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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阿蠻] 馬背上的惡魔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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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1 06:48:47
標題:
[阿蠻] 馬背上的惡魔 [全書完]
楔子
西元四六一年,正值北魏和平二年
去歲九月瘟疫流行,從北直掃而下,渡過黃河朝南邊的長江而進,歷劫百姓才稍喘口氣,詎料,是年北魏帝國又逢大旱,一干世族與貴胃雖有大力兵馬與資金屯糧,但是全國穀物與畜牧的生產仍靠農民及低階百姓供應,由於境內農稼的停頓及牲畜的損失過劇,日子一久,幾釀成災,糧食危機遂從各大小郡縣紛傳而出。
於是,北魏皇帝拓跋涉下詔——
各州郡內,神廟不分大小,一律灑掃修整,焚香祈福,等莊稼豐收後,依神靈等級,分別再祭。
自此,被禁長達十五年之久的佛教終於角嚴,復生。
(志:自東漢起,佛教東傳中國後經歷了三次劫難,史稱「三武之禍」,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晚年篤信道教,於西元四四六年大肆取締佛教,破壞寺廟、誅辱佛教教士、禁止百姓出家。)
《 本帖最後由
草薰風
於 2010-1-21 07:37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1 06:50:44
第一章
北魏國都 平城
八月桂花香!
錯!大錯特錯!今年的八月桂花不但不傳香,連頑劣的籐蔓也不攀牆了,為什麼?說來說去,還不是得罪了這搞怪的氣候。
被艷陽曬得乾枯的桂樹了無生息地斜倚在燙得冒煙的街牆,一旁搭吊在牆緣上端的枯籐蔓,經裙袂大幅擺動的路人一煽,也隨之飄搖起來,飄得很沒生氣,蕩得更是令人垂頭喪氣!
竇家丫環喜崽蹲坐在藥鋪的大石階前整整一個時辰,瞪著那些要生不能生、要死不能死的植物猛瞧,心裡猛嘀咕著:「這麼冷僻的地方會是京城嗎?好好笑,到處是黃沙,雖有風吹,卻又是熱的,連幾棵遮陽的參天大樹都沒有,依我看,連洛陽的一半都比不上。」
一個月前,當小喜崽初聞竇老爺招了十名侍衛護送小姐上京省親時,興奮得不得了,因為能入平城京參朝的人可不多,卻沒想到龍廷祖先世居之地竟是道麼個地鳥不生蛋!尤其不巧碰到皇上打獵避暑去,城裡能動、會跑,到處風騷的文武百官也上行下效地蹺頭去了一半,只留一些老枯枯的叟兒,一點看頭都沒有!
照這情況,老爺要他們北上的算盤打得不夠精,她家小姐的好事又得拖過一年。
天呀!十八歲的老處女再挑三揀四不找人嫁的話,明天鐵定乏人問津,搞不好出嫁不成反而出家去了,這……不就稱了小姐削髮為尼的心願了嗎?
不!這怎麼成啊!她曾發誓要跟小姐一輩子的,但是跟著小姐出家就表示她得結跏趺坐……天啊!這又怎麼成!她一定會熬死的。
最後,她心煩氣躁地蹬起了小腿一躍而下,伸手就想揣下牆上的枯膝,嘿!眼看就可連根帶枝地除掉那條沒生意的雜草時……
「喜崽!你別老是折騰那條籐,由它去撐著生吧!改明兒下起雨來,它肯定會活得比你有志氣!」
說話的少女,頭上梳了兩個小圓髻,足示她還是個黃花閏女,其餘的濃髮打成一條油亮的長辮,垂掛在右胸襟上,一縷縷的雲絲獨具特色的垂散於額間,適巧襯托著她那對彎彎的秀眉與玲瓏的睇眼,從她落落大方的舉止與稍具疾嚴的儀態,可以一窺官宦世族千金獨有的自信與風采,她一身簡潔,俐落簡單的雲鬢和髮髻上沒綴上任何金簪步搖,素淨紅潤的臉蛋也省去時下流行的花黃貼飾,全身上下僅著一件刺了繡、滾了翠綠領口的藍色舊紗裙,而且,親手挽著一籃堆滿藥草的柳筐!
小喜崽見主子挺直腰桿、秀眉微擰地瞪著自己時,忙縮回手,愁苦著臉踱回主子的身邊,嘴裡還念著:「下雨,下雨,會下才有鬼哩!咱們從四月開始就拜託上蒼下點淚水,典也祭了,嚴也解了,大伙成天仰念菩薩慈悲,求她趕快降雨,到現在,都望眼欲穿了!結果呢?哪有半個神理我們,我看連菩薩都撒手不管這裡的事了。」
少女忙撩起裙擺,快步走下石階來到小喜崽跟前,重聲說這:「別亂說!多虧聖上大智大明,開了佛禁,這種潑冷水的話,你擱在心頭上就好,少到處喧嚷。」
「我哪有到處說!」小喜崽不高興地否認,「前些時候我還親耳聽見老爺跟小姐抱怨,說什麼平時不燒香,臨時才抱佛腳,這節骨眼怎麼會抱得動的!」
少女一聽丫環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假思索地衝口引述爹爹的話,氣得兩手叉上了腰,圓睜的睇眼先朝遠處晃過來的三位官役瞄了過去,才意有所指地低聲警告,「小喜崽!說你聰明,有時還真笨得可以訛騙、出賣,千萬記得咱們身處何處,別教官爺聽了,告你觸犯聖意,屆時別怪我和爹兩袖一兜,跟你撇得一乾二淨!」
小喜崽一聽,忙以小嘴掩住口,一臉驚懼地瞪視那三個耀武揚威的差役橫過她們面前後,才說:「喜崽下回不敢亂說話了啦!好小姐,你就別再嚇唬我。」
「不嚇嚇你,你根本就不曉得節制。」少女收起嚴厲的表情,沖丫環一笑,「瞧!今天病號挺少的,我只幫藥鋪掌櫃看了十個病人而已,他就給我這麼多藥。說實在,天干地燥雖不利農作,但對藥材的製作倒幫了一點小忙,時候不早了,我答應大姊和大姊夫回去用膳的,午後,你把藥磨了讓人拿回去煎用,別老像日晷似地杵著站。」
話畢,少女往石板大馬路一站,領在小喜崽的前頭,逆著人潮往南而去。
小喜崽猶豫地往車水馬龍的北道瞧了去,看著那些烏鴉鴉的腦袋一個個地往反方向鑽,想湊熱鬧的心就沸騰了起來。
她小跑步追上她家主子,「小姐!等一等!等會兒再走嘛!今天京北似乎比前些天熱鬧一些,好像有什麼大慶典要舉行似的,我看到一大堆人形色匆匆地疾走著,而且都往皇宮御道那個方向去了,也許又是另一場祈雨式,咱們也去瞧瞧嘛,人多心念也強。」
少女的手臂快被小丫環搖斷了,她歎了口氣「我看不是,也許是市集結束後的人潮。」她才說完話,手上的藍子就被擦肩而過的路人擠離了手,柳筐在石板地滾了三圈後,又被人當皮球似地踢開了九尺遠,其中的草藥便成一路地散在大道中央。
小喜崽一興奮起來,根本沒察覺到主人的臉色,一個勁地否認;「才不是哩!今兒個又不是望、朔,哪來的市集好趕?」
少女咬著下唇,趕忙丟了一句話,「那也不可能是祭典,聽大姊夫說,聖上上個月出巡山北,一干文武大臣也護駕去了,還要三五天才會回來。」而後者是她所以會答應大姊來京城小住的重要原困之一——她需要時間讓自己再考慮下一步該如何走。
她很快地斂起不悅,撇下小喜崽,獨自衝進人群,忍著被人推擠的不便,彎身一點一滴地拾起那些藥草。
不到眨把眼的時間,人潮便漸漸散了去,這讓她慢下腳步,挺直腰桿,四下尋找她的籃子。
原來,在一陣慌亂之際,她的籃子又被人踹回藥鋪前的道路上,她大喜過望地踅回去拾起柳筐,揮動袖子抖掉塵灰,將藥草放妥。
由於少女過分專注於撿東西,以致沒留意到她後方的道路遠端,早已揚起一朵朵濃密的塵埃,那雲狀的飛塵,伴著一陣陣雜沓的鐵蹄,如轟天之雷,速往她這個方向奔擊而來。
等到她回身,忽地圓眼一瞠,才霍然發現已是黑影壓頂,耳裡淨是一聲銳似一聲天笑的馬嘶,而最駭人的是,距她不到一尺處,矗立了一個肌肉糾結的龐然大物!它正高舉著發達的前蹄一躍而起,拚命甩動馬鬃在空中噴氣踢踏,眼看就要從上而下地將她踩得粉身碎骨……
逃躲已是不可能,她只能跌坐在自己的腳跟上,雙手遮眼,任由這頭畜生踐踏!她等著那一剎那,但是三秒過後,她仍是沒有痛的感覺,耳朵反要被鼎沸的人聲震聾了。
「唉啊!」
「好可怕!」
「救人啊!」
「小姐!」
數種聲音和尖叫聲此起彼落,中間還夾雜著一個稚嫩的聲音,用不著辯識,她也知道是小喜崽的。
而另一種粗魯、憤怒的咆哮聲則像一條無形長鞭,在她週身猛揮猛轉。
「混帳!,搞什麼名堂?來人啊!扶這蠢丫頭一把!」接著就是一陣踢踏的鐵蹄敲在石板上的噪音,由左耳饒過她的後頸,又從後頸鑽進她的右耳,步步刺耳地仍在威脅她的生命。
她不願動,也不敢動,她下意識唯一能做的就是闔緊雙目,任由這個嚇破了膽的生物或它的主人快快結束她的命!
一位全副武裝的騎士領命後,以迅雷之速下了馬,三步奔到她跟前,扶起腿軟的她,還不忘拾起她的藍子,話帶怪腔地譴責:
「姑娘!你到底在搞什麼玩意兒?沒事衝上路中央幹什麼?想早死早超生是吧?好險我們將軍及時煞住馬,要不然,你這小謬是……」話說到這兒,他終於睨到肇事者的面容,嘴登時一張,便突然住嘴。
他抓住她的肩頭用力抖動,喚她一聲:「竇惠姑娘!你張開照子看看,我是『拖把質』啊!」
十一來個一字排開的騎士聽到同伴的話後,全部有志一同地倒抽了口氣,銳利的目光也競相往同個方向瞄去,觀察他們的將領——拓跋仡邪的表情。
不過大伙失望了,本來受到驚嚇的駿馬已回復到以往訓練有素的沉謐,除了轡頭上的兩耳微微豎起稍動一下外,連鼻孔的氣都是緩緩地噴出,完全不受剛才驚跳的影響。
拓跋仡邪身著威武戰袍,而眼湛然如神地高坐在馬的背脊上,一柄四尺長的巨劍從他的左腰際斜掛而下,彰顯著他威赫頂頂的名聲,他輕控著韁繩的大手微置於馬脖子上,另一手則橫放在繫了皮革的大腿,鐵黑著臉,半天不吭一氣。
一臉蒼白的竇惠微引頸,由下往上仰探,只見諱莫如深的他像尊石像般地連在馬背上,抗邁的英姿沒有透露半點不悅或驚訝,有的只是嫌棄的憎惡與輕蔑,他冷酷的面容讓竇惠的心直墜進了谷底。
拓跋仡邪冷眼打量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不為她驚慌失措的表情而色緩,相對地,他挾著銳得足以奪人魂魄的目光,居高臨下地掃瞪她。
五年了!她長大了,是個姿容清艷、體態婀娜的少婦,而非那個睜著圓眼的十三歲小雌鹿!哼,這個勢利、假慈悲的小妖婦,休想他會饒她。
於是,一抹邪門的微笑浮現在他佈滿青髭的雙頰上,形成兩個深渦。
「哈!瞧我真是粗魯,有眼不識『女華佗』,差點把竇姑娘撞得七暈八素的,不過,還得請姑娘多擔待,咱家是一介武夫,戎馬倥傯、南征北討慣了,胯下的動物一旦騎起勁來,十之八九是煞不住腳的。」
他意有所指地講完最後一句話時,本來個個驚白了臉的路人,現在倒色迷迷地捂起嘴,吃吃笑了,有的甚至你推我、我推你地暗送一個暖味不明的眼色。
不過,拓跋仡邪麾下的將領沒有半個露齒的,因為他們都瞭解,被敵人謔稱「馬背上的惡魔」的天大將軍是從不露齒微笑的。
他唯一勉強展笑的一次,是皇上在大殿當著眾人的面,以「調笑令」要挾他,除非他露齒一笑,否則謫官除役!當然,皇上雖然是語帶玩弄,但若屬下不識時務,未明天威難測之嚴重性的話,恐怕也會弄假成真。
自那次後,拓跋仡邪惡魔式的微笑就傳遍了京畿的大街小巷,成了耳語之談,大家都謔稱他的笑容是「天笑」!所以同理可證,就像是天空打雷卻不下雨一樣,天將軍皮笑肉不笑的酷容,亦是不兌現和平的。
十一名將士不管是在心裡詛咒這個娘們活該也好,或同情她無辜的際遇也好,能做的只是保持緘默,因為無論好評或辱罵,凡和眼前這位竇姑娘扯上邊的事,都會讓他們的首領眉頭深鎖,郁卒好幾個時辰。
此時的竇惠已恢復神色,她不知道自己的發愣究竟是給馬嚇的,抑或是被馬主嚇的?或許,兩者皆是。
面對他當街公開的調戲,她力持鎮定,默默地從拓跋質手上接過籃子,就往後挪了一步,側身面對矗立在她眼前的拓跋仡邪,勇敢地與他劍眉微揚下的挑釁鷹眼對視後,她做了一個大伙臆想不到的動作——
她,長跪了下去!
在門閥與社會階級觀念濃厚的北魏社會,一個如她這樣出自高門第的官宦小姐能謙卑地對出身微卑的武將欠個身是絕無僅有的事。
不過,這正意味著勢力的轉換,竇家在官裡已使不上半點力了,反倒是眼前的大將軍,以一個依附人的身份在短短五年之內衝鋒陷陣,挾著威赫的戰績與向心的民兵,一躍成了皇上跟前的大紅人,其勢焰薰天,令一般官僚望塵莫及。
竇惠神色黯淡,強忍著迸淚的衝動,試著不帶感情地說:「大人,全是奴家的錯,為了撿拾小小的東西,竟沒留心到大人的來到。」抖著音說話的她謙遜地懇請他的饒恕。
一旁呆站了好久的小喜崽終於忍不住奮力上前,要拉小姐起來,「小姐,你發神經啦!是你差點被他撞上的,怎麼你反而先求饒來了,沒道理嘛!」
冷若冰霜的扣跋仡邪迅速瞟了小喜崽一眼,眼神譏誚地朝部下那邊瞄了去,專包打聽的拓跋演忙地驅馬來到他身邊,與他交頭接耳一番,他方明白,這妮子是當年他被逼離竇家後,才被竇憲買來給女兒做丫環的。
他虛偽地和著,「的確是沒道理!竇姑娘,尤其給你玉腿這麼一跪,我這十指如椎的大老粗恐怕又得短命十年,快快起來吧!」濃厚的油腔滑調,給人一種言不由衷的感覺。
竇惠搖了搖頭,仍是不肯起來,大家都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麼跪著,而這件事恐怕只有她和眼前的這位將軍才能意會了。
拓跋仡邪的嘴一歪,粗獷的頰上拉出一記冷淡的線條後,持韁的手經扯一下便掉轉馬頭,滿不在乎地說:「繼續跪吧!就算你跪到死,也救不了你姊夫,因為這椿人藏俱獲的通敵罪可不是我揪出來的,幸好聖上神智清明,只治當事人,沒有禍延九族,否則竇家老大嫁的那個文書官恐怕也會遭殃,我在此奉勸你和你爹,能置身事外最好,少管這檔子事。」
「可是……二姊姊……」竇惠抬起頭,想說句好話求他幫個忙。
他倏地截斷她的話,音沉如鐵:「很簡單,等高仲儒頭一砍後,她頂多再嫁,要不,讓她回洛陽山家去!」話畢,他吆喝了一聲,雙腿一夾,就意氣風發地策馬往前奔去。
一行將領當她如餿水似地紛紛繞開,尾隨將主之後。
最後,是好心的拓跋質去攙她起來,語意深長的說:「好小姐,你要原諒他,總有一天,他會回來跪在你面前的,我以這條老命跟你賭。」
「別再說了,我想這樣子就好了,只要他滿足於現況就好,他,滿足了嗎?」
拓跋質以一種羞愧的眼神回視這位高貴小姐,久久才說,「我想沒有,我的好小姐,他恨得愈深,就愈彷徨,沒有你,他永遠不會快樂。」
竇惠聞言,細長的身子輕晃了一下,半晌後才緩挪過頸子,看了一眼為她抱不平的拓跋質後,幽幽地說:「我想太遲了!他恨過頭了,即使我再怎麼解釋,也不見得能讓他快樂起來。」
「好小姐,你不行放棄他,他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全都是為了你!我知道的,你們還是惦記著彼此的,都是那頭寡情的畜生太笨了,才會這樣!我這就去幫你把他綁回來!」說著他就要往自己的坐騎走去。
「拖把質!」竇惠猛地抬手制止,「別莽撞!」
「放心,他不敢拿我怎樣的,當年,要不是我和其他弟兄受他爹的委託,護著他逃離暴君的惡掌,遁入十萬里狂沙,在大漠中割自己的肉、血好讓他填飽肚子的話,那崽子根本活不到現在,還有,你要記著,若當年沒有你冒出來求你爹爹收留我們的話,我們不是餓死,就一定會被人抓去修築長城的,搞不好硬生生地被人操死,也不會輪他在此耀武揚威的……」
「不要緊了!過去的一切不要再扯出來了,我也許就要嫁人了。」
但拓跋質沒聽進半句,還是呶呶道:「還淨是做些傷害你和竇老的事……」話到此,他的雙手猛地停在馬背上,整個人隨之一愣後,才旋身奔回她眼前,疾聲道:「你說什麼?要嫁人了?怎麼可以?他頂多收了幾個妾而已,又還沒有討老婆!我說好小姐,你千萬要放寬心,那些女人都是皇上欽賜的,不收下簡直就是忤逆了聖旨,老實說,他也大公無私地賞了好幾個給我們這些屬下,只留了幾個……」他話到此便說不下去了,畢竟,他還是碰了別的女人,但男人嘛!沒情也能裝得有情去做那檔事,反正就是發洩而已!
不過這幾句話,他怎敢在竇姑娘面前說呢!
就算她不臉紅,他也會羞忿而死,於是他只好澀然地問:「你真的是因為要嫁人才大老遠從洛陽跑來京城的?我看竇姑娘還年輕嘛!」
竇惠笑了起來,紅暈飛上了頰,沒針對他的問題回答,只說:「家鄉裡的女孩兒大都在十三歲就嫁掉了,要不,最遲十五,有誰還會要個十八歲的老花?」
被丟在一旁好久沒人理的小喜崽逮了個機會就插話進來,「亂亂講!小姐是天香國色,比起別家姑娘那是好得太多了,我進城裡一個月,還沒看過有哪家的小姐好過我家的,知道嗎?是鄉下的男人沒膽,自認比不上,才不敢上門說親的!而城裡的男人看我們家小姐還得先整整衣冠才敢上前問安呢!倒是你那個沒教養的主子竟然放著我們家小姐跪在那兒,肉人屠夫一個罷了,踐得二五八萬,幹什麼?能殺會砍就這麼囂張啊!」
北魏的軍制是以屯田為主,所以兵多過老百姓,而「將軍」只是個兵籍頭銜,一旦解甲歸田,還是個後夫罷了,若非出身高門或有封邑的話,那個「將」是形同虛設,小喜崽一直陪著小姐在竇老爺鄉間的別莊過活,所以還是井裡的一隻小青蛙,不把人稱天將軍軍團的「輔國大將軍」看在眼裡。
「對!對!」拓跋質忙地附和,問:「敢問小姑娘,是哪家的公子有這等福分能娶到你家小姐!」
「就是太傳廬易的三公子廬道衡啊!」小喜崽一刻不等,就說了出來。
「原來是廬公的少公子啊!」
「大叔你認識他啊?」小喜崽高興地問了。
「認識?!怎麼可能,像我們這種粗魯不文的武將只有打仗時才有用,在宮裡時,可就沒人看在眼裡了,不過,」拓跋質眼睛略過一絲不滿,嘴裡也酸不溜丟地道:「聽人說過、文質彬彬的廬三金子是高材疾足,書畫寫意堪稱一流。」
「哦!質大叔你還看過他的畫作是嗎?」小喜崽興奮地揪住了袖子問。
「嗯……」拓跋質搔首片刻,才說:「也不能完全說見識過,事實上是只瞟過幾眼而已。」拓跋質輕眄佇立一旁良久仍不出聲的竇惠一眼後,忍不住多發表意見,想透露一些訊息給她。
「去歲年終冬休時,廬公與三公子還曾登門造訪『仡天府』,想拉攏我們家將軍,打算招他做女婿,對方先贈了將軍三幅掛畫做小禮,但偏偏將軍是個大老粗,看不出什麼韻道來,就婉謝了人家的美意,大家都說很可惜呢,因為廬小姐長得美若天仙身世又好,若能聯姻的話,對將軍的地位而言,不啻如虎添翼……」
他說到這兒,見竇惠仍是無動於衷,好似知道他的把戲,他乾脆把話說白些,「但是啊,他還是以軍戎大事為擋箭牌,婉謝廬家的提議,唉!其實,這也不是第一回了,就連皇上要幫他作媒都不容易哩,因為啊,他心裡只有……」
「只有打仗,對不對?」少根筋的喜崽不愛聽跟她沒關的事,匆匆打斷拓跋質的話後,又將話題饒回廬三公子身上,「唉啊!別淨提我們不認識的人嘛,大叔,說說廬三公子的事!我們家小姐最沒意思了,每次都不許我偷聽,那我們怎麼會知道對方到底是好是壞,你快說,快說!」
「喜崽,別胡鬧!大叔還得趕上同儕呢!別耽擱人家。」竇惠一手緊握著柳筐,一手叉在腰間,沉慍著臉。
「啊!沒這回事,我閒得很!」拓跋質說著瞇起眼,努著嘴,抬臂倚著馬腹道:「說到廬三公子嘛!面貌是長得不差啦,唇紅齒白的,但我們在外日曬雨淋、跑慣了的莽夫見了倒覺得有些病懨懨的,論身材嘛,沒有我們家主子高,論體格嘛,又比我們主子瘦,所以大概大風一吹就會倒,不過嘛,他身子倒是挺硬朗的,三不五時就去眠花宿柳,沒沾酒前是人模人樣,幾杯黃湯下肚後,話講不到幾句就會跟人家槓上,對姑娘家是粗魯得要命,對了!我聽說……」他那個「說」字還刻意拉得長長的。
「聽說什麼?。」小喜崽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只第一次睨著餌的小傻魚,好釣得要命。
「聽說他還有不可告人的隱疾呢!」
「不可告人的隱疾?!小姐,怎麼辦?」小喜崽緊張地掃了小姐一眼,忙又回頭追問:「大叔剛才不是說他身子硬朗嗎?怎麼這會又說他有隱疾了?」
「這……」拓跋質遲疑地看了臉色愈來愈差的竇惠後,話就吞吞吐吐的了,不過事到如今,不繼續辦下去也不成,「那種隱疾短時間內不會發作,但會傳染給別人,尤其是老婆,有時還沒得醫。」
小喜崽愕然一驚,一緊張,忍不住就迸出話:「大叔您說的是不是花柳病阿?」
站在那兒始終沒吭氣的竇惠見言論愈來愈荒唐,終於出聲遏止了,「喜崽,你愈來愈沒分寸了!」然後她鐵著臉,旋身面對一臉心虛的拓跋質,「承蒙大叔關心,不過我以為這些都是街談巷語,沒幾分真切……」
「不是啊!好小姐,有沒有病我不敢說,但是他真的是紅花苑裡的常客,我們親眼見到的,不信的話,你可以問……」他突然打住,暗罵自己多嘴!
「你們?!」竇惠一愣,恍然大悟,原來都是一丘之貉,「喔!原來輔國將軍也是紅花苑的座上賓啊!那就難怪你會為我緊張了,莫非輔國大將軍也是暗疾纏身?」
拓跋質見弄巧成拙,心急得不得了!「好小姐,聽我說,若你肯賞我這老頭兒的臉,就隨我走一趟『仡天府』……」
竇惠沒敘舊的心情了!她冷淡的說道:「質大叔,能在此地和你不期而遇,看到你和拓跋弟兄們過得安好,就已經令我非常寬慰,我想,還是保持這樣就好,況且,此將上京,只是單純在姊夫家作客而已,三五天就要起程回洛陽,至於成親一事都還沒有說定,就請你別再對旁人提起了。」
話畢,她微低下頭,拖著小喜崽,快步饒過拓跋質。
小喜崽的手被掐得痛,不識相地對著竇惠嚷著:「小姐啊!我的腳短,你走慢點……」
竇惠當沒聽見,仍是急匆匆地走著,連過三個裡坊,確定拓跋質沒跟上來後,才黯然地鬆了丫環的手。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1 06:51:56
第二章
回到姊姊竇媛的夫家後,風塵僕僕的竇惠先回客房更衣、梳洗,換上一件綴著小菊花的居家深衣,獨自跪坐於席上,倚著小茶几發愣。
不待片刻後,小喜崽端著一碗冰糖水跨進房裡,小聲的說:「吶!小姐,天氣熱,我給您端了冰點來了。」事實上,她是想讓她的小姐消氣的。
實惠仍是不應她一聲。
小喜崽委屈地瞅了小姐一眼,慢走上前跪下身,將碗輕放在小几上,細若蚊音地說:「小姐慢用,用膳前,我再來通知您。」說著起身就要退下去。
當她慢慢退到門口時,她家小姐總算開金口了,「喜崽,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說話嗎?」
喜崽十指互絞地將木拖盤掐在腹間,愁著臉,頷首說:「小姐在生氣。」
「生誰的氣?」竇惠不假辭色。
喜崽努起了嘴,點了頭,「我的。」
「知道我為什麼要生你的氣嗎?」竇惠不厭其煩地再次詢問。
「因為我多嘴!」
「答對了!可惜只對一半,」竇惠說著站起來,看著喜崽快大哭的表情,毫不寬貸地訓戒,「另一半是你說話不經大腦,不認識人家竟然還能生張熟魏,跟人家落落長地聊起來,淨扯一些無聊又沒有事實根據的事,也真虧你編得出這麼謬的故事,把廬太傳的三公子也扯進來,你說,這種謊任得你亂撒的嗎?」
「小姐,我沒撒謊,我說的都是事實嘛!」
「你還狡辯!今天我不嚴懲你的話,等你找著婆家,犯了錯,可沒有人幫你頂了。」
「小姐,廬三公子的事是真的!還有,我不要嫁人,我要跟著你!」
「你如果真有本事,儘管跟著我出家,但是我們都知道,小喜崽,你沒那個本事的,現在,你給我坐下,雙盤一炷長香,好好反省自己的錯。」
「小姐,」喜崽苦著臉,想打個折扣,「可不可以一炷短香就好。」
竇惠坐回席上,盤起腿來,回了一句,「可以啊!但年一過,我就請爹爹為你找個夫婿。」
喜崽期期艾艾地喚了她一聲,「小姐!」
「有什麼話,等反省完後再說,你現在再多說一句,就提前到今年冬至!」說完,竇惠毫不妥協地閉上了眼。
小喜崽先將香點上,返回原處就一屁股地蹲坐下去,她苦著一張小臉,伸出雙臂,強忍著痛楚,費勁地將右小腿拗到左大腿上,再依樣畫葫蘆地將左小腿扳上右大腿,整張臉糾成一堆,結印盤坐起來。
這就是她家小姐處罰人的方式,看起來好像比抽鞭、賞板子、吃籐條來得文明,實際上卻是全天下最最獨門的一記高招!
欲話說得好:「事非經過不知難」,沒盤過腿的人是不能體會出小喜崽的苦處的!有盤過的人也還是沒法體會她身不由己的無奈!
那種痛簡直比萬箭鑽心還難受,難受到她希望砍掉自己的雙腿,因為當氣在體內跑時,痛至筋絡的感覺是持續不斷的,而她平時偷懶又沒照著規矩來,自然是痛上加痛。
有人可能會說,大不了把腿放下來就好,反正小姐一定是在開玩笑的,不會真的把她嫁掉。
才不哩!如果有人對她說這種不負責任的風涼話,她一定出拳先給對方一個黑眼圈,再賞兩記耳光打得對方嘴歪歪!
她那雙腿即使熬到斷,也萬萬不能放下來!因為她家小姐向來是說話算話,當她說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旦說要嫁她,就準會嫁掉她,所以小喜崽才會那麼痛苦的苦熬。
一炷香後,小喜崽已是淚留滿面、汗流浹背,站也站不起來了,而她的小姐卻能一下子登身而起,走過來溫柔地幫她按摩雙腳!這讓她更大聲地嗚咽起來了!
「好了,別哭了,再一下就不會痛了,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亂說話!」竇惠說著也禁不住淚眼盈眶了,她低啞著嗓音說,「不是我愛折磨人,只是你的性子不改一改,將來準會吃虧。」
「我知道小姐是為我好,所以沒有怨你,是我惹你生氣的,卻還是讓你紅著眼紆尊降貴地幫我按摩,現在見你在哭,我又更難過了。」
「不許再哭了!來,喝下這碗糖水吧!」竇惠拭去了眼角的淚,喜孜孜地將碗端到喜崽嘴前,要餵她。
小喜崽不敢得寸進尺,趕忙丟下麻腳,將碗接過手,將湯喝得精光。
「好些了吧?」竇惠跪在那兒,眼帶關心地盯著眼睛紅得跟小兔子一樣的喜崽。
小喜崽抬起了袖子擦去了淚,點頭表示還可以。
「還是覺得很委屈?」
小喜崽想了一下,嘟起小嘴,先搖頭,遲疑一秒,又改變主意地點頭。
「好吧,那你慢慢把自己的委屈說出來吧!」
「我承認跟人家亂扯一氣,該罵,但是廬三公子的事是千真萬確,小姐,我沒有騙你,我是昨晚幫你汲熱水時,不小心聽到大小姐和姑爺的對話……我先說,我不是偷聽的喔,我是不小心路過他們的廂房,聽到他們談到你時才忍不住地留下來聽的。」
「好,你不小心聽到什麼?」
「我只聽到一小段,說廬太傳派去洛陽跟老爺的媒人已經回來了,但是老爺沒有馬上答覆媒人,推說得等到你回去後,商量商量再做定奪。」
竇惠聽了,沉默不語半晌,才銳:「為什麼姊姊都沒跟我提呢?」
「就是啊!所以我才覺得奇怪嘛!你明明人在京裡,為什麼對方還特別挑你不在家的時候才去找老爺?這中間擺明有問題。」小喜崽瞥了竇惠一眼,決定探探小姐的反應,再決定該不該多嘴。
結果她的小姐說:「是不太對。」
正中下懷!小喜崽毫不鬆懈地接下去道:「所以我就決定待得更久些,結果你知道我聽到什麼嗎?」
彷彿為了製造張力,小喜崽頓了一下才說:「原來是大姑爺和廬太傳事先商量好的,廬太傳很中意你,但又知道你沒有嫁人的意思,所以趁著二姑爺的事件,想讓你騎虎難下,因為廬太傳跟大姑爺說,只要竇家能和廬家聯姻,他自然會盡全力幫二姑爺脫罪,而大姑爺也能再謀獵更高的官銜,躋身光祿大夫之林。」
「荒謬!爹爹才不會貿然答應他們。」
「所以他們才想趁你不在家時,去說服老爺啊!我看他們一定還是說那些老套的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之類的話!」
「那也不關他們的事!為什麼他們就是要我嫁呢?」
「咦!這個我昨晚也想到了,所以又決定留更久一些,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又給我聽到了!原來年初時,京裡有一個地理半仙曾受廬太傳之請,前去洛陽找福地,那個半仙在咱們家鄉待了兩個月,沒找到什麼福地,但回來卻跟廬太傳說,竇家小姐前輩子是天女化生,今世降生乃是前來造福人群的,福報多得不得了!若有誰能娶到你,那一輩子是仕途平坦、官運享通,原是市井小民者,直升公堂之位;本是人中之龍者,更能榮登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尊榮高位!」
竇惠一聽,好笑地皺起眉頭,「這真是無稽之談啊!我看是那個江湖術士被洛陽的風景名勝迷住了,只顧遊山玩水卻忘了正經事,才胡謅瞎扯,還虧廬太傳位居三公之位,竟然分不出真偽!就衝著他這點迂腐昏味,我寧願當個老姑婆,也不要有這樣的家翁,更何況,我已決定服侍爹爹一輩子了,等爹爹百年後,再上山追尋我師父去。」
「小姐,可是圓妙法師不是已經拒絕你的跟隨了嗎?她說不一定得入空門才能修道,所謂殊途同歸,小姐有自己的路得走,不論距離遠近,只要你心存善念,佛法是常駐你心的。」
「小喜崽,話是這樣說沒錯,但是每個人都有理想,如果我因為師父的一句勸阻,就打消主意的話,豈不是真的意志不堅,當修道為兒戲玩了嗎?所以我堅信師父這麼說,全是為了要試煉我,加強我的信念。」
「哎唷,我的好小姐,現在不是談出家的時候,更何況你的信念已夠強了,再強的話可以就摧刀斷劍了!」小喜崽忍不住為她家小姐擔心,「你可得先去弄清楚大姑爺和廬公在玩什麼把戲,如果老爺要你嫁的話,你必然還是會遵從的。」
「我當然會,但是我相信爹爹不會接受廬家的提親。」
「可是廬太傳很有權勢的,如果他在官裡搞花樣,暗中打擊老爺,拿你出家這回事開刀,亂參一本的話,那怎麼辦呢?」
竇惠也知道官場的現實利害與勾心鬥角的把戲,但是她卻不願意把對方想得那麼卑鄙,更何況她覺得整件事都是空穴來風的迂言,任何聰明人聽了,都會嗤之以鼻的,更別提一名太傳會不分是非公然鬧到天朝去落人口舌。
「爹爹當年在朝為官的時候,待人處世一向行得正、坐得穩,如今辭官隱退也兩年多了,人家沒道理會因為媳婦討不成,反倒要挾我們,傳出去的話,不是反而污了自己的名聲嗎?」
「可是小姐,話不能這麼說啊!如果每個當官的都像老爺那樣潔身自愛的話,那天下早太平了,你得知道,如果那個半仙為了謀生因而到處造謠的話,光是應付前來拜訪的客人就夠老爺受的了,而且小姐你已超過法定結婚的年齡了,依據國法,他們是有權強迫你嫁人的!」
竇惠聞言,不可思議地睨了丫環一眼,「小喜崽,字都不肯學的你竟對國法那麼有概念!老實告訴我,你昨天真的是不小心路過姊姊的廂房才聽到這椿事的嗎?」
在這個節骨眼上,小喜崽也不管會不會挨罵了,她豁出去地說:「好嘛!我承認我是偷聽來的,但是大姑爺的作法真的是很差勁,而我本來以為大小姐是怕姑爺生氣才不敢出言阻止,結果你知道嗎?竟然是大小姐提醒姑爺說,依據國法,你不能不嫁的!」
「竇惠臉色稍變,但是很快就恢復了神情,「你大概聽錯了!」
「沒有,小姐,我發誓,我沒有聽錯,真的是大小姐出的主意。」
「那又怎樣?」竇惠倏地起身,質問小喜崽,「你是要我親自去問她嗎?」
「不是啊!我只是希望小姐知道情況罷了,而且剛才那位大叔也說過那個廬三公子有問題……」
「人家顛三倒四地胡扯,你也相信啊!」竇惠輕斥她一聲。
小喜崽心一急,也忍不住大聲起來了,「那為麼什我跟小姐說實話,你卻一句也總不進去呢?我從九歲起就跟著小姐了,你應該知道我的個性的,我那麼關心你,你卻老嫌我多事。」
「哭,又哭了,你怎麼這麼愛哭啊!」竇惠眉心微蹙,不悅地看著小喜崽。
「我就是愛哭,才不像小姐那麼冷酷,又莫名其妙!沒心沒肝又沒肺,你根本不懂人家是多麼為你著急,像剛才你差點被馬踩了,卻還神經兮兮地對那個勢焰薰天的將軍下跪……」
竇惠一聽到丫環提起那個人,喉頭倏地一緊,鼻間也泛起酸楚,為了不讓自己受到動搖,她將背挺直,雙手交疊地跪坐在席上,兩眼緊瞅著泗涕縱橫的丫環說:「你失態了,喜崽,忙了一上午,也該下去休息了!」
小喜崽聽小姐遣她走,硬是噘著嘴擠出一滴淚來,她端起碗後,猛地起身,強拐著麻腿走向門,將之用力推開後,跨出門楹,心有不平地朝小姐欠個身,便匆匆套上鞋履而去。
竇惠這才釋然地闔上眼,緩緩舒了一口氣。
天氣雖熱,平日氣色紅潤的她卻蒼白得如石灰,她強忍淚緊咬下唇的抖瑟模樣,只怕尚未從驚嚇中恢復過來。
十分鐘後,一陣刺痛讓茫然的竇惠低下頭,才瞟到她上下交握的掌心已被指甲戳得淤血!她猛然鬆開雙手,改撐在席墊上,修長的頸項同時無力地下垂,半晌後,一行不受她歡迎的淚珠悄然縊出她的眼角,倏地滾落她的臉龐,一滴,兩滴,三滴的墜落,將她的絲裙沾濕了。
不行,你不能再哭了,過去的事已無法挽回,你就是再想他,也改變不了一切!
竇惠在心裡鄭重地警告自己後,挺直腰身,伸手將淚揩去,試著以平常心看待整件事,她原以為自己可以捱住心裡的悲傷,但是拓跋仡邪仇視她的譏謔臉龐卻徘徊在她眼前,不曾從她腦海裡散去。
平常能忘掉他的原因,就是當他不存在,如今,在心情大起大落的時刻去關閉記憶之泉的閘門,才瞭解力挽狂瀾的無奈。
鼻酸從她的心坎直竄上她的喉頭,她微顫地闔上濕濡的長睫毛,擰起秀眉,試圖抗拒自己的意願,但是那日久塵封的記憶恰如被湯湯河水洗滌過一般,清澈地不容她說不,於是歡樂年華的往事歷歷在目,其深刻的程度彷彿發生在昨日……
北魏帝國,興安三年四月(西元四五四年)
十六歲的拓跋仡邪牽著自己的瘦馬,與十二位族人排隊站在洛陽城西面的廣陽門外,不耐煩地打量過往的行人。
一刻鐘過,大排長龍的人陣仍沒稍動一寸,拓跋仡邪忍不住低下身子,用家鄉話對身旁身長不及他胸部的長老說道:「樂企,我沒想到會排得這麼長串,你再忍耐一下。」
拄著一根柳棍的長老沒回應少主的話,反而蠕動皺紋滿佈的厚唇,疾言厲色地提醒他:「仡邪少主,我們既然已踏上這塊土地,就必須拋開以前的包袱,其也人的學習能力沒你快,不能在短時間學會幾種語言,所以為了讓大家盡快適應此地生活,你得豎立一個榜樣,嚴禁自己開口說家鄉話,就連大秦、希臘語都得杜絕!」
拓跋仡邪盯著樂企的嘴巴,方才意識到白髮老者已經老了好幾歲,因為他的牙齒竟全部掉光了!拓跋仡邪依稀記得兩年前在西域高昌王的宮廷前獻唱時,他還有兩顆黃牙的,怎麼……
想到這裡,拓跋仡邪才收斂起輕浮的態度,安撫動氣的長老,「樂企,你別那麼緊張嘛!我們私下說幾句話而已,又不會真的帶壞他們,更何況,我不說家鄉話,你聽得懂我說的嗎?」說完,拓跋仡邪蹬起足尖,一個大洞便在綻了線又以補釘的狼皮靴後跟處暴露出來,他不動聲色地仰起束著馬尾的頭,再次看向前端。
「不行,不行,你這麼漫不經心,實在令我擔心啊!」樂企習慣性搖晃的手倏地握緊,吃力地舉起棍子往黃沙地上重敲下去。
「想當年,我匈奴王佈雷達沒能接受你父親的警告,不能識破大秦人對他虛偽的進貢,反而圖安地與大秦人簽下了一堆協議,強迫我族改變生活形態,甚至一昧縱容其弟阿提拉的野心,最後落到慘遭親兄弟的毒害,你父親為了維護正統與保存先人的明智軌跡,率領其他匈奴與馬札兒貴族抵制阿提拉稱王,阿提拉一見族人不擁戴他,遂懷恨起所有反對他的匈奴人,繼而轉向外族求援,以重金聘雇外籍兵團,來殲滅同宗血脈。」
老者神色哀傷地提起過往,轉頭看著少主俊朗的側臉與高大的身軀,便試著挺起駝背,吃力地的抬高瘦骨嶙峋的手,意圖觸摸少主冒著嫩髭的下顎,一股難掩的驕傲湧上了他的心,但是悲哀卻很快佔領他的情緒。
因為隨著時光的飛逝,樂企的視力已大不如從前,拓跋少主的輪廓雖然愈來愈剛毅,但反射在他眼底的影像卻愈加模糊了!他放下了力有願違的手,幽幽地吁了口氣道:「我想……你年紀輕,大概已將往事拋諸腦後了!」
拓跋仡邪想反駁老人,但終究沒啟齒,因為他一開口便會頂撞老人,所以便將頭一撇,雙手環抱胸前,強忍著委屈聽老人繼續嘮叨。
「但是我這老頭可沒忘!那幾個火燒通天白刃皚皚、矛戟交錯的夜晚,讓我現在回想起來都難以釋懷,你父親死前把只有七歲大的你托付於我,吩咐我這個老而將死的廢物帶你離開那片異鄉土地,再次循著先人的足跡往東流浪,希翼你能重返傳說中廣漠的北大草原,他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你將來能夠尋到一個真正的明君,行事忠於自己的良知,做個無違己意的戰士。
「如今我們花了九年的歲月,從匈牙利草原出走,經過裡海的河谷(今聶伯河的基輔)、悅般(鹹海以北)、再從康居到哈密,走遍不知幾十萬里的路,橫度廣袤的沙漠與寸草不生的赤嶺,才輾轉來到這片中土,今年初,我由北辰星位的異動窺知阿提拉的壽命已盡,而我北匈奴帝國當年出走的最後一個脈系也即將傾覆,這是我族分裂、滅亡的盡頭啊!」
樂企說著仰頸,以白濁的目珠瞪著風捲殘雲的穹蒼,問天道:「上天啊!你為什麼要賦予我這個無庸之材這樣的天分,知道神諭的好處又在哪裡?仍是不能改變一個玩物喪志之徒的心啊!」
拓跋仡邪一聽老人狡猾地借天損人,倏地回頭罵了句,「你這個死糟老頭,我哪裡玩物喪志了?你別一多愁善感起來,就拿我當出氣包。」
正巧排在前面的人向前略移了幾步,他不由分地說跨起長步跟上,把老人和他的話丟在腦後。
樂企拖著小步緊跟著少主,不理會他衝口而出的謾罵,旁若無人地滔滔訓著:「而你沒有雄心大志也罷,竟還將你父親的遺訓忘得一乾二淨,甘願抱著琵琶、曼陀鈴,滿足於吟唱詩人的小角色!你……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啊!」
拓跋仡邪翻了一個白眼,在心裡應了一句,「那就別再哭衰!」
不過,樂企已經打定主意要把他罵到臭頭了,「以前,我總希望老主人的靈能常在我們左右庇佑你,現在我倒怕了這個主意,因為我沒臉下黃泉見你爹,向他報告你是如何的不知長進。」樂企說罷,情緒不覺激動起來,「我既不能上天,也只有下到地獄去躲起來了。」
本不耐煩的拓跋仡邪見老者呼吸喘促大提死亡,滿心愧疚地退步了,「好了!樂企,你別生氣啊,當初要我帶著族人學唱歌以利生活的人也是你,怎麼現在倒說我不知長進呢?」說完,他好意回身要去攙扶老人。
樂企灰眉遽斂。憤然撥開少主的手,「你難道要唱一輩子的歌?甘心蹲坐在目光如豆又不知凶年將至的昏君前面,訴說我們偉大先人的英雄事跡?你以為單憑唱歌就能為其他弟兄蓋出一座城堡來嗎?」
「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天真!」拓跋仡邪訕然地衝口,目眥欲裂地緊瞅著老人。
老人冷嘲熱諷,「喔,不是天真,那就是愚蠢了!當年只有七歲的你曾當著眾人的面,發誓說要給他們一個生活目標的,如今呢?哼!你連變個棲身氈帳的本事都沒有,大伙跟著你出走,餐風露宿多年,關山迢遞為的是什麼?是因為大家一致認為,你有老主子的遺德風範,能重振先祖的威名。」
拓跋仡邪下顎一緊,旋身睨了一眼窩在身後的族人,見面黃肌瘦的他們以黯淡呆滯的眼眸望著他時,他半天不吭氣,好久才哽著喉,轉頭對老人解釋。
「樂企,我不是不想有番作為,而是一直沒那份運氣,在西域時,你不准我跟人作買賣,又不准我跟人賭博,走唱的錢是少得可憐,絲道一路行來碰上有錢國王和商人又只肯供我們吃住,我們沒有充裕的盤纏,不能強力武裝自己,我也曾帶領其他弟兄在天山邊烏孫草原上抓了幾匹良馬,就地取材和製造諸多弓箭與兵器,想率著弟兄加入傭兵行列,希翼能為大家打出一片天地,但是你和質大叔卻強力反對這個主意,說什麼體質已弱又沒有精良兵器做後盾,徒留良馬下來,只會引起人的覬覦與懷疑,若跟人硬槓後,就會全盤陣亡,不如把刀收起來練習武技,拿琴唱歌得好。」
「因為那時你的餿主意的確來得不是時候!當時你才十三歲,根本是個娃兒,能打過多少人?」
「看吧!這樣做也不好,那樣做也不好,一個綁手綁腳的人,你怎能指控我玩物喪志?」拓跋仡邪忍氣吞聲地抱怨著。
老人依稀見到少主的眉宇之間泛起一股憤慨,這才舒緩氣,喜顏逐開地說:「仡邪我主,如果我不在適當的時候刺激、砥礪你,也許你真的就甘心於那種日圖三餐、夜圖一宿的生活了!現在,知道你還心存丈夫之志,我就放心了,然而,在沒看見你闖出名堂前,我這口氣是說什麼也不會松的。」
拓跋仡邪體諒老人的用意,「好了,氣總算出完了吧!你雖有卜知的能力,但畢竟不是仙,在看到我成功之前,你總得先吃點東西,我和弟兄們昨天在洛陽大市做街頭表演時,打聽到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老人慢慢地問了,「又有哪家士族肯收留你嗎?」
事實上,中原人還是聽不習慣西域的音樂,敘述詩更是不討人喜,雖然他與弟兄們在市集表演時,大伙聞風起來湊熱鬧,一雙雙黑目珠盯著他們手上的樂器和奇特的打扮指指點點的,但真要上前向他們收點錢時,登時如受驚般的飛禽走獸,在一秒內散得精光!
所以昨天的琴根本是白彈了。
拓跋仡邪不想讓老人失望,只得避重就輕地說:「我們進城不到一天,名氣還沒傳開嘛!不過,倒探到一個好消息,住在城郭東門附近有個永和裡,那裡住了一些有錢的官爺,他們之中有人會在正午以前,沿著流過這個城門的陽渠,擺出一里長的食物免費供人取用,所以我特地要大伙起個早,帶你進城開眼界。」
「喔!這裡真有你說得那麼富庶啊!應該不是天天有吧。」
「一年一次嘛!他們說了一個節名,讓我想想,好像是……浴佛節吧!但這個時節可萬萬提不得那個『佛』字,所以只管悶聲吃東西就好。」
「佛?!」樂企跟著少主念著,「到底是什麼節日能這樣任人白吃白喝的?」
「就是『不達』(即BUDDHA)嘛!這裡的人偏愛念成佛陀或浮屠,咱們不必理他慶祝什麼,反正提不得的禁日,你就別再問那麼多,弟兄們有得吃就好了。」
這時,排在他們面前的人開始大幅度前進,拓跋仡邪趕忙牽起馬兒,攙著老人跟上前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1 06:56:19
第三章
「娘!娘!趕快來唷!還有一桌沒排上哦!」
一個身著絳紅羅裙、頭頂繫著小雲髻的女娃兒提起雙腿,用力擺動雙肘,像朵彩霞似地飄進一名嫻淑少婦的懷抱裡,氣喘吁吁地扯著母親的裙裾,嚷著:
「娘,少一桌,少一桌,只有一百零七桌而已!」
薛氏被女兒大驚小怪的樣子弄笑了,遂放下手邊的工作,從腰間抽出手絹為十二歲大的嬌女兒拭掉額上的汗水,挑開她頸後濕黏的長髮;拍拍她因劇烈奔跑而泛起紅暈的臉蛋,說:「好,好,少擺一桌,娘聽到你的話了,會馬上教人再傳些素菜上來,倒是你,又不聽爹爹的話,偷溜出來了?」
「娘也沒聽爹爹的話,趁他一早上拜訪朋友,才溜出來的啊!」小女孩嘟起了嘴,慧黠的眼珠子瞅到母親難為情的臉色後,噗嗤笑了出來。
「你哦!人小鬼大,爹爹若沒問,你可別抖出這件事,如果娘沒出來料理、承接這檔子事的話,就失去舉辦這活動的意義了,對不對?」
「對,所以我也要幫你發饅頭,我的算術很好哦!只消一眼最少可以算出二十個人頭!」
「不可以,稍後太陽一大起來,你不熱昏才怪,惠兒乖乖,娘要你找個遮棚端坐好,其他大大小小的事由僕人做。」
「我要幫忙嘛!」小女孩眉心一擰,睜著無辜的大眼說,「娘,惠兒很健康的,這麼短的時間,才不會倒下去哩,你讓我留在這兒陪你嘛!我聽趙總管說,今天人會很多,爹又沒多請人來幫忙,你留我下來,總是不無小補吧!」
「可是待會兒人群一旦集結起來,是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如果你一個閃神,被人抱走……」
「娘,我不會閃神的,我會很小心地站在管事旁邊發饅頭的,倒是你把我擱在一邊,那才真的危險哩!」
拗不過口才伶俐的女兒,薛氏只好點頭了,「好吧!那就先套上圍裙,免得弄髒了裙子。」
「嗯!」竇惠高興地笑了起來,兩梨藏著勝利微笑的酒渦在雙頰間浮現,她從母親懷抱裡抽身,轉頭像個小天女似的跳啊跳,邁開小巧的絲布鞋,朝好幾籠盛著饅頭的木箱飛奔過去。
活潑的她一路上還跟好多僕人打招呼,認識與不認識她的人,都被她開郎的笑聲與慈善的面容吸引住。
過路的老弱婦孺,皆忍不住停下腳步,瞄了熱力四散的她一眼,互相打聽著。
張家的大嬸湊耳探聽了,「哪家的小姑娘啊?」
李家的大娘迅速地將嘴貼上了對方的耳,解釋:「竇憲老爺家的千金,最小的。」
「啊!就是大家傳的天才女童嘛!四歲大時就能識字背誦論語的那個嗎?哇!這麼可愛啊,以前從來沒見過面呢?幾歲啦?」
「才十二足歲吧!」
「沒有定過親?」
「有沒有被人暗定下來,我不知道,但是目前還沒有消息傳出來,我想一大堆高門子弟都被皇上留在平城宮裡,其他的鄉紳大概沒敢上門高攀吧。」
「喔,那倒可惜!不過也難怪,這年頭女孩子若把書念得比刺繡還好的話,是會讓另一半汗顏的,對了,說到成親這件事,你有沒有聽說過城南的許家打算提前嫁掉小女兒了!」
「真的嗎?許家最小的不是才十二歲而已?而且姿色不怎麼樣啊!」
「我也是這樣想啊!不過男方也快到從軍的年紀了,急著討媳婦進門,望明年有個子嗣可抱,為了讓女方點頭,抬上門的聘禮可是有五台牛車那麼多吶!」
「唉!我說許家女人往後可真是好命一世哦!」
「我看未必見得吧!今年正逢閏六,是寡婦年啊!」
「對喔!你不說,我倒忘了,今年根本不宜婚嫁的嘛!」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但你得想想,現在的日子雖比以前好過一點,但邊防戰事可從沒間斷過啊,若沒到太平年,逢不逢閏六,年年都有人當寡婦的,不說別人,就說我倆就好了。」
「說得是啊!不如不嫁得好。」
說完,兩人朝忙碌的竇惠看了過去,雙目交接後,無可奈何地聳了一下肩,挽著菜籃走了。
一個時辰後,人潮如蜂群般地從四面的十三個城門湧進洛陽城,朝城東聚集,在竇家大院附近的修梵尼寺前觀看拜佛儀式,足足等了一個時辰,法會才告圓滿。
等到所有穿著平民深衣的誦經隊伍離開後,大家相招地一湧而上。
沒多久,竇惠前面聚集了好多人,其中有衣衫襤褸的乞兒、有面帶菜色的浪浪漢,也有被男人逼出來要食的窮苦婦孺。彷彿怕沒得拿,大伙你推我、我推你,有人一手抓了一個饅頭猶嫌不夠,又迅速抄了三個抱在懷裡,怕被人認出來的甚至抓了就跑,結果是把整張木板桌擠得嘎嘎作響。
「別擠,別擠,饅頭有很多,一定夠大家用的,各位大叔大嬸們排個隊吧!」原來滿心歡喜的竇惠這回可是傻了眼地愣在那兒。
彷彿不把小小年紀的竇惠放在眼裡,他們還是自顧自地搶著。
不到五分鐘,一箱三百個饅頭被搶了個精光,只留下她小手上的兩個饅頭高舉在半空中。
有人甚至要伸手去搶她的饅頭,被她閃掉了。
大伙眼神兇惡地念著:「哼,還不趕快把食物搬出來,大善人是當假的嗎?」
「對嘛!給個食就這麼了不起?」
「是啊!姿態擺得這麼高!」
竇惠一聽,心裡頓時受傷,她忍著淚,轉頭看到管事尷尬地端出另一大籠的饅頭後,抬手制止,「不行,你別抬出來。」
聽她這麼一宣佈,大伙嘩然,本來貪婪眼神瞬綻凶光,一句句的市井穢言便冒了出來。
竇惠轉頭,嚴肅地說:「你們若不願按照規矩來,就必須等到最後才可以用餐,這些饅頭應該優先讓體貼他人的人取用!」
「什麼?你這個小娃兒,說什麼鬼話,我餓都餓死了,哪有時間排隊啊!笑死人,又不是等死。」
竇惠瞄了說話的矮漢,見他懷裡堆了八個饅頭,便說:「這位大叔既然已經拿到食物了,就當讓別人取用才是。」
「你說什麼笑話啊!我家有二十來口的人要養,這麼點東西怎麼夠用!廢話少說了,趕快把東西拿出來。」這矮漢的態度乍看之下,還真像土匪哩!
不過這個節骨眼,大家只怕自己拿少了,才不管是非道德,也就跟著起哄,「是啊!廢話少說,趕快拿東西出來!」
擇善固執的竇惠將手中的饅頭遞給站在角落兩手空空的人,再轉身拿了一些,依樣發給其他體弱的婦孺。
她的作法讓那些貪心的人震怒起來,紛紛敲著木板抗議著。
先前搶了八個饅頭的矮漢騰出一隻大手,就要往竇惠的臉上抓過去。
忙碌的竇惠沒料到對方會報復,根本沒有閃躲的意圖,於是小臉登時被這名魯漢子掐住了。
站在身旁的懦弱管事只知睜大眼,閃到一邊。
矮漢緊扣住竇惠的頰,張著一口黃牙威脅道:「你到底拿不拿出來,不拿的話我就要抓破你的臉。」
竇惠一臉凜然,正要開口拒絕時,一個帶著濃厚外地腔的聲音便從矮漢的頭頂冒出來。
「我要是你,就絕對不會這麼囂張!」
矮漢的頭髮被人倏地一揪,整張臉被迫朝天仰起,不到一秒,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捏住他的手腕猛地一按,痛得矮漢嘶聲慘叫,一顆顆的白饅頭散落地上,掐著竇惠臉蛋的手也登時張開。
竇惠被人鬆開後,忙退一大步,她看見挺身為她解困的高個兒男孩不容矮漢掙扎,輕鬆板過他的身子,疾風迅雷地掄起結實的拳頭,直往矮漢驚慌的大餅臉捶了進去。
高個兒少年的動作敏捷得嚇人,竇惠才剛出聲大喊:「別打他!」時,他沒長耳朵的拳頭就再度登落在對方的下顎。
擊中目標後,高個兒少年還不忘補上一句,「小姑娘請你排隊,你是聽不懂,是嗎?」
彷彿在應他的問題,一顆牙從矮漢的嘴裡彈了出來,飛落在木板桌上。
清澈的敲擊聲雖然微細,但已足以將眾人嚇醒!
大伙見狀,目隨之一瞠,紛紛將手中的饅頭丟在木板桌上,像個無頭蒼蠅似地鑽著。
情況又再度混亂了起來,小竇惠憂心忡忡地看著散亂的人從她這桌撤開後,當下就要放聲大哭,不料,在眨把眼的時間,原本亂得可以的場面,幡然變成一列長龍。
原本蠻不講理的人緊摟著食物逃之夭夭而去,其他百姓則心懷懼怕地覷著這位挺身仗義執言的小兄弟繼續教訓那個矮漢。
「喂!我問你話,你怎麼不答了?剛才還見你神氣活現的要挾小姑娘,怎麼被打兩拳就成了縮頭烏龜了?喂,我再問你,你是不是縮頭烏龜?」他一手放在矮漢的肩上,用力搖晃他的身體。
矮漢沒吃過這麼重的拳頭,被打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晃著頸子,任憑對方處置,這麼一來,不啻應了少年兄的話!
高個兒少年右手叉著腰,左手揪著對方的前襟,哈哈大笑了三聲說:「哦!原來你還真的是一隻烏龜啊!」接著他戲謔似地拍了拍矮漢的頰。
心腸軟的竇惠忙地丟下了饅頭,從臨時搭建的陋台一躍而下,碎著小步迅速繞到少年左側,纖指一抬按住少年的左手,央求道:「這位哥哥,你快放了他吧!他家還有二十口人得養呢!」
少年聞聲,不可置信的往身高未及他胸部的女孩瞄了過去,想這個女孩還真是笨得可以出賣了!不旋踵,一道暖流從他的左手處往上傳散開來後,將他炯炯的目光牽引到那雙疊在自己粗糙手背上的青蔥。
他頗不能理解地詰問:「你真相信這個癟三的話?我家也有十來個大男人要養,就沒像他這麼土匪過!」說著轉頭又將矮漢提了起來。
竇惠心可急了,她蹬起足尖,將少年強壯的手臂拉低,還強調道:「好哥哥,你放了他吧,你若肯放他,我一定不會虧待你的,我會要我爹娘特別款待你和你的家人。」
「哦?真的嗎?」聽到有得飽餐一頓,少年忍下餓得咕嚕叫的感覺,挑起黑黝的劍眉,略瞄女孩身上的絲料行頭,考慮半晌,才騰出一手掌著下顎,說:「好吧!就看在你肯熱心招待我族人的份上,本人就不客氣了!」
話畢,他陡地鬆手,任那個矮漢踉蹌跌坐在地。
竇惠見狀忙蹲下身去扶持矮漢,撿起一顆顆沾了沙的饅頭,就往他身上塞去。「大叔,你趕快拿這些東西回家吧!家人等著和你分享呢!」
矮漢躲著竇惠天真的目光,面帶愧疚地爬起來,將饅頭遞了回去,慚愧地說:「我根本沒有家人要養,我拿這些饅頭是打算趕到城外去兜售的,你現在再塞給我,我又怎麼好意思接受呢!」然後他起身以袖拂去沾血的嘴角,頹喪地拖著步伐離去。
竇惠蹲在那兒抱著一堆饅頭,一動也不動,她眼底有著一抹失望。
少年眼見她擁著饅頭的神情,忍下心裡的風涼話,轉身大搖大擺地朝那排長龍蜇了過去。
大伙的目光挪回他身上,猜測他將入隊,紛紛將位子讓給他站,於是像骨牌般,一個退一個。
但是他輕揮著手,懶懶地踱起步伐,勁自走下去,說:「行了,行了,別退了!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不過要吃人家的飯,就得看人家的臉色行事才是,我看我就站在一邊幫這個小姑娘維持秩序好了!有沒有人反對啊?」
聽他這麼刮刺刺地吆喝一句,那排拖得可憐的長龍頓時倒縮回來,全體一致,默契良好地直甩腦袋。
「那好,現在每個人都得摸著自己的良心,伸出指頭數著家裡的人口數,一人兩個饅頭,缺多少就拿多少,若有人昧著心貪多務得的話,他家明天就算不死人,也得有人抱病躺在床上一個月!」
少年說完,儼然換上一副正經面孔,再次大聲叮嚀有袋子的人就拿出來準備好,沒有的人就抖出手絹來,並且要求每個人的動作都務求迅速簡潔,不得拖泥帶水。
竇惠被管事攙回來後,重新打起精神,這回有了少年的幫忙,情況便上了軌道,許多人甘冒違禁的險,刻意以佛禮跟她問訊,讓沮喪的竇惠開心了起來。
日正當中時,竇惠負責的這桌前只有二十來位民眾,由於還有一整籠沒發完,她便要求管事一齊抬竹籠,往大道行去,打算一路將饅頭髮完。
少年見狀,快步走上前問了,「你們在幹什麼?收攤了嗎?可別忘了我的份啊!」
竇惠瞇著開心的眼望著他,顯然已忘卻早先的尷尬,她拿出一個大袋子遞上前,說道:「我沒忘,早幫你預留了起來,三十個!」
少年眉一斂,不開心的說:「喔!不,多了些,我們只有十三人而已,你多塞四個是想害我家死人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少年粗魯地搶過她手上的袋子,從中剔出了四個饅頭扔回籠子裡,繼續道:「不過毒咒已下了,我可不能拿家人的命賭運氣!」
「可是你好心的幫了我啊!」
「幫你?!誰好心要幫你來著?」少年將一袋饅頭甩上肩,好笑地瞇起眼,打量眼前的千金小姐,繼續嘲諷道:「我們這種流浪漢可不像你這種不知民間疾苦的富家小姐,有那麼多閒情逸致做善事啊!要不是看在食物的份上,我才懶得出賣勞力替你維持秩序呢;因為本人行事有個原則,向來不白吃白喝人家的東西。」
竇惠聽他這麼一說,小手不由自主地揪了起來,眼睛頓紅,「可是我曾說過要款待你家人的。」
「這二十六個饅頭不就是了嘛!」少年不耐煩地豎起大拇指,往馱在肩後的東西一比,不給竇惠任何說話的機會,轉身邁開大步橫過馬路,直朝挨坐在對街角落的人群而去。
半天不說話的管事現在才有膽放一句馬後炮,「好一個無禮的西戎崽子!小姐,那種給臉不要臉的人,你就別理他了!」
「可是……我不相信他說的是真的。」竇惠仍不肯轉身,她的目光緊盯著少年的舉動。
那個少年將饅頭一一往體力不支的同伴丟了過去,最後倚牆盤坐在一個瘦弱老人的身邊,親手撥下一小塊饅頭,耐心地遞近老人微張的唇緣,他體貼的動作與溫柔的目光,迥異於方纔的粗獷與傲慢,深深吸引了竇惠的目光。
竇惠還注意到,那群人身上背了大包小包的東西,明顯地挨餓好幾天了,尤其是那名病懨懨的老者,根本就該躺在床上調養,而非在大太陽下曝曬。
「小姐!」看著小姐過度關心起陌生人的模樣,管事有點兒受不了,「你年紀尚輕,沒見過什麼事世面,可別把每個人想得太好!」
「我並沒有把每個人……」
管事不理竇惠的解釋,繼續說:「尤其萬萬不能相信一個來歷不明的江湖走唱郎,剛剛你說要請他回去吃飯時,我還真替你捏把冷汗呢!誰知道他們會不會乘機偷老爺什麼東西,好險,這人雖然無禮,但還頗識相的。」
竇惠張著好奇的眼睛,仰頭問管事:「江湖走唱郎?!你是在說他嗎?」很顯然地,她根本沒把管事要說的重點聽入耳。
無奈的管事只得點頭,應說:「昨天我帶人出城到大市補貨時,看見他們在表演、彈唱一些沒人聽得懂的靡靡之音……」
竇惠打斷管事的話,反唇詰問:「既然你聽不懂,怎麼能說他在彈靡靡之音呢?」
「這……」管事被問倒了,一時語塞,只得紅著臉強辯,「聽來就像嘛!而且你看他們的穿著也知道他們的格調一定不高,小姐,我們還是趕快把這些饅頭髮掉吧!」
竇惠聽了半天蹙眉不答話,最後才被管事拖著走,她心裡相當不高興,因為她沒想到管事竟是這種鄙視窮苦的人。
☆ ☆ ☆
「娘!趕快,趕快啦!」
此時,已過午一個時辰了,竇惠領在母親前頭,希冀能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找到那個少年郎的影子。
薛氏頻拭額上的汗,說:「惠兒,走慢一點,讓娘喘口氣吧!」
「娘,不行的!我是跟你說真的,那個老人面色很不好,我們必須快點找到他,而且他們之中有一個哥哥幫過我的忙。」
「娘知道!你說他們是走唱的胡人,可是截至目前,我們幾乎踩遍了洛陽大市,還是沒有瞄到一個像樣的。」
「所以我才急嘛!」竇惠咬著唇,憂心忡忡地猜測著,「人正多的時候不做生意,多半是出事了!」
薛氏見女兒快哭出來,忙挲了她的頭,安慰道:「惠兒,順其自然,倒是我們得趕快回家,白馬寺就在大市東南,若給你爹爹撞上了,為娘的就糟殃了!」
「不行!」竇惠兩隻小手拳握在兩腿側,奮力地搖頭,「我們一定得找到他才回去。」不知為何,她心底就是牽掛著那個老人。
「好吧!既然你意志這麼堅定,那娘也不能輸給你喔!」薛氏再度打起精神,加緊腳步任女兒牽著走。
母女倆在紛至沓來的人陣裡鑽著,掠過了幾家雜技表演隊,探頭尋視了不少戲班,有人表演吞刀吐火,有人則在空中走繩,或爬竿或表演幻術,糖葫蘆和糕餅小販的叫賣聲四處宣揚,這一切仍無法誘引小竇惠稍停一步。
最後,她們才來到市中龍蛇雜處的一隅——通商、達貨兩里之間的死角處。
集結在此處的人大多是來參與叫賣的活動,商品叫賣的範圍相當廣泛,從販售馬匹、牛只、寶器,甚至男、女奴隸都有。
所以不論是高門或尋常百姓家都會派人出來尋尋看看,就連經營皮肉生意的老鴇也要撥空來湊熱鬧,因此城裡的良家婦女皆視此境為畏途,就連經過都不肯,還得詳加考慮地繞個彎。
薛氏見膽大的女兒直朝人群橫飛而去,明知勸她走已是不可能,便疾步跟上前。
兩旁盯著她們母女瞧的人是愈來愈多,其中還有幾個煙花女打扮的老妖精沒安好心地死盯著竇惠看,其中一個甚至從人群中跨出,朝她不知死活的女兒扭了過來,這讓她保護女兒的戒心頓揚。
薛氏不顧一切地奔上前,伸手一把扯住女兒的右手,大喝出聲:「你放開她的手!」
竇惠被母親的叱喝震得愣住了,方才杵在原地,查看出了什麼事,她定睛一看,原來,她的左手被一個濃妝艷抹的陌生女人掐住了!
竇惠要掙開那個女人的手,但是對方掐得好緊,害她像只被繩圈套住的小雌馬,踢韃跳個不停,回頭苦著臉大喊一句:「娘,她幹麼拉我的手!」
這時,陌生女人才裝出一臉吃驚,嗲聲說:「唉啊!原來是我認錯人了!我還以為是我失蹤了好些年的寶貝女兒呢!真是失禮了,夫人!」抱歉的話雖然冒出口,但那只雪白無骨的手可放得挺不情願的。
薛氏一把拉過女兒,緊緊護在懷裡,她強抑下尖叫的衝動,眼帶敵意地注視對方,斬釘截鐵地說:「她不可能是你女兒!」
對方瞇著杏眼,臉上泛起輕浮的笑,將手絹掩至唇緣,冷哼一句,便搖身走回人群,隱進鼎沸的叫賣聲裡。
一頭鑽進娘親懷中的竇惠,警覺地瞄著遠去的對方,她好奇的目光被拍賣台上的水牛吸引住,直到貼著母親的小耳朵聽見一聲重重的長喟後,才意識到危險已暫時遠離。
她倚著母親囁嚅地懺悔:「娘,都是惠兒的錯,害你擔心了。」
「傻丫頭,知道危險就好了,從現在起,你可不能丟下娘,一個人跑前頭啊!」
有了這次有驚無險的經驗,竇惠的行為舉止收斂多了,她戰戰兢兢地跟在母親旁邊,兩隻小手緊握著母親,深怕握錯別人的手。
但她兩個眼睛可不曾閒過,仍是四處溜轉,意圖捕捉少年郎的蹤影。
只可惜,叫賣台兩旁的店街都繞遍了,仍是沒有所獲,她意興闌珊地想打消搜尋的念頭時,便聽到一陣吆喝聲。
「來喲!各位官爺夫人來看喲!今兒個有一位孝子為了籌醫藥錢救父,不得不賣身為工奴,各位瞧瞧,這孝子體格健壯,『汗草』好似鐵打一般,只要官爺夫人肯善待他,他一個人可抵五個人用哩!看是要他照料馬兒、種麥、蓋房子、搬運粗重貨物,他包山包海樣樣使得上力!但是別怪小弟醜話說前頭,您若要他喂兒子吃奶,那可萬萬使不出力啊!」
大伙聞言哈哈笑了起來。
竇惠斜眼朝台上的人掃了去,只見一個丑角人物在台上大聲疾嘶,另一位則是身著左衽破皮襖的馬尾少年郎!
這讓她的眼睛一下子雪亮,吃驚望著筆直而立的少年郎瞧,他兩腿與肩平行,面無表情,本應帶有幾絲驕傲的雙眸毫無神采地注視前端,沒有方向,只是茫然地注視前端。
竇惠倏地轉頭,不假思索地拉了拉母親的手,「娘,我看到他了,他在叫賣台上!」
「什麼?他跑到叫賣台上做什麼?」薛氏不可置信地撇過頭去,直到一個高大但略微削瘦的少年閃入她眼底時,她才啞然住口。
竇惠急了,「我不知道啊!娘,我們上前問他看看吧!」說著,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再度拉著母親往前鑽去。
來到台階下時,竇惠在嘈雜的人群中拚命往上彈跳,又搖手又吆喝,為的就是想引起少年的注意力,無奈,不知真的目中無人,抑或是絕望得過頭,他竟然無動於衷,連眼也不曾往她身上瞟!
站在女兒身後的薛氏乘勢默觀眼前的少年郎。
這男孩的眉宇之間蘊藏著威霆的憤怒,渾身散發一股軒昂的獨特氣質,他堅毅的下巴與深邃的眼眸透露出歲月無情的殘酷面,儘管他還年輕,但是面對一干陌生人評頭論足的指點時,他卻能含垢忍辱、寵辱不驚,這種不符他實際年齡的態度,讓明眼人一瞟,就知道他有著豐富的人生歷練。
薛氏自認是個依賴丈夫的無才女人,無法在一眼之內就推斷出人的好壞,所以不確定該不該插手管這檔事,只得任女兒去嘶吼了。
有些人問了少年郎一些問題,諸如名字啦,年紀啦,打哪兒來啊,會不會說漢語和鮮卑語啦,家中除了老父外,還有沒有別人之類的問題。
少年郎簡約地用鮮卑語回答:「我叫拓跋仡邪,十六歲,打從西域的鄯善國(原名樓蘭,自漢昭帝始稱鄯善)來,家中除老父外,只有我一人!」他的最後一句則是用漢語說的。
由於他的語態堅定,不露疑竇,於是眾人對他模稜兩可的回覆沒有任何異議,因為聚在此處的人無一去過鄯善城,自然分不出他的外國口音。
未幾,叫賣正式開始了。
急得五內俱焚的竇惠可憐地翹首望著母親,「娘,怎麼辦?這裡人太多了,他根本沒聽到我。」
一時拿不下主意的薛氏也愁著眉看著女兒,「娘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母女倆忽忽不樂地呆站在前面,聽著出價聲此起彼落,沒多久,一陣柔嗲嗲的聲音就傳進他們耳朵裡了!」
「五疋布文!」
大伙的心底盤算著,一疋布大的值個兩百文,五疋等於一千文,天啊!要幾吊五銖錢才抵得上那麼多,眾人嘩然地四顧相覷,看是哪一家大戶開出的價,咚咚隆個鏘!原來是洛陽城裡數一數二的妓院老闆娘!
而薛氏對這個老闆娘是厭惡得很,瞧她淫淫笑地打量男孩子的模樣,明擺不是要買他回去打雜那麼簡單!這該死的老賊娘!
薛氏暗咒一句,拳頭一緊,脫口對女兒說:「好吧!就看在他幫過你的份上,娘破例為你出價買下他,如果下個月娘沒零用錢時,你可得貼補貼補娘啊!」
「是!」竇惠一聽,興奮地點下了頭。
薛氏趕忙掏出了手絹半掩著面,隨便揪了一個名,大聲喊出一個價,「吳家老爺出六疋布文!」
「十疋!」妓院老闆娘不甘示弱地還以顏色,眼一斜,意有所指地說著,「哼,只多個一疋,還有臉喊價,小兒科!」
薛氏一聽,氣得說:「惠兒,別怕,娘就是小兒科也要多她個五文錢!管事的,竇家老爺再多出個五疋!」
竇惠一聽娘報出真名,趕忙扯了母親的袖子,「娘,我們家姓吳吶!」
「喔!」薛氏舌一咋,轉口說:「訂正,吳家老爺再多出個五疋!」
妓院老闆娘聞聲冷嗤一記:「哼,連頭家姓啥都會忘,我再多一倍湊成三十!」
這下可熱鬧了!其他人紛紛撤標,轉頭看兩個女人家競價,最後,價錢被抬到五十疋時……
一個聲音突然從另一頭冒了出來,「一百疋!」管事的舉起雙手要大家別出聲,仔細聆聽後才大聲宣佈。
「有位官爺肯為這個幸運的少年出一百疋布等值的文銀!有沒有人肯出更高的?為了公平起見,在下一位官爺夫人出價前,我照例得提醒大家,買賣是當場成交的,沒帳可賒欠,大家量力而為吧!」
妓院老闆娘聽完恨恨地猛跺了地!
薛氏的臉也好看不到哪裡去,摸摸小腰包,她只有一吊五銖錢,這還是今早想為女兒賣零食吃,才塞上身的。
因為錦衣玉食的她上街購物向來都報丈夫的大名,連簽單蓋印都省了,這時候教她上哪兒生一百疋文銀啊?將瘦不拉奇的竇惠論斤賣了都不夠!
這個節骨眼,她實在不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面跟女兒坦承一切,只得掐掐女兒的手,小聲地說:「惠兒,怎麼辦?娘沒帶夠錢呢!」
竇惠懊惱地嘟起了嘴,失望地看向那個少年。
這時高高在上的他已微側過頭來,瞇眼打量她了!但一接觸到她的目光後,又裝成認生的模樣,掉頭不理她,冷漠的目光再次平視前方。
竇惠這回可以確定他打從開始就知曉她的存在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1 06:56:53
她靈機一動,趁著主持叫賣的人還沒敲定價錢後,拔腿奔上前,雙手攀在陋台的階終處,大聲問主持人:「大叔,我問你,你說錢重要,還是命重要?」
主持人被她這麼地打岔後,愣愣地回了她一句:「當然是命重要了!你這女娃兒別在這兒礙事,趕快退回去!
「大叔,等一下嘛。」竇惠趕忙轉向冷眼瞅她的拓跋仡邪道:「我認識一個道行很高的醫生,高到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境界,如果你想要救你爹,我用介紹這個醫生的恩情買下你!」
主持人大吼了一句,「你開什麼玩笑啊!一百疋布文可以換多少包藥啊,你介紹一個醫生哪能值些錢!再說我三成的佣金跟誰討去?」
「可是我保證醫活他的命的!」竇惠誠懇地看著拓跋仡邪,見他仍不說話,再次強調:「另外再加十三張羊毛襖給你,今年冬天,你的族人會需要的。」
話才說完,她傾著下頜,從頭上找出一隻鑲玉的金釵,遞給主持人看,「大叔,我拿這個抵你的佣金好嗎?」
主持人不屑地將眼一睨,見了沉甸甸的金飾後,好半天都吭不出一句話來,那金飾就算沒一兩,少說也有五錢重,不收它的人簡直是呆子了,但這可是公開喊叫啊,行規可不能由他壞起,要不然下回沒得生意做了。
於是他說:「這我拿不定主意,得問問小兄弟的意思,小兄弟,你怎麼說呢?是要繼續任人喊價呢,還是接受這小姑娘的建議?」
拓跋仡邪考慮了一下,才慢聲詢問竇惠,「你拿什麼保證救得活我老頭?」
竇惠篤定地看著他說:「如果沒能救活他的話,隨你要什麼都行!」
「哦,是嗎?你的命也成嗎?」拓跋仡邪上前兩步,蹲下身子,將臉湊近她。
「成!當然成!」竇惠再次保證,認真的眼神不像是在兒戲。
拓跋仡邪得到她的答案後,才站直了身,提高音量說:「好!大家都聽到你的話了,如果你介紹的醫生沒本事的話,我就要你一命償一命!用你的命和十三張羊襖買我的自由……」
他話還沒說完,一名貴婦人便從人中走了出來,岔了話,「小兄弟,等一下,如果我女兒真的救活你爹的話,你又怎麼辦?」
「我不是被你們買了嗎?『吳竇』夫人,你們要怎樣就怎樣,除了要我餵奶以外。」
旁人一陣訕笑,薛氏紅了臉,不理少年的話,挺著顎強調道:「你得發誓,今後心甘情願做我女兒的跟班,她說什麼,你就得做什麼?」
拓跋仡邪歪著頭諷刺道:「這不就是奴隸該做的事嗎?」
「很好,我只是要確定你知道規矩罷了,」薛氏裝作沒看到對方的吊兒郎當的態度,提醒他,「既然說定了,你還不快帶我們去找你爹!遲了搞不好還得賠上我女兒的命。」
拓跋仡邪聞言隨之變臉,兩步就直飛躍下高台,一把抱起竇惠,將她當布袋似地甩在左肩上,他彎起右胳臂後,一路推開擋道的人,凶神惡煞般地吼了句:「滾,滾!不滾,我就砍人!」
人群被他的氣焰震住了,腦袋不及反應便照他的意思挪了身。
台上的叫賣郎是第一個自混亂中清醒的,他急得跳腳,喊了一句。「喂!別溜啊,我的佣金呢!」
一頭長髮幾乎垂地的竇惠聞聲胡亂地將手中的金簪朝台上用力擲了過去,她甚至沒能舉頭查看清楚對方接到與否,半截身子就掛在硬如石塊的肩頭上,在空中晃啊晃地,轉個眼,就被蕩出了人群。
倒栽蔥的竇惠,強忍胸口的悶漲,抖著一雙不穩的手將黑簾般的長髮撥開,看見她花容盡失的娘親從人群中殺了出來,哭著追趕他們。
但是這少年在行人來往的道上狂奔,卻是箭步如飛,過人的技術好得沒話說,即使換上愛踢球的爹爹來追,都不見得追得上,況乎她柔弱的母親?
於是,她只是將雙手拱在唇間,大喊一句,「娘!你先回家!我……不會有……事……」
薛氏沒聽見,距離雖然愈拉愈大,仍是努力不懈地緊追在後,她的髮髻已鬆落,金簪也脫飛,一直到拐了第十一個彎後,女兒與少年的蹤跡突然不見了!
她如瘋婦般,見人就揪著對方的衣領,追問他們的下落,剛開始時,還有些人能指點出一個明確的方向,但到後來,就沒人知道她在問什麼了。
薛氏茫然地跪坐在路旁,好久好久不能動,她心裡想著,如果女兒有個三長兩短,她也活不下去,乾脆就杵在這兒任車撞死算了!
這念頭才剛閃過,一輛不快不慢的牛車就朝南駛了過來,一時想不開,她匍匐地爬到路中央,想做蹄下魂。
好在車速不快,車伕及時勒住溫馴的牛,懊惱地朝地上披頭散髮的婦人喊了句。
「喂!想死得痛快,也別撿竇老爺的牛自殺啊!」
薛氏一愣,抬頭認出高坐在駕駛位上的人竟是車伕阿竇!
對方顯然也認出她,詫異地張大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只能呆瞪著竇夫人吃力撩起裙裾,微顛地爬起來,朝車頭狂奔過來。
她不顧一切越過瞠目結舌的阿竇,攀進垂著遮簾的車篷內,二話不話地撲進穩坐在裡端的男人的懷中,泣不成聲的道:
「老爺……惠兒,惠兒給人家拐……跑了啦!」
拓跋仡邪跑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甩開人群,現在他扛著竇惠在幽林密佈的坡道上打轉,腳步仍是輕盈,氣也沒喘上半口。
他冷冷地問道:「你說的那個神醫到底住在哪裡?」
「我跟你說過三遍了啊,等我見到你父親時,你就知道了。」竇惠發出鼻音,「好哥哥,你快放我下來,這樣像只蝙蝠掛著,我的鼻子好難過!」
拓跋仡邪的耳朵就是聽不得軟話,他態度隨之一硬,「拜託,你別叫我好哥哥行不行?我跟你說過,我一點都不好!」他猛地用力往上踏了一步。
顛晃著的竇惠忙地緊揪住他背腰後的皮帶,這讓他猛地怪叫了一聲:「喂!你幹麼揪我皮帶,想勒我的肚子來報復我啊!」
「不是……」疲倦的竇惠解釋,「我只是頭暈了!好……不,壞哥哥,請你放我下來走吧!我發誓不會逃的。」
拓跋仡邪聞言猛地一嗤,不屑地說:「誰怕你逃啊!要不是怕弄髒你漂亮的衣服和絲鞋,我才懶得扛著你呢!再忍耐點,幾步路就到了。」
「可是我頭好暈,好想吐啊!」
「你……你實在很嬌耶!扛著也會有問題!」拓跋仡邪不悅地評了一句。
竇惠對著他的屁股,正經八百地回答他,「當然有啊!我又不是貨物,哪能讓你兩頭扛都行。」
他沉默不語地走了十來步後,突然停了下來,接著出乎竇惠的意料之外,他緩緩地將她的身子垂放到泥濘的土坡上,直到她的足尖接觸到地面時,才稍退了一小步。
他別過眼,隨她抬起小手胡亂整理頭髮和衣服,兀自說:「你很輕,扛著你像在扛棉衣一樣,所以我不知道你會難過。」
竇惠睜大眼觀察他的表情,當然,他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她能聽出他說那番話的意思是在跟她道歉,一向善解人意的她走到他面前,仰頭對他說:「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拓跋仡邪垂下厚眼瞼,迷惘地看著她芙蓉般的笑容良久,才注意到她耳垂邊有一縷煩亂的青絲沒撫平,他七上八下地猶豫著是否該伸手為她拉直,卻遲遲沒付諸行動。
或許打從第一眼起,她就讓他聯想起易碎的琉璃娃娃,不能隨人亂摸的,於是他握緊了拳頭,打消為她撫平頭髮的心意,身子挺得跟枝靜竹一般。
見他好靜,沒心眼的竇惠只能聳肩,略過他的肩膀,往前踏了幾步,大聲說:「帶我去找你爹吧!」
他的聲音從後方傳了過來,「不是那一頭,是另一頭!我……我在賣場說了謊,他並不是我的親爹,但是他對我恩重如山,有再造之恩。」
「我猜也是。」小竇惠點了頭,倏地轉身踏著松土朝他走回來,「那你也不是從鄯善國來的羅?」
拓跋仡邪遲疑幾秒,才說:「我是,但也不是真的是,事實上是更遙遠的地方。」
「更遙遠的地方?!」竇惠的眼底藏著比好奇更多的求知慾,「比西極之地還遠嗎?」
「是的,比西極之地還遠。」
「究竟有多遠?」她睨了他一眼,垂眼小心翼翼地越過個顛危的石頭,踩上大樹的板根。
「路有多長就有多遠。」問了半天的結果,他給的答案還是很籠統。
於是竇惠只好問另一個問題,「那你的漢語和鮮卑語是在哪裡學的?」
「絲路上啊!那條道上簡直是語言訓練中心哩!」拓跋仡邪答得稀鬆平常。
「絲路?」竇惠的聲音有著響往,「我也好想走一趟絲路呢!」
「幹麼?」拓跋仡邪頭次聽到有女孩子主動表示想跋山涉水的。
「去取經啊!」
「你去取經?」拓跋仡邪感到荒謬地笑了出來,眼睛熠閃,被綠蔭襯托得柔和,少了幾分攻擊的銳氣,「你那麼瘦弱,命別給人取走還差不多……」他霍然住嘴,上身警覺地挺前,眉心一攏,朝她大喝一聲:「小心!別踩那塊石頭!」
竇惠被嚇住了,抬頭訥訥地問:「為什麼不能?」
「因為它是松的!」拓跋仡邪氣急敗壞地沖了一句,隨後上前兩大步,及時拎住快滑倒的竇惠,凶道:「你小心走,別踩在石頭上!這裡久旱不雨,土質鬆軟,昨晚一場大雨後,很容易滑倒。」
「對不起,我沒注意到。」竇惠小心翼翼地抓著他腰帶,向前跨了一步。
「還說要取經呢!連走個小坡都有問題,我看我還是抱著你走好了。」
「不用了……」但她的身子倏地被他單手騰空抱了起來,像個小嬰兒一樣,「好哥哥,你放我下來走吧!」
「別囉唆,我們得趕路,你小心頭,別讓樹枝割到臉。」說完,他便穩當當地爬上林坡。
一刻鐘後,竇惠瞄到地標,因而認出了他們所在的位置,他們位於法雲和寶光兩古剎毗臨的後山腰,一個極隱僻的地方。
竇惠知道他們躲在這裡的原因了,此處本是香火鼎盛的,但自從禁佛後,人煙稀少,與白馬寺相較,遊覽的人是少了許多。
拓跋仡邪謹慎地撥開樹枝與籐蔓,往叢林深處鑽去,沒多久,就來到一叢茂盛的大樹前,那樹的樹形很奇怪,樹條往天空延伸到一定的高度後,又垂到地面深入土中,因而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庇蔭場所。
他抱著她矮身從樹縫間進去,裡面的情況讓竇惠不由自主地瞠大了眼。
原來這裡面竟是寬敞得足以容納二十來個人!
竇惠往右看去,見到三個削瘦的年青人圍坐在粗厚的樹根處玩著簡陋的骰子;五個人則趴臥在樹梢間打著盹;靠左邊處有一位個頭比她還小的人拿著一把皮刷死勁地挲著一匹瘦馬;正中間躺著的便是那個白髮老人,其側跪著兩名胡漢,四眼裡透露出束手無策的絕望。
「怎麼樣?」拓跋仡邪將竇惠放下後,逕自上前,跪在老人的身邊說,「樂企,我帶人來看你了,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儘管說出來。」
「你……你去……哪裡?」樂企費力地潤了乾癟的唇,質問他。
「我去請人來替你看病啊!」
「你哪……來的……錢……」
拓跋仡邪可不敢承認自己跑去賣身,於是說:「正好有人義診,我就把人抓來了。」至少後一句是實情,讓他能坦然一些。
「你……竟把人……抓來這兒?」
「好了!省點氣,少說廢話了。」拓跋仡邪轉頭,朝走上前的竇惠說:「你現在看到人,可爽了吧?快帶我去找神醫!」
竇惠沒應他,在老人身邊蹲了下來,掀開了破毯,拿出他的雙手把脈,觀察一下他的手掌後,又側頭去檢查老人的雙足,想了好久才問:「你們這些天都吃什麼?」
拓跋仡邪不耐煩地瞪著她,「你先帶我去找醫生,省得我得回答兩次。」說著他還賭氣似搶回樂企的手,怕被她弄壞似的。
竇惠見他如此固執,只得對他做了一個鬼臉,很慎重地解釋:「我介紹的醫生就是自己。」
拓跋仡邪目一瞪,下巴掉了一半,好久才憚赫地嗔道:「你開什麼死人玩笑啊?有人這麼不要臉,竟說自己能生死人、肉白骨!好了,我受夠你這個嬌小姐的戲弄,請你打道回府,自己摸回去吧!」
「好哥哥你別生氣,聽我說……」
拓跋仡邪怒目叱責,「你最好什麼都別說,馬上給我滾,若惹我冒火,不把你一根根骨頭抓了做火把才怪!」接著他輕推了竇惠一把。
體輕的竇惠不禁推,登時倒趴在沙地上,尖銳的枯枝劃破她晶瑩剔透的面頰,一道鮮血便從傷口處溢了出來。
有人看不過去,便站起來咕嚕地說著。
竇惠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能從他們爭得面紅耳赤的模樣,猜測他們在爭吵。霍然起身的拓跋質大刺刺地問:「小伙子!你對小姑娘一定得這麼凶嗎?」
拓跋仡邪嘴一噘,倨傲地說:「質叔,你不知道這檔事的來龍去脈,就別多管閒事!」
「什麼?你說我多管閒事!媽的,你這火爆小子,不要命啦!樂企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專屬品,你一意孤行是想要害死他嗎?」
「她只是個小女孩耶,會懂什麼醫術?我看只會濫用同情心來作弄人罷了。」
「別小看人家,想想你七歲大時,敵家不也這麼笑過你,說你是個還沒斷奶的娃兒,怎會拉得動弓?結果你箭一上弦,猛地一拉,將十尺外的對方射得腸破體穿。」
拓跋仡邪狠瞪豎起小耳聽他們說話的竇惠一眼,辯稱:「質叔,這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殺人容易,救人難!」
拓跋質氣得吭不出半句話。
見兩人僵待不下,躺在地上的樂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嘶道:「你的德行……和人家的不配!我這老頭……倒寧願相信……這個小姑娘……是……救人容易,殺人反倒難……」
拓跋質得意地笑了出來,「聽到沒?樂企要讓她醫,仡邪我主,你最好旁邊站著看就好。」
拓跋仡邪不可置信,重重拍了自己的大腿,才說:「你們有把我當主子看過嗎?」
拓跋質將肩聳了一下,滿臉不在乎,「有時有,有時沒有。」
拓跋仡邪雙手抱胸,蠻不講理的說:「媽的!這句簡單的話是什麼意思?恕我頭腦太複雜,聽不懂白癡說的話!」
「意思就是……你像大人時,就有;一旦像小孩時,就沒有!譬如現在,霸得這麼莫名其妙,就準沒有!」
「你…」拓跋仡邪忍著拳頭,遏制自己撲身痛揍拓跋質的衝動,忿然將頭一甩,方才注意一旁的竇惠早趁他們吵得熱時,偷爬回樂企身邊蹲著了。
她兩手縮在頸間,小心地用眼角偷覷他的表情,像極了一隻在草原上被敵人追殺的小蒼鼠,可憐得無辜,彷彿他這個土狼虐待她好些年了。
氣得朽跋仡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豎起一指威脅她,「反正軟的怕硬的,硬的怕軟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今天碰上橫的和不要命的,算我命背,但如果沒把他醫好,你橫豎是死定了!所以最好禱告你的技術不是唬人的,要不然我會把你的手骨剁下來,一把擲回你家,給你母親當柴燒!」
他發完飆,三步衝出了樹蔭,留竇惠和十二個男人在這裡乾瞪眼。
由於語言不太能溝通,竇惠的診斷過程極為不便,只好比了一個喝水的姿勢。
剛才和少年大吵一頓的大叔會意後,忙遞上自己的水壺。
她接過後,搖頭表示不夠,於是大叔便要其他人遞出水壺來,有些人給得不太乾脆,大叔便惡形惡狀地搶了過來。
竇惠接過手後,聞了一下用羊胃袋做成的水壺,露出了難忍的表情,然後二話不說地將水倒了出來,並且要大叔跟著做。
其他人紛紛出聲抗議,叫說水是最重要的東西,怎能這樣浪費,於是伸手就要搶回去。
竇惠只好一直抱著肚子,表演痛的感覺。
但他們莫名地盯著也瞧,還有人問她是不是想拉屎了?
竇惠沒辦法,只好跑出去向拓跋仡邪求救。
但是他人不在入口,她邊找邊喚:「好哥哥,你在哪裡?我需要你幫我解釋一些話。」
空蕩蕩的林間沒人應她,她便走到另一頭,這回看見他背靠著一棵大樹站著,只露出一個肩膀。
於是她撩起裙子,一路跑上去,來到樹幹邊,氣喘吁吁地說:「原來你在這裡啊,我想請……」
拓跋仡邪狠咒了一聲,恨連撒泡尿都不得安寧,便仰天大吼一聲:「別過來!你若過來,我准掐死你!」
竇惠被他狼嘯般的吼聲嚇住了,整個人就真的呆在那兒不動,倉皇地問:「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我在射兔子!」拓跋仡邪咬牙切齒的應她一句,接著自覺是個天字第一蠢蛋,為何要對她的問題有問必答!
「射兔子?」竇惠的口吻瞬轉嚴厲,「喔!不行,你不可以傷害它,它受傷了是不是?」說著,她往前踩了一步。
地上的落葉隨她的腳步發出唏唏嗦嗦的聲音,讓拓跋仡邪的神經繃在那兒,於是兩人便繞著那棵大樹躲迷藏,繞了半圈,直到他穿好衣服,低頭確定褲襠處沒穿幫後,才黑著臉潛到她身後,腿跨開,雙手叉腰,一本正經地問:「找什麼?兔子嗎?甭找了,算它命大,給它落跑了。」
竇惠聞音掉轉過頭,愣了一下,將信將疑地瞄了他那張酷臉。
拓跋仡邪信誓旦旦地舉起一手說:「是真的跑掉了!不信的話,你自己去看,它一看到我拿石頭打它,嚇得屁滾尿流地竄跑了!」可憐的兔崽子,跟他的境遇還真是有些雷同。
「可是你剛才說你在射免子的!」
竇惠追根究底的精神令他強翻一個白眼,他強拗著:「喔!我是這麼說的嗎?射跟打不是一樣的意思嗎?」
竇惠想了一下,「施力點和姿勢好像不太一樣。」
「喔!那我記住了,漢語畢竟不是我的母語。」他這個人什麼都懂,就是不懂理虧二字,於是,又是不客氣地說:「對了!你剛才叫那麼大聲做什麼?」
被他這麼一點,竇惠趕忙說:「我要你跟大家解釋,裝水的袋子生了黴菌,不能再用。」
「什麼?!沒這回事!那些水袋是我們去年在于闐(新疆和田縣)新換得的,不可能壞得那麼快!」
「你一定是買到半生不熟的便宜貨,而且沒先烤煮烘乾處理就裝水進去。」
「這道理不用你解釋,我也知道!」拓跋仡邪嫌她多事,懊惱地踱步回去,「怪不得大伙的臉色都奇差無比,明明餐餐都有烤鴨肉吃的,還活像餓了一個禮拜似的。」
「你讓他們吃烤鴨肉?」
「是自己射的,不是跟人買的,天上飛來的鴨子不可能又中毒吧!」
「可是天天吃,那就更無法將毒水排出來了!」
她的理論讓他也愣了一下,「那現在怎麼辦?樂企的情況如何?其他人怎麼樣?」
「其他人年輕力壯,只要隨我回家給他們扎幾針就會改善,但老公公就比較嚴重了,得先幫他濾血!」
「扎針?!濾血?!」
「嗯,就是讓毒血從穴道流出來。」
「那就是放血了?」
「對,對,對!」
拓跋仡邪面白了一半,他六歲時,曾在匈奴王佈雷達的龍庭內,見識過大秦醫師放血的場面,活像割人肉似的,那不是在醫人,簡直是在糟蹋活人的命,所以他強力反對,「不行,扎針、放血免談,你這個小女巫,還真是恐怖。」
「不會有問題的!我曾幫一些病人做過好多次了,他們現在都健康得很。」
「那是他們命不該絕,不是你的醫術好!」
「你讓我試試吧!」
「不行,命怎麼可以給你亂試的,除非你學『JESUS』顯靈給我看!」
「學誰顯靈?」竇惠皺著眉頭問?
拓跋仡邪搔搔耳朵,不耐煩地說:「一個你不認識的外國人,已經死了四百多年,談他也沒轍,我說只要你能當場證明,自己有醫生的能力,我就准你對我的族人放血。」他出這道難題是打算讓她知難而退的。
竇惠猶豫了一陣子,才說:「我沒有能力把死人醫活。」
「那就免談!」正好如他所願。
「但是我可以讓刀劍之傷在很短的時間內復合。」
「多短?一個禮拜?還是兩個禮拜?哼!只要能找到得鹽巴醃傷口,這種彫蟲小技我也會!」
「可是我比你還要快!」竇惠雙手拱起求他。
「有多快?」拓跋仡邪真是喜歡看她跳腳著急的模樣。
「看傷口大小,小的一眨眼就好,大的要數到十或二十。」
拓跋仡邪懷疑地睨了她一眼,傾下頭來想查看她有沒有在吹牛,見她亮晶晶的眼底只有著急,不見愧色。
於是他豎起一指,放入嘴裡,忍痛地狠咬一口,然後再將滴著鮮血的食指下挪到她眼前,說:「這傷口夠大了吧?我數到十五,如果它沒癒合,你就回家跳繩踢毽子去……」
他話還沒說完,她舉起兩掌,兀自蓋在他的手腹,一滴血順著她的手腕溜進了衣袖內,不到一會兒,她便放開他的手,篤定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拓跋仡邪見指腹還有血漬,得意地將血舔乾,這時,他才發現傷口的確相連在一起,雖然齒痕粉紅得像個刀口,但卻像個舊傷疤!
他怔忡一秒,迅速丟給她一個荒謬的表情,然後依法炮製地咬了中指,她也不厭其煩地用行動說服他。
「還需要再試一次嗎?」她咬著唇問。
瞪眼緊瞅自己的指頭,拓跋仡邪對這等邪門的事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澀然地問她一句:「你是怎麼辦到的?」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1 06:59:28
第四章
回到樹蔭下後,竇惠便開始醫治的工作,她從腰間掏出隨身攜帶的針包,忙碌地為樂企針灸,暫時為老人活血,並對拓跋仡邪道:「腰腎不好的人很怕冷,你可不可以請人生個火呢?」
這回拓跋仡邪不再那麼難纏,二話不說便取出打火石堆起乾柴,在樂企的身旁生起火來,片刻間,週遭開始溫暖起來。
他單跪在地上,手臂架在膝頭,再次小聲地追問她:「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竇惠無辜地聳了肩,老實的回答,「我生下來就是這樣的,不過怕被人說閒話,我爹限制我用這種方式幫人療傷,所以你不可以跟別人說哦!」
他是江湖走唱的,見怪不談那才怪哩!「我就算要說,也不會稱名道姓的。」他瞄了四周的光線後,說:「天色不早了,我該送你回家的。」
竇惠愣了一下,「難道你不跟我回去嗎?」
拓跋仡邪臉色很難看,「我知道自己答應過什麼,不會爽約的,但你總該留半天的時間讓我料理兄弟的事,再去你家做工吧!」
「喔!我不是那個意思。」竇惠看著他敏感的表情,趕忙解釋,「我是建議你和族人到我家休息一陣子,把傷養好再走,老公公的病一時片刻不會疾發,但再這樣日曬雨淋下去,能否拖過半個月都難說定。」
「那你承諾要給他們的羊襖呢?」
「那個我們會照付給你的,一旦老公公的傷養好後,隨你們要去哪裡都行,而你不用留在我家的,就當我請你們到我家玩一樣!」
拓跋仡邪聽這女孩天真的口吻,固執地反駁她,「可是我沒理由接受你額外的恩惠,更何況,你母親不見得會同意你的主意。」
「她會的!如果我堅持的話,拜託,看在你族人的份上,請點頭,我只想幫你啊!"
「幫?!少來了!你只是在對我們這批窮人與流浪漢施捨同情心罷了!」
竇惠被刻意曲解的話刺傷了,她忍住淚,嗚咽地悶聲道:「不是的!在賣場時你又不理我,所以我娘只好出價買下你,讓你有了受辱的感覺,我很抱歉,我知道你是那種有所受、有所不受的人!如果你覺得這樣子不妥的話,那我今天回去後,就不再來了,只是你得學著辨認幾種草藥,煮給大家服用,來,我現在就帶你去!」
拓跋仡邪坐在原地,任她拉手,「你幹麼?」
「帶你去採藥啊!」
拓跋仡邪吐噥了一句,手一用勁,將她拉回地上後,才把臉湊近她含淚的眼,歎口氣道:「饒了我的腦袋吧,我夠多東西要記了,醫療不在我的計劃內,你給我幾分鐘時間跟族人解釋清楚。」
「然後呢?」竇惠低著下頷,瞅著他問。
拓跋仡邪認命地道:「然後,就跟你回家去做工啊!」
☆ ☆ ☆
被高放在馬背上的竇惠與徒步行走的拓跋仡邪領著一行人,沿著陽渠走過了十幾座拱型石橋,往東行至永和裡,穿過楸槐遮蓋、桐柳茂盛的大道,來到城東。
竇惠以小手順著馬脖子,興致勃勃地問:「這匹乖馬兒叫什麼名字?」
「它沒有名字。」拓跋仡邪答得簡單。
「沒有名字?」竇惠覺得好奇怪,因為他那麼疼它,竟沒給這畜牲起名,「這馬是你最近才買的嗎?」
「才不是!我們沒錢買馬,只有抓馬來賣的本事,三年前,我們在天山山脈下抓到了九匹野馬,一路賣掉了八隻,由於它最小最瘦,其貌不揚,任憑我說破了嘴都沒有信它是匹好馬,所以只好留下來當庫存品了,當初也是方便使然,幫他取了一個名字,可是它不喜歡,連理都不理我。」
「它很有個性哦!」
「是啊!太有個性了,我拿它沒法子,只好暗叫它『來去』。」
「來去?!是因為行動迅速,若來若去的緣故嗎?」
「正好相反!是因為叫它來它不來、叫它去它不去,足足跟我耗了一天一夜,才聽我使役,但僅限於馬背上,只要我兩腳著地,它只顧著吃草撒潑。」
「好可愛!」
「可愛?!」拓跋仡邪可不敢領教,順口說:「那我廉價賣給你。」
話才剛說完,馬兒就轉頭過來要咬他,似乎在跟他抗議。
竇惠噘嘴嬌笑了起來,「喔,別這麼殘忍,它喜歡跟著你呢!」
「喜歡跟我作對還差不多!到你家還要多遠?」
經他這麼一問,竇惠揚頭,不過片刻就指著三百尺外的一幢高門大戶,興奮地說:「就在那邊!」
拓跋仡邪扯制轡繩,讓馬停下腳步後,引頸打量那幢屋宇華麗的寬敞房舍,儘管圍牆高矗,仍是遮不住層層相疊的重樓,大屋後方的五重閣塔傲然挺立空中。
他微瞇起眼,注意到竇家宅邸的四周高牆上飄出幾道淺淺的白煙,於是更用心觀察了一下,才確定牆上點了一排火把。
由於已近黃昏,天色艷紅似火,沒仔細看,還真辨視不出真偽,他仰頭納悶地問:「你家那麼早點火把幹什麼?」
「點火把?!有嗎?」竇惠眺望過去,發現他沒說錯,心焦地低頭,「不好了!我家人以為我出事了,點火是為了召集鄰近居民組成搜索隊的!好哥哥,我得馬上回去解釋,免得讓人白忙一場。」
話畢,不等他行動,竇惠倉猝地溜下了馬,重心一失便跌跪在地上,她忍著痛,不顧膝頭與手掌的淤傷,迅速撩起裙子,兀自向家的那頭奔去。
由於樂企被四個人擔著走,行動有礙,拓跋仡邪也著實擔心那個「吳竇夫人」會報復他下午的莽行,遂轉頭對質叔解釋情況,並叮嚀他們別走近大屋,以免全部族人慘遭扣留。
不待質叔反對,他雙手攀著馬背,輕鬆一躍,便飛騰騎上無鞍馬,雙腿一夾後,與馬渾然融成一體地往前疾奔,迅速趕上邁著小步的竇惠後,他身子往右下斜,長臂一伸,準確地環住她的小腰,順勢往上提勾。
才轉個眼,竇惠就再次上了這匹瘦馬,由於不稔這樣驚狂的運動速度,她無暇讚歎他的馬術,只能低傾著頭,雙手緊攀住馬頸,隨他與馬兒一路衝破群聚在兩座石獅階前的三十名壯丁,不顧眾人的喧鬧,他又飛騰過兩尺高的階梯,翩然闖進竇家一尺高的門檻裡。
竇家寬敞的前院裡,聚了七列九行的民夫,他們手上不是提著火把就是竹製燈籠,耐心等候竇老爺的命令。
大伙忽聞喧鬧,個個旋身一探究竟,只見一匹赤驥赫然跳進雕門,載著一名胸前長滿黑蛇的武士朝他們殺奔而來,這惡魔殺氣騰騰的模樣將他們嚇得遽時丟棄手上的東西,向四方逃竄,頻呼:「鬼啊!」
原來當馬疾奔時,竇惠的小腦袋隱沒於馬鬃後,烏黑的長髮被風吹得四處飄散,大伙乍看之下,皆以為馬尾少年郎是個胸前長出黑蛇的妖孽。
佈滿碎石子的操場,頓時煙塵瀰漫,擋住來人的視野。
可憐的竇惠吸進了塵粒,眼角滲淚地倚著馬鬃連咳數十來聲,而拓跋仡邪及時閉眼,摀住鼻子,才躲過被沙子嗆到的命運。
由於這匹馬曾陪他與族人走過無數的狂風沙地,拓跋化邪便任馬兒信步游步,為他們找出路,直到擺脫那一團莫名生出的煙後,他才緩緩睜開眼皮。
首先出現在他眼前的是那幢與遠觀時相差無幾的房舍,只不過更大了些,其莊嚴的外觀令人心生肅穆之意,拓跋仡邪敬畏地將華宅打量清楚後,才發現他已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這種感覺令他不悅。
他緩緩地將手放在竇惠的肩膀上,輕搖了她一下,「你看一下,這些人好像中邪了。」
竇惠應聲睜開了眼,慢慢鬆開馬頸,吃力地挺直身子,環顧四下。
四周人見到原來還有個長髮小姑娘坐在馬背上後,才有驚無險地長喟一聲重氣。
竇惠並沒睨到眾人發呆的樣子,不明白拓跋仡邪所說的中邪所指為何,而當她偏頭看見帽冠歪斜、穗子震盪的父親率領家丁打從正屋堂前衝出來時,更是興奮地忘了追問中邪的事。
她忙抬手和父親打招呼,挪身試著滑下馬腹,但這回拓跋仡邪的左手緊摟住她的腰,讓她沒辦法任意下馬,直到她苦著頭回望他一眼後,他才恍然大悟地撒手。
拓跋仡邪紅著臉先行躍下,伸出發燙的手將她抱下地。
他鬆手不到一秒,竇惠便像只脫兔似地飛躍起來,紅袂飄蕩地奔至一個面含威儀的男人懷裡,當著眾人的面大聲道歉,「爹!孩兒不孝,讓您擔憂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竇憲萬分欣慰地順了女兒的頭後,說:「倒是你娘,為了你的事自責不已,病倒了。」
「娘病了?!」竇惠聽到父親的話後,臉倏地刷白,「我要去看娘!」話畢就要繞過父親與家丁。
「晚些時候再去,你娘才剛被哄入睡。」竇憲捉住女兒的手,把她扳了回來,臉上換了一個嚴厲的表情,命令道:「現在你得先隨我進屋,把下午的事情解釋清楚。」
竇惠噤聲,覷了父親一眼,回頭看了十步之外的拓跋仡邪,小聲地懇求父親,「爹爹,這事全得怪女兒,不能怪任何人,早上的時候……」
「早上的事及發生在洛陽大市的鬧劇就甭提了,因為管事和你娘已經說得夠清楚了,有話隨我進屋裡再說。」
竇惠聞言迅速瞟了一眼管事,見他滿臉不以為意的表情,就知道他誇張了事情,「可是爹……我們該請這位大哥進屋的,他的族人全都病了!我答應要醫好他們的,要不是他好心的幫我,我就會被人欺侮,這件事的始末全都是我一人引起的。」竇惠心急,好幾件事串在一起說,希望能博得父親的同情。
但她父親似乎無動於衷,「惠兒!進屋再說!」
「我不要!你好歹得先請人喝杯茶水,歇息一下,是他送我回來見你的,不是嗎?而毫髮無傷的我並沒有讓人綁架走,不是嗎?」竇惠咄咄的反問時,還向管事看了過去。
管事裝出一臉難忍的表情,勸著:「我說惠兒小姐啊!這種求迫之徒就別理他了,再說把你架走的人是他,他當然有義務帶你回來,更何況,有哪個傻子會放棄唾手可得五十鎰賞金不拿,甘冒被斬頭的危險啊!你實在不會看人,還把賊請進家裡來,你這不是為難老爺嘛!」
「你胡說!」竇惠眉一擰,小腳往右一橫,緊瞪著管事,「別含血噴人。」
竇憲大叱女兒,「惠兒!你這是什麼態度?難道大伙為你勞師動從也是活該的嗎?」
「當然不是!如果要怪我就直接說,何必說那些貶抑人格的話,什麼五十鎰黃金?他跟我整個下午都待在山上,哪裡會知道賞金的事。」
竇憲聽女兒說胡域少年和她整個下午都待在山上時,臉變得更難看了。
第一回多嘴沒被罵的管事,這回又得寸進尺地岔嘴,「小姐,也許他們有同謀。」
竇惠瞠目反駁,「如果他有同謀,那也是我!」
竇憲這回可火大了,他斜睨恃貴的管事,不悅地道:「溫貴!別再多說一句,如果你聰明的話,就趕快到門前,代我的魯莽和小女的任性向大伙陪罪,言明我竇某會擇日宴請大伙,補償他們的辛勞;至於惠兒,你年紀也不小了,有些話傳出去、走了樣,是會影響你一生幸福的,招待那位少君的事,我會馬上派人打點,至於你,先隨我進屋談清楚。」
溫貴眼看氣氛僵持不下,這才恭敬地拱手,踩著喀喀作響的木屐跨下木階,高傲地走經拓跋仡邪的身旁,還刻意地挽袖摀住鼻子,以表示輕蔑的程度。
拓跋仡邪目睹對方神經質的模樣,沒有火惱,反而輕笑出聲,眼帶玩意地目送溫貴大搖大擺的行姿。
等到他回頭看見竇惠哭喪著臉,滿不情願跟著父親入屋後,他的笑容倏地不見蹤影了,但繼而一想,也該是這種結果的!
遭人冷落並非頭次碰上,因此他認命地接受這種下場,只是一股遺憾油然生起,他竟然連向「吳竇夫人」說聲對不起及和竇惠道聲謝的機會也沒有。
但這亦不失為一個道別的良機,因為要他這個唱戲的巴結奉承容易,但要他剖心掏肺地言謝,可就難了。
於是他將破舊的韁繩捲上大手後,靜靜搔弄了馬頸,馬兒就著他的大手摩蹭一會兒,善解人意地掉轉頭,跟著主人往門外走去。
不料,走不到十步,有人從後面追上來,「這位小阿郎!請等一等!」
拓跋仡邪詫異地回頭望,只見一名穿著高尚的老僕碎著小步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你走這麼快做什麼?」
快?!這已經是他最慢的速度了!拓跋仡邪不想提醒對方跑得慢的原因是出在那雙笨重的木屐,因此保持沉默。
「小哥,本人是此府的總管趙廉,代表竇老爺向您道歉,剛才的怠慢全是因為場面混亂,他不想讓旁人多做揣測,現在,如果您方便並且不嫌棄的話,請隨我入屋吧!」
「可是我並不方便。」率直的拓跋化邪向來是有話直說的,顧不得客氣與否。
「啊?」對方被他近似無禮的拒絕嚇了一大跳,「這……」
「因為我還有家人得照顧,恕我無法接受竇老爺的招待。」
僕役聞言鬆了一口氣,和藹地說:「這個我知道,竇老爺的意思是既然你人已在這裡了,不如就讓我出去請你的族人進門來,當然,如果你肯為我引薦你的族人,那是再好不過了。」
現實把拓跋仡邪訓練成一個實際的人,他不願這個和善的老總管誤會自己的身份,便坦然說:「我是被竇惠小姐買下的奴工,你們沒必要對我這麼客氣。」
趙廉體諒地笑了,「你的身份為何我不管,我所管的是,你目前的身份仍是竇老爺的客人,如果你拒絕的話,惠兒小姐會很難過的。」
拓跋仡邪遲疑了好久,領著趙廉走在前頭,「好吧!就看在她的面子上吧!她……沒挨罵吧?」
趙廉聳了一下肩,跟了上去,「這我不知道,不過我的女兒若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名陌生男人抱在馬上騎的話,我是絕對會讓她吃一頓鞭子的。」
拓跋仡邪荒謬地愣了一下,「她……還是個小孩子啊!」
趙廉的臉幡然一變,非常嚴肅地說:「不是羅!她已十二歲,可以嫁人了。」
十二?!天啊,西域的女孩在這種年紀是熟得跟粒哈蜜瓜一樣了,怎麼可能有像她這種形狀的長豆?他還以為全身干扁的竇惠只有十歲而已,而猜她十歲,那還是因為她個子高的緣故。
現在她可以瞭解竇老爺有怒無處可發的痛苦,因為竇惠天真的以為她父親純粹是惱她不聽話,殊不知是煩女兒少了一根「男女之大防」的筋。
☆ ☆ ☆
空蕩偌大的房間內,竇憲跪坐在席上,雙手環抱胸前,歪著腦袋緊瞅著女兒瞧。瞧她還是個孩子模樣,但他卻得提醒她身為女孩子的危險性,或許他該等惠兒的娘醒來後,再讓她肩起這個責任;但隨即想到,娘子跟女兒一樣天真,能否把他的意思傳達給女兒還是一個大大的問號,更何況不趁此機會開導女兒一頓的話,時效過了,她準會嘻嘻哈哈不當一回事。
於是他端挺起胸,從袖裡掏出一柄扇子,朝女兒重點了一下,警告地說:「惠兒,今天這番話本來是該留予你娘親說的,但是你娘病了,所以爹只好代勞了。」
竇惠將頭點了下去,表示知道。
「告訴爹你多大年紀了?」
「十二了。」
「十二歲了!你可知道,你娘在這個年紀時已經進了竇家,三年後,就生下你了。」
竇惠擰眉想了一下,為這不搭軋的話題納悶著,然後慢搖了頭,「娘沒跟孩兒提過。」
「你大姊竇媛七年前嫁到平城時也是這個年紀的。」
「嗯!」竇惠仰頭想了一下,「好像不是,她是十四歲才嫁的。」
「那你記不記得你二姊竇娟是幾歲于歸的?」
「就前年嘛!」
「幾歲呢?」
「十三。」
「有幾個娃兒了?」
竇惠不解地問父親,「爹,你是不是連姊姊們的歲數和自己有多少個外孫都忘了?」
竇憲臉一綠,扇子一撐,不怏的說:「什麼話?爹四十還不到,怎麼會忘?你別老是在我說東時就扯到西,快回答我的問題!竇娟生了幾個娃兒?」
「兩個啊!」
「那你知道小孩子怎麼來的嗎?」
「這我知道,石榴裡蹦出來的嘛!」
竇憲聽得差點擊胸,但他強忍大笑的衝動,蹙眉問:「誰跟你這麼說的?」
「我娘啊!小時候曾去過白馬寺,看見石榴長得這麼大,」竇惠用自己的雙臂畫了一個小圓,「我就問娘,為啥白馬寺的石榴比我們家的石榴大得多?娘就說,因為白馬寺的石榴裡面住了小兒,如果城裡有婦人求子不得,只要偷得一粒石榴籽,回家種,等籽發了芽,那麼來年得子便有望。」
竇憲聽得想一頭撞牆了,「婦人之見,簡直是瞎扯一氣!」
「才沒有!娘就是這樣做,才生下竇宛的,爹想想看,您討了三任老婆,都是連生女兒,母親是第四任,如果她沒那麼做的話,我們家一窩子都是女生了!」
「那是巧合!」
「可是……」
「別反駁!生竇宛那件事,爹說是巧合,就是巧合,你那時才五歲大,娘即使說了一大串,你還是不會懂的。」竇憲氣惱地將肘放在小几上,「怪來怪去都是我的錯,沒讓你跟姊姊們進織房學手紅,讓你白唸經書、藥理,到頭來還不是該嫁人。」
「爹!我不要嫁人,你不是答應過我嗎?」
竇憲的確答應過,但那時她七歲大,誰能料到她的記性會這麼好,老把兒戲的話當真,「不要嫁人,並不表示你可以這樣任男人摟摟抱抱!」
「任男人摟摟抱抱?!」竇惠一臉冤枉。
「你敢說載你回來的少君沒有摟著你、抱著你嗎?還沒羞沒臊地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知不知道你的名譽已經毀了一半!」
「爹,他是怕我摔下地啊!而且人家甫從外地來,根本不知道我們這裡的習俗。」
「所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而你之所以犯錯,就是因為我沒把你教好,總歸一句話,錯在本人!」
「爹,這事跟您沒關係的,您為什麼要把錯攬上身呢?」
「因為我要讓你知道愧疚!」竇憲從席位上起身,雙手背在後,說:「不過這個時候發生這樣的醜事,倒讓我有了一個拒絕別人提親的借口。」
「提親?!」竇惠愕然一愣。
「三天前劉宋的朝陽王送來密函,意在迎你南下,打算征你為信女,好進官選妃。」
「選妃?!為誰?」
「有消息傳來,劉偉之將於近日內被封為太子,如果一切不變的話,他希望你能南下至建康。」
「爹!我以為咱們家的立場是效忠魏帝的。」
「亂世之中沒有效忠不效忠的問題,只有利與害、生存與頂滅的差別,為了在洛陽生存,你曾祖和祖父不知提供多少金銀、馬匹、軍餉給胡主,才在官廷裡弄到一個小小的官位,以求明哲保身,但是我們是漢人血脈的事實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那你是真的要我去建康羅?」竇惠愁著小臉問。
「當然不願意。」竇憲一臉憤慨,「我的心雖偏南,但是仍沒有強到讓我冒險的地步,何況,南方局勢是亂得一塌糊塗,貪官腐政者爭權奪利的情況相較於北方,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你若是在北方,好歹有爹為你撐腰,一旦南下,是凶多吉少,就算選上妃子,又能怎麼樣?我倒寧願你當個尼姑哩!」
「爹!」竇惠的臉上浮現一絲驚喜。
「稍安勿躁!」竇憲遏止女兒的興奮,繼續道:「今天正巧發生了這椿意外,你因禍得福,讓我有了這個借口回絕對方的提議,只不過,消息一走後,你要找個好人家嫁的機率就小很多了!」
「爹,我已經跟你提過好多遍了,我不要嫁人的。」
「那也不行出家!我答應你娘包藏僧侶這回事已在鋌而走險了,若家裡再有人出家,一旦消息傳至平城,全家都不好過,所以,別再提了!」
「是。」竇惠一臉落寞,想起拓跋仡邪的事,「那麼那位哥哥的事怎麼辦?我答應要給他十三張羊襖的。」
竇憲面無表情,「你還真大方,拿十三張皮襖、一隻金簪外加一個神醫買下人家!」
「原來爹早知道啦!」竇惠不安地咋舌,「娘跟您說的?」
竇憲覷眼瞪著女兒,「她沒機會說,就昏倒在我的牛車裡了。」
竇惠身子一挺,眉遽皴,「那爹怎麼會知道?」
「因為……」竇憲賊賊地沖女兒一笑後,噘起嘴說:「我就是那個想以一百疋布文買下拓跋仡邪的人!」
竇惠的睇眼登時如銅鈴一般,「爹啊,那你一開始就知道我跟娘在那裡了?」
「我若知道的話,還會讓你們母女在那兒瞎攪和、扯我後腿嗎?」
說的也是!竇惠無奈地看了父親一眼,「那爹打算拿他怎麼辦呢?」
「你又打算拿他怎麼辦?」
「隨他的意思啊!我又不是真的想畜奴,爹,我們招待他,替他的族人療好傷後,就讓他們走好不好?」
「不成,你當我的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更何況,我當初的打算是將他買下來,做你的保鏢的。」
「保鏢?!爹,你太誇張了,我們又不是王卿貴族,有必要這樣嚴加戒備嗎?」
「本來是有必要的,但現在不用了。」竇憲回看女兒天真的表情,欣慰地說,「好在發生下午的事後,可以讓我喘口氣了,你替我想想,該派給他什麼職務好呢?」
「放他走最走。」
但竇憲自言自語,開始安排拓跋仡邪的工作了,「聽說他騎術精湛,那麼馴馬的技巧也應當不差,那麼早上就讓他照料馬好了,如果你又要偷跑到尼寺去的話,我就叫他緊盯著你。」
「爹,求你放了他吧!他不是那種當奴隸的料。」
「才不要,」竇憲自在地煽著扇子,「我很喜歡這個有著皇室大姓的胡小子,雖然他的個性野了點,但能精通外語,表示他的資質不差,若調教得當,不出兩年該可取代溫貴的職務。唉!只可惜的他的身份不高,要不然,招贅進來做女婿倒是挺不錯的主意。」
竇惠聽到爹爹也不太滿意溫貴的作法,總算鬆了口氣,但是仍然反對父親的主意,「爹,他很驕傲的,寧願吃不好、睡不暖,也不會甘心任人差使,所以我建議你把去留的決定權留給人家。」
「你真的不要他留下來?」竇憲看著女兒的眼睛。
竇惠被父親的問題弄得莫名其妙,急忙躲開眼,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頭,否認,「人家一開始就沒做那個打算過!」
「哦,是嗎?他長得其實挺俊俏的,我還以為你喜歡上人家呢!」竇憲的口吻充滿調侃的意味。
一道紅潮從竇惠的頸子瞬間竄燒到耳根處,她欲言又止,最後才賭氣地說:「俊俏?!我才不這麼覺得,說他長得像懸崖峭壁還差不多!」
懸崖峭壁?!哪有人這麼形容人家的?竇憲看了神色轉黯的女兒後,將扇一收,讓步了,「好吧!如果他堅決要走的話,我不會留他的!還有,我會請大夫來幫他們看病,而你就乖乖待在房裡,不准再私下幫人療傷。」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1-21 07:04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1 07:06:17
第五章
一個月後,樂企的病情漸轉樂觀,不需人攙扶,已能獨自行走,唯獨眼力還是沒有進展。
而出乎竇惠之料,拓跋仡邪竟然情願留在這裡,接受她父親的聘應,以依附人身份暫居竇家,直到他償清債務,只是這項債務的範圍,不僅十三張羊襖,還包括他十二名族人的食食宿、醫療,外加每日一個小時的語言文字訓練等費用。
所以將算盤一敲後,他得待在竇家兩年,身兼二職,才能償清這份人情債,另外,若竇家有宴客,需要人彈奏樂器的話,他們會有額外的薪水可拿,只不過是照場次算的,如此林林總總的條項全書於契約書上,一個簽字,另一個蓋大拇章印,而竇惠是他們的見證人。
竇惠雖然不高興,但不得不佩服她爹的老奸巨猾,能洞悉拓跋仡邪的個性,讓他無怨尤地簽下那張賣身契。
於是拓跋仡邪便帶著族人在竇家落腳了,他與族人被要求換上潔淨的衣服與靴鞋,頭髮必須梳理整齊,不得披頭散髮。
其他人在幾個月之中慢慢學會了漢語和鮮卑語,所以竇憲便為其他人安插一些工作,以利他們攢點本錢,而樂企的進度是最慢的,竇憲便以省錢為由,把老師辭退,親自教授樂企。
而竇憲之所以會這麼慇勤,無非是想搞清拓跋仡邪的身份。
但樂企並非省油的燈,也就裝瘋賣傻地繞著圈外話聊,由於樂企的天文地理知識非常豐富,日子一久,竇憲反倒愛聽對方的經歷,原本想套話的意圖也就不了了之。
不過很幸運地,竇憲發現樂企愛喝麥酒,但酒量卻奇淺,每當他喝不到三個木碗的酒後,就開始含淚痛哭,抱著竇憲說起醉話,起初竇憲當自己是鴨子聽雷,久而久之,他就連哄帶騙地要樂企用漢語跟他對話。
一天一句、三天一行、五天一段、十天一篇,一個月後,竇憲就完全弄清這批匈奴後裔的來歷了。
拓跋仡邪出生於北匈奴西遷支脈的貴族王朝,母親是匈奴王的掌上明珠,父親是匈奴王前的重量級貴族,雖然國已破、家已亡,但這小伙子尊貴的身份仍然可以成立。
竇憲並不是勢利鬼,但是世族之間通婚,首重門當互對的觀念在這個胡漢共生的北朝社會,仍是一道難以跨躍的鴻溝,就算他行事再怎麼有彈性,也不敢違逆這一項原則。
如今知道拓跋仡邪的真實身份後,竇憲開心極了,他期待能挖出更多的消息。
另一方面,竇惠似乎被竇憲禁足了,平時不是與母親待在後花園的廂房學女紅,就是看書、習字,過著深居簡出幾乎足不出戶的日子。
所以前半年,她和拓跋仡邪正式照面的機會簡直是零,但這不表示她沒在私底下觀察他。
這半年間,受到漢化影響的拓跋仡邪,變得斯文了些,再加上他英挺的面容與豪氣萬千的神姿,很快地迷倒不少竇家的奴婢,女孩子口耳相傳,他的英名與好運就這麼地竄出了竇家府,不脛而走地飄出永和裡,最後整個洛陽大戶人家裡的女婢都知道他這號人物了。
每當晴郎的早上,拓跋仡邪會騎著「來去」,率領竇老爺的愛駒打從竇惠廂房後的小花園經過,遲疑地在水瀉亭台處流連片刻後,才慢慢出側門,朝城外的洛水岸奔馳而去。
而那些想看他馳騁青草畔的傻婢女一搶到洗衣的機會,便要抱著竹籠出城,跑到洛水與伊水接頭的河橋邊,浣紗搗衣,以至於河水兩岸蹲聚了紅一色等著他青睞的洗衣女郎。
可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心無感應的拓跋仡邪把這一切當成常態看,一溜完馬,正眼也不瞧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人,便瀟灑地掉轉馬頭,回家去了。
他將七匹馬兒趕進馬廄後,開始刷洗的工作,不到片刻,竇老爺就遣人傳他進正屋,解釋從今起,他不用再當馬伕了,直接調進府邸跟著趙廉學做管事。
所以他的職前就業訓練的第一要務,便是學習。
竇老爺幫他安排的課程相當密集,包含了禮、樂、射、御、書、術等項目。
射箭、騎馬、駕車他雖然精通,但畢竟是與大自然相結、抗衡後的成就——不是生就是死,既沒有規則可言,也談不上美感,難登大雅之堂,所以他還是得重新學習。
拓跋仡邪也曾納悶,為何當個管事,還得學這些有的沒有的玩意,所以決定上完這堂課後,就去找竇老爺談個清楚。
現在,他端坐在一間書房裡,等待老師。
木門被人一推開後,一陣淡淡的幽香飄了進來,他掀起一道怪眉,兩眼低垂地靜坐席上,心裡則是對這位娘娘腔的老師感到不以為然。
待一道淺緣閃過他眼角,坐進他對面的位子後,他才懶懶地捲起眼廉。
瞪眼一望,看見來人的模樣時,他吃驚得不得了,「竇惠姑娘!你在這兒幹什麼?」
竇惠將文房四寶放妥後,兩手微闔地擱在桌面上,一本正經地回答轉他,「來教你識字啊!你不歡迎我這個老師嗎?」
「不……歡迎……」拓跋仡邪難得不知所措,隱藏積壓在心中多時的喜樂後,他盯著竇惠的眼睛說,「我是說……我很訝異,老爺……你父親竟然肯讓你來教我識字,希望你沒為難他才好。」
竇惠眼一偏,躲開他那兩簇炯炯閃爍的黑眸,不假辭色地說:「我才沒為難他,是他求我來教你的,現在,我們別浪費時間,開始上課了。」
她打開書扉,默不作聲地為他準備教材。
而拓跋仡邪則是發呆地看著她,她生疏的態度和半年前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但她冷淡的艷容似乎比印象中的人兒更加美麗了!
拓跋仡邪想不透,為何她看起來就是有些嶄新得不同。
是因為長高了嗎?
拓跋仡邪瞄了她的頭頂一眼,確定她的確是長高了一些,但是他不認為那是重點。
是她胖了些嗎?
他馬上朝她的胸部瞄了去,赫然發現那才是重點所在!
小妮子的胸部凸出來了!難怪她會這麼忸怩,這份認知讓他的脖子也頓時粗紅起來。
敏感的兩個人都體會出那一份尷尬,竇惠抖著手,攤開書本後,久久不語,最後一滴淚水才悄然滑下臉龐。
拓跋仡邪全身豎立地張大嘴,緊張地說:「喂!如果你不想教我的話,沒關係,我跟你父親說去,我可沒有欺負你!你別哭啊!」
竇惠聞言猛抬頭,淌著淚的眼睛便開始如雨而下了。
拓跋仡邪一蹬足,倏地起身,緊張地在草蓆上走來走去,「喂!你這樣莫名其妙的大哭,把我嚇到了,或許,我該去找你爹……」
「不要……你不要走……」竇惠哭得悲哀,那種細細低啜的頻率和拓跋仡邪的耳朵產生了共嗚,將他慌張的心安定了下來。
最後他踅到她身旁,小心地蓋住她的小手,安撫說:「我不會走,但你必須告訴我你怎麼了,否則我會緊張的。」
竇惠一聽,倏地自他掌下抽回手,扭身過去,不睬他。
拓跋仡邪為她這種搞怪的性子翻了一個白眼後,耐著心性來到她的另一側,「你這樣的哭,會讓人發神經的,或許我該出去散個步,等你回復正常後,可聽你說吧!」
竇惠回頭,可憐地說:「我不可能回復正常的!」
「啊?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可能回到以前的日子了!連你剛才看到我的醜樣子,都像是被鬼嚇到似的,我不要前面長出那麼可怕的東西,我也不要那種痛得快要昏過去的感覺,如果長大就得忍受這些不適,那我情願不要長大。」
拓跋仡邪似懂非懂,但尷尬的成分居多,「我並沒有被你嚇到啊,嗯,也許有一點吧,但絕對不是因為你醜,而是因為……因為你變高,變得更漂亮了!」
竇惠抬起濕濡晶瀅的長睫長,睨了他一眼,「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拓跋仡邪的一句安慰,讓躲他五個多月的竇惠破涕為笑了,「我以為你會討厭我變了樣子,所以連門都不敢邁出一步。」
「啊!你就因為這麼丁點小事,避我半年啊?我還真是服了你的小心眼哩。」拓跋仡邪總算笑出來了,他不假思索地伸手要擦乾她的淚,但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時,又頓收回手。
這回竇惠沒有跟著他笑,只是怔怔地望著他,看著看著,一滴眼淚又無聲地滑了下來。
拓跋仡邪直覺自己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於是戰戰兢兢地盯著她看,現在他知道女孩子的淚珠通常是不白流的,她哭,不是在跟你做無言的抗議,便是在爭取你全部的注意力。
「你……當初為什麼要留下來?」竇惠咬著唇問他,口氣帶有幾絲責備的意味。
然而拓跋仡邪不喜歡被人責備,尤其他沒做錯事的時候,「我想留,就留!而我以為你也是希望我留下來的。」
「我才不希望呢!」竇惠很快地否認他的說法。
拓跋仡邪眉微蹙,「所以你並不在乎我和我族人了?那麼你幹麼又要插手管我們的病!」
「我不慣於見死不救。」
「那麼何不假裝我不存在,繼續躲著我!」
「可是我沒辦法,」竇惠用力搖頭後,俯趴在矮桌上,坦誠了一切,「我沒辦法再躲著你啊!這些日子來,我無時無刻不想出去和你說句話,但又礙於自己的樣子,廚房裡老在流傳女孩追你的閒話,起初我半信半疑,結果小梅和鵲兒來求我教他們寫字條給你時,讓我不得不信了,你有赴約對不對?」
「赴約?」拓跋仡邪歪嘴斜眼地重複她的話,好久才說:「赴什麼約,我大字不識一個,紙條一掐,就揉掉了,紙上到底寫了什麼?」
「喔!你不知道?」竇惠一聽,頭一彈起,整個小臉紅得像個烙餅似地,小手慌張地磨著大硯,「那就算了!咱們上課吧。」
拓跋仡邪不以為然地看了她一眼,伸手輕按在她的手上,禮貌性地阻止她磨硯的動作,「今天一定得上課嗎?我們可不可以把話先說清楚呢?」
「爹爹會怪我沒盡責的。」
「老師的責任就是在解決學生心裡的疑惑不是嗎?要不然我無心上課。」
「好吧!那你趕快問吧!」但是竇惠的表情卻沒有催促的意思。
「紙條上到底寫了什麼!」
「不行,我不能說。」
「那你用寫的,反正我現在也看不懂,等我識字後,也該好一段時間了,那時你就不會那麼尷尬了,不是嗎?」
竇惠想想也對,拿起毛筆潤了墨,就寫了一行小字,輕輕一吹後,遞給他瞧。
拓跋仡邪眼不眨地將紙摺了起來,塞進自己的衣袋裡,說:「就等那麼一天!我會勤加努力的。」
「我們可以開始上課了吧。」竇惠說。
「不行,我心裡還是有話想說,不說憋著會痛。」
「那你就趕快說!」竇惠雙拳緊握地敲在矮桌上。
「我之所以想留下來,全是為了要再見你的面。」
竇惠反抗地駁斥,「你說謊!你留下來全是為你的族人!」
「我沒有必要對你說謊!如果我喜歡一個人,就會直接告訴那個人;如果我討厭一個人,就算打死我,都休想要我去理睬對方。
「你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
「你不是就想聽這些話?」拓跋仡邪忘了眼前的竇惠正值彆扭的階段,直來直往地問,「你是真的因為身材變了才躲著我嗎?」
竇惠心跳欲裂,猶豫了好久,才回答他,「一部分是。」
「那麼另一部分呢?」
「我還沒理出頭緒來。」
「亂講!依你的個性,若沒理出來的話,絕對會繼續悶在房裡的。」
竇惠看了他嚴肅的表情後,深吸一口氣,「我從小是打定主意要出家的,但現在我不太確定那個主意是對的,因為我起了彷徨之心。」
沉默的氣氛瀰漫在兩人之間。
竇惠不安地撇過頭去,拓跋仡邪則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良久,才以沉穩有力的音調評了一句,「你的話有問題,你該說,你確定不出家的主意是對的,因此,你已不再彷徨。」
竇惠彷彿被人點住穴似地,一動也不動,只有那雙靈活的大眼轉左又轉右地透露出她的掙扎。
拓跋仡邪趁著這個空檔,從腰袋裡掏出一小包紅緞,攤著大掌遞到竇惠眼前。
竇惠狐疑地瞄他一眼,往後挪了身,繼續悶不吭聲地耗坐一旁。
見此景,拓跋仡邪不由得輕歎一聲,當著她的面將紅布的四角掀開,捻指間,一道銀光閃入竇惠的眼角,將她好奇的眼睛吸引回來。
只見一支小巧玲瓏的玉銀釵橫躺在光滑的紅緞上,竇惠終於肯看他了,但聰明的眼睛裡卻充滿笨笨的疑惑,「你這是……」
拓跋仡邪爽朗地笑,「送給你,這是我欠你的,兩個禮拜前就該給你的,但你老是躲著我。」
「不行,我不能要!」竇惠一徑地猛搖頭。
「不喜歡嗎?」拓跋仡邪的笑臉一下子被她的反應凍住了,「啊,沒關係,金鋪老闆說可以換個樣的。」
「即使換個樣,我也不能要。」
拓跋仡邪的硬脾氣又被她逼了出來,「哪有這種事!這玩意可值我全身家當,只差沒把衣褲當出去!」
「就是因為如此,我才更不能要,你辛苦工作了近半年才攢了一點錢,竟花在這種東西上。」
「錢是我的,隨我高興花,而且這是我的心意……當然,比起你丟掉的那支,這支玉釵可能寒傖了些,但我跟你保證,釵頭上的玉石小歸小,但是塊好料,就跟我的感謝一樣。」
但竇惠仍是不肯接受,「只要你說聲謝謝就夠好了。」
拓跋仡邪沉默良久,才說:「你難道沒想過,我這麼做不全是為了謝你,男人通常喜歡自己心儀的女孩打扮得光彩耀眼,如果又能目睹對方戴著自己送的東西的話,那是無上的榮寵,這是一個最卑下的乞丐唯一能強扮天子威儀的方法。」
「別胡說,你才不是乞丐!」
「你再不把這玉釵往頭上插的話,就快是了!」
「我說我不能要,又不是不願要,你為什麼要這樣貶抑自己。」竇惠翹起小嘴,猛地拿起玉釵就朝頭頂上的小髻戳了去,「高興了吧!」
「當然,你讓我做了皇帝,怎會不高興?」話說完,拓跋仡邪得意地笑了,慢慢地欣賞竇惠的俏模樣,讚了一句,「漂亮!你將來一定是個大美人,以後娶到你的人可幸運了。」
竇惠本來要回他一笑的,但聽到他最後一句話時,又頓時變了臉說:「我才不要嫁別人!現在,咱們可以上課了吧!」
拓跋仡邪瞄了她鬱鬱寡歡的表情,頗識時務地闔緊了嘴。
畢竟,竇惠嫁不嫁「別人」,無他置喙的餘地。
經過那次的剖心交談後,竇惠與拓跋仡邪之間的關係變得相當微妙。
拓跋仡邪努力不懈地學習認字,盡心克勤地工作,三餐溫飽運動量又大的他長得殷實壯碩,明顯是個成熟大人模樣了;而竇惠是一天比一天美麗了,也許是有了種花人的悉心關照,她就像一朵綻放在枝椏上端的木蘭花,尊貴得讓人不敢任意上前品玩。
拓跋仡邪小心翼翼地隱藏對竇惠的愛慕之情,若非必要,他不會主動靠近竇惠,甚至連護送她走訪寺院時,都是必恭必敬地站在她的後方。
儘管兩人費力地保持這樣的主僕關係,不肯輕意越雷池一步,但是四眼交會,難免要傳遞一些只有對方知曉的訊息,那些訊息複雜難解,能令相思人徒增酸中帶甜、苦中帶甘的情愫。
竇惠也曾想把這種感覺告訴父母親,但是又怕受到阻撓,不敢聲張,最後,是為娘的敏感,向丈夫提起女兒的不對勁,才知道竇憲已經注意那一對年輕人好些時候了。
竇憲雖然暗樂良久,唯恐打草驚蛇,佯裝不知情。
此時竇家近三百年的房舍已漸老舊,竇憲有意將主屋遷出洛陽城外,徵詢不少土木師的意見,當然也包括拓跋仡邪的。
拓跋仡邪以年少遊走西方的見略向竇憲建議,採用較硬的花崗岩做圍牆,並畫了一個攻防俱佳的碉堡圖,無意間展現了他戰防的天分。
對於他的這種天分,竇憲不想將它擴大,他只希望這個年輕人能安分守己地待在竇家,好好照顧他女兒就行了。
銀葦飄霜,秋去冬來!時節已入冬至,吃了長生蜜棗湯圓後,竇惠又長了一歲,稚氣仍然未脫,但儀態矜持,也不再吵著要當尼姑,竇憲遂鬆了一口氣。
結果上元節還沒過完,關東的崔氏和關中的柳氏三番兩次派人抬了黃金千兩、銀絹百疋上門來提親,竇憲以小女年紀尚幼不諳禮數為由回絕了對方,但這種借口今年用了,明年再用就不通了,況且三月時,他受皇上之命,得北上平城一趟,評議司徒在教化旋政上的缺失,所以急著將拓跋仡邪和女兒送作堆。
他左思右想,決定不擇手段,再為拓跋仡邪開闢一門新課程。
「什麼?老爺要我抽一點時間來上課?」拓跋仡邪望著竇憲,眼裡儘是詫異,「可是我即將忙著監督新屋的進度,可能抽不出時間來。」
「不會用到你白天的時間的,這回我給你加的課程是天文學,雖然樂企傳授給你的觀天知識非常豐富,但是那套理論會因為地形不同而有謬誤,所謂『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你將在此地生根,基本的二十八顆星宿總是要能分別,本來我是打算親自指點你,但因公事繁重,只好另派高徒教你了,今夜戌時,西廂頂樓陽台上。」
「是!」
拓跋仡邪談不上快樂與否,只覺得這個主意也不差,除了消耗他過剩的精力外,也可防著自己老是胡思亂想,抱著枕頭攀竇惠。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1 07:09:06
第六章
在廚房與其他僕役用完晚餐後,拓跋仡邪隨意將粗製的大襖衣披上身,從灶旁撿了一塊通紅的木炭放進鐵製暖爐,再拿塊麻布袋包裹好。
由於拓跋仡邪個性直爽,待人頗具義氣,不僅深得竇老爺和大總管的賞識,就連低他一階的崑崙奴也對他尊崇得很,因為拓跋仡邪一有空閒就會自掏腰包地沽點小酒,然後跑到男奴睡的宿舍去跟他們聊天,起初,漢僕瞧不起胡奴及崑崙奴,對他親近胡奴的行徑很不以為然,都避到另一角。
拓跋仡邪根本不管階級與種族隔閡的問題,只在乎行事夠不夠效率,因為他總覺得既要同擔一件差事,哪能連話都不說一句,這不是很彆扭嗎?若說女人小心眼也就算了,大男人行事哪能這麼計較?
因此拓跋仡邪特別壓低聲音講故事,但盡可能說得口沫橫飛,精彩的故事聽得大伙欲罷不能,就這麼幾次過後,那漢僕犯搔癢的耳朵怎抵得過去?於是不知不覺地紛紛靠攏聽他說話,最後,胡、漢奴僕始肯圍坐一圈說話了,這比竇憲幾番公開要胡、漢奴僕間和睦相處還有效!
現在大伙知道他要在這麼天寒地凍的時候上課,特別幫他準備了熱湯,割了塊肉乾塞到他懷裡,他謝了大家的好意,點了草芯的燈籠來到竇憲所說的地點,這裡離五閣樓最遠,所以視野也最廣。
今夜冷謐,陰涸的襲風似乎被凍結了,沒了明月的爭耀,點點星辰看來格外的閃爍,他放下手上的東西,盤腿坐在冰冷的地上,舒展雙臂,吸進一口涼透的氣,便猛挲手掌好取暖。
一陣細碎、輕盈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了過來,沒有多久,一雙套了絨毛織物的小手就蓋住了他的眼睛,那股熟悉的幽香又飄進他的鼻息。
驚喜剛燃心頭,但隨即被他的理知澆熄了。
他忙地撥開她的手,彈身而起,低啞著聲音道:「你在這兒幹什麼?被人看見,你會完蛋的。」
竇惠被他氣極的樣子嚇了一大跳,連連退了兩步,才說:「爹爹要我來這裡教你天象的,他還有張字條要給你,」她說著將紙條遞了出去,「交代這是個小小的測試,如果你懂意思,就可以上課,如果不懂的話,那就隨我下去。」
拓跋仡邪上前一步,狐疑地揪過紙條後,迅速退了一大步,來到燈籠前,就著昏暗的光線,打開來一看後,竟然只有「送暖偷寒」四個大字。
他愣在原地半晌,好久不能說出一句話。
「上面寫些什麼?我看看。」竇惠想幫個小忙。
「喔,不行!這樣是作弊!」拓跋仡邪忙將紙收在臀後,轉身背著她將紙收進了袖腕上的夾袋裡,「我懂你爹的意思了!咱們上課吧。」
竇惠一臉懷疑,「既然你已懂,給我看不算作弊吧?我要看!」說著竇惠走過去,打算搜出他袖袋裡的紙。
「別這樣,這真的只是一個測驗而已……」
胳肢窩被搔得發癢的拓跋仡邪,忍住咯呼發笑的衝動,為了不讓她得逞,他只得盡量收緊腋下,緊緊抱住竇惠的身子,不讓她動。
貼住他結實的胸膛後,竇惠霎時驚愕,不多想,就使勁推了他一把。
拓跋仡邪一時不防,失去了重心,將竇惠連拉帶抱地跌坐在地上,倉皇之際,她好像踢到了什麼東西,而她則是痛得悶哼,長長地倒抽一記。
竇惠不敢尖叫,只能撫著被他胸部彈撞得發疼的下巴,好久才開口說話:「你趕快放開我的手,讓我起來。」
拓跋仡邪等下腹那陣痛過後,才甩了一下頭,鬆開腋下,喘著氣說:「你真的變重了,被你這個肉球一壓,我的……屁股好痛!」他說時中間停頓了一下,顯然痛的不是屁服。
竇惠滿臉羞紅,不理他一徑地哀叫,兀自跑回燈籠邊坐好,倦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等他一走近,坐在她身邊時,她馬上仰頭,伸手指著星辰,開始上課了,「在我們頂頭上的那顆,就是勾陳一,也叫紫微垣……」
拓跋仡邪頭傾了過來,問:「在哪裡?」
「正中嘛!」
「喔,那是北極星了。」
「然後再順著西南找去,你就會發現北斗七星,形狀有點像杓子的,它們分別叫做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
「哦!原來就是西方人說的大熊座嘛!」
「大熊座?」
「是啊!它還有故事哩,在很久很久以前……」
於是這堂天文課,就成了雙方資訊的交流課。
竇惠聽完故事後,開始介紹北方玄武,一一指出斗、牛、女、虛、危、室、壁七宿給他看。
而拓跋仡邪也不服輸地將星星重新整理,連成仙女座、英仙座和三角座。
竇惠順著他手指之處望去,突然地靜默不語,好久才說:「天將軍的位置動了。」
「什麼動了?」
「天將軍!你剛才說的仙女座裡面就包含了天大將軍在裡面,總共有十二顆星,志上有記載:天將軍,十二星,在婁北,主武兵,中央大星,天之大將也。」
「記載歸記載,這跟位置動不動有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竇惠的心情頓時沮喪,兩手撐在地上,「也許是好兆頭,也許是惡兆。」
「也許什麼兆都不是,只是你眼花了。」拓跋仡邪輕鬆的口吻,一下子撫平了竇惠的疑慮。
她抬起兩扇稠密如簾的睫毛凝視著他,而他被她晶亮的睇眼吸引住,呼吸不由得沉重起來,大手悄然地覆上她的手,渾然忘我地將目光移至那兩片誘人顫抖的紅唇上,慢慢低頭湊近她粉紅的面頰,正要親上去時……
「哈啾!」兩道黏稠的糊液瞬間吊在她的鼻孔間,她竟大殺風景地打了一個響徹如雷的噴嚏,而且還下了雨!好險溫度不夠低,否則就該說冰雹了。
這記響嚏來得正是時候,將拓跋仡邪震回原位,頓時收起親她的意圖,改說:「很冷耶!」
竇惠慌張自他的掌下抽回手,掐著手絹就挲起紅透的鼻頭,猶豫地附和,「嗯!」
「你要不是偎著我取暖?」他率直的問,就好像在詢問她餓了,要不要吃飯一樣。
竇惠垂著頭,一徑地虐待自己鼻子,不吭一聲。
「你一定要跟那兩孔小鼻過不去嗎?」他的聲音有些不悅了,「小心戳上癮,成了豬鼻子,就難看了。」於是她的動作倏地停頓,但肩頭開始抖了起來。
最後,拓跋仡邪卸下自己的粗皮襖,體貼地罩上她肩頭,跟她坦誠:「你父親似乎知道我們的事了。」
這椿消息讓她驚駭地彈起頭來,「不!」她的聲音裡有著恐懼。
趁她怔然發呆之際,他一把將她清瘦的身子摟進懷,挲著她皎如明月的面頰,「不用這麼害怕,我想他是在默許我們,要不然,他不可能放你一人在這裡的;而我,除了靠著你之外,不會做任何非分之想的。」
竇惠想了好久,還是參不透父親的用意,偎在他懷裡的身子仍是硬幫幫的,最後她屏息問:「我爹到底寫了什麼給你,讓你的態度變這麼多?」
「他沒說什麼,」拓跋仡邪一副老實樣,說:「只交代我天冷地凍,別讓你著涼罷了。」
竇惠一臉不信。
拓跋仡邪則是趕忙仰頭,祈天助他挪轉她的注意力,「現在可以言歸正傳了吧!老師剛才說的那個跋扈的天將軍在哪兒啊?」
「在你的頭上。」竇惠的目光略過他的下顎,直瞪進他的眼角。
「喔,我認出來了!那邊那顆又是什麼呢?」
竇惠給他打了個岔,忘了追根究底,身子一挺,認出星宿名後,馬上說:「哦,那是……」於是他們再度討論起天文的事了。
專心解說的竇惠不再為悖禮的事侷促不安,倚著對方如鐘不動的胸膛,心頭亦燃燒著一絲希望。
也許他們真的能在一起也說不定!果真如此,那該多好!
想到此,她已無心再為他上課了,只能靠著他闔起雙目,細細體驗這難得可貴的時光。
當竇憲上來查看時,整個小臉通紅的竇惠已墜入夢鄉之中,他從拓跋仡邪的手中接過女兒,低啞著聲音說:「希望有那麼一天,我不需要再跑這麼一趟。」
拓跋仡邪知其所言,但不明動機,「我一無所有,為什麼你還肯?」
「現在沒有,並不表示以後也沒有;肯力爭上游是你強過時下高門子弟的地方,老實說,我已受夠老大和老二嫁的庸材,沒有那種攀龍驥鳳的雄心壯志了。」
☆ ☆ ☆
有了竇憲的首肯與支持,這對佳人的戀情始有發展的空間。
竇惠不再介意耳語,接觸到鄰近女兒羨慕有加的眼光時,亦不加以炫耀,畢竟這是老天疼惜她,在這年頭,能如願與心愛郎君結為琴瑟的女孩數不出幾個。
而在竇家府邸裡,上從主人下至奴僕莫不為他倆祈福,因為他們的結合能為寒門庶士等低階人打開一絲希望之窗,但是唯獨樂企例外。
樂企總是悶悶不樂地坐在席墊上,空洞的兩目窪陷,恰如深井之星,幽渺地凝視窗外紛飛的瑞雪,眼角邊的紋線沒來由地便聚積濕濡的淚水。
一個不留神,時遷物轉,昨日白雪已成了七夕綿雨。
這天,當大多向織女乞巧的女孩躲在瓜棚下偷睨蜘蛛結網的同時,竇惠卻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輕咬著唇,單眼微瞇,一針一線地為拓跋仡邪織成一條綴著玉珮的絲質絞帶,為達驚喜效果,她便拜託拓跋質將東西偷藏在他的枕下。
當她走經長廊,要回主屋時,遠遠見樂企提著枴杖,往前探索而來,她忙走上前去攙扶他,「樂企,地上濕滑,你小心走著。」
樂企愣了一下,頭微傾,認出她的聲音後,低嘎著音說:「啊!原來是竇惠姑娘,老朽正想去找你。」
「結果是我找到你了!」竇惠調皮地應了一句,「找我有什麼事嗎?要不要進屋裡談呢?」
「嗯……」樂企猶豫不決,似乎有著難言之隱。
於是竇惠便說:「那我扶你到尾端的亭子好了。」說著就將老人領了過去,帶他坐上平滑的石椅,「行了,樂企,這裡沒有其他人在,你儘管把話說出來吧!」
樂企魯鈍地將木杖橫放在石几上後,站起來緩轉過身,沉慟地對她說了一聲,「竇姑娘,我求你……」話還沒說完,他就抖彎起兩腿,砰然跪下地。
竇惠大吃一驚,「樂企!你這是幹什麼?趕快起來!」
「不,除非你答應我,要不然我就跪在這兒,死也不起來。」
「什麼事會嚴重到這種地步呢?你好歹也讓我知道你要我幫你什麼啊!就算我沒法子,爹爹也可以拿主意的。」
「這事沒有別人,只有你,我求你,放了我家少主吧!」
竇惠的小嘴微張,不敢相信她所聽到的要求,「樂企!你……你要我放了他?我實在不懂你的意思,難道你認為我配他不夠好嗎?」
「不是的!這全是因為時機不對。」
竇惠覺得樂企給的現由既含胡又莫名其妙,不覺生起氣了,「那你為什麼不找他說去?又不是對動物放生,你要我放了他,簡直侮辱了你的主人,現在,你快站起來,否則我要走了。」
「等一等!」樂企稍起了身,「好,我起身,你聽我說個故事。」
「如果你是要跟我提他的身世的話,就不用再費唇舌,他都告訴我了!」竇惠的口吻多了一層反抗。
「他……已經告訴你了?」樂企好訝異,但神色更是緊張。
因為這意味他脾氣倔強的主人已全心全意愛上眼前的姑娘了,這該如何是好?這一件件發生的事與他所預見的完全不一樣。
「是的!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這時的竇惠沒辦法對樂企和藹。
「有!我有好多話要說!你不行嫁給他,他也不能娶你,如果你不肯聽我的勸,任你父親一意孤行的話,會為你家帶來浩劫的,我看到南與北各有兩隊人馬為你衝殺而來,尾隨的便是死亡與毀滅。」
「你在說夢話!」
「不是,請你相信我的話,就如我相信你有能力讓傷口癒合的本事一樣,我第一次看見你時,你的全身泛著白光,散放出一種源源不斷的能量,所以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只要你心所想,便能達成目的,而我當初貪生,違背我主的意思,讓你救了我。」
「是嗎?但對你而言我似乎不夠好,」這時竇惠的淚已在眼眶邊打著轉了,「因為我太邪門了?」
「不是的,因為你是唯一可以幫助我主的人!他生來就擁有領導的才華,強烈的生存鬥志,但是安逸地待在你家,那份志氣會一點一滴地消磨掉。」
「你到底想強調什麼?」
「我在強調大地間有一種不可違抗的命運!而你想要留他下來的心念扭轉了本來會發生的事,也就是違抗了正義,你還年輕,不知道這是一條危險的路,沒有你,我其實早該死的,我的主人與族人會分散開來,其他人被抓去蓋一條很長很長的牆,而我的主人則會到北疆去打仗,我不知他會生亦或是死,但是這是一個生為戰士該走的路,我寧願他抱著刀離開世界,也不要他憂鬱地抱著琴繼續流浪,或者待在你家等死。」
「我實在不懂你的話,但我必須告拆你,我沒有那種改變因果的能力,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只看到自己將死,不昧氣數未盡,這或許就是一切該發生的事。」
「是不該發生,而你讓它發生了!如果你真嫁給他,你的能量會愈來愈弱,你前世的好運將被揭發,這不會為你帶來幸福,只會成為你的絆腳石,為了奪你,南北兩朝與貴族之間會有場大爭執,你的丈夫無力抵抗,後果可想而知,你的父親則因違背世俗而被人亂加罪名……」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沒有那麼可怕的!」竇惠奮力摀住耳朵,拒絕聽。
但樂企的話聲聲敲進她的耳膜裡,「而你已沒有能力去扭轉它!這就是我所說的正義,你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心,一時留住他,斬斷了自己的後路。」
「這跟我的私心無關,更何況打仗是殺人的行為,我不要他去殺人。」
「不見得!如果一個不好戰渴望和平的人為了拯救數千萬人的命,而殺一百個人的話,那就不是!」
竇惠淚流滿面地將頭撇過去,一想到必須與愛人分離,她的心沉擱了。
「竇惠姑娘,我不是在嚇你,只是想讓你認識一件事,徒有力量而無認知,是很危險的,你與他的緣分才剛開始,你們都是有能力為他人造福的人,幸福也許來得晚,但是可能比你所求的還多,如果你不信我的話,那麼問問你自己的心,你當初救了奄奄一息的我,有沒有違背天意?你有沒有向你所信仰的神祈求,要他留下來?你私底下有沒有強烈地冀望你父親同意這門親事?如果你可以坦然連說三次沒有的話,儘管留下他吧!我不會再多說一句的。」
☆ ☆ ☆
本來自以為處身天堂的拓跋仡邪像被人重推了一把,一下子從雲端處墜下了地面,快得讓他的心臟承受不住。
幾番欲言又止之後,他忍無可忍地咒罵出聲:「你這幾天是怎麼了?老是對我要理不睬的,講話夾槍帶棒不提,性子又彆扭得讓人恨不得捶胸抓狂,是不是你的大姨媽又讓你痛得語無倫次了?」他已氣到口不擇言的地步了。
竇惠的心強揪了起來,但仍裝得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說:「才不是,我只是對你的新鮮感退燒罷了。」但是這一招顯然做作了點。
「鬼扯淡!那你幹麼還送我這個玩意?」拓跋仡邪耐煩地往自己腰腹的佩綬一比。
他的問題著實讓木訥成性的竇惠瞪著他腰上的佩帶好半天,最後她只好裝出一副輕蔑的表情,扯另的說:「和一個流亡的貴族談情說愛是一回事,但是你畢竟不是漢人,而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化外夷狄。」
「但是你父親……」
「你好煩!我已經跟你重複說過不知幾回了,他一時昏了頭,才會讓你作白日夢!聽清楚,我不想也不願意嫁給你這個依附人,請你離開,不要再纏著我。」
「惠兒……我實在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我只不過離開這個家十天而已,你卻變得像個陌生人……」
「請叫我竇惠小姐!你的確沒做錯什麼,因為你生來根本是個可憐的錯誤,你的驕傲與你身份不符,你的野心也大過你的能力,只當個區區管事就自以為了不起,可以娶像我這樣身份的小姐了?你也太沒有自知之明了。」
拓跋仡邪還是堅信她在作戲,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她說這樣的話,或是誰重新灌輸這樣勢利的觀念給她,如果給他查了出來,他非痛宰那個人不可。
「竇惠,你老實說,是不是有人趁我南下買石頭時,跟你碎嘴一堆?或者有人在背後逼你?」他掐著她的肩膀不放,一步一步地將她瘦小的身子推近木牆,居高臨下地鎖住她。
竇惠神色慘白了一下,想扯開他的手,抖著音說:「沒錯!我兩個姊姊來看我,我們談了很多,結果我發現,一提到你,我就覺得分外自卑,矮人家一截,你放開我,不然我要叫了!」
「別再說了,你不會是那種愛慕虛榮的人!」此刻的拓跋仡邪驚訝還是多過氣憤。
「愛慕虛榮?!我不覺得自己是,反倒你黏著我爹,老對他俯首帖耳、鞠躬哈腰的窮酸樣子才像!」
「你……」
「我怎樣?我說中了,對不對?你只是一個可憐的小人!你知不知道,即使紆金拖玉,打扮得像個做官的,仍是掩蓋不掉你一身的粗俗。」竇惠攤開手掌說,「那個腰帶還是還給我吧?」
這回換拓跋仡邪說不出話來了,他強硬下凝聚在喉頭的怒意,刺聲說:「憑什麼?你給我,就算是我的了。」
「好吧,既然你沒自知之明,那就留著吧!不過,我得讓你知道,玉珮像征君子,而粗裡粗氣的你真是不出我所料,和那塊玉不搭軋,帶著它,你看起來滑稽得噁心。!」
拓跋仡邪聽得顴骨陡爆,額上青筋遽顫,一把無名炬火將他原始單純的愛燒成了狂暴苦澀的恨,他恨不能把她的心掏出來看看,更恨不能聽出她話裡的真假。
心一寸一寸死去的他從不覺得自己那麼接近地獄過,他好希望自己能傷害她、責罵她,但他終究只將僵麻的右手挪到腹前,用力扯下玉珮,緊掐在拳頭裡,惡意地朝她臉上重摔過去,她無意去閃,任由那塊擊中自己右頰的碎玉散落在腳邊的軟席上。
僵著背,竇惠怔然望著那塊被憤怒的他掐碎的玉石不語。
而拓跋仡邪以手將她的脖子鎖在木牆上,冷酷地說:「我該一手掐碎你的,但是看在你父親的份上,你這個冷血、虛偽的女妖,實在不配當他的女兒,我替他感到悲哀。」
竇惠已經累了,她無法再強扮無情,只能以近乎哀求的口吻說:「我求你,去做你原來打算做的事吧!你肯吃苦耐勞,一定會出人頭地的。」
自尊專強的拓跋仡邪已遍體鱗傷,再也聽不出她話裡的感情,只是冷冷地說:「我會成全你的,所以你大可抹掉那種虛情假意的表情,天地為證,終有一天,你會為你今日所說過的每一句話而後悔,而我,會一分分地回報你曾加諸給我的羞辱。」
「我誠心等待那一日的來臨。」
他以為她在諷刺他,心寒地撤回大手,一步一步地退避到門邊,像一頭受了重創的猛獸,絕望地垂著雙眉離去。
為防自己出聲求他留下,垂著淚的竇惠強掩住嘴,盯著那搖搖欲跌的孤影漸行漸遠……
不久,遠遠傳來了尖叫聲,「小姐!小姐!大事不妙了!你趕快出來啊!」
竇惠被喜崽尖銳的音頻震醒,雙眼茫然地眨了眨,慢慢回到現實世界。
趁著腳步聲的逼近,她迅速拂去掛在臉上的兩注淚,若無其事的跪坐著,等待喜崽。
喜崽大刺刺地橫推門而入,鞋沒脫就連跑帶沖地跌跪在她面前,雙手猛拍著茶几,激亢地說:「小姐!聽我說!那個不要臉的『腐國爛將軍』竟然領了一票軍人,公然闖進門來,堂而皇之地說要帶你走呢!」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1 07:10:36
第七章
騎在馬背的拓跋仡邪翹起剛毅有力下巴,微轉著灰冷的眸子打量眼前崎嶇的山林捷徑。
在他後方的左右兩側,各有四名護冀圍著馬車前進,其餘三名將領則落在馬車尾後,以防後方有人追上,他們謹慎處理的神態像在運送金磚,而非護送一名官小姐。
老實說,走這一趟路實非出自拓跋仡邪的意願,他不明白,有上千個吃飽撐著的廢人閒在宮裡,為什麼皇上單挑他來執行這個任務?
更何況,他不是沒事幹,他有一堆戍守北陲六鎮的新兵等著最後的訓練測度,而那個天皇小子只顧去山北打獵玩耍,沒有慰勞民兵的心也就罷了,竟遠下了一道特急令——傳他三天之內,火速返回平城官。
原因呢?不詳!
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
有人起兵造反了?回去即見真章!
三番追問傳令官的結果,仍逼不出蛛絲馬跡。
他以為宮裡出了大事,不敢怠慢,日以繼夜地提著一顆沉重的心策馬奔馳,在中途換馬補給糧食時,也只敢稍留片刻而已,他和他的十一名將士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長途跋涉趕回來的結果,發現——
除了跑不動的侍內大臣、一群皺著花臉的老宮女和無聊得可以在龍柱上堆巢的螞蟻外,宮中的氣氛悶得像個發不起來的燒包一樣。
喘得跟只老狗的拓跋仡邪氣得火冒三丈,被人戲耍的怒意多得可以將一大鍋油燒開,由於處身龍廷,他不便發作,只好憋住一肚子的窩囊,轉回自己的老窩——仡天府。
于思滿佈的他一腳才跨進門檻,戰袍與武器尚不及卸下,整人冤枉的御旨又傳來了,外加一封密文。
這回皇上竟然要他權充轎夫,不計代價地將前任司徒大夫竇憲的三千金護送到山北的別宮!
這又是哪門子惡劣的玩笑!他拓跋仡邪打了將近五年的仗,從沒這麼倒楣過,稍早時,才與那個小賤婦狹路相逢,差點將她踩死,好不容易才從餘悸平復,下一秒,卻又跑到她跟前去面對她!
幸運的是,竇惠很合作,不用他翻臉便自動上了轎,倒是她那個叫喜崽的跟班難搞定,非得要他命人重摑她兩掌才認清沒她跟的分!
他也知道自己下這道命令是狠了點,但是那女孩一衝上前就攻擊他的馬,不時發出尖銳的叫聲,將三天沒闔過眼的他激到發癲的邊緣……
他不禁重搖了頭,無奈地看著前方,強迫自己別掉轉馬頭去找轎中的人。
而護在轎子右側的拓拔質在大伙的簇擁下,終於按捺不住地從崗位上出列,加快馬速追上拓跋仡邪,與他並轡而進。
拓跋仡邪輕掃了右手邊的拓跋質一眼,懶懶的問:「質叔有事要商量?」
「嗯……我只是來通報你一聲,竇惠姑娘似乎被顛簸的轎子晃得頭暈了,我們稍歇息一下,成不成?」
「她要求的?」拓跋仡邪的劍眉遽聳,不耐煩地問。
「她沒這麼要求……」
「那就別亂出主意,我奉命天黑之前得將她送到。」
「可是天氣熱,路況又這麼巔簸,你把她放在密不通風的木盒子裡是存心相折磨她是嗎?」
「折磨她?!皇上就是擔心她會遭日曬雨淋之苦,才將轎子賜給她,這可不是我故意搞出來的把戲。」
拓跋質眼一瞇,狐疑地說:「哦?是嗎?皇上賜的轎子?該不會就是花轎吧!」
「不知道。」拓跋仡邪口吻裡有著滿不在乎的意思。
「那可有趣了!皇上有說明特別指派你護送的原因嗎?」
拓跋仡邪面無表情地直視前端,「他沒提,但是竇憲那老頭也在山北夏宮裡,餿主意大概是他出的。」
「是嗎?」拓跋質溜轉了眼睛,遲疑片刻才決定點火的時間到了,「那大概是為了竇姑娘的婚事吧?」
拓跋仡邪半斜過臉,怪形怪狀地瞪了他一眼,「不會有婚事!我年初時就拒絕皇上的提議,竇憲也親耳聽到我的話了。」
「我知道那回事!你當著皇上和竇老的面說:『大丈夫何患無妻,除非她甘願做小妾,要不然你不會抬著聘禮去迎她。』結果惹毛了坐大位的,險險丟了軍階。」
「既然知道,為什麼重提婚事?」
「咦!奇怪了!我又沒說這回輪你當新郎,窮緊張做什麼?」拓跋質一說完,白他一眼,就要掉轉馬頭,順便放了一個馬後炮,「自己不要,又不甘心讓人撿,簡直就是死豬卡位!」
拓跋仡邪不滿意他的嘀咕,大手一伸便扯住拓跋質的轡繩,以陰寒的口吻逼問,「你到底在胡謅什麼?」
拓跋質才不鳥他那副虛張聲勢的死人面孔,誇張地怪叫一聲,安撫受驚的馬後,幸災樂禍的反駁道:「我只是將猜測告訴大將軍您罷了,反正耳朵長在你頭邊,信或不信都隨你,不過根據消息來源,竇惠姑娘已經許給廬大傳的三公子廬道衡了,人家嫁的可是翩翩一公子,所以你不用成天提心吊膽地擔心竇姑娘非你不嫁了,這樣也好,抵達目的地後,我們也可以大睡一番了,或許真托了竇姑娘的福,我看不用一天咱們就該有豐盛的喜酒可吃了,唉!盲奔瞎撞了三天總算有了一丁點回饋。」
拓跋仡邪緊抿的薄唇不由得抽動了兩下,隨意搭在大腿處的左掌心拳握了起來,他狠狠地瞪了拓跋質一眼,傲慢地質問他:「你打哪兒聽來的馬路消息?」
對方雙眼一膛,倉皇地摀住嘴,懊悔的聲音便從掌下傳了出來,「喔哦!竇姑娘要我別講的!她說還沒確定,太早將這事抖出來的話,恐怕又要泡湯了,所以該是秘密吧!大將軍,謝謝你幫我控韁,不過我現在已經夠穩了!」說完,他不客氣地指了坐騎的轡頭,示意拓跋仡邪該放手了。
拓跋仡邪的手是放開了,但很快地以死板的聲調命令道:「換你領路,我去查看她的情況!」
「我看還是我去吧!你那種死臉一旦繃起來,是會讓地獄結起冰的。」
拓跋仡邪從嘴角處拉出一尾冷笑,「那不是正好嗎?可幫她消點暑!」
拓跋質見計得逞,心頭爽了起來,但仍裝模作樣地說:「不,我看還是我去問她好了!」
「你少囉唆!」拓跋仡邪話一迸出便回頭往轎子右側那邊踱了過去。
其他三位騎士見將軍來了,識相地足足往後退了兩個馬身。
拓跋仡邪仍然直挺地跨在馬上與轎子平行,稍傾下頜,對著垂著絲幔的小窗,不帶感情的詢問:「喂!你打算要休息一下嗎?」
他等了好一會兒,沒人應他,於是他又不太高興地問了聲:「你想不想出來透透氣?想的話,就說好;不想的話,就說不想。」
結果,她還是不應他!
她這種挑釁的舉止讓他的火氣再度攀升起來,惱火的氣焰頓時緩和他冷冰冰的面孔。
他伸出大手用力扯開小窗簾,單眼貼了上去,結果,轎子裡面沒有她的影子!
他倏地垂下兩排睫毛,才發現她整個人面部朝下地倒叭在椅墊上,一股發酸的惡臭從簾間竄了出來,薰得他皺起了鼻頭。
原來,她是真的暈在轎子裡子!倔啊,吐得這麼慘也不說一聲!
於是,他下了一道休息的命令,拓跋質得令,旋卻將馬隊引到路邊。
大夥人全部下馬探視情況,只見拓跋仡邪抬起一腳威脅地踩上巧致的轎子,將簾子掀到頂,魁梧的身子一矮,抱出業已昏厥的竇惠,他像護著熟睡的小貓般,小心地輕踩著步履,快步走經將領。
其中兩位想自告奮勇地將竇惠接過手來處理,雙手才稍抬動起來,便被拓跋仡邪斷然回絕了,「我來處理就好,你們趕了三天的路,休息一下。」說著,他不理屬下訝然的臉孔,直往一株大樹走去。
他將竇惠軟趴趴的身子斜放在樹幹旁,才轉過頭來看了睜大眼的部下,不怏地蹙眉叱道:「沒見女人昏倒過?眼睛幹麼瞪得跟牛鈴一般大?」
大伙聞言,忙轉身照料自己的坐騎,等拓跋仡邪將注意力挪回竇惠身上時,一雙雙詫異的眼睛還是若有所思的轉回來一窺究竟。
其實,他們的好奇並不完全集中在竇惠身上,而是他們頭兒的身上,因為聲名狼籍的他對女人向來沒有半點同情心,即使連孕婦也一樣。
「吆喝!」一個低啞的聲音在眾人與馬群間響起,「剛才不信我話的弟兄們快看吶!五年來,頭一回見他穿著軍服抱女人哩,可萬萬別錯過這千載難逢的一眼,不過看到後,得老實交出沽酒金啊!」
七名臭著臉的騎士紛紛圍上前,確定擋住拓跋仡邪的視線後,重擊了拓跋質的肩膀,威脅地問:「媽的,老質,你是用什麼辦法激他的?該不會跟頭子串通吧?」
「笑話,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嚴禁出公差時賭博,我找他串通不啻自找死路!唉,輸的人就得認分,反正酒是大家一起喝,你們也沒吃到虧!」
「但是……這怎麼可能!」說話的是伺候拓跋仡邪的更衣兵,「軍師曾說過,他命忌桃花,只要作戰前一個月摸了女人,穩走三天霉運的!帶兵的一旦走了霉運,那仗還需要打嘛!」
拓跋質一臉受不了,「喂!誰來教教這個笨得可以出賣的黃口小兒吧,如果你的老闆行事真的那麼中規中矩的話,我們以往的仗都是白打的!」
「可是……老軍師生前說……」
拓跋演也覺得這小伙子在自找麻煩,但還是捺著性子解釋,「那是將軍用來推拒皇上寵愛的借口,他若不暗使這一招的話,『仡大府』裡的女人可就要多過紅花苑了!」
「可是我們不該這麼『鐵齒』!畢竟將軍從來沒犯過戒啊!」
「那是因為他犯戒的時候向來不用你寬衣伺候。」有性子較烈的人上前一把揪住了「黃口小兒」,一古腦地將賭輸酒錢的怨氣吼了出來,「又不是新兵剛入伍,欠扁!」
「我……」小伙子被嚇得一愣一愣的,眼睛突然一直,便倏地閉上嘴巴。
大伙接收到不妙的眼神,才想回頭探視,一陣不悅的聲音便陡然響起,嚇得他們當場立在原地,就連老油條拓跋質都認相地閉嘴。
「吵什麼?我只不過是要你們之中一人遞一條布巾、一壺水袋給我罷了,又不是在組敢死隊,會有這麼難擺平嗎?」拓跋仡邪臂環胸,雙腿大開地站在他們身後。
拓跋演首先轉過頭來,清喉嚨打破沉默,「對不起,將軍,我們站在上風處,所以沒聽到你的聲音。」
拓跋仡邪要笑不笑地悶哼一聲,「演!你辦得很有膽,但欠缺說服力,勸你下次沒十分把握時,最好不要輕易嘗試!」
拓跋演只好將頭一低,緊張地欠一個身。
年紀最輕的小伙子,抖著聲音說:「將……軍,我……這就去拿……」
拓跋仡邪手一揮,不改冷面地拒絕,「不必!我人已站在這裡了,自己拿就成,倒是你們,最好省點力氣留著趕路,別跟菜市場裡的三姑六婆一樣。」
嚴厲地掃瞪眾人一圈,他轉身朝自己的坐騎走去,從鞍袋裡掏出布和水壺後,大步走回竇惠棲身的那棵樹。
在一種均勻的搖晃下,竇惠緩慢睜開了沉甸甸的眼皮,由於景物持續性的晃動,讓她誤以為自己仍處身在轎子裡,她當下緊闔上眼,強忍作嘔的感覺。
低沉的嗓音夾著一點鼓勵,適時在他耳際響起,「就快到了,忍耐一下。」
這麼清楚的聲音,就像他貼在她耳垂說著悄悄話似的……她的眼倏地一睜,嘔吐的感覺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心悸!
茫然呆坐好一陣子,她猛地將頭往後仰,前額頂著他好幾天沒刮的下頷,直直望進那對躲進長睫毛下的黑眸,他的眸子被斜陽照得金光閃耀,比起稍早時,多了幾分人情味。
她不可置信地掩住嘴,眼底的吃驚與臉上的倉皇盡現無遺!
大概是受到反應的刺激,拓跋仡邪馬上換上肅穆的表情,「你被轎子顛暈了,吐得一轎子都是。」
「是的,我真失禮……」竇惠小聲地回了一句,滿嘴的苦澀令她蹙起眉頭。
拓跋仡邪適時遞上了水壺,「吶!喝點水,漱口潤喉吧!」
「謝謝!」竇惠依言接過水壺仰頭喝了好幾口,沉重的頭才慢慢垂了下來,壓低的目光只能盯著自己胸前敞開的衣襟,頸背的寒毛不覺悚然豎了起來。
拓跋仡邪能感覺到她刻意將上身往前傾,似要避開與他的肌膚之親,但是她的下半身卻無可避免地緊貼著他的大腿,一路上,為了不讓她落馬,他騰出一隻手緊攬著她,如今他的這隻手也似乎成了一條醜陋的大蟒蛇。
為了撫平她的疑慮,他慢條斯理的抽回擱在她腰上的手,接回水壺掛在鞍邊,順便解釋,「你還中暑了!所以我不得不鬆開你的上襟,幫你散掉一些體溫,但僅擦拭手臂和頸子的部位,我以個人的名譽向你擔保,我的口風一向很緊,這件小意外絕不會影響你的閨名……」
竇惠聽著他冷淡的口氣,傷心得不能自己,匆匆打斷他,「喔!不需要的!」
拓跋仡邪敏感地挺直了腰桿,嘲諷道:「說的也是!你向來不屑我這種出身低下的人,我的擔保又算什麼?」
「不是的!你誤會了,我沒有那種意思,我只是……」
但拓跋仡邪沒多留辯解的機會給她,咄咄逼人地接口,「只是不需要我的擔保,對不對?」
竇惠咬唇直望向前方,讓淚在眼眶裡打轉,黯然地順從他的話,「對!我只是不需要你的擔保。」
拓跋仡邪重重地倒抽一口氣,抓著韁繩的手一鬆一緊,試著以全身的力量克制自己,「也許這回你該需要的!想想我若火大起來,搞不好會要我的人故意走漏風聲,那麼你和廬道衡的婚事恐怕又得告吹。」
竇惠的身子僵了,「你打哪兒聽來的消息?這不是真的,我爹沒答應任何事!」
「我恐怕你爹是答應了,而且就在路的盡頭等著你了!要不然,你以為皇上為何大費周章地傳旨,派我南下來護你?」
「我爹人在山北?皇上甚至傳旨給你?」竇惠木訥地問。
「沒錯。」拓跋仡邪忍住了心裡深處的悲慟,簡短地應了她一句。
竇惠不像他能力持鎮定,整顆心慌了,「我爹……皇上……為什麼要派你做這事?」
整我!但拓跋仡邪不想扯出年初拒婚的事,一臉色難地說:「鬼才清楚!」
竇惠被他硬生生地堵了一句,默不作聲,她慶幸自己是背著他的,能偷偷的哭,但她好笨,連偷哭都裝不來,細瘦的肩膀禁不住悲慟,隨之劇烈地顫抖著,沒多久,她發出了哽咽聲,最後心碎地咳噎了起來。
拓跋仡邪感覺有異,鬆開韁繩將她整個身子找旋過來,觀察她的表情。
她來回閃躲著他的目光,於是他雙掌固定住她的小臉,霎時發現她的雙頰早已一片濕濡,豆大的淚珠正源源不斷地從眼角滾冒出來。
他衝動地擁她入懷,但他受過傷的心警告他別多此一舉。
於是他佯裝冷酷的問:「為什麼哭?你該高興才對!畢竟這回是皇上作的主,我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膽攪局了!你該高興擺脫我的詛咒的,還是,你仍覺得對方配不上你?」
「不是……」竇惠的心鬱結,讓她無力吐出半句話。
「那這回我倒看走眼了!」拓跋仡邪語帶不屑,「事實上,在眾多向你父親提過親的人之中,論條件及品德,廬道衡是最差的一個三腳貓角色!」
「我求求你!饒了我,別再說了!」
「饒了你?!」拓跋仡邪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將鼻子湊了上去,「那當年你為什麼不先饒了我?我也曾這麼委屈地求過你,但得到的是什麼?」
「我沒辦法!我那麼做全都是為了你,為了大家好!」
「為我好?!為大家好?!你還真是見鬼的偉大!」拓跋仡邪仰頭狂笑一聲,一雙冰冷的唇貼在她的耳後,以一種柔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態詰問,「為什麼你不自私一點?為什麼你不對自己好一點?為什麼你不問問我的意見?反而要去聽樂企那個神棍的話!想想看,當年你必然是忍下心裡的痛楚跟我斬斷關係,好偉大,好值得令人歌誦的情操,不是嗎?」
竇惠將頭撇了過去。
拓跋仡邪硬將她的頭挪回來,白森森的牙一咬,滿面猙獰地說:「可惜!這種見風轉舵的話美得太不真實了!我常揣測,要是我沒打出一片天的話,你和你爹的態度究竟會惡劣到什麼地步。」
「求你停止……」
「我不會停止的,還有別再對我說一個求字,想不想知道樂企求我原諒他慫恿你的下場?」
「不!我……不要聽……」竇惠抬手掩住耳朵。
但拓跋仡邪強力扳開她的手,語帶溫柔的說:「你怎麼可以不聽呢?我等了這麼多年,就是等這精彩的一刻呢?他臨終前求我原掠你,否則他死也不能瞑目,我沒答應他,後來他氣絕前一刻又改求我在他死後鞭打他的屍體,以懲罰代替原諒,這我也沒答應他,他嗝屁時,我讓他穿上最金碧輝煌的壽衣離去,但他的眼睛仍睜得大大的!很諷刺是不是?他眼都瞎了,還有什麼好瞑不瞑目的,所以……就算我現在想原諒你,也來不及了,因為我已經錯過原諒樂企的時機,豈可厚此薄彼地饒了你!」
「禽獸!他那麼愛你,你竟那樣讓他走!你讓我下馬,我要回轎子去。」竇惠甩開他的箝制,想從他身邊溜下去。
但拓跋仡邪不許,他肌肉結實的手臂一緊,便將她柔弱的身子往身上擁,雙手捧住她的頰,低頭霸道地封住她抖顫不止的唇瓣,趁著她恍惚之際,以閃電之速撬開她微張的貝齒,蠻狠的舌直鑽而入,激動地攫取她的芬芳,恨不能一口吸乾她的氣息,搾乾她所剩無幾的精力。
竇惠嬌嫩的肌膚雖被他的大手掐得紅紫,仍乖順地放任他行事,沒有抵抗、沒有推拒,反而伸出手輕環住他的頸子,淚眼汪汪地沿著他的腮鬢一路摸索上他的眉宇,默默承受他的憤怒與絕望。
半晌,扣跋仡邪呼吸急促地鬆開她的唇,怔然地從神馳狀態中恢復過來,凝視她良久,才問:「為何不抵抗?」
「我沒力氣抵抗。」
「知道我有多恨你嗎?」
竇惠闔上眼,晶瑩的淚沾上她稠密如扇的睫毛,她小聲地說:「我愛你!從來沒有少過。」
拓跋仡邪毫不心動,置若罔聞地寒著音,「多過我曾對你付出感情的千萬倍,這些年來,把你恨在心底,是讓我從戰場上活著爬回來的唯一理由,而折磨你是今後可以讓我活得痛快的唯一方法!」
但她仍然只有那句:「我愛你,從來沒有變過。」
拓跋仡邪嘴一斜,不屑地說:「你以為我會信嗎?先讓我把你虛偽的外表一層一層的剝掉後,再扯謊吧!」他說完,粗率地打掉她手,一把攬住她的腰掉轉馬頭,脫離行隊朝路邊的草叢騎了過去。
眾將領及時勒住馬,吃驚地望著拓跋仡邪突如其來的舉措。
竇惠緊張地抓住馬鬃大聲問:「你要做什麼?」
拓跋仡邪悍然不顧,當著眾人的面說:「你不是嚷著說愛我嗎?這會兒有了一個機會讓你證明啊,要不然等皇上親口將你許給廬道衡後,我可沒膽在象口裡拔牙了。」
竇惠聞言臉色遽白,小嘴緊抿在一起,沉默地回頭看了拓跋仡邪的部下一眼,其他人則勃然變色。
拓跋質上前一步,不可置信地瞪著拓跋仡邪,扯喉大聲提醒:「輔國大將軍!您別忘了,您奉皇上之命得在天黑以前入宮,希望您能三思而行!」
拓跋仡邪置若罔聞地往前行。
「將軍!你不可違悖聖意啊!」
突然,拓跋仡邪的右臂動了一下。
大伙以為勸動他了,紛紛鬆了一口氣。
不料,拓跋仡邪卻從背後的箭袋裡抽出了箭,不到眨把眼的光景,便將箭搭上左手的弓,以耳尋音,扭身瞄準拓拔質。
他只將弓挽到半滿,臉上卻充滿了生殺予奪的威嚴,「誰敢再多說一個字,我就不念袍澤之情了,現在,你帶著其他人繼續往前走,若有人不聽令,就給我斬了。」
「你瘋了嗎?」拓跋質氣得不得了,「要發洩,你找別的女人,竇惠姑娘不是你能碰的!」
拓跋仡邪一臉玩世不恭,「哦?真不能嗎?我倒要看看碰了她的後果究竟會慘到什麼地步。」
「我不會讓你自毀前程的!」拓跋質說著就要策馬上前阻止。
拓跋仡邪眼角閃過一抹冷光,穩如磐石的手一鬆,箭便咻地朝十尺外的拓跋質飛馳過去,橫行穿進拓跋質待僵的右臂。
只聽見拓跋質哀展了一長聲,竇惠不忍地別過頭去,其他人則一動也不動的愣在那兒。
「你最好別逼我抽出第二支箭,否則休怪我無情。」拓跋仡邪說完,雙腿用力一挾,命馬兒甩開眾人,載著竇惠前往疾馳而去。
馬速緩了下來,本來緊抱著他腰的竇惠慢慢鬆開了手,放眼望向前方,方才注意到他們停在一片廣大的綠野之間。
她微喘著氣,說:「我無路可逃了,你可以放我下馬了。」
拓跋仡邪輕慢地笑了一下,在她耳邊說:「不!根據胡俗,你得給我待在馬上,這種馬上行房的方式是廬道衡那個書生永遠想不到的,你最好記住這次于飛之樂的經驗。」
「我不會嫁給廬道衡的,」竇惠氣憤地說,「你要我說上幾回才相信?」
「嫁與不嫁是你家的事,我只打算連本帶利討回你欠我的東西。」拓跋仡邪鬆開了韁繩任戰馬信步遊走,抬手挪近她的臉,盯著她嫣然的面容良久,嘴邊拉出一記殘忍的笑後,伸手就要往她的腰腹欺近。
竇惠伸出小手蓋住他的,重吐了一口氣道:「我會合作的,求你不要扯壞衣服。」
拓跋仡邪瞇起一眼,不悅地問:「怕回去露出破綻,廬道衡會不要你?」
竇惠氣得抬手使勁地朝他臉上揮去,皮肉相擊的聲音迴盪在兩人之間。
她毫不畏懼地迎視他殺人的目光,破口道:「你是個傻瓜,我要求你別扯壞我的衣服是為你好,要不然,你如何對皇上交代?」
「對皇上交代?!交代什麼?他今天能安適地坐在龍位上,還不是靠我們這些帶兵的衝鋒陷陣,而且我是個軍人,本來就不知道如何安分做個轎夫,派我護送一個天生尤物根本就是下錯了棋。」
「你太驕傲了!這會替你惹來殺身之禍的。」
「是又怎樣?我可以讓那小子高高在上的指使我負弩前驅去打仗,就是不會讓他干涉我對女人的喜好!哼!反正毀了你,就算達到目的,現在的我即使不為貪歡而死,將來也是得為他賣命。」
所以他根本不買她的人情帳,一意孤行地把她抱上自己的大腿,緊抵著自己的需要,雙唇掠過她面頰的同時,扯斷她的腰帶,一把掀開她的裙子要解她的褲帶。
竇惠迴避她的吻,苦口婆心地勸:「我求你,別這樣任性妄為,你這樣做,讓我沒有借口幫你圓謊。」
「沒必要!大丈夫敢做敢當,你儘管說是我施蠻力玷污了你。」
他的手再度提起,輕而易舉地剝開竇惠的連身衣襟,食指彈出輕鬆一勾,便解了抹胸的細帶,趁她不及掩蓋自己,便將她的雙手反剪背後,醉眼神迷地盯著她雪白挺顫的酥胸與充滿女性美的迷人線條。
他心目駘蕩了!忘情地倒抽一口氣,喃喃說道:「我不會讓別的男人得到你的,你是我的,一輩子都是我的,我要在你身上烙下記號,即使你嫁了人,那個烏龜丈夫也永遠只能當第二個!」他雙手把她捧起,強迫她貼近自己。
竇惠試著和他講理,「仡邪!沒有第二個,也永遠不會有!拜託!我求你理智看待這件事,我若打算找婆家嫁的話,不會拖到現在的……」
「的確是不會,若沒有人從中阻撓的話。」拓跋仡邪慢條斯理地說,眼帶譏諷地笑了。
竇惠好氣他的不可理喻,「我說的都是實話!」
「偏偏我聽不懂實話,所以你還是用行動證明給我看吧!」拓跋仡邪賊溜溜的手順著她的臂膀慢慢爬上裸露的肩頭,再往後滑下她的背脊。
「你別這樣碰我!」竇惠咬牙抗拒,下意識地縮瑟著身子。
拓跋仡邪聞言眉一挑,雙手頓時停在她腰背的後方處,火熱的十指緊貼著她,大言不慚地說:「我這是在跟你示好。」
「示好?!省省吧,你這樣對我和禽獸交配有何差別!」
拓跋仡邪眼神一黯,緊瞅著她不語,良久,低沉的聲音才從牙縫裡鑽了出來,「既然你這麼建議,本人樂得示範給你看,過了今天後,你會發現我除了會說人話外,和禽獸其實沒差多少。
二話不多說,他將手移到竇惠垂在後腰處的裙裾上,無情地卸下她僅存的衣物。
愛、恨皆原始的他已失去了理智!他腦裡唯一的念頭是要傾一生的命去佔有她一輩子,好把多年來未曾停歇過的思念轉注到她身上,要她心裡永遠記住他的存在,恨也罷、愛也罷,只要不忘記他就好,那麼他這些年來所受的折磨便有了解脫。
他想著,一一卸下身上的武器,解下鎧甲與皮製護腿,踢掉軟皮靴,粗率地拉開自己的褲襠後,將她緊繃的身子摟了過來,不由分說地褪去她的上衣,以粗糙的指腹摩挲著她細如凝脂的肌膚,以飢渴的目光膜拜她女性化的線條。
就像看待一個戰利品,他緊瞅著她的眼神裡沒有溫柔,只有掠奪的興奮與慾念的驅策,彷彿預見一旦他抽出利刃,便能摧毀一朵栽種了數年的芙蓉一般,對他而言,花落的結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蹂躪的過程。
他一刀接一刀地割向緩緩錠開的花蕾,不顧受盡折騰的人兒擰聲求饒,又一片一片地扯下了含苞的花瓣,他汗涔淋漓地閉上雙目,感受那股在夢裡折磨他數年的相思,緩緩釋放出他的愛戀。
他無意識地吻著她,吞噬她的淚,撫平她擰起的眉心。
昔日的情被他的恨意切割成片段,飄浮在他的腦海深處,於是,一聲一聲的抱歉遂不由自主地從他的心裡滾出了喉頭,最後是他不曾彈出的淚!
哦!是大地在旋轉嗎?要不,為何她有種陶然欲醉的幼覺!
他做的事理當讓她涼透骨髓的!她若還有一絲理智的話,應該麻木地任憑他處置的!但是她愛他至深,無法佯裝一派冷漠,尤其當他敞開滲著晶亮汗水的偉岸胸膛,以肌肉賁結的雙臂環住她瘦張的身子時,淚水頓時盈滿她的眼眶,教她毅然拋開世俗禮教的枷鎖,一古腦地投進他的懷抱之中。
她告訴自己,能愛他一天就算一天吧!所有的麻煩事,等臨到眼前再操心吧!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1 07:12:46
第八章
拓跋仡邪取走她的貞操,其剽悍的作風與他作戰的策略如出一轍——快、狠、準,而且出其不意,讓「受虜」的竇惠受無招架之力,只能任她予取予求。
而這回的掠奪大概是他所有征戰紀錄裡費時最短、用力最少的一次戰役吧!竇惠自嘲地想。
一句安慰與道歉的話都沒吭,拓跋仡邪逕自下馬,赤條精光地當著她的面穿戴好,皮褲一拉,緊裹住精瘦有力的臀,套上精工縫製的皮靴後,兩步撿起她那幾件躺在草皮上的衣裳往鞍帶裡放,最後才將雙手伸向她,要抱她下馬。
竇惠不領情,硬是打掉她的手!
拓跋仡邪捺下性子,軟聲說:「別鬧脾氣了。」接著他審視她微噘的紅唇,一寸一寸地瞄過她如白玉般光滑的胴體,目光瞟向她大腿處的斑斑血跡時,眼底閃過一絲得意。
這讓竇惠氣惱極了,她氣自己沒頑抗一番,現在反造成他的得意,於是粗聲警告他,「你少碰我!」
拓跋仡邪如沐春風的表情幡然一斂,飽滿的天庭頓時擰蹙成紋,「都是我的人了,現在才想裝清高,未免遲了些!」說罷,便將一絲不掛的竇惠抓了下來,為她套上自己的皮製背心,再從鞍帶裡抖出一條薄毯包住她。
兩股間疼得發軟的竇惠以顫抖的手緊揪住毯子,固執地將肩一甩,掙脫他輕搭在肩頭的手,一腳踩進茂密刺人的瓦草叢,打算疏離他。
拓跋仡邪兩步跟上前,長臂一伸將她強扳了回來,他鷹揚的劍眉與盛氣凌人的薄唇頓時下彎,不悅地問:「你究竟要跑到哪裡去?」
竇惠挺起下頷,語氣僵直地頂撞他,「你會在乎嗎?一般人要債完畢後不都是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嗎?」
拓跋仡邪不以為杵,反挑起眉,邪氣地回她一抹勾魂的微笑,吊兒郎當地說:「要債完畢?!我有親口說過這筆帳算完了嗎?才偷工減料地做一次就奢望全身而退,你不是太天真,就是過分抬舉自己的『功夫』了。」
竇惠被他的反覆無常激怒了,「你……到底要怎樣才滿意?難道毀了我的清白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你還聽過食髓知味嗎?我恐怕是騎你這匹彆扭的小雌馬上癮了,換鞍反倒不痛快!」
實惠聞言臉一慘白,想起方纔他所造成的傷害,剛癒合的傷口再次被他尖銳的舌刃剜開,她強抑下心頭的恐懼,心寒地道:「你既然那麼恨我,為何不乾脆一刀一刀地將我剁碎了事?」
「然後平白跟我的命根子過不去?」拓跋仡邪一把將竇惠發顫的身子摟進懷,湊下英挺得不可思議的臉,自嘲:「想想,如果我在下次戰役中陣亡的話倒好辦,若不幸多活個十年的話,這筆蝕本的生意怎麼算都划不來,畢竟,在少數幾個能取悅我的女人之中,你是最有天分的一個。」
竇惠不理會他的侮辱,勇敢迎視他挑釁的目光,沉著地提醒他,「你沒有資格強行限制我的行動。」
拓跋仡邪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論家世我當然沒資格,但比起能耐,我是當仁不讓,反正木已成舟,就算其他男人不嫌棄你是殘花敗柳,還得先問我高不高興讓!」說完,他將她打橫抱起,邁開了大步。
竇惠大為火光,被裹住的身子動彈不得,只能激動地以言證抨擊,「我不是東西,更不是戰利品,快放我下來走路,您這只自以為是的豬哥!」
聽到她還算客氣的指責,拓跋仡邪擺出一副尚能接受的表情,「不太壞!總是比烏龜強了一些。」
竇惠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嚥不下那股氣,斷然改口,「我話還沒說完!事實上把你當豬罵,還降低了豬的格調、污辱了豬的名字,拓跋仡邪!你簡直比豬還討厭……」說著她將右手強鑽出毯子,一把扯住他前開的衣襟。
拓跋仡邪難得合作地低下頭來,迸出一句戲謔的話,「原來你真的歧視豬啊!我還以為你相信眾生皆平等哩!」
被人當豬罵的當兒,他還能開玩笑?!足示將軍的情緒還沒壞到不能抬槓的地步。
但竇惠根本懶得去想這個問題,一徑地認真的說:「以前我是篤信不疑的,但拜你的厚顏無恥之賜,總算讓我見識到特例,也許像你這樣的人合該得到禽獸般的歧視!」
拓跋仡邪不置可否地聳了肩,露出一副「大恩不需言謝」的表情,調侃地說:「能助你看清一切是我的榮幸,不過這點小事,你就不需謝我了!」
竇惠聞言一愣,猛然緊盯著他的眼睛,想探詢他是否在消遣她。
但他一派若無其事,酷臉上明顯寫著「我很難惹」的警語,讓她瑟縮了一下,原來高張的怒意登時一洩而空,秀眉頓垂。
她無奈地在他的胸口處細聲央求,「你就趕快帶我回去吧!能趕上質大叔他們而不令宮裡的人起疑最好。」
「別跟我提回宮的事,一想到宮裡那些打你主意的傢伙我就火冒三丈!」
「可是我們遲早都面對事實。」
拓跋仡邪半天不吭一聲,走到樹林深處一棵老樹前,才嘎然止步,竇惠滿懷希望地揚首,正巧迎上他微瞇的銳眼。
四目霎時膠著在一起!
澎湃的情緒擾亂了竇惠的思維,教她挪開了目光,而他則慢慢蹲下身子,將竇惠橫放在盤根錯節的樹根上,隨後半躺下來,讓她背倚自己起伏的胸膛。
好久,他打破尷尬,重吐一句:「我辦不到!」然後驀地垂下脖子,以堅毅的下額將她愕然的後腦門頂在頸間,鄭重地重申:「我就是沒辦法放你走!」
他這一番含意深遠的話讓竇惠想旋身看他,但卻被他稜角分明的下顎固定住了腦袋。
他馬上發出警告,「別回過頭來!」
「好!」竇惠乖順的應允他,雙手也不再緊掐著胸前的毯子。
兩人原地靜坐半晌,他緊繃的身子漸漸鬆弛,剛毅的下顎才自她的腦門上轍離。
緊抓住一秒的時間,竇惠倏地扭身面對他,緊扣住他的脖子,也及時逮到他在凝視她,那種溫柔似水的癡戀模樣勾起她的記憶。
她直視他深邃難懂的眸子,蹙眉輕聲問:「為什麼要我別回頭?」
拓跋仡邪不答,也沒露出心虛的表情,多情的目光一斂,頭就慢慢掉轉到另一個方向,但竇惠已從他的表情得到了答案!
「為什麼?」她雙手輕闔雙唇間,哽咽地問,「為什麼不要我看見你眼底的溫柔?為這什麼你就是要對我擺出這種冷冷的面孔?你明知道我當初說謊是真心為你好,為什麼你還要這樣折磨我,跟自己過不去?」
拓跋仡邪將洩漏他心事的眼珠子轉了回來,半天不知該怎麼答,最後只好隨便扯了一句,「我只能說那是一種習慣,在沙場上,恨的力量似乎強過愛的力量!而起初的情況也的確是如此,當初我被分發到疆北時,其實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的,每打一場仗前,同師的袍澤會聊著自己的心願,當他們惦念著回鄉與妻小團聚的同時,我卻恨不能死在荒野上,因為我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何而戰,長城南端沒有我的家、沒有希冀我凱旋而歸的愛人,更沒有未來!」
竇惠激動地搖頭,解釋:「那不是真的!我無時無刻不為你祈福,一心念你平安回來……」
「如果你說的是實話,那麼我會有今天大概是托了你的福!」
「我說的是實話!」竇惠不厭其煩地再次強調,為能得到他的諒解,就算要她說個幾千幾萬次,她都不嫌累!
但拓跋仡邪又閃開了這個話題,目光下挪到她背心間隱約浮現的肌膚,拳頭一握地抵在沙地上,繼續前面未完的故事,「不過當我一和敵人對峙後,卻愈殺愈狠,生死這個可笑的問題早已拋諸腦後,唯一主宰我意識的是當年你鄙視我的眼睛,它們讓我變得殘酷、嗜血!我這麼矛盾地熬過了四年,倒下又站起來,站起來又倒下,就連樂企死前將事實盤脫而出,仍是沒辦法讓我改掉恨你的習慣!」
竇惠靜坐在他懷裡聽他訴說早期的軍旅生涯,纖指慢慢解開他的前襟,含淚盯著他傷痕滿佈的胸膛,小手輕掩上他左胸膛前的一點紅疤,問:「箭造成的?」
「大概吧!」感受從她手上傳來的熱力,拓跋仡邪輕吁了口氣,「這種小傷多得我記不得是如何來的。」
竇惠主動拉出他的短衫,繼續檢查他的上身,低頭瞥到他腰腹上的針痕及被熱釬烙過的傷口,「那麼這幾道呢?」
「打蠕蠕時,被人從正後兩麵包夾砍的,前後四道,一共八刀。」
「後面也有傷?」
「當然有,難不成你以為我的背是鐵打的,刀槍不入?」
「不是有鐵衣可護身吧?」
「那是給有尉階的將士用的,沒錢買尉階的步兵就得從『活肉靶』幹起!」從他的口氣隱約透露對軍中情況的不滿。
竇惠從他身上離開,雙膝微彎地央求他,「讓我看一下你的背好嗎?」
「你還要不要順便檢查我的屁股?」拓跋仡邪仰起神采奕奕的俊容,回堵她一句,「告訴你,後面除了兩片肉、一個屁眼外,什麼傷也沒有。」
竇惠小臉頓時緋紅,她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得出口,「只要背就好。」
拓跋仡邪瞪著她發窘的可愛模樣沉思片刻後,兀自起身解下上衣,將背轉向她,順便附加一句,「聽著,我的背可不像你繡出來的東西那麼好看。」
竇惠跟著直起身子,將累贅的毯子纏在腰間打上一個結,才抬頭看他的背。
一股倒抽的驚嚇聲從她嘴裡溜了出來!
「你並非頭一個發出驚恐喘氣的女人,顯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拓跋仡邪說著抖了一下衣服,要轉身回來,似有若無地補上一句,「如果受不了,就別勉強自己。」
他毫不在意地透露他與別的女人有牽扯的語氣深深刺傷了她,但她仍力持鎮定,以掌心撐著他的背,阻止他回身,「不,我很好!你先別動。」
「我警告過你了!」他尖銳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知道,所以才要你別動。」竇惠的十指小心翼翼地順著他背部那幾近二十來道醜陋、深淺不一的紋理遊行,它們有粗有細,時而平行、時而交錯。
她也曾在夢裡見過他受了傷的模樣,卻未料及到他的背會是這樣的傷痕纍纍,上天將戰爭的混亂以褐紅色的長疤與泛白的凌亂線痕刻記在他倍受烈陽洗禮的背上,提醒世人他的崛起不是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只是邀天之倖,他比另人命硬,能從鬼門關逃生,自眾人中脫穎而出,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他成功的背後押注了上萬個破碎的家庭,及一國的生存空間。
竇惠為這些疤痕心疼不已,小手在他的背脊間漫走,隨後踮起腳尖將唇貼了上去,以行動撫平他心底深處的創傷。
彷彿感受到她掌心源源不斷湧出的熱力,拓跋仡邪自然地將身子放鬆了。
她將頰抵在他背上,挨著他的心口呢喃:「看在老天的分上,原諒我!」
拓跋仡邪靜佇原地,兩片肩胛一放一鬆,握起的拳頭張弛,像在抗拒自己。
竇惠好希望他能回過頭來以諒解的眼光看她,這樣她便能偎進他懷裡,與他重頭開始,甚至回到過去。
但是他什麼都沒說便旋過身來,以深不可測的眼眸凝視她,厚繭滿佈的大手放在她的腰際,親密地向上探進她的背心,先罩住她的右胸,再朝她的左胸滑去,不顧她的喘息,揉挲她細膩的膚質,命令道:「手環住我的脖子!」
竇惠照著他的意思做,再次問:「原諒我好不好?」
「別求我原諒你,求我好好愛你行不行?」拓跋仡邪將她提抱起來,以一種佔有的手法托起她的臀部緊抵著自己,再強迫她將細腿勾住他的腰,低頭親吻著她的頸項,嘎聲道:「天啊!只要能奪回你,要我送命都值得!」
竇惠悵然了,「而你卻不肯親口說出一句赦免我的話!」
「赦免不是我所熟悉的事。」拓跋仡邪解開她腰上的薄毯往後一甩,節節前進到樹前,兩手往前一撐,將她鎖在中間,以感性的語氣說:「這樣抱著要你才是這些年來教我日思夜念的事。」
竇惠為他大膽的行徑驚愕得吭不出一句話。
拓跋仡邪膩語如絲,繼續道:「你知不知道,幾千個無眠的夜我是怎麼過的?我是用幻想來打發時間的,別的女人永遠都只是粗製濫造的替代品,現在再次證明給我看,你就是值得我苦熬這麼多年。」
彷彿被磁鐵吸住,他那雙鐵手說著便黏上她光滑如絲般的身子,長了厚繭的指腹肆無忌憚地沿著優雅的曲線挲著,自頸項到腳踝,所到之處,無一不撩起她莫名的激盪與矛盾,痛楚與歡愉相互攀爬上她的心頭,不曾熟悉的狂喜像一陣堆高的浪花節節朝她逼近,催促她與他一同湮沒在愛潮裡,她好想放開一切與他墜進情慾深淵,但為什麼她就是感覺不到親密,也感覺不到他的心?
竇惠恍然由夢中醒了過來,沉痛地躲避他的撫觸,急忙要推開他,「不要!我拒絕再接受這樣的懲罰!」
拓跋仡邪雙手一緊地抱住她,「我不是在懲罰你,我是在試著愛你!」
竇惠聞言疾顏振振地詰問:「你把我當母猴一樣釘在樹上發洩叫愛我?」
「這又有什麼不對?和被釘在床上有什麼差別?」拓跋仡邪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教人忍不住嘔血。
「當然不對!你讓我覺得輕浮、下流不已。」竇惠小臉一鼓一鼓的,看著臉憨皮厚的他不害臊地說這種事。
拓跋仡邪騰出一隻手揉挲她殷紅豐潤的唇與頰,心不在焉地努嘴建議,「那你告訴我該怎麼辦這檔事才稱得上穩重、高貴?」
竇惠目一瞠,頓時結舌,「我……我怎麼知道,我以前又沒做過種事!」
「那你怎麼還會有那麼多意見!」拓跋仡邪口裡有責備,但眼裡卻漾著笑意。
「你把我弄病了,我能不吭聲嗎?」
拓跋仡邪眉一皺,得意的口氣遽軟,「這次不會了!我以為用那種方法會替你把痛降到最低的程度。」
那是不是表示在床上親熱的話會更慘?為什麼女人的命再好,也只能落得當床墊的下場?上從妃後下至藝妓,無一倖免。
竇惠瞪著他因欲動而氤氳的眼眸,再想到那種撕裂的痛,她死命抵著他厚實如牆的胸,掙扎地要滑下他的身子,「不行,我不能再忍受一次,那會殺了我的!」
「惠兒!別亂動!」以她幾乎半裸地用這樣的姿勢貼著他蠕動,拓跋仡邪不認為自己有說停就停的能耐。
「你放我下來!求求你!我發誓,經過這次經驗,我絕不會再找男人嫁的!你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
「不行!」拓跋仡邪咬牙與自己的衝動掙扎。
「這又不行,那又不行!你到底要我怎麼做?做尼姑嗎?」
「都不是!惠兒,我求你別亂動!」
「好讓你這個操刀傷錦的痞子再度不請自入嗎?」竇惠雙眼裡盛滿了怒火。
「該死的女人!你連打個比方都會要我的命。」拓跋仡邪再也受不了了,他重心不穩地釋放褲腰,一面說:「不過這回我打算做的是登堂入室,而你必須嫁給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說完,他固定住她的腰,猛地一挺便侵進她,措手不及地封住她詫異的唇,以一種狂烈的方式向她討索情債。
拓跋仡邪已經抱定了決心,若不能奪回竇惠,他就要以死來犯上。
金鳥西沉時分,他們來到一間遭人廢棄的狩獵小屋,小屋的外觀雖簡陋,但裡面該有的民生器皿都有了。
他口氣裡有一絲抱歉,「雖然破了點,但總算有個避身之處了,你休息一下,我出去弄點東西回來。」
「我去撿點柴燒。」竇惠縱然已累癱了,但她仍不忘讓自己看來有用一些。
「沒那個必要!」拓跋仡邪拒絕她的好意,轉身將她他抱到炕床上,拂去她額上的髮絲,堅持道,「你給我躺著別動,省得礙手礙腳,還有,別太靠近牆壁,裡面可是住了很多嗜血的跳蚤。」
竇惠懶得應他,也累得沒有任何意見,跟他要回自己的破衣裳套上後,便直接躺在鋪了一層簡陋草蓆的炕床上,依他去做事。
不到半個時辰,他背槓一大捆乾柴,手提一隻羽毛被拔得光淨的松雞、數種野菜、菇類、外加一大桶的水進門後,便開始準備晚餐。
外面的天氣已悶得令人頭暈,再加上從爐灶傳出的熱氣,硬將竇惠淋淳的香汗逼出了毛細孔,令她全身濕黏難當,所以用膳時,竇惠昏沉的眼睛不時瞟向那一大桶清水,甚至喝著青菜湯時,都無法挪開業已半闔的眼。
拓跋仡邪將惱人的蚊子從耳邊揮去後,俐落地切下一塊烤雞肉,將刀插回肉上,他邊啃肉邊打量她,半晌才打破沉默,「怎麼?一小鍋的湯還不夠你喝嗎?非得盯著那桶水瞧,要不要順便來塊香噴噴的肉啊?」
竇惠不樂地斜睨他一眼,身子一挪,不睬他大快朵頤的吃相,靜靜喝完自己的湯,再次躺回席上,翻身面對牆壁,盯著牆牆上忽大忽小的火影。
拓跋仡邪自討沒趣地聳了一個肩,嚼蠟似地啃完肉,才將灶上的爐具一一撤開,改放半鍋清水上去燒。
等他料理完這些小事後,又不知道該做什麼事來消耗過分充沛的體力,只能守著跳躍的火焰擦拭弓具保養刀劍,耐心等那半鍋水熱起來,再打借口跟她陪罪。
他的目光在半鍋燒水與她白皙的頸項間徘徊,最後眼一尖、念一動,慶幸老天總算讓他找到借口了!
於是,他悄悄起身朝她挪步而去,映在黃土牆上的黑影隨著他的逼近愈發巨大,猛然地,牆上那只巨手乍起,臨空往她白皙、脆弱的脖子劈了過去。
輕啪一聲!
竇惠整個人愣在那兒不動,好久才翻身過來瞪他。
拓跋仡邪忙伸出那只「使壞」的手,湊近被死蚊子血濺的中指節,頗為無辜地解釋:「這蚊子在吸你的血。」
「那也礙著你了?」竇惠雙拳緊握,惡劣地頂了回去,「你是不是殺人慣了,一天不見血,日子難熬是不是?」
拓跋伉邪下顎隱隱抽動了一下,「當然不是,我不是那種濫傷無辜的人,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我也很抱歉今天下午那樣粗魯的對待你,對於已發生的事我無法挽回,我只能保證不會再做那種傷害你的事,今後也一定會加倍補償你的損失,況且初次都是會這樣的,不管由誰來……」
竇惠瞪著杏眼,截斷他的話,「誰跟你計較那個!我說的是被你啃了一半的雞和蚊子。」
拓跋仡邪強翻了一個白眼,當他以為她是在哀悼自己逝去的貞節時,她卻心繫一隻雞和蚊子的事?!女人,永遠比你想像得複雜、難懂。
他強迫自己別發火,緊著喉嚨解釋,「我已兩夜未闔眼,三天來只吃了兩頓,我需要吃些能填肚子的東西來保持體力,今晚若跟若你茹素,不到明早準會掛,至於那只蚊子,我不認為它是打算停在你脖子上散步而已,為什麼?道理很簡單,它吃飽撐著的血肚已證明它並不無辜。」
「你總是在取了別人性命後,這麼自圓其說嗎?」
「錯!這種蠢問題我連想都不會去想!」拓跋仡邪忍不住粗氣問,「惠兒,你到底要不要洗澡?」
竇惠聞言神色一黯,又要翻過身去,倉皇地說:「不要,我這樣就很好了。」
「胡說八道!你剛才分明不這麼想,我水都燒好了,你別整人冤枉。」
「沒人要你多此一舉,要洗你自己洗!」
拓跋仡邪聞言將衣袖挽到手肘上,長步一跨便要抓她下床。
他的右手才剛搭上竇惠的細腕,她的另一隻手便乘隙探向他腰間的匕首,快速抽出刀刃,抵著自己的脖子,歇斯底里地警告,「別碰我,你這個嗜血屠夫,敢再污辱我,我就死給你看!」
拓跋仡邪整個人為之一愣,被她最後一句話震懾住了!他雙掌一抬便扣住她的肩頭,堆在胸腔裡的恐懼霍然爆了出來,「我已給了你我的承諾,也誠心道過歉了,你難道就不能接受事實,非得以死來勒索我?」他緊抿著唇說話,所以字似乎是從他的唇縫裡迸出來的,「你不要以為我會吃你這套!如果你想找死,儘管去死,我他媽的才不管!聽到沒,我他媽的才不管!」
吼完最後一句,他猛地搖晃她,狂亂之中「啪」地打掉她手上的刀,二話不說地將她揣入懷,密不透風的纏住她。
見他幾近崩潰的反應,竇惠也驚覺自己不該說那麼重的話,「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嚇你。」
「喔,是的,你是故意的,你打定主意就是要嚇我,因為你清楚自己手上有多少籌碼!」深怕她從指縫裡溜走,拓跋仡邪低頭以眼搜索她的容貌,哽著喉低求著,「永遠,永遠別以死來要挾我,那將是我一生中最沒辦法接受的事!」
竇惠咀嚼他的意思,埋在深處的憧憬也衝破心頭,但她需要他肯定的答案,她不能再這樣耗下去,她鼓起勇氣追問:「你說什麼……是你一生中最沒辦法接受的事?」
「你的死亡。」
「不對,你先前不是這樣說的!」差了一個字,意思就可能完全走樣的。
「我先前的意思就是這樣。」
毀了!他又恢復成冷峻無情的一面了!竇惠失望地噘起了嘴,「你明明不是這樣說的!」
「我很清楚自己剛才說了什麼?」
「但音調完全不對!」竇惠固執地說。
拓跋仡邪堅持己見,「意思沒變。」
「那請你把話解釋清楚!」
「可以!我說過你是我上場殺敵的原動力,意思就是這樣。」
竇惠瞬轉頹然,整個肩頭軟了下來,「繞了半天,你就是恨我太深,而不願見我死了。」
「你以為呢?」拓跋仡邪面無表情地反問。
作者: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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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1 07:14:57
這節骨眼上,竇惠也不怕他訕笑,抿住抖澀的嘴唇平視他的胸膛,強顏歡笑地說:「我還一相情願地以為,你會是為了相反的理由呢!」
「難道不是嗎?」
「不是!」她簡直是在強迫自己接受既成的事實。
「回答『不是』的那個人可不是我。」
竇惠緘默不答。
這讓拓跋仡邪歎了一口氣,他慢聲說:「想不想聽?」
「願聞其詳」這四個字卡在她的喉嚨裡。
拓跋仡邪緣指扶起她的下顎,將雙唇湊近她的耳朵,輕語:「我要跟你挑明的話,是我剛才感受到的心境,所以並不能推翻我以前所說的話。」確定她在聽後,他才又繼續:「死亡可以引發人潛在的思緒,每當我上戰場向自己的死亡挑戰時,我說服自己是『恨』在鞭策我前進……」
竇惠意興闌珊地打斷他的話,「這你已經再三強調過了,我沒有說不信!求你別再用言語刺激我,同時別再用燕好為手段,強迫我對你屈服!」她大聲吐出話後,強力要掙脫他的懷抱。
拓跋仡邪結實的肩膀一緊,低喝:「聽我把話說完!」
「不要現在!不要這個時候!起碼別在抱著我時說恨我,你知道這樣子做有多傷人嗎?」竇惠搖晃著頭,淚眼滂沱地哀求。
「就是要現在,」拓跋仡邪鐵下心腸說,「因為我發現單單『恨』這個理由並不充分,而且破綻百出。」
竇惠迷惘的瞳目睜得跟小鹿一般大,她木訥地問:「你說什麼?單單恨我這理由不夠充分?老天啊!還會有比恨更壞的際遇嗎?」
拓跋仡邪已經失去了耐性,懶得去糾正她,「沒錯,對我而言是這樣。」
竇惠聞言牙一咬,「好!那你最好一次把話說清楚,我拉長耳朵聽著,除了恨我,你究意有多討厭我?」
「媽的,要我說上幾遍!」拓跋仡邪的聲音透出一絲不耐,「竇惠,我不討厭你!沒有一個男人會在討厭一個女人時還要拉她上床!」
「而你恨我……」她將下巴挺得高高的,開始自說自話。
「不盡然,」拓跋仡邪從中切入,直截了當地承認,「除了恨以外,我更在乎你。」
但竇惠聽而不聞,兩眼霧茫茫地盯著她的喉結邃下斷論,「恨到非得傷害我,才能一解心頭之快!」
此情此景真教英雄氣短,再加上他這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馬上英雄一向不善辭令,面對拗脾氣的她,簡直沒了轍!
於是他捧起她的下巴,再次強調,「我說我在乎你,你沒聽到嗎?」
他豈止強調,簡直是對著她的耳縫裡吼叫!
竇惠怏然不樂地以手緊掩耳朵,「聽到又怎麼樣?你說你在乎我!那有什麼好稀奇的……」她倏地哽喉不語,難以置信地仰望他,傻愣愣、不太靈光地問了句:「你說什麼?」
拓跋仡邪面不改色,心底氣得捶心肝地回她一句,「說了一句不太稀奇的話。」
這回換竇惠急了,她孩子氣地揪住他的衣襟,雀躍萬分地央求,「不,稀奇極了!求你再說一次!這次我一定專心聽!」
天啊!他真是愛極了她著急的模樣,那種認真的表情,讓人沒法拒絕。
拓跋仡邪細心地替她抹試額頭上的汗珠,慢吞吞地說:「我在乎你!從以前到現在,有增無減。」
竇惠的眼睛瞪得跟牛鈴一般大,嘴巴緊抿成一線,淚也撲簌簌地流出來,「我在作夢?」
「沒有,你醒著的。」
「那麼要不就是你在戲耍我!」
「我沒那麼無聊。」
「那你再說一次!」
這回竇惠只得到一個警告意味的白眼。
但她快樂得有點忘形,不顧羞赧地逼問:「你什麼時候才發現自己在乎我的?」
「在你拿著我的刀抵著自己的喉嚨時。」
「那只是一時的衝動罷了。」竇惠無奈地強調。
「但我當真了!」拓跋仡邪坦然地說,「心也差點碎了!同時發現,這些年來東征北討的努力,其實只有一個簡單的答案,那就是為了你,不為自己能配得上你,不為自己有豪宅、金銀供你花用,只是非常單純地想提供給你一個能立足,不受人凌辱的生存空間,那麼我活著才算有意義。」
「喔!仡邪……」除了默默迎視他誠懇的眼睛,竇惠已不知該說什麼?
拓跋仡邪的眼神倏地一黯,苦澀地說:「不過事情還真是妙,原來我防了別人大半天,到頭來讓你受辱的人卻是自己……」
竇惠腳尖一踮,以手輕掩他的唇,細聲哀求:「別說了,就當那一件事沒發生過。」
「但我強迫你就範是不容抹煞的事實。」
「好吧!就算開始是如此又怎樣?也許我這個沒人要的老處女巴不得你能這麼做。」
「我不需要你找借口替我脫罪。」話畢,拓跋仡邪皺一眉,不悅地糾正她,「還有,你不是沒人要,而是……」他猛然一頓,到口的話倏地吞了回去。
見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竇惠忍不住追問:「而是什麼?」
自拓跋仡邪登壇拜將的這三年間,他運用職權上的勢力,抑霍大筆金銀招請說客暗中阻撓了她數十來椿的好事。
對感情已內斂成性的他來說,承認在乎她是一回事,讓竇惠知悉他在乎她的程度會深到那麼變態又是另一回事,於是他只好省略過程,直指重點:「反正我在乎你,所以你不可能真的沒人要。」
竇惠眨著那雙沾著晶露的長簾,望著他炯亮且認真的眼。
但這怎麼可能?在他可以重重打擊她之時,他竟然親口承認他還在乎她?!這幾句話不就是她這些年來夢寐以求的心願嗎?
她本以為今生無緣盼到他的諒解的,沒想到,事情演變的結果卻比她所求的更多、更好,她好高興,但卻只能隨意地揩去淚痕,沒頭沒腦地扯了一句不相干的話,「你千萬不能跟旁人這樣說,是為了我才甘心打仗的,否則傳進皇上耳裡,你可難交代。」
拓跋仡邪捧著她的粉頰,以大拇指撥散了聚在眼眶邊的淚珠,沙啞低語:「那他也先得有你一半的美麗才能打動我,讓我對他說這些話。」
「都官拜人臣了,你還是不肯屈居下風嗎?如果皇上打了天牌壓你這個地牌的話,怎麼辦?」
「能怎麼辦?就給他跪下去,然後交出自己的兵權啊!」
「交出兵權?!你年初時真的這樣做過?」她還以為是謠傳!
拓跋仡邪點下頭,但有幾分心不甘、情不願。
「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我問過爹爹,但他含胡其詞地帶過,說你因為拒絕皇上的好意。」
拓跋仡邪不認為三言兩語便能解釋清楚,何況她還是那個當事人,所以一語帶過她的問題,「事情都過去了,多談無益,」然後回給她一記難得的笑容,「不過你放心,我會試著記住自己的身份,盡量不得意忘形,倒是你,要不要洗澡?」
竇惠的臉一下子苦了起來。
拓跋仡邪一臉嚴肅,凜然地說:「我保證不會碰你,信我這回。」
竇惠這才勉為其難地點下頭。
當夜,兩人闔衣並躺在小小的炕床上,她不發一聲地面牆而臥,整副身子猶如殭屍似地貼在塗著黃土的牆邊,教他好不氣餒,連伸手碰她的勇氣都沒了。
天氣熱,頭頂上盤旋不去的蚊子吵得他火大,反正要抱著竇惠好眠一宿已是不可能,他只好勉力把持住要她的念頭,翻身下床往門沖,如陣風似地疾跑到小溪邊,刻不容緩地將衣服扯個光淨,便一頭往水裡躍去。
半個時辰後,稍稍「降了溫」的拓跋仡邪隨手拎著衣衫抹乾身上的水滴,朝歸途而去,走不到百來步,他的眼睛警覺地瞇了起來,穩健的腳步頓時放緩。
太靜了!靜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記得半個時辰以前,草叢間鼓噪的蛙群和振羽弄聲的螽斯還不時傳出大合唱,似有若無地要和樹上的夜鶯叫陣對壘,怎麼這會兒全都散得精光了?
拓跋仡邪放眼搜尋四下,發現樹林間雖是一片死寂,但卻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危險氣氛,讓他的神經不由得敏銳起來,同時慢伏下身子觀察沙地,赫然瞄到領往右岔口那方向的小徑上竟多了七、八來對凌亂的馬蹄印。
是敵,抑或是友?拓跋仡邪無暇細量,不多想便朝左岔口狂奔而去。
一路上,他心惦著竇惠的安危,不時詛咒自己犯下這樣的大忌。
作者: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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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1 07:17:03
第九章
一陣細微的馬嘶從遠方傳來,了無睡意的竇惠忍著一臉的滾燙與搔癢,翻身下炕走近木窗邊,睜大眼睛打量漆黑的草莽,窗外仍是一片安寧,沒有出現任何異像,但她有種強烈的預感在心口徘徊不去,彷彿有大事正醞釀。
其實,照常理判斷,這般推測並非心裡作祟,任何一個居上位的人得知旗下的愛將藐視自己的權威,派出人馬緝拿違抗者是毋庸置疑的,儘管拓跋仡邪曾為國家立下無數的汗馬功勞」一旦犯了封建統治者的大諱,仍是逃不過人頭落地的命運。
一思及這種可能,竇惠不敢再往下想,她自然而然地拱手跪地,一心祈求拓跋仡邪快點出現,好帶她上路。
但這回她的祈求沒有應驗,反而招來一隊人馬。
帶頭的兩位提著火把破門而入,迅捷地查看屋內的情況,確定只有一套軍用裝備和一名弱女子後,才問:「你是竇姑娘?」
竇惠有些遲緩地點下頭,透過頹喪的窗欞往外一看,知道屋外有更多的騎士包圍著。
對方得到答案後,與身後的同伴交換一個詫異的表情,好像不願相信她的身份,這回換另一名軍官上前開口了,「那麼請竇姑娘快告訴我們輔國將軍的下落,可以嗎?」他的口吻明顯地有著猜疑的味道。
竇惠神色鎮定地回答,「我睡著了,不知道他去哪裡,敢問諸位官爺的身份?」
「喔!在下是御侍禁衛軍隊長,萬忸於勁。」他微欠身後,銳利的眼光掃向竇惠襤褸的衣服,沉重地問了句,「竇姑娘,你無羔吧?」
竇惠假裝聽不懂他的意思,「我很好啊!除了自己不諳馬性,不小心跌落馬以外,一切都很好。」
萬忸於勁聞言緊盯著她的眼睛,斟酌再三地問:「竇姑娘,我身負皇上與竇憲大人之請前來搭救你,如果真發生了事情,你不會刻意隱瞞吧?」
竇惠臉一斂,態度變得冷漠,「萬忸於隊長是在建議我發生什麼不可告人的意外嗎?」
萬忸於勁的臉倏地赤紅,「不!我相情竇姑娘的確是從馬上摔丁來的。」
「是嗎?為什麼我覺得你還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你認為輔國將軍對我不軌嗎?」竇惠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
萬忸於勁尷尬地又欠了一個身,「不……我想輔國將軍不會這麼莽動的,嗯,依我在他麾下當差過的經驗研判,將軍會這麼做,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小的是奉皇上之命前來搭救竇姑娘,能將輔國將軍及時『勸』回是最好,若不能的話,只好以兵刃犯上了。」
門外忽傳一陣騷動,嚴厲的低喝乍響沒多久,拓跋仡邪高大的身形已堵在門口處,深緩地說:「犯不著如此,我會跟你們回去。」
☆ ☆ ☆
翌日,於山北,也就是平城武周山之北的山麓間。
年輕氣盛年方二十有二的北魏皇帝拓跋浚坐在鋪了熊皮的龍座上,聆聽禁衛隊長萬忸於勁和宮女的報告。
「輔國將軍卸下所有武裝,跟隨小的返宮,臣等依皇上吩咐,將他拘禁於上帳,竇惠姑娘也得到應有的照料,而從昨夜到今晨,不論是輔國將軍或是竇姑娘都沒有透露任何新的訊息。」
「是啊?」拓跋浚挑起一眉,倏地從位子登起,慢踱著步伐,詢問昨夜照料竇惠的宮女,「竇姑娘依然堅持她的那套說法嗎?」
「回聖上的話,是的。」
拓跋浚頗不高興,「她當朕是傻子嗎?才騎個馬,便流失了貞操!」
「啟稟皇上,這聽來雖謬,但可能性不是沒有,奴婢知道,竇姑娘自小便與詩書結緣,動態的騎射一竅不能,而天將軍的戰馬前鞍處有明顯的突起,很可能就是造成竇姑娘失去貞操的罪魁。」
「也或許她在幫拓跋仡邪那混帳找借口!那魯夫簡直不識抬舉,年初時要幫他來紅線,他抵死不買朕的帳,這回見了美人兒,反到臨淵羨魚的把人挾持走,告訴朕,竇姑娘可真是美到那種令人昏頭的地步?外面正大傳她是天人轉世,或許朕為了民生社稷著想,應該將她留在身邊才是!」
宮女稍微抿起了嘴,心知皇上才是那個打著「臨淵羨魚」主意的人,於是說:「啟稟皇上,竇姑娘是否在替將軍脫身只有她自己清楚,不過依奴婢看來,以竇姑娘……目前的樣子來說,並無迷到拓跋將軍的實力。」
「是這樣的嗎?萬忸於隊長,你已見過竇憲之女的面,同不同意她的話?」
萬忸於勁從容附和,「啟奏皇上。若僅論竇姑娘目前的相貌的話,則其所說確屬實情,然而竇姑娘的儀容舉止有大家閨秀的風彩,即使身著破爛不堪的衫褸,仍是掩不住高貴的氣質,所以微臣不能以這點來論斷將軍的喜好,聖上英明,您該是最瞭解將軍的為人了!您後宮之佳麗何其多,個個擁有天人之姿,而將軍仍是目不轉睫、無動於衷,由此而推,美色對將軍來說應該不是嫁娶中的首要條件。」
「所以朕說他簡直莫名其妙!」拓跋浚不高興叱了句,「要不,便是有關竇姑娘的助夫流言是實在話,所以他也起了覬覦之心?」
「這臣就不得而知了,不過若真如此,年初有得到竇姑娘的機會時,輔國將軍為什麼還會拒絕這樣的美事呢?我請求聖上給予將軍一個前面解釋的機會。」
拓跋浚想過,其實這事能發展到此也未嘗不好,起碼他不用再扳著拓跋仡邪的手臂,強迫他接受竇憲之女,於是他說:「這點朕會考慮。」
正巧此時,內侍入門稟告:「廬公太傳求見。」
「不見!」拓跋浚斬釘截鐵地說,「叫他有話等我回宮再說吧!」
「是!」內侍馬上退下,照章辦事。
拓跋浚正在氣頭上,廬公七早八早前來見他,無疑想落井下石,而此刻的他對竇惠又好奇得不得了,因此一等萬忸於勁退下去後,便要宮女領他去探望竇惠。
一個小時後,拓跋浚發現宮女的話一點也沒錯,他匆忙返回自己的氈帳裡,著實納悶拓跋仡邪怎麼會對一個滿臉長了紅疹的女人起了興趣?
此時,內侍又稟告,「啟奏皇上,廬公太傳有要事求見。」
拓跋浚大皺其眉,思忖,那老頭子急得這副德行!於是手一揚,說:「好吧,好吧,傳他進來。」
不到片刻,廬太傳雙手拱在腹背微弓地碎步上前,朝皇上敬了一個大禮,「微臣參見皇上。」
「廬公快起來說話吧!何事這麼急著說呢?」
「啟稟皇上,微臣是特為輔國將軍一事前來請命的。」
拓跋浚的眉疑竇地往上一揚,嘴皮一掀便懶懶地說:「喔,那傢伙死有餘辜,何須替他請命?朕直接烹殺他,算便宜了他,看來廬公這次是白跑一趟了。」
「皇上!輔國將軍雖然驕縱成性,枉顧皇上的恩德幹下了這樣陽奉陰違之事,但是他畢竟有功於國事啊!」
「這朕心裡有數,還請廬公有話直說。」拓跋浚倒想看這老傢伙葫蘆裡賣了什麼樣的膏藥。
「是!臣悉聞將軍年少時,曾於落陽城東士宦人家擔任僕役一職,那戶高門主人湊巧姓竇。」
「姓竇?!洛陽城東?!莫非……」
「是的,皇上,臣與竇憲的長女竇媛確認過了,六年半前,的確有位姓拓跋的兄弟在竇府裡擔任職務,做不到一年半就離職從軍去了。」
「你是說拓跋仡邪曾在竇憲家當雜役?!這事怎從沒聽人說過。」
「竇媛的長女也是因為昨天輔國將軍去接竇惠姑娘時,才確認出來的,聽說竇公當時甚至不顧禮節,還打算將女兒下嫁給那個僕工,所幸老天有眼,這事不知怎地就被耽擱下來了。」
「喔,有這麼一段故事,所以竇憲之女和朕的天將軍早八百年前就認識了!難怪他總是挑精撿肥,誰也看不上眼,原來是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呢!廬公,你說是不是?」
「照理說,應該是這樣的。」
「那就太好了!如此一來,竇惠該是心甘情願地跟著將軍走的,所謂郎有情、妹有意,這可不是一椿美事嗎?想不到廬公也愛作媒,莫非你就是為這事來替將軍請命的?」
「皇上……稟皇上……臣還有下文呢!」廬太傳急著接口,「我認為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臣聽說是竇惠姑娘拒絕下嫁在先,爾後才引起將軍的怨恨,進而三番兩次阻撓竇姑娘的婚事。」
「哦?有證據嗎?」
「有的!臣這裡有八位曾經追求竇惠姑娘的大夫的親筆函,足以顯示輔國將軍的確私下運用職權,暗中送了不少金銀及美女勸阻大夫們的意願。」
拓跋浚忍不住消遣他,「看來廬公是有備而來了!來,將信遞上,朕瞧瞧。」
廬太傳忙遞上傳柬。
皇上很快地將信瀏覽過後,說:「將軍實在不該花費這麼多心血,只要他親口說一句,朕難道會不點頭嗎?還有,若換作是朕的話,對付那種意志不堅的人,連金銀、美女都省著送了。」說著他快速瞄了廬太傳發顫的鬍子一眼,「而且,這種搶婚勾當,朕的先祖也曾幹過,又不算石破天驚的事,廬公,您說是不是?」
「是,是,皇上說的是,」廬太傳見風轉舵,忙附和,「當然,這事也不能全怪在將軍的頭上,畢竟那些人也的確接受了將軍的提議,只是……不知皇上是否耳聞有關竇姑娘的傳言呢?」
「那不就是你們爭相為自己的兒子找個好媳婦的理由嗎?」拓跋浚嘲弄地說。
「皇上!別人是不是打這種主意,微臣不得而知,但打從竇姑娘年幼時,微臣就非常中意竇惠姑娘了,不過現在提這些都沒用,而是要就事論事,臣以為,拓跋將軍猖狂的態度是有目共睹的,今日他已忤逆聖上,聖上若再照原意將竇姑娘許給將軍的話,無異助長他的氣焰,且默認他的行為。」
拓跋浚不是白癡,豈會聽不出廬太傳的意思,「廬公的言下之意,是希望朕改變主意,將竇惠許給別人了?」
「臣只希望皇上能給人家一個公平的機會罷了,順便試試竇姑娘是否真有用手療傷的神奇力量,果真如流傳所言,那麼不僅是皇上的福祉,更是我朝興榮的象徵,這樣不凡的奇女子,理當配皇上才是。」
拓跋浚沉默半晌,「朕也頗想見識她的能力,只是證明了又如何,朕並不真的想要她,又何必幹那種打魚驚鴛鴦的缺德事呢?」
「皇上,臣有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說來聽吧!」
廬太傳馬上趨前,「請皇上賜給拓跋將軍一點傷吧!再命竇姑娘為他治療,結果若是肯定,留不留竇姑娘是皇上的權力;結果若是否定話,竇姑娘毫無疑問是拓跋將軍的人。」
「廬公是要朕放冷箭!」拓跋浚的聲音硬了起來。
「皇上,比起您不忍見將軍當眾受審,這種小傷該是仁至義盡的了。」
拓跋浚筆直注視廬太傳深沉的眼,久久才說:「我要小傷!而且只能射右大腿外側,若弄砸了的話……」
「請皇上放心,微臣會辦妥的。」
萬忸於勁一路領著拓跋仡邪來到皇上豪華氣派的狩獵幃帳前,大手撩起門帳,恭敬地往前一比。
「將軍,請!」
拓跋仡邪微頷首,深吸了口氣,舉步跨入這個臨時搭蓋的龍廷,不等拓跋浚回身過來,便單膝著地,不卑不亢地說:「臣有罪,違逆皇上聖旨,特來領死。」
拓跋浚將厲目往拓跋仡邪的腦門一掃後,冷哼一聲,不顧拓跋仡邪半伏在地,逕自入座。
拓跋仡邪保持原姿,拓跋浚則是怒目大瞠,誰也不願先開口,主臣之間瀰漫一股緊繃的張力。
最後是拓跋浚藉機發威,以手重捶一旁的木幾,大喝:「拓跋仡邪!你好大膽子,愈來愈猖狂了,簡直不把朕放在眼底!」
「回聖上,末將是把您放在心底。」
「是嗎?」拓跋浚嘴一扯,冷嘲熱諷,「就為了一個滿臉紅腫、全身發疹的漢家女,值得你如此賣命?」
「滿臉紅腫、全身發疹?!」拓跋仡邪聞言一愣,頭不由分說地抬了起來。
「朕沒準你抬頭!再高一寸,朕讓你腦袋搬家!」拓跋浚氣急敗壞地吼道。
拓跋仡邪忍下心中的怒氣,再次垂下頭解釋,「末將愚味,不明聖上所指的漢家女為何人?」
「少跟朕打哈哈,今天咱們不把這筆帳算清楚的話,你甭想活著見明日的太陽,說,為何朕要你護竇憲之女來此,你卻中途把人綁走!」
「稟皇上,末將不善辭令,昨日一時衝動釀成大錯,如今也說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總之,末將罪該萬死,但憑聖上發落。」
「好一個不善辭令!我差點就給你的不善辭令給訛騙去了,你這個擁兵自重的傢伙,不是老把死字掛在唇邊,就是把軍權丟還給朕,這種把戲玩一次算新鮮,第二次就矯揉造作得可以。」
拓跋仡邪無話可說,只能應一句,「聖上明察!」
但拓跋浚聽起來就是不舒坦,語帶威嚇地問:「你在諷刺朕嗎?」
「末將即使向天借膽,也萬萬不敢!」
「是真不敢嗎?將軍的封號不就是天將軍嗎?平城裡的大宅不就是『仡天府』嗎?所謂:『仡仡勇天,射御不違。』不就是在與天比高嗎?」
拓跋仡邪從皇上的話裡知道這件風波已起了連鎖反應,應對稍有不慎,後果是死路一條,死,他並不怕,他怕的是沒機會再見竇惠一面,所以不得不將態度壓得更低。
他一反往日的寡言,試著去安撫盛怒中的皇帝,「皇上!末將從來沒有與『天』比高的妄想,我今天所有的成就,與其說是天賜,倒不如說是皇上的恩澤披加的結果。當年,皇上從眾人中擢升末將,踢號『天將軍』於我,我屢拒三回不成,只能羞愧地接受這言過其實的恩寵,後來皇上知悉微臣處於游騎無歸的窘境,二話不說便賞地為仡邪築屋,賜宅『仡天』,讓我今生有了第一個家,末將感念皇上的仁慈,一生沒齒難忘。」
拓跋浚聽後龍顏並無大悅,但怒氣總算消了一半,「虧你還記得!現在,站起來說話吧!」
「臣仍有罪,不敢起身。」
拓跋浚煩惱地以手撐顎,斜睨了拓跋仡邪一眼,「朕今日如此,不是沒有理由,你當年在外離朕甚遠,所作所為稍有閃失便會落人口實,朕知道你天性坦率,不喜繁文縟節,所以有些空穴來風的流言就當笑話聽,但是近半年,你是無禮得過頭了。」
「末將知錯。」
「你都先斬後奏了,現在知錯有個屁用?你老實說,為什麼年初誓死不與竇惠聯姻,今日卻打破承諾?」
「回皇上的話,末將與竇惠姑娘之間曾有誤會……」拓跋仡邪很快地說明他與竇家之間的關係,攤出與竇惠所訂的嚙臂之盟,「以前不知自己錯過什麼,昨日重逢有幸解開心結,而末將猶恐再錯失良緣,所以不多想便以非常手段搶得先機。」
「魯莽!這實在不像你的作風,你要知道,她是受朕的保護,光天化日下被自己人劫去,你教朕的尊嚴往哪裡擺?再說大家若學你監守自盜的話,日後還有人肯找朕作主嗎?」
「皇上!末將從沒有對女人有過那麼強烈的感覺,」拓跋仡邪話一頓,又補上一句解釋,「也許是因為我久駐北塞的原因吧!」
拓跋浚聽他這麼毫不遮掩地吐露心情,一臉訝異,「我很高興,以她的面容竟還能激起你的男性氣概,雖然我看了半天還是理不清原因在哪裡,或許這就是『緣分』吧!」
「緣分?!」拓跋仡邪揚頭面對一臉得意的皇上。
「沒錯!真是妙絕!朕指派你護送竇憲之女到此,就是打算再次撮合你們的,誰知你這個新郎倌連一天都等不及就先下手為強了!」
拓跋仡邪劍眉頓鎖,「要撮合我們?!我還以為……聖上打算將竇憲之女許給廬道衡。」
「他的確是候選人之一,不過是倒數的!你要知道,向竇憲求親的士族多得不可勝數,為了不得罪他人,他便把這燙手山芋丟給朕,結果我們挑來挑去,除了朕與王族不算外,最佳人選便是你。」
「這……太出人意表了!」
「的確太出人意表了。」拓跋浚也大大贊同,「朕也著實沒想到一干文武大臣會為了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子,競爭到如此激烈的地步……」
其貌不揚?!拓跋仡邪愈聽愈不對勁,欣慰逐漸被懷疑取代,他納悶自己與皇上談的竇憲之女是否同為一女子。
「姑且不論竇惠的外貌,單就竇家高貴的出身,便能大大提升你的社會地位,這比朕賜你再多的官爵、采邑還要實際。」
「皇上說的是!末將斗膽請教,您所說的竇憲之女應該是竇惠吧!」
「不然還會有誰?」拓跋浚輕鬆回答,彷彿想到什麼可笑的事,朗笑三聲,「老實告訴你,朕今晨一怒之下,還打算將她佔為己有哩。」
拓跋仡邪一聽,心登時絞在一圍,低垂的眉宇間沁出冷汗,他私下慶幸自己沒起身,否則一定無法向皇上解釋他想宰人的目光。
拓跋浚沒見到拓跋仡邪低傾的臉已變鐵青,一徑地說:「朕原以為能把你迷得暈頭轉向的女人該是綺年玉貌的美人的,所以喜孜孜地跑去看她,沒想到……」
拓跋仡邪的喉彷彿被一雙隱形的手勒住,及時堵著他滿腔的怒氣,等到他調適過來,才抬頭挑釁地詢問:「皇上沒想到什麼?」
拓跋浚笑容頓撤,目光一橫,譏嘲地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好話還沒說上三、五句,就又故態復萌了!將軍若聰明,最好收斂脾氣,別為區區一名女子得罪朕!」
拓跋仡邪理智地矮下頭,保持緘默。
皇上這才壓抑下心中的不滿,保證道:「你放心吧!朕沒跟你要她的意思,所以你大可抹掉那副陰陽怪氣的表情!」
拓跋仡邪鬆了一口氣,語氣也稍微緩和,「末將叩謝聖上……」
「且慢,謝字先別說得太早,朕並沒真的答應你任何事,也沒打算就此放過你。」
拓跋仡邪心中多了一份擔憂,「末將駑鈍,還請聖上明示。」
「朕自然會,但先回答朕,你到底騎了她沒?」拓跋仡邪的嘴抿得緊緊的,讓拓跋浚開始不耐煩起來,「有是沒有?」
「有。」拓跋仡邪迎視頂頭上司的銳目。
不料,皇上露出一臉的滿意,「她可是心甘情願?」
「不是!」
「那麼說你是霸王硬上弓了。」拓跋浚覷了拓跋仡邪一眼,「不過這事可玄了,你說你有,而她卻說你什麼都沒做,這教朕該信誰好?不過咱們都是男人,皆知一旦蓄勢待發,要中途撤兵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你的話朕姑且就信了,只不過這樣一來,竇姑娘不就刻意要欺瞞朕了嗎?」
「啟稟聖上,竇姑娘是為了保全家族名譽與皇上的威嚴才出此下策的。」
「這麼說來,這名女子還深曉大義啊!反觀朕的寵將卻不顧朕的威嚴,放任他的『那話兒』干下糊塗勾當。」拓跋浚酸酸地說,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對他的違抗,還沒辦法釋懷就是了。
拓跋仡邪只好賭運氣了,「回聖上,末將願為您肝腦塗地,獨獨褲襠裡的不文之物由不得我駕馭,自然沒法對您盡忠盡力,還請聖上明察!」
拓跋浚一臉陰霾地瞪著他不語,久久嘴角才慢慢下彎成弓形,最後忍俊不住地朗笑出聲,豪爽地起身將拓跋仡邪從地上拖了起來,一邊笑罵,「朕對夯不郎當的粗肉沒興趣,自然不需要你盡忠到那個地步,有時朕想宰了你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心裡卻又捨不得,知道朕氣你又護你的原因嗎?」
「末將不知。」
「因為只你才有這個熊膽跟朕把話攤得那麼明,其他人老是引經據典刺刺不休地說些了無新意的奏章,悶得朕一肚子不爽。」
「這全是因為聖上大度能容之故,還請聖上針對末將的缺失定奪、發落。」
「若依國法辦你,你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目前朕為了阻止邊塞部落叛亂、穩定局勢,急需你這種人才,自然也不能嚴辦你,所以你繳一筆罰緩贖身了事就好,但朕得讓你明白,絕對別再犯第二次。」
「是。」
「至於與竇憲之女結合一事,朕有個計劃,你聽了也許會不高興,不過朕並不在乎你的感覺,你若不能接受,那就沒商量的餘地。」
「那麼末將只有欣然接受了。」
「好,在你幹下這事後,要封鎖消息已然太遲,朕雖欣賞你,但賞罰得分明,不能就此將竇惠賜給你,為求公平,朕要即刻舉辦一場角力競技大賽,最後的勝利者方能帶走竇憲之女,還有,為防過多無庸輩攪局,參賽者除了得繳納一筆定額外,還必須是單身貴族,所以有實力的人不見得有那種經濟能力,而負擔得起巨資的人不是妻妾成群,就是三流角色。」
拓跋仡邪雙手一拱,想再進言,「皇上……」
皇上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怎麼?打算退出嗎?你看不出朕在幫你作弊嗎?」
「末將知道,只是憲公知道皇上的計劃嗎?」
「他已把決定權留給朕了,最後一件事,明天,朕要你當眾挨一箭。」
拓跋仡邪愣了一下,「當眾挨一箭?」
「是的,在右大腿處,朕想見識竇姑娘的本事,聽說她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讓傷口癒合。」
拓跋仡邪不解皇上的動機,寧願選擇沉默。
「怎麼?不願意為朕挨一箭嗎?」
「不是不願意……只是……這事似有蹊蹺。」
「你不信任朕嗎?」拓跋浚對眼前的將軍已有些煩躁了。
「不是的,皇上。」
「那好,你明天注定要挨一箭,朕看不出有何不妥,尤其在你讓朕大失所望的前題下,這事到此為止,不要再囉唆!現在,讓朕命人傳酒菜上來,我們好好聚聚,你也露一手超絕的琴藝讓朕高歌一曲,稍後再陪著朕一起去打獵吧。」
拓跋仡邪想婉謝皇上的美意,「末將對打獵一向不在行,惟恐降低皇上的興致。」
拓跋浚早料及會得到這樣的答案,笑著順水推舟,「的確!朕知道你射人的技術好得沒話說,但換成牲禽後,可能運氣就沒那麼好了,你就藉此多多練習吧!要不然,丟了這麼一個新娘,你可虧大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1 07:17:29
拓跋仡邪只好照皇上的意思做。
稍晚打獵回來,等候多時的竇憲趁著混亂之際,將拓跋仡邪腳邊幾隻吠了半天猶不嫌嘴酸的獵狗踢開,來到馬兒的身邊,以讚歎的語氣道:「好一匹駿馬!莫非就是傳說中將軍自己育種成功的天馬後嗣?」
「沒錯!」拓跋仡邪生硬地回答,靜立一旁等著竇憲打碴。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竇憲全心放在馬上,片刻才微微啟唇,「她想見你,到我的氈帳就對了。」
扣跋仡邪愣了一下,慢條斯理地佯裝與竇憲大談馬經,四下環顧沒人注意他們時,也小聲地回話,「皇上已拒絕我去探視她,而且你的氈帳有衛兵看守。」
「衛兵的事我已打點好,你直接進去便行。」竇憲說完,一手背臀,另一手持著鬍子,連連稱讚馬兒逕自踱步離去,不一會兒便主動纏住皇上,往宴客的氈帳走了進去。
拓跋仡邪故意放緩動作,卸下打獵的裝備交給馬僮,抬腳搔了兩隻搖尾乞憐的獵犬後,若無其事似的穿過魚貫而入的同僚,遠離皇上宴客的氈帳。
當他遠遠見到拓跋演搜尋於竇憲的氈帳前時,詫訝萬分!
「你怎麼在這兒?」面對屬下一向威武不屈的大將軍,此刻的話語聽來有點難為情。
拓跋演將雀躍的音量壓低,微眨了眼報告,「當差的連拉了三次肚子,現在可能第四次了,我好心幫他看門。」說著他將門帳一掀,催促著,「將軍趕快入帳吧!竇姑娘等您多時了。」
拓跋仡邪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這就是竇憲所說的打點,急忙彎下碩實的身軀,踩步而入,他原以為竇惠會在門口處徘徊,心焦地等著他,不料她卻頭罩著一塊紅絲巾,坐得老遠,幾乎可以說是氈帳的另一頭了。
「惠兒……」他喜疑摻半地大胯著步履,要走上前去親近她。
竇惠緊張地出聲阻止,「別太靠近我!」
「為什麼?」拓跋仡邪不樂地問,仍是節節逼近,「我又不是陌生男子,你披著頭巾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我變得好難看,你不要再過來了!」竇惠細瘦的肩頭一下子被他緊摟進懷裡,任憑她怎麼使力都推不開。
拓跋仡邪語帶譴責,銳利的目光直接射入紅絲巾裡的那雙眼,痛心地在她耳邊說:「為什麼怕我看?對我那麼沒信心?你以為我傻了這麼些年,難道就單為你的容貌?」
竇惠不再抗拒他的擁抱,紅疹滿佈的小手這才從袖口裡鑽了出來,輕輕拉掉頭巾後,眼一合,便將頭撇到一旁。
拓跋仡邪目光緊追著她,落在泛著紅疹的臉頰和頸子,不發一語地將她的頭挪了回來,強迫她迎視自己的眼睛。
竇惠眼帶淚光,顫著唇問:「很醜,對不對?」
看著她孩子氣的表情,拓跋仡邪不禁偷笑了起來,接著以大拇指柔輕挲著她鼻上大小不一的斑點,安撫地說:「的確是沒以前漂亮,但也沒丑到不能見人的地步。」
「可是皇上卻被我的外表嚇到了!他一早突然駕臨這裡,待沒多久,又匆匆離去,躲我像在躲妖怪,不過老實說,我以為身為九五之尊的皇上該是老成持重的,沒想到他那麼年輕,而且出乎我想像的輕浮,還不顧我個人的意願,亂掀我的頭蓋,被我嚇到算他活該。」
竇惠愈講愈氣憤,整個臉漲得像紅豬肝,惹得拓跋仡邪呵呵大笑,因為他終於明白皇上打著什麼樣的歪主意了。
「既然你提到皇上嘛,我就得感謝老天的老排,更該感謝那些蚊子和跳蚤及時讓你變個臉,否則往後抱著你上炕的人是輪不到我的。」
竇惠身子一僵,仰頭茫然地看著他,「什麼意思……」
拓跋仡邪傾頭以額抵著她的,低聲說:「解語花誰不愛,如果皇上對你一見鍾情的話,你想我還有一丁點機會嗎?」
竇惠一臉凜然,「當然有!我很早就已決定,今生不能與你在一起的話,等於是對這個世界死心,所以,就算是天子也不能強迫我的意願。」
拓跋仡邪被她堅定的態度震懾住,大手握住她的,哽喉的說:「想不到這個軟弱的軀殼裡隱藏了堅定無比的信念,令我不得不汗顏!現在告訴我,全身會熱嗎?喉嚨痛不痛?」說著他還愛憐地摸了她的額頭。
「只有臉熱熱癢癢的,我想大概是昨晚喝的那些湯令我過敏吧!不過那不是你的錯,是我忘記提醒你我不能吃菇類。」
「也許!不過我想那間小屋裡的蚊子、跳蚤也脫不了嫌!」
「是嗎?」
「當然,還記得昨日黃昏我叫你別靠近那面土牆嗎?瞧,你臉上的斑點腫得不太一致,我奇怪你竟能忍著癢不去抓那些叮口,稍後我再教人送些薄荷油來給你消腫,不過,你不是可以自我療傷嗎?為什麼沒試著做?」
竇惠經他這麼一說,眉頭蹙了起來,「我用手試著敷臉過,但沒有用,你說會不會是因為……」
拓跋仡邪沉思了片刻,接下他的話,「因為我讓你破了身,壞了你的功?」
竇惠不答,只是以一種不確定的眼光瞅著他,慢吞吞地說:「樂企當初指的會不會就是這個意思?一旦我嫁為人婦,力量就會消失。」
拓跋仡邪一臉嚴肅地問:「你會很介意嗎?」
「有一點,因為我以後就不能替人看病了。」
「胡扯,你當然能!用藥石還是可以治病的,只不過恢復得較慢罷了。」
「對喔!我竟沒想到這點。」竇惠這才緩了一口氣,不再患得患失。
拓跋仡邪微鬆開她,往後挪身挺坐於地毯上,拳握的兩手微擱在膝頭上,一派嚴肅地問:「我想你該聽憲公提過比武的事,對不對?」
竇惠不回答,反而以彆扭的口吻詢問:「你果真要參加那種不合乎禮的競賽?」
「這種不合乎禮的競賽是我唯一能贏回你以及皇上信任的機會。」
「如果……我請你不要參加呢?」竇惠小心翼翼地問。
拓跋仡邪整個人為之一僵,不是滋味地保證,「請放心。我有十成的把握。」
「我知道你有十成的把握,但你得為我想一想,被皇上當成戰利物資或獎品當眾賜給人,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那是你個人的想法!別的女人可是很樂意代你下嫁給我。」
竇惠訝異地瞅著他肅穆的表情良久,才賭氣地回頂他一句,「既然有那麼多人賞識你,乾脆讓別的女人嫁你好了。」
拓跋仡邪面一斂,駭人的目光登時大瞠,沉著音問:「你真捨得?」
「有什麼好捨不得的。」竇惠頑固地應他,「如果你不能體會我現在的心情與想法,那麼合是兩個人,分也是兩個人,與其這樣綁在一起,倒不如讓我獨自過活得好。」
拓跋仡邪見她在這個節骨眼上還跟他鬧彆扭,心裡萬般難受,「我豈會沒顧慮到你的立場?實在是皇上不留後路給我們,即使我退出,比賽依舊會在明天舉行,你依舊會被指派給勝利者。」而此時此刻,他更不能把多挨一箭的事抖給她聽,否則沒完沒了。
「那麼我會當眾拒絕這樣的安排,即使勝利者是你。」
「胡鬧!」他知道竇惠的死腦筋還沒轉過來,只好放軟音調,「惠兒,就算你不顧自己的性命,也該想想你父親的前途,你可以私下跟我說這種愚蠢的話,可千萬不能衝著皇上的面說,還有,你到底把我置於何地?你以為我高興見你成為男人競相追逐的目標?」
竇惠靜靜地跪坐一端,長袖裡的小手則不安地掙扎成團,她注視著他疲憊的表情,良久,才說出重點,「我有不祥的預感!昨夜,我夢見你徘徊於森林之中,偶遇一隻發狂的雄鹿,雄鹿遭獵人追逐,受了重創,引起你一時的憐惱,便以身擋住獵人的逼近,不料,你反被鹿角刺中要害……」她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你也許認為是我多慮,但是這樣的夢讓人心情好不起來,尤其我沒法再幫你療傷,果真有個不測的話,怎樣是好?」
拓跋仡邪靜靜聆聽,眉頭舒展,臉上的威儀終於緩和,他憐愛地看著她泛紅的臉蛋,輕聲說:「原來你是在替我擔心這個啊!你還真會製造緊張氣氛。」
竇惠覷他一眼,「這是很不好的夢兆,我不曉得你為什麼一點都不緊張。」
「現在沒有任何事情能讓我緊張,除了你不嫁我以外,」拓跋仡邪勉力錠出一個鼓勵的笑容,鏗鏘有力地說,「一切都會順利的,你注定是我的伴侶,就算是鬼使神差,也得先和我打上一架,才能將你從我的身邊奪走。」
「可是為什麼一定要用比武的方式呢?」
「對我有點信心嘛!你眼前的男人可是身經百戰的,來,露個笑臉,讓我能心無畦礙地為未來而戰吧!」
竇惠勉強擠出一個笑,忐忑的心稍緩了些。
拓跋仡邪讚了一句,「好極了!你整個臉紅通通的,還真是名副其實的洛陽紅牡丹呢!」
竇惠噗嗤一笑,睇眼微瞠,「是喔!長了疹的病牡丹。」
確定她沒事後,拓跋仡邪滿心歡喜地端詳她嬌嗔的艷容,靜靜體會這份親密的慰藉,他多希翼自己能刻刻隨伴她身側,但今宵是不可能的。
拓跋仡邪萬般無奈地起身,「我該返回皇上的氈帳裡,今晚你可能蓋好被,別再給臭蟲咬得遍體通紅。」
竇惠對著他的背後送一句話,「你也是。」
拓跋仡邪在門簾處停下腳步,回首綻了一個自大卻令竇惠迷醉的笑,「放心,我天生皮厚,臭蟲一向嫌我肉硬難嘴啃。」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1 07:18:45
第十章
今晨天氣如昨,熱風夾著蒸蒸而上的暑氣,將一排旌旗吹得辟啪作響,皇帝拓跋浚領著后妃坐在正北方的錦棚下,其餘官員依序列坐於皇帝左右。
而在眾面前的,便是遼廣的平沙地,也就是角力競技場的所在地。
角力競技一向是遊牧民族的傳統,拓跋鮮卑氏入主中原稱帝,自然不忘發揚這項運動,每逢節慶,各部落間總免不了推派大力士來切磋技藝,展現真本事。
與以往所不同的是,這次角力的規模小了些,上場較力的勇士也不再是大塊頭的巨人,而是風流倜儻的王公貴族,可看性自然略遜於正式場面,尤其對那些躍躍欲試卻被皇上限製出賽的吃味貴族、武將們來說,這麼小的比賽規模,根本不能展現大丈夫的雄風。
大伙索性喝酒聊起天,當娛樂節目瞧,不過值得一提的是,比賽當中出現不少滑稽爆笑的場面,有人就藉此嘲弄一番了。
「天啊!不會吧,趙大人竟把柳大人的褲子拉下腿!」
「這不是比跌得七勞八素的紀大人還來得難看嘛!」
「說句實在話,這麼輕鬆的比賽,我還是頭回見識到,在這大熱天裡倒也添了一些趣味。」
「不錯,反正你我心裡皆有底,皇上嘴裡雖說公平,但骨子裡早已把竇憲那個麻臉女兒硬塞給輔國將軍了。」
「甚是,甚是!這全是為了要讓將軍好看罷了。」
「好看?!像個小丑似地站在上面簡直損了他的威風,就算贏個幾百場,我看也是勝之不武,何況還是為了一個『那樣不凡』的女子!」
「有關天女傳聞到底是真、是假?」
「怎麼可能是真的嘛,不過一個十八歲的黃花閨女能把皇上三秒嚇退,那也不簡單啊!再說,就算她有點石成金的真本事,要娶不娶咱們都還得斟酌再三,真會療傷、起死還陽,那也沒啥稀奇。」
「說得有理!還真是謝天謝地,好險我不是輔國將軍,不然,贏了比賽怎麼得了!」
「就是嘛,皇上欽賜,能由得你退貨嗎?哈!果不其然,好兄弟,您看吧!皇上所向披靡的天將軍真是不負眾望,讓我們上前恭祝他吧!天花女配天將軍,不啻絕配!」
挖苦的話一說完,兩人便哈哈大笑地起身,跟著其他人往場中踱步而去,絲亳沒睨見他們身旁站了一個雙手緊握、怒目大瞠的小兄弟。
這個小兄弟名叫竇宛,打出身起就被父親送往平城附近的別府,每逢年節時才返回洛陽與家人團聚,現在已十三、四歲的年紀了,本生得面朗秀清,但這時卻怒氣騰騰地將身一轉,迅速往父親竇憲及姐姐竇惠的席位走去。
他尖銳地嚷著:「太過分了,真是太過分了!爹,你不能叫姐姐白受這種屈辱。」
竇憲仍是一臉怡然自得;情況都不問,便說:「退一步海闊天空!我接你來,不是要你替我出氣,而是要你學大丈夫的樣子,改掉毛躁的性了。」
竇宛可不服,他轉向頭披紅紗的姐姐,半蹲在她身邊說:「姐,要是我有能力,不把拓跋仡邪那個無賴的頭殼摘下來當皮球踢才怪!」
竇惠看著這個弟弟不說話。
做爹的反倒低叱了一句,「那可真不巧,你準備多一個皮球當姐夫吧!」
「爹,我不懂,您為什麼就是要攀那傢伙的親呢?」
「不然我老來靠誰,你嗎?書也不讀、武也不練,鎮日跑到郊外捉雲雀,竇家要靠你,準是寡婦生兒子——沒半點指望。」
「太不公平了!爹,我這男兒身可是你決定的啊!你若後悔,大不了改回來。」
「開玩笑,男兒身、女兒身是你說改就能改的嗎?」
竇宛鼓著嘴,一句話不說就跑出人群,一臉失望地獨自踞於草叢間,邊蹲邊想著事情。
他認為他已盡力在做了,不管是走路的方式或是說話的聲調,凡與他應對過的人,無一不把他當成男孩看,可是他爹就是對他的行為不甚滿意,老要挑剔、貶抑他,比起娘的正面鼓勵簡直是刻薄加小氣。
想到已久違半年的娘,竇宛忍不住紅了眼眶,但趁淚還未流出之前,他趕忙撥去淚珠,當他抬頭,打算起身時,一個鬼崇的綠影子在彈指間橫閃過他的眼底,朝一棵大樹奔了過去,這讓他又速隱回草叢中。
畢竟,讓人逮到他蹲著小解,可就難解了。
於是竇宛耗在原地不動,仔細觀察那個綠衣男子爬上一顆大樹,遁進綠葉扶疏的枝丫間,由於那人一身綠,隱藏效果又好,竇宛用力瞇起眼,還是看不出他要幹什麼,直到金屬反光突兀地從樹縫中冒出來後,竇宛才赫然發現一小節箭頭從樹裡鑽出,直接瞄向群集結聚的那個方向!
天!刺客,暗殺?!誰是標的物?
竇宛猛地摀住嘴,等待那一刻,但綠衣人遲遲不發箭,這又讓他納悶不已,靈活的腦筋開動了起來。
從這片林子到比賽場所的距離起碼有五百步,而時下一流射手的最大射程範圍也不過四百五十步到四百八十步,除非是頂尖好手,否則想在如此距離下射中目標,除了力氣要大、風向要對外,還需一點奇跡,好比他自己想用彈弓打下三十步外的綠衣人一般。
不過竇宛和那個綠衣人的處境不同,他能動,但樹不能!嘿!嘿!
他欣喜地掏出藏在懷裡的彈弓,挑了三、四顆小石頭,謹慎地爬近那顆樹,希望能趕在綠衣人行動前,先發制人。
不料,竇宛人還爬不過二分之一,一聲「咻!」便無情地從樹林間竄了出去。
趁著這個時候,竇宛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爬了起來,往前疾衝到樹下,仰頭大罵:「該死的烏龜!你就不能等一下嗎?」
對方被不知從哪兒冒出的他嚇了一大跳,愣了一秒,才想到要抽箭射他,但為時已遲,因為竇宛早已準備就緒,扯喉對樹上的人吆喝,「抱歉,來不及了,綠烏龜,你吃我一個硬丸子吧!」話畢,他手一鬆,石頭準準地彈中綠衣人的右眼。
一記慘唉響起,隨之而來的,便是重物落下跌撞聲。
竇宛雙手叉腰,一腳將綠衣人的大弓踢得老遠,然後踩住對方的頸子,得意地說:「哈,被我抓到了。」
竇憲以心疼的目光看著竇宛的身影,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失策,真是失策!當年要是把他當女兒養就好了,瞧他現在這四不像的樣!」
竇惠忍著笑,「爹,別氣宛兒!他已盡力在做了。」
「是啊!連我都把他當兒子看了,無奈總是恨鐵不成鋼,火候若夠的話,鐵還有成銅的一日,但他……」話到此,竇憲大搖其頭,「說來說去,都是爹自找的。」
竇惠不答,焦慮的眼神則是朝場中央的拓跋仡邪瞧了去,只見打著赤膊僅著一件參賽用的褲子的他被諂媚者團團簇擁,往皇上的方向移了過去。
由於她與父親坐在東側,只能睨著他的側面,而他打從出場至今也始終沒轉頭來看她一眼過,她愈想愈難過,懸了好半天的心沒因他的勝利而放鬆,反而被這種喧鬧的氣氛逼得喘不過氣來。
現在鶴立雞群的他已步出群眾,獨自來到壇下。
總是面帶戲謔表情的皇上朗笑了幾聲,便親自下座迎接他,破例地搭著愛將的肩,在他耳邊說了一些悄悄話。
這時拓跋仡邪才微轉頭將目光調到竇惠這個方向,與她擔憂的目光擰在一起,他暗中送了一個寬慰的微笑給她,似在說服她一切都將如意,他們的未來是美好可期的。
但接著怪事發生了!因為他像是看到什麼似地,眼神驟冷下來,竇惠不禁奇怪的轉頭,想查看她身後的情況,但她後面站了一列隨從,根本無法如願。
待她重新將目光定在前跋仡邪身上時,一場騷動即已生成。
拓跋仡邪的身子像個斷了操縱線的傀儡,迅速癱倒在地,緊接著而來的是一片混亂。
有人忙著散開避難,有人忙著上前護駕,以至於造成相互推擠、拉扯。
「發生了什麼事?」竇惠慌張地追問。
她的父親緊著喉,倉猝地說:「有刺客!皇上被拓跋仡邪推倒在地,安然無恙,但拓跋仡邪受傷了,連中兩箭!一箭在右腿,一箭在胸側!」
竇惠霍然起身,紅紗布從她額上滑落,她已無心看顧自己的美醜,尤其是她根本看不見拓跋仡邪的人影時。
心焦的竇惠旋即下了決定,「我去看看。」
竇憲拉著女兒,「別去,情況很亂。」
但竇惠很快地掙開父親的手,「再亂也得試一試。」
竇憲只好領著一批僕人護著女兒往出事地點奔去。
不過,訓練有素的天將軍將領與禁衛騎隊以迅雷之速切入人群,控制住場面,於是半百來個士兵面朝外地形成兩圈,把天將軍及皇上包圍起來,阻止任何人靠近,當然竇惠也不例外。
「讓我進去看他!」竇惠平生第一次急躁得與人惡言相向,「你憑什麼擋著我們。」
士兵顯然被她激怒了,傲慢地看著她,「小姐,這沒你們女人能做的事,湊什麼熱鬧?趕快走!」
剛趕上女兒的竇憲,忙上前一步,說:「小兄弟,請原諒,我們只是很關心將軍的傷勢,不知是否能通融一下。」
這個士兵一看到竇憲的臉,態度就好了些,但仍不肯退讓,「大人,輔國將軍的傷已有御醫出面,請勿擔憂,屬下不想為難您,但這是非常時期,請您別讓我難交差。」
竇惠自然惱不可言,她環顧左右,瞧見萬忸於勁騎馬過來,於是迎面擋住他的路,喚道:「萬忸於隊長,請稍留步。」
萬忸幹勁好奇地瞥了她一眼,沒認出眼前的貌美少女,他只是隱藏住驚艷的愛慕,恭敬有加地說。「這裡不宜久留,請姑娘趕快回營帳吧!」說著就要策馬繞過她。
竇惠詫異對方沒認出自己,馬上又喊了一句,「萬忸於隊長,我是竇惠啊!你不記得了嗎?」
這回萬忸於勁終於扯轡,訝然地回身瞧她,只是眼前如花般的女子,漂亮的臉蛋紅暈如桃,一點也不像前天見到的女人,但聽著眼前的美人的聲音又熟得不得了,他的睿眼眨了又眨,不太肯定地問:「竇姑娘?」
「沒錯,是我,請萬忸於隊長幫個忙,通報皇上,讓我進去看一下將軍的傷吧!」
但萬忸於勁風馬牛不相及地又問了一聲,「你確定是竇姑娘?」然後他特別嚴厲地打量她一眼,從她的語態和舉止中確定了她的身份,便吞下一喉嚨的疑寶,說:「太好了!皇上也命人在找你。」
他吩咐士兵讓竇惠與竇憲通過,接著對竇惠致意,「竇姑娘,已逮到肇事者了,恕我有要事在身,無法護駕,還望將軍一切無恙。」說完,他不等竇惠言謝,腿一夾便策馬離去。
竇憲父女趕到拓跋仡邪的身邊時,他正躺在皮製的擔架上。
御醫正嘗試要找出他右大腿上的箭頭,但才輕輕施力,已教拓跋仡邪痛得咬破了唇。
他險險咒一句,張著猩紅的嘴大粗聲辱罵:「死郎中!這箭頭是倒勾的,你是要把我的命扯楣,是不是?你有種再碰我試試看!」
御醫被他如雷的吼聲一震,忙鬆了手,無奈地看了皇上一眼。
拓跋浚忙出聲安慰,「將軍,請稍忍片刻,朕已令人去請竇姑娘來了。」
聽到竇惠的名字,拓跋仡邪駭人的臉色才又緩和了些,他情不自禁地輕喊:「竇惠,趕快來吧!」
竇惠紅著眼,輕輕應了他一聲,「我在這兒。」然後兩步上前,跪地握住他的手,連該參見皇上的禮數都忘了。
站立一旁的竇憲大咳出聲,提醒女兒,「惠兒,你忘了一件事……」
但拓跋浚大手一抬,阻止了,「免禮,免禮!要不是將軍,朕肯定躲不過那一箭,竇姑娘,請先為將軍療傷吧!若有疑問,可與大夫相參。」接著面向竇憲,「聽說兩位嫌犯已落網,朕要即刻審問嫌犯,請憲公隨朕走一趟。」
竇憲恭敬地回禮應允,接著便尾隨皇上而去。
竇惠的眼裡只有受著傷的拓跋仡邪,皇上說些什麼,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她小心地安撫他,彷彿對待一個小孩般,在他耳邊輕喃,「忍著點。」
拓跋仡邪綻了一個無力的笑,仔細勾勒她的容貌,欣慰地說:「你退疹了!好美!還戴了我送你的簪子,你知道我贏了吧?惠兒,別讓那天殺的郎中把我綁起來,我寧願痛死,也不要讓人看笑話!」他不連貫地說著話。
竇惠點頭應是,掏出手絹替他拭去唇角的血漬後,便用手絹塞住他的嘴,叮嚀著:「咬緊,會很痛的!」
有竇惠的幫忙,御醫這才敢再上前,他跟竇惠提出他的懷疑,他認為從傷口流出黑血的情況判斷,倒勾的箭頭可能沾了毒,他必須割開傷口處的肉,才能進行下個步驟,而老實說,他怕將軍跟他發火,耽擱診療過程,所以除非把將軍五花大綁起來,他不願草率行動。
拓跋仡邪氣得猛搖頭,想張口大罵,但嘴早就被竇惠堵住了,他只能用殺人的目光很瞪御醫。
竇惠很氣這個醫生的懦弱,更氣他記仇,於是當下作了決定,「我替他拒絕這種污辱。」
醫生很傲慢地看著她,「這是要我醫他的唯一條件。」
「也許!但我來就不用。」
「若有半點差池,你跟皇上說去。」
「我會的。」竇惠眉頭微鎖,向大夫借了藥箱後,就不再理他。」
正巧萬忸於勁這時趕到,竇惠便請他當助手,並且要幾個拓跋仡邪的手下幫忙壓住他頑強的身軀。
竇惠以針灸為拓跋仡邪止血,接著忍下對血肉的恐懼,快速割開拓跋仡邪的傷口。
這段時間,拓跋仡邪痛得快要昏厥過去,他能克制自己而不抬腳踹死那些壓著他的人算是萬幸,尤其當竇惠找出第二個箭頭時,他屏住最後一絲氣息,奮力與傷口纏鬥。
「好了,你撐過去了,」竇惠這溫柔的聲音,對他而言;不啻是一種解脫,她終於拿開他嘴裡的布巾,為他拭去汗珠,「不過我還是得讓你明白,兩支箭頭並不一樣。」
拓跋仡邪沒好氣的接口,「當然不一樣,一支從西邊射來,正中我的右大腿;而另一支毒箭該是從東邊的樹上發出的。」
「你怎麼會知道?」
「我不知道!事發前,我曾瞄到在你們後面的樹梢上有異常的金屬反光,但那時太陽很大,我當自己眼花,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是箭頭沒錯了。」
竇惠理解地點頭,「好在第二支箭頭裡只帶微毒,不會致命,現在,我必須把多餘的髒血弄出來撒消炎粉,才能包紮傷口。」
「我都依你,但在折磨我前,趕快塞住我的嘴,免得我要出口成髒了!」拓跋仡邪喘著氣說。
「如你所願,」竇惠將布條又塞回他的嘴裡地,「不過這下你可相信我的夢不是胡亂捏造的吧。」
拓跋仡邪大眼一翻,嘴裡又嘟嘟噥噥地發出聲音:「鳴……鳴……鳴……」
眾人看他瞠目的凶相,似在罵人,但心裡有數的竇惠知道他是在對她低訴衷情,只是表情委實難看了些。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1 07:19:38
尾聲
故事到此,也該接近圓滿了。
本來只要挨一箭的拓跋仡邪竟莫名其妙地多挨了一箭,這種情況下,氣度再小的君主也該釋懷了,何況是對他賞識有加的拓跋浚?
而提起兇嫌,在拓跋浚親自坐鎮、嚴厲責求下,事情很快便水落石出了。
隔天,拓跋浚前來探病,笑著告訴躺在病榻上的拓跋仡邪,「那綠衣人其實是北塞回來的逃兵,神志恍惚,一緊張便會妄想自己是株樹,甚至搗碎葉子提取綠汁來染衣,他躲近山北好一陣子,習慣這樣的野居生活,但最近遇上咱們的人馬在此打獵出巡,他怕被逮,成天提心吊膽地過日,最後終於崩潰,幹下這種糊塗事。」
所以綠衣人和廬太傅是沒有任何牽扯的,只是湊巧得很,選在同天、同時、同分、不同秒發箭。
拓跋仡邪私下慶幸他是射中自己,而不是皇上,否則,就連大繩神仙也挽不回他的命,至於廬太傅獻了這樣一個烏龍毒計,只加深拓跋浚對他的不耐煩與疏離,算是得不償失。
基於愛才心切的驅使,拓跋仡邪請求皇上赦免這個綠衣人的死罪。
「開什麼玩笑!朕不嚴辦他怎成?」
「皇上,末將是從下層階級爬上來的,對於軍中好壞的狀況非常清楚,今日會有逃兵,表示我治理軍隊成效不彰,理該擔起責任。」
「你差一點就丟了命。」
「這種小傷能要我的命還早了些,皇上,您看不出他是個人才嗎?我派人測量過了,從東面樹林到我站的位置足足有四百二十步遠,在這麼長的射程,又能擊中目標,這漂亮的一手功夫是我以往沒見識過的。」
拓跋浚考慮良久,不樂地問:「你真要他活?」
「不但要他活,還要他活得更有意義。」
「好吧!朕答應你,但是得派人觀察他,若是癲得嚴重,就得處理掉他。」
是的。」
這時,竇惠端著一盤剛煎好的藥踏入氈幛裡,一瞟見拓跋浚,臉上的笑容就退去了,她忍著彆扭,行了一個完美的禮,她知道皇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不過因為大頭始終沒出聲,她只好繼續蹲在那兒。
最後是拓跋仡邪緊張地咳了一聲,才將發愣的拓跋浚震醒了,「啊!將軍夫人,請趕快起身吧!療傷時辰又到了嗎?不介意朕稍留片刻吧!」
「皇上,將軍的傷口很難看的,今晨還化了一些膿出來,我想場面會令您不舒服的。」竇惠故意這樣說,總歸一句,她不歡迎就是了。
姑娘既然把話說白了,扣跋浚也不好強留,其實照他的個性和地位,才不管別人的感覺呢!也許是因為他曾對竇姑娘的外貌有些微詞而心虛,再加上虧欠拓跋仡邪一箭,所以態度也放軟了些。
他瞟了一眼別過頭去偷笑的拓跋仡邪後,強裝威儀地說:「對了!朕正想去找憲公,你知他在哪兒嗎?」
「稟皇上、他老人家與舍弟在氈幛裡歇息著。」
「是嗎?太好了!為了犒賞你弟弟立下的功,朕決定賞他一個官銜,另外,朕要他入侍大內,做我的貼身侍衛。」
竇惠一聽,眼睛大睜,木托盤上的碗被她打顫的手抖得嘎嘎作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慌不忙地說:「謝皇上大恩,我相信對竇宛來說是一項殊榮,但是他年紀尚輕,行事總帶孩子氣,可能無法勝任這樣尊貴的職務……」
「你小看他了,朕相信他有這個能力,無論如何,正式上任前,他還是得接受一年半載的訓練,更何況,有將軍這樣的姐夫作榜樣,小事一椿!好了,朕該走了,不吵將軍了。」
拓跋仡邪微抬起頭回禮,「謝皇上。」
竇惠則是一發不語地蹲下身,恭送皇上出帳。
竇惠一臉慘兮兮,教不知情的拓跋仡邪緊張了一下,「怎麼了?皇上是在試著跟你和解啊!你不要太在意他以前的話。」
「不是那件事,而是……」
「而是什麼?」
竇惠左右為難,因為她所擔心的事是肯定沒法跟他啟口的,「而是竇宛還是個孩子啊!入官是萬萬不可的。」
「我看不出有何不可。」但竇惠轉來轉去地踱著小步,害他頭暈,「惠兒,你太緊張了,別再轉來轉去的走著,過來床邊坐著。」
竇惠瞄到拓跋仡邪狐疑的眼神,才猛然煞住步伐,「你對,我太緊張了!爹爹能應付皇上的,他一定能應付皇上的!現在,你的傷口還沒完全癒合,趕快躺好吧。」
「不要,除非你也進我懷裡躺好,不然我可要請皇上回來見識你的本事,」拓跋仡邪乘機勒索,「唉,這傷口只有一點癢哦。」
「他害你平白挨傷,永遠也別想知道真相,還有,質大叔和拓跋演都在外面等著探望你呢。」
「放心,他們能接受我們一起躺在床上的,只要我們乖乖地蓋好被。」
「你別鬧了!怎麼跟個小孩一樣。」竇惠不假辭色。
「那給我一個吻,你從沒主動吻過我呢,還虧我們已是『夫妻』了!」
竇惠無可奈何地彎身低頭,蜻蜓點水地意思一下,接著就要起身,但他手往她的腦袋一罩,阻止她起身,摸了一下她髻上的玉簪,以最深情的方式看著她,說:「我很高興你的神功又恢復了,但恐怕不會持續太久,因為你得給我生個孩子。」
「好。」竇惠輕綻一個笑容後,突然想到什麼似地,眉頭頓鎖了起來。
「怎麼了?」拓跋仡邪關心地問。
「你剛提到孩子……」竇惠小心翼翼地斟酌字眼,「就又讓我想起了二姐夫的事了!我二姐還年輕,三個孩子又那麼小,我與爹爹也不贊成二姐夫做投機生意,但執法的官員把一紙載有金錢款項的書信硬說成是通敵的證據似乎過於武斷了,更何況,國內與南宋有金錢交往的人不是只有二姐夫而已,為什麼通敵的罪只落在他身上?更令人納悶的是,不明不白地就定了罪,甚至不讓家屬探監!這種作法怎麼說都不近情理,於法更沒根據,難道……真沒法子可免去二姐夫的死罪嗎?最起碼也該給個自清的機會嗎!」
拓跋仡邪沉默好半晌,才說:「事發當時,我並不在關內,孰是孰非並不比你爹清楚,不過,我會想辦法找人問個清楚的,你就別再把這件事掛在心上了。」他輕握住竇惠的手,算是對她許了一個承諾,看著她吁口氣,再度回復神采後,他柔著語氣問:「我有沒有跟你提起,你戴著這支玉簪子很美?」
「有,」竇惠老實地回他話,「只要我一戴上,你就會提,好像怕我不記得是你買的似的。」
拓跋仡邪聞言得意地挑起了眉,「沒辦法,是你讓一個乞丐有了皇帝般的尊嚴!惠兒,我很幸運。」
竇惠燦然一笑,不用她點頭,一切深情是盡在不言中。
很可惜,這樣美好的沉默沒多久就被人打破了,那個殺風景的人就是竇惠的爹。
他以一種受驚過度的破鑼嗓音喊著:「惠兒!你知道皇上要竇宛幹什麼差事嗎?我的天,貼身侍衛,那就意味他得跟著皇上吃喝拉撤睡啊!完了,我真的自食惡果了。」
拓跋仡邪搞不懂這有什麼不對的,「沒什麼嘛!皇上有的,竇宛也有,皇上沒有的,竇宛也不會有,何需緊張成那樣?」
竇憲不等女兒阻止,便絕望地對準女婿說白了,「錯了,正好相反!皇上有的,竇宛沒有;皇上沒有的,竇宛恰巧有!我兒子,不,女兒……喔,天啊,竇惠,怎麼辦呢?若在宮裡被人揪出竇宛女扮男裝的話,我這腦袋不僅要搬家,連四肢都得分著下葬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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