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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雨晴]【征服】[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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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8:57:01
標題:
[樓雨晴]【征服】[全文完]
征服【系列套書】– 樓雨晴
簡介
他總是出現在最致命的時機,強悍地闖入她的心,
教她無從防備,放不下、忘不了,只能為他柔軟;
孤單單時,她最想要的是他溫暖的懷抱,一個人時,
她想要跟他一起成為兩個人,沒有人可以愛時,
感動地聽見他說「我讓妳愛」,失去親人的哀傷,
他帶著她上山下海漸漸撫平;對他而言,
他的全然付出是有空時相陪她一段,
他已成為她的全部,而她只是他心中的一幅風景,
這關係或許比愛情還要特別一點,卻永遠不是愛;
她明白他從不是故意招惹,不過是隨心所欲,
但正因如此,讓他的溫柔變得更殘忍──
這樣一個來去如風、不受羈絆的男人,
是她能徵服得了的嗎……
男主角:高以翔
女主角:阮湘君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8:57:13
楔子
小時候,她養過八哥鳥,還有一隻小兔子。她不曉得牠們感情算不算好,八哥鳥總是追著小兔子跑,喜歡啄小兔子的毛,所以小兔子不喜歡八哥鳥,常常看見小兔子滿屋子竄逃,躲著八哥鳥。
她想,八哥鳥應該也不喜歡小兔子。
八哥鳥是她最初養的寵物,後來媽媽覺得她把八哥鳥照顧得很好,生日時又送了她一隻小兔子,培養她的責任感。
八哥鳥或許覺得小兔子的到來,分去了主人對牠唯一的關注,才會一直欺負小兔子。
爸爸告訴她,動物對自己的地盤都有些老大情結,這應該是一種徵服式的下馬威。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徵服」這個字眼。
許多年後,她遇上了他,那個像風一樣難以掌控的男人。他從來不會為她停留!或許說,他從來不為誰停留,流浪的足跡踏遍世界每一個角落,倦了、累了,才會想起她。
於是,她也只能築一方溫暖天地,等待他倦累回眸時,收留他短暫休憩的步伐。
最近,她愈來愈常想起那只八哥鳥與小兔子,她想,他與她之間,也存在著某種徵服與被徵服的關係吧!
一顆芳心繫在他身上,無法決定他的去留,只能被動等待,任由他掌控悲喜、揮霍青春,隨著他飛高飛低,來來去去,一顆心擺蕩著,無所適從。就像那只被八哥鳥徵服、擺佈的小兔子,從一開始,就沒有反擊的餘地,輸得一塌糊塗。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8:57:24
楔子
小時候,她養過八哥鳥,還有一隻小兔子。她不曉得牠們感情算不算好,八哥鳥總是追著小兔子跑,喜歡啄小兔子的毛,所以小兔子不喜歡八哥鳥,常常看見小兔子滿屋子竄逃,躲著八哥鳥。
她想,八哥鳥應該也不喜歡小兔子。
八哥鳥是她最初養的寵物,後來媽媽覺得她把八哥鳥照顧得很好,生日時又送了她一隻小兔子,培養她的責任感。
八哥鳥或許覺得小兔子的到來,分去了主人對牠唯一的關注,才會一直欺負小兔子。
爸爸告訴她,動物對自己的地盤都有些老大情結,這應該是一種徵服式的下馬威。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徵服」這個字眼。
許多年後,她遇上了他,那個像風一樣難以掌控的男人。他從來不會為她停留!或許說,他從來不為誰停留,流浪的足跡踏遍世界每一個角落,倦了、累了,才會想起她。
於是,她也只能築一方溫暖天地,等待他倦累回眸時,收留他短暫休憩的步伐。
最近,她愈來愈常想起那只八哥鳥與小兔子,她想,他與她之間,也存在著某種徵服與被徵服的關係吧!
一顆芳心繫在他身上,無法決定他的去留,只能被動等待,任由他掌控悲喜、揮霍青春,隨著他飛高飛低,來來去去,一顆心擺蕩著,無所適從。就像那只被八哥鳥徵服、擺佈的小兔子,從一開始,就沒有反擊的餘地,輸得一塌糊塗。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8:57:45
第一章
他與她,相遇在她人生最低潮的那一年。高以翔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家攝影器材店的門口。那時,外頭還下著滂沱大雨,她顯然沒帶傘,渾身都在滴水,長長的髮絲貼在臉頰,看起來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寒流剛過,外頭溫度最高不超過十五度,她衣著單薄,渾然不覺寒冷,站在門外一動也不動,眼神空洞地看著玻璃展示櫃內的單眼相機。
老闆與他是多年舊識,順口便告訴他:「那女孩是我的鄰居,上個月還和爸爸開開心心地來看相機,說是要慶祝她上大學,買台相機給她,紀錄她要開始多采多姿的青春。」
「哪知沒多久全家出遊就發生車禍,父母、弟弟跟未出世的妹妹都死了,她剛好學校註冊沒去才逃過一劫。不過也難說她這是幸還是不幸,好好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夕間支離破碎,就留她一個人孤伶伶的,未來的日子也不曉得要怎麼過。」
畢竟也才十九歲,哪個女孩子能承受如此大的變故?他心房微微觸動,側眸瞧著店門外纖細單薄的身軀。
她看起來似乎不太好,白!是她身上唯一的顏色,蒼白的臉蛋、失去血色的唇、空洞失焦的眼眸,整個人就像櫥窗裏的琉璃娃娃,美麗卻缺乏生命力,脆弱得一碰便碎。
或許是那瞬間閃過的惻隱之心,他走向她,將身上的長風衣披在她肩上,給她一點溫暖。
「那不適合妳。」站在她身邊,他與她看著同一台相機。
價位高得令人咋舌是其次,最主要是太重,就操作與功能性來講,都不適合初學者。她沒應聲,仍是靜靜看著,就好像他不存在。他想,她應該也不是真的要買,只因為那是父親生前給她的最後一個承諾而已。
「看夠了,想通了,就回家去吧,妳的人生還很長,總要試著找尋另一項寄託,才能走下去。」
他沒再打擾她,安安靜靜地走開。
有些事情,得要當事人自己走出來,旁人其實說再多、做再多都沒有用。
第二次遇見她,仍是雨天。他出外買晚餐,才剛走出便利商店,聽見刺耳的煞車聲,抬眼望去,一個纖細的身子跌坐在斑馬線上,引來幾名路人圍觀,肇事的機車騎士嚇出一身汗,旋即加速逃逸。
他認出她來,快步上前,伸手扶起她。
「還好嗎?」
她仰眸,滿臉濕意,不曉得是雨水還是淚水,臉色仍是初見時的白。她並沒有認出他來,眼神仍是失焦的空洞。
「住哪里?要不要我送妳回去?」她不說話。
「好吧,既然不需要我幫忙,那妳自己保重。」她蒼白的臉容令人看了有絲不忍,他將傘給了她,預備拿來當晚餐的加溫鮮奶也放進她掌中。
他們連相識都算不上,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第三次遇到她,是在海邊。那天沒下雨,但是風很大。
他在等待夕陽落入地平線,為了取景,抓住鏡頭前的剎那美麗,他總是有充足的耐性。那一日,天空灰濛濛的,雲層太厚,心知是取不到他要的景色,他已經準備打道回府,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她。
一如之前見到的素衣白裙,她赤著腳,站在沙灘上,久久沒有任何動作。
她不會是想輕生吧?
觀察了一陣子,她都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要真想不開早往海裏走去了,不會動也不動地在那裏站上一個小時,於是他想,或許她的親人是海葬,她只是在思念親人。
前兩次的經驗告訴他,上前探問她也不會搭理他,她應該比較想獨處。
於是他沒上前打擾,靜靜地離開。
他在附近找了間民宿過夜。為了拍這一系列的照片,他恐怕還得在這裏待上幾天。
更晚的時候,他洗完澡打開電視,氣象報告說今晚有颱風入境,需嚴防強風豪雨。他拉開落地窗簾,雨已經開始下起來。外頭風強雨大,她還在那裏嗎?一顆心始終懸著,他想想不太妥當,向民宿主人借了傘出門,一定得親眼確認她已離去才能安心。
雨勢很大,走沒幾步他已經半身都濕透了。來到海邊,不出他所料,她依然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在沙灘上,她像尊失去靈魂的木偶,無知無覺地任雨水打在身上,海浪一波波捲來,衝擊著,她站不住腳,跌坐沙灘。
再晚些過來,海平面升高,一波浪打來,她就要滅頂了!
他趕緊上前,拖住她的腰往後退。
「妳在做什麼!這種天氣還不回家,是想到海底和魚蝦作伴嗎?」他不悅,口氣稍稍嚴厲。
「家 …… 」她喃道,熟悉的字眼觸動心房。
怎麼回?她沒有家了,回不去……
高以翔自知失言,愧疚地沉默。
「告訴我,要怎麼回家?」她想家,她想回去……他正欲張口,她身軀一軟,倒在他懷裏失去了知覺。
高以翔這輩子從不受任何事物拘束,獨來獨往,孑然一身,從來不知道,要顧慮自己以外的人,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
她發高燒,他請了醫生過來看診,按時餵她吃藥,但她總是燒了又退,退了又燒。
她的意識始終渾沌不清,在睡夢中流淚,半昏半醒間總哭著喃喃說:「我要回家……我想家……」
有時,也喊著父母,喊著洛洛。他想,那是她弟弟的名字。她害怕被遺棄的孤單,迷迷糊糊中總抱著他,在他懷裏哭泣。「爸,湘湘會怕……」
不知由何而來的憐惜,他摟抱住她,日裏夜裏,不斷慰哄:「不要怕,沒什麼好怕的。」
走?
「可是……一個人……」
「那就再找個人,變成兩個人。」他柔聲回答。
「沒有了……再也沒有人……可以愛了……」好茫然、好茫然,未來,該怎麼辦?
「我讓妳愛。」他順口說出一句安慰,右手被她著慌的指掌抓住,纏握得好緊,任她握著,他沒掙開,她才又再度安穩入睡。
這場病,心理因素居多。
他甚至覺得,她根本就沒有活下去的動力,到海邊來其實是潛意識想輕生吧?
他完全無法走開,日日夜夜、寸步不離地陪著,在她哭泣無助時給予擁抱安尉。
******
整整一個禮拜。
她是在他懷裏醒來。窗外早已放晴,清晨的陽光落在他臉上、枕間。那是一張極好看的男性臉孔,髮絲在額前頑皮跳躍,她伸手輕輕撥開,想看得更清楚些。
她認得這張臉,在每個惶然痛苦的時刻出現,用懷抱收容她的淚水,一遍遍在她耳邊輕聲說:「不要怕,我在。」
她的意識並不是完全渾沌,只是有時候交錯著現實、過去、夢境,分不清楚哪一個是真實。
她知道,緊緊抱著的那個人不是爸爸,但是他的懷抱好溫暖,往後已經不會有人這樣抱她了,她沈溺著,不想清醒。心,太痛苦、太絕望,不願面對現實,卻知道他一直都在。矇矓間,她哭泣著捶打他,指責為什麼要丟下她一個人,她好孤單,連個可以愛的人都沒有,但是他說!
「我讓妳愛。」
是這一句話,將她帶離無止盡的夢魘與黑暗,睜開眼,重新看見陽光。男人不知幾時醒來,凝視她有些恍惚的神情。「還好嗎?」他以為,她應該會慌張地跳起來,順便賞他一巴掌。畢竟不是每個女孩子都能接受自己一睜開眼睛,發現竟然躺在一個陌生男人懷裏的刺激。
他坐起身,動了動手腕,讓被壓了一晚的左臂減輕僵麻感。「我想,我得解釋!」
「……謝謝。」她低嚅。高以翔挑眉,立即閉嘴,省下多餘的辯解,跳下床拎起襯衫。那是昨天餵她吃藥被吐了一身時脫下的,清洗完便隨意掛在椅背上,還有點濕,但無妨,他套上後隨意扣了兩顆鈕扣充數,開門往廚房走去。
「吃不吃吐司?我只會做這個。」煎顆蛋夾上去就OK,他一向不會在口腹之欲上花太多心思。
她跟在他身後,看他洗鍋鏟、起油鍋,動作迅速地煎了兩顆荷包蛋。
「我會做很多菜……」她低喃。
高以翔瞥她一眼。「這裏是一間民宿,老闆娘人很好,廚房的東西可以任我們用,不過冰箱裏沒有太多食材,妳會做也沒有用。」
「我家有!」聲音頓住。可是她已經很久沒有開冰箱了,因為就算煮了,也已經沒有人吃……
「妳現在的意思是邀請我去作客嗎?有妳親自煮的美食?」
「有……」他要嗎?他想吃嗎?
「聽起來很不錯。」拿了兩片吐司,夾上蛋,遞給她,再從冰箱拿出鮮奶微波,倒了一杯給她。
「對了,湘!呃!」
「阮湘君。」她很快接續。「我叫阮湘君,家人喊我湘湘。」
那個名字,在前幾夜當中他其實已經喊過很多遍,能讓她從哭泣中平靜下來。
「我是要問,學校開學了吧?妳沒去上課,也沒請假,不要緊嗎?」
「請了……」請的是,喪假。
「那早餐吃一吃,我送妳回市區去,缺課節數太多,小心被退學。」
她仰眸,沉默地看著他。
就……這嗎?
好不容易握著一束溫暖,就這麼任由它從指間流逝?
她已經怕了冷冰冰的四面牆,房子空得連說話都有回音,哭與笑都沒有人回應……用過早餐,他向民宿老闆娘告別,載她回市區。他說這台車是上大學後打工存錢,在中古車行買下來的,但性能不錯,常跟著他上山下海。
「打工?」是因為家境因素還是獨立,她沒問。
「對呀。照相館、餐館、送快遞,我有過不少打工經驗。妳沒有嗎?」
「沒有…… 」父母一直把她保護得好好的。
「有空可以試試,挺有趣的。」生活很充實。
送她回到住處樓下,他替她解開安全帶,將藥包交給她。「記得三餐飯後按時吃,就送妳到這裏了。」
她默默接過藥包,下了車,一動也不動地目送著他遠去,逐漸淹沒在往來車陣之中──
高以翔回過頭。她一直看著他離去的方向沒有動。他真恨自己視力太好,連她此刻表情裏的茫然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歎了口氣,在前方路口回轉,不理會後頭車陣中不絕於耳的喇叭抗議聲繞了回來,下車,站在她面前。
「怎麼不進去?」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她低低地、輕不可聞地說。
「高以翔。天很高,很寬廣,所以飛翔。」他如是回答。
所以,所有的痛苦與低潮都會過去,世界很寬廣,她的人生正要起飛,熬過這一段,便是海闊天空。
瞥見她緊捏藥包、指節泛白,心裏某個角落再度軟化,他伸手握來,搓暖她冰涼的指掌,如同過去那幾夜。
「請我吃飯的事,不是客套話吧?」
「不是……」
「那明天我等著品嘗妳的廚藝。」他拍拍她的背安撫她。
「進去吧。」
「好……」或許他只是騙她,順口打發她而已,但她選擇相信。她會做好滿滿一桌好菜,等著他來。
「湘湘。」他忽然出聲喊住她。「我只問一次。妳去海邊,不是有任何輕生的念頭吧?」
「……不是。」
那就好。
他點頭。「明晚見。」
******
做菜?阮湘君站在冰箱門前,思緒一陣恍惚。
她有多久沒親自下廚了?感覺上像是上輩子的事。
媽媽說她煮的白酒蛤蠣義大利麵很地道,爸爸最愛吃她燉的紅燒肉,但是膽固醇太高,她總是不讓他吃太多,弟弟喜歡的是蒸蛋,每次都搗得碎碎的,混著飯吃,那一餐就會多吃半碗飯,媽媽肚子裏的小寶寶還沒生出來,她還來不及問寶寶愛吃什麼,姊姊也會做給他吃……
回過神來,她眨去眼底的淚光,開始清理冰箱,將放了一個月的腐壞食物全部清空,再上市場買回最新鮮的食材。
客人要來了,她得加快速度,好久沒人吃她煮的菜了……
門鈴聲響起時,她正好將最後一道開陽白菜盛盤。
「門口就聞到香味了,我有遲到嗎?」
「沒有。」他沒有騙她,他真的來了……她露出一抹淺得幾乎看不見的微笑,領著他來到餐桌。「只是幾道家常菜,我不知道你愛吃什麼……」
高以翔湊上前看了會兒。「它們看起來很好吃,我等不及要嘗嘗它們的味道了。」
「我幫你盛飯。」
「好,謝謝。」
他很捧場,桌上的菜幾乎被一掃而空,但她還是留意到他喜歡吃辣,品嘗宮保雞丁時,速度放得特別慢,很享受地品嘗滋味。
飯後,她清洗碗盤,他在一旁替她擦乾盤子。
然後,他們坐在客廳,開了音響,還是覺得太靜。
他看見客廳擺放的遺照。親人過世未滿百日,一個人待在過去原本充滿歡笑的房子,她心裏一定很不好受。
於是他開口邀約。「這個假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海邊拍照?」
「拍照?」
「妳不是想學攝影嗎?」他提醒她初次見面的地點。「我是職業攝影師,妳請我吃飯,我教妳拍照。」
想學嗎?其實不是的。
她只是想回憶父親生前,那麼認真地想幫她挑選一台適合她的相機的模樣。意外發生之後,她一直好後悔,她擁有的家人照片是那麼地少,以前應多拍幾張,也不至於到現在想看看他們多一點的表情都沒有辦法。「所有美麗的事物,都有期限,一旦過去就是過去了,所以拍照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它可以留住美麗的瞬間,日後再回味,便能找回當時的感動和心情。」因此他學攝影,收藏點點滴滴的美好。
聽起來很不錯……
「我想學。」
想保留此刻身邊所有值得記憶的事物,她不要再留下遺憾了。
「好。星期天早上七點,不許賴床!」
******
整整一個月,他帶著她上山下海,教她如何取景,如何運用焦距、光圈、鏡頭,掌握拍攝的技巧。除了她在學校上課的時間,他們幾乎都在一起。她學很快,也學得很好,現在一拿到相機就到處亂拍,尤其感愛拿他當白老鼠。
低頭思考餐廳Menu,被她拍下來。
專注開車的側臉,她也拍。
閉上眼小憩,她照拍。
無時無刻、何處何地,日常生活中她都能拍,連他吃飯、說話時也不放過,他甚至向她抗議過:「喂,我去上個廁所也跟來拍,妳變態呀?」
其實他懂那種感覺。他最初接觸攝影時也是這樣的,隨時隨地相機不離手,連桌上的美食都手癢想拍下來。
他不介意當她的活體標的,有了其他可以專注學習的事物,能分散她失去親人的哀傷。
她看起來,似乎好多了,偶爾可以看見她嘴角淺淺的、不明顯的微笑。
一日午後,他待在暗房處理相片,那些都是她近日拍出來的成果。手機鈴響,他順手接起。「喂?小羅?」
「高大攝影師,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幫你談了一個case ,你知道是哪里嗎?是西藏耶!這家出版社要出版一系列的大漠風情,你不是一直想離開臺灣,踏遍天下土地,這就是你的第一步了。想想看,廣闊的草原,一望無際的天空,成隊的羊群!」
「推掉。」
「呵、呵,我就知道你一定很開心,不用太愛我,我會!什麼?」
「我說推掉。」高以翔又重複了一次。
「為什麼?」經紀人一愣一愣的,反應不過來。他前陣子還說想親眼見識大漠風光,現在有一組最優良的攝影團隊,這不是他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嗎?
「我暫時走不開。」他想起阮湘君,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這個時候,她身邊不可以沒人。說穿了非親非故,卻從初見時,就莫名地放心不下她。
嘖,牽絆!他就說那兩個字很麻煩,果然沒錯。
「你!不要太快做決定,反正是明年春天成行,你再考慮看看,如果改變主意的話再告訴我一聲。」相識多年,小羅太瞭解他了,現在推掉,他以後後悔惋惜。
結束通話,高以翔走出暗房。
她側身蜷臥在沙發上午憩,安睡的臉容看來很平靜。
他無聲無息地來到她身旁席地而坐,靜靜凝視她。
這段時間,他們幾乎都在一起,他盡可能不讓她一個人獨處。待在那個太空曠的家,很容易讓她捲入黑色的悲傷漩渦裏,被寂寞吞噬。
但是,這裏只是他的臨時居處,他身邊也無法讓她長期停留,該怎麼辦呢?
他輕歎。不曉得自己能陪伴她多久。
他太瞭解自己,他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不管哪里,都只是短暫佇足,既然無法發展長期的關係,那麼還是別開始的好。
對吧?這樣做是對的吧……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8:58:05
第二章
這一年,她十九,他二十四,他陪她度過一季寒冬,也領著她走出生命中最晦暗的嚴冬。
來年,春天到來,枝頭抽長新芽。他幫著她處理掉原先父母租賃的居處,一個人住不了太大的房子,填不滿的房間形成落在心底的空泛。
他說:「這房子雖然有太多回憶,但是妳可以把它放在心裏,空暇時拿出來回憶就好。生命還在繼續,人就必須往前走,不能永遠停留在原地。」
她聽進去了,將對父母的思念化成回憶珍藏,搬出房子,在偏郊找了一楝老房子,離市區光坐車就得花去四十分鐘,但是環境很清幽,屋前有小庭院,用竹籬笆圍起來,可以種種花草。她很喜歡,而且覺得他應該也喜歡。他替她做了個充滿田園風格的木制信箱,就掛在竹籬笆外的門邊。一切安頓好後,他告訴她!
「湘湘,我要走了。」
「走?」
「接了一個工作,過幾天就要出發了。」
「去哪里?一個禮拜會回來嗎?」他常常帶她上山下海地取景,也曾為了阿里山的日出,兩個人熬夜不睡地等,她以為他說的只是這樣。
「恐怕沒有辦法。」車子賣了、承租的房子也已經處理掉,他短時間內不會回來。
世界,不該只是臺灣這片土地而已,長久以來,他一直想走出去,看看寬廣的天地,這是他學攝影的初衷。用鏡頭收納天下美景,他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自己的夢想。踏出臺灣,只是第一步。
「湘湘,妳自己要好好保重,我只能陪妳到這裏了。」再多,他給不起,不了了。
她愣愣的,一時之間無法吸收他的話。
為什麼要這麼說?他要去很久嗎?他們以後不能再見面了?
「你還會回來嗎?」她急切地問。
「嗯……」他沈吟。「如果到時妳還沒忘記我,那我會回來看看妳。」
「一定要跟我聯絡……」無法任性要求他的停留,只能微弱地祈求他給她點關於他的訊息。
三天之後,他走了。收拾簡單的行李,就此消失在她的生命中。一天、兩天、三天,她數著日子,在滿第一個月的時候,她在那只他親手做的木制信箱裏發現他寄來的明信片。他答應過,會給她一點消息。第二個月,她收到的是一張印著好美麗湖泊的明信片,對她形容他所看見的美景,然後說他曬黑了。
第三個月的明信片,是成群的羊兒,他說他第一次嘗到被羊群包圍的滋味,剃羊毛時不小心割傷手了。
第四個月的明信片,是一望無際的高原,他說還好他沒有高山症,景色真的很美。
第五個月的明信片,他說了西藏姑娘的婉約多情,有同行的工作人員,當下便來一段異鄉之戀了。
第六個月,他聊了當地的民族信仰,信末附上一句!還記得我嗎?
「還記得我嗎?」她懂他問這句話的意思。
記得,他便會遵守諾言,回來見她一面;若已淡忘,從此將不再出現她眼前。
原來,他所謂的「恐怕沒辦法」,是整整半年。有時,她上課上到一半,有飛機飛過,便會仰望天空,想像這架飛機將飛往哪里,會不會將他帶回來?她看著那句話,發了好久的呆。
原本,她可以忘的,真的可以,如果他一直沒出現的話。
他說的信仰,她沒有很懂,但是對她而言,他說的每一句話,便是信仰。
她始終記得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認真地過日子,有他相陪的那個冬天,很溫暖,她可以將他給的溫暖,與記憶中的家人一起收藏在記憶的最底層,繼續往前走,一如他告訴她的那樣。
但是―─
他總是出現在最致命的時機點,悍然闖入她無從防備的心房。
「阮湘君!」踏出校門前,身後傳來叫喚,她止步,回身淺笑。「班代,有事嗎?」
「那個!」原本很陽光的男孩,一到她面前便顯得局促,微微臉紅。「週末我們系上要和資管系辦聯誼,妳要不要去?」
「週末嗎?」她偏頭想了一下。「那天我生日。」
「啊,這樣嗎?」男孩頗意外。「那不然我也不去了,我!妳!」
她生日和他不要去有什麼關係?
她溫溫淺淺地提醒他。「你是主辦人。」
「啊,對厚!」完全忘了這回事!
男孩洩氣地垂下肩。
「我那天跟人有約了。」她補上一句。
「那不然…… 妳下午有沒有空?我提前幫妳慶祝好不好?」
阮湘君凝視他片刻,點頭。「好。」
於是,他帶她壓馬路、看電影、去湯姆熊玩換來一隻大頭狗玩偶給她當生日禮物,明明有懼高症,還耍浪漫地陪她去坐摩天輪。這個人喜歡她,幾乎全班都知道,他自己也從不否認,追求得很靦眺,也很真誠。
如果、如果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說不定她會接受眼前這一個,然後慢慢動心,交出她的感情。她想她會的。
偏偏,他出現了。
就在那個週末,她的生日,她給自己的最後期限。
那期限是一個她與自己的約定,她告訴自己― 二十歲,邁入人生另一個階段,如果他在那之前出現,她會毫不猶豫把自己交給他。如果沒有,她就要將那個冬天的記憶,隨著放滿餅乾盒的相片一同封箱、收起,然後,接受新的追求與人生。
那天,她一直等到入夜,桌上的菜也涼了。
仰頭看牆上的咕咕鐘,十一點五十分了,十九歲就要過了。她緩慢地收拾滿床的相片,指尖依戀地撫過每一個他,正面、側面、專注的他、說話的他、品嘗美食的他、靠在她肩上沈睡的他……有那麼多面,深深刻鏤在她的心版上,成為十九歲那年,最深的依戀。
門鈴聲在這時響起,她前去開門,意外見到門外風塵僕僕、滿面風霜歸來的男人。
整整六個月消失在她生命中的男人,首度歸來。
「嗨,好久不見。」門外的高以翔鬍子沒刮,頭髮被風吹亂了,整個人浪蕩落拓又性感得要命。
她只是愣愣地、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幹麼這種眼神?不會真的忘記我了吧?」他半開玩笑地說。
她搖頭、再搖頭,說不出話來,眼淚落得又快又急,連她都不知道為什麼。
「湘湘,二十歲生日快樂。」他溫聲輕道。
「你…… 記得?」他趕回來了,而且記得這一天……她啞了嗓,急速沈淪的心連自己也無法控制。
「當然。」本來是下禮拜的飛機,但他心裏一直惦記著今天是她的生日,趕著結束拍攝工作在這一天回來。他一下飛機便直奔她的住處,總覺得,至少要對她說句「生日快樂」。
對別人而言,生日或許不算什麼,卻是最容易讓她想起家人的日子,他不想放她一個人,帶著悲傷,孤零零地度過她的二十歲生日。
所以,他趕在這一天回來。
「歡迎我和妳一起度過二十歲生日嗎?」
他沒有機會再說話,因為她牢牢的擁抱,以及後來的纏吻,都讓他無暇思考,以及開口。
******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當清晨曙光從窗櫺照射在他裸露的肌膚上,高以翔陷入深深的思考中。她在門口的擁抱讓他確認自己是被歡迎的。他們先是在餐桌上,享用許久沒嘗到的家常菜,他發現桌上幾乎都是他偏愛的菜色。
然後他洗了澡,把自己打理得一身清爽後回到客廳,與她聊起這半年的生活,向她形容所見過的處處美景。
他送了她一隻手工制的陶制風鈴,對她說:「那時看到,覺得妳應該會喜歡,就買下來了。」
他們喝了點酒,但就只是一點,不至於醉的那種小酌。
然後聊著聊著,他們愈靠愈近,依稀記得,她先吻上他的唇,他直覺回應,然後糾纏成燎原烈火。從沙發到地板,衣服一件件離開他們,他吻過她的唇、臉容、頸膚、胸脯以及每一寸肌膚,然後在亢奮中尋找她潮潤而軟膩的包容,深深埋入,聽見了她輕細的痛呼聲。理智稍稍回來一點,他起身退開,抱起她回到房間那張柔軟的雙人床上,再一次緩慢推入,溫柔地引導她。過後,他沒有離開她,就像與她初識時的那幾夜,以懷抱綿密地護著她,雙雙入眠。
記憶到此中止。
他不是青澀處男,偶有豔遇也曾來過幾場男歡女愛,這種事情不至於看得太嚴重,更別說她成年了,沒有誘拐無知少女的罪惡感,昨夜的一切甚至是她主動起的頭。
問題是──怎麼會和她發展到這一步?他想都沒有想過。
側過頭,凝視她仍在熟睡中的臉龐。她在他懷裏,睡得很安穩。
於她而言,那是與寂寞為伴已久,像身處冰天雪地中的旅人,能夠給予安慰,便會相互依偎汲取溫暖。在她人生的低潮,陪在身邊的人是他,讓她依賴、攀附,這並不難理解,她只是需要一個伴。那麼他呢?他為什麼也隨之亂了步調,投入昨夜的一場激情?他調整角度,讓自己能將她細緻的臉容看得更清楚。
這半年,他每到一個地方,總記得捎給她一些消息,沒像斷了線的風箏,從此失去聯繫。這些事情他從來沒有對誰做過。
偶爾夜深人靜,一個人獨處時,有那麼幾回,腦海裏也會浮現她的身影,猜測她現在過得好不好?生活順不順心?還有沒有一個人偷偷對著全家福照片掉眼淚……
結束工作,便想著趕在她生日當天回來陪伴,看見她煮了一桌子菜,一個人面對四面牆,心會微微地酸。
當她眼眶泛淚,主動擁抱,男人的本能讓他只想與她更親密。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牽掛,一開始就有,他無從探究從何而來,但卻真真實實將她記在腦海裏了,在心裏為她留了一席不同於旁人的獨特位置。他不會將它定位於愛情,那太世俗。他不是沒擁有過愛情,來與去之間,不曾在他心底留下任何痕跡。他想,這是比愛情還要再特別,或許叫紅顏知己,相知相伴的那一種。
懷中嬌軀動了動,睜開眼。
「早安。」他先給了她一記笑容。
「呃,早。」她先是一愣。紅著臉拉高被子,眼睛瞟啊瞟,就是不看他。
「找衣服嗎?應該在客廳。」如果他沒記錯的話。
「呃……」完全不曉得該怎麼接這一句。
他光著身子下床,再回來時,已經套上長褲,並且拾回昨晚散落在客廳的衣服。
「如果不嫌棄我只做得出吐司夾蛋的廚藝的話,早餐我來做。妳可以慢慢來,也許泡個澡會舒服一點。」畢竟昨晚是她的初夜,不適是必然的,他猜她現在一定渾身酸痛。
等她出來時,他已經煎好蛋,正在烤吐司。「吐司喜歡烤焦一點的,對嗎?」他回頭,順口問了句,關了爐火。將七分熟的蛋給她,再將藍莓果醬抹在吐司上。她偏愛酸酸甜甜的口味,吐司和蛋分開吃,荷包蛋七分熟剛好。
阮湘君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每一個動作。半年了,他還記得她吃東西的口味和習慣……
「學校課業還好嗎?」他神態輕鬆,一面張羅早點,一面以話家常的口吻問道。
「還好。」其實學期末還領了獎學金。
「同學呢?處得來吧?」她氣質沈靜不多話,容易讓人忽略她的存在,他擔心這樣的個性,若非有心主動接近、瞭解她,很容易被歸類為孤僻。
「也很好。」
「嗯。」他點頭,指腹替她劃去嘴角的麵包屑。「妳呀,要多參與系上的活動,不要老是一個人關在家裏,這樣對妳不好。」字字句句,全是對她的關懷叮嚀。
她忽然有種錯覺,他們好像一對新婚小夫妻,溫存過後的清晨,共用早餐,談著日常瑣事,寧馨氛圍暖暖地流向心房。
「你呢?工作結束了嗎?」她沒想到他真的會回來,從來沒對他說過自己的生日,也許是前幾次陪她看診填資料,他便記在心頭了,在這一日不遠千里趕回她身邊。
當看見門外的他那一刻,她便知道她已無法自主,一顆心只想朝他飛奔,不顧一切地沈淪。
「我的部分應該算結束了吧!接下來會有兩個月的休假。」
「那你!安排好住的地方了嗎?」她記得原先的房子在出國前已經退租了,現在呢?
「這些瑣事是小羅在打理的,晚點再打電話給他。怎麼了嗎?」
「如果還沒的話,我是說……你要不要住進來?我這裏還有空房間。」原本是當客房兼儲藏間的。
他微訝地挑眉,沒想太多,旋即應允。「好啊。」
原是害怕他一口拒絕的阮湘君,吐出憋在胸腔的一口氣,綻開淺淺笑容,這個決定似乎讓她很開心。
「我去收拾一下!」
「不急。」他伸手拉住她,好笑道:「至少先吃完早餐吧?」
「嗯!」拿起抹好藍莓醬的吐司,她安心地吃起早餐。
高以翔定定凝視她微揚的唇角化開的眉心。其實,她一直都沒有適應的生活吧?
******
「小羅,我不過去了。」
「為什麼?我房間都整理好了。」
高以翔撚熄抽了一半的煙,從陽臺看過去,是她裏裏外外、穿梭著打點日常所需的身影,看起來忙碌,步伐卻很輕快,他看著,心情跟著好了起來。
「我另外有住的地方。」他對著手機說道。
「哪個狐狸窟、銷魂鄉?」小羅想也沒想便冒出這句。
「什麼狐狸窟?措詞留意些,人家是正經的好女孩。」
「正經?呵!」沒說對方不正經呀,不正經的人是他吧?
合作數年,小羅太瞭解這個人了,搞藝術的嘛,嘖!連談起戀愛都瀟灑有個性得很,看他談過幾場戀愛,熱戀時如火如荼、纏纏綿綿,分開時瀟灑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也許是他靈魂裏的不安定,讓他總是無法在哪個女孩身邊長期停留,也或許是女孩子無法適應他如風般的性情,追不上也挽不住。他是個懂情趣的好情人,但是哪個人能忍受男朋友在一起時很甜蜜,一工作起來便狂熱忘我,上山下海地消失個把星期?
後來他說:「或許愛情不適合我。」
有了愛情,註定被束縛,那是他最不想要的東西。
當愛情與失去自由劃上等號,他選擇了自由與理想。
這一點小羅心知肚明,現階段的高以翔,不是任何女孩能改變的。
「道德點,不能給承諾就不要去招惹人家。」萬一對方認真了,不是很造孽?
他根本只適合玩一夜情,或是那種「只在乎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式的女人,絕配!
「我們的關係,不是你想的那樣。」眼角餘光瞥見她抱著棉被,纖細身軀都快被蓬鬆的被子給掩埋,他立刻說:「我還有事,不跟你聊了。」
掛斷手機,他快步上前接過被子。「我來。」一邊鋪被子,他一邊說:「以後太吃力的事,叫我一聲。」
「嗯。」她淺淺微笑,幫忙套上被套,拉平被角。
「中午想吃什麼?我去市場買。」
「難得的假日,幹麼窩在家裏當煮飯婆?我們去踏青,順便帶著相機,我看看這半年妳的攝影技巧進步多少。」最初教她學攝影時,用的是他剛賺錢時,以全部積蓄買下的第一台相機,很有特殊的感情,一直保留至今,後來因為看她用得頗順手,半年前離開時,它送給了她。
「其實……」沒進步。
她把話吞了回去。她懂那台相機對他的意義,也一直謹慎收藏著,但是自他離開以後,她不曾再用它拍過任何一張照片。
找不到值得捕捉、記憶的標的,眼前的事物不夠美好,連想按下快門的衝動都沒有。但是,他回來了……他回來了,她的鏡頭,再次有了目標。
阮湘君凝視他,目光漸漸地暖了起來。
******
整整兩個月,他的假期幾乎都給了她。
遊山玩水,身邊一定有她。
上市場、逛街,他替她提袋子。
不出門的時候,也有許多兩個人可以一起做的事,看租來的影片、聊天、下棋、玩拼圖。
她一時興起,說:「不曉得一整片牆面積的拼圖要拼多久?真想拿一張你的經典作品製成拼圖,拼起來擺在房間那片牆,一定很壯觀。」他回答她:「妳瘋了。」那會拼到死。也有些時候,只是她安靜看書準備小考,他看看雜誌,兩人各據一方,做著自己的事情,寧靜中彼此為伴。
當然,他也有私人的交友圈,不過都是善用她上課的時候出訪,其他時間多半是屬於她的。
他們誰都沒有為那脫軌的一夜多做解釋,就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只是用心感受、珍惜有彼此為伴的生活。
直到!他又一次離去。
二十歲那一年,她首度迎接他的歸來,交付了初夜,再目送他遠走,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愛情裏的分離與心痛。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8:58:27
第三章
這一次,是尼泊爾。他去了三個月。回來時,他送了她一只好漂亮的音樂盒。音樂盒裏的人物是一對慢舞中的新郎、新娘,悠揚的樂曲傳遞幸福,他想她應該會需要。
那時正逢她放寒假,他待了一個月,又飛往不知名的國度。
然後,來來去去的次數多了,她逐漸明白,這就是他要的人生,卻永遠也無法習慣當他下一次開口說要離去時,那種撕裂的痛。
她想,他是不明白的。因為他每一次,總是帶著笑告訴她這回又要去哪里,然後再帶著風塵歸來,每一次回來,總記得為她帶上一份紀念品,還有他滿滿的想念。他從來都看不見,她流在心裏的淚,帶著笑送走他時,其實最想做的,是開口求他留下來。
但她從來沒敢這麼做。
她明白這是他想過的人生,因為不曾試圖抓住他,他才願意一次又一次回到她身邊,一旦她企圖綁住他,這個像風一樣不受拘束的男人,會毫不猶豫地掙脫遠走,不再回頭。
她知道的。
她只能包容,不能改變。
與他相識邁入第四年的那個夏季,她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典禮的這天過後,便要由校園踏入社會。
男孩當了四年班代,也追求了她四年,在這一天向她告白。她沉默了一下。其實心裏早就有答案,男孩讓她看見了一顆很真摯的心,但那樣的好感太過薄弱,而高以翔帶來的影響又太強烈,他一出現,她便全然沒有招架之力,只想朝他飛奔。
這樣的他和她,沒有發展愛情的空間。
她很抱歉地拒絕了男孩。
然後,畢業典禮開始前,她接到了高以翔的來電。
「你在哪里?」將近半年不見,不知他又飛到哪個國度?好想他。
「妳先告訴我,妳在哪里?」
「學校。」她停了下。「以翔,今天是我的畢業典禮。」
「嗯,我知道,妳上次有說。」
她沉默了。
「怎麼不說話,畢業不是應該很開心嗎?」察覺她悶不吭聲,情緒低落,他低低輕笑。「希望我參加妳的畢業典禮,給妳祝福,是嗎?」
「想……」她很輕、很輕地低喃。「閉上眼睛,數到十,我應該就到了。」
咦?
她愣愣地從一數到十,然後,意外地發現,高以翔抱著花束出現在畢業生休息室門口。
她驚喜地朝他飛奔,緊緊擁抱。「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下飛機。」
她懂了。
他刻意趕在這一天回來,參與她人生重要的日子,代表她的家屬,坐在來賓席上,為她獻上花束祝賀,拍下一張又一張大學生涯最後的留影。
「妳男朋友好帥!難怪班代追了妳四年妳都不動心。」瞄了一眼全程掌鏡拍攝的男人,與她合照的女同學悄悄在她耳邊說了句。男朋友?他是嗎?高以翔從來沒有給過她這方面的承諾,來來去去,走時姿態瀟灑,不帶一絲留戀遲疑,但是倦累時,卻也總記得飛回她身邊,她不知道,於他而言,她究竟是什麼?
「原來妳人緣那麼好,我真是白擔心了。」拍完照,等她與同學們話別完,離開校園時,他順勢摟住她的肩。
擔心?他…… 是牽掛她的嗎?即使人遠在千里之外?
「走,慶祝妳大學畢業,我請妳吃大餐慶祝。」高以翔如是說。
她搖頭。「我想回家。」
他這次一去就是大半年,她現在只想和他單獨相處,好好說點話!
「好,那我們回家。」他溫柔微笑,牽著她的手,十指牢牢交握。
進家門,她立刻牢牢抱住他,仰首便是一記深吻。
好想他……
「嗯……」高以翔低哼,本能地回應,雙掌急切探撫嬌軀,禁錮的熱情一觸即發。
「等等、等等,我才剛下飛機,還沒洗澡、刮鬍子……」他及時打住,喘息濁重。
她不語,明眸盈盈如水,定定地凝視他。誰能抗拒如此多情的眼神邀約?他呻吟,再度低頭覆上柔唇,懊惱低喃:「這實在太糟糕了……」但他不想再等。
或許他們可以同時進行……
雙手忙碌地剝除她身上的遮蔽物,也包括他的,衣服沿路丟了一地,赤裸身軀纏膩著進入浴室。
「我們似乎沒有一起洗過澡。」輕咬她下唇,他打開蓮蓬頭,水柱沖得倆人一身濕淋淋,他單手按了兩下沐浴乳,大掌沿著玲瓏細緻的曲線遊移、掌撫。
她微顫,不知是因為偏低的水溫,還是他處處點火的撩逗舉止。
「冷嗎?」他低笑,勁瘦結實的身子貼上她,寸寸廝磨。
「你的洗法……好情色。」她微喘,被挑動情欲,水眸氤氳迷蒙,除了攀附他、迎合他,腦子已無法可想。
水柱沖去兩人一身的泡泡,他忍耐也已到達極限,抬起她左腿,便猛浪進入。
「抱住我。」他微喘,將她壓向身後的壁磚,捧住俏臀,更深地與她結合。
「唔!」她雙臂牢牢攀包住他,怕自己呻吟出聲,下意識咬住他肩膀。
他以更強勁的深鑿回應她,頻密的情欲律動中,令她無暇喘息。
「慢、慢一點……」腦海有些暈眩,每一回的進入又深又重,她幾乎承受不了他狂鷥的索求。
「對不起,我慢不下來。」禁錮的熱情一旦解放,怎麼也控制不了,熱烈的情欲律動中,他迅速到達極致,在她深處釋放。
事後,他在浴缸放了熱水,與她一起泡澡。
「你剛剛……好急。」幾乎無法多等一刻,撩撥她與他一同熱烈燃燒。
他低笑,溫存攣撫她雪白的臂膀。「沒辦法,妳不會瞭解「雙手萬能」的悲哀。」
所以……在外頭這半年、更早以前、甚至這四年當中……他不曾有過別的女人嗎?
難怪,他每次剛回來,都像匹脫韁野馬,失控得教人招架不住。
「妳那什麼表情?」他不滿,輕咬她下唇抗議。
「我以為……以為……」他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具備藝術家浪漫多情的性情。人在外地時,偶有幾段露水姻緣也很正常。她一直以為,他不會拘泥於單一關係,尤其他從來沒有對他與她的這段關係多說什麼……
「我只抱妳。」不是沒有機會,不刻意為誰,純粹不想而已。
仍然沒有多餘的承諾,短短四個字卻深深敲進心房,顫動心扉。
「你!」
環在她腰間的雙手再度滑動起來。「休息夠了嗎?」
他啄吻唇瓣,順著下顎,一路啃咬到白嫩細緻的頸脖,挑逗地在她耳畔淺淺吐息,「這次換妳來,我保證忍住。」
******
意識完全回籠前,她本能地探向左手邊的床位。
掌心落了空,阮湘君驚醒過來,看著空蕩蕩的枕被。
無暇多想,她立即跳下床,赤著腳滿屋子慌張找尋。
然後,在廚房門口,她看見了他。
高大身影沐浴在晨光下,手持鍋鏟,神態怡然自得。
他昨天回來了,不是夢。她輕吐出憋在胸腔的一口氣,呆站在廚房門口。他回眸,發現了她,給她一記暖暖笑容。「醒了?」高以翔關了爐火,走向她。「妳的七分熟荷包蛋。」
將早餐端上桌,他回頭拎來拖鞋,蹲身替她穿上,好溫柔地以指梳順她的髮。
「怎麼了嗎?看妳急得連鞋都沒穿。」
她搖頭。「冷醒了,沒看到你。」
她從來沒告訴過他,她總在他離開後的那幾日清晨,下意識地搜尋他的身影,落了空,才猛然想起他又飛往不知名的國度。
盼到他回來後,常覺得不太真實。
冷?對了,他記得她很怕冷,冬天時都會縮到他懷裏睡,他要是半夜起來喝杯水,她就會冷醒過來。
不過現在是六月天,外頭起碼有二十度,會冷嗎?
看了看窗外暖陽,他仍是將她拉來,抱坐在腿上,雙臂圈抱著給予溫暖。她歎息,滿足地枕著他肩膀。
「頭髮又長了。」過長的髮尾搔動鼻翼,她伸手,指尖柔柔撥弄他額前的髮。
「等等幫我剪。」
「好。」她有一雙巧手,自從某一回結束工作回來時,被她笑問:「藝術家都這麼不修邊幅嗎?頭髮長了也不剪。」當時他順手把剪刀往她手裏一塞,灑脫地說:「那妳幫我剪。」
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費心理會過頭髮的問題,總要到回來時,交由她打理,該怎麼剪,他從不干預,任由她作主。
替他準備的房間,除了最初那一年曾使用過,之後他幾乎都是與她共眠,房間只是給他一個私人的空間,基本上他不常待在那裏。
她甚至將空間調整、規劃為暗房,他想工作、一個人想事情時就會待在那裏,她從不去打擾。這裏雖是她的居所,卻處處有他的風格與強烈存在感。「這次預備休息多久?」問了,早早做好心理準備,就不會像最初那樣,措手不及地又慌又痛。
「很久、很久,久到妳看膩嫌煩。」
「很久是多久?」除非他說的是一輩子,否則對她而言,都不算久。
「一年。」他笑道:「妳不會準備要趕我了吧?」
「不會。」這是她沒料想過的答案,他從來沒有待這麼長時間過。
唇角微揚,突然覺得好餓,她有胃口吃早餐了。
高以翔啜了口鮮奶,凝視她的側容。
湘湘話不多,性情沈靜內斂,情緒表達並不明顯,但他察覺得出,這讓她很開心。
會決定休息一年,不接任何工作,是想在家好好陪她。昨晚抱她時,他發現她又瘦了。他想起上回和小羅聊起,小羅說:「她很不快樂。」
「我知道。」湘湘本來就是情緒起伏不大的恬淡個性,親人於意外中喪生後,就更難有在意的事物能勾動情緒了。
他常在想,她那麼孤單、擁有的又是那麼少,要怎麼做,才能讓她擁有多一點點的笑容?
但是小羅說:「你回來時,她很開心。」
瞎子都看得到,他是植物人嗎?
原本小羅不想說的,但阮湘君這個女孩子實在太讓人心疼,高以翔又像笨蛋一樣,每次出國前都會再三交代別人多關照她,自己卻一再傷她的心而毫無所覺。
「她很在乎你,你多陪她,她就會開心了。」
「是嗎?」
他知道自己在湘湘心目中地位獨特,自親人離世後一直是他陪著她走過來,是她心靈上的寄託,她很依賴他。他們都是彼此在這世上很重要的一個人,相互依恃、擁抱與關懷,比親人更親密。
能讓她開心,他更確定了這個決定是對的。
******
清晨醒來,探不著枕畔的溫軟嬌軀,高以翔睜開眼,看向梳粧檯。
「起這麼早?要去哪?」而且穿著襯衫窄裙,難得看她穿那麼正式,還化了淡妝。
「有家出版社征美術褊輯,通知我早上面試。」上好最後的唇膏,她起身對著穿衣鏡審視,確認有無不妥。
高以翔坐起身。
她這幾天那麼勤勞翻報紙,原來是在找工作?「才剛畢業,幹麼那麼急著找工作?如果是錢的問題……」她沒讓他把話說完,迅速道:「反正畢業了,待在家裏也沒事做。」高以翔知道她不喜歡他提這個,但他真的不曉得她在堅持什麼,用誰的錢有那麼重要嗎?他以為他們之間不用劃分那麼清楚的……
「我先出門了,你可以再睡一下,早餐我會先做好放在桌上。」
「等一下,湘湘,我跟妳一起去,面試完可以順道去市區逛逛,我們很久沒有一起看電影了。」
小羅說,有一家餐廳料理不錯,而且是她偏愛的韓式烤肉,他打算在家的這段時間幫她養回一點肉。
如果時間不太晚的話,他們還可以到河堤喝杯咖啡、欣賞夜景,再坐最後一班公車回來。
他想,湘君應該會喜歡這樣的安排。
她面試的地方,是一家頗具知名度的雜誌社。她花了一個小時完成筆試,坐在會客室等待面試。那裏,除了她之外還有兩名應試者,看起來都好成熟幹練,只有她,一眼就看得出是剛踏出校園的菜鳥新鮮人……
她是最後一個面試者,完成面試流程之後,主編送她出來,遇上在會客室門口等待的高以翔。
「咦,高大攝影師,怎麼有空過來?」主編一見他,立即上前熱情招呼。
高以翔勾唇淺笑,朝他旁邊瞥一眼。「陪朋友來面試。」
「啊?阮小姐是你朋友?」主編看了看最後一位面試者,不無意外。
「是啊。我不曉得她是要來這裏面試,不然就先撥通電話跟你打聲招呼了,她剛剛來的時候一直說很緊張,怕自己表現不好呢!」
「怎麼會呢?阮小姐很優秀。」
「是嗎?這是她面試的第一份工作,她很重視、也對這份工作很有熱情,不曉得她有沒有機會……」這一來一往,再遲鈍的人都聽得出來,他在替她說項。靜佇一旁的她,卻愈來愈沉默、愈來愈沉默……
回程的路上,氣氛很糟糕。
她安安靜靜,盯著車窗外的景物不發一語。通常她這副模樣,就表示她真的很不高興了。
「湘湘,妳在氣我嗎?」她不是沒脾氣,只是她生氣時什麼也不會告訴他,只是自己悶著,這反而比跟他翻臉、吵架、冷戰還要教他難受。
「我以為妳很想要這份工作•……」他是哪里做錯了?不懂,怎麼也不懂,脾性溫煦如水的她,總執拗在他不明白的地方。
「湘,不要不說話,哪里不開心要告訴我啊。」阮湘君張了張口,低噥:「你……不應該干預,我想靠自己。」
「我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提前幫妳問結果而已……好吧,還有請主編往後多關照,但他本來就有意錄取妳了。」她想要這份工作,不是嗎?他只是讓過程更順利、更萬無一失而已。
「才不是……」
主編明明就說:「高大攝影師一句話,有什麼問題!」
這四年來,他逐漸打響了自己的名氣,她不知道這家旅遊雜誌社曾和高以翔合作過,如果知道,就不會讓他陪她去了。
人家根本是沖著他的面子才錄用她。
找工作是自己的事,如果她不適宜,她也不要人家賣他的人情來得到工作機會。
除此之外……她不能,也不敢靠他。
任何事。
「我不想靠你的人脈關係。」他是用了一點人脈關係,但是那又怎樣?人家賣他的人情,讓她未來工作時不會遇到太多的困難,哪里不對?
「我只是想確保妳在工作上不會不愉快,和搞特權、走後門什麼的無關。」
「那也是我自己該面對、想辦法解決的問題,我不要靠你保護。」
「靠我不好嗎?我又不是外人。」有他在,他可以幫她呀,她為什麼那麼堅持要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面對所有事情?
「……就是不要。」
她拒絕的態度讓高以翔有些受傷。
不用他的錢、不靠他的人脈、不要他的保護,只要是他替她做的,她全部都不要……
「所以妳現在當我是外人嗎?」之前他一直說服自己別多心,但他確實沒有解讀錯誤,不是嗎?她真的把他隔絕在生活之外,關於他的一切,她都不想接受,也不願接受。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她愕然了。公車到站,他們下了車,一段五分鐘步行的路程,兩方各自沉默。
送她到門口,他轉身。「我去找小羅,晚點回來。」
「以翔……」她喊住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解釋。「我、我不是……對不起……」
「沒事。」他只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以為她會需要他而已,是他認知錯誤,沒有誰該對不起。
結果,最後他們電影也沒看、餐廳也沒去,咖啡……她現在是不是在喝他不知道,不過他倒是揪了小羅出來,窩在自己的屋子裏喝酒。
「喂,你名下有這間房子的事,湘君知不知道?」小羅灌了一口海尼根,踢踢靠窗的男人。
「不知道。」高以翔搖晃酒瓶,隨興散漫地看著瓶中的液體搖晃。「你沒告訴她?」
「告訴她幹麼?」他反問。
「到時湘君知道,看你怎麼交代。」
「你的口氣好像我是瞞著老婆偷藏私房錢的丈夫一樣。」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人家跟我見外得很,我有多少財產關她屁事。」別說她從不過問他名下有多少財產,他將存摺、印章給她,半年後回來還是穩穩放在抽屜,連翻動的跡象都沒有。
更早之前,想說她還是學生,他想替她負擔學費與生活開銷,遭她斷然拒絕。
那是她第一次推開他伸來的手。
也是她第一次對他生氣。他們爭論了一陣子,最後她以父親有留一筆教育基金給她,生活無虞作結,完全不讓他有多說的餘地。然後就是這一次,他只是關心她,怕她工作不順心,他不相信她會不曉得,但她還是不領情,寧願自己一個人面對也不要他幫忙。
她不要他幫忙。
馬的!她不要他,她不要!
每重複一次,鬱卒的感覺就更重,被人排拒在外的感覺真差!
「聽起來怨念真重。」難怪有空跑來找他,原來是小倆口鬧彆扭了。「我就說嘛,這女人被你吃得死死的,你叫她往東她不敢往西,你叫她苦守寒窯她不敢紅杏出牆,怎麼可能惹你不爽,原來是為了這個。」
「不要說得好像我很混帳惡霸好不好?」他幾時為難過她?明明就是百般呵護,怕她冷怕她疼的,她還嫌他多事冽!
「你沒有嗎?想介入人家的人生就介入得徹底一點,不要半調子,高興就來撩撥人家一下,不高興就一走三、五個月,丟下她一個人在這裏苦苦地等、癡癡地盼,然後才來怪人家不讓你插手她的生活。」
「我們不是那種關係,你要我解釋幾遍?」講得好像他是小說裏那種邪佞的惡霸男主角一樣,他從來都沒想擺佈她。
「我們有各自的人生和夢想,她在我心目中占著最獨特的地位,如果她遇到值得交付真心的男人,我樂見其成,並且衷心祝福,我從來都沒有阻止過她,這一點她也很清楚。」
要說他讓她等待,那太牽強了,他們只是認真在走自己想走的路,停下腳步時,有對方相伴,直到她走出另一條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道路。
小羅也不反駁他,只是冷哼一聲,喝他的酒。
「請解釋一下,你那聲「哼」 是什麼意思?」高以翔非常不恥下問。
「意思就是……高以翔,你他媽的真是男人自私的最佳典範。」
「何解?」他自私在哪?
「明知道人家早被你佩服得死心塌地,根本走不開,嘴裏才來說那種「我是很民主的喔,我沒有不讓妳走」的漂亮話。要我說,你根本就是既要她、又捨不得放棄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才拿那套狗屁理論催眠自己,讓自己對良知有個交代。」
到底是想騙別人還是自己?所以才說他真夠自私的了!
高以翔一窒,一時間竟找不出話反駁。
「小羅,你不是今天才認識我,你明知道我的夢想……」他還沒踏遍世界每一寸土地,也還沒拍盡天下美景,他停不下來,至少現在還不能。
所以,他不會讓自己有感情上的包袱,他不想耽誤了誰。
是喔,他的夢想重要,人家女孩子的、心碎、等待、思念,就不值一個屁?
她這樣無止盡地等待,可是面對以翔時卻絕口不提,從不讓他明白她的委屈,就怕束縛了他的腳步,連他這個外人看了都不忍心了。
「以翔,對湘君公平點。」他實在很不希望日後看到高以翔懊悔遺憾。
高以翔沒有回答,看了看手錶,仰頭喝光瓶中最後一口酒,起身。
「你去哪?」要買酒的話這邊還沒喝完啊,還有半打沒開瓶。
「回家。快十點了。」湘湘喜歡的那家西點坊十點半打烊,現在去可以買藍莓蛋糕給她當點心,然後搭最後一班公車,剛剛好。
「回家?!」他才喝一瓶吧?
「我不在外頭過夜。」鑰匙隔空劃了道弧線落在小羅的掌心。「出去時幫我鎖好門,謝了。」
到底哪里才是你家……小羅瞄了鑰匙一眼,在心裏嘀咕。
「我很嚴肅地問你一個問題。你沒告訴湘君你有房子的事,其實是怕被她趕出來吧?」
自己有房子還硬賴在別人那裏,這種事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做得出來。
高以翔的回應是──
扭動門把,關門,走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8:58:51
第四章
回到家門口,他才想起鑰匙沒帶在身上。今早和湘湘一起出門,中午陪她回來,開門時鑰匙忘了順道帶走。正想著她不曉得睡了沒、按門鈴會不會吵到她時,大門已經在他做出決定以前打開。
「……還沒睡?」他乾乾地回應。她身上還穿著今天出門的衣服,連妝都沒卸,是……在等他嗎?
「鑰匙在我這裏。」她一直在等,坐在客廳哪里都不敢去,怕他回來進不了門,也怕他還在生氣不回來。
「喔。」想起稍早前不太愉悅的氣氛,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那個……我買了蛋糕,還有鍋貼,妳要吃嗎?」
「好。」她接過宵夜,先將蛋糕放進冰箱,再到廚房拿盤子裝熱食。
高以翔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她的背影,忽然開口說:「我一直沒有告訴妳,我名下有一楝房子。」
阮湘君動作一頓,沒回頭。「你想搬出去?」
「不是。只是告訴妳有這件事而已。我父母離婚了,三年前我母親改嫁,預備移民到國外,當初兩人共同買下的房子,懶得費心去處理,兩個人很快便決定過戶到他們唯一的兒子名下。」
停了會兒,他問她:「妳要我搬嗎?」
他有自己的住處,是沒有理由賴在這裏,可是從頭到尾,他壓根兒都沒有想過要搬離這裏。
也許小羅說對了,沒告訴湘湘這件事,是怕她知道他有了自己的房子,便不再留他了。她沉默了一下。「這裏空間夠用,你……如果你不會覺得不自由的話……」
「不會,我不會覺得不自由。」她給了他很大的隱私空間,當他想獨處時,從不會來打擾。
「所以……我可以繼續住在這裏對不對?」他小心翼翼,輕聲問。
「……嗯。」
他呼了口氣。
她猶豫了下,主動提起。「早上的事,我!」
「早上是我不對,如果妳不喜歡我干涉妳的事,我以後不會再這麼做。」他搶先一步開口。
「……」不是的,她不是那個意思啊……
無從解釋,只能沉默。
「不談那個,吃鍋貼吧,我來拿筷子。」他轉身張羅碗筷,假裝若無其事地結束話題,不讓尷尬的沉默繼續蔓延。這家的鍋貼和酸辣湯,她說過好吃,他回來時還刻意繞路去買。她只吃了幾口,他留意到,問她:「吃不下嗎?」
她搖頭,他順勢接手,幫她解決盤中剩餘的食物。吃沒兩口,就見她突兀地站起身,匆匆朝浴室奔去。
高以翔嚇到了,隨後跟上。
她在洗手台前乾嘔,看起來就是很不舒服的樣子。
「還好吧?」等她扭開水龍頭,以清水潑洗臉龐,他上前扶住她,拿毛巾替她擦臉。
「要不要看醫生?我去拿健保卡……」
「不要。」阮湘君及時拉住他。「我沒事,不用看醫生。」
他皺眉。「可是妳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休息一下就沒事了。」忍住腦子的暈眩感,見他不發一語地瞅著她,她輕易便看穿他在想什麼。「我沒有懷孕,你不要亂猜。」
「不然呢?」明明就身體不適,既然不是懷孕,為什麼不看醫生?他很難不亂想。
心知不說清楚,他是不會甘休了,她歎氣。「只是吃避孕藥的關係。」
她的體質不適合服用避孕藥,有時會心悸、嘔吐、暈眩。他們之間避孕的措施一向是他在做,只除了他剛回來時通常比較控制不住,還有偶爾幾次疏忽,她會自己吃事後避孕藥,所以也就沒告訴他。
高以翔一徑沉默,然後不發一語地轉身離開浴室。
阮湘君之後回房,發現他將床頭櫃裏所有的避孕藥全丟進垃圾桶,從那以後,再也沒讓她吞過一顆。
洗完澡出來,高以翔已經坐在房裏等她。
替她掀開被子、調整枕頭高度,將她安置得舒舒服服,最後再將熱好的鮮奶放到她手中。「有沒有好一點?」
「嗯。」耐心等她一口一口喝光鮮奶,他將空杯往旁邊擺放,側躺在她身畔,支肘撐起上身,拂開她臉上的髮絲,指腹來來回回輕撫細緻臉容,深沈地凝視她。
「你在想什麼?」太安靜了,那樣不發一語的凝視目光,她看不透。
在想小羅的話。
對湘君公平點。
以前從沒想過這些,以為這一切也是她要的,近來才發現,好像並不是這麼回事。
他對她,似乎一直都很虧欠。
「湘湘,我是不是很自私?」恣意地過著自己想要的日子,卻忘了問這是不是也是她要的。她微訝。「怎會這麼說?」
「只是突然覺得,我好像讓妳受了不少委屈,卻從無自覺。」就像她明明吃避孕藥會那麼不舒服,卻沒有告訴過他,默默包容他的放縱。
就像他追求無拘無束的生活,卻又在思念她時,霸道地回來找她。
可是,她要的究竟是什麼?
或許,這樣的生活並不是她要的。
他明知道她不可能會喜歡一個人的生活,她嚮往安定,還有一個家,與某個真心相愛的男人,朝朝夕夕。
「湘湘,如果妳遇到了讓妳心動的人,要好好把握,有機會就去試,我想看見妳幸福。」他知道這會是她要的。
心動的人……她垂眸。
「如果!一直都沒有呢?」
他低笑。「會有的。妳那麼好,一定會有個人真心對妳,給妳妳想要的完整人生。」
「我是說如果。」她執拗地想問出一個答案。
「別怕,我會陪妳。」陪著她,一真直地找。
直到那一天,找到屬於她的那個人,值得她交付真心,承諾她未來。
如果沒有……他就會一直在她身邊……是這樣嗎?
「我……懂了。」她低喃,也在心裏告訴自己。
真的,懂了。
******
一個禮拜後,阮湘君開始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這家出版社以發行旅遊叢書為主,負責帶她的前輩,是一個好相處的年輕男子,說話很幽默,也教了她很多事情。湘湘是這麼告訴他的。高以翔想,也許先前是他多慮了,她看起來適應良好,工作上的夥伴也頗照顧她。以她恬靜溫和的個性,不出風頭、不與人爭,走到哪里都不易樹敵,與誰都處得來,他是後來才領悟這一點。
剛開始的前幾個月,什麼都還在學習摸索,也在適應新環境,生活過得很忙碌,但是相當充實。
她偶爾會加班、偶爾與同事聚餐,哪里有好吃、好玩的,都有人帶領她。
上班一個月之後,她笑容多了,而且胖了一公斤。
「每天吃吃吃,不胖才怪。」她笑說。
他一直想做卻沒達成的,有人做到了。
她現在,知道好多地方的美食,也知道如何玩樂、如何品味生活,看來她口中常提到的前輩,真的影響她很多、也教會她許多事,包括工作上與工作外的。
她看起來,真的很好。於是他想,她應該還滿喜歡與那位「前輩」在一起的,因為從她口中說出來,都是愉快的事情。再然後的某一天,
她下班回來,在浴室裏洗澡,擱在客廳的手機剛好響起,喊了她一聲,她似乎沒聽到。
他又看了一眼還在響的手機,當下也沒想太多,便替她接了。
是男人的聲音,音律溫潤沈穩、不疾不徐,感覺就像那種做事有規劃,穩重又值得信賴的人,他猜,應該就是她常提的那位「前輩」了。
「我做了些小點心,但是不曉得她吃不吃奶酥餅乾,明天帶些去公司給她嘗嘗?」對方是這麼說的。
懂廚藝?聽起來還不錯,這年頭會下廚的男人不多了。
「她吃。只要不是太甜,她不排斥。」於是他這麼回答。
「另外,之前我跟她提過去郊外踏青, 也許是這週末,如果她沒其他的事,想問問她是不是要一起去。」
「週末嗎?」他看了眼牆上掛的行事曆,週末那一格是空的。「我想她應該暫時沒有別的計畫,我會替你轉達,看她有沒有意願。」
「那,沒別的事了,謝謝您。晚安。」
很有禮貌的男人,應對、進退拿捏得體。
初步接觸,高以翔覺得這男人還不太差。
掛斷手機後沒多久,她從浴室出來,他忠實轉述。「剛剛妳同事打電話來,說做了點心,分些給妳品嘗。」
阮湘君停下倒水的動作。「我同事?」
「一個男的,他說他姓徐,說話沈穩,聲音很好聽,EQ不錯。」
她停頓了下,應該曉得是誰了。「你們還說了什麼?」
「他約妳週末出遊,問妳有沒有空。我說妳應該沒其他的事。」
「你告訴他我沒事?」
「妳那天是沒事啊。」他奇怪地回她。
「你…… 」她頓了頓。「你知道他……他可能……我覺得他好像不是單純把我當同事而已……」
他訝笑。「多少感覺得出來吧。男人如果對女人沒有一點點特殊感情,是不會那麼費心又關照有加的。」
「……是嗎?」她擱下茶杯,沒沾一口便轉身回浴室。
只是極細微的變化,但他察覺到了,隨後跟上,在門口看她抹護髮霜。「妳在不高興?」
她不說話。
沒否認,表示他沒說錯。「是因為我接妳的電話?還是我擅自替妳保留他的邀約?」
「難道你認為我該答應?」就算知道對方可能有追求的意思,他還是希望她應允邀約?
「妳不是跟他在一起很愉快?」他以為她對那個男人很有好感,那幹麼不把握?好男人可遇不可求,這不是她想要的嗎?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就這麼急嗎?」
急?他急什麼?
「什麼意思?」
「……沒什麼。」她轉回身,接著抹身體乳液。
但他不打算就這麼含糊不清地帶過,一個跨步上前,拿開她手上的瓶罐,逼她正視他。「講清楚,話不要說一半。」
她仰眸直視他。「如果我是你的包袱,你隨時可以轉身走開,沒關係。」
說完,拋下一臉錯愕的他,轉身回房。
等他回過神,想到要追上去時,發現房門落了鎖,擺明瞭今晚不想面對他、聽他說任何一字一句。
高以翔完全無法置信。
她居然鎖了門!從他入住以來,從不曾鎖過房門的她,居然對他上了鎖,將他隔絕在外!
「湘湘,妳開門!」
「回你房間睡,我要休息了。」
「……」頭一回吃到她的閉門羹,味道真差。
結果當晚,他失眠了。
******
「你相信嗎?她居然這麼做!」他不滿地控訴。
瞥視他耿耿於懷的表情,小羅失笑。「她為什麼不能這麼做?」
「我不喜歡她避而不談的態度,心裏有什麼不滿,攤開來說得清清楚楚不是很好嗎?」
「所以她不爽地對你開罵,叫你以後少碰她的手機,少管她要跟誰出去,這樣你就比較能接受了?」高以翔一窒,答不上話。
「看吧!你還是會不痛快。其實你不能接受的,是她也有脾氣、她也會反抗你,讓一向處於主導地位的你難以適應。」依他看,這男人是被湘君寵壞了,什麼事都順著他,要換作其他女人早對他翻桌了,何況只是趕出房門而已。
是這樣嗎?他真正懊惱的,是向來性情溫馴的她,不再溫柔以待?
那晚至今已經三天了,他們之間的氣氛低迷,她沒有跟他吵,也沒有人再提及類似話題,但感覺上就是……有那麼一點點僵凝,除了日常生活的必然對話,她幾乎不說話,好像一夕之間,他們變得無話可說了。
「既然這樣,我手邊有個案子你接不接?」小羅又問。
「我答應湘湘要休息一年在家陪她,其他的都!」
「一個禮拜而已啦!是巴黎的時裝展,主辦單位很有誠意,找我接洽了好幾次,我本來沒有要告訴你的,可是,你知道的,有時候總要賣人家一個面子,在這個圈子總不好得罪人……」
小羅也很無奈,又要幫他打點人脈、又要顧他的意願,交情太好就是這樣,唉!經紀人難為。
「好,我知道了。日期、機票時間,確定再告訴我。」
「你答應了?」
「不然我有那麼難商量嗎?」幹麼一副他很龜毛難相處的樣子?
「不是啦,我是覺得,你最好還是先和湘君把話談清楚,不要在這麼不愉快的情況下走人。」總要顧下湘君的心情嘛!他點頭,沈聲回應。
「我會跟她說的。」
稍晚回到家時,客廳小燈亮著,餐桌上多了只裝著奶酥餅乾的玻璃罐,他看了三十秒,才擱下鑰匙,換上室內拖鞋。房門是虛掩的,他想了一下,推開,在妝台前找到她的身影。
「還沒睡?」
「嗯。」她輕應了聲,沒抬頭。
他知道她有寫日記的習慣,知道放哪里,從不碰那個抽屜,他們都相當尊重對方的隱私權。
「那個……我有事跟妳說。」
她停筆。「你說,我在聽。」
「我……接了一個案子,大約下禮拜得去一趟巴黎。」他看見她表情僵住。
「不是說要休息一年?」才三個多月而已呀?
「小羅推不掉。」他趕緊補充:「不過!」
「算了,那不重要。」她旋即接續,神態灑脫地說:「你去吧!我會照顧自己。」
一個禮拜就回來了。這句話卡在喉嚨裏。她淡然的反應,感覺!很沒關係。
算了,反正一個禮拜而已,說不說的確不是很重要。他頓了頓,又問:「妳還在生氣嗎?」他的確不想帶著不愉快的氣氛上飛機,於是試圖把心結說開。
「接妳的手機是我不對,也不該妄加揣測妳的意願,不過那也是因為關心,我總是會忘記,妳不喜歡我太干預妳的事情,下次我一定會記得,妳!」
「以翔。」她回眸,淡淡地打斷。「我們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好嗎?」
看她的神情,不像是生氣,倒像是……很深沈的無力感。
「……」這代表氣消了,還是沒有?
「……對不起。」連他都不知道,這句道歉是為了什麼,只是她那樣的表情看在眼裏,讓他心房莫名疼痛,覺得自己愧她甚深。
後來,高以翔還是離開了。
下班回到家,迎接她的是一室冷寂,看著又回復到空曠的房子,她已經學會不失落。真的,她習慣了,次數已經多到連痛都可以麻痹。她不想教他為難,所以在面對他說要走時,學會嘴角帶笑,用雲淡風輕的姿態面對,然後再將淚水傾泄在他離去後的空寂枕畔。
可是,她真的沒有想到,在兩人關係緊繃時,他依然可以說走就走,毫不顧慮她的想法,是他真的太無所謂,還是吃定她走不開?
這一次,又要再等多久?
她還得用多少青春,虛擲在沒有回應的等待上?
她已經沒有答案了──
******
說是一個禮拜,但繁雜瑣事加上訂不到機票,高以翔晚了四天。
到家時,是晚上七點。站在門口時,他留意到門外擺著陌生的男性皮鞋,掏鑰匙的手停住。她有客人嗎?飯菜香適時飄進鼻翼,沒一會兒,大門由內打開,他直覺回身閃避,看見男人提著一袋垃圾出來。
他們這裏垃圾車準時七點到達,晚了就得自己追,他就追過好幾次。
男人追完垃圾車回來,他終於能在較亮的光源處,看清男人的相貌。
很斯文的長相,高高瘦瘦,戴著一副金框眼鏡,看起來頗具書卷氣,他回想起男人說話溫潤有禮的音律,搭上了眼前這張清俊的面容。
是湘湘常提到的那個人吧?他後來知道,那人叫徐靖軒。
若此人在追求她,那無疑是個優秀的對象。
他想了一下,決定識相些,不去打擾他們的晚餐約會,還是等客人離開之後再說吧。
這一等,就等到晚上十一點,直到裏頭最後一盞燈也熄了。他苦笑,覺得自己站在外頭餵蚊子一晚的行為,簡直像個笨蛋一樣。他轉身離開。回來之後的一個禮拜,他不曾與她聯絡。
一開始沒讓她知道,後來也就更不會說了,同時也交代小羅不許透露。
「為什麼?」
「她現在身邊有人陪著,我在哪里,不重要。」可以留過夜的交情,已經不僅僅是追求階段而已了。
小羅上上下下、很專注地打量他,似乎在研究裏頭有沒有醋味。
「你很不爽?」
「沒有,只是不好妨礙她。」如果她目前有了交往的物件,再與他同居,聽起來似乎不倫不類,難保不會嚇跑人家。
他最不願意做的,就是破壞任何一絲能令她幸福的可能性。
小羅一臉不可思議。「有沒有人像你這麼大方啊!」女人都快跟人跑了,還顧慮帽子顏色夠不夠綠、戴得端不端正?
「一直以來,她尊重我的思想及生活模式,我當然也會尊重她的選擇。不跟你瞎扯了,有沒有什麼適合的Case 可以接?最好是時間長一點的。」
「你不是要休息一年?」
「那時是想多點時間陪湘湘,現在不需要了,找點事情來忙也好。」
怎麼?想用工作來逃避現實嗎?
小羅不打算說出口,說了他也不會承認。
「是有個團隊正在進行熱帶叢林的生態研究,他們有找我洽談過,需要一個攝影師做紀錄片,但為期長達一年,而且那種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我不認為!」
「好。」
「什麼?」小羅愣住。
「我說好,我接。」
「你……不是,以翔,我覺得你還是跟湘君商量一下,這……一年實在……」小羅愣得有些語無倫次。
「不用了。」她現在應該正需要時間與空間,與那個人培養感情,專心談她人生的第一場戀愛,他不想打擾她。
看他意念堅決的表情,小羅心知多說無益,他是聽不進勸了。
唉……他有預感,這會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最後倒楣的還不是阮湘君那個可憐的女孩。阮湘君二十二歲那一年,原以為是暫別,卻成了分離時日最長的一段紀錄,期間長達一年,幾乎斷了牽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8:59:11
第五章
週末假日,阮湘君趁著天氣不錯,將床單、被套拆下來清洗。
聽見窗外蟬鳴,她探頭望去,午後燦燦烈陽從枝葉間灑落,夏天又到了啊,他離去時也是夏天。
這組床套,算算也將近一年沒人用過了,她還是定期拆洗、日曬,永遠維持清爽,帶著淡淡的陽光味。
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甚至不確定他還會不會回來,她微瞇了下眼。
但總想著他突然回來時,不怕沒有乾淨的枕被可用。真傻,有時她都會這麼覺得。初始,她完全不曉得他在哪里、做些什麼事,直到有一回,小羅不小心說溜了嘴。
原來,他回來過,卻沒讓她知道,避著她,疏遠她。心,好痛。這半年,幾乎沒有他的消息了……到最後她都懷疑,他還會回來嗎?是不是,早就將她給忘了……
他們在不是很愉快的情況下分開,也許,他會放任彼此就這麼慢慢淡掉,漸行漸遠,終至陌路。
她無法不這麼想。
他已經……好久沒與她聯繫了。
他是騙子,承諾過要將一整年假期留給她,結果卻是一聲不吭走了一整年,早該知道的,那道不安定的靈魂,怎麼能安定得下來?明明也說過,只要她沒找到自己的幸福,他就會一直陪著她,也只是說說而已?她抵著牆,環抱住自己,蹲下身默默流淚。
好想他……
手機鈴聲在寂靜的客廳間迥響,她微微驚嚇,心房莫名一緊。
穩住情緒,她輕輕吐氣,按下接聽鍵。
「喂,湘君嗎?以翔現在在慈心醫院,妳要不要過來?」
小羅急促的聲音如雷般貫入耳膜,她腦海間頓時一片空白。
******
整整一年沒見到他了,沒想到再次見面會是在病床上。
他臉色好蒼白,安安靜靜躺在那裏,她不習慣看見這樣的他。
結果呢?難道這記憶中,他總是充滿生命力,堅毅而自信的,對著她溫柔微笑時極具魅力,會讓她難以抑制地臉紅心跳……
「他感染熱帶疾病,剛送到醫院的時候呈休克狀態,在當地已妥善處理,狀況穩定一點了,才將他轉回臺灣的醫院休養。」小羅是這樣說的。
見她一臉擔心,看著病床上的高以翔,強忍住不落淚的脆弱模樣,小羅安慰道:「不要太擔心啦,醫生說他有輕微脫水的現象、嘔吐、高燒、盜汗、呼吸急促……」怎麼好像愈講愈糟?
「我的意思是,除此之外,其他狀況都很穩定。他有醒來過一次,本來是交代我別讓妳知道,不過我覺得妳應該很想見他!」她雖然嘴裏不說,但明眼人都看得見,那是刻骨相思哪!
阮湘君黯然垂眸。「他就這麼不想看見我嗎?」
怎麼也不懂,他們究竟是怎麼了?是因為分開之前那些不愉快,她心事沒藏好,教他察覺了?
那沒關係,她會提醒自己,以後一定要妥善收拾好情緒,別去困擾他。「不是啦,他是怕造成妳的不便。妳身邊好不容易出現理想的對象,想讓妳專心追求幸福,真的不是要擺脫妳。」小羅急忙解釋。「他自己應該也清楚,妳想要的那些,他沒辦法給,只好放手讓給得起的人去給,那樣對妳比較公平。」
她愕然揚眸。
是這樣嗎?這才是他疏遠她的原因?
短暫交談過後,小羅便識相地先行離去。他們這麼久沒見,讓她可以單獨陪陪高以翔。
大約傍晚過後,高以翔醒來,看見病床邊的她,眸底浮現一絲錯愕。
「妳怎麼……來了?」他開了口,發現喉嚨像吞了一斤的沙,又痛又啞,聲音乾澀虛弱得難以辨識。
「不要說話。」她繃著臉,拿棉花棒沾水滋潤他唇瓣,一遍又一遍有耐心地重複做著。
「妳!」他想問,她還在生氣嗎?都氣一年了……
「我說閉嘴。」
「……」看來是還在氣,看表情就知道了。
之後接連三天,她每天都來醫院照顧他,裏裏外外打點妥當,也隨時向醫生關切他的狀況,就是不肯開口對他說一句話。當醫生說,他可以開始進食一些流質食物時,她每天費心幫他熬煮雞湯、魚湯調養身體。
「妳每天過來,工作怎麼辦?還有…… 不用陪徐靖軒嗎?」於是他又問:她冷冷一瞥。
「需要我再說一次閉嘴嗎?」
「可!」
「我不想聽你說話。」
她轉頭收拾空碗,不看他。
是有沒有那麼火大啊?他承認他這次是做得過分了點,一走了之,整年的不聞不問,她會生氣是應該,但出發點也是為她好呀,不能被諒解嗎?
阮湘君洗好碗,拿保溫瓶到外頭裝水,回來時病房內來了訪客。
那是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鬢髮已有些花白,睿智沈篤的眸采,看起來像是事業有成,五官和高以翔有些許神似,她大略能猜出對方的身分。
見她進門,高以翔立即閉嘴。
「怎麼了?」男子回頭看看她,又將視線轉回。「變啞了?」
高以翔看了看她。阮湘君接收到他投來的視線,放下水瓶,識趣地轉身離開。
高以翔知道她誤會了,趕緊拉住她。「別走。」他的事,沒有什麼是她不能聽的。
「我可以說話了嗎?」他小心翼翼地徵詢阮湘君。
無奈地瞪他一眼。「別說那些讓人生氣的話就可以。」
他身體還很虛弱,阮湘君小心扶起他,調高病床高度。
解禁後,他籲了口氣,差點悶死。「他是我爸。」經過這一次,真的再也不敢惹她了。他怕死了她不理他、不跟他說話。男子頗驚異地挑高眉。這是他那個像匹脫韁野馬、誰也管不住的兒子嗎?居然有女人能鎮得住他,只是溫溫淡淡的一瞥,就讓他安分得跟什麼似的。
高競達不由得又一次慎重打量她。
坦白說,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絕豔姿色,但清婉秀致的面容、恬淡如水的氣質,給人的感覺就像一汪沈謐湖水,永遠安安靜靜地躺在山林深處,沒有波濤萬傾的澎湃來吸引他人目光,淺淺的瀲豔波光卻能洗滌撫慰旅人疲憊的心靈,想停下漫遊的腳步,寧馨依偎。
他似乎有些懂得兒子為她著迷的原因了。
「她叫阮湘君,很漂亮,個性很好,但是你不用看得那麼仔細。」高以翔沒好氣地嗆他老子,與她交扣的手從頭至尾沒放開。
阮湘君暗捏他手背一記,示意他說話別太沒分寸。高以翔立刻閉上嘴。
「你什麼時候這麼聽話了?」當老子的不得不說真的大開眼界。「幹麼說得好像我很忤逆不孝?」講話得憑良心,從小到大,他哪件事讓父母操過心了?
他既沒混幫派、也沒碰毒品,更不曾打架鬧事,就算沒做到品學兼優,但也不是不良少年好嗎?
「以翔小時候很不聽話嗎?」顯然,阮湘君比較偏向他老子。
高競達思索了會兒,中肯回應:「應該說他太有主見,其實誰的話也不聽。?」
「五歲就會自己打理三餐,國小就會自己簽家庭聯絡簿,上學不用人叫,下課自己回家,鞋子壞了自己買,扣子掉了自己補,生病自己看醫生,要不要升學自己決定!」
「喂喂喂,幹麼把我形容成孤僻怪小孩?」
應該說,是獨立。高競達完全不理會那尾虛弱病貓的抗議。「國小才剛畢業的那個暑假,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就自己背著一台相機和行李,帶著全部的零用錢說要去旅行,當時我和他媽嚇壞了,他卻很堅持,誰說都沒用。」
後來次數多了,他和前妻也從驚嚇到麻痹,徹底明白他們的兒子相當有主見,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的人生自己走,不容任何人干預,就算是自己的父母也一樣。
那時還在求學階段,還會認分待在家裏,可他也習慣了每年寒、暑假一到,就見不到兒子的人,走入職場後,就更加海闊天空,不受拘束了。
有時他會想,兒子的不安於室,是不是源於家庭溫暖的不足?從小就沒有家的歸屬感,養成流浪的吉普賽人性情,尋不著安定?
「這的確很像以翔會做的事。」阮湘君同意。只是沒想到,他十二歲就有勇氣做這種事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這個父親很沒有存在感,他什麼事都獨力自己來,完全不需要我,我甚至懷疑他還記不記得我這個人的存在。」她……又何嘗不是?除了他的相機、他無止盡的漫長旅程,他看起來灑脫得什麼都不需要,她時時擔心他會忘了回家的路,忘了……她。
「我好像……也還沒死。」高以翔幾近無力地閉了下眼睛,已經不指望有人理會他。
這兩個人是怎樣?在他面前旁若無人地討論,當他是屍體嗎?
送走高競達,回到病房後她便一直沉默坐在一旁,探病的訪客離開了,「那個……那道「不准說話」的禁令又立時生效了嗎?」他猶豫了一下。
她不說話,他也不確定她是不是要繼續生氣,表情像在思考什麼,怕誤觸地雷,不敢貿然開口。
這輩子,他沒對誰如此小心翼翼過。「以翔!」她仰首,輕喊一聲。「是。」他專注應答,嚴陣以待。這幾天都不正眼瞧他,她第一次用過去的溫言細語喊他,他不敢輕忽。
「工作方面我有年假,再請幾天事假就可以了。」
她從不輕易休假,等他回來,便將所有能休的假期都留給他,即使不確定他還願不願意回到她身邊。
他愣了會兒,才領悟她是在回答他早先的問題。
「另外,我和徐靖軒沒有在交往,不需要陪他。」
「咦?」黑眸浮現錯愕。「我以為妳會接受,而且……」沒接受對方可以留過夜嗎?
幾乎沖出口的話,又吞了回去。那聽起來太有質問意味,她也沒有義務接受他的質問,她討厭別人干涉她的事情,一定要記住。
高以翔再三提醒自己,不想再惹惱她。「他……不好嗎?」接著很快又說:「妳不想回答的話,可以不要回答沒關係!」
「沒有不好,只是感覺不對。」
「感覺?」
「不能愛上他,怎麼交往?」
「愛情啊……」原來,她不愛徐靖軒。
高以翔輕呼了口氣,一年當中卡在胸臆間不上不下的大石落了地,心情一陣釋然。
他放柔了嗓音,朝她伸手。「過來,好嗎?」
迎上他溫柔的目光,她緩慢移步過去。將她的手牢牢握緊,心才感覺到踏實,高以翔輕呼口氣,閉上眼睛。
「以翔,你小時候!快樂嗎?」靜默了會兒,她緩聲低問。
他睜開眼睛,表情有些許意外。「為什麼這麼問?」
「剛剛聽伯父在講,一直有這種感覺,你!是不是很寂寞?」沒有一個孩子能夠如此早熟、懂事、獨立,他凡事自己面對,不依靠任何人,必然是身邊沒有人可以依靠,否則,哪個孩子不想撒撒嬌、耍耍賴,天真無慮地過日子?
他總說她寂寞,其實,真正寂寞的人,是他。
「沒有人這麼對我說過,我也沒去想過這個問題,不過……」他停頓了下,認真思考。「也許是吧。」
他的母親也算是出身豪門,但父親並沒有足以匹配的身家,當時兩人是被反對的。
但母親不管,堅決愛其所擇,她的人生她要自己掌握,不容他人擺佈置喙,於是鬧了場轟轟烈烈的家庭革命,與家裏斷絕關係,跟了他父親。
「我想我知道你的個性遺傳自哪里了。」她說。
「妳以為從此就是王子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嗎?」
「他們相愛,不是嗎?」愛著,那才是最重要的。
「妳是小說看太多了。」有人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們的婚姻沒有一個人看好,但母親就是那種硬脾氣的人,別人愈是唱衰他們,她就愈要證明給大家看。
他們過過餐餐吃白吐司的日子,精打細算地為一塊錢計較,再怎麼苦,母親咬牙不吭一聲,全心全意支持丈夫,夫妻倆同心創業。
他從很小就知道父母的苦處,在他們將心血投注於創業的時候,他自己打理所有的事情,從不拿自身的問題去煩他們。
他們熬出頭了,當一切苦盡甘來,可以坐下來,溫存地抱抱彼此、說些貼心話時,卻發現──空蕩蕩的心房,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於是就在孩子成年後,他們分居了。
四年多前,母親找到想廝守一生的男人,兩個人正式離婚,帶著父親給的祝福離開。這兩個人,是經典的分手模範代表。不需要像一般夫妻,離了婚便撕破臉相互叫囂,他們都相當敬重彼此,也一致認為,那胼手胝足、相互扶持的二十年,是他們人生中相當值得紀念的一段時光,
愛情沒了,仍有多年累積的溫情,依然相互關懷。
他們之間,親情竟比愛情更永恆。
感情的事情有時候很難說,他們當中沒有誰對不起誰,當初愛得很深也是真的,否則母親不會義無反顧跟隨父親,但是感情淡了、沒了,強要去愛,也燃不起當初的火花。
他們比較值得稱許的是,他們夠誠實,勇敢面對自己心裏真實的感覺,沒有沽名釣譽,維持恩愛夫妻的虛偽假像。
愛情是什麼?
當初愛得用全部生命去燃燒,不惜拋捨一切也要與對方廝守,那麼多難關都渡過了,被反對、被現實考驗,該嘗的苦沒有一丁點少嘗,到頭來,終於可以在一起,卻不愛了。於是他會想,愛情也只是一些成因不明、無法掌控的情緒,如果只有愛情,今日相戀,明日也能是陌路。
他不是偏激,而是陳述事實。容顏會老,愛情也會消逝,他從來就不特別奢求過於激情的男女情愛。
「你怨過他們嗎?」阮湘君問。
「為什麼要怨?」強迫自己超齡早熟是他的選擇,他的童年是沒有過多的純真與歡樂,但是沒像一堆天然呆小孩一樣唱「可愛的家庭」,並不代表他的父母就不愛他。「可是,你不快樂。」阮湘君伸出雙臂,很憐惜地將他摟進懷裏。
家庭的溫暖與喜樂,她擁有了十九年,雖然後來失去了,但曾經擁有的美好回憶永遠在她心底,那是抹不去的,一輩子都會記得。
可是他沒有。不曾感受她曾經擁有過的,又怎麼懂得去珍借與追求?他知道的只是流浪而已,這種生活模式已經跟著他太多年了,在他看盡大千世界,尚未停下腳步以前,沒心思去探索那些他陌生、也不特別想理解的事物。
於是,她只能等。
也許等到他放棄流浪,終於願意停下來,與她建立一個家、一份穩定,共同製造家庭隨之而來的種種溫馨情感。
也或者,等到她再也無力等待,選擇放棄。
「以翔,回家好嗎?」
他偏頭,望進她溫柔的眸。
她輕輕的、如水般的聲音滑過他耳畔。「你想做什麼,就去做,累了就回家來,我會在家等你。如果有一天,我不想等了,會自己離開,你就去找找門前你親手做的那個信箱,裏面會有我留給你的最後訊息。」
高以翔胸口一緊。也許是她柔軟的語調,也許是她充滿感情的話語,聽進他耳中,不知為何,心房怦然跳動。「妳……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只是突然想清楚了而已。下次,不許再刻意避著不回家,真覺得為難的話,我會自己從你身邊走開,你不用想太多,聽清楚了嗎?」
「……清楚了。」雖然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對他說這些,但他真的懂了。
病體猶虛的高以翔,撐不了太久,很快便再度入睡。阮湘君凝視著他沈睡的面容,想起送高競達下樓時說的話。
「妳!很愛我們家以翔吧?」
開門見山的問法,教她一時錯愣,不知如何應答。「以翔這個孩子,讓我覺得很虧欠,會養成他現在這樣的性子,我必須負很大的責任。看著我和他媽媽的感情,從濃烈到蒸發殆盡,使他把感情的事看得很淡,要等他開竅,學習愛、體會愛、也珍惜愛,可能得花好長一段時間,如果妳能等,妳就等。不能等的話,也不要勉強自己,我不希望他耽誤了妳。」
最後他說──「感情這種事,愛的時候再苦都心甘情顯,一旦少了這種心甘情願,只要有一絲絲的怨意勉強,就難以圓滿。」
以翔的父親,是個極有智慧的長者,一字一句全都重重敲擊她的心,他是個懂愛的人,雖然他與以翔母親的愛情並沒有走到最後。
這一刻,她也不曉得她與以翔能否走到最後,但是,她試過、也認真愛過,把握住了愛情來臨時的燦爛,就不會有遺憾。
她想,高伯伯也是一樣的。二十四歲那年,她學會了愛情裏必經的等待,雖然那時的她並不曉得,等待的終點將會是什麼。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8:59:40
第六章
於是,又五年過去,她二十九歲了。
以翔昨天才剛從希臘回來,阮湘君幫他修剪過長的頭髮,發現他有一根白髮。「過完年……你就三十四歲了。」她沈思。
「是啊。」他笑說:「好像真的不太年輕了。」
「你還是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當然。」他想也沒想便答。不會有厭倦的一天的,就算他老得走不動了,也會拄著拐杖去環遊世界。
「我想也是。」她拔掉那根白髮。等待,還不夠,仍得繼續等。
「過年想去哪里玩?」他特地趕在過年前結束工作,就是想回來陪她過年,還有大掃除。
她去年拆窗子下來洗的時候砸到腳,跛了一個月,他已經嚴正規定她不許再搬重物,一切等他回來再說。
「過年是與家人團圓的日子,你應該回去陪陪你父母。」一整年在外遊蕩,年節總要與家人聚聚,這是基本孝道。
「妳也是啊!」在他心裏,早已將她視為家人。
她撥撥他肩上的落髮,繞到前方專注打量有無需要修飾之處,高以翔不甚在意地拉下她,輕輕抱著。「我在回來臺灣之前,已經先繞去探望我媽,待了三天才回來。」
「伯母過得好嗎?」
也許是從高競達那兒聽說了她的存在,高以翔的母親去年回臺灣探親時約吃飯,要高以翔帶她一道去。那時她還跛著腳,總覺得這樣不太好。「只是吃頓飯而已,又不是醜媳婦見公婆,沒人會嫌妳不夠完美。」當時,高以翔好笑地調侃她。
「……」但她的心態確實是如此呀,多怕他們不喜歡她……
不過,她顯然是多慮了,高以翔的母親待她很親切,知性又感性的一個人,難怪當初做得出轟轟烈烈的愛情革命。
那頓飯期間,她一直有種怪異的感覺,那是很家庭式的聚餐,沒有人會懷疑他們是一家人,高伯伯相當體貼,只要前妻一個眼神,就知道她需要什麼,如此契合的兩個人,怎會任愛情消逝,落到離異的境地呢?
「她很好,那個男人很疼她。」高以翔的回答將她的思緒拉回。
「她今年不回來嗎?你爸好像說有什麼東西要順便拿給她。」高伯伯可能會很失望。
「不曉得,她沒說。」他想了一下。「不然除夕夜一起去陪我爸吃團圓飯,剩下的年假我們去花東玩。」反正這幾年她和他爸也混熟了,有空也常代替他去探望、關心一下,連老爸都說,不曉得誰才是他的孩子,想收貼心的她當乾女兒。
這點他絕對樂觀其成,湘湘在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能給她家人和多一點點的關愛,也是他希望的。
她笑捏了他一記。「就知道出去鬼混,家裏是有怪獸咬你嗎?」要他在家裏多待一分鐘簡直像要他的命。
高以翔立刻反擊,十指並用呵她癢。他知道她腰後很敏感,只要一根手指頭就能讓她尖叫討饒……
「啊!討厭,你走開……」果然,她又笑又叫,扭腰閃避他的指間攻擊,兩人在地板上纏鬧,玩成一團。
他的唇不經意擦過她唇畔,而後,氣氛變了,他止住動作,眸色轉深,灼灼凝視身下的她,流動的空氣逐漸火熱起來。
「為什麼… 這樣看我?」熾熱的眼神,瞧得她臉頰發燙,身體熱了起來。明知故問!
他懊惱,逸出情欲瘖啞的聲音,不忘詢問:「最近有交往的對象嗎?」
「沒有。」一如過往的每一回,給予相同回應。
他放心地擁抱,傾身啄吻她,雙手急切在細緻肌膚上遊移探索。「我想抱妳,可不可以?」
「嗯。」應許他,舒展身心,張臂溫柔迎接。
他俯身,擁抱她,舒展身心,與她寸寸廝磨。
有多久沒有擁抱她了……高以翔歎息,臂膀倏地抽緊,以幾近想念的力道擁抱,深深淺淺地吮吻。
無法再等待,他強勢挺身,揉入她準備好迎接的柔軟身軀,在她深處感潮潤溫暖的包圍,他滿足吟歎。一直以來,都只有她能帶給他這樣的契合安適,只有回到她身邊,才能完完全全地放鬆自己。他淺淺退開,再更深地迎入,亙古原始的情欲節奏,激蕩出深沈糾結,難用言語形容的綢繆纏綿──
******
除夕夜,一道回去陪父親吃完年夜飯,待上兩天,年初二高以翔便拉著她上火車,沿路玩到台東。
他們投宿在一家溫泉飯店,房內有附設溫泉,高以翔泡湯泡到一半就開始不安分起來,她嬌笑閃避,被他撩撥得渾身火熱,糾纏著投入一場歡暢性愛。過後,沖完澡回到床上,她蜷臥在被窩裏,累得連腳趾頭都不想動。
「是誰說我老?」某人比他還不中用,這樣就體力不濟了。
他笑謔地啃咬她裸露在被子外的渾圓肩頭,一路咬咬咬到頸際、鎖骨,舔吮柔唇。她縮了縮肩,怕癢地閃躲,避不開他執意的撩逗,索性將臉埋進他胸懷,他大笑,愉快地將她抱了滿懷。真喜歡她怕癢的小反應,嗔惱中帶著一點點的嬌媚,可愛極了。
「我也不年輕了啊……」她低噥。
「哪會?」掌心撫了撫被子底下細緻的裸軀。他倒覺得,這是女人最美的階段,不會太青澀,又帶著成熟女子耐人尋味的風韻,最是吸引男人的目光。
「妳被我爸洗腦了嗎?」
除夕吃團圓飯那晚,父親不曉得哪根筋搭錯線,突然問她:「快三十歲了,還是不打算思考終身大事嗎?」
明明就才二十八又九個月,離三十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好嗎?
他忘了湘湘那時是怎麼回應的,好像沒說會,也沒說不。
「他說的也沒錯啊。」高伯伯那句話,其實是說給以翔聽的。
再等下去,真的要老了,她懂高競達的意思,不忍心她為以翔蹉跎青春,無止盡地等待。
高以翔坐直身。「妳真的想結婚?」
「是啊,趁著自己還有人要,是該趕快把自己推銷出去。要是哪天你回來,發現人去樓空了,就是我真的找到能給我安定的人了,你會跟我說一聲恭喜吧?」那表示,她已經熬不下去、等不了他,決定將他從心底割除,狠狠放掉了。
他狐疑地偏頭瞧她。她神情看似認真,又有幾分玩笑意味,他一時分不清她話中真假。
思考過後,他給自己那樣的答案,「我會。如果那個人可以給妳妳想要的,我會替妳感到開心。」
「我是認真的,儘管,有那麼一點點捨不得,心微微地酸。我不想親口跟你道別……」心承受不了那樣的痛,她會靜靜地走開,與他從此陌路。
「為什麼要道別?」結了婚就不打算再往來了嗎?從她的親人離世後,他們就一直相伴至今,將近十年的光陰不算短,他以為,她是將他當成可以依靠的家人,還有他父親,也想認她當乾女兒,不是嗎?她沒說話,雙臂圈抱住他,枕著他胸膛閉上眼。等不到她應聲,低頭發現她呼吸平穩。
「睡著了?」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三秒入睡法?真有這麼累嗎?
******
隔日醒來,阮湘君已經先他一步起床,正趴在窗邊,從這裏看出去,可以望見一大片蔚藍海岸。
「吃過早餐了嗎?」高以翔下床來到她身邊。
她搖頭。「等你。」
「那我們先到飯店樓下吃完早餐,再到外頭逛逛。」
海邊離飯店步行不到十分鐘,他們一同用過早餐後,牽著手沿路散步。今天天氣不錯,還看得到幾隻海鷗,他職業病發作,順手拿起相機對焦,拍了幾張照片。「記得嗎?我們就是從海邊開始的。」她偏頭,回憶往事。
「是啊。」那時候的她看起來好糟糕,總覺得她會想不開。
「其實,我騙了你。」她突然說。「我父母、弟弟……也許還要加上母親肚子裏八個月大的妹妹,他們是海葬,我那時…… 很想他們。」
他問過她,有沒有想不開的意圖,她說沒有。
其實,他沒猜錯,在海邊那一回,她潛意識裏確實有輕生的念頭,如果不是遇上他,有一雙溫暖而堅定的大手始終抓牢她,她或許會任悲傷淹沒,吞噬最後一絲生命力。
高以翔伸來右掌,與她十指交扣。
在最茫然的時候,一道溫柔嗓音輕輕告訴她──我讓妳愛。
這句話,一直深深刻印在心底。他讓她愛,讓她有了目標,在這世上,仍有堅持。近十年下來,更好的男人不是沒有,卻沒有辦法觸動心房,因為那是與生命相繫交纏的牽絆,刻骨銘心。
以至於寧可漫漫無際地等待,怎麼也無法割捨。
她眺望海平面,海鷗低低飛近,掠過水面,又再次高飛而去。
心房微微觸動,她低語:「海鳥跟魚相愛,只是一場意外,我們的愛,差異一直存在……」
「什麼?」
「一首歌的歌詞。像海鷗,只是輕輕掠過水面,又回歸牠的世界,但是魚,不能飛。」正如他與她。
他無法停止飛翔、放棄天空,而她沒有翅膀、無法離水,只能原地等待,他短暫地掠過水面的交集。
掌控權,從來就不在她手上。
「那是在覓食。」他實際地指出,海鷗是魚食性動物,以食物鏈觀點來看,一點都不浪漫。沿著海岸漫步,經過一間水族館,她停住腳步,看著水族箱裏各式她認得、不認得的魚類,對他說:「我想養魚。」
「養魚?」
「嗯。」她告訴他:「我小時候養過一隻兔子,還有八哥鳥。先養的是鳥,後來可愛的迷你兔來了,我很喜歡,常常抱牠、摸牠柔軟的毛,八哥鳥可能是吃醋了,就一直欺負小兔子,差點啄光牠的毛。」
「然後呢?」
「小免子很不快樂,後來生病了。爸爸覺得這兩隻寵物這麼不合,勸我別一起養比較好。我雖然很捨不得,但還是把小兔子送人了,我想,在新家牠可能會比較幸福吧?」
「於是八哥鳥稱王,家裏從此天下太平?」
「……我忘了。」那時年紀太小。她很少主動向他要求什麼,於是結束為期七天的旅行,回家後的隔天,高以翔立刻上街找水族館,買了兩隻金魚送她,小小的,約莫拇指般大小,肚子大大、身體圓滾滾的。
她收到時,似乎很開心,露出難得的燦爛笑容。
有空時,她常常趴在魚缸前看牠們,一面擔心牠們遊不動,一面又拚命餵食。
他總是笑笑地對她說:「妳的寶貝金魚是不是該減肥了?」
她很認真地養魚。他後來又在魚缸里加了水草、珊瑚,還有一顆顆圓潤瑩白的小石頭,裝飾得美美的。
難得她會在意什麼,這點小小的心願,他也盡可能地寵她、滿足她。
她似乎很有養寵物的天分,小金魚被她養得很好,一個月過後,小金魚像吹氣球一樣,體積漲大了一倍,看起來更像顆球了。
有了小金魚的陪伴,她多了些淺淺的笑容。而後,他再度離開,她周而復始地持續等待。
******
在三月初春的季節。
接近用餐時間,徐靖軒瞥向隔壁桌位文風不動的身影,開口問:「湘君,不去吃飯嗎?在等愛心便當?」
那個男人有時候會替她送午餐來。
「他沒有廚藝天分,可能是在家裏閒得慌,就翻我的食譜依樣畫葫蘆。」她曾經笑著這麼說。
問她味道怎樣?她說SO SO而已,攀不上美味的等級,但也不會難吃得太離譜就是了。
可是她每次吃的時候,唇畔都會有很深的笑意,誰都看得出來,她有多愛那個男人。「他上個月出國了,這次好像去埃及吧。」她抬起頭回答。「你去吃吧,我沒什麼胃口。」原來是她家攝影師又去流浪了,難怪她食不知味。
「那要不要我幫妳帶點什麼回來?」徐靖軒打量她一下。「妳臉色看起來不太好,不要再節食了。」
「我又沒減肥。」就真的吃不下。「不然你幫我帶瓶優酪乳好了。」
徐靖軒想了一下,從抽屜裏拿出一包自己烤的餅乾。「先吃這個。」
阮湘君瞟他一眼。「你怎麼抽屜隨時都有食物啊?」
「以前的女朋友喜歡吃,為她學的。」後來戀情吹了,自己卻彷佛被制約,再也戒不掉做這些小零嘴的習慣,即使心裏明明清楚吃它的人已經不在了……
「真是好男人。」她笑說。
「聽起來頗像被發卡的高危險族群。」據說有種卡就叫好人卡,而「你是好男人」的下一句標準臺詞則是「可惜我們不適合」。
「別鬧了你。」她笑推他一把,起身要去倒水,冷不防地視線一陣昏暗,幾乎站不住腳。
「還好吧?」徐靖軒及時扶住她。「我看妳真的請假回去休息比較好。」
她一手扶著他的肩,等待暈眩感過去,才勉強開口。「不用吧,都快月底底了。」請假,全勤就沒了。
「妳呀,有個名氣那麼響亮的攝影師男友,還那麼拚幹麼?換作別人早辭職回家讓他養了。」
她苦笑。「我不想靠他。」一旦依靠,就會讓自己軟弱,絆住他的步伐,她不想看見他困擾為難的模樣。
因為她的堅持,假是沒請,不過下了班還是讓徐靖軒硬押去醫院。
等在看診室外,看她走出來時一臉茫然,像是受到極大的驚嚇尚未回神,他心裏就有了底。
「有了嗎?」
她愕然。「你怎麼!」
「這種情況,我在我前女友身上也見過,對這種事情比較敏感。」不一定每個女人懷孕都會孕吐的,也有可能是食欲不振、貧血、飲食習慣改變,他記得她從不喝優酪乳的,說像發酸的鮮奶。
她怔然,說不出話來。
徐靖軒送她回去,一路上,兩人始終沉默。
「妳自己好好想一想。」留下這句話,他轉身離開。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
該怎麼辦,她完全沒有主張,以翔還定不下來,她原想再等幾年,懷孕的意外將她整個步調都打亂了。
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她該不該對以翔說?
隔日上班時,徐靖軒一看她眼下的暗影,便知她一夜無眠。「想清楚了嗎?」
她搖頭,神情滿是迷惘。「他不應該這時候來……」以翔連愛情都不敢要,何況是孩子這麼重的責任與負擔。
「你昨天說,你前女友懷孕,後來你怎麼處理?」
「我嗎?那時才二十歲,年紀太輕,無法承擔責任,就要求她拿掉了。」
「啊!」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她意外地輕呼。
徐靖軒瞥了她一眼。「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天,她從手術室裏出來,臉色跟醫院的牆幾乎一樣,白得沒有血色。那一刻,我突然很厭惡自己。我們當時雖然是相愛的,但扼殺一條生命!尤其是我和她共同給的生命,那樣的陰影和疙瘩一直存在我們之間,誰都沒有辦法假裝沒發生過,導致我們最後走向分手一途。」
他停了下,深深凝視她。「我後來常常在想,如果讓我再重新選擇一次,我會要她生下來。就算大學沒畢業又怎樣?時機不允許又怎樣?那是自己深愛的女人為我孕育的生命,保留住他,付出一點代價難道不值得嗎?不要再說那種話,沒有什麼生命是不應該來的。」他說的一字一句,重重敲擊在她心房,她豁然開朗!「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當日,她發了封E-mail給他。
想了很久,只寫下一句:
有急事相告,請速與我聯絡。
她不曉得他如今人在哪里,電話也撥不通,但她實在沒有辦法對著冷冰冰的電腦螢幕說這件事,她希望可以親口告訴他,無論是何反應,她希望在第一時間接收到他最真實的情緒,而不是沈澱修飾過後的字句。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9:00:02
第七章
由睡夢中醒來,已經快八點了。剛下班好累,在客廳沙發瞇一下而已,沒想到就睡著了。阮湘君坐起身,還在想要怎麼打發晚餐,門鈴聲響了起來。她心臟一跳。
是以翔嗎?電子郵件發出去一個多禮拜了。
帶著莫名的緊張與期待,她起身開了門,是徐靖軒。
情緒的大起大落,讓她一時之間神情空白。
「剛睡醒嗎?表情那麼呆滯。」懷孕初期,會嗜睡是正常的。
門外的徐靖軒拿高手中的便當,補充說明:「我猜妳應該還沒吃晚餐。另外,今晚可不可以再收留我一次?」
「你家又要裝修,沒水洗澡了?」
「不是。我妹找了一堆朋友到家裏來開Party ,吵翻天了,在那裏待一個晚上我會腦神經衰弱。」他貪靜,偏偏妹妹個性活潑外向、愛交朋友,有時真的挺傷腦筋的。
「進來吧!」以翔的房間空著,借住一晚並不困擾。
打從知道她懷孕後,他偶爾上門探視,她知道他是不放心她一個孕婦獨居,不著痕跡地幫著她。
他對她很好,已經有點超出同事範圍了,這讓她想起,初到公司時,他也是這樣對她關照有加。
她曾經以為那是追求的意思,並且受之有愧,有一段時間,都在煩惱該怎麼向他表示比較好。
有一回,同事聚餐,笑著問他是不是在追她?當時,他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回了句:「我以為我可以!曾經。」當時,她不甚明白。直到這幾天,中午和他一起出去用餐,她無意間看到他皮夾裏的照片──應該就是他的前女友了。她發現自己與他的前女友有幾分神似。
那時,她忽然有些理解他數年前那句話了。
他是不是……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女孩子?連相似的女孩子,都能勾動曾經熟悉又酸楚的情懷?
一個人會將分了手的女友照片隨身攜帶,還放了十多年,要說那只是愧疚,她倒比較傾向於相信他心裏仍有那個人,不曾忘情吧!
所以現在……也是變相的補償心理吧?因為一直懊悔當年的決定,希望她能得以圓滿?
「懷孕的事,妳告訴他了嗎?」徐靖軒的詢問將她拉回現實。他將便當盒放到她面前,知道孕婦胃口不佳,還細心地準備了清淡的菜色。阮湘君搖頭。
「還沒聯絡上他。」
徐靖軒皺了皺眉。
「那接下來的八個月呢?小孩出生時呢?尿布、奶瓶、小孩發燒……這些他都不用負責嗎?」老是在最重要的時刻聯絡不到人,她一個人怎麼辦?怎麼扛得了?
「我想我可!」
「不要說妳可以,就算妳可以自己一個人應付所有的狀況,小孩的成長過程難道不需要父親陪伴嗎?他有他的理想,但是他的責任呢?」
以她對以翔的瞭解,她知道他會怎麼做,但是……用孩子牽制住他,他會不快樂,她怕……時日一久,那樣的勉強會累積成怨。
就像天生該在空中飛翔的鳥兒,硬是以牢籠囚住,只會磨光生命力,她不想看見那樣的他。
又過了一個禮拜,他還是沒有消息。
她開始出現孕吐的症狀,每天清晨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好幾次都虛弱得站不起來,沒有力氣去上班。但她還得生活,咬著牙,一個人打理所有的事情。她的食欲愈來愈差,有時一整天吞不進一粒米,吃了也總是吐,體重急速下降。
這天清晨醒來,整個人頭暈目眩,她虛弱得無法下床,不得已,只好打電話到公司請假。
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床上,比任何時候都要感覺到孤單,多希望這個時候他能在她身邊……
但是她不能哭,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是她自己要走這條路,寂寞地愛著,沒有人逼她,也不能怨惹。
「寶寶,我們要有耐心,等爸爸回來,好不好?」她輕撫肚子,溫柔輕喃。
肚子一陣一陣、隱隱地疼痛,她想著得去看個醫生,但是要怎麼去呢?或許叫個計程車,她應該還有辦法走到門口。好渴,先喝點水好了……沒關係的,沒有人幫她,她就自己去醫院。沒有人照顧,她就自己倒水。
所以沒有關係。
她下床,眼前一片黑霧,她扶著牆等暈眩戚稍退,謹慎地移動腳步。走到客廳時,雙腿一陣虛軟,她及時伸手抓住能平衡身體的支撐,耳邊聽見一個清脆的玻璃碎裂聲,她跌坐在地面,才留意到被自己扯下來的桌巾……
到底摔碎了什麼,她已經無心探究,又一波更強烈的疼痛襲來,一顆顆豆大的冷汗逼出額角,她掙扎著,怎麼也起不了身。
好痛……
她不斷喘息,視線開始一陣昏昏暗暗。
沒關係,一直以來,她什麼事都靠自己,不敢讓自己在任何方面依賴他,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就不會茫然無措。這次也是一樣,她可以自己處理的,真的沒關係……她掙扎著爬向客廳茶几,指尖勾到手機,顫抖的手按不穩撥話鍵,手機自掌心滑落,她再也撐不住,任黑暗吞噬了意識。
再一次醒來,是在醫院。徐靖軒站在病床邊,看著她的表情凝重。「是你……送我到醫院?」
也多虧他這陣子時時上門關照,今天看她沒上班,電話打了也沒人接,下了班想說繞路過去探視一下,按了半天門鈴無人回應,他沿著竹籬笆圍起的小庭院繞到屋側,透過半掩的落地窗簾,見著客廳裏的景象,緊急找來鎖匠開鎖。
她昏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白色的磁磚拖曳出長長的血跡,他甚至不敢推測,她一個人究竟躺在那裏無人理會多久了──他完全無法想像,她當時會有多害怕。送到醫院時,她整個人都冰冷失溫,脈搏微弱,要再晚一點,他完全不敢想像會有什麼後果!「湘君,孩子……沒有了。」
她身體太虛弱,孩子保不住。
以為她會哭、會承受不住,但她只是張大眼睛,發不出聲音,然後沉默地垂下眼瞼。
她心裏一定很痛,從知道懷孕以來,她那麼期待這個小生命,每天對著肚子說話,還買了一堆書、嬰兒海報、床頭音樂當胎教,現在孩子沒有了,反應不可能如此平靜。
「湘君,妳哭出來沒關係。」
她搖頭。「沒了……就是沒了……」哭有什麼用?她從很早以前,就知道眼淚改變不了什麼,再也不哭了。
「高以翔呢?還是不回來?!」
「我不知道……」
「叫他回來!立刻!」他不常動怒的,很多事情,笑一笑就過去了,不必太執著,但是這一刻,他異常地憤怒。
如果昨天他沒去,等到那個男人回來,迎接他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醫生以為他是孩子的父親,把他罵到狗血淋頭──
「有本事把一個孕婦弄到這麼虛弱,是想看一屍兩命的悲劇是不是?沒辦法好好照顧人家,就不要弄大她的肚子!」
這番話,真該叫高以翔來聽。
當他在外頭逍遙時,有沒有想過,湘君可能會需要他、可能也有求助無門的時候?他沒有!
「靖軒,謝謝你,但是……」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他從來都沒有要她等他,連以翔的父親都勸她另覓良緣,是她死心眼,自找的,誰也不能怨。
徐靖軒歎氣,長指憐借地輕撫她面頰。「為什麼,女人都這麼死心眼?」她這模樣,讓他好像又回到十年前,那個做了錯誤決定的一天,與女友當時無助蒼白的臉容重疊。她當時的表情,十年來,他始終忘不掉。
「傻也好、死心眼也好,不管妳做什麼樣的決定,總之……」他低低歎道:「多珍惜自己一點。」
******
在醫院待了一個禮拜,回到家裏,看著永遠空蕩蕩的房子,她忽然在心底自問:我在做什麼?
小時候,媽媽問她長大要做什麼,她沒有遠大志向,好純真地說:「我要嫁給像爸爸一樣好的男生。」
媽媽沒有笑她沒志氣,反而說:「湘湘好聰明。」
爸爸是少有的好男人,不抽煙、不喝酒,一下了班就回家,假日帶著妻小出遊,所有人都說他是標準的戀家好男人。因為看著父母的恩愛,覺得有家真是好幸福的一件事,讓她心裏最大的志願,就是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不用千萬豪宅,溫暖就好,有一個很愛她的男人跟她一起編織幸福和夢想。
為什麼,卻讓她遇上了一個不需要家的男人……
她的家,空蕩蕩的,永遠填不滿,沒有笑聲、沒有飯菜香,童年夢想,離她好遙遠了。
她閉了下眼,忍住眼眶的淚水,走向客廳,玻璃碎片散了一地,她那時翻倒的,原來是魚缸。
兩隻小金魚躺在地板上,動也不動。
以翔送她的魚,死了。
心,好痛。離了水的魚,不能活。
就像她,無法離開她的世界追隨他,只能看著他飛。「海鳥跟魚相愛,只是一場意外……」她又想起那段歌詞,忍了許久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金魚乾枯的身體上。怎麼辦?她不想要怨他,可是再這樣下去,她真的會忍不住產生怨懟。他們之間,不應該以那麼糟糕的方式收場的……
那天掉落在地板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擦幹眼淚,伸手去接。
「湘湘,是我。我看到妳的電子郵件了。抱歉,之前待的部落太偏僻,無法收訊。妳說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告訴我?」
「沒有。現在已經沒事了。」她以最平穩的聲音回答。
「喔。對了,我打了幾次手機和家裏的電話,妳為什麼都沒接?」
「公司辦員工旅遊,手機忘記帶了。」
「這樣啊……沒事就好。有事一定要告訴我。」
「說了……你會趕回來嗎?」
「當然會呀!」另一端答得毫不猶豫。有他這句話……她堅持得還不算太盲目,對吧?
「所以……沒事了?」
「以翔……不要掛電話,先不要。跟我說說話。」
「要說什麼?」
「什麼都好,我想聽聽你的聲音。」
他低低輕笑。「撒嬌啊?」
沒抱怨長途電話費有多驚人,他還真隔著電話與她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以翔,如果我離開了,你會不會有一點點捨不得……
這句話,問在心底,卻沒說出口。
她沒有自己以為的堅強,沒有辦法無止盡地等待他,失去的孩子已經讓她身心俱傷,同樣的事情若是再來一回,她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承受……
一切就像是安排好的,與他通完電話的隔天,房東上門來找她。這楝房子因為離市區有一段路,交通並不方便,房東看她是規矩乖巧的女孩,便一直承租給她。
房東另外有住所,最近因為先生過世,加上兒子想做點小生意需要本錢,便打算將房子給賣了。
這裏她住很久了,從認識高以翔至今,整整十年歲月,所有他們共有的回憶都在這裏。
孩子、他送的金魚、現在,連最後共有的!不知道算不算是「家」的地方,都留不住了,一切的一切,像是註定好了……
是不是真的該下定決心了?
高伯伯說的對,愛的時候再苦都心甘情願,一旦沒了心甘情願,有一絲絲的怨懟勉強,等待就沒有意義了。房東太太答應讓她住到月底,她想過聯絡高以翔,但卻無法預計,下一次收到他的回音又會是什麼時候。徐靖軒知道她在找房子,剛好他住處隔壁的單身套房在出租,她看了一下,簽約後趕在月底前收拾好搬離。
搬家的那一天,徐靖軒也來幫忙。
他將一個大紙箱搬出,回到屋內,見她輕撫著一櫃子的物品失神。那看起來像是從世界各地帶回的紀念品,充滿異國風情,他當下有些領悟。
「那些不帶走嗎?」
她眷戀不捨地撫觸了好一會兒,毅然搖頭。「不了,新的地方沒那麼大空間。」
要割捨,就徹底移除得乾乾淨淨,回憶太擁擠、太沉重,心也已經負荷不了。
大概也瞧出她的決心,徐靖軒沒再多說。「還有什麼要搬的嗎?」
「就這樣了,謝謝。」
離開時,她將門關妥,目光依戀地回顧了片刻,將預先寫好的信,放在那只木制信箱內。
這是她和他的約定,離去時,不當面說再見,只需在信箱裏留言,他就會知道,
「再見,以翔。」她在心底悄聲說。
******
高以翔在夏季的尾聲歸來。
下飛機,他迫不及待飛奔返家。
他發現,他愈來愈無法離家過久,會想念家中那張柔軟的大床、每一道擺設、抱著她柔軟身體的感覺,還有窗臺前,那株泛著淡淡香氣的梔子花盆栽。
匆匆趕回來,他發現迎接自己的是門上貼著的紅紙。他足足看著那個大大的「售」字,發了超過三分鐘的呆。然後,他急忙推開半掩的大門,穿過小庭院進屋──裏頭一團亂,所有記憶中的擺設,全都變了樣,一名婦人正在裏頭清掃,他認出是房東太太。
「這是怎麼回事?」
婦人回頭,見是他,回道:「高先生,你的情婦!呃……我是說……」一時嘴快,出口已來不及收回,又不知如何修正稱呼,為難地頓住。
「情婦?!」他詫異,旁人是這樣看待她的?「不是,她不是。」
「喔,抱歉……」他們住在一起,沒有結婚,他久久才出現一次,怎麼看都像是被包養的女人,實在不太像女朋友或未來的結婚物件。
「湘湘呢?」
「她沒告訴你嗎?我房子要賣了,無法再承租給你們。可能你出國太久了,或許你該跟她聯絡看看。」
「沒有,她沒有說……」上一回通電話,她說有重要的事,就是要說這個嗎?那後來為什麼不說?他滿腦子疑問,太大的變化,讓他一時之間亂了方寸,毫無頭緒。
他先撥了她的手機,她沒有接。
於是他改撥小羅的電話。也許小羅可以解答他的疑惑,告訴他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
「她搬家了。」小羅說。
「我知道,問題是搬去哪里?」
「你的私人物品,她都替你收拾好了,在你名下的那棟房子裏。」她有聯絡他幫忙搬。
「我是問她搬去哪里!」小羅是腦袋還是耳朵有問題嗎?
「搬去哪里要幹麼?她那裏空間不大,是適合單身女子的套房,沒辦法再留你。」
「那她可以住到我那裏去啊!你鑰匙沒給她嗎?」那間房子一直都空著,鑰匙交給小羅管理,定期請鐘點女傭打掃,她隨時都能住進去啊!「哪里沒有?她不要啊!」
「為什麼不要?」他的房子空間夠大,而且省了房租,為什麼要另外找一個空間那麼小的地方?他真的不懂。
「高以翔,你還不懂嗎?她不想再跟你耗了。」這阮湘君絕對是全世界最專情的女人,第一份工作她待了六年,第一個男人她等了十年,問題是女人青春有限哪!能夠執著十年,也該替她拍拍手了。
站在中立的立場,看到她終於清醒解脫,還真替她高興,那麼好的女孩子,不應該被這樣對待的。
「耗?」什麼意思?
「你繼續裝迷糊吧!人家搬去一個很優質的男同事家隔壁,對方會照顧她的,我猜過不久就可以接到他們的喜帖了,你要是還有點良心,就當做公德,不要去打擾人家了。」
「湘湘要你說的?」
「我的良心要我說的!」
掛了電話,高以翔陷入沈思。
她有交往的物件了,所以不方便搬到他那裏去,這點可以理解。
但是也沒有必要連住在哪里都不讓他知道吧?他說過會給她祝福,難道有了物件,就不能再相互關心嗎?這一點他怎麼也無法理解。
他後來又打了三通,她還是沒有接。
一直到晚上九點,手機才響,他看見來電顯示是她,趕緊接起來。
「你……回臺灣了?」
「今天剛到。房子的事我聽說了,打了好幾通電話,妳怎麼沒接?」
她遲疑了下,才回應。「我在上班,手機沒帶出去。」
「妳剛到家?」
「……嗯。」是真的還是謊言,他沒有再探究下去,改口說:「妳現在住哪里?我過去找妳。」
她又是一陣遲疑。「……去河堤邊那家咖啡廳,我等你。」
半個小時後,他終於見到她。
有個男人送她過來,他認出那人是徐靖軒。
隔了一段距離,男人在她下車時將薄外套遞給她,讓她單獨過來。
他瞥了眼遠方等待的身影。「不請他一起過來坐?」
「不了,我們待會兒還有事。」
言下之意是她很急著走?
「妳好像瘦了一點?」他皺眉打量。下巴都尖了,小小的鵝蛋臉及不上他一個巴掌大。
「最近忙,再加上生了場小病。」
「早叫妳辭掉工作了,自己的身體也不照顧好。」手掌忙不迭覆上她額頭。「什麼病?要不要緊?妳這樣我不放心,先搬到我那裏去好不好?我暫時不接任何工作,把妳身體調養好再!」
她放任自己最後一次感受他的溫度,然後拉下他的手,低淺吐出:「我要結婚了。」
他怔住,忘記原本要說什麼。
「怎麼……」一切來得太突然,他錯愕得反應不過來。
距離他上一次離開到現在,交往應該不到半年吧?會不會決定得太倉促了一點?
「會不會……太快了?妳要不要再考慮一下?結婚這種事!」
「我認識他六年了。」
「也、也對。」他乾乾地道,突然不知該說什麼。
殷勤地追了她六年,脾氣好、無不良嗜好,好像真的沒什麼好考慮的。
「所以,以翔,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為什麼?」他心急道:「妳結婚和我們的交情一點關係都!」
「他介意。以翔,這讓我很為難。」
他的聲音再次卡住。
她說過,如果覺得為難,會親口告訴他。
她說了,那應該就是這樣了,如果他會造成她婚姻裏的磨擦與芥蒂,她這麼做也對。
他無法反駁,胸口沉沉的,帶著揮之不去的鬱悶。
曾經想過有一天她會尋得屬於自己的幸福,卻料不到,她會為了這個男人,將他毫不在意地捨去。
不見面沒關係,從對方生命中完完全全消失也無所謂,放下得輕如鴻羽……
好一會兒,他們都沒再開口。
她面向河堤,仰頭望瞭望天空。「以前,我常常一個人來這裏,一坐就是一整天。」
「妳都做些什麼?」他好奇問道。「看看天空。這裏離機場不遠,常常有飛機飛過。」然後在心裏想著,那些飛機裏,有沒有他?
「我不知道原來妳喜歡看飛機。」他光坐都坐膩了。
她微笑,沒多做解釋。「以翔,他對我很好,以後我不會再是一個人,我會有一個家。所以,你不用擔心我。」
「嗯,我知道了。」高以翔點頭,雖然有那麼一點點不是滋味,仍是張手抱了抱她,給予他的關懷與祝福。
有個屬於她的家,是她十九歲後一直渴望擁有的,他是該替她高興,她找到自己要的幸福。
「再見,以翔。」她說了這句話,轉身,從他懷抱裏走開。
他一直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男人張手迎接她,她再也不是一個人,往後,卻換他要一個人了看不到她的日子……他不得不承認,心裏某一塊落了空的區域,空泛而失落。
坐進車內,車子駛離。
「這樣……好嗎?」都走遠了,她依戀的眼神仍在回顧,徐靖軒看得出來,她心裏仍然放不下高以翔。
「我不介意幫妳演這場戲,但並不代表我認同妳的做法。要分開的方法有很多種,為什麼要讓他覺得,妳是身邊有人,再也不需要他了?」
「一定要這樣,他才會放心。」她太瞭解他,不這麼說,他不會放手。
「但事實是,妳為他虛擲了十年青春,忍受寂寞、無助,甚至失去了一個孩子,妳為他犧牲這麼多、付出那麼深的感情,他卻什麼都不知道,這樣對妳很不公平。」高以翔明明就虧欠她那麼多!
「都過去了。」
她知道離開會很痛,一次痛到底,再重新活過來,她不想未來的十年、二十年,仍在無盡的等待與失望中度過,反復折磨自己。或許,早在很多年以前,她就該這麼做了……她只是個平凡的女人,也會嚮往平凡的幸福,至少讓她在生病時,有雙臂膀可以抱住她,不要讓她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害怕,這只是一個很渺小的願望。
她想放掉這一段,唯有割捨得徹徹底底,讓他從生命中離開,然後用時間去平復,有一天,她必然可以重新開始。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9:00:24
第八章
「喂,我知道藝術家都比較不修邊幅,不過你好歹頭髮也去修一下,不然我會以為你想改行當街頭藝人。」
小羅這麼對他說時,高以翔才猛然想起,是該去剪一下頭髮了。
然後他發了三分鐘的呆,思考要去哪里剪。以前他的頭髮都是湘湘在修,八百年沒上理髮院了。
他接受小羅的建議,去那家頗負盛名──連收費都盛名得很驚人的美髮院,剪完頭髮後,又發了三分鐘的呆。
「不好看嗎?」設計師分析他的表情,戰戰兢兢地問。不是不好看,只是和湘湘剪的不大一樣,覺得… 心裏怪怪的。剪完頭髮,他坐上公車,下車時才發現自己習慣性地又回到舊居。啊,真是傷腦筋,住了那麼多年,對這楝房子真的有感情了。
因為離市區遠,空氣清新又幽靜,很適合湘湘居家安謐的性情,所以小小的交通不便就變得不是那麼在意了。
他循著小路走來,門口堆滿一地的雜物,看來是要出清丟棄的。散落在大紙箱外的,他認出那是第一次離開,回來時送她的陶制風鈴,還有那個慢舞中的新郎新
娘音樂盒,她常常趴在桌上聆聽……幸福御守,刻著一對海豚的水晶擺飾,愛爾蘭風情的竹編收納盒,用來放他寫給她的每一封信……
她連這些都沒有帶走。
是了,小羅說她那裏的空間很小,應該放不下。
胸口有種怪異的感覺縈繞,酸酸的,有些悶疼。
房東太太又拎了一大袋東西出來,是她用過的物品,幾件不常穿的衣服、梳子、書籍、筆記本、CD、桌巾……他莫名地不悅。不知哪來的衝動,他脫口而出。「房子要賣是嗎?那我買下來。」
「咦?」房東太太頗意外。
他這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卻一點也不後悔,堅定地重複一次。「她喜歡這個房子,我買下它。屋裏每樣擺設,都請不要移動。」
他不喜歡別人碰她的東西。
住了那麼久,要搬離這裏,湘湘一定比他更捨不得。屋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是她花心思佈置的,對她而言,這已經是她的家了,看到它們被丟棄,他胸口泛著陌生的疼痛。
花了點時間,與房東太太談好買賣事宜,將房子過戶後,他將所有的東西都歸回原處,包括她用過的杯子、親手做的拼布桌巾、浴室裏的大浴巾,在客廳看書時會枕靠的抱枕、放在床頭的雜誌食譜。
環顧室內,還是空空的。於是他又搬回來住,將他原本的物品擺放回去。全都按她收納的方式復原。
好像……還是少了什麼。
隔天,他去買了一模一樣的魚缸,兩隻同種類、體積大小一樣的金魚放回去。再大街小巷地穿梭,終於找到一盆和她種的品種相似的梔子花,擺在空下來的窗臺前。
一切都對了,就剩下她搬走的那些,還有……她……
那一天,他坐在客廳裏,發了一下午的呆。
然後,他想起好多年前的某一天,他們一起玩拼圖,那時她說了什麼……對了,她說,房間太空洞,想在那片粉白的牆上擺一整面的拼圖,不曉得上萬片的拼圖拼起來會是怎樣?
妳瘋了,會拼到死──他這麼回答。
但她還是說,等他的足跡遊遍世界,記得給她一張最美麗的經典作品,她要將它做成超大拼圖,每天欣賞。最美麗的風景嗎?他開始翻箱倒櫃,將歷年來拍過的作品翻出來。
足足有十來箱,她都收藏得很仔細,放在衣櫃下層,還分門別類。
東看西看、翻了一個晚上,他看見一張相片。怎麼樣也找不到任何一張,比它更美麗、經典了,於是他決定用那張照片。
他找了幾家相館,但是工程太浩大,沒有一家能辦到,於是他又打電話給小羅,運用關係聯絡找到一家過去合作過的拼圖製作工廠,願意替他完成。
接下來的時間,他沒日沒夜、像著了魔似地狂拼那幅拼圖,花了超過一個月的時間才將它拼完。
然後,他躺在床上,失神又著迷地看著那片他獨力完成的拼圖牆。
真的……很美。
湘湘,妳想要的,我都替妳完成了。還有呢?她還想要什麼?他認真思考。
如果徐靖軒肯陪她住進來,那就應該都不缺了吧!剩下的,那個男人會給她。
接下來,不能留下一絲他存在的痕跡。
他找出紙箱,打開衣櫃,開始收拾自己的物品。
他不小心撞翻上層的收納盒,成堆的照片如雪片飛落。照片裏頭全是他,沒有任何一張例外。
他一一拾起。他記得從前教她攝影時,她拍的每一張照片都放在這裏。
學攝影,是為了將那些讓自己感動、震撼的影像留下來,將剎那的美麗化成永恆。
當時,他是這麼告訴她的。
撼動心房的美麗……
十年以來,她眼裏最值得留住的美麗影像將相片放回原處,旁邊還有一個收納盒,他以前沒有看過,便順手打開盒子。
「寶貝共存的300 天」?「如何做胎教」?嬰兒海報?古典音樂CD?這一切,只會聯想到一個方向!她……曾經懷孕過?
曾經懷孕過?高以翔震驚地倒吸一口氣,心在顫抖,虛弱的雙手幾乎抽不出壓在下頭的診斷證明單。名字是她沒錯,日期是四個月前。
以日期推斷,大約是他出國前的兩個禮拜,他記得有幾回做得很熱烈,如果過程中有什麼意外,會懷孕也不是不可能。
那後來呢?再見面時,她纖瘦的體態不像是懷孕的樣子,孩子怎麼了?以她的個性,那麼重視家人,要真意外有了小孩,是絕不會不要的。
生了場小病……
他想起她是這麼說的。孩子沒保住嗎?才會看起來那麼憔悴,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這就是她口中的「一場小病」?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撕裂,他痛得閉上眼。
在她這麼無助的時候,他這個始作俑者竟該死地不在她身邊!她那時候,會有多害怕,多……恨他?他恍然明白,她絕了心與他斷絕一切往來,再也不願見他的心情。換作是他,要怎麼原諒、面對這個人?
臉上有涼涼的水氣,他探手摸到一臉淚濕,才發現自己哽咽失聲。
「湘湘……」他愧負她,好深。
******
阮湘君在一個飄著細雨的週末,接到他的電話。
「可以出來見我一面嗎?」
她沉默了一下,沒馬上回應。
「妳不用為難,這是最後一次,我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出現在妳面前。」
「……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們約在以前常去的那家韓式燒烤,席間,他殷勤地替她布菜,照料得無微不至。「多吃一點,妳真的瘦了很多,要快點把肉補回來。」
碗中的食物都還沒吃完,他又招手向服務生要了一盤牛肉。
「夠了,以翔,我吃不完。」光顧著挾給她,他自己幾乎吃沒兩口。
高以翔微笑,撐著下巴看她進食。
「忘記在哪里聽到的,說燒烤店是偷情男女最愛的選擇,因為很重的炭烤味可以掩蓋偷情氣味。妳想,我們有沒有可能!」他、他在說什麼?她慌得打翻水杯。他抽幾張紙巾,將桌上的水痕擦拭乾淨。「我開玩笑的,妳不用嚇成這樣,我還沒那麼無恥。」
若無其事地吃了口拌飯,他逕自接續。「那悔婚行不行?我捨不得妳。」
她無法回答,為難地看著他。
他點頭。「這樣我知道了。這段時間,過得還好嗎?」
「我很好。」她看了一眼他擱在腳邊的行李。「你又要走了?這次去哪里?」
「去三藩市看我媽,然後,也許巴黎、曼谷、關島、威尼斯,四處飛、四處玩吧!」本是抱著一絲希望來,既然留不了她,那就得走了。
她低頭,安靜地進食。
不要痛,也不該再痛了……她已經離開,開始習慣沒有他的人生,他的去留,再也不能影響她,這不就是她要的嗎?
「回臺灣這一個多月,除了有目標地完成一些事情,大多時候,會覺得腦袋空空的,不知道該做什麼。很奇怪吧?我也覺得很奇怪,我以為我是很習慣一個人的,從小到大不都是這樣過日子?」
「我想是因為,在外頭的時候,就是那樣的工作模式,回到熟悉的空間裏時,也有一套我依賴的生活模式,當熟悉的空間缺了熟悉的元素,總覺得空空的,做什麼事都不對勁。」
他停了下,看她一眼。「然後,我好像有些懂了,妳不讓我插手妳每一件事的原因。不是討厭被干預,不是傲氣自尊作祟,更不是把我當外人,而是不想讓自己太依賴,是嗎?太依賴我的話,我不在時妳會無所適從,畢竟,我一年有超過一半以上的時間幾乎都不在。」
她訝然,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麼說。
「我說對了嗎?湘湘。」
眼眶熱熱的,有水氣在凝聚,她趕緊低下頭掩飾。等到聲音不那麼沙啞,她才低低啟口。「小時候,媽媽會把每個人當天要替換的乾淨衣服都疊好、放在浴室的置物架上。媽媽走了之後,有一個月的時間,我洗澡都沒有帶衣服進去,洗完才想起自己沒有衣服替換。還有……以前家裏隨時都有人,出門不會特別記得要帶鑰匙。他們剛去世時,我常常被關在門外,出去倒個垃圾、買瓶醬油就進不去了……」
所以,不能留在她身邊的人,她不敢、也不能讓他為她做太多,這樣,他不在的時候,她還是可以像平常一樣,自己做好所有的事,不會因為乍然抽離生命的人而慌亂、心痛得無所適從。
她以為,這樣就夠了,只要夠堅強,等待不會太困難,可是──其實好困難,她還沒有堅強到可以一個人應對所有的變故,幾乎一腳踏進鬼門關時,她才明白,光是堅強並不夠。
一個人再堅強,還是無法獨力保住他們的孩子。
「我覺得……很對不起妳。」撐不住平靜的表像,高以翔嗓音微啞。領悟得愈多,才明白自己虧欠她有多深、多重,小羅說的沒錯,他真的是自私又混帳。「不過幸好,妳要結婚了。」可以擺脫他這個自私自利的混帳,徐靖軒比他好一百倍。
他將準備好的牛皮紙袋推向她。「妳結婚時我不方便參加,這是送妳的結婚禮物,好好把握妳盼了這麼多年的幸福,知道嗎?」
「以翔……」
他站起身,傾向前輕輕啄吻了下柔唇。「再見。從今天起,我不會再去打擾妳。」
左手撈帳單,右手提行李,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回到住處,阮湘君將鑰匙、皮包往桌面丟,癱坐在沙發上。牛皮紙袋裏的東西滑出來,掉落在地板上,她彎身拾起。是他的印鑒。袋裏還有那楝房子完整的產權資料。她沒有想到裏頭的東西會是這個,在燒烤店看到時,她急忙追出去,已經看不見他的人。
我想,這會是妳想要的,是我最後能為妳做的。對不起,湘湘。
裏頭附上一張紙箋,那是他的字跡。如果他真的知道什麼是她要的,為什麼……一直帶走她最渴望的?她低低歎息,拿起遙控開電視,太過寂靜的空間,總要有點聲音陪伴。
她拿下耳環、手錶,進浴室洗完澡出來,電視剛好播到整點新聞。
為您插播一則重點新聞。晚間八點三十分飛往三藩市的班機,在起飛三十分鐘後原機折返,機身在降落時意外爆炸,起火燃燒,目前已知五人重傷,一人送醫後不治死亡……
她打開冰箱倒水,斷斷續續地沒特別認真去聽,直到「三藩市」、「意外爆炸」等字眼飄進耳裏,她停住動作,震驚地瞪著電視螢幕。他今天……說要去哪里?巴黎、曼谷還是威尼斯?好像……是三藩市……
心一慌,打翻了水杯,玻璃碎片散了一地,但是她無心去管,慌急地由包皮裏頭翻找出手機撥號。
「您的電話無人響應,將轉接到語音信箱,如不留言請掛斷……」
打不通!
她切斷、再撥。重複了十幾次,還是不通,她在語音信箱留了言。
「以翔,聽到我的留言,拜託快點跟我聯絡……」她一開口,才發現聲音顫抖得不像話。
她又撥了小羅的手機,這次很快被接起。
「以翔?哪時的班機?我不知道啊,他最近沒有接任何Case,機票不是我訂的。」於是她拜託他幫忙聯絡,找到以翔請務必告知她一聲。她腦袋一片空白,完全無法多想,抓起鑰匙匆匆出門。
另一頭,高以翔才剛睡醒開機,手機就響翻天。他接起來,對方劈頭就是一頓怒火狂飄。「高以翔,你他媽在床上和哪個野女人大戰?!幹麼不接電話!」
他被轟得莫名其妙。
「和周公戰啦!睡覺不能關機喔?」
「你是睡死到閻王殿了是不是!發生事情都不知道!」
「發生什麼事?」他坐直身,精神都來了。「今天有一班飛三藩市的班機出事,湘君以為你坐那班飛機,都快嚇死了,立刻就趕去機場查旅客名單,現在人應該已經到了。」
他低咒一聲。「我立刻過去!」
「等一下。」小羅喊住他。「要確認旅客名單,方法多的是,但是她第一時間就直奔機場,不浪費一秒鐘想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你身邊。這女人對你真的是有情有義,你不好好珍惜,真的是笨蛋。」
掛掉電話後,高以翔急忙到路口攔計程車,一路上聽她在手機裏的留言。
「以翔,聽到我的留言,拜託快點跟我聯絡。」
「以翔,我很擔心,如果沒事快回我電話。」
「以翔,你不要嚇我……」
「以翔,你在哪里……」
「以翔……我愛你……」
她留了幾通,斷斷續續,到最後只剩顫抖的泣音。他重複聽著最後一通,心房震顫悸痛。他幾乎可以感受到她在說這句話時的絕望與恐懼。她說──以翔,我愛你。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說這句話。他立刻按下回撥鍵,鈴聲在響兩秒後迅速被接起。
「以翔嗎?」
「對,是我。」另一頭,她重重吐出一口氣。「你沒事……」
「嗯,我沒事。小羅都跟我說了,妳在機場嗎?」
「對。你在……哪里?」
「去機場的路上。妳在機場出口等我,我立刻就到。」
阮湘君一看見他,立刻撲上前緊緊抱住,瞬間大起大落的心臟負荷不了,當下釋然地痛哭失聲。
他嚇到了。「我沒事,湘湘,妳不要哭……」認識她十年,他沒看過她哭那麼傷心。
她無法多想,只知道順從心意,牢牢攀抱的雙手怎麼也不肯放。
「你……沒上飛機?」
「沒有。我搭的是明天早上的班機。我爸說有東西托我帶去給我媽,所以先去他那裏住一晚。」
「我……快嚇死了……」直到現在,身體都還微微發抖。
「不要怕,我在。」他心疼地抱緊她,連聲安慰。
綿綿細雨下了一整天,她急著出門,連傘都沒撐,淋得一身濕。
他們一起回到那個住了十年的家,他替她擦拭濕透的頭髮。
「妳這裏還有幾件衣服,我去拿來給妳換……」他起身,被她拉住。「怎麼!」
來不及開口,她迎上唇,吻他。
惶然的心尚未歸位,她需要一點保證,感受他的溫度,證明他依然存在。
高以翔不是木頭,她如此主動、迫切,迅速挑起他體內沈澱的火苗,燎燒成熊熊烈火。
他抱起她,回到兩人曾有過無數纏綿的床上,剝除一切阻隔,體膚寸寸廝磨、親膩貼纏。
「可以嗎?」緊要關頭,他克制著,尊重詢問。
她沒有回答,直接仰首吻掉他多餘的猶豫。
他沒再遲疑,讓自己沈溺在她的濕潤溫暖中,徹夜纏綿。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9:00:43
第九章
繞了一圈,又回到這張床、這個男人懷裏。是宿命嗎?她似乎總是逃不開他,心還在,腳步繞著繞著,又回來。阮湘君睜開眼,環顧四周。這裏好像沒什麼變,桌上擺的書、床頭的音響、鬧鐘……連床單的花色都一樣。
她擁被坐起,目光不經意被牆上那幅拼圖牆吸引,她震驚不已,淚霧瞬間模糊視線。
懷抱空冷,高以翔醒過來,跟著坐起身,由身後環抱住她。「喜歡嗎?」
她不可思議地回眸。「你花了多久的時間?」
他明明就說那會拼到死,可他還是做了!因為她隨口的一句話,大費周章拼了一整面牆的拼圖。「那不重要,妳喜歡就好。」
「喜歡,我很喜歡。」她吸吸鼻子,枕著他胸膛,與他一同觀賞。「為什麼……想用這一張?」
「妳說要用一張我最經典的作品,我翻遍了世界各國拍下的照片,發現沒有一張比這個更經典。」
那不是他發表過的攝影作品,也不是任何一張他得過國際大獎的傑作,而是今年春節與她去花東,她面海而立,海鷗掠水而過,長髮、裙襬隨風舞動,那一刻的她,很美。
走遍天下,拍盡各地美景,才驚覺!
他人生最美麗的風景,是她。
再旖旎的風光,不及她回眸一笑,她才是他生命中的經典。
「雨停了。」她偏頭望向窗外。那裏一直都擺了盆梔子花,淡淡的芳香隨著清晨微風飄散在房內,可是她明明帶走它了,現在的這一盆,不是原來的,卻很像。
阮湘君感覺環在她腰際的手臂一緊。
「妳……要走了?」
「嗯。」上班時間快來不及了。
她等著,可是他手臂一直沒放開。
「妳……不能留下來,一定要嫁給他嗎?」他遲疑地問了出口,深怕她真拒絕他,連忙補上。「等一下、等一下,先別回答。如果一定要嫁的話,那新郎換人可不可以?」
好,現在他不怕她回答了。她要是搖頭,就當是「我不嫁」,點頭的話,就當成「好,新郎換人」,雖然無恥也要硬拗。
她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回身注視他,柔軟掌心輕輕撫過他臉龐。「以翔,你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男人,也是目前為止唯一的一個。」
「那就不要改變,讓我繼續當那個第一和唯一。」他急切地道。「我無法讓妳當第一個女人,但我想要是最後一個,好不好,湘湘?」
她看一眼床頭的鬧鐘。「你早上幾點的飛機?會不會來不及?」
「不要管什麼飛機了!」他只想聽她的回答──等等!她這是在趕他走的意思嗎?他被拒絕了?
「湘湘,妳聽我說。以前我一直覺得,用愛情來定義我們之間的關係太庸俗,戀愛我不是沒談過,一分手就什麼感覺都沒有了,不過是兩個沒有關係的陌路人。我們應該是比愛情更重要、更永恆的,永遠也不會是陌路人。」
「可是,這並不代表我們之間就沒有愛情,妳是愛我的,我也是,只不過差別在於就算我們之間抽離了愛情的元素,妳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湘湘,我很在乎妳,無論是基於愛情還是其他,妳都是我生命中無法分割的一部分,整整十年的歲月,我不相信妳可以如此輕易放掉。」
「我知道我讓妳受盡委屈,比起徐靖軒,我真的很差勁,但是不管妳怎麼想、不管妳拒絕我幾次,我還是會一直不斷地問,問到妳說出我想聽的答案為止。」他接連著說了好長一串,不讓她有機會開口,心急得深怕不快點說完,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湘湘,對不起。」他吻了她一下。
「請妳原諒我。」再吻一下。
「留下來,再給我一次機會。」第三個吻。
「我愛妳……」最後一次,深深吻到兩人幾乎喘不過氣。無恥也好,自私也好,他真的不想放開她。
她撫上他忐忑惶然的面容,緩緩露出微笑。「我只是想說,如果來得及的話,我可以請半天假。公證結婚的話,半天應該夠吧?」
他呼吸一窒,屏息問:「我可以假設……新郎是我嗎?」
「當然是你。」直到聽見她確切的回應,他才發覺自己緊張得手心冒汗。他呼了口氣,撲倒她。「慶祝結婚,先來過洞房吧!」
洗完澡回到房間,高以翔聽見她正面窗低聲講電話。
「一言難盡,我回公司再告訴你,總之你先幫我請個假……我知道我在做… 謝謝你,靖軒……嗯,好,那明天見。」
掛掉手機,回身見他只圍了條浴巾,不出聲地站在房門口。
「請完假了嗎?走吧,出去吃飯。」他裝作若無其事,很忙碌地開衣櫥找衣服。
「以翔,我!」
「喂,妳那什麼表情!妳已經答應我了,我和他不一樣,是不會允許妳反悔的!」他搶在前頭說。
「我不是要反悔……」
「那就好。」打開衣櫥才想到。「糟糕……沒衣服可換。」全清光了。
「沒關係,我去洗,家裏有烘乾機,一下就好了。」她說。
高以翔拉回她,笑吻一記。「賢慧的老婆,真高興妳肯嫁給我。」
他是不是……很不安心?動不動就抱她、吻她,像是怕她隨時反悔。
她雙掌捧住他的臉,很認真地望進他眼底。「以翔,我不會離開你。」
「嗯。」就算她覺得愧對徐靖軒,他也絕對不放手。「先去公證結婚,然後我陪妳一起去將房子退租,把東西都搬回來。」
「你會錯過班機……」
「等妳護照辦好再一起走,第一站先去看媽媽,至於接下來要去巴黎、曼谷還是威尼斯,妳來選,當作我們的蜜月旅行,好嗎?」
「你……」她以為他是自在、不受拘束的,帶著她,飛不高,也飛不遠。
他放開她,打開抽屜,拿出一封信。那是她留在信箱裏給他的最後訊息,看完之後,才會那麼心痛,那麼懊悔,驚覺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海鳥跟魚相愛,只是一場意外。
海鳥愛不愛魚,我不曉得,但是魚很愛海鳥,她多想跟著他一起飛,卻只能在海平面仰望。
可惜,魚沒有翅膀,海鳥不願留。
帶著失望,魚潛回深深的海底,那才是她的世界。
「啊!」看見那封信,她尷尬地捧著頰。
留信只是遵守給他的承諾,她原本不預期他會看到, 料想她不在了,他也會離去,沒想到他記得她說過的話。
「妳知道嗎?有一種魚叫飛魚,牠可以離開海平面飛好幾公尺遠。飛不高沒關係,重點是牠能飛,不是只有潛回海底這個選擇。」
「我忽然覺得自己以前很笨,如果妳願意跟我走的話,我為什麼堅持要一人單飛,兩方孤單?愛情與夢想本來就沒有衝突,只要我們有心。」她愛他,應該早點告訴他、甚至罵醒他都好,不要一個人愛得這麼孤單、那麼憂傷。
只要她肯給他機會,他會向她證明,他們之間,絕對不是一場意外,他要的,是最美麗的永恆。
******
他們的婚事決定得很倉促,不挑日子,當天公證完成,速戰速決。
「如果妳想要一個盛大的婚禮,日後再補辦。」那些都可以慢慢來,最重要的是,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擁有她。
公證完成當天,他立刻就去幫她整理物品搬回來,若不是她堅持要跟徐靖軒打聲招呼,真想拐了她就跑。
她在屋裏整理物品裝箱,兩個男人就站在門外。
「你這個人真卑鄙。」徐靖軒坦言指出。湘君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好說。」高以翔一點也不慚愧,自己心愛的女人,極力爭取有什麼不對?虧欠她的,他會用一輩子慢慢補償,有機會不把握才是笨蛋。「我不管你怎麼想,湘湘已經是我老婆了,請守好同事的本分。」。
徐靖軒有趣地挑眉。「湘君沒跟你說?」
「說什麼?」他瞇起眼。不對,這人神情有鬼。
說他根本是幌子,讓她能毅然決然地離開高以翔。
不過他不打算點明,以免這男人又肆無忌憚,吃定了她。
「說你最好看緊她,別讓她再受委屈來找我,否則結了婚還是可以離婚,我一點都不在乎。」
「……」想都不要想!
他忿忿然轉身要進屋──
「高以翔。」對方冷不防喊住他。「湘君很愛你,不要再把她一個人丟在空蕩蕩的房子裏,懷了孕還要自己為生活忙碌張羅,身體虛弱到連孩子都保不住,昏倒在血泊裏一整天沒人理會。湘君不怪你,你真的可以原諒你自己?」他步伐頓了頓,沒回頭,大步進屋。
******
第一次以媳婦的身分去見婆婆,出國前一晚,阮湘君失眠,整夜緊張到睡不著。
隔天,她暈機了,吐得一塌糊塗,臉色蒼白。
這是她第一次坐長途飛機,平時也不會暈車、暈船,根本沒人料想得到她會暈機。
她想,高以翔一定尷尬死了,座位附近的人都在偷瞄他們。
下飛機後,高以翔讓她先靠在他肩膀休息,等好一點再出機場搭車。
他打開礦泉水讓她喝兩口。
「很不舒服嗎?」她搖搖頭,臉埋在他胸前不說話。
他摸摸她的髮,臂膀將她圈在懷裏,柔聲道:「閉上眼睛休息一下,睡著也沒關係,我們不趕時間。」
約莫過了十來分鐘,他口袋裏的手機響起,她聽見他壓低嗓音說:「媽,沒事,飛機沒誤點,湘君有點不舒服……妳來接我們?好,我知道了。」
結束通話,他輕拍她臉頰。「湘湘,媽在出口等我們。」
結果,第一次拜見婆婆,竟然是在她臉色蒼白、暈機暈到滿腦子糊成一團的情況下,更別提要兼顧什麼雍容得體的應對、賢慧大方的形象了。
她甚至昏昏沉沉睡了大半天,連晚餐都沒有在餐桌上跟大家一起吃,別說向婆婆請安問好了,最後還是丈夫親自端著晚餐進房來伺候她。
「怎麼了?」摸摸她汗濕的額頭,見她異常沉默,垮著一張臉。關切道:
「媽有沒有很不高興?」
「為什麼要不高興?」他回得莫名其妙。
「我今天很糟糕……」
「暈機而已,哪有什麼糟不糟糕。我第一次坐飛機也暈,知道那滋味有多難受。」他這麼安撫她。
所幸,婆婆就像他說的,並不拘泥小節,住下來的這幾天,帶著她四處遊玩,要離開了,還送她一套首飾,她看出價值不菲,不敢貿然收下。
「這是我當婆婆送媳婦的見面禮,感謝妳對我們家以翔這麼好。這輩子要是沒有妳愛他,他一定會很孤單。」
婆婆還說:「既然結了婚,看看能不能快點生個小孩,讓以翔有點當人丈夫的樣子,都三十四歲人了,還這麼不定性。」
「這個……」她為難地看了不遠處的丈夫一眼。
他一直有在做避孕措施,她想,他應該是還不打算有小孩。
他們的下一站,原本是預計前往巴黎。但出發的前一天,情況更糟!她MC來了。
第一天,他們哪里也沒去,整天耗在飯店裏,因為她痛得臉色發青,完全下不了床,還想去哪里玩?
以翔直皺著眉頭,她不想讓他掃興,第三天情況稍稍好轉,陪著他遊了趟塞納河,結果回到飯店,當晚便發燒、盜汗,把他嚇壞了。
看她身體這麼虛弱,他當下決定提前返家。湘湘目前的狀況不適合遊玩,她需要的是熟悉安穩的環境,讓她能夠充分休息。
回來的當天,她更沉默了。「海裏的魚,果然還是無法飛翔……」低喃聲極輕,一直抱著她沒睡的高以翔還是聽到了。
「妳在說什麼鬼話?」
「我只是想,這讓你很困擾吧……」處處都要考慮她,在她的羈絆下,真的飛不高,也飛不遠了……
「沒這回事。」他皺眉,想起這會讓她誤解,旋即又舒開眉頭。「知道有暈機的情形,下次就曉得要先吞避暈藥了。生理期的抵抗力本來就比較弱,等妳身體狀況允許了,要玩隨時都可以。我不是困擾,只是擔心妳的身體,妳不知道妳那時連唇色都發紫了,以前生理期也沒看妳痛成這樣,明天我陪妳掛號看個醫生,不然我不放心。現在,立刻閉上眼睛乖乖睡覺,不要想一堆有的沒的。」
「嗯。」她又朝他懷裏靠近一些些。「以翔……」她喃喃低噥了幾個字後,聽他的話閉上眼睛,安心沈入夢鄉。
他柔柔笑了,輕吻她額心。「我也是。」
很愛、很愛妳。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9:01:08
第十章
「巧克力囊腫?你說她生理期會痛到差點昏過去,是因為這個什麼見鬼的子宮內膜異位瘤?」什麼經血逆流、子宮內膜組織形成囊腫、隨著經期來潮分泌的血水不斷長大……他聽不懂啦!
「有改善的方法嗎?她看起來真的很痛。」高以翔比較關心這一個。
「你們有生小孩的計畫嗎?如果可以的話,儘快讓她懷孕。」醫生如是說。
「你管我要不要讓她懷孕。」他本能地答。這醫生也管太寬了吧?
「因為停經是去除內膜異位最有效的方法。另外,懷孕可以增加黃體素,刺激內膜組織,十個月後小孩子生出來,內膜萎縮,被免疫細胞清除掉,聽懂沒?」醫生嗆回去。
「……懂了。」他悻悻然點頭。「只能這樣嗎?」
「不然就是長期服藥控制了。目前囊腫不大,是沒到開刀的必要,可以再觀察一陣子看看。」
吃藥、挨刀,聽起來似乎都不是頗理想的選擇。高以翔沈思。
「另外,我看她之前的病歷曾經流產過,這對女孩子的身體很傷,不好好調養的話,體質會更差。」
「我明白了,謝謝醫生。」
洗完澡出來,房裏的她盤腿坐在床上,照片散了滿床,她正分類擺放,眼看厚厚一迭相本又要滿了。她呀,對他的作品比什麼都還認真在看待,收藏得妥妥當當。他跟著上床,由身後摟住她,親吻她的脖子,親昵低喊:「老婆!」
「別鬧。」她怕癢地縮了縮脖子。「我在整理相片……」
「別看相片了,那些我可以帶妳親自去看,現在妳只要看我。」輕輕含住她耳垂,挑逗的雙手覆上胸房,曖昧搓揉。
「老婆、老婆、親愛的老婆!」
她倒吸了一口氣,被他親暱的呼喚喊得心房暖暖甜甜,又被他浪蕩輕佻的勾誘弄得渾身酥軟無力。
高以翔扳過她的身子,欺身將她壓進床褥,迎頭便是火辣辣的熱吻。
「相片會壓到……唔……」他完全不給她說話的機會,纏吻的同時,已迅速又有效率地剝除衣物。
這具身軀他已經很熟悉了,他知道怎麼做可以讓她快樂地顫抖,在他懷中忘形地呻吟。他不急著宣洩自身情欲,而是先讓她獲得滿足。感覺她在指掌的挑弄下得到首度的高潮,他這才挺身進入,與她親密結合。這個女人是他的妻子,是他要珍惜一輩子的物件,所有的考慮都將以她的安適為前提,只要對她好的事,就沒什麼好猶豫。
她嬌喘,難以抑止地呻吟,在他的攻佔下,意識昏亂迷眩,彷佛置身海面,隨波起伏跌落,尋不著定點,堆疊的歡愉一波高過一波,幾乎令她無法承受,無助地啜泣、攀附他。
「以翔!」
「我在。」他心憐地摟緊她,吻去她眼角喜悅的淚水,迎向她,將兩人推向最後的極致。
從絢爛中回歸現實,她調整呼吸,歡愛後的聲調綿軟無力,極媚。「你……剛剛……在裏面……」
「對,在裏面。」他仍未離開她的身體,溫存抱著,眷戀細吻妻子秀雅的容顏。「可是……避孕藥全被你丟了。」後來也就沒再買。「不准妳吃!」她的體質那麼排斥避孕藥,還敢吃?
「可是……這幾天危險期……」
高以翔啄吮了下她仍想發言的嘴。「湘湘,我們生個BABY!」
「啊?」她愣愣地張大嘴。「為、為什麼?」他不是說,暫時還不想有小孩嗎?怎麼……
「不為什麼。先把妳的身體調養好,健康狀態如果適合生寶寶的話,就努力看看。妳不想當媽媽嗎?」
「想……」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事啊,怎會不想?有她的男人、她的孩子,她的……家,那是她渴望得心都發疼的幸福。
「那就沒問題了。」醫生說,子宮內膜異位比一般女人更不容易受孕,但他還是決定試試看,畢竟開刀或長期服藥對她都不好。
心頭有了定見,他開始覺得,或許生個娃娃也不錯。
「……真的假的?有這麼神奇?」一覺醒來,沒看見枕邊人,阮湘君一路尋至廚房,丈夫肩上夾著手機,不曉得在和誰通電話,兩手同時忙著和鍋碗瓢盆對抗。另一頭不曉得說了什麼,他又抓一把甘草丟下去。
「甘草可以多放一點吧?這些中藥看起來就是很苦的樣子,我怕湘湘喝不下去……喔。可是老爸,你要不要問一下那個三嬸婆,有沒有比較不苦的?」
另一頭不知道罵了什麼,他悶悶地回道:「好啦好啦,知道啦!又沒有人規定藥膳一定得這麼苦,三嬸婆說的最好是真的……」
停了一會兒,他笑出聲來。「說的也是,她家從大寶到八寶,我每次都會聯想到八寶粥……八十多歲還健壯到可以去爬山,好像真的不該質疑權威……好啦,等湘湘身體調理得圓圓潤潤、健健康康,再生個孫子給你玩。」他切斷通話,將手機往旁邊隨手擱置,開始和手邊的中藥奮戰。他不是一個擅廚藝的男人,平日也不常下廚,調理食物的動作不算流暢,但也不到燒房子的地步。
偶爾興起,他會照著食譜玩玩看,她生理期不適時,廚房就變成他的天下,如果不特別要求美味的話,味道其實還可以接受。
她的男人在廚房為她費心張羅……一陣熱流汨汨地在心房流動,那是幸福的滋味。
她無聲上前,雙臂環抱住他腰際。
他低笑,回眸瞥了眼將臉埋在他背後纏膩的妻子。「醒啦?」真像小孩子,睡醒就撒嬌找人抱。
「我不怕苦……」模糊的低噥從他背後傳來。
他看了看燉煮中的藥膳。「那很好,晚點記得喝光,我請爸去問一個遠房親戚的,說對調理女人的體質有幫助。」
「嗯。」再苦她都喝,她想健健康康的,替他生小孩。
******
高以翔沒想到,自己居然這麼猛,就在第三次陪她定期回診的時候,醫生告訴他──
「恭喜,高太太懷孕了。」
「啊?」已經做好受孕困難的心理準備,怎麼一個月而已,說要懷孕就懷孕了,一輩子沒那麼心想事成過,要是買樂透也這麼準就好了。
「看來你們已經做好選擇了。」
「當然。」吃藥、開刀和生小孩,再笨都會選生小孩,連考慮都不必好嗎?
「想看看你們的寶寶嗎?」
醫生掀開布幔,他走向躺在診療床上的她,伸手與她手指交握,無聲分享初次孕育生命的感動。螢幕上有個小白點在移動,醫生告訴他們,那個就是小寶寶。「好小……比一隻小蝌蚪大不了多少吧?」醫生涼涼地掃他一眼。「他本來就是小蝌蚪變來的。」
「……所以九個月後我老婆會生出一隻青蛙嗎?」
阮湘君笑打他一記。
照完超音波,高以翔替她擦掉肚子上的藥劑、拉好衣服,這才扶著她走出診療室,向醫生請教接下來照顧孕婦的細節。
回到家後,他找出被她壓在衣櫃最底層的紙箱,將嬰兒海報貼上,古典音樂CD擺在床頭每晚當睡前晚安曲聽,「與寶貝共存的300 天」他已經看一半了。
高以翔要認真起來,執行力也是挺驚人的。
她微笑地想,摸了摸還很平坦的肚子。
上一次,寶寶來得突然,他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連超音波都來不及照,就失去了。這一次,身邊有他,什麼事都替她打點得好好的,什麼都不用她煩惱。「寶寶,你放心,爸爸在唷!」想起電鍋裏還有雞湯,他交代今天得喝完,她掀起被子下床,靠近廚房時聽見他在陽臺收衣服,一邊講手機。
「……我不是跟你說湘湘懷孕,我暫時不接任何工作……是嗎?好,那我晚點過去找你,見面再說……湘湘?應該還在睡吧,懷孕以後有點嗜睡,讓她睡飽一點,你那些屁話不聽也罷,以免影響我兒子的胎教。」
不理會另一頭的抗議,他直接掛電話。
她直覺反應,在他進屋前回床上躺下,假裝什麼也沒聽到。
不一會兒,他進房來,左手抱衣服,右手端瓷碗。
「醒來正好,雞湯先喝完。」
她安安靜靜喝雞湯,他就坐在旁邊折衣服。
「對了,小羅剛剛打電話來,說有事找我談,妳要跟我去還是在家休息?」他不經意地提道。
她心房一緊,仍是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你去吧,我想在家看看書。」
「那好,晚餐我會買回來,妳有事就打個電話給我,知道嗎?」
「知道了,又不是小孩子。」
「孕婦和小孩子沒什麼差別。」都是需要小心翼翼地呵護,半點閃失都禁不住。
將折好的衣服疊進衣櫃,俯身吻她額心一記。「那我出門嘍!」
他走了後,阮湘君倒回床上,對著一室的空寂歎氣。
仍是太勉強了嗎?他這一次又要去多久呢?
高以翔回來時,大約是晚餐時間。整間屋子一片黑暗。
他對著一室暗室皺了皺眉,放下提在手中的便當進房察看。
「湘湘?」他開了燈,俯視蜷臥在床上的身影。她畏光地瞇了下眼。「什麼時候了?」
「七點半了。」他伸手摸摸她額頭。「怎麼了?哪里不舒服?」她搖頭。
以為記憶淡了,一直到剛剛才發現,陰影始終存在。
他不在,她不敢下床、不敢亂動,連開燈都不敢,上一次孩子就是這麼沒了的,她其實……很害怕。
「我買了便當,出來吃一點。然後我有點事情順便跟妳商量。」
下床穿鞋的動作一頓,她不發一語地點頭。
高以翔張羅碗筷,一面告訴她:「剛剛我去找小羅,他想替我辦個十年有成的攝影展,妳知道的,這個人老把我當搖錢樹,滿腦子都是錢……」
「攝影展?」
「對,不過他的構想我有點意見。他想展出的是我從未對外發表的那些作品,而且主題非常之無腦。」
「什麼主題?」
「妳!」
這十年,從出遊到日常生活,倒是真的拍了她不少,總在她的一顰一笑一回眸間,極自然地就有按快門的衝動。
「我很無腦?」
「當然不是。」又不是今晚想睡地板。
「是他定的主題名稱很無腦,什麼「鳥與魚的愛戀」之類的……」
所以這個十年有成,指的當然是成就愛情
「噗、咳咳咳!」她被飯粒嗆到。
高以翔替她拍背,一臉無奈。「看吧,連妳都噴飯,有夠無腦。」
「不是……」她一臉尷尬,臉紅得要命。「你到底都跟他說了什麼?」
連鳥與魚都知道!
「就……之前妳要嫁給徐靖軒,我看到妳留給我的信……情緒很緊繃……唉喲,那不是重點啦!他說我們結婚的事沒幾個人知道,後來妳懷孕,想補宴客又怕妳太累,小羅說,趁這個攝影展可以對外公開喜訊,展覽入口就擺婚紗照,我跟他說要回來問問妳的意見。」說到這個,她就想笑。
拍婚紗照時,負責替他們拍攝的攝影師應該是甫入行的菜鳥,拍到一半,高大攝影師看不下去,職業病發作,自己跳出來掌鏡。
除了兩人的甜蜜合照外,新娘獨照的部分全是由新郎自己拍攝。
沒有人比他抓得住心愛女人的神韻風采,每個角度盡是深情。
事後他辯稱:「拜託,我也想給他面子,可是我美美的新娘被他糟蹋成這樣,實在是忍不住啊!」
撇開老王賣瓜的嫌疑,她得說,在他的鏡頭下,她真的!美、很、多!
高以翔研究她唇畔帶笑的神態。「妳這表情,是代表願意賤賣妳的肖像權嗎?」
「自己的老公,哪是賤賣?」
「……好啦,我承認小羅這個點子其實不算太斕。」中國人生性浪漫,以深情為主題的展出,比其他更容易造成迴響,他只是──不想與別人分享她,這十年的點點滴滴,都是他獨有的。
「還有,」他放下碗筷,表情相當嚴肅。「妳現在懷孕,請長假在家裏安胎,我的工作性質又無法長期待在家裏,所以!」
「你、意思是……」
此話一出,留意到她身體一僵,他伸手摟過她,安撫地輕拍。「我說,妳願不願意把工作辭掉?有一家出版社跟小羅接洽過,以後我們可以一年出一本旅遊方面的攝影書,我拍照,妳撰文,妳文筆比我好一百倍。妳覺得怎麼樣?」
她有沒有解讀錯誤?他現在是在說……「所以我在想,我再也不會留妳一個人下來,我去哪里,妳就在哪里,妳想回家的時候,我們就回家。」
「這樣可以嗎?如果妳覺得不好的話,我們可以再商量……」
「不,我覺得很好。」她急忙道。他呼了口氣。「那就好。我們以後一年出國一次,其他時間就在家裏陪小孩,想逍遙的時候就把小孩丟給他爺爺,有人巴不得含飴弄孫。妳現在專心安胎,我會一直在妳身邊,妳什麼都不要想,知道嗎?」
「嗯。」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領會這男人對她的愛情。他一直在調整步伐,期望與她同步。
或許,海鳥跟魚相愛,不是只能有遺憾收場的結局。
魚,即使飛不高,也能飛;鳥,縱然在天際翱翔,也有棲息的時候,牠會適時收起羽翼,不讓自己飛太遠,回不來。
只要有心,沒有什麼不可能。
尾聲
「把拔、把拔肥來!」打開門,軟軟的小肉球朝他飛撲而來。
高以翔一把抱起。「嘟嘟,你又變胖了!」
「昱昱!是昱昱啦!」肉肉的小手掌拍打他,堅持為自己正名。「明明就胖嘟嘟啊!」他擺出一臉不解。
「昱昱!」很用力地重複,生氣地再拍一下。
高以翔大笑,抱高小肉球轉圈圈。
「老婆,妳今天又餵了他什麼飼料?」真的該減肥了,有夠重。
「什麼飼料!」廚房裏頭的太座大人聽見,瞪了他一眼。「好好好,不是飼料,是肥料。」
「高以翔!」她笑斥。
幹麼老是把自己的兒子形容得不是家禽就是植物,這樣他當爹的有比較光榮嗎?
炒完最後一道青菜出來,他正窩在另辟的遊戲空間陪兒子玩啟發智慧的小玩具,父子倆每次膩在一起都超快樂,玩很瘋。
兒子愛死了他把拔,每次只要聽到他專屬鑰匙的鈴鐺聲,就會快樂地直喊:「把拔、是把拔!」一路沖去開門。
兒子剛出生的那一年,他還是時常帶著她四處旅行,每逢假日或想玩的時候,就把兒子塞給他爺爺、小羅,到後來發現徐靖軒根本只是假想情敵,他連徐靖軒都利用得很徹底。
然後有一回,報應就來了,牙牙學語的小娃娃居然當著他的面喊徐靖軒「把拔」,刺激得他當場晴天霹靂。後來足足有一個月,每天和兒子形影不離,諄諄教誨不可認賊作父。終於拐到人生第一句「爸爸」後,自己像呆瓜一樣傻笑一整天。
愈到後來,他們待在家裏的時間愈長,他幾乎逮到機會便往家裏窩,和兒子膩在一起,玩些旁人看不懂、只有他們知道的小遊戲,說些沒人聽得懂,他們卻樂在其中的沒邏輯對話。
到後來,他甚至只接國內廣告公司的case ,走商業路線對他來說並不為難,重要的是可以每天回家逗兒子、抱老婆,現在換成是他離不開家了。
他說,要旅行的話,也許等孩子再大一點,全家人再一起出國玩。
高以翔幫兒子洗好手抱上餐桌,上前去幫忙添飯,順口說──
「老婆,我們再生一個好不好?」他還想要個女兒。
阮湘君嬌媚地斜睨他一眼。「當初是誰指著爸的鼻子,信誓旦旦說,不管是男是女,只生這一個,再多自己生?」當初會讓她懷孕,是想用生產來改變她的體質,否則他原是沒計畫要那麼快有小孩的,沒想到兒子出生後,他自己比任何一個人都還要寶貝昱昱。
「嘟嘟會寂寞。」他一點也不心虛地說,把責任全推給兒子,絕不承認是他愛上孩子童真的笑聲、稚嫩娃娃音喊把拔的感覺。
他也沒想過自己會那麼愛孩子、那麼眷戀現今居家的感覺,可他想了想,讓孩子純真的笑語填滿屋子,似乎不錯。
不飛,其實日子也可以過得很多采多姿,原來他是不排斥安定的,只要給他滿滿、滿滿的愛,讓心靈充實不空虛就可以。
「是昱昱!」小小背後靈始終如一地糾正。
耳朵那麼尖。「好,昱昱。」回頭敷衍兩句。
「昱昱想要弟弟還是妹妹?」阮湘君溫柔笑問。
「要哥哥!」哥哥會保護他,幫他打壞人喔!
「笨蛋,來不及了,你只能選弟弟或妹妹。」他老子很幸災樂禍地說。
「喔。那弟弟。」退而求其次。
「妹妹啦!」當老子的不滿。
「弟弟!」固執堅持。
「高嘟嘟!你是生來忤逆我的嗎?」不孝子!沒有一次服從他的!
「昱昱!」
「你說妹妹,我就叫昱昱。」
父子倆爭辯不休,她帶著微笑,進廚房將最後一道湯端上桌。
以翔真的改變了很多,要在三年前,誰也無法想像,這像風一樣不受拘束的男人也做得來居家好男人。
小羅私底下對她說──
「一直以為以翔把妳吃得死死的,沒想到原來妳才是狠角色。」
就在某一天,童年模糊的記憶閃過腦海,她忽然記起巴哥鳥和小兔子最後的結局。小兔子送走後,愛飛、愛玩、愛叫、愛啄兔毛的八哥鳥突然也像生病了一樣,完全沒勁了,每天、每天地望著門口,主人抱著小兔子離開的那個地方,像是期待有一天,小主人能由那裏再將小兔子抱回來。
沒有了小兔子,無法啄牠的毛跟牠玩耍的八哥鳥,很不開心。
原來,被徵服的,是八哥鳥。
〈全書完〉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9:01:36
番外篇一《另一個十年》
「你現在——還愛她嗎?」
阮湘君小孩滿月了,請了幾個交情較深的親友吃滿月酒,徐靖軒受邀去了,女主人的丈夫從頭到尾像防賊似的,不讓他與妻子多做接觸。
他心裏暗覺好笑,對男主人的敵意並不怎麼在意。如果這樣的危機意識,能讓高以翔多珍惜湘君一些,別再輕忽她,他很樂意當那個活道具。
「不要告訴他真相。」得知她決定重回那個男人身邊時,他這麼告訴她。「如果你真的沒有辦法離開他,那麼就別讓他覺得你會無條件永遠在那裏等他,任他予取予求地輕忽你。」
「以翔不會——」
「我也是男人。」至少比她懂男人的心態。「湘君,聽我這一次。」
她就是太傻,真誠地、毫無保留地愛,學不會在愛情裏耍手段,但是對男人而言,有時候適時的壓力與競爭是必要的,女人太乖巧不是好事。
他曾經也因為這樣,輕忽了一個女孩心裏最真實的感受……
「好。」她答應了,永遠不告訴以翔,她和徐靖軒從來沒在一起過,也不是那樣的關係。
回到家,沖了杯濃茶醒酒,徐靖軒安靜佇立在客廳的落地窗前,想起稍早前阮湘君問他的話——
「我很像她嗎?」
「什麼?」他一愣。
「不然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難道不是移情作用?」
移情作用嗎?他答不上話。
「你現在……還愛她嗎?這句話我很早以前就想問了,十多年的光陰不算短,你一直沒有發展其它戀情,是為了贖罪,還是——心裏始終有她?」
他沒有回答她,因為高以翔正往這裏走來,他笑笑地說:「如果某人對你不好,我一直都在。」
她好笑地瞪他一眼。真演上癮了你!
他可以對任何人演戲,但是夜深人靜,面對無法欺騙的心,答案他在清楚不過。
初次見到湘君,她眉眼間似曾相識的神韻令他心房一悸。
她很堅強,初來時什麼都不懂,狀況頻頻,他替她收尾善後,她犯了錯時明明眼中滿是無助倉皇,卻忍住不哭的模樣,更是像極了那個人。
當她說,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想吃片巧克力餅乾時,他耳邊也重迭著另一道聲音。
醫學研究指出,巧克力可以抗憂鬱,你不知道嗎?
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啦!你做給人家吃……
依稀仿佛,又聽見那女孩嬌甜的嗓音,賴著他撒嬌。記憶中的女孩,很特別,難過時,臉上笑容愈燦爛,開心時反而會流淚。
遇上湘君時,那一瞬間的心悸,讓他以為,他可以再愛。
卻到後來才悲哀地發現,那只是移情作用,他一直在湘君身上尋找那女孩的殘影,所以憐惜、保護、忍不住想對她更好的心情,只是潛意識裏想補償對那女孩的虧欠。
他從來,從來不曾真正讓那段最初的愛戀,走出心房。湘君的十年等待,換來的是擁抱幸福,他的十年等待,換來的只是遺憾追悔。
不知哪來的衝動,他拿起手機,撥出那串熟記在腦海裏不曾忘卻的號碼,低低開口——
「好久不見,宛心,你過得不好?我……很想你。」
即使耳邊回應他的,永遠是一成不變的機械女音——
您撥的號碼無人使用,請查明後再撥……
原本是美好的周末假期,誰能告訴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大清早,腦袋還沒完全清醒,懷中就被塞來一團軟軟的小肉球,肉球的製造者還極度無恥地對他說:「我們要去海邊小木屋過兩人世界,嘟嘟就拜託你了!」
搶了人家的新娘,假日還得要「據說」被搶了新娘的倒黴男人幫他顧小孩,此等行徑會不會太得寸進尺了點?
湘君一臉抱歉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當下他便完全認命了。
尿布奶瓶擺在桌上,懷中包成小企鵝的人球娃娃正張大眼與他四目相望,流淌童涎,好無辜地沖著他咧嘴笑。
一次、兩次、三次,次數一多,也就習以為常了。
他想,湘君應該是露餡了,否則高以翔對他不會是這種態度。早該料到的,她哪里是高以翔的對手,要她耍愛情心機,根本沒那種城府!
他抱高小娃娃。「走,昱昱,我們去公園玩!」
小娃娃開心地拍拍手,啾了他臉頰一口,早和他混得熟到不能再熟。
這高以翔,老把兒子往他這裏丟,要是以後兒子不認他老子,就不要哭給他看!
單手抱娃娃,鎖好了門,徐靖軒偏頭瞧見隔壁出租的紅紙已撕,心想,房子應該又租出去了,不知新鄰居會是什麼樣的人?
十個月大的小昱昱活潑好動,剛學會走,已經無法安分待在大人臂彎中,老是動來動去愛四處探險,和他爹一個樣。
他放下小娃娃,任他在小小的電梯裏蹦蹦跳跳,一聽到要出門就興奮的要命,電梯門一開便迫不及待往外跑。
「昱昱,你小心不要——」
話還沒說完,小肉球撞上正走入大樓的女子,女子低頭,露出微笑,彎身張開手臂,任小娃娃搖晃不穩的身子撲到在她懷中。「好可愛的寶寶,把拔呢?」
「把、拔……」聽到最近常接觸的詞彙,牙牙學語的小娃娃獻寶似地重複,回身飛撲,好親愛地依偎。
「把把把、拔——」
徐靖軒接抱住,怔楞著。
女子仰首,對上他的視線,愕然。
「宛心……」
「啊!」片刻錯愕過後,他淺淺微笑。「好久不見。這是你兒子嗎?好可愛呢。」
兒子?!
他猛然回神,急急解釋:「不,他——」
「宛心,怎麼拿個東西這麼久?」外頭,等得不耐煩的男人降下車窗,揚聲喊她。
「抱歉,我男朋友比較沒耐性,不跟你多聊了。」她急急說道,快步進電梯,步伐有些倉促淩亂。
「宛——」張了口,又咽回,沉默目送她消失在電梯門內。
男朋友……
這樣,他很能說什麼呢?
初戀男女朋友重逢時,該是什麼樣的場景?
電影、小說演得太多,浪漫唯美的劇情賺了多少人眼淚,但是現實生活中,那是長長的十年歲月,如何能期待對方守著最初的愛情,等待前緣重續?
他苦笑。
是啊,不然他還期待什麼呢?她早就不是他的了,這他不是早就知道的嗎?
「哥,你還不睡?」徐曼儒半夜起來,見他倚靠在陽臺邊,問了一句。
「一個人想點事情,你去睡,別管我。」
「喔。」徐曼儒也沒多問,喝了茶又回房補眠。
街燈照拂在晚歸的身影上,他垂眸,看見樓下纏綿吻別的身影。
她是那種談起戀愛,就會全心全意、為那個男人犧牲奉獻的個性,以前老愛膩在他的住處不回家,分別時總要再三索吻,有時候他會念她兩句,要她認真過生活,人生不是除卻他就沒別的了……
她會聲音甜甜地回他:「就很愛、很愛你嘛,我也沒有辦法啊。」
一直到後來,與她分開了,他才發現,要找一個用全部生命、認真去愛的女人,有多麼不容易。
那個女人,曾經無條件愛她、遷就他,幾乎拋卻了自尊地迎合他,他卻不曾正視過她溫柔笑容的背後,愛得有多委屈、多卑微。
就連他開口要她拿掉孩子時,她都還能撐著笑對他說:「好,聽你的……」
她總是在聽他的話,不曾反駁過,他卻從沒去想,她是不是也希望他聽聽她怎麼說?
他其實和高以翔沒什麼分別,都是混蛋。
街燈下擁吻交纏的身影分開,不一會兒, 他聽見隔壁傳來開門聲。
他閉上眼,緩慢滑坐在地板上,將臉埋進掌中。
一個月前,她搬入他隔壁的空屋,一個月來,他看見無數次她與那個男人出雙入對的身影。
她現在有了新的戀情,有一個疼寵她、懂得珍惜她的愛情的男人了——
而他,十年等待的盡頭,是遺憾。
〈番外篇一完〉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1-26 19:01:56
番外篇二《另一種征服》
她不喜歡乳臭未乾的死小孩。
尤其是明明沒斷奶還硬要裝成熟,以為自己多酷多帥氣,其實淨做幼稚行為的死小孩。
就像她家隔壁那個。
從小,左鄰右舍對她只要誇獎的份,說她聰明、懂事、有教養,很自然地,隔壁那個就和她形成強烈的對比,常常被放在同一個天平上,成為鄰里間閑暇談論的話題。
「那個韻韻啊,真是個有氣質的小淑女,不像楊家那個野孩子。他媽媽也真是的,都沒有在教,任他調皮搗蛋……」
「韻韻愈大愈漂亮,楊家那個小孩老是喜歡欺負她,是看不慣人家好嗎?真是的!」
「韻韻真聰明,聽說這學期又拿第一名獎狀了,楊家那個小孩不是跟韻韻同班嗎?怎麼每學期成績吊車尾也不會不好意思……」
這些話,從小就聽慣了,相信同齡、同班又住得近、理所當然被放在一起品頭論足的「某人」應該也不會少聽到哪里去。
確實,這些話聽起來不是太舒服,因此她會被某人怨恨,視為眼中釘時時尋釁,似乎也容易被理解。
她自認錯不在她,她無法控制別人的嘴,爸媽聽到那些話也會厚道地適時阻止,街坊間婆婆媽媽其實也只是閑聊,沒什麼惡意,真要深究,他自己的行為也為人詬病,否則又怎會如此?
不過他似乎不 這麼想,從他報復惡整、處處與她過不去的行徑便可看出。
國小一年級時,他的座位在她後面,老是鬧她、扯她辮子、用筆尖戳她的背,害她無法專心上課,他就跟全天下的頑劣男童一樣,常常擾亂秩序被老師罰站。
國小二年級時,換了座位,他被老師調到最角落,以免老是影響別人,然後他的欺負行為變成當她的面將她打掃的區域弄髒,害她重掃一次。
國小三年級時,他吃定她不愛告狀的個性,每次都在午餐時間搶她的便當吃。
國小四年級時,他變本加厲,時時將她的腳踏車放氣,害她沒辦法回家。
國小五年級時,他偷走她的作業簿,害她交不出作業被老師罰,生平第一次在求學生涯中被打手心,就是拜他所賜……
一年又一年,他的行徑俞形囂張,升上國中後,她聽聞他與幾個不良少年鬼混,也幾次目睹他和一些校外人士聚在一起抽煙,她沒理會,繞道而行。
一直以來,她總認為他不是真的那麼壞,他曾經也有過很純真的一面。
但之後陸陸續續聽到他逐漸偏差的行為,逃課、打架、鬥狠、亂搞男女關係,漸漸地,她不這麼肯定了……
晚餐開飯之前,她拎著一袋垃圾出來倒,回程時才留意到坐在圍墻上頭的人。
每次進出家門一定得經過這裏,而他總是坐在自家圍墻上,拿一堆有的沒的物品扔她,剛剛出來時夜色太暗,他又不出聲,一時竟沒發現。
他一個人,安靜地抽著煙,依舊是那副睥睨天下、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的任性姿態,但她就是留意到他隱抑在眼底的一絲陰霾。
楊阿姨不太自律的私生活,在鄉里間已經不是秘密,對這淳樸的小鎮風氣而言,無疑是驚世駭俗,連帶當兒子的都抬不起頭來,介于感情融洽的鄰舍間,這對母子的存在特別突兀,格格不入。
只要她帶男人回家,兒子就會被趕出來。
他們剛搬來的時候,他好像才五歲多一點點吧,家家戶戶用晚餐的時間,他一個蹲在門外挨餓,很可憐的樣子……
她可以不理會,也不覺得自己有理會的必要,這些年他對她的欺辱行為,記恨一點的女生舊仇都可以堆得比喜馬拉雅山還高,但——
她停下腳步,說了自己下一秒一定會後悔的話。「楊奕辰,要不要到我家吃晚飯?」
對方有些意外,熄了煙蒂跳下圍墻,眼中隱隱跳動一絲火光。她立刻驚覺對方意圖,迅速抽身。「當我沒說——」
才剛移動腳步,對方攫住她的臂膀,將她扯了過來,待她反應過來,人被困住圍墻與他之間,唇瓣被過重的力道銜吮住。
她瞪大眼,雙手推拒,無法動搖他強悍的力道,只好緊閉雙唇,不為所動。
可他似乎依舊能夠自得其樂,啄吮、啃嚙、以唇舌描繪她美麗的唇形。
「你夠了沒——唔!」舌尖乘隙探入,似乎篤定她狠不下心咬他,大大方方品嘗唇腔之內每一寸甜美,將她的閃躲當成唇齒纏綿間的調情嬉戲。
「承認吧,你喜歡我。」否則早八百年前就咬斷他的舌頭了。
這幾年來,無論他對她做了什麼,她從來沒向誰告狀過,或許本身獨立自主的性情是其一,但心裏或多或少對他也是有感情,否則她那麼聰明的人,要真厭惡,反擊的方法多得是,她卻從來都不捨得對付他。
意猶未盡地再吻一下,指尖撩逗地來回輕撫她細緻臉容。不愧是校花,追求者成打成打地計算,她真的很美,就跟她的名字一樣,清韻雅致,美麗出眾,從小看到大,他依然這麼覺得,即使是冷顏瞪他的此刻。
他失笑。「又不是第一次了,怎麼還不習慣?」
「很臭。」
「什麼?」
「滿嘴煙味,很臭。」她蹙起娟細的眉,冷冷地說。
他挑了挑眉。「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戒煙就可以吻你了?」
「那叫吻嗎?吻是戀人靈魂的交會,只要有一方缺乏意願,充其量也不過是有溫度的肌膚碰觸而已,值得你沾沾自喜,同樣的手段玩不膩?」
「你真的很愛潑我冷水。」一點點都不讓他得意。「女孩子這樣很不可愛,男人會疼不入心的。」
「強吻別人女朋友的行為更低級。」又一桶冷水潑來。
顯然這一桶比較有效,他靜默了下,表情產生一絲變化。
「那你什麼時候要跟阿慎分手?」
「我們不會分手,不管你再耍什麼花招,我和阿慎還是會堅定地相愛。」
相愛……
她說,她跟阿慎相愛。
楊奕辰失神了片刻。她乘機掙脫他,往自家方向跑。
「韻——」
她不該停留的,但腳步就是不受控制,邁不出去。他從來沒有這樣喊過她,不是連名帶姓,就是而已戲弄的口吻,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卸下礙眼的矜持面具,心甘情願說愛我!」宣告般的口吻,帶著對她勢在必得的決心。
這絕對是挑釁。
他似乎對摧毀她的冷靜自持的游戲相當熱衷,玩了這麼多年也玩不膩,從惡整、欺淩到強吻的下流手段都用過了,惹她哭、看她痛苦真的那麼有趣嗎?他為什麼會這麼恨她?
「永遠都不可能!」她不會愛他、更不可能被他引誘,達成他傷害她的目的。
「因為我配不上氣質出眾的美麗校花嗎?那為什麼是阿慎?如果這就是你的眼光,那也不過爾爾。」她譏諷。
她懶得跟這種人說太多,舉步離開。
再過去就是阿慎家了,眼尾餘光督見他仍站再那裏一動也不動,她沒回頭,開口說:「阿慎懂得自己在做什麼,每一份每一秒,腳踏實地做者自己認為對的事情,你又在做什麼?不要告訴我,這些就是你所認定的‘對’。環境不是沉淪墮落的藉口,你連自己的人生都不能負責,遑論其它。將毀掉你人生的重擔與罪咎丟給楊阿姨來擔也太沉重,讓自己的母親落人口實,你連最基本的‘孝’字都不如阿慎。」
「原來你喜歡的是那種會蹲再河邊看小魚往上游的人。」他低諷笑哼,真可惜蔣公作古好久了,不然她大小姐准是嫁偉人的命。「換句話說,如果我上進、我變好、有前途,你才有可能看上我,是嗎?聽起來似乎有點勢利。」
「你有病!」憤世嫉俗了他。
不打算再為他偏激的想法浪費唇舌,她越過現任男友家門口,回到自己家中,這一次沒再回頭。
下課時間,校門口三三兩兩人群逐漸散去。
她讀的是公立女校,離家有一段距離,平時她會搭公交車往返,偶爾家人有空會來接他。她看了看表,昨天四哥說要順路來接她,時間都過去半個小時了,撥了手機也沒接,看來是又有突發狀況了。
她思考了會兒,決定步行到公車站。四哥如果趕得過來,再校門口沒看見她就會去公車站找,這是他們兄妹的默契。
經過學校附近的小巷口,聽見巷口的打鬥聲,她蹙了蹙眉,快步而過。
「馬的!她是我的!你們誰敢動她試試看——」
聽起來就像是一起爭風吃醋事件。
這姓楊的一天不惹事就不痛快嗎?指望他上進簡直是痴人說夢。
愛逞強的結果,是以一敵人七,身上多出挂彩。她眉心蹙得更深。這真的不關她的事,但她就是拿起握在手中的手機了——
「喂,110嗎?我要報案,有人聚眾鬥毆,這裏是——」
巷內的人聽見了,咒罵了幾句髒話,迅速做鳥獸散,瞬間只留下他,抵靠著墻緩緩滑坐地面,將臉埋在臂彎間。
痛得站不起來了?活該!
她繃著臉,緩步上前,才發現他肩膀一聳一聳地,竟然是在——笑?!
「死性不改!」她氣惱地轉身欲走。
「你在擔心我吧?」他冷不防出聲。她可以不管的,但是她管了。
「你無聊!」懶得理會他。
這會兒,他倒生龍活虎,跳起來快步追上她。
「韻,你聽我說,這次是——」
「你不用跟我解釋,這與我無關。」
「你在生氣?這叫什麼?愛之深、責之切?」明明滿臉青紫,卻笑得清狂恣意。「快承認你愛我、關心我……」
她真的很想朝那張狂妄得意的嘴臉揍下去。
被他糾纏得煩了,她腳步一頓,冷冷回瞪他。「你最好不要再跟來。」
別人還好講話,今天是四哥來接她,她和四哥感情一向最親,歷年來他已經不曉得吃過四哥多少次拳頭了,是打不怕嗎?
「我有事跟你說——」
「我不想聽,請離我遠一點。」
「我——」聲音打住。
留意到他目光落在她身後,神色微變,她正欲轉頭察看究竟,耳邊便傳來他轉冷的音律。「我想,我懂你不讓我跟的原因了。」
難怪她不想聽,是跟她無關沒錯……
什麼?她不解地回眸,瞧見阿慎朝他們走來,再回頭,他這回竟沒再糾纏,安靜地離開。
「楊——」有一度,聲音幾乎沖出喉間。
喊他做什麼?她也不懂。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瞬間心房揪緊,為什麼?
這原本就是她的目的啊,為了擺脫他的糾纏,阿慎二話不說幫了忙,那為什麼……沒有想像中的如釋重負?
溫暖厚實的掌心搭上她肩膀,她回眸,是阿慎一貫溫淡的微笑。
「你四哥走不開,我剛好要到市區,順路來接你。」
她點頭,坐上他的機車後座,淑女地輕壓裙擺,一手環在他腰間平衡重心。
「四哥又惹事了?」
阿慎輕笑。「你也覺得他沒出息、沒藥救了?」女友家的家法,似乎專寵于她四哥。
「才不會。」四哥很好。她不管別人怎麼想,在她眼裏,四哥比誰都好。
「其實我覺得,阿辰和你四哥有幾分相似,他們都不壞,你能理解你四哥,為什麼——」
「阿慎!」她輕聲打斷。「能不能不要提那個人?」
他在停紅燈時,回頭凝視她。「我只是覺得,他或許不像你以為的,只是存心以欺淩你為樂,萬一——我只是假設,如果他是真心想追求你呢?你一點都不喜歡他嗎?」
「阿慎,你答應我,我們之間的約定,永遠不要告訴第三個人,拜托!」她抵死都不願讓那個人知道真相。
……這個意思,應該就是「不考慮」吧?
答應當她的男朋友,其實只是擋箭牌,讓那個人死心,擺脫被糾纏的困擾。韻韻很瞭解阿辰,就算告知父母,也不見得約束得了他的行為,畢竟連他母親都管不動他。可是一旦她愛上別人,等于是回敬他一記又狠又准的回馬槍,傲氣如他,必然不屑再去糾纏別人的女朋友。
她其實也是倔性子的人。
「好,我答應你,永遠不讓第三個人知道真相。」保住她的驕傲于尊嚴,也替她擋去不想要的糾纏困擾。
往後的每一年,他始終守著對她的承諾,不曾打破。
北上求學的念頭,已經存在她心裏很久,除此之外,真的要徹底避開那個人,也或許只要離開吧!
意料之外的是,在那之前,卻先接到他離去的消息。
由父母口中聽聞時,她怔楞者,竟反應不過來。
「怎麼?擺脫這個煞星,高興到說不出話來?」四哥打趣地說。
是高興嗎?那——胸口怎麼會揪了一下,悶悶的?
聽說,他私生子的身分終于被扶正了,可是那麼驕傲的他,怎麼會接受生父遲來的關注?即使那是多顯赫的家世,但他是那麼現實的人嗎?
那天,他說有事要跟她說,就是要講這個吧?那他希望她有什麼反應?
她會想走,他當然也可以,那……應該也是一樣的意思吧?多年以來,她對他造成的屈辱也沒少過,想擺脫的人,不是只有她……
他離去的那一晚,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待再房中一整夜,等她察覺時,濕潤的眼眶已經阻止不了往下掉的兩顆清淚。
她甚至不懂自己為什麼哭。
國中三年級時,被他惡意奪走初吻,她都倔強地忍著不哭,不教他稱心如意。
一次又一次,無論他如何捉弄挑惹,她都可以不為所動地看待他的幼稚行止,不曾示弱過,為什麼這一次……
直到多年以後,無意間談及此事,大哥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對她說:「慢慢成熟懂事後,再用男人的角度回去看以前的事情,才漸漸領會,阿辰當時應該是喜歡你的。」
「為什麼?」她不懂,喜歡,為什麼要以欺淩來表達?如此迂回。
「男人的驕傲啊!你太優秀,他沒有相同的條件,除非能夠先掌控你的感情,否則怎麼敢大刺刺地將真心豐上?有些男人的愛情,是擺在征服欲的後頭。」
「自尊這麼重要嗎?」要是真有那麼喜歡她,為什麼還會顧慮那麼多旁枝末節?她真的不懂男人的心態。
她想,是他不夠愛她吧!
他更看重的,是征服,寧可因此任愛情流逝——
〈番外篇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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