡介

她和他的開始,緣起心動……
十二年前的北淡線火車上,
一個大男孩掀起她稚澀心海的狂風巨浪,
如今錯認他的雙胞胎弟弟誤獻一吻後,
終於與沉戀多年的他搭上線,
他「好心的」用重型機車載她一程,
卻兇巴巴的指責她像缺手腳的米袋不坐好,
天!這般的他值得她癡迷嗎?
還好身邊尚有一位體帖的男友,
不料這男友竟體帖到別的女人的床上上去!
她氣極的想傚法這種「體帖法」獻身給他,
他居然 Say No,
莫非她的愛情方程式是……無解?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 聲

《 本帖最後由 草薰風 於 2010-1-19 21:01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0:57:44

第一章

  遇上那個令安安芳心初動的大男生,是在十二年前一個清冷的仲春時節。
  也許真應了「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那一句詞兒;北台灣的天空老是陰陰的,週身總是濛濛的。驚蟄的撼雷,轟然往灰壓壓的塵世一劈,掄破成繭的雲團,天門洞一開,竟連下兩個月的綿雨。
  遲緩沉重的水氣裡,夾帶著淡海的鹹味,侵蝕安安的黑皮鞋,日久,鞋緣邊際綻出裂縫,就像她與那個大男生的淺緣一般,來得悄然,去也悄然。
  清晨雞鳴狗吠,天才濛濛亮,安安就得大包小包地赴到竹圍火車站搭通勤列車,她因此在淡海線的火車上,遇見那個大男生。
  他在北投站上車,每每都搭最後一節車廂,身上的白T恤、牛仔褲、黑夾克再平凡不過,全身上下散發的氣質與俊秀卻叫人一瞟難望,且愈看愈舒暢,那一陣子,安安常常有一種錯覺,總覺得污穢的車廂,因為有他,成了勉強可以忍受的流動圖書館或活動畫廊。
  他時常背著一個小型登山袋,有空位就坐,沒位子就站,不論坐或站,他的右手上,總攤了一本精裝口袋書,封皮都是美觀講究的,書名不是英文,便是安安聽也沒聽過的謬思怪論。
  儘管不懂,安安還是會把書名強記下來,回家後再請教父親。
  安安問:「爸,亞當史密司是誰?」
  安爸道:「亞當史密司?嗯,他是一個英國社會主義經濟學家,寫了很有名的『富國論』。為什麼問這個?」
  安安說:「沒,沒有。只是在學校聽人提起過。」
  隔個幾天。
  安安又問:「爸,Anarchy和Anachism有什麼不同?」
  安爸又道:「Anarchy,怎麼拼?」
  安安說:「A——N——A——R——C——H——Y。A——NA——R——C——H——I——S——M。」
  安爸道:「哦,是Anarcy!前者是無政府狀態的國家。後者是無政府主義。要再詳細一點,得去查英文字典。為什麼問這個?」
  安安回答,「沒有。只是在學校聽人提起過。」
  又隔了幾天。
  安安再問:「爸,你有莊子的書嗎?」』安爸再道:「在書架上,自己去找。你上次跟我借的胡適文選回來了,你要不要?」
  安安說:「當然要。」
  大概隔了一個禮拜。
  安安回家不問,只說:「爸,我回來了。」
  安爸反問:「今天又有什麼不懂的?」
  安安說:「沒有。今天心情不好,什麼都不想問。」
  這回總算輪得到安媽插進一句口,「心情不好?今天一整天都是晴空燦爛,你怎麼會心情不好?」
  安安回一句,「就是因為晴空燦爛,心情更不好!」
  因為安安明白一件事,只要天氣一好起來,她就碰不上他。
  一連幾天心情不好,不好意思遷怒父母,安安放學回到家又開始問了,「爸,平行線真的沒有交集的可能嗎?」
  這一句,還連問了三天。
  惹得上高三的姐姐安蘋忍不住罵,「笨瓜,學校老師沒教過你平行線的定義嗎?平行線者,乃一平面上的兩直線,可任意延長,始終不相遇,即叫平行線。」
  安安因此對「始終不相遇」這五個字,心上隱隱地帶了一點恨。
  因為有陣子沒見到他,安安以為他改變例行公式,隔了近三個禮拜,才在火車等會車時,瞟向與火車軌道平行的馬路,注意到一輛重型機車,而他,正伸著一雙長腿,跨坐在引人注目的機車上等紅綠燈。
  從此,她明白,下雨天,等於火車,等於見得到他;而出太陽,等於機車,等於錯過他。因為他的緣故,安安總希望老天常下雨,前晚的氣象預報遂成了翌日的心情指標。
  安安注意到他並不是一個眼睛到處瞟的人,身處在一車廂愛打屁的高校生裡,端莊穩重、俊雅有格的他簡直就是一朵開在攀牆喇叭花裡的孤挺百合,傲然有氣質。
  因為年紀的差距,個性內向文靜的安安從沒妄想過任何事,只是默默地在暗處欣賞這朵「孤挺百合」。為什麼是「孤挺百合」?也許百合是理想、純潔的化身,而孤挺百合的花語恰巧是騎士之星,讓她聯想到騎車的地,宛如一抹流星在風中燃燒的模樣。所以那陣子,安安上畫室補習時,總是拿百合來當模擬題材。
  剛開始,「眼界很闊」的指導老師覺得她挑的主題不僅無聊又沒創意,但繳錢上課的是大爺,她既然愛畫,他也不能說不給她畫,只不過不太愛晃到她這邊來。
  安安畫的二十張百合作品裡,有含苞的、盛開的、被雨打過的、半凋零的、完全凋謝的、靜物的、抽像的、印象的、水墨的……等等不同風格,顏料從炭筆、粉彩、水彩到油料皆有,算是變化多端,未有重複。
  老師轉到她身後,見了她第二十張百合作品,兩大掌一擊,掀眉問一句,「你叫這幅畫什麼?」
  安安手指勾著調色盤,嘴咬著筆,認真專注地添上一筆,輕聲道:「御風的百合。」
  就是這張被奔馳的風扯亂輪廓的「御風百合」讓指導老師閉上嘴巴,不敢對她倚老賣老了。
  「御風百合」後,安安不再畫百合了。她改畫他,一畫就欲罷不能,停不住筆,不論指導老師怎麼問:「你叫這幅畫什麼?」
  她還是那一句,御風百合。
  老師看著畫,摩擎著下巴頷找碴,「古人有長得這麼後『現代』嗎?」所謂後「現代」,指的是挺鼻、大眼、性格的酷下巴和一鏟一鏟往上添的油畫塗鴉法。
  安安斜「青」老師一眼,回頂一句,「你又不是古人,怎知主人沒有長得這麼後『現代』的?」
  指導老師被她這種「子非魚」的理論給問倒,吃癟後,算是敗給她了,這個敗,除了服她畫得「有意思」以外,他認為,以她對某件事的執著與瘋癲程度,給她十年隔離現世,她有成為二十一世紀的梵谷二世的潛能。
  她以一種疑惑不解的眼神看著指導老師,悶悶地應一句,「梵谷豈是隨便給人當的?有人能說瘋就瘋嗎?」
  有一次!就那麼一百零一次!好久不見的他再度搭火車,坐在安安對面,弓著膝的長腿徽伸向走道。
  兩人之間站了一堆礙眼的男生,其中一個的書包,像關山阻道的喜馬拉雅山,遮去他右半臉。
  禁不住好奇,安安微探頭想把他手上書本的書名窺清楚,怎知那些高中男生突然往旁邊空出的位子落坐,屏障陡然撤除,他俊朗的臉一現,倒讓她有那種曝露在他面前的無助感覺。
  他的一雙銳目盯上安安,她靦腆的傾下頭,小臉紅得像蘋果。
  他沒笑,也未露出不悅的神情,坦然把書調正,讓她一目瞭然地看清書名。
  安安等了一分鐘,眼簾半掀地瞄過去,這回總算瞄到書名,整個人卻傻在原處。
  書名的正標題是,成長與喜悅,副標題是,給准媽媽的貼心話,封面主角則是一個很可愛、肥嘟嘟、嫩兮兮的巨嬰寶寶,而從他翻過的頁數來判識,他已讀了一段時間。
  安安像被人重挫一詞,從此一路發呆到台北。
  火車鳴嘶地進站,她下車後沒往固定方向走,反像一具受到催眠的傀儡,跟著他那包熟悉的登山袋入大廳,親眼目睹他走近一個長髮有氣質的大女生。那個女生有張姣好細緻的臉,手與腳皆細細長長,肚子卻明顯凸出一圈,他將手輕搭上對方肩頭,往出口方向走去。
  不知怎麼地,這「幸福美滿」的一幕,讓安安的好精神瞬間委靡不振。她病了,心隱隱地發痛。那種痛,像初期的壘,好像有,又好像沒有,這秒明明在,下一秒又不知轉到哪裡勾結黨羽,醞釀造反作亂的計謀。
  等到安安想將痛楚抓出來,當成現行犯審判時,方知逮得太晚,因為盅毒早在神不知鬼不覺時,將她的免疫系統破壞殆盡,以至於走不到二十來步,豆大的淚珠便淡出眼眶,肩上背的畫板有如千斤擔那麼重。
  平生第一回,安安蹺課了,決定跟在他和那個女孩的身後。安安拿著手絹貼著頰,害怕被他察覺,途中頻頻想拿畫板當盾牌擋身。
  進入台大醫院後,她放緩腳步任他們去搭電梯。她稍等兩分鐘,才找櫃台服務處,詢問婦產科在哪一樓。當安安看見他陪著女孩坐在偌大的婦產科候診處時,她唯一的意識是,既然自己悄悄跟來,自然得悄悄一個人離去。
  走出台大醫院,她在忙碌的十字路口前止步,白熱的光芒讓她分不出那交通號志是紅是綠,她忽地瞭解今日是一個晴空高掛的艷陽夭,而她似乎總在這樣的天氣下獨自悲傷,尤其是遇見他的艷陽天,注定要發生不祥的事。
  安安心裡於是有了底,她與她的「御風百合」,是活在兩個不同次元的世界裡,偶然沒有原因的在那節車廂上相遇重疊,卻永遠隔著一段距離。
  她覺得有這樣的認知是好的,但瞭解並不代表她捨得放棄這個又甜又澀的習慣。她照樣期待下雨天,依然在火車停靠北投站時,從眾人裡尋找他的身影。
  幾個月過去,天下似乎太平,生活無風無雨。直到有一天,為了到底該拆不拆,在輿論界掀起討論話題,喧嚷好一陣子的淡水線火車,因為政府改建捷運計劃案的確立,終於無奈地步入歷史時,安安才知道。所謂的未來,是個空了他的集合。
  她永遠忘不了最後見到他的那一天——那是淡水線停駛的前一天。
  晚上八點十六分,在台北火車站人滿為患的月台上,她遇上他了。她看他的模樣像是在異次元世界裡撞上鬼,心漏跳好幾拍。
  當然,一切如常,她與他仍是相隔老遠,他手上仍拿著一本書,只不過從沒攤開的意圖。
  他們搭上火車後,通明列車在軌道上疾奔,白天往後飛的景象被車廂裡的靜物所取代,拜光與影的投射效應,遠在天邊的他,竟然輕易浮在她眼前的窗上。叫她心上怎能不天翻地覆,她開始默禱,渴求時間在這一剎那停止,哪怕火車被隕石撞停也好。
  無奈那是妄想,時間沒停止,火車沒被撞,倒是踉蹌地停過好幾站。安安瞪著窗外斗大的「奇巖」兩字消失在夜色,意識到下一站即是北投,他快下車了,從此不再有機緣!她心裡只有一個「停」字在那裡猛滾著。
  毫不意外地,他在火車駛進北投站前,擠過一群人,朝安安佇立的出口處走來。她掩著哀傷面對車窗,打算最後一次目送他的背影。
  車緩了,笛鳴後,眾人前搖後晃,待一堆人走出去,火車前晃後搖幾秒便開始動了。
  他沒下車!
  安安不敢轉身看他,只能借由車窗上的影像,知道他就站在她身側。她的喉頭一時間被酸澀侵襲,她又開始禱告,希望時間停止,但時間還是沒停止,行過關渡橋後,她微動一下僵硬的身子,警覺到有人點了一下她的肩。
  她茫然回視,呆望著他。她這時才知道近在眼前的他有多高!
  他傾頭問:「同學,你是不是下一站下!」
  安安兩眼大瞪,心撲通撲通地跳,喉嚨吭不出音,只能仰天點頭。
  他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將書遞給她,大方地說:「送你。」
  「送我?」她不知所措地接下書。
  他眼帶柔光,笑著解釋,「就當作是紀念吧!恰巧今晚見到一張熟面孔.有點感傷,總覺得應該留點東西下來,希望你不覺得突兀才好。」顯然地,他記得她。也知道她有「研究」他看書的毛病,但他絲毫不介意。
  安安忍著淚將畫板一擱,捧著書想跟他說謝謝,但瞄到快近竹圍站時,她的腦子已急僵了,她看了一下表,時間正好九點零九分,衝動之下,她急促地解下表帶,發條栓子一拉,將手錶遞給他。「既然如此,我也該留點東西下來才算公平。」
  他一臉荒謬。「不用了,我只不過送你一本書,並沒有要你回贈什麼。」
  「就像你說的,今晚恰巧見到一張熟面孔,有點感傷,所以我堅持你收下。」
  見她表情認真嚴謹,他才不推拒,接下她遞上來的瑞士名家淑女表,調侃道:「這表不算便宜,你回家怎麼交代?」
  安安沒顧慮到這一層,啞口兩秒,佯裝豁達地說:「沒關係,你收下就對了。還有,可不可以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當然,如果你不知道也沒關係……」
  他將停在九點九分的表放進衣袋裡,鼓勵道:「你請問。」
  她深吸一口氣,問:「時間,時間到底有沒有可能停止?」
  他沒料到她會去出這樣的問哪,呆愣數秒後,笑著點頭,「該算有吧。依愛因斯坦的理論,如果物件的移動速度能到光速那麼快的話,時間就會停止。」
  說得好,可惜不會是現在,因為安安的站再差一分鐘就到了。
  見她一副若有所思,他為她拾起畫板,沒想到她又問了一個差點令他閃到腰的問題。
  「那可不可以再告訴我,平行線到底有沒有相遇的一日?」
  有過前次的經驗,他對這類的怪問題似乎已司空見慣,側頭想一下之後,侃侃而談,「該算有吧。根據物理學上的『測不準定律』,不管用人或再怎麼精良的儀器測東西,一定會有誤差,所以地面上的平行線持續一直延長後,最終還是有可能交叉在一起,只是這個交會點,有可能發生在地心、有可能在外太空、太陽系、銀河系,甚至宇宙不知名的深處裡。」
  解得妙,但絕對不會在這節車廂裡!安安在心裡偷偷反駁了他一句。
  見她一副神遊天外的呆樣,他好意提醒她,「你的站就快到了。」
  她轉醒後,也提醒他,「你的站已過了。」不是出於好意,而是好奇。
  「我知道。」他頷首笑了。
  你當然知道!都過五站了,再不自覺不就是白癡?但安安還是直線條地問:「為什麼?」
  他本來不想答,後來轉口說:「想去淡海走走。」
  衝動之下,安安問:「跟那個挺著大肚子的長髮女孩嗎?」
  他的笑意卡在唇邊,凝肅地瞪著她。
  她這才瞭解自己抖出跟蹤他的罪行,她惶恐地瞅著他。
  而他不記舊惡,思索幾秒,緩重地吐了-句,「不是。」他看著她的眼裡有著思量,好像在等什麼似的。
  安安想跟他道歉,但沒臉說,她想不請自來地跟著他去淡海,也還是沒膽吭氣。最後,時間就這樣給她耗光了,他才沉沉地提醒她,「你的站到了。」
  她像被人重摑一掌,接下畫板,黯然神傷地跨出火車。
  這回她不敢回頭,只能面對他送的迷你精裝書,凝視印在封面上的「理想國」,任火車載著他遠去。
  於是,安安跟大男生之間這一份淺薄的緣,就隨著這條即將拆除的淡水線,隱進記憶裡。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0:59:18

第二章

  今天是正月初二,出嫁女兒歸寧的日子。
  二十五歲的安安,雖是雲英未嫁,但為了探望改嫁五年的母親,俗不可免地挑了今日拜訪繼父位於淡水的家。
  安安的繼父吳文敏出生望族,算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每遇家族聚會,前院後巷便塞滿名牌轎車,大人小孩外加看門咬賊的狗加在一起,跑不掉百來張吃飯的嘴。安安的母親雖然成了貴婦人,先生的生意做得大,與人應酬交際不可免,見到久未相聚的小女兒.挽手想談些知心話,了不起十分鐘,便有旁人來打岔,母女倆便深談不下去。
  安安就是料準這情況,才順口應允姐姐安蘋的邀約。
  「安,別死腦筋。」安蘋每次聯絡到安安,就忍不住要雜念她幾句。「現在是什麼時代了,你還怨媽沒替爸守寡。你要體諒她一個弱女子帶兩個孩子的苦,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這麼篤信精神上的戀愛。」
  對於這樣的論調,安安深深地不以為然,但她生性固執、木吶,口才又不如姐姐伶俐,與人抬摃總是有理被辯到沒理,幾年來吃了不少口頭虧,學乖後聳肩不再強辯,心下則是告訴自己,她不是怨母親沒替爸守寡,而是不瞭解為什麼慈父眼裡賢慧聰穎的連理妻,會在他死後不到一年就再嫁。
  倘若吳文敏稍窮一點,長得像小糟老頭兒的話,她反抗他的心態可能會平衡中立一點,偏偏姓吳的口袋裡多了幾分錢,長得又比她的爸爸高壯有派頭,最叫人嘔的是,姓吳的乃是她爸爸大學時代的情敵——母親的老情人。
  其實,吳文敏也不是一個真令人嫌惡的男人,行為紳士派的他,對安家姐妹出奇地好,甚至多次表示願意協助安安遠赴巴黎、紐約、倫敦等高知名度的藝術學院深造。
  出於對父親的忠實與摯情,安安毫不考慮便婉謝了,反正他自己在「哈佛」、「牛津」、「長春籐」裡成以鳳成凰的子息一籮筐,還真缺她這個畫圖畫得半調子的烏鴉繼女嗎?
  就因為太瞭解安安和吳家的心結,安蘋這個做姐姐的一大早就打電話來。
  「鈴……鈴……」數十聲惱人的催促將好夢方酣的安安吵醒,習慣戴著眼罩睡覺的她伸手摸向話筒,剛附耳,還來不及喂一聲,對方就先發制人了。
  「怎麼還在睡!該起來打點,準備出門了吧?」
  安安把頭塞進枕裡,抱怨著,「安蘋,才七點半!你撥電話前,看一下時辰好嗎?」
  「看過了,不這麼早逮人,誰知你又找什麼樣的借口閃人。」
  「我不是已答應你,會去看媽嗎?緊張什麼?」
  「記得就好。安,今天到吳家,記得叫人家叔叔一聲,好歹他是長輩。」
  安安敷衍著,「會啦!叫他一聲,紅包一萬,叫他兩聲,紅包十萬,叫他三聲叔,我明天馬上跟阿姨辭職,雲遊四海去。」
  「少貧嘴。再提醒你,媽交代吳文敏想見駱偉,記得邀他一起來。」
  駱偉是安安從大一時代交到今天的男朋友,年紀才二十九,政人企管碩士畢業,目前在一家全球連鎖的知名漢堡店擔任採購副理,條件與人品皆是萬中選一。
  他對安安的感情放得相當深,寵讓她的地步,誇張得可以任她牽著鼻子走;他的貼心、古直與退讓,疼妹妹的安蘋看在眼底,感念在心裡,只不過對一個藝術白癡男和數理低能女竟會碰在一起而感到訝異。
  彷彿怕安安惡意缺席似的,安蘋立即問:「你會搭他的便車來吧?」
  「不會,他這段時間被派去上海出差,趕不回來。」
  「真的不用我和姐夫去載你?」
  『不需要,我搭捷運較快。」
  「那…你要來哦!而且不能像中秋節那樣只待半個小時就落跑,你知道媽找不到你有多失望嗎?」安蘋又叮嚀了一句。
  安安意興闌珊地解釋,「那是因為我事前答應陪姑姑去廟裡拜拜的嘛!這事我已經道歉過了,你要我講幾遍。」
  安蘋不理口氣沖的妹妹,又提醒的說:「你那麼迷糊、閃神,不多念你幾下,你會聽得進去嗎?我看……還是我們去載你比例妥當…」
  安安堅持道:「我吃過早餐就會出門。總之,我們姐妹倆吳家見了。」她掛了電話後,軟下身子倒進自己的閨床,棉被一拉,跟她記憶裡的夢中人睡起回籠覺來了。
  安安趕到熙來攘往的捷運站,氣息紊亂地穿過大開的捷運列車門時,已十一點過十分了。不巧地,她挑的這節車廂剛好坐滿乘客,就只她一個站著,心裡委實有點不舒服。那種不舒服,不輸小時候玩「大風吹」總成輸家來得莫名其妙。
  其實,安安倒也不是真在乎沒椅子坐,而是她腦後發麻,敏感的意識到有不少對眼睛正「熊熊」地打量自己,那種被輻射污染到的噁心感覺遂在心上陡揚。
  是因為她靦腆,不好意思給人瞧嗎?非也,其實是姑娘美則美矣,但天性孤僻,不高興給人瞧。但美麗的東西人人自然想瞧,尤其眼眼縫裡突然闖進一個既亮麗又有氣質的佳人,除了驚艷以外,你會告訴自己她鐵定已是名花有主,但看看不算犯法吧!所以目光就愈來愈不知節制,到最後乾脆來個直眺猛瞪,結果把生了雙長腿的個性美女給瞪到另一節車廂去養別人的眼了。
  安安進入另一節車廂後,暈車的感覺大大改善了,也許因為多了一些乘客「陪站」,舒坦不少,過沒兩站,有空位可坐,視野變窄後,心卻海闊天空,思緒開始搭起時光機,追憶起昔年在淡水火車線上的那個大男生。
  安安年少時不知為這個不知名的地折了多少只紙鶴,為他哭了多少個夜晚,臨近午夜整,還依小道消息站在鏡前梳頭髮、削蘋果皮,只因謠傳說,如此依法炮製有可能從鏡中預知將來另一半的容貌,不過也許是她逃避現實,她總在最後一秒戴上眼罩不敢看,想著他入夢。
  有時候,走在街上,她會奢盼自己與他在下一個路口相逢。不同路口,相逢版本也多有出入。譬如說,在東區附近撞見的他,是被一個美女挽著的退役阿兵哥;在華納威秀撞見的他,是被一對兒女牽著的新新好男人,在地方法院不期而遇的他,是剛跟老婆簽下離婚協議的單身漢;在醫院附近碰到的他,則是老婆死於難產的鰥夫。
  不論綺想裡男主角的際遇再怎麼每況愈下,現實人生裡卻從沒應驗過一次,倒是有回為此發呆過度,在國父紀念館附近,被一輛大轎車撣進仁愛醫院,掛了兩個禮拜的病號。
  這樣瘋狂思念他,渴望再見他一面,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的安安以為,他已在自己心中烙下了印,此世將永不褪色。
  十二年,將近四千三百多個日子已去,她才瞭解,時光的力量無人能抵擋,它能容允萬事成長茁壯,也能靜默地耐心等著它們毀逝。
  曾幾何時,那個大男生的影像在她上高三後,逐漸抽像淡化,日久與她房裡掛了好些年的「御風百合」混淆成一體,之後,她在路口發呆的情況就少了些,直到大一那年,父親離開人世,她便不再作這種勾結柏拉圖的春夢,轉而計量起生活。
  為了紓解母親的勞苦,她利用週末到學校附近的書店打工,因而遇上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常來書店晃,只逛不買,還淨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小姐,你們這裡有沒有賣書?」他看起來戰戰兢兢,緊張得不得了。
  安安那時正戴孝服喪,不假辭色地損他一句「書店不賣書,那不是『變相營業』了嗎?」
  「不,我沒說清楚,我是指特定的某本書,是有關經濟學的」「你沒告訴我書名,我怎麼知道你要哪一本特定的書?」
  她的這種服務態度可以登上年度吃定客人的囂張女店員之最了。
  他尷尬地搔頭,倉皇應道:「我也不太清楚…我記得書的封面是有顏色的,裡面的紙是白色的,字是黑色的…」
  安安聞言,一語不發地望著他,總覺得這個男的不是瘋了,就是故意尋她開心,找碴!
  不給他口吃的機會,安安直截了當地回應,「白底黑字有彩色封面的書太多了,沒有書名或作者名,我很難幫你查。你回去問清楚再打電話來,我查過後,架上若沒有貨,會拜託老闆幫你進書,這樣好不好?」
  她的口氣很專業,臉上依然不帶一絲笑。對方的反應倒有點受寵若驚,慢半拍地應道:「那……真是太好了,就麻煩你了。」
  「不會。」安安嘴上給人家一笑,卻是稍縱即逝的。
  他走後,在櫃台後面算帳的老闆突然開口表示意見了,「這小伙子每禮拜都來我的店報到,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衝著你來的吧。」
  「張老闆,你這是什麼話,無中生有哦。」
  「那你為什麼獨獨對『他』那麼壞?」
  「我以為他是瘋子。」
  「他本來就是。任何人要追像你們這種飄飄忽忽的Y世代性格美眉,真的是要裝瘋賣傻才會活久一點。」
  安安聽了不答腔,低頭做她份內的事。
  張老闆忍不住說她幾句,「你這個小姑娘聽人說笑話也不捧個場,實在很不給人面子。」
  她一股無辜地問:「對不起,張老闆剛才有說笑話嗎?我以為你現在說的還比較好笑一點。哈!哈!我笑了,這個月的薪水可以多算一些嗎?」
  張老闆馬上顧左右而言他,「我不會少算薪水給你啦。說真的,我看他跟前幾個自以為帥的臭男生很不一樣,你如果不討厭人家,就對人家和顏悅色一點嘛,乾脆下次直接用你那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問題考他,搞不好人家學識廣搏,另有新解。」
  安安打開收銀機對帳,取出百元的鈔票點著,最後還是回了那一句,「再說吧。喔,張老闆,我下兩個禮拜不能來,已跟小咪講好,她願意幫我代班。」
  「早知道了啦。可惜有個『癡心的人』要失望十幾天了」她眼一斜,忍不住「青」了張老闆一眼,說:「張老闆,你太太脾氣修養那麼好,一定是被你訓練出來的。」
  張老闆老臉一板,警告她,「別做人身攻擊,要不然我可不管勞動基準法,真要扣錢了。」
  安安吐吐舌頭,趕緊閉上嘴。兩個禮拜後,她交出期末成品,回書店上班。
  那個想買白底黑字書的男生照舊挑了週日早上來,安安沒問他買到書沒,他也沒再來煩她,兩人眼神碰上後,僅客氣地點了頭。
  打這一次起,他開始購買書籤,接著就是那種精美到令人愛不釋手的信封、信紙,他消耗信紙的速度不輸給舒潔衛生紙,幾乎一個禮拜就要儲新貨,這樣大概一個月左右後,向來對他冷若冰霜的安安,某日閒來無事,幫他結帳時忍不住抬起眼皮,多嘴地質疑人家一句,「你在追女朋友嗎?」
  他支吾兩秒,否認道:「不是,我是幫妹妹收集。」臉紅的樣子,像是遭她指控順手牽羊似的。
  安安當時不置可否,把物品放進紙袋裡,連人都懶得瞧一眼地將東西遞給他。
  那次後,他除了買紙外,還買起筆來了,這回,他消耗筆的速度比報廢OIal-B牙刷的速度還快三倍。
  安安有次又很無聊地問:「你妹妹改收集起筆來了嗎?」
  他的膽子大了些,據實招供,「不是,是我自己在收集。」
  她對他的以誠相待還是不置可否,把筆的價錢打進收銀機裡,要他一手先交錢,另一手才交貨。
  他拿到貨後,趁現下無旁人,鼓起勇氣正視她說:「我聽店老闆說,你週五晚上都有空。」
  「他說有空不算有空,要我說才算。」
  「那你下禮拜五晚上有沒有空?」
  「看情況。問這個做什麼?」她存心刁難。
  他小心翼翼地問:「我請你看電影好不好?」
  安安盯視他好一會兒,見他一臉慇勤,考慮片刻,說:「你先回答我一個數學問題,我若覺得你說得有理的話,換我請你去看電影。」
  「是我先提去看電影的,怎麼好意思讓你請。」
  「不要就算了。」
  「好好好,你要請就給你請,你問吧?」
  「告訴我,兩條線若互相平行後,有沒有交集?」安安發問時,兩眼直盯著他不放。
  他聽到這樣簡單的問題,傻在原地猶豫不決,因為太好答的問題反而潛伏著陷阱。
  「你的答案是……」
  他尷尬地笑,喃喃自語,「兩條平行線有沒有交集?
  嗯……國中數學課本上說沒有。」
  「我知道國中數學課本上說沒有。你以為呢?」
  「我以為應該是有的。」
  「為什麼?」
  他無法自圓其說,只能頹喪地道:「我無法告訴你為什麼。我此刻真的覺得自己和你之間是兩條平行線,明知自己在睜眼說瞎話,但我還是說有,因為我無法接受和你擦身而過,卻不能認識你的可能性。」
  我無法接受和你擦身而過,卻不能認識你的可能性!安安微傾著頭,略微上拍的眼睫毛上沾著晶瑩的淚光。
  他以為這就是她婉轉拒絕他的方式,搔入懊惱地說:「我把事情搞砸了,對不對?」
  她搖頭:「你好,我叫安安,很高興認識你。」話畢,浮出一抹靦腆的笑。
  她那罕見的笑容像溶冰下的花蕊,冰潤清新得叫人難以挪開眼睛,他只能呆愣原處,瞭解自己還有一線生機後,馬上轉憂為喜,「我……我叫駱偉,我更高興認識你。不過,我沒有答對,對不對?」
  「是沒有。」
  「那你為什麼願意跟我去看電影?」
  「因為你那種焦慮的心情我能體會。」
  結果,他癡癡地望著她,感動不已。「你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
  她善解人意?有沒有搞錯?說她善解已意才是真的,因為自己承受過類似的挫折,不希望別人也嘗到。
  安安忍下衝動,板起臉下逐客令,「有人要來結帳了,我們……還是下禮拜五見了。還有提醒你一下,你根本不認識我,說我善解人意是言之過早。」
  他當時點頭應允,但眼裡的神情,則是結結實實地用「善解人意」這個字眼給她加了鍍金的框。
  那天晚上她回了老家,在父親的靈位前沉思,因為他是全世界唯一知道她心中長了一朵隱形百合的人,他走了,無人跟她分享秘密,這朵百合的存在性就更低了,甚至成了鬼。
  安安知道她不能再這樣戀著一個影子,她必須走出去,試著尋找其實性。再三考慮後,她反曾經以御風百合為素材的作品搬出來,虔誠恭敬地一張張審視後,將它們摺疊整齊放入火盆,一把火點下去燒個精光,算是對這一段柏拉圖戀情做了正式的告別宣言。
  沒想到「百合」形化骨銷成了煙灰,她對他的單相思卻沒淡掉過,反而偷偷移避進內心深處的角落,與主人來個避不見影。
  與駱偉正式交往至今,她無時無刻不這樣告訴自己,她愛的人是駱偉,她悲傷時,給她打氣的人是他,她生病時,守在旁邊照顧她的人也是他,她的性觀念跟不上潮流,堅持未婚前不同居,並把初夜留到新婚夜,他也毫不勉強地住她反流行,他的溫柔、體貼與讓步無人可比擬,這樣的好男人值得一個尊重、看重他的女人,帶給他快樂才是。
  但為什麼她快樂時,他卻不是她第一個先想到要與之分享喜悅的人?也許,她早該接受安蘋的建議,答應駱偉的求婚,有了親密關係後,一切都該塵埃落定。
  「好,就等駱偉這趟回國,告訴他,你想成為他的新娘。」難得一次,她渴望馬上連絡他,聽他的聲音對他撒嬌。安安取出行動電話,撥了他的手機號碼,線路被接通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卻不是駱偉的。
  「安小姐啊!你好,我是柯達明,駱偉他人不在上海分公司……呢,因為公司臨時更動計劃,要他搭今早的飛機去北京的一家分店勘察情況……他今早才打包行李,手機忘了帶,我想他下飛機後會馬上連絡你。
  安安頗失望,跟柯明達道再見後,嫻靜地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捕捉景致。
  當列車在北投站停靠時,她的心情出奇的平靜,一雙美自習慣性地朝對面往台北方向的月台間梭巡,當多年來的殷切期盼變成習慣後,她已不期待任何奇跡發生……
  但當她的眼睛從一名老婦人移至遙遙矗立於對面那個風采迷人的男人身上時,她呆楞住了,翦翦雙眸眨了眨。因為那男人除了有一頭時髦得令人讚歎的髮型外,他英俊的容貌、炯炯神情與翩翩的儀態正好嵌合她心裡偉岸的長影。
  他不就是當年火車上的御風百合。安安揪著包包猛然離座,趕在自動門掩上前衝下列車廂。不到幾秒,她與列車同時起跑,一個往前飛,另一個則逆向跑,當她越過天橋疾奔下梯,見那個人還站在那裡,她只想做個了斷。她卯足勁跑向他,趁他來不及反應前,伸手搭上他的頸子,足尖一踮,在對方唇上落下一個驚世駭俗的吻。
  對方起初沒反應,更不可能回吻,等列車離去,安安才聽到一個極度哀怨的聲音,「棣彥,你若不要我們母子,直接說,犯不著兜那麼一大圈。」
  一臉錯愕的他自然也聽到了,他忽地轉醒,猛推安安一把,反身及時扳住身後女伴的肘,倉皇不已地解釋,「等一等,宛亭,你誤會了,我不認識這個女人……」他接著很緊張地轉過頭,以責備的口吻質問安安,「你是誰?我們素不相識,你為什麼開這種玩笑?」
  安安聽而不聞,沒想到她一時的瘋狂,竟造成人家的麻煩。那個叫宛亭的女人手裡還抱了一個約三歲的男娃娃。天啊!他真結婚了,並且有妻有子,日子過得美滿幸福,這不就是她這些年來想知道的事嗎?
  對方見她一個勁兒的發呆,軟著口氣求她,「你說句話啊,我的確不認識你,對不對?」
  安安知道自己的確該還他一個清白,「是這樣子的」她才剛理清頭緒開口解釋,他的女伴便聽也不聽地抱著孩子要走。
  他抵死不讓她走,結果兩人夾著小孩拉拉扯扯一番,直到小男孩懼怕地啼哭出來,那女人才重重地掙開他,扯著喉嚨道:「不用說了!我有眼睛…」
  「宛亭,聽她解釋好不好?」
  「棣彥,」叫宛亭的女子,一連退開他好幾步。「就算沒有發生這件事,我們之間的生活背景也是差得太多了,你的家人若發現你跟我這樣的女人交往,絕對會出面阻撓.我們之間不可能有結果的。你會要我,因為你在同情我和孩子的際遇,你只是在同情我們。」她嘴一闔,轉身像個躲避天敵的袋鼠,緊揣著兒子疾步跑出站。
  他差點在出口處追上她,「宛亭,你先聽我解釋」但叫宛亭的女子掏出捷運票出站了,伸手招計程車。
  他依法炮製,怎知好死不死他的那張票臨時出狀況,機器拒絕受理。
  安安上前掏出儲值卡,打算協助他把她追回來。但還是遲了兩步。她再面對他時,對方是怒不可遏氣到臉部發黑了。他顫抖得嘴說不出任何話,兩隻像異形怪物的手直直向她這頭伸來,恨不能一手掐死她,彷彿這樣不夠傳達他的怒氣,連在一起的鐵拳慢動作地做了三百六十度的扭絞。
  安安見狀忍不住吞下發酸的唾液,臉上堆著內疚與歉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到底是誰?這樣拆散人家的幸福於你有益嗎?喔,我知道了,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是職業的,說,是不是我奶奶和棣華僱用你來製造紛端?」
  「誰是棣華?」安安詫異地問。
  「少裝蒜,他是我哥你會不清楚?」
  「你有哥哥!」這是安安從未料想到的事,見他火藥味濃到可以嗆死一群無辜的過路人,她強迫自己先跟他釐清誤會。「聽我說,一切都是誤會,我認錯人了,自然也不可能認識你哥哥。」
  她當然沒認錯人,儘管眼前男人的舉止有點誇大,但他的外貌輪廓無疑是昔年的大男生,她若不臨時應變,強拗說認錯人的話,他一副想把痰吐到她身上的模樣,一定本會放過她的。
  所以,唯今之計,首要之事,她必須安撫他。
  安安提議,「這樣好了,我留個連絡電話,你等宛亭靜下來,若需要我出面解釋的話,我一定責無旁貸地幫你澄清事實。」
  他像個被封住唇的鐵甲武士,怒目瞪著她。
  她這生從沒如此醜過,見他眼如銅鈴般的大瞪,便將寫了電話號碼的那張紙輕擱在機台上,緊張的說:「那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赫然大聲吼道:「你怎敢說走就走!我費盡千辛萬苦才讓她相信我們之間有未來,好不容易她肯跟我回老家見我家人,卻被你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給氣跑了。你把我的生活弄得亂七八糟的,現在幾句不值錢的『認錯人』、『對不起』、『有事鬧出人命後再連絡』就能把我打發走嗎?」
  「我不是這樣說的!」安安很無奈,因為她心中那朵氣質高雅、孤挺御風的百合正逐漸凋萎,幻化成一朵喧天噪地的喇叭花。「那……你要我怎麼辦?」
  「煮熟的鴨子飛走了,她的空缺當然得由你來頂!」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要我假裝成你的女朋友?」
  「沒錯。」「可是我並不真的瞭解你,對宛亭的一切更是一無所知,恐怕愛莫能助。」
  「我沒呆到要你扮演宛亭,即使你的演技已出神入化到可以角逐金馬獎,還是演不出她的善良本質的萬分之一。等等……你剛說你並不真的瞭解我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從沒見過你,所以不認識你,因為不認識你,所以不可能瞭解你!」安安整個身子直得跟一節竹竿一樣。
  他覺得她有話瞞著他沒說,「我再問一次,你有沒有聽過常棣華這個名字?」
  她給他這麼冷嘲暗諷的質疑一句,指天發誓,「我是真沒聽過常棣華這個人。」
  「好。那麼從今天起,你要牢牢記住這個名字,直到你幫我從他手上將我的一億元騙到手。」
  「一元?」安安覺得這一點也不難啊!
  「不是一元,是一億元!」他忍不住咬牙切齒。「看來你不僅眼睛有問題,連耳朵也不大正常!聽清楚,我是說一後面加八個零,那是我的身價。」
  她不由得抬起頭往他的頭頂望去,覺得他的身高應該不止如此此。「你不止一八O吧?」
  他見狀,不禁竭嘶厲喊;「不是我身高八0,是我的身價有一OOOOOOOO那麼多」安安很老實地對他承認,「我是普通人,只有普通人的價值觀,一億元和一千萬元對我來說是一樣的。」
  「好。那你就這麼想,一幢房子一千萬,十幢房子就是一億。」
  「一個人能同時住十幢房子嗎?」她反問他。
  他幾乎想哭嚎出聲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的身價值十幢房子,若照我哥那種精湛高超、賺錢當在玩『大富翁』的獨佔方式,再過十年,我就可以換得一幢『新光大樓』了!」
  對於他像雄孔雀展現羽翎般炫耀財富的行為,安安已經開始對他起反感。「台灣位處斷層常,你最好還是把直立的籌碼放散一點來得保險些。」
  他對她的嘲諷聽而不聞,「我父親去世前,針對我寫下一個但書,只有在我年過三十五歲的那個舊歷新年時,才能動用那筆錢,在這之前,我只能每個月向自己的銀行支領利息錢,除非我有辦法說服我奶奶和我哥哥這兩個資產代理人簽下放行同意書,要不然,那些錢是得到卻摸不著。」
  「你還要等多久才滿三十五歲?」
  「再兩年。」
  他三十三歲!依日子推,算是合理,但安安總覺得眼前的人似乎愈活愈年輕,十二年前的他比現在的他還要老成一倍。「兩年不算長,你耐心等就有了,何必用騙的?」
  「因為宛亭的前夫不是個東西,利用她做人頭跟地下錢莊以一年三分利的條件借了將近一千多萬,拿到錢後,卻腳底抹抽逃到美國逍遙去了。如今,她只能借債還債,辛辛苦苦賺的錢,連塞那些吃人惡棍的牙縫都不夠。以我目前的能力,只能勉強幫她支付利息,若年底還不出本金的話,利息又要自動調高一成,如此惡性循環下去,她一定會崩潰的。」
  聽了他的話,安安對宛亭馬上心生愛屋及烏之情。「你何不將實情說給你哥哥和奶奶聽呢?」
  「他們不會相信我們的。尤其等他們查出宛亭曾經陪人跳舞營生的話,一定不分青紅皂白,就給她貼標籤。更糟糕的是,他們會認為是她在背後出計慫恿我。」
  「這就太過份了。你是成年人,就算是親人也不該這樣用錢來操控你。」安安是很有正義感的。
  「不能怪他們,實在是我『前科纍纍』,總碰到想圖我錢的女人,他們對我挑老婆的能力已喪失了信心。」
  「你怎麼知道宛亭跟以前的女人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她是那種寧願自己受難,也不願見心愛的人受苦的女人,可惜我哥哥和奶奶絕對不會這麼想。」
  「我懂了,你希望我假扮成一個真心愛你的女人去說服他們——你活了三十三年,總算夠成熟到能去挑一個合他們口味的女人。」
  「你要這樣說也成。反正你必須幫我拿到那一億元,因為拜你那莫名其妙的一吻,把宛亭的信心全都戳破了。她本來就自歎不如人,看到像你這樣惡毒、逢人便勾引的蛇蠍美人更是嚴重受創……」
  「好好好,你不用再說任何話來加重我的罪惡感,我答應幫你就是了,但就算你拿槍抵著我腦袋,我也不能保證幫你將錢弄到手。」
  「那你就是害我丟了心愛的人的罪魁禍首。」
  安安實在受不了他左一檔、右一棒的指責方式,好啦!我答應盡量去配合你,好嗎?畢竟試過總比不試來得有希望。」
  「很好!」目的達成,他旋身變回人樣,賣乖地說:
  「在帶你去觀見常氏王朝的『慈禧太后』和『恭親王』之前,咱們得找個地方升始套招了。」
  他這樣不成材還有一億元可繼承,得來可說完全不費工夫。
  安安不安好心地問:「你奶奶是慈禧,你哥哥是恭親王,那你算什麼?光緒帝嗎?」
  「不,那是我羽化成仙的老爸。至於我,根據我們『常勝家族』的標準,我比較不成材,溥儀將就用用,還會被下人嫌篡名。」
  看來他是阿斗了,而且還是一個不怎麼有氣質和腦容量開發有限的阿斗!安安猛然覺得這十二年過得有點冤,但看在他心地真的很善良,又不勢利的份上,她願意幫他和宛亭這個忙。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1:01:29

第三章

  北投棣園山莊
  安安隨著常棣彥步下計程車,面對庭院深鎖的高牆,從鏤刻漆金的入口豪華門欄往裡探,只見各色茶花與櫻樹爭奇鬥艷,七彩鵝卵石往前方不知名的深處鋪開了一條人車共用的羊腸小徑,他們細碎地走過一重樹後,拐個彎便又撞上另一族花海,其後層層疊疊矗立了大型的木本植物,有松有柏有竹有杉,更有梅、櫻與木蘭,也少不了橡樹與尤加利湊熱鬧。
  「不論如何,這個悉心栽植了奇花異草的大前院很有喧賓奪主之勢,讓倘佯其中的賓客每每忘記棣園主宅,有時天氣一好,碰上杜鵑與石南怒放的花季時,還真巴不得山莊遠在另一村呢!」常棣彥誇示著自己的老家,口氣裡不單是炫耀,還多了一份感情與驕傲。
  安安覺得他有理由驕傲的。豪華的宅邸她不是沒去過,淡水吳家就是一個好例子,吳家的財勢不弱,房子搭得極其西化宏偉,庭院更是大得離譜,可惜吳家只養韓國草和矮灌木,不培樹,一眼望去主屋直逼進眼底,明明白白的,少了許多深究的味道。
  她一邊走一邊納悶,棣園主宅該會是什麼樣子?希望不像吳家才好,否則枉費庭園設計師的一番苦心。
  「好了,我家到了。」常棣彥現寶似地說。
  安安聞聲抬頭,一幢有著濃濃台灣風的大型三合院房舍隨即落入眼底;這個被山環抱、有著古椎質樸的一口井的棣園,可真讓她傻眼了!
  實在是這棣園的氣質與火車上的男生的氣質太雷同了,但是當她的思維跌回現實,再次面對開朗樂天的常棣彥時,她便沒辦法詩情畫意下去,尤其當他懶著腔調說——
  「見人就吻小姐,別發呆,咱們可要進去叩見老佛爺了!」
  安安只希望自己早點幫他將那一億元弄到手,至於這回的棣園行,她姑且當自己作了一場「遊園驚夢」身處常家古色古香的典雅客廳,安安沉靜的美目對一屋子值錢的傢具和古玩視而不見,謙和有利地面對福祿壽俱全的常奶奶。從常奶奶堆滿皺紋的臉亮出開懷笑容的程度推算,她對寶貝孫子這回帶回家的冒牌女友是再滿意不過了。
  由常奶奶那種高興到泫然欲泣的誇張神態,安安很快地領會出一件事,-,常奶奶跟慈禧太后完全不搭軋。二,若把常棣彥過去的情史以記年式書寫出來,真有可能到「滿紙荒唐言」的地步。
  「安小姐,你和我二哥是怎麼認識的?」問題從客廳的另一頭傳來,發問的是常家的么女常棣思,她今年二十六,在廣告公司工作,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
  安安稍早已花兩個小時,和常棣彥套了好幾十次的招,對這個問題已是有備而來。「我和棣彥其實互相認識好久了。」
  緊挨坐在她身旁的常棣彥卻生怕她砸鍋,緊緊地收攏她的肩頭。別人見了以為那是他愛的表現,孰知他五指都陷進安安的肉裡去,分明是警告她小心,別出紕漏。
  「沒錯,好久好久了。」常棣彥附和她,並採用她堅持好久才取得他共識的版本。「最初是十二年前的火車上,我把專科五年當醫學院七年在念時,便對安安很有好感了,當時本來想不顧一切去追求她的,沒想到火車說停駛就停駛,讓我錯失認識她的機會。
  「我想我這些年來對女人都心不在焉,全是因為自己的整顆心都懸在一個陌生小女孩的身上了。如今有幸與她再次重逢,發現當年那個讓我牽掛的小女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更可喜的是,當我發現安安對我的感覺也是很深時,再沒有理由可以阻止我愛上這個可厭……不,這麼可愛的女人。奶奶,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我總是交到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了。」
  常奶奶問:「為什麼?」
  「因為……我的心裡一直藏著期待,那就是總有一天我會再遇上安安。沒想到,這個願望還真的實現了。」
  常奶奶聽了狀似感動,不疑有他,手絹一掏直接往眼眶送去。「總算老天有眼,沒讓我這些年的香白燒了。」
  倒是常棣思有意見,「奇怪了,你以前唸書時,不是鮮車怒馬,就是叫爸的司機劉叔載你上學,什麼時候那麼勤勞,搭過公共交通工具過?」
  「別忘記,愛情的力量大過任何一切。」常棣彥瞪了一眼專扯他後腿的妹妹,「難道你沒聽說過嗎?」
  「沒有,我只聽說過有錢能使鬼推磨。」常棣思說完,馬上對安安致歉,「抱歉,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我這個眼光向來有偏差的寶貝哥哥。」
  「那麼就相信我,這些年來,我在夢裡,真的是愛你哥哥好些年了。」安安說的是實話,只不過在今天,突然夢醒,覺悟後愛不下去了。
  「棣彥說你以畫童話書維生?」常奶奶問。
  「不。為童書畫插畫只是我的興趣。」她感覺常棣彥不滿地橫了她一眼。
  「他說你的作品曾到國外參賽,得過獎,是真是假?」常棣思補上一句。
  「佳作而且。」安安謙虛的說。
  「你剛說畫插畫只是你的興趣,那麼除了畫圖以外,你還做什麼?」
  「我在阿姨所經營的卡片禮品進出口公司工作,負責監督出口的卡片及相簿設計。」
  「公司營運還不錯嘍?」
  安安覺得這是她個人的私事,就算明天公司倒了,也無關他們痛癢,於是毫不遲疑地答,「是的,一切都還算上軌道。」
  常棣彥很雞婆,說:「就算不上軌道也沒關係,只要請我哥高抬貴手一下,任何岌岌可危的公司都能被他扶到正。」
  常棣彥海口剛誇完,一句中氣十足的聲音於入門處響起,「可惜偏偏除了自家出產、跟他長得神似難分的雙胞弟弟除外。」
  常棣彥興奮地對著門喊去,「常棣華,你可回來了,趕快來會我的心上人吧!」
  安安好奇地跟著其他人轉頭,隨音尋人。她的目光定在甫進門的男人上,登時傻眼了!
  因為除了對方那頭往後梳的油頭和身上精工裁製的正式西服以外,乍看之下,他和常棣彥簡直就是從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只不過他是第一版,看來比第二版的常棣彥老舊許多。
  她滿臉錯愕之餘,眼皮不住地瞬了好幾次,側頭以詭異不解的表情睨了眼身旁的常棣彥,困惑的目光觸及斜倚在門框邊的那個男人的眸子時,隨即開始失去控制力。
  此時此刻的安安頭暈目眩極了,世界對她來說,像透一個高速打轉、糊了焦點的陀螺;挨在門邊那個氣定神閒的男人,卻像個有著強力磁性的大吸盤,不僅唐突地牽佔她的思緒,連她的邏輯都被他吸得東岔西斜,全數糾纏作一堆。
  當一切的邏輯都罷工時,安安的本能像個啷啷敲的警鐘,強烈地報著一個訊息——是他!他才是當年火車上的那個大男生!
  她轉驚為喜,與對方世故睿智的目光在空氣中相遇,隨即被他冷漠的眼神澆了一頭冷水。
  她聽到常棣思對著來人喚了一聲「大哥」,說話的口氣裡有著看好戲的嘲弄,「二哥依約帶他心愛的女朋友來家裡坐了。」
  「是啊!棣華,」常奶奶附和著,「安小姐等你好一陣子了。」
  安安看著常奶奶,被她那一句誤打正著的「好一陣子」弄得不是滋味。
  常棣華上前友愛地拍了下弟弟的肩頭,對安安解釋,「安小姐,真是過意不去。其實我進門已十分鐘,聽你們聊得熱絡,決定暫不出聲,以免破壞話題。」他的言下之意是把安安和常棣彥在火車上如何認識的那一段閒聊都聽過去了。「希望你不介意我這般偷偷摸摸的行徑。」隨即伸臂,要與她相握。
  安安吭不出半句話,只能被動的伸手讓他禮貌地握幾下。
  他的手厚實有力,掌心溫熱有勁,讓一時失魂的她捨不得撒手,最後,是他技巧地往旁挪開一步,她才意識到自己該放手。可她的動作過大,倉卒得讓人以為她不樂意與常棣華有接觸。
  他見安安一臉適應不良,語帶關懷地問:「難道棣彥從沒跟你提他有個同卵雙胞胎的哥哥嗎?」
  安安只顧搖頭,像個啞巴不答腔。
  常棣華瞇眼揣測,「看來你們一起交往沒多久。」
  常棣彥見狀,不慌不忙地接口,「是不久。卻愛到難分難捨了。」他說完,轉頭面對安安,口氣軟,眼神卻很凶悍。「安安。嚇到你了。我『故意』不跟你提我老哥跟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就是為了要確保你會愛上我,畢竟我老哥的成就比我強太多了。」
  什麼故意!分明是少根筋。安安被常棣彥瞪醒了,忙接口,「你這樣惡作劇是真的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自己見到…」她說到這裡,倏地戛然閉嘴。
  常棣華眼裡藏著濃烈無比的興趣,來回打量他們這對冒牌情人,為她完結未了的話,「你以為自己見到鬼是嗎?」
  安安不否認,聳肩說:「任何不知情的人都會被你們嚇一跳,因為你和棣彥真是像透彼此了。」
  常棣思可不太同意。「那只是外表而已,若論個性,一個是天南,一個是地北,完全找不出半點相同處,絕對叫雙胞胎專家跌破眼鏡。」
  「也不盡然。」常棣彥反駁妹妹那種「絕對性」的口氣,轉身跟安安解釋,「同卵雙胞胎也是有很多種情況的,依醫學理論,受精的細胞卵子愈早分裂的話,雙胞胎的相似程度就愈大,尤其是在第一周內,若拖久一點到第二周的話;可能就會有我跟棣華的情況——於外貌上,產生所謂的鏡子效應。」
  「鏡子效應?」安安不解。
  「也就是其中一人若有病或胎記長在右大腿上的話,那麼另一個人的病和胎記就曾長在左大腿處。」
  安安一邊聽,一邊留心地審視坐在她對面的常棣華,可是每當他與她四眼交會時,她又佯裝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掉轉頭去。
  「所以,我跟棣華之間基本上是一體的,既然是一體,分開時,自然有兩面,個性上他較突出的部份我就少了,我多顯的部份他就缺乏了。上帝造人很公平,弛讓棣華穩重、向上、理性、有責任感,但是他不懂得享受人生,錢賺得再多也只知道工作、工作,到頭來患了工作狂症,還不知自己有病。」
  常棣思似乎比較偏袒大哥,依樣畫葫蘆地挑起常棣彥的毛病,「而我二哥則恰好是以上皆非,個性大而化之又散漫,一個感情重於理智的標準享樂主義者,錢花得再多也不懂得體貼稼穡艱難,說他是古代那個命令沒飯可吃的饑民改吃肉的昏皇帝投胎轉世是一點也不誇張。更可笑的是,老是犯那種撈一票的桃花劫,被女人騙了不知多少回,還少根筋地辯駁,說人家是逼不得已。」
  安安忍不住問常棣思,「他們這樣能和平相處嗎?」
  常奶奶不太高興孫女這樣扯乖孫的後腿,攔在前頭說:「多嘴丫頭,你在安小姐面前把你二哥講得那麼不值,把人嚇跑,你就是壞了你二哥良緣的罪人。」
  「奶奶您放心,安小姐是個聰明人,二哥的好與壞她一清二楚,不然不會貿然和二哥談戀愛的。」常棣思安撫奶奶後,轉頭對安安眨了下眼,回答她的問題,「當然能。三十三年來相安無事,感情好得很。我大哥喜歡的,二哥不屑去跟他搶,至於我二哥看上眼的,我大哥從來不會多流連,因為品味差太多了。」
  「譬如?」
  好久不說話的常棣華終於開口了,「譬如最複雜難懂同時也最容易馴服的腳邊動物。」
  安安不確定地問:「貓嗎?」
  常棣華搖頭,「我是指女人,尤其是拜金女郎。」話畢,直勾勾地盯著由冷漠轉為熾怒的她,好整以暇地等待她的反擊。
  安安對他這種輕蔑女性的論調很不以為然,本想跟他爭辯到底,但不知察言觀色的常棣彥竟在這時沒大腦地開口—一「啊!棣華,你這例子舉得好。」他還強力地附和哥哥的話。「通常棣華看對眼的女人,我覺得還普通,而我看上眼的女人,棣華常是嗤之以鼻的。」
  安安聽了,轉身不客氣地問常棣華,「這麼說來,你不就要對我嗤之以鼻了?」
  常奶奶見氣氛不對,馬上打圓場,「安安,你跟前面那幾個女孩不一樣,棣華不會對你嗤之以鼻的。」
  常棣思勸著心思細、念頭牽得遠的老人家,「奶奶,他們聊聊而已,不礙事的。」說完,頭一轉,馬上有勁地隔岸觀起自己煽點起來的人。
  常棣華帶著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反問安安一句,「你愛棣彥嗎?」
  「棣華,我跟你保證,她是真的很愛我。」從常棣彥的討好口氣裡,不難聽出他對雙胞胎兄長的敬重。
  常棣華平靜地看著弟弟,道出一句,「我想聽她親口說。」
  安安警覺地看了常奶奶,常棣思和常棣彥一眼,睜眼說瞎話地咬牙道:「當然愛。」
  常棣華聞三旨莞爾,「那麼我是不是對你嗤之以鼻就一點也不重要了,不是嗎?」
  她挺直高傲的下巴,不肯服輸。「一點也沒錯。」
  「很好。那麼我們該多花一點時間瞭解瞭解對方才是。」
  安安覺得他不是簡單的人物,所以不太熱中地說:「有這個必要嗎?」
  「絕對有。」他對她綻出一個慈愛的笑容,順口丟出一個不懷好意的邀請,「趁著新年期間,安小姐若沒有做別項安排,不妨在這裡待幾天吧。」
  常奶奶喜歡這個主意,馬上附和,「是啊!留下來住幾天,我們這裡有好多有意思的地方可走!我老了,是走不動的,但他們三兄妹一定很樂意陪你四處逛逛。」
  那還得了,光是性情刁鑽的常棣思就讓她招架不住,再多一個老謀深算的常棣華,她的狐狸尾巴不早被撤出來才怪,安安委婉推拒,「恐怕得讓奶奶失望,我稍後得趕去淡水一趟。」
  誰知常棣華竟說:「是嗎?真巧,我正好也要往那頭去。棣彥,不介意我順道送安安一程吧?」
  「為什麼……」常棣彥一心想奔到正牌女友那兒安慰佳人,突然忘了安安和他之間的關係。「啊!當然不介意。安安,你知道我等一下有事,不能送你,既然我哥要送,你就讓他送吧,有他照應,這樣我也才放心。」
  安安瞪著常棣彥,不相信他會這樣把自己該應付的親人丟給她,她可不是那個缺一億元缺到快上吊的人。她滿臉不悅,「我不是豆腐做的,更不是裝了金條的運鈔車,犯不著你們這樣小心翼翼的保護。」
  「放心,安小姐如果真是豆腐做的,我常棣華也不敢攬著一份苦差事做。請安小姐稍等我十分鐘,我換件衣服,咱們再動身。」他完全不留給安安說不的機會,不可不謂狡猾。
  常棣華離開後,安安馬上借用盥洗室補妝,當她面對鏡子時,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多此一舉,她今天根本沒上妝,何需補妝?但一想到得面對常棣華,她急忙拉開皮包找粉盒,若沒粉盒,太陽眼鏡也好,一來可擋紫外線,二來可擋架他的魁力,一石二鳥,好計好計。
  可恨她今晨出門太匆匆,兩樣都忘了丟進去,撈了半天,除了錢包外,只有一支水蜜桃口味的亮光唇膏和行動電話。見了行動電話,她的罪惡感突然冒上心來,她怎麼把駱偉忘得一千二淨了?
  安安順手開機,查留言,失望地發現無人留話,有點沮喪,但恐懼更多,她到底在恐懼什麼?問題出來了,她卻不敢深究;忙往唇上塗點東西。
  安安踏出賓客專用的盥洗室,來到廂房口,她搞不清該往東,或是往西,憑印象,她覺得往東走好像比較對,於是挑東邊的那扇門跨去,每定幾十步,便得跨越另一個廂房,到最後,她闖進一個有三個出口的廂房時,心慌了,再這樣猜謎般地逛下去,準要迷路。
  忽然地,身後的木門傳出嘎響,她旋過身,發現是散著頭髮的常棣彥來找她,笑逐顏開,忙不迭地朝他所立之處奔去。
  對方展臂上前兩步,在安安未能煞住腳之前,把她攬過懷,沒給她任何選擇,將她的纖腰往上一提,肆無忌憚地給她一個熱情有力的吻,兩隻手不疾不徐地貼著她柔綿的曲線遊走,親密地撩起她的長裙,大膽地鑽入她棉質的底褲裡,隔著一層絲襪,揉捏著她圓滑的臀線。
  安安始料未及,愣傻原地,任對方逸著薄荷香的唇舌將她的水蜜桃唇膏收刮乾淨,直到他的大手繞上腰腹時,才警覺便宜被人佔盡,她惱羞成怒,手揮蒼蠅似地朝對方的臉頰重擱而去。
  皮肉交擊的耳光聲,在黑幽幽的廂房裡顯得格外的清脆,也把對方的臂膀打鬆了。
  她激動地破口指責,「常棣彥!你這頭三心二意的豬!我這樣幫你,你還反過采咬我一口,你對得起宛亭嗎?」
  對方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直起身子後,慢聲慢調地更正她,「我是在吻你,不是在咬你。」他停頓下來,優雅地擦去額間的散發。
  安安被他這細膩的動作觸動心弦,當下瞭解自己罵錯人了。他是大的那一隻!儘管他再怎麼比小的那只沉穩有氣質,也還是一頭不折不扣、偷吃她豆腐的豬,沒得減罪的。
  她忍下尖叫,懊惱地說:「你不是常棣彥。」口氣裡充滿了責難。
  「對,我不是。而你也不是棣彥的女朋友。」他一臉理所當然,完全沒有知錯善改的悔意。
  安安從頭將套了T恤、黑色牛仔褲的他打量一遍。「你不是該穿西裝、打領帶嗎?為什麼才轉個眼,就變得這麼落魄?」害她臨陣之際認錯人。她心裡嘀咕著。
  「過年過節,我不穿休閒一點,對家人擺出光鮮老闆的架子不是有點不倫不類嗎?」
  「那你油頭梳得好好的,幹麼又披頭散髮成這樣?」
  他對她指控式的態度感到好玩。「我剛洗頭,為了怕耽擱到你寶貴的時間,所以省了一道吹頭髮的手續,這樣也能得罪你?」
  安安才不相信他這番討巧的話,「你放意扮成這個模樣,好讓我……」
  他的臀就近靠向一張太師椅,兩腿長伸地睨她,慢條斯理地問:「好讓你怎樣?」嘴邊還掛著魁力十足的笑。
  那種笑,分明藏了刀,叫她毫無招架之力的心情,頓時崩成兩半,一半像遊魂似地飄在半空中,另一半則倒在地上,奄奄待斃地淌著血。
  總之,他以身試「貨」,一個簡單的吻外加兩隻邪惡的手便讓她出糗,她再佯裝下去,可要讓他在心裡嘲笑了。她只好承認,「你放意扮成你弟弟的樣子,好讓我露出馬腳來。」
  他兩手環抱在一起,蹩眉凝視她,「你難道從沒想過,也許我扮成棣彥的模樣,並不是在試探你,而是想佔你便宜?」
  安安大眼眨了一下,不相信他是說真的。「你沒佔我便宜的動機。你不是都對棣彥看上的女人嗤之以鼻嗎?」
  「但經過我們剛才的『接觸』,你已不打自招地告訴我,你寧可做別人的女人。」
  安安氣他故意強調「接觸」,而且還深含扭曲事實的意圖。「我賞了『你』一巴掌才是重點,記得嗎?」常家老大的城府顯然比老二來得深,她突然覺得常棣彥比他可愛多了。
  「當然記得,拜你那記耳光,我的臉頰從剛才到現在都還熱呼呼的痛著呢!」
  見他那種吊兒郎當的模樣,她莫名地氣憤起來,「那我再賞你一掌,打到你沒知覺。」說完倏地衝上前,揚手又要揮過去。
  他輕鬆地扣住安安的手腕,不悅地蹙眉說:「撒潑的女人一向得不到別人的尊敬,即使她再怎麼有理也一樣。」
  「沒錯。我是你弟弟找來的冒牌貨,這樣你得意了吧?」安安已開始歇斯底里起來了。十二年來,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崇高得像完人一樣,如今幻象破滅,她在他眼裡反成了那種意圖不軌、有理說不清的瘋女人、而且還被當成隨便的女人輕薄一番。「你儘管對我嗤之以鼻好了,過了今天,我跟你們常家便毫無瓜葛,我才不在乎你怎麼看我!」
  「安小姐,我很抱歉口拙不會說話,也為自己無意激怒你而抱歉。」他把姿態放低,想安撫盛怒中的她她不領情,直言指控他,「你虛偽,你根本是有意的,而且你的抱歉也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我醜態盡現而感到尷尬,而那種尷尬,還是帶了變態的得意與高明。」
  常棣華這下可板起臉了。「你尖酸刻薄得可以當一名稱職的原告律師了,為童書畫插畫實在是掩沒了你的口才。」他直起身子,冷眼看著她,「我一向偏好正經八百又故作清高狀的女孩,不會對你嗤之以鼻的。」
  明著說他不對她嗤之以鼻,卻暗諷她故作清高狀,他這不是拐個彎罵人嗎?安安被他激到快欲哭無淚了。「求求你,什麼話都不用說。讓我一個人離開這裡就好。」
  「我也希望你趕快消失掉。」他這個人冷淡得近乎無情。「但是……事情恐怕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有什麼難的,直接把我和你弟弟編的謊言揭穿不就行了。」
  「你這種態度讓我想起一個漫不經心、隨手丟香蕉皮的路人。」他眼帶惱怒地瞪著她。
  安安隨即更正他的自以為是,「我從沒隨地丟過一紙半屑,遑論香蕉皮。」
  「聽我把話說完,重點在後面的香蕉應讓無辜路人跌一較,丟皮的人卻不需負任何道義及刑事責任。」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你無心的一個動作,有可能影響到別人的一生。」
  「哇!瞧你把我的本事誇張成這樣!」
  「請你認真一點,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你難道不知道真相跟謊言一樣,都能傷人?你該看得出來,我奶奶很喜歡你,對你一見如故,雖然我不知道她究竟討你哪一點好,但是我得承認,你的出現讓愁眉苦臉多時的奶奶重新展顏歡笑起來,是你和棣彥給了她活下去的希望,你不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我當然能。我要走,你還能攔我嗎?」她偏要跟他賭氣。
  「是不能。但是我們常家發出的白帖名單裡,絕對少不了你這個大恩人一份。」
  安安警覺地看了他一眼,「什麼白帕?誰的白帖?」
  「我奶奶已八十九歲,那麼大的歲數,你不該指望她能承受打擊。她去年底跌過一次,此後便行動不良,得靠護理人員密集地為她做腿部按摩才能抑制壞血病病變,另外,她的心臟也極其脆弱,方纔她說不能陪你走走逛逛不是在倚老賣老,她是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果你現在一走了之,很有可能會摧毀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你在嚇我嗎?」安安瞪著他。
  他一臉沉重。「我不曾拿我看重的親人跟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開玩笑。」
  她是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她這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用她生命裡幾近一半的時間去崇拜他的影子,安安幾乎想對天狂笑了。但是她什麼都沒說,面若平湖地道:「所以你希望我留下來,繼續這個謊言?」
  「沒錯。」
  「大約要多久?」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行不通。」安安很老實地告訴他,「我有論及婚嫁的男朋友,無法長期待在棣園。」
  「我不要求你住在這裡,只要你定期抽空來陪陪她老人家就好。」
  「直到她…」
  「是的。」他很快地接口,不讓她再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沒料到棣彥會這麼沉不住氣,當然這不能怪他,誰叫我瞞著奶奶的病情不讓他知道。他只要再耐心等一陣子,所有的麻煩事都可省了。」
  「難道再過半年,你就肯簽字,將他的繼承權轉給他自行運用了?」
  他眨眨眼,問她一句,「他這麼跟你說的?我不肯簽字?」
  安安聳了一下肩,「他是沒這麼說,但是意思相去不遠。我知道這是你們常家的家務事,但是我還是要忍不住多嘴一句,你弟弟已三十三歲了,你和奶奶老替他防著、解決事情的話,他根本沒有磨練的機會,還不如讓他拿了該他的那份錢,出去自力更生,即使被現實生活撞個頭破血流,也是他自己選擇的,怨不得別人。」
  他對她的話不予置評,只說:「我不是一個愛控制人的人,時候到了,我自然會簽。你有沒有見過棣彥的女朋友?」
  「見過,但只有短短幾分鐘,她人看起來似乎不錯。」
  「是嗎?」他一臉思索。「那你又是怎麼認識棣彥,被他拖下水的?」
  「這…說來話長。」安安沒臉跟他承認自己錯把蝦蟆當青蛙吻的那一段。
  「來吧!我的機車在庭院外,我送你到淡水的這一段路,你可以長話短說。」
  安安跟在他後面,走出迷陣似的古屋。「喔!這件事長話短說不得。」
  他們來到前庭的一輛光鮮亮麗的舊型重型機車前,他呈上一頂安全帽給她,調侃地問:「那你是要我洗耳恭聽了?」
  「喔,那更不可能。」她兩目直盯著他的寶貝機車,很訝異這麼多年後,經濟實力雄厚的他,沒另尋新穎的車型。「這是我個人的私事,我寧願什麼都不說。」
  「可是我真的挺好奇,尤其是親耳聽到你和棣彥跟我奶奶說的那一段發生在北淡線火車上的際遇,不知怎麼地,我聽來覺得好耳熟,彷彿自己也身歷其境過,還是你恰巧也有一個拿著畫板搭火車通勤的雙胞胎妹妹,而我遇上的人是她?」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1:02:02

  他認出她了!安安的臉瞬間緋紅,心卜通卜通地狂搗著,分不出那是快樂鐘響,抑或是雷鼓警鳴。「我是有個跟我差了四歲的妹妹,但我們長得不太像。」
  「既然如此,那麼就真的是你了。法國人常用任何語言都無法解譯的『dujavu』縱會似曾相識的感覺,中國佛理則籠統地說那是第八識在作祟。你以為呢?」
  安安猛地抬頭,望進他的眼裡,他的眼裡沒有殷切的期盼,只有控探真相的慾望。「我以為……」她遲疑一會兒,才說:「一切都是過去式了,多談無益。」
  「好一個多談無益的過去式!看來你不僅聰明,還挺有智慧的。」
  她再刻意強調,「那全是因為我幸運地交到一個聰明絕頂的男朋友。」這話聽來像在警告人沒事少來招惹她,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在提醒自己的身份和責任。
  「而且跟你好到論及婚嫁了。」他兩眉蹙起,滿眼笑意地又補上一句,「恭喜你。」
  安安不答腔,儘管心口上積了成千上百個問題,她也沒資格跟他攀談那些失落的年歲,因為,她整個芳心已屬給駱偉,不該和這個叫常棣華的男人有牽扯。
  她明白,已錯過的事,無法再回到起點重新來過,然而就因為這樣的明白,她的心更加迷憫、沉痛。東西丟掉一次,可以怪自己粗心不積極,丟掉兩次,則是命定無緣。
  「你還是時常發呆嗎?」
  「啊!」安安被他這一句問醒了。
  「我問你還是時常發呆嗎?」他好意地再重複一次,長臂往前屋右翼的客廳指去,「我奶奶在窗口跟你招手好一陣子了。」
  安安側身探去,發現滿臉慈愛的常奶奶站在窗口,像個天真的小女孩,不停地揮手要引起她的注意力。她見狀伸手回招幾下,旋身說:「我過去跟奶奶道再見,並讓她知道我會再回來看她。你可不可以稍等幾分鐘?當然,如果你趕時間的話,先走無妨,我可以叫計程車到淡水。」
  「然後害我被奶奶念不識大體?你過去吧,我不趕時間,反正天氣難得暖和,我可以一邊等你,一邊在這兒守著這匹老鐵馬曬太陽。」
  安安盯著他搭在機車背上的手,那種心疼的態度,彷彿搭在心愛女人的肩上似的,她衝口而出一句,「你很少在下雨天騎它出去晃。」
  「沒錯。這是我老爸傳給我的,它的引擎老,禁不起雨打。」
  她遲疑一下,又忍不住問了一個新話題,「可不可以告訴我,淡水線停駛的前一晚,淡海的風景如何?」
  他目不交睫地凝望安安半晌,幾乎把她自慚的頭看到要垂地時,才撇過頭去,坦蕩地說:「那一夜,我沒去淡水。」
  「你沒去淡水?」安安愣住了。
  「對,我沒去,事實上,我是隨在你身後下車的。」
  安安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子的情況。「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我想把你送給我的錢還給你。」
  「我已說過要送你的。」
  「你是說過,但是當時的我,認為自己受不起。」
  「就因為它是勞力士?」
  「不是,是我不認為當時自己可以負載起一個敏感、純真的心意。那種心意沒有任何有價的東西可以取代。」
  安安瞭解了,但同時更迷惑。「既然如此,為什麼你當時不叫住我,你一定猜不到……」我絕望的心情。她拖著最後幾個字沒講明。現在跟他講這些有什麼用?只會徒增自己的困擾罷了。
  「我沒叫住你,是因為我無法保證不約你一起去淡水。」他老實把話說穿了,見她眼裡閃著詫異,俊險上浮起難得一見的憨狀。
  「你是個秀麗、引人注意的孩子,在昏暗的車廂裡,誰都忍不住把目光往你身上瞧,但是我們的年歲差太多了。如果當時的你大一點,我小一點的話,很有可能我會有所行動。但是…現實生活裡,我勇氣不足,更不想被人指控誘拐未成年少女,雖然…當時氣氛真的是很傷感,有那麼幾秒,我幾乎就要做出瘋狂的事來。」
  「譬如。」
  「譬如跟著你到你家。」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1:03:18

第四章

  「但是你沒有。就像棣彥說的,你太理智了,細胞裡少了瘋狂的因子。」
  他聳肩一答,「也許吧。」
  「所以,你真的沒去淡水看海了。」
  這次他沒開口,只是笑望著她。
  不知何原故,他沒去淡水這回事困擾著安安。從校園到淡水吳家這一段飆風之路,行車速度快,逆風的阻力更大,把她的頭髮和衣衫吹得啪啦作響。她一手壓著裙頭,另一手緊揪發尾,微顛地吊坐在他的機車尾端,思緒像被寒風凍結的籐蔓。
  「你可以抓我的腰。」他偶爾會回頭這樣喊。
  風把他的話吹散了,他胯下的老引擎像轟天雷,悶隆隆地響,安安戴著一頂過大的安全帽,無法將他的話聽分明,便常常拉尖嗓子,反問他,「你說什麼?」「你再不抓緊,會掉下車的!」他這回用吼的說。
  「聽不見啦!」她還是那一句。
  到了十字路口時,常棣華緩下車速,把車停到一家小型超商旁,放她一個人在車上坐,逕自下車,帽子一摘,狠狠打量她一圈,以不苟同的語氣糾正她,「車在路上跑,好意警告你抓穩,你卻故作扭怩之態,除非你已保了天價的意外險,否則別像缺了手腳的米袋,一個勁兒的發呆想事情好嗎?」太可笑了!說要送她一程的人是他,明明有寬敞舒適的四輪車閒在大院前不開,現在倒怪她像個缺手缺腳的米袋!安安被人用「木頭」這詞兒批評過,但「米袋」還是頭一道。
  她佯裝不在乎。「沒辦法,我的長裙老要飛起來。」說完還整了一下被抓縐的衣料子。
  他橫睨她一眼,丟出一句,「非常時期,保命比較要緊。」隨即轉身往超商走去。那種不屑的表情,好像他從沒侵犯過她似的。
  一分鐘後,他拾了兩罐伯朗咖啡走出來,把插了吸管的遞給她後,仰頭喝自己的咖啡。
  安安靜坐車上,凝視他喝咖啡的樣子,吸管一口也沒去沾。
  他以手拭了下唇邊的咖啡漬,笑著斜睨她。「我知道了,小姐你是粉紅新貴,只喝阿薩姆或泡沫紅茶,要不要我再進店裡多跑一趟啊?」他以謙卑嘲諷她的嬌貴。
  她確實不愛咖啡,但為了不惡化他對自己不識抬舉的印象,忙不迭地格遵他那句「非常時期,保命要緊」,吸起苦苦的汁液。
  他們再度整裝上路,這回常棣華找到了鎮壓她裙子的方法。他要安安先坐著,盡量把裙子收攏往前擱在騎士位上,然後他一屁股坐上去。
  高級紫小羊毛長裙被人蹂躪成這地步,安安再也沒有「不保命」的理由,只能揪住他的風衣兩側,隨著車與他在飆風中擺晃。
  他們在晚飯開席前,來到吳家。常棣華下車後,劈頭第一句便是,「我得跟主人借一下廁所。」
  安安馬上靠向他,好意告知他廁所的方位。「喔,你不需要進屋……」
  「不需要嗎?」他收回邁出的前腳,拉尖耳朵,專心聽她說。
  「你直接走到屋子的右側,那邊有臨時僱員的專用室,比較……」她被他挪揄嘲弄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
  「比較怎樣?」他毫不遲疑地問。
  安安不知如何應對,又不想跟他解釋自己彆扭的心情,隨口搪塞他,「比較方便。」
  常棣華佯裝疑惑狀,再問一句,「是方便你,還是方便我?」
  「當然是方便你!」她討厭他那種不用多加研究,就可看破她的心思的得意嘴臉,冷冷地提醒他一句,「要用廁所的人是你,不是我。「他以一種不可思儀的表情重新打量她。「一路送你來此,最後還落得只能去挨你家親戚的『臨時僱員專用室』?我常棣華有這麼見不得人嗎?」安安雙拳緊握,忍下懊惱。「我不是你所想的勢利眼!我要你別進屋去,是怕熟人見了問東問西,到時我難跟人交代!還有,更正你一點,我之所以跟吳家有牽扯,全是因為我母親嫁進這裡來,所以,這是我母親的丈夫的家,不是我親戚的家。」
  「我懂了,你在乎你的男朋友,不僅在避嫌,還很不屑跟這戶人家沾親帶故。」
  「你能瞭解就好。」安安注意到有些人的眼光已繞到他們的身上,遂以期求的目光看著他,「那麼請你快去快回,我會幫你看著車子。」
  「喳!小的這就去窩僻角。」他微致一個誇張的宮庭禮後,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離去。
  她見他吹著口哨朝她指引的方向走去後鬆了口氣,用手整理打結的頭髮和被他那結實的尊臀壓出浮水印縐摺的裙子。
  一個人影向安安靠過來,好奇地問:「他就是駱偉?」塗上蔻丹的手指還往常棣華走過的草坪指過去。
  安安面對母親那方的一個表妹後,照實說:「不是。」
  「不是嗎?那人可惜了!」是嗎?那你怎麼反而喜上眉梢?安安在心裡嘲弄表妹,開口護衛自己的男朋友。「怎麼會可惜,駱偉又不比他差。」
  「真的嗎?他人好帥耶。不知道結婚了沒?」「不清楚。」這是她唯一可以透露給表妹知道的事。
  安安很快地藉故離去,打算找尋母親的身影。不幸的是,一路撞上三個安家倒戈的牆頭草親戚,劈頭都是那好奇的一句,「他就是駱偉?」惹得她心煩,惡劣地駁斥回去,「他不是!」
  終於,她看到姐姐了,沒想到安芋抱著小兒子跑過來,凶凶地質問:「等你一下午,你跑去哪裡了?還有,那個男人是誰?你怎麼給人家『那樣子』載著來?頭髮和裙子亂成這樣,親戚見了,閒話不斷,紛紛議論不停。」
  安安累得連話都懶得說,寧願避開姐姐,走回草皮的另一頭,守在常棣華的機車旁。
  十分鐘後,常棣華找上她,沒想到吳文敏他跟在他屁股後,朝自己走來。
  兩個男人在安安身前止步,吳文敏側頭對她笑一笑,才剛要開口,極度不悅的她便無禮地搶白一句,「不管你要叫他什麼,總之,他不是駱偉。」
  兩個男人聞言隨即楞住了。常棣華以一種不敢領教她脾氣的表情睨著她。
  風度修養俱佳的吳文敏則是好不尷尬的窘狀,轉身搭著常棣華的肩說:「棣華,我跟你介紹一下,這是安安,我太太的二女兒。真抱歉,大過年的,還把你約來談生意。」
  常棣華回道:「不,您可別這麼說,這事我早該打點好,卻一直拖到現在,姑丈。」末句的姑丈還喊得親切又大聲,彷彿怕安安重聽似的。
  安安神氣嬌威不再,口訥地問:「你叫他姑丈……你們……認識?」吳文敏不計前嫌,回頭對她解釋,「是的,我娶了棣華的姑姑,所以棣華當然是我外甥。」
  「你外甥?!」安安面對常棣華,口吻裡夾著些許的指控,「可是……為什麼我以前從沒在吳家見過你?」常棣華好笑地瞥她一眼。「為什麼你該在吳家見過我?」問得也對!安安一時詞窮,改問:「好,我是不該,但當我在校園告訴你淡水吳家的地址時,你卻連你們和吳家的這線姻親關係都不提?你為什麼不提?」常棣華和吳文敏迅捷地互換一個眼神,後者見話題傾向私人性質,找了一個借口離去。
  吳文敏走遠後,常棣華才向安安解釋,「我不是故意忽略,而是我不方便提。我姑姑和吳文敏之所以綁在一起,全是憑著長輩的媒灼之言,他們二十歲結婚,但婚姻狀況從一開始就不融洽,我姑姑因此對吳家有諸多怨言。」
  安安馬上站在他姑姑的陣營前,同攻吳家的不是。「我不怪你姑姑,只要任何有大腦的人都會討厭吳家那一套做作的家規。」
  常棣華不理會她的偏見,繼續解釋,「我姑姑的性子烈,和吳家大大小小處不來,兒子、女兒也成群後,才在結婚二十五年後離婚。我姑姑一恢復自由身,便獨自到澳洲進修珠寶鑒定學,不到一年便因車禍亡故。」
  「奶奶為此不諒解吳家的人,尤其當奶奶知曉吳文敏是為了要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才同意和我姑姑離婚時,更是討厭吳家的一切事。也因此,我姑姑去世後,除了事業上的接觸以外,吳、常兩家雙方往來甚少。」
  「這麼說來,你今天專程來此,是為了和姓吳的談生意,送我一程只是順道施個小惠而已?」「你要這麼憤世嫉俗的扭曲我的好意,也沒錯。」
  安安給他警告,「那麼你要小心,姓吳的談起生意來是六親不認。」
  他眨了一下眼皮,反問她,「是不是就跟你炮轟敵人的嘴臉一樣?」「是又怎樣?」她拉長了臉問。
  「不怎樣,只是一點都不仁慈可愛。」他說完,故意把頭轉開,寧看一棵樹,也懶得跟她正眼相對。
  他說她不可愛!他說她不可愛!不可愛就不可愛,她也從沒奢望他會覺得她可愛。反正他對她的印象已在她助封為虐、欺瞞常奶奶、賞給他一詞耳光時惡化到底了。「我的男朋友可不會同意你的說法,他會告訴你,我仁慈可愛的本性是依人的好壞才顯露的。」
  他聞言狂笑出聲。「照你不隨便顯露可愛仁慈本性的說法來推,我和你繼父都算不上好人,那你的男朋友一定快超凡人聖了。」
  安安沒有笑,更不覺得他的話幽默,反而冷冰冰地盯著他,突然覺得他的笑比他那輛破車的老引擎還刺耳。她緩聲慢道:「他即使超凡人聖,也不關你的事。」
  常棣華見她努力克己不發火的模樣,懶散地收斂玩笑之心,安撫她,「是不關我的事。如果沒事的話,我得進屋談正事了。喂,有一件事必須讓你知道,其實我很高興認識你,雖然我們認識的過程有點崎嶇坎坷,卻也算得上有趣。咱們日後撞上後再聊了。」
  崎嶇,坎坷!「常棣華,你……」安安只遲疑一秒,便拉住他的肘,急切的問:「可不可以再等一下?」他沒甩開她的手,反而一臉賊相地反摸她的手背,一邊摩挲,一邊逗她道:「好啊!安安妹妹,你要常哥哥等一世紀也成。」
  安安雞皮疙瘩忍不住滿地掉,她忙抽回手,警告自己他是故意要激怒她,她勉力穩住性子不發作,請教他,「你剛才提到『別的女人』是否就是我母親?」常棣華聳了下肩,「無可奉告,因為就算我清楚,也輪不到我來跟你說。,「你跟我母親打過照面了?」她斜睨他,觀察他的表情。
  他坦然承認,「當然。吳、常兩家私下不往來,並不表示我們在公開場合就得孩子氣地來個避不見面。」
  「那麼你在今天之前,並不知道我是你姑丈的繼女了?」他沒答,反而一臉趣味盎然。「我幾乎忘了你鑽研那種讓人跌倒的問題了。」
  「這問題沒有那麼難答,請你回答我好嗎?」他似乎有意推托。「再更正一下,應該說你專門問那種讓人昏倒的問題才是。」
  安安這回已欲哭無淚,她哀求地問:「請你告訴我,到底是,還是不是?」「有那麼重要嗎?」「對我來說很重要。」
  「好吧,我的確知道你是我姑丈的繼女,而且早在五年前,你媽穿著旗袍嫁進吳家那天就認出你來了。」
  安安聽了他的話,又詫異了,她怔然望著眼前的男人,「你說什麼?」他所說的一切,全在她的預料之外。
  常棣華撤去玩世不恭的態度,正色道:「那天我人在吳家大廳觀禮,雖然只有短短三十分鐘,但我人在那裡,離你只有幾步遠。」
  「你不可能只離我幾步遠!」因為果真如此。她不可能認不出他!她一直相信,他即使化成飛灰,她都嗅得出他的氣息。
  「別死鴨子嘴硬。我有吳家的婚禮照片支持我是對的那一個!你那時戴著紫色的小菊花髮夾,眼袋哭得紅腫,眼眶隨時隨地就要氾濫成災,遠看像一具行屍走肉,近看則成了殭屍,不像赴喜宴,反像在弔唁,誰若擋了你的道,就得活該挨你的瞪。」
  「我髮夾上的花不叫小菊花,而是紫苑。媽改嫁時,爸去世還不到一年,我當時還在服喪期,長輩不准我戴孝,說是會犯沖,我因此拒絕出席觀禮,可是姓吳的一定要我到場,在兩難的情況下,幫我媽扎花的花店老闆便建議我改戴紫苑,因為花語裡,紫色,代表不變的心,而紫苑代表永恆的懷念。」
  「不變的心和永恆的懷念!」常棣華理解地點頭,以食指掌了一下鼻頭,自我解嘲一番,「誰能猜得到呢?想來也好笑,我曾學其他年輕的小伙子晃到你身旁,想引起你的注意力,沒想到才剛站到你旁邊,你卻調轉頭去跟旁邊的女伴說:『冬天蒼蠅還這麼多,見鬼了!』。」
  安安聽了,大眼圓睜,兩手掩住嘴,喊道:「不!請別告訴我,我真的那麼壞心眼過!」「喔!你有,尖嘴利牙小姐。偏偏我這一隻冬天的鬼蒼蠅臉皮比較薄,以為你不是真忘了我,就是故意裝作不認識我,於是我只好知趣地隱退到你背後,安份地做一名陌生客。」
  安安覺得有點冤,原來他曾那麼接近過她,她卻毫無知覺,還迷糊地在廣大人海中尋尋覓覓,到頭才發現,他們近在咫尺,還牽成親家。
  「後來呢?」安安輕聲地問。
  「後來大概是你的小男朋友出現了,你藉著尿遁,早我十分鐘溜跑了。」
  「他那時還不是我的男朋友。」她有點難為情,忙解釋說。
  「但現在是。」他丟給她一眼「少來了」的表情。
  「好吧!他就是我現在的男友。」她紅著臉,勉為其難地承認後,斜睨常棣華一眼,敞開心門問:「如果當時我沒那麼早開溜,該會是什麼樣的情景?」他聳了一下肩,「天才曉得。」
  安安把與他之間的整件際遇重新想了一遍,覺得荒誕得可以,她忍不住搖頭漾出笑容,問:「那麼我們這些年又是怎麼錯過彼此的?」常棣華思索幾秒,慎選措詞,「其實我們並沒有錯過彼此。與其說我們無緣正式相遇,倒不如說我們跟別人更有緣。」
  安安咀嚼他話裡的意思,也感覺到他在暗示她,彼此已各有不相容的生活天地,不需要為了追尋年少縹緲的感覺,而破壞現有的狀況。她瞭解他的用意,但她就是不能克制自己。「所以……你對我們之間無緣再相遇的情況並不感到遺憾了?」常棣華瞅著她好半晌後,歎了口氣。「老實說,我很少想這檔事。」
  「如果……」
  他截下她的話,「安安,沒有如果。五年前的理由和十二年前的理由一樣,我不叫住你,是因為我認為彼此的年紀與認知差距過大。」
  「十二年前也許是,五年前也許是,但現在我已二十五歲了,我認為你所說的年紀、認知差距都不成立了。」
  他見她還是執迷不悟,把話攤開了。「你只要告訴我一件事,我就能把我的差距理論證明給你看。」
  「什麼事?」「你和你的男朋友上過床了沒?」安安給他這麼單刀直入一問,口拙了。「你……問這個做什麼?」他不理會,逕自猜,「你跟他不是彼此相愛嗎?難道你腦子裡從沒興起以身相許於他的念頭過?」她想了一下,老實答,「我一直以為這種事該留到婚後才算有意義,而駱偉也很尊重我的決定。我想我們之間已有一個程度的瞭解,感情深厚得超越了肉體上的需求。」
  「很好,那麼你算遇對人了。所以我現在跟你坦白一件事也起不了任何大作用。打從我開始注意到你跟我同搭一節車廂後,就逐日對你起了非份之想。那時我不認識你,更談不上愛上你,但我想擁有你,想到會有一度我以為自己不正常,居然對一個女娃兒大的小孩有感覺,如果不是我腦子裡還有一點神智在,北淡線停駛的前一晚,我可能會做出讓你我都後悔的事。」
  「但是你沒有,你反而送我一本柏拉圖的理想國,記得嗎?」他自嘲的哼出聲,「隨著這麼多年過去,理想國已不復存在了,我建議你把那本書束之高閣得好,要不,扔進回收箱也行,然後,盡快跟你男朋友把婚事辦一辦,愛情才能長長久久。」
  「難道你一點也不相信柏拉圖式的愛情嗎?」「我年輕時以為那樣的愛情存在著,現在.我只有一句話,精神上的戀愛是因為無法佔有、擁有,才不得不畫餅充飢,本質上,還是先有慾望在前引導,在後驅動。」
  「這就是你所說的差距?」「我所指的差距是,現在的我,可以心裡在乎一個女人,卻同時跟別的女人發生性關係。」
  安安兩眼大瞪,焦慮地望著他。「你結婚了?有外遇。」
  「還沒,但也差不多快了,就算不是今年底,也會在明年初。」
  安安不借,「你是指結婚,還是外遇?」「兩者皆有可能,而且同時發生的機率相當大。」
  安安想了一下,被他的話嚇到了。「你這樣的行為是不忠實的。」
  「我倒不這麼覺得,我和我未來的妻子一向開誠佈公,她是我青梅竹馬的好友,生在一個比我們常家更闊的豪門裡,為了防範政治婚姻落在我們頭上,我們打從懂事時就約定好,日後如果她嫁不了她愛的男人,而我要不到我想要的女人時,就來一個權宜性的婚禮,名義上是夫妻,卻互不干預對方的私生活。」
  「也就是你可以有情婦,她可以有情夫?」「你要這麼憤世嫉俗地說,也可以。」
  她憤世嫉俗!那他更是雙倍憤世嫉俗到漠視一切情緣了。他們真的是不同步,不僅不同步,還活在不同的異次元裡。
  她的婚姻觀是一元一次方程式,只要把條件單純化,相愛人婚禮聖殿是唯一的解。而他的,卻是多元多次方程式,條件隨他控制,相愛人婚禮聖殿是唯一的無解。
  安安看著眼前這個令人摸不透的男人,瞭解這些年來他在事業上也許拼得很成功,在生活與感情上卻過得並不愜意時,她的心揪痛著,不僅因為她無法認同他冷血的婚姻愛情觀,而是她一直期盼他能過得平凡、幸福,而非坐擁金山寶庫,有著與常人不同的價值觀。
  此刻的她只希望今天能從頭來過。她應該沒在北投那一站瞄到常棣彥,沒自動對常棣彥獻上錯誤的一吻,沒跟著常棣彥回校園,最後碰上那朵被俗世染黑的百合。
  安安隱淚,堅強地面對常棣華,說:「你知道百合代表什麼嗎?」他不答,眼睜睜地目睹她對他的幻滅。
  「純潔。」她告訴他後,又問:「你知道白色代表什麼嗎?」他依然默不作聲。
  她又自動地為他解答,「白色代表理想之鄉。無論如何,我已把那朵百合擱在我心裡的理想之鄉了。」她補上一句。「希望你不介意我去探望你奶奶。」
  「當然不介意,我很感激在我們話不投機後,你還肯幫我這個大忙。日後,你有任何忙,只要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裡,一定盡力幫你解決。另外告訴你一件讓你心安的事,我除了在週五晚上回北投陪我奶奶,其他時間並不住在那裡。」
  他要她避開他就是了。「我會盡量挑對時間去棣園的。」
  「希望不會造成你和駱偉之間的困擾。」
  「他會諒解的。」
  「那麼保重了,紫苑小姐。」常棣華旋身往吳家主宅走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1:04:45

第五章

  千禧年開春以來,安安便過得不甚順遂。
  阿姨的卡片禮品進出口製造公司因為資金周轉不靈,欠了不少原料供應商的錢。其實,供應商不是沒讓他們賒帳過,只是最近以阿姨名義開出的本票發生擠兌問題,導致供應商的不信任,頻頻催著款。
  阿姨總會忍不住,笑罵對方,「請你們這些大老闆高抬貴手一下,公司最近營運非常良好,我們還引進不少先進的設備……你也是生意人,知道過年期間,支出本來就多,銀行那邊沒軋攏,是偶一為之……不用一個禮拜,我明天就請我們會計小姐把帳匯進貴廠的戶頭裡……」
  阿姨自信滿滿的這番話總能讓供應商心安,但坐在阿姨辦公桌對面的安安;同樣的詞兒在一個下午聽了不下五次,即使再愚癡的人也該喚出不對勁了。
  導火線在於公司於去年二月淘汰掉一批老機器,簽買了幾台新的印模機後,又大肆從美國買進一批萊妮紙,因為品規不符阿姨的要求,退貨不成反而跟供應商打起官司,後來又從日本進口一批昂貴的棉絮紙和彩烙紙,因颱風和地震的關係,在汐止倉庫裡泡了湯,資金接二連三隻出不入,讓問題愈堆愈高,一個年過完,麻煩浮出台面,一下子就崩散開採。
  其實,阿姨要借錢周轉並不難,自家妹子嫁進豪門,四、五百萬在吳家的眼裡是九牛一毛了,只因為阿姨疼護安安,顧慮到她不願與吳家多做牽扯的心結,寧願咬牙跟銀行借貸。
  只是這一回,公司不再只是資金周轉不靈而已,而是秉持專制高級卡片路線的他們,在大宗廠家粗製濫造的競價賤賣夾殺戰中,讓國內外的營運銷售點綻出了漏洞。
  安安也曾跟阿姨溝通過,除了製造精美高雅的產品外,也該隨俗大量生產一些低成本的卡片,以保住國外大盤的通道及國內小店舖的架上佔有率。
  但阿姨聽不進去,她覺得製作質精、高度美感的產品是姨丈生前的經營理念,她有責任傳承下去。
  安安不忍見年近六十大關的阿姨因為籌措不到資金而夢碎,於是,決定低聲下氣打電話拜託吳文敏,請他解困。
  吳文敏親自接她的電話,口氣很是開朗和藹,開口便是一諾千金。「沒問題。你把帳號戶名給我,我這就請秘書把款子匯進你們公司。」
  安安對他肯慷慨解囊感到不好意思,輕聲對他說一句,「謝謝吳叔叔。」
  「自家人用不著客氣了。這個禮拜六方便回家看你母親嗎?我們在家吃頓家常團圓飯吧!」她不知如何推拒,因為她已事先跟常奶奶約好,要去棣園陪老人家。「這個……如果我沒事先接受朋友的邀約的話,一定會挪出時間的,但是……」
  吳文敏體貼地接口道:「沒有關係,吃飯的事隨時都可以,只要你想來就來。」
  安安與他道再見後,隨即跟阿姨通報好消息。
  阿姨長吁了一聲,感激地抱住她。「安安,多虧你幫忙,咱們總算及時把洞補住了。而且,我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大家,剛接到一通電話,總算有一家不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創投公司肯接受我們的救援申請,打算跟我詳談細節。
  「我跟朋友打聽過,這家跨國集團不專作撈一票的事,他們特辟一個部門,不僅肯提供一筆資金協助有心的創業家,還非常有誠意的提供管理論詢服務,如果他們真的願意受理我們的公司,只要對方開出來的條件不離諾的話,我可能會與對方合作。」
  「阿姨……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安安見阿姨心情轉好,覺得打鐵必須趁熱,「不知我上回跟你提過的事,你考慮得怎樣了?」「你上回提過的事?喔,你指改變生產路線的事。我想過了,覺得你的話沒錯。其實阿姨將來也是打算將公司留給你,你若想試,我們就試試看,只是你知道最近公司麻煩事一籮筐,等過一陣子,各部業務上軌道後,咱們再從長計議。」
  安安見阿姨有誠意,心裡的擔憂才撤除。
  公司危機暫時解除後,駱偉也從大陸返回台灣。他老家在台南,老母親堅持要他回鄉團圓,順便替他進補。
  安安曾下南部會過駱媽媽幾次,彼此似乎都沒留下好印象,原因是駱媽媽總嫌她臀部沒肉、骨架單薄,邊念邊餵她吃補品,除了配著大魚大肉的三餐以外,外加點心、宵夜伺候。
  結果是,安安半夜起床,跟駱偉懷孕三個月的嫂子搶馬桶,被駱媽媽看到自己忙了幾天的心血與好意全都被她這個不知好歹的女娃兒吐進下水道,准婆媳倆的梁子就這麼結下了。此後,她很怕陪他下南部,每當他邀她回鄉探親時就開始鬧胃病。
  安安還記得自己剛與駱偉交往時,除書店張老闆對他們抱以指望外,近親裡,凡見過駱偉的人沒一個看好,有人甚至嫌他土,總覺得憑她的條件應該可以找到更體面的男孩托付終生。小姑婆甚至不安好心地預言她有朝一日會甩掉駱偉。
  安安不以為然,回頂一句,「外表土有什麼關係?心地好就好了。我這個當事人都不嫌,他們倒窮極無聊挑人毛病。」
  駱偉也知道自己不修飾外表,但追到一個像安安這樣把藝術美感套用在食衣住行生活上的女朋友後,就算不受她審美觀的薰陶,也會在眾人不看好的關注下,在乎起自己的外表,自然而然地,為了能匹配上她,他們約會、購物時,全都依她的喜好行事,以她的意見為歸依。
  基本上,安安也是一個不愛大聲說話、懶得拿主意的人。所以,他們交往初期,有一半的時間是徘徊在街上耗,為了決定約會地點而舉棋不定。偏偏她嘴很硬,他性子軟,磨菇到最後,總是硬的人輸,而輸的人就得認命拿主張。
  「既然你剛服完兵役,總得開始找工作,那麼我陪你逛街找些適合應試的行頭好了。」
  每每進入男裝店,東挑一件,西撿一件,該試穿的主角卻頻問她這個觀場的人,「你喜歡嗎?你覺得好看嗎?」安安反問:「你穿起來覺得舒服自如嗎?」他總是這樣說:「只要你喜歡,我穿起來就會舒服自如。」
  她為他如此尊重她感到受寵若驚,所以便很熱心地成了他個人的造型顧問,除了內衣褲她不使出主意外,他全身上下的行頭都是她點頭後才掏腰包買下的,到後來,他甚至連上髮廊剪頭髮都要她拿主意,他家裡的衣櫃全是掛著她經手搭配出來的衣物與鞋子,畫龍點睛的領帶若沒微詢過她的意見是絕不結上脖子的。
  以前,駱偉都帶她一起到仁愛國小的羽毛球場練身,進了職場兩年,他的思想被高階主管與時髦的同事改造,跟著他們上健身房滑船跑步練小腹,七天裡有三個晚上耗在那裡,到末了,不僅安安,連當初嫌他土的安蘋都覺得他矯枉過正,走火入魔。
  如此奮發圖強,昔年土味十足的駱偉,今日不僅事業有成,更搖身變為女人搶著追的拉風帥哥。他與安安在公共場所走逛,往往會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無人敢任意批評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反而是不愛濃妝艷抹的安安屈居下風了。
  情況的逆轉,讓安安多事的近親長輩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轉替她操心起來,怕好事多磨,要她早嫁早好,怕的是她漫不經心的個性,讓精悍的女人把他追跑了。
  性子古怪的安安碰上這個話題,倒變灑脫了。「他真被別人追跑,就表示我們沒緣。」
  多年來,他對她態熱一直不減,直到近半年,他似乎變了一個人,好像他加入某種集中營,被人洗腦、改造過。安安只道他公事忙,從未再深入探究。
  元宵節前夕,駱偉回台北,來電約她到敦南仁愛圓環一家法式特約餐廳相聚。
  那家餐廳就在阿姨家附近,安安常路過,總以為那種食店的價位、裝潢與風格是針對上了年紀的人設計的,至今無緣造訪那家店。見同事和阿姨都豎起大拇指贊該店的情調好,大廚的手藝、特選的酒單和House wine更是一級棒時,很快地聯想他邀她來此的動機,於是柔媚地建議膳後可就近到中正紀念堂逛花燈。
  十多天不見,尋常的情侶應該是有聊不完的話題急於分享才是,他倆卻只顧低頭用餐,悶坐在雅致餐廳一隅。
  安安等用完第一道前餐,主動問:「你今天似乎很靜,是公事令你煩惱嗎?」「嗯……可以這麼說,因為有太多的報告得寫,我這幾晚都在公司加班,無法陪你。」
  「沒有關係的,你不要一臉歉疚,我自己也是忙著公事。」她接著道出這些天來發生的事,獨獨保留與常家兄弟撞上的那一段,但駱偉一副心不在焉,心思似乎飛上九重天去了;
  安安只道他近半年升了職,責任加重忙煩了,便關心地問:「你似乎有心事?」「嗯……沒有。」
  「大陸這一趟有任何收穫嗎?」「還好。」
  他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讓安安不知如何啟口跟他談未來,氣氛遂成僵局。
  主萊上桌後,兩人刀叉一握,開始對付盤中肉,到末了,駱偉無心進食,刀叉一擱,開口了,「安安,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說清楚。」
  她見他如此慎重其事,不免緊張起來。「是有關我們未來的事嗎?」「是的。」他緊張到竟然迴避她的視線。
  她想告訴他,她已做好心理準備,只要他現在開口跟她求婚,她不會再找借口拒絕,但她只是慢聲鼓勵他,「你說吧,我正聽著。」話是如此,她還是緊張地摩挲著臂膀,打量周圍的食客。
  當她漫不經心地瞄往餐廳底端,驚鴻一瞥地與位在廚房入口那一桌的男食客對上眼時,她幾乎坐在原位發僵,有那麼一秒,連呼吸都停止了。
  安安說服自己那個坐在牆角,正對著七、八瓶摘了軟木塞的紅灑輕吸淺嘗的男人是常棣彥,但對方那一雙不經意透露端倪的世故眼眸,已明白地證實了她的恐懼——不,他是常棣華!他一邊品酌著紅潤醇厚的美酒,懶洋洋地瞅著他們這一桌瞧,分明等著看戲。
  天!安安的小腹又開始隱隱抽痛起來。這是當年被駱偉的媽媽強灌出來的後遺症,打那一次經驗,她只要一感受到壓力時,胃就會開始鬧情緒。
  回魂,她蒼白著臉說:「喔……好,你要跟我說什麼?」深吸一口氣,面露慚色。「安安,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試著克制自己躲避過,但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安安一楞,不是她預期的那一句,反而多出幾句莫名其妙的話。「駱偉,我不懂你的話,你試著躲避什麼?」駱偉緊張地扯松絲質領帶,將不知放在哪才好的手拱在桌前。「安安,我……」
  她這回沒發問,勉強把挨在牆彼端的男人趕出眼角後,鎖定在駱偉身上,溫柔多情地等待他吞完杯中最後—滴水。
  他把水喝完了,喉頭卻仍沙啞,蒼白的唇一張一合數回,像極了一隻困在枯河泥淖裡的魚,哀哀地呻吟著。「我……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安安不解地看著駱偉,瞬了兩次眼皮,好不容易把他吐出來的話消化進去,粉紅的臉蛋兒才逐漸退轉成灰白。
  她不發一語地審視他,發現他竟頹喪地垂著頭,心虛地迴避她的目光。
  所以,這次的對不起,就不是如他前年尾牙時,被公司裡的女主管偷吻那麼單純了。
  安安垂下眼臉,盯著映在瓷杯邊緣的殘紅唇印,僵硬地問:「什麼時候的事?怎麼發生的?」「這次到大陸洽公,上海分公司的主管請吃飯,席間開了幾瓶烈酒,我抵不住誘惑……」很顯然,他所謂的誘惑除了美酒以外,還有女人。
  「所以對方是應酬上認識的陪酒小姐了?」他忙否認,「不是陪酒小姐,那晚只有公司同仁在場。」好像沒有小姐作陪就可將罪狀簡單化,人格高尚化。
  安安為他急欲辯護的態度感到不解。「喔,沒有陪酒小姐在場,這麼說來,你是抵不住某位男同事的誘惑了?」駱偉愣了一下,見她嘴邊扭曲的冷笑,焦急的解釋,「安安,你說什麼啊……」
  「不是男同事,那麼就是女同事了。讓我想想,你曾經提過你們公司去年派出一名女主管到大陸上海分公司拓展業務。有沒有可能就是她?」他沒答腔,盯著她寒中帶怒的眼睛良久,才點頭表示她沒猜錯。
  其實,要她猜錯也難。他所說的那個被外放的女主管打駱偉進公司起,就對他起了莫大的興趣,於公於私都會製造一些與他相處的機會。
  安安乾笑兩聲,語帶諷刺的挖苦他,「沒想到你躲得過一時,卻躲不過一世,這回入了她的地盤,不僅中了她的美人計,還上了她的芙蓉床。」
  駱偉曾料想過十幾種她會有的歇斯底里的反應,但這樣過於沉穩、不動氣的模樣,卻絕對不是他所認識的她。他覺得她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他的出軌,只是把這件事看成他的弱點,冷眼嘲笑一番。
  駱偉覺得受到傷害,忘了自己是理虧的一方,只想反擊,「我的確曾要求你跟我一起到大陸過,是你太放心,把一切看得理所當然。」
  安安冷言駁回去,「這麼說來,我對你放心,倒是給她製造一次機會了?」他沒應聲,但從他帶了點怨尤的眼裡,她知道他並不否認會這麼想過。
  她荒謬地笑了。「原來那個女主管的媚誘對你來說並不是完全沒有影響力!」「安安,你扯遠了,我當時對她完全沒有感覺。」
  「當時沒感覺,那麼你現在對她是有感覺了,而且還一定是這一年半六次出差大陸的結果。原來你希望我陪你去大陸,是怕自己抗拒不了人家的媚惑,不得不對我發出求救信號。」
  「不是的。」駱偉氣安安這般不諒解他的動機。「我是覺得你我之間疏遠了許多,想借這次公事後,順便告假陪你在大陸遊山玩水幾天。」
  「果真如此,你不可能上那個女人的床。」
  他戛然道:「安安,我醉了!」「那其他人呢?陪你去的阿明呢?」「他醉得更泥爛。」彷彿他褲袋鬆垮、貞潔不保,全是阿明的錯。
  「所以你就可以請他編那套你忘記收拾手機的爛借口來搪塞我?因為你有種上人家的床,卻不敢跟我親口解釋?」「安安,這種事電話上講不通的。」
  「難道現在就講得通了?」「安安,請原諒我一時把持不住。我愛你,在這件事之前,我從來沒對不起你過,這一次,是真的超出我能控制的範疇。」
  安安環視餐廳,略過坐在牆角那桌的男人,繞回駱偉的臉。「所以這次為了能控制一切,你就聰明過頭地找了這麼一個高級有情調的場合,好跟我攤明?」駱偉悄然闔緊嘴巴。
  他一臉悔不當初並沒讓安安消氣,反而覺得自己被一個宣稱愛她的男人擺了一道,這一道不在他的出軌,而是他利用她厭惡當眾出醜、成為公眾笑柄的弱點,反將她一計。
  現在,她明明想對著眼前的男人痛罵一頓,拿酒瓶砸他,或是對他大聲尖叫,但是就如他所期盼的,她只能掩下成噸的火氣,略微提高音量道:「你以為好面子的我丟不起臉,即使氣急攻心,也只不過哭哭啼啼,不可能在公共場合為難你是嗎?」駱偉猛掐住安安擱在桌緣的手,懇求著,「安安,我不想欺瞞你任何事。來這裡之前,我掙扎了好一陣子,知情的同事都勸我要三思,他們不贊成我跟你實說,但我覺得若不抱著負荊請罪的心情跟你懺悔,自己無疑就是狼心狗肺了。
  「而且,這種事是紙包火,藏不住的。安安,請看在我那麼愛你的份上,告訴我,有什麼可以補救的辦法,只要你說,我一定設法去彌補。」他的眼眸甚至浮出了淚光。
  但安安看不見,她不是故意視若無睹,只是一顆心劇烈地抽痛著,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會往她與駱偉之間上演,更沒料到自己會如此憤恨,如果心中的恨有地方宣洩倒好,偏她這些年來練就出一身「隱心術」,明明心裡已淌著淚,臉上卻無動於哀地宣判他的刑責。「沒有補救的辦法,我要你現在就離開,不僅走出這裡,也包括我的生活,否則我會做出讓你我皆後悔的事。」
  「我不會走的,除非你原諒我,而且我也不相信你會恨我到想傷害一個愛你的人。」
  「我不傷人,」安安從臨桌上拿起一支有著尖銳鋸齒的排餐刀往自己的腕間作勢比畫幾下,見他眼球霍然凸出眼眶,才冷笑補上一句,「但作踐自己,總成吧!」「安安,別用這種方法嚇我!」駱偉急速地將刀從她手中奪走,甚至未雨綢繆到連自己的那份也一併藏到遠遠的角落。「如果你愛我,給我一個機會真有那麼難嗎?」她沒給他答案,因為這事來得太出人意表,而他根本不留任何時間給她釐清思緒。「你要我怎麼做?」「你可以生氣、發火、甚至狠狠給我幾個耳光,但別說你永遠不會原諒我,甚至……提出分手。」
  「所以你要我睜只眼、閉只眼,將這次看成偶發事件?」「這次的確是偶發事件。」駱偉沉重地說。
  安安沒有答案,她的腦子裡都是他跟那個女人在床上雲雨翻滾的情景。她側然低問一句,「你和她上床時,有沒有想到我過?」駱偉無言愧疚的面容給了她一個否定的答案。
  她已無怒可發,只低聲問:「她……在床上是不是很行?」「安安……」他的罪惡感被她簡單一句話問得陡升起來。「別問這個好不好?」安安對他的要求聽而不聞。「你有沒有從她那裡得到我給不起的快感?」「安安……」
  「你和她翻雲覆雨打得正火熱時,有沒有戴套子?」
  他瞄了一下,隔桌的客人已開始往他們這桌斜瞄過來,不得不壓低音量,「這太私人了。」
  但安安這次完全不在乎他人的看法,繼續追問:「你在她體內射精,還是體外?」後面遠處有客人隨即傳出類似噴飯的聲音,駱偉這下紅潮染面,足可媲美關公,可惜他是理虧的一方,無法大義凜然,只能窘迫地建議,「安安,這些話我們私下找地方再談,好不好?」「不好。既然是你精打細算約我來此,咱們就該把話談清楚再走,以免私下談不攏,我有可能去找瓶巴拉松或化學藥劑。」安安可是說真的,沒有裝腔作勢。「老實說,你跟她做幾次?」「我幾乎醉到不省人事,怎麼可能記得。」
  「這麼說來,若我再繼續問你是從前頭上,還是走後門不就自討沒趣了?或者,她以為機會難得,讓你兩邊都上?」駱偉被安安三推六問、咄咄逼人的氣勢惹得惱火。「安小姐,我已經承認自己錯了,你到底還要羞辱我到什麼程度?事情已做了,我改不了事實,只想改進、補償我們之間的關係,再將細節談下去,於事無補。」
  「誰說於事無補的?我就是要知道你跟那個女人怎麼搞,回頭再找別的男人如法炮製—番。」她這段反常的話的確驚世駭俗,但接下來的話可把駱偉嚇得坐立不安了。
  「該找誰呢?」安安放眼巡了一下週身的人,依舊把牆邊的常棣華當隱形人看待刻意略過,輕佻的目光停駐在窗邊的一對男女。那男人一副獐頭鼠目相,側邊攬著的女人一身妖嬈昂貴的行頭已告訴世人,他老子有得是錢,可玩遍任何拜金女郎。「就他吧!看起來似乎經驗老道,可能不會那麼痛。」
  駱偉回頭看了眼那個男人,差點失去鎮定。「安……你這樣說完全是在自暴自棄。」
  「你們男人偶爾出外尋歡是常態,我們女人隔空對一個陌生人意淫三秒就叫自暴自棄?」他強抽了—口氣。「早知你如此不講理,我該聽小何他們的話,什麼都不說的。」
  安安冷嘲著,「可不是嗎?男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樣。少了一層礙事扯後腿的膜,就算你不說,我也無據可查。」
  他一臉哀怨。「如果你早讓我……」
  安安無禮地攔住他的話,譏刺道:「你是說如果我早讓你睡我,你就不會去睡別的女人了,是不是?」駱偉這下可真是被她的話激傷了。「安安!你怎能把我們多年的感情說得那麼不值?」「你還在乎嗎?你只管討你褲檔裡的兄弟好,飲鳩止渴,哪裡有時間想我們近六年的感情會被你一夜之間給睡掉了。」
  一向口拙的她怎麼變得如此伶牙俐齒起來?駱偉真後悔約她來這裡,如果他沒聽公司裡那票兄弟出的餿主意,安安也不會自我保護到這個程度。現在他倒寧願她情緒失控、狠捶他一頓發洩,也不願她這樣理智地用尖苛之詞切割他的良知。
  他多想挽回她失望的心。「安安……」
  但安安心意已決,撤除了武裝,疲憊地說:「別說了。我一直堅信貞潔不該只有女人守,也以為你和我抱持相同的觀念,請先想想,如果今天換作我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你作何感想?你會原諒、再接納我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會很難受,甚至瘋掉。」
  「我則是恨不能瘋掉。」她輕吐—句,忍了好久的淚珠驀然滑出眼眶。
  駱偉見局勢已無法再挽回,不得不起身離座,叮嚀她,「那麼答應我,千萬別做傻事。」見她點頭後,他才憔悴地垮著一張臉,依依不捨地離去。
  他走了十分鐘,安安無視旁人觀察憐憫的目光,像木娃娃般在原地呆坐十分鐘,直到她將頭轉正,詫異地注意到駱偉的位子被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霸佔了。
  那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從頭至尾都耗在遠端喝酒的常棣華。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1:06:10

第六章

  安安盯著常棣華出神好半晌,懊惱地吐出話,「除了駱偉以外.我現在最不想面對的男人就是你。」
  常棣華不吭氣地將倒懸在兩指間的高腳杯翻放於桌面,酒瓶一握,瓶塞一拔,血紅般的液體在瞬間將杯子染成同一色。他抓扣住杯緣往她一遞,說:「紅酒促進血液循環,你若想恢復血色,不妨嘗幾口。」
  她鄙夷地看著酒,像是無言的譴責,酒,你真是人類釀禍犯罪的好借口!
  「原來你不沾咖啡.也拒碰酒。那麼……」他放下酒杯,改呈上另一個玻璃杯,低聲哄著,「不妨來點清涼白開水降降火。」
  安安猶豫片刻緣手接下杯子,一口氣將水飲盡,才瞭解自己有多渴。
  「還不夠,來,再喝!」常棣華跟侍者要了一整壺水,直接倒出第二杯水給她。一直到她喝光第三杯,捂嘴輕聲打出個嗝後,他才將水壺往旁一擱,傾頭問她,「心頭的火焰山是不是降低幾度了?」
  安安不答,豆大的淚珠簌簌滾了出來,見他又拿起水壺,她悄然地將手擋在自己的玻璃杯口,表示自己喝不下了。
  他尊重她的意思,一語不發地坐在她對面,放縱她以淚水宣洩情感、自我療傷,待她平靜下來,才問:「你要我坐回去嗎?」
  她略瞄了他的餐桌,注意到他還有一男兩女的同伴,他的兩個女同伴似乎對他和她的動靜很關注,腦後綰著法國髻的那個女人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們,也說不出她是緊張,還是介意,至於削了一頭短髮的女人則有意無意想到時,才會將目光調過來。他們的打扮像他一樣,體面入時,卻不盲目追求流行。
  安安於是問:「你不回去,冷落朋友怎麼辦?」
  「沒有關係,都是熟朋友,而且我們正為了哪一瓶是上好酒吵得凶,我離席一下可以讓大家冷靜一點。」
  「你常來這裡用餐、品酒?」她問。
  「嗯,平均一個禮拜兩次吧。」
  她知道後,一時百感交集,傻勁地說:「我有親戚就住在這附近,為什麼我從來沒能撞上你?」
  常棣華會心一笑。「撞上我可不妙,我都是搭朋友的便車,直接開往地下室的停車場,再搭電梯上來的。」
  「喔!」這樣不妙的事又不是沒發生在她身上過!總之說穿了,兩人無緣就是。
  「你好了點吧?」他一臉關注。
  「頭還是有點脹。」安安應了一聲,問:「你是不是把我跟……他的這場鬧劇都看進眼裡了?」
  常棣華凝視了她好幾秒,才說:「是的。」
  「你覺得我遇到這種事該怎麼辦?」
  「你該給他一個機會。」
  安安沒想到他會這樣建議,眼帶敵意地看著他。「你會說你可以跟一個你不愛的女人上床,是不是就因為如此,你覺得男人在沒有做出任何婚姻承諾前出軌就是雞毛蒜皮的事?」
  「當然不是。我覺得他是個很善良的人,而且該是真的喜愛你。而你似乎也很在意他,要不然,你不會這麼難受。」
  「哼,男人,畢竟還是只幫男人說話。」
  他目不轉睛地迎視她射過來的怒火,鎮定如常地告訴她,「一個關懷你的男人不會這樣做。」
  安安思索他的話,無法理解他的言下之意,她想跟他說她的頭很脹,請他說得白話一點,抬眼想探端倪,與他閃亮炯炯的眸子相纏近一分鐘,直到她再也招架不住他高深莫測的眼神後,才別過頭,垂下眼瞼不安地開口,「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淺笑,坦率地說:「不懂就算了。反正男人畢竟只幫男人說話,你就當我沒說出公道話。」說完便要起身。
  「等一等,」安安喚住他,「你說你可以跟一個不相愛的女人上床,是不是?」
  他沒答,只揚起一道眉,嚴肅地看著她。
  「那麼你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帶一個也許……還愛著別人的女人上床?」
  他將臂環在胸前。「依不同的人、不同的情況而定。」
  「什麼樣的情況?」
  「在那個傻女人沒搞清她到底是『愛』還是『不愛』前不會。」
  「那個傻女人只想知道沒有愛憎的肉體接觸到底有何魅力,竟能令人失去理智。」
  他歎了一口氣,手橫過桌面,端住她靈巧的下巴,等她正視自己,才語重心長地說:「安安,你要知道一件事,無心犯下的錯說得過去,刻意心懷不軌製造紛端就不值得人同情。你若真正愛他,就不可以試探他。」
  安安反問他一句,「沒經過試探的愛,怎能稱得上真愛?」
  「你既然能想到這一點,為什麼不當做老天爺正以這件意外在試探你,考驗你們這對戀人?」
  她不理常棣華的勸,執迷不悟地問:「別說你對我的提議完全無動於衷。」
  「漂亮動人的小姐自動送上門,我怎麼可能無動於衷,我是受寵若驚,以為自己耳朵臨時出了狀況。」
  對他投懷送抱卻被拒絕,她覺得臉上無光。「你不肯就是了。」
  「不是不肯,是你沒挑對時間、場合。」
  「為什麼?」安安決定問到底。
  「看到我的朋友了沒?」
  她點頭,「一個男的,兩個女的。」
  「好。猜得出留了頭短髮的女人是誰嗎?」
  「你的女朋友?」
  「不是,她是我未婚妻季韻賢。」
  「那麼坐在她旁邊的那個男的是……」看起來好像某個演藝界的人。
  「那個男的是她目前的護花使者。」
  安安想了一下,「那麼那個綰了一個髻的女人是……」問著話,她迷惑的瞳仁再度往牆底端望去,觀察起原先坐在他身旁的女人。
  綰了髻的女郎有一張精雕細琢的五官,黛眉彎如勾月,桃眼湛如粲星,嬈媚而不露骨的低胸緊身衣包裹著她豐腴有致的身段,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之間洋溢著女人味的風華,連他那個長得漂亮的未婚妻季韻賢都相較失色,若把全身骨感的自己拿來與她相比的話,恐怕生嫩得像個幼稚園娃娃了。
  他沒揭露該女子的身份,只說:「我是她目前的護花使者。」
  就連常棣華這麼拔尖智慧型的男人都喜歡這樣的女人,她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安安如墜煙霧,忍不住閉上眼,「你跟你的未婚妻彼此利用得真是徹底。」
  「你這話就說偏了。」他糾正她。「我跟韻賢是瞭解、關懷彼此才這麼做,至於跟他人的親密關係也是兩情相悅,不帶絲毫詭計。而受了傷的你,只想利用我去傷害別人。」
  安安的動機被他看穿,意興闌珊地呆坐在那裡,不否認,也沒強辭奪理。
  最後,他開口了,「你阿姨家住這附近對不對?把外套穿上等我幾分鐘,我回去跟朋友解釋一下,再陪你走過去。」
  他怎麼知道她阿姨家就在附近?她只提親戚而已啊!她疑惑地看著他,思緒簡直就是理不清、還更亂。她重敲兩下昏脹的太陽穴,拒絕他的好意,「不用麻煩,我只想回自己的公寓,獨自靜一下。」
  「你若在街上逢人投懷送抱才麻煩呢!」
  安安忍不住瞪他一眼,嚴肅的說:「我才沒你想的那麼沒原則!」
  他瞅著她,調侃道:「那你在駱偉面前故意盯上的男人不就是沒原則到極點了?」
  「喔,那是因為我氣昏了。」
  「害我自尊心受創,明明有像駱偉和我這樣出眾的男人一近一遠地巴望著你,你卻去看上那種男人,當真是北淡線火車變成古董,自己對你便毫無影響力了。」
  安安被他可憐的模樣弄到破涕為笑,「你在開我玩笑!」
  他臉一側,一臉信誓旦旦。「沒有開玩笑,我是說真的。」
  「哈哈,再騙吧!你這樣不給面子拒絕我,我不會再相信你對我有興趣的話了。」
  「原來你真的是不好哄,」他呵呵大笑兩聲,改變話題,「我去去就來。」
  他走回自己的客桌,一手親密地搭上他的女伴的肩頭,在她耳邊細語幾句,女子雙目低垂靜靜聆聽,待他拾起西裝勾上肩,打算在她額上落下一個抱歉的吻時,她拿捏時機恰到好處,揚首承受他的吻,接著親密地為他拭去桃紅的唇印,引人心歎的眸子往安安這頭照了過來。
  她並沒有露出敵意,只朝安安溫婉一笑,似在跟她明挑,憑她這等生澀的小女生,是搶不走她的男人的。
  面對這一幕,安安其實不該有任何感覺的,可是,她的心卻泛起二度受傷的挫折感,傷口面積不如駱偉出軌帶給她的衝擊大,但是影響力卻有三倍,直插進她的筋骨裡去,痛徹心扉。
  出了餐廳,安安一路無話地跟著他走在閃著霓虹燈的街頭,她也搞不清他在自己心中是佔了何種地位,她只知道,年少時對他不切實際的懂慣已漸漸退去了,不敢奢望跟眼前這個成熟世故的男人有交集,反而開始探索她與駱偉之間的這段關係是否也是一種不成熟的移情作用!
  當她為駱偉挑選衣物時,是不是把他假想成火車上的那個大男生?
  她是不是為駱偉設下了一道嚴苛不近人情的標準?
  她真的需要時間,好好釐清自己的感情世界。
  當安安的腳步停在自己公寓門前時,常棣華問她,「我記得你們久很久以前問過我一個有關平行線的問題。」
  「是問過。」
  「你現在還有在想嗎?」
  「只有偶爾想不開時才會。」
  「我也是。如果我現在跟你說,男女之間的關係像兩個相疊的同心圓沿著同一個方向繞,永遠不相交比較好,你能不能接受?」
  安安擰眉望著他,等他解釋。
  「這樣想吧,兩條直線一旦相交後,雙方一定得做某種程度的調整與讓步,才能相守契合,要不然,會漸行漸遠。」
  安安想著自己與駱偉的關係,似有領悟,慢聲反問他,「這是你的生活經驗談嗎?」
  他點頭,「是的。我希望你能再給駱偉一次機會。」
  她茫然不解地看著他,總覺得她錯失了一些重要的訊息。「為什麼?」
  「因為我不希望你為了執著,而忽略了人活生生的感受。另外,你要學著不讓自己那麼容易受傷害,自我保護、拒人於千里之外不是最佳的辦法,而是你該學著去包容、體諒、為別人想。「好了,你一定在想,我跟你非親非故,幹麼雞婆說這些老生常談的話。只是這些年來,我是真的希望淡水線上的那個小女生過得好。」
  安安抬眼凝望他,一如往常,察覺不出他眸裡有任何深情款款的異狀。她忍不住抱怨,「你怎能把話說得那麼慰惜動人,眼底卻不露絲毫感情?」
  他眼裡終於閃過一絲惱怒,「我這番話是發乎情,止乎禮,但你硬是要塞個矯揉造作的罪名給我,也不能怪你,畢竟人人都有思想上的自由,即使連胡思亂想都該受到適度的保障。」
  她這才垂下頭,內疚地說:「請你不要生氣,我相信你的話。還有謝謝你送我這一程。」
  他聽了她的話,挪近幾步逼視她,鼻息幾乎快掃上她的額頭。
  安安不安地避開一小步,他才若無其事似地轉身,踏著被街燈拉長的影子離去。
  回味他的話,她悶了一晚的氣忽然散到大氣中,原來這些年來,她在思索他過得好不好的同時,也盼望著他會想著自己。
  如今答案是肯定的,她那顆期待懸宕的心於焉落定,鬱結似乎也化開,但感情的事沒人能勉強得來,她需要一個人靜靜地想。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1:08:09

第六章

  安安盯著常棣華出神好半晌,懊惱地吐出話,「除了駱偉以外.我現在最不想面對的男人就是你。」
  常棣華不吭氣地將倒懸在兩指間的高腳杯翻放於桌面,酒瓶一握,瓶塞一拔,血紅般的液體在瞬間將杯子染成同一色。他抓扣住杯緣往她一遞,說:「紅酒促進血液循環,你若想恢復血色,不妨嘗幾口。」
  她鄙夷地看著酒,像是無言的譴責,酒,你真是人類釀禍犯罪的好借口!
  「原來你不沾咖啡.也拒碰酒。那麼……」他放下酒杯,改呈上另一個玻璃杯,低聲哄著,「不妨來點清涼白開水降降火。」
  安安猶豫片刻緣手接下杯子,一口氣將水飲盡,才瞭解自己有多渴。
  「還不夠,來,再喝!」常棣華跟侍者要了一整壺水,直接倒出第二杯水給她。一直到她喝光第三杯,捂嘴輕聲打出個嗝後,他才將水壺往旁一擱,傾頭問她,「心頭的火焰山是不是降低幾度了?」
  安安不答,豆大的淚珠簌簌滾了出來,見他又拿起水壺,她悄然地將手擋在自己的玻璃杯口,表示自己喝不下了。
  他尊重她的意思,一語不發地坐在她對面,放縱她以淚水宣洩情感、自我療傷,待她平靜下來,才問:「你要我坐回去嗎?」
  她略瞄了他的餐桌,注意到他還有一男兩女的同伴,他的兩個女同伴似乎對他和她的動靜很關注,腦後綰著法國髻的那個女人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們,也說不出她是緊張,還是介意,至於削了一頭短髮的女人則有意無意想到時,才會將目光調過來。他們的打扮像他一樣,體面入時,卻不盲目追求流行。
  安安於是問:「你不回去,冷落朋友怎麼辦?」
  「沒有關係,都是熟朋友,而且我們正為了哪一瓶是上好酒吵得凶,我離席一下可以讓大家冷靜一點。」
  「你常來這裡用餐、品酒?」她問。
  「嗯,平均一個禮拜兩次吧。」
  她知道後,一時百感交集,傻勁地說:「我有親戚就住在這附近,為什麼我從來沒能撞上你?」
  常棣華會心一笑。「撞上我可不妙,我都是搭朋友的便車,直接開往地下室的停車場,再搭電梯上來的。」
  「喔!」這樣不妙的事又不是沒發生在她身上過!總之說穿了,兩人無緣就是。
  「你好了點吧?」他一臉關注。
  「頭還是有點脹。」安安應了一聲,問:「你是不是把我跟……他的這場鬧劇都看進眼裡了?」
  常棣華凝視了她好幾秒,才說:「是的。」
  「你覺得我遇到這種事該怎麼辦?」
  「你該給他一個機會。」
  安安沒想到他會這樣建議,眼帶敵意地看著他。「你會說你可以跟一個你不愛的女人上床,是不是就因為如此,你覺得男人在沒有做出任何婚姻承諾前出軌就是雞毛蒜皮的事?」
  「當然不是。我覺得他是個很善良的人,而且該是真的喜愛你。而你似乎也很在意他,要不然,你不會這麼難受。」
  「哼,男人,畢竟還是只幫男人說話。」
  他目不轉睛地迎視她射過來的怒火,鎮定如常地告訴她,「一個關懷你的男人不會這樣做。」
  安安思索他的話,無法理解他的言下之意,她想跟他說她的頭很脹,請他說得白話一點,抬眼想探端倪,與他閃亮炯炯的眸子相纏近一分鐘,直到她再也招架不住他高深莫測的眼神後,才別過頭,垂下眼瞼不安地開口,「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淺笑,坦率地說:「不懂就算了。反正男人畢竟只幫男人說話,你就當我沒說出公道話。」說完便要起身。
  「等一等,」安安喚住他,「你說你可以跟一個不相愛的女人上床,是不是?」
  他沒答,只揚起一道眉,嚴肅地看著她。
  「那麼你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帶一個也許……還愛著別人的女人上床?」
  他將臂環在胸前。「依不同的人、不同的情況而定。」
  「什麼樣的情況?」
  「在那個傻女人沒搞清她到底是『愛』還是『不愛』前不會。」
  「那個傻女人只想知道沒有愛憎的肉體接觸到底有何魅力,竟能令人失去理智。」
  他歎了一口氣,手橫過桌面,端住她靈巧的下巴,等她正視自己,才語重心長地說:「安安,你要知道一件事,無心犯下的錯說得過去,刻意心懷不軌製造紛端就不值得人同情。你若真正愛他,就不可以試探他。」
  安安反問他一句,「沒經過試探的愛,怎能稱得上真愛?」
  「你既然能想到這一點,為什麼不當做老天爺正以這件意外在試探你,考驗你們這對戀人?」
  她不理常棣華的勸,執迷不悟地問:「別說你對我的提議完全無動於衷。」
  「漂亮動人的小姐自動送上門,我怎麼可能無動於衷,我是受寵若驚,以為自己耳朵臨時出了狀況。」
  對他投懷送抱卻被拒絕,她覺得臉上無光。「你不肯就是了。」
  「不是不肯,是你沒挑對時間、場合。」
  「為什麼?」安安決定問到底。
  「看到我的朋友了沒?」
  她點頭,「一個男的,兩個女的。」
  「好。猜得出留了頭短髮的女人是誰嗎?」
  「你的女朋友?」
  「不是,她是我未婚妻季韻賢。」
  「那麼坐在她旁邊的那個男的是……」看起來好像某個演藝界的人。
  「那個男的是她目前的護花使者。」
  安安想了一下,「那麼那個綰了一個髻的女人是……」問著話,她迷惑的瞳仁再度往牆底端望去,觀察起原先坐在他身旁的女人。
  綰了髻的女郎有一張精雕細琢的五官,黛眉彎如勾月,桃眼湛如粲星,嬈媚而不露骨的低胸緊身衣包裹著她豐腴有致的身段,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之間洋溢著女人味的風華,連他那個長得漂亮的未婚妻季韻賢都相較失色,若把全身骨感的自己拿來與她相比的話,恐怕生嫩得像個幼稚園娃娃了。
  他沒揭露該女子的身份,只說:「我是她目前的護花使者。」
  就連常棣華這麼拔尖智慧型的男人都喜歡這樣的女人,她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安安如墜煙霧,忍不住閉上眼,「你跟你的未婚妻彼此利用得真是徹底。」
  「你這話就說偏了。」他糾正她。「我跟韻賢是瞭解、關懷彼此才這麼做,至於跟他人的親密關係也是兩情相悅,不帶絲毫詭計。而受了傷的你,只想利用我去傷害別人。」
  安安的動機被他看穿,意興闌珊地呆坐在那裡,不否認,也沒強辭奪理。
  最後,他開口了,「你阿姨家住這附近對不對?把外套穿上等我幾分鐘,我回去跟朋友解釋一下,再陪你走過去。」
  他怎麼知道她阿姨家就在附近?她只提親戚而已啊!她疑惑地看著他,思緒簡直就是理不清、還更亂。她重敲兩下昏脹的太陽穴,拒絕他的好意,「不用麻煩,我只想回自己的公寓,獨自靜一下。」
  「你若在街上逢人投懷送抱才麻煩呢!」
  安安忍不住瞪他一眼,嚴肅的說:「我才沒你想的那麼沒原則!」
  他瞅著她,調侃道:「那你在駱偉面前故意盯上的男人不就是沒原則到極點了?」
  「喔,那是因為我氣昏了。」
  「害我自尊心受創,明明有像駱偉和我這樣出眾的男人一近一遠地巴望著你,你卻去看上那種男人,當真是北淡線火車變成古董,自己對你便毫無影響力了。」
  安安被他可憐的模樣弄到破涕為笑,「你在開我玩笑!」
  他臉一側,一臉信誓旦旦。「沒有開玩笑,我是說真的。」
  「哈哈,再騙吧!你這樣不給面子拒絕我,我不會再相信你對我有興趣的話了。」
  「原來你真的是不好哄,」他呵呵大笑兩聲,改變話題,「我去去就來。」
  他走回自己的客桌,一手親密地搭上他的女伴的肩頭,在她耳邊細語幾句,女子雙目低垂靜靜聆聽,待他拾起西裝勾上肩,打算在她額上落下一個抱歉的吻時,她拿捏時機恰到好處,揚首承受他的吻,接著親密地為他拭去桃紅的唇印,引人心歎的眸子往安安這頭照了過來。
  她並沒有露出敵意,只朝安安溫婉一笑,似在跟她明挑,憑她這等生澀的小女生,是搶不走她的男人的。
  面對這一幕,安安其實不該有任何感覺的,可是,她的心卻泛起二度受傷的挫折感,傷口面積不如駱偉出軌帶給她的衝擊大,但是影響力卻有三倍,直插進她的筋骨裡去,痛徹心扉。
  出了餐廳,安安一路無話地跟著他走在閃著霓虹燈的街頭,她也搞不清他在自己心中是佔了何種地位,她只知道,年少時對他不切實際的懂慣已漸漸退去了,不敢奢望跟眼前這個成熟世故的男人有交集,反而開始探索她與駱偉之間的這段關係是否也是一種不成熟的移情作用!
  當她為駱偉挑選衣物時,是不是把他假想成火車上的那個大男生?
  她是不是為駱偉設下了一道嚴苛不近人情的標準?
  她真的需要時間,好好釐清自己的感情世界。
  當安安的腳步停在自己公寓門前時,常棣華問她,「我記得你們久很久以前問過我一個有關平行線的問題。」
  「是問過。」
  「你現在還有在想嗎?」
  「只有偶爾想不開時才會。」
  「我也是。如果我現在跟你說,男女之間的關係像兩個相疊的同心圓沿著同一個方向繞,永遠不相交比較好,你能不能接受?」
  安安擰眉望著他,等他解釋。
  「這樣想吧,兩條直線一旦相交後,雙方一定得做某種程度的調整與讓步,才能相守契合,要不然,會漸行漸遠。」
  安安想著自己與駱偉的關係,似有領悟,慢聲反問他,「這是你的生活經驗談嗎?」
  他點頭,「是的。我希望你能再給駱偉一次機會。」
  她茫然不解地看著他,總覺得她錯失了一些重要的訊息。「為什麼?」
  「因為我不希望你為了執著,而忽略了人活生生的感受。另外,你要學著不讓自己那麼容易受傷害,自我保護、拒人於千里之外不是最佳的辦法,而是你該學著去包容、體諒、為別人想。「好了,你一定在想,我跟你非親非故,幹麼雞婆說這些老生常談的話。只是這些年來,我是真的希望淡水線上的那個小女生過得好。」
  安安抬眼凝望他,一如往常,察覺不出他眸裡有任何深情款款的異狀。她忍不住抱怨,「你怎能把話說得那麼慰惜動人,眼底卻不露絲毫感情?」
  他眼裡終於閃過一絲惱怒,「我這番話是發乎情,止乎禮,但你硬是要塞個矯揉造作的罪名給我,也不能怪你,畢竟人人都有思想上的自由,即使連胡思亂想都該受到適度的保障。」
  她這才垂下頭,內疚地說:「請你不要生氣,我相信你的話。還有謝謝你送我這一程。」
  他聽了她的話,挪近幾步逼視她,鼻息幾乎快掃上她的額頭。
  安安不安地避開一小步,他才若無其事似地轉身,踏著被街燈拉長的影子離去。
  回味他的話,她悶了一晚的氣忽然散到大氣中,原來這些年來,她在思索他過得好不好的同時,也盼望著他會想著自己。
  如今答案是肯定的,她那顆期待懸宕的心於焉落定,鬱結似乎也化開,但感情的事沒人能勉強得來,她需要一個人靜靜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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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駱偉幾乎天天打電話進安安的公司來懺悔,她每次都會接聽,次次都悶不作聲,他只好無奈地掛斷電話。
  二月初時,他的母親六十大壽,他便以這個理由拜託安安陪他一起去買禮物,她念在以往的情份,同意陪他去,但只肯撥出三十分鐘,手也不讓他牽,一等他買到合適的禮物後,便自行離去。
  三月初,輪到駱偉過生日,他的同事柯達明自告奮勇掛電話給安安,花了一個鐘頭的時間跟她曉以大義一番,還請她務必出席。結果她人沒到,但照慣例買了一件襯衫和領帶寄給駱偉。
  他以為安安氣消了,願意跟他和好如初,於是又提起勇氣打電話給她探情況。安安心平氣和地與他在電話上分手,「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挑衣服了。你的條件那麼優越,要再找到一個願意幫你挑領帶的女孩並不難。」
  駱偉聽到她的話,竟然激動得在線上啜泣起來,她沒有不耐煩,反而陪他一起偷偷哭,最後他明白大勢已去,揪然收線,接受分手的事實。
  當然,安安還是無法把他從心上抹掉,因為她對他有一份難捨的感情存在著,連月來,她吃不好、睡不了,兩個眼袋跟貓熊無異,出門不戴墨鏡就會被太陽照得無法張眼,每每經過曾與他去過的店家與小鋪就會觸景傷情。
  她覺得自己獨自站在一個十字路口,面對一個即將轉綠的紅燈,無人給她指引,耳裡卻迴盪著常棣華低沉溫厚的嗓音,「跨出去!跨出去!跨出去!」
  她明知前路是安全的,也心知該跨過去,是常棣華的聲音讓她躇躊不前,是他毫不在乎、了無牽掛的超然態度讓她雙足生了根。
  她曾想到再去找常棣華細談分明,但有何益處,他一定還是那句老話,「原諒他,給他一個機會。」那是她目前最無法辦到的一件事。
  與駱偉正式分手兩個月,安蘋打電話進公司來。「你說什麼?你跟駱偉分手了?你前兩個月不是才興致勃勃說要嫁的嗎?怎麼你說變就變!誰先提出來的?」
  安安將早上的皮蛋瘦肉粥當做晚餐,一匙一匙往嘴裡喂,慢條斯理地吭了一聲,「我。」
  「多久的事了?」
  「大約兩個月。」
  「安,你昏頭了?他做了什麼,得受這樣的對待?」
  「他沒做錯,只是我覺得彼此雖培養出感情,但並不瞭解彼此,雙方都在一個狹隘的空間裡,沒有成長。」
  「那就努力繼續去瞭解他,也讓他瞭解你啊!如果因為這種芝麻小事就分手,天底下沒有幾對戀人可以相擁到白頭!」
  「這並不是芝麻小事。」安安冷靜地糾正姐姐。
  「我說這一切都該怪你,老是藏著心事不說,甘願當個悶葫蘆,人家花了多少心思去討好你,結果把你寵慣成這副為所欲為的個性。」
  「姐,我現在忙著打理公事,不便談這件事。」
  「你不肯談,那我去找駱偉問個清楚!」
  「拜託,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你不要這樣攪和好不好?」
  「我知道了,是不是上次那個騎台古董重型機車載你到吳叔家的男生介入的關係?」
  「跟他無關,而且他算不上陌生人,他是吳叔前妻的外甥,已死會,要討老婆了。」
  「安安,你騙不了我。那天在吳叔家,你盯著那個男人的眼神很不對勁,我從沒見你那般盯駱偉過。」
  安安被姐姐疑神疑鬼的態度惹火了,但她不能把自己和他分手的導火線抖出來,因為這樣做對駱偉來說太不公平了,因為她才是那個三心二意的人。
  「姐,我真的不能跟你說了……」
  「好,那我們不談這個。阿姨一個人待在醫院還好嗎?要不要我請個假去陪陪她?」
  阿姨在元宵節那天陪安安上超市買菜時,在冷櫃前腦中風,好在有安安這個親人在場,送往醫院急救,命是撿回來了,但是右半身輕度癱瘓,必須住院接受復健治療。
  「已經好很多了,媽媽也時常去醫院探望她。」
  「請你告訴阿姨要她安心養病,我明天帶孩子去陪她。倒是你,少了阿姨,公司就你一個撐著,應付得來嗎?」
  「別提了!」提到公司的事,安安是一肚子牢騷。
  「那些內帳、外帳我翻了一夜,怎麼看就怎麼不懂!我等一下還要去赴一個創投公司的約,那是阿姨發病前談的,我正在背她擬的營運企劃書。」
  安蘋忍不住提醒妹妹,「你跟阿姨為什麼這麼固執呢?有困難跟吳叔提一下,他一定會盡力幫你們解決的。」
  「他已經幫助我和阿姨一次了,老是跟他拿錢是不對的。」
  「那要不然,找駱偉幫你看看那份企劃書也好。」
  「姐,我既然已跟他提出分手,就不可能請他幫忙,這樣做無異是利用他。好了,真的不能再跟你說了,我得出去辦事。」
  安安收了線後,將大攤在桌前的企劃書蓋上,放進一個百貨公司的購物袋,匆匆走向電梯。
  接線小妹好意提醒她,「安小姐,你的襯衫領沒翻好……還有,你兩腳的絲襪顏色不對……你要不要化個妝再去?」
  「不行,已經三點半了,我快遲到了,」安安掛著厚重資料的手吃力地壓著雙門大開的小電梯,另一隻手朝櫃台伸過去,「你有沒有多餘的絲襪可借我?我到對方的公司再找機會換。」
  安安接過接線小妹遞出來的絲襪後,緊張地看了一下手錶,馬上鑽進電梯。
  「恆兆創投育成公司」位在南京東路的一家「恆泛商業銀行」上面,距離安安的公司不遠,搭乘捷運與走路的時間加在一起,不超過十五分鐘。
  安安踏進十四層高、人來人往的金融大樓,面對八座像重重關卡的電梯,側身呆望羅列於大廳右側牆上的那些鑲金鑲銀的行號條牌。
  在她的眼裡,它們看起來昂貴得跟金條一般,卻個個標準得像她租屋附近的門牌號碼,公司名銜的第一個字皆不謀而合地從上」恆」到下,接著就是位什麼集團的時間效率管理部、資產管理部、融資部、人力資源行政部、財務部及投資部等。
  好像這樣「恆」猶不夠過癮,左邊牆上的公司招牌更是走電子數位高科技路線,結果,她一夜無眠的眼睛就被這又「恆」、又「部」、又「ETech」的長條牌給弄得花了。
  安安為了省力氣,趁沒昏死在這豪門巨室前,趕忙求教於管理警衛人員。
  「恆兆創育是吧!」在五樓。除了一號電梯不到以外,其他七座都可以到。」
  她謝過後,搭電梯上五樓,先找盥洗室換絲襪,怎知接線小妹在匆忙間遞給她的絲襪竟是黑的。天啊!這怎麼搭她身上這套米色的羊毛裝?算了,只希望同她面談的人別往下瞄才好。
  四點一到,安安步人「恆兆」,被秘書小姐延請到一問標著融資部協理的辦公室,裡面坐著一個西裝筆挺、高頭大馬的男子,年紀大概與駱偉相仿,眼神卻老成兩倍有餘,如果他不板著一張棺材臉,可以稱得上帥。
  他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冷雋的目光從她頭頂上沒梳攏的髮絲掃到她足下可媲美美利諾羊的兩截小黑腿。
  唉!安安這才清楚,這次的約見是要打印象分數的。
  與她面談的男人聲音宏亮,客氣地先招呼她幾句,「安小姐,謝謝你兼程跑這一趟,帶貴公司產品過來,我聽說貴公司的負責人因病入院,本想等她出院後,再與她重新討論貴公司的事。但是貴公司的負責人與我的頂頭上司堅持這揚會面如期舉行,以免延誤商機。我知道你是臨時接手,所以若有任何不明白的事宜請你儘管提出。對了,我昨天曾請我的秘書電話提醒過,不知安小姐有沒有帶那份評估報告表來?」
  「評估報告表?等等……」安安被這個不苟言笑的男人弄得好緊張,好不容易從塑膠袋裡取出卷宗檔案夾,翻前蓋後地卻怎麼也找不到,因為她對他所說的那一張表,一點印象也沒有。
  「對不起,我今早看過後,大概是忘在辦公桌上了。天啊!古人主持三堂會審恐怕都沒她眼前的男人令人緊張。
  張協理眼一抬,面無表情的問:「你還記得內容嗎?」
  安安強硬著頭皮說:「記得一點點。」
  「如果還記得,那麼就沒有關係。」男人說話的口吻聽來是很容忍,眼神裡卻不帶半分同情,甚至有一點不耐煩,好像她是個大外行,在浪費彼此的時間,「我手頭上還有一份備份,請你先和你印象中的資料對應一下。」
  安安將那一「疊」表接過手後,才知道他所謂的「表」,就是阿姨附在企劃書後面那份有著一直道難題解決方案的問卷。
  她什麼都背了,偏就是那份問卷沒去翻,結果本以為他會針對公司經營狀況、卡片相簿製作、進出口管銷程序提出疑問的,誰知他淨問一些讓她茫無頭緒的問題,還都是以「如果」帶出話頭,以「你會怎麼樣」做結尾。
  問五次,只有最後一次是問到有關貨物保險和打國際官司仗的事,她總算能答得出一個「所以」,當然。這還是拜公司不久前真是碰上了好幾個麻煩的「因為」的原故。
  後來,好像是為了施捨給安安一點信心,他終於放棄刁難的問題,改問她一些卡片、相簿製作的專業知識,公司未來的發展方向,這讓她產生一些勇氣,終於能侃侃而談。
  他很仔細地聽,邊聽邊點頭,似乎頗滿意她提出的經營理念與方針,突然地,他丟出一個問題,「不知道貴公司對製作電子卡片這樣的商品概念排不排斥?」
  安安有一點訝異,製作高畫質且保留藝術價值的E-Card是她這兩年想推動的事,但是保守的阿姨並不支持,所以她也就沒有將這個點子放人這次的討論範圍內,見他提起,她馬上附和。
  「不,我們不排斥,只是我們公司目前的員工對電子、電腦的專業認識並不深,但是這不表示我們將來不會在這個方向走,我有把握能把產品製作到完美的境界,只是我們很需要專業技術支援,才能迎頭趕上市場現有的規模。」
  「當然、當然。」張協理終於露出一個人樣的笑容,「提供專業育成服務,以協助『有潛能』的新興企業成長茁壯,是我們公司成立這個部門的宗旨,但是在談合作之前,我們必須確定貴公司有執行計劃的實際經驗。」他特別強調「有潛能」這三個字眼。
  安安小心翼翼的提醒他,「可是我們公司已有三十年的經驗了。」
  他沒質疑她的話,只乾笑兩聲,抓過他親自分析出來的資產負債理財報告書遞給她。
  她只看了幾頁,見他對她們公司的財務評價很負面時,便不再多吭一句。
  「老實說,我本無意接貴公司的案子,」他摸摸鼻子後,竟然不好意思地說:「但我的上司點撥了我一句,他說『舊瓶可以裝新酒,舊店可以新開』,讓我記得剛進公司時,我們恆宇集團的CEO常打一個比方」安安插入一句,「對不起,什麼是CEO?」
  「人,老闆,頭兒,專業用語就是我們公司的執行總裁,」見她理解以後,張協理繼續道:「我們CEO曾說,要讓一輛壞了引擎、外表卻光輝的車死而復生,其實並不難,只要先把車子解體,再找一輛面目全非、引擎卻安然無恙的車,外加一組藝高膽大的機械維修師將之規劃、拼裝、組合起來就行了。」
  強將手下無弱兵。在安安眼裡,這個大才樂樂、好謀善斷的張協理似乎已經夠厲害了,看來那個恆宇集團的CEO恐怕魔高好幾丈。
  「我懂。」安安回給他一笑,「你們就是那一組藝高膽又大的機械維修師,而我們有可能就是死了引擎的那輛車。」
  他沒同意,也不反對,只說:「這點我還要研究一下,跟我的上司商量過後,再給你答案。請你到會客室休息,稍候片刻,最多不用三十鐘。」
  安安照他的話行動,在她開門要出去時,他突然叫住她,「安小姐,最後問你一個唐突的問題,你……今晚有事嗎?」
  她愣了一下,揣摩他問這話的動機後,回頭謹慎地點點頭,「有的,我有事,而且恐怕不止今晚有事而已。」她對再談一次戀愛怕了。「希望我的直接,不會影響你要給我的答案。」
  「完全不會。我這個人就是喜歡直接一點。」對方爽朗地給她一個饒富趣味的笑容。竟然可以稱得上帥!
  於是,安安忐忑地坐在會客室,盯著自己不合時宜的黑絲襪,不到幾分鐘,她覺得自己的背後涼涼的,有被人盯住的感覺,四周看了看,都是忙得不可開交的員工,她以為自己過度敏感了。
  二十分鐘後,張協理從另一間較大的辦公室走了出來。「安小姐,我願意再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可不可以請你『親自』把那份評估表擬一次?」
  「評估表?你是說那份有一百多道題目的……」她將「問卷」勒在喉裡,改吐出一個字,「表,是不是?」
  「你著要說它是考試卷也沒人會反對。」張協理幽默地回她一句,繼續說:「還有,若可以,請加上一份推出電子卡片的營運企劃書,好方便我和這個部門的同仁做討論。另外,你今天運氣真的不差,大概是遇上貴人了,我們CEO大駕光臨,聽了我和我上司的報告後,順手開了一列書單給你,你若不嫌煩,可以去找來參考。」
  安安一臉振奮的接下那一長串書單,笑逐顏開地說:「沒問題。」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1: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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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恆宇集團金融大樓後,興致高昂的安安是一步一步地洩了氣。她從沒「拿」得動過數字的書,更遑論企業管理學?她對企劃書究竟該生得是圓是扁完全沒概念,現在她竟誇下海口,要在一個禮拜之內辦出一份能說服專業人士的企劃書,委實給自己找麻煩。
  怨歸怨,她還是很認份地在路邊攤買了一張蔥油餅,叫了一碗麵線,仔細將「三堂會審百題卷」看過一遍,吃飽腹有底案,胸有雛念後,才殺回阿姨家附近的誠品書店,搜刮相關書籍。
  安安揪著書單,花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才把書找齊了一半,吃力地抱著一疊搖搖欲墜的書去櫃台付帳,就近坐到二十四小時咖啡屋一隅,不顧喧嘩四起的聊天客,埋頭自修起來。
  她專注如神地把書當精神糧食啃著,三個小時之內,翻過三本被她圈得面目全非的書後,才警覺到已過午夜,週身的客人也去了一大半,只剩下她和三、兩桌的夜貓族在那裡硬撐,寒氣一陣一陣地隨著冷氣出風口飄出,讓她忍不住去揉捏僵冷的肩頭和頸項。
  突然地,有人拿一份報紙輕敲了她的腦袋,接著一件運動外套在瞬間飄落到安安的肩膀上,嚇得她有點喘不過氣來。她一手撫著心臟,抬頭看見常棣華拿著一份報紙就站她眼前時,不禁呆了三秒。
  「這麼晚了,怎麼還在這裡耗?」他將一杯咖啡擱在桌上,順手拉過一張椅子,不請自來地與她正面相對。
  安安沒回答,瞧他豪邁不加修飾的外表,忍下意亂情迷的蠢動,胡亂應了一聲,「你眼睛瞎了,沒見我埋在書堆裡?」
  他不以為然地瞅著她。「你這樣避重就輕,就好像張三問李四開什麼車,李四卻告訴張三他開的車是紅色的一樣,答非所問。」
  看來常棣華這個人不習慣遭受別人敷衍應付。她只好誠實地告訴他,阿姨公司的窘態,最後沮喪地補上一句,「我被這些商業術語搞得頭昏腦脹,才把你當出氣筒,請你別生氣。」
  「我有生氣嗎?」他好笑地反問她。
  安安抬眼瞄他,見他一頭被風飆亂的散發,以及他身上的短衫、短褲和球鞋後,探問他一句,「你也上健身房?」
  她現在對上健身房練身的男人很排斥,因為她總覺得駱偉是在健身房裡被人教到滑頭的。
  「如果你認為信義公園的行人跑道算是的話,就是了。」他啜一口咖啡,蹺起二郎腿,報紙一攤,瞇著笑眼問:「你不介意我在這裡看份報紙吧?」
  安安轉著大眼將空桌滿佈的週遭晃過一圈後,知道他根本是有意來跟她擠這桌,但然地說:「只要你不介意我在這裡咳聲歎氣地看書就好。」
  「當然不。也許我早熟得太快,當學生時沒談過戀愛,老了後,倒喜歡有美少女陪著上圖書館用功的感覺。」
  不知怎地,他中規中矩的這番話,倒讓她的臉泛紅了,她彆扭地提醒他,「這裡並不是圖書館。」
  「那沒關係,我可以假裝你是美女。」
  喔!這個男人很懂欲擒放縱之術是毋庸置疑的,但安安還是忍不住駁了他一句,「我不醜,的確是美女啊,你何必假裝?」
  「我話還沒說完,我是說我可以假裝有美女陪在身側依偎的感覺。」
  「那我也要假裝有老帥男黏在屁股後的幸福感覺。」安安話一出口,馬上後悔到臉紅,她不經心的玩笑話,似乎夾了肉色的思春暗示,她希望他聽了別想歪才好。
  他一臉忍俊不住,強憋尿的模樣,沒想歪才怪!好在他是個有風度的男人,見她滿臉通紅,輕咳兩聲,抖動報紙,不看她一眼道:好了,小姐,咱們別抬摃了,你儘管看你的書,記重點吧。」
  安安接受他的提議,頭又栽進書裡了。兩人端坐兩頭,各行其事,那種放心靜誰的感覺,彷彿他們是一對老夫老妻。
  約莫一個小時後,他悄然起身離座,再回來時,桌上多出一盤□魚三明治和熱牛奶,他先拿起一小塊三明治送入喉,接著把盤子和牛奶盡數往她那頭一送,她這才知道自己的肚子真的是餓了,遂不客氣地動手吃了起來。
  常棣華一派閒適地問:「你有哪裡不懂的?」
  安安不文不雅地咬著三明治,提過她列出疑點的筆記,遞給他看。
  他看過後,起身坐近她身側,一張俊臉貼得她好近,開始逐項解說給她聽,她細嚼著食物,認真聽他的話,腦中的疑惑與糾纏成結的思路這才慢慢地解了套。
  凌晨三點時,他提議安安該回家休息了,她雖然很累,但不捨得就這麼結束,又多拖了三十分鐘,才愁著臉開始收拾東西。
  這回他又不顧她的拒絕,多禮地送她到家。她很想探問他的住處與電話,但他沒提的意思,她當然也不方便主動問,只好把身上的運動外套還給他。
  他將捲了她體溫的外套披上,丟出一句話,「明天我已答應幫法式餐廳老闆擬酒單,如果你有問題,可以到那裡找我。」
  「今晚已佔用你太多時間了,怎好再麻煩你?」
  「別想太多,有問題儘管來找我就是了。」他叮嚀完後,旋身大步離去。
  安安看著他的背影,打心眼底過意不去,自覺佔了他的便宜。
  但是這事真的沒她想得容易,不是管理難懂,而是時間太短促,「恆兆」那個協理要她在一個禮拜內交出東西來,真是丟給她一個大難題。
  結果,隔天下午,安安終於忍不住蠢動,將書一捧,飛也似地奔至法式餐廳請教常棣華,而他,真是沒讓她失望,早早安坐在餐廳一隅,等她自投羅網。
  她一臉愧疚。「對不起,說好不麻煩你的,又食言了。
  「就當是我謝謝你這些日子定期抽空去陪我奶奶吧。」
  他真是個懂得運用「施捨」藝術的人。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1:11:14

第七章

  連著三晚,安安在常棣華的協助下完成那份百題卷,自此後,書裡的管理知識似乎才真是自己的。而那份電子卡片企劃書,他也只肯點出大原則告訴她流程,並不似駱偉,會幫她出主意,樣樣心疼她,從頭攬辦做到底。
  她頓時發現,被人教會「種菜打獵」的技巧,還真是不錯,最起碼可靠自己吃飯。
  禮拜四晚上,安安又去法式餐廳找他,還帶了一份小禮物,是她連夜親手刻出來的心印章,但他人沒到,反而是他的未婚妻季韻賢坐在那裡,安安總算認出她就是昔年他陪著去台大婦產科的女孩子。
  她哀戚地看著季韻賢,不想一走了之的,沒想到她從餐廳追出來。叫住她,「安小姐,等一下好嗎?棣華今天臨時有事抽不出空來,請我來這裡等你。」
  安安著著她,遞出一個小盒子。「請你幫我把這份禮物送給他好嗎?」
  「我不知道該不該幫他收耶,他這個人不喜歡收禮。」
  「不貴重的,只是小學生勞作課的彫蟲小技,成本三十塊不到,如果你覺得還是太多的話,就騙他說,這是賤價跳樓大拍賣,買一送一的地攤貨。」安安的眼睛溶溶地被淚湮濕。
  季韻賢見狀,馬上說:「好吧!既然情意如此重,那我就幫他代收了。他跟我提起過,你明天有一個重要的面談,是不是?」
  安安有點不高興他這樣自作主張地把她的事告訴別人。「是沒錯。」
  「那麼我可不可以幫你的外觀出些主意呢?看見她臉色變了,季韻賢馬上好言好語的解釋,「我沒有批評你穿著的意思,我甚至羨慕你可以把女人溫婉的韻味展現得如此淋漓盡致。」
  「女人的韻味?你說我?」安安被對方這麼一誇,不喜反惱,「不可能吧!你若不是太會說話,就是太會誇獎人了。」
  「真的,我沒騙你。我真的欣賞你對衣服的品味,很飄逸,可惜我因為工作上的關係,必須打扮得很強勢。」
  安安想著她的話,懂了她的意八分,「你的意思是,常先生要你來這裡等我,是希望你給我找件合宜的衣服好赴明天的約?」
  「他是一番好意。」季韻賢似乎看出她對常棣華有一份濃情在。
  安安回想上禮拜在「恆兆」的窘態,這才點頭說:好吧,既然是常先生建議的,為了公司好,我偶爾改穿正式的衣著也沒什麼不可以。」
  季韻賢眉開目笑地拉著她,帶她上精品店挑行頭,有些西裝裙短得讓她差點著涼打噴嚏,但季韻賢偏就覺得該是如此,還塞了一個公事提包和一雙三寸高跟鞋給她。
  「職場上,掐住籌碼的大人物還是以男人居多,能幹的女人打扮得太精明幹練,會讓男人有壓迫感,稍露性感美腿可以鬆弛他們的戒心。」
  「男人都如此嗎?」
  季韻賢點點頭。「除非是同志,要不然,幾乎沒有外。」
  安安念著常棣華。「那麼……換作是常先生的話?」
  「他啊!」季韻賢一臉神秘的模樣。「你得穿上這套衣服,親自去問他了。」
  安安回頭不解地看著她。「你不是說他臨時有事?」
  「你還真相信這個借口啊!我看你真好哄呢。」季韻賢挽音她的手輕拍一下,一副大姐頭教訓傻小妹的模樣。「去信義公園吧,他這個時候通常在那裡慢跑。」
  安安想了一下,搖頭。「不好吧,也許他有人陪他不一定。」
  「誰?」季韻賢反問她。
  「他的女朋友啊,我上次在餐廳看見你們一行四人在那裡品酒……」安安有點難為情。
  「他這麼親口跟你說?」
  「他說他是她的護花使者。」
  季韻賢眼睛瞪大了。「我真要輸給你了,你真的是很好哄呢!」
  「你的意思是,那個女人跟他完全沒瓜葛?」安安才不信,他們表現得那麼親密,分明關係不淺。
  「當然不是完全沒有。羅織琳是他最後一任情婦,也是我看過最美、最有氣質又最懂得他的女人他幾年前不知發了什麼神經,執意跟人家冷卻關係,活說歹說才說服地出國攻讀室內設計,現在,她可成了該行裡的佼佼者,對他還是一往情深,但他說什麼都不再跟人家有關係,羅織琳只好守在一旁等他回心轉意,但我看他心意已定,很難再回頭。」
  「你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安安是真的很訝異。
  「我以為你可以讓他過有人情味一點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他和那個羅小姐分手的這些年,都過著清心寡慾的生活?」
  「棣華是個有財勢又有魅力的男人,自動送上門要他寬衣解帶的女人多得是,他當然不可能寡慾到做『一休和尚『那種地步。」
  「但是這樣隨便玩女人不是更糟、更濫情了嗎?」安安有一點不能忍受季韻賢這樣淡化一個玩弄愛惰的男人。
  季韻賢睨見她眼裡的鄙夷,收了笑瞼,嚴厲地看著她,「安小姐,在感情的路上,你算是幸福的,所以不要用一個人的感情世界斷言該人的好壞。或許棣華的顧慮是對的,而我才是把你看走眼的人。也許你並不值棣華這樣的好男人,看來我浪費你的時問了。」冷吟的她把話說完後,扭頭逕自離去。
  安安實在不懂她的那番話,她說常棣華的顧慮是對的!他到底在顧慮什麼?她百思不得其解,但還是封信公園找常棣華。
  公園那麼大,人也不少,但夜裡燈光照明不足,有些地方獨自走還是叫人心神不寧,她乾脆坐在人氣旺的入口處三分鐘內,有五名陌生的慢跑者打她眼前經過,她決定再等五分鐘,總算讓她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她眼前跑過,忙將新買來的高跟鞋扔進購物袋,光著腳丫,拔腿在他後頭追。
  可是他腿長,體力又比安安好,他的一步等於她的兩步,到最後她不得不喊他的名宇,「常棣華,你等一等!」還使勁地劈腿大跨好幾步。
  事情偏就是不順,一陣破裂聲傳來,讓她猛地煞住腳步,回頭顧盼,發現自己的西裝短裙從膝蓋處直直往上裂到扎煉底,伸手一探,緊裹著臀部的棉質內褲都摸得到,她糗得忙以大袋子遮住臀部,疾返到一旁,這下她倒希望他沒聽到她的叫喊,不過這是作夢,因為他已回跑到她面前,喘氣盯著她瞧。
  安安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你的……未婚妻告訴我你大概會在這裡慢跑。」一雙小手還緊張地把玩身後的袋子。
  「買到合適的衣服了?」
  「嗯,就穿在身上了。」
  他聞言,銳眼從她難得一露的性感大腿往赤裸的腳底掃下去,裝作一副不解的模樣,「你剛走完健康步道嗎?」
  安安被他這麼一調侃,好想哭!她本來是打算讓他瞧瞧自己剛中帶柔的女強人裝扮,怎知竟遭到他的奚落。「嗯,我正要回去。」她隨著他的話應變,一邊看著他,一邊倒走打算離他遠去。
  但常棣華兩步上前扳住她的肘,抽打陀螺似地將她一旋,執意掀起她的袋子,這才瞭解她新買的裙子已裂得不像話,他惱怒地說:「走,這麼不經穿,我帶你回去換,順便跟經理抱怨。」
  「不要好不好?」她很惶恐,因為她丟不起這種臉。我承認是方才自己追你追得太猛烈……好在季小姐勸我多買一套,所以沒關係,不礙事的……」
  安安的話愈說愈小聲了,因為他一語不發地解下自己的運動外套,往她的纖腰一圍,威嚴地道:「怎麼成!一分錢一分貨,店是我推薦的,如果連跑幾步都撐不住的話,那就表示品質有待加強。」
  「拜託,我說不要的嘛!啊!好痛……」她忍不住彎下身子,肚子一抱,冷汗直出。
  常棣華見狀一把將她抱起,朝大路順手招了輛計程車,迅速報出家庭醫師的診所,請司機盡量趕時間。
  三十分鐘後,經過老醫師的檢查,才發現是虛驚一場。
  「什麼?只是那個來!不可能吧,鄭伯,她痛到全身打顫,甚至流冷汗呢!」常棣華一臉不信。
  鄭醫師一副老神在在地跟他解釋,「棣華,這是年輕女孩常有的毛病,嫁人生過孩子後就會改善的。你回去盯她喝點熱甜的東西,紅豆湯、巧克力牛奶都可以,若還沒改善,這裡有個熱水袋,你拿回去等著備用,再不行,只好餵她吃止痛藥了。我看時問不早,你開我的車回去吧,還有,巷子轉角剛好有賣紅豆湯圓,我請護士小姐幫你包一碗帶走。」
  於是,常棣華照鄭醫師的吩咐,將一臉蒼白的安安送回家。
  她住的公寓挺小間的,獨具巧思,就跟她的人一樣,細膩雅致。
  可是在這個該死的節骨眼,全身大包小包的常棣華卻無心打量,他滿臉凝重地將冷手冷腳的安安抱到她的房間後,將她整個人包在厚被下,開始一口一口地逼她喝紅豆湯。
  「不要,我喝不下。」她無力地推開那碗湯。
  他避開她的手,往她的唇邊送,「乖一點,這是鄭醫師建議的,你喝過後會好一點。」
  「不要,給我吃止痛藥比較快。」安安咬著唇,手幾乎掐進他的手臂。
  常棣華哄小孩似地說:「止痛藥不是仙丹妙藥,怎能當服用?來,再喝幾口,我不逼你吞紅豆,你喝湯就好。」
  在他的堅持下,安安總算把甜得膩人的湯喝完了,但她疼痛的情況不見好轉,他取來熱水袋,扯下自己的運動衫包紮一番,往她的下腹送去,但她像是中了鴉片痛的人,固執地推開熱水袋,直嚷著要吃止痛藥。為了讓熱水袋發揮功效,他是捨命陪君子了,乾脆掀被上床,伸手將她摟向自己,利用兩人的身子,把熱水袋固定在她的小腹上。
  「讓我吃藥……」安安擰著眉,眼角流著淚,轉身往放了藥的櫃子伸出手。
  「噓!」常棣華溫柔地將她的手拉回來,把她的手心搓熱,疼惜地吻著她的眉心,「再忍一下就好了。」說完開始哼著類似民歌的調子。
  他一遍哼過一遍,把她的痛楚慢慢驅趕走後,無力的她緊偎在他胸前,囁嚅地說:「這首『他們說』是我爸爸最愛哼唱的一首歌。」
  他聽了不語良久,才咽出一聲,「是嗎?真巧,這也是我最愛的一首歌。」
  「我好困……」
  「那就睡吧,一覺起來後,所有疼痛都會消失。」但這句話不適用在常棣華身上。他多想緊抱懷裡的女孩,嘗嘗她芳華的滋味,但他忍下欲動,任她往自己身上偎過來,最後是他火熱的身子為她驅走風寒。
  半睡半醒的安安親密地將腿往他探去,與他交織一起後,才滿足地睡去。
  就如他所預言的,她的疼痛消失了,而一夜無眠的他則在清晨六點不到時,悄然步出她的公寓。
  安安於八點時,被鬧鐘吵醒,睜開膝隴的眼,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常棣華的身影,但他已經走得無影無蹤,要不是發現殘留紅豆的碗和落在她腹前的熱水袋的話,她會以為昨夜又作了一場有他的夢。
  但她確定,這是事實,不是夢,她的嘴邊漾出甜蜜的微笑。
  安安改頭換面,穿著這套新購置的行頭,滿懷自信地提著皮製公事提包,婀娜多姿地步入恆宇集團金融大樓,她感覺到有許多道視線往她身上集中而來,難得一次,她坦然接受男人以眼神跟她傳達讚美,甚至還淺淺回給對方一個自信十足的笑容。
  一個小時後,她渾身散發飛揚的光彩,綻著笑靨從旋開的二號電梯門跨出來。她成功地拿到合約書了。
  現在,常棣華是她最急於與之分享這份喜悅的人;而她臨時卻不知如何連絡人,打電話到椽園問他的下落似乎明目張膽了些。無計可施下,她跑到他常光顧的那家法式餐廳碰運氣,但他不在那裡,她於是又去信義公園前找他,等了將近一個鐘頭也沒他的影子,好像她的人生似乎一碰上他,運氣就好不起來。
  於是,這一晚,本該快樂的安安又回到少年時代,遊魂似地一個街頭逛過一個街頭,尋尋覓覓,只為著同一個人影。
  這樣逛了將近一個月,阿姨也快出院了,她為了方便照顧阿姨,乾脆在阿姨家住下了,偶爾駱偉會打電話來慰問一下,但她對他已完全心如止水,白天忙著公事,晚上照顧阿姨,只有閒暇發呆時,才會想起常棣華,而他,似乎真的像一個助她的大羅神仙,功成身退,再度從她的生命中消失。
  直到有一天早上,安安比平常晚三十分鐘出門,她才在忠孝復興的捷運站碰上他。
  她人在尾節車廂裡,他則在月台上,講究的西服與出眾的魁力輕而易舉地挽留住她的目光。
  彷彿心有靈犀,他也抬眼往安安所在的位置輕掃過來,不同於她的欣喜若狂,他的眼眸裡閃過訝異,他遲疑了一秒,她以為他會跨進來跟她打招呼,沒想到他身子二-轉,反而大跨著步伐往頭節車廂走去。
  見他有意避開她的舉動,安安彷彿挨了一個耳光,整個人都麻掉了。
  原來,他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打算與她發展出進一步的關係!他前些日子協助她的動機也非常單純,並不求任何感情的回報。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只有自己動了情,但是又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他的確在躲避她。
  為什麼?難道她真的錯過與他相知相戀的機會了?難道她真的追不上他了?難道她與他之間真的就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嗎?他曾說過兩條線平行永不相交比較好,是否就在暗示她,彼此之問不可能有未來?
  安安再也承受不住心上的痛,她需要找人傾訴一番,因此不過搭了一站便衝出電車,她沒有勇氣回頭去尋找身在頭節車廂的他,只是忍著眼淚,疾步衝下電梯,出站招攬計程車。
  安安在淡水晃了一整天,於傍晚時,才垂頭喪氣地走進吳家大門。
  幫傭的鄭太太領著她到屋後的菜園,她見母親身著一件褪色、補過的圍裙跪在一個小型園埔前種著空心菜,那圍裙不值幾文錢,卻是安安的父親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他活著時,圍裙被媽媽用到綻了線,大家都要她丟掉再換新的,但她總覺得好好的東西還能用,棄之可惜。
  原來,這些年來,母親並沒有忘記爸爸!她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在追憶他。安安鍺怪她了。
  母親看到安安先是一臉歡喜,定睛睨見女兒憔悴的面容反而轉喜為憂,輕問一句,「怎麼了?」
  安安被母親這麼一問,撲向她,在她溫暖的懷裡痛哭一場,大聲跟她道歉,「對不起!」
  「別哭、別哭!受了什麼委屈趕快跟媽媽說。」
  於是,安安像個被人欺負的幼稚園小娃娃一五一十地將感覺悉數道了出來,她甚至將昔年的御風百合,如何遇上今日的常棣華的秘密都不作任何保留。
  「媽,我該怎麼做,才不會讓自己愈陷愈深?」
  「媽媽也沒有答案,但是有一個故事我一直想說給你聽。」
  「是你和爸爸,還有吳叔的故事嗎?」
  「是的。爸爸和吳叔叔在大學時是同班同學。」
  「那時和你相愛的人卻不是爸爸。」
  「沒錯。那時我愛的人是你吳叔叔,但是家族施加壓力,要他娶世伯的女兒。他那時二十歲都不到,卻要擔上那麼多的責任,所以遲遲沒給我一個交代,我眼看肚子一天天撐大,心裡又急又怨,覺得再等下去不是辦法,於是休學,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外縣市找一份工作躲起來。後來是你大阿姨接媽媽回台北,幫我安插上一份工作,我和寶寶才有溫飽。」
  安安道,「那個寶寶是姐姐?」
  母親點頭。
  「那我呢?我是爸爸的女兒嗎?」
  母親握住她發冷的手,柔和地望著她。「你是的。在爸爸心目中,姐姐和你都是他的女兒。」
  安安見她沒有正面口答,悵然若失地說:「換句話說,我和姐姐身上都留著吳家的血。」
  母親苦笑,繼續未了的故事,「有阿姨的支持,媽媽不再彷惶,開始自立更生,兩年後,我在街上碰到吳叔叔的同學安源朔,也就是你爸爸,我曾見過他幾次,但並不熟絡,剛好他那時在我上班工廠的附近服役,退役後湊巧在我們家附近的國中找到一份教職。我從他那裡知道你吳叔叔最後奉父之命娶了一位北投的千金小姐,對方幫他生了一個小公子,小倆口搬出去住。」
  「吳叔叔難道沒試著找你嗎?」安安問。
  「有的。你爸告訴我,吳叔叔一直都在找我,問我介不介意讓他知道我和孩子的下落,我當時說不願再和吳叔叔有任何牽扯。
  「也許你爸爸知道我沒說真話,還是把吳叔叔的電話寫給我,我把那張紙擱在存錢罐裡,半年沒去碰,有一天姐姐來玩,不慎摔壞後,我心神不寧,我那時告訴我自己,就一次,只看看,不會有事的。
  「可是的確是『有事』對不對?」安安猜測。
  「當我們再見面時,吳叔叔卻不顧一切地說要帶我私奔,他連提包都準備好了,甚至要跟我回家接姐姐,我那時才知道不該見他的。無計可施之下,我只好裝餓,拉著他在附近的攤販叫了小菜,點些酒想把他灌醉,終止他一相情願的私奔計劃。
  「結果他酒量淺,還真醉了,酒後吐真言,道歉、埋怨老天、責備自己,請我別再離開他。情不自禁之下,我點頭了,隔日在一個小賓館醒來卻後悔不已。他和那個千金小姐已有小孩了,我不希望造成他們的不幸,於是,我又跑了,留他一個人在那裡。」
  安安一臉錯愕地問:「我就是這樣來的?」在一個不知名的賓館裡!真是一點也不浪漫。
  母親無奈地點頭。「這回先發覺不對勁的人是你爸爸。他建議我去醫院檢查,我從醫院回來後,呆頭呆腦地告訴他我又有身孕後,他毫不遲疑地向我求婚。我被他嚇住了,堅持不答應。後來他才跟我坦白,他正處於進退維谷的窘境,如果我肯嫁他的話,可以幫他解除相親的壓力。」
  安安從沒聽長輩提過這段往事。「奶奶曾逼爸爸相親過?」
  母親再點頭。「原來,你爸爸當兵初期,不甚被爆裂的手榴彈屑片傷到腰肢,刀是開了,但醫護人員後續治療沒做好,腎常發炎,等到退役後重新找專門的外科醫師,醫師卻說他的生殖腺體連帶受到影響,若討老婆可能比較難讓另一半受孕。
  「你爸爸人也可愛,換作別的男人早就愁眉不展了,但他擺了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說孩子不能沒有爸爸,如果我不跟吳叔叔的話,就得跟他。顧慮到你們姐妹日後的成長環境,干是我就帶著你嫁給你爸爸了。」
  安安從沒想過父母之間的結合會是方便婚姻,他們在自己和安革面前的表現雖然沒到恩愛不、舉案齊眉的地步,最起碼也是其樂融融。
  冒著大不諱,她問:「媽跟爸爸一直同床異夢?」
  這個問題竟然讓母親臉紅了。「前三年是的。」
  安安追問:「後來呢?媽和爸爸之間是怎麼發生的?」
  「先從親情開始,後來很自然轉成了愛情。」
  「我不懂。」我是真的不懂,「爸爸不是不行?」
  母親的臉熱得像一枚滿月紅喜蛋了。「媽從沒說你爸不行啊!」
  安安聽了,總算鬆了一口氣。至少爸爸和媽媽之間過的算是正常夫妻的生活。「那麼媽愛爸媽?」
  母親點頭。「愛的,你爸的愛像一井深潭,表面幽靜,卻處處展現生機,要認識瞭解他後才知道他的好。只不過我跟你爸之間橫著許多的難關,直到我失去你爸後,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
  「哪麼媽愛吳叔叔嗎?」
  「也愛的。吳叔叔的愛像一道狂風巨浪,讓人無法不陷進去。」
  安安耳貼在母親的膝頭上,望著天空,追著一片遠飄而去的雲。「媽,一個人可以同時愛上兩個人嗎?」
  母親順著她的長髮,兩人促膝談心的情景彷彿回到小時候。「不是可不可以的問題,而是環境的改變讓我不得不去愛上兩個人,當一個人心裡藏了兩個人影時,負擔也就重了。不愛你爸,我就是個冷漠無情的人,不愛你吳叔叔,我就是個負心的人。如果我有選擇,我寧願只遇上一個男人。」
  「誰?」
  「你爸爸。」
  安安愣了一下。「媽是指哪一個?」
  「你不是向來只有一個爸爸媽?他姓安啊,你怎麼那麼快就忘了呢!」
  聽到母親的答案,安安笑了,但沒忘記調侃她,「那怎麼可以,如果媽沒有和吳叔叔相愛過,我和姐姐就不知道要投胎到哪裡了。姐姐知道這件事嗎?」
  「我還沒跟她提。」
  「那麼吳叔叔知道我和姐姐是他親生骨肉嗎?」安安想著吳文敏對她謙讓的態度。
  「他知道你姐姐是,卻從沒猜到你有可能流著吳家的血。」
  安安很訝異。「可是……我以為吳叔叔知道,因為他似乎很急著討好我。」
  「因為吳叔叔一直很感激你爸爸把姐姐安蘋當成自己的骨肉對待,所以他現在正試著償還這份恩情。」
  見安安一臉錯愕,母親牽住她的手,說:「你永遠都是爸爸的女兒,沒有人可以改變這件事。而你和棣華之間的事,媽無法給你答案,但你爸爸也許可以為你解疑。」她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份招成對半的舊式標準信封遞給安安。
  「這是你爸爸特別留給你的信,本來是想等到你大喜之日時才要你將信拆了看。我不知道信的內容是什麼,只希望可以幫你找到答案。」
  安安拿著沉甸甸的信,重量不輕,看樣子除了信,應該還有別的。她將東西一樣一樣倒出來,首先,是一隻女用表,跟大阿姨送給她和姐姐的那一對一模一樣,她以為是姐姐的,但是表上的時針分針恰巧停在九點九分上面。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1:11:46

  這表明明是她當年送給常棣華的那一隻,怎麼會在這裡?
  她困惑地擱下表,視線停在一個自錄的音樂帶上。她以為該是爸爸的聲音,同母親借了放音機後,卻訝異地聽見一首輕快悠揚的老民歌。這是爸爸最愛的一首歌,百聽不膩。
  他們說,在山的那一邊,住一個,天真的小女孩,
  他們說,她什麼都不受,只等待,等待那花兒開,
  女孩,小女孩,我心為你開……
  順著溪水走過來,伴著鳥兒飛過來,時光不在,
  我的小女孩,我的小女孩……
  他們說……
  他們說……
  他們,在戀愛……
  安安一邊聽,一邊展信讀閱,父親的親筆函,字字猶如在她耳邊響。
  親愛的安安:
  今天哭了嗎?不管世事再怎麼多變,你、姐姐、媽媽永遠是我最愛的三個女孩。我叮嚀過媽媽,除非發生她解決不了的問題,要不然,閱信的日子該是你出嫁的日子。你是今天出嫁呢?還是讓媽媽傷腦筋了?我希望是前者,但瞭解你的個性,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你一定奇怪,信裡怎麼會有這只表,不是丟了嗎?這是你當年淚眼汪汪給媽媽的借口,還避重就輕地跟媽媽說,你檢到了一本柏拉固的理想國,想轉移媽媽的注意力。而我,站在一旁看著你邊哭邊想詞兒讓媽媽消氣,卻三緘其口什麼也不揭穿。
  你一定好奇,信裡怎麼會有這只表?明明就是丟了嘛!是啊、是啊!可是有個好心人撿到,就在你撿到理想國卻沒設法物歸原主的同一天送到家門口來了。那一天,你說你多補了一堂課,所以爸爸沒拿捏準時間,到車站時撲了個空,等到四到家門前,卻看到一個大男生在咱們家門前晃。
  做為一個父親,我打心眼底不歡迎羅蜜歐窗前月下式的浪漫,當場不客氣地叫住那個男生,一副要跟他打架的模樣。我以為這招專門對付你姐姐的愛慕者的方式會讓他嚇得屁滾尿流,但他沒有,反而把表遞出來,直截了當地說,有一個女孩送給他這只表,但他覺得太貴重,不能收,所以跟著拿來還。
  當我憑借燈影認出他長什麼德行後,著實嚇了一跳。噫!不就是你畫布上的那張臉嗎?我跟他把話挑明,甚至威脅他再跟著你到家,我改明兒個就帶著妻小搬家。
  他跟我保證這是頭一遭如此行為失當,也會是最後一次。我不放心,要他出示證件,以免日後有個萬一,我可以報警逮人。他把行照給我看,我瞄到他的大名及他北投的戶籍地址後,有點吃驚,直接問他認不認識吳文敏和他老婆常純,沒想到他競回答我常純是他親姑姑,姓吳的乃是他姑丈。
  他反問我怎麼認識他姑姑和姑丈,我風度不佳地叫他少管那麼多,接過你的表,要他別再來。
  那小子很會博人同情,一臉沮喪地告訴我,他即使想來,也沒立場來了。我問他原因,他說年紀是一個大問題,最重要的是,他固為家族的債務,必須娶一個富家女。
  我心想,好啊!這小子說謊還真不打草稿,將來靠編劇餬口絕對餓不死。但是很不幸,他湊巧是吳文敏老婆的侄子,我恐怕「古已有之」的催逼嫁娶之事又在他身上重演。因此我開始同情起他,問他是不是被家里長輩逼的。他說自從他姑姑嫁錯人後,通婚這種不近人情的事就在他們家族裡滅跡了。
  這一回,全是因為要籌措一筆錢,挽救家族事業,他自願接受這樁政治婚姻。這樁事定在他遇見你之前,他從未料到自己會對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女生動了情,但是他不會試著做任何改變,他來這裡是真的想還表,順便看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爸爸知道如果他當面問你的話,你不會不回答,於是便據實告訴他,他念著你的名字的神態像在念一部真理的宗教經,安安、安安、安安、安……很有催眠效果,爸爸差點神智不清到想請他進去泡茶磕瓜子。
  但爸爸畢竟是爸爸,父親的保護欲千古以來無人可攻破,於是我跟他談條件,告訴他你年紀尚輕,心裡懷著朦朧嚮往的情愫,哪裡分得出憧憬與愛情的差別.即使在這段時間他恢復了自由身,真要談緣份也得等到你二十歲過後,而且你若交了男朋友,那麼他就得徹底消失,別來煩你。
  他答應我後,馬上就離開了。我跟他約定不到一天後,也開始急忙找房子搬家。咱們搬新家的一個禮拜後.爸爸陪媽媽回老家打掃取信時,發現了一個沒貼郵票的信封,裡面只有一個錄音卡帶,希望我能轉交於你。
  我當時沒將音樂帶轉給你,但時常「放」給你聽,剛開始你覺得好聽,不到一個月,你聽膩了,甚至很不禮貌地要求我別再放「他們說」,要不然你會讓那卷帶子「再也不能說」。
  瞧,這就是我說年輕人不定的原固,不是我不相信你們年輕人的感情,而是做爸爸的人總以為自己的考慮是最適合子女的。現在,你該知道,為什麼這首歌的最後一句是爸爸的最愛,因為你們當初的確是在戀愛,雖然時機嚴重的不對。
  不可否認,爸爸終究是那個讓你們錯失彼此的罪魁禍首。安安,你能原諒爸爸嗎?
  最後,爸爸走以前有兩件很重要的事得辦。第-,我要寫信告訴你的生父吳文敏,他欠我欠多了,該是他回報恩情,反過頭來為我照顧三個我所愛的女孩的時候了。第二,雖然離你二十歲生日尚餘八個月,但這幾年來你一直篤信柏拉圖式的戀愛,沒交男朋友,所以,我決定把咱們家的地址寄給那個叫常棣華的大男生。
  爸爸明查暗訪過,他還是來婚,也把當初被他父親弄到岌岌可危的家族事業起死回生了,如果他還念著當年的小女生,他會來找你。
  這麼多年了,爸爸知道你,但拿捏不住那個年輕人什麼,但是……再怎麼說,也還是得等到你二十歲才能出現。男人相約就得遵守,當年我和他都沒誠意信守誓言,現在,是考驗他是不是君子的時候了。
  爸爸一直有個心願,希望能將你和姐姐送上紅毯彼端,同你們未來相廝守的男人打照面,但不是每樁事都能心想事成。你和你姐姐是我生命裡的奇跡,一個美麗的轉扳點,沒有你們,爸爸無法和自己所愛的女人在一起。愛人與被人愛都是幸福的,但依人的個性與價值現起了差別。我選擇愛人,你呢?
  最後,爸爸忍不住想問,安安,你是不是令天出嫁了呢?若是,對方是『他『嗎?
  不管將來結果如何,爸爸知道你會選擇你所愛,也會愛你所選擇。
  祝你和那個幸運的人永遠幸福。
  閱畢父親的信,安安循著痕跡將厚厚的信紙折疊歸位,連同卡帶、手錶放進皮包裡。她抬頭,淚眼模糊地凝望母親,任憑心頭澎游洶湧,也只能緣手抹去淚,沒頭沒緒地冒出一句,「媽,我想出去走走。」
  「也好,走走散散心,回來後再好好補眠。」
  「我、我……,不能在這裡睡。沒有眼罩,我會一夜無眠。」
  「我請司機董先生送你回台北好嗎?」
  「不用。我……」安安兩手掐著皮包,遲疑一秒才靦腆地說:「不一定回台北,我要到北投找人問幾件事。」
  母親體諒地看著她。「也該是你把失眠的原因找出來的時候了,人總不能蒙著眼晴睡一輩子。我這裡保留了幾幀你的照片,是在媽和你吳叔婚禮那天拍的給過你一次,但是你不小心忘了帶走。」
  安安接過照片,不好意思地承認,「不是不小心,是故意忘記的。」她當初甚至不屑一顧。
  如今心結已解,她坦然地翻看著照片,第一張是「老」新人與近親的合照。新郎笑得如春天枝頭上的花,新娘的笑容則帶著淡淡的愁。戴著紫苑的安安與姐姐站在相紙的左下角,在她們後面兩排站著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大伙的目光全是直視前方,一身灰峻的他眼眸卻是下垂的,朝安安所站的方向顧盼。
  後面幾張都是安安的獨照,不論坐或站,她都是掛著一副神色哀傷的面容,而失了焦的背景不約而同地都會冒出同一名男子的身影,有兩張她依稀認出那不到兩公分大的身影,另外三張,他則是別過頭去,但從西服的顏色與款式做判斷,她知道,常棣華那天是真的一直都在她身旁晃,而她竟視若無睹!
  安安忍不住重拍額頭兩下。「媽,我那天一定是瞎了眼。」
  母親也笑著同意。「可不是嗎?因為你一直希望我和吳叔的婚禮只是一場惡夢。」
  「媽,我很後悔自己那麼不懂事過。」
  「沒有關係,我知道你終有一天會瞭解的。」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1:13:06

第八章

  安安面對鐵門緊鎖的棣園,徘徊良久。日頭下山後,被瞬時轉涼,加上山區露重霧深,她身上披著的薄外套早已無法抵禦寒氣,偏偏老天不幫忙,竟又下起毛毛細雨,逼得她不得不退到小徑旁的樹蔭下躲避風雨。
  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耗在這裡自虐,常家大理石牆柱上的電鈴又不會人引爆世界危機,為什麼她不大大方方的按下去,如果進去後碰上常棣華,假裝一切都是巧合不就成了。但她一向不善偽裝,如果他又是那種拒人於千里的表情,她絕對會當場崩潰。
  「還是打道回你的小窩,當作一切都沒發生吧!」
  安安兩手環胸地從樹蔭下踏了出來,垂頭循著來時路而去,走不過十來步,兩道光影打在樹牆上,只一秒,一輛引擎轟隆隆的保時捷跑車便在她前面緊急煞住了。
  電動反光玻璃窗降下後,一個男人的頭鑽出窗,安安心跳加速好幾秒。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自己撞上鬼了,原來是你!」
  聽到對方開口,知道跑車裡的人是常棣彥後,她含糊地點個頭,「對不起,我趕著去搭車。」說完繞過青蛙車頭,急欲甩開他。
  常棣彥頭一縮將車倒停在她身旁,衝著她說:「雨勢愈來愈大了,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走下山。上車,我送你到車站。」
  安安摸著濕透的衣服,彎身鑽進窄小的跑車。
  他遞上自己的皮夾克。「把濕外套換下,免得著涼了。」
  她照著他的意思做。
  常棣彥沒將車開往北投捷運站,反而來到夜市一家販售姜母鴨的地方。「我看你抖成這樣,先將身子熱了後再走。而且,我尿急,得借用一下廁所。」
  他將她趕下車,敵動防盜鎖後,確定口袋裡的手機安在,跟老闆點了兩碗姜母鴨,便甩下挨坐在圓凳上的她,廁所去了。
  幾分鐘後,常棣彥再度現身,瞧也不瞧安安一眼,面對熱食大快□起來,等到解決完自己的那一份,才點了一根煙催促她,「湯多少喝一點,可驅風寒。」
  她瞪著他吐出的煙霧,悶聲不響地拿起湯匙,小口小口地慢慢往唇間送。
  他趁她進食時,開始閒聊起來,「雖然我們看彼此不順眼,但我還是不希望你因這場春雨感染肺炎而死,畢竟你幫了我一個忙。」
  安安執著湯匙的手停在半空中,抬眼掃了常棣彥,不懂他的意思。「我們之問的戲早就被你哥揭穿了,我還能幫你什麼忙?難不成你拿到你的一億元了?」
  「一億元?根本就沒有一億元了。」常橡彥自我嘲解道:「我老爸死前所積壓的虧空,賣了股值狂跌的公司可能都不夠收尾,哪還有一億元閒在那裡任我養尊處優過日子?我上個月才從我老爸的律師那裡探出一點消息,明白常家這些年來的榮景全靠棣華一人撐持著。
  「當年為了不讓消息外洩引起業界恐慌,他連這種事都瞞著我們,讓我和棣思以為自己身價很高,到現在才知是海市屢樓。棣華沒向我和棣思回討這十二年來的血汗錢就要偷笑了,我還好意思跟他提一億元嗎?」
  「沒有一億元!」是了,如果當年有一億元,常棣華就不會為了錢而與富家女定婚約,他與她之問,便不該那麼遙不可及。安安眉頭深鎖,問:「宛亭的事解決了嗎?」
  「棣華主動的地出來,把事情談開,攬下債務。難道他沒跟你提起這件事嗎?」
  她搖頭。「沒有,他什麼都沒提。」
  「喔,是嗎?那你就不知道宛亭和我之間告吹了?」
  安安訝異地問:「怎麼會?別說你哥從中阻撓過,我不相信他會真的這麼做。」她現在瞭解常棣華的為人了,他從不強人所難,只是等待他的判斷應驗。這也就是她愈認識他,愈無法自拔的原因。他讓她瞭解,真正愛一個人,是不該求回報,求功利的。
  「不是,而是她根本就不愛我,棣華幫她還清債後,她馬上就變了一個人,上個禮拜我去她住的地方找她時,才發現人去樓空,不留任何線索。三天前剛巧收到她從美國寄來的風景明信片,還是署名給棣華的,感謝他幫她解了圍。嗤!那我又算什麼?專拉債物皮條的捐客嗎?」
  到這個節骨眼,多數男人不放聲詛咒才怪,而常棣彥竟能自我調侃到如此,安安還能說什麼?只能一臉同情與欽佩。
  常棣彥大手一揮,要她省省力,順便打散煙霧。「這種事我已經習慣了!還不是算命的錯,若說我這輩子是當現成爸爸的命,一定要娶生過小孩的女人才會定下來。結果……又是一個鬼扯淡。」
  「你就這麼認命?」安安把「豬頭」這損人的詞兒忍在喉裡。
  「沒辦法,這是我們常家人的毛病,老祖宗的壞基因作祟。」
  「什麼基因,根本是食古不化、固執不開竅。」她很不客氣地糾正他,口罵眼前人,心裡則是誅討另一個雙胞胎。
  「你也是,別五十步笑百步。」常棣彥五指在桌上彈點,兩眼斜瞄她良久,等她放下湯匙以紙巾拭唇才開口,「你當初在北投捷運站前其實沒認錯人,對不對?我哥其實就是我們事前套招故事裡北淡線火車上的大男生,對不對?」
  安安停止拭唇的動作,不予正面回應,反而指責回去,「而你呢,也故意不提你有個雙胞胎的哥哥,對不對?你明知我當時只認得『臉』,不認得『人』,所以利用我自以為是的同情心去幫你騙錢。結果呢?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可沒你說得這麼先知先覺、能使手段。試想,換做是你,莫名其妙在男朋友或老公面前被男人劫去一吻,你會不生氣嗎?你難道不會把那個壞事的人叫住,奴役他一下嗎?」
  「不會,我只會把他直接往軌道推。」
  常棣彥掀眉,說:「我若照你的方法做,你永遠別想再遇上我哥。」
  安安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你若真那麼做,一切都好辦了。」
  他靜看眼前這個氣質繁重到讓他這個輕桃男見了懼怕的傲骨美女好幾秒,這才瞭解,她的個性不像表面那麼冷漠、平靜。
  雙方緘默,氣氛一度冷下來。他的手機在此時響起,他應諾了幾聲,只道:「轉角這家。」長了忽地高舉,大力朝店外晃幾下,隨即收線。
  安安見狀慢轉過頭去,不論是店裡、店外、遠近騎樓市沒有任何異樣,她回頭不解地看著常棣彥。
  他馬上說:「見到熟人剛走過去。」然後朝她的碗一比,「咦!你湯還剩一半,趕快喝。」
  她的注意力順著他的指頭轉到薑湯,「我喝不下。」
  「喔,那就擱著吧,你先到外面等我,」他催她,「我這就去跟老闆結帳。」話畢,逞自離座。
  結完帳後來到街上,常棣彥將車門一拉,吊兒郎當地擺了一個請上座的姿勢。
  安安遲疑著。
  他懶洋洋地保證,「放心,我不會把你抓去賣給『查某間』的。」
  「『查某問』?」安安挑著眉問:「什麼是『查某間』?」
  「妓院啦。」
  安安一臉受到冒犯的模樣,白了他一眼,才矮下身子鑽進他的車,直視正前方。
  常棣彥浮出一抹詭異的笑,得意地揮揮手說「小姑娘,拜拜!」不容她置疑,他順手甩上車門,遙控器一按將她牢鎖在車裡,轉身掏出煙包朝姜母鴨老闆抖出煙,你一根、我一根地蹲在地上聊天,任她在車裡乾等。
  安安依稀聽著姜母鴨老闆問:「令查某?」
  常棣彥則是搖頭,「阮阿兄。」
  姜母鴨老闆一臉不信,隔著一層冒霧的玻璃,隧眼打量安安,「甘無影?伊愛抱這款的?」
  「你現在才知道……」
  安安忍不住好奇,貼在車窗上,想聽他們聊什麼,不料車內引擎在此時響起,嚇得她保持原姿,只敢將眼珠子慢慢瞄向駕駛座,這才意識到那兒憑空多蹦出一個男人,那人穿了一套居家棉質運動衫,穩穩地坐在彼端,兩臂交弓地搭在方向盤上,以專注關切的眼神緊鎖著她。
  安安這才明白她的確是給常棣彥「出賣」了!
  常棣彥假惜如廁之名,帶著手機給他老兄通風報信。安安有點惱,心慌意更亂,掙脫常棣華的目光,打算開門逃下車,但拉了幾次門把,門就是緊卡在那裡不動,她心裡直把常棣彥罵到臭頭,想下車用皮包往他的豬腦袋重砸兩下,最後意識到自己濕頭散發、反應過度後,緊繃著聲音要求,「請讓我下車。」
  「把你鎖在車裡的人不是我,」常棣華一語不發地打開安全鎖,緩聲說:「你可以下車了。」口氣裡完全不帶絲毫挽留的意味。
  這讓安安心痛,眼睛隨之冒淚,她瞪著他,幾乎失去自制能力地撲向他,粉拳直落在他胸膛前,對他泣訴,「你永遠都在催我離開,吐一句留我的話,真有那麼難嗎?」
  常棣華在紛亂中捉住她的拳頭,將她的身子箝制住,重重地喝一句,「先冷靜下來!「安安猶如惡夢初醒,淚眼雙垂地坐在原處,涕泗縱橫的女幾嬌態讓人見了為之心憐。
  常棣華挪出手摸索紙巾,怎知常棣彥車上沒儲備,他自作主張地取過她的皮包,於數秒內撈探到一包迷你紙巾,同時也瞄到她的女用表與錄音帶。
  他盯著皮包裡的表和卡帶,似有領悟,面無表情地取出紙巾,為她拭去淚漬。
  她兩眼木然地任由他的瞳眸在她鬧水災的五官間流連梭巡,最後,他的眼隨著他的大拇指,掠過她的值眼、鼻頭,停駐在她抖瑟的唇際。
  安安被他的冰手輕輕一觸,渾身一顫,兩片紅唇瞬時微啟,兩人靜極思動,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產生相擁為一的念頭。
  常棣華先一秒攬她人懷,渾厚如牆的雙臂牢牢扣住她受凍的身子,一雙溫厚的唇鎖住她,慢慢地吻著柔如絲綢的軟瓣,耐心磨人地哄開她明珠似的貝齒後,舌忙不迭地探入,以實際行動對她吐訴衷情。
  安安一反以往對肌膚之親的厭惡,逐漸對地敞開自我,甚至連他的舌探進她唇齒問輕炙蜜汁都不嫌憎.尤其當他沿著她的下巴,滑過她的耳垂,來到她頸間的動脈處撩撥時,一種陌生的神醉語言從她嘴裡溢出。
  她這才明白,那是愛情國度裡的語言,唯有性情中人能夠解譯,彷彿心田深處某個角落裡,一股熱流在瞬間燃燒,往週身四肢輻射蔓延出去,而她無法操控局勢,只能軟著無助的軀骸,嬌酣地醉在他的懷抱裡,期望他春陽般的親密接觸。
  可惜除了這一吻外,常棣華沒有再繼續沉淪下去的意圖,因為行事一向理智繽密的他,就算興過就地解決的歪念,也不會挑這個人來人往的夜市街頭演出一段霸王硬上弓!
  他鬆開安安的身子,卯足意志力把攻上心頭的熾盛慾火壓制下去,眉心與俊雅的五官幾乎糾結在一起,似在承受無邊無際的痛楚與煎熬。
  「老天爺!你從沒告訴我,有她在身邊的世界可能變成煉獄。」他痛到喃喃自語都不自知。
  安安被他的模樣嚇到了,沒法將他的話聽真切,囁嚅地問:「你……沒事吧?」
  「人還活著。」他沒好氣地丟出一句,深呼吸三次後,看也不看她一眼,陰森森地發動車子引擎,可是鎖扭轉了三次,青蛙車乾咳幾秒,難得靜悄悄悶不吭氣。
  安安茫無頭緒地看著他手腳不靈光地操控車子。
  怎料身旁這個可媲美千年不爆的休火山型男人竟挑這個節骨眼爆出冷門,對青蛙車發起牛脾氣。他重捶方向盤,伸指警告車子,「早看你這隻牛蛙不順眼了,敢在這個節骨眼跟我耍帥作對,我馬上送你進汽車噴場,讓你報廢解體到不留全屍!」
  她正襟危坐,聽他對著一輛無生命的車子放狠話。要不是顧忌他一臉鐵黑,氣得七竅生煙的蠻狠模樣,她有可能會為這荒謬的一幕爆笑出來。很奇怪,這段話兒突然讓她想起恆宇集團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CEO。
  安安忍著笑,佯作同情地又問了一次,「你確定……還好吧7」「不好!快病入膏肓了。」常棣華這回把車鑰匙連扭了三回,順口奉送給車子一個雷霆萬鈞的三字經,「你欠操!」
  說也奇怪,也許名車真是怕吃苦,給他這麼一威脅,乾咳兩聲後,引擎轟隆隆地響徹整條喧嚷的小巷,他把握這次機會,將車駛過泊著一層亮彩食用油漬的道路,往水灑灑的前方飆去。
  安安的身子被慣性往後拋彈到椅背上,失聲地嚷,「喂!開慢一點兒,晚上天雨路滑,你這樣超速駕駛,碰上警察不打緊,撞上人就糟了。」
  「你繫上安全帶,管管自己比較好,」他將注意力集中於前方,提醒她,「以我目前的狀況,直接開進警察局裡對你比較有保障。」
  她側頭,只瞄到他堅毅的輪廓,於是緣手調整後照鏡,希望從鏡裡尋出蛛絲馬跡。「你真想開進警察局,在那裡過夜嗎?」
  常棣華不應聲,逞自將鏡子調到照不到她的角度才甘心。「除非情勢所逼。」
  安安又把鏡子挪回一點,「犯不著這樣,不想看我就說一聲,我會躲得遠遠的。」
  「在這輛窄小的青蛙車裡?小姐未免愛說笑了點!」他覷了她一眼,又把鏡子挪回他「爽」的角度。
  安安伸手要扳回幾度。
  兩人的手各僵在小鏡的兩端,他終於厲聲發出警告,「你真是要我將這輛青蛙車開上安全島納涼才甘心是吧?」
  要是以前,她准為男人這種幼稚又逞能的行徑感到可笑,發生在常棣彥身上還說得過去,但在常棣華身上時,她則稱之為「超級圓滿的意外失控」!因為她一直以為他是個操控自如的鐵超人,抵得住任何形態的誘惑。
  安安撩起半濕的兩截裙頭,斜挨近駕駛座,隔空向他軟綿綿地吹送話語,「既然不想撞車,那麼就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你不願看我?」
  常棣華雙唇緊閉,堅持不發一語。
  她不動氣,轉身放過他,但只是暫時的五秒鐘。因為接下來她把常棣彥為她披上的皮夾克一脫後,開始隔著一層濕淋淋的衣服卸胸罩,遇水則縮的緊身自襯衫遂勁上胸口,讓她美麗優雅又誘人的酥胸原形畢露。
  但安安似乎覺得既然身旁的常棣華已病入膏肓了,不下猛藥不足以讓他起死回生,於是加把勁地把沾在大腿上的裙子抖了抖,玉麗的長腿一交疊,從皮包取出化妝品,開始為自己抹起胭脂,嘴邊還輕哼著小曲——
  「他們說……在山的那一邊……住一個……天真的小女孩……他們說……她什麼都不愛……只等待……等待那花兒開……小女孩……『你』心為『我』開……」
  安安順著路兒,把這首「他們說」唱了八回,青蛙跑車駛過關渡橋,馳入躺了一座赫赫有名的觀音山所在地八里鄉後,減速漫行地鑽進一幢三十來屠主建築物的地下停車場。
  她知道這幢新大樓是淡水地區的黃金地標,依山傍水,濱臨淡海的那一面樓房,甚至能將淡水平原一覽無遺。
  「這是哪?」安安拾著皮包問。
  「不是警察局就是了。」常棣華一臉諷刺地開門牽她下車。
  她衣衫巾」不整的模佯極度誘人,不少打他們身邊經過的男人會小懷好意地盯著她瞧,這讓她侷促不安起來。但是他絲毫沒有護衛她的清白的意圖,反而隔岸觀火似地將左手搭貼在她的臀部上,右手則非常童子軍地按住電梯操縱鍵,耐心等待住戶進人電梯。
  安安微扭了兩下腰,希望能將他的手甩掉,沒想到看在兩位家庭主婦的眼裡,卻成了搔首弄姿的誘引畫面,當下將她歸類為不正經女子,寧願望著天花板,也不願意與她的眼神接觸。
  到了十樓,家庭主婦們疾步跨出電梯後,一位中年男子才重重地咳了一聲,試著和常棣華寒暄。
  「小常啊!好久沒見到你,事業一定又做得更大了。怎麼,錢賺累了,帶女朋友來縫卷一番,消磨週末啊!」嘴賤也就罷了,他色迷迷的眼還不安份地往安安的胸部瞄了過來,這讓她警覺地往常棣華的身後縮。
  常棣華也很賊,明知她吃了眼前虧,偏不英雄救美,身子一挪,狀若平常地跟對方抬摃,「趙哥,你別損我了,我哪裡比得上您。」
  「哪裡的話,你比較『行』啦,身邊帶的美眉身材好得沒話說,光是看看,骨頭就要酥掉一大戲,多少人嫉妒得要死。對了,我家開麻將派對,等一下把你的女伴帶下來玩玩,大家認識認識嘛。」趙哥還使了一個眼色。
  常棣華理解的笑出來,意味深長地說:「看來嫂夫人又出國了,這回您讓她去哪裡遊山玩水了?」他四兩撥千斤,對他打出一張老婆牌,終止對方想「認識認識」安安的企圖。
  趙哥走後,電梯門旋即關上,兩人便僵在那裡,氣氛沉悶得令人不適。
  直到常棣華領著安安走進他的寓所,身後門一關,她馬上沉溫著臉,指向門外,咄咄逼人地問:「認識認識!剛剛那個傢伙把我當成什麼了?」
  常棣華繞過她,往沙發椅一坐,拱手支顎,深遂難解地看著她好半晌,不帶任何感情地問:「那麼先告訴我,你在棣園前守株待兔,又把我當成什麼了?」
  「你說守株待兔是什麼意思?」安安被他問得無辜,眉心一攏,三秒後恍然大悟,這才知道那個不事生產的常家老二把她蹲在樹下躲雨的那一景,變相地說給常棣華聽。守株待兔!天,那聽起來就跟……粗街女郎無異!
  「你在車裡像個妓女招攬嫖客一般地誘惑我,難道不是想利用我,回頭去報復你男朋友嗎?」
  「我和駱偉早已分手了,你會不知道?」她踉蹌倒退兩步,忿怒地說:「而且我也不是腳踏兩條船的人。」
  「可是我是。」他毫無愧色地再次提醒她,「我曾說過,我快結婚了,你在我這裡過夜不會改變既定的事實。」
  「那又如何?我又不會反過來告你強人所難!」
  「或許我還真該防著這一點。」他說這話時,表情是泰然自若的。
  他的沉著讓安安變得浮躁,無所適從。
  她心寒意動,詰問他,「你怎能如此無動於衷?我都已經在對你投懷送抱了,為什麼你就是拒我於千里之外?難道剛剛在北投夜市的那一吻,對你完全不具任何意義?」
  常棣華嚴肅地看著她,「你還是不懂對不對?」
  「那麼請說些讓我懂的事吧!」她絕望地撲跪在他身側,她從沒想到自己會把心事形諸於外,更鄙視自己的雙重標準。
  為了能與眼前的男人有一個開始,她摒棄以往對貞操的天真看法,可以忽略常棣華過去的歷史,也準備默許他在婚後不打算對妻子守貞的冷血作法,但是她對駱偉偶一為之的出就卻耿耿於懷!這說不通吧!她是怎麼了?當真是鬼迷心竅!
  常棣華看著一臉迷惆、憂鬱的安安,緣手將她拉近自己,明明白白毫不隱瞞地告訴她,「安安,只要你一出現在我身邊,我的思維與行事方式便開始失序,你讓我變得像一個少不經事的小男生,這不是我所熟悉的。」
  「難道就只有你有這種委屈嗎?你何嘗沒有將我折磨到反常?」安安再也忍不住,情緒失控地對他哭訴這十二年來的相思。「你好歹知道我的名宇與下落,而我呢?卻只能戀著一個抽像的人形,在芸芸眾生裡尋找你的影子,當我以為自己在今天早上終於尋到時,你卻冷酷地掉轉身去,不願與我同乘一節車廂。」
  常棣華閉上眼,找著含蓄的字眼來形容對她的感情。
  「打從我從秘書手中意外接過你父親的信,這五年間我沒有一天不想念你,我把你日常的作息打探得一清二楚,固定跑到餐廳靠窗的位子守候,隔著一層玻璃等你出現、經過與消失,三秒問的凝視短過海市重樓,印象卻強到足夠讓我庸碌、硬式、乏味的職場人生添上一些期待與興奮。
  「這些年來,迷離鳳騷、雍容華貴的情婦我養過,見多識廣、體貼入微的交際花我也包過,與別的女人之間的關係說不單純其實也很單純,說穿了,不過是以物易物,只要我這個護花使者提供她們優握的物質享受,她們不奢望我感情上的付出,一旦肉體關係終了,沒有任何揭瘡疤的灑狗血伎倆,沒有任何兒女情長的感情羈絆。」
  他說到此,目光鎖在安安的臉上,但她只是靜靜地聽,沒有露出鄙夷的表情。這讓他鬆了口氣,繼續下去,「這樣得過且過的日子,在我得知你的下落後起了巨大的變化,你天真赤子般的容顏讓我自慚形穢,我於是決定與當時交往的羅織琳斷絕往來,利用距離你二十歲生日尚有八個月的時問洗心革面。」
  「但我臆想不到的事是,就當我想重新做個好人的同時,你身邊竟冒出了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叫駱偉,老實、體貼,擁有一顆純潔的心,就像淡水線上的那個小女孩一樣,潔白得如一張塵垢不染的紙,而我自己呢?一顆心污濁得不輸硯台上的墨,不需比較,就自動認輸地敗陣下來。」
  常棣華握住她的手,心痛地說:「安安,今晨的事也嚇了我一跳,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能採取躲避的方式,因為與你有了進一步的發展,我不會只滿足於純純的友誼,更無法再佯裝成一個過路人。」
  安安眼睜摺閃地看著他,細若蚊蠅地問:「你心上到底有沒有空餘的角落可以容納我?」
  他沒口答,只睜著一雙黑眸凝視眼前淚汪汪的她。
  她顫著紅唇,鼓起勇氣又問一句,「你究竟對我有沒有感覺?」
  常棣華仍是如雕像般坐在沙發上,與趴跪在他膝頭的她對峙,好久好久才說:「有是有,但你不可能對一個認識不深的男人談真感情吧。」
  安安忍不住激動地哭出來。
  「但你是認識我的!這五年來,你知道我的下落,卻避不見面,你在我身後偷偷看我,觀察我生活上的一舉一動,你怎敢!你只是一介凡夫俗於,怎敢像個天神似地窺視、拼湊我和別的男人的人生!」
  他歎了口氣後,眼帶祈求地同她解釋,「事情不是只有我和你父親的約定這麼單純。我欠韻賢在先,十二年前我有難時,她和她父親幫了我,現在她有難,我自當對她伸出援手。這事很複雜,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
  安安將他的脖子拉低,星眸垂淚地主動獻一吻。「別說了,我並不要求你給我什麼承諾,我只要你愛我,你的心既然已愛我在先,難道用你的身體對我表達愛意,真有那麼難嗎?」
  「安安,我們之間一旦發展出進一步的關係,我便無法回頭過著沒有你的日子。」
  「很好,那麼我更應該勾引你了,不為別人,是為我們彼此。」她說完,主動褪去衣物,妓好無瑕的恫體在數秒內一覽無遺。
  未經人事的安安應該顯露出含羞的矜持才是,但她舉手投足間卻鎮定自如,尤其當他幽深熾熱的眼眸在她的衣服滑落地面的那一瞬間閃著悸動的光彩時,她更是昂頭挺胸挪近他,反過來引導他這個比她有經驗不知幾倍的成熟男人褪去衣物。
  她意外地發現,棉質盔甲下,竟是一副偉岸充滿陽剛之美的軀幹。她打算仔細地把她的御風百合納入眼底,好好認識他,裡裡外外,心靈肉體,一厘皆不放過。
  常棣華何嘗不抱持這種想法?他癡迷地盯著安安冰雪誘人的處子之身,如一株迎風顫揚的溫婉垂柳,彎著纖弱細緻的身段,欲語還休地凝望自己。
  她美得何其天真,讓人不忍侵犯,卻同時媚燒得令人失去理智,恨不能霸佔她一世。
  「你在想什麼?」安安伸出五指,碰觸他厚實光滑的胸膛,探索他的心跳。
  「我在想……要怎麼樣,才能讓一身污濁的自己不去招惹你。」真心話是說了,常棣華的身體卻情不自禁上前一步,緣手搭上她軟如棉絮的肩頭。
  她沒有抗拒,反而將頸子倚上他沛然厚實的肩,「我從沒遇見一個像你這麼純善的人了。」
  這樣的默許為他揭開了塵封多時的禁令。
  全身著了火的他撫過她嬌盈的身子,賽雪的肌膚幾乎要滴出水來,玫瑰般的乳量亦綻放著致命的邀請。尤其當地扣住她盈盈的纖腰,覆蓋上她平坦的小腹時,他再也抑不住激昂,托持著她小巧精緻的下巴,以拇指摩掌著她泛紅的月頰,傾頭佔據她的紅唇瓣,狂飲她的甜美。
  他給她的吻初時溫煦,不到片刻竟熱如熾陽,才瞬一下眼皮,便轉成天搖地動似的掠奪,叫人心驚膽怯。
  常棣華警覺到安安微微瑟縮一下,於是勉強自己放慢腳步,正考慮撤離時,她環上他熱辣敏感的脖子,一聲細弱的櫻嚀從她的唇際逸出,美妙得如天上的妙音正樂,把他僅存的理智解放得一乾二淨。
  墨與硯台之間的婚踏纏綿,似乎成了他們的寫照。他終於無法抗拒她的魁力,以她的天真釋放洗滌他這些年來在社會上累積的俗物塵垢,他知道,經過這一夜後,他的心裡再也無法容納任何女人。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1:14:26

第九章

  安安飄散著發,躺在一片陌生的雲枕上,懷帶一顆美麗的心情,望著窗外綻藍的天空。
  才不過稍腦一宿,昨夜的風兵雨卒竟在轉眼間撤防了,而她也在風雨退守前,隨著自然變節,蛻變成為一個貨真價實的女人。
  「稱刁鑽古怪的小腦袋在想什麼?」一個酣懶富磁性的音調在她耳邊響起。
  她瞄了眼一頭亂髮模在胸前的英俊男人,睜著一雙清澈明亮的眼,溫顏軟語地問:「你知道水乳交融的境界是什麼樣子嗎?」
  常橡華悶哼應了一句,「什麼樣子?」他有點心不在焉,因為他正側躺在她身旁,霸佔她滑膩如絲的嬌軀,食指優遊在她的前胸畫下好幾道戀符。
  安安靜躺五秒,知道他寫下——「喂你,女孩,知否?」後,會心一笑地說:「是當你對我付出你的愛,卻用你的心與雙眼,默默無言地告訴我,你好愛我的時候。」
  他盯著懷裡明艷無傳的女孩,旋身疼惜地將她緊緊摟住,好怕她突然在下一秒自他的臂彎間消失掉。
  他以熱灼的目光飽食她秀麗的容顏,溫柔地拂開她面額的髮絲,啄吻她的值,語帶憐惜地抱歉,「對不起,你一定很疼。」
  安安目光明澈,如浮著霧用的兩沙潭,坦白地對他傾訴心情,「是的,但是疼得很美麗。」
  常棵華挑起一眉,質疑道:「只有美麗而已?」
  「好吧,」她將肩一聳。「再加上舒暢。」
  「敢情安小姐當我是瓶裝可口可樂,清涼、解渴又舒暢!」
  「人家不會形容嘛!」安安兩額蛇紅,不甘心被他消遣,粉拳一握,槌上他結實平滑約二頭胸肌,當成兩面皮鼓,咚咚地敲打。
  他兩臂交在腦後,大方地任她敲,慢條斯理地跟著「人皮鼓」的音韻哼出三個字,「再、想、想。」
  「或許……」她停了手。「說成溫柔也可以。」
  他不苟同,「這點矛盾得大有問題了。既然你會疼,就表示我欠溫柔。」
  安安不知道他在尋她開心,認真地道:「可是我就是有那種又疼又受呵護的矛盾感覺,就像……就像……」她急於尋找適合的字眼,「對了,就像艷陽天下的兩一樣,又暖又濕,又潮又熱,最後被搞怪的天候折騰到無所適從的絕境,然後……」
  「然後呢?」常棣華的嘴角浮著一抹秘而不宣的笑。艷陽天下的兩!天啊!他真的是愛上了一個矛盾女孩,十二年前是,十二年後依然轉不了性。
  「然後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還愛上了一個很曾閃爍其詞的裝蒜女孩。「你這叫顧左右而言他。找一個具體的字眼好不好?」
  「具體的……喔,解脫,對,沒錯,解脫,就是這個字眼。」安安終於把感覺說出來了,還帶了點委屈地瞅著他。
  常棣華思索她的話,好整以暇地起身,親密地將她壓在身下,晶燦的白牙一咧,開懷朗笑。「好一個妙不可言的解脫!安小姐這麼辛苦地想答案,我非得好好再嘉勉你一回不可。」
  安安神醉地看著他,有一點期待地問:「你要用什麼嘉勉我?」
  「再來一次高潮迭起到妙不可言的解脫,如何?」他的白牙閃閃,俊美的臉上難得泛起邪惡的笑容,比他的胞弟常棣彥還要玩世不恭。
  「才不要,」她抵擋不住他這種勾魂的魅惑,試著鑽出他迷人的肉牢,抿著嘴說:「我可沒打算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死』兩次。」
  他將笑容一斂,愧疚地以下巴摩擎著她的頸項。「愛著你,我有那種與天女共嬋娟的感覺,恐怕一輩子都要不夠,而你該不會覺得自己被惡魔纏上一世吧?」
  安安知道他誤會她的意思,嬌腮緋紅地說:「不是那個,而是……」「我需要清洗一下。」
  他聞言雙目瞟上紅蕊般的落印,緊緊盯著她,睫毛一瞬也不瞬,深邃眸光裡不熄的火苗似乎在瞬間復燃。
  安安被他看得羞紅,熱血從小臉一路直往腳底板竄。
  「等我一下。」常棣華說完,起身躍下床,睡袍披上身後往盥洗室走去,不到一分鐘,帶了一條半溫的毛巾挨近她身邊。
  她知道他打著什麼主意後,驚恐地伸手想搶過毛巾。
  「太好了,你既然已覺得自己懂得人情世故,何不假裝你讓牙醫師看牙?」常棣華哄著。
  她的牙醫師沒他帥得如此讓人臉紅心跳,當然,更不可能衣衫不整、袒胸露腹地幫人看牙。「你的比方很不妥當,如果我『那裡』真的長了一副牙,也絕對是獠牙,敵人一旦入侵,要全身而退可難了。」她伸手跟他討毛巾。
  這回他就是不依她,也不動氣,對她綻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就像絞肉機是嗎?」
  「沒錯,還會是電動的。」安安鼻子一皺,掀被遮住趴著的玉體,只肯留一小片滑溜溜的肩頭給他垂涎。
  「那麼你就假裝是一隻下熱水滾過的熟螃蟹好了。」他又建議。
  「螃蟹?怎麼又扯上螃蟹了?」安安回眸,疑惑地睨他一眼。
  「注定要被我這個饗客大快朵頤一頓。」常棣華說完將被子一掀,大手輕溜上她圓翹堅挺的粉臀,灼熱的唇赤柱同時發動攻勢,從她的腰椎處一路往下吻,不顧她連連抗議,趁她翹起身子時,將她的玉體扳正,以毛巾溫柔且體貼地清抗她純真的印記。
  他一邊檢視,一邊給她保證,「看起來還好,沒我想像中的糟。」
  安安全身僵得像一草木乃伊,呼吸都快停止了,她以為男女間交往最親密時,也不過是做愛交歡時的那幾段,沒想到,這樣隔著一層毛巾任地撫觸。注視,卻比做愛更親密百倍。
  尤其他一臉擔憂、小心怕弄痛她的模樣,讓她猛覺得自己是一塊無價之寶。
  想到這點,安安情不自禁地發顫,赫然發現原本慰借她刺疼傷處的毛巾已被他修長迷魂似的手所取代,一股曼妙的美好感覺在他純熟的誘引與纏綿的織網下,慢慢地溜竄湧出,往她的慾望泉源集中,不過片刻,銷魂的無力感驅散了所有的不適,即刻氾濫開來,她嬌柔的身子無法自拔她隨著他親密的接觸而抑揚。
  他那雙膜拜的眼眸讓她無法思考,只能落入他的溫柔之翼下,晶燦的淚眼,無助地望著他,以眼神對他傾訴愛的頌讚。
  他解去睡袍,小心翼翼地與安安再次結合為一體,怕弄疼她,還刻意收斂狂奔的衝動。
  她不願他有任何保留,她要他撤盡一切理性的粉飾,與她共同攀赴溫情仙鄉,正式成為柏拉圖的叛徒。
  迷醉地縫縐過後,安安倚著常棣華汗水淋漓的熱體,滿足地聞著他獨特迷人的男性氣息。她像一隻夏日懶貓,伸展著四肢,發出一聲輕歎,捲縮進他結實壯碩的臂彎裡。十二年來第二回,她不必依賴眼罩,甜熟地沉睡進一個有御風百合的真實世界。這次,他不會再不告而別。
  向晚時分,安安靠坐在常棣華的胸前,看著一對白鷺鸞在沼澤地翱翔覓食,放心地任由船家將小船從八里渡船口搖搖晃晃地向彼岸的渡船口推進。下了船,他們沒去談海,反而就近找了一處地方落坐,靜靜觀景聊天。
  「為什麼喜歡上我?」她問。
  「不為什麼。看對眼,覺得心上舒服,後來,一次又一次地期盼見到你,到最後就像古人說的,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那麼難熬。」
  「當初又是怎麼注意到我的?」安安又問。
  「好像是……」常棣華沉緬著,一副尋思模樣。「當初在火車上,有一個坐在我身旁的清秀不佳人打算起身讓位給一個剛上車的老太太,誰知她好心歸好心,沒想到是個粗心的人,起身離座時,重不奔啷的書包一甩,像鉛錘似地掃中我的下巴,叫我登對頭昏眼花,眼裡星星與小鳥齊飛旋轉。
  而那個女孩小巧秀麗的臉卻紅得跟西王母娘娘的蟠桃一般,讓我猛然覺得被你的書包撞得有理。我想我大概就是在當下那一秒墜入情網,對你一見傾心吧!此後,我愛上了搭車的感覺。」
  安安記得那一次,因為真的是很臭,他當時還捂著下巴頰把她輕壓回坐位,改讓出自己的位子給老太太,然後不發一語地拾著袋子避走到另一節車廂。她當年曾試圖忘卻這段較難為情的記憶,沒想到卻是他開始注意她的起緣,而這個起緣恰好發生在她跟著他和季韻賢到醫院後一天的事。
  「看來我們還真該感謝那個老太太了。」
  「可不是。」常棣華自我解嘲,「還有你的書包。」
  安安紅了臉。「棣華,我想再問你幾件事。」
  他沒應,反而一副陶然的模樣。「我喜歡聽你喚我的名字,像海潮一般,很酥很軟很感性。」
  她語堅意定的問著,「好是不好?」
  「唉!好,你請問。」
  「你是開什麼公司的?」
  「股份有限公司。」他答得很順,像是料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挑這個問題問。
  「什麼樣的股份有限公司?」安安緊接著問。
  「未上市的。」這有答跟沒答一樣。
  「從上次你分析管理理念給我聽的樣子,你似乎對管理很熟。」
  常棣華採取迂迴戰術,拐個彎說:「你想問我大學時主修什麼是嗎?其實我是修機械的。」
  「機械?那麼…··你對車子零件的拆裝組合的知識應該是瞭然於胸了?」
  「很久沒接觸那行,說瞭然於胸是誇張了點。」
  還是不肯露出蛛絲馬跡就是了!安安面對阿水,骨碌碌的眼睛轉了一下。「我很好奇,你工作上正式的稱謂是什麼?」
  常棣華斜瞄她的後腦勺一眼,打著混水摸魚的主意。「最高執行主管。」
  「也就是CEO是嗎?」
  「看情況,CEO是美式說法,在歐洲業界,大部份的人統稱Managing Director。」
  「換作中國的說法,是不是就是頭兒、老闆、當家主事者及執行總裁?」
  他到這時才苦著臉投降,兩手將安安圈得老緊,左搖右晃地拜託她,「好,我招認,我就是你心裡臆測的人。你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別跟我玩猜心的把戲了。」
  換句話,他就是恆宇集團的負責人,也是「恆兆」那個協理口中魔高好幾丈、有辦法叫死車復活、活車暴斃的CEO!
  她早該猜到的,唯欠一根靈通的筋。「所以,是你要那個協理給我一次機會,命令他接下我們公司的案子噗?」
  「沒有,你是靠你自己的努力贏得合約的。」常棣華沉穩地給她答覆,「不可諱言地,我是握有那種生殺權力,但若每個案子我都事必躬親問候打點一句的話,我手下的人還要辦事嗎?你該感謝的人其實是那個協理,是他給你機會,不是我。」
  「除了那個協理,我也是要感謝你的,若沒有你的幫助,我不可能通過第二次約談的。」
  常棣華聽了靜不答腔,半晌後,才問:「安安,請別告訴我,你去棣園找我,是夾帶著幾絲償思的情懷。」
  安安聽出他口裡的恐懼,忙解釋,「你知道不是的,我對你的感情已根深抵固到沒有任何事能夠改變。我所不瞭解的是,為什麼你刻意瞞著工作上的身份?你難道不希望我除了愛你以外,還多敬重你一些嗎?」
  「安安,這是我感情上的心結,得追溯到好幾年以前。曾有一度,我以為你我之間真是風流雲散,一別如雨了。我在家族事業有了新局面後,利用過一些女人宣洩情慾,而她們也因為我的身份與財富而投我所好。若將得意忘形的我和那些女人的交往關係細細列舉出來,無疑要污染你的耳朵。」
  「總該有一兩個真心愛你的女人吧!羅織琳似乎」「安安,也許就如你所說,她是多愛我一些的,但是我們當初交往的動機已不單純,如果不是我有一點錢,她的眼光是很難在我身上久留,當然這不能怪她們,是我先該檢討自己的心態。所以,當你因為駱偉與別的女人一夜風流而分手,風流債多他不知幾十樁的我幾乎不知如何面對你。」
  「還說呢!你一直叫我原諒他,我若真原諒他,那是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了。」
  「做人難兩全。」
  「你偏做爛好人,連終身大事都當恩情來還。」想到這裡,安安真是有點怨了。
  這回,不需她開口追問,常棣華主動解釋。
  「安安,我與韻賢是青梅竹馬的玩伴,但從來就沒有摻雜愛情成份的。韻賢喜歡的人是玩世不恭卻善良到不分是非黑白的棣彥。無奈棣彥是個憐恤弱勢族群的人,與其任千金小姐擺佈,他寧願追一些命薄女子,再加上開設信用合作社和農社的季伯父從棣彥的身上看到我父親的敗家特質,韻賢對他的這段暗戀始終沒有見光的一日。」
  「季小姐喜歡棣彥?你那個不事生產的寶貝弟弟?」
  「棣彥跟我父親一樣,雖然不擅理財,其實是有很多優點的。」
  「這我知道,但我就是跟棣彥談不攏,即使他跟你長得很神似也一樣。既然季小姐的一顆心放在棣彥身上,為什麼……為什麼十二年前她懷孕時,陪她去醫院的人是你?」
  「那是因為我是孩子的伯父。」
  「伯父?」安安從沒想過這一節,老天,害她那一天差點哭死在十字路口上。
  「是的。韻賢有天跑來告訴我,她懷孕了,孩子是棣彥的,但她不敢跟棣彥承認,因為她用父親送給她的二十歲生日禮物——一克拉鑽石項煉買通棣彥當時在酒郎打工的女友,事先將他灌醉,然後李代桃僵地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
  「啊!」安安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像季韻賢如此的女強人,其敢做出這樣瘋狂的事!
  「那時韻賢已跟我訂了婚,她希望我能跟她父親解釋,既然她有了棣彥的骨肉,自然該嫁給棣彥。但是季老可不接受這樣的邏輯,他認為韻賢肚子裡的小孩既然是常家的,那麼我們倆成親是理所當然,否則他不但不疏通我向農社提出的信用貸款案,甚至還要杯葛其他借貸出路。
  「我以為他當時是真的看重我的才華,於是便點頭了,誰知老謀深算的季者突然心臟病發癱成廢人,我和韻賢的婚事就這麼擱下,我也才知道老傢伙借錢給我是不安好心的,因為他利用我的名義又多掛了好幾個人頭,融資超貸的總款數比我實防要求的,還多了三倍!」
  「結果呢?」
  「結果是,韻賢把整件事情壓下去,巧妙地退完她父親打算私占的錢,然後將季家所有流動資產,盡數押寶似地對常家進行救援。我花了足足七年的時間才還清債務,但是欠她的人情可是一輩子也償不了。
  「不巧,去年初,韻賢掌理的銀行出了一些投資紕漏,與她競爭龍頭的董事打著說服其他股東與別家銀行合併的算盤,想踢開韻賢這個礙事的人,進而期望通吃銀行的業務。」
  「季小姐掌理哪一家銀行?」
  「瑞通。」
  「那不止一家了,光是遍佈全省的分行就有三十來家!」安安更愁了。「這麼棘手的事,你們結一場政治婚就有用嗎?」
  「除去恆泛銀行的部份不提,光是位宇集團的管理投資部會,可自由運用的總投資額就有二十億美金之多,此外,讓我們最引以為傲的成就是我們在全球五大洲包攬了一流的管理、投資人才。
  「就憑這點優勢,韻賢可以說服那些搖擺不定的游離股東,鞏固自己的勢力,暫時紓解被人合併的危機。因為目前再多的錢也無法發揮雪中送炭的急效,只有我們發佈婚事,恆宇集團為瑞通背書表態,才有可能發揮作用。」
  「所以這場婚你是執意結定了。」
  「安安,韻賢並不想當我的新娘,她之所以同意,也是情非得已。如果你肯等我幾年,只要韻賢那邊的事一穩定,我會與她協議離婚,只是我目前無法給你一個時間。」
  安安眉首低垂,哀傷地問:「你要我等你?」
  「是的,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
  「你要我怎麼等你?」
  「安安,我無法開口要求你做出違背己意的事……」
  「也就是說,你打算還人情債的心如此急切,竟然連我愛你的需要都否決掉了。你寧可我守望門寡,也不願要求我當你的情婦?」
  「安安,要撐過流言是一件辛苦的事,我不願意你吃這種苦。」
  「可是就如你所說的,跟你有了實質的關係後,我無法再過著沒有你的生活。你不能把我又推回以前的世界,因為我的世界已不再信奉對錯分明的二元論。常棣華,你把我變複雜了,可得負責到底。」
  「是誰說過不會反過來告我強人所難的?」他調侃的口吻,是憐惜多於惱怒的。
  「是誰說過若要兩條線相交且持平,兩方必須各有改變的?」
  「我愛你,想給你一個名份。」
  「你已經給了,這些日子來,你對我不求回報、不求功利的關懷態度,已告訴我實質的愛可以擊碎任何虛名幻象。」
  常棣華審視著眼前這名女子,想從她眼中睨出一絲言不由衷的委屈,但是她篤定的表情,彷彿由娟秀玲瓏的紫苑幻化為堅忍的紫籐,他忍不住輕歎一句,「安安,才幾個月,你變了。」
  安安俏皮地頂了他一句,「真的嗎?很好,全仰賴常先生這些日子的照顧,讓不懂人情世故的我,變得有人情味些。」
  「還有夢夢喳喳迷迷糊糊似的女人味,」他柔情似水的吻著安安,補上一句,「懂得揪住我的心。」
  「你的心,藏在那麼廠的胸襟下,豈容我揪得住?我是信了你、服了你,從以前那個翻看無政府主義叛逆思想的青年,到現在改走救濟中小企業的土地公,你真是愈老愈懂得耍帥的藝術。」
  「安安,那也是因為愛著你,讓我想變成一個更好的人的原故。」
  「原來我是世界大同的指標!」安安忍不住取笑他。
  常棣華瞪了她一眼。「誰管世界大不大同!沒有你的日子,老實說,有一點像人民公社,看著你只對駱偉一人好,我就不相信『兼愛』論。」
  提到駱偉,她眼裡布上一絲陰影,惆悵滿懷。此時河面飄起一層迷濛的薄霧,沁涼得叫她直往他溫厚的懷裡縮,算是告訴他,不論逢晴遇雨,今生只想與他廝守。
  那一夜,常像華帶著安安溜回棣園,兩人像偷嘗禁果的小孩。在他房裡挨著,不過他們什麼也沒做,什麼也不想,只是靜躺在古雅的紅眠床上,品味被愛擁抱的感覺。
  怎知,翌晨天都還沒亮時,常棣思闖進常棣華的房間,大燈一捻,嚷著一句話,「哥!怎麼辦!我叫不醒奶奶!你趕快……」當她掀開被子,看見安安躺在大哥的懷裡,她突然又尖叫出來,「啊……常棣彥,快來啊!你老婆睡錯床了!」聲音尖銳得連窗儒都開始震顫著。
  常棣彥一邊套著褲子,一邊跳進哥哥的房間,睡眼惺忪的問:「常棣思,大清早的,嗓門放那麼粗,你是在叫死人啊!」
  「對!就是叫你這個死人,未來老婆上錯人家的床了,你還睡得跟只無能的熊貓一樣!」
  常棣彥這時才將目光調到雖已清醒,仍匿進常棣華懷裡的安安身上,慢條斯理的道:「這又不是第一次了。
  「你無所謂,交價了有手段的女人,但是你要大哥怎麼去面對韻賢姐?」這話擺明衝著安安來。
  常棣彥機伶地瞥到常棣華瞬時轉怒的面容,趕忙一把抓住快歇斯底里的妹妹,往門外推,「這裡好歹是棣華的房間,你不請自如已是理虧在先,想討伐棣華和安安,也該等他們穿戴好後再開炮。」
  常棣華翻開棉被,扶著衣衫完整的安安起身,拉著她往外走。「要對我宣戰,等我看過奶奶後再說。」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1:15:45

第十章

  常奶奶走了,在睡夢中帶著慈笑走的,紅光潤面的頰,宛若初生嬰孩,親朋好友間反將常奶奶的壽終正寢當成佳話流傳。
  因為常奶奶走得突然,按民俗,家中若有喜事得盡快辦,否則得拖過一年才不會相沖,因此,在一堆智衰團的催生下,常棣華和季韻賢的婚事被迫提前曝光,國內外的傳媒、商業週刊與報紙雜誌紛紛報導了全球知名管理人常棣華與女銀行家季韻賢的千禧大婚之事。
  這段時間,為了滿足大眾喜歡追逐娛樂視聽的慾望,平常不愛接受媒體採訪的常棣華一反往常地守在季韻賢身邊,不是上婚紗禮服店拍照,就是雙雙出席各種慈善盛筵,兩人甚至跑到墾丁國家公園先行度蜜月。
  安安走在街頭,隨便往報攤一瞄,常棣華與季韻賢之間卿卿我我的儷人照就會陡然出現在架上,她知道這一切皆是經由專家精心策劃、營搭出來的假象,但「新郎結婚了,新娘不是我」的酸溜溜滋味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個中酸楚。
  尤其正值非常時間,她不便上常棣華位處敦化南路上的單身貴族窩,更不便在公開場會見面,她不喜歡在電話上跟他聊太多,只怕聊著聊著哭出來,那麼又要絆住他償還人情債的心願了,她因此將心思全都轉注到公事上面。
  「恆兆」的張協理偶爾打電話來談計劃,談完還是習慣地補上一句,「安安,今晚有沒有空,跟我那些性嗜狂歡的組員去唱唱歌好嗎?」
  以前安安恐怕一口就婉謝,如今很坦然,「好啊!我的行事歷是空的。」
  她也經由張協理那裡,認識不少新銳管理人,男的女的都有,偶爾還相約一起去聽演講,有一次剛好碰上常棣華當主講人,風度翩翩、口若懸河的他,不僅將台下的女眾迷得半死,連男眾都對他心悅誠服,至於他的下屬,則是把他當成神那樣地崇拜了。
  而她真的是大肚能容的人,因為私下其實活潑愛開玩笑的張協理一把將她抓過來,不知死活地在常棣華面前將安安炫耀為他未來第N任女朋友時,老闆大人還起辯似地跟她握手。
  隔天,安安忐忑著一顆心,打電話跟他解釋來龍去脈,他卻笑著說:「別緊張嘛!我看得出來,你們之間很坦然,他欣賞喜歡你,我沒理由不讓人欣賞,而你若起了異念,那就表示我這個情人有待加強了。」他的不嫉妒讓她有點受傷,哪裡料得他是將心比心,自己前科纍纍,怎敢跟小娘子討這種小醋喝。
  李韻賢總在週末晚上,親自載安安到常棣華位在八里的寓所,放任安安與常棣華兩人「團聚」。相聚短促得稍縱即逝,安安什麼話都不想說,只是忙著燒一些從母親那邊惡補過來的家常小炒,手藝不算精,味道也差強人意,但常棣華很捧場、很給面子,吃得津津有味,頓頓是盤底朝天。
  晚飯過後,兩人攜手到海邊散步,回門後便是無止境似的纏綿。一夜過後,安安便又由季韻賢權充司機,開著她的古典跑車回台北。
  安安與常棣華之間的事,最不贊同的人是吳文敏,他覺得便宜都給常棣華佔了,捨不得她多吃一點虧,還暗示要帶著一家子的人上常棣華的婚禮鬧場攪局,否則,對不住安源朔。
  安安能體諒吳文敏疼她的好意,但是攪局的歪主意卻是萬萬不可行,遂央求母親去跟他解釋,他瞭解安安是他親生的骨血後,也只能很無奈地把錯往身上攬,說是他辜負了常家女兒在先,現在反倒便宜了常棣華,由他辜負自己的女兒。
  常奶奶過世約兩個月後,常棣彥來公司找安安,他見安安一臉哀愁,只哈啦幾句,因為常棣華出國考察幾天,他是專門替新人送喜帖來的,還叮嚀她這個「舊人」,「這個禮拜天十一點,在北投天主堂,為了棣華的幸福,你可得來觀禮哦!」
  安安情緒低迷,連喜帖都沒拆,直接往擱了報告書的辦公桌抽屜一塞。
  她心裡隱隱有些不安,就算作戲給那些瑞通的股東看,也不必上天主堂,在神面前交換婚約吧!這個主意似乎矯枉過正了,但她現在很怕追問常棣華婚事簿備的進度,還不是為了那個老問題,怕增加他的負擔。
  所以當他從桃園國際機場打電話進安安的公司時,她幾乎沒心情跟他抬摃。
  「安安,我剛出關,馬上回台北,棣彥將重新印過的帖子送到了沒?」
  「送到了。」安安沒精打彩地說。
  「你覺得怎樣?」
  他是在詢問她這個卡片設計人的專業意見嗎?「很好。」
  聽她說話很不帶勁,他忍不住急了,「棣彥到底有沒有跟你親口解釋啊?」
  「有啊!他來公司找我,我們聊了一下。」
  「你沒看帖子對不對?」
  「太忙了,來不及看,反正我把時間記得一清二楚了。」
  大概是安安不熱絡的口氣惹他惱了,他難得下命令地要求,「拜託,行行好,答應我先把帕子看過一遍好嗎?我現在馬上搭車回台北,你等我。」
  安安掛了電話,想過一遍後,終於拉開抽屜,那份喜帖卻不翼而飛,她這才瞭解,喜帖有可能跟著那份檔案夾被小妹送到「恆兆」去了。
  她是可以打通電話問張協理,但是她就是提不起勁來,不知怎麼地,心上竄起苦不堪言的滋味,她在桌而想了一下,抬著提包,跟接線生交代去處後,直接步出公司。
  安安按了駱偉住處的電鈴好幾秒,片刻後,才有人前來應門。
  「找誰啊?」
  「找駱偉。」
  大門被拉開後,現出一個身段玲瓏的女人。等到將衣擺塞進裙頭時,才咒著說:「他啊,癱得跟死豬一樣!我看你得讓他聞聞阿摩尼亞才能逼他醒來。對了,如果你是來找他練床技的話,我先跟你抱歉了。他被我搾得一乾二淨、涓滴不留,恐怕得等到明晚,他才能重拾一夜三次郎的美名。」
  安安對她低俗的玩笑話無動於衷,好意提醒她一句,「你的衣領沒翻好。」
  「是嗎?謝了。」對方聞言撩了一下頸後的長髮,順手將領子翻正,皮包一提,轉身走出駱偉的寓所。
  安安將門輕輕掩上後,開始整理凌亂的客廳。她將空瓶空罐聚一袋,雜誌書籍收作一堆,垃圾、保麗龍食盒盡數往垃圾桶裡倒後,總算在聚積了一團衣服的沙發椅落坐。
  一個小時後,雙眼半睜半閉的駱偉從臥室出來往浴室走去,等他小解完畢,再晃過客廳時,才注意到安安的存在。
  混沌未醒的他先是一愣,隨即掩著只著內褲的下半身,匆忙地鑽進自己的臥室,再探身出來面對安安時,已加了一件襯衫和西褲。
  他不安地以雙手爬過亂得跟鳥窩一樣的頭髮,起了話頭,「你怎麼突然一聲不響跑來這裡?」口裡除了訝異外,更帶了幾分防衛。
  「我想跟你說一聲謝謝及一句對不起。」安安很誠懇地看著他。
  「我不憧。是我犯了錯,你何必在此假惺惺。」他一副不敢當的模樣。「更何況,我們分手後,你不是交了一個貴人,成了名副其實的『常貴妃』,何必跑來我這裡說那些沒營養價值的話。」
  她不答,只是瞅著他。
  駱偉一臉惱怒,抓過一本專門傳載小道消息的雜誌,往安安眼前一攤,一張她和常棣華在八里渡船頭散步時,被人偷拍攝的照片隨即落人眼裡,她被雜誌記者渲染成風流蘊借的神秘女郎,神情倒有些不知所措。
  「別裝模作樣了!旁人認不出你是誰,我可是一清二楚,只要我拿起電話跟那家雜誌社通風報信的話,你休想正大光明的做人。」
  「你若真這麼做,我也不怪你。」
  「安安!為什麼?他都快跟瑞通的總經理結婚了,你為什麼還跟他膩在一起?你現在的行為實在不像我所認識的你。難道真的是因為他有錢有勢,所以你甘願犯賤做小,任他把你當妓女似地招來喚去?」
  安安這才有所警覺。「你跟蹤我?」
  「對!我是!我是因為擔心你被他欺負才跟蹤你。誰知你心甘情願做他的情婦!媽的,我甚至還把姓常的當偶像崇拜過,把他寫的管理入門奉為圭臬,誰知未了,我竟然跟他沾上裙帶關係,而這還是靠你牽線之賜。
  「安安,你離開他好不好?我不求你回到我身邊,但是你一定得離開那個姓常的傢伙,他除了賺錢很行以外,對女人根本毫不憐惜,說甩就甩。
  「瞧,另一本週刊裡有他前任情婦的現身說法,她現在是很有名的室內設計師……叫羅織琳,連她這樣風流美麗世故的女人都被他玩弄於股掌間,你這個嬌娃兒怎麼可能有更好的下場……」
  安安見駱偉這樣氣憤地為她打抱不平,忍不住上前,輕輕地在他額前親了一下,她這個不帶任何邪念的舉動總算叫他冷靜下來。
  「安安,我對不起你,如果不是我糊塗在先,你也不可能去跟他有牽扯,但是,為什麼偏偏是他這種濫情的人?」
  「他不是的。」安安很無力地想改變駱偉的想法,「你對他的偏見全是因為你太袒護我的原故。」
  「我當然袒護你,因為我愛你啊!」
  「我知道你愛我。但是我一直不肯正視你之所以愛我,是因為你對我的愛其實已在多年的交往間,轉成類似兄妹的愛,誠如我對你的感覺。」
  「安安!別因為我們分了手,你就想否定我對你的感情。」
  「請你想想,你的身體渴望過我嗎?你是不是曾經在腦子裡描繪出我擔胸露乳的畫面過?沒有吧!我比玩其反斗城裡的芭比娃娃還不如,對不對?」
  駱偉不服氣。「那是因為我尊重你。」
  「請你別說你之所以不拉我上床是因為尊重我,如今我們都是嘗過雲雨滋味的人,這樣的借口太薄弱了。」
  他不答腔,聽著安安繼續道:「而我,則是對你設了一道聖人似的標準,這個標準還是根據火車上那個縹緲虛無不真的人影而來。還有,我當初在餐廳氣你跟別人發生關係的無情態度就像一個裁判對一個犯規的球員一般,沒有任何商量緩衝的餘地。如果真要強說那是愛,那麼我對你的愛是苛刻的,」駱偉靜靜地思索她的話,不便承認,也不願否認,但他心裡知道她是對的,這些年過去,他對她真的是沒有那種慾望,但那還不是因為他太珍視她的原故,像她這麼純真追求理想的女孩子根本就不該被男人褻玩的。「我不懂,為什麼是他?」他還是那一句。
  安安這才告訴他答案。「他其實就是我念國中時,在北淡線火車上遇過的大男生。」
  駱偉一臉不可置信,順口輕慢地飆了一句,「那麼我就是比爾·蓋茲!」
  她不說話,只盯著他。
  他被她冷謐幽遠的態度瞪到心麻,才軟著口氣說:「你從沒少愛過那個大男生是不是?」
  「我只是『一直喜歡』那個男生,但是我『愛』常棣華,多認識他一秒,就愈愛他一分。是他讓我知道自己對你有多不公平,是他讓我瞭解,除了自己以外,別人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駱偉,我現在為我這些年來辜負你的好意、浪費你去愛的機會,正式跟你道歉,也謝謝你這些年來容忍我孤僻難以取悅的個性。」
  駱偉聽了她的話,一臉惻然,大手摀住自己的眼睛。「我從沒料想到,你會在我面前這樣跟我道歉懺悔,我真是輸給他了。原來我這些年努力想從硬石頭裡敲出璞玉,竟抵不過那男人半年的輕輕一擊,他讓你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懂得為別人想了。就憑這一點,我便無話可說。」
  「對不起。」安安垂著眉,低聲道歉。
  「行了。我們算是半斤八兩,扯平了。」
  「答應我,重新過著有意義的日子,行不行?」她見他這樣葦素不忌地帶女人回家,忍不住替他捏冷汗。
  他很直截了當地說:「我有事先做保護!」
  「但是你心上並不快樂。」
  「因為你不要我了嘛!卻在別的男人的呵護下變美了,這讓我覺得很窩囊、無能。」
  安安一臉哀求地看著他,「別增加我的罪惡感好不好?」
  「好。我答應你,我會試著振作自己,找一個比你更好的女人把我變好。」
  她總算開懷了。「那我就放心了。」
  「可是在那之前,你得年年幫我挑一條領帶和一件西服當生日禮物。」因為他真是配色低能兒。
  安安懂他的意思。「我答應依。」
  駱偉見她那麼爽快,吃驚地問:「難道他不吃醋?」
  「還不知道耶!我們等明年你生日時試試看好不好?」
  「好。如果他吃醋,你就要脅他離開那個女銀行家,非娶你不可,要不然,你這只倔馬就要吃回頭草。」
  安安笑了。「你宿醉仍未醒是吧!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安安拉上駱偉公寓的大門,走沒兩步,訝異地看見常棣華兩手插在褲袋,斜靠著一根電線桿而立,歪著一張令人看不透的面容,審視著她。
  她上前的第一句話是,「搭了那麼久的飛機,累不累?」
  「看到你就不累了。」話畢,他傾身抬起擱在地上的公事包與外套,轉身握住安安的心手,朝著巷口步去。「我到你們公司,阿姨說你人在這裡。」
  「我來這裡是跟駱偉道歉的。」
  「我想也是,但聽到阿姨這麼說時,還是忍不住捏了把冷汗,直追了過來。」他說著從公事「你會嫉妒他嗎?」
  「當然會,但我相信你。」
  「謝謝你這麼信任我。」安安窩心地往他身上靠去,挽著他的臂膀,撒嬌似地道歉,「對不起,那份喜帖人家還來不及看。」
  「沒關係,我手頭上有原設計樣圖。」彷彿料及她會逃避現實,夾裡抽出一張傳真紙。
  安安快速接下,直往皮包裡塞,解釋說:「走路不方便,我待會兒再看。」
  常棣華不作聲,只是抬手招攬一輛計程車,領著她回他的寓所。
  安安一踏進他豪華公寓的玄關處,提包一擱後,便開始鬧胃痛,匆促躲避到一塵不染的浴室,不願看喜帖的樣圖。
  他將耳朵貼在門板上,凝聽動靜,問:「安安,你是不是『那個』又來了?」
  「不是。」安安兩拳緊搭在心口,衣衫整齊的坐在馬桶蓋上,惶恐地盯著那扇門,「我只是肚子不舒服。」
  「讓我進去好不好?」
  「不好,我正在『忙』。」安安說完,忙不迭地噓噓喘著重氣。
  他停了五秒後,開口道:「安安,你聽起來不單是在口忙」,倒像在學孕婦練習生孩子,尤其最後那兩聲,很容易讓人慾火焚身。」
  她馬上掩住嘴,懊惱地起身開門,仰著紅臉面對他。
  怎料他一把將她抱出浴室,往主臥室走去。「下次你若想施拖延戰術,不妨假裝要我,我一定會使出渾身解數,全力配合。」
  他抱著她坐在床緣,吸吮著她嫩芽潤玉般的耳垂,膜拜似的手在她羞澀發燙的肌膚上遊走。
  安安在他溫柔款款的撫觸下,像是被熱能溶化的誘人雪糕,一時片刻,便從冰點揚升到沸點,光滑如緞的身軀頻頻冒出一層銀露似的薄汗,將她玫瑰紅的膚色襯托得更加渾熟誘人。
  她像掉入漩渦的溺水者,呼吸急淺、酣羞地對他發出求救訊息。而他置之不理,將她平放在棉雲似的床被上,一意孤行地對她施展愛情魔法,直到懷裡的人兒放棄最後一絲矜持,像朵怒放的花兒,燒媚地對他敞開自我後,他才順了她的心,以火熱的行動傾訴自己滿潮般的熱情……
  銷魂蝕骨的戀戰之後,兩人四肢緊密地交纏在一起,他的唇卻不間斷地在她耳邊廝磨,突然溢出真心的一句,「安安,我真的好愛好愛你。」
  沒想到意讓安安喜極而泣!
  她這時才梨花帶淚地承認拒絕翻閱喜帖的理由,「棣華,請原諒我的虛偽。我試著開導自己過,僅是我就是不能接受你和韻賢姐的婚事。我沒有辦法心懷祝福地看著你牽著別的女入入禮堂,我辦不到,一千一萬年也辦不到!」說完,兩隻小手蒙上臉,不敢面對他。
  常棣華溫柔地將她的手自臉上拉下,湊上自己的唇,疼惜地呵護著,「那麼我們是心有靈犀了。可惜你拒絕看棣彥親手交給你的喜帖,堵住了最後的『一占通』。」
  安安茫然地看著他。
  「我是個無神論者。」他說。
  她點點頭,仍是不懂。
  「但棣彥有信仰,他信天主教,是在北投天主堂受洗的。」
  她聞言愣了一下,這才似乎被點醒了。「他是在北投天主堂受洗的,那麼……」
  「這個禮拜天十一點,站在禮堂彼端等待韻賢的人不會是我,喜帖上的新郎名字也不會是常像華。」
  「你的意思是,你要求棣彥代替你要韻賢姐?」
  「不是我要求的,是我出國開會時,他親自打越洋電話跟我提議的。他說他是我兄弟,我有困難他不援救幫忙,說不過去去。我想想也對,跟我的智囊團商量過後,破例聘他為恆宇集團的副總裁,他則是無條件接受這份元給薪的合同,理所當然地跟恆宇扯上邊。」
  「他對你真好。」安安對常棣彥完全改觀了。
  常棣華反而嗤出一句,「好什麼?他跟你一樣,分明是見不得我和韻賢公開親密的樣子。」
  安安兩眼大睜,「你是說,他跟我一樣在吃醋,難道他愛的人也是……」
  他一臉荒謬地搖搖頭,「不是我,是韻賢。他從小躲她到現在,也虧得這次的婚禮籌備及早曝光,讓他受不了我和韻賢公開親密的樣子,最後找我攤牌了。我問他,是否終於明白他愛的人是韻賢了?結果,他死不認帳,還辯說他這麼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全是為了我和你的幸福著想。」
  「這種人話的確不像是從他嘴裡出來的。」安安皺起眉頭,翻身就要溜下床。
  常棣華盯著她的背脊,問了句,「你要去哪裡?」
  安安回頭,不好意思地承認,「我想看看那一份傳真祥圖。」
  他猛然起身,將她像拾小羊似地揪回來,「早先給你機會你不看,現在你恐怕得等我耗盡體力,見識過我這個『御風色百合』的真面目,才准下這張床。」
  安安瞅著他好幾秒,像一株籐蔓,默許地攀上他的身子,在他耳旁輕語一句,「不僅你的體力,還得加上我的。」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19 21:16:50

尾聲

  禮拜天,賓客雲集的盛況,堵住了天主堂周圍的巷弄。教堂的婚禮鐘聲悠揚地往遠方傳送,新人常棣彥與季韻賢在親人與賓客的陪同下攝影留念。
  沒想到艷陽高掛的天空竟飄起毛毛雨,金黃的雨線從天紛飛而降,暖和了大家的心房。人們都說這是太陽雨,而太陽雨之後常出現象征和平安樂的彩虹。
  站在新郎身側的安安與常棣華互看了一眼,相視而笑,這一幕,就這麼進入攝影師的鏡頭裡,變成了永恆。
  一年後
  輪到安安和常棣華走紅毯了,他們在台北一家知名的大飯店宴客。安安的捧花是由香水百合與紫苑紮成的,美麗的新娘與英俊的新郎是賓客注目的焦點,當然,更是捉弄的標的物。
  大伙吵著要新郎吻美嬌娘,大方的新郎果然不負眾望,攬過嬌羞的新娘就要傾身落下濃情蜜意的一吻。
  不料,三個英姿煥發的男人自六名伴郎中出列,一個是跟新郎長得如出一轍的胞弟,一個是新娘的前任駱姓男友,最後一個則是新郎的冷雋忠實協理。駱姓友人與張姓協理跨步來到新郎身旁,各架住新郎的兩隻手臂,用力一格便將他移位。新郎的弟弟則趁隙補位,當眾劫走新娘的一吻,還理所當然地對新郎說:「老哥,這是你老婆欠我的。」
  常棣華看著一臉無辜的安安,沒有生氣,反而笑著訓誡,「只有這回,下不為例。」然後快語叮囑弟弟一句,「常棣彥,你玩笑開過頭,把弟妹惹火了,還不快追去。」
  常棣彥聞言這才有所警覺,扭頭朝季韻賢原本站立的角落瞥了去,不見她的人影後,便憂心忡忡地拔腿追老婆去了。
  「他追得到嗎?」安安擔心的問一句。
  「放心,他腳程快,追得到的。而且他和韻賢已由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變化成兩個互相交疊的同心圓,相疊面積要分開也不容易。」
  聽他這麼說,安安會心一笑,「就像我們一樣,是嗎?」
  「是的,直到天荒地老。」常棣華說完便在她唇上落下溫存的一吻,為他們美麗的愛情傳說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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