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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阿蠻 ]只願天空不生雲[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6:34:43     標題: [阿蠻 ]只願天空不生雲[全書完]

楔子

  他憂心地望著清澈見底的溪水載著幾片梧桐葉順流而下,兩三隻昏昏欲睡的蜻蜓在乾燥的大石上登陸,綠波般的絲布潺瑗潔澈;不太尋常。
  這令人悶躁的星期天,金愣照例牽著於嬙來到北勢溪畔的一處露營區談心,不過來烤肉的中學女學生實在太多了,他們不得不躲得遠遠的,以避開人群的侵擾。
  「楞,你看看,她們多可愛,暑假出來烤肉、露營,還穿著制服。」於牆妍笑地看著在溪畔忙得一團亂的小女生。
  金楞隨意地掃了那票清湯掛面的女學生一眼,記起阿福跟他提過這個團體,本來因為兩天前颱風將襲,他們打算關閉露營區的,沒想到風眼忽地一轉,她們又來了。「才剛要升上國一而已,我要是她們的級任老師才不那麼麻煩哩!十二歲的小女生最難搞定。」他將於嬙摟了過來,溫情地問著:「我可愛的老婆,寶寶踢疼你了沒?」
  「有!好疼哦!」於嬙撒嬌地回道。
  「真的?」金楞傻楞地呆住,信以為真,竟茫然不知所措。「怎麼辦?你要生了?」
  於嬙媚眼一瞇,吟吟地笑了起來。「沒有啦!騙你的!才六個多月而已,醫生說我的預產期在十月底。它只不過是隔著我的肚皮跟你打招呼罷了。」
  金楞吁了口氣。即將為人父的事實有時會搞得他心神不寧、窘迫不安。如果他不喜歡小孩怎麼辦?如果小嬙只顧寶寶怎麼辦?近來他發現他益發迷戀小牆溫軟的身軀,尤其是她飽滿的乳房。一想到這點,他就吃味。有時他寧願小嬙沒有懷孕,這樣他就可以載著她環島旅行、遊山玩水了。
  怎麼辦?他已經開始扮演起一個吃醋的爸爸了!他怎麼可以吃自己寶寶的醋呢?小嬙當然不會只顧寶寶,她一定會公平相待他們父子的,或者父女也可以。
  「我們的婚事恐怕又得延後了,這次要等到你將寶寶生下。」他失望地告訴她。
  於嬙淺淺一笑,伸出纖指撫平他的眉心,口中喃念著徐志摩的話「冷翡翠的一夜」。」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在這園裡,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金楞就這麼屏氣凝神、癡癡地望著懷中可人兒的杏眼;那雙眼,如秋水、寒星,一眄、一盼,竟是勾魂得緊,教人心上癢酥難當。再看她粉嫩的臉頰上漾起的梨渦,如綻放的緋紅薔薇,花不醉人人自醉。她總是能把一件平凡無奇的事情看得這般浪漫、詩意與樂觀,永遠都賦予他新奇感,即使吟著一首詩,也能搖撼自己好半天。
  他崇拜她!
  「楞,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人類會發明吻?而吻,又為什麼那麼甜?」
  「嗯,我不知道,大概是觀察動物行為吧!管他是誰發明的,我說『吻』就跟蓋印章一樣,是一種允諾的契約行為,就像這樣。」他輕輕蓋住了於嬙的小嘴,「然後口水就像紅印泥一樣,只不過會產生化學反應……」
  「你好不衛生!」
  「噓!你聽我說完。接著舌頭就像打勾勾一樣,這就是我們之間愛的儀式。」
  「不怎麼衛生的儀式。」於嬙嬌嗔,晶亮的眼角拋出了一個勾魂眼後,擁住了他。
  金楞實在太喜歡她撒嬌的模樣了,那麼自然又不過分,永遠拿捏得恰如其分、妥當自如。當她說「不」的時候,又會讓他弄懂她真正的意思是「要」,似謎又易解,易解又難捉摸,跟她在一起,他永遠會有活蘇的感覺,同時又能有解開謎題後的滿足感。他知道她是很愛拈酸吃醋的,當他們去西門町逛街時,只要他輕瞟一眼漂亮的妹妹,都會惹她生好幾天的悶氣。
  但他又何嘗不是一個佔有慾強的人呢?小嬙的聰慧與美麗無與倫比,半成熟、半羞澀的舉止緊緊鎖定他的注意力。她就像一隻在暖陽下飛舞的小粉蝶,那麼柔、那麼軟、那麼親密與貼心,羽翅輕振,抖落的鱗粉飛揚,迷繞著他。
  「不衛生嗎?那我們以後就不要親嘴好了。」他擺出一副認同的表情。
  「不准!人家說!吻在發上是憐惜,吻在額上是尊重,吻在頰上是禮貌,而吻在嘴上才是愛情。以後我不准你吻別的女孩的嘴!」
  「我已經有你了,何必還跑去吻別人的嘴?」女孩子的心事向來難解,才十九歲而且少了根筋的金楞,著實摸不透女孩的模稜兩可。
  「你先答應我嘛!」
  「我誰都不吻,只親你一個。」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誰要你承諾那麼多?!多了,心就不夠誠了!」小嬙的個性就是這麼蹩扭。她知道以金楞豪邁粗獷的性格是不大會欣賞她的倔脾氣,所以她始終小心翼翼地想保持完美的形象。
  「好吧!」金楞看著於嬙嬌媚的眼眸,忍不住捧起她的瓜子臉,誠心地說:「我金楞這輩子只吻於嬙一人的嘴,只愛於牆一個人,而且只有於嬙才夠資格為我生小孩。現在讓我吻個過癮,我不只要吻你的嘴,還要吻你的眉、你的眼、你的鼻子、你的耳朵。最好你就醉在我的吻裡,就算是要我溺死在你的懷裡也甘心。我的妻!今生今世全宇宙唯一的妻子。」
  此時的金楞,年輕有抱負,對前途與未來皆是抱持著樂觀的態度,只要能有自己心愛的人長相為伴,他不在乎許下什麼樣的諾言。
  「好油滑的一張嘴,誰信你呢!」如綻放的紅艷玫瑰般的於嬙舒展著白嫩的四肢,緊緊圈住金楞的身體。這一刻的於牆覺得自己最美、最真、最純潔,純得猶如被熱光融化的冰雪、純得恰似被熏和西風載送起的潔白棉絮。她體驗到的這份美,是金楞毫不猶豫的愛所點燃的,她好愛他,甘心為他付出一切。「你就像太陽,我要日日望著你,看你晨出日落,看你掠過山、跨過海……」
  「噓!」他伸出一指放在她的唇上。「別說話,話說多了會壞了氣氛。」
  兩個年輕的身軀緊緊糾纏著,木槿叢擋不住耀眼的太陽金線與汗涔涔的透明圓珠映耀著。他們忘情的奔馳,完完全全地忘了這個世界的存在。
  年輕的愛情是強烈、衝動與易惑的,它也許很純、很真、很理想化,但若要感情持久不變,卻得經得起考驗。
  「有聲音!小紅!有貓兒聲音。」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孩忽地舉頭,四下張望了一下,朝一株木槿望去。
  「沒有啦!小茴,你趕快翻動鐵網,因快被你烤焦了。」小紅擦了一下長滿痘痘的額,催促拿著鐵架的小茴,她快餓昏了,別組的同學皆已大口咬著吐司夾肉吃了起來,而她卻得三不五時地叮嚀心不在焉的小茴看好肉,眼看香噴噴的內就要被烤成黑炭了。「小茴,都是你啦!沒事跑去幫人生火,現在又把肉烤焦了;我可不要做打游擊的事,直丟臉,跟要飯的一樣!」
  「噓!」若茴以竹籤戳起一塊肉站了起來。「我去去就來。」
  「你別管死貓了!先管管我吧!我餓昏了!」
  「你自己把肉夾進吐司,就可以往嘴裡送了。那貓咪一定餓了,我去去就來。」若茴將烤架遞給小紅,就往十公尺外的樹叢走去。她歡喜地踮起腳尖,茂密的草皮吃掉了她的跫音,小心翼翼地趴下身鑽進樹叢,將一個小腦袋探進去。
  目光所及之際,她也呆楞住了。
  她看見一個黝黑的男生疊往一個白皙的女生身上;就像純巧克力和牛奶一樣分明。他在吼叫,雙手緊揉著那女生的胸部,還用牙齒咬她的頸子,他全身都在抖,下半身狂暴但自有規律的韻動輸送,就像一頭野獸。而那女生也在低喊,臉上的表情痛苦不堪。她全身都在扭動、抗拒,她為什麼不推開他?為什麼不尖叫?她一定是害怕得喊不出聲!
  這煽情的一幕,對才十二歲的若茴而言,等於是色情版的畸戀。她忽地直起身子要衝出去,卻害怕得動彈不得,像植物突兀生根的定在原地,她手上的肉片早就掉落草地上,一列聞香而來的螞蟻兵團趨之若鶩地爬了過來。
  不旋踵,那個喘著氣的巧克力男生全身一僵地大吼出聲,就倒進牛奶的懷裡。
  他死了!怪獸死了!不對!他在大喘著氣,慢慢甩動頭後轉過來,一接觸到她怔然的目光,赫然瞪大眼,似暴跳如雷的凶神惡煞般忙提過一件襯衫往牛奶女孩身上蓋好,赤條條地爬了起來。
  「他媽的!你在這幹什麼?」
  「對……不起!不是……故意的。」若茴神情無助、半低著頭,忙用雙手摀住眼睛,強抑下嘔吐的感覺,節節避開他,最後腳跟一轉,拔腿狂奔起來,藍色百褶裙隨之飛躍起來。
  她哭紅著眼衝回小紅身旁,雙膝一軟,仆倒在地。
  「小茴!怎麼了?小心肉!」小紅機伶地保住了烤肉,看著冒著冷汗的若茴抖著了無血色的唇,問:「你怎麼了?嘿!別嚇人了!你見鬼了?」
  「沒有!沒有!沒有!不要問我!我要吐了!」說著人就向溪畔衝去,跪坐岸邊,將空腹裡的酸水吐出來。她雙手掬起溪水潑向自己的臉,霧眼濛濛地望著潺潺溪水,一定眼後,所浮現隱隱約約的影子,竟是巧克力和牛奶的樣子!她好痛苦、難過,不要!請停止!停止蠕動!
  她伸出手要打亂水面上泛起漣漪的影像,怎知距離著實比她料想得遠多了。她撲了空,失去重心,雙手在半空中晃動不到兩下,便撲通一聲栽進了水裡,直往下沉。她的心凍住了!
  而在岸上的同學也楞住了。隔了好久才見她開始揮動四肢,拍打水面,激起水花,驚慌地扯喉喊救命,小頭顱剛自水面竄出喊「救……我……」,馬上又「咕嚕」一聲隱沒水底,只見她才吃了幾口水,便已喊不出聲。
  「有人落水了!怎麼辦?是班長!」
  「完了啦!水要把她拖走了!」
  「小紅,你快來!」
  「誰會游泳?趕快跳下去救她!」
  「我不行!我只會漂浮……」
  「我去!」
  「小紅,你連換氣都不會!」
  岸邊的小女生心亂如麻,像群龍無首的烏合之眾,你一句、我一句,傻楞楞地沿著溪畔跑,緊盯著順流往東漂逝的藍裙。就在兵慌馬亂之際,只見一個人影從眾人眼前閃逝而過後,直躍進溪水裡,藉著順流的浮力,滑動有力的四肢,迎頭追趕上落水的人。
  若茴在滄浪溪水中載沉載浮,但沉的時候居多,她覺得自己的腳彷彿被不明物體勒住似地一直往下拖,接著就看見巧克力像一條齜牙咧嘴的鯊魚向她欺近。他來抓她了!不要!放開她!她又不是故意要偷看的!若茴使勁地拍他、打他、用拳掄擊他。
  但他蠻狠地緊圈住她的頸子,把她往上托,最後衝破了那層搖曳、透明的水膜後,突然一陣刺耳的咒罵聲傳來,「你這個白癡!再動,我揮拳了,管你是男是女!」
  不到幾秒,若茴的頭就像被幾千斤重的鐵槌敲到一般,淡亮模糊的影子瞬轉成冥冥黑洞,她摔進了黑洞裡。她安全了!
  金楞喘著氣,好不容易地把這個神經質女生推上岸,二十來個小女生一窩蜂地湧上,甚至有人往她僵硬、冰冷的身子撲去。「小茴!對不起!我不該拉你來的,怎麼辦?我怎麼跟你爸媽解釋?哇……」一個長滿青春痘的小女生一頭趴在橫躺的身體上,不明就裡的放聲疾哭。
  金楞氣得爬上岸,一身濕漉漉地踩著滴水的腳印走上前,輕點了一臉青春痘的小妹妹,「小妹妹,借過一下好嗎?你再哭下去,她的命就真的給你哭楣了。」他將小紅提起放到另一側,隨即轉身大吼,「你們讓開點好嗎?氧氣都被你們吸光了!」馬上趴下身為昏迷不醒的若茴做心肺復甦術,他將她的頭側向一邊,緩緩地為她壓胸,足足做了好幾次口對口人工呼吸,才使她將胸腔裡的水吐出來,見她一連咳了好幾聲,他才暫停動作。
  金楞找著負責的老師,但沒有一個年紀看來超過二十歲模樣的人,瞟一眼唯一身著便服的女孩,往她一比,「你是老師嗎?」
  那女孩倉皇地猛搖頭。「我!不是!不是!是我們自己要來的。」
  「那誰是班長?」他凶凶地吼了一聲。
  大伙的手全部朝躺在地上的女孩一比,這讓他雙拳緊緊互擊了一下。
  這時於嬙也抓了他的襯衫挨近他,要為他穿上。「那女孩還好嗎?」
  金楞沒點頭,只說:「你先把我的襯衫給她穿上,再用大毯子包著她,以防她感冒。」然後舉頭看了一下晦暗的天空。「天色變了,就要下大雨了。」
  「那你怎麼辦?」於嬙看著只著一件濕褲子的金楞正捲起褲腳,急著問。
  「沒關係!我找阿福開車來幫忙,一會兒就回來。你先找出一個能正常回答問題的小鴨子!當然,除了平躺在地上的這一位例外。」說完就赤著腳,大步跑開。
  那一個下午,暴風雨來得迅如閃電,傾盆而下的雨淹沒了整個草坪,此時正值中元節河水漲潮時分,北勢溪頓時如滾滾黃河奔波四處,不少小山路經雨水沖刷後,鬆軟的泥土經不起大型車輛的噸位,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坍方,交通頓時癱瘓。
  於是,這一晚,二十來只的小鴨子全被安置在彭莊茶園的倉庫裡,啜著熱呼呼的竹筍肉絲粥,身心俱疲地聽著倉庫外台著大風的呼嘯。唯獨那個叫小茴的女孩被抬進了大房子裡休息。

《 本帖最後由 草薰風 於 2010-1-22 11:01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6:37:31

第一章

  六月驪歌隨風拂過小草,穿過樹梢,一點一滴地流進了整個校園,它輕輕地灌進了莘莘學子的耳裡,慇勤地低喃、慫恿、鼓舞、催促。於是,他們群聚一堂,對光明的憧憬而歡喜,為大好前程而喝采,相形之下,眼底偶爾飄逝一閃而過的離別惆悵實在不算什麼。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是的,曲終人散又該如何?
  是結束,也是開始!是離別,也是再次重逢的前引。臨別依依的珍重祝福,不就是為了確保自己也能得到別人的祝福嗎?曾經幼稚地以為不共戴天的「大仇家」就在今天和解了,因為今後不管你死我活皆互不相干,如果出了校園、入了社會後,還是成了宿敵,那也是一種難得的緣分。
  昔日的知心好友總哭得最是心碎。
  問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捨不得多年來的歡樂時光。但是隨著這一天一年的遠去,才赫然發現,哭泣與心碎不為別的,只怕這份友誼無法長在。
  在蓊鬱的校園裡,就在那高長椰樹底端的一棟莊嚴禮堂內,成千名身著黑袍的畢業生一一緊挨彼此而坐。呼呼而嘯的冷氣將風從兩側吹送至正中央,削弱了幾分盛暑的威力。
  林若茴暮氣沉沉地坐在前排的領獎席上,她的眼裡缺少雀躍與歡欣,有的只是一片蒼茫的寂寥。一陣陣加強流電波的尖叫聲恰似不可抗拒的魔音直竄進她的耳朵裡,那麼尖銳、淒厲、擰人心疼。不要!若茴,告訴他們我不要了!我改變主意了!我要留下寶寶!告訴他們停止,錢我照付,求求你叫他們停止!求求你!求求你,這三個字縈繞在若茴的心底,驅之不散,沉甸甸地糾人心痛。那種痛是懊悔,也是憐惜!是不忍,也是憤怒。
  「若茴!你說畢業後,我們還會不會跟以前一樣無話不談?我知道你不會變的,但我就不一定了。尤其是等我出國唸書後,就更難測了。」
  唉!小紅,難道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嗎?以靜制動!太可笑了。如今你是靜了,卻苦了我們這些動的人為你擔憂。你生來怕冷、愛鬧中取靜,朱媽擔憂你在黃泉受寒、寂寞,於是不敢給你葬得遠。即便你走了,還是讓人滿心牽掛。
  「現在要頒發的是法學系第一名畢業的殊榮。現在請林若茴同學代表朱茵紅同學上台領獎。請林若茴同學上台受獎。」
  隔壁的同學以臂輕觸若茴。「叫你了!林若茴!」
  「喔!」若茴猛地一驚,慌慌張張地起身,撞開了椅子。她微顛地爬上了階梯,來到台前正中央,雙手一伸,接過獎狀。是從誰手中接過來的已不再重要,事實上,對若茴而言,沒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就連辱罵那個負了小紅心的人也不再重要了。她輕握頒獎人的手,掉頭走下了階梯。她沒有走回原位,反而像一個半夜夢遊的人直直向出口踱去,拉開厚重的大門,跨出暈暗的禮堂。
  當若茴走至校門口時,看見了那輛已等候她多時的黑色轎車,見黑色車門一敞開,步出了一對著黑衣的中年夫婦。綰著髻的高雅婦人一臉疲憊,哭紅著眼對趨身向前的若茴道:「若茴,謝謝你為小紅領追份獎。」然後哽咽地抱住了若茴瘦弱的身子。
  「朱媽!」若茴難過地喊了她一聲。「這是我起碼幫得上的一個小忙,你寬心吧!」若茴扶著她一起坐進了車子,然後轉向噤聲不語的中年男子。「朱爸,可以出發了,我們該去看小紅了。」
  「好!走吧!」坐在前座的朱爸示意司機開車後,靜默半晌,才擠出話來。「若茴,謝謝你陪著我們撐過這些時候,我們實在太感謝你及你家人的支持,請務必將我和你朱媽的謝意轉答給你的父母。」
  「我會的。」
  「這邊有幾樣東西是你朱媽整理出來的,依照小紅的意思轉交給你保留。」朱爸轉身遞過一個長二十公分方正的木盒給若茴。
  她將木盒接過手,置於膝間,輕輕拉開了精緻的扣栓,掀起盒蓋,一縷清涼的紫蘇香味隨之逸出,頓時瀰漫整個車座。她拿開最上層的信後,赫然發現裡面裝著的竟是小紅愛不釋手、金金銀銀的玩意兒……包括她幼兒時的金鎖片、翠玉鐲及一朵血染的絲布玫瑰,盒子底層則是一本紅絨布裝釘而成的書;它是小紅在高一時花了近三個禮拜,親手以毛筆沾著金粉寫下的手抄詩集。
  若茴翻開了這本以紅布精心包裡住的木製書皮。映入眼底的便是徐志摩的詩。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
  在夢的輕波裡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
  甜美是夢裡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
  在夢的悲哀裡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
  黯淡是夢裡的光輝。
  若茴仰頭強將淚滴隱忍住,以免造成朱媽的崩潰,她將書放回盒裡,抖著一雙手將信抽出紅色封套後,淚眼婆娑地默讀起來。
  別離我的愛,若茴!
  今天該是你我跨出校園的大日子,很抱歉,我卻惡意的缺席了,還得勞你上台幫我領那張獎狀。燒了它吧!但千萬別在我的墳前燒,因為我不要它。
  我曾嫌學士袍跟喪袍無異,沒想到我這個口沒遮攔的烏鴉嘴一語成讖就讓你穿著它為我來弔喪。希望我不會後悔才好,因為我走的這條路是不歸路,看門的人不肯賣我回程票。
  本來等我一畢業後,爸爸是要送我去美國唸書的,那時以為跑到美國就可以逍遙自在,為所欲為,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還撈到一趟歐洲旅遊的意外獎品。如今……也不能成行了。你可以代替我去嗎?喔!若茴,請不要說不,請再考慮一下,所有的機票與旅館我都為你訂好了,錢也匯清了。即使要退房也拿不回多少錢了。
  你就點頭吧!去幫我窺窺劍橋,偷偷用你的照相機攝下淡淡一抹藍。別忘了停留在翡冷翠時,為我多帶些包著歡樂的惆悵回來吧!就算是幫我這個老友一個忙。
  你見到他了沒?他是否依舊玉樹臨風地高聲暢談呢?
  唉!你說氾濫的浪漫能傷情、殺心,套用在我身上是一點都不假。但是,為了浪漫而死,不也是一種矯揉造作的淒美嗎?
  在我這短暫的一生中,欠父母最多,接下來就屬你。你是我最摯誠的朋友,而我回報給你的卻是惡意的背叛,搶了你的男友不說,還漠視你的好言規勸,錯把你的關心當作中傷與嫉妒。
  愛情啊!是我讓那股失控的火焰燒斷了你我的聯繫。我後悔!後悔甘心掉入他的陷阱裡,後悔懵懂不識真相,更後悔自己傷了一個無辜的小生命,直到他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他真正要的人還是你。他說愈是得不到的東西愈是珍貴。這擊垮了我!
  徹徹底底不留絲毫的同情。
  你說,我多傻呵!我多傻呵!
  情這一關我是過不去了,對你的愧疚是我一生無法消弭的遺憾。
  醉過方知酒濃,情這一關,我是過不去了!
          ☆         ☆          ☆
  默默地讀若信,若茴就這麼的讓淚悄然溢出。
  小紅,你太傻了!你難道不知道這個宇宙之大之寬,足以容納海涵任何的傷過?你挑了一個最不值得你愛的人殉了情,結果又如何?天不為你變色,地不為你荒老,海與石也不會為你枯爛,而他還是照樣優遊地活著不為你動容。
  你說他真要的人還是我林若茴。唉!他騙了你,為了報復我,他竟騙了你。他誰都不愛,最愛自己。你怎麼傻得成為他報復我的工具之一呢?你說過他學醫是再適合不過的。我也問你為什麼?你說因為他夠冷血、殘忍、無動於衷!既然如此,你又為何不能看透他這個無情的人呢?你又何嘗不冷血、殘忍、無動於衷?推拒了所有愛你的親友去遷就一個少了心的人。
  浪漫真的傷情嗎?還是你心甘情願地墜落在自己的綺想裡?小紅,雖然你與我曾這麼的親密過,但我永遠不懂你的紅塵情事。
          ☆         ☆          ☆
  若茴拎了一個土黃色的旅行袋,步履蹣跚地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大腿,但只是幾乎,不是全然,事實上,是她的每一根筋與每一條血管裡都有千萬隻的螞蟻在裡面列隊行軍,熱血滔滔似地教她刺癢難搪,她恨不得能把皮扯破讓血流光算了。不過她還是認命地伸出雙臂攀著只有些微傾斜的坡道,不顧雅觀與否地翹著屁股,掙扎地爬上了這個廢墟……特洛伊,這個經由盲詩人荷馬嘴裡吟唱出來,赫赫有名、威震八方的古城。
  在今天以前,若茴光是想到能踏上這片古老的土地,就會夙寐難眠、興奮好半天。現在她好後悔為何自己堅持要來到這個一度富榮鼎盛,曾經哀鴻遍野,如今卻野草叢生、滿目瘡痍的荒原,看著這些頹傾的大石頭散落在一望無垠的黃土石礫上,除了連青苔都不長的石頭外還是石頭,足以證明這些石頭有多頑冥不靈了。這些石頭的背後也許蘊藏滴滴血淚的故事,也許是導至最後一位尚在襁褓的少城主被希臘敵軍從高牆上丟下後的罪魁禍首。但又干你林若茴什麼事?
  「林若茴,你畢竟只是個修歷史的學生,考古的事還是留給考古學家吧!」若茴莫可奈何地隨地撿了一塊石頭丟進皮袋後,便大剌剌地蹲在地上喝水。
  頭頂上的烈陽像一個天然烘烤爐,毫不留情地直射在她灼紅的皮膚上,使她原本白皙的病態肌膚在短短不到半個月的日曬雨淋下,已儼然脫水成了風乾福橘皮。
  「太好了,林若茴。你這輩子不可能再比這個時候丑了,除了你死後入棺開始腐爛的那一刻。」她喃喃自語地自嘲著,雙手攤開歐亞洲地圖研究,當她無意地瞥見她那十隻藏污納垢的指甲時,母親嚴厲的斥責頓時迸出,縈繞耳際。林若茴,你又耙土當飯吃了!呃!看看你的指甲,髒死了!下次再不聽話,媽媽真的命把土裡的蚯蚓挑出來,強迫你吞下去!多久了!那時她大概只有五歲吧!老是喜歡挖土回家,搞得有潔癖的母親見她就躲,非得等到帶上手套後才敢碰她。
  半個月前,她從桃園中正機場經日本飛抵海參威,搭上了西伯利亞鐵路到莫斯科,再輾轉來到伊士坦堡,迢迢漫長路途中,人生地不熟,國語沒講上半句,她已經養成自說自話的習慣了。她的英文雖然差強人意,但要和第三國語言的居民溝通時,簡直就是雞同鴨講,有溝沒有通。後來她發現最受用的語言竟然是阿拉伯數字,而最受歡迎的護照便是綠花花的美金鈔票,從此,她和賣主之間的關係便是非常的簡單俐落;一個猶豫的YES後,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冷酷的NO後,馬上甩頭走人。
  「你這個大白癡,現在可好了,漫天黃沙裡,只有你這只笨鳥才會蹲在這裡孵蛋。即使有力氣走到海邊,量你也沒膽游過去。」
  三千年前特洛伊濱臨黑海,如今在海水填石的大自然效應之下,離黑海已有相當遠的距離了,她後悔沒搭上飯店的服務生為她招徠的出租車,不過得怪那個司機漫天要價,她為了爭一個理字,「NO」連說了三次,還外加一個「滾蛋」。好不容易搭上公車,跑上好幾哩路才一償宿願。那時她在大飯店義正辭嚴直罵那個司機搶錢,表現的是大義凜然,有骨氣得不得了。現在呢?骨氣又有什麼用?她連東南西北都搞不清楚了。她又是長長歎了口氣,折好地圖放回背包裡,打直腰。
  現在是下午一點,她得在晚上八點以前趕到伊士坦堡的機場,搭機赴希臘。如今照情況看來,機會是渺茫得跟一粒沙一般,因為根據時刻表顯示,下一班公車要下午四點才發車,而從這兒返回飯店得花上三個小時,她連打包行囊都來不及,除非她生了對翅膀,腳上長了雙飛鞋。思及此,她又開始自怨自艾了。「你喔!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連半個鳥人都沒有,簡直是個鳥地方。窩在這兒,死都不瞑目!」斷定四下無人,她一惱怒,便仰天長嘯了起來。
  不料,一陣懶散的聲音傳來,「小姐,你死不瞑目就算了,幹嘛黑心拖人下水?」
  若茴一愣,當下倒退三步,雙手緊捂著嘴,來回張望聲音出處,足足等了一分鐘都沒再聽到任何聲響,她便斷定自己被太陽曬昏了頭,神智不清,要不然,便是她太想念國語,腦筋已開始反常,不僅能自言自語、自問自答,甚至到了自我調侃、消遣的地步了。
  抱持著這種想法,她連忙拍著胸脯安撫自己。「你是假的,出自我的幻想……」
  「我是真的,出自一個被你吵得睡不成一頓午覺的倒霉鬼!」這低沉的憤怒聲,彷彿是從陰朝地府裡傳上來的。
  不到一秒,若茴倏地楞住,她感受到有人在她的背後點了點,一陣毛骨悚然的涼意頓時從腳底板陰陰地襲上她的腦血管。這提醒她,高一時曾陪同父母親上山掃墓過,那時她也是如此蹲坐著,忽地就被人點了點背,她一轉身,卻不見半個人影。她告訴母親後,母親譏她撞鬼了,父親卻一臉憂心忡忡的神情。那一次掃墓完畢回途中,父親比往年多花了五個小時才離開那個山坡地。
  後來拜土地規畫的問題,父親同幾位兄弟及近親商量的結果,才合資蓋了間祠堂供奉祖先靈位,從此她就很少接觸到這方面的事。不過一人夜晚深眠後,還是時常會有夢魘侵擾,那個夢魘是她升上國一以來便緊跟著她的,起初她驚慌失措,持續一個月硬是要擠在父母親之間才睡得著,不過日子一久,她反而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然而這裡是古戰場,曾歷經戰亂,金兵嘶鳴,導致成千成萬的大軍潰敗,死傷慘重無以計數。若今日撞見了異地鬼,再遇上鬼擋牆事件的話,她這趟歐洲之旅還沒開始就得宣告終了。
  她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但是對方又用一個尖尖的東西點點她的肩,甚至戳她的背,她惱怒之下,就要轉身準備面對這個可能有著任何慘狀的倒霉鬼,「它」也許是一個少了頭、少了胳臂、少了腿、滿目猙獰或是一張面無表情的無臉鬼;若糟一點的話,大不了是她夢魘裡那個糾纏她多年、五官模糊不清的巧克力色情鬼現身了。若茴心一橫,便將頭重重往後扭,一接觸到的影像竟是一個對她齜牙咧嘴的大鬍子!
  他的頭從岌岌可危的傾垣上露出,與她的臉相距不到五公分,吐出來的氣直吹上她的鼻頭。這個倒霉鬼呼出的氣息中竟然還帶有微涼的薄荷味!連考慮都沒有,她驟然拉開緊繃的喉頭,發出足以震碎大石的尖銳音頻,瘦弱的身子亦赫然躍起,一雙手胡亂地便住口袋摸索著,想掏出東西,嘴裡直嚷:「見鬼了!見鬼了!你別過來,倒霉鬼!我發誓我有十字架、大蒜、可蘭經、觀士音菩薩的咒語。總之,你趕快告訴我,你信奉什麼教的?我好對症下藥,請神捉妖。」那些玩意兒是老媽千叮嚀萬囑咐為她準備的。
  「我信睡覺!」這個倒霉鬼口氣很差,態度不佳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後忽地臨空一躍,翻越危牆,站在她面前與她對峙,還一步步地向前逼近。
  「你……別過來,我會尖叫的。」原來這個倒霉鬼還是有手有腳的,若茴吞了一口口水,也一步步地往後退,看著節節逼近的大鬍子抬起一隻手往他的腰間一掏,他的手上頓時多了一把時髦的瑞土小刀,然後往肩膀一撩,割下了自己的肩膀……不!不是肩膀,是他卡其襯衫的袖子,然後粗魯地將長袖子從中割成兩半。
  她抖著聲音問:「你……要幹嘛?」
  「將一隻吵死人的烏鴉嘴堵起來。」他拉扯著布條,似在測試那條布的韌勁,最後努著一張看不太清楚的嘴,滿意地點了頭,欺身上前扳住若茴的手,三兩下的功夫就把她的雙手緊緊地綁在身後。
  若茴嚇死了,她根本不是撞到倒霉鬼,而是個活生生的大色鬼,她才是那個倒霉鬼。她就要被劫財劫色了!在這裡,一個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石堆中。她突然覺得跟鬼打交道比和人打交道要安全多了,最起碼她所認識的鬼從來沒有攻擊過她。
  「你要幹嘛?在這裡裝神弄鬼的,還不放開我!虧你還是中國人,這樣對待落難同胞,我告訴你,我寧死不屈!」她雙手拚命地在背後摩搓著,嘴裡放狠話,「喂!你最好別輕舉妄動,我會報警的,即使死了,也要向……嗯……嗯……」
  他長布一蓋上她的嘴,便在她腦後打了一個結,大手來回拍了三下,身子一矮便一屁股地坐在地上,雙手環抱胸前,仰視眼前這只雙手被他反綁在屁股後的聒噪烏鴉,氣急敗壞的跳來跳去,嘴裡咿咿喔喔地跟他做無謂的抗議。
  「這回換我開口說話了,小姐。我得說你今早在飯店雄赳赳氣昂昂的表現實非明智之舉。」他看若茴原本氣得狹長的眼睛緩慢地睜得跟銅鈴般大,便放聲朗笑,「對!沒錯!毋庸懷疑。我跟你住同一家飯店,也的確是跟蹤你來此,不過只比你早到半個小時,好不容易躲進一處可遮點陽的牆角歇息,就被你這只喋喋不休的烏鴉吵得心煩氣躁。你聽清楚!你是要坐下來省點力氣,還是要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展露身材?這荒郊野地,你我孤男寡女的獨處,很容易讓人突增歹念,雖然你長得非常愛國,但男人的色慾一旦被激起是跟禽獸無異,我才懶得管你是不是尼姑、修女或是平民老百姓呢!那套民胞物與的高調不適用在我這個野蠻人身上。」他用瑞士刀刮著鬍子,恐嚇地威脅她。
  若茴聽出他的言下之意,馬上停下身子,跌坐地上,雙腳刻意的併攏,神色戒備地瞪著這個黑得跟煤炭無異的魯男子瞧。
  「很好!你滿聽話的。出門在外,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滿意地說著,還一邊伸手拿起她放在地上的水壺,不看她一眼便舉壺跟她比了一下,象徵性的徵求她的同意後,虛偽地說:「謝了,我不客氣了。」他灌了好久,把整壺水都喝光了,才打一個呵欠,躺在地上問:「想不想離開這裡?」
  若茴聽他這麼一問,想這個「魯國來的男子」畢竟還是有一丁點同胞愛,便決定盡釋前嫌的猛點頭。
  「那有什麼問題!」他欣然允諾,「可以,但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我缺錢用,你得先借我二千塊美金。」
  若茴怒視這個趁火打劫的獅子跟她張嘴索價,她才剛對這個王八烏龜有些好的評價,不及一秒他又原形畢露,她之所以住得起高級飯店,全是拜一個摯友的死才得以有這麼奢華的享受,她身上的錢還是東湊西湊才攢到的,二千塊美金等於她全部財產約三分之一!說什麼她都不會拍電報回去求她母親匯錢給她。
  她試著發出聲音請他解開嘴上的鹹袖子,好跟他討價還價。
  「可以!那有什麼問題!你先點頭再說。」
  若茴氣得就要左右大搖其頭時,想到今早為爭一個理字的處境後,頹然地安慰自己,無論如何,老天就是要她花錢消災就是了。抱定這個想法後,她遂心不甘情不願的點了頭。
  魯男子見她一點頭後,便毫不客氣的伸過手要觸她的腰,嚇得若茴以為他又心懷不軌,便要用腳去踹他。但他迅如閃電的手,快速一伸一縮便取走她的腰包,當下拉開腰包拉鏈,拈指數著鈔票,嘖嘖有聲地說:「哇!小富婆一個,都是綠花花的鈔票,」然後把她的鈔票洗劫一空,一古腦地往自己的褲袋裡塞,還故作瀟灑地說:「其它的錢我幫你保管,看來我跟你是跟對了。」
  若茴聞聲眼一眨,等到他鬆開她嘴上的布料時,劈頭問:「你說什麼?跟上我是對的?」
  他送給她惡意的一瞥。「跟你三天了!跑遍了整個土耳其,鎮日看著一隻長腳鷺鷥蹲在地上到處挖土撿蟲吃。」
  原來她被人盯梢多時,而她竟沒有警覺到,不假思索便罵道:「你這個沒有國格的敗類!」
  「哎呀!講這麼難聽!」他嘻皮笑臉的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全球中國人口已破十二億,身為黃帝的後代,同是天涯淪落人,又來自台灣,我們更該珍惜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才是啊!反正這區區三千塊美金對你而言是九牛一毛,算是我借的,以後有機會再還你。」
  「你會才怪!」若茴輕蔑地看著蹲在她眼前的人,不屑的說:「我的錢都被你搜刮一空,你可以解開我手上的破布,載我回去了吧!」
  「好商量。」他挪下了身子,為她輕鬆扯下了布。「你沒事一個人往這麼偏僻的地方跑幹什麼?你每到一個地方,便丟一塊石粒進袋裡,你該不會有戀土情結吧?」
  「不干你的事。你說要帶我回飯店,車子呢?」
  「在村子裡。」
  「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哪來的村子?」若茴皺眉不信他。
  「你睜大眼看清楚!後面有一排防風林,樹林後有五戶人家,不就是了?」他粗魯的將她一轉,讓若茴回身看個究竟。的確是有一叢樹林,但樹林茂密,根本透視不過去。
  「我們最好趕快啟程,等人追來後,就難應付了。」他撇下她,直走下城牆。
  若茴好奇的問:「誰?」也跟在他身後步下頹傾的石階。
  「你早上得罪的司機啊!說『不』就可以了,偏偏你不識相的補上一句『GETOUT』,惹到了人家。你出發後,他招了一些兄弟想給你一些顏色瞧瞧。」
  「我沒惡意,那是一時氣話,是他開出的天價我不滿意,當然我也有說不的權利。」
  「是啊!誰會理你呢?你一名弱女子隻身在外,最好守口如瓶一些,防人之心不可無。」他雖然不是很高,只有一八○公分,但腿長得離譜,腳勁又快得輕盈,教高個子的若茴還得用小跑步才能趕上他的速度,與他並肩齊步而行。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該不是想保護落難女同胞吧?不過請省省口水,我不會相信你的。」因為他剛才就坦承他已跟了她三天之久,可見他是另有企圖。
  「那種殺身成仁取義的事,我一向敬而遠之。我從沒說我是要保護你才跟著你的;事實上,我是需要你的協助,護我走出這個國家。」他領在前端,走向一輛破舊的吉普車,隨口解釋,「這是租來的,得用你的錢付清租金。」他跨進熱呼呼的車座,開始發動引擎。
  「那麼你可以走了,我的錢都在你身上,你拿了錢可以買機票走人啊!」若茴伸手拉另一側的門把,忽地痛喊一聲。「我的天!這門怎麼燙得跟火爐一樣!」
  「你趕快跳上車,我沒有那麼多時間跟你耗在這裡,上路再談!」他命令的口吻蘊藏著刻不容緩的緊迫,教若茴乖乖地聽命。
  她一關上破車門,身子還沒坐穩,他便迅速地倒轉車輪,忽地踩住煞車板,不顧踉蹌前仆的她,接著又急轉著方向盤向小徑開去,車輪所滾起的黃沙飛散在空氣中,硬是教若茴咳了好幾聲。
  「你聽清楚!我現在只需要你護駕我通關離境,所以你得幫我一個忙,我知道你會搭今晚八點的飛機抵達土耳其的東塞浦路斯島,所以請你跟旅館的櫃台服務生定同班機的位子。但是……」他像個土霸王似地交代著命令,但是若茴可不是一個不分青紅皂白的小卒仔。
  「免談!你我最好分道揚鑣,你再跟著我去希臘,我的逍遙旅程就會被你毀了一半。」若茴一點都不喜歡這個黑黑髒髒的男人,也許她自小還是受母親的影響,潛移默化之下也存在些許的潔癖,更何況她夢裡的男人也是黑黑的。
  「我不會去希臘,」這回答令若茴輕鬆了一下,但只有一下。「我們要搭另一班飛機直達意大利。」
  「我們要去意大利?!你瘋了!我的行程表上要五天後才能進入那個國家。」
  「那恐怕得說抱歉了!我們就提前到那裡吧!其實我這樣做,無異解救你多繞一圈。你從這裡到希臘的西塞浦路斯,實在不是個明智之舉。」
  「為什麼?」
  「希臘和土耳其兩國之間宿怨由來已久,最早是在特洛伊戰爭,十七世紀時,整個奧圖曼帝國又全數併吞蠶食整個巴爾幹半島,一九七○年時,兩國為了爭奪塞浦路斯島的完整領土權又佈陣了大批軍隊,差點掀起大戰。這麼樣的深仇大恨使兩國人民互不通航多年,難道你連旅行手冊都沒看嗎?」
  「上面說土耳其擁有東塞浦路斯島,只要是第三國的旅客都可以從那兒入境西塞浦路斯島的啊!我是觀光客,他們能拿我怎麼樣?」
  「他們會百般刁難!而你不能怪他們,如果換作是你的話,相信你也會有同仇敵愾之意。畢竟入境要問俗!體諒別人,才會連帶體諒自己。你歐洲各國的簽證都適用嗎?有沒有過期的?」
  「我才剛申請沒多久。」若茴不懂他為何問了這麼一大串。「你問這麼多幹嘛?你該不會是走私販吧!」她瞄了他一眼,看他一副邋遢樣,初步假設他準是一個不務正業的人。如果他是一個禍國殃民、被祖國通緝的毒販怎麼辦?她若幫了他不啻助紂為孽。這怎麼成?她媽媽一定會是第一個跟她發難的人,甚至可能跟她斷絕母女關係。
  她母親系出名門之後,高祖父在清朝末年時官爵一品,民初時的曾租父還是個軍閥,但花無百日紅,好命一時不見得好命一世,戰亂一起,逃命最要緊,哪裡有時間惋惜那些大好河山及金玉珠寶?龍虎爭鬥,逐鹿中原時,尋常老百姓不管逃到哪都只有吃癟的份,有錢的大地主若沒有應急的管道,幾十箱的金塊還不見得買到一張赴台的船票,在撤退前,蘭艾俱焚之事層出不窮。母親三歲時,跟著外祖父母來到台灣,吃台灣米長大的,但人是念舊的動物,其大腦的運作方式向來是追根溯源的,所以自命不凡得很,雖然嫁了一個文質彬彬的台灣書生,對方也成了頗負知名度的殷實商人,仍還是不大滿於現況。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6:38:57

 母親對她施展的教育方式是非常擅用技巧、因勢利導的。從小到大,所有的叔伯姨嬸就褒獎她非常懂事、貼心、自動自發、循規蹈矩、善解人意、不亂發脾氣,為了這個沉重的褒獎,她就非得恪遵大家的期望去做事。對若茴而言,二十二年來的日子,除了討媽媽歡心以外,她根本沒有度過任何的反叛期。若非她爸爸及外祖父在一旁為她爭取機會的話,她根本無法獨自順利成行。
  「我不是走私販,更不是毒販!」他瞄了她一眼,為她解惑。「通常走私販及毒販都是穿著光鮮的西裝、打著昂貴領帶的雅痞,我這副登徒子的德行還嫌寒酸了點。」
  若茴被他看穿自己的想法而心虛了一下。「我對你的來歷一點興趣都沒有,」若茴老實的回話,平穩的音調使她聽起來格外老成。「所以你不用跟我提及你的任何計畫,因為我不打算加入你的陰謀詭計。」報上年輕姑娘被毒販栽贓的新聞屢見不鮮,她若見怪不怪,其怪就得自敗了,屆時若捅出一丁點樓子,只有獨自吃癟的份。
  「拜託你別這麼正經八百、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好嗎?跟個小道姑似的!」他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老實說,除非必要,我根本懶得求你這種品行端良、不可一世的社會新鮮人………」
  「你……」若茴惱怒地責問:「你還探人隱私!」
  「我沒有,根本就不需要!你整張老臉上早就明明白白寫著:『我很蠢,而且我很不懂得人情世故!』儘管你看起來、聽起來像個失去生氣的老媽子,還是掩飾不了你很蠢的事實。」
  「我警告你講話別太刻薄。」若茴冷傲地說著,絲毫不動怒。
  「你好像沒脾氣似的。」他故作驚訝狀。「給你一個良心的建議,女孩子家要懂得一點撒嬌的技巧;不會撒嬌的女人根本不算是女人。不是有一句成語叫苗而不秀嗎?大概就是說你這種老處女型的女孩子,連唐璜轉世遇上你都會得陽癢。」說完後,他嘴角嘲諷地彎起,哂然一笑。
  若茴心裡直咒這個講話沒分沒寸的魯國男子下地獄。「請這位先生不要亂用成語,『苗而不秀』不是這樣用的。」
  「喔!決定開班授課了?不用說,讓我猜猜看,你從小一定是服裝儀容整潔、年年拿模範生的木牌子,屆屆當守法負責的班長,要不然,就是不苟言笑的風紀股長之類的職務,寫作文時,長大後的抱負與志向便是當一位受人敬重的偉大老師、做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對不對?老掉牙了,真是遜得缺乏想像力,怎麼就沒人寫過要當總統夫人或舞女呢?」
  他的話句句鋒利,教若茴全身不舒服。「沒想到你還會替人看相?可不可以請你為我看看前世來生的運?」
  「不用看了!這輩子你即使嫁了人,還是一副不討喜的尼姑樣,孛星穢氣得很。上輩子賣到妓院都還讓人求饒倒貼錢,請你回家唸經。下輩子嘛!我看也還是當尼姑的料。」
  他輕鬆咯咯笑了起來,盯著身旁一臉發青的女孩,對她的能耐嘖嘖稱奇。她清湯掛面的頭髮了無生氣的垂在頸背上,明明已是一臉想將他狠剁、入油鍋炸的神情,嘴上卻是有禮得很。當真他去國十年,台灣的女孩都變得這麼保守矜持?日子倒退走了嗎?現在很少有女孩這麼忍怒吞聲、不動氣的。他倒想瞧瞧她的極限大到什麼程度!
  「先生,請你別任意污蔑宗教信仰!什麼樣的玩笑都可以拿來當笑柄,但是請尊重我的信仰自由。」她這次是真的發火了。
  他聳肩,無所謂地道了歉。「抱歉,我不該這樣戲謔你的同僚,實在是我這個人天生就是個無神論者,搞不懂那些宗教禁忌。不過沒關係,我發誓爾後絕對不當面衝著你喊道姑,改喚你聖女貞德怎麼樣?」
  簡直是換湯不換藥!這種表裡不一的道歉態度,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得好。若茴頭一扭,不去理會身邊這個滿嘴百無禁忌的人。
  但是他沒打算讓她這麼容易甩開他。「你多大年紀了?」
  「二十二。」
  「哎!你是點不通是不是?」好像受不了她的直率,他往塵埃厚布的車窗外吐了一口唾液,雙手架在方向盤上,叭了一下擋在小徑前,正揮著柳棍、趕著羊群的牧羊人。
  「又怎麼了?」若茴覺得自己好像裡外不是人似地,只要一開口說話,就會被人嫌東嫌西。
  「我警告過你了;出門在外防人之心不可無,對陌生人的問題沒必要有問必答。還有,女孩子的年紀說什麼都不可以隨便報出來,即使想要勾引人的興趣時,也要做得有技巧一些,譬如你可以流轉一下秋波、微噘起櫻唇,反問對方:『你認為呢?不告訴你!猜對給你一個吻。』這樣才稱得上可愛。」
  什麼矛盾的歪理!問人家問題又不要人家回答!若茴僅是點頭,不表贊同,也不反對。「謝謝你,我會牢記在心。」她忍了好久,放棄先前曾固執地說過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的念頭,反而詢問起他的來歷。「你到底是幹嘛的?為什麼要我護你出關?憑我這個女子又怎麼幫你呢?」
  「說來話長,不過兩小時的車程也夠講完一小段故事了。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吾乃金愣是也,那個楞是二楞子的楞,於金吾不禁之夜(上元節)降生,所以百無禁忌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能。」
  「你倒是很會為自己找個作怪的借口。」若茴一語戳破他的意圖。
  「那當然!如果我逢人解釋那個楞字是來自佛語中楞嚴經的話,不就太沒意思了嗎?我口袋裡有一張照片,你伸手掏來瞧一瞧。」他只將下頷微微一點,催促她動手。
  若茴身子前傾,引領望了一眼他右胸上的口袋,只見袋中裝著一包皺巴巴的煙袋及一些小紙片。
  「動手掏比較快,我發誓不會大喊非禮的。」他斜睨了一下她澀縮的表情,朗聲笑說:「好吧!給你機會你不要,以後別後悔!」然後騰出一隻手,隨意掏出一張照片丟到她身上,照片不偏不倚的落在她的腿際。
  那是一張慌亂之中拍下的照片,晦暗色調的正中央泛著一絲紅色的金光,從中向左右兩側迤邐擴散,上緣處有好幾十個宛若小星的綠點綴飾著,使這一張印象派十足的照片,依稀像是乍暖還寒的芳辰前景,說那浩瀚無垠的天空像是魚肚白的曙光,倒不如說是一群活得不耐煩的螢火蟲環繞著在黑暗中默默燃燒飄蕩的磷火;既詭異又令人起寒意。「這是什麼?」
  「是一件寶石作品。」
  「寶石作品!」若茴吃了一驚,一瞥再瞧也有不出個竅門。「都烏漆漆的一團,我看不出來。」
  「那是匆忙間在黑暗中,藉著微熹的月光拍下來的,能衝出一點光已經該偷笑了。中間的亮光點是一顆一百九十五克拉的極品血紅紅鑽,四周圍的灰白點則是十五顆近一克拉的綠鑽鑲成的基座。」
  「嗯,」若茴猶豫了一下。她對寶石一點概念也沒有,只知道她二十歲生日時,爸爸曾送她一個尚不足一克拉的火油鑽石墜子做為生日禮物,樣式平凡但也要四、五萬元。若照這個男人的說法,這件所謂的寶石作品必定價值不菲,而這個魯男子竟會打起寶石的主意,想必來者不苦,也許他是喬裝成庸夫的珠寶大盜。「你打算搶……嗯,打算將它佔為己有嗎?」若茴抖著音調,結巴的問著。
  對方的側面輪廓漾起一絲不恭的線條,隔了五秒才揶揄說:「你挺受教的,上一秒我是毒販,這一秒又把我看成了盜賊,看來我不用跟你提太多的防範概念。」
  接著不到一秒,他又丟了一張紙過來,這回是張從報上撕下來的剪報,標題是一連串東倒西歪的問號,內文全是英文。她在搖搖晃晃的車上根本沒辦法安下心來看懂這篇報導的要意,只能大略抓出幾個關鍵詞,什麼「珠寶」、「伯利恆之星」、「某某設計師」、「是真耶?非耶?」之類的簡單字彙。文章上端還有一張黑白人相圖片,她覺得這個人頗眼熟,便拿近瞧個仔細,又想不出曾見過這個人。這名東方男子長得瀟灑不羈,雖然不是漂亮型的完美男子,卻散發著一股危險的魅力,他直挺的鼻樑令人欽羨,似有若無的迷人笑容淺浮在刮得光淨的兩頰,優越的神態充塞薄面寬的嘴角間,亂中有序的黑色短髮配著深沉的憂鬱眼眸,教人不禁要多看上兩眼,好一張今人神魂顛倒的俊臉。
  「某個電影明星?」
  「果真如此就好了!」他看著若茴失神的表情,咯咯笑出聲,一徑地看著前路說:「很感謝你寬大的恭維,我該將你的這句話視為褒揚嗎?」
  「你少臭美了!我是指這照片上的人……」若茴倏地住口,轉頭望進狹長鏡子裡的那對黑眸,再猛地低頭看著剪報上的男子,比較差異。是他!這個蓄了一臉大鬍子的魯男子!」是你!」
  「噓!小聲點!此刻只有我們兩個人,既然你已搞懂了我的身份,那就好辦事了。」
  「你的身份?但是我……」若茴鼓足了勇氣,坦誠地說:「抱歉!我的英文還沒有好到可以在『碰碰車』上看懂這篇報導。如果你不嫌累的話,麻煩自己解說一下。」
  「那麼你是會說德文或法文了?」
  「也……不會。」
  他沒好氣的空出一手扯過剪報,直塞進自己的褲袋內,大為不滿的說:「你是說,你的語言能力還有待加強,卻一個人獨自旅行?你未免太大膽了吧?要證明初生之犢不畏虎,也不是這樣子做的吧!」
  若茴覺得這個人的論調真是可笑到極點。「那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替我操心。」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的話。不過,前一陣子有一位漂亮的美國女孩也是這麼認為,但在羅馬旅行時,不慎被四個意大利帥哥輪暴,事後跟美國領事抗議,結果勝訴後仍死性不改依然故我的繼續獨自旅行,很不幸還沒出意大利就被人砍傷了。別以為你長得安全,就可以逃過一劫。男人一旦無恥起來有時跟野獸無異,根本不會計較太多。」
  「你永遠只有這句話要說嗎?」若茴冷冷地問著他。
  「信不信由你。」他聳了聳肩,繼續道:「話題該回到寶石身上了。五年前,我從英國的格拉斯哥大學建築系畢業,由於沒名氣,只能做個小小建築工匠,平時打臨時工餬口,閒暇時間靠設計寶石、賣些設計圖給廠商以賺取微薄的零用金,其中有幾件作品被過氣的名家看中,拿到歐洲市場上成了他們東山再起的轉折點。不過這些我都不知情,直到三年前有位英籍珠寶商人出現在我眼前,告訴我這個事實時,我才知道有這種事情。這名珠寶商正式將我網羅至旗下,並成為我的贊助者,甚至推薦我到大學教授珠寶課程。一年前,這位英國贊助者願意提供給我一塊重達四百三十克拉、尚未琢磨過的原石讓我捉刀。這塊原石是他的祖先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時從東方帶回來的數件寶物之一,因為在十二世紀時,鑽石的價值尚未普遍為歐洲人認同,所以這顆來自東方、看起來其貌不揚的黃色石頭就一直沒入土裡,直到一年前,我的贊助人打算請建築師重新改造一棟謠傳鬧鬼的祖宅時,才在石地板下挖掘出這塊石頭。」
  「那個贊助者又是怎麼找上門的?」
  「事實上他擁有一家叫芳登的寶石專賣店,而我這些年來所賣的設計圖有三分之一是拿到他店裡兜售的。」
  「你的意思是你的贊助者盜用你的作品?」
  「不是他,他是店老闆,身份顯赫,根本不用搶我的作品。」他一談到這個贊助者時,眼神變得相當的溫和。「我的作品都是經由一個叫皮耶揚的法國設計師購得,皮耶揚是這名贊助人旗下眾多出色的設計師之一,不過由於才華有限,已步入江郎才盡的窘況,近年來一直以這種方式跟籍籍無名的年輕小伙子買現成的設計圖來彌補自己的不足。也因此他的作品時時會有良莠不齊的懸殊差異;有時會轟動整個珠寶界,有時又會被名家譏嘲,但群眾是育目的,只要有名家的刻印在寶石的基座上,要賣個好價錢,幾乎不成問題。但這件不名譽的事被我的贊助人發現,他將皮耶揚開除,並要他將得獎作品的原創作人大名公諸於世,但皮耶揚一直沒有公開澄清這件不名譽的醜聞。」
  「但跟這張照片裡的珠寶又有什麼關係?」若茴聽得有一點暈頭轉向的。
  「你運用一點想像力好嗎?那塊黃色結晶石裡的紅寶石就是這張照片裡叫『伯利恆之星』的紅鑽寶石。」他惡聲惡語地迸出一句話。
  「我是學歷史的,只重事實,想像力過豐對我無濟於事。」若茴不服輸的辯道:「金吾不禁先生,你要就一次把話講清楚,別到處兜著圈子。」
  「既然這樣的話,小道姑,你也聽清楚,我不是珠寶大盜,我就是設計這件寶石的人,而且我的贊助人也決定讓我以這件作品參加明天在米蘭舉辦的珠寶設計展。但很不幸的事是,這件作品的設計圖在成品還沒完成前就不翼而飛,當時我以為是自己搞丟了,沒有警覺到異狀,等到鑽石切磨成形,還沒送抵比利時的安特衛普寶石監定中心前,又發生了寶石被人用幾可亂真的贗品調了包。我跟我的贊助人利用各種人情壓力及管道想打探消息,終於在伊士坦堡的一位寶石監賞家那裡得知寶石的下落,他說他曾被沙漠部落裡的蘇丹王邀請來檢定這顆寶石的真偽,也探出是誰提供給蘇丹王的,但對方很聰明,連我的原設計概念及設計圖也一併盜走,他為了怕被別人盜走,已將寶石送抵參賽會場,接受嚴密的監控。」
  「你乾脆告訴我,是那個法國設計師皮耶揚偷的還省時些,」若茴也學著他的口氣,落井下石的說:「他連寶石及設計原圖都一併偷走了,你是不可能得回那顆寶石的。」
  「你別幸災樂禍得太早,世事總是有轉機的。」他皺眉斜睨若茴一眼,繼續解釋。「在彩鑽家族裡,紅鑽與綠鑽礦脈相當稀少,要求得兩個成分、重量、色彩濃度不分軒輊的彩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即使是同一個礦脈出產的也難以辦到,更何況是十五個一克拉的綠鑽,除非是由同一顆大綠鑽切割下來的碎鑽才有可能!但是沒有一個稍具智商的珠寶商會做這種傻事的。事實上,設計圖遺失之時,切磨過後的紅鑽還是不夠完美,因為鑽石的外圍部分還是有一個肉眼看不到的瑕疵,為了讓這顆鑽石達到無瑕的等級,我和切磨師商量的結果,決定再切掉近二十克拉的重量,並將細部鑿工也改變,連十五顆的綠鑽石都被我稍微調整過。所以只要我和我的贊助人能趕在明天上午十點以前在會場碰面,向大會評審團出示鑽石出土的照片、修改後的設計圖,以及那十五顆綠鑽的產地證明書,然後要求對方也出示原始設計圖,就可以向監定家指出作品與遭竊設計圖的精確差異處。」
  「很高興你找到解決方式,太好了!但那又關我什麼事?你憑什麼要我跟著你去意大利,還要我幫你訂飛抵希臘的機票?最奇怪的是,訂了機票又不坐飛機,反而要搭另一班飛機去意大利?你以為我爸爸是王永慶是不是?我警告你,我可是窮哈哈的平民老百姓,沒有多餘的錢給你敲竹槓!」
  他哈哈大笑出來。「你別老是跟我嚷窮好嗎?我現在也是一窮二白、阮囊羞澀的異鄉客,半路跟你調頭寸也是情非得已!我的皮夾在三天前被人偷了,裡面的鈔票、金融卡全數遺失,好險我租車時得登記護照號碼,無心地將護照滯留車上,才逃過這項看似意外、實為預謀的計畫。」
  「你是說你也被人盯梢了!」若茴太訝異了。「怪不得這幾日我一直有那種被人跟蹤的感覺。」
  「是啊!這可印證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句話了。跟著我的人是兩個粗壯的大漢,他們……」他將方向盤一轉,車子就進入了喧鬧的市集,路邊道上擺滿乾糧、雜貨和水果攤,看來進市區只要十幾分鐘了。「現在是過午三點,我只要求你能到我的房間打電話給飯店櫃台,告訴他們幫一位廣崎日一先生訂機票,護照號碼是……並請他們送機票到505房,這樣一來,盯住我的人也會進而跟著我的路線走。等我們於八點時雙雙到機場劃位後再躲到一旁看他們入關,於飛機起飛前的最後五分鐘內取消行程。這樣就可以甩開他們了!」
  「太好了!」若茴大聲附和道,隨即變色。「你要我幫廣崎日一訂機票,但你不是說你的名字叫金楞嗎?」
  「這個你不用管,照我的話做就行了。」
  「但是我不一定得跟你同行啊,他們的目標是你,我們非親非故的,他們不會對我無禮的。」
  「呵!你還真瞭解阿拉伯男人啊!」
  「阿拉伯男人?」
  「是啊!是啊!你是勸我不要擔心沙漠裡某個蘇丹王雇來的強盜不會攻擊你這名弱女於,是嗎?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天真地告訴我阿里巴巴逢凶化吉的天方夜譚呢?」他諷刺的口吻裡夾雜著怒意。「別傻了!他們知道我這些日子一直跟著你,等他們一發現我不在同班飛機上時,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你,反而會抓住你問東問西的,即使你跪下來求他們相信你我實在是陌生人也沒用,因為他們是天生的土匪,管你是不是有理,反正你阻撓了他們的計畫就該被砍。」
  「你聽起來比他們更野蠻!」她不禁抖了一下身子。
  「聽起來野蠻,總比實際上是野蠻來得好吧!」他無所謂地反駁她的話。「其實何必一人獨自旅行呢?光是腦筋想,嘴巴無人可談心,實在是煩悶得很。等事情解決後,何不由我這個嚮導帶你看看整個歐州,以便清償債務,這樣你也有三倍的樂趣!」
  「跟你這種人在一起旅行,何樂之有?又哪裡會有三倍的樂趣?」若茴直話直說。
  他一點都不介意,反而耐心的解釋。「根據以往我個人自助旅行的經驗,說句老實話,當我和其它朋友聊起來時,常會有剃頭擔子一頭熱的尷尬感。對方不好意思澆冷水,但又實在沒有那麼熱中我的故事。如果兩人以上旅行,彼此可以享受行前計畫旅程時的樂趣和旅途上的經驗,等到旅行結束後,又能有共同的興奮回憶。這不好嗎?」他柔聲地說著。
  若茴看了他一眼,猶豫著他的為人,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相倍他,考慮片刻才說:「好吧!我會照你的請求做,但是我只答應跟你到意大利米蘭,屆時你走你的獨木橋,我過我的陽關道,咱們誰也不欠誰。」
  「連錢也不用還嗎?」他好奇了。
  「不用了!你只要把其餘的錢還給我,至於那二千塊美金,我就當是被土匪搶了!」
  「你真仁慈!」他高興地接受了。
  若茴板著一張棺材臉,心裡正為著那三分之一的美金在滴血。更令她滿心不悅的是,她得打電話回家要求母親匯錢給她了。她恨自己時運不濟!


第二章

  七點半。若茴匆忙地跟著這個叫金楞的陌生男子進入機場,他們故意拖延了一段時間才抵達機場,假意慌慌張張地掉東掉西,一路走近櫃台劃位處。由於若茴的包包實在不是很多,他們便將她的衣物分兩袋裝以省去托運的麻煩。等到若茴秀出自己的護照時,瞥到他所持的護照竟然是日籍護照,覺得這個人無疑是失了根的台灣人。
  「好了!」他輕聲地在她耳邊低語。「他們正排在我們身後的十名乘客後面,我們先假裝辦理出關手續,讓他們以為我們已通關,然後再閃進男生廁所裡……」
  「男生廁所!」若茴叫了起來。「開玩笑!我才不要做這麼丟臉的事,為什麼你不跟我到女生廁所去?」
  「也可以!我都無所謂,反正能讓我刮個鬍子,掩人耳目的地方便成。」
  結果他箝住她的手臂,強迫性地推著她走路。若茴直在心裡咒自己倒霉,竟遇上這個男人。現在她的一舉一行都得聽命於他,直是天道靡常!他白花她的錢,半威脅地要她為他兩肋插刀,還這麼不可一世地對她頤指氣使,想來心中難免覺得委屈。
  等他們一避開了群眾,他忽地一閃便將她拖進男盥洗室,好險室內空無人影,他輕輕地將她推進一間廁所,提醒道:「記得上鎖!」
  若茴咬牙切齒的從牙縫裡迸出話,「我會的!你給我記住!明明說好到女廁的……」忽地一陣嘎聲的推門聲教她住口,猛然合上門,一手捂著鼻子,蜷身蹲在馬桶蓋上。
  等到距飛機起飛只差五分鐘時,他才來敲若茴的門。若茴開了鎖,捂著鼻子,眼光犀利的瞪著眼前的男子,不覺地嚇了一大跳。她以為是另一個陌生東方男子,才剛要露出尷尬的笑容解釋時,才赫然認出他就是剪報上的男子。「你一定得這樣嚇人嗎?刮個鬍子也不事先通知一下。」
  他又是無可無不可的說:「好!失禮,失禮。你可以下來了。再蹲下去,可能就真的要孵出蛋來了。」
  「我又不屬雞,怎麼會孵得出蛋!」
  「是!別囉唆了!你屬長腳白鷺鷥好嗎?快下來,女孩子家這樣堂而皇之地蹲在馬桶上實在很不雅觀。」
  若茴跳下馬桶,強壓著欲吐他唾液的衝動。平心靜氣而論,他實在長得不差,身材也不錯,除了長得黑了點、態度缺乏教番以外,換上一件平凡無奇的西服後,魅力卻突增,幾乎如完璧一般無缺點可挑。林若茴,控制你的目光,別到處亂瞟!
  「他們走了嗎?」若茴吞了一口口水,藉以掩飾自己的脆弱。
  「我先出去探一下,順便取消機位。你是要在這兒等呢,還是要溜到機場門口等我?」
  「當然是機場門口。」若茴挑起一眉,理所當然地說。
          ☆         ☆          ☆
  那天晚上,他們就搭上了前往米蘭的飛機。票是他買的,好像是因為花她的錢,他竟毫不疼惜的買了頭等艙的位子。他是個無賴漢!為什麼?因為他兩個小時內竟和一名身材特佳的空服小姐眉來眼去,還離座半個小時才回來,天知道他這個時間去了哪裡?總之,不可能是出去走走就對了!因為外面是黑漆漆的穹蒼,而下面則是山巒起伏的陸地。除非他有超人的能耐才可以抵擋地心引力作用,否則準是自由落體。
  若茴把握時間,重新設計所有的行程,米蘭、翡冷翠、梵諦岡城、羅馬、威尼斯、龐貝,甚至連突斯卡尼半島她都不放過。由於她提早了行程,還必須跟飯店聯絡,確定今夜有住所可下榻,一大堆繁瑣的雜事擾得她想宰了那個叫金楞的男人。
  等到他回座後,又大呼小叫地對她的計畫有異議。奇怪了,是她要旅行,連要去哪兒都得聽他的嗎?
  「為什麼要去梵諦岡呢?你又不是要去朝聖,幹嘛所排的行程直跟進香團無異?瞧!聖彼德大教堂!米蘭大教堂!巴黎聖母院!英國坎特伯裡大教堂!巴塞隆納的聖家堂!」他伸出手肘往她胸口處前一橫,大剌剌地靠在她的寫字板上翻動她的筆記本。「天!你對宗教的狂熱態度是有一點走火入魔了吧!你當真要修得百家邪魔不侵的境界嗎?」
  若茴搶過自己的筆記本將之收好,再好整以暇的將短髮撥至耳後。「那是我的事,真的不用你操這個心。」說話的當兒,還不忘用筆桿截了戳離她胸口只有一厘之隔的手臂,示意他檢點行為。
  他不明就裡的瞥到她戒備的神態後,恍然大悟地縮回手臂。這一縮,教若茴的臉也紅了一半,因為他已將長臂一撐改置於她的頸後,隨即搭在她肩上,一隻手毫不客氣地垂在她的心口上。這教她連呼吸都不敢了,更遑論大聲喘氣。
  他往後一躺,舒服的舒展身軀。「我一點都不操心,只是暗示你這樣子一路囫圇吞棗似的隨意逛下去,恐怕回國後會找尋修道院,而不是尼姑庵。不過你這樣做原是無可厚非的事,歐洲各國裡的大教堂集合了建築、文化、藝術,以及信仰思想,可說是集歷代之大成和名家心血,走馬看花一下倒無妨,只要別搞得消化不良就好。」
  他的口吻儘是一副長輩教訓人的態度,若茴從小跟長輩特別有緣,唯獨跟他不投緣。
  「跟我談談台灣的事吧!」
  「很好啊!屹立不搖。」若茴想他大概三十好幾,照理推算,離家不會超過四、五年,但她記得,他好像提過是五年前才從格拉斯哥大學畢業。「你出國有多少年了?」
  「十年了!我十九歲就開始各地遊走的生涯。」
  原來他只有二十九歲!但若茴總覺得他眉宇之間有股無以名狀的憂鬱氣息,他的眼睛雖然有神得懾人,一旦綻笑時,魚尾紋已依稀可見,或許這就是典型的歷盡滄桑一魯男吧!
  「那應該比你想像中的繁榮些,台灣改變不少,很多小路都被擴建拓寬,百貨、建築、貿易、金融業都十分發達,土地早就開始狂飆起來。」
  「哦!」他很有興趣的問道:「你聽過一家叫『彭氏建設』的公司嗎?我剛離家時是頗富知名度的建設機構。」
  「彭氏?」若茴回想著是否曾聽爸媽聊天時,提起過這家商號。「好像有過,印象中是給日本商社並購了。那家『彭氏建設』曾經是你的希望嗎?」
  「希望?」他考慮了一會兒,吐了口氣接著說:「大概吧!以前總希望能進那家公司服務,不過既然它已倒店了,不如另擇良木而棲吧!」他泛起落寞的神情,雖然如曇花一現,仍沒逃過若茴的眼。他突然轉變口吻。「問個小問題吧!你確定房間了沒?」
  若茴以為他又要跟著她白住,口氣非常的差。「還不知道!你最好自己打點處所。」
  「我有好友住在米蘭及翡冷翠,只是好心詢問你的情況一下罷了!既然你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那就不干我的事了。」
  「很好!謝謝你終於弄懂我的意願。」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6:41:50

          ☆         ☆          ☆
  感激老天幫忙,飯店尚有空房,雖然不是特等的,但還是令若茴差點跪地而拜。她取了鑰匙,回身面對他。他笑意盎然的凝視她,讓她有點不好意思。「我想……該是分手的時候了。祝你的計畫順利,能夠在珠寶界大放異彩。」
  他雙手放在褲袋內,側頭說:「你永遠都這麼沉得住氣嗎?謝謝你的祝福。不過對我而言,珠寶設計並不是我的志向,那只算得上是一項興趣罷了。若你是真心的話,就祝我將來能成為享譽國際的建築師吧!如果你在這五天內想聯絡我,可撥這通電話給我的朋友麗沙,他知道如何聯繫我。你叫……」他遞過了一張名片給她。
  她將名片接過手。「我叫林若茴。」
  「若茴?」
  「茴香的茴。」
  他趁她末縮手前機伶地牽起她的手,輕握一下。「林小姐,你很特別,相當相當特別,教人難忘。別後多珍重了!不管怎樣,旅途中若發生變化的話,千萬記住有個魯男子曾欠你三千塊美金,所以你找他麻煩是天經地義的事。」
  「好!」若茴開懷的笑了,她開始覺得這個男人也許不是完人,但內心和外表卻非常的不一樣。
  他聽她這麼說便輕揮了手,轉身離開飯店大門。
  若茴看著他直挺的背影,目送他穩健的步伐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裡,心底不禁泛起失望感。
         ☆         ☆          ☆
  翌日清晨,若茴被喧鬧聲吵醒,她睡眼朦朧的走向窗邊,看著這個古色古香的城市。她對米蘭的第一印象是甜美清新的少女,嬌柔中不失古意,刻意的高雅又不流於做作。
  當她走在街頭,穿梭在妙齡女郎身旁時,總覺得自己老得像她們的長輩似的。米蘭女人非常懂得打扮自己,當真就跟這個城市一樣。這也是若茴從旅行中得到的一個體驗,人文景觀與風俗常常使一個平凡無奇的都市更令人流連忘返。她踱著閒適的步伐,漫無目的地走在石磚路上,不知不覺走進購物區,一間間店面陳設著琳琅滿目的服飾、帽子、絲巾、皮製髮夾、瓷杯、瓷碟之類的流行品,教她楞在櫥窗前。
  其實,這些東西台北也有不少,但價錢方面就有了兩、三倍的懸殊差異。可惜的是即使價格再怎麼便宜合理,她都不忍心把錢揮霍在這種東西上面,她警告自己別再把心思花在這些她目前負擔不起的玩意兒上,轉身要離開,忽地被人猛地撞了一下,這一撞,教她的地圖、筆記本全部散落一地。
  撞她的人是個十歲左右的受驚小男孩,他扯著她的手臂、跪在地上,機哩呱啦地冒出一大串意大利話,然後又鞠躬又彎腰又點頭,就是不幫她撿東西。若茴只得一邊撿東西、整理被打散的行程表,還不時用英文安撫他道:「It'sOK!」等她直起身子用紙拍掉身上的灰塵、抬起目光時,卻發現那個小男孩已不在眼前,早就一溜煙地跑到下一個街角,拐進了巷子裡。若茴忍不住皺眉,心想,她又不是惡巫婆,被撞一下又不會吃了他,他實在沒道理閃得那麼快。
  過午時,若茴已覺得有一些累了,艷陽的白熱光線令她吃不消,儘管在家時天氣也是很熱,但是穿梭在建築物間,起碼還有騎樓可以遮遮陽,要不然下一場大雨也是挺沁人心脾的。但是這裡似乎沒有開冷氣的習慣,也少有騎樓,根本無處可躲。無計可施之下,只有逃到餐店裡了。她點了一些意大利傳統的面類及冷飲。店老闆一直跟她推銷意大利咖啡,她拗不遇店主的熱情推薦,只好免為其難的來一杯。
  等到她要掏腰包時,東摸西摸才發現霹靂腰包裡的錢包已了無蹤影,她該不是掉在旅館了吧?但是她明明記得有拿出來的啊!若茴瞟了一眼正在櫃台後忙碌煮咖啡的店東後,小心翼翼地解下腰包將它仔細地檢查一下。她愈翻愈不信邪,但隨著希望的落空,整顆心就彷彿一顆墜落的隕石從外層空間直直下降,穿破了大氣層,最後砰地一聲直衝撞上地球表面。
  撞!對了!一定是那個小孩!真可惡!竟然連一個十歲大的小孩都會騙倒她,早知道就該掐著他的脖子命令他趴在地上,把她散落一地的東西撿起來。怎麼辦?她掏了一下牛仔褲左右口袋,搜索半天只有兩張五元美鈔和一張名片,她所有的孔方兄都在那個沒心缺肝的臭孩子手裡,若茴在心裡換算著匯率,招來店東,希望他肯接受美金,並退她一些零錢。當他用著英義參半的英文說沒問題,並找了適當的零錢給若茴時,她鬆了口氣,收下了錢,僵硬著一張臉跟他道聲謝就走出了餐廳。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若茴遇上了這麼倒霉的事,又開始自古自語了。「禍從不單行的,你早該學乖才是。」用這些錢打電話回台灣,可能和母親報聲名字就會被吃進電話裡了,比玩吃角子老虎還坑人!對方付費的電話又貴得嚇人,雖然可以拿到錢,但是母親一旦擔心撈叨起來,根本就不在乎花多少錢,結果一定是她得呆佇於米蘭市區一隅的公用電話前,聽母親訓話半個小時以上。弄到最後,可能她甚至會親自飛過來,把她揪回去也不一定。思及此,說什麼也不能冒險讓她母親知道她的窘狀,以免斷了日後的計畫。
  她拿出昨晚那個叫金楞的男子留下來的名片,深吸一口氣後,才鼓足勇氣撥號碼。鈴聲響了十下之久才被接起來,接聽電話的男人是用意大利問話,她則以結巴的英文找著麗沙的女孩。當對方跟她說他就是時,若茴又無言以對了,沒料到有個男人會以「麗沙」稱呼自己。
  「嗯……」若茴遲疑了兩秒,想著該如何起頭,只能沒頭沒腦地報著自己的國籍。
  很意外的是,當那個叫「麗沙」的男人一聽她的話,很快地用標準國語問她,「你是那個林小姐嗎?」
  看來那個姓金的男人跟麗沙提過了她。「對!請問金先生在嗎?」
  「他出去了,今天晚上十點以前不會回來。倘若你有急事的話,我可以帶你去找他。」
  「嗯……不用了。沒什麼急事,」若茴一想到他也是身無分文,即使找到他,大概也只是給人家添麻煩的份。「謝謝你。」
  「喂!等一下……」
  若茴慌忙地掛了麗沙的電話後,垂頭喪氣的往廣場晃過去,夾道兩旁的商家已無法再吸引她的興致,不知不覺中若茴就逛到了壯麗的教堂廣場前。看來也只有挨在這裡避暑了。以她目前幾近身無分文的吃緊狀況,根本買不起一張博物館的票,也只有回飯店後,再打到父親的公司跟他討救兵吧!
  回到飯店,若茴到櫃台前要取鑰匙時,被和藹可親又迷人的服務生喚住了。他繞過了櫃台,領在她前面,嘴裡又是熱情的冒出嘰哩呱啦的一串話,惹得她肚子也開始嘰哩咕嚕地飢腸轆轆起來。她隨著服務生穿過了大廳,經過游泳池邊、露天咖啡餐廳時,頓時明瞭侍者的用意,馬上就想縮頭跟只烏龜一樣的鑽進殼裡。
  他竟帶她到豪華餐廳!她根本負擔不起,又怎麼能安心的擺闊呢?當下就想煞車,臀部向後倒走回大廳。只是,當她瞥見角落處,安坐的人竟是金楞時,不覺愕然。他身著光鮮燕尾服的英姿令人炫目,長腿優閒的交疊一起,梳理整齊的頭正對她頷首致意,「林小姐,我又來了,真高興見你整天忙碌不止。」
  不會比我見到你高興吧!救星來了!若茴不禁甩開以往的矜持,既熱切又誠心的說:「我也很高興再遇見你,你今天……不太一樣啊!好像要赴『很正式』的約會。」
  「我剛從『很正式的』會場趕到這裡,就是想把一個好消息告訴你的……我辦到了!不僅取回寶石,也得了大獎。」他一改成熟世故的厭世嘲弄,反而喜孜孜地展眉綻笑,那種陶陶的赤誠就跟孩童的無異,充分感染給若茴,令她在短短幾秒內忘卻煩憂。
  「太好了!」若茴為他的成功喝采,趕忙地坐在位子上。「你是一流的珠寶設計師了,這是好事一樁,為國爭光。」
  他突然地嗤之以鼻,然後又迅速地換了張熏和的笑容,從口袋裡掏出了幾張美鈔遞上前。「無論如何,若沒有你的協助我是無法獨自辦到的,這是問你借的三千元美金,請收下。」
  若茴毫不猶豫地馬上將錢納入懷裡,還直念:「哪裡!哪裡!有借有還,再借就不難。」這筆款子不啻雪中送炭,來得巧得恰如其分,若茴心喜之餘,根本無心去觀察他,所以也就錯過了他挑起一眉的反應。
  金楞靜坐一端看著若茴喜出望外的表情,一副如獲至寶的模樣。他總覺得她好像很急著用錢似的,雖然她的年紀比他小多了,卻內斂得不像一個未歷世事的大娃娃,這回如此狗急跳牆的顯露出急躁的行徑,不禁教他猜測這妮子一天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他隨口問了一下她今天去了哪裡。
  她照實回答,只不過省了那樁倒霉的冤大頭事件。
  「遇上了麻煩事?」他還是不厭其煩地問著,態度堅定卻少了強人所難的逼迫。
  這樣的關懷讓已壓抑驚慌多時的若茴,頹然鬆懈,很想把他當成大哥哥般地將這一天來所發生的怨怒全部道出,一吐為快。
  他靜靜聆聽她以不疾不緩的從容態度訴說一天的經歷,若茴娓娓道來,自然誠懇的語調裡不帶絲毫的誇大,也沒有摻雜博取別人同情的用意,只是單純的想找個人談談這些天來遭受的一些困境,發洩鬱悶。她講得極其用心,詞句扼要簡明,強調事實的重要,如果念錯了地名,還會自動跳回去糾正,尤其當她談到錢包被偷時,霧氣已儼然迷濛眼眶四周,卻始終沒讓一滴淚落下。好像是為了要安撫自己的窘態,她又喋喋地談論著她母親,言語中充滿了一正一反的想法。
  人如其名。宛若茴香!金楞打從心坎裡佩服她的勇氣與堅強,記得在格拉斯哥唸書時,盤纏緊迫手頭拮据,為了能吃到好一點的料理,便在後園內種了四、五種香草來增加食物的變化性。但男人畢竟是男人,三分鐘熱度一過便忘了為發芽的種子澆水,不到半個月,其它的香草不是枯死、被蟲蠶食,就是被晨露凍死,唯獨茴香活存,而且茂密得嚇人,剛剛拔起來後,才隔十天綠芽又發,然後根莖蔓延成長,簡直是采割不盡,拿到街上擺攤子都可以了。若茴!生命力特強的若茴。
  「……我媽很漂亮,很精明,已四十三歲的她和我站在一起簡直就像是我姊姊,雖然我們之間很親近,但思想上總是不太能溝通。對她而言,我這個女兒從不做傻事的,傻事的定義是只要她反對的都算是傻事。我不敢打電話回家,就是怕我母親會強迫我終止行程。這次是我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機會,怎能就這樣輕易放棄。你實在該把我所有的財產借走的,這樣我就不會損失得這麼慘重。現在可好,山窮水盡無路可走。」
  「哎!別氣餒嘛!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你說你朋友已將所有的房間都定好,並且還付清了錢,是嗎?」他一手撐著下巴,一副沉思樣。
  「對啊!你看,很諷刺是不是?我手上明明沒多少錢,卻住得這麼奢華。」
  「我來幫你想辦法!很少飯店會遇到旅客事先預付款的,可見你不是存心要搗蛋,現在退房還來得及,有些飯店只扣百分之十的手續費,如果你一路都是住四星級以上的觀光飯店的話,只要能拿回一半的住宿費,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了。」
  「是嗎?」若茴楞住了,她怎麼都沒有想到這一招呢?「這不是有一點像在搶錢嗎?」
  他笑了。「識時務者為俊傑。搶也是搶你自己的錢,這個節骨眼上還衛道的話就太傻了,你只是不住飯店而已,根本也沒佔人家便宜,更何況他們也酌收了手續費,不要擔心、愧疚好嗎?你先將各大飯店的電活號碼給我,我幫你取消訂房,屆時陪你去領錢,不就好了。」
  「那我住哪裡?」若茴還是不太能完全信任他。
  「我在各地都有朋友,去找他們借宿幾天應該不成問題。你今天還是暫住這家飯店吧,我盡量趕在這兩天幫你把事情擺平。」他說著招來侍者要了份菜單,眼睛對她微微地眨了一下。「該吃點東西了,這回我請客,算是給你收收驚。」
  若茴感激得撇下了嘴,感觸良多的說:「你真好,我以前總是羨慕有哥哥疼的同學。」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我們是同病相憐!我也非常羨慕有妹妹可以疼的朋友。好了!好了!吃飯時別太傷感,有礙食慾。」
  這一頓飯下來,若茴益發欣賞他了。他的談吐既幽默又風趣,有時非常的尖銳,把人批評得一無是處,有時又把一個不值一提的人捧上了天,教若茴也搞不太清楚他真正的用意是褒還是貶。
  「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我帶你去史卡拉劇院逛一逛。」
  史卡拉劇院!哇!天啊!若茴快要發抖了。想想看,蒙那克、卡拉絲、提芭蒂、多明哥、帕華洛堤、卡列拉斯等世界級男女高音翹楚就是在這個劇院演唱的,如今她有機會一窺全貌,自然是喜上眉梢。「當然有!劇院晚上還開放給人家參觀嗎?裡面可不可以拍照?如果我爸知道我去過那裡,一定會高興得要命,因為他是個標準的劇迷。從京戲、粵劇、日本能劇到西洋歌劇,都入迷得很……」若茴看著他拚命用大手輕摀住嘴呵呵地笑著,不解地問:「你笑什麼?」
  「沒什麼。」他咳了一下,整了整燕尾服的扣子。「事實上,劇院不對外開放參觀,要買票才能進去的。不過既然我有免費的招待券,這又另當別論了。如果你想乘機參觀的話也無妨,不過動作要迅速確實一點,不要等到人家唱完後你還沒逛完。」
  「你……」若茴狐疑地看了他假意吹著口哨、斜睨天花板的樣子一眼,赫然領悟。「你是說,我可以坐在裡面,坐在史卡拉劇院裡面聽他們唱歌?!」
  他眨了眨眼,點點頭附帶說明:「而且他們若犯了一丁點錯誤,你還可以乘機噓他們………」
  「噓他們?!」若茴好奇得不得了。「這怎麼可以,他們是天王巨星呢!我怎麼好意思噓他們,太沒有水準了!」
  「要知道來史卡拉聽歌劇的人是三教九流會集一堂,不論觀眾的出身高低都是愛好歌劇的劇迷,也付出了『天王』般的價錢才能求得一票,若台上的巨星突然唱走了半音,免不了挑剔得很,頓時噓聲四起;若是唱得好,即使拍斷了手臂為他們喝采也在所不惜。這叫愛之深,責之切,好與壞昭然若揭,也沒必要阿諛。想想看,若換了一個地方,這麼做就會被人家譏諷為缺乏文化水準哦!不乘機跟著起哄,豈不枉做人?」
  其實他的歪理也不無道理,很多事換了一個時間與空間做後,結果就全然不一樣了。
  等到吃完飯後,他留下了明天要上演的戲曲說明小冊子給她參考,付了錢,站起身使輕輕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像是長輩對晚輩的道別吻。「好了!你今天也累了一天。早點兒休息,我明天中午再來接你過去,希望你能把東西都打點好。」
  這一晚,若茴根本是徹夜難眠,一直翻著那本戲曲說明在看。裡面還夾著幾張金楞為她翻譯成中文的故事提要。剛好他們正舉辦「普契尼歌劇節慶」,所有的戲碼都是普契尼的名作。「波西米亞人」、「蝴蝶夫人」、「托斯卡」、「茶花女」等。而明天晚上公演的是」杜蘭朵公主」。若茴聽過杜蘭朵公主,但不知道是改編自中國滿清時代的故事。她吃力地讀著他遒勁潦草的中國字所寫下的故事。
  滿洲皇帝Altoum要把艷光四色的女兒杜蘭朵公主(Turandot)嫁掉,但漂亮又聰明的公主為了刁難父王及求親者,便對外宣詔只要有哪一位貴族能猜出她所出的三道燈謎,便可娶她為妻,若是猜不出來,便得斬首示眾。儘管這麼殘酷的選親方式,還是驅散不了眾多的愛慕者,所以一蘿筐不怕死的貴族們爭先跳上前,結果腦袋一一地被砍了下來,高掛於城牆之上。
  某日,群眾中有一位既老又瞎的達坦王為了逃避敵人的追殺,在女僕柳兒的伴隨下,隱姓埋名地四處躲藏。在大亂中被人推擠倒地,一位好心的青年協助柳兒將之扶起後,柳兒發現他竟是少主,也就是達坦王的親生子卡拉富,他也被敵人追趕至此不得不隱姓埋名。
  這個當兒,另一個求親失敗者波斯王子神色蒼白的退了出來,本來起哄要求行刑的群眾,見波斯王子可憐畏懼的表情,不禁心生同情,轉而請求在閣樓內的公主網開一面。
  卡拉富本也是對這個狠心的公主深感痛惡,不料,公主現身後,卡拉富為其驚艷之餘,竟和其它犧牲者一樣立刻為杜蘭共公主的美艷失魂,並且挺身誓言要得到公主,儘管眾家大臣屢次好言勸戒、波斯王子被砍下灑著鮮血的頭顱,甚至暗戀他多時且傷心欲絕的柳兒道出多年來對他的傾心,都挽不回他的心志。
  若茴看到這裡不禁罵這個卡拉富笨死了,為了一個任性的公主竟捨棄柳兒這麼好的女孩,她搖搖頭又將內容繼續翻看下去。
  杜蘭朵公主訴說著她之所以這麼做的原因,乃是她的先人中有一位年輕公主被敵擄走,且受辱就義慘死,為了報仇,她要殺盡天下所有想娶她的男人,以逞心頭之快。
  隨後,卡拉富在眾目睽睽下答出了公主問的三道謎題,大伙嘩然,為之驚喜。
  豈料杜蘭朵除了驚駭外,進而惱羞成怒地懇求父親不要讓她下嫁這等芻蕘之士。當然,皇帝自然不允。反倒是卡拉富說,若公主可在天明前查出他的名字,便甘心就死,杜蘭朵公主自然不需受誓言的牽絆。結果皇帝同意了。
  若茴咬牙切齒的揉著那張紙。「這個糊里糊塗的呆皇帝,竟同意這麼過分的事,擺明是刁蠻公主想要賴皮爽約,他竟然驕縱她如此塗炭生靈、濫殺黎民百姓,當真養兒不教父之過!這個卡拉富,你是世界頭等級的大色鬼,當真牡丹花不死,做鬼也風流嗎?去!」若茴數落歸數落,還是照樣讀得津津有味。
  杜蘭共公主為了查出卡拉富的名字,威脅所有的大臣及侍僕都不許睡覺,直到有人查出他的名字為止,甚至不擇手段捉出達坦王及柳兒(只因為有人看過他和柳說過話),用極刑強迫柳兒道出秘密。柳兒誓死不屈,因為愛情給了她力量,並義正辭嚴、無畏無懼地告訴公主,最後她也會瞭解愛情的真諦。冷酷的公主在憤怒之下,命人嚴刑拷打柳兒,逼得柳兒抽出士兵的短劍自殺。
  此刻的若茴恨不得能改寫整編劇情,最好是卡拉富發現他所愛的人還是柳兒,而且進而痛斥公主的暴政必亡。不過,事與願違。
  卡拉富痛斥了公主,不過卻進而扯下公主的面紗,熱情的擁吻公主,終於使公
  主坦誠她也是對他又愛又怕。天明時,卡拉富說出了自己的真名,甘心讓公主刺死。
  最後,是公主挽著卡拉富的手來到皇帝的面前,宣稱她已查出了這名陌生青年的身份,他的名字就是「愛」。
  若茴憤恨地將小冊子丟向牆壁,鄙視卡拉富的行為。「簡直是孽子,王八羔子卡拉富!你竟不顧忠心耿耿的柳兒,又不心繫老弱的父親,如此無情無義醉心於一個驕傲虛榮的公主,去死最好!普契尼,你這個意大利人,又怎麼寫得出這樣不合乎中國人的愛情觀呢!神經病!」
  這一夜,若茴氣得蒙頭大睡,只是她不到一秒就睡著了。睡夢中依稀聽到柳兒的話……公主,你最終會瞭解愛情的真諦。
          ☆         ☆          ☆
  若茴雙手拎著大袋子跟在金楞身後慢慢地走在石道上,張著嘴仰望米蘭市郊區的一棟房子,它真的是一棟實實在在的房子,雖然只有一層樓,但是前後院統統加起來少說有兩百來坪。房子的每一扇窗戶都綴著典雅的白蕾絲布簾,陽台上也放滿了一盆盆紅黃紫、藍紅白和三色堇。
  這時從屋內衝出了一個穿著黑色襯衫的斯文男子,他有一頭飄逸的黑色長髮,隨著風鼓動起來。等到他走到金楞的跟前時,才忽地擁住了他,在金楞的頰邊狠狠地給了他一吻。」哈!來這裡也不事前來電通知一下,我和麗沙好去機場接你……」
  若茴好奇的盯著眼前的這個陌生人,總覺得他的五官線條陰柔雅淨,唇紅齒白,粉頰紅通,秀氣得不像個男人,但言行舉止又豪邁放肆,直吊著金楞的脖子走路。
  金愣故意喘著氣地回頭看了一下若茴,對拉著他脖子的人提醒道:「芝芝,饒了我的頸子,你還有客人呢!麻煩你樹立一下淑女的風範好嗎?」
  若茴楞住了!原來這個叫芝芝的人是女的,不是男的!
  叫芝芝的女孩馬上鬆開了金楞的脖子,開朗地走向若茴,平視和她一般高的中國女孩,本來打量的眼神瞬轉成和藹的笑容。「你好!你一定是若茴,對嗎?昨天我先生麗沙有提過你曾來過電話。我叫董芝,是金楞的老朋友了。事實上,金楞這一生裡沒幹過一件好事,唯獨撮和我和外子的姻緣。你……」
  「好小姐!我們能進屋談嗎?你不體諒我,也該體諒一下若茴吧!」金楞打了岔,想要移轉董芝的注意力。
  豈料董芝接過了若茴手上的提袋丟給了金楞。「你服務一下吧!走!若茴,我們進屋子裡談。」
          ☆         ☆          ☆
  足足花了若茴半個小時的時間,才摘清楚狀況。原來三十一歲的董芝,五年前為了學音樂千里迢迢地自大陸赴維也納專攻小提琴,目前在史卡拉劇院專屬的交響樂團裡演奏。而若茴以為是女孩子名的石麗沙則是金楞高中時的好同學,一個隨父母親自台灣移民到米蘭的富家子弟。本來這兩人的戀情是不被允許的,結果透過金楞的從中穿引,竟說動了石麗沙的父母親。至於到底他是怎麼說動長輩的,金楞和董芝皆是三緘其口,絲毫不吐半點線索。
  若茴很喜歡董芝,因為她那股從內心發出的熱情是易感的,教人很難不去喜歡上她,這也是若茴跟大陸同胞的第一類接觸。
  向晚時分,董芝忙著打理晚餐,便由金楞領著她到臥室。這是一間光線特佳的房間,一張看來舒服的單人床及簡單的擺飾令若茴相當的滿意。床上有一個方紙盒子吸引了若茴的注意力,她自然地旋身問金楞。「那是什麼?」
  「打開來看不就知道了!」他走到床緣坐了下去,打開了盒蓋,大驚小怪地呼喊著:「哇!這是什麼?!一件藻綠色的洋裝,還有一雙同色系的低跟皮鞋!呵,誰送的?該不是神仙教母下凡吧!」
  若茴看著他古銅色趣味橫生的臉上漾起一串得意的笑容時,馬上猜出來了。她萬分感動,對於他這麼的細心照顧她這個素昧平生的人來說,實在是周到得令人無以回報。「你……實在不需如此做的,哎!謝謝你!」她當下就掉了一滴眼淚。「我不該懷疑你的人格的。」
  金楞無奈地放下了衣服,蹺起腿說:「你實在今人摸不透,遇上大麻煩不哭,反而在雨過天青時哭。你就當這些行頭是我跟你借的利息錢好了,犯不著哭得這樣。至於我的人格正直與否,還有待商榷,你不瞭解我,也就別太早下定論,以免將來後悔。」
  若茴又哭又笑的回嘴。「你早該提利息的,這樣我才能放高利貸。」
  「小心貪心不足,XX點蠟燭。好了,你休息一會兒,換好衣服後,我們再出去吧!」他站了起來,對她露出瀟灑的一笑後,旋身走出臥室。
  若茴凝望他寬闊的肩,想著他,猜測他是否已有要好的女朋友,以他的才情及成熟的相貌來說,應該不缺女孩子喜歡才是。若茴不奢望別的感情,只期望他們之間的友情常在,畢竟歐洲之旅結束後,他們又得道珍重了。淡淡的友誼比複雜的關係更容易恢復原狀。想到這裡,若茴笑自己多愁善感,平時她是不會想這麼遠的。
  當若茴穿著及膝的藻綠洋裝出現在客廳時,引來一陣小騷動。董芝正嬌坐在一個男人的懷裡和金楞聊著天,她的驚呼伴著陌生男子的口哨聲,令金楞微側過頭來。若茴看著他的表情,只見他眼底閃過一抹訝異後,便回復原來的神色,他那抹不經心流露出的淡淡笑容隨即也給了若茴淡淡的失落。
  若茴失望了。他沒有驚艷的表情,也許對她稍微的改變感到新鮮,然而那份新鮮卻是這件衣服帶來的效果,與她這個人無關。若茴發現那種酸酸的感受正一丁點慢慢散去,最後她又恢復到原先的她了,原來船過水無痕的感受就是這麼的沮喪。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1-22 06:45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6:43:08

 「嘿!金楞,介紹一下吧!」抱著董芝的男人催促著好友,笑望著若茴。
  若茴不等金楞開口,便主動打招呼,「你就是麗沙?那個麗沙?」
  「沒錯!可不是高掛在羅浮宮裡的蒙娜麗莎哦!」麗沙咯咯笑了起來,對於擁有這麼一個女性化的名字似乎已司空見慣。「事實上,我排行老么,在我呱呱墜地前,前面已有三個兄長,所以不難想像出我母親當初思女心切的渴望,簡直是到了狗急跳牆的地步,好險……」
  「嘿!這樣損你母親,缺德!」董芝急忙以手捂著麗沙的嘴,整個身子壓住他,然後轉頭對若茴跟金楞說:「你趕快掏了麗沙的鑰匙把車開走,以防他賴皮不給你。」
  金楞閃電似地衝到麗沙的腳旁,順勢從老友褲袋裡掏出一串鑰匙,對若茴勾勾手後,就往門外踱去。若茴慌張地跟上前去,臨出門前還回眸瞧見一臉黑青的麗沙正扳開老婆的手說:「我是那種說話不算話的人嗎?那輛破跑車那麼遜,還不如開新車的好……」
  當若茴氣喘吁吁地跑到一輛鮮紅中古跑車旁時,他頎長的身軀已跨坐進窄小的前座,安全帶從左向右一拉便扣住了鎖,調整了一下身子後,將鑰匙插入一扭開始暖車,嘈雜的渦輪引擎聲頓時教若茴掩住了耳朵。她就這麼的站在一旁看著他俐落的完成所有的步驟。
  「上車吧!」他冷冷的催促著,眼睛直盯著車頭,等到她坐穩後,才解釋:「這輛中古跑車是麗沙的寶貝,但是偏偏麗沙有先天性狹心症,不能開快車。董芝為此傷透腦筋,好不容易說動他割愛,才把跑車以平價廉讓給我,算是做為我得到大獎的賀禮。不過等我返回英國後可就得傷腦筋了。」
  「為什麼?它這麼美,要是人家肯割愛給我,我高興都來不及呢!」可憐的麗沙!「它很漂亮!這是我第一次坐在跑車上。」若茴的語氣有一絲的興奮,光是看一輛弧形優美的迷人東西就已是賞心悅目的事了,更何況是坐在上面享受風馳電掣的追風快感,難怪麗沙會不惜己身的安危也要跟命運一搏。
  「看來這一趟歐洲之旅,你開了不少洋葷。」他也不好澆她冷水,只是附和地點頭說:「它是很美,但是我怕它換了一個高緯度的地方後會出現水土不服的症狀。首先得送廠檢查引擎是否能在攝氏零度以下的天氣運作,若不行的話,就必須改造引擎。英國和大陸各國的開車方向正好相反,還得花錢請人調整駕駛座的位子。英國的速限是一小時七十哩,若換算成公制後,頂多只能跑到時速一百一十二公里,簡直是英雄無用武之地,這部義產法拉利老爺跑車開起來雖然拉風,但是很吃油的,光是維修費用和燃料費就讓我吃不消了,更何況我答應麗沙要悉心保養它,即使我三餐不繼也不能毀了這部車。瞧!麗沙寧願要車活,連我死活都不管了!這朋友真是夠義氣,足以氣死我。」
  哦!原來還有這麼多的問題存在。「既然這樣的話,你為什麼還接受呢?」
  「不這樣做的話,麗沙不會死心的。他雖然沒有真的開過時速兩百,但這裡是意大利,瘋狂飆車是家常便飯的事,說沒超速的話簡直承認自己不帶種。哪天他心血來潮突然飆起車來,警察也懶得理會他。若放這輛車在這裡,說得難聽一點,無異是一枚定時炸彈。」
  若茴看著身旁的他的表情,沉默不語。他竟是如此重義氣的人,只為了朋友,即使負擔不起養名車的能力,還是扛了下來。對一個小建築師而言,無異是將所有財產丟進黑洞裡,所得到的回報卻是一部可能得終年放在修車廠裡保養、等到空暇時才能去發發引擎的骨董;只是中看,卻不中用。
  他激活排檔後,車子便平穩地滑了出去。不到十秒,驚爆的速度嚇得若茴緊緊地捉住了大腿兩側的椅墊,她的手掌心已沁出冷汗,心口亦是卜通卜通地跳著,一下好像要蹦出胸口,一會兒又急速下降衝撞她的胃壁,那種五臟移位的感覺像是置身雲霄飛車中。儘管嘴巴上驚駭的說不要,卻又病態的想要那種忐忑顛倒的快感!矛盾!
  進入市區後,他緩緩地一檔接一檔地將車速降低,終於轟隆的引擎聲停止了,在那短暫的一刻裡,車外人群的走動與喧鬧聲和剛熄火的噪音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直讓若茴覺得又置身於一個空無人煙、萬籟俱寂的淨土裡。最後若茴不顧他戲謔的眼神,軟著腿爬出車外。
  他也跳下車,上了安全鎖,走近她攙扶她的手臂,問道:「還好嗎?」
  她伸了一下舌頭,拍拍胸脯毫不掩飾的告訴他自己的感受,「好像從地獄邊緣逛了一圈回來。」
  他笑了,笑得有一點狂。「太好了!這段日子你可能得忍受這種生死一線間的感覺了。不過,我答應你,下回不會飆得那麼快,頂多一百。」
  「謝謝你!」若茴是真的很感激,如果他肯如此做的話。
          ☆         ☆          ☆
  史卡拉劇院聲名遠播,舉世馳名,完建於一九四六年,由托斯卡尼尼指揮開幕以來,薈集了不少偉大的聲樂家與音樂愛好者共圓心中弦。但它的外觀樸實得教人一略即忘,因為義大利處處皆是文藝復興時期遺留下來的文粹古跡,一塊磚,一片瓦,道盡千百年的滄桑史。若茴沒有被史卡拉劇院的外觀震撼到,因為它不比瑰麗壯觀的國家劇院大到哪裡去,而國家劇院的音效聲光系統也不比史卡拉劇院遜色。但是當她一步入劇院,彷彿是跨進了神聖的聖壇前,在台上演唱的巨星賣力地展現、詮釋出最完美的意境,台下觀戲的人也是持著莊嚴的心,靜坐欣賞。
  他們走到劇院廣場前,挑了一個地方坐了下來,他雙臂自然閒適地架在長椅臂上,晃著二郎腿問她:「感想如何?」
  若茴等了好久才再說話,「我覺得對柳兒而言,命運是太殘酷也太不公平了,她無謂的犧牲也太誇張,根本缺乏公理,也不合實際。提到卡拉富,他一點都不具備英雄氣質,真正的英雄不會這麼短視。至於杜蘭朵公主也是自私得缺乏上位者該有的自重與風度,眼睜睜地看著愛慕她的人為博取她的青睞而死,以滿足她病態的暴行。這是愛嗎?哪裡是!簡直是變相鼓勵人追尋名利與美色。」
  「是嗎?」他光是笑,也不繼續問,只是說:「不過人生不就是如此嗎?戲劇反應人生,有些事是千古以來都改變不了的天性。柳兒為愛而愛,誓死無怨,對她而言,愛情不是佔有,唯有付出能解脫自己,這是愛的最高表現,但有幾個人能做到呢?所以你給她的同情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柳兒的愛是幾近聖人的愛,一種贖罪啟發的愛。相對之下,卡拉富這個角色就相當人性化了,他是英雄沒錯,但英雄是凡人,不是聖人,英雄也會犯錯,也會有弱點,英雄一旦犯錯暴露弱點後,對局勢的影響遠遠超過一般平民百姓。西方有個掀起戰亂、傾城傾國的海倫,明朝末年有個為愛妾爭風吃醋的吳三桂,拿破侖以平民之身卻御兵千萬,令鄰近各國無一不聞風喪膽,遇上了約瑟芬不也卑微得跟頭小綿羊一般?卡拉富就是這類人的代表,他的弱點存在於對愛與性的執迷不悟,時下的男人就是如此的。
  「柳兒的死激發了卡拉富的憤恨,使他瞭解愛的真諦……愛是無悔的奉獻,所以他甘心就死。反觀杜蘭朵這個角色,只是愛情遊戲裡一個幸運的代表人物而已;她愛得最少,得到的卻最多;她看似擁有一切的財富,但內心卻貧脊得可憐;她是最該滿足的人,卻還是該死的不知足。最後,是愛填補了她的空虛、軟化了她的冷酷。儘管普契尼在落幕前安排她承認了自己的愛,但她不見得真的瞭解、透視什麼是『愛』。所以在愛情遊戲裡,根本無所謂的公平與真理存在,男與女都有可能是弱勢的一方,相對的,也有可能是強勢的一方。不可能兩個人相愛時,都分配得恰如其分;甲愛乙十分,所以乙也得回報甲十分,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成。那可累人了!這麼有人性,一點也不可愛了。」
  「可是我憤恨不平,柳兒死得無辜,」若茴心裡一直為這個故事情節所迷惑。「死得不得其所。若說愛不是佔有,那全天下的人是否真該將心愛的人拱手讓出呢?」
  他啞然失笑。「表現愛的方式有好多種,不見得兩人能朝夕相處就能確保愛情不會褪色,能長相廝守自然是幸福的,真愛也不見得一定得像梁祝姻緣或是羅密歐與茱麗葉的誓死愛情,才會令人產生蕩氣迴腸之感。人的思想、性格與生長環境不同,是喜是悲根本沒有一定的標準。像我現在可以跟你講這篇似是而非的長篇大論,不一定表示我就能看破紅塵或懂得如何去愛人。你看出戲都頗認真的嘛!」他歪了一下嘴,看著夜幕低垂的穹蒼。「好啦!何不這樣想呢?卡拉富和公主結婚後,發現他還是愛著柳兒的,於是兩人天天吵天天鬧,最後不得不休掉這個悍公主。滿意嗎?林小姐,如此的肥皂劇應該可以讓你消一點氣了吧!」
  若茴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尷尬地解釋:「對不起,我好像有點走火入魔了。」但是柳兒的死令若茴聯想起小紅的死,雖然兩者不能相提並論,也無雷同之處,不論動機為何,若茴還是不認同為愛而死的作法,任何再偉大的男女之愛皆比不上一條生命的可貴。她目睹朱媽朱爸的哀慟,她絕不會讓她的父母親也陷進這種愁雲慘霧。「你呢?你相信真愛嗎?」
  他微瞇著眼看著她,像是在考慮她的問題,又像是在回想著什麼,過一分鐘才說:「當然相信,但真愛改變不了人內心蠢蠢欲動的犯罪因子,有些男人說盡天長地久的話後,說變就變,比翻書還快;有些則是跟個蚌殼似地愛你在心口難開。不過,絕大多數男人只有在面對自己真正喜歡的女人時,才算是個『人』,一旦有了擺平的愛後,就是個『懶人』。這點你最好銘記在心。」
  「你是哪一種?」若茴好奇了。
  「我是哪一種?」他斜瞪了她一眼,似乎為她這個不矯情的問題而語塞。「自己說怎麼准?你只要記住我這種男人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看我的心情而定。」
  若茴不太瞭解他的話中意,他雖然是那種打死也不出賣朋友的男人,但不見得會是對情人從一而終的人。他不是說了嗎?看他心情而定,也就是說,這個人沒有什麼原則,完全視心情而定!



第三章

  從米蘭、翡冷翠至羅馬的梵諦岡,若茴總算領教到他不容妥協的跋扈作風。
  他一直反對她逛城市,除了百般阻撓她的計畫外,還不時灌輸一個觀念給她:若她真想瞭解一個地方的民情風俗的話,除了深入鄉野外,別無他法,因為都市到處充斥外來的次文化。
  若茴不否認他的看法,但是大老遠來到歐洲,若連幾個要津重鎮都不看一眼就走,未免說不過去。因此,她竭力抗爭的結果是挽回了梵諦岡之遊。
  此時此刻,當她抬眼掃視聖彼得大教堂裡的天井時,頓時為米開朗基羅歎為觀止的創世紀所震撼。西斯汀禮拜堂長一百三十三尺、竟四十三尺、高六十八尺,整個天花板上就繪了三百多個人像。主題人物剛巧在正中央;乃是上帝創造亞當圖。只見亞當閒適無所爭地側坐在岩石上,瀟灑地以右肘抵著地,支撐傾斜的壯碩身軀。他伸出左臂,輕鬆地將左肘架在弓起的左膝上,然後微抬起左手食指,正要與騰雲駕霧、翩然降世顯靈的上帝做食指連連接觸。若茴頓時了悟,這個姿勢不就是史帝芬史匹柏的外星人E﹒T﹒與人類做第一次接觸的情景嗎?所不同的是,這份和諧與寧靜,在巨匠純熟的手藝及為達至真、至善、至美的理念下,更顯逼真、動人。尤其是亞當魁梧完美的身材、結實的肌肉直跟健美先生無異,又比健美先生更真實些,教她不得不佩服米開朗基羅的巧斧神工。
  「太壯觀了!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條血管是如此栩栩如生,宛若有血液流經過的活蘇動感。也唯有虔誠信仰的人,才能將人像表達得如此完美吧!」若茴目不轉睛的飽覽傑作,對站在她身後的金楞說著。
  他舉臂扶了一下她無意間因觀畫不覺節節後退而撞上他的身子,然後也依樣畫葫蘆地抬頭研究,半晌才悶哼一聲,「是嗎?」
  看來金先生又有不同的看法了!
  「見到亞當倒令我產生一種性衝動的感覺,不知道『雞姦孌童、斷袖之癖』這兩個嗜好是否會惡化你對米開朗基羅完美人格一說的看法?」他低頭俯視正後仰著頭,以驚愕的眼倒望著他鼻子的若茴。
  若茴聞言,赫然甩開扶著自己雙臂的手,轉身面對他,瞪視那張一臉譏屑不恭的表情。「這裡是聖殿,你用那些詞不啻污蔑聖地、褻瀆神靈。」
  「污蔑聖地、褻瀆神靈?鷺鷥小姐,我只是告訴你事實罷了。美的藝術品不一定是由完美的人創造的,其信仰、人格也不見得非得純正得像個聖人。文藝復興前,歐洲各國陷入五個世紀的黑暗時朗,很多國家的教堂裡正是滋養行賄、貪污、謀害國家忠良與篡位的溫床,不少教士一邊虔誠的假侍奉上帝之名,實際上卻包養情婦,搜刮民脂民膏,掠奪善良老百姓的財產。養孌童在當時還流行得很,簡直可以說是一種變相的風尚,達文西、伽利略也都是當代那個圈子裡獨領風騷的大人物。怎麼?知道這個事實後,會令你泛起一絲作惡的感覺嗎?」
  面對他咄咄逼人的質問,若茴一時之間竟答不上來。不過,她並沒有徒增厭棄感,她還是覺得那壁畫完美無暇,充滿靈與肉結合的美感。突然間,她開始懷疑他為何突然迸出這樣的話,八成又是要調侃她的價值觀了,所以若茴也以相當坦然的態度回答:「不會,但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
  他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表情,哂笑說:「大概是想看你的反應吧!很高興你沒有拔腿狂奔而逃。事實上,那尊在翡冷翠烏非茲博物館的大理石大衛雕像,才教人感動哩!既大膽又鬼斧神工的鑿工技巧,加上米開朗基羅對男體迷戀的完美概念,使『大衛王』生活再現。他對男性美的執著,既然可以歷經數代不衰,又有誰會在乎苛求他的信仰及道德思想呢?」
  「但是他完美的創作作品並不會令我對他的道德思想產生認同;這是兩碼子的事。你自己也說過了,聖人和英雄不同。米開朗基羅是藝術界的英雄,但絕對不是聖人。」
  「正是!吾心亦有慼慼焉!那你認為我該為冒出那樣的字眼向上帝請求寬恕,並禱告誦經嗎?」
  若茴考慮一下後,眉開眼笑的說:「上帝會說准你請罪,禱告則免,至於誦經嘛……且慢,麻煩先讓我塞好耳朵。」
  他雙手環抱胸前,目光緊鎖住她慧黠的明眸,然後興味盎然的問著:「為什麼?」
  「你講國語,他有聽沒有懂。何況你罪孽深重,有心認罪,無心改過,他聽上一整天也無法聽完,還得找人翻譯做紀錄,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不如索性塞起耳朵呼呼大睡一頓得好,免得『傷神』。」
  「呵!這回是誰在污蔑聖堂了?」他忽地用胳膊箝住了她的頸子,狠狠地拖著她走出禮拜堂。
  意大利零星據點似地逛完後,他們再驅車北上。他總是挑日落暮霧之時才開遠途車,對於行程的便利實在是助益良多。由於若茴的經費實在有限,她不得不放棄、刪除既定的行程,再加上他的意見實在很多,若茴在他直犯嘀咕的疲勞轟炸下,不得不高豎白旗投降。
  「好!龜毛先生,我聽你的,不去西班牙,不去蒙地卡羅,不去三小國,直接到法國巴黎和英國倫敦好嗎?大導遊!」
  「別叫我『大導遊』,聽來直跟一瓶『醬油』無異,難聽!」他不悅地跟她抗議,然後才解釋:「我們不去巴黎和倫敦。」
  「什麼?」若茴忍不住叫了起來,她實在搞不懂這個男人,簡且捉摸不定嘛!「從沒聽過有人入境法國不去巴黎玩的。你一定得這樣標新立異嗎?做個正常人不是很好嗎?」
  「咦!小姐,你這句話有語病哦!誰說不去巴黎就是標新立異了?!我裡裡外外每一寸可都是如假包換的正常男人哦!不信,試了就知道。」
  若茴狠狠地看了他一臉的不正經樣。「你少貧嘴!」
  「耐心點吧!我這麼做也是為你好,大都市永遠都有機會參觀,你下次跟著旅遊團走,既省錢又省力,食衣住行幾乎不用費心思。這一次你就安心遊走一、兩個國家就好,我保證你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我唯一有的收穫是誤上了你這條賊船!」若茴斜睨了他一眼,見他嘴角泛起兩道線。
          ☆         ☆          ☆
  是夜,他們回到米蘭,再度下榻於石麗沙的房子。
  翌晨,他幾乎連續開了十個小時的車,中途沒歇息過。本來若茴已打定主意不理會他,但一瞥見他一手緊抓著方向盤,又都沒冒出半句怨言,就覺得自己過分不知感恩、體恤他。她沒有開車的經驗,但一路無所事事的坐著,足以教她暗喊吃不消,更何況對勞神勞力的他而言。最值得褒獎的事是,他一言九鼎,時速從未飆上一百過。這對向來特立獨行、不奉公守法的他而言,想必是一件罕事。
  若茴看著閃逝的路標,心知他們已抵達尼斯,她正想提議在這住宿時,他終於開口了。
  「我們在尼斯過一夜吧!明早再繼續下去。」
  尼斯是法國南方的重鎮,其瑰麗、怡人的景致果然名不虛傳。若茴閱讀旅行手冊後,得知這裡算是法國富翁聚集之地,不免擔憂起開支了。
  法拉利行經市中心和迷人的金黃田野後,他俐落地將方向盤一轉,又朝阡陌縱橫的鄉野駛去。十五分鐘後,又是一拐地彎進了一條羊腸小徑,夾道兩側林蔭交錯其上,蔚然行成半圓形碧綠拱門,無意在樹縫間洩下的金芒,隨著飛馳的車速在擋風鏡上隱隱閃爍滅逝,天然樹林一過,四周陽光乍現,其氣色透明,將整畦百花齊放、紅綠更替的花圃烘托得醉人;迷人馨香隨風而偃,其搖曳生姿的嬌態與慇勤穿梭其間、採擷花蜜的蝴蝶、蜜蜂自成天作,邕邕然有韻合調勻之貌。
  俄而,車緩爬上坡後,一棟旌旗鼓動的夢幻古堡陡地跳入她的眼底;遠觀之下,似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小莊園;趨前細看,才發現它大得駭人,一點也不浪漫。
  「我們今晚在這家旅館過夜嗎?」若茴好奇的問。
  「這不是旅館,是一位日本環球商社社長廣崎寬中的度假中心;一年四季開放給員工赴歐休憩的據點。這棟古堡於二次大戰時期曾在德軍夜以繼日的炮轟下,幾成廢墟,聽說也處決了不少法裔猶太人。所以,當初他請了一位懂風水又習過歐洲建築的人來幫他改造這棟古堡,那個人是個來自台灣、名噪一時的建築師,名叫彭振耀。」他一面向後拉過了提袋,嘴裡無意識地解釋著。
  若茴思索著這個名字,記得以前好像聽父親提過,他曾經名播東北亞,但後來就沒再聽過這個名字了。
  「改造過的古堡在外觀上還是屬於二級古跡,不過內部就比較樸實些,一共有九十九個房間,兩個大舞廳也改成了休閒娛樂中心及健身房,古堡正後方還有一個大游泳池。你會不會游泳?」
  他突然冒出一個問題,教若茴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才據實說:「不會!」
  「要不要我教你游?學游泳不見得要達到擅游的境界,起碼學會悶氣漂浮的小伎倆,可以稍減溺水滅頂的危險性。」他好意地建議著。
  若茴眼睛突然瞪大了起來,她很不喜歡這個主意,便忸怩地推拒。「謝謝你的好意,我看還是不要。以前我曾落水差點淹死過,被人救起後就很怕水了。」
  他聞聲轉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餘悸猶存的圓亮大眼良久,才說:「既然這樣的話,我就不勉強了。不過一隻鷺鷥不喜水性也倒奇怪,不知你是怎麼捕魚的。你帶一些換洗衣物就好,其它行李留在車上,明早上路省得累贅。」
  話甫落,他使打開車門跨了出去。若茴從後車座抓了幾件衣物和裝盟洗用具的袋子,也跟著他踏出車子。眼看一個穿著輕便西裝、年過五十的男子快步趨前而來,他的眼光一落在金楞身上,便面帶恭敬地向他躬身;一個足足九十度的大禮,較中國的頓首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金愣不厭其煩地微微彎身回禮後,將車匙遞交給他,並和他開始交談,對方一徑的點頭應是。等若茴走上前時,才發現他們是用日語交談。這位應是擔任職掌堡裡事務的陌生男子向她微點頭致意後,便一面伴著金楞走著,態度可以說是有些唯唯諾諾,好像對待主人一樣。
  十分鐘後,若茴被引到位於二樓右翼中央的一間歐式寢室休息片刻。這間寢室有一扇落地窗,此時已被推開,夾帶清雅花香的微風流洩入室,緩緩地戲弄著白絲帷帳,使帷帳下緣忽地翩然飄起,形成一波波的浪紋。
  此時,室外傳來一陣喧嘩的騷動聲,將若茴吸引至窗前,她一腳跨上了圓形陽台,雙肘靠放在鑲花的石欄杆上,放眼遠眺舒暖的景致,不覺心曠神怡,及至她俯瞰地面,瞧見一池百來坪大的游泳池,由於遊客不是三五成群地站著聊天,就是懶洋洋地俯趴在躺椅上休憩、曬太陽,所以湛藍空無人跡的池水映著金陽的反射,赫然浮現萬頃碧波之效,教若茴不得不舉手擋住光芒,迅速地將目光挪移至池岸上。池岸上獨見兩個托著盤子的侍者忙碌地從有跳板的這邊池岸旋至對角處,再繞回來時,托盤上的酒杯鹹已成空杯了。
  這時一個落水聲又移轉了若茴的注意力,她及時瞥見剛躍入水中、古銅般的金色陰影在水面上滑動穿梭,那大幅度呈弧形繞起的手臂、有力穿切入水面的手掌與優雅矯健的泳姿也吸引了岸邊遊客的注意力,未幾,三男兩女也紛紛跳下水朝他游去。
  待他滑至對岸後,陡地竄升出水面。他舉起雙手撥弄臉上和黑髮上的水珠後,綻出一個灑脫的微笑。
  是他!若茴頓時傻眼了。她沒想到這個身材令人垂涎的帥哥竟會是金楞,當下就把口水嚥住,往肚裡吞了。她默默地看著他專注地盯著向他逐漸逼近的男女,有說有笑地拍打著對方,其中一個身材豐腴有致的女孩更是熱情的往他貼近。正當若茴看得入迷時,他忽地抬起頭,流轉目光朝她佇立的陽台射過來,隨即咧嘴露出潔白的牙衝她一笑,教若茴不禁悻然心動,臉頰頓時泛紅,她能感覺到那股熱流從頸子直直地攀上她的耳根。不過,她還是禮貌的抬起手向他揮了兩下後,急急將腳尖一轉,朝室內走去。
  看來,這個叫金愣的男子並不似她當初所想已窮到衣食不周的地步,他富有的朋友倒是不少,即使他蓬飄萍轉、居無定所的過日子,也是活得很愜意。
  那一晚,用膳畢後,若茴很早便回房熄燈小歇。九點時,寢室門曾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但她實在是太累了,加上厚枕裡傳散出來的紫蘇香味催著她入眠,她才剛吃力地撐起沉甸甸的眼皮時,就又沉沉地睡去了。
  芳辰初露,朝陽斜掛。若茴是被從窗戶斜灑進的金芒刺醒的。漱洗整潔,順手撥了一下易整的頭髮,拎起小袋子後,才朝門口走去。當她伸出手抓住門把時,才注意到門縫下有一張紙條。她彎身將紙條抬起,看見他潦草飛舞的字。
  八點見。好眠!
  她猛一低頭,見表上指著七點五十三分,她的心跳慢了半拍,不暇思索地拉開門衝出房間,結果……正面對著她的人影,不就是他嗎?他背靠著圍欄,雙肘放鬆地倚著圍欄而立,右腳閒適地交放於左腳上,怡然自得的神態令人忍不住為之傾倒。
  「早安,長腳鷺鷥!」他微抬起兩指,象徵性地和她打了聲招呼。
  「早,」若茴並不介意他如此喚她,也有禮的響應。「你站在這裡做什麼?短腳烏龜!」
  「等八點一過,好破門而入啊!嘖!真是可惜,你行事都這麼奉公守法、說一不二嗎?」
  若茴觀察他一臉如沐春風的表情,想探索他的話中意。不過,在他英挺黝黑的面容上,有的只是一堆「迷」死人不償命的笑。若茴不否認,他是那種耐看的男人。但是他的笑容好像皆是從印刷機裡複製出來的臉譜,千篇一律。說有點邪門又不是,說有點兒壞勁又不全然是,說和藹可親更是抬舉他了;只能說,邪門不失善意,壞勁之中不流於粗鄙,和藹可親減掉誠心誠意,然後將打量他的算盤一撥,齊平後,再加總成一張半揶揄、半玩世不恭又隨波逐流的灑脫面具。
  在他以笑掩蓋住一切陰霾的偽裝面具下,陰與晴、喜與怒好像沒有明顯的分野線,動怒更是若茴不曾熟識的。他狀似隨和,實際上卻落落寡合、難以相處;言語之間表現得平易近人,卻是最難捉摸理解及接近的人!表面上與人和睦交友,內心卻實在孤僻。
  「這個問題這麼難答嗎?還是答案已在我臉上了?」他又是露出那種缺乏表情的迷人笑容。
  「什麼?」若茴楞住。她百思不解,一個虯髯客刮了鬍子後,竟能有那種缺乏表情又流露自然的笑容。
  「你永遠都這麼說一不二嗎?」他好脾氣的重複著問題,也不點破她在研究他的動機。
  「哦!」若茴弄懂了。「不是,我是跳過二後直接數到三。」
  「換言之,你是一隻脫序的鷺鷥了。」
  「而你是一隻活得不耐煩的長壽龜!」
  他挑起一眉後,轉身向樓梯步去,並說:「才不是!我活得好耐煩哩!還想苟延殘喘、俯仰天地半世紀,你這只鷺鷥可別說嘴跌嘴變成烏鴉嘴。」話題一轉,他繼續說:「我們今天得花些時間趕路,我已經拜託這裡的管理人幫我們準備礦泉水、水果奶油布丁、奶酪、風乾臘腸三明治,沿路可暫時充飢,填填空腹。」
  「你常來這裡度假嗎?你和這裡的人似乎非常熟稔。」
  「我和這家商社社長有些情誼在,他不介意我來這裡度假,反正房間多得很,能白吃白住一番,倒也替我省了不少花費。」
  當他們告別這個古堡時,若茴戀戀不捨地看了最後一瞥,這一瞥裡,皆是花團錦簇、蓊倩的景觀,高雅的鬱金香、秀挺的鳶尾花、嬌艷的致瑰、怒放的紫羅蘭、萬紫千紅的繡球、令人我見猶憐的小白菊,構成了一幅落英繽紛的世外桃源。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1-22 06:47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6:48:36

          ☆         ☆          ☆
  若茴已適應了高速的行程,所以便老實的告訴他,她不介意他將車速開上一百,因為他開車的習慣相當好,又穩又順,不會任意地煞車、停了又開。
  他將她的這番恭維當作是獎勵,但也只是心領而已。他也不打算告訴她技巧何在,免得她落慌而逃;那是因為,他連煞車板都懶得踩。
  終於日落時分,他驚呼地宣佈,他們已進入法國居爾特民族世居的布列塔尼省,法拉利延著曲折迤邐的海岸線奔馳,為了能一窺夕陽餘暉將碧海映染成紫霞的奇觀,他將車速降至二十,讓她像個興奮的小孩,拚命讚歎、疊詠這「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水畫。
  「小姑娘,靜一靜!這可不是我導你來此的原因。你該看到的不是殘紅,而是海水正藍的景色;那總是會勾起我對澎湖的回憶。」他專注的看著前路,小心地停下車,讓一個拖著滿滿竹籮龍蝦的漁父經過他們。而若茴也趁著空檔將麵包屑丟出車外,捻指間,盤旋其上的數十隻海鳥已俯衝下地,不畏生地啄著食物了,及至他又發動車時,才驚爆似地鼓動翅膀,扶搖上天。
  「嘿!真的耶!他們把石板屋都漆上了白、藍顏料。哇!連船隻及海港也都有藍色的圖文呢!你看,那些白楊樹也綠得近乎藍色。天呀!我好像置身於一個藍色水溶溶的世界。」
  他忍不住舉手拉拉她的頭髮,「很多人說法國就像是一個畫家手中的調色盤,如果每個省用一種顏色代表,那麼藍就非布列塔尼莫屬;從靛藍、深藍到淺藍,色系的透視及調勻就足以令人感慨天工的偉大了。這次我們很幸運,老天爺沒有開水閘。」
  「這裡的天氣應該很好啊!下起雨的話就可惜了。」
  「等著瞧吧!有時陰雨連綿一個禮拜,盼不到晴空,但霏雨濛濛無損布列塔尼的美,反而頓增煙波縹緲、朦朧之感,想想看,要將顏料調勻,水是不可缺少的要素。」
  若茴聽著他解釋,公元四六○年時,英國的居爾特民族因不滿盎格魯及薩克遜族的侵略,因而渡海避難至這個原本突出於大西洋的愛魔半島,由於氣候、地形與祖國頗為相似,遂將這個半島改名為布列塔尼,即小不列顛之意。
  「居爾特民族兩千五百年以來的大遷徙,一直是歐洲歷史學家津津樂道的話題。他們發跡於中歐,意大利上方多瑙河及萊茵河的上游河谷坡地,由於堅韌的民族特性使他們世世代代的子民對侵略者有著根深柢固的排外性,也就是我們中國歷史上說的『漢賊不兩立』的觀念。所以只要是外族入侵後,不甘聽令敵人統御的人便舉家遷移他鄉,土地再怎麼貧脊,也阻撓不了他們避世的決心;即使死守故里的人,也少有跟外族通婚往來的。」
  「這不是有一點頑冥不通嗎?」
  「頑冥,大概有一點吧;不通,就不見得了。對他們而言,祖國不在,根斷萍飄,唯一能維繫他們族人的便是文化與民族精神。散居歐陸的居爾特人雖然被不同帝國、不同民族所統御,但未聞其文化有被融合過的。不過世界在改了,以前那種狷介之士的消極態度已轉為積極的發揚作風,所以知道他們的人也愈來愈多了。」
  若茴聽著他不疾不緩、侃侃談論其它民族的種種,反倒不提自己的過往,令她不禁開始揣測旁邊的男人,他就像一團迷霧。
  當晚,他們在一家古樸的小客棧過夜,由於正值仲夏旅遊旺季,客棧恰巧只剩一房,若非金楞撒謊堅稱他們是兄妹的話,保守但可親的老闆娘就真的會讓出床位給若茴睡。
  晚餐是新鮮的龍蝦大餐、大又肥的局奶油牡蠣、料好實在的蘋果派酌以自制的覆盆子果醬。若茴吃得好盡興、好開懷,最重要的是,價廉物美,便宜得嚇人。她知道他一直在觀察她的吃相,但是美食當前,若茴管不了那麼多了,刀叉一放,母親的話往旁一擱,雙手開始派上用場。
  雖有兩張床,但他還是把大床讓給了若茴,自己則睡在一邊的木床上。若茴照例寫封明信片回家,他則寫著家書。當若茴瞟到他也是寄回台灣時,好訝異。
  「你在台灣還有親人?」
  「有,」他遲疑了一下後,才坦然一笑說:「事實上,是我母親和兒子。」
  他的話一出,若茴便被震住了,無以名狀地被他的話震住了!左心房裡一小點的動脈正逐漸的僵化、停止跳動,臉上亦是愀然無血色。他結婚了!這句警語像個回力球似地一直在她的腦海裡來回彈撞著,又彷彿是在敲著頹然喪鐘似的,餘音裊裊,停不下來。
  恍若隔世,若茴漸漸反應過來,才結結巴巴地問:「你……結婚了?」
  他一徑地低頭寫信,等告個段落,才停下來回答她。「我看來不像個結婚的人,對嗎?」
  若茴急著回答:「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你說過你十年前離開台灣,現在又說已結婚,有小孩在台灣……」她頓住了,半天吭不出一個字。若茴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似乎過分焦急了些。
  「我兒子已快十一歲了。」
  若茴算一算,斜睨他一眼。「那麼你十九歲就當爸爸了!」
  他無所謂地給了她一個「是又怎麼樣」的表情,然後邊寫字邊說:「在印度,三十五歲就當上爺爺的人還不少呢!」
  「那……你太太人呢?在英國嗎?」
  「沒有,她死了。」他還是忙著寫信。
  這個回答讓若茴有種釋然的感覺,但他隨即丟出的話,彷彿是他拿了一根棍子重敲她的肚子一般,教若茴倒抽一口氣後,才顫巍巍地抖著嘴問他:「你說……你說什麼?」
  「我說她是被我砍死的。」
  「你……在開我玩笑!」
  他大笑出聲後,抬起頭,一接觸到她那張蒼白失去血色的臉蛋兒時,才知道事態的嚴重。「嘿!對不起,只是開個玩笑罷了,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殺了自己的老婆吧!」
  「對不起!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若茴緊咬著唇瞪著他。「她……還活著吧!」
  「沒有,她是真的死了,死於毒血症。」他落寞的神情一閃即逝,馬上泛起了笑。「盡談死人做什麼?事實上,我還有個父親在坐牢,有個半身不遂的老爺爺,以及一個瘋掉的二伯。告訴你這麼多,你我不算陌生人了。」
  是嗎?若茴不那麼想,她還是覺得他遙不可及。「你又在開玩笑嗎?」
  他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筆,眼光掠過了她不確定的神情,重吁了口氣地說:「唉!談這些頗傷感的,讓我說些亞瑟王的傳說給你聽吧!」
  「我聽過石中劍的故事了。」若茴直截了當地告訴他。
  「嗯!那我講別的也可以,就講紅風箏的故事吧!你一定沒聽過。從前在一個遙遠的半島上,有一隻活得不耐煩的長壽龜對著一隻長腳鷺鷥說,遠在古早古早以前,近在渾沌初開、洪荒闢地之後的一處山林裡,棲息著一群鳶,它們鎮日翱翔天際,不知憂愁、塵世。一天,鳶頭目不幸為獵人捕獲,獵人見其豐羽緒紅耀金,不同於普通的鷹隼,便決定要送給地主以做貢品。這時機智過『禽』的鳶頭目就苦苦哀求獵人放它回去尋找伴侶,因為它曾與妻子立誓過此生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成連理枝,若它這麼一去不返,它的妻子會守著它一生,猶如在空中飄蕩的斷線風箏,一輩子無依無靠;假如獵人兄肯發慈悲心放它回去的話,一定會領著妻子回到他身邊,這樣成對的送給領主不也體面一些。」
  「獵人答應它的請求了嗎?」
  「答應啦!不過他要鳶頭目發誓,若它食言而肥的話,終將自食其果,而且世代子孫也會遭受到相同的報應;除非貪婪與欺瞞這兩種惡行在這有情天地裡消弭無蹤,魔咒方可破除。」
  「那鳶頭目有帶著老婆回到獵人身邊嗎?」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嗎?」他反問她。
  「如果我是那只鳶的話,根本不會對獵人提這樣的事,不過既然說了我就會做到。」
  「可惜鳶頭目不是你;它沒有帶著妻子回到獵人身邊,反而沾沾自喜地告訴其它同伴,利用人的貪婪弱點可以解危。」
  「那後來呢?獵人怎麼辦?他雙手空空的回去,領主不會生氣嗎?」
  「領主當然不相信獵人的話,他認為獵人不過是自圓其說的隨便扯謊罷了,一怒之下便將他處死。」
  「野蠻人!就算是說謊也不必要動極刑吧!」
  「古代嘛!荒淫無道在所難免。黎民百姓的命尚且抵不上一條狗,若要你死,你就得死,哪還有機會在斷頭台上討價還價?」他瞥了一臉氣得紅咚咚的若茴後,繼續說:「獵人的舌被割了下來,身上的皮膚也被剝下來製成風箏。一日,領主出外打獵時累了、無聊了,就囑咐僕人放風箏,但是風箏升空後,林間樹梢便既始回音四起,低沉沉地教人無法理解,好久好久,才有人聽出個端倪,那似在說:『求吾主垂憐!求吾主垂憐!』羽殤淒淒,今聞者無不動容灑淚。領主這時方知自己做了糊塗事,驚慌地命人拉下風箏想補救己過,奈何天際烏雲密佈,哀風狂嘯,一陣驚慌的雷嗚過後,緊接著便是雷霆閃電,打斷了風箏線。於是,那人皮紙鳶便在眾人眼裡漸漸朝恆冥的黑團裡飛去,隱沒雲端……」一陣嗚咽聲打斷了他的話,他再次緩轉過頭,看著若茴睜大的眼;它們晶亮粲然,但沒有雨花霧氣蒙罩。她的唇一直抖著,鼻頭也已冒著水氣。她在哭!呵!稀哉!奇哉!長腳鷺鷥就是這麼哭的嗎?
  「你不要……停啊!繼續說……」她抖著雙唇催促他趕快把故事說完。
  「嗯……後來,後來,」他一時也語塞了,因為他尚未見識過這種忍氣吞聲的哭法。」後來……故事回到鳶的身上。天帝因為獵人的忠誠與善良而感動,為了懲罰鳶鳥不知感恩與欺瞞的手段,便讓鳶頭目當初立下的誓言實現。於是,紅鳶一生一世只能有一任配偶,若伴偶死去,就注定孤寂度日,日復一日。」
  「是……真的嗎?」
  金楞眄視她晶亮的大眼,覺得它們就像兩枚泛著冷光的璀璨鑽石,美得教人炫目、屏氣,而她眼底所蘊藏的純真與期待,更是教他沒來由的不舒服。哪裡不舒服?全身上下每根筋、每個細胞都不舒服,尤其是胯下!可惡,這個相貌平平的小道姑要哭不哭的樣子,實在令他很……他媽的不快!
  「我怎麼知道!」他突然氣呼呼地跳下了床,走近她,咆哮說:「這只是傳說,幹嘛哭成這樣,如喪考妣似的。」
  「是你自己要說這麼可憐的故事給人家聽的,我又沒有強迫你一定要說,更何況我又沒有在哭!」若茴不甘示弱地抬起頭反駁他。
  「沒有嗎?那你鼻子的水怎麼說?要不要我跟老闆娘借個桶子來盛?」
  「那是鼻涕!」若茴譴責地斜眄了他一眼。「眼睛流的水才叫眼淚,你有聽過鼻子流眼淚的嗎?」
  「以前倒沒有,現在總算見識到了。」他搞不懂承認哭有什麼羞恥的,見她一副就是不服輸的模樣,脾氣也大了起來。「你每次聽故事都非得這麼認真嗎?有時候『不求甚解』也是一種幸福,故事聽聽就算了,計較這麼多會短命的。如果每個觀眾或聽眾都像你這麼鑽研考證真實性的話,那一大堆的編劇或是說書人都要歇業了。」
  「既然這樣的話,我不聽了。」若茴說著就將被子拉起直蒙住頭,側轉過身去,不再理睬他。
  他就站在那裡一手叉著腰、一手大掌猛揪著頭髮盯著她橫躺在被子下的身影,搞不懂為何才講一個故事,竟會演變成對立的局面。他苦笑地搖了一下頭後,大步地走回自己的床上,背靠著牆,曲著膝,繼續寫那封未完成的信。
  大概有十五分鐘那麼久吧,當他寫下了今天的日期、簽下大名時,對牆的被窩裡傳來一陣囁嚅的聲音,幽然地飄進他的耳朵裡。
  「是……真的嗎?紅鳶……真的有紅鳶這種鳥嗎?」
  他只是輕輕地回了她一聲「嗯!」表示答案是肯定的後,嘴角不自覺地泛起一絲笑意,眼光也開始落到她玲瓏姣好的曲線上。這個特別的女孩!這個舉止嫻靜、落落大方、言談清雅、頗有林下之風的小道姑,竟能喚起自己對女性的保護慾望!對她,金楞的心底一直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相識感,她素淨的面容頻頻教他回想起那一個令人窒息的午後,他跳入溪水裡撈起的女孩;那個惡化了他的命運,提早結束他的夢的女孩。
          ☆         ☆          ☆
  一早,他們吃過了淋上蜂蜜的煎餅和香濃的法式咖啡後,便繼續行程。不過離開小鎮前,他刻意帶她去買了兩件長裙,並要她換掉身上的牛仔褲。他給的理由很荒謬,因為若茴雖然矮他十二公分,但腰高卻幾乎跟他齊平,這一比之下,令他自慚形穢。
  儘管這個理由是牽強得沒一點道理,但若茴還是照單全收、毫無異議。因為她堅信,這個男人是真的狂傲得病入膏肓了!連腿跟他一樣長,都會被嫌。
  午後,金楞宣佈該是帶她去看聖米夏教堂的時候了!
  「哇!這回是誰說要去朝聖了?」若茴忍不住地揶揄他。
  他泰然自若地回答她,「是你要去朝聖;我則窩進山腳下,那家威震八方的蛋卷鋪!」
  法拉利在一片蒼茫的草原上呼嘯而過,車道兩旁的羊群如白星閃爍。
  不旋踵,一個如針頭般大的尖塔赫然呈現在他們眼前,當他們愈來愈靠近物象時,小尖塔宛如從海平面冉冉上升蹦出,儼然是一座孤島,又似地殼造山運動時,推擠板塊而躍起的山脈。萬里無雲的遼廣天空和向上蒸發飛散的水氣,為聖米夏平添了一份神秘之美。這景致不就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嗎?美得虛幻,令人害怕它會在頃刻霎時消逝。
  直屆進入這座小山,若茴才赫然為這裡的人文風俗所感動;事實上,普天下該感動的事物實在是太多了。這座山,不就是一個山城嗎?一棟棟可愛簡樸的石板屋像堆石似的延著陡坡而砌,最後才是聖米夏的精神指針……聖米夏教堂。這座黃土覆蓋的教堂有舊哥德式高聳入雲霄的尖塔,繁複的鏤花石雕因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絢爛的浮華早已退逝。
  當然,他也讓她嘗到位於山下,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蛋餅鋪。剛出爐的熱呼呼蛋卷當真入口即化,他還解釋這蛋卷是不摻任何水、麵粉的,除了打蛋的時間有一定數外,攪動蛋的方向和節奏都必須遵行祖傳秘方,才不會壞了風味。
          ☆         ☆          ☆
  他們只花了兩個半小時,從法國加萊搭輪船渡海至對岸英格蘭肯特郡的多佛港。這一路行來,他們之間並非似前些日子一樣有說有笑,他們簡直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因為若茴習於將一天的行程規畫好、繪製路線圖,並依計畫行事;奈何金先生根本不採納她的意見,他自大的說,單憑他的直覺就可帶她遊遍整個英國。
  「喂!你應該直走這條大路才是,你要彎到哪裡去?」一腔怒火頓如泉湧,她已提醒他不下數十次,但是鹹被當作耳邊風。
  「直走的路雖近,但還是窄得很,若有來車,還得倒車謙讓,麻煩!小徑產業道路雖遠,但快多了。」
  「君子行不由徑。」若茴不接受他的說法,這種做事不跟人商量的人,不值得她和顏以對。
  「是!小道姑,那你就當我是小人好了。」他陪著一臉虛偽的笑任她氣。「這裡的路都是彎彎曲曲的,反正小人不缺我一個。」
  這倒是真的,流觀兩側皆是用石頭堆砌起來的圍牆和灌木叢,形成一條小型的長城,隨著伏降的坡地起起落落,像是千轉迂迴沒有盡頭的迷陣,車窗外的風景雖是綠得心曠神怡,但若茴還是有一股窒息感悶在心口上,揮之不去。尤其她瞟到倫敦地標在前一秒剛飛逝而過時,即知他又是一意孤行了。
  「不去倫敦,我可以接受,但我跟你提過了,劍橋,我是誓在必行。」
  她緊抿嘴,靜坐抗議。如今雙方會僵持不下,也是因為他們對旅遊的方式和地點有很大的歧見。特別是提及劍橋時,他一句堅決的「不!」粉碎了若茴對他所有的好感。如今,他的笑容對她而言,不僅邪惡、自大、矯情,更是登徒子的記號;他沒有原則與定性,說上哪就到哪,這種唯我獨尊的個性教若茴很不以為然。現在,他明明已聽到她的抗議聲,卻依然佯裝沒聽到,他可以置若罔聞,若茴卻無法視若無睹。
  「金楞先生,你聽到沒有,劍橋我是誓在必行!」
  他又是嘻皮笑臉的說:「好啊!誓在必『行』,那你用腳走到劍橋啊!」隨後低沉的嗓音透著一絲不耐的說:「那裡只是一個學區,除了一大堆像廟宇的建築物外,就是教室、圖書館,你已經夠教條化了,我可不希望你走這一趟後,成了書蠹。」
  「這是一名建築師該說的話嗎?你如此離經叛道的行為不啻一個叛徒……」若茴還來不及換口氣,一陣震耳欲聾的煞車聲便灌進她的耳膜裡,接踵而至的是一股巨大的衝力使她的上半身向前俯倒,眼看就要直直撞上擋風板,在一片混亂中,她感覺到後腦的短髮被人用力一扯,使她不得不順勢倒回靠椅上,痛得她緊閉上眼,哀號了一聲。
  等到若茴瞠目仰視,見他冷笑地揪著她的頭髮,輕聲慢語地警告她:「你最好小心挑選字眼,隨你怎麼批評,甚至口出髒話操我祖宗八代都無所謂,但下次再指責我是叛徒的話,我會讓你這一生後悔遇上我。」
  若茴被他冰冷的笑震住了。她終於瞭解他是一個多麼恐怖的男人,因為他的喜與怒都是同一種笑。所謂同一種笑,是他的唇角永遠呈現一個角度。這個男人不會狂笑、狂怒,唯一能辨視出他心情的管道便是他的眼。奈何他隱藏得好,直至今日,他孤獨、嚴厲的神態才流轉出來。
  若茴雖然才二十二歲,但成熟、理性的處世態度通常使她能輕易地應付,並分析出對方的想法和下一步的動機,但是,像他這樣一個男人,有一張熱情的古銅面孔,卻少有喜怒哀樂的表情,她又該從何判斷起?他的心是一座厚實難以攻克的堡壘,一團千轉糾纏的線團。若茴嚇壞了,她想飛奔逃逸、奪車門而出,一旦念頭一起,她便毫不猶豫地去實行,這就是她未三思後行的結果,往往是孤注一擲。她將左手伸向門把用力一壓,同時順勢地朝緊抓住她頭髮的手臂咬了下去,只聽到他低咒一聲,下一秒若茴將身子一轉翻出了車座,拔腿疾跑,她一心只想和這個叫金楞的男人保持距離。
  天空裡飄著清涼的小雨,一絲絲地滴滲入她的衣服,但是跑步讓她發熱,尤其是聽到他正喚著她,更加深了若茴的決心,她只能一直跑,連喘氣、換氣的心情也隨著恐懼襲心而煙消雲散。若茴了悟,在他威脅她的那一剎那,早已對他產生一種無以名狀的情愫,一個結過婚、深具魅力、死了老婆、有了兒子的鰥夫,絕不會對她這個初出茅廬的女孩產生感情,他不是一直喊她小道姑嗎?
  「你這個天殺的小道姑!你要跑到哪裡去?」他咆哮地跟著她在細雨綿綿的冷霧下穿進私人牧場,目不轉睛地瞧著眼前不到五步之遙的短髮女孩,訊咒老天給她生了一雙長腿。他金楞這一輩子還沒跑輸過女人,可不能一腳栽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手裡;否則,豈不枉做人?!
  就為了維持男人微不足道卻不可或缺的沙豬心態,他加快了腳力使勁一踏,將長臂伸出,成功地扣住了她向後挪撞的手肘,倏地將之用力倒抽,使她突然身不由己、因勢回轉過身,往他身上撞去。
  胸部暗吃了一計,他悶哼一聲後便又把氣往肚裡吞,緊緊地以雙臂扣住她單薄的身軀,讓她像一隻垂死的鷺鷥倒在他的頸窩間。她的呼氣配合著他的吸氣,使得整個空間充斥著一股緊繃的凝重,這份凝重冷得足以凍僵一個衣著單薄的旅人。這就是英國惱人的貓狗天氣,這一秒晴空燦爛眨人眼,第二秒詩意小雨惹人愁,第三秒狂風冰雹加驟雨,搞得人力虛脫。氣象局即使在前一晚偵測出將是二十四小時的晴天,也沒有膽量信任儀器的神通,所以他們永遠都是那一句話:明日晴時夾偶雨,東山飄雨西山晴,出門加件防雨具,倒霉感冒沒我事。
  金楞等著倚在他懷裡的人氣息稍微平穩後,才重吁了口氣。他剛要抬手為她整理亂髮時,她便要掙脫出他的懷抱,氣若游絲地說:「你……可以鬆手了,我已經沒力氣跑了。」
  他遲疑半秒,放寬了手臂,雙手依舊圈住她的臂膀,「抱歉!我不該恐嚇你,但你實在沒必要跑出車外,我就是紙老虎一個,只是虛張聲勢罷了。」
  「這麼說來,你是網開一面,恩准我喊你叛徒了?」若茴冷冷地質問,試著逃脫出他的手臂,但他仍然沒有鬆手的打算。
  「當然不是!」又是那種惹惱她的笑,她恨他那種一無熱力的笑。「只是希望你別再以那個字眼指責我。」
  「你有嘴可說話,我有耳可聽話,我們都講國語,犯不著口出恫喝之語。拿破侖怕人嫌他矮,做賊的人怕喊捉賊,你如此做無異於此地無銀三百兩。」
  「真的?!我們挖挖看腳底下的牧草地,看是不是真有三百兩銀子。」他刻意地想將氣氛弄緩和,不料她眼底閃過一抹厭惡的鄙視,他頓時也刷下老臉,這讓他唇際的笑痕格外的僵化,彷彿是被人用筆描上去的,不自然得很。「抱歉!這個笑話倒人味口。讓我們忘了前面的插曲和芥蒂好嗎?你只要牢記,我疼你如自家妹妹,絕不會傷害你。下次我再口沒遮攔時,你別甩我。」
  若茴神色一黯,猛地甩開他的束縛,「好!我姑且接受你的道歉,」她的心卻是一陣陣的抽痛著。自家妹妹!好吧!自家妹妹更好,一個安全的保護膜!「你的自家妹妹想要去劍橋,你怎麼說?」若茴挑釁的問。
  他挑眉瞪了她一眼,看著她怏然不樂卻堅毅的表情後,開始打量她的狼狽模樣。從她那頭被雨澆成名副其實的清湯麵、紅咚咚的鼻頭、光滑的頸子,眼光直落至她誘人的胸脯緊貼著已然半透明的襯衫時,讓他不得不歎氣的低下頭去,隨即瞥見那雙修長的腿若隱若現地在濕透的長裙下發顫,這又令他急忙挪開目光。
  自家妹妹!哼!他在騙誰呢?
  想到此,他頹然地鬆開了手,拉大兩人之間的距離後說:「我說你得先換件衣服,在這附近找家小旅店休息一晚,明天我載你去,但是你得自已尋幽訪靜,我開車累了,恕不奉陪。」
  換言之,他是另有隱情,而他不打算吐露。若茴不在乎,她根本不想費神去理解這個男人,只要他們可以處於一個妥協的融洽氣氛,老實說,她真的不介意他是個多麼難處孤僻的人,即使他是一個愚蠢的自大狂也不例外。


第四章

  他們黎明即起。
  昨日躲進層層灰雲的太陽在芳辰曉露時分,從山岫間竄起,綻放出和煦的陽光。山嵐不再冷酷,綠野不再寒峭,英格蘭的九月,鳥語花香,馨氣頻傳。
  若茴是以肅穆的心情走入劍橋的,她足足花了三個小時在校園裡穿梭流連,照下景物,為償小紅心願,她駐足於康河畔,沿著靚女般的河水流經唉乃一聲長歎的奈何橋,見著靜靜流逝的溪水載著滿懷惆悵而去;是小紅的,也是她的,她已逐漸瞭解小紅的無奈。
  晌午時刻,難當的熱力讓若茴揮下了如柱的汗水。她頂著艷陽向露天咖啡座邁步而去。
  他優閒的坐在小方桌旁,手裡輕捧一本書,旁若無人的端看著,儘管坐姿懶散,但是全身散發出的男性魅力教人一瞟難忘。他已經夠黑了,偏偏挑一件白襯衫穿,若茴覺得「黑白郎君」這四字適合他。
  等若茴走近他時,他才放下書。她定眼一瞧,漫畫書!這令她深深地警告自己,千萬別對這個男人抱持太高的期望。
  「瞧夠了吧!咱們可以上路了嗎?」他將書一合,拾起地上的提袋後,站直身軀,伸出一臂搭在她的肩頭上,像個哥倆似的朝停車場走去。
  若茴雖有一六八公分高,但是真要肩扛起他的手臂,還是暗喊吃不消。為了不強化兩性的衝突,若茴只好傻傻地扛著重擔了。
          ☆         ☆          ☆
  晨曦中,曙光初露,一抹金紅在東方的天際乍現。
  閣樓上,若茴曲膝橫坐在窗台,大搖筆桿地寫著家書。她將這一個月來的遊歷,鉅細靡遺地全數寫於信上,甚至告訴母親,她打算多待幾個月,生活費方面不需母親操心,因為已有人介紹她在一家中國餐廳端盤子之類的工作……落筆至此,她忽地重歎了口氣地擱筆了。
  也許她不該這麼老實跟母親提金楞的事,老媽一定會來信痛斥她,怎可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甚至去餐廳端盤子?一個具有珠寶、建築師雙重身份的男人根本無助於改善母親多疑的天性,只會討一頓數落,但若茴不願撒謊欺騙,只得省略他的背景故事,強調她在格拉斯哥學英語的事。好險,老媽搞不清蘇格蘭跟英格蘭有何差別。事實上,沒有人會跑到這裡來學英文的,當地人講的英文連南部的居民都得全神貫注、豎起耳朵聆聽,比聽俄國人講英文還痛苦。正因為如此,她的語言能力突飛猛進,聽力也在兩個月內徒然倍增。當其是失之東隅,收之桑偷。
  透過金楞,若茴得以與來自世界各地的留學生結緣,自台灣來的沒半個,反倒是來自日本、韓國、香港、印度、南非及南歐的學生佔多數。
  最教若茴驚訝的是,金先生的確有女朋友,而且不只一位,事實上,是二的三次方,而這還只是今年的紀錄罷了。
  當金楞領她走進一家年輕留學生聚會的小茶館時,男孩們嬉笑地擁上前圍繞著他們,女孩則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位,眼帶敵意地冷眼打量她。等到他大聲宣佈她是他妹妹,並警告在場男人碰了她就得等死的話後,那群女孩隨即變了臉,開始和善、可親地稱讚她多可愛、多漂亮、多甜蜜,牛奶般的肌膚有別於做哥哥那張粗糙的褐臉。
  呵!她們真是八面玲瓏,在確定她無害時,便使出渾身解數地拉攏她。
  於是,她從門邊第一桌的日本團轉至第二桌的韓國團,再轉至第三桌、第四桌的香港及南歐團,她悶不作聲的聽著各團苦主聊他、怨他,看著她們以犀利的言辭數落他。
  終於,她轉到室內角落,走向正與朋友打撞球的金先生,然後當著大伙,笑容滿面地以中文大罵出聲,「親愛的哥哥,你是個混球!」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1-22 06:51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6:50:38

  正翹起臀部、彎著身子伏趴在撞球台邊的金楞一聽到她這番話後,臉上的笑意赫然凍結,彎起的手肘也適時地停下瞄準母球的動作,接著打直腰桿,球桿遞給旁人,酒杯往旁一擱,手裡的煙頭一捏後,旋身與她面面相覷,「什麼意思?我是個混球?把話解釋清楚。」
  「我耳聞你的惡名了,日本的陽子哭得死去活來,韓國的喜真哀怨地祝福我那位將來的嫂嫂幸福,很不湊巧,英國的黛芬尼不在,我無從得知她的高見,想來對你的評價也是不高。」
  「是嗎?那她會告訴你,她們自作自受!我從沒用甜言蜜語哄騙她們,甚至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們不可能有將來,請她們早早轉移目標。她們死纏著我,有什麼辦法?」他跟著若茴走向出口處,為自己辯護。
  「你可以拒絕。」若茴轉身面對他。
  他西露嘲諷地反問:「何苦來哉?盛情難卻,我為何要裝成柳下惠?」
  「如果你不是真心喜歡人家,就不該如此糟蹋人。」
  「呵!聽聽你這個小道姑說的!她們也不是真心喜歡我,但卻很樂意糟蹋我,怎麼不幫我喊冤呢?」他突然轉了口吻,理直氣壯地說:「反正我把所有的國仇家恨全都報在陽子身上,為南京屠殺雪恥;朝鮮男人打籃球時,球品差得很……」
  「你少來這套!假愛國之名,行淫色之實,你自已都還持日本護照闖各國海關,我沒見過像你這麼缺乏國格的人,人家會怎麼看我們中國男人?無情、心狠、狡詐。」
  「她們如果要這麼的一竿子打翻整條船,也不關我的事。你別被她們可憐兮兮的表情所蒙蔽,今日要不是你以找妹妹的身份來此,早被她們撕了。很多人一出了祖國就跟放出鳥籠的鳥兒一樣,管不住的。你說我玩弄女人,怎麼不說她們也在玩我!就我所知,陽子在日本早有一個未婚夫,我只是她回國前瘋狂搞性關係的眾多男伴之一;至於喜真只想勒住我的脖子要我娶她。對不起,本人對有勒人脖子癖好的女人沒興趣。」
  「你是否要跟我強辯為了報八國聯軍之仇及鴉片戰爭之恥,所以也要殘害無辜的歐陸女人?」
  他惡狠狠地盯著她,良久,才突然憋不住地爆笑,「謝謝你!這個說法倒不失為一個堂而皇之的借口。」然後嘴角倏地緊抿,咬牙地迸出話,「關你何事!你這個八股、守舊的小道姑!她們不會感激你的同情的,只要我手指一勾,她們照樣緊跟在我屁股後面。」
  「你太傲慢了,女人比你想像得聰明多了。」
  「的確!唯獨她們例外!你儘管躲進自己的沙坑裡,不是每位女孩都像你這麼思想頑冥,她們想爭取男女平等、性開放的自由,就得付出代價,如果輸不起,就乖乖待在家裡相夫教子,免得口裡說不在乎,心裡卻一味地怪到男人頭上。你把同情心擱在別處可能還好一些。我們回家吧!」他捉著她的手肘,推她走出茶縮,朝他那輛二手的日制小汽車踱去。
  若茴鎮定地拍掉他的手說,「我會自己搭車回去。」
  「你會後悔的!」他眉一挑,篤定地說。
  「後悔也是我的事,你少理我就好!」
  他聳了聳肩頭,看一下腕表說:「隨你便,現在是下午四點,我們七點見了。」然後雙手插入外套口袋,閒定地離她而去。
  若茴看著他那泛白牛仔褲緊裡著的臀部,想起陽子的話……他那性感、迷人的臀部和修長的大腿。唉!也許,她真的不太瞭解那些女人在想什麼。
  若茴放棄搭乘地下鐵,改坐公車,因為她不喜歡密閉的空間。
  原本以為只需花她二十分鐘的車程就能回到社區,豈料竟拖了兩個小時,因為當地公車不多、車班又少,所以每輛車幾乎繞著大街小巷來回迂曲的行進,本是下兩個街口就該到的,哪知卻在她不經意時車頭一轉,又朝另一個方向駛走。弄到最後,若茴認命地將這趟原本平凡無奇的旅程假想成市區遊覽。退一步想,海闊天空嘛!
  若茴伸手重重的敲著門,只見門一開,他掉頭走進去,不問候也不睬她。
  這棟房子是金楞的贊助者撥給他的佣金之一,他有權將室內外的陳設隨意裝潢改造,所以室內傢具、擺設皆帶有濃濃的中國風。一排四方形竹椅上墊著湘繡靠枕、燈泡上的紅燈罩將室內烘托得喜洋洋、矮茶几上放著一套完整的茶具組、壁爐上端橫掛著一把蛇皮製成的二胡,牆緣是用磚頭與甕瓦砌成的書架,其上擺滿建築、旅遊、茶道,以及生態保育的書籍。書架的對面則是用一塊塊浮木挖成一個個細長方形的縫缺,尺寸大小正好塞得下一張張的光盤片。若茴大致為他數了一下,總共有一千來張,被畫分成古典、歌劇、管絃樂、各國民謠、雷鬼、中國胡琴等。太多了!多得今若茴眼花撩亂。
  「開飯了!小道姑。」他一屁股的坐進椅子裡,不等她就位就大口吃了起來。
  若茴餓了,也累了,根本不想和他做無謂的爭辯,只得乖乖地坐在桌邊扒著飯。她夾起久未嘗到的空心菜,送入口裡,一咬之下,咬出了思鄉情懷。「我不知道這裡有空心菜,還有長條劍筍。」
  「這裡是沒有,但我後院裡滿地都是空心菜,有空再帶你進溫室參觀。」他沒瞧她,只是大口的吃飯,似乎對今天下午在茶館裡發生的插曲感到不滿,甚至不提她坐了兩個小時的車、逛遍格拉斯哥近郊的事。
  用膳畢,他趁若茴清洗碗碟時,燒了壺開水,準備泡茶。等到她走回竹椅旁,面對茶几席地而坐時,他才從茶罐裡取出一小撮茶葉放入小紫壺裡。「你喜歡喝什麼?」
  「有香片嗎?」
  他瞄了她一眼,只是點頭不語,再從另一個密封的袋子裡取出干茉莉丟進壺裡,有模有樣地衝起茶來了。他利用第一泡潤杯後,再重新將熱水注進壺裡。
  若茴雙手接過他遞上前的聞香杯,忍不住地攫取氣息芳雅的茗香,不安地瞟了他一眼,然後打破僵局。「這茶好香,是什麼茶?」
  「這是金萱配上茉莉的效果,叫素馨茗。還是你喜歡桂花?或日式粉末綠茶?如果是的話,我再衝另一壺。」
  「不用了!這很好!」
  「嗯!再過幾天就是秋分了,晝夜一樣長,爾後太陽會每天晚五分鐘升起,晚五分鐘西沉。你似乎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中秋。」
  「哦!」她楞了一下,赫然發現,她是真的把日子忘得一乾二淨了。旅行時,她常算著日子,反倒安定下來後卻忘了季節時令。她橫窗口外那一輪皎潔的冷月,月是故鄉明,黃亮亮的月盤令她想起包在蓮蓉月餅裡的蛋黃。唉!她也想念媽媽的蓮藕燉排骨。思憶之下,握著茶杯的手輕顫丁一下,茶水亦從杯緣濺出。
  他眼尖地以餘光瞄到她微顫的手,然後若無其事的說:「你若想家的話,不妨自己打個電話報平安吧!」他瞭解她的心情,因為他也是個異鄉客,甚至流浪了十年。
  若茴輕啜一口茶,品味幽淡的香氣問:「你每年回家幾趟?」
  「七年前我回鄉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踏入台灣一步過。」
  「七年來一趟也沒有嗎?那令郎都沒見過你了?」
  「對!不過我與母親始終保持書信往來,每年寄來的照片足以讓我們父子倆熟稔;更何況他小學一年級時就開始寫信給我了,只要逢年過節,我一定會撥電話給他。事實上,當你呆坐在公車上望著右邊繁榮的都市、左邊連綿的山脈時,我們正在線上閒聊月圓月缺和春秋分的問題。」
  「這是自然課嗎?我小時候好像沒那麼早接觸到這些課程嘛!」
  「是啊!他的老師要他們天天觀察月球消長的情況,但台灣最近一連來了好幾個颱風,刮得天空一片烏雲,他也不想三天打漁五天曬網。他問我知道這些有什麼用?我開玩笑地說月餅就是這麼被蠶食的。結果他想到一個妙招,他要我媽買一個十寸大的五仁月餅,再用刀子畫上十四道弧形經線,請我媽沿線切成十五塊長彎條形的西瓜皮,那樣每一塊西瓜皮就代表兩個天數,他問我可不可?」
  「你怎麼說?」
  「我祝他心想事成。」他沒笑,只是嘴角揚起了一個超過十五度的微笑,若茴倒笑得彎下了腰。
  「你台灣哪裡人?」若茴忍不住想多瞭解他一些。
  「我是在台北出生的,但在……峨眉長大的。」他據實地告訴她,然後很有技巧地轉了一個話題。「我記得你是歷史系畢業,不知道你對歐洲黑暗時期的研究有沒有興趣?最近格大開了一門研討課程以補救世界史觀的缺憾,你如果有興趣的話,不妨去旁聽一下。」
  「真的?太好了!」若茴好高興能有些事可做,除了學英文外,她幾乎都做些幫他打掃、洗衣服、澆花之類的工作;他本身非常有條不紊,不像她想像中的邋遢,所以家事是少得可憐。如今可旁聽一些課程,自然是欣喜的接受。「你打算一直在這兒發展事業嗎?」
  「當然沒這個打算。我和學校約合的期效剛好到明年年初,屆時,我就得南下至倫敦為英法海底隧道的設計小組工作。我沒有參與工程設計,只是為我的老師繪製車站的工程藍圖,並觀摩施工情況。」
  「英法海底隧道?!要怎麼蓋呢?是像日本科幻卡通一樣,在海中造一條透明的直空管嗎?」
  「不是!如果真這麼做的話,大鯨魚、海嘯一來就全盤搗毀了。事實上,是工程人員勘測出適當的地理位子,利用人造衛星來偵測施工情況,然後以雷射取代挖土機鑽入地底,以延長的方式來和緩和傾斜度,最後到達海底下,挖鑿出三條隧道,再用搭造地鐵的方式鋪上滑軌,根據潛水加壓原理,使旅客能夠像在陸地上般自如。這項工程難在距離,足足有五十公里長,而且從英法兩頭同時開挖,最後再於中間交會鑿通隧道,每個環節均需緊緊相扣,不能有分毫的閃失。」
  「那不是很費時嗎?」
  「是啊!預估要花七年的時間完成。」
  「所以你還要待在這兒七年嗎?」
  「沒有,我只是幫人負責一小部分的細節,我的老師也還只算得上是顧問工程師罷了。明年二月一過,我還得加入南非水利工程支持小組赴非洲的一個小國一趟。至於以後的事,我不知道,也許再返回英國,也或者客死異鄉都不一定。」
  「難道你不想回台灣?台灣又不是只有一家建設公司,彭氏倒了,還有別家啊!」
  他彎起一抹笑,黑亮的眼看得她有些失措。「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回去。我拉段曲子給你解解悶吧!」
  「曲子?」若茴楞住了,看著他起身踱至壁爐前取下二胡後,恍然大悟。「我以為那只是一件裝飾品。」
  他笑著回看她一眼,很自然地就往窗緣一靠,用食指撥了一下弦,隨著他手肘的擺動,哀怨如淒如訴的小河淌水頓時縈繞少有障物的客廳,其旋律與冒出香爐的一縷沉香攪和成一氣。
  一曲即終,音調一轉,成了綠島小夜曲。他拉得非常的漫不經心,目光筆直地掠過她頭頂直射向她背後的夜景。若茴以哀傷的眼看著眼前這個多才多藝的男子,為他離鄉背井、漂泊異處的身世惋惜。縱然,他噤聲不談一句思鄉語,絕不表示他不想返鄉,這首小夜曲雖然通俗平凡,或許就是陪著他夜夜捱過寂寥的安慰吧!
  他有一顆內斂又敏捷的心,若茴己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他那顆孤獨的心,但她會忍下來的,因為她不是這個男人的歸依。
          ☆         ☆          ☆
  若茴曲膝、蹲坐在草皮上,拈起一片白霜點點的枯黃葉子塞進垃圾袋裡,憐惜地拔掉一團瑟縮在籬芭下的乾燥茴香草。
  秋天來了!凜測的霜氣侵害不少農作物,但威脅不了金楞的溫室;這個玻璃花房幾乎佔據了三分之二的庭院,面積約莫有三十坪大,被他分成三大區,每區的控溫裝置都是根據台灣四季的氣候設定,以保持恆溫。
  他在第一區的花房裡面,種了數種亞熱帶的草本植物,有杜鵑、薔薇科屬、朱槿、茉莉、桂花、金針、山茶等;第二區是青蔬和香草類;第三區則是綠油油的灌木叢。後來,若茴才瞭解那些灌木是茶樹。
  這個男人會的事還真是包羅萬象,居住在這附近的鄰人對金楞的評價似乎很高,因為打從他唸書起,就開始力行敦親睦鄰之道,會免費幫人修傢具、水管、屋簷,甚至將多餘的青菜分送四處。時屆聖誕及新年假日時,卻獨自冒雪北上至人煙稀少的郡鎮,應徵臨時郵件投遞人員,以賺取額外的生活費。更教人刮目相看的是,他竟會製作蘆葦草屋頂!聽說在當地的木匠中,鮮少有人還操持著這項技能,正因為如此,只要幫屋主葺換一片草屋頂,他便增加一小筆可觀的收入。
  這個男人會蓋大房子、會設計珠寶、會燒飯作菜、蒸制傳統年糕;喜歡蒔花弄草不打緊,還會種茶、制茶;愛聽牙買加籍歌手巴伯﹒毛利的雷鬼樂,卻能拉出旋律淒美的中國胡琴。若茴不知道是否有任何事可以難倒他?這世界一定有他做不到的事。日後,若茴了悟,他的確失敗的事是,他不是不懂得愛人,而是他不願愛人。
  自從那次在小茶館裡發生衝突以來,他們沒有再碰觸有關他濫交的話題。若茴像個答錄機般,有禮的為他記錄下若干女孩子的留言,而他也還是照常與女人約會,只不過從不在她面前和人打情罵俏,也少有再帶人回家夜宿過;不過這並非表示他已痛改前非,只是做得比較沒那麼明目張膽罷了。
  有一次,他在購物單上寫下了他要的東西,其中一項是「橡皮」。若茴摸不透那是什麼玩意,就跑去問他。那時他在工作房裡磨東西,她的叩門聲令他陡地跳了起來,當下抓過一條抹布往工作台的製圖板一蓋,但是一顆金黃、渾圓的珠珠還是滑溜溜地滾跳至地面。他很快地撿起珠珠住口袋一放,隨口問:「有事嗎?」
  若茴瞄了一下他身後的工作台,不理他神經兮兮的樣子,遞出購物清單說:「有!這是什麼?橡皮擦?還是橡皮筋?」
  他怪模怪樣的瞥了她一眼說:「你是真的不知道嗎?」
  「我一定得知道嗎?」若茴不解,眉頭一鎖,傾著頭問。
  他點了點頭後,以手撐著下顎,一本正經的說:「好吧!打個謎語,你若猜對了,我就告訴你那是什麼玩意。這種橡皮,若由德國男人去買,一定挑七個盒裝的,因為德國人北常講究紀律,一天一個,不會多,也不會少;若由法國男人去買,則是挑九個裝的,因為法國人天性浪漫熱情,週末會稍微變本加厲一下;英國男人則是買十二個裝的,不要誤會,腦筋也別轉得太快,保守的他們是一個月一個。親愛的道姑妹妹,你猜到那是什麼了嗎?」他忍笑,目不轉睛地盯著若茴的臉,看她粉頰頓時轉綠,捻指間,又泛起紅暈;紅綠燈失靈時,大概就跟她現在可愛的窘狀一樣吧!
  若茴瞪大眼、屏住氣,強壓下痛斥他的衝動。這個男人真的把她看成了妹妹,連幹這種下流、齷齪的勾當,都要找她跑腿。若茴看著他不懷好意的邪門笑容,氣他又想捉弄人,不過為了不讓他稱心如願,她慢吞吞的說:「哦!就是那個嘛!既然入境得間俗,那我就為你買五打英國男人用的橡皮,好嗎?」
  他微挑眉,問:「有必要嗎?」
  「哦!當然有!反正你一年用一個,買五打剛好湊成一甲子,夠你用到八十九歲,省得以後漲價,你嫌貴。」反唇相稽的話剛說完,她甩著一頭飛揚的短髮,怒氣騰騰的扭過頭去,跨出房門時,耳際還傳來他驚爆的狂笑聲。她好恨啊!女傭都比她有尊嚴。
          ☆         ☆          ☆
  自從若茴開始到格大旁聽課程後,她認識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只要他們有聚會活動,都會邀她參加,最獲益匪淺的一次經驗,是北上至蘇格蘭東岸的一個小島去拜訪一位只會講蘇格蘭蓋爾語的老人,全英國唯一一位碩果僅存的正牌說書人,一個國寶級的活資產。他是個瞎子,不識一個大字,卻能出口成章、引經據典、順口冒出吟遊詩人般的辭藻,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道出長篇史詩,當他興致來時,故事是一個接著一個的不停歇。眾位學生還得用錄音機錄下他粗糙的聲音,以做研究用。他們跟若茴解釋,老人已年過八旬,哪一天駕鶴西歸都很難說,他的文化遺產價值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
  接下來一個月,若茴每晚都有研習活動,有時忙過頭,就錯過和金楞報備的時間,幸運的是,有位日籍研究生每每都會自告奮勇的載她回家,這為她解決了得搭地鐵的煩惱。每當她踏進玄關處時,就會聽到走動的聲音,那是金先生從客廳走進房間重甩上門的抗議聲。
  他有什麼好氣的?她又不是他的真妹妹!她才不要當他的妹妹!
  終於,在十二月的第二個週末下午,近黃昏時,他們之間發生了衝突。
  金楞穩穩地坐在竹椅的厚墊上,看著穿著寬大毛衣和迷你短蘇格蘭毛裙的若茴興奮地來回走動著。此時正值初冬,她卻活蹦亂跳得活像個春神一般,修長的腿還套著一雙米白色長毛襪。
  他相當瞭解她這麼興奮的原因,還不就是為了那個日本桃太郎!
  一個月前,他天真的認為,若茴能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好,因為他發現這個小妮子盯著他瞧的眼神不太對勁,以她生來追本溯源、窮究事理的認真個性,擺明是個愛情遊戲裡碰不得的禁忌!再加上他也忙得很,沒時間照顧她,所以對於那個日本男孩明目張膽的追求也抱著樂觀其成的態度看待。
  不料,當他每晚坐在客廳,等她晚歸的情況愈趨頻繁時,他心中百味雜陳的醋意也愈加的濃厚。世態炎涼、人心不古,他是個男人,當然瞭解時下一般男人的作風。老實說,脫去那層曬傷的皮膚後的若茴,橫看豎看都像一朵嬌嫩盛放的香水百合,再加上身材高挑,唇紅鼻挺,眼眸圓亮,明顯就是秀色可餐的甜姊兒。一周前,他受一位設計師之托,找了若茴客串臨時模特兒,當初他還覺得不需為她操心,因為那次的服裝發表會著重愛爾蘭式的長衫,模特兒的颱風愈是像個土裡土氣的鄉下姑娘,愈能襯托出設計師要表達的韻味及特色……淳樸、自然。
  剛開始她緊張萬分,一直跟他表示她走台步會怯場,還問他可不可以乘機開溜。他費盡心力跟她解釋,只要按照平時的步調走即可,因為她土得正合意。
  出乎意料之外,她一換上那看似道姑袍的長衫,飛散短而俏的頭髮,輕鬆的在伸展台上走動時,亮麗迷人的丰姿卻如艷光四射,射得他差點跌破眼鏡、心煩透頂。一場秀下來,不少人想找她去做專業模特兒,因為她雖只有一六八,但身材比例卻勻稱得儼然是一個標準的衣架子;都怪她長了一雙長腿!弄得他火一冒,當場跟朋友翻臉,警告他別再打若茴的主意。
  他也知道不少人礙著她虛假的身份而不敢放膽追求她,這多少令他安心一些。哪知,她現在竟答應別人要去看舞台劇!還是在週末!除了跟他,她從沒在週末出遊,所以金楞理所當然地認為,她的週末就該是坐在家裡的爐火邊,品茗、聊天。為了不去牴觸她的道德感,他也很少再去招惹別的女孩。他認為他已經把為人兄長的角色扮演得非常完美了,只欠沒有大澈大悟、發誓剃度出家罷了。
  他冷眼看著正站在鏡前,戴好圓帽,套上圍巾、手套的若茴,慢吞吞地問:「你要去哪裡?」盡量不去瞄她細長曲線完美的腿。
  若茴訝異地半轉過頭解釋:「我昨天跟你提過了啊!我要跟朋友去看莎士比亞的麥克白,你說你也要進城,可以順便載我去、載我回來的啊!」
  「有嗎?我有這樣說嗎?」他冷冷一笑。的確有這麼回事,那也是因為不想讓那個日本桃太郎有機可趁。
  「當然有!」若茴直撲到他身邊,捉著他的手背提醒他,「你說你也有兩張票,要約朋友去看的。」若茴不解,他分明是一臉陰陽不調合的樣子,幹嘛還強迫自己笑,尤其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令她實在不知該如何與他溝通。
  「我改變主意了。」他不在乎地伸手摸摸自己的下頷。
  「你……出爾反爾,」若茴滿腔怒火,但仍試著和顏悅色地跟他講理。「本來我的朋友要來接我的,但你說要載我去,所以我們改約在劇院門口見面。如果現在搭公車去,抵達劇院時,可能還趕不及演員謝幕呢!」
  「那你把短裙換掉。」
  「為什麼?」
  「因為你這樣穿無異於一隻在冰雪河上鑿冰捕魚的長腳鷺鷥,難看!」
  若茴好怨,但她長腿一跨,衝上了迴旋梯直奔進她的閣樓,換上另一雙更厚的黑毛襪。
  結果,他罵得更不堪入耳。「呵!怎麼!白鷺鷥竟變種成一隻捉蟲咯咯叫的烏腳雞了!」
  「你乾脆老實說,你沒那份誠意載我去,不是更好!」若茴禁不住地提高音量大叫。
  「我是沒那份誠意!誰教你挑這個時候跟人約會,還是個日本人!虧你還念過書,難道不知道慰安婦怎麼來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求求你留點口德、講點理好嗎?他只是我的同學,更何況我有充分的自主權,我喜歡挑哪一天出去又不關你的事,你自己思想偏頗、行為不檢,但別把旁人也想成跟你一樣。」
  「我行為不檢?!」他挑起眉,嘻皮笑臉地說:「你說說看,我哪裡行為不檢?這一個月來,我不近女色,終夜在家等門。反倒你這個小道姑不一樣了,報備九點半進門,卻一日拖得比一日長,有回更誇張,到十點半。你是真的在活動中心做研究?還是跑出去跟那個桃太郎在月黑風高的櫻花樹下互訴衷情?反正灰姑娘的好運最多只到午夜,我就等著看你是否還有把戲可以變!」他完全沒意識到此刻自己的行為已儼然成了一個大吃飛醋的情人,口吻竟是酸得不得了。
  若茴臉一刷白,惡狠狠地盯著他看,明眸已蒙上一層霧氣,但始終沒滑出一滴淚,直到她把帽子摘下往地上一摔,扭過頭去時,才讓那滴淚無聲的掉落下來。她不發一言地走到電話旁,拿起話筒時,他也走過來,伸出一指切了線,問:「你想做什麼?」
  「打電話給出租車公司。」
  「你真的這麼想去?」他皺眉問道,不再掛起笑容。
  「我答應人家要去,如今失約就是我不對。如果不是你拖到此刻才告訴我你的不滿的話……」
  「那會讓你今晚待在家裡嗎?」
  若茴抬眼冷漠的回視他,「不會!我會請他直接來接我。我再也不信你的話了!啊……」
  他又拉住她的頭髮,讓她的頭不覺上仰,寒光直直射入她驚慌的眼,冷哼一聲,森然地譏誚說:「我早說過,女人一旦出了祖國,就跟放出籠的鳥一般,管不住的;即使連你這個衛道的黃毛丫頭也不例外。」
  「你是一隻有雙重標準的沙文豬。」
  「雖不中,亦不遠矣!你該說我是個毫無標準的沙文豬才是!」他緊盯著若茴那兩片殷厚飽滿的唇瓣訴說著對自己的不滿,儘管罵得難聽,但他不以為忤,因為她沒罵錯,這令他心靈神至地想痛快的一親芳澤以懲罰她的聰穎。考慮良久,直到一陣電話鈴響起,才打斷、澆熄他想跟她纏綿的傻念頭。他發誓過的,這輩子再也不吻任何女人的唇。思及此,他徒然一鬆,騰出左手接聽電話,應了一聲後將話筒遞給她。
  她無語地接下話筒,小聲他用英語回話,「喔!不是!是我哥哥有事,不能載我去了………來得及嗎?好吧!我在屋外等你,謝謝你來電。」她將話筒掛好,不發一言地轉過身面對他,挑釁地說:「他還是要來接我!」
  他的黑臉倏地拉長,猶如寒霜罩面,宛若格拉斯哥的冬季一般,了無生氣。最後,他旋身坐回椅上,尖銳地說:「你家的事!你出門前最好把那件該死的短裙換掉,拿件大衣套上再走。」
  「我會的,最好我穿件布袋裝去!」若茴忍無可忍地怒吼了回去,拔腿再次跑上樓。她不瞭解,她已經很潔身自愛了,做事也少有一念即起的衝動,但為何她最在乎的人總是要為她預設立場,設想她一定會犯錯呢?一個是媽媽,另一個是這個自命不凡的男人。他的心可以硬如鐵石、可以大肆追求女人,在她面前,卻表現得像貞操帶的鎖一般。他不是她哥哥,她也不是他妹妹;他們什麼都不是,只是兩個被顛倒錯置於同一個空間的陌生人。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6:55:01

第五章

  若茴站在窗邊看著燈火通明的室內,瞧見金楞的人影又往他的房間走去,重歎了一口氣。
  她已經對那個日本研究生表明自己的態度了,如果他只是單純想和她交朋友的話,她很樂意能擁有一位像他如此善解人意的中性朋友;若不是的話,她非常抱歉,因為她已心有所屬了。對方雖沒露出怨怒,但從他的眼底所顯藏的失望,若茴已經瞭解,他們甚至連做朋友都不太可能。她只有遺憾了。
  若茴小心翼翼地合起門,輕放著腳步走進喜氣洋洋的客廳,瞥見那個橫躺在竹椅腳旁的藍圓帽,心酸地將之拾起,雙手緊掐著質地溫軟的帽子,揉進了懷裡。
  「若茴!」
  這一喊,教她旋轉過身,迎視雙手抵在他臥室門前的金楞,見他打量的眼從她臉上挪至她手上的帽子後,若茴才輕聲地說:「我已經跟人家表明態度了。」
  他抬起黑密的睫毛,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你如何讓他知難而退?」
  若茴看著他那兩湖深不可測的黑眸,坦率的說:「我已心有所屬。」
  他微微一震,眼中射出駭人的光芒,但嘴角卻弓了起來,命令道:「過來!」
  若茴乖乖地走上前,微仰頭看著他不語。他也沉默不語,只是靜靜地將她從頭到腳打量個清楚,過了三十秒,他卻突然以一手掩面,笑了起來,然後解釋:「你這個小道姑!這不是秋決時刻,犯不著一臉慷慨就義的樣子。哈!」不及一秒,他又收回笑意,嚴肅地看著她受傷的表情,然後再次舉手撩起她及頸的烏亮短髮,輕輕地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你離開後,我分析自己的感受,我的表現實在很蠢,事實上,你可以說我是在吃醋。」
  「你不要我,也不想讓別人得到我。」她淡笑。
  這時他的唇又轉為譏誚的角度,手背也挪至她的耳垂與頰邊,輕柔的來回摩挲她光滑如嬰孩的肌膚,然後按摩她的頸背。「你錯了一半,也對了一半;我要你,也喜歡你,但我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傷害你。我永遠無法滿足你所需要的東西,因為我付不出去。像你這樣的女孩,一旦所愛非人時,通常會心碎成淚人兒!而我這種男人,一旦得非所愛時,高漲的情慾一退後,便冷酷得不是人。這雖不能說是鐵律,卻是普遍的事實。我欣賞你,不忍見你我之間的關係演變到那種情況。如果你對我還存有一絲愛情童話故事般的憧憬的話,那麼接受我的勸,最好離我還一點。」
  「你對其他女人也是這麼說嗎?」她愀然地問。
  「不!我直截了當跟她們說!愛是口棺材,婚姻是墓塚,如果怕死,最好趁早滾下我的床。」他面無表情的念著,似在宣試死亡證明書一般。
  「那麼我還存有半絲的希望;願你冷酷的心終將軟下來。」
  他目光一柔,右手從她的頸背撤回。「若茴,你至今還沒搞懂嗎?想貪圖歡樂是要付出代價的,存在於你潛意識裡的價值觀,也許會在你快樂無憂時被淡忘掉,但它已深植在你的思想裡,將來如果你遇上了一個真正值得你愛的人時,你會後悔、埋怨自己當初執迷不悟的失足,你根本無法適應這種快餐愛情。」
  「在我聽來,你自信滿滿的話可說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就像伊甸園裡的那條毒蛇,拿著誘人的蘋果引誘夏娃一般,而你甚至做得更好、更有技巧。你一直告訴我,你欣賞我、喜歡我,同時一面警告我,你很危險、不值得愛、要小心提防,最好是跟你保持距離,以策安全;事實上,你真正的意思卻是在暗示我,如果我在得知種種壞處後,卻還是要緊黏著你的話,你並不反對,所以我將來若是被你負了心,就別自怨自艾,是嗎?」若茴不疾不緩地點破他的用意,頹然看著他一徑笑而不答,帶著寒漠的眼;那雙眼,冷得足以媲美地獄與人間邊緣的黑水,閃跳兩簇如幽靈般若隱若現的磷火。她心中的希望也隨之冷卻,鼓足勇氣道出最後的話,「而你真正的言下之意,卻是希望我點頭!」
  「啊!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人一生中,知音能求幾人?有多少人能像你這樣洞悉我邪惡的動機呢?」他雙手圈住了她纖細的高腰,將她貼近自己,冰寒的手似滑溜的蛇鑽進她毛衣下溫暖的身軀,上下來回地在她柔滑的絲緞上移動,製造一波波親暱的電流,讓若茴不禁地打了一個寒顫。「所以我們達成共識了,只有纏綿,沒有情牽,可以嗎?」他拉下若茴肩膀上的毛衣,俯下頭在她裸露的香肩上印下一吻,接著又要滑至另一個肩頭時,若茴發出顫抖的抗議,打斷了他的行動。
  「我接受你的勸,決定離你還一點。你最好幫我找一個寄宿家庭,如果能,我希望在一個禮拜內搬出這裡。」
  她冰冷的口吻頓時如冷水灌頂,澆熄他的慾望,不顧禮節地,他連著低咒了三聲,自她身旁挪開兩步,冷誚地眄視她,「你雖不懂得撒嬌,但分析男人的心態倒也準得令人倒味口,不過……你很受教,小道姑。乖乖做個不逾軌的乖女兒吧!我不缺你這等中人之姿、乳臭未乾的甘藍菜小娃娃,你安全得很!」他旋身一轉,當她的面輕合上門,丟下若茴對著木門咀嚼他惡毒的話。
  那一晚,若茴失眠了。她輾轉反側地窩在半濕冷的厚被裡,目不轉睛地盯著小窗外面月白風清的冥夜。此時,夜色藍得發紫,點點星宿隨著飄動流波而熠閃,似在對她擠眉弄眼,又似在嘲笑她的固執。
  我不缺你這等中人之姿、乳臭未乾的甘藍菜小娃娃,你安全得很!
  什麼嘛!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若茴幽然歎了一聲,她當然知道他是在維持自己的尊嚴,但還是很介意被人如此的挖苦,或著該說,是介意被他挖苦。
  如果他不冒出情啊欲啊之類的冷血言辭,她根本會傻楞楞地點頭允諾。
  若茴的理智告訴自己,這個抉擇是對的、正確的、不辜負母親對自己的信任。但私下,她不得不承認,她是很冀望能依偎在他身旁的,奢望他能愛她,用心愛她,用情待她。
  早在前往布列塔尼時,若茴便已對他漸生孺慕之情,只不過,不識愁滋味的她沒察覺出來,一直到抵達格拉斯哥,冷眼旁觀他與別的女孩在校園裡同進出的親暱態度後,才頓悟,她目明的程度並未比其它女孩好到哪去,她也是不可救藥地暗戀著他。而他對待她的樣子卻一成不變,週末出遊時,就像個專業的導遊,如數家珍的告訴她建築物的風格、歷代人物的豐功偉業,諸如此類無關風月的話,無聊得教她直想打呵欠。
  這些日子來,她同一干朋友到小茶館暢談時,也會遇見一些他的朋友,她們便當她的面數格她哥哥的不是,從他的表皮細胞到骨裡的血小板,從他頭頂的皮脂囊到腳趾頭的纖毛孔,從他面部七孔到他胸腹腔的五腑六髒,一一不放過,當她們情緒高昂激亢時,個個頭蓋上是七竅生火、五肺生煙。但高潮迭起的話鋒一轉後,啊!反倒誇起他來了,她們從他的一肌一膚、一笑一怒,開始比較、歸納。本來表裡不一的他,變成了雙面騎士;從頭至腳每一寸都濫情的他,倒變成了多情劍客;沒心缺肝、寡義薄情的他,成了為學生仗義直言的好老師。
  而她們最熱中的話題便是,誰是最近跟他交往甚密的女孩?
  若茴傻眼了,到底他是為國爭光呢?還是敗壞國風?無論如何,在這裡比他帥上三倍以上的好男孩比比皆是,他有什麼本事這麼吃得開?大概是他比較飢不擇食吧!
  這一個月,未聞他折花攀葉的傳語,反倒是發現他天天等她進門,而眼光也會似有若無地盯著她,那種態度與獨佔的眼光是未曾有的。女孩是敏感的,尤其是面對自己喜歡的人時,那股直覺準得跟芮氏地震儀一般。所以若茴也不免施一些小手段,回家愈晚愈好,也忍下他冷嘲熱諷的刻薄言辭。無奈,他對她只有情慾,而無情感;只想獨佔她一時,而不想與她相擁一世,這個男人連說謊都賺累!
  想到這裡,她以雙臂撐起身子,套上向金楞借來的連帽睡袍後,便打開那扇窗,小心地鑽出去,她整整長袖睡衣後,雙臂緊圈著雙膝蹲坐在微傾的屋簷上,感受刺骨的冷風慢慢侵襲她的身體。她沒料到,爬出有暖爐的房間,寒澈的溫度竟是這麼的低,她拉起帽子,雙手揉搓地呵著氣,藉以取暖。
  天青霽朗的靜謐包圍著她,驀然,一抹螢流的彩光掠過她的眼角,攫獲她的注意。她猛一扭頭,剎那間,便為天際泛起的一波光束所迷惑,那光束又綠又藍又紅又紫,是極光!
  若茴目瞪口呆,看著那一波一波緩慢移動推浪的光影,有著那酷似嫦娥舞弄的綵帶因飄風而流瀉洩,這天工的神奇竟比人工雷射光更撩人。於是,一股驚駭的讚歎不知不覺的從喉裡脫口而出。
  一陣倒抽聲從地面傳上來後,便是嚴厲的咆哮,「老天!小道姑!你在上面幹什麼?想學獨臂女尼飛簷走壁嗎?趕快爬進屋裡去!摔下來跌得粉身碎骨也就認了,怕就怕摔不死,成個半殭屍就倒霉了。」
  若茴俯瞰,他正穿著厚大衣及運動長褲,縮著頸子、叉著腰地仰望她。她不解地傾過頭看著他橫眉豎眼的惡相,消化完他的意思後,才悶不作聲地翻轉過身,準備鑽入窗洞裡,哪裡知道她才剛抬起右腳踩在瓦上,左腳便往後滑了一大步。「小心!」隨著他嚇人的呼聲傳上,若茴的雙腳也失去了重心,兩條腿及白棉袍在空中晃蕩著,令她有種渺不知焉薄的感覺,若非她雙手緊抓住屋簷的盛水管,早就摔下了地。此刻,地上還有一隻瘋狗向她大聲疾呼地猛吠。她難過極了!
  「該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最好給我抓好那根管子,若掉下來,看我怎麼狠狠修理你。」
  「你別吼嘛!大不了我賠你一根新的管子,趕快幫我,我的手要被凍僵了。」若茴可憐的告饒。
  他急衝回屋內,拿串鑰匙又飛奔至後院底端的倉庫,開門迅速抬出鋁梯,往屋簷一架。
  他快速一階階地爬上梯,直到跟她平行後遞出了手,「把手給我!」
  「不行……我快掉下去了,我動不了了。」
  他聞言後,右手攀著扶梯與屋簷以防梯子翻落,伸出左手攬住她的腰,浮在他心中的那塊鉛才重重地掉下了地。她的臂環著他的頸,雙腿繞著他的腰,冰冷面無表情的臉頰緊緊地貼上他的下顎,就像個小嬰兒一般以四肢緊扣住他的身子。此時,他才聽到一陣砰聲大作的撞擊聲。卜通!卜通!天啊!那竟是他自己的心跳。若她沒摔死,他也準被這觸目驚心的一幕嚇得心臟暴斃。他撇下扶梯,逕自緊摟著她跨進屋裡,不發一語地穿過廚房、客廳,向自己的寢室走去。停在床緣後忽地一跪地,便扯開她打顫的四肢,將她安置在厚棉被裡,抓過好幾個枕頭塞得她全身不留一絲空隙。
  「手腳好癢!」若茴忍不住的抱怨。
  「癢?」他挑眉,忽然直起腰桿,屹然矗立在她面前,張牙舞爪地比畫著,嘴裡開口滔滔地罵出聲。「你該謝謝你的菩薩沒讓你凍得麻木不仁!你知道外面幾度嗎?攝氏零下五度!你想要自殺也不是這麼個笨法吧,還是你天生就有夢遊的毛病?」
  「我想看極光……」事實上是她爬出窗子後,才看到極光的,但見他一臉怒氣騰騰的樣子,她只得撒個小謊讓他誤會前後順序。
  但小謊無助於稍減他的怒火,反而強化了他的謾罵。「還想頂嘴!在屋內看不到嗎?非得這樣玩命?你若摔死,我還得請尼姑道士為你超渡,花錢破災事小,就怕有錢請不到人,屆時教你死後做枉鬼!」
  他就這麼的雙手叉腰、來回走著,嚴厲的眼從沒挪開她的臉過,若茴的頭只得不安地一寸一寸往他的被裡縮,躲避他殺人的目光。最後,她只露出兩個圓睜大眼,委屈地盯著他的下巴發楞。
  「你看著我的眼睛!」他隨之一吼,震醒若茴,教她倏地舉目死盯著他的眼睛,不敢眨上一眼。
  他身子一彎,將厚被子扯下,跟她鼻對鼻、眼對眼、呼吸沉濁地將話迸出口:「不、準、你、再、爬、出、閣、樓、外!聽懂了沒?」
  「懂啦!」若茴勉強地頷首,沒膽量再冒出任何話去頂撞他;面對一頭被激怒、鼻口噴氣的牛,還有人能奢望平心靜氣地與之講理嗎?還是乖乖閉嘴等他消氣才是明智之舉。
  「能懂最好,我去煮碗薑湯給你喝。」他將厚被再度掩上她的嘴,只留下她的眼睛和可呼吸的鼻子。
  二十分鐘後,他端來一大碗的湯強迫她吞下,這碗紅糖薑湯滋味雖甜,但卻辣得她眼睛直冒水蒸氣。為了怕他變本加厲、責難她不識抬舉,她乖順地喝光薑汁,直至碗內涓滴不剩方始罷休。
  他坐在床緣,目睹若茴的面頰漸生血色後,心才寬了些。他幾乎是不自覺地把她從被裡拽起,狠狠地緊擁住她,感應著彼此狂亂跳動的血脈韻動,足足十秒,他鬆開了手,挪起坐在床緣的臀部,不看她一眼地端起空碗,熄了燈,朝門外走去。「你今晚就在這兒歇著,我上閣樓睡。」
  「別走……」她才剛伸出手、暗□地說話之際,門就被重重的合上了。
  金楞背抵著門,仰首閉目,無奈地以右手覆蓋住自己的臉,朝樓梯口走去,暗地警告自己,一個不懂得撒嬌、不會顧盼生姿之技的女孩就讓他如此心神不寧、捏把冷汗,若她真撒起嬌、流轉眼波時,自己是否還有任何招架之力?!
  若茴側身蜷縮起身軀,此時,她的身子雖暖,心卻寒過冷風。她想求他留下來陪她,跟他表白自己的心意。如果他蔑視她的愛,她可以將愛隱藏得很好,如同隱藏自己的淚水一般;如果他不願給她愛,她也不在乎,因為能掙點回憶也好。
  四個月前,她對愛情的感覺是遲鈍得很,總是笑望著多情人種刻意吹皺那池春水,誇張了失戀後銘心刻骨的感受。曾幾何時,她未嘗墜入情網的甜味,便先啃噬到失戀的苦澀;不管有沒有和他更進一步的交往,她注定是挽不回這場愛情遊戲。誰來教教她如何哭泣?如果大哭一場能為她解愁分憂,她何嘗不想?
  在經過兩個小時的內心交戰後,若茴掀開了被,毅然地跳下軟綿的床,赤腳踏上冰冷的木旋梯,來到閣樓門前,吱嘎地推門,赫然出現在門中。
  這時在裡面的金楞忽地直起了上半身,瞠目看著從門口射進的白光,只見她全身罩著一件白棉長袖睡衣,細緻的腳踝光溜溜地踏在地板上。她看起來像個輕盈的裸足天使。
  「你又夢遊了?想爬出窗外再飛一次?」
  他淡漠的口吻教若茴頓縮了一下。良久,她才舉手摸著冷頸說:「不是,只是……我………我想告訴你,我改變主意了!」
  他重重地想罵出三字經,忍了好久,才垂下頭,側向一邊說:「很可惜,我也改變主意了,你現在最好臀部向後,立刻滾出這間臥室。」
  有三十秒,若茴都沒動,只是靜佇原處,而他也是擺著同樣的姿勢不瞧她一眼。最後若茴鐵下了心腸,舉起雙手開始解著胸前的扣子,直到腰際後才鬆手,然後雙肩一抖,白棉睡衣徒然墜地,無力地癱在她的腳踝間。從門口灌進來的冷空氣教她不得不圈起雙臂以保溫,可憐的若茴就這麼的站在那兒打寒顫。足足一分鐘後,他才抬眼望著她,眼裡的冷漠早已消逝無蹤,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團盛怒的火焰。他以右手猛然掀開了被,直衝向她,微低頭瞪著她,彷彿她犯下一件彌天大罪似的;若茴瑟縮了。
  「你會後悔的,」他冷言警告她。「這樣獻身給我不值得。」
  他獨斷的口氣教若茴聽來很不是滋味,「這並非獻身!我會來這兒是因為我……」若茴見他眉一挑,等著她將話說完,於是她便將「愛」字深深地吞進了肚子裡,改說:「是因為我想要,你說欲也好,說情也可以,我不在乎,但我抗議你用『獻身』兩個字來嘲弄我,因為那聽起來血淋淋的噁心,不比古代拿活人祭祀來得文明。」
  他莫可奈何地翻了白眼,她簡直是江山易政、本性難移,連要誘惑男人時還這麼義正辭嚴,睡衣內還穿了一件羊毛衛生衣!他能清楚的看見她挺立的嫩粉蓓蕾在薄料下顫抖,他渴望她的程度不是自己能想像到的,但他不想這麼的便宜她。
  「你穿著的是什麼?」他雙手插進寬鬆的睡袍口袋,閒定地來回轉著,像是打量稀有動物似的將她徹底評頭論足一番,隨後無聲地繞至她的背後,雙手猛地一扣,緊緊地包圍住她上半身,擄掠地將她往後勒,使她背脊每一寸緊貼著他胸膛。他低下頭狠狠地在她的頸項上吸吭,滑溜的舌尖媲美毒蛇吐信一樣攻佔慾望之城,修長的右手不安分地隔著布料摩挲著她的肩頭,手指亦像是攀爬斜坡般地一寸寸向她的胸前逼近,最後蠻狠地鑽進領口內,五指罩住她的酥胸,掠奪似地掐揉、挑逗它們。他聽著若茴的喘氣聲,語帶惡意地問道:「害怕、難受了嗎?小道姑,想拔腿而逃!」
  「沒……有!」若茴的確害怕,不是心怯傷害,而是懼怕他即將要使出的訕笑把戲,這是他一向擅長的武器,專門找出人的弱點大肆嘲弄、譏誚。
  「喔!還沒是嗎?那你是嫌這樣不夠香艷、刺激羅。」他微腿著眼,心一狠後,本攙扶在她腰間的熾熱手指,頓時像帶著電流的極棒往下挪,沿著她玲瓏的曲線滑過嫩紅的腿側,一指順勢探入,輕揉慢捻地撥弄。
  若茴緊緊地閉上眼,忍受著他造成的無情羞辱。她是能感覺到情慾的火苗在心裡燃起,但是羞辱的潮水澆熄了所有的激情,所剩下的,是一團焦灼的遺骸、空虛的心。
  他的雙手溫柔,但那張嘴卻惡毒得猶如沾著毒液的冷劍,「你喜歡人家這樣猥褻你?你喜歡?我奉陪到底。你就這麼渴望讓我開苞?沒問題,但別忘了,一旦開了苞的花,凋謝得也最快。你就這麼喜歡自取其辱?當一個男人不想要時,你卻自願找上門的話,你知道我們叫它什麼嗎?」他話一完,粗魯的抽回雙手,將她整個人扳過來,大手掐著她的下顎,冷酷地將話一個字一個字的迸出口:「好聽一點的話,我們叫它『倒貼』;難聽一點的話,是花癡!男人不會珍惜倒貼的女人!再無恥的色狼卯上了花癡,都會想躲。這夠清楚了嗎?」
  若茴蒼白的臉上已毫無血色,晶瑩的眼眸沒有怨恨、沒有羞愧、沒有感覺,有的是空洞的寂寥。她不知道只是單純地想付出愛,也會被亂箭重傷。
  「想哭嗎?」他看著她緘默、無表情的臉,變本加厲的說:「你為什麼不哭?被一個男人講得這樣下賤,你為什麼不哭?你沒有羞恥心嗎?」
  「我的確有羞恥心,但只有在我真的做錯事時,才會感到羞恥。我不是不會哭,只是我的淚唯有在想滋潤我乾澀的眼時,才會流出。」
  金楞惱火了。「你這樣做不是真的因為愛我,你這小娃娃只是被自己的幻想沖昏了腦袋,你以為你可以像你的菩薩一樣普渡我嗎?你以為我會吃你這一套?告訴你,我比你老,頑冥的思想已被定了形,改不了的。」
  「我從沒奢望要改變你,事實上,改造這世界可能還容易些。」
  金楞怔怔地望進了若茴無悔的眼裡,他看到的是一個昏然儒夫的倒影映在一個勇者的明眸裡。他是儒夫!不敢愛,不能愛,也不要愛,特別是不能要她的愛,因為他不配,一個被下過咒的人不配承擔、擁有這麼好的愛,他害怕這又是上蒼在開他的玩笑。他緊緊抓住她的肩膀靠向自己,雙手顫抖的摸上了她的後腦,疼惜地搓著她的頭髮,黯然流下了悲慟、無助的淚。
  「你不用說,什麼都不用解釋;我也不問,問了也得不到解答。一切都很好,就是別再傷害你自己。這樣好不好?」
  他不發一語地繞過她,舉步維艱地走向門去,將門合上後,再次來到她身後,輕輕地在她肩上落下吻。他也希望能為她保有那份清純,一如她進來時的模樣,一個清新可人的裸足天使。
          ☆         ☆          ☆
  聽人說,今年的冬天特別冷;但對若茴而言,卻是溫暖、幸福的。
  她喜歡看金楞端坐在工作台前繪圖的認真模樣,喜歡他坐在椅上教她茶道的正經表情,喜歡他緊擁著自己坐在爐火前,凝望窗外被鏟雪機推得一尺高的皚皚白雪,喜歡他陪著她堆雪、做雪人、為雪人穿戴整齊的快樂時光,喜歡回拒一些女孩的來電,並理直氣壯地告訴她們「他不在」的得意樣,喜歡看他跟他兒子在線上聊天、瞭解他在台灣的生活,喜歡跟他搶漫畫書及金庸的武俠小說看,喜歡陪他上超級市場購物、收刮貴得離譜的中式泡麵。
  一千個、一萬個的喜歡,其實,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她愛他」。
  一旦天氣轉晴時,他們會到別的地方度假。截至目前,她跑了不少觀光勝地,蘇格蘭的部分就不用提了,光是南下至約克就逛得她腿酸腳麻。她去了外觀波詭雲譎的衛比修道院,傳說是吸血鬼德古拉第一次登陸英格蘭的藏身之地;去了淒美蕪曠的約克荒原,一訪伯朗黛三姊妹的故居;繞行湖區,看過大小冷湖、倒影、山谷、北極避冬而來的候鳥;走訪備受徐志摩推崇的詩人華滋華斯的鴿捨;甚至在無心插柳的情況下,闖進了約克國家公園,得以幸運地參觀遠從祖國來的「朱銘太極人物雋刻石雕展」。
  聖誕節時,他送她一條由一百零八顆黃澄澄、渾圓滾滾的蜜蠟串成的念珠,正中央還有一個一元硬幣大、橢圓的天然透明水晶雕刻壓製成的鷺鷥圖案。毫無疑問,細工乃出自他的巧手,用途乃是調侃她。
  新年前夕,他所設計的紅鑽首飾將在倫敦克利斯弟公司拍賣會場上,做首次公開拍賣,所以她終於有機會南下至倫敦一睹盛況。每當他要辦正事時,若茴就自己搭著地鐵到處逛。
  一九八八年的新年,他們是在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度過的。冰島幅員遼廣,厚冰層下,到處都是硫磺溫泉及熱噴泉,全境總加起來,人口才不過二十五萬上下,此時正值冬季,全境見不到陽光,摸黑在郊區開上一整天的車,還碰不上一個人影,難怪冰島居民的讀書率會為全球之冠;在這裡,幾乎可以找到來自各國的書籍。
  這是若茴頭一次體驗到連續一周失去光明的感覺,那是夜夜遙望東方天際,卻遲遲盼不到黎明,唯有北極光才是幸運之光。她覺得,這似乎就象徵著他們倆之間的關係……晦暗。她啟開玩笑的對他如是說,他則瀟灑地付之一笑,默默不語地在黑暗中溫柔地與她纏綿,一次又一次地蠱感、掏空她的心,讓她無暇也無力再去思考。
  這麼美好的冬季,若茴捨不得它逝去。
  直到來年一月暮冬時刻,他接到一封發自非洲的電報,改變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
  「為什麼?」
  「因為我德薄能鮮,養不起你,去了非洲後,生活不比在這兒輕鬆,那裡物價雖低,但民生物資匱乏、政治情況不明,我的工作又具危險性……」
  「危險?做水利開發事業會有什麼危險?你只是在找借口不讓我跟罷了!」
  「好!算我在我借口,不過你還是不能跟。」
  「我就是要跟!我有錢,可以訂機票、可以自己申請入境許可證,你沒法阻止我。」
  「我沒辦法?!我他媽的辦法才多呢!只要我撥通電話,你休想踏入那個國家。」
  「你得道歉!」
  「為了什麼?」
  「為了你剛才嘴裡迸出的不遜之言。」
  兩人就這麼劍拔弩張的對峙,良久,他才惡形惡狀地瞪著她,吐出一句話。「我為冒出他媽的這三個字向你道歉,你最好也他媽的別再窮攪和。」
  「我不會成為你的負擔的,我很有用的,可以替你洗衣、燒飯、燙衣服,我聽說在那裡衣服一定得燙制過後或經太陽曬過殺菌才能穿,要不然蟲卵會附著在衣服上。」
  「這些我自己都可以辦到。聽我說,你若跟著去,我會分神的,我會替你擔心這、擔心那。你不能跟!」
  「我偏要!」
  「這不像你,少任性了。」
  「我討厭人家告訴我該怎麼樣!我夠大了,懂得自己要什麼。」
  他緊鎖住她堅定的目光良久,回想這些日子來的情況,他不得不承認,這小妮子沒給他添麻煩過,也不會莫名其妙地耍小姐脾氣,更沒有成天追著他問自己是不是愛她、喜歡她、稱讚她的無聊話,甚至於不問自己從不吻她唇的原因。老實說,她的媚功差得很,可能調教個半輩子不會有進展,但是,偏偏她這股鈍性能抓住他的欲,莫非他老了?味口轉淡了?
  唉!他也實在不想讓她從身邊溜走,只要他沒破誓,他甚至想把她綁得緊緊的。但是………他不能老實跟她吐露白已去非洲真正的工作。
  「好吧!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不能問任何問題,不能好奇,最好什麼都不知道。」
  「這些日子來,我曾令你失望過嗎?」若茴臉露勝利的微笑,反問他。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6:56:39

         ☆         ☆          ☆
  若茴身著圍裙站在瓦斯爐前,右手翻著食譜,左手不停的攪拌鍋裡的湯汁,不一會兒,耳際響起熟稔的引擎聲教她鬆了手邊的工作,直跑到窗口看著那輛汽車慢慢地倒駛入車道後,再急急地衝回瓦斯爐前,繼續攪和著食物。
  這兩周來,天氣更加酷寒了,若茴終於瞭解隆冬的肅殺了。一早起來,道上積雪可達四寸厚,得靠鏟雪機刮過,才看得見濕漉漉的黑色柏油路。
  「回門羅!」門被打開後,他抱著一裝滿滿的食物,用臀部將門頂了回去,走經她時,在她的後腦落下一吻,逕自走到料理台前,將袋子一放,開始抖掉發上及外套上的雪花,順口問:「今天還好嗎?」
  「嗯!」若茴應了一句,然後說:「半小時前,有一個男人打電話給你,他不肯留名字,只說是從非洲打來的長途電話,好像有很急的事。」
  他不吭聲,只是靜靜地卸下大衣,瞄了她一眼,就走進了客廳。
  若茴黯然不語,無意地用杓子攪著那鍋湯,心緒又飄回這幾個月來的情景。
  最近,若茴出門時,都會特別將視線挪至情侶的身上,細眼觀察別人的一舉一動;看電視、上電影院時,最能吸引她注意力的不再是曲折迷離的情節和演員的精湛演技,而是一有男歡女愛的親密鏡頭出現時,就開始仔細揣摩、研究,最後她下了一個結論:只要男女之間的關係非露水姻緣的話,多半會有接吻、迸出雷電火花的情愫。
  他從不吻她的唇,即使再熱情纏綿的時候都未曾過,他會輕吮她的額、眉、鼻、耳、頸項,唯獨她的唇彷彿是禁區似的。若茴不懂,連有潔癖的母親也不反對爸爸吻她啊!而他一句「不衛生」打散了她所有的問題。他可以對她溫柔至極,但區區一個吻,卻覺得不衛生!這教若茴多少無法平衡、理解,想想看,被一個自己所深愛的男人嫌不衛生是多麼沮喪的一件事啊!
  自從那次她吵著要跟他去非洲以來,他會夜夜緊擁著她入夢,她更加珍惜這種溫馨的親密,但是她缺乏安全感,她感覺到他還是處處防著她。表面上,他把熱情的戀人扮演得極為成功,儘管若茴是用心在對他訴愛,但是他沒有以心來響應,只是不停的挑撥彼此的欲,卻緊緊關閉他的心。只要她稍微對他表露愛意時,他不是裝不懂,就是說心好煩、想出去逛逛,這讓她永遠無法體會到和他相知相契的感覺。
  「嘿!長腳鷺鷥,發什麼呆!湯底快結一層鍋巴了。」他戲謔的警告聲從客廳傳來,令她的手下意識地又攪動起來,最後確定湯汁入味後才熄火。
  這一頓飯,氣氛有些不尋常。他不再談笑風生,只是心不在焉地看著BBC新聞報導,直到一則有關非洲犀牛的報導出現時,他將碗筷一放,直衝到電視前將音量調大,雙手插入牛仔褲後的口袋裡,神色凝重地傾聽新聞。若茴豎長耳朵聽著衛星傳送的通迅報導,得知是一則有關聯合國環保單位派出的調查員在非洲小國遇害身亡的事。
  鈴……他快速抄起話筒,喂了一聲後,才瞭解是大門的鈴響。
  若茴體恤地前去應門,開門後,面對的是一位年過半百、穿著體面、風度儒雅的紳士,微帶金紅的頭髮已全然灰絲,白眉下的眼帶凝重地向她詢問Mr﹒Hirozaki(廣崎先生)的下落。廣崎是金楞護照上的名字!
  不到五秒,這個白眉皓髮的陌生人和金楞就疾走進他的工作室密談。若茴獨坐在客廳裡,心中的疑竇也開始作祟了。金楞一定沒有她想像中的單純,去非洲的工作也絕非單是為了協助第三國家開發水利工程。若茴望著牆緣的書架,定眼往一些保育的書籍望去,彷彿一股魔力在召喚著她,她竟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接近那些書,眼睛略過非洲、澳洲後,挑出台灣稀有動物那本精裝書,隨意地翻動了一下,直到中間一頁自動地展現平攤開來,裡面夾著一張紙,紙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英文和法文,上面還有水印及銅板般大小的鋼印戳。
  這張紙是一份證書,證明持有人已在國際解難特訓中心完成三年特種訓練兵役。其特殊技能:建築、寶石設計,精通中、英、法、日文。真實身份:廣崎日一。完訓後發給掩護身份:日籍建築師、英國格拉斯哥大學講師。編名單位:世界救援環境生態保育組。
  若茴迷惘了,她愛上的人,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男人?
  他說他叫金楞,在台北出生,在峨眉長大,卻是持日籍護照的廣崎日一;她是林若茴,也是在台北出生,雖不知峨眉在哪裡,但她還是持台灣護照,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林若茴。
          ☆         ☆          ☆
  「我已決定了,若茴,你還是待在這裡,因為你無法適應非洲當地的氣候,」他坐在竹椅上,和顏相對地勸著她,「如果你想在這兒唸書的話,申請學校不成問題……」
  「是嗎?廣崎先生,你只要打通電話就有了嗎?」若茴坐在另一端,冷冷地看著他,不悅地皺起眉,不睬他地回轉頭去,「我不要留在這裡,我要去非洲。」
  「你最好給我遠離非洲!但先解釋前面那一句話的意思,」他銳利的眼緊鎖住她,「你話中有話。」
  「會有什麼話?」她反問,拿起報紙,翻看著「犀牛謀殺案件」,嘴裡和善的說:「我為什麼要待在這裡?你跟我非親非故,男未娶、女末嫁,我為何要守在這裡等你,為你澆花、替你看房子?」
  「那你可以滾回台灣去!」他神色一黯,話就迸出來了,這人翻臉比翻書還快。「你要我娶你是不是?作夢!你以為我渴望留你在這裡?你以為你很行,一個青蘋果可以餵飽一個大野狼的胃?我不是非你不可,你最好拈拈自己的斤兩。」
  她的心絞住了。「我不敢以為!你又要口出不遜之言、亂箭傷人了嗎?你除了會當紙老虎嚇唬人外,你還會做什麼?」
  「我會『做』的事多著呢?」他一轉鐵青的臉,突然笑著站了起來,往外走去。
  「現在晚上十點半,你要上哪去?」
  「出去逛逛,這裡空氣悶得很。」他看著若茴也站了起來,不悅地問:「你幹什麼?」
  「跟你一起去啊!」若茴很自然的反答,這些日子來,都是這樣的啊!
  他馬上露出一個嫌惡、不耐煩的表情,然後說:「你既煩又索然無味,你知道嗎?我要上妓院尋花問柳,你跟個屁!」
  「你……」若茴氣得講不出任何話。
  「我……你……怎麼樣?講不出話來了吧!有膽就跟著我來啊!我玩別的女人,你讓別的男人上啊!就怕我花銀子請人搞你,人家還要貼我錢回拒哩。你除了會在床上裝死以外,能做什麼?你連愛都不會做,光說不練有啥用!」
  若茴忍無可忍,衝上前,右手一抬,使勁一揮,就給了他一記結實的左耳光。
  他沒躲,因為他就是要這樣的結局。「太好了!這一記五爪耳光就算是我欠你的初夜權。我取走你的處女膜,你也取走我的處男巴掌,我們之間算是扯平了。我希望明早回來時,你能把我房裡的東西清乾淨,滾回你的閣樓裡去!」
          ☆         ☆          ☆
  兩人冷戰不到一周,金楞就又有了新的女朋友,一個來自丹麥的金髮女孩,她是體態健美的現代舞蹈家。而若茴只是聳聳肩,看著他一臉得意揚揚的樣子,撂下一句話:「幌子!」然後不睬他洩了氣的皮球般的臉一眼,就彎進自己的閣樓去了。
  因為他在外約會,若茴可以來個眼不見為淨。所以不到第二個禮拜,他使堂而皇之地將那個女孩請回家來,與他正式同居。只要若茴在場,他會竭力抓住每一分、每一秒的機會和人纏綿,這教若茴看在眼裡,苦在心裡。
  一天之中,他唯一對她說話的時候,便是在她耳邊溫柔地低喃:「你為什麼不滾回台灣去?」、「回台灣去好!以你生澀的技巧,隨便編個謊,找人嫁嫁,人家都不會懷疑你是個破了瓜的老處女。」、「你就這麼不識抬舉,硬要死賴著不走!」、「你為何不走?」最後,對於應付他口沒遮攔的苛刻言辭,她已經練到老僧入定的境界,所有不堪入目、入耳的詭計,皆來個一笑置之。
  黔驢技窮,他一火起來,嫌丹麥女孩媚功不足,就又和人家分手說拜拜了。
  「怎麼?激將法失靈了?」若茴得意地坐在沙發上看著武俠小說,滿嘴嘲諷。
  「對一個只遵奉禮、義、廉『三維』的小道姑,你能指望我會成功嗎?」他刻意落掉恥這個字,交臂怒視光著腳丫子、優閒地橫躺在竹椅墊上的她。
  「你也沒有很虔誠地奉行八德啊,怪誰?」
  「那你就錯了!我奉行『爸德』的老婆,媽德!」他真的很想拽起她,狠狠地吻她,吻得她鼻青臉腫,行李一拎,竄逃回國。
  這個小道姑根本不是女人,沒有一個正常的女人會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老神在在地看書!而且是看他的書!不行!他一定要她恨他,最好恨他入骨。該死的女人!跟一隻陰魂不散的蒼蠅一般,揮之不去,驅之不散!
          ☆         ☆          ☆
  三天來,他竟沒碰「幌子」,說給「鬼」聽都不會信;但這是事實,他竟為那個道姑守身如玉。
  既然她不吃硬的,他使改變戰術,來個軟功。
  當天晚上,他就跑上去找她,說是復仇,倒不如說是他想要她已到了發瘋的境界,他的動作粗魯、狂暴至極,可媲美混帳。彷彿為了要懲罰她,他沒讓她合上眼、安穩睡上一覺過。
  翌晨他微瞇著眼,艱辛的從床上爬起來時,已近十一點了;而她,卻笑靨迎人地將飯菜送上閣樓來給他用,還跟他提醒這是早午餐!真是哪壺不開提那壺!
  這招軟功,當然,也失敗了!當真茴香草這麼賤命、這麼耐活?
  不行!說什麼都不能讓她跟著去非洲玩命,不趁早甩開她,他將永無寧日。
  最後,他找了一個週末下午,決定開誠佈公地好言相勸,這回她最好領情,因為他是吃了秤坨鐵了心,否則他就不叫「金楞」。
  「若茴,答應我,別去那裡。我是認真的,既然你已經知道我是以待罪之身擠進江湖之中,就請行行好,別攪局。」
  「待罪之身擠進江湖之中?說得真文言,我看是『廢物利用』吧!」若茴不妥協。
  他頓時啞口、一臉冷然,好久,雙指一彈,露出頗有同感的表情,才故意認命地說:「既然這樣,你就別死纏著我這個廢物,回台灣去,好不好?」他也會有這一日!
  「我只是想去那裡觀光啊,又礙不著你的路!你去肯亞抓你的犀牛、象牙大盜,我去非洲剛果看我的猩猩啊!」
  「我不是去捉人,是去搜證!」身子一轉,就折回房收拾些東西,拂袖而去,臨走前只說:「我們走著瞧!」
  從他跨出去的那一步起,便再也沒有回來過,若茴守了三周的空屋後,有位腔調濃重的男子來敲門,他的態度和善卻疏遠,遞給她一封信,就走了。
  若茴打開封套,裡面裝著的是一張回台灣的單程機票和信紙。
  信上只寫著……
    朝雁鳴雲中。音咎一何哀?
    問子游何鄉?戢翼正徘徊。
    言我寒門來,將就衡陽棲。
    往春翔朔上,今冬客南准。
    遠行蒙霜容,毛羽日摧頹。
    常恐傷肌膚,身隕沉黃泥。
  若茴,你曾問我這世上是否真有紅鳶?答案是有的,但故事是我刻意杜撰的,
  聰穎如你,該領悟我的話中意。你我同類不同種,就讓我們飛翔蒼穹各一方吧!
  望著信,若茴沒有哭,只是顫抖著唇,看著手裡那張薄薄的白信紙,任它飄落在銀色雪地上,紙上原本飛舞著剛毅有勁的藍墨筆跡,因雪水的滲透漬染頓時模糊。
  好一個同類不同種!金先生,你不知道的是,失偶的白鷺鷥也是形單影隻慣了!
          ☆         ☆          ☆
  踏入祖國,已是木棉即凋、杜鵑爭艷、時在中春的四月天了。
  黎明對她而言,已不再是希望的象徵,她唯一的宿願便是走訪峨眉。峨眉在哪?就在那恰似杜甫筆下「夕嵐長似雨」的萬巒山岡之中。
  四處問人,有無金氏人家?所得到的答案皆是:這裡有姓黃、姓彭,就是沒有姓金的人家。
  正當絕望之際,有人問了:「你要找什麼人啊?」
  「嗯,也沒有真的要找人,只是隨便問問。」
  結果村人告訴她,這裡是真的沒住過金姓的人家,但有個茶莊店號叫金鵬,是彭姓大戶人家的代稱,也許她要找的人在那兒也不一定。
  他們跟她指點了路線後,若茴就上前尋路去了。
  這裡的四合院不多,唯一的一家就在眼前。半頹半傾的木門在和風中嘎嘎地敲著,兩隻石獅不懷好意地直盯著她瞧,她猶豫地踏上了五階石階,叩了一下門環,等著人應門。但裡面沒出半點聲,她輕輕地推了一下門,將頭探進窄窄的門縫裡,只見蕭條的庭園正中央,有一名下巴蓄著長白鬍鬚的老人坐在一輛輪椅上,膝上蓋著薄毯,合眼休憩。
  若茴見他沒動,又再敲敲門板,還是徒勞無功。正當她伸著舌、輕抬左腳跨入高高的門檻時,他卻眨了一下眼皮,悠然甦醒過來。
  若茴保持著滑稽的站姿和老人面面相覷良久,老人長滿斑紋發皺的臉上面無表情,眼光卻犀利地盯著她驚慌失措的面龐端看了好久,才開口:「如果你要找廟上炷香,這裡不是廟;如果你要買茗茶,這裡是住家,不是店舖;如果是想四處參觀、瀏覽,你要就進來,不要的話就將腳縮回去。」
  若茴當然是選擇走進屋內。


第六章

  傳說……
  白鷺鷥,推畚箕,推到大河邊,不小心,撿到一塊元。
  於是,腳兒細長、頭頂輕羽、迎風飄揚的白鷺鷥就等於好兆頭。
  峨眉位於苗栗、新竹縣獅頭山的山巒間,是個鐘靈毓秀、民風淳樸的小鎮。除了娟麗風景外,該地出產的東方美人茶名震四方,日本人不辭遠途至峨眉選購佳茗,可見這美人佳茗的魅力之大,已遠播東北亞。
  獅頭山是好幾座蒼鬱的岡巒重重相疊而形成怪異的外觀,當山嵐乍起,遠處縹緲的山頭彷彿是臨空懸起的獅子頭,富想像力的村人一時起念,獅頭山遂因之定名。
  靠海吃海,靠山就得吃山了。在產業道路未築前,因為地處陡勢的山區,對外交通極不便利,村人至鎮中心採買還需須藉人力車或自行車代步,無交通工具的人家就得看隔鄰的作息時間方便而排出時間,要不然赤腳走上幾個鐘頭也是常事。
  村落裡有一戶姓彭的大戶人家,自清朝、日據時代至今從事茶葉買賣已有好幾代,這座彭家祖宅是四和院的大房子,四周牆壁裡植了一圈的樹林,因而引來好幾十隻的白鷺鷥,群聚枝頭築巢而棲,其排泄物臭味難當,教村人不得不掩鼻而過。
  由於當地有不少人也姓彭,村人每每以「金鵬」呼之,以示區別。第五代的彭氏人丁甚旺,原配與兩位小姨所生的兄弟就有五位,這還是去掉三個早夭的女兒沒算在內。第六代」金鵬」的掌事者彭青雲憑著專門結交權貴的本事,雖然經過日據時代、抗戰、國民政府接收的政治改革與衝擊後,仍能保住自家產業。
  表面上,彭青雲是個急公好義的仁人君子,八七水災時,捐出大筆金額和米糧賑災,全都是看在一個虛名的份上。他治理家產的方式是全分派給親家兄弟,不重適才適用之說,也不在乎其能力高下,個性好大喜功、講究面子與排場,使週遭人士無不趨炎附勢地討好他,不啻種下陽奉陰違、文過飾非的潛在因子。這種因子一旦遇時發芽後,最易招人怨,尤其是敢怒不敢言的積怨萌生爆發時,後果當然是抵擋不住、御之不及的。
  第七代的「金鵬」子嗣中,出了一個放過洋的狀元,這在當時是件如天般大的喜事。這個洋狀元便是第六代「彭莊茗茶」彭青雲的三子彭振耀,但是村人卻稱之振二少,因為彭青雲尚有次子,可惜次子天生癡呆,逢宴賓設席之際,家中傭人便照例將他深鎖至密室裡;這雖是秘密,但反倒成了欲蓋彌彰的公開禁忌話題。
  那時「金鵬」的家產從台北新店、萬華、新竹、苗栗、鹿港、台南而至花蓮遍佈全省,土地多得不可勝數。光是開墾成茶園的丘陵地就是以一座座山頭計,嘉南平原上有好幾百畝的田地也是租給農戶耕種,甚至手握台灣當時香蕉作物的大盤市場,「金鵬」貨車往來於崎嶇的道路上,熙熙攘攘的車陣,好不威風。
  在彭青雲有土斯有財的守舊觀念裡,賣地就是賣祖,他寧願讓地自行荒涼,也不願給人蓋房子,尤其討厭建築業者找上門,即使對方開出高價也絲毫不動心。
  妙就妙在振二少卻是學建築的,榮凱歸國後,並未投身家族茶園事業,反而甘心窩在台北一家小有名氣的建築公司,從一個小小的製圖師幹起,為了餬口,還不得不接下別家公司工程師所提供的機械設計繪圖,徹夜趕工以利僱主交差。
  這件事讓彭青雲極度不悅。對他而言,言聽計從的長子彭光耀是繼承他一切產業的人,即使三子再怎麼有才、能幹,也只是他可攻可守、隨意擺置的一步棋。當初他送三子出國唸書,原是要振耀學商以利事業的發展。奈何,振二少不甘心做一枚棋子,他留學一年後便私自輟轉改回老本行念建築。彭青雲數十封家書的威脅利誘所得到的回音,竟是「恕子不孝」的答覆。
  民國四十四年,已二十七歲的彭振耀在建築界尚未嶄露頭角,由於忙於事業,一直沒有與人結緣,不得不奉彭青雲之命,迎娶父親在台北做金飾買賣的老友的獨生女金意旋為妻,甚至在父親的脅迫下,心寒地同意允諾降世的第一個娃娃將認金家為宗。
  其實彭青雲豈是這般仁慈寬厚大方之人,他之所以這麼做,無非是想懲罰振耀的忤逆行為,讓村人指責振二少的叛祖,而拉攏金家世交倒是次等的附加恩惠。一石二鳥,何樂而不為?
  振二少婚後一年,事業忽轉起色,所承接到的大樓設計案件愈來愈多,一棟棟高廈遍佈台灣及東南亞,甚至有人不惜以重金邀請他遠赴日本勘查一棟明治時期仿英哥德式古跡的維修計畫,以及為一位富甲之士勘查陰陽宅的風水。前項的計畫使他漸漸地揚名亞洲,後項的勘輿則令彭振耀結交上日本當時最富有的建築人士……廣崎寬中先生。廣崎先生年已近五十,每孕一子皆活不過滿月,十年來已有四子早夭,女嬰卻有五個了。對方慷慨解囊願意出資以低利貸款給彭振耀白組建設公司,於是在不需苦求彭青雲和泰山大人的援手,便可達成創業的美夢下,他感激地接受對方的建議。
  振二少與意旋小倆口起初是相看兩相厭,直至第二年後兩人才漸生情愫。終於在婚後第三年,也就是民國四十七年上元節正月十五產下一子。兒子出生時,他願兒子一生無慮、難得糊塗,遂為子取名為金楞。
  反觀「金鵬」在彭青雲一意孤行地經營下,事業接二連三的遭受重挫。三年內,幾度的風災與洪水沖毀了不少茶園,他為了趕出貨,不得不大量栽作、加速炒茶及烘製過程,遂使茶質大大的降低,再加上他明知夏季多風災,偏要在七、八月出貨至日本,兩地風災頻傳,船貨因此受潮浸水而降低了茗品的名聲。民國四十七年七月,彭家大少隨船赴日,翻船不幸落海,雖被人撈起保住了命,但茶貨皆石沉大海。由於彭青雲不諳貿易風險理賠,硬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彭光耀回國後一病不起,後因急性肺炎而身故,可惜彭光耀膝下無子,後繼無人。彭青雲雖有四位兄弟,但皆為細姨庶出,雖然他表面上與同父異母的兄弟和樂以對、平起平坐,但是真要面對產業繼承的人選問題時,心裡卻劃清界線得很。知道他個性的人不是趁著年輕有衝勁時,憑恃己力自立更生,就是南下為他管事以避謠;野心勃勃的兄弟則采靜觀其變之態,表面謙恭,卻死命的撈油水。既然彭青雲不念在半脈血緣之親,他們又何必言聽計從。
  彭家至此人丁單薄。
  鄰人見原本棲息於金鵬祖宅的白鷺鷥漸漸稀落移巢,三年間從大宅而過之人也已不再掩鼻,便如金鵬將墜,只是不知何年何月罷了。
  是年重陽,彭老爺子動身北上,第一次探望已八個月大的孫子,當他抱著牙牙學語的孫子逗弄時,竟放不了手。他忽地一跪,硬是懇求兒子與媳婦讓金楞認祖歸宗。振二少與意旋畢竟是後生晚輩,見長輩以跪相求,不得不一口答應了他。當然,儘管意旋費盡心力向娘家解釋原因,仍是不得諒解。不過既然孩子仍姓金,金氏夫婦也就忍受彭青雲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的自私作風。
  當原本住慣鋼筋水泥的意旋抱著金楞進入彭家紅瓦的祖宅時,所做的第一件錯事,便是不慎絆到門檻,忽地腳一扭便摔了一蛟,手中的寶寶隨她一低,遂使金楞的眉尾間多了一記小疤痕。
  彭老爺滿心不悅,卻沒顯露出任何微詞,直到金楞滿週歲時,老爺子依照舊俗,延請命相師為小金楞批命論運。
  這位黃相師是當地土地公廟的廟祝介紹的,因其說話耿直不隱諱,故常口出災難臨頭之語而受人排擠。他之所以如此,無非是想勸人行善,但良藥苦口,肯吞下這塊良帖的人畢竟不多。
  「這小孩伶俐、聰穎過人,命盤上太陽落陷、對宮遷移太陰又落陷,日月反背落陷天羅地網,能改姓過祖是最好。但其祖上不予庇蔭,恐難成就大事業,能不敗壞祖產已算福氣了,這小金鵬即使有再大的通天本領,若無貴人相助,振翅後也難飛。彭老爺子,恕我說話直,多行不義必自斃,你除了多行善、修修道路外,別儘是打人的歪主意,小心給人擺道,不過……」
  「不用不過了,」彭青雲大怒,「要你這個半仙多事,我請你來是幫我孫子算命的,你反倒教訓我不給他庇蔭,你拿了紅包就給我走。」
  「我還有下文未完。」
  「不用了,我沒興趣聽。」他舉手揮了揮,說著就叫媳婦包個紅包將黃相師送出門。
  「真是失禮,黃相師,您請收下吧!」意旋面帶愧疚地道歉著。
  黃相師反而笑了,「在這裡,誰不知道你家翁的個性?他的紅包我不要,若是振二少奶奶包的,我就收下。」
  「那您說的貴人在何方?」金意旋擔心的問著。
  「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有道是父子相欠債。你就多勸勸令家翁,你這兒子命雖好,獨缺運來磨,可千萬千萬寵不得。」
  事隔半年,彭老爺子有一侄前來投靠,願為彭老爺子效命,甚至甘心改名成彭繼祖。此時的彭青雲正缺幫手,雖然深知其意卻也不拒絕,他利用彭繼祖來支撐自己危墜的事業,一心等待金楞的成長。
  然而幾年過去,黃相師的話言猶在耳,一直在他心中積壓,他無時無刻不告訴自己,乖孫將來落敗不是他這個爺爺不庇蔭,而是上樑不正下樑歪,有振耀這忤逆的老子為範本,當然跟他這個做爺爺的毫無瓜葛。不過,他還是捐了不少地、出資建廟築路,以求心安。
  儘管家道中落,事業江河日下,不比往年繁榮,但祖產還是多得很,即使收掉茶葉與焦作買賣,靠地息過日、享福,也還綽綽有餘。當他一想到要把祖產過繼給彭繼祖這個半路認親的窮親戚,就大為反感。在他的觀念裡,再怎麼說他都還有兒子、孫子可接位,當然輪不到這三、四等的遠親了。不過,彭繼祖還是有利用價值,要甩掉他,也得等金楞長大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6:57:50

          ☆         ☆          ☆
  民國六十五年台北坪林
  「吵!吵!吵!才睡不到一個小時的午覺,又在吵什麼?」彭青雲打了一個呵欠,套上了襯衫,蹙眉聽著從樓下大廳傳上來的哭啼聲,朝闖進門的長工質問:「阿福,怎麼一回事,火燒到屁股了?」
  「彭老闆,有一個黃太太帶著她女兒來了。」
  彭青雲歎了口氣。「唉!這次是要賠多少?」
  「不僅要一甲地,還要您賠一棟房子,她指名要在市中心的。」
  「賠一甲地!一棟房子!」他瞪大了眼,忍不住粗聲道。由於這些年來政府推行不少土改措施,使彭青雲近二分之一產權不清的土地被照價徵收,修建成道路及公眾建設,現在他也開始擔心起來了。「她女兒是毛嬙、西施投胎轉世嗎?處女膜才那麼丁點兒大,就要我賠一甲地、一棟房子!信口開河!」
  「是啊!楞少爺也是這麼說,他還說黃家女兒早就給人破了瓜,您別再做冤大頭,白付人家錢。」
  「你嘴巴放斯文點!」彭青雲是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的頭家,他斜視阿福一眼,不悅的逼問:「那畜生回來了?」
  不到一秒,一陣嘻皮笑臉的聲音便隨著腳步漸漸地擴大清晰。「沒錯!畜生的畜生回來了,考試還拿第一名!」金楞手抓著雜誌,笑嘻嘻地跨進爺爺的大臥房,隨即跳上大書桌,砰地一聲坐上了一本書。碩實的身軀加上因常頂著烈陽打球而泛著金光的黝黑肌膚,使才十八歲的他,已有二十五歲男子的早熟魅力。
  「那是書桌,不是沙發。你給我放規矩點!」彭青雲掃了眼孫子手中的書,大喝:「你在翻什麼?」
  「哪來那麼多規矩,煩死人了!」金楞賴皮地頂嘴,但身子還是滑了下來。「書中自有顏如玉,我在翻顏如玉啊!當真這些洋妞個個都是顏如玉。」他翻著一張張的花花公子年監。「哇!我的乖乖,這些婆娘的奶子大得有夠誇張,可餵飽一頭狼了。」
  「住嘴!馬上放下那本淫書。」
  「淫書!爺爺,您講得這麼難聽,黃色書刊比較好聽嘛!更何況,人家送的,我不看白不看。」
  「誰送的?」
  「我答應人家不會說的。」他搔搔短髮道。
  「你不用說我也知道,是繼祖,對不對?」彭青雲走近孫子,忽地搶過了書從中撕成一半。他早知彭繼祖那傢伙對金楞從沒安過好心眼,這些年來養了一條心機詭詐、羊質虎皮的走狗,供吃、供穿、供住,還反咬上人一口。「以後不許你再翻這種書!」
  「有什麼……」金楞的「關係」兩個字還沒脫口,便機伶的瞟了已渾身顫抖的爺爺一眼,略有顧忌的退讓。「好啦!好啦!不看就不看,光瞧摸不著,一點意思也沒有。」
  「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彭青雲將雜誌往紙簍一擲,轉身質問孫子。「你給我解釋清楚,楞小子!」
  「還有什麼好解釋的。我每次一戀愛,娘就大方貼給人家首飾,您則割地賠款,人家嘗了甜頭,還會不來嗎?您看滿清是怎麼亡的?就是亡得這麼沒出息的!」
  「虧你還知道滿清是怎麼亡的!我很訝異你沒說是被日本打敗的。你別打哈哈竟是繞圈子,前年把老家的鄰里都得罪光了,好險你念了第一中學,我才有借口搬上台北。這回你還想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你說說看這是第幾次了?」
  「話也不能這麼說,人家要我上的嘛!」
  「你知不知慚!」彭青雲開始細數金楞這一年半來捅出的樓子。「去年九月開學沒多久,你把一個剛畢業的代課老師騙上手,害人家丟了飯碗不要緊,還毀了人家的清譽。十一月去聯誼時又糟踢了一個白白淨淨的女孩,我賠了新莊的一塊地給人家才息事寧人。今年年初四,年還沒過完,又惹到一個警官的女兒,你難道就不會愧疚嗎?」
  「話不能這麼說!我只是吻了那個漂亮的代課老師一下,不幸被人撞見了。聯誼的那次事件,是因為我們都很好奇嘛,她自己也說不要緊的,誰知道她就想不開,一直纏著我。至於那個警官的女兒,根本與我無關,是我的同學干的。他爸爸是個教師,會把他打半死,我拔刀相助嘛!」
  「是!你拔刀相助的結果是差點被你爸活活打死、住院兩個禮拜,你媽還得跟人磕頭道歉才了事。」彭青雲無奈地搖搖頭。「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懂事,學著長大?」
  「這次我是真的沒碰那個『黃花閨女』,她都二十歲了,也跟過好多人了,還跟我裝腔作勢。我跟您說,您別割地賠款哦,這回我有三個拜把兄弟可為我做證。」
  「做證!都給你破瓜了,還能做什麼證?!」
  「她肚子大了啊!」
  「什麼!你真要把我活活氣死才甘心,竟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你……這回就讓你爸那個畜生把你這個孽子打死算了!」彭青雲說著舉起顫抖的手就要揮下去。
  金楞連忙扶住彭青雲微顫的手,以免他摔個觔斗,「聽我說完嘛!爺爺,她肚子都突出來了,我才認識她不到一個月,不可能我這麼帶種,能有本事在一個月內把人家的肚皮弄到四個月那麼大吧!用膝蓋想也知道不可能,更何況我們連手都沒牽過!」
  「真的?」
  「我發誓!」
  彭青雲鬆了一口氣地放下手。金楞的個性是有話直說、從不撒謊的,因為他認為撒謊等於沒種。「好!這次饒了你。你說你考試拿了第一名,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成績單在我爸那邊,您要看分數找他問去,別教我當飛鴿為你們傳書。」金楞搔搔理成小平頭的短髮。
  「你爸的事業很成功?」
  金楞不耐煩的說:「就住在隔壁,您窗戶一開,對牆一吼,他就可以給您回話,連電話費都省了。搞不懂您幹嘛那麼討厭我爸?」他嘟噥的說,屈指算算,他跟著爺爺住也快十九年了,聽膩了爺爺的數落。不過他跟父親一向不親,唯獨犯錯挨打時才得接近到人,儘管如此,他私底下卻很崇拜父親,只是不太敢在爺爺面前吐實,因為他爺爺會吃醋。
  「你爸不孝!」
  「您住的這棟別墅洋房是不孝子為您特別蓋的,每年還以您的名義捐了好多錢給慈善機關。」金楞提醒道。
  「還是不孝!」彭青雲固執地說:「放著祖業不管,讓外人接手,不用幾年都是別人的。現在你又三天兩頭往你外公那兒跑,竟碰些金金銀銀的鬼玩意兒,學學茶道不是很好嗎?」
  「蓋房子、珠寶,以及種茶這三項,我都有興趣啊,難道非得挑一個才行?」
  「鼯鼠五技而窮。」
  「那我還獨缺兩技,所以您不用擔心了。」
  「好啦!好啦!我出去料理你桶出來的樓子。如果你不是這麼惡名昭彰,根本不會讓人有機可趁。」
  「別出去了!她們哭一陣子,累了就會走。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您商量,我要結婚了。」
  彭青雲走著走著,孫子這番話如冷風灌進他耳裡,害他差點跌一跤。「大學沒考,連兵都還沒當過,就要結婚!找你爸去開這種玩笑吧!他的心臟比我的強。」
  「可是我爸的棍子也比您的粗,會把我打得滿地找牙。」金楞可憐兮兮地說,走近牆邊,取下掛在牆上的二胡,開始有模有樣地拉了起來,悠揚的弦音頓時裊繞於臥室,其哀怨動人的弦韻足以令人灑淚。「我是真的愛她,也要娶她。」
  「那阿公恭喜你!」彭肯雲諷刺地說:「你拿什麼養人家?路邊攤賣茶葉?一斤上萬的好茶給我賣一千就了事?你這麼沒定性,今天說喜歡阿花,明天就嫌人家黏人!明天看上了阿珠,後天就說人家三八、沒格調。喜歡人家的時候連塌鼻子都說是缺陷美;不喜歡人家的時候,櫻桃小嘴都被你批評成鳥嘴。我看你省省吧!她是誰?阿花的妹妹?還是阿珠的姊姊?」彭青雲根本不吃孫子這一套。
  「都不是,」金楞忍怒吞聲地說:「她叫於嬙,上回帶回家給您和我媽瞧過了。」
  「姓于!不是於昆城的女兒吧?」
  「是啊!是啊!您記得他!」金楞憨笑地滿口應是,希望爺爺能替他撐腰。
  「他已酗酒多年了,這些年來都是他那個老婆在幫我看茶園的。你竟要娶一個酒鬼的女兒為妻!別作白日夢了,我不會答應的。」在彭青雲自命高貴、陳腐守舊的觀念裡,有個酒鬼父親事小,真正的癥結出在她有個出生低賤的媽媽,再加上他耳聞過那個媚態動人的女娃娃品行不怎麼好,更是大大的不贊同這門親事。當然,他是永遠不會在孫子面前承認,他有種族及階級歧視的。
  「爺爺,那是於昆城的事,再說他也是因為五年前頂著一個颱風夜,冒險替您守茶園,才被大水沖入北勢溪的,被石頭撞斷了腿也不是他的錯。再說於伯母賢慧得不得了,一人撐起家,又得幫您看茶園,還得撫養三個小孩……」
  「那干你什麼事?你又想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
  「當然干我的事了!我就要成為她的女婿了。於嬙很聰明的,人長得清秀漂亮,書又念得好,在大學連著兩年領獎學金。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總而言之,我愛上她了。」
  「你才十八歲,怎麼盡交一些大姊?」
  「我十九了!也沒大我多少,才兩歲而已。反正只要有您一句話,爸不會反對的。」
  「即使你爸同意都不行!你還年輕,最好打消這個念頭。」
  「爺爺,您就行行好,幫我這個忙。」
  「什麼都好,就是這個不行,你怎麼知道她不是看上彭家的家產才勾引你的?你別傻了!她那個年紀的女孩都喜歡白淨斯文的男孩,怎麼可能看上你這個黑得跟木炭的毛頭小子?用用大腦吧!」他故意貶低孫子的條件來扭轉金楞的看法。
  「她不是這種拜金的人!」金楞馬上為於嬙辯解,「我們是真心相愛。如果您不肯答應也可以,反正年也過了,我十九歲,沒有長輩的同意,照樣可以娶她。」
  「你敢!」彭青雲大為震怒。「你跟你老子一樣,養大後竟是專門跟我作對的。如果你要娶那個女孩,就別認我這個爺爺!」
  「爺爺!」金楞忽然一跪地,叩頭說:「我愛您,也愛她,您為什麼一定要我在兩者之間做選擇呢?課業的事我從沒讓您和爸操心過,有時我的確做過火了,但這次不一樣,為了她,我肯做任何事,只要您答應我們的婚事,我什麼都依您。」
  彭青雲看著跪地哀求的孫子,腦中不停的轉著,當初那個件逆的兒子也是說得這麼的好聽,他無法再忍受孫子的叛離,他這般疼金楞,還不是指望他能接下自己的事業,無論如何,他不能再讓歷史重演,金楞絕不能娶於嬙那女孩。他停了好久才說:「你不許再回金家學那些銅臭玩意,從今起得跟著師父學習茶道。還有,我不准你往你爸的建築公司跑,連報考志願都從建築系給我改成農經系。」
  金楞面露沮喪之色,思量一秒才頷首。「我答應您!但是外公、外婆也很疼我,我還是得回去看他們。」
  「隨你!」
  「謝謝爺爺……」
  「等一下!我還沒說完。婚事待挪到你這個暑假考上大學後才能舉行。」
  金楞一聽還有但書,臉色馬上變了。「不行!她已經懷孕了。若不趕快舉行婚禮,她在學校就會被同學譏笑,屆時勢必得休學。」
  「我不管!就讓她休學吧!反正你讓她住進家裡來,我也好觀察觀察她。」
  「可是……」
  「沒有商量的餘地。要不要隨你!」
  金楞畢竟是赤子之心,根本沒懷疑爺爺的用心,只好點頭說:「好吧!」
  彭青雲滿意地笑了。「起來吧!反正她是跟定你了,跑不掉的。我得出去看看黃太太走了沒,你就留在這兒。」
          ☆         ☆          ☆
  儘管彭青雲口頭上答應金楞,但他打從心坎裡就不滿意這件婚事。每當他瞧見於嬙就會想起他幼時父親找回來的姨太太,狐騷味重得很。不過他還是付了於家聘禮,替孫子做足了面子。反正能拖就拖,以金楞這毛躁的個性,要他不三心二意也難。
  於嬙進彭家大門後,金楞便收斂不少,白天唸書,晚上便專心學茶道,連籃球都放棄了。對他而言,家裡有了於嬙就成了世外桃源,外面繽紛的花花世界已失去了吸引力。
  八月時大學聯招放榜,金楞高中台大農經系,這對他而言意味兩大喜事,因為他終於可以正大光明迎娶於嬙了,美中不足的是於牆已有六個月的身孕。他總覺得爺爺老是在找推托之詞,不是嫌於牆肚子太大,就是他挑的日子不好。等他考上大學了,又說要等寶寶生下來或等他下成功嶺。其實,這方圓百里之內的茶農誰不知道他金楞的老婆是於牆,根本沒人在乎這些繁瑣的面子問題。
  正當金楞忙著應付考試之時,彭青雲也開始著手調查於嬙。他找了不少跟班走訪於牆的學校問情況,並僱請徵信杜挖掘出准孫媳婦的底細。
  跟班回報於嬙的成績、品性零缺點;倒是徵信社挖出了些眉目。
  原來,於嬙在未正式與金楞交往前,曾出入酒色場所做過兩個月的舞小姐,雖不曾下海賣身過,但這污點卻是彭青雲最不能忍受的。更教他氣絕的事是,金楞竟瞞著他,因為他就是在舞廳裡認識那個小騷貨的;而帶金楞去花天酒地的罪魁禍首,便是那個半途認親的彭繼祖!
  彭繼祖為人極奸詐,鼓舌如簧略勝食古不化的彭青雲一籌,因為從小仰人鼻息,人前必恭必敬,人後也能將所有的怨怒隱藏心中、不動聲色。他深知彭老爺子只是在利用他,等利用價值一過後,便會一腳踢開他。彭青雲雖然利己、自私、喜人奉承,但畢竟是大地主又是鄉紳,倒從沒有加害於人的念頭,而且他望孫成才心切,操之過急。
  就基於他這點假道學的臭拗脾氣和金楞這張手上王牌,彭繼祖要把彭家搞個天翻地覆是易如反掌、探囊取物的事。剛巧,有回上酒廊時,竟讓他瞧見了於嬙,這驚為天人的小妮子幾乎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娃娃,平常叔叔長、叔叔短的,他也沒放在心上,但在這種花街柳巷遇上時,教人不起邪念淫意也難,然而他還是忍下了這股蠢動,布下了這盤棋局,就等金楞自己走了。當金楞與於嬙陷入如火如荼的熱戀時,他卻偷偷地將於嬙的秘密洩漏給家中傭人,好事不出門,壞事總是傳千里,更何況是在同一個屋簷下。
  彭青雲在一得知消息後,便馬上行動。正中下懷,真是太好了。
  首先,彭青雲開門見山地告訴孫子,婚事是不可能的,這無異是激怒了金楞火爆浪子的脾氣。爺孫倆幾乎將彼此視為陌路人,見了招呼不打,也不請安。
  碰巧一個星期天,金楞帶著於嬙到北勢溪畔散心,有一個小女孩落水為金楞救起。當天下午就來了一個山間驟雨,這驟雨連下了兩天一夜沒歇息過,豆大雨滴將屋簷敲得鏗然有聲,節奏別有韻味,雖沒有絲竹管樂「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悅耳動聽,但總是敲出個名堂來了。
  很不幸地,那個落水的小女生,黃昏時就發了高燒、陷入昏迷狀態。由於天雨路滑,小貨車以上的交通工具都不適合在小徑上行駛,所以出遊的小型巴士就暫停在彭家門外,彭莊茶園內的僕人頻頻為她換干衣物、用酒精擦拭身子來降溫。到了九點後,仍舊沒有退燒的跡象。於是,脾氣跟彭青雲一樣拗、不願求助於爺爺的金楞便執意要送女孩就診,與長工阿福連袂開了一輛小貨車冒雨下山路。
  當金楞正做著善事時,老天爺並沒有特別眷顧他,不幸的事還是照常發生了。
  那一夜,彭繼祖剛從花街柳巷逛回來,已半酣的他被雨淋得全身濕透,所有的長工與女人都轉至倉庫照顧其餘的小女生,大屋裡只剩下兩人,一個是有早眠習慣的彭青雲,另一位就是前來為他應門的於嬙。
  當他看著懷胎已六個月、體態豐腴仍風韻十足、卻不露臃腫的於嬙嬌羞動人地跟他解釋發生什麼樣的事後,想要染指她的歪念頭也逐漸地在腦中成形。他看著於嬙走上三樓邊間的大臥室,一等她熄燈,便刻不容緩地闖入,可憐的於嬙抗拒良久、吶喊無助,就這麼的失去了清白。
  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彭繼祖不屑地警告於嬙,以她這等賤命能人彭家做少奶奶,還是他這個媒人為她鋪的路,若她能知道分寸,不吐露半點委屈給金楞的話,清福是享不盡的。
  欲哭無淚的於嬙只好忍辱,但她守口如瓶的原因並非為了享清福,而是不想讓金楞瞧不起她,她害怕金楞會鄙視、怨恨她。
  反觀被金楞救起來的小女孩,在住院兩個禮拜後終於穩定了病情,卻堅持不願看到金楞一眼,大家都覺得很奇怪,她竟如此討厭一個救了她一命的人,甚至於在金楞帶著懷胎七個月的於嬙去探病時,還非常厭惡地推了於嬙一把,於嬙倒地後動了胎氣,雖然接受了兩個禮拜的安胎休養,仍是早產生下一子。
  從此,金楞便不再去探病,小女孩家裡送來的厚禮也一併原封不動的退了回去,即使對方家長親自來道歉,都吃了閉門羹。
  於嬙產下一子後,除了金楞、彭振耀、金意旋外,彭青雲算是最高興的人了,因為這娃兒將跟著他姓彭。他表面上還是生疏,但態度卻客氣多了。這讓要上成功嶺的金楞也著實鬆了一口氣,放心的上山受訓。
  壞就壞在彭繼祖安了壞心眼,他沒想到於牆因禍得福,竟扭轉了彭青雲的態度。他一等於嬙身子復原後,就又開始以前例來要脅她就範,否則,就要抖出他們之間曖昧的關係。已為人母的於牆也不再傻呼呼地受人威脅,她親自跟彭青雲坦誠了這件事。彭青雲大為震怒,狠狠地教訓了彭繼祖一頓,並要他捲鋪蓋走路;但對于于嬙就沒有那麼容易說說就算了,他要於嬙答應不計名分地待在彭家,不能要求金楞正式娶她為妻。
  於嬙本就不在乎這些,便欣喜含淚地點頭允諾。
  懷恨於嬙在心的彭繼祖,雖恨透了她,但卻還是覬覦美色得緊。有一回,趁大伙安睡時,再度潛入宅內,持刀威脅,意欲淫染於牆。不料,被下完訓、連夜搭出租車趕回家的金楞撞個正著。
  此時的金楞一臉暴躁、血氣方剛,恨不得手刃這個叫了十九年的叔叔,他滿腔怒火地聽著彭繼祖顛倒是非,將白的說成黑的……是彭青雲指使他這麼做的,而且也不只一次了,於嬙求之不得。發了狂的金楞說著衝上了前,與持刀的彭繼祖起了衝突,孔武有力的他在短短不到十秒的時間,便將匕首直直地戳進了彭繼祖的胸腔裡。
  於嬙驚慌失措地躲在床緣哭泣,慌了主意的金楞唯一想到的人便是父親,這是他這些年來的慣性,他拿著血漬斑斑的刀衝出了房門,直奔住在隔院的父親家門,熱淚盈眶的趴在彭振耀的身上。
  彭振耀奪下兒子手上的刀,用自己的睡袍在刀柄處來回擦拭,非常理性、冷靜的交代金意旋聯絡他住日本的好友廣崎寬中先生,並安排金楞隨著船貨偷渡到日本,然後告訴兒子:「唯有能面對陽光而立的人,才能將陰影留在背後,你沒闖出個名堂的話,就別回來,客死異鄉亦不足惜!」自己則親自上父親家的大門,摸黑走進媳婦的房間,為兒子頂罪。
  翌晨,一列警車哀哀鳴響地在彭家前院帶走了自首的彭振耀。年不過半百、不得父親諒解半生的彭振耀為了挽回兒子後半輩子的前途,不惜犧牲自己如日中天的事業,成全老人的心。
  彭青雲一見事發現場,所有疑竇散去,事實瞭然於胸,他看著兒子以堅定的眼神默默地跟自己說:他會安全的!他與兒子的冰釋和解竟是因為孫子所闖出來的滔天大罪,他心中的苦澀不是他那個年紀所能承受的。
  當然,除了人證與物證確鑿外,幾乎沒有任何動機顯示彭振耀是兇嫌,但彭家財多,要花錢買通管道搞個司法黃牛不是件難事,只不過平常人都是為自家買無罪,他們家卻是買有罪,明擺這中間大有文章。不過殺人償命,這件疑雲風波能有人出來頂罪,也算是交差了事;最後,以彭振耀入獄服刑二十年定案。
  時光幽幽,那段浮世變換、恩怨情天的往事如河水般地倒流回上源,凝聚在一池湖水裡,清澈地在老人的記憶裡輪迴不輟,老人將故事說到這裡,抬起微張的眼看著一臉迷惘的若茴,沙啞著喉頭吐出六個字,「我……就是……彭青雲。」語調中沒有驕傲、沒有生氣,有的只是羞慚。
  「那……那於嬙呢?」
  他眼神一黯,伸出微顫、瘦骨嶙峋的手,拿起桌邊的茶蓋碗,敲得鏗然作響地送至隱沒於灰鬍須內的嘴緣,啜了一口,發出嘖響後,才說:「物在人亡空有淚,時殊事變獨傷心。金楞被五花大綁送走後不到兩個月,她就因血崩病逝於醫院,三年後的忌日那天,金楞曾以日籍旅人的身份回來,與她舉行冥婚,並帶走她的骨灰罈。只要他人到哪,一定會為她蓋一間玻璃花房,將她葬在薔薇花下。」他再看了失了魂的若茴一眼,歎了口氣,「你……見過『他』了?」
  若茴不答,腦海裡都是「物在人亡」這四個字,嘴裡答不上半句話。
  老人繼續地喃喃自語,「很明顯,你這趟來這兒,絕不是隨便逛逛,來這裡的人大多是走訪山間寺廟、燒香祈福,要不然便是買茶來的,唯獨你對這座破落的四合院有興趣,聽完了故事,又不問『他』的下落,很明顯的……」老人忽地嚥住,激動得不成聲,良久才說:「他……好嗎?」
  若茴一時無法出聲,只能拚命地點頭。
  「那就好!」他緩緩地躺回輪椅的靠背上,閉上眼睛,長吁了一口氣。「你該走了!天色一黑後,路難走,趕快回家去吧!阿福,送客!」
  髮絲斑白的阿福連忙從正廳出來,將若茴送出了四合院大門,將兩扇厚重木門深掩上閂,回過頭,激動地說:「老闆,是她!是楞少爺救起來的那個小女孩!」
  「噓!」彭青雲依舊閉著眼,慢慢地說:「輕聲點!別說得太大聲,免得驚走了鳥兒!」
  阿福一回頭,便看見了一隻正戢翼斂羽的白鷺鷥停棲在樹梢上,迎風佇立。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7:00:21

第七章

  若茴穿了一件土得不能再土的褐色媽媽桑裝,衣襟上別了一朵嫩黃的小雛菊,坐在這家古典雅致的餐廳角落裡,無聊地以手撐著頭,打量四下的客人。這是她今年初春以來的第三次相親大餐,反正相一次親,她便騙到一頓飯,同時又可以安撫她母親衰竭的神經,這麼好的便宜為何不佔?
  她瞄了一下手錶。十二點三分!太好了,這傢伙遲到了!她根本不用費心去捏造對方的缺點,便有個冠冕堂裡的理由將人封殺出局。
  「老師!是您嗎?林若茴老師!」
  若茴聞聲轉頭,一個穿著麂皮紅外套及黑色牛仔褲的俊秀男孩笑眼眉開地跟自已打招呼。定眼一看,竟是自己門下的學生,這讓她詫異地摘下老花眼鏡。「金不換,你在這兒幹什麼?」或者她該說,以他的年紀而言,應該不會挑這種昂貴的餐廳來約會。
  「跟我父親出來吃頓飯。那您呢?」他瞧了一下她的裝扮,搞不懂為何林老師下課休閒時,還打扮得這麼古板,簡直和四十歲的女人一樣。
  「哦,我跟朋友約在這兒聊天。」若茴可不打算讓她的學生知道她是來相親的,傳出去準沒好事。更何況她才二十九而已,學校裡比她老又小姑獨處的未婚女教師比比皆是,一個磚頭砸下來,隨便都能連砸三個。
  「真巧!老師,要不要先過來我們這一桌坐一坐?我介紹父親給您認識。」
  若茴朝金不換指給她看的方向投射過去,只見一個身著白色羊毛外套的中年男子背對著她而坐,正傾著一頭修剪得完美無缺的後腦勺,專心聆聽女伴的話。若茴將視線流轉到他的女伴的身上,她是一個成熟、嬈媚型的女人,臉上塗著精雕細琢的妝,一卷一卷蓬鬆的黑髮韻味十足地垂在粉肩上,她只著了一件黑絲露背裝,圓滾的胸脯簡直是呼之欲出,額上一條細細長長的項鏈墜著一個滴心大鑽,適中地垂陷在她誘人的乳溝之間,似有若無地隨著她忽地前傾、後仰而若隱若現,兩條細肩帶吊在白膀子上,更增加那件黑絲的媚力。
  若茴不禁吞了一口口水,為這養眼的一幕,心猿意馬。
  怪嗎?這一點都不怪,凡是俊男、美女,她都愛看。尤其四年前剛從研究所畢業後,白天在大學當講師,晚上在一傢俬立高中夜間部任教,一旦幸運教到男生班的時候,一個月內被她沒收的黃色書刊,十本是跑不掉的。剛開始她是直壓在辦公桌的最底層,久而久之,吃午餐時,都會拿來翻一翻,翻得她眼球突出、心兒怦怦跳。但不得不承認,這種崇拜色情藝術的淫書還是有層次之分的。不論如何,層次再高,她還是照沒收不誤。
  「你父母親?」若茴很自然地下了結論,誠心的讚美道:「你媽很漂亮。」
  金不換笑了起來。「不是!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是我爸爸的紅粉知己。」
  「哦!」若茴點了點頭,瞄了一眼金不換,懷疑地揣摩著「紅粉知己」的定義,想著好險他媽媽走得早,要不然準會被他爸氣死。「你該回去了,讓父親等你可不太好。」她委婉的暗示他該走人了,免得讓他瞧見一場尷尬的局面。
  很幸運地,金不換將頭一點,說學校見後,就走回座位去了。
  唉!好一個俊秀的慘綠少年!若茴在心中不禁的讚美起這個大男孩,如果她還是少艾方興的純真小女孩,大概也會被他迷住吧!他雖然年幼,談吐卻跟大人一般。若茴總是為他惋惜,畢竟一個失去天真的少年還能算是快樂嗎?或許金不換的言行舉止多少也勾起自己的童年吧!
  「爸,我遇到我的導師了!她是教歷史的。」
  「歷史!真的?有意思,哪一個?」金楞手臂往沙發椅背上一搭,側過身開始找著人影。自從兒子去年十月進大學以來,就老是在他耳邊敲鑼打鼓,大力推銷她的素淨之美。人家說百聞不如一見,他倒要瞧瞧這個美若天仙、氣質脫俗的女教師能美到哪兒去。對金楞而言,女人只要能懂得擅加表現自己的優點、隱藏缺陷的話,無一不美。
  「就坐在近入口、靠窗的那位小姐。」
  「小姐?」金楞啞然失笑。「哪來的小姐?靠窗而坐的都是大男人和一個人老珠黃的老處女。」金楞皺著眉反問兒子。
  「爸!什麼人老珠黃!她沒有那麼老,才二十九歲而已。」
  「怎麼可能?!她看起來比你麗華阿姨還要大上一倍。」金楞有技巧地連帶恭維起身旁的佳人。
  「你啊!就是這張嘴甜得膩死人。」麗華窩心地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示意他兒子在身旁收斂一點,然後抬眼瞧了一下靠窗而坐的女人後,馬上說:「是她!」
  「麗華阿姨,你認識我老師?」
  「談不上認識,可是她是我的常客了,每次來這兒吃飯時,都打扮得千奇百怪的,有時保守得不得了,有時又新潮得教人不敢領教。總之,八成是被逼來相親的。」
  「相親!」金不換難以置信的說著:「麗華阿姨,你會不會記錯?我們老師很美的,不至於需要靠人家介紹相親才嫁得出去的地步。」
  「麗華,我這個兒子是非常死忠的,上輩子大概是死守四行倉庫的。」金楞打趣道。
  麗華小心的修正了先前的話,「不過她都是以『鷺鷥小姐』的名義定位,每次約會總是比男方先到一個小時準備。」
  「鷺鷥小姐!」金不換好奇得不得了。「她明明姓林,為什麼要取這麼奇怪的代稱?」
  金楞也楞了一下。鷺鷥!也學歷史!他保持一貫慵懶的坐姿回頭微瞇著眼打量那個土裡土氣的「鷺鷥」。
  在他沉浮多年的人生裡,也曾一度闖入了一隻「鷺鷥」,但在很短很短的時間裡,他便強迫自己遺忘了那個人的存在,事實上,他是費盡心思不打算要記住她,因為那個「鷺鷥」是一個標準的衛道之士,成天只會嘮叨他有多花,多沒有原則,甚至批評他濫交到缺乏國格、不懂得國恥。誰敢要那種在享樂的場合裡,還死命要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小道姑?她連撒嬌都不會!一個不會撒嬌的女人根本不成女人。但是,很奇怪,她一直沒有從他腦海裡褪色過,她的影像模糊過、暗淡過,就是不曾褪色過。
  當他在黑暗裡獨寢於偌大的床上時,常常會在深沉的睡眠狀態下,體驗到與她交流的快感,那種快感不是肉慾的感覺,而是一種莫名的依戀與崇拜的冥想,彷彿就要化在她的影像裡與她結合為一,但每當另一張柔水般的臉一掠過眼前,他使會在汗水淋漓的高潮中驚醒,醒來後心中既苦澀又百感交集,得向別的女人尋求慰藉,但卻只是摟著她們安穩地睡到天明。近年來,他聲名不佳的原因也是如此,因為他對那些女人根本是心不在焉,而他又怕獨眠後的空洞。
  金楞又掉回了記憶裡,追憶在格拉斯哥的那五個月,從十月殘冬的寂寥荒原、春寒料峭的冰天雪地、再轉到西風拂繞的孟春時節,一個衛道、不識愁滋味的小女孩,豎起食指諄諄教誨他的一言一舉。
  「兒子,不介紹你的老師給爸爸認識嗎?」
  「爸。你剛才還嫌人家人老珠黃,我看還是不要介紹給你得好,免得得罪人。我還想繼續修她的課呢!」金不換很瞭解他父親聲名狼藉的魅力,只要是他想要的女人沒有要不到手的,凡是投懷送抱的女人,姿色不差的話,他是老少咸宜、大小通吃,年紀從十八而至四十,都沾得津津有味,根本就毫無原則可言。介紹林老師給他認識,無異是助紂為孽,再添一樁孽緣罷了。
  「想造反了?就報個名都不肯嗎?」金楞不悅了。
  「爸,她是我的老師,請你尊重她的身份好嗎?」
  「我只是想確定她是不是我的一個老友罷了!」
  「你又來這套了!就算你問麗華阿姨,她也絕不信你。我的老師不可能是你的舊識。你都那麼老了,社交圈又完全不一樣,少作夢了。」
  「老?!」他怏然不悅地提醒金不換。「兒子,對十八歲的你而言,老是理所當然,但無論如何,我還是你如假包換的老子!」
  「小換,你這樣說就刺傷你爸爸的心了,在商圈裡,人家還譽他少年得志、前途無量呢!」麗華體貼的為這兩個父子解危。
  「還是你麗華阿姨說話公道些。」金楞將她一摟,在她額上親了一下。
  「可是人總是會老的啊!爸,你也該討房小媽回家才好,省得每次換了張床還叫錯人家的名字。我每次都得聽你的女朋友訴苦,這工作很煩人的。」金不換儘是澆父親冷水,也顧不得有外人在場,尤其他老爹對菇類情有獨鍾,一旦出外應酬宿醉回家,半夜尼姑、道姑、香茹、蘑菇、草菇、金針菇、鮑魚菇,嘀嘀咕咕地叫囂個不停。全家總動員,上自曾祖、爺爺、奶奶,下至他這個兒子都得抓著他。不過,若真是煎、炸、煮、炒盤香茹放在他眼前時,他又嫌味道淡、不下飯,真是難伺候!
  「你講話留心些,別老是扯我後腿。」金楞警告兒子。
  「你就歡迎別人奉承拍你馬屁,當然,我這個做兒子的就得亦步亦趨的提醒你,以免將來你罹患老年癡呆症都不知道。」
  麗華大笑了出來。
  「麗華,這一點都不好笑。」金楞蹙眉咧著嘴地看著笑得花枝亂顫的女伴。
  「對不起!」她小心地以修長的手指拭了一下睫毛,深怕睫毛膏擴散開來。「你們這對父子實在太有趣了,上梁是歪的,下梁竟還是正的。」
  「歹竹出好筍啊!」金不換嘴一努,給了麗華他的答案。
  「小換!你小心一點,罵爸爸可以,可別罵到爺爺頭上。」金楞笑嘻嘻的起身,搔了一下兒子的頭髮。「我決定還是親自去『拜見』你那個偉大的老師。」
  「爸!」
  「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她。」金楞轉身向出口走去。
  「就怕老爹您不吐白骨!」
  若茴撐著頭,透過模糊的老花眼鏡瞟了一眼向門口走來的成熟男子。他踏著優雅、從容不迫的步伐向前趨近,那種漫不經心、目中無人的態度就像一頭在沙漠中行走的金錢豹一樣,勾起她的回憶。若茴一注意到他將視野轉向自己時,便馬上將頭掉轉向玻璃窗。
  她最近是怎麼了?老是注意到男人走路的樣子,反而連人家的臉都不觀察了。最近巧克力和牛奶的畫面又時常的竄進自己的腦海裡,而且愈來愈頻繁。以前只有在作惡夢時才會產生幻影,現在連吃個飯、喝杯茶都會頓萌遐想綺念。
  林若茴,你瘋了!老是作那種色情的春宮夢。那個敗壞道德的「金先生」值得你去想他嗎?當然不!連作夢都還嫌浪費自己的腦細胞。
  「林老師!」一陣威嚴的聲音傳來。
  「我是!」這是若茴的職業反應,她以為自己被系主任點名,便急忙應道,隨即才驚覺自己並非身處會議室中,而是在一家昂貴的西餐廳裡。她鬆了口氣,仰頭看了一下佇立在她桌前的男人一眼。呆住了!她一定是太恨那個人了,不然,怎麼每見一個男人都會誤認為是他!
  鏡片裡模糊地現出「金先生」的俊臉,只不過頭髮更整齊、服帖,衣著更體面、正式,往昔人窮志不窮的粗獷也早已被成熟內斂的商人氣息所取代。她將兩指探入偽裝的眼鏡後面,揉了揉眼睛,才再定眼瞧個仔細。這時,對方早已一個屁股地坐進了對面的椅子,不請自來地輕輕摘下她的鏡框。
  若茴沒有眨眼皮,一徑盯著他瞧,就像撞邪見到一條雙頭蛇。
  「金先生」綻出了得意揚揚的微笑,語帶揶揄。「真是你,『鷺鷥』!或者,我該喚你小道姑?」
  若茴被這個駭人的事實嚇得說不出半句話。
  望著她厚眼鏡底下那對大得模糊的眼怔怔地看著自己,「你不認識我了?」金楞捺著性子問。
  不認識?你被大卸八塊,下油鍋炸,化成黑灰,我都認得出來!但她還是緊抿著嘴不語。
  「沒關係!我可以解釋的。記不記得七年前在土耳其的特洛伊?翡冷翠?甚至格拉斯哥?你在格拉斯哥住了五個月,冰島……」
  若茴有氣無力地打斷他的話,不耐煩地承認。「我記得你。你是金先生!或者我該稱呼你廣崎日一。你不是去非洲了嗎?」
  「沒錯,不到五個月,我和該組織約定五年的期約便截止,解約後,做了一些研究及技術移轉就跟著英協轉往東非,後來因為我義父去世,在日本待了一年,才回到台灣。」他淡淡的解釋著那年的去向。
  「哦!」若茴根本不在乎。當年她很在乎的,現在呢?她一點都不在乎了!原來她回國後,寄給他的信都石沉大海,而他也不曾主動聯絡或寫信給她過。他甚至連她懷孕、流產的消息都不知道。這又有什麼好講的?以他遊戲人生的輕慢態度,即便是得知消息,又能如何?他們根本是兩個陌生人,沒有過去與未來,沒有羈絆與牽累,就算曾在異鄉同住五個月彼此照顧,也無法改變這點事實。
  「你目前在大學教書?」
  「嗯!」
  「非常適合你。」他們相處時一向是針鋒相對,此時她卻像個蚌殼似地悶不作聲。
  若茴生氣地扭頭看他。他憑什麼在此對她大放厥詞,說這些狗屁不通的廢話?!「干你何事!」
  「太好了!你有反應了!」
  「你要反應?好,我就給你。」若茴倏然起身,抓過了水杯便往他身上一潑。「金先生,我們後會無期。」她將皮包一拎,抓出了兩張百元的鈔票丟在桌上,然後衝出了大門。
  金楞看著順著毛料紋理而墜的水珠,也站起了身。這個倨傲的瘋女人!發神經了!但他決定追出去問個究竟。
  要找她很容易,因為她個頭不矮,一百六十八的身材倒幫了他一個忙。
  「等一下!」他緊跟在她身後,低聲道:「老朋友故國重逢,你竟以這樣的大禮相待!你忘了那五個月是誰供你吃住?誰帶你上歌劇院、畫廊?誰開車帶你遊山玩水,看遍大小教堂、城堡、湖泊的?」
  「好!你要算帳,我們一起算個清楚,」若茴旋轉過身,扳著指頭開始一項一項的說:「是誰幫你洗衣、燒飯、打點家務、接聽一個接一個女人打來的電話?你的女朋友三教九流、遍佈全球,人數之眾可組成八國聯軍了,甚至進軍聯合國都沒問題!好,算我七年前倒貼你,吃虧、被人甩也就認了。」他根本就不想要她!從來就沒看上她過,這個事實更令她愁腸寸斷。「你不僅敗德、無恥、缺乏人格及國格,還是個亂搞男女關係的惡棍!」若茴根本不想聽他說話,她連看他一眼都覺得噁心透頂。
  「我警告你,你這個人很不懂得適可而止。」
  若茴豁出去了。「適可而止?!你沒有任何權利批評我。我的前半生,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在那個受了詛咒、狗不拉屎的狗城遇到你,然後還笨笨地跟你去了那個號稱日不落殖民帝國主義、鳥不生蛋的鳥城市!清朝末年,有個『鴻都百煉生』的劉鶚寫了一本『老殘遊記』;民國八十三年,有個『苗而不秀、秀而不實』的林若茴就要出一本『老纏遊記』……老是纏著一個目光如豆的色鬼的遊記!如果我沒遇見你,就不會傻呼呼地纏著你,然後懷孕!怎麼?訝異了?你除了利用女人,難道不知道百密也有一疏的時候?當你快樂地在非洲賑災、幫第三國家重整家園時,有沒有想過你曾造了什麼孽?你以為功過可以相抵嗎?」
  金楞森然地站在那兒,面無表情,冷冷地問:「孩子呢?」
  「孩子流掉了!我從此不孕!你滿意了吧!」若茴注意到他眼底竟露出釋然的表情時,心像是被人揪住似的,「這個代價夠不夠償還你帶我遊山玩水、供應吃住的恩惠?」若茴輕搖著頭,堅強的忍住淚看著他。「你從沒試著要聯絡我,對嗎?」
  他不答,直拿一雙深遂的黑眸凝視她!眼中沒有慚愧,有的只是默認。
  若茴深吸了一口氣,「那麼,你是廣崎日一,我是林若茴,我們之間沒有交集,也不會是朋友。是朋友的話,不會連封信都不捎、連關心的話都不吐。你再跟著我,我就要大喊色狼了。這樣上報,對大名鼎鼎的你無益。」她警告地看著他,節節後退,然後一轉身便跑開了。
          ☆         ☆          ☆
  若茴在忠孝東路、仁愛路上足足壓了五個小時的馬路後,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自己在信義路上租賃的十五坪小套房,才剛跌入自己柔軟的大床時,錄音機便開始轉動了。
  一聲嗶後,「若茴,是媽媽!你留個什麼言哪!如果你在家的話,最好趕快拿起話筒,我數到三,一……二……好啦!你怎麼搞的?害人家在餐廳裡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還有一個神經病的魯男子跑去跟他搭訕,說什麼你早嫁人了,趁早死了這個心。怎麼回事?若茴,這個對象是萬中挑一的,加州伯克萊分校的管理博士啊!人又帥、品行好、身高一八四、才三十出頭,你上哪兒挑?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你小心過了這村沒那店。」
  若茴喃喃的說:「我的天!媽,你形容得真是木入三分,但那個博士遲到了,再好也輪不到我。你女兒條件不好,是個生不出珠子的蚌殼,而且她偏愛那種品行差、到處留情、老不隆咚、格拉斯哥家裡蹲大學的鰥夫。」
  接下來,是另一通。「哈羅!若茴,我是明軒,我有兩張劇院的票,波修瓦芭蕾舞團哦!要不要去看?如果要的話,call我的行動電話。」喀!
  「明軒,抱歉!我今天一聽到醫生就頭痛,你最好閃遠一點。」
  七年前,她就是發現她可能有懷孕的跡象才回國的,在確定真的受孕後,她驚慌了五秒,但隨即決定要盡一切力量保住這個孩子,於是,在無計可施下,她找上了明軒,也就是當年負了小紅心的人。他介紹一位他的朋友幫她診斷,本來一切都很好的,但是在懷胎四個月後,竟有些微落紅現象,她驚慌地找上明軒,明軒開了帖藥給她,還是保不住孩子。最後,明軒竟告訴她此生不太可能再懷孕了。唉!她連生個小孩都失敗,可能她天生就是尼姑命,但是她看不破紅塵,如果看得破的話,牆對面的板子上,不會掛著一大堆有關他的花邊新聞的剪報……
  民國七十八年 七月 ○○報
  近年來,國際間備受矚目的日籍首富廣崎寬中的義子……廣崎日一將親臨台灣,擇本週末上午十一點吉時,在仁愛路新建大樓為資產凍結達十八年之久的彭氏建設舉行開幕儀式,並於福華飯店設宴,邀請業界人事共襄盛舉。
  廣崎寬中於去年初春辭世,二分之一遺產全數捐給世界醫療研究中心,做為研究初生嬰兒瘁死症的基金。廣崎寬中名下所有大小分公司,在歷經一年的整合後,才由廣崎商社財團董事會共同推舉出新任接棒人……廣崎日一。
  廣崎日一親口對本報記者說,他對台灣有濃厚的感情,希望能在本地長期發展事業。很出人意外的是,廣崎的魅力之大,絕非一般人可及,他尋覓並說服了已隱居多年的彭青雲老先生出讓若乾土地,並承接過所有的茶莊事業。雖然廣崎曾幽默地告訴本報記者,他是以一塊新台幣買下對方的讓與權,無疑地,這「一塊新台幣」,必屬天價!
  民國七十九年 十二月 ○○○報
  廣崎日一偕同新任女友攀登合歡山
  廣崎特別贈送其名下珠寶父司所提供的天然黑珍珠一串給佳人。這位富賈愛好大自然,喜爬山涉水,每每休假日便為員工舉辦活動。
  民國八十年 三月 ○○雜誌
  在倫敦克利斯弟香港子公司義賣底價表上,出現一條由一百零八顆蜜蠟串成,正中央以天然透明水晶雕刻壓製成鷺鷥圖案的念珠,這件淳厚細膩的作品經專家監定乃出自廣崎之手,不少人已放出風聲,不惜一切代價要將這串禮佛念珠納為收藏品。專家表示,出售人設的底價並不高,但「鷺鷥」是向來只設計冰冷晶燦寶石的廣崎從未在市上露過臉的破天荒作品,激烈競價的後果,身份可望提高十來倍,甚至二十倍,出讓人已言明,所得淨利將捐贈給自閉症兒童基金會。
  民國八十年 四月 ○○雜誌
  本刊記者香江追蹤報導,僥倖捕捉到廣崎的蹤跡。向來只遣發言人參與義賣會,身著筆挺西裝、臉掛墨鏡遮陽的廣崎竟親自從橫濱搭機至港,為的就是要標回自己的念珠作品。
  最後,廣崎以六十八萬港幣得標,但坐在後座的他神色平平,沒有得標後的得意感,從頭至尾待不到十分鐘,便離座再度直奔啟德機場,搭乘專機回京都。
  民國八十年 七月 ○○報
  曾涉及家族醜聞案的名建築師彭振耀因服刑其間表現良好,提前假釋出獄。後生小輩廣崎日一特遣豪華轎車至台北監獄迎接。廣崎將以重金聘邀彭振耀擔任彭氏營造的首席顧問。
  民國八十一年 二月 ○○○報
  廣崎返日,眾位女友於中正機場餞別。
  民國八十一年 六月 ○○○報
  名紅伶黎嫣萍為廣崎殉情。
  昨日上午十點,一手持聽筒,另一手緊握一條綴滿白鑽手鐲的黎女,被友人發現倒臥於東區洋房的客廳中,安眠藥遍撒一地。據消息人士透露,這件巧奪天工的美麗手鐲乃是廣崎早年旅歐時的創作品,因廣崎已不再創作設計珠寶,故這手鐲可謂價值連城,是世界各地收藏家爭先恐後的名作;但它並非定情物,而是說再見的離別物。
  已有兩次殉情紀錄的黎女目前已脫離危險,性命無慮。
  廣崎並未親自前來醫院探望,只遣發言人送花慰問。對於此事,發言人無可奉告。
  八十二年 十二月 ○○○雜誌
  十一大金釵倪宛倩這廂有禮 請您闔府光臨
  廣崎與摯友十大金釵歡聚於鹿鳴小館,為此新館女主人倪宛倩祝賀恭喜。
  倪宛倩為當今的名模特兒,正值花樣年華,如此急流勇退,乃是有感於演藝圈的現實所至,她說趁著年輕憑己力自創事業,才是終生最佳保障。根據可靠消息來源指出,十大金釵所自行開設的珠寶樓、茶館、餐廳、進口飾品店、花店、咖啡屋、歐式傢具、畫廊等,皆有廣崎這強而有力的後台老闆為其撐腰。廣崎投入近七成的無息資本,利潤卻是倒過來算,他三、金釵七。如此不計小利的作法,金釵們對他是服帖得沒話講。
  像這樣沒營養的消息,一季大概會出來一兩次,時間固定,猶如麵包店的出爐時刻表,燒得有趣!他與新聞媒體的交情好得沒話說,因為他會做人,專做爛好人!擺明是在養小老婆,卻凱得像個慈善家,七成無息資助?!騙誰?帶人家上床的第一秒,就已經在算利息了。這些傻里傻氣的女人被他賣了,都還在他的床上為他數鈔票呢!
  事實上,這五年半來,她已竭力避免上任何有他資助的地方購物、吃飯,沒想到跑得了「廟」卻跑不了他這個「葷和尚」,近來沒燒香,竟好死不死遇上了他。
  若茴長歎口氣後,脫掉了身上的衣服,掀被蓋住自己的身子。
          ☆         ☆          ☆
  從峨眉回來後、孩子流掉的那一年,她得了所謂的憂鬱症,吃喝拉撒睡照舊,表面上她不哭不笑不言不語,私底下她是在心裡自言自語、自我排遣憂鬱,醫生找不出病因,最後斷定她患了輕度自閉症。有沒有搞錯?她又不是學齡兒童,儘是拿著筆,橫條來、直條去地畫圈圈叉叉。
  媽媽歇斯底里地哭說,她是在國外時被人下了藥、亂打針才會這樣,因為她有個天才堂哥在美國的科學研究中心之類的地方做事,由於才華出眾、樹大招風引來妒恨,被人打入一劑不明化學藥物後,侵害到腦神經,最後發了瘋,不得不被遣送回國。
  而她只是蜷縮著身子,蹲坐在沙發上,嗑著瓜子,流轉眼珠聽著她哭訴。
  接著隔年五月報考研究所後,除非是遇上口試,她也很少開口,人家還以為她天生啞巴。畢業後,走上教師這一行,不開口都不行,此後才漸漸恢復正常。她把生活表排得密密麻麻的,為的就是不想做縮頭烏龜。
  不過,別以為她是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這些年來抱定獨身主義並非刻意為了他,而是她的確沒遇上個自己真心喜歡的人。
  從她回國至今,明軒追了她將近七年,一直沒得到她的共鳴,不過,若茴並不同情他,因為他也同時有個親密的女朋友任他玩弄於股掌間;對於這樣的關係,她看得很清楚,卻看不開。又因為多半會來相親的人是急著找伴的成熟人士,沒有那個閒情逸致及美國時間讓她慢慢培養感情、先友後婚,所以光陰就這麼的蹉跎而逝了。
  一年後,她就滿三十了!三十而立,她應該期待才是。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7:57:03

第八章

  「林若茴老師!」
  腋下夾著筆記的若茴聽到有人喚著她的名字,拿手帕拭了一下手背後,緩轉過頭,一瞧見人影,便停下腳步,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踏著閒適的步履趨前而至。
  「嗨!」金楞打了聲招呼,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細直的中分秀髮烏亮地垂在肩上,與頸上的細鏈相互映耀。她穿了一件粉褐的直排扣長洋裝,頸項打了一條粉綠的絲巾,纖腰上繫著一條樣式樸素卻高雅的真皮帶,細緻的足上套著米色的低跟皮鞋,不發一語、亭亭佇立在走廊上,目光筆直地回視他的墨鏡,令他有種無所遁逃之感,等到她以眼神詢問他要做什麼後,才回復過來說:「嗯!真巧!你我還真是結下不解之緣,沒想到你竟是小犬的老師!我今天是給兒子金不換送便當來的……」他想著一些借口,卻一時詞窮。
  她沒有反應,像木頭人似地杵在那裡,過了幾秒才伸出一手,很公式化的要跟他握手,「你好,廣崎先生,能教到令郎是我的榮幸。」
  他楞了一秒,也伸手握住她的手不放,輕喊了一句:「若茴!」側身避開熙來攘往的人群,建議道:「我們能找個安靜的地方聊一下嗎?」
  若茴四下眄視,也覺得堵在人群中實在礙路,片刻後才頷首同意,「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金楞點頭表示瞭解,事實上,他知道她下午根本沒課,至少可以跟她耗上四個小時。」你想去什麼地方?」他一見若茴搖頭,便建議道:「不如我帶路吧!」然後習慣使然地伸手攬住她的腰,擁著她離開校園,而若茴並沒有躲避他的碰觸。
          ☆         ☆          ☆
  他們沉默地坐在纖歌流逸的茶舍裡,四處捲簾輕蕩而下。
  木桌上擺滿十來碟豐盛的精緻小菜與茶具,一時給人傍徨、無處下箸之感。若茴緩緩地動著筷子,他則慇勤有加地為她夾茉、斟茶,「你實在太瘦了,該多吃點東西,把身子養胖才好,教書是得具備良好體力的。」
  若茴沒應他,只是低頭吃著眼前堆棧成塔的佳餚。
  「來!先嘗嘗這道荷葉粉溜排骨蒸,只要輕咬一下,肉脫骨分,纖嫩滋味入口即化,餘香猶存;哪!再嘗嘗這道枸杞燉瑤鳳,湯汁能明目補身,不油不膩、不傷胃;這道碗豆黃兒是清朝呈上御用甜點,你非得淺嘗一番,很爽口,是不是?還有,這道紅尋蟹肉搗製成的肉團,一級棒!再來是你最愛吃的蓮藕清湯、香菇栗子、鴿忠、冰糖翠玉燕窩。」他就這麼一樣樣地夾給她,自己反倒沒吃上半口。
  若茴只是很認分地埋頭苦吃,也不勸他吃點東西,等她吃撐了,才將手一抬,表示飽了,順便瞄了一下手上的表,輕聲說:「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他忽地扣住她的手腕,屏氣凝神地以眼神捕捉她秀逸的倩影,溫柔的問:「能再多待會兒嗎?」
  若茴看著他誠摯的眼睛,思考五秒才點頭,「你有話請說。」
  「嫁給我吧!」
  若茴因他這句話而傻楞住了,許久才回過神,將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板開,挪開眼斥責他:「你別開玩笑了!你忘了自己說過的話?當年的青蘋果尚且餵不飽一頭大野狼,如今的我不懂得博香弄粉,恐怕還是無能為力。」
  「你很清楚我之所以會那樣做的動機。」
  「是的!但你的方法殘忍了點。」她淡淡地告訴他,「過去的事不用再提,我知道你一直都不缺伴侶,如果你想再續絃的話,隨便挑一個都比我合適,只要尊夫人不反對,我們依舊可以做個朋友。」
  「你一定得這樣封閉自己嗎?」
  「我也一直納悶這個問題,你還是一直封閉自己嗎?」她對答如流地反問他一句。
  他一怔,然後瀟灑地聳了一下肩頭,強辯道:「起碼我的方式比較人性化,不排斥異性。」
  「你別把自己捧得太高,我並沒有排斥異性,只是一直沒遇到好對象。」若茴心裡很嘔,但她還是不慍不火地為自己辯解。
  「那大概是我壞得太好了,」他故意擺出沾沾自喜的樣子來激起她的斥責,「好得把別人都比了下去。我老了七歲,也長你七歲;比上雖不足,比下倒還有餘,配你剛好。」
  「你還是很善於自圓其說嘛!聽過老牛吃嫩草這句話嗎?」見他微聳眉不解的樣子,她繼續解釋:「老牛本就該吃嫩草,有助消化是延年益壽的良方之一。我建議你挑個年紀輕一點、嫩一點的女孩,才好讓她們見識到你沾恩點性的魅力,以便雕塑成你所要求的標準。」
  他沉思地看著她,「求你下嫁於我,真的這麼難嗎?」
  若茴撇過頭去,「我不能生!」給了他答案。
  他展眉好言好語地勸道:「不能懷孕而已,也不是絕症,何必如此患得患失?有些想保持身材的女人還求之不得。我已有個兒子,傳宗接代的事根本不用你操心。如果你想要領養小孩,我不反對。」他說得簡單俐落,好像抱個小狗養養就能解決她所有的疑難雜症似的。
  若茴端視他略帶同情卻喜上眉梢的表情,傾聽他全然本位主義的話語,不禁懷疑的問道:「七年的時間不算短,你在事隔多年後,才想到要來找我,到底你葫蘆裡賣什麼膏藥?」
  他嘴角一咧,露出惹人心跳的笑顏,「只能說時機成熟、各取所需吧!交往的女人之中,就屬你最瞭解我,在你面前我也不需再偽裝自己的身份;而你也不需要顧慮到子嗣的問題,成天被人逼去相親。在雙方互蒙其利的情況下,亦不失為一樁良緣。」
  可惜的是,若茴對他的笑容無動於衷,因為早在多年前,她已被他親手打入一劑超強免疫藥水,根本不買他的帳。
  「對不起,若在七年以前,我或許會考慮嫁給一名窮設計師;但現在,我卻高攀不起你這個金玉良緣了,更何況,我還不想那麼早死在你的陰柩冷塚裡。我沒打算嫁給你,也不會因為人老珠黃、拉警報就隨便找人嫁。時間到了,我要走了!」若茴站起身問,「這飯錢要對分嗎?」
  金楞冷眼仰視她,語調客氣得不尋常,「不用,就當這頓飯是我這個做家長的人答謝你這位做師長的一點微薄心意吧。」
  若茴淺笑地認同了他的話,轉身掀起竹簾,步履從容,裙擺搖曳,翩然離他遠去。
          ☆         ☆          ☆
  若茴穿著一套小碎花的棉布睡衣,站在陽台上為植物澆水,拔掉剛冒出頭的野草,一陣急促、震耳欲聾的門鈴響起,教她不禁皺眉,放下小噴槍,拭了一下沾著泥土的手,從容前去應門。「來了!」青銅門一拉,便問:「哪位?」
  隔著一扇鐵門,她瞧見一隻挽袖的褐色手臂從左至右、老大不客氣地橫抵眼前,接著瞄到寬肩上掛著黑西裝的背影,心一硬,剛要關上門時,就聽到「砰」的倒地聲。
  這個重物落地的聲音讓她不得不拉開鐵門站出去,瞧個究竟,只見他一身酒臭,歪著滿臉青髭、恣情縱慾的淫相,曲著長腿,靠牆席地而坐,嘴裡唱著荒腔走板的小毛驢。他身上名貴的白絲襯衫儼然已縐成鹹菜乾,襯衫領處口還有三個口紅印,還是不同色系的!
  若茴不知如何是好,決定還是先把他攙扶進屋再說,但他很不合作,若茴才剛要跨到另一側去時,他長腳一伸,害她絆了一跤跌進他懷裡。若茴傾向前,在他唇邊嗅了一下。阿彌陀佛!他是喝了多少酒?從他嘴裡吐出來的酒氣,大概可以醺死一屋子的蚊子。
  若茴掙扎地要爬起來,雙手不得不扶在他結實的胸膛上,他忽地發出一種曖昧的呻吟聲,緊握住她的手不放,且往他胸上揉挲,唇邊還嘟噥道:「小親親,別走啊!讓我香一個。」
  老色鬼!若茴怒不可遏,甩掉他的手後,粗魯地抓著他的肩膀要把他架起來,還一直命令道:「起來!站起來!」
  誰知他竟嘻皮笑臉地說:「我已經起來了啊!你沒感覺到嗎?小鳥!飛啊!飛啊!小美人兒,來,讓我香一個!香一個,我就飛到外面給你看;你若不依,那就脫光衣服飛到外面給我瞧!」口齒倒很清晰卻是語無倫次,兩隻手還很不安分地到處游移,猛掐她的臀部,還重重地拍了一掌,她差點想狠狠回摑他一巴掌,外加一個過肩摔。若茴快要被他逼瘋了!
  為了把他沉重的身子扛進門,她可憐地弓著背,使盡吃奶的力氣,還得不時拍打、閃躲他的毛毛手。當他們終於歪歪倒倒地來到雙人沙發前時,她駐足喘了口氣,不到一秒,卻驚叫了一聲,赫然將他往地上一摔,退卻兩步,雙臂急急地護住自已的前胸,看著他趴在地上的後腦勺,強抑下要用腳上踹他腦袋的衝動。
  他竟敢掐她那裡!這無恥的大淫魔!若茴恨不得拿條皮帶纏住他的手。
  不過,她選擇直走進小廚房燒壺開水,等到她拿著一杯熱茶出來時,卻發現色魔屍體已不復見,轉頭一看,在浴室裡,門還是敞開的,更誇張的是,他正吹著口哨,面對浴缸而立,要解拉鏈洩洪。
  我的媽!若茴將茶杯一放,衝上前去,一手遮著眼,一手強將他拉到馬桶前,忙轉過身以背抵著他的背,支撐著他,還聽他煞有其事的吟著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返!」終於一串驚洪聲畢,「水到渠成」。
  林若茴,你怎麼會為這種沒品缺格的男人白白浪費七年的光陰?!唉!也只怪自己當時年紀小,識人不清!剛歎了三聲,忽地就聽到一陣作嘔聲,若茴頭一轉,就看到他趴在浴缸邊大吐特此,沖天的酸味頓時縈滿整個浴室。
  她苦著臉,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抓過一條乾毛巾將它浸濕後,屏著氣,胡亂在他的臉上死勁的抹,還刻意狠拽他高挺的鼻子,用兩指去戳他的眼皮,恨不能把他的俊臉抹成白板臉。然後再次將他的屍體拖出浴室,往大床一推,任他倒在那裡繼續發酒瘋,自己則衝回浴室清理穢物。未幾,就聽到他有模有樣地唱著日文版的「愛你入骨」及「花祭」,終於五分鐘過後,音量由大漸小,由小到無,最後靜悄悄。
  才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她已覺得自己老了十歲。一手輕捶著腰走出浴室,又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差點口吐白沫!
  只見散落一地的衣物東一邊、西一邊,他全身光溜溜地倒臥在她粉綠的床被上,古銅般完美的背脊、結實的臀部,以及頎長的腿大剌剌地橫在正中央!哇!本月煽情版花花公主封面男郎……沒品富豪廣崎日一的「背影」。嗯,若再放一袋爛橘子在他翹起的臀上更是妙不可言,然後拿相機輕輕喀嚓一下的話……嘿!嘿!她這一生甭教書了,躺著吃、趴著啃米、倒著喝果汁,都可輕鬆過一生。
  一秒後,若茴的臉垮了下來。你盡想一些天方夜譚做什麼?若茴認命地從衣櫥裡抓出兩張薄毯,往他身上一蓋後,回陽台繼續除草。
          ☆         ☆          ☆
  金楞抱著昏眩的腦袋坐在床緣,等意識逐漸復甦後,才就著斜射入窗的幽暗光線,流觀這雅致的小屋,四下打量自己身處何處。
  他不記得曾來過這裡,只知道昨天跟人應酬後,苦悶地坐在轎車裡,跟老周及江漢表示想獨自散步,在中山北路二段下車,走沒幾步路便昏頭轉向,急忙中隨便招了輛出租車,從記事本裡挑了一個地址遞給司機後,就不省人事了。
  他抿著滿口苦味的嘴站了起來,旋身就瞧見有個人影蜷縮在靠窗的小沙發上。他猛然一震,躡手躡腳地挨近她熟睡的倩影,俯瞰那頭散在耳鬢間的如雲秀髮。她弓起的雙膝與拳握的雙手緊抵在下頷處,甜適的睡姿宛若一個好夢方酣的小嬰兒。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抱起她,穩穩地向大床走過去,輕輕地將她置於溫暖的床墊下,為她蓋好棉被,自己則側坐在她身旁,凝望她的睡姿,以手背輕撫她粉嫩的臉頰。
  沒多久,牆對面的板子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見軟木板上釘著一張張泛黃的剪報。
  這讓他傻楞住了,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這些年來留給她的苦,以及當年他寡情棄她而去的光景,她抱著碎夢空坐在大房等他的落寞神情、自己改裝面目以怪腔怪調的法語英文遞給她那封殘忍的信,然後從遠處看著她呆坐於瑟瑟寒雪的台階上,對灰黯的蒼天露出空洞無助表情的一幕。
  他原以為,以她年輕、堅強的心,必能再重拾歡樂;以為從不掉淚的她,可以熬過感情的尖酸。但他錯了!她是一個把淚與悲、喜與笑都往肚裡吞的女孩。這個錯誤的代價是這女孩的青春!
  他心中的苦澀頓時又湧上喉頭,過了好久,他才站直身子,找尋盥洗室,急欲沖掉滿身的污穢。
          ☆         ☆          ☆
  鈴!鈴!
  若茴艱難地伸出一手,在床櫃上四處摸索,摸了半天沒抓到東西,但是原本轟天大作的鬧鈴已歇,手一縮,翻轉過身子,繼續蒙頭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鈴響,帶子上轉著自己的留言後,便是喀一聲,接電話的人說:「喔!她還在睡,要不要我傳話?哦!林太太,您好。我是誰?喔!我是令嬡的好朋友金楞………」
  若茴霧朦朦的掀開了被單,看著一個穿著白襯衫的男人坐在床的另一側,以耳及肩夾著話筒,邊雙手挽著袖邊說話,她猛然彈起上身,爬過去,搶下了貼在他耳際的話筒,盤腿而坐後,對著話筒大喊了一聲,「媽!」
  「林若茴!他是誰?你房裡怎麼有個男人?現在才早上九點多而已!是不是有人闖空門、持刀威脅你?」
  若茴抓了抓頭髮,重拍額頭回道:「都不是,是……修水管的,你知道他們都很忙,平常我不在家,只好特別請他們在這個時候來。啊!」若茴突然尖叫了一聲,急忙摀住話筒,狠狠地回頭瞪了他一眼,因為他趁她慌亂之際,竟溜到她身後,掀起她的棉衣,將淫嘴落在她的背脊上,咬了她一下,雙手不安分地上下撫摸、吃她豆腐。若茴苦著臉,一手執話筒,一手拉好衣服,對著線上急躁的母親說:「沒事!我只是被一隻從水管蹦出的死蟑螂嚇了一跳。媽,有……事……嗎?」最後那三個重音是為了配合她拉回衣角的動作。
  「當然有!我只是想確定今早上報的倒霉女人是不是你罷了,一大堆親戚都打電話來問我!你女兒小茴茴要結婚了嗎?還問我那個敗壞善良風俗的日本人付了多少聘禮。有人甚至開玩笑的說,果真如此,千萬要狠敲一筆,為你的第二春多攢點保障、預買保險。哈!賠錢生意沒人干,殺頭生意有人做,沒有一家有大腦的保險公司會受保的,准賠定了!唉!真是無稽!」
  若茴搔搔頸背,避開他所噴出的鼻息,然後揉拭眼睛,不解地問:「媽,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
  「報上說!有個跟你同名同姓的笨女人要嫁給那個葷素不忌的日籍大亨……廣崎日一。」
  轟隆一聲雷鳴在若茴腦裡迸響,滿天紅綠煙火四散,她隨即大叫道:「我的媽!你再說一遍!」
  「聽你的口氣就知道這絕對不是真的,我女兒眼光一向是頂尖的,怎麼會看上那種不郎不秀的登徒子呢!反正別家女兒想急著超生也沒我的事。好啦!我放心了!中午別回來吃飯了,記得到晶華啊!好不容易那個加州伯克萊博士肯再見你,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我也才有面子。不吵你了,繼續睡吧!」
  「媽!等等!且慢掛電話……媽!」若茴皺眉聽著母親切斷電話,隨即狠狠摔上話筒,抽掉緊黏在自己身上的那雙淫手,轉身跳下床,大吼:「你……你給我一五一十的解釋清楚!」
  他一臉嬉笑的轉開話題說:「你說你的水管被堵住了?正巧我是內行人,不過久沒練習,可能有些生疏,可得多包涵些。是廚房的嗎?」
  若茴楞了一下,看著他直起修長的身子要往廚房走去,急忙擋住他的路,「你不要閃爍其詞,我要解釋,現在!」
  「解釋?」他狡滑地轉了一下眼珠,「沒什麼啊!我三十六了,人家問我是否想要討個老婆好過年?而我說是啊;人家再問我有沒有心儀的對象?而我說想娶個叫林若茴的女人罷了。你到底要不要我修水管呢?」
  若茴真想拿個棒槌把他打出去!他以為他可以像一陣風般,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然後再次擺佈她,把她當傀儡般地戲耍,隨便任他折足切臂、扭頸弓身,不吐怨怒?
  「不用!你最好馬上離開,我這裡不歡迎你來。」若茴剛說完話,一陣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她見他移動身子,馬上拔腿要去切電話,但還是慢了一步。
  「喂,哪裡找?喔!你打錯了,這裡是大安分局。」說著霸道的切了電話。
  若茴氣得大叫:「你患失心瘋了!人家撥錯電話就算了,幹嘛騙人?」
  不到一秒,電話鈴又響,他穩穩地接起來聽,悶不作聲,過了良久才說:「你問我混那個道上的?我混日本三口組的。聖母峰爬了九年,還蹲在山腰下,你可以收拾行囊、打道回府了,趙先生!」他眼尖地瞄到若茴衝上前搶話筒,便伸出長臂擋著她,嘴裡還不客氣的說:「憑你的身份,還不夠格問我是誰,你最好別再打來!」然後將電話插頭拔掉,一勞永逸。
  「你真過分!他是我朋友!」若茴氣得猛捶他的胸膛,「你沒有權利這樣對我的朋友!」
  他抓著若茴的手腕,小聲地解釋:「他根本是想腳踏兩條船。」
  「我早就知道了,但他只是好朋友,與你相比,他是小巫見大巫了,你說這種話也不覺慚愧嗎?」
  他嘴一撇,無法否認,才建議說:「現在開始覺得有一點了。我們中午出去走走吧!」
  「不好!我中午有事,你馬上給我走人,而且別再來了。」若茴推著他走到門邊,經過衣架時,順手拿起黑外套及男鞋,往他身上一塞,門一拉,「不見!」
  金楞機伶地以膝擋著門,問:「你要去哪?」
  「瘋子才會告訴你我要去哪!廣崎先生!」若茴齜牙咧嘴地跟他做了一個鬼臉,踹他一腳,不客氣的摔上了厚重的鐵門。
          ☆         ☆          ☆
  溫馨的陽光隔著玻璃直照上若茴的頭上,她苦著臉坐在餐廳內,強迫自己聽著這個大博士發表高見。濃眉大眼的他的確很高,長相夠得上帥的標準,帶了一副斯文的眼鏡,談吐看來也還算得體,但是在短短不到一個小時裡,若茴已聽膩了一百個「youknow」,只想咆哮地跟他說:「Idont'tknow!」。但她只是專心吃飯、拉長耳朵聽,根本不想插嘴。
  「聽貝阿姨提過,你曾去歐洲留學過,這很好,能出去見識見識總是件好事。不過沒有念個名堂就回來,實在很可惜。Youknow,處身於一個知識爆炸的年代,人要不斷充實自己,才不會為潮流所淘汰。Youknow,我本來可以在美國就近找到一個好對象,但是鮮少有女孩子的觀念能和我的配合上,何況最近盛傳字母病,做個平常朋友倒可以,但遇上婚姻大事時就得照規矩來了。我們關家算是傳統、嚴謹的望族,家父、家母總希望我能娶到一個秀外慧中、聽話守分的中國好女孩。家母曾大大褒揚你的優點,如今見著,還不得不同意家母的話,你的學歷條件雖說弱了點,但是我認為那一點實在是弱得微不足道………」
  若茴擠出了一個假笑,假裝回過頭去,突然地看到對桌有位帶墨鏡的男子朝她的方向看過來,與她的目光交會不到一秒後,馬上又轉回去對同伴說話,這教若茴不禁豎長了耳朵,去聽那個人用要死不活的音調說:「嗯!江先生,你們這裡的豬肉味道真美,我可以問一下是哪個品種的嗎?」
  應是叫江先生的人說話道:「先生,您問這問題用意何在?」
  那個懶洋洋的聲音解釋道:「是這樣的,我有位飄洋過海回來、名叫艾冬弄(I don't know)的朋友,是個『笑子』,奉父母之命,回國想找頭基因優良的母豬育種以改良肉類品質,但最近因為市場病變,死豬甚多,又唯恐找到帶原菌的母豬,特別要我幫他注意一下。」
  那位江先生會意地回道:「有時候怪不得母豬的,如果是豬哥本人天生偏執或神經質的話,豬小姐的基因品種再好,也沒啥用。」
  若茴聽到這,雙手緊握刀叉,強力地憋住了氣,但還是不小心笑出聲。
  大博士微皺著眉,對她的行為很不以為然,但為了表示大方的氣度,便視若無睹的繼續發表高見,「我認為以林小姐嚴謹自持的家風而言,對於時下所謂的……嗯!性開放和女性聲援主義一定大為反感……」
  「事實上,」若茴抖顫著唇,忍笑說:「我母親認為處身於新紀元裡,若不自立自強成為新女性的話,是件可恥的行為。」
  大博士一時為之語塞,良久才說:「對!對!但不見得要完全摒棄三從、四德吧?若能……」
  若茴的心思又集中到另一桌那邊,那男人說:「我那位朋友還很挑呢!」
  「怎麼說?」
  「他堅持要的母豬,還非得是頭處豬!這可難了!總不能以人之心度處豬之腹吧!不過這項好解決,只要我特別覓得一隻新生豬,將它看牢一點,問題便可迎刃而解。但他又出了另一道難題給我。」
  「什麼樣的難題?」
  「他說要找只能守豬德的豬。我的乖乖!如果單是要育種,何必這麼挑剔?這年頭,連人都不守德了,管豬的閒事那麼多,簡直是朽木一椿!我看能『刁』即『刁』,若不想『刁』的話,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說到這裡,故意將墨鏡挪下一寸,以深邃的眼盯著若茴不語,只見她倏地撇過頭去,依舊沒反應,他才無奈地搖頭,對同伴低聲吩咐事情後,直起頎長的身軀,拿起桌上的酒杯要往她後面走來,不料,忽地在途中仆倒,往若茴這桌衝了過來,直摔在她身上,那一杯酒不偏不倚地直潑上了她潔白的洋裝,紅漬馬上滲透進布料裡,前胸也頓時被酒印染成一朵牡丹花。
  「天!」關大博士的驚呼,伴著若茴懊惱的歎氣聲,教這個睜眼瞎子的冒失鬼忙不迭地道歉,愧疚地把她扶起,表面上慇勤地攙扶她找尋盥洗室,事實上是趁慌亂之際,刻不容緩的挾持她走出餐廳。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7:58:18

 若茴不顧眾人的目光,一手捂臉,狂笑地抱著肚子,任他護送自己往餐廳出口走去。
  他緊勒她的腰,強迫她不蹲下身在大廳出醜。他雖然聲名不佳,但是這樣的場面若給好事者拍到,在報上大作文章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了。「喂!克制一點,等上車後再笑吧!」
  才剛跨出大門,一輛六門轎車正等候著他們,他簇擁她上車後,交代老周目的地,便任她東倒西歪的趴在另一頭的窗上狂笑。他則將她的雙腳抬起為她脫掉矮跟皮鞋,按摩她的小腿肚,最後慢慢地將她整個身子拉了過來,讓她不調勻的氣息噴在頸項間,親密地在她耳末梢低喃:「讓我愛你。」
  若茴因他這句話,突然地打住了笑,緘默不語,等氣息平穩後才問:「那個愛字,是從你的心裡,還是出自你的肉體?或者是上床才有,下床後就不算了?」
  「你也快三十了,怎麼還會有這種念頭呢?愛不是一切,生活裡,還有比愛更重要的事。」他冷冷地說著:「起碼我知道你不會令我厭煩,而我也不會像那個骨董要你守什麼三從四德。我若早死,你儘管拎著遺產找人再嫁,鳥他那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活寡墓誌銘!」
  「那是因為我若早死,你也絕對會再另娶新婦!」
  「這很公平啊!我能你也能啊!」
  「公平!」若茴諷刺地笑了,「男人可以一娶再娶,甚至養一窩女人,沒有人會嫌,身價是水漲船高;但女人就不一樣了,離了婚再嫁時,身價卻是節節下跌,甚至梅開好幾度的伊莉莎白泰勒,人前被誇,人後還不是被人批評為淫婦。你不用跟我解釋公平這個字眼,我很早就知道世上沒有真正公平的事。」
  「若茴,」他緊抓住她的手,勸道:「只要你的要求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毫不遲疑地去達成。嫁給我!讓我疼你、呵護你……」
  「但沒有愛,對不對?要你真心愛我真的這麼難嗎?你明明知道我要求的不多,但你偏偏不願面對自己。」若茴激動的說著:「我並不後悔七年前遇上你,事實上,那段日子大概是我此生最快樂、充實的時光,儘管我早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還是告訴自己能爭到一天與你相處也好。當初我竭盡所能地討好你,而你卻無情到不肯多賒一秒給我。那時委曲求全的我一秒都難求,你認為我會踏著前軌,再走上不歸路嗎?」
  他堅定的看著若茴無助的眼,慢慢的說:「你會,因為你還是沒忘記我;而我,也從未忘記你。當年你拋售那條念珠時,我很憤怒,以為你已找到歸宿,不願與我再有牽連,所以沒打算尋找你的下落。」
  若茴因他這番話失神了,久久才囁嚅道:「你真的認為結婚有用嗎?」
  「如果我不認為你可以拴住我的心的話,那紙結婚證書形同廢紙,但為了應付你母親,我想婚姻是唯一的管道,能使你安心守在我旁邊,而不受肆無忌憚的流言傷害。如何?肯不肯嫁給我?如果今天不確定,沒關係,我明天再問、後天再問,直到你點頭為止。」
  若茴看著他不容置疑的嚴肅表情,迷惘了。
  為什麼他不肯承認自已的感情?為什麼他要死守一個追不回的愛情?為什麼他不願體會她的感覺?為什麼他只肯交給她一個空殼,而把心埋在薔薇樹下?為什麼?若茴在成串的為什麼裡,掉下了淚,這淚,是七年前早該落下的。
  「你哭了!」他憐惜地以雙手抬起她的臉,以大拇指為她輕拭去淚痕。「嫁我好嗎?」
  若茴輕點下頷,讓他將自己靜靜地緊擁入他寬闊的懷裡。
  冀求幸福難,冀望真愛更難!如果這次又失敗的話,她不知道代價會是什麼?
          ☆         ☆          ☆
  「什麼?」高雅美麗的貝雨蓉坐在自家客廳的沙發上,不可置信地將眉一挑,瞪著女兒,驚駭莫名地說:「你要嫁給那個登徒子?!你是說報上的小笨瓜就是我女兒小茴茴!你別嚇媽媽,我沒那麼倒霉有個這麼損陰敗德的女婿!你知道他都出入怎樣的聲色犬馬場所嗎?連赴正式宴會時,手裡牽的都是鷺鷥燕燕之流的女人,有時年紀都還跟我相當哩!你是怎麼認識他的?別說是家裡,你爸的公司跟彭氏營造雖有往來,可也從沒請他來過家裡。一定是他勾引你……」
  若茴嗑著開心果,望了一眼父親,他機伶地截斷了貝雨蓉的話,勸著:「太太,先歇口氣,讓我們聽聽若茴的意思。」
  若茴很平靜的說:「我的意思是我要嫁他,不嫁關博士!就是這樣!」
  林邦或瞥了抖著唇的太太一眼,急忙從中斡旋,「小茴,介不介意跟爸爸私下談談?」說著走向自己的書房門口。
  她眄了母親銳利的目光一眼,微點了頭,站起來跟在父親身後。
  林邦或扶著女兒的肩膀,直截了當的問:「你很早就認識他了,對不對?」
  若茴一臉訝異,「嗯!爸……怎麼知道?」
  「爸不是傻子,當年你回國時變了那麼多,我會不關心嗎?你是真的愛他嗎?」
  若茴點了頭。
  「那他呢?」林邦或仔細地打量女兒的臉,「我跟他的子公司雖有商業往來,倒從沒跟他有過正式接觸。你確定他就是你要嫁的人?」
  「如果他不愛我,不會想要娶我。」若茴發自內心的說出這番話。「我瞭解他,他的內心與外表不一樣,更重要的是,我們彼此瞭解對方,也受過苦,會珍惜彼此的。」
  林邦或看著這從小都不訴苦的女兒,心知她所受的苦絕對沒有嘴上說的那麼輕鬆,有時他真希望女兒不是這麼的堅強,能把話發洩出來,但他只說:「既然有你這句話,爸爸相信你,你母親那邊,比較麻煩些,不過我們得竭盡所能的勸勸她,恐怕還得加上你外婆、外公的幫忙。」
          ☆         ☆          ☆
  「我不答應!我辛苦呵護大的寶貝,怎能去屈就一個老色狼?他有再多的家產,我貝雨蓉都不希罕!」
  「女兒,何必呢!小茴喜歡,就順她的意去做吧!」貝奶奶給了若茴一個眼色後,繼續勸著:「男人在商場上,哪一個不是得逢場作戲、喝喝花酒呢?」
  「我先生可沒有這麼做!」貝雨蓉反駁道,瞪了一眼雙拳高舉、得意揚揚的林邦或。
  「但你爸倒時常得委曲求全呢!」貝奶奶不死心的繼續勸說著。
  「咦!可別又扯上我,十多年來我安分得很。老太婆,別落井下石啊!」貝爺爺倒掉了煙斗的灰,斜睨了女兒一眼,也加入了勸說的行列。「我說乖女兒啊!當初你要嫁給這個窮溫生時……」
  「爸,請注意您的措詞,什麼溫生?是文質彬彬的書生!」貝雨蓉不滿地糾正父親的用詞。
  「喔!當初才二十歲的你,堅持要下嫁這個窮兮兮的林書生時,我可也沒阻攔你啊!為什麼?因為我信任你的眼光。如今你女兒也這麼做,請求你同意她的決定、給她支持時,我不認為你可以告訴若茴她該怎麼做。」貝爺爺語重心長地暗示女兒。「何不給他一些考驗,試試看他的心意呢?你若一口回拒,等於是不教而誅,不留人餘地、逼人去跳河。」
          ☆         ☆          ☆
  「開玩笑!要我戒色、戒酒、吃齋三個月?還不能碰你?連摸個腰、牽個手都不行?」金楞霍然起身,抓著話筒吼,抬起一手蒙住了眼。早知如此,當初能堅持親自上門去提親的話,如今也不會成了俎上肉!他懊惱地咒了幾句。「你們家要求的聘禮也太古怪了吧!要我不近女色三個月是件易事,要我吃齋不沾酒很難呢!你知道有多少生意是在酒桌上談成的嗎?好在前三項我都可以勉強為之,但最後一個不平等條款就真的很過分了!我不管,你和我明天就私奔,管你娘說什麼!簡直是慈禧投胎轉世,不可理喻!」
  「你要就接受,不要就拉倒!」若茴並不想勸他,也不想跟他解釋,這還是請了貝家二老才說動母親,扭轉他的劣勢。如果他認為這些條件不可理喻的話,大不了,可以將求婚的話收回,讓她獨自面對母親的奚落。
  「那就拉倒!」金楞火一冒,衝口而出。
  「好!有緣再見!」若茴毫不猶豫的掛了電話,但是仍慢他一步。她紅了眼,吃下了酸酸的飯。畢竟他還是有等級概念的,為了於嬙,他可以放棄一切;但輪到她時,卻連嘗試一下都不肯。你太高估自己了,林若茴。
  正當要起身整理桌面時,內線閃了兩下,她不疾不緩地接了起來,對方沉默好久才說:「當真三個月後才能碰你?勾個小指都不行?有沒有旁門左道可走?這年頭你媽不會搞個守宮砂之類的玩意吧?如果你捱不過慾望,強向我勒索,害我破功的話怎麼辦?我該義正辭嚴的拒絕你的以身相許嗎?還有,你媽不會知道那麼多細節吧?」
  若茴在心裡吃吃暗笑,但仍不在乎的說:「我想金先生您考慮得太多、太遠了。」
  「你真的見死不救?」他可憐兮兮的說。
  「誰說的?以你這些年來的惡名,我覺得三個月還便宜了你!再考慮下去,可能會增加為六個月哦!」
  「你別欺我沒談過生意!三個月!一言為定!但我要先正式定婚、公佈消息,教你無處可逃;這個學期後,請你辭了晚上的工作,我可不希望每天只對你說早安、晚安,然後燈一關就呼呼大睡!還有,請你媽行行好,別再逼你去相親,再多幾個像那個姓關的話,我命休矣;對了,你每個週末都得陪我爬山涉水,地點出你挑無妨!還有……」
  「還有什麼?你說一言為定,我看不只一言了。」若茴打斷他的話,被他任性的舉止惹得發笑。
  「你可千萬則引誘我犯罪。」事實上,他求之不得。
  「很好,金先生,這以退為進的招數,我會力行實踐的。喔!對了,我媽還吩咐你,別忘了,在報上刊出你所答應的條件,還得簽名蓋章,另外找個人背書,如果你找得到的話。」
  他大大哀號了一聲,「跟你那個狡滑的娘說,我謹遵懿旨!」
          ☆         ☆          ☆
  梅雨季已過,清新的空氣裡散逸著涼爽的朝氣,一陣陣飄進金楞在陽明山上的大宅院裡。對金楞而言,這個光明粲然的星期天是煉獄解脫的象徵。
  一身筆挺的黑禮服,樣式簡單的白領巾,將他黝黑高挑的身段襯托得出類拔萃。歲月對金楞的外表尤其厚愛,當他是年輕毛頭小子時,上蒼給他成熟的魅力,如今歲數長了一倍,魅力依舊,卻還是沒剝奪他赤子般的外觀;相對的,命運對他這樣一個男人而言,又是何其殘酷,給他走馬燈似的人生,希冀能停歇喘息一秒,但輪轉本不是他能控制的,這就是生命的無奈。
  他在寬敞的房間內毛躁地走動著,看著江漢及左明忠奔走進出的跟他報告情況,等著兒子金不換來通知他這個新郎倌父親動身的時機。
  想到乖兒子,又令他感歎不已。通常父親再婚,兒子皆是扮花童的份,可惜小換年紀過長,花童當不成,伴郎倒可勉強為之。記得爺爺領著母親去林家提親,丈母娘忽聞他有一個十八歲的兒子,當場花容失色、要撕破臉時,金不換一聲誠懇的「貝奶奶」,救了他的命。不過丈母娘依舊看不順他這個花女婿,對女婿的兒子倒欣賞極了。
  所以,只要得赴林家談論婚事時,金楞一定是拉著兒子當擋箭牌。
  回想起這三個月苦行僧般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第一個月,他必須靠江漢與左明忠這兩位護法才能出席各大小宴會,還得假裝自己患有嚴重感冒以避開女人的觸摸;最難的事是得跟在若茴的身後,目瞪口呆地盯著她姣好的背影、側影、正影,各種附加症狀頓時發作,有時心如麻、腳無力;有時手發癢、頭昏目眩;有時全身痙攣、口乾舌燥。總之,他只能眼睛干吃冰淇淋,拚命壓抑自己的衝動。
  最倒霉的是,每逢週末出遊時,他總希望能去福隆、墾丁,想藉自己的魅力來引誘她自動奉送上門,甘心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褲下;無奈,她專找一些名寺古剎,探古訪幽。
  第一周,三峽清水祖師廟。
  第二周,鹿港龍山寺、意樓、九曲巷。
  第三周,高雄佛光山。
  第四、五、六、七周,因為他得赴日一個月,僥倖逃過三跪九叩朝山的命運。
  第八周,她答應陪學生去烤肉,結果是,她和學生烤肉,而他和兩位男護法大烤各種青蔬菇類串,學古人「畫餅充飢」,以療慰藉。
  第九周,她堅持要會見他所謂的純女性朋友,若有男人在場,不便長舌談心,於是他只好呆坐在「會場」外的車子裡,等她五個小時。結果她出來後,馬上現學現賣、照本宣科地跟他講了五則超級葷笑話,有時還會製造音效、外加分解動作。唉!想像力豐富的女人一旦開了黃腔,其功力絕不輸男人,若是能自創風格、獨樹一幟的女人,更是教男人聽了為之色變汗顏!
  第十周,她約了雙方母親及他兒子金不換到苗栗白雲寺,無可奈何之下,他也去了,而且是三跪九叩,磨破一條牛仔褲及真皮膝蓋,才「爬」上山的,足以應證在劫難逃這句話。
  第十一周,耗時兩個半月、純手工縫製的新娘禮服終於完成,當初設計師的草圖是他核過的,所以當若茴說未達大喜之日新郎他不能看,否則會倒大楣時,他也不強求。
  第十二周,總可以獨處了吧?更慘!大學聯招,身為夜間部高中畢業班的導師,她不能推卸陪考的責任。荒謬至極,他連兒子考試時都沒陪考過,倒為了尚未過門的老婆的學生前來湊熱鬧。
  「老闆,該動身了!」左明忠探頭提醒他。
  他微點頭,站起身,扣住禮服外套,往外走出去。臨走時,還刻意要轉到花房,結果被金不換在半途攔住,強將他拖上車。


第九章

  從若茴含淚拜別林家高堂,到拜見彭家宗祠、彭家長輩,至今十輛超長禮車一路前往宴賓酒樓的途中,金楞板著一張臉坐在後座,悶不作聲地甩動手裡的白手套,斜看笑靨迎人的若茴穿著一套歐式白禮服,捧著一束新娘花,嬌滴滴羞答答地坐在一旁,令他心中的無名火頓萌。
  潔白禮服、潔白捧花!他明明再三交代、強調、叮嚀過,自己要一件除了白色以外、什麼色系都可以的新娘禮服!如今,她卻穿著除了白色以外,毫無其它色系的新娘禮服!
  「你跟設計師商量過,要改衣服的顏色了嗎?」他冷冷地問著:「怎麼沒跟我提過?」
  若茴詫異地回望他,將妍笑收斂後解釋:「也不算是,我只是跟他反應不需要準備三套禮服,他臨機一動,便建議我以白禮服做底,另外再裁一件粉線及鵝黃的軟絲布料,拿掉可拆卸的長袖口就好了,至於旗袍是媽媽為我訂做的……」
  「行了!行了!才問你一件事,你就不請自來的說那麼長串,又不是考試,沒人奢望你舉一反三!」他粗魯地打斷她的話。
  若茴楞住了,回神後體貼的牽住他的手安慰他道:「我知道首次當新郎一定焦慮不安,但你不需要擔心,一切都會很好的。」
  他低頭看了她的手,霍然抽回,冷酷的提醒她,「謝謝!對你而言是第一次;但對我而言,這卻是第二次!」
  若茴直望著他側面的鼻樑,見他遲遲不願回視自己,一抹失望從臉上掠過,保持鎮定,告訴自己沒必要因為他一時無理取鬧而毀了自己的興致,只盼望他的脾氣趕快來無影,去無蹤。
  很幸運地,當她套上粉綠禮服時,他才舒展眉心,對她和顏悅色、慇勤有加。等到她再次換上銀白玫瑰旗袍,將頸際秀髮挽起時,他已迫不及待地在更衣室裡,以既驕傲又迷戀的眼光飽覽她曲線玲瓏的風姿,並且說:「我該向你媽的眼光致意才是;我所有的不滿,可因你身上的這塊布料一筆勾消。」
  若茴心喜的接受他的讚美。
  在酒席上,金楞滴酒不沾,這還是多虧江漢拚命倒茶水給他敬酒;至於肉類食品,他一口也沒嘗,因為連吃素食三個月,挑剔的胃一時還無法適應油膩的食物。
  當然,結婚喜酒要他們寸步不移是件難事,因為他有太多商界的朋友要應付,若茴也有太多親戚及學生要招呼,因此這對新人是分兩頭各司其職的。
  菜尚不及三輪,主桌上,瓷盤上的佳餚高堆,無一開動過,只剩下彭青雲、金不換和林邦或這老中青三人,大聊志趣。等到聊到興頭上時,有一個綁著粗辮子的娃娃走了過來,硬是要爬上林邦或的腿,跟他們湊和著,她骨碌碌的雙眼緊盯著金不換瞧,小巧的殷唇微翹,下巴高抬,雖長得很甜,但傲氣十足,儼然不把他看在眼裡。
  金不換心裡念著,你這黃毛丫頭,白眼來、青眼去的,拽什麼拽!
  「你是誰?」她拉開稚氣童音回頭問他。
  「你又是誰?臭丫頭!」他咧嘴衝她一笑,但心裡可是討厭她得很。
  「新娘是我表姊,」她驕傲的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表姊夫的兒子,論輩分的話,你就要叫我阿姨了。」
  金不換瞪大了眼,看著這個未發育的小雛鴨得意自鳴的德行,皺著眉問:「你幾歲了?」
  「十三,」小女孩彎著嘴要答不答,驕傲得很,「我在普林斯敦大學念二年級。」
  普林斯敦!那又怎麼樣?愈是驕縱的天才,愈是摔得特別慘;智能再高,思想不成熟也是沒啥用,才十三歲,敢在我金不換面前吹擂、撒野,你找死!「你說你蹲在哪裡念二年級?」
  「普林斯敦!」小女孩大叫了一聲。
  「喔!原來是普林斯敦啊!既然論輩分、年級,你皆高我一級,要我叫你十三姨也可以!十三姨!明年我就叫你十四姨,後年十五姨,到你三十八及四十九時,我一定買個大蛋糕,祝三八四九姨生日快樂!」
  這個小女生狠瞪了他一眼,接著將嘴裡的口香糖拿出,掐得長長的,然後往他西裝一按,食指用力摁住。
  他看著這個鴨霸公主的舉止,憤怒的瞇眼盯著她猛瞧,正舉掌要賞她一巴掌時,年輕漂亮的貝奶奶出現了,教他倏地縮回手,往西裝口袋裡縮。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要他沉得住氣,會鬥不過她嗎?
  「啊!笑樸,舅媽正在找你呢!原來你躲到舅舅這來了!」貝雨蓉站在兩人間,雙手各搭下肩上,「來,小換,貝奶奶給你介紹,她是你新媽媽的小表妹岳笑樸,不過現在不時興那套,你跟著二媽叫表妹就好。」
  金不換面帶微笑的對貝雨蓉說:「奶奶,我還是叫笑僕小姨好了,論輩分,我理應敬她才是。笑樸姨,你好!」他笑裡藏刀的沖小女孩一笑,用手掐掐她小巧可愛又可憎的下巴。
  貝雨蓉滿意地看著懂事的金不換,疼他得緊。「不用了,沒人時興這套的。笑樸昨天剛從美國回來,沒人陪她,不如你當個嚮導,帶她四處走走吧!」
  金不換喜上眉梢,沒想到復仇大計不用等到十年,眼前就有,真是唾手可得。有云:天奉不可違,違天不祥也!與勾踐這老奸王相比,他金不換是幸運多了,當下喜孜孜地說:「沒問題,放暑假了,我時間多得很,奶奶一句話,我照辦!」
  岳笑樸打掉了他的手,狐疑地給他一個白眼,嘴翹嘟嘟地不睬他,便轉過頭去。等到貝雨蓉走後,金不換馬上起身,一時手癢,忍不住地就伸手重拍她的後腦勺,給了這個被寵壞的鴨霸十三姨一掌後,不理會她哇哇大叫,馬上逃之夭夭。
  金楞端著小酒杯,僵著一臉的笑與道賀的朋友們敬酒。
  「瓜瓞綿綿」、「螽斯衍慶」、「早生貴子」、「永浴愛河」,這幾段話,他已聽爛了;前三項他在心裡敬謝不敏,後一項如果能把愛字去掉的話,他是樂哉!悠哉!
  好不容易和若茴終於碰面,他可以緊攬住她時,卻來到了她朋友這一桌,只見一名男子端起酒杯朝他們走來,當著他的面,不問一聲,頭就朝若茴傾過來,那張嘴說著就要欺上若茴的紅唇,要不是他眼明手快挪了她一下的話,她的初吻就要被這個來者不善的混帳奪走了。
  若茴嬌笑地跟他介紹,這個混帳就是趙明軒!兩個男人彼此冷漠的點了頭後,一個不動聲色的站在一旁,另一個則拚命的讚美若茴,還開玩笑地對她說,下次若考慮換丈夫的話,一定得把他列入名單內。而若茴反倒開懷的大笑。氣得金楞腸胃直打結,朝江漢及左明忠使了一個眼色後,馬上換桌。
  他心裡明白,輿論界對這樁姻緣並不看好,他公司裡還有很多人拿他的婚姻壽命押注。對於這些現象,他都可睜只眼、閉只眼,視若無睹,但真要扯上情敵時,那又不一樣了。更教他氣絕的事,新娘子不以為忤,還笑得比旁人都大聲。她的脾氣也好得過火了吧!他沒好氣地想。
          ☆         ☆          ☆
  終於,他從自家大門延著長車道送走了最後一位親戚……他漂亮的丈母娘,才大喘口氣地朝門內跋涉而去,跨進杯盤狼藉、鮮花滿室的大客廳,迫不及待的朝螺旋狀的大階梯走去,從三樓高垂而下的水晶吊燈在旁熠閃,一思及若茴身披他為她準備的迷人薄紗,輕搖溫柔嬌軀的光景時,他肚裡的那股氣也隨著遐思消撤。
  他在走廊吹著口哨,開始解著襯衫扣子及領巾,來到門前時,他做個樣子敲了一下門,隨即開門而入,尋找她的蹤影。
  她正伸著長腳,坐在半圓拱型的窗緣台上,已洗淨鉛華的嫩膚伴著垂肩的烏絲,讓她看來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可是她不是,她應該看來老一分、成熟兩分、世故三分才對。旋即想起那個趙明軒要奪吻的舉動,更是要他的命。他為自己辯解,不是他不吻她,而是他不能。想到這兒,他接觸到若茴睜得大大的黑瞳,有些愧疚的轉開眼,往她身上的衣服瞄去。嗯?!她竟還穿著愛麗絲夢遊仙境般的白蕾絲綿質睡衣?!那套睡衣穿在十來歲的清純少女身上的確是很可愛,但他不要一個可愛的乖乖女,還得費時、勞心、勞力的去解說人體學,他要的是一個成熟嫵媚、能取悅自己的女人。
  金楞盯著那件超級保守的睡衣,將門重重的摔上,不假思索地便發作了,「你是存心跟我唱反調!櫥櫃裡多得是性感的絲質睡衣,你偏偏要挑這件扼殺男人興致的道姑袍!你以為自己的身材玲瓏有致、媚力依舊、美得過火,擋都擋不住,是嗎?也不先想想自己的年紀、姿色,我公司裡隨便捉一個小妹都比你有看頭。你馬上給我換掉身上那件老氣橫秋帶衰運的喪袍,否則今夜就別上我的床。」他拉開櫥櫃,隨手抓出一件黑紗罩衫丟在若茴的身上。
  他惡意中傷的言辭沒發生多大的效用。若茴的個性是處在愈難的困境,愈是能泰然自若的應對,「既然如此的話,我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她抓起揉成一團的黑布,轉身跳下床,光腳向門走去。
  「你要去哪?這裡不能換嗎?」他傲慢的質詢,眼睛盯著她瞧。
  「在這裡換多沒意思。你不是說,我若沒換上這件蕩婦穿的布料就別上你的床嗎?我好飢渴哦!」說著就打開門跨出去,然後輕輕合上房門。
  金楞以為她嫌自己身材不佳、見光死,要躲到別處換,便雙手插在睡袍口袋,站在門邊等她,想為方才口不擇言的氣話跟她道歉、賠罪。結果等了十分鐘,還沒看到她人影,不耐煩的開門往外一探。二樓走廊上除了幾尊骨董雕塑外,空無一物,連老鼠、蟑螂的跫聲都沒有。她換件衣服都這麼彆扭嗎?
  他跨出門走了幾步,到樓梯口時以雙掌抵著木柱,居高臨下的向一樓杯盤狼藉的宴客廳梭巡了一圈,接著對正在料理善後的女管家喊了一聲。「林媽,你看見新娘子沒?」成何體統!他竟得找人詢問自己老婆的下落。
  「太太跟著少爺往他的房間走去了。」林媽忙著指揮僕人,正將兩百個花籃陸續搬到室外花圃,隨口應了他一句。
  他聞言一怔,隨即發飆了。教她換件睡衣,竟跑去勾引他的寶貝兒子。他這個做老子的不過才三十七,正值黃金壯年時期,能生出金不換這個美少男,相貌自然是不會差到哪去,身材亦呈稱頭得很,多少廠商找他拍廣告賣西服!他金楞多得是女人要,也不缺她這等姿色有待加強的小尼姑。當真她還沒過三十歲生日,就遇上狼虎之年,想來個一箭雙鵰?
  他疾衝下一樓,大步朝玄關走去,經過室內游泳池,來到金不換的房門外。「姓林名若茴的虛偽小道姑!老子叫你換件睡衣,你竟跑到我清純兒子的床上寬衣解帶……」金楞將兒子的房門猛地踹開,吃了秤坨鐵了心,劈頭就冒出這麼一句惡毒的話,等到眼見地板上跪坐著三個僵硬的人影時,才緊急打住。
  一個長相清秀的陌生女孩睜著一雙銅鈴般大的眼瞪著他,與他正面相沖。
  與他神似的那雙眼則是充斥譴責的斜睨他。嘿!兒子!我是你老子,你這樣盯著我瞧,對嗎?
  那個姓林名若茴的女人連正眼都沒瞧他一眼,便將手中的骰子往大富翁的紙板上一擲,從牙縫裡迸出一句,「兩點!」然後站起身,以平穩的口吻對兩個孩子說:「你們背轉過身去。」
  金不換揪著那女孩的辮子起身,對若茴道:「不,二媽,我們兩個到陽台納涼、乘風。」他老爸的腦袋一旦短路,有時就是猖狂得欠人修理。
  等孩子們出去後,若茴面罩寒霜的走向他。
  金楞深知自己理虧,下意識的脫口而出,「我看我也背轉身去得好。」說著就要側過身,不過她接下來的話,阻止他的行動。
  「不需耍,金大爺,這樣就沒戲唱了,」說時遲,那時快,若茴右手一抬,倏地一揮就左右開弓,來回賞了他兩記火辣辣的耳光,速度之快,勁道之狠,教他沒辦法閃躲,而他也著實不想躲,只是平心靜氣聽著若茴譏嘲他,「這是賞給你的新婚厚禮!你的床雖然金碧輝煌,卻冷硬難睡得很,我這個虛偽的小道姑睡不起這麼名貴的傢具。」說完便用力推開他,走出房門。
  打得好,說得妙,新婚夜被你搞砸了!金楞無奈地在心中咒著自己,但還是機伶的旋轉身子,追了出去。他這輩子是吃定她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7:59:56

         ☆         ☆          ☆
  早上八點鬧鐘即響,金不換雙眼一睜,仰視天花板一秒後,倏地翻身猛朝枕上重捶一拳,不料用力過猛打到床板,馬上痛得哇哇大叫。
  他忍痛、愁眉苦臉的漱洗,套上襯衫及牛仔褲,用八爪手胡亂爬梳微卷的頭髮後,抓起椅上的背袋往右肩一甩,朝門外走去,還一邊喊著:「阿媽!我來不及吃早餐了,得趕著去當馬車伕兼保母。」
  「帶一點路上吃吧!」
  為了不傷金意旋的好意,一句話不吭,金不換像一陣風似地抓起餐桌上的三明治餐盒,迅速飆出大門。
  自從三周前,老爹和二媽去希臘蜜月旅行後,他就一刻也沒閒著。早上得穩駕他的愛駒下仰德大道,穿越市中心趕到林家,載那個鴨霸十三姨去木柵動物園。我的媽!這個吃美國奶水長大的粗辮子天才,動物園已經去了N遍了,對大象、猩猩招手吶喊半個小時,她一點也不嫌累。下午就是迷上了兒童樂園,提及雲霄飛車,排隊顛了N回了,卻一點也不露昏態。
  今天,他們的目的地是台中科學博物館。他這輛車子好不容易有機會飆上高速公路,載著的竟然是這個古怪的惡女!二媽這麼溫柔的人竟會有個這麼個彆扭難纏的表妹,可見得岳笑樸一定是基因突變下的產物。他金不換怎麼這麼倒霉!
  中午前,他們趕到了館前路,臭丫頭卻直喊肚子餓。
  麥當勞好不好?不好,因為她吃膩了;雙聖好不好?不好,因為還是牛排、漢堡。最後,他一怒之下說:我們吃路邊攤!結果她拍手附議。吃完麵後,她說要逛敦煌書局,他奉陪,結果他發現這個有一目十行本事的天才,竟埋頭緊抓著日本少女漫畫書看,而且一頁非得看上三遍才甘心,一個下午她就蹲在牆腳像個小孤女似地耗在書店裡,等到她又要從頭再來個第四遍時,他已要抓狂了,二話不說,一手揪著她的辮子,另一手抓起八本書,來到櫃台前結帳。「那麼愛看,我買給你看!」
  不料,她一點也不領情,腳一蹬,大喊:「你走開!」然後身子一轉,就衝下了樓。
  「喂!等等!」金不換不等櫃台小姐找零,抓起書也跟著衝出去。到了騎樓時,揪住了她的長辮子,總算讓她停了下來,然而她卻淚眼縱橫的放聲大哭,嘴裡嗚咽不成聲地說:「我根本看不懂國字!媽媽不給人家學!她說我生在美國,念正書都來不及了,學中文只是浪費時間!」
  看著岳笑樸雙手揉著紅眼的樣子,金不換怔住了,「你……你很想學中文嗎?」
  她點了點頭,眼角的淚滴跟小瀑布有得拚,鼻水到處汪洋一片,眼看就要氾濫成災了。
  同情心氾濫一向是他的致命傷,於是「我教你!」三個字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該死!金不換,這回你又成了家教老師!
          ☆         ☆          ☆
  金楞與若茴原本定好一個月的蜜月,因為金楞的樂不思蜀又拖了一個禮拜。若茴佩服他的能耐,旅行期間,生意照談不誤,既不得罪人,又明喻暗示人家他是身不由己。
  在雪白的陽台上,金楞摟著若茴靜坐在涼椅上,俯瞰映耀燈紅的漁船,如歸心似箭,在紅光大道的海波上,順著奔馳的浪花,緩緩歸港。
  他的眼掠過火紅海面住右側望去,只見盈眼之際,一條羊腸小石階成了三十多戶居民熙來攘往的經脈要衝,兩側有數名頭裡布幔的婦女爬上了自家屋頂,彎身撿拾曝曬一天的衣物、青紅椒、紅西紅柿及根莖類作物。數名調皮的頑童高攀上藍色圓拱形屋頂,晃動手中高舉的條紋布,對著海面上的船隻大呼,其瘋狂的吆喝聲與從教堂傳出響徹雲霄的鐘聲,形成強烈的對比。再回首,看著自己與若茴身處的兩層樓瓦房,打量這些重新粉刷過的土牆房舍屹立於黃土、瓦礫、磷石、矮叢之間,其仿古風格雖不失樸風,但免不了沾染些許觀光氣息,而流於新潮不調勻。
  唉!他多希望後半生也能像這個月一樣,享受靜歇、閒適、單純的生活,品嚐野菜味濃厚的簡單食物,可惜他的胃尚不容他沾油膩食物,所以心思細膩的她也陪著他吃可口蔬菜湯、希臘橄欖起司沙拉,以及一種叫慕沙卡的干烤麵餅沾著細軟滑濃的洋蔥起司醬料裡腹。能得如此溫柔茴香,夫復何求?他今生已不敢再向上天奢求、借貸更多的祝福,唯恐又落個春夢空一場、餘恨滿愁腸的際遇。
  他摩挲著若茴的手,低頭看她閉目靜躺在自己懷裡的面容,欣賞著她被曬得勻稱的肌膚,又不經意的回想起兩人七年前在土耳其經歷的奇遇,遂輕咬著她的耳垂低噥,「我很高興你我終究還是到此一遊了。」
  她像只懶洋洋的小貓咪,「嗯!」了一聲,又更貼近他,這讓他呵呵笑了一下,細心的問:「想家嗎?」
  「嗯!」她的下顎輕點兩下。
  「我看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若面微睜右眼,斜眄到他的下巴,不表意見;一周來,這句話已經成了他的口頭禪了,當他第一次冒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信以為真,忙不迭地把衣物折入行李箱,卻不見他有任何打包裝箱的動靜,反而緊跟在她後頭看她忙了半天,最後才迸出一句話,「我改變主意了,這些年來我沒休過長假,唯一幾天的春節假日,都是扮演散財童子的份,我看還是再多待些天吧!」
  若茴能說不好嗎?總不能自己一個人跑回去,跟他一家子人報告說:他們金鵬家的逃孫、逃子、逃爹,舊疾復發,流浪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我看再待一周好了。」若茴細聲的說著。
  不料,他反而很堅持的說:「不,我們明天就回去。我等不及了!」
  若茴看著金楞忽轉興奮的模樣,不懂他那句「我等不及了」的意思,然而偎在他身旁的感覺太舒暖了,暖得教她不想費神去猜測。
  這一晚,有幾朵紫雲飄到半懸天幕的月姑娘身邊,為她披掛霞霓、遮避顰媚,多情雲兒就怕那有心人綣戀她蟬娟的嬌姿,因而流連不捨離去,於是在半窺半睨之下,他緊攜著若茴的手,漫步於潮浪捲沙的海灘,讓海風過耳輕吻她的眉宇。滿天星斗下,一串銀鈴般的清澈旋韻在他內心深處響了起來。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裡,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
  隔著夜,隔著天,
  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他胸口充盈一股矛盾的感覺,這感覺是長久以來未曾浮現的奢侈幻夢,削減了佔據他多年、恍若隔世的魑夢。
  不!他再也沒有夢!無夢可追、無夢可憶,他的夢已隨著那個吟著「冷翡翠的一夜」的女孩隱沒下地獄了!而若茴也大得超過了作夢囈語的年紀。
  娶她,嫁他;這是個兩全其美的方案,一樁互蒙其利的婚姻,只要他能善導改變若茴的愛情觀,寵護她,給她十分的保障,讓她過著錦衣玉食無憂的生活,他們的婚姻一定會成功持久的,金楞自信滿滿的想著。
          ☆         ☆          ☆
  老周開著車子駛進大門才不過五分鐘,金楞便一股熱絡勁地用雙手捂著她的眼睛,半推半擁的導引她跨出車子,往後園花圃走去。
  不習慣置身一團黑暗,若茴顛躓了好幾回,照著他的指點踏上兩個小階梯後,他們才停止走動,金楞將雙手自她眼皮上撤離,准她一窺究竟。
  緩緩撐開眼皮,望著模糊的影像,站在門際的若茴呆傻住了,因為她未曾踏入過如此綠意盎然的玻璃原木花房,於是喜不自勝地向前邁了幾步,觸及從掛盆拖曳而下的植物,像是揉玉般地以指尖輕挲光滑細緻的葉瓣,幾秒後,她霍然轉身,緊鎖他熱情的黑眸,「這就是你等不及的東西?」
  「不喜歡嗎?」看著新婚妻子一臉愕然的表情,他趨前輕握住她的手解釋道:「我還以為你只喜歡長青植物?」
  「是啊!但……」若茴該怎麼告訴他,其實自己也喜歡栽種一些色彩艷麗的花呢?以往是因為早出晚歸忙著趕校車,沒時間管花間事,所以只選擇易栽植的綠色植物,來調解心情。
  「但是什麼?」他的笑容明顯地出現不悅。
  「沒什麼,很好!我很喜歡!」若茴馬上綻開笑顏,「我們可以在向陽處放幾張桌椅,上面放幾盆小花,諸如玫瑰、薔薇、紫羅蘭等,當你我沒公事可做的時候,可以泡壺茶,聽聽音樂、聊聊天。」
  他沒有針對她的建議表示贊同或反對,反而鬆開了她的手,蹙眉咄咄反問:「你不喜歡對不對?」
  「我喜歡!我真的很喜歡!只是我認為若能再加些花……」若茴再三保證。
  但金楞面部的表情已變成了譏誚樣,「那就起碼裝成更興奮、狂喜的樣子吧!」他連聽她解釋都不願意,「我馬上找工人來,將它全部打掉,然後看你要處置成什麼鬼樣子,我都不干涉!」
  若茴忙不迭地疾走到他身前,誠心的說:「我是真的很喜歡!謝謝你,我只是一時傻楞住了!很抱歉,我沒有……」
  「何必抱歉,你只是出於自然反應罷了。我們就照你的意思做,放張桌椅吧!」看著她驚慌的表情,金楞也為自己突如其來的狂爆個性而氣惱不已,「我才應該跟你說抱歉,很顯然是我小題大做了,也許希臘的烈陽把我曬昏了,如果你不介意自己到處適應環境的話,我先失陪了。」話剛止,他毅然旋肩走出這間溫室。
  望著他的背影,若茴悵然不已,一分鐘前,她的宇宙裡有陽光、歡笑、期待;怎麼才在短短的時間內,他又變了,變得暴躁、難以取悅、不近情理?好吧!就算是她遲緩,沒能及時對他所送的這份禮物表態、叩頭謝恩好了,但她一向是如此啊!若茴實在不明白自己闖了何等滔天大禍得罪到他了。
  由於若茴不熟悉路徑,她花了十五分鐘才穿過竹林小徑,找到石板路。石板路的盡頭有棟鐘罩似的玻璃房,從遠處觀賞,就像一盆映著碎花的大花桶,紅、藍、靛、紫、黃、橘、綠,遍佈四周圍。
  若茴自然地走近一名正蹲著身子,在鏟土、分盆的中年男子,看著他細心的埋頭認真工作,她開口發問:「嗨!你好,我能請教你在做什麼嗎?」
  滿頭灰髮的中年男子停下手邊的工作,緩轉過頭,瞄了她一眼,老實不客氣的回道:「你沒看到地上的花嗎?除了種花,我還能做什麼?」
  若茴怔了一秒,為這個人毫不粉飾的言詞而語塞。「說得也是。我能參觀一下花房嗎?」
  「花房?你稱它花房?我看這宅子裡,大概唯有你會稱它是花房。你要看的話,請自便,只要別折花就行了。」
  若茴蹙眉瞪著這個無禮的男人,為他不信任的警告暗地喊冤。她筆直的跨進敞開的玻璃門,眼前竟是一團團盛開的薔薇,品種之多、色彩之繁,令人炫目。若茴好訝異,這麼大的花房裡,竟然只種薔薇科屬,而且不是一盆盆四處零星散佈,而是呈好幾圈圓形環狀,集中於一個正中央的花圃上。於是,若茴霍然明瞭,這裡的確不是花房,而是花塚!是誰的?不用說她也知道,是那個叫於嬙的女孩的。這讓她驚懼萬分,毛骨悚然,想要移步走動,卻使不上半分力氣,只能背靠著冰冷的玻璃牆支撐身子。
  結果是金不換的呼聲讓若茴回了神。「二媽!你在這兒幹嘛?我聽林媽說爸和你回來了,四處找了好久,沒想到你到這兒來了。」
  若茴將雙眸往上挪,直直望進對方關懷的眼底,虛脫無力的答道:「我……想熟悉一下環境。」
  「怎麼了?二媽,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金不換關心的問。
  「沒什麼,」若茴緩吁了口氣,「只是長途旅行的關係罷了,我小睡一下就好了。」
  「那我陪你回去吧!順便介紹地形,讓你認識環境。」
          ☆         ☆          ☆
  打從蜜月旅行回來後也兩個月了,彭振耀和金意旋環遊世界去了,金不換天天出公差陪岳笑樸,獨留她和管家及僕役,家裡空無一人。
  漫長的暑假即將結束,若茴也按捺不住興奮,期待回學校教書,看看新同學。老實說,已成為人妻的她,並沒有想到日子會這麼枯燥、乏味,這裡人雖多,但比起單身時隨心所欲的生活又差了些。
  每天早上,金楞會交給她一張他的行事歷,讓她知道何時、何地可聯絡到他。第一次,她興奮地以為這是他要她給他上班打氣的暗示,看著秘書打出來的時間表,等到十一點時,她長指往紙上的行事歷一點……紅屋廣告,便興匆匆地按下了鍵,轉了五次線,費了五次唇舌解釋身份,最後竟還是江漢來回復她的電話,解釋社長很忙,正和對方的董事長洽談合約的事宜,有沒有什麼事需要傳話?
  當然沒有!只是問個好罷了!
  二十分鐘後,她臥室的電話響了起來,那聲喂還卡在她喉嚨裡,就聽到他□哩啪啦地一串話,「搞什麼?你要查勤也稍嫌急了點吧!短短幾分鐘內,整棟紅屋廣告大樓裡,都知道廣崎的老婆來電追蹤。請你下回編個像人樣一點的理由好嗎?問個好罷了!我告訴你,只要你別打電話來騷擾我,我好得不得了!你為什麼不說話?啞巴嗎?」
  若茴很氣,每次都得蒙受不白之冤,遭人羞辱,雙唇抖了好久,忍住鼻水,鎮定地說:「你有給我機會說話嗎?是你要留行事歷給我的,很抱歉我會錯意,傷及你大男人的自尊心了。在此告訴大社長你一聲,我今天要回娘家一趟,免得你誤會我爬牆出去逛街,再見!」他在若茴還沒收線前,喊了一聲「等一下」,這讓若茴不得不繼續聽下去,「還有事嗎?」
  「我今晚有應酬。」他收斂高張的氣焰,隨後才問道:「你打算幾點回來?」
  「你要我幾點到家?」若茴心軟地問著。
  「這樣吧!為了省時,我今晚十點在你家巷口接你。」
  「我照辦!」若茴不用猜也知道,根本不是為了省時,而是跋扈的他怕極了冷艷的丈母娘,新婚至今三個月,他沒陪她回娘家一次過,倒是金不換一直為父親找借口、賠罪。
  從那次的經驗中,他給了她一支專線的號碼,但為了避免找罵挨,若茴沒有再撥過半通電話給他。
  今夜,全身只著一件褪了色的破爛牛仔褲、打著赤膊的金楞半斜躺地靠在大床上,漫不經心的翻閱江漢特地送來的一大疊臨時急件報告及信函。
  被拆封的文件東一張、西一張的散撒在床被上,如果經他分類為垃圾信函的話,他大手不客氣的一捏,隨手往正前方十公尺遠的烏木檀梳妝台方向一擲,垃圾就如飛石般彈進了骨董鳥籠裡,他的技巧純熟,幾乎百發百中、彈無虛發。坐在遠處沙發的若茴,好脾氣地看著書,等待與他分享驚喜的時機。
  「聽林媽說你今天又跑回娘家去了?見到我那寶貝兒子了嗎?」沒想到他突然開口說話,但眼光還是集中在信件上。
  「嗯!」若茴俏皮的衝他一笑,只給了他這麼一個回答。
  見她一副少見的神秘樣,他將心思從信文上拉回,「嗯?你就只有這句話要說嗎?為什麼我老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好像沒添個老婆,你媽反倒多了一個孫子似的。」
  「小換正在教我表妹學中文字,如果你吃味的話,不妨到寒舍一窺究竟。」
  「免談!你媽跟我八字犯沖,每次見到我都不假辭色,好像我虧待她女兒,讓你餓著、凍著、打壓你似的。」
  「你太誇張了,是你自己顧慮太多,到現在還喊她林太太,她當然不高興了。」若茴安慰著他,想居中扮演和事佬。
  「對不起,我只要一見你媽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臉,就喊不出話來了。」金楞毫不諱言的坦誠。「你娘又追問你是否有喜了是嗎?」
  「我好像是真的有喜了!這幾日來的症狀,跟七年前的一模一樣。」若茴努嘴道,但欣喜卻是躍然入眼底。
  「別傻了!」他瞄了一眼若茴,將手中的文件往旁一擱,跳下床。他自然擺動的肩臂、寬廣厚實的胸膛、配上隱沒牛仔褲內狹窄的腰身與迷人的臀部,如金銅神祇出現在若茴面前,不吭氣地接過她手中的書,俯下身在她腦門頂上印下一吻。「別想太多,你乾脆跟媽解釋,是我有問題不就成了。最近我似乎疏忽你了。」
  「沒關係,我瞭解你是因為工作忙,東北亞、東南亞兩地跑。不過,如果我真的懷孕的話,你就能再次當爸爸了,」若茴低喃,未意識到直立站著的金楞嘴角所浮現的冷漠與譏誚,她隨後仰視他問:「我懷孕的話,你高不高興?」
  「當然!」不過這不可能,金楞對自己如是說。
  「那麼……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真的是有喜的話呢?」
  「那我得恭喜你,記得屆時提醒我買個駝鳥蛋般大的金剛鑽給你。不過你我皆知那是不可能的事。」金楞笑歪了嘴。
  若茴也呵呵傻笑了兩聲,接著大聲宣佈:「那我也要恭喜你,你明年三月中旬就要做爸爸了!」
  金楞當場狂笑一陣,結實的胸肌上下起伏不停,大手也蓋住整張無懈可擊的俊臉,良久才遏止住笑容,說:「我?做爸爸?哪一個倒霉的討債鬼會那麼沒眼光,挑我家投胎!」
  「我肚裡就有一個啊!」若茴有著他一臉不可思議的笑容,以為他和自己一樣,被這個好消息驚呆了。「今天證實的,已三個月了。」
  金楞一聽,斂住笑意。「三個月!你不是不能生嗎?哪個庸醫幫你看的?絕不可能!」
  「我的反應和你一模一樣,也是一直跟醫生強調,還跟他解釋我的病歷,他說會幫我把當年的病歷表調出來查閱,明天給我答覆。」
  金楞雖一臉不可置信,但腦筋已開始快速地轉著。他有一種深受欺騙的感覺,隨即想起左明忠曾在調查報告上注記那份病歷遺失!當初他一味只想到如何得到她,反倒沒察覺出蹊蹺。這其中一定有人在搞鬼:「那麼久了,調得到嗎?」
  「應該可以吧!我明天也會請明軒特別幫忙注意一下。」
  「找他幹什麼?他又不是婦產科醫生!」金楞怏然不樂,他對那個叫趙明軒的傢伙沒半絲好感。
  「七年前幫我診斷的醫生,就是他介紹給我的……」若茴說著就把當時看病會診的經過全數道出。
  金楞愈聽愈火,「所以你相信那個姓趙的傢伙對你說的任何一句話?你不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醫生要假他人之口道出你的病情,武斷的說你不孕?」
  「怕我無法承擔這個事實吧!」若茴也不太確定了。「我明天找他問去,看他怎麼說?」
  「光問有啥用?讓他身敗名裂才是真的!你別再涉入。如果你的身體真不適合懷孕的話,我希望你能把孩子拿掉。」
  「拿掉?!我不要!今天幫我會診的醫生也沒提及我不適孕的徵兆。」
  「即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強迫你拿掉孩子;更何況我可能有不良家族基因存在,你知道我二伯的事吧?」
  「你過分緊張了,爺爺說那是因為你二伯小時候高燒過度,來不及就醫才變成那樣的,根本和基因無關。」
  金楞無話可說,勉為其難的轉過身。「不管怎樣,我不做冒險的事,先把這胎拿掉再說,以後再從長計議。」
  若茴聽著他薄弱的理由,不解的看著他。「你不高興有個小孩嗎?」
  「這跟高興與否無關,我是出自關心才要你這麼做的,如果你有個萬一的話,我不會原諒自己的。」金楞擺出一臉憂心忡忡的模樣,溫柔的以指背摩挲她的面頰。
  「我……」面對這麼輕柔的話與他深邃的眼眸,若茴差點點頭了。
  「把孩子打掉!」
  「先讓我跟醫生商量過再說,好嗎?」
  「不用商量了!醫生說你不孕,結果你還不是有了?這回難道他敢保證你的性命無慮?」
  「我們多看幾家,聽聽不同的醫生的意見嘛!」若茴緊抓住他的大手。
  這結果不是他要的,金楞倏地抽回手,馬上換了一個面目,「隨你,難產而死,不關我的事。」
  為了鬆緩氣氛,若茴嘗試談談別的事,「趁著還余幾天的假期,我開始整理溫室了,栽種一些木本植物,諸如木芙蓉、茉莉、桂花、鳴子百合、葛郁金等,湊巧上週末我回峨眉探望爺爺時,看到阿福叔那兒有好幾株黃秋葵和白秋葵,就順便跟他分了幾盆回來,你知道怎麼著?」
  金楞聳聳肩,折回床邊,一副知不知道都無所謂的態度,勉為其難地反問:「怎麼著?」
  「每一個花苞真的是朝開暮謝呢!無怪乎人家會用秋葵來表示已逝去的事物,『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前人所說的昨日黃花,一點都不誇張。」若茴喜孜孜地說著。
  「所以說嘛,有花堪折直須折!我是舉十指十趾支持這個享樂主意的論調。」
  「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他無動於衷,繼續伏首書信問。
  「司秋葵花的花神是誰?」
  「誰?」他不耐煩的虛應。
  「阿福叔告訴我,是漢武帝的愛妃,李夫人。」
  「喔!她跟秋葵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若茴伏趴至床緣,雀躍道:「西漢武帝時,有一首古詩『北方有住人』,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你聽過沒?」
  「聽過又怎樣?沒聽過又怎樣?反正都不是指你,你幹嘛這麼起勁?」(作者注!日文漢語中,『北之方』乃是正室,也就是大老婆。)
  若茴不理他任性的反譏之語,好言好語地解釋:「這是當時赫赫有名的樂師李延年,借詩寄寓自家妹妹有超俗逸塵的花容月貌之姿,就因為在他唱作俱佳的表演下,聽得漢武帝心猿意馬,李夫人因此得寵。可惜李夫人早逝,如一日秋葵,後來的人就把她譽為秋葵女神。」
  金楞眄了一下若茴急欲得到認同的表情,撇嘴說道:「聽起來有一點牽強。」
  「怎麼會?很詩意的,不是嗎?」若茴拉住他的手臂,不依的搶走他手上的信,半強迫地要他點頭應是。「你不同意的話,我不還給你!」
  「別這樣,讓我安心看完這封信再說。」
  「我不要!」若茴說著往他胸前仆倒,凝望他雍容的輪廓,心有所動的傾下頭,紅唇自然地要朝他印下。
  出入風月場所多年的他,已習慣了女人這種突擊的把戲,當下本能地閃了一下,她的吻直直落到他頰上的青鬍髭上,他猛力地將她扳離自己,蹙眉嚴厲地回視若茴一眼,見她嬌嫩香腮泛起霞紅,為她從未有過的撒嬌舉動納悶不已。「你今天怎麼了?才懷孕三個月,就不知檢點了,別再耍這種孩子氣的把戲!把信還給我!」他厲聲斥道。
  若茴怔了一下,過了一秒,才意識到自己失態的行為,慌忙中把信遞了出去。他不發一言地接下恬,不理會走回房間一隅的她,繼續閱信。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8:04:40

  就這樣,不到十分鐘的輕鬆時刻又消弭無蹤,若茴的心底有股冷流竄起,漸緩包圍著她。她早該知道,要以不變應萬變的,再說,以她的年紀而言,也已大得不適合扮演小女生的模樣,冀望博得別人的注意力及嬌寵。
  若茴忍下了遭拒的尷尬,好整以暇地問著:「你會抽空到我的溫室參觀吧?」
  「我一有空就去。」
  「要快啊!你平日早出晚歸,花季一過,就又得等到明年了。」
  「那也犯不著大驚小怪,只要溫度、濕度、土壤合宜,你要它天天開苞都不是件難事。」
  「可是違反自然、四時之道啊!」
  金楞忽地將信一摔,冷言冷語地說:「你別老是抬出『道』這個字好嗎?那個字就跟孫悟空的金箍圈一樣,教人頭疼。」
  「我不知道我又做錯了什麼事惹你不高興了?」若茴靜坐,慢吐心聲,「你好像很反對我種花似的,請你花一點時間就這麼難嗎?」
  「胡扯!難道我累了一天回家來,就只能聽你嘮叨今日又種了什麼阿花、阿草的嗎?」他說話的當兒,已走向更衣室,再回來時,身上已罩了一件襯衫,牛仔褲換成西裝褲。
  「而你再怎麼忙,卻有時間到薔薇花房去!」
  「那是我多年來的習慣,我沒必要為了討好任何人就改變它。」他面帶微笑,走到鏡台前,抓起表帶扣上。
  「我不是在要求你討好我,只不過是請你到我的花房瞄上一眼,給我意見罷了。」
  「剛才說了,我一有空就會去,那還不夠嗎?」好不容易他終於肯正視她時,臉上卻毫無表情地宣佈:「我明早飛橫濱,何時回來也說不準,我希望你能照我的話做,把孩子拿掉。我得赴一個朋友的約,趁著現在,先跟你說聲再見。」
  若茴的心中驚訝萬分,費盡心力才抑制住眼眶的淚。「太突然了,怎……麼都沒聽你提起過?」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將護照、記事本丟進公文包,再從衣櫥裡拎了件西裝外套往床上一擲,回答她,「我剛決定的,那邊有件緊急私事,非得出我親自出面解決,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只要掛通電話給江漢,就一定聯絡得到我。」
  「什麼樣的緊急私事?為什麼我都得透過第三者才聯絡得到你?」
  「你這疑問句是出自關心,還是心存責難?」
  「你不要顧左右而言它。」
  「既然如此的話,我拒絕回答你的問題。」他一臉和氣,絲毫不露慚色。
  若茴奮身與他面面相覷,鼓足勇氣說:「你是已婚的身份,也要做爸爸了,不比往昔單身時逍遙,你不能再像個小孩一樣,予取予求,要怎樣就怎樣!我希望你能收斂行為,尊重我。」
  「哼!又要學你娘教訓人?我開始相信遺傳因子了!相信我,我再尊重你不過了,從未有哪一個女人能讓我如此挖心掏肺地尊重過,你是絕無僅有的,」他嘴角斜揚,樂勁十足,「所以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為了表示我對你的尊重誠意,我就老實告訴你,我這趟回橫濱,是兼程安慰我的日本情婦的。看!有哪一個做丈夫的人能像我這麼坦白,不過,這還得歸功於我有一位賢明講理說道的老婆。」
  若茴神色一黯,在心中重吐口氣,看著他滿面嘲諷的笑,久久才迸道:「你真的是很過分!結婚才三個月,你就等不及要偷腥,做那種有傷風化的事。難道你忘記自己曾跟我說過的誓言,要疼我、呵護我?」
  「我沒忘,但也沒有對你發誓過不疼別人、不呵護別人啊!」金楞大玩文字遊戲,規避重點,提起公文包及提袋旋身往門走去,冷酷道:「你要認清一個事實,男人對已擺平的關係是很容易生厭的,偶爾放家貓出去採采野花,才會知道憐惜家花的平淡。更何況我對一個身材臃腫的孕婦沒興趣,孩子和婚姻,二選一,你自己挑。」
  此話一出,若茴恍然大悟,原來兜了半天,這才是重點。「我不懂,我做錯了什麼?」她一臉詫然,過了一秒才捉到一點竅門,歇斯底里的嘶喊:「難道你剛才說關心我的話、扯一些基因問題,只是要騙我墮胎?虎毒不食子,你怎麼能這麼狠心?我肚子裡的寶寶是你的骨肉啊!」
  「你不是篤信愛情力量嗎?現在應證你所謂的愛,也是有條件的。」
  「你這是勒索的行為!」
  「是又如何!如果你不健忘的話,我說過這是樁各取所需的婚姻,當初我娶你是因為你不能生,如今出了這種差錯,不能怪我翻臉。我不要孩子,也不在乎你的死活,夠清楚了嗎?如果你堅持要孩子的話,也可以,你就坐等律師寄給你的離婚證書!」
  面對這樣一個善於為己脫罪、找借口出外走私的男人,若茴是空心一片。「那又何必娶我」的字眼已悄悄地在她內心深處擴散、堆積。她不禁揣忖,自己是否又踏錯了一步,再次錯看了他?
  七年前,不修邊幅的金楞行為雖放浪,尚且保有一顆熾熱的赤誠之心;如今涉世已久,在複雜的日本跨國商界翻滾多年的廣崎,舉手投足之間,儼然就是白居易筆下既典型又唯利是圖的商人;重己利輕別離,而且更難接近。
  她恐懼,七年前的惡夢,又會在她不經意時重演。


第十章

  若茴一手托頰,另一手持著湯匙,勉強將飯送進口。
  冷風颼颼,從窗隙間灌人,敲得百葉窗嘎嘎作響,科辦公室門窗緊閉,窒悶的空氣在二十坪大的空間裡壓擠,讓她頻頻以手帕擦拭額間的汗珠。
  開學至今已近尾聲,期末考剛過,她將已閱畢的學生研究報告包捆好、鎖進櫥櫃後,打直腰桿站起身。
  她瞄了一眼手錶,自己和金不換及母親約定的時間還差五分鐘。她提袋一拎,加速腳步朝校門口走去,遠遠就看見金不換站在一輛車旁等著她。由於金不換下午沒課,自告奮勇地一口允諾要開車載她們母女上醫院。
  若茴一坐進車內,貝雨蓉就殷切地問:「今天口感如何?媽給你燉的補品還合味口吧?一個禮拜不見你,瞧你又瘦了一圈!親家母不在,你還是搬回家住幾天吧!」
  「媽!我很好,只是懷孕罷了,又不是生病,不需要搬回家!再說如果廣崎打電話回家找不到我的話,會著急的。」
  「家裡又不是沒人接聽電話,教管家林太太轉個話,有事掛電話到家裡來,不就成了!我就不知道他到底在怕我什麼?如果行得正,幹嘛處處避著我?我看啊,他根本就是心虛!還有,他到底在日本搞什麼花招,蓋什麼摩天大樓?去日本五個月了,知道你懷孕的消息,竟還是無動於衷。想當年我懷你的時候,你爸正在美國唸書,連畢業證書都等不及領,就直奔回國來了。這樣吧!你把他的電話號碼給我,我罵也要將他罵回來。」
  「媽!他忙嘛!商社又不是他一個人的,無法說走就走。」
  「事到如今,你還護著他說話!這是他給你的借口嗎?我就不信這一套!那麼大的公司,人才濟濟,沒他一日,也絕不會垮。小換,你等會兒就撥通電話給你爸,我要親自問他,到底是何貴事緊纏住他,竟忙得抽不出空回來探探你二媽。」
  眼見二媽在後視鏡裡跟自己擠眉弄眼,暗示他別多管閒事,儘管金不換很想照貝奶奶的話做,仍是機伶地安撫貝奶奶,「奶奶,爸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聽說爸公司投資了兩億美金研發出來的最新防震建材,好像差點被商業間諜盜取,爸為了調查這檔事,晨昏顛倒,忙得有日沒夜的。」
  「聽說、差點、好像!怎麼都是似是而非、模稜兩可的搪塞用詞?」貝雨蓉眉一挑,斜睨正在與繼子使眼色的女兒一眼,不滿地說:「返台旅程不用五個小時,稍稍打盹、眼一瞇就下了飛機,我可不是這麼好商量的。本來我打算讓這件事過去的,但你們可能沒料到我尚何不少遠嫁日本的手帕之交給我通風報恬,說廣崎大老闆與其麾下一干中日老臣、少將,的確是晨昏顛倒、有日沒夜的過日子,白天人模人樣、謹守禮教的上了一天的班,晚上竟還有精力左摟右抱的出現在酒館裡,喝得酩酊大醉。更荒唐的是,他還跟一個日本女人牽扯不清!他的厚臉皮可以不要,但金家、彭家、林家在這兒還想要立足啊!當初照子沒放亮,讓你嫁到他。男人的甜言蜜語,只要相信三分之一以上就是呆子。事到如今,你們還想替他瞞下去?不必了!三條路給你選……是你給他下通牒,還是由我,抑或是我下峨眉請彭老爺出面求他回來?」
  「媽,爺爺已八十七了,何必拿這等小事去煩累他呢?我一回家就撥電話給他好嗎?」若茴強顏歡笑地抓起母親的手,往自己腹上放,笑吟吟的轉開話題說:「我很難想像這裡有個八個月大的寶寶。媽,您當初懷我時,有沒有特殊情況發生呢?」
  經女兒這麼一問,貝雨蓉總算舒緩了眉頭,細說當年懷胎近十月的苦樂。金不換則一改平時樂觀的笑容,無可奈何地暗自觀察二媽臉上泛起的憂容。
          ☆         ☆          ☆
  「請幫我接日本叫人電話,廣崎日一。」若茴透過國際台幫她找人,因為她已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五個月前,他赴日不及一周,便委託江漢打電話問她「解決」了沒,得到否定的答案後,兩周內就寄來了離婚協議書,內容不外乎……他,廣崎日一,無條件放棄孩子的監護權,孩子不得姓金及姓彭,只要她悄悄蓋章、不驚動長輩,便可得到多少多少的不動產,以及他名下一半以上的現金資產。
  兩份中文及日文的離婚協議書籤名處只有他的署名,而她遲遲未動筆。當初他說只要找江漢便可聯絡到他的話,也從未生效兌現過半次,就連金不換找父親談個話亦是枉費心機。
  聽到對方的響應,若茴並不驚訝,只是暗地歎了口氣。
  「江漢嗎?我要親自跟他說話。」
  「社長目前很忙,不方便接聽電話,」江漢禮貌的回話,「上週日我寄出了一份補身的膳食藥方,不知社長夫人您收到了沒?」
  「謝謝你的關心,江漢,我早已收到,也試過了,只怕我現在是腫得不成人樣了,大概跟河豚有得拚。」
  江漢笑了。
  若茴無心多做贅言,開門見山地說:「麻煩你通報社長,我決定簽離協議書了,但在簽名以前,想跟他談個條件。」
  「什麼條件?」另一個粗嗄、冷漠的聲音突然冒出,然後低聲請江漢出去,將門帶上。
  原來他們倆一直都是利用免持聽筒方式在跟她通話!
  若茴清了清喉嚨,說:「我希望你能回來一趟,我們當面蓋章,把事情做個了結。」
  「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要什麼花招、苦肉計的?」
  「如果你希望我們的事能小事化無、不讓爺爺知道的話,最好趕快回來。你離開的時間不算短,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等爸媽回來發現我們的情況後,若是鬧回峨眉,不僅對爺爺的健康有礙,對你我也不好。」
  「少拿長輩壓我!鬧回去至多對我不好而已,對你可是好得不得了!你真有一套,嫁進我家才八個月,老的、小的就全被你收服得穩貼妥當,你的心機可真深沉。」
  「嘴長在你臉上,要怎樣歪曲事實,隨你說去,反正我已低頭了,你早日回來,也能早點恢復單身的逍遙生活。」
  線上的口氣一軟,又想遊說,「聽我說,我有個折衷方案,如果孩子生下來後送給別人家養,也是可以。」
  「別再跟我說這種泯滅人性的話,我們之間已經走到這步田地,橫豎都是決裂定了。我不知道你是中了什麼邪,竟狠毒到要拋棄自己的骨肉!即使送走孩子,也難保你不會下毒手。」
  「真難得,我還以為你沒爪子,廣崎夫人,注意你的言詞,小心我告你誹謗。」
  「孩子有任何不幸,我告你一級謀殺!」
  「那你可以開始為那討債鬼買保險,別忘了順便幫你自己買一份。」
  若茴的心灰如稿木,失去平日素有的沉著,怒不可遏地大聲吼道:「你……不用回來了!我今天就把離協議書籤好,找家快遞公司寄給你!」
  線上那端猶豫片刻後說:「你還是省下郵資買奶水得好!我會回去解決的,只是還得再等個幾日,因為我這邊還有些棘手的問題有待解決,是有關……」
  「我沒興趣聽!」若茴發瘋似地打斷他的話,「你我從今天起斷得一乾二淨。在我掛電話以前,我有件事要告訴你,你是我所遇到最悲哀、最自私自利的可憐蟲,你不懂得愛人、不懂得惜福、不懂得悲天憫人,只會一味的逃避事實,怨恨命運對你不公平,傷害所有真正愛你、關心你的人的感情。十年的漂泊讓你看透人情冷暖;七年的金權鬥爭蒙蔽了你的理智,讓你失去自我。是!你現在有權、有勢、有魅力,你的屬下為了混口飯吃,只敢唯唯諾諾聽命於你;女人因為你多金、財大氣粗與虛有的外貌肯和你苟合。那又怎樣?十年、二十年後,當有人扳倒你這棵大樹之時,希望你別奇怪,怎麼以往寄居樹上的猢孫皆散了,昔日緊黏在你屁股後的嬌柔美眷也一一不見了。以貌事人的女人一老,想以金錢買青春;無情寡義的男人一衰,就只能靠金錢購買感情了。你知道爺爺自中風後,活了這麼些年,拚了一口氣,最關心與最牽掛的是什麼嗎?就是你!他希望你別再步上他的後塵,希冀你能原諒他,並覺悟於嬙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你該為自己與活著的人著想……」
  「你胡謅什麼!」他不客氣的打斷她的話,陰冷地說:「這是我的家務事,用不著你這新任下堂妻插手管閒事。你還有道要傳嗎?」
  她緘默良久,長吁口氣才說道:「看來我還是愛錯人了!」
  她這幾個字說得細如蚊鳴,卻刺穿了他的耳膜,帶給他怔然的僵硬;是心麻了,還是情無了?他無心仔細思量,因為此刻他滿腦子只有惱羞成怒的愧怍,想找個借口掩飾自己的不成熟。
  「我很遺憾,你到現在才想通這點。既然如此,我回國前會再通知你。保重身體!」然後毫不猶豫地切掉了通話鈕,雙手緊握撐著頭,沉默不語。
  一陣推門聲輕響起,江漢出現在門口,當他眼見老闆低垂著頭,靜坐在辦公桌後時,霍然吃了一驚,這教慣於察言觀色的江漢,猶豫是否該開口說話。
  算算日子,他跟在廣崎身邊也有五年,幫著他處理私人的事務與排解糾紛,並塑造、維持他日式的公眾形象,以這樣的身份而言,無異於是他的私人秘書,但私底下他得承認,自己並不瞭解廣崎。
  對江漢來說,廣崎這幾個月來的行徑讓他有一點摸不著頭緒,對待自己老婆的方式也真是固執得不可救藥,殘忍得完全不留給自己任何餘地。
  就公事上而論,廣崎算得上是位好上司,很少擺架子,開得起玩笑,能接受建言,當然,他喜歡人家圍著他說好聽的話,不過哪一個闊氣老闆不是這樣呢?所不同的是,他對事情的透視力相當強,非常清楚說話者的用意是奉承阿諛,還是發自內心的話,面對這兩種情況,他皆能表現得不動聲色,至多說句幽默的話,揶揄對方走火入魔罷了。
  要在表面處處尚禮、口氣與遣詞卻又相當深奧的日本社會中生存,並不容易,因為下層部屬的忠誠度雖高,但上層管理單位卻不容易駕馭,尤其挖角風氣盛行,若施政上稍有不慎,出了一個閃失的話,後果便有可能是流失整批的單位。所幸,廣崎八面玲瓏的人際關係與能屈能伸的個性,讓他得以立於不敗之地;他能袒胸露背地蹲在工地,和攤著藍圖、解釋工程進度的設計師及工頭們大嚼檳榔,高談闊論;下一個小時,他已改頭換面,換上一套體面的禮服,趕著赴正式的酒宴。也說不上他較偏好哪一種生活形態,只能說,他一人成功地分飾數個角色,而且不需使上半分心力就已換了面目。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他留給自己自我表現的時間與空間也相對的少了。
  外界盛傳廣崎花心,鄙視女性。事實上,廣崎對女人的評價頗高,不會因為對方出身低賤或高貴就改變態度;有點大男人主義,卻相當尊重異性。
  江漢跟著廣崎出入不少風月場所,看著他的老闆拉出了不少一時失足的少女,協助她們創業、自立生根,也看了不少寧願自甘墮落、功虧一簣的例子,這是廣崎不為人知的一面。
  唯獨一旦跟廣崎牽扯上男女關係後,若還是不瞭解遊戲規則,希冀要勒住他的心的話,恐怕下場都不得善終,唯一的好處,是金錢上的撫藉與時間的治療。
  當初廣崎於初夏宣佈要討老婆時,跌破了不少人的眼鏡,事不過半年,才轉個眼就要步上離婚一途,想必也不會教人驚訝。不過讓江漢感到遺憾的是,他覺得廣崎才剛覓得找回自我的時機,卻又要放棄,不免教人惋惜。
  江漢想到此處時,對方終於有所動作,只見大皮椅一轉,背過身面視落地反光玻璃,然後用失去平日豪邁的口吻沮喪道:「江漢,請你取消今天所有的行程,讓我靜一靜。」
  於是,江漢默默地退了下去。
  不知道他已呆坐在那裡多久了,一個小時吧?或許是兩個小時也不一定。
  對面鏡牆上,隱約地浮現一名男子的倒影,他瞧見有兩道火熱的熔岩溜竄下僵冷的面頰,搖搖欲墜地掛在顎下,反光玻璃像磁鐵般吸引住他的目光,讓他久久無法移轉朦朧的眼。
  過了好久,他才明白原因,原來是外面有一片雪花附著在玻璃牆上,正好不偏不倚地停泊在對面男子顎下的淚珠影像上,起初雪花稀落飄下一點、兩點浮在空中,不一會兒,愈來愈多,最後竟形成了一片銀花飄散的局面。
  降雪了!
  這場初雪,將他拉引回七年多前的格拉斯哥。灰雲下,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大眼空洞的少女,呆坐在那冰冷的石台階上,對著黯淡蒼天,露出無奈的迷惘。他恨!為何控制不了自己?為何要這樣傷害她?同時,也不明白為何事隔多年之後,日月星辰的光竟還是射不透緊追不捨的烏雲?
  回去吧!是時候了,總不能躲一輩子吧!更何況在和她斷絕夫妻關係前,他也很想窺瞄一眼細長的茴香草,是如何腫到跟河豚一樣。
          ☆         ☆          ☆
  「小換,你確定你爸說的地點是這裡嗎?」若茴住車窗外一瞧,看著裝演成火樹銀花般的建築物,瞄了一下過路行人的穿著打扮後,疑惑不解的問著。
  金不換也詫異得吭不出一句話,因為眼前有位穿著白短洋裝的長髮女郎正倒在他們的車頭邊,吐得遍地黃水,她身旁西裝筆挺的男伴卻哈哈大笑,好像在鼓噪似的。這讓他微皺起眉,強抑下心中的不滿。「應該沒錯才是,這一路上只有這家叫這名的。」
  「可是看起來好像是……」酒家兩個字若茴沒冒出來,事實上,她也搞不太清楚鋼琴酒吧和酒家的差別在哪。
  「沒關係!我陪你進去找爸。」
  「你未滿二十呢!」
  「快滿十九了!更何況你是我的代理監護人,到裡而去後,我就可以跟我的監護人打聲招呼了。」金不換嘲諷地說著。此時的他非常不諒解父親的作法,畢竟離婚與結婚都是件大事,外面有那麼多合適的場所他不挑,獨撿這種煙花柳巷之地,分明是要給二媽難堪。
  若茴抓著手中的牛皮紙袋,考慮了良久。「我看我們還是回家去好了!」
  「好!」他說著就發動引擎熱車。
  若茴又好奇地朝車道多瞟了幾眼,偶然間看到一名化著濃妝的女孩走過,她急忙按下電動車窗,將頭探出車窗口,大喊道:「邵玉琳!」
  那女孩自然地回轉過頭,一瞥到她後,彷彿像是見著鬼似地扭頭疾走而去,最後慌亂的往店內奔去。
  「小換,停!我好像看到我班上的一名女同學跑了進去,我們趕快進去瞧個究竟。」若茴捉起資料裝及皮包,就跨出了車門,往店門走去。
  這當兒,她正熱中於挖掘真相,反而一點都不在乎別的客人所投給她異樣的眼光。
  途中,有三個人竟喊他們「社長夫人!少爺!」然後一臉惶惶地想反轉過身去。
  若茴不認識他們,但是料準他們和廣崎字號有關,急忙喚住了他們。「等一下!你們三個剛剛有沒有看到……」
  她的話還沒問完,這三個酒客便一徑地猛搖頭,快眼瞟了一下她的凸腹直嚷:「我們沒看到社長!社長沒來這裡!」
  真是不打自招!若茴為他們那一副急著脫身、想去通風報信的緊張樣覺得好笑,「我知道社長來了!但我現在問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穿著黑色亮片絲緞禮服的女孩走過?頭髮不長,微卷垂肩。」
  「黑色亮片!」三人異口同聲說:「到處皆是啊!那些端著酒的公主都是這樣穿的!」
  若茴眼一直,發現還真的是這麼回事,這裡燈光幽暗,光線紅紅又綠綠,這下要認人可難了。
  三人推了又推,終於推擠出正中間的一位代表說:「社長夫人,我們可以走了吧!」
  「可以!啊!順便帶我去找社長吧!」
  她這話一出,三人當真是要口吐白沫了,「夫人,這不好吧!被社長知道……」
  「是你們社長要我來的,不用這麼惶恐好嗎?」對方還是不信,若茴只好攤著雙手,」既然你們不肯幫我們帶路,那就算了!小換,找經理問一下。」
  不用三分鐘,漂亮的女經理便領他們走進一個包廂,大概是因為若茴在的關係,女經理只逗留幾秒就走了。
  若茴和金不換就這麼站著不動。原本坐在包廂座上的江漢、左明忠和一名陌生男子也禮貌的起身,等著他們入坐。這個陌生男子帶著金絲框眼鏡,精明幹練的模樣,教人不難猜出他就是廣崎與彭氏營造的顧問律師。
  金楞穿著休閒的牛仔褲與格子襯衫斜坐在大皮椅上,一手玩弄著一串珠子,另一手抵在椅背上撐著腦袋,冷眼打量她的模樣,那雙眼明顯地在她肚子上來回晃了兩下。「小換,不扶二媽坐下嗎?你們若不入坐的話,我這幾個得意幫手可就要跟保齡球瓶似地杵在那兒了。」
  金不換扶著若茴坐下,「爸!你很久都不理我了,我們幾乎有半年沒說過一句話了。」這是抱怨,也是譴責。
  「對不起,爸不是故意的,只是公事實在太忙了。」
  「是啊!你鬢角邊的頭髮白了不少。」金不換眼利的看著老爸的臉,注意到他一直盯著二媽瞧,識趣地說:「我四處走走、見識見識、看看有沒有熟人,不理你們大人的事了。」金不換聰明的暗示若茴他會幫她找人,然後就走了。
  「他長大了,很有男子氣概。」金楞不禁稱讚道,口吻裡有莫大的驕傲。
  「是啊!這些日子都是他在照顧我。」若茴微點著頭,強擠出幾個字,但就是裝不出笑容來。要在這麼多人面前公事化的談離婚的私事,她還真是有點彆扭,所幸她已事先蓋好了章,也就減低了那份傷感。
  她的鼻間多了些雀斑,眼睛的光彩不似以往,頭髮也少了光澤,被隨意的用根髮簪鬆軟地紮在腦後;說不上好看與否,只能說她有十足的孕婦味。
  「很抱歉,我無法及早趕回來過年。」
  「謝謝你的解釋。」
  中間停頓了五秒,他才再開口。
  「預產期什麼時候?」
  「這個月三十號。」
  「哦!就剩兩個禮拜了嘛!」
  「是的。」
  「我……人可能在東南亞。」
  「沒關係,一切都很好。謝謝你的關心。」
  「不客氣。」
  「哪裡。」
  這就是他們客套的談話方式。兩人坐得如此近,心卻各自天涯一方。
  不知什麼時候,坐在對面的人都悄悄地走開了。
  若茴突然說道:「噢!這信封裡是你寄來的離婚協議書,已簽名、蓋章,一份不少,都在裡面,要不要檢查一下?」信封被遞了出去,她浮腫的指端離得遠遠的。
  他順手接下,隨便一折就直接塞入臀後的口袋內。「不用了,我知道你做事一向很謹慎。」
  「那……」若茴開始找尋金不換的身影,有些焦慮了,她現在很需要金不換的支持與打氣,沒有他,她很可能還沒走到門口就會昏倒。「我想走了。」
  「不妨等小換回來,你挺了個大肚子,不好到處找人。孩子還好吧?」
  「血壓偏高了些,目前還在矯正胎位,是個女……」若茴霍然住口,覺得似乎多談益。
  金楞佯裝沒聽到最後一個字,改問:「醫生怎麼說?有危險嗎?」
  「危險?沒那麼嚴重!事實上,和其它准媽媽相比,我的噸位算是大恐龍了,這得多虧我母親天天給我灌補的效果,等坐月子時,可就慘了,屆時我媽會比典獄長還凶。」
  「你媽是一位好媽媽,她很關心你。」金楞說出了他最深的感激。「很抱歉,讓你有了孩子。」
  若茴對他的話付之一笑,「我才要感謝你呢!當我知道自己能懷孕的那!剎那,心裡的感動不是三言兩話可形容的。也許我是真的太傳統了,視結婚與生子為女人的必經過程,以前得悉自己不孕時,常安慰自己這並非大不了的事,如今,覺得自己更完整、更幸運,懂得去體諒媽媽的心、父母的愛。」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2 08:05:16

 金楞坐在那兒,細聽她柔柔的嗓子,像輕撥著一串平靜的弦音訴說著自己的感受。他悵然若有所失的心空麻無力,嘴裡也說不上任何一句話。只知道,她所該得的,他全沒有給;他不該得到這種禮遇的對待,她卻絲毫不計前嫌,毫無刁難的給了;他是那個說不想要感情束縛的人,卻自私的運用感情的繩子將她緊拴住。
  這時,兩人皆已默默無語,想著自己的心中事。
  一陣吵鬧聲,從另一個包廂傳來。
  若茴揚首想一探究竟,「怎麼回事?」
  「酒醉打架鬧事習以為常,過幾分鐘就會有人出面調解,別管太多!」
  三兩聲的勸阻卻抵擋不住一名口氣甚惡劣的客人,接著聽到酒瓶、酒杯互擊的碎裂聲,只見一個酒氣沖天、獐頭鼠目的男子揮舞大手,叫囂著:「什麼公不公主的,我不管!大爺我帶兄弟到這裡來花錢、散財,就是買酒、買女人。什麼賣藝不賣身!來這裡做事,就是得下海,一回摸摸手,下回摸摸胸,久而久之,上癮之後,你求之不得。」
  「張大哥!看在我的份上,就饒了這個小嫩草,我推薦……」女經理出來說話了,但看到對方兄弟往腰間一撩,露出個槍袋後,倏然打住了口。
  「怎麼?說不下去了?就算大哥我肯,只怕我的小兄弟不高興,一旦發飆起來沒上眼,到處亂竄,傷了人、壞了感情,豈不難為情。」這人好生邪惡,得了便宜還賣乖。說著繼續拉著一個女孩要往外走,順手掏出了槍,威脅地抵在女孩的背脊,「老子的大哥今天就是要帶你出場,由不得你。你再裝賤,我一槍斃了你。」
  若茴聽著這個蠻子大放狠話,一定眼,發現那個女孩竟是她的學生邵玉琳,不假思索地,她甩開金楞放在她肩上的手,衝出人群,撞開一些擋路的人,大喊:「放開她!我已報警了!」
  她的爆發力讓大伙都嚇著了,只瞧數十名客人已慌忙起身,逃難似地就要奪門而出。
  手持著槍的男子惱羞成怒,一句髒話迸出,槍一舉,就朝若茴的心臟方向瞄準,正扣下扳機時,受到臂中女孩的一撞,子彈便飛也似地爆了出來;槍鳴、尖叫與驚呼混雜不清,只聽到一聲像是發狂猛獸的怒號,淒厲的喊著「若茴……」,刺穿了哄鬧的暗室……
  宇宙的沙鐘彷彿靜止了五秒。
  子彈的衝力讓眼前的人踉蹌後退幾步,便倒進了另一位衝上前的影子裡。
  「若茴!若茴!」金楞以手壓著她左胸上噴出的血液,急促的呼喊著,深怕懷中的人不應他。
  「答應我,你要……幫我……保……住……孩……子……」
          ☆         ☆          ☆
  這是金楞一生中第三次的大撞擊。第一次,他十九成,殺了人,一刀刺心,不見滴血;第二次,得知於嬙死訊,不掉一滴眼淚;第三次,親眼目睹那顆子彈朝若茴的方向飛來,還來不及應變,她已倒臥在地,躺在血泊之中,大量的鮮血從她左胸口上緣處冒出,將她粉黃的孕婦裝印染成鮮紅一片。
  他發狂了,失去了理性,緊抱著她無助的身子,不知所措。
  他們是如何來到這家有名、專門搶救危急病患、素有「肉死人生白骨」之稱的兄弟醫院,他已不記得了;只知道在救護車上,一路有兒子在旁陪侍,有江漢與左明忠處理緊急狀況、聯絡心臟權威趙明軒、應付在院外的記者,有律師為他料理殘局、起訴肇事的莽夫。如今,他好似少了腦袋的廢人……只能動,卻無法思考;只能淚眼朦朧,卻哭不出聲;心中的萬一,搖撼著他。他有好多話想跟她傾訴,有好多愧疚要跟她懺悔,他千萬的恐懼加在一起,就是只怕一切都來不及挽回。
  而今,一位院長、一位婦科醫師,以及休假中的趙明軒,團團圍著他討論如何應變的措施。
  主治醫生之一問他:「全身麻醉,若母體心臟不勝負荷,只能救一人時,該如何?」
  趙明軒搶著說先救母親。
  金楞激動地馬上揪住對方的白袍領口,威脅他說:「沒這回事!兩個都得給我救活,你最好別耍花招,如果小孩與母親有任何一人喪命,再加上你欠我一條命債,我馬上揭穿你所有的底細,讓你身敗名裂!」
  趙明軒臉色一白,詫然不已,「你胡說什麼?」
  「你欠我一條命!記住!」
          ☆         ☆          ☆
  冷風啊!你該停息了吧!你該如願了吧!別再咆哮地流連忘返。你看!在那橫生於小河流畔的光凸樹椏上,正冒出一抹新綠呢!它正舒展著懶腰打著呵欠,吐出一絲絲的生意。瞧!那嫩嫩的芽兒是多麼晶瑩青翠、透明露骨啊!它捱不過你冷酷無情的摧殘的。請息息怒火吧!冷風!
  息息怒火?!教一個冷酷的寒冰息息怒火?小姑娘!順其自然吧!新綠不屬於冬季,它來得太早,當殺!怎能怪我心狠?要軟化我的心,只怕你沒那個能耐反而凍傷了自己,何苦來哉!
  那一陣喪心狂風趁勢襲來直竄上樹梢,那一抹綠就這麼的被狂風奪取,被邪風轉得失去了方向,要向上不得上,耍向下不得下,最後才被拋出了旋風之外,慢慢地轉落在一攤黑水上。轉動是一種習慣,一小片如扁舟的嫩芽旋轉不止,轉得她好累好累。
  思想!思想的漩渦愈轉愈大!
  她是活著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曉得她是有意識的,能感受到寒氣貫穿她整個身軀,冰凍她的生氣,從頭至尾、從裡至外,每一滴血、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筋。她的意識還存在!
  隱約中,一陣欷噓人聲……
          ☆         ☆          ☆
  「一個禮拜!兩個禮拜!三個禮拜!姓趙的,你說她活過來了,心跳、腦波皆正常,為何她還昏迷不醒?你最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聽到沒有!」那蠻橫的吼聲響徹了她的耳際。
  「我已是盡人事聽天命!兩條命都救活了,難道你真要砍斷我的手?」
  呵!他又在威脅人了!在家耍流氓還不夠嗎?竟到這裡來撒野!
  為什麼要醒過來?醒來後又得再死一次嗎?唉!這樣最好不過了!林若茴,你千萬不能再被他迷惑了。這三十年來,你該做的都做到了!
  你的一生似乎皆是為別人而活的。你是個好女兒,做了好學生,守本分地做了不差的老師;你走了不少路,理智地看待世間冷暖,也嘗了愛情苦;你嫁過人,竭力扮演好妻子;你顧及父母親的孤老,你冷眼旁觀他與別的女人幽會,你聰明理智的擺脫他的愛情勒索,你拚了命執意要生下他厭憎的骨肉,你委曲求全保下一條可貴的生命。
  你辦到了!愛情再偉大,值不了一條命!
  你雖然不會撒嬌,但還是保留了一個女性最起碼該有的尊嚴,你的任務完成了,安靜的躺著吧!你既然天生沒有做母親的福氣,能把寶寶生下就夠了。這樣子做,他傷不了你,擊不垮你;對一具活屍而吉,你是幸運的!
  「嗚……嗚……」
  有人在哭!啊!這些日子來,隱隱約約會聽到的聲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是媽媽!
  「茴茴!茴茴!你醒醒吧!可憐可憐媽媽!可憐可憐爸爸!毋讓我們這白髮人為你痛心!你最乖了!乖,聽媽的話,醒來,好不好?媽媽不該罵你!你醒來,看是要養狗養貓養小鳥我都答應你。你做媽媽了!一個小女孩,好漂亮呢!跟你一樣可愛。你要醒來為她取名吧!看她成長,為她梳辮子吧!你要她在土堆裡玩耍打滾,媽媽絕不阻攔你。什麼都好,你說說話吧!小茴……邦或,趕快喚女兒,把她喚醒!她最依你了!一定都是我這個做媽媽的不好,她才不聽我的話!邦或,求求你,趕快叫她!哇……」
  唉!媽媽,我何嘗不想呢?我何嘗不想看看她呢?但是愛情好苦啊!如果有幸投胎轉世再做你的女兒,我一定要跟上天申請愛情免疫症。你看看!我這一路走來有你的扶持,有你的叮嚀,但是卻在愛情的路上跌倒了!我不是故意要跌倒的,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他曾說過,在愛情國度裡,沒有所謂的公平與正義。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強求人呢?誰說人爭不過鬼?我不相信自己會愛得比那個叫於嬙的女孩少,實在是,我所對抗的根本不是鬼魂,是心魔!是存在於他心裡的魔!他連絲毫機會都不給我,我又怎能怨鬼呢!我誰都不怨!
  「雨蓉,若茴沒事!她……只是在睡覺而已,也許明天,也許後天就甦醒了,金楞已經請了最好的醫生來為她診斷,情況會轉好的。」
  爸爸!喔!你多好啊!你想哭就哭吧!我多不想辜負你的期望啊!但是你從沒跟我談過一個男人心如鐵石竟會到如此地步!
  「但是……這麼多天了!她傷到的是胸部又不是腦,她一定不是在睡覺,我們帶她回家吧!我不要她在這個空空冷冷的地方。是他!是他扼殺了我的寶貝女兒!我不要他靠過來,叫他走!我們自己請醫生,邦或,你去跟他說,叫他放手吧!當初如果不是我逼著若茴嫁人,她也不會選擇這個喪心病狂的浪蕩子。你看看!如今得插著這些點滴管子過活,我不要他過來!」
  「雨蓉!」林邦或無奈地長歎了一聲。「他也不好過啊!三個禮拜來他無時無刻不自己照料她,你就別再責怪他了!」
  「我辦不到!我辦不到!」
  第幾天了?
  一個月了吧!有很多人來看她,安慰他。
  昨天夜裡,見到小紅了!她來看她,一臉無情地凝望她,不跟她說話,不理會她別來無恙的問候,無視她的叫喚,無視她的請求……請求小紅執穩她的手,帶她走,脫離這個感情苦海。然而小紅只是幽幽的歎了一口長氣,影子便慢慢地消逝了。
  小紅!別走!她要跟著她,卻跑不動,因為她的手被人緊緊地抓住,動彈不得。
  放手吧!我好疼呢!這個疼痛讓她從夢裡醒來。
  疼是他的手造成的,那雙夜夜抓住她的大手。他每天會跟她說話,但很奇怪,她就是有本事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對任何人說的話,她皆聽得到,唯獨聽不到他對她說的話。因為她不要聽。
  她被移出加護病房,換至另一間頭等病房裡。醫生告訴他,要開始為她按摩四肢了,因為肌肉已漸萌萎縮的症兆。於是她會感覺到有人按摩她的腳底,扯動她的腳趾頭,摩挲她的大腿、小腿肚、抬手、舉臂。
  無奈吧!她能動的時候,低聲下氣求他都奢望不到,反倒近死了,才能得這樣的福氣。或許他天生就是對死掉的人有病態的依戀吧!
  每天會有人來為她擦身、梳洗;有時是媽媽,有時是特別護士,大部分是他自己。不論是誰,她皆無動於衷。
  一天之中,她的手腕輪流被針刺個兩三下,護士會解釋說,這是葡萄糖液,這是食鹽水。
  小換來看她了!他幾乎天天都來,有時帶了一些同學,氣氛因此熱鬧些。
  接著,醫生又來了,是神經科的醫生,她得專心應付了。
  他撐開她的眼皮後,她一動也不動;他長得自白胖胖,像個彌勒佛,還帶了綠色邊的青蛙眼鏡。他摸摸她的脈搏、聽她的心跳,用小金屬槌捶了一下她的膝蓋,探探她的反射神經中樞。結果,糟了!她好像動了一下……
  「廣崎先生,一切都正常,但……」
  「不用說了,謝謝你,醫生。我不會放棄的,既然她一切正常,就不可能是植物人,我要再試下去。如果病床不夠的話,反正這間病房夠大,你們加張床都無所謂。」
  為了她的清潔整理方便,醫生要護士小姐剪掉她的頭髮。媽媽來看她時,說她像個小嬰兒。哈!他如願以償了,她成了標準的小道姑。
  從換至頭等病房那天起,他是夜夜都抱著她同眠,他低喃的傾訴,皆被視為一片空白的錄音帶,有時他睡著了,她的意識反而清醒。她奇怪他怎麼不去上班,看看公司、走走茶莊、瞧瞧珠寶店,返日會見情人?怎麼不去風月場所偎紅倚翠?反倒日夜守在這裡,為她這個活屍擦身、換洗、清理排尿,按摩她的全身與腳底板。他似乎變了!但太遲了,因為她也變了。
  他們兩人好似晝與夜、黎明與暮藹、太陽與月亮,注定不可能同時並存太久。頑石會點頭嗎?不!這是他誘惑她醒來的伎倆,等她醒來後,屆時又會故態復萌以懲罰她對愛情的執迷不悟。這是自然運作的慣性定律!河水未有逆流時,又有誰能阻止大海不產生浪花,產生浪花後,不擊打岸邊石呢?浪花惹石,就是命中注定改戒不掉的惡習。天會荒,地會老,男人情愛最易變,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她這尊活屍呢?當然是活脫脫的鬼話了!林若茴,你一旦醒來,就要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深淵了。
  昏迷近兩個月,她夢見慈眉善目的觀音大士。
  他騰雲駕霧翩然而至,飄飄衣袖與青天霽雲相稱,佛光隱現。他手裡抱著一個嬰孩,那嬰孩哭哭啼啼吵得她的心糾結在一起,然後,她就醒了!
  一陣悶悶的啼聲觸動她的耳神經末梢。是真的有嬰兒聲呢!咿咿哦哦的嘹亮哭聲,像拉警報似地震撼人心。還有好多聲音,他的、小換的、爸媽的、外公外婆的、醫生護士的,還有……峨眉爺爺的!
  道是她第一次聽到她的小寶寶哭,她哭得很不客氣、很凶、很沒道理。只聽到她爸爸拚命地哄著她,五分鐘後卻還是哭鬧不停。她的個性準是像她爸爸,跋扈得不可理喻!
  大伙說要抱她出去走走時,她急了,她想聽她哭嘛!別抱走!她無力的伸出一手,但無人理會她。等到病房靜下來時,她生氣了。此時房裡只剩下他一人,她聽見他走進盥洗室,一陣唧水聲唏哩嘩啦的響著,一分鐘後,他已站在床前,掀開她身上的被單,為她脫掉衣服,開始一處一處為她細心的擦拭身體,這讓她的感官愈來愈敏銳。以往只大略知道他在做什麼,如今卻能清楚辨識出他手指觸及的正確位置。溫水拭過她的肌膚後,便是涼涼的感覺,然後是他的手,最後竟是他的唇!他嘟噥著一些話,是她不願聽的。他是打算賄賂她嗎?她才不接受!
  聽到他的歎息聲後,她暗自揚起一陣勝利的快感。
  不久,嬰兒被抱回來了,這讓若茴的心跳加速。他從容地將被單蓋住了她,然後走向若茴的母親,說了些話,接過了娃娃後,便來回走動哄著娃娃。
  娃娃不肯吃奶,大概是奶嘴孔大小了,娃娃沒那麼大的力氣吸奶。這讓他發出懊惱聲,走向床緣,將娃娃平放在她的旁邊。娃娃咿亞的聲音震撼了她,她好想睜開眼皮看看自己的女兒,但是沉重的眼皮就是不聽她使喚,好不容易才稍稍抬起眼瞼,頭頂燈光一照,教她又覆上了眼皮。若茴好沮喪,娃娃就在她身邊,但是她這個做媽媽的卻看不到她、摸不著她!她好希望能瞧上自已的寶貝一眼。時間,你多寬待我一些吧!
  可惜,沒多久,他又轉過身來,抱起娃娃來回踅了幾圈,若茴默數良久,大概有二十來圈吧!
  他突然道:「哇!這小東西睡著了!還吃不到二十西西呢,怎麼辦?」
  「沒關係,讓她睡吧!等她醒來餓了,就會吵著要喝奶了。」
  那一夜,娃娃是睡在若茴右側,而他則抱著她和娃娃緊擁而眠。
  半夜裡,她被吵醒,右側胸口一鬆一緊,癢酥酥的,還有微微的熱氣哩!
  這教若茴自然而然地張開了眼皮,四處一片烏漆漆,教她一時不察,以為自己還是沒張開眼,等到她微微頷首,垂下眼瞼,方始明瞭,原來有一個包裡著厚棉布的小東西正躺在她的右肩上,小東西的雙拳有勁地來回擺動,大概是手太短了,她極力要將拳頭往嘴裡放,卻構不到小嘴。
  若茴好想抬起左手摸她,但一股刺痛襲上了她左胸口上緣的傷口,這令她沮喪,只能微聳右肩讓厚厚的嬰兒風衣疊起,使娃娃自然而然的傾向她的右胸脯,微彎起右肘,護著寶寶。這很費力,因為她幾乎沒有元氣可使,但一股力量支持著她,眼盈著淚,她看著這個漂亮的小東西的睡姿,她的女兒!呵!她的皮膚透明粉嫩得跟牛奶一般,睫毛短短的,眼睛、鼻子、嘴巴也是小小的,眉毛稀疏尚看不出形狀,但那一頭胎毛卻是濃得像硯台裡磨出來的墨汁,像極了她爸爸。
  想到她爸爸,金楞!這教若茴不由自主地移轉了目光,緊盯著與她同床共枕的人。
  他面對著她和娃娃側睡著,弓起的左手墊在頭與枕之間,睫毛影子被月光拉得長長地映在他直挺的鼻樑上。
  他瘦了!憔悴了!眉宇間多了幾條皺紋,嘴角兩側也多出了幾縷線痕。
  才不過兩個月,他竟看來老了十歲,少了意氣風發的傲慢樣,取而代之的是憂慮。
  他是為她而老、為她而憔悴的嗎?
  若茴悠悠地重喟出聲,閉上了眼,淚因而滲出眼角,忽地,他動了一下,目光陡然而睜,這教若茴不敢妄動,只能保持原姿,聽他挪近自己,陰影蓋上了她的面頰,好久,聽他倒抽一聲,一隻手指觸上她的眼角,為她拭掉淚痕。「若茴!」他激亢地壓下心中堆積千百噸的興奮與狂樂,不敢大吼出聲,以免驚嚇到寶寶,改為輕喚著她的名字,「若茴!你聽得到嗎?聽得見我在叫你嗎?」
  喔!我聽得見!是的!這是臥床以來第一回聽見他在叫她,但她還是不想響應他。
  「若茴,不要緊,你不用應我。你聽我說,我愛你!這幾個月來,我天天對你說我愛你,但你無動於衷,你不相信我嗎?我愛你啊!你流淚了!你從不流淚的,你的淚稀奇得跟夜明珠一樣,但你今天哭了!你一定聽到我的話了!請你不要棄我而去,我不敢,也沒有資格求你為我醒來,但寶寶需要你,沒有你,我甚至不知道該為她取什麼名才好。你聽我懺悔吧!我罪該萬死、罪不可赦!老天卻待我何其厚愛,能擁有你,又給了我寶寶。我的愚蠢差點害死了你、扼殺了你的意志,我不配有你。但請聽我說,當我七年前在那個古城聽著你自言自語時,恐怕就已愛上你了。喊你小道姑,那是因為我怕自己陷得太深;與你保持距離,是因為我不敢面對你。你勇敢、堅強,對愛充滿執著的態度嚇著了我,與你分手以來,不管身在何地,我沒一刻忘記過你;我天天想著你,你不知道想著一個人到底有多苦,你讓我害怕起孤單了。我以為只要不接近你、不對你吐露愛意就算是守住誓言,但我的心早就背叛了那個誓言。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早已失去的愛喚不回,卻還要殘害你的愛。若茴!你聽到了嗎?我不要你做柳兒,我也不是卡拉富,我是金楞,一個傻楞楞的浪子!我需要你,你睜開眼看我吧!」
  他忽地慟哭出聲,那淚似大海決堤,洶湧難擋。他雙手捧住了她的臉頰,逐漸地靠近她,做了這些年來日思夜想的心願,他終於吻上了她的唇。
  「我愛你,若茴,不敢求生生世世,不貪求永恆,但求追短暫的一刻,只要你能聽到我的話,感受到我的悔恨,求你,不要放棄我!為寶寶醒過來,為愛你的人醒過來,更重要的是,為你自己!」
  他失去心智地囈語著,靠著熟睡的寶寶將她緊摟住。他的頭靠著她的,眼淚落在她的眉心與她的淚交織成行,渾沌之中,才感覺到她輕輕地蠕動著唇。
  「什麼?!你說話了?若茴!你肯跟我說話了?」他附耳過去就著她的唇,將她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重複的念出來,「什麼?我……好……吵!吵得人睡不著覺!」
  他楞住了,直盯著她蒼白的臉頰上浮著一絲曇花一現般的笑容。
  知道能再活一次的感覺是怎樣的嗎?金楞唯一的感覺是,想拈起她唇際如花的笑容,恣情痛哭、痛笑一場。
  
  
——完——


任你遨遊的愛情海……夢中序

  愛情,是一朵生長在絕崖邊緣的花,要採擷必須要有勇氣。
  這句耐人尋味的話,是莎翁對世間有情男女所撂下的警告。信我者生,不信我者……就算了,反正也死不了!
  嘿!嘿!嚇到諸位了嗎?別緊張,誇張的話雖是如此說,但那是襯托舞台劇用的佈景,不會真的要男、女主角跌股的,可見,阿蠻我的心腸還是很軟又善解人意的。
  唉!有人在茫茫情海上,走來一帆風順(因為老天幫忙沒變天);樂天達觀派的人,卻是戰場老將,傷個百次依舊打不死(因為穿了防彈衣,當然很耐打);悲觀消極的人,受了一次熱戀傷痕,就再也沒有愛與被愛的勇氣(這是曾被蛇咬過的典型);但也有一輩子對愛情不動心的頑人(絕非完人與高僧之流,而且還特別熱中床上健身運動),說這種人是聰明嗎?又好像是有些浪費生命;說這種人是愚笨嗎?但芸芸眾生裡,又好像就屬這種人最「僥倖」。
  所以,愛情裡的酸甜苦辣,是一杯自己調的酒,也唯有當事人才能體會箇中滋味。
  親愛的讀者兼賭者,您曾因為怕跌下山谷而對眼前的愛情花躊躇不前、不敢摘下它嗎?
  沒關係,這篇愛的故事裡,阿蠻已幫您調配出這杯酒,當然,除了要有「勇氣」外,不才的我建議您不妨再加點「理智」與「判斷」(雖然很難,因為一旦成了熱戀中的人,通常自願淪為睜眼瞎子。但總得給阿蠻一點面子……試一試吧!)推敲推敲這杯酒是否會產生化學效應而成為烈酒,別教人飲後,一醉不醒。(別緊張,買帖解酒藥就裡了!)
  最後阿蠻我打躬作揖地請各位聽我一句誠心的忠告……當您要對天起誓時,千萬別下得太毒,免得慘遭雷劈,到時吃不了兜著走。為什麼?
  本書會給您一個會心一笑的答案。
  叩!叩!
  咦!三更半夜的,誰會來敲我的門?不過我還是起身應門去了,但得多化些時間穿鞋子。(看到我的名字了沒……阿蠻,孤單在紙上爬格子的小蠢蟲!蟲,乃多節足生物是也。)
  「誰啊?已打烊了!」我很不客氣的質問,慢慢地向門爬了過去,因為好困。
  「先開門再說!否則我把你截肢,丟進沸鼎裡烹來吃!」
  哦!是個男的!聲音富磁性,口吻雖然狂,但中氣十足。
  門閂一拉開,教我兩個眼珠子凸了出來。一個身材高挑、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是你啊!」我兩手環抱胸前,沒好氣地問:「沒事跑進我的夢裡幹什麼?」
  「阿蠻老大姊!可不可以饒了我,別要我在你的書上成了春天裡的蠢蟲?」
  「金不換!你少沒出息了!我決定的事還由得你改的嗎?出去!出去!我的腦袋可沒多餘的空間讓你擠,而且你長得太俊,會破壞我平庸的畫面。」說著就將他推了出去。
  「我堅持不合作!」隔著門的他脾氣可真拗!
  「可以!我要把你的不良少男紀錄抖出來。」
  「你要是真敢,我會宰了你!」
  「你爸我都不怕了,我會怕你嗎?走著瞧!」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1-22 08:0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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