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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溝正史] [金田一系列之獄門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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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5:50:50
標題:
[橫溝正史] [金田一系列之獄門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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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門島 引子 “白龍”號
獄門島 第一章、三姊妹
獄門島 第二章、理發店
獄門島 第三章、巡警
獄門島 第四章、關于和尚
獄門島 第五章、古樹錦蛇
獄門島 第六章、誤會
獄門島 第七章、死亡約會
獄門島 第八章、屏風詩謎
獄門島 第九章、愛染桂
獄門島 第十章、吊鍾冤魂
獄門島 第十一章、命案現場
獄門島 第十二章、老朋友
獄門島 第十三章、偵 查
獄門島 第十四章、搜山
獄門島 第十五章、女伎
獄門島 第十六章、紅荻花
獄門島 第十七章、可憐的早苗
獄門島 第十八章、小夜的悲劇
獄門島 第十九章、逮捕
獄門島 第二十章、謎底
獄門島 尾聲、再見,獄門島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5:51:44
獄門島 引子 “白龍”號
在岡山縣、廣島縣和香川縣三縣的交界處,有一個坐落在瀨戶內海中間的島嶼,叫做獄門島。 其實,這座島的正確名稱應該叫北門島,長期以來,島上就流傳著各種各樣的傳說。 北門島名聲不小。在藤原純友時代,海島附近海盜橫行。凡是通過赤間關進入日本心髒地帶的船只,經常會受到瀨戶內海海盜的騷擾。 這些海盜的勢力雖然此消彼長,各領風騷三五年,但卻始終不曾絕跡,且有著悠久的傳統。尤其是在吉野朝時代,他們的勢力最大。 人們稱這些海盜為伊予海盜,因為他們的巢穴從伊予海岸線一直到燧灘、備後灘的島嶼都有。 由于今天的獄門島是當時通往北方的孔道,因此才被稱為北門島。 還有一種說法是,在江戶時代初期,這座島上有一個身長六尺七寸、名叫五右衛門的高大男子,他在周游各地時打架滋事,大家就把這座島叫做五右衛門島,卻又在不知不覺中訛傳成獄門島。 究竟北門島跟五右衛門島哪一個才算是正確的呢?我並不清楚,倒是為什麼會以訛傳訛演變成了獄門島,大家的說法似乎都一致。 據說在舊幕府時代,這個島是中國(今天的本州西南地方,包括崗山、廣島、山口、島取、島根五縣)某一諸侯的領地。 島上赤松成林,島民用極為原始的方法捕魚。據說,這些漁夫是海盜的子孫。由于管理這座島的諸侯,把這座島當做他領地里罪犯的放逐地,于是這里就漸漸被冠上獄門島這個不祥的稱號了。 誰也說不清楚,在江戶時代的三百年間,到底有多少人被送到這座島上。雖然其中有少部分人被赦免回鄉,但有更多的人老死在這里,而且,大多數的人都跟海盜的子孫結婚;而少數經赦免回鄉的人,也有些在逗留此島的期間,跟島上女子結合而生下孩子。 明治之後,諸侯雖然取消了放逐制度,但島上居民由于具有強烈的排外心理,再加上受到環境影響,很少跟別的島上居民通婚,因此,住在獄門島上大約三百戶的人家,大致上都是海盜或罪犯的後裔。 那麼,當這座島上有犯罪的事情發生時,警察如何開展偵查呢?曾在瀨戶內海某小島擔任老師的K先生介紹說: “我住的那座島嶼約有一千多人,彼此之間都有親戚關系,甚至可以說全島就像個大家族,因此,若發生了任何刑事案件,島上居民對案情的說法都會保持一致,外地來的警察到這里辦案,一點辦法都沒有。比方說東西或錢被偷了,當警察找到嫌疑犯的時候,他們早已經自行和解了。更絕的是,他們會告訴警察說,那東西不是被偷了,而是放在什麼地方忘了……” 在瀨戶內海一般的島嶼都這樣,更何況是充滿海盜後裔、流放罪犯子孫的獄門島!如果在這個島上發生了什麼案子,可以想象警察辦案時有多麼棘手了。 偏偏世事難料,事情就是這麼湊巧,今年這里發生了案子,而且是個很可怕的案子。 這是一連串有計劃的殺人案件,充滿了妖邪之氣,真是符合獄門島這個可怕的名字。而這一連串的可怕案件,更荒謬到令人覺得像是一場噩夢。 不過,我得在這里先說清楚:獄門島並不是一座孤島,它不過是瀨戶內海里的一座小島,再怎麼偏僻,島上仍然有電力,也有郵局,同時,每天還有一班固定的從備中笠岡開來的聯絡船。 事情發生在昭和二十一年九月下旬,一艘三十五噸的聯絡船“白龍”號駛離笠同港口,船艙里擠滿了乘客。乘客中,有些是有點閑錢的農夫,專程從神島到白石島來吃魚的;另外有些是從其他島嶼到本州販購各種生活物資的漁夫漁婦。瀨戶內海諸島都有豐富的魚貨,就是不產米,因此各島的人都用魚去換米。 在船艙內破舊肮髒的榻榻米上,擠滿了乘客和行李,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除此之外,汗臭味、魚腥味、油漆味、汽油味、瓦斯味,充滿了整個船艙,令人作嘔。所幸這些漁夫和農夫的嗅覺神經都很遲鈍,他們非但不在乎這股氣味,還能和著浪擊船舷的聲音彼此高聲談笑著。 而在船艙靠窗邊的一個角落里,有個穿毛料日式褲裙,戴著一頂松垮呢帽的男人。 現在連阿貓阿狗都穿西服了,因此,這個穿和眼的人給人一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感覺。 這人長相平凡,身材短小,皮膚雖曬得黑黑的,卻感覺不出他到底有多健壯。他的衣著比較有特點,在那個年代,還堅持要穿和服的男人,大概是很頑固的吧! 瀨戶內海湛藍清澈,到處都是風景如畫的島嶼,這個男人卻始終靠在窗邊,呆望著窗外,對優美的風景無動于衷,對船艙里的嘈雜談笑充耳不聞,一雙眼睛朦朦朧朧地帶著睡意。 船從神島開到白石島、北木島的時候,許多乘客陸陸續續下了船,現在船上幾乎沒有多少乘客了。離開笠岡港口三個小時後,原本非常嘈雜的“白龍”號船艙里,就只剩下三名乘客。 “哇?你不是千光寺的和尚嗎?我剛剛怎麼沒有看到你呢?你這是去哪里了啊?”一陣誇張的男人聲音傳來,使那個靠窗而坐的男人從睡意中清醒過來。 他回頭望去,看到一個大約四十五六歲的男人,穿著一套不合身的卡其服,一看就知道是漁夫。不過吸引他目光的並不是這個漁夫,而是那個千光寺的和尚。 和尚看起來有七十歲的年紀,不過他身材高大壯碩,體格有如壯年,給人一種很有分量的感覺。他的眼睛清澈而溫和,但眼神銳利;白色和服外面披著一件外套,頭上戴著一頂有提花圖案的毗盧帽。 和尚溫柔的笑容里,隱現著深深的魚尾紋。 “哦!原來是竹藏啊!我沒發現你在這條船上。” 和尚從容不迫地說著。 “人真多啊……師父去哪里了?” 竹藏又問了一遍。 “我啊!我是去吳市拿吊鍾。” “那個吊鍾還在呀?就是在戰爭期間捐出的哪只嗎?” “嗯,還好好的,沒被熔掉。” “你是去拿啊……那吊鍾在哪里?” “哈哈哈,我再怎麼有力氣,也不能把那個吊鍾扛回來啊!我這次是去辦個手續,然後再找島上的年輕人把它運回來。” “恭喜恭喜,吊鍾還好好的。這樣吧!我也去扛,好不好?” “好啊!哈!吊鍾也跟人一樣卸甲回鄉了。” 和尚獎了笑,語氣溫和地說。 竹藏突然靠了過來說: “對了,你說到回鄉我想起來了,我們本家的阿一,最近也要回鄉了。” “阿一?” 和尚看著竹藏的臉,態度有些狐疑,接著問: “你怎麼知道?是部隊通知的嗎?” “不是部隊通知的,前天……不對,是大前天吧!一個跟阿一同部隊的人突然到島上來,說阿一要他轉告我們,說他平安活著,身體很好,要我們放心,而且他可能下一輪或下下輪就可以回來了。早苗聽了高興極了,不但請那人吃飯,還送他好多禮物呢!” “嗯,那個人回去了嗎?” “在島上住了一個晚上就回去了。唉!如果本家的嘉右衛門還活著的話,就不會有這種事了。” 竹藏有些忿忿不平地說。 “是啊!如果他還活著就不會這樣啦。” 和尚閉上眼睛,哺哺地說著。 這時候,正聽著兩人談話的那個男人湊了過來: “請問,你是獄門島的了然和尚嗎?” “我是了然,你是……” 男人從公事包里面拿出一封信,拆開信封,抽出一張折成細條的紙交給和尚。 和尚有點疑惑地接過紙條,只見上面寫著“請金田一耕助轉交”,這才猛然醒悟似的,重新看了看眼前這個男人的臉。 “這是千萬太的筆跡啊!” 和尚滿臉驚疑地說。 穿著日式褲裙的男人點點頭。 “你就是金田一耕助嗎?” 和尚再看了他一眼。 穿褲裙的男人又點點頭。 “收信人姓名上寫有我、荒木村長,還有村瀨幸庵醫生的名字,我可以先看嗎?” “當然,請。” 穿褲裙的男人神情自然地說。 和尚于是打開折疊的紙條,看完後又把紙條折回原來的樣子。 “這信就暫時交給我吧。” 了然和尚說著,把紙條放進信封里,並從懷里拿出一個大紙袋,把信封裝在里面,然後慢慢回過頭來,看著穿褲裙的男人,十分自信地說: “獄門島是個最適合安靜休養的地方,因此,本家的千萬太才把我跟荒木村長、村瀨醫生介紹給你。” 穿褲裙的男人點點頭。 “會不會給各位添麻煩呢?我還准備了一點米……” 男人有些靦腆地說。 “那倒是無所謂啦,雖然島上不是樣樣都有,不過你一個人吃住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你是本家千萬太介紹來的,誰都不會推辭的。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只是……金田一先生…… 和尚有些欲言又止。 “請說。” “本家的鬼頭千萬太為什麼不回來呢?” “鬼頭他……” 男人頓了頓,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 “他戰死了嗎?” 竹藏接腔問道。 “沒有,本來他今年八月就可以複員回鄉的,後來在複員船上……” “被殺死了嗎?” 和尚十分關切地問。 “不是,總之政府很快就會寄出通知的,只是千萬太希望我先來通知你們。” “真倒黴啊!” 竹藏雙手抱頭,悲憤地喊著。 三個人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彼此都眼神空洞地望著海面。 過了許久,和尚才開口說: “我絕對不讓分家因此得利。” 瀨戶內海平日風景如畫,海水湛藍清澈,波平浪靜;有時候大浪一來,卻有另一番景象,常常會聽到驚濤拍岸的潮聲,讓人以為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 “白龍”號就在這變幻莫測的內海中向前駛去。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5:52:19
獄門島 第一章、三姊妹
金田一耕助是個什麼樣的人,相信許多讀者對他不會陌生。 金田一耕助曾在昭和十二年偵破一起發生在岡山縣農村舊本陣的“密室殺人”案件,當時他風華正茂,只有二十五六歲。後來他跟日本其他的青年一樣,在戰爭硝煙中,耗去了人生中的美好年華。 戰爭初期的那兩年他在中國大陸,之後則在南洋各島嶼間輾轉流徙。戰爭結束的時候,他正好在新幾內亞的韋瓦克。 鬼頭千萬太與金田一耕助同時在昭和十年被派往中國大陸,到了戰爭末期,他們一起被派到新幾內亞,在那一場戰爭中,日軍幾乎潰不成軍。 鬼頭千萬太比金田一耕助小四歲,他跟金田一耕助非常投緣,兩人總是形影不離。 鬼頭千萬太曾患過虐疾,在新幾內亞舊疾複發時,是金田一耕助在一旁照顧他的。 昭和十八年以後,新幾內亞幾乎沒有發生過戰斗,因美軍根本沒把那一小撮日軍放在眼里。金田一他們在敵人後方,又無法與友軍取得聯絡,就這樣身處異鄉,終日過著希望渺茫的日子。 這時候,士兵中因為熱病以及營養失調,陸續有人倒下。眼看著部隊里的人越來越少,活著的人被一種絕望情緒折磨著。 由于缺乏後援,每個人都穿得像叫化子,所以大家都自嘲是島嶼俊寬(俊寬是平安末期的僧侶,後白河院的近臣,曾參與鹿谷討伐平家的陰謀,事敗被捕後,被放逐到鬼界島,生活無著落,老死在那里)。 當時,士兵們都以為自己像島嶼俊寬一樣,會老死在幾內亞,沒料到戰爭突然結束了。 當時鬼頭干萬太的喜悅之情,金田一耕助到現在還覺得曆曆在目。 鬼頭扯著嗓子喊:“這下子可以活著回去了!”似乎有種終于卸下肩頭重擔或是徹底解脫似的喜悅。 盡管每個人都不願死在戰火里,卻也沒有人比鬼頭千萬太更怕死的了。 他每次虐疾複發時,就像小孩子怕黑一般,在死亡的陰影下怕得發抖。這個身材魁梧高大、個性剛毅的男人,竟然會這麼怕死,實在很令人不解。而他對活下去的強烈執著,也令人感到詫異。 只是大家萬萬沒有想到,這麼怕死的人在沒有戰火的危險後,卻死在再過五六個月就可以踏上本土的複員船上。 金田一耕助就是受鬼頭千萬太之托,前往獄門島向他的家族報告他的死訊。 來這里之前,金田一耕助順便到了久保銀造老板(可參照《本陣殺人事件》)那里商討這件事。 他還記得當時久保銀造說了以下這段話: “耕助,你到獄門島只是為了要去報告戰友的死訊嗎?如果是這樣也就算了,但如果你心里還有別的念頭或目的的話,我勸你最好別去。獄門島是座可怕的島嶼,你去那里干嗎?” 久保銀造非常了解金田一耕助,所以臉上不由地浮現出擔心的神色。 “榮華如夢,徒留夏草。” “咦?你說什麼?” 和尚的聲音驚醒了冥想中的金田一耕助,他慌忙詢問道。 和尚遙望著浪花翻飛的藍色海面,不緊不慢地說: “我說的是那個聲音啊!” “哪個聲音?” 就在金田一耕助反問的時候,空中又響起類似爆炸的聲音。 “啊!那、那是在引爆水雷!” 金田一耕助結結巴巴地說。 “遠的是水雷,近的是他們在旁邊的那座小島上破壞軍事設施。這不正是‘榮華如夢’的寫照嗎?真想讓芭蕉看看這景況。” 和尚有些自得,又有些感傷地看著海面,語調沉緩地說。 怎麼在這麼奇怪的地方提起芭蕉? 金田一耕助有點納悶地看著和尚,和尚也回過頭來看著他。 “這附近還好,再往西走的話,因為靠近吳市(是廣島灣東岸的城市,也是二次世界大戰時日本的軍港),每座島簡直就像蜂窩一樣,到處都是洞。聽說有座島上還有秘密毒氣制造廠,現在政府正為了處理那些毒氣大傷腦筋呢!我們島上也來了五十多名軍人,他們到處挖山,建造防空監視所、高射炮陣地等等,挖得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真是太不像話了。不是有句詩說‘國破山河在’嗎?我們簡直成了國破山河改。你看,這就是獄門島!” 事隔這麼久,金田一耕助仍無法忘記當時從“白龍”號上看到的獄門島的情景。 瀨戶內海半晴半陰,在秋日天空中,燦爛的夕陽自獄門島往西方沉落,陰郁的烏云在獄門島以東的天空上飄移著,而獄門島則巍然聳立在海上,光芒耀眼。 長滿了赤松林的獄門島上,山麓中隱約可見零星的白牆房屋,在夕陽的映照下,這些白牆房屋被鍍上一層詭譎的殷紅。 當金田一耕助覺得這片景象似乎在暗示著整座島的命運時,不由地從脊背升起一股寒意。 “那棟高高的建築就是鄙寺,下面那間偌大的房子,就是鬼頭家。” 和尚用手指著島上的建築介紹說。 這時候,船正好繞過一個大懸崖,寺院、房子都在視線中消失了,只剩一個平坦的峽灣,到處散布著漁夫們住的茅屋。峽灣深處還有一艘水運店家派來接駁的小船,正慢慢朝這邊劃來。 由于附近的島上少有平地,像這艘三十五噸的蒸汽船要靠岸停泊很困難,因此,每座島上都有水運店,專門負責接駁聯絡船上的乘客。 小船准確地停在聯絡船邊。 “師父回來啦!喔,竹藏也一道啊?吉本先生,麻煩您將這些東西送到白石的志村那里好嗎?還有,順便幫我向美代問好。” 小船的船長熱忱地向聯絡船上的人們寒暄著。 三個人上了小船後,聯絡船便掉轉方向,漸行漸遠,小船則慢慢往岸邊劃。 “師父,這位客人要去你那里嗎?” 小船船長好奇地問。 “他是鬼頭本家的客人,暫時住在島上,你們可要好好招待人家啊!” 和尚細心地叮嚀著。 “這樣啊!哦,對了,師父,吊鍾的事怎樣了?” “我打算在這兩三天內找幾個年輕人去把吊鍾搬回來,不過因為吊鍾很重,所以到時候恐怕又要麻煩你了。” 和尚十分鄭重地說。 “這還不容易嗎?不過話說回來,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捐嘛!” 船長略帶抱怨地嘟噥著。 “話不能這麼說啊!當初怎麼會知道戰爭這麼快就結束了呢?” 和尚態度文革,語氣平靜。 “是的,是的。啊,到了。” 小船到達棧橋的時候,天上突然下起大雨來,整座獄門島都籠罩在雨霧中。 “師父,您的運氣真好,要是再晚一點,可就要淋成落湯雞哪!” 船長臉上帶著謙卑的神情,由衷地說。 “看起來,這場雨不小呢!” 和尚點了點頭,附和道。 一上棧橋,就是一條上坡路。 “竹藏。” “是師父。” “麻煩你先到鬼頭家對他們說一聲,我馬上會帶客人過去。” “好的。” “對了,你順便到村長跟村瀨家,要他們也到鬼頭家一趟,就說是我吩咐的。” 和尚威嚴地囑咐著。 “好的,我這就去。” 竹藏恭敬地行禮後,快步離開。 在這條路上遇到的人,見到和尚都十分恭敬地打招呼,然後再露出奇怪的表情盯著金田一耕助看來看去。 各位看到在這樣的小島上,僧侶的勢力竟如此強大,恐怕會感到很驚訝吧!不過,對于這些討海人而言,信仰是絕對需要的,所以主導信仰的僧侶當然位高權重。 在這種島上,不僅村長得對寺院的和尚低頭,甚至連小學校長的派任也要看和尚的臉色哩! 出了漁夫村,道路突然變得險峻起來。金田一耕助與和尚兩人爬上曲折的山路,就看到一座簡直像城堡般的大宅邸。 只見一大段又高又長的花崗岩石牆從山坡到山谷,連綿迤儷,十分壯觀,石牆的下部還貼有圍板。圍牆里面有幾棟各自分開的瓦屋錯落地聳立著,這就是獄門島上最有權勢的船東——鬼頭家。 和尚與金田一耕助兩人到達屋門前時,有個男人從邊門慌慌張張地跑過來,這人戴著褪色的圓頂禮帽,腳上穿著白色襪子。 “師父剛才竹藏來過了……” 這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幸庵,到里面再說吧!” 和尚輕描淡寫地打斷他的話。 這人大約五十五六歲,戴著鐵框眼鏡,下巴長著一撮山羊胡子。他大概是匆匆忙忙套了件衣服就跑出來了,所以在和眼外套內,似乎仍能看到印有家徽的禮服。 照和尚剛才的稱呼,金田一耕助知道這個人就是島上的醫生——村瀨幸庵。 三人一進玄關,一個漂亮的女人立刻在大屏風的前面跪地迎接,金田一耕助做夢都沒想到,在這樣的島上,在這麼古老的船東屋邸里,會有這麼漂亮的美人,他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眼前這個女人看起來大約二十二三歲,略卷的頭發披在肩膀上,穿著暗茶色的寬松套裝,並在白襯衫領子上打了條紅色緞帶,給人一種嫻靜淡雅的感覺。 “歡迎。” 她雙手伏地,抬頭往上看的眼神中,帶著一股楚楚動人的神情;配上雙頰兩個大大的酒渦,給人一種嬌媚的感覺。 “早苗,我帶客人來了,女孩子們在家嗎?” “在里面。” “那就好了!金田一先生,請進。我想村長就快來了,幸庵,我們一起到里面去等吧!” 和尚好像到了自己家里似的,十分自然地招呼著。 早苗看著金田一耕助,有點詫異,但她一接觸到金田一耕助的視線,臉上便泛起一片紅暈,她慌忙從和尚手中接下和服外套。 “師父,你急著找我來,究竟有什麼事?這位是誰?” 幸庵嘟嘟噥噥地說著。 “幸庵,竹藏沒跟你說嗎?” 和尚看著幸庵,疑惑地問。 “他什麼都沒說,只叫我快點來。” 幸庵一臉無辜的表情。 “那就算了,咱們到里面再說吧!對了,早苗,剛才聽竹藏說,阿一就快回來啦?” 和尚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對早苗說道。 “托您的福。” 早苗恭敬地點點頭。 “那真是太好了啊!好像是村長來了。” 和尚望了望窗外,岔開話題。 村長荒木真喜平與醫生村瀨幸庵是同輩。兩人站在一起十分滑稽,幸庵瘦得像只鶴,村長卻又矮又胖。 “師父,有什麼急事嗎?” 村長一到便急急地問。 “嗯,我正在等你,先到里面坐吧!” 和尚表情嚴肅地說,村長立刻脫了鞋子進來。 這時,大雨像瀑布似的,從天上左傾右倒。 “好大的一場雨啊!” 醫生撚著他的山羊胡須說。 雨勢大得像水柱一般,到處一片白茫茫。 一行人經過寬廣的院子,來到里面的客廳里。 “早苗,去叫女孩子們過來。大家請坐……唉!這里好暗啊!幸庵,把燈打開吧!” 和尚儼然一家之主,熟練地吩咐著。 燈一開,金田一耕助就看到兩張穿著軍服的年輕人照片,除了死在複員船上的鬼頭千萬太外,另一個人大概就是剛才大家在談論的那個叫阿一的青年吧!他長得跟早苗很像。 “好了。” 和尚坐下來,向村長和幸庵醫師兩人各看一眼。 “我先介紹一下,這位金田一先生是千萬太的戰友。” 醫生應了一聲,看著金田一耕助;村長則緊閉著嘴巴,面無表情。 “千萬太請他帶這封信來。” 和尚從懷里掏出信,向坐在屋里的人說。 村長跟醫生輪流看過介紹信後,村長臉色凝重地看著金田一耕助問。 “那麼……千萬太呢?” “他死了,死在複員船上。” 金田一耕助想起死去的戰友,不禁神色黯然。 醫生聞言,突然像泄氣的皮球似的,全身不斷顫抖著;而村長則低聲呻吟,癟縮的嘴可怕地扭曲著。 金田一耕助始終無法忘記當時那兩人奇怪的反應。那種詭異的沉默氣氛,幾乎要讓人窒息。 如瀑布般的大雨依舊下著。 “早苗,客人在里邊嗎?” 一個輕佻的聲音從格子門後傳來。 “沒看見哪!” “在那邊啦!一定是在那個十坪的房間。” “雪枝,客人是誰?” “是不是鵜飼呢?” “你真笨,如果是鵜飼的話,才不會從玄關來,他一定會從後門偷偷進來的。” “來找誰?” “還有誰?當然是找我的啦!” “笨蛋,是來找我的啦!” “姐姐,等一下,你看,我的腰帶這樣系可以嗎?” “可以,這樣已經很好看了。” “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太好,月代姐姐,拜托你幫我重新系一下啦!” “花子,這樣已經很好啦!再磨蹭下去,客人都要回去了。啊!雪枝好詐喔!居然先跑去了。” 嘈雜的說話聲與腳步聲漸漸傳到客廳來,隱約還可以聽到她們說什麼“不認識這個人呀”、“長得土上的嘛”的偷笑聲,鬧得金田一耕助也不禁臉紅了起來。 和尚見狀,忍不住笑著說: “女孩子們,還在外面嘰嘰喳喳的干什麼呀?快點來跟客人打招呼。” “哇,被他們聽到了!” 一陣笑聲之後,三個女孩穿著像歌舞伎似的長袖和服,一個跟一個走了進來,插在她們頭發上的花簪則輕輕搖晃著。 “金田一先生,她們是干萬太的妹妹——月代、雪枝、花子,最大的月代十八歲,接下來各差一歲。” 和尚—一介紹道,金田一耕助不禁凝神屏氣地看著眼前的三個女孩子。 這三個女孩子像三朵盛開的鮮花,那股逼人的美不禁讓金田一耕助的脊背升起一陣寒顫,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所擔負的使命是多麼困難。 他想起在悶熱的複員船中,鬼頭干萬太一邊掙紮著呼吸,一邊努力斷斷續續地說著: “我不想死,我、我也不能死。因為我不回去的話,我那三個妹妹就會被他們殺死……可是……可是……我已經不行了,金田一,請代替我……代替我去獄門島……我給你一封介紹信……金田一,我過去一直沒跟你提起過……其實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你是誰了……本陣殺人事件……我在報紙上看到過……請你……去獄門島……代替我去……我那三個妹妹……表弟……我的表弟……” 誰料,鬼頭千萬太的話還沒說完,就死在那充滿惡臭並如蒸籠般悶熱的複員船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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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30 15:52:54
獄門島 第二章、理發店
到理發店去一趟是金田一耕助早上就冒出的念頭。 “您打算住在干光寺?但是寺院雖很清幽,生活上卻多少有些不方便哪!” 理發店的老板清公一邊替金田一耕助梳理那一頭亂發,一邊問道。 “反正我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了。再說,我現在也沒什麼地方可以去。” “唉!看來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老板,您的故鄉在哪里?看樣子您好像不是這島上的人。” “我啊!我是個流浪漢,幾乎走遍全日本。對了,先生是東部人吧?” “我嗎?我跟你一樣也是個流浪漢。最近剛從新幾內亞流浪到這里來。” “那是因為戰爭的關系,本來就無可奈何呀!你是東京人嗎?” 老板又再問了一次。 “嗯,被抓去部隊以前,我住在東京;返鄉回來一看,到處都被燒得光光的,無處可去,只好在各地流浪。” “這樣啊!你看起來無精打采的,是不是身體哪里不舒服?” “我的身體還算好,就是渾身沒勁。”, “經曆了一場愚蠢的戰爭,誰都會沒勁的,你就安心在寺里住下來吧!有本地最大的船東當靠山,還怕什麼?對了,你要旁分嗎?” “不用了,就照原樣把周圍剪短一些就行了。” “每個人對發型的要求都不一樣,你這一頭頭發呀,連梳子都沒辦法梳。” “別這麼說,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頭發變成這樣的;想當初剛進軍隊時,被剃了個大光頭,蠢得就像被剃光毛的綿羊,讓我傷心了好久呢!” “哈哈哈哈,如今頭發這麼長,是不是就不用擔心感冒了?” 獄門島惟一的一間理發店的老板清公在橫濱待過很長一段時間,所以語調中帶點江戶腔。 可是他的江戶腔跟金田一耕助的東京腔一樣,摻雜著一些方言,聽起來有點怪怪的。 金田一耕助看著斑駁的鏡子,心中思量著。 今天來不就是為了想從這個理發師嘴里打聽這座島的情況嗎? 金田一耕助到這座島上已經十天了,因為有鬼頭千萬太的介紹信,所以不管去哪里都受到很好的招待,但是他卻感到每個人都在適當的客氣之外,隱含著對外鄉來客的某種警戒。 此外他也發現,鬼頭千萬太去世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獄門島,每個人都帶著不安、惶惑的神情,就像漁夫看到水平線遠方浮起的烏云,就能測出暴風雨一樣。人們有一種籠罩在死亡陰影中的感覺。 為什麼鬼頭千萬太的死會引發這麼大的震撼呢?他們的心中到底在怕什麼呢?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又想起鬼頭千萬太臨終時所說的話。 “去獄門島……去救我的妹妹們……妹妹們會被他們殺死的……表弟……表弟……” 理完發後,老板開始幫金田一耕助修臉。 “到底鬼頭家有多富有呢?” 金田一耕助試探性地看了鏡中的老板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道。 雖然從老板塗抹肥皂的手勁,他感覺出老板心中有些不愉快,不過還是接著以輕松的口氣說: “我很好奇耶!” “他們不只是島上最大的船東,就連附近的島上也沒有這麼大的船東!” 老板終于回答。 “做船東真的那麼好賺錢嗎?” “當然了!” 根據理發店老板清公的說法,漁夫分三個等級,最下面的等級類似農村里的佃農,既沒有船也沒有魚網,但人數卻最多。 其次是有船也有魚網,只是船比拖網船小許多,他們相當于農村里的自耕農。 最上面的當然是相當于農村里大地主的船東,而且他們通常比農村里的地主還要刻薄…… “我以前也曾在農村住過,曉得地主賺錢的方法。一般來說,地主跟佃農之間視耕種情況訂租約,通常是四六分賬,地主成天叼著煙斗,卻會有全部收成的十分之四進自己的口袋。而且農閑的時候,佃農可以自己種些雜糧,對生活也不無小補。然而船東跟漁夫的關系就不是這樣了。船東有船、有網、有漁業權;而漁夫們什麼都沒有,因此魚貨全是船東的,漁夫只靠領日薪過日子。” “這不是跟都市里的資本家與勞工的關系一樣嗎?” 金田一耕助皺起眉頭說。 “是的,雖然大豐收的時候船東也會請客啦,給獎金啦,但歉收的時候,船東就沒那麼慷慨了。對漁夫們來講,不這樣無法養家糊口,所以也沒什麼好爭的。” 清公忿忿不平地說。 “對了,我倒是想看一看捕魚船上的魚網是什麼樣子?” 金田一耕助沒話找話說。 “你問魚網有多少種?讓我想想看,有綢魚網、壺網、沙丁魚網……就拿沙丁魚網來講吧,我們這里只有小沙丁魚,而捕這種魚的魚網只有船東才有,而且還要配上二三艘八挺櫓才行,是需要大資本才能買得到。 “島上的漁夫都抱著生死由命的想法,人人都有及時享樂的心態,喝酒、打架、采購,經常使他們透支精力,因此漁村里船東跟漁夫的關系,比農村里抵住跟佃農的關系還緊密。當然,身為船東沒有兩把刷子也不行。畢竟他們面對的不是溫馴的佃農,而是性格粗暴的漁夫。如何能照顧到他們,又不至于放縱他們,這中間的分寸著實很難掌握。不過談到對待漁夫,去年去世的鬼頭家前任老板嘉右衛門,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話題終于扯到鬼頭家了,金田一耕助雖有點緊張,卻仍裝作很輕松的樣子說: “這個嘉右衛門就是千萬太的爸爸吧?” “是祖父啦!” 清公立刻大聲地糾正道。 “他平日精神很好,雖然身材短小,卻是個很有膽識的人,也是個好老板,在島上大家都稱他為太閣大人。可是去年他由于受不了戰敗的刺激,突然去世了,只活到七十八歲。” “那千萬太的父母呢?” 金田一耕助最感好奇的地方就在這里。 他記得最初到鬼頭本家去通知千萬太死訊的時候,除了月代、雪枝、花子三姊妹,以及叫早苗的女孩之外,還見到一個大約五十歲左右、長得很難看的女傭,在那個偌大的府鄰里,竟然看不到半個男人,這實在讓人太奇怪了,況且千光寺的和尚也對他說過: “其實你也可以住在這里,只不過這里全都是女眷,似乎不太方便。” 所以金田一耕助才會跟和尚到他的寺院住。 “聽說千萬太的母親生下千萬太之後不久就去世了,而他的繼母也死了很久了。” “喔!這麼說那三位小姐跟千萬太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嘍?” “是啊!” “那千萬太的父親呢?” “與三松嗎?他還活著,只是現在正生病,平常不見人的” “生病?生什麼病?” “這……告訴你吧,你可別往外說,他啊,瘋了!” 金田一耕助驚疑地瞪大了眼睛,這實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瘋了?那他現在住在醫院里嗎?” “不,他仍住在府邸里。聽說鬼頭家專門蓋了個禁閉室,把他關在里面。這件事大概有十年了吧!唉!我連他長的是什麼樣子都記不得了。” 聽到這里,金田一耕助想起來了,上次他到鬼頭家時,似乎曾聽到一種類似野獸咆哮的怪異聲音,使他不由地感到有點害怕。 “嗯,那個瘋子會打人嗎?” “不會,不過他平常雖然很安靜,但發起瘋來還是不好對付的。奇怪的是,那個叫早苗的女孩,只要喊他一兩聲,他就會平靜下來了。但奇怪的是,他發瘋時,一遇到女兒,病情就會更加惡化……唉!真搞不懂他。” “這……還真奇怪呢!” “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那三個女兒把自己的爸爸當做動物園里的老虎、獅子似的,沒事就去惹他。他睡覺的時候,她們就拿東西伸進格子門戳他,或者丟紙團去騷擾他,然後三個人在那里嘻嘻哈哈地笑……誰聽到這種事都會覺得不舒眼,連我這個從外地來的人,都覺得難以接受!” 金田一耕助也發現,這三個女孩在聽到自己哥哥的死訊時,竟然還有心情關注頭發的樣式、和服的帶子等等瑣事。而且和尚在談正經事時,她們卻低著頭嘻嘻哈哈地笑著、相互拉扯袖子、手肘拐來拐去的,顯得十分不正經。 同時,又因為那三個女孩都長得很漂亮,更給人一種輕狂病態的感覺。 金田一耕助覺得這三個女孩真像希臘神話中的長發女蛇妖三姊妹。 長發女蛇妖本來是個美麗的處女,為了跟密涅瓦(MINERVA)比美,于是三個姊妹都變成頭發像蛇、有老鷹翅膀和黃銅爪的怪物。 鬼頭家的三姊妹在某些方面,的確讓人覺得具有妖魅般的神態。 “對了,老板!那個叫早苗的女孩是干萬太的妹妹嗎?” “是的,但不是親妹妹。她還有個哥哥叫阿一,因為戰爭被派到緬甸,不過聽說最近就要回來了。” “這事我也聽說了,據說是阿一的戰友來通知的……對了,他們沒有父母嗎?” 金田一耕助好奇地問。 “早苗的父母……” 清公似乎覺得講這些閑話是很難為情的,笑了笑,又低著頭對金田一耕助說: “很久以前早苗的父母就過世了。早在十二三年前,我剛來這里時,阿一、早苗就已經被本家收養,聽說她父親是死在海上的。” “嗯,所以現在那個家里才會只剩下瘋子爸爸、三個女兒,以及早苗……還有,那個看起來有五十幾歲的老婆婆究竟是誰呢?” “喔!她是阿勝,也是前任老板的小妾,我來這里的時候,她大概才三十五六歲吧!不過可能是皮膚不太好的關系,看起來顯得特別老。” “原來如此,那個阿勝負責照料大家的生活起居嗎?” “阿勝哪能照顧人啊!她除了性情好之外,沒別的本事。前任老板就是看中這點才討她的,如果男人討個能干的妾,家中必然會紛爭不斷,嘉右衛門是個考慮周到的人,所以不至于犯這種錯誤。” “那誰來處理屋里的大小家務呢?” “早苗啊!” 理發店老板理直氣壯地回答。“ “早苗?可是你說她才……” “大家都很服她啊!別看她才二十二三歲,能力強得很哩!更何況,船務上的事情有看潮人竹藏幫忙。” “難怪……我就是跟竹藏坐同一條船來的。請問,什麼是看潮人?” 清公解釋道: “所謂的看潮人,就是負責了望潮水漲落的人,相當于軍隊里的連隊長。漁船依靠看潮人的紅旗來決定下不下網,如果他不揮旗,就不撒網,所以漁船收獲的好壞要看船東是否擁有好的看潮人。竹藏是這一帶首屈一指的看潮人呢,從他父母那一代起,就在本家任職,因此無論別人再怎麼不高興,對他也要器重。” “啊!照你這麼說,鬼頭家難道還有分家嗎?” “嗯,目前島上只有鬼頭本家與鬼頭分家兩家船東。原先還有一家叫巴屋的,可是四五年前就已經倒了。鬼頭本家跟分家原先是親戚,卻世代交惡,因此嘉右衛門才無法安心瞑目。” “是這樣啊!” “因為兒子瘋了,兩個孫子都在軍中當兵,戰火里又生死未卜,因此大家都說太閣大人直到臨終仍是不肯閉眼。” “嘿,你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那分家又是怎麼回事呢?” “分家的主人雖然沒什麼,可是他的老婆志保卻厲害得很。” “啊!是那個志保啊!” 金田一耕助像想起什麼似的,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見到她了嗎?” 老板停下手中的動作,驚疑地看著金田一耕助。 “是啊!就在我到島上的第二天早晨,她就到千光寺來拜佛。” “那個女人哪是去拜佛,她是聽到千萬太去世的消息,故意到你那兒去一探虛實的。” “不錯,她的確曾追根究底地盤問我有關千萬太臨終時的情形,不過,她長得還真漂亮。” “所以我才說她厲害呀!她是我剛才提過的巴屋家的女兒。千萬太原本打算要娶她,但是聽說她喜歡的不是千萬太,而是阿一,不過因為嘉右衛門不會讓他的孫子娶一個倒閉船東的女兒,所以,她一看苗頭不對,就馬上嫁到敵對的分家當續弦夫人了。” 老板似乎對志保這個女人很有成見,接著他又帶著一臉鄙夷的神情說: “分家老板儀兵衛今年都六十好幾了,志保才二十七八歲,原來儀兵衛沒有孩子,所以曾經把前妻的侄子認做養子,直到去年志保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馬上把養子趕了出去。哼!她真是蛇蠍美人!您也得小心些,可別被她的美色迷惑了。” “我知道,我會很小心的。請你的手輕一點,這樣用力割好痛啊!” 金田一耕助求饒地說。 “很痛嗎?這樣呢?” “不痛了,再抹點肥皂吧!對了,老板,鵜飼是誰啊?” “鵜飼?” 老板突然停下剃刀,低頭看著金田一耕助。 “您知道的還真多哩!” “也沒有啊!” 金田一耕助感到有點狼狽,不過老板卻沒有起疑。 “鵜飼是個大混蛋……啊,歡迎光臨。” 老板的聲調突然一變,金田一耕助聞言立刻睜開眼,看到格子門旁好像站了一個人。 “就快剃好了,下面也沒有別人預約,請先進來抽根煙吧!” “好久沒見到你了,鵜飼先生,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還是分家的老板娘太照顧你啦?哈哈,開開玩笑而已,別生氣哦!” 金田一耕助聞聽鵜飼光臨,不禁直起身子,在鏡子里和他彼此互望了一眼。 這真是一個讓大多數人羨慕的美少年,只有在言情小說里才見得到,金田一耕助隨後知道他就是鵜飼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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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66666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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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30 15:53:19
獄門島 第三章、巡警
十月的海水清澈湛藍,就好像把歌川廣重的畫(江戶時代的浮世繪師)融在瀨戶內海裡一般,起伏的波浪在海上織出蛇紋般的銀線條,鹽飽群島星羅棋布地散列在銀線上。 越往上坡走去,海面就變得越寬越廣。 金田一耕助在學生時代曾讀過森鷗外的《即興詩人》,對美麗的意大利海景十分嚮往,所以在瀨戶內海的小島上見到這樣的景致,不禁令他感到比森鷗外的《即興詩人》的文章還要美。 只不過這裡沒有像安奴查達那樣的女人,也沒有像瑪麗亞那樣的可憐女乞丐,至於像安東尼奧般的美少年呢…… 金田一耕助突然想起剛才在鏡子裡見到的那個有張妖豔臉孔的美少年,記得他叫鵜飼。 他那理得短短的頭髮,隱隱泛青的髮際,光淨的額頭如高級絲絹般泛著光澤,皮膚白皙,黑而深邃的眼睛不安地轉動著,眼睛深處似乎隱藏著狡猾與詭謀。 當時鵜飼一看到鏡中的金田一耕助,眼中立刻閃現?那的不安,而且馬上掉轉視線,那種不安的眼神,尤其能激起女性生出一種熱烈的保護慾望。 金田一耕助一邊在斜坡路上慢慢地走著,一邊細細地回想剛才見到的鵜飼。 那個少年穿著一套有條紋的短外褂與裌衣,腰際繫著一條紫色的寬帶子,看起來有點像歌舞伎的演員,卻又少了歌舞伎演員那股輕薄的神態。 或許是因為一直被金田一耕助盯著看的原因,少年羞澀得整個臉一下子都漲紅了。 金田一耕助想起理髮店老闆說的話,不由地歎了口氣。 來到這座島上之後,發生了一連串令人驚異的事件。首先是早苗,接下來是蛇發女妖三姊妹,再下來是到寺裡來找他的志保,還有今天的那個美少年,他每數一個,就彎一根手指。有沒有第五件讓人驚異的事情呢? 想到這裡,千萬太臨終時那斷續模糊的聲音又在金田一耕助耳邊響起: 「……去獄門島……去獄門島……妹妹們會被他們殺死……表弟……表弟……」 金田一耕助彷彿要甩開噩夢般拚命地搖晃著身子,然後抬起頭向海面看去,只見「白龍」號正航行在峽灣處,三四艘小船則劃到大船旁,高聲與船上的人對答著。 接著,有人從「白龍」號上抬下一件東西,他瞪大眼睛仔細一看,原來是吊鐘。 「啊!是吊鐘運回來了。」 金田一耕助的一雙眼睛在小接駁船上來回搜尋著,卻看不到了然和尚,他只好一步步繼續往上坡走去。 其實如果要直接回寺裡去,應該往左走,現在他往右走,是因為鬼頭家分家的房子就在這一帶。 鬼頭本家與分家隔著一座山頭對峙著,如果千光寺是象棋裡的將,那麼鬼頭兩家就應該是將兩邊的車。兩家前面的那兩條路,在山中迂迴,到了谷底就合而為一。若從谷底再走一段迂迴的上坡路,就可以來到千光寺前又高又陡的石階。 快到分家的時候,金田一耕助故意放慢腳步,想仔細看看分家周圍的環境。 原來分家跟本家一樣,都聳立在花崗岩懸崖上,有白牆、長屋門,只不過在規模大小與氣派上,分家要略遜一籌,而且圍牆裡的黑瓦房子與倉庫,似乎也沒有本家那麼多。 金田一耕助從分家前面走過,路突然向右彎,他繞過這個彎路後,路又往左彎,就在這個轉彎處有個叫天狗鼻的小小台地,站在那裡可以俯瞰下面的瀨戶內海海面。這時,金田一耕助發現有個巡警正站在這片台地上,用望遠鏡觀察著海面。 聽到腳步聲,巡警連忙移開望遠鏡回頭看。 「嗨!」 滿臉鬍子的巡警一臉微笑,熱情地向金田一耕助打了聲招呼。 獄門島上只有一間派出所,有一艘馬達船和一個必須兼管水陸的巡警。這個巡警負責監視漁區、提醒漁汛、核發漁夫執照等等,水上的工作比陸地上的還多。 這個叫清水的巡警大約四十五六歲,是個滿臉鬍子的健壯男子,為人很好。這段日子以來,金田一耕助已經和他相處得很熟了。 「在這裡看風景啊!海上有什麼變化嗎?」 金田一耕助也親切地和巡警打著招呼。 「又有海盜出沒了,我要馬上打電話通知大家警戒防範!」 清水神情凝重地說。 「海盜?」 金田一耕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隨即笑了起來。 他還沒有到獄門島之前,曾在久保銀造那裡看到過報紙上刊登的瀨戶內海有海盜出沒的消息,但一直不以為然,沒想到今天真從清水口中聽到海盜的消息。 「真是越活越回頭了。」 「應該說是曆史的循環吧!看樣子,這批海盜的規模似乎還滿大的。一團至少有十幾個人,還帶著槍,聽說都是些複員軍人呢!哼!」 「什麼?我也是複員軍人啊!」 「你也……算了吧!來抽根煙。」 清水一副天塌下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神情,隨地一坐,然後從口袋裡掏出捲煙遞給金田一耕助。 「好吧!那就來一根。」 兩人並肩坐在天狗鼻台上閑聊著。 「你剛剪完頭髮回來,對吧?人多不多?不多的話我也想去理個發。」 「要去就快去,鵜飼應該快剪好了。」 「鵜飼?」 清水一臉驚訝地盯著金田一耕助問: 「你認識他?」 「不認識啊!是理髮店老闆喊他鵜飼,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清水愁眉苦臉地抽著煙,默默不語。 「那個人長得真俊!」 為了引他說話,金田一耕助於是稱讚道。 清水默默地抽完煙,用鞋尖小心翼翼把煙蒂踩滅,然後露出十分鄭重的神情看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我一直有種奇怪的預感,說起來,你也許會覺得很可笑,然而就像昆蟲可以預知天災一樣,我老覺得獄門島會發生某些可怕的事情。就拿那個叫鵜飼的男人來說吧!你剛才說他是個美少年,他人雖美,但二十三四歲的人也不能算是少年了。聽說他是但馬人,爸爸是小學校長,不過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我曾問他為什麼會到這個島上來,他說是戰爭把他帶到這裡來的。」 清水指著聳立在干光寺背後的那座山說: 「你爬過那座山嗎?如果還沒有的話,不妨去爬一次看看。那座山頂上有從前海盜遺留的巢穴,上面還有瞭望台。為了戰爭,政府在那裡建立了防空監視所和高射炮陣地,整座山上到處挖滿了洞,還派來了很多軍人,鵜飼章三就是其中之一。」 金田一耕助雙眼晶亮地看著清水,一副催他快講的樣子,清水只好清了清喉嚨繼續說: 「他雖然也是士兵之一,但穿上卡其軍服還是給人一種可憐兮兮的感覺,再加上年紀輕,而且細皮嫩肉的,怎麼能到前線打仗呢?正好這些監視所、高射炮陣地的士兵常常要到山下的村落來徵糧,尤其是戰爭末期,可能因為戰事不利,士兵們越來越張狂,徵糧簡直變成半搶半奪了,村人對這些士兵也沒什麼好臉色,有些脾氣暴躁的漁夫甚至還想揍他們呢!後來只要徵糧,軍方一定派鵜飼章三來。」 「原來如此。」 金田一耕助高興起來就亂抓頭,把理髮店老闆好不容易給他梳理整齊的頭髮,又抓成麻雀窩了。 「他們是利用美男計,來討婦女的歡心嘛!」 「對,士兵們常向兩個鬼頭家徵用各種物資,因此鵜飼章三常到這兩家去。那時候嘉右衛門還活著,他是個十分精明厲害的人,對軍人的無理要求,從不假意奉承。鵜飼雖常遭到拒絕,暗地裡卻跟那三個女孩處得很好。」 「看來,軍方的策略還真管用。」 金田一耕助有些言不由衷地說。 「管用?簡直是太有用了。到後來,她們三個甚至不等鵜飼去,就直接上山去找他,村裡的人都說她們三個人被鵜飼騙了。據說鵜飼跟她們三個女孩之間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詳細情況我並不是很清楚,倒是戰爭結束前,她們三個送了很多錢和物資到山上去,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所以後來鵜飼的隊長帶著這些東西,立刻複員回鄉了。」 「鵜飼被利用完了,卻沒法複員回鄉嗎?」 「戰爭結束後他當然回但馬去,可是不到一個月,他又回來了,說是老家多了個繼母,待不下去,所以才來拜託鬼頭分家收留他。本家的嘉右衛門就在他回來後沒多久,中風倒下了。」 清水說到這裡,暫時停了下來。金田一耕助則依舊默默地看著海面。 這股沉默氣氛,使他感到胸口悶悶的,有種說不出話來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清水又接著說: 「嘉右衛門就像太閣大人般,全島除了志保以外,沒有一個人敢頂撞他!鵜飼可能是真的無法和繼母相處而離家,但是,他也不應該住在分家呀!」 清水瞥了一眼金田一耕助,發現他正興致勃勃地看著自己,一副想要聽個仔細的神情,於是又接著說: 「鵜飼在回鄉之前,是否跟志保私下有過約定,或者是志保寫信叫他來的,我不清楚。但是我敢說,這一切都是志保一手在幕後操縱的。她讓鵜飼穿得像個戲子似的,又讓他整天游手好閑,目的就是想學隊長的計謀,利用鵜飼勾引月、雪、花三個女孩,想把本家整垮。嘉右衛門雖然也知道她的毒計,卻也沒理由阻止分家收留鵜飼。畢竟,就算是太閣大人,也不能干涉別人收留外人。」 清水揉揉膝蓋,站了起來,看著遠方的海面,好像想結束話題,對金田一耕助說: 「你想想看,驕傲的太閣大人正因為志保的不馴服,才瞭解到除了加茂川的水、僧侶、擲骰子的點數之外,天下還有難盡人意的事情,他的執著是造成他中風的直接原因。」 薄暮蒼茫,夕陽將盡,冷風颼颼地吹著。清水和金田一耕助不自覺地發抖起來,不過他們發抖倒不是被冷風吹的關係,而是籠罩在整個獄門島上空那片揮不開的烏雲。 這時金田一耕助彷彿聽到背後傳來忽高忽低的腳步聲,如浪花拍岸,如遠處雷鳴,一步步逐漸向他接近…… 跟清水分手後不久,金田一耕助回到寺裡。只見了然和尚、荒木村長與醫生村瀨幸庵都坐在住持房裡,房內有一股嚴肅沉重的氣氛。 和尚一看到金田一耕助走進來,馬上用沉重的語氣說: 「金田一先生,今天官方有通知來了。」 說完,和尚衝著村長抬了抬下顎。 荒木村長立刻接著補充道: 「我們並不是懷疑你說的話,只是在還沒有收到官方的正式通知以前,我們總還抱著一線希望。」 「現在既然一切都確定了,我看還是早日舉行喪禮的好。」 村瀨幸庵醫生撚著他的山羊鬍子,神色黯然地說。 金田一耕助沒有什麼話說,他彷彿又聽到那陣忽高忽低的腳步聲,一步步向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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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66666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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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30 15:53:43
獄門島 第四章、關于和尚
在獄門島西邊的半山腰上,是了然和尚住持的千光寺。寺後山勢陡峭,從那里往東的折缽山是島上的最高峰,站在千光寺門前的石階上可以俯瞰聚集在獄門島西側的村落。 像獄門島這樣的小島,防海盜是自古以來的傳統。島上有些地方的住戶甚至還背靠背地連在一起,以防萬一有事時可以共同抵禦外侵。 站在千光寺門前石階上向下看,可以看到右邊鬼頭本家的屋子。從上向下看,櫛比鱗次的房瓦就像迷官一樣,令人聯想到重簷飛瓦,曲徑回廊,給人一種庭院深深、富貴大家的感覺。 “死去的嘉右衛門最喜歡蓋房了,一棟接一棟地蓋,所以才會形成這麼複雜的大宅邸,房間多得數都數不清。” 了然和尚站在山門前,把鬼頭本家的屋子—一指給金田一耕助看。 “那是正屋,那是上房邊的偏院,那是廂房,那是倉庫,那是魚庫,那是放漁網的倉庫……” 這些屋宇倚著屋後的坡度層層疊疊而建,密集擁擠,給人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師父,靠左邊那一個略高一點、長滿苔蘚的地方是什麼房間呀?” “哦那是個祈禱所。” 和尚有點不屑地說。 “祈禱所?祈禱所是干什麼用的?” 金田一耕助既好奇又驚訝地問。 “祈禱所就是祈禱所……總之,這件事以後再跟你說吧!” 和尚略顯不悅,敷衍著說。 金田一耕助雖然心里充滿好奇,但看到和尚的神情,也只好強壓下心中疑問。 祈禱所的位置比其他建築都高,和其他建築也隔得遠遠的,不仔細看,還看不出那兒有一間房子呢!從屋頂上發黑的苔蘚來看。這間房子的年代應該已經相當久遠了。 金田一耕助心想:這一定是奉祀狐仙之類的地方吧! 鬼頭分家的房子,與本家隔著一道山谷,也是依山谷而建。兩戶人家背山而居,從某些方面看來,總覺得充滿了明爭暗斗的意味。 這時,和尚突然冒出一句: “這仿佛是跟木曾殿下(木曾是源自經、源賴朝時期的武士,曾挾持天皇,率兵占領京都,還殺死許多大臣,但因軍紀渙散,為人民所排斥,後被源義經趕出京都)背靠著背,讓人感覺寒意森森哩!” 前面說過,從兩鬼頭家前面延伸出去的兩條路,在谷底會合後,蜿蜒輾轉成一條登山路。翻過山頭再往另一個谷底走,轉幾個彎後,就可以看到一座小小的廟。 島上雖然不產米,但仍有農家種些芋頭或蔬菜等作物。島上的漁夫絕對不會拿鋤頭下田的,這些活全由女人們勞作,因此為了祭祀土地神,才建了這座小小的廟。 從小廟的木格子窗往里面看,廟中央有座白木神壇,供奉著一尊像是從中國請來的神像。格子窗的匾額上,寫著“土地神”三個字。 過了土地神廟不久,路就變直了,迎面可以看到約有五十幾階的千光寺石階。石階下有塊“不許葷酒入山門”的石碑,千光寺就依著這座山的山勢而建。 山門上,掛著斗大的“醫王山”三個字的匾額。進了山門右邊是廚房,廚房門口吊著一口云形鍾,到千光寺來的信眾,幾乎都要撞一下這口鍾。廚房的左邊則是正殿,正殿的左邊又有一排禪房,以前常有行腳僧到這里掛禪,最近也許是受戰爭的影響,已很少有行腳僧到這里來了。 從禪房到正殿的走廊前,有棵老梅樹。這顆老梅樹的樹冠已超過走廊屋頂,向南伸展的樹枝長達十幾米,樹干粗到一個人都抱不住。為了保護這棵老梅樹,寺院專門在樹干周圍裝了柵欄,旁邊立著一塊牌子,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牌子上的字跡已模糊得幾乎看不清了。 千光寺里住了三個人。除了金田一耕助外,另外兩個是了然和尚跟典座了澤。所謂典座,就是負責廚房事務的僧侶,有些寺院管他們叫“知客”或是“知浴”。 典座除了負責膳食外,還負責接待客人和兼理浴室等打雜之類的事,由于島上的人都叫了澤為典座,所以金田一耕助一開始還以為他的名字就叫“典座”。 了澤大約二十四五歲,是個皮膚黝黑干瘦的年輕人,雖然話不多,但兩只閃閃發亮的眼睛,滴溜溜不停地轉著。 金田一耕助記得剛到這里的時候,一直以為了澤對外人有某種敵意,因而心里感到不太自在。但隨著相處的日子久了,他才慢慢發現了澤是個熱心且心思細密、設想周到的人。了澤對人沒有絲毫敵意,只是不會自我宣傳、不善交際而已。 最近,了然和尚已向在鶴見的總寺提出讓了澤繼承千光寺的申請,只要宗長送來同意的文件,就可以舉行傳法儀式了。 “我修行淺,哪有資格繼承寺院?再說,師父身體還那麼健康,怎麼會想到這種事呢?” 最近為了這件事,了澤反而對了然和尚有些不滿起來。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 了澤在住持房間里喊著。 “來了,來了,准備好了嗎?” 金田一耕助走出書院,來到住持房間,看到了澤已經穿上紅法衣,披上外黃內黑的袈裟;而了然和尚卻還穿著白色行衣,正在套襪穿鞋。 “金田一先生,能麻煩你幫我跑一趟嗎?” 了然和尚雖是語帶請求,卻容不得人推辭地說。 “好啊!去哪里?” “麻煩你去通知鬼頭分家,請他們也來參加今晚的守靈吧,只要禮貌上通知過他們,以後就會少些麻煩……對了,聽說儀兵衛痛風躺在床上起不來,所以你跟志保說也行。” “沒問題。” “然後你就去本家,說我跟了澤馬上一起過去。了澤,把燈籠拿過來。” 和尚仔細吩咐著,同時,又威嚴地使喚了澤。 “師父,現在還不到六點半,不需要打燈籠。” 金田一耕助覺得和尚此舉有些多余。 “不行!你從分家回來的時候,天色早已經變黑了。夜里走山路多危險呀!” 和尚不由分說,把燈籠交到金田一耕助的手中。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金田一耕助已有好幾年沒提燈籠走夜路了,雖然覺得有點不太習慣,但和尚的好意又不好拂逆,因此,他只好提著燈籠走出千光寺。這時,天色也確實漸漸暗了下來。 今天是十月五日,也是鬼頭本家收到千萬太死亡正式通知的第三天。 千光寺的了然和尚、荒木村長及村瀨幸庵醫生三個人商量後,決定了喪禮的日期和守靈的儀式。 他們三人在獄門島上可以說是“三者”,對鬼頭本家來講,更等于是三奉行(武家時代擔任行政事務的官名)。嘉右衛門去世後,本家的大事全由這三個人共同商量決定,因此,金田一耕助到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千萬太的信封上要寫這三個人的名字了。 金田一耕助出了山門,下了石階,突然遇到一個從山下走上來的男人。 “啊!寺里的客人,你好,和尚呢?” 這是個四十五六歲,身材瘦小,肌肉卻結實的人,金田一耕助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他,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不過看樣子對方應該是鬼頭家派來迎接和尚的人,所以他試著問道: “你是來接師父的嗎?師父應該馬上就會來了!” “你呢?” “我去那邊的鬼頭家。” “去分家?” 這人有點驚疑地瞪大了眼睛問。 “是啊!師父要我去通知他們今晚守靈的事。” “哦,是和尚要你去?” 這人皺了皺眉,但馬上堆出一副“我明白了”似的笑容說: “辛苦您了,待會兒見。” 金田一耕助目送著他的背影,才想起來他就是竹藏。 “啊!早知道是他,就該跟他多聊一會。他的樣子變得真快,都認不出了,真是……” 金田一耕助邊走邊自言自語地嘀咕著。 他到島上已經兩個禮拜了,雖然常去鬼頭本家,到分家去可是第一次。金田一耕助想起昨天派出所巡警清水說的話,心里不禁感到一陣不安。 清水曾對他說: “在這種島上,跟漁夫說話要特別小心。當然,其他地方的漁村也一樣,如果有兩家船東,漁夫就分兩派,有三家就分三派,互不相讓;在這座島上,由于兩家船東彼此敵對,因此漁夫也互相仇視;除非保持中立,否則不管站在哪一邊,都沒好處。” 清水還說: “村長和醫生太依賴嘉右衛門,但現在本家的千萬太死了,因此他們成天唉聲歎氣的,萬一阿一又出什麼事情的話,這里就成了分家的天下了。據說,儀兵衛正在幕後活動,要把村長趕走,而且還打算從縣里請個醫學院畢業的醫生來。” 金田一耕助不解地問: “那和尚呢?” 清水用堅定的語氣說: “和尚地位高于船東,不管有多少家船東,或發生任何糾紛,都動搖不了和尚的地位。今天,村長、醫生的頭之所以還在脖子上,是因為和尚還信任他們。所以和尚可以說是這座島上的皇帝,其他的人以後恐怕必須在儀兵衛、志保的手掌心上過日子了。” 金田一耕助此刻覺得到分家去拜訪,仿佛是闖敵營一般令人恐懼。 “敵營?”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搖搖頭,似乎是想甩掉這個可笑的想法。畢竟,金田一耕助跟任何一邊的鬼頭家都沒有什麼關系。只是,千萬太臨終時的話,卻時常在腦海中響起,如浪潮、如驚雷、如松濤般攪得他心神不甯。 “我們主人已經休息了,您是哪位?” “我是寄居在千光寺的金田一耕助,和尚派我來……” 請稍候,我進去通報太太一聲。” 金田一耕助剛到達獄門島的那天,在本家看到早苗十分恭謹地在玄關前面迎接的樣子,心里雖有點吃驚,卻毫無不自然的感覺。但眼前這位少女,即使是跪地迎接,卻讓人感到虛假,那口滑稽怠慢的腔調,聽起來也相當刺耳。 “歡迎光臨。” 一聲清脆的招呼,使金田一耕助嚇了一跳。 一位風姿綽約的女人站在屏風邊,她不僅臉長得美、體態輕盈,就連姿態也非常端莊。 金田一耕助猜想,這女人絕不是南方人,她應該是像秋田或越後那樣的好山好水、鍾靈毓秀的地方才能培育得出來的人。 事實上,金田一耕助在千光寺和她初次見面的時候,就被她的美震懾住了,此刻看到她站在古典屏風旁,那種妖豔氣息更加濃郁。 志保身上穿的和服、腰間系的帶子、頭上的發型、發釵等等,無一不講究,這身裝扮,簡直就像《時裝》雜志上的封面照似的。 美女從屏風後面輕盈地走出來,嘴里又說了一聲“歡迎”,並彎腰額手為禮,之後才再度客氣地又說了一聲“歡迎”。 “聽說是和尚派你來的?” 志保嬌媚地略偏著頭,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 金田一耕助吞了下口水,既緊張又結巴地轉述了和尚的後。但他越緊張就越結巴,越結巴就越慌亂地抓著頭,那樣子看起來真是手足無措、無地自容。 “喔!” 志保以一副輕松自若的神態,盯了金田一耕助一眼,接著嫣然一笑說: “昨天本家已經派人來通知過了,可惜我家主人臥病在床,我實在是走不開,真是對不起……” 志保頓了一下,接著又說: “不過,昨天我已經對本家的人說了,如果主人下得了床,一定會去的。咦?這件事,他們沒告訴和尚嗎?” “是嗎?那也許是……是和尚忘記了。失……失禮了。” 金田一耕助又結巴起來。 “哪里哪里!我才失禮呢!不過這和尚也真過分。” 志保半帶挑釁地說。 “啊?” 金田一耕助不解地瞪著志保問。 “他竟然叫你來跑腿。” 志保狡黠地笑著說。 “這有什麼關系嘛……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金田一耕助仍有些結結巴巴。 “金田一先生……” 志保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嗯?” 金田一耕助望著這個美女,內心盼望著她繼續說下去。 “等一下你要到本家那兒去嗎?” 志保沒話找話說。 “是的。有事嗎?” “沒事,那我就不留你了,改天有空再來玩吧!對了,聽說你常常去本家?” “我常去借千萬太的書來看。” “我這里除了沒有書,其他的不輸給本家,有空就過來坐坐吧!分家沒有吃人的鬼怪!” 志保這番話,不但尖酸刻薄地諷刺了本家,還連帶挖苦了金田一耕助。她說完這句話後,不無得意地瞟了一眼金田一耕助,讓他窘得不得了。 “你太客氣了,那……我告退了。” 金田一耕助像被火燒到屁股一般,一心只想快快離開這里。 “啊,那我應當送您了,請代我向和尚問好。” 志保得體地應對著。 金田一耕助一穿過分家的長屋門,頓時發覺自己腋下濕了一片。 快要走出玄關的時候,他聽見屋里傳出男人帶著醉意的笑聲。不管這笑聲是否有意,但多多少少都有點傷他的自尊心。 在回千光寺的路上,金田一耕助突然遇到提著燈籠的了澤,了然和尚與竹藏則在後面邊走邊談話。 “啊!金田一先生!對不起,聽說本家已經通知過分家了。” 和尚帶著歉意說。 “是啊!可惜那邊的主人生病沒辦法去。” “這樣也好,這件事就這樣算了。” 和尚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還沒有到本家,他們老遠就看見阿勝站在門前東張西望。 “阿勝!你在等誰?”。 “竹藏啊!你看到花子了嗎?” “花子剛才不是還在這附近嗎?” “對啊!可是一轉眼就不見了。師父!歡迎!歡迎!請進。” “阿勝!花子不見了嗎?” “是啊!唉!剛才還在這附近的……請上來。” 阿勝讓了讓來人,然後和竹藏留在門口等花子,其他三個人則進了玄關,只聽見屋里面傳來收音機的聲音,那是早苗在收聽複員船航班的消息。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5:54:04
獄門島 第五章、古樹錦蛇
由于該死的戰爭,鄉下已經不太講究通宵守靈的規矩了,就連鬼頭本家這樣大家庭的守靈儀式也只到十點多就結束了。可是由于一整晚都沒有看到花子,所以大家都感到有些不安。 “阿勝,是你幫她們穿和服的吧?那時候花子在家嗎?” 荒木村長有點不安地問。 “她在啊!我先幫花子穿和服,接下來才幫月代、雪枝穿。對不對?” 阿勝帶著求助的語氣,望著月代與雪枝。 這兩個人點點頭,隨即吃吃地笑了起來。 她們從守靈一直到現在,沒一分鍾老實過,不是扯扯袖口,就是動不動摸摸發簪,再不然就是互碰手肘,低頭吃吃地傻笑。 “月代、雪枝,你們知道花子到哪里去了嗎?” 和尚厭惡地緊鎖著眉頭喝問。 “我不知道啊!她老是到處亂跑,我最討厭她了。” “對啊!她好吵喔!” 姊妹倆立場一致地指責花子。 “阿勝,花子什麼時候不見的?” 和尚有點不耐煩地轉頭問阿勝。 “大概是傍晚吧!” 阿勝露出努力回想的神情,怯怯地說: “我幫她穿和服的時候,早苗正在聽收音機里的勞動新聞……” “那應該是六點十五分左右。” 金田一耕助在一旁插嘴道。 “那之後花子還在嗎?” 荒木村長又追問了一遍。 “應該還在吧!” 阿勝好像沒把握,又好像記不清楚似的,一臉困惑。 “早苗,你知道嗎?” “我?” 早苗眨著大大圓圓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像兩只黑蝴蝶似的,一閃一閃的非常可愛。 “我不太記得耶!我好像看到阿姨在對面房間幫她們穿和服,那時候花子的確跟大家在一起。由于我想聽聽複員船班次的消息,于是就到茶道室去開收音機,直到播勞動新聞的消息時,才把收音機關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沒有看到花子了。” 早苗有條不紊地說。 照早苗的說法,花子是在六點十五分左右不見的,現在都已經十點半了,難怪大家如此擔心。 “多談無益,我看,大家還是先到她可能會去的地方找找吧!” 看潮人竹藏坐在角落里,說出自己的意見。 金田一耕助早就發現到當大家追問花子到哪里去的時候,竹藏已經有點坐立不安、魂不守舍的樣子了。 “竹藏,你想她會上哪兒去呢?” 金田一耕助看了竹藏一眼,關心地問。 “我不知道,說不定她去分家了。” 一聽這話,在場的人不禁氣呼呼地互望了一眼,剛才一直在打瞌睡的醫生,這時候也突然發出大而嚇人的嗓音說: “分家的那個小白臉,傍晚時曾到寺院去過。” “幸庵,是真的嗎?喂,幸庵、幸庵,別睡啦!那個小白臉真的到寺院去過嗎?” 竹藏搖晃著他的膝蓋,急切地問著。 喝得半醉的村瀨幸庵艱難地睜大眼睛。 “當然是真的,我到這里來的時候,還在半路上看到他正從那條盤山小路往寺院走去。不過,當時天色有點暗,我不是看得很清楚。” 他伸手擦去山羊胡子上的口水,像鯨魚噴水一般,把一嘴的酒臭氣噴了出來,然後搖晃了一下身體,也不管會不會把衣服弄皺,就咚的一聲,又躺了下來。 “早知道會醉成這樣,就不准他喝了。” 村長又氣又急,無可奈何地看了醫生一眼。 “算了,這是他的老毛病,改不了的。村長,花子的事可不能不管呀!” 和尚的話題又繞到花子身上。 “阿勝,花子今天跟鵜飼有約會嗎?” 村長嫌惡地皺著眉撒著嘴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月代、雪枝,你們知道嗎?” 阿勝神情惶惑地看著兩個女孩。 “我不知道。鵜飼跟花子?這未免太可笑了吧!天啊,這怎麼可能?對不對?雪枝!” 月代露出一副“根本不可能”的神情,誇張地對雪枝說。 “是啊!花子老是說謊。也許她正在哪個房間里睡覺也說不定呢!” 雪枝氣鼓鼓地噘著嘴,帶著不屑的表情說。 “阿勝,你再去每間房找一遍吧!” 村長無奈地看了阿勝一眼,帶著命令的口氣說。 “剛才我已經找過了……好吧,那麼就再去找一次。” 阿勝的原名叫勝野,這個島上大家都喊她阿勝。盡管現在的阿勝外表不怎麼樣,但仔細看,還是可以看出她曾是個美人胚子。只是跟精力充沛的嘉右衛門同居這十幾年里,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都被糟蹋得差不多了,使得她一雙眼睛老是淚汪汪的,像躲在地窖中的老鼠一般見不得陽光。 阿勝吃力地站起來,早苗也跟著站了起來,說: “我和阿勝一起去找找看吧!” 然後她跟著阿勝一起到後面去了。 “如果她不在家里,那我們只好分頭出去找了。竹藏,你能去分家看看嗎?” 和尚環視了所有人之後,果斷地說。 “我是可以去,只是……” 竹藏有些吞吞吐吐。 “有什麼不方便的嗎?” 和尚不悅地皺起眉頭問。 “我恐怕應付不了那里的女主人。” “了澤,那你跟他一道去。竹藏,有了澤跟你一道去,沒問題吧?” 和尚半命令、半強迫地說。 “如果了澤也一道去的話,應該沒問題。” 竹藏有些勉為其難地答道。 “那我就在村里各處找找看。” 村長立刻自告奮勇。 “幸庵如果沒喝醉那該多好。唉,真是貪杯誤事啊!” 村長嘮嘮叨叨地埋怨著。 大家正想從榻榻米上站起來時,里面突然傳出早苗的慘叫聲,緊接著又聽到有人重重踩地板的聲音,混雜著一種像野獸般的咆哮聲,于是大家又端坐不動了。 “他今晚又發病了。” 和尚自言自語地說。 “是啊。今天早上瘋子的心情很不好。” 月代用幸災樂禍的語氣,附和著和尚的話說。 “我們一走到他旁邊,他就像老虎似的,露出牙齒要咬人。我頂討厭那個瘋子了。” 雪技也不客氣地跟著接腔。 金田一耕助在理發店聽老板說過,千萬太的父親已經瘋了好多年,一直被關在禁閉室里。現在,他聽見像狼嚎似的咆哮聲,以及搖撼格子門的嘎吱聲,不禁感到有一種沉重的壓力籠罩著這個家。 不久,阿勝進來了,早苗稍後也跟著走進來。金田一耕助看見早苗原本明亮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恐的神情。 “早苗,病人情況不好嗎?” 和尚語氣溫和,關切地問。 “是的,不知道怎麼搞的,他最近常發病。” 早苗心不在焉地答道,同時,回頭看了阿勝一眼。 “阿姨,找到花子了嗎?” 阿勝沉默著搖搖頭,在座的人越來越不安了。 “那就請村長在村里找找。竹藏跟了澤去分家找鵜飼,問他有沒有看到花子。我回寺里看看,這個時候她該不會去寺里吧?” 和尚分派完任務之後,摸著光光的腦袋,自言自語地說著。 “師父,我能幫什麼忙嗎?” 金田一耕助熱心地問。 “金田一先生,你跟我……” 和尚看看醫生,又看看金田一耕助,有些遲疑不決的樣子。 “我看這樣吧!麻煩你送醫生回去,好嗎?” “好的。” 各人的任務分配妥當後,已經是夜晚十一點了。 這一晚月黑風高,一出大門,村長就順著斜坡走下去,其他五個人則往上坡路走,過了斜坡路,金田一耕助和醫生便向左轉往醫生家去。 “麻煩你了。” 竹藏把醫生由自己的肩上移到金田一耕助的胸前,對他說。 “金田一先生,天黑路陡,小心別跌倒了。” 和尚也在旁邊叮嚀了一句 “請放心吧!” 醫生家雖不遠,但隔著兩條街,金田一耕助十分擔心,在這漆黑的山路上,要是燈籠給吹熄了,那才慘呢! 一路上,他右手提著燈籠,左手扶著醫生,戰戰兢兢,一腳高一腳低的,好不容易走到醫生家。 “啊老公……真是的……” 醫生太太看到爛醉如泥的丈夫被金田一耕助扶著回來,誇張地驚叫著,金田一耕助把人交給她之後,不等她道謝,立刻往千光寺走去。 此刻風越來越大,浪濤拍岸的聲音在濃暗的夜空里,像是在追趕著他一般,金田一耕助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像花子這樣的小女孩,這麼晚還沒回家,一定發生什麼事了。但是在這麼小的島上,會有什麼事呢?金田一耕助邊走邊想。 在三岔路口,他看到有人打著燈籠往這里走來,從朦朧的人影看來,像是竹藏和了澤兩人。 于是金田一耕助就在小路中間等著,那兩人一走近,果然是竹藏跟了澤。 “花子在那里嗎?” 金田一耕助熱心地問。 “他們說沒看見。” 竹藏冷冷地回答。 “鵜飼在嗎?” 金田一耕助又追問了一句。 “是的,聽說才剛睡下,我本來想把他叫起問話的,可是,他們看起來很不友善,就只好作罷了。” 竹藏心中有氣地說。 “是女主人說的嗎?” 金田一耕助繼續追問。 “不是,是女傭跟我們說的,我真伯到他們家。” 竹藏大概覺得不該在客人面前太放肆,于是苦笑著說。 金田一耕助曾聽理發店老板說,志保有過一段時間拼命想挖竹藏,但竹藏舍不得情深義重的本家,惹得儀兵衛與志保十分不高興。 “竹藏,現在怎麼辦呢?” 金田一耕助有些不放心花子的安全。 “不能不管啊!本家都是女人……唉,早苗大可憐了。” 竹藏一想到偌大的鬼頭家,竟要靠早苗一個人支撐,就難過得身體直發抖。 “啊……師父在那邊。” 一直拿著燈籠不吭聲的了澤,突然指著不遠處忽隱忽現的燈籠說。 “我想跟師父談談,遇到這種事,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也好,我們一起走吧!” 于是三個人並肩向山上走去。 前面的人像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就把燈籠提得高高的,金田一耕助也輕輕搖晃燈籠回應著,並加緊腳步追了上去。 越往山上走,風越大,三個人繞過一個彎道往西走的時候,風大得讓人頭都抬不起來了。 盤旋的山路上,前面的燈籠時隱時現。三個人走過土地神廟時,遠遠看見前面的燈籠已經上了石階。感覺好像是和尚吃力地向上爬著,影子在漆黑的夜空下忽明忽滅、緩緩游動著。 當三個人到達寺前石階時,和尚終于爬上去了,燈籠光也消失了。 不一會兒,消失的燈籠光又出現在石階上面。 “了澤,了澤!” 和尚有點慌亂地叫著。 “來了!” 了澤在下面大聲回答。 和尚沒說什麼,接著又進了山門。 “怎麼搞的?師父好像有點慌張。” 不知為什麼,金田一耕助突然有種強烈的不祥預感,于是他搶在兩人前面往石階上奮力地登著。 也許是受到金田一耕助情緒的感染,了澤和竹藏也努力跟在他的後面爬上去。 這時,和尚又在上面搖著燈籠喊: “了澤!了澤!” 這次他的聲音抖得比剛才還要厲害。 “師父怎麼了?” “金田一先生在嗎?” “金田一和竹藏都在。” “竹藏也在?唉!不得了,竹藏,快過來!” 和尚又回到山門里面,三個人愣了一兩秒鍾,彼此面面相覷,又仿佛十分默契地一起往山門奔去。 金田一耕助最先沖進山門,看到和尚的燈籠在禪房前面搖晃著。 “師父,怎麼回事?” “喔!金田一先生,你看那個,你看!” 和尚高舉著燈籠,抖著嗓子說。 一看之下,了澤與竹藏立刻發出一聲尖叫,僵立在禪房前。金田一耕助雖然沒有尖叫,卻也感到非常震驚,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前面已經說過,正殿跟禪房之間的走廊前,有一棵古梅樹,在秋天里,樹上既無葉,也無花,然而現在,向南邊伸展的樹枝上正吊著一樣可怕的東西。 那是花子! 一條和服的腰帶將她的膝蓋處綁住,另一端則纏在梅樹樹枝上,乍看之下像是一條倒掛在梅樹枝上的錦蛇。她倒吊著的臉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燈籠的光線照在她的眼睛上,閃閃發亮,好像在嘲笑人們的這種大驚小怪。 在冷森森的黑夜里,千光寺顯得特別陰沉,一只夜梟如裂帛般叫了起來,劃破沉寂、黑暗,倒吊著的花子,在夜風中搖晃著身體,披散的頭發如黑蛇般拖在地上,和尚慌忙從懷里拿出念珠道: “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釋迦牟尼佛……唉……” 和尚那聲長長的歎息里,還夾雜著一些模糊不清的話。 不過金田一耕助確實聽到和尚說: “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 這句話在金田一耕助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5:54:23
獄門島 第六章、誤會
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了然和尚知道兇手是誰嗎? 金田一耕助不解地盯著和尚的臉,和尚則默默地數著念珠。 竹藏跟了澤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動也不動地看著那彎彎曲曲像條錦蛇般的花子。 風越來越大了,倒吊著的花子那頭黑髮像黑蛇般仍在地上拖動著。 金田一耕助回過神來後,以他的職業本能,提著燈籠查看屍體的位置、捆綁帶子的手法之後,回頭對竹藏說: 「竹藏,麻煩你去請醫生來好嗎?他這會兒應該清醒了吧!」 竹藏如夢初醒似地揉著雙眼,又回頭看了看和尚。 「師父。」 他怯怯地喊著。 了然和尚面向禪房站著,好像沒聽到竹藏的聲音似的,一雙眼睛不知望著什麼地方,神情茫然。 「師父,了然師父!」 竹藏又叫了一遍,這時了然和尚像吃了一驚,手上的念珠掉了下來。 「什麼事?竹藏。」 了然和尚慌忙撿起念珠,聲音卻有點發抖。 「金田一先生說,要我去請醫生來。 「啊!那就辛苦你跑一趟了。」 了然和尚嚥了嚥口水,又慌忙念了兩次「南無釋迦牟尼佛」。 「那……本家那邊呢?是不是我也去通知一聲?」 竹藏帶著徵求意見的語氣看著和尚的臉問。 「本家那頭……嗯,那你就順便去一趟好了,告訴他們已經找到花子,但是記住,不許說她是被殺死的。還有,金田一先生!」 和尚看看竹藏,又看看金田一耕助。 「我在這裡。」 金田一耕助用「請說」的眼神看著和尚。 「花子是被殺死的嗎?」 「看起來不像是自殺。」 金田一耕助對和尚的這個問話感到好笑,不自覺地想笑出聲,然而他一轉念,又發現這種場合實在不可以如此放肆,便慌忙壓抑住笑意,以搔頭來掩飾自己的失態。 「竹藏,這件事情我看還是不要告訴本家的好。那裡全都是女人,要是受到驚嚇就太可憐了。」 了然和尚終於下達了清晰的指示。 「好的,那我先走了。」 「喂,等一下……順便也去通知村長,請他到這裡來一趟。對了,金田一先生,麻煩你去通知派出所,好嗎?」 「清水不在派出所。」 「不在?」 「是的,聽說笠岡本署有緝捕令來,他開船出去迎接了。」 和尚摸摸光禿禿的腦袋說: 「這樣吧!竹藏,你還是到派出所去看看,如果清水回來了,就叫他到這裡來。」 「是!師父,那我去了。」 竹藏頂著大風在山裡走著,艱難的動作有如彌次郎兵衛一般。他衝出山門沒多久,豆大的雨就下起來了。 「可惡!」 金田一耕助抬頭看著天空,一臉遺憾地說。 「金田一先生,怎麼了?」 「雨……」。 「雨?啊!是啊!下起大雨來了,一下起雨……唉!」 「要是天亮前雨能停就好了,一下雨,腳印就會變亂了。」 「腳印?」 和尚喘著氣,驚疑地看著金田一耕助。 「我差點忘記了,金田一先生,請到這邊來一下。」 「有什麼事?」 「我有東西要給你看。了澤,你也過來!」 「師父,那具屍體就這麼吊著行嗎?」 了澤僵立了老半天,這時才驚魂未定地說。 「啊!金田一先生,能不能把屍體放下來?」 和尚徵詢金田一耕助的意見。 「我看,暫時就這樣吧!搞不好清水已經回來了。」 金田一耕助謹慎地說。 「好的。了澤,那就別管花子了,你們跟我到這裡來。」 和尚命令道。 於是三個人離開古梅樹,走到玄關前面,這時雨下得更大了。 「可惡!」 金田一耕助對這場大雨厭惡極了,忍不住十分生氣地看著天空。 「這場雨下得真不巧。對了,金田一先生……」 和尚邊往玄關的屋簷下走,邊說: 「剛才我比你們早一步回來,我原本打算從玄關進來,後來想到這個門是從裡面閂上的,因此就繞到那邊……啊!請往這邊走,小心腳下危險。」 和尚帶著金田一耕助來到緊挨著懸崖的廚房後門,只見門裡一片漆黑。 「因為玄關門關著,我就繞到這裡,可是你看……」 和尚把燈籠舉得高高地說: 「鎖不知被誰扭斷了!」 金田一耕助和了澤兩個人見到不禁嚇了一跳。 原來那一副釘進廚房後門柱子裡的洋鎖已被敲毀,剩下一半的釘子掛在柱子上還晃著。 「了澤,你關這扇門的時候……」 「師父,我把門關上時,它還是好好的。」 「師父,這扇門是誰開的?」 金田一耕助問。」 「不是我,我剛要拿出鑰匙要開鎖,就看到鎖已經扭斷了,當時我嚇了一跳,打開門一看……就看到那個。」 和尚舉著燈籠從半開的門縫往裡面照,只見地板前的水泥地面上,有幾個很大的泥鞋印。 「師父,有小、小偷?」 了澤嚇得有些說不出話。 「你看,這腳印還很新,我看了馬上去叫你們,可是又擔心小偷就在附近,為了以防萬一,就拿著燈籠到處看看,然後就看到……」 和尚頓了頓,像嚥下什麼難吃的東西似地說: 「花子的屍體。」 「師父,這麼說你還沒進正殿嘍?」 金田一耕助問。 「當然,我哪有時間啊!」 「那我們先到裡面去查看一下吧!」 「好,了澤,你先進去開燈。」 「師父……」 「怎麼了?了澤,你在發抖嗎?真是膽小鬼。」 「師父,搞不好小偷還躲在裡面呢!」 「了澤,你放心,你看這腳印是一進去就又出來了,小偷不可能躲在裡面的……唉!我看還是我先進去吧!」 「不我先進去。」 了澤進了廚房,打開電燈,立刻大叫: 「師父,小偷沒脫鞋就進來了,你看這麼多泥鞋印!」 「哇,不得了,有沒有什麼東西不見了?」 「我正在查。」 「師父,請把你的燈籠借我用一下。」。 由於金田一耕助的燈籠讓竹藏拿去用了,他只好拿著了然和尚的燈籠查看廚房後門。 那裡緊挨著懸崖,終年見不到陽光,是個陰暗潮濕的地方。金田一耕助根據鞋印判斷,那應該是軍鞋的腳印,從外面進來,然後又走出去,可是一走到院子的地面上,因為地面堅硬,就很難找到任何腳印,再加上這場雨…… 「可惡!」 他氣乎乎地罵著,當他再回到後門口的時候,和尚跟了澤已經不在廚房裡了。 「師父,了澤。」 他喊了一聲。 「我在這裡。」 住持房裡傳來了澤的聲音。 金田一耕助提著燈籠往住持房間一看,只見了澤正打開壁櫥在查看裡面的東西。 「有什麼東西被偷了嗎?」 「現在還沒發現……」 「師父呢?」 「他到正殿去查看……」 這時,了然和尚在正殿喊: 「了澤,拿燈籠來。」 金田一耕助馬上把手上的燈籠送了過去,了然和尚則從正殿南邊的樓梯欄杆上往下面看。 「師父!發現什麼了嗎?」 了然和尚把燈籠伸到欄杆外,看到在香油錢箱邊上有三根煙蒂,旁邊還散置著五六根用過的火柴。 「了澤,你打掃過這裡嗎?」 了然和尚問。 「每天早上我都來打掃,而且來參拜的人是不許在這裡抽煙的。」 「看來是小偷嘍!這個賊從後門偷偷進來,竟然還坐在這裡逍遙地抽了幾根煙呢!」 了然和尚看了看火柴、煙蒂,搖了搖頭,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這裡是正殿,煙蒂跟火柴都沒有受到大雨的影響。 金田一耕助把煙蒂跟火柴—一撿起來放到紙上,同時有些興奮地搔著頭髮,對了然和尚說: 「師父,你看這些煙蒂,都是用字典紙卷的香煙耶!」 「不錯,而且還是英文字典呢!」 「對,這是簡明英日辭典上的紙,這種紙用來捲煙倒是蠻合適的。師父,這島上有英文字典的人不多吧?」 「本家的千萬大、阿一都上過中學,應該有英文字典才對。」 「本家有人抽煙嗎?」 和尚像嚇了一大跳似的,睜大了眼睛望著金田一耕助,雙手緊緊抓著欄杆上寶珠形的裝飾品,急促地喘著。 「師父,你怎麼了?」 了然和尚大口喘氣,讓金田一耕助也不禁嚇了一跳。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師父,誰會、會在那裡抽煙?」 金田一耕助有些結結巴巴地問。 「我曾經看到早苗用這樣的紙來捲煙,紙上寫滿了字,我問她捲煙要給誰抽……」 「她怎麼說?」 「她說是伯父。」 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打了個寒顫。 「師父,早苗說的伯父,就是那個關在禁閉室的……」 「是的,就是那瘋子。我特別叮囑早苗說,給瘋子抽煙不要緊,可千萬不能給他火柴,早苗說她會小心的。」 天花板上的老鼠不知碰翻了什麼東西,忽然發出一聲巨響,了然和尚、金田一耕助和了澤都嚇了一跳。 在冷風狂雨裡,花子的身體全濕透了,在風雨中搖晃著。 了澤見狀,一邊發著抖,一邊含混不清地念: 「南無……」 「師父,照你的看法,今晚來這裡的叫『小偷』是關在禁閉室裡的本家主人嗎?」 「我可沒那樣說,是因為你剛才提到煙卷的事……」 了然和尚大聲否認著。 「可是你剛才說了些很奇怪的話喲!」 金田一耕助帶著一副疑惑的神情,盯著和尚問。 「我?什麼時候?」 「剛才在發現花子屍體的時候。」 「發現花子屍體的時候?我說了什麼?」 「我聽到你說『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這樣的話。」 「咦?我這樣說過嗎?」 「是呀,你的確是這樣說的。當時我還感到很奇怪哩!師父,你是不是認為這件事跟本家的主人有關?」 「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我有這樣講嗎?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 突然,了然和尚瞪大眼睛,神色猙獰地狠狠盯著金田一耕助,不久,他肩膀抖動著,嘴角強烈地痙攣著,然後張開雙手,蒙住整個臉,搖搖晃晃地向後退了兩三步。 「師父!」 金田一耕助有些著急地問: 「你想起什麼來了嗎?」 了然和尚蒙著臉,雙肩不住地抖著,之後,他慢慢把手從臉上拿開,瞇著眼睛避開金田一耕助的視線。 「金田一先生。」 他小聲地喊。 「嗯」 「你誤會了,我說那句話,跟本家的主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可、可是,師父,你說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呢?那瘋子指、指的是誰?」 金田一耕助一著急,說話又結巴了。 「金田一先生,我不能說,這……這太可怕了。」 這時,和尚又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過了好半晌,他才歎了口氣,有氣無力地說: 「金田一先生,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普通人想像不到的可怕事情,也有一些是你無法想像的怪事。瘋子……是的,簡直就像瘋子。但是,現在我不能說,這件事,總有一天我會對你原原本本說清楚的,現在求你什麼都別問,問也是白問,我不會說的。」 和尚說著,從正殿的欄杆探身出去。 「我好像看到有人打著燈往這裡走來了,大概是醫生吧!趁他還沒進山門的這段時間,我們先到禪房去看一下吧!」 前面已經說過,禪房跟正殿之間,有一條走廊相連。 禪房是一座寬六米、長十二米的細長建築物,坐西朝東。打開走廊盡頭的板門,左右兩邊各有一排長長的榻榻米,隔成一長條走道。榻榻米共有十張,第五張榻榻米剛好在走道中間,而兩個走道的交叉點是禪房的中央,香案上面供奉著如來佛像。此外,禪房左右兩邊是粗直條的窗戶,走道左邊是禪房的入口,外面就是庭院,古梅樹就在那裡。 了然和尚拿著燈籠查看過禪房的每個角落之後,又到門邊看了看,只見門是從裡面閂住的。 「嗯,沒有任何異樣。了澤,住持房裡有沒有丟了什麼?」 「師父,我還沒仔細查驗,不過看起來似乎沒什麼異常。」 「也許是我們寺院太窮了,沒有值得他偷的東西。啊!幸庵應該快到了,我們去等他吧!」 金田一耕助始終想不透和尚為什麼要那樣說?誰都知道所謂的瘋子就是鬼頭本家的主人與三松。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不管是與三松或其他任何人,兇手一定是瘋子!不過這樣一來,和尚應該說: 「是瘋子做的就無可奈何了。」 然而,金田一耕助明明聽到: 「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 究竟這話是什麼意思? 瘋子不是與三松,又會是誰呢? 在醫生和村長到來之前,這個問題一直深深地困擾著金田一耕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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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66666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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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30 15:54:49
獄門島 第七章、死亡約會
外面雨勢不減,醫生跟村長冒著大雨進來,竹藏則回家換了件衣服之後,也趕了來,三個人渾身都濕透了,只見醫生的山羊胡子黏成一團。 他們三人站在山門前,面對著了然和尚說。 “師父!” 醫生喊了一句,然後就不再出聲了,他大大的喉結一上一下滑動著,臉上的線條也擠成一堆。 村長則緊閉著嘴,默默看著了然和尚。 一種尷尬的沉默氣氛在三人之間彌漫著,了然和尚意味深長地看了兩人一眼.然後說: “兩位辛苦了,請過來看看花子吧!” 村長與醫生因為已經聽竹藏說過大致情況,所以了然和尚一說完,這兩人馬上就往古梅樹那邊走去。 醫生搖搖晃晃地走著,而村長則跟在了然和尚的後面,依舊踩著沉穩的腳步。 “師父。” 竹藏在了然和尚的背後喊道。 “竹藏,辛苦你了,本家的情況如何?” 了然和尚回過頭,陰暗的光線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的語氣之平靜,就像在寒暄時說今天天氣很好之類的話。 “月代、雪枝已經睡了,早苗好像很擔心的樣子。” “她很聰明,會不會已經發現了什麼?” “好像是吧!她說要跟我一起來,被我硬擋住了,我還拜托阿勝不要讓她來。” “竹藏,清水呢?” 金田一耕助有點急切地在一旁插嘴問。 “清水好像還沒回來。” “是嗎?那真辛苦你了。” 金田一耕助略帶失望地說。 到了古梅樹旁邊,大伙兒都僵住了,身為醫生的村瀨幸庵還不住顫抖著,倒是荒木村長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毫無表情地瞪著尸體。 了然和尚走到他們身邊,村長看了和尚一眼說: “師父!總不能讓她一直倒吊在這里吧!能不能把她放下來?” “金田一先生說要讓清水勘驗過才能放下來,既然清水還沒回來,我看有你跟幸庵看過也就行了。金田一先生,能把她放下來嗎?” “好吧!我來幫忙。” 金田一耕助熱心地說。 “不,竹藏,你來弄。” 了然和尚拒絕了金田一耕助的好意,轉而對竹藏命令道。 “遵命。請問,尸體要放在哪里?” “嗯,先扛到正殿吧!了澤,我們還有草席嗎?去找一張鋪在正殿前的地板上。” 竹藏和村長把尸體解下來,抬到正殿。 “幸庵,現在輪到你了,請仔細看一下” 了然和尚威嚴地對幸庵交代說。 醫生對死人到底見多識廣,當他看到躺在正殿草席上的尸體時,已經不再發抖,立刻用熟穩的手法檢查尸體。 “幸庵死因是……”” 金田一耕助非常關切地在旁邊問。 “是被勒死的。你看她的脖子上有一圈類似手巾的痕跡,但是……” 醫生一邊說,一邊把尸體稍稍扶了起來,指著尸體的後腦說: “後腦有很大的裂痕,應該是被什麼東西重擊後造成的。從尸體只流了一點點血的情況來看,凶手是先打昏再勒死死者的。” “的確是先打昏再勒死的嗎?” 金田一耕助似乎不放心,又問了一次。 “嗯,從勒痕來看,我想他可能是用日本手巾勒花子的吧!” 醫生又看了一眼花子的尸體後,非常有把握地說。 “大概死多久了?” 金田一耕助接著問。 “這必須經過詳細檢查才知道,不過從尸體的柔軟程度來看,大概有五六個小時吧!對了,現在幾點鍾?” 醫生問。 金田一耕助看看手表,正好十二點半。 “那是今天……哦,不,應該說是昨天晚上六點半到七點半之間死的。” 醫生所推測的花子死亡時間與金田一耕助所推測的大致相同,因此,他不禁重新正視這個留著山羊胡子的醫生。 金田一耕助雖不是醫生,對醫學知識卻稍有心得。 在久保銀造的資助下,他在美國大學讀書的時候,曾經在醫院做過類似實習護士之類的工作。 雖然銀造資助他學費,但為了往後這份奇特的職業打算,必須多積累醫學經驗,再加上曾經曆過好幾年的戰爭生涯,他看到很多死人。那些被炸死或病死的尸體,讓金田一耕助對人死後的僵硬狀態有相當程度的認識。憑他多年的經驗,他知道醫生的推測十分正確。 換句話說,花子是在十月五日下午六點半到七點半之間被殺的。問題是,花子在什麼時候到千光寺的呢? 根據早苗的說法,花子在六點十五分播勞動新聞的時候,還在本家的房間里換穿和眼,之後她偷偷溜出家門到千光寺來。 話又說回來,金田一離開寺院的時候,正好是六點二十五分。那時候了然和尚叫了澤去拿燈籠,金田一耕助清楚記得他看過手表。等他下山時,在半山腰上遇到正要爬上千光寺台階的竹藏,那時大概是六點二十八分左右。 金田一耕助先去分家,他離開分家後,在千光寺的半山腰上,遇到了從山上下來的和尚、了澤跟竹藏三個人。 接著四個人便一起前往本家,而早苗正好在收聽返鄉軍人複員船班次的消息。等金田一耕助和了然和尚一伙人到達時,複員船班次的消息已經播完了。 在這段時間,收音機里的節目如下: 六點十五分——勞動消息; 六點三十分——氣象報告、節目預報; 六點三十五分——複員船班次; 六點四十五分——卡姆時間。 根據這個廣播節目時間表來詳細推測,就可以列出案發時相關人員的概況: 六點二十五分到六點四十五分這段時間,在千光寺與鬼頭本家之間的山路上,始終有人走動著。問題是:不知道了然和尚、了澤、竹藏他們什麼時候離開寺院的。也許正巧是金田一耕助拐到分家的那條岔路之後。假使是這樣的話,那麼在這段時間里,往千光寺的盤山小路上沒有人。 假使就在金田一耕助拐進分家那條路的同時,花子才開始往千光寺的上坡路上走的話,按照女性的腳程,走到千光寺至少要十分鍾。在這段時間,了然和尚、了澤和竹藏應該已經離開寺院了,否則和尚就不可能在盤山小路上和剛從分家轉回寺院的金田一耕助碰頭。 如果了然和尚是在這十分鍾之內離開寺院的話,那他應該會在路上遇到花子,但他既然沒遇到,就表示花子不是在那段時間走在往千光寺的山路上。 花子究竟是什麼時候前往千光寺的呢? 花子確實是六點十五分離開家,而金田一耕助是六點二十五分離開寺院的,即使花子用這十分鍾到寺院(按照女性的腳程,連奔帶跑,也不無可能),還在寺院的人應該會看到她才對。 金田一耕助住在寺院最里面的書院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從了然和尚的住持室除了可以看到整個山門,同時還可以看到往千光寺的盤山小路。假使那時候住持室的房門是打開著的話,只要花子一進山門,不論了然和尚或是了澤,一定會看到才對。 六點十五分離開家的花子,會不會先到別的地方,等看到千光寺沒人了,才到寺院? 如果這個假設成立的話,那麼: 一、花子到千光寺之前,去了什麼地方? 二、花子到千光寺干什麼? 第二個問題立刻就有答案了。 醫生解開花子的和服,查看身上是否還有其他傷痕時,花子的懷里突然掉下一封信。 那封信被花子緊緊塞在懷里,因此雖然下了一場大雨,卻還不怎麼濕。 荒木村長從村瀨幸庵醫生背後伸過頭來看,不禁輕呼一聲: “信!” “我看看!” 了然和尚一把將信搶去,就著燈光說: “這個信封好妖媚喲!” 接著他又對金田一耕助說: “金田一先生,我的眼睛不好,請你幫我讀一下吧!” 金田一耕助接過信來,看見那是女學生常用的那種印有彩色花樣的小信封,信封正面寫著月代小姐收,背面是“知名不具”四個字。 “月代小姐?這不是寫給花子她姐姐的信嗎?” 金田一耕助端詳著信封,一臉驚疑地問。 “是啊!花子為什麼揣著月代的信呢?真是怪事!” 村長也有些不解。 “先看看內容吧。‘知名不具’,那表示寫信人與收信人都知道彼此是誰。會不會是分家女主人搞的鬼?按照她的為人,也許會做這種事呢!” 金田一耕助打開信,只見信是這樣寫的: 月代小姐: 今晚七點我在千光寺內等你,趁四下無人之際,我倆再暢述心曲。 知名不具 金田一耕助讀信時,感到既滑稽又不愉快,渾身上下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嫌惡感。 “這簡直像江戶時代的通俗愛情小說嘛!” 金田一耕助忍不住說了一句。 “是鵜飼寫的吧?” 竹藏在旁邊揣測道。 “應該是,不過,這些話一定是志保說一句,他寫一句,我想除了那女人之外,再也沒有人想得出這麼惡心的句子了。” 村長以他對志保的了解,斷然下了個結論。 “有人人得鵜飼的筆記嗎?” 了然和尚環視了大家之後,沉穩地問。 大家都搖搖頭,沒有人認得。 “雖然沒有人認得出鵜飼的筆跡,但我想這一定是鵜飼寫的。花子也就是為了這封信才來到千光寺。” 了然和尚武斷地說。 “可是,師父,這是寫給月代的信啊!” 竹藏仍一臉納悶。 “這根本不是問題,花子在陰差陽錯的情況下拿到月代的信,于是她瞞著大家,偷偷跑到這里來。對了,幸庵,你不是說過,傍晚時曾看到那個小白臉往寺院的方向走來嗎?那時候是幾點?” 了然和尚像想起什麼似地,盯著醫生問。 “我沒有看手表,我只知道當我走在前往本家的盤山路上時,曾在彎道上看到他往寺院的山路拐進去。” 醫生的解說並不是很清楚。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醫生到達本家時大約是六點五十分左右,比金田一耕助他們稍微晚一點。這樣一來,鵜飼一定是在金田一耕助離開分家後不多久就出來了。 “師父,他把花子騙了出來,然後……然後……在這里殺了花子嗎?” 竹藏驚訝得有些結結巴巴了。 “鵜飼……把花子……” 醫生一邊哺哺自語,一邊看著了然和尚跟荒木村長。 原則上大家都同意是鵜飼把死于騙出來的,但要說他殺死花子,幾個人意見就有分歧了。 金田一耕助和鵜飼在理發店里有過一面之緣,但印象不深,然而他從鵜飼的外貌來看,對方確實不太像是會動手殺人的凶犯。 當然,人不可貌相,畢竟金田一耕助並不了解他呀! “師父,鵜飼抽煙嗎?” “抽煙?” 了然和尚驚訝地皺起眉,說: “沒有。我想那些煙蒂不是鵜飼抽的……不過,鵜飼該不會是從月代三妹妹那里拿到煙卷的吧?” 了然和尚也沒有什麼把握。 “不,他不抽煙。” 竹藏語氣堅定地說: “每次我要給他煙卷時,他都說自己不抽煙。” 竹藏緊握拳頭放在膝蓋上,帶著惶惑的神情說: “不管是誰殺死花子,但凶手為什麼要把她倒吊在那個地方呢?殺人也就罷了,為什麼要做那麼殘忍的事?” 是啊,金田一耕助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 那是凶手想嚇唬人嗎?還是想要轉移大家的注意力?抑或是凶手行凶時突發奇想? 不過,金田一耕助還是認為,凶手把花子的身體倒吊在那里,一定有某種深刻的含意。看樣子他似乎瘋了,因為這種脫離常規的手法,除了瘋子會做之外,還會有誰呢? 聽到竹藏的詢問,大家都沉默著。一股陰風竄進每個人的身體里,在場的人都不禁顫抖了起來。 這時候,廚房里突然傳來了澤尖銳的叫聲: “師父!我知道小偷偷走什麼了!” 了澤大叫著沖進正殿,高舉著空空的飯桶。 “師父!您看,這里面本來還剩下半桶飯,但現在卻空了。” 沒想到凶手竟然份飯吃,大家聞言不禁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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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30 15:55:10
獄門島 第八章、屏風詩謎
千光寺慘劇發生後的第二天清晨,獄門島上濃霧彌漫。 大雨在黎明前就停了,霧氣濃得把整個獄門島包圍住。山上的千光寺就在這片煙霧里若隱若現。 黎明時分,金田一耕助聽到正殿的誦經聲,突然醒了過來。 此時,寺院門是關著的,屋里很暗,只有從遮雨棚里透進來幽微的曦光與飄浮的濃霧,使房間的每個角落看起來都有點虛幻。 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看了看枕頭邊的手表。 天哪!已經八點多了!今天早上連和尚都起晚了。 金田一耕助趴在榻榻米上,伸手拿起枕旁的香煙並點上火,雙手支著臉頰,邊抽煙邊聽和尚誦經。 濃霧中的木魚聲不知為什麼竟顯得特別空洞、寒冷,仿佛冷得直透人心似的。 金田一耕助仍在想著昨晚的命案,他很想跑到古梅樹下,把真相查個一清二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眠不足的關系,他的腦子里一片混沌,糾結的思緒在腦中升騰起伏,卻怎麼也找不著頭緒。 他想起床,卻又迷戀被窩里的暖意,這股慵懶的心情再加上呆板的木魚聲,好像在引人繼續懶散下去。金田一耕助就在這種懶散的氣氛下,又點上一支煙,支著臉頰,無精打采地看著枕頭邊那扇可以折成兩片的屏風。 兩三天前的晚上,了然和尚說島上一到半夜就很冷,特意送來這扇屏風給他用。 這扇屏風像洋娃娃用的屏風一樣,小巧精致,十分可愛,整面屏風上貼著木版字畫,上面好像寫著古時候的俳句,有些文字又好像是連句,因為字體相當奇怪且又歪歪斜斜的,所以金田一耕助只能認出幾個像“哉”啦、“呀”啦這些漢字而已。 屏風上共貼了三張色紙,色紙上面還繪著不知道是和尚還是什麼風流雅士的畫像,右邊兩張畫的則是戴著宗匠頭巾、身穿黑色和服的人物。從他額頭上的三道皺紋來看,應該是個老人吧!兩人的姿勢雖不同,但從線條輪廓上看,卻蠻像是同一個人;至于左邊色紙上的那個人,似乎是個很沒教養的男人。 看,雖然他也穿著和服,卻敞著前襟,甚至連肚臍都可以看到,而且還光著頭,露出腿毛盤腿而坐,簡直就像個海盜一般。 三幅畫像上面,都用潦草的字體寫著類似俳句的字眼,這些字比寫在襯紙上的俳句還難認。 金田一耕助明明知道自己根本不該去認這麼難懂的字,可是又無法集中自己的精神去探索昨晚的命案,為了壓抑這股焦躁不安的感覺,他試著讓自己靜下心來,努力想看懂這些字句。 他先從右上方的句子看起,只見那些句子好像都是用平假名寫的,上下都有五個音,即使看出各有五個音,卻仍看不懂那些句子說的是什麼。 金田一耕助努力地在如同是梅雨過後鑽出泥濘土地上的蚯蚓般的字跡里上下巡視著,搞不清楚究竟哪里是頭,哪里是尾。終于,他死心了。于是他換了個姿勢,改往作者名字那里看去,終于讓他找到兩個像是落款的地方。 他仔細地看了看,突然發現名字的下方寫著“抄”這個字,這下子他恍然大悟,原來這張色紙不是作者自己寫的,而是抄某位大師的句子;他再仔細一看,其他兩張色紙落款的地方,下面也都有“抄”這個字。 可以看出,這三張色紙都是同一個人寫的。金田一耕助像是找到竅門一般,盡量在三張色紙中找出還算是能看得懂的字,終于讓他看出“極門”兩字。 “原來如此。” 金田一耕助開始對自己辨認怪字體的能力感到有些自滿起來。 “極門”這個雅號,毋庸置疑是取自于獄門島這三個字而來。可以想見畫這張色紙的人,一定是獄門島的居民了。 不過盡管有了初步概念,但不知道作者是誰,也是枉然,因此,他很想認出作者的名字。 這名字是用平假名寫的,有三個音,右邊兩張色紙也有相同的字。仔細一看,戴著宗匠頭巾、穿著十德眼的這兩個人像,可以確定是同一個人。金田一耕助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讀出那人的名字是“芭蕉翁”三個字。 “原來是芭蕉啊!” 金田一耕助費盡力氣才弄懂的名字,竟然是被部分俳句詩人尊稱為神的松尾芭蕉老翁,真令他感到有點掃興。 不過既然知道這是芭蕉的句子,那就容易讀了。 金田一耕助重新閱讀上下兩句徘句,一邊揣測著這些字的意思,最後他終于搞懂了,原來上面寫的是: 頭盔壓頂蟲嘶鳴…… 金田一耕助因為看懂了這一張,心中不覺十分得意,便又再往下看。 與女一家荻和月…… 這兩篇都是出自松尾芭蕉的紀行詩集《奧之細道》的句子,金田一耕助在中學課本中就已經讀過了。 搞懂了右邊這兩張之後,就只剩下左邊一張了。 這一張從畫像來看,可以知道應該不是松尾芭蕉,松尾芭蕉不會這麼沒有教養,而作者的名字既不是老翁,也不是芭蕉,不過既然右邊是松尾芭蕉的句子,左邊的句子想必也是出自可以跟松尾芭蕉媲美的大師作品才對,作者總不會用一些不入流的作品來羞辱大師吧!這麼一想,金田一耕助便開始回想古代大師的名字,後來終于想起是“其角”的名字。 “原來是其角……唉!為什麼要寫這麼難懂的字!” 金田一耕助從鼻孔里噴出忿忿不平的哼聲。他只知道其角在橋上曾跟大高源吾有過一次禪問而出了丑,至于他的詩句金田一耕助就不太清楚了,因此,他對辨認這段詩句沒有多大把握。 “這俳句的起句是什麼呢?對了,是‘殘年殘生寒如水’。” 金田一耕助核對屏風上的字跡,再與記憶中的其角詩句相印證,終于讓他找出兩三句其角的句子。 “松影明月更添愁……沁涼兮星流曠野,星垂平野心似水……咦?好像也不是這兩句。其角到底寫些什麼啊?” 金田一耕助有些心煩意亂,他好不容易才看出句子中的幾個字,又絞盡腦汁終于認出“可那”兩個字,而其他字雖都是漢字,卻怎麼看也認不出上面寫的是什麼。 金田一耕助正百思不解時,忽然聽到有人喊: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 典座了澤在僧房叫他。 了澤這一聲呼喚,把金田一耕助對搞懂屏風上究竟寫些什麼的那份執著勁頭打散了。 “金田一先生,您還沒起床嗎?” 這卻是派出所巡警清水的聲音。 金田一耕助聽到清水的聲音,立刻從被窩里爬起來,他覺得此時見到那一臉絡腮胡子的清水,有股特別親切的感覺。 “請、請等一下,我馬上就起。” 金田一耕助慌張得連說話都結巴起來。 了然和尚雖然還在做早課,但看樣子已經接近尾聲了,清脆的磬音在冷冷的空氣中回蕩著。 金田一耕助迅速換好衣服,把寢具放進壁櫥里之後,打開遮雨窗,才發現霧氣很重,不禁連打了三個噴嚏。此刻,清水已在廚房里等著他了。 清水看到金田一耕助,從絡腮胡中咧出一嘴白牙笑了笑,又慌忙收起笑容,清了清喉嚨,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 “很抱歉,早上起得太遲了。” 金田一耕助略帶羞赧地說。 “不要緊,碰上昨天晚上那種事,誰都會……” 清水一邊說,一邊掩口打哈欠,看得出來他也睡眠不足,一雙眼睛都塌下去了。 “是啊,不巧又下著大雨,你剛回來嗎?” “是的,這里出了漏子,我那里的事情也很大呢!哎喲,這簡直像拍電影嘛!” “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們去追海盜船啊!還一連開了好多槍呢!這附近難道沒聽到嗎?” “沒有,就在這附近嗎?” “是啊!在真鍋島附近。情況很酷哦!大約有七八個海盜在我們的追捕下,拼命向我們開槍;我們當然也不是軟腳蝦,就這樣你來我往,互相激烈地射擊,簡直比屋島的壇浦大戰還慘烈哩!” 清水指手畫腳誇張地說著。 金田一耕助聽到清水這樣講,不禁笑了起來。 “真厲害,那你們抓到海盜了嗎?” “我們船上的機器不幸被海盜的子彈打中,結果船拋錨了,所以才被他們逃走。唉!別小看他們的船才十五噸左右,那速度可快著?!” “真遺憾!只有你一個人抓海盜嗎?” “怎麼可能?總署的緝私船上載了很多人來!我聽說他們要搶水島倉庫的纖維品跟雜貨,因此故意下網引他們上鉤,誰知道……啊!對了,我還遇到一個認識你的人。” “認識我的人?” 金田一耕助驚訝地反問一句。 聽清水的語氣好像是海盜里面有一個金田一耕助的親戚似的,這時清水又板起面孔,用一種懷疑的眼神看著金田一耕助,清清喉嚨後,接著說: “金田一先生,我欣賞你的為人,所以才偷偷地警告你——如果你做了什麼虧心事的話,趁早逃走比較好。” “你、你說什麼?” 金田一耕助被清水出乎意料之外的話嚇著了。 “我哪里會做什麼虧心事啊?是誰說的?” “就是認識你的人。那個人問我:獄門島上有沒有發生什麼怪事,我說沒有啊!不過是來了一個叫金田一耕助的流浪漢——啊,失禮啦……” “沒關系,就叫我流浪漢吧!他說我怎麼了?” 金田一耕助想搞清楚這個人到底是誰,便急切地問。 “他一聽就嚇了一跳,忙問是金田一耕助來了嗎?然後,他又問我金田一耕助長得是不是這個樣子?他形容得毫發無差。于是我說對,那個人就更驚訝了,一直說這可不得了啦,像金田一耕助這種人會到獄門島來,肯定有什麼大案子。他還說:‘清水,你得小心看住那個人,我要是最近有空一定會去一趟的……’” 金田一耕助驚訝得無言以對,他瞪著清水,厲聲問: “清水,那個人究竟是誰?” 清水一臉嚴肅的樣子,又清了一下喉嚨,慢條斯理地說: “就是那個又老又厲害的磯川警官,在岡山縣大家都叫他老狐狸。” 金田一耕助好像聽到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似的,興奮得拼命搔頭,因為用力太猛,頭皮屑掉得連清水都不得不後退兩三步。 “金田一,你認識磯川警官嗎?” “我、我當然認、認識了。聽你這麼一說,他還健在嘍?” 金田一耕助興奮得又結巴起來。 “當然健在!雖然以前也有很多警察上戰場,但他好像平安無事。” “那、那你說他可能會來這個島上?” 清水眼中帶著懷疑地問: “金田一先生,你怎麼了?你在哭啊?” “我……啊,哈哈哈!” 金田一耕助一邊笑,一邊慌忙伸手擦眼睛。 如果各位讀者看過《本陣殺人事件》的話,一定會知道金田一耕助為什麼哭。 在岡山縣某農村發生的“密室殺人”案件,是金田一耕助剛出道時辦的案子,那時跟他一起辦案的就是磯川警官。 那個案子結束後不久,就發生了這場戰爭,許多男人都被派到海外打仗去了,留下來的人,也因為田舍毀于戰火而四處流浪,妻離子散,生死不明。 現在,金田一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小島上.忽然聽到老朋友健在、即將重逢的消息,怎不令他喜出望外.激動得流淚呢? 清水再一次盯著金田一耕助的臉,擔心地問: “金田一先生,你不用逃嗎?” “我哪能逃啊?反正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嘛!不是嗎?哈哈哈!” 金田一耕助高興地大聲笑了起來。 清水仍大惑不解地說: “金田一先生,昨天晚上我聽磯川警官提到你,今天早上又聽說竹藏說起走天晚上的事,我就在想是不是要把你捆起來?” 金田一耕助好不容易才停住笑說道: “我明白了,原來如此。但是你並沒有把我捆起來呀!難道你改變主意了嗎?” “我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最後我下定決心,如果你的身份跟我料想的相反,我馬上就會把你捆起來!” “啊!與你料想的相反?” 金田一耕助驚訝地看著清水,不懂這個老好人的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麼? 清水一邊眨著眼睛,一邊拍著腦袋說: “你是鬼頭本家千萬太的戰友,而且是受千萬太之托到這里來的。” “是啊!” “那我就不用傷腦筋了。相反,如果你是阿一的戰友,受阿一之托到這里來的話,那我馬上就會把你捆起來。” 金田一耕助看著清水,一雙眼睛凌厲得像是要把清水的腦袋看穿似的。 “清水,這是什麼話?為什麼如果我是阿一的戰友就要把我捆起來?” “金田一先生,你還不懂嗎?政府已經確定本家千萬太死亡的事實,但是,千萬太死了並不表示鬼頭家的一切財產全是阿一的!鬼頭家還有月代、雪枝、花子三個女兒,只有把她們三個殺死——” 金田一耕助忽然感到脊背生涼,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凝視著清水,用沙啞的聲音說: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是阿一的戰友,受阿一之托到這里來當刺客……” “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可是你是……” “等一下,我不太明白你的想法。第一,在緬甸的阿一絕對不會知道千萬太在新幾內亞的生死;第二,他若找刺客的話,不是替自己制造把柄嗎?這太危險了。再說,阿一馬上就要回來了,他自己悄悄下手不是更安全嗎?” “我才不這麼想哩!要是阿一回來後,再把本家的女孩一個個殺死,別人馬上就會懷疑是他干的。現在,阿一人還在緬甸,大家絕對不會懷疑到他頭上。至于你,因為你跟鬼頭家毫無關系,就算當了阿一的刺客,也不會有人懷疑你。” “我剛才不也說過了嘛,阿一人在緬甸,不可能知道千萬太已經死了。” 金田一耕助急切地解釋著。 “阿一很清楚千萬太上戰場了,這場戰爭打了這麼久,他一定會想,千萬太可能已經戰死了。于是他托比他早還鄉的戰友,在他回來前先把那三個女孩殺死。如果是千萬太活著回來,搞不好他也許會托戰友連千萬太一起殺死!” 清水說出這麼可怕的話來,讓金田一耕助深感驚訝。他咬緊牙關,茫然凝望著遠方,然後回頭看著清水,說: “清水先生,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你確定我不是阿一的戰友了嗎?” 清水舒了口氣,擺出一副放心的樣子說: “是啊!我剛才在本家已經問過早苗了,同時也查過你帶來的那封介紹信上的筆跡確實是千萬太的,因此,我才沒有把你綁起來。” “謝了。唉!你怎麼會有那麼可怕的想法呢?阿一真的會做出這麼可怕的事情來嗎?” 金田一耕助始終難以理解清水怎會有這樣恐怖的想法,他忍不住再三追問。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想,大概和待在這個獄門島有些關系吧!金田一先生,我不是跟你說過嘛,這座島上的居民,不能以常理來揣測他們,他們都躲在自己堅硬的盔甲里,想法奇特,叫人難以捉摸。這場戰爭,讓大家多多少少都有點瘋狂,說不定我也瘋了,腦子里才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 清水一邊說著,一邊神情悲哀地拍著自己的腦袋。 金田一耕助到現在都還沒見過阿一,因此不敢說清水的想法是對是錯。但是,他也不能說清水的想法是毫無根據的,因為說不定清水的想法中,有著叫人意想不到的真相呢! 這時,金田一耕助的腦海中又響起千萬太那如驚濤拍岸、似遠方雷鳴的遺言: “……去獄門島……我三個妹妹會被他們殺死……表弟……表弟……” “清水,辛苦你了。” 做完早課的了然和尚跟了澤從正殿那邊走來,兩人都帶著一臉睡眠不足的疲憊神情和清水打招呼。 “了澤,先去准備早餐。金田一先生,你餓了吧?” 了然和尚一面命令了澤,一面和顏悅色地對金田一耕助說。同時,他還不忘看了一眼清水,接著說道: “清水,出了意外,要麻煩你了,花子的尸體在正殿,是現在就過去看看?還是先吃早飯呢?喂,金田一先生,請等一等……” 了然和尚帶著“終于給我抓到了吧”的神情,狡黠地笑著問金田一耕助。 “你說天一亮就來查驗腳印的,已經查完了嗎?還是睡過頭了呢?也難怪,碰上那種事情誰都睡不好,何況又下了一夜的大雨,真是‘夜半後山聞風雨’。” 和尚又習慣性地說了一句,接著,他又說: “曾良的俳句雖然寫得並不是很好,不過,我覺得他這個句子已經把昨夜的感覺都表達出來了。” 和尚有些得意地用睡眠不足、沙啞的嗓音打著哈哈。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5:55:38
獄門島 第九章、愛染桂
細心的讀者也許會記得,本書開始曾介紹過,這島上的居民信仰虔誠。 金田一耕助住進千光寺的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未明的時候,來參拜的善男信女的腳步聲、祈禱聲、叫醒菩薩的鈴鐺聲,就把他吵醒了,剛開始他還以為是什麼神明的祭日呢!但隨後天天如此,他才知道島上居民對神明的依賴有多深。 原來這些島民在出海捕魚前,如果不到寺里來參拜一番,整天都會魂不守舍、辦不成事情;這跟信仰不信仰無關,已經變成像洗臉刷牙般地例行公事了。 今天早上,也許是清水已經事先交代過,只見濃霧彌漫的寺院里杳無人影。因此,金田一耕助才會在不知不覺中睡過頭。不過他倒是很慶幸,現場沒有被其他的足跡踩亂。 “金田一先生,昨天晚上忙到那麼晚,您也餓了吧!先來吃早飯。清水先生,你先喝杯茶,待會兒再去看現場嘛!” 了然和尚這次是真心地招呼著。 “好的,謝謝。” 早餐是一碗飯加味噌湯,配上幾塊醃蘿蔔。 清水嫌脫鞋麻煩,就坐在廚房台階上,喝著了澤送來的茶,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像想起什麼似地說: “對了,師父,剛才我聽竹藏說,小偷昨天晚上把飯桶里的飯都吃光了,是真的嗎?” “真的,吃得一干二淨呢!” “了澤,剩飯大概有多少呢?” “嗯,大概有三碗吧!昨天我忘了要去本家吃飯這回事,因此煮了跟平常一樣多的飯。” “那小偷還真會吃啊!師父,凶手殺人後會那麼餓嗎?” 清水摸了一下絡腮胡子,想了想,很認真地問。 金田一耕助聽了差點噎住,慌忙喝口湯說: “我吃飽了,我們現在就去看看那個大肚子小偷的足跡吧!” 前面提到過,廚房後門口口外面緊挨著懸崖,地上始終是陰暗潮濕的,因為屋簷很寬,所以昨晚雖然下了一夜大雨,足跡還在。 “啊!這是軍鞋的腳印嗎?早知道我進來時就應該更小心才對。嗯,看樣子對方是來過又走嘍!” 清水彎下腰看著腳印,一臉認真地說。 這里的腳印昨天晚上被了然和尚、了澤、金田一耕助以及今天早上清水的腳印弄得有些模糊不清了,不過仍看得出一些輪廓來。 “清水,這島上有人穿軍鞋嗎?” “有好幾個吧!最近複員回鄉的人很多,再加上不久前島上還配給過軍鞋……等一下,金田一先生。” 清水趴在腳印上面,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突然高聲喊著。 “你看這腳印,有類似蝙蝠模樣的痕跡,是地上原來就有的,還是鞋底上有這種形狀的花紋?” “這是右腳印,請等一下。” 金田一耕助也趴了下去,從被踩亂的腳印中,找相同的右腳腳印。 “清水,這可能是鞋底上的花紋。你看,這里也是,那里也是……” 順著金田一耕助所指的腳印來看,每個腳印的腳趾部分都有蝙蝠狀花紋,只是深淺不同。 “這麼說,穿這種鞋子的人就是凶手嘍!嗯,只要查出是右腳的鞋子就行了,哈!這真是最好的證據。” 清水對自己的表現感到有些得意。 就在那時,金田一耕助突然直起身子,因為動作過于激烈,讓清水嚇了一跳。 “金田一,你怎麼了?” 金田一耕助好像沒聽見似地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盯著前方。這種突如其來的反應,讓清水的臉上顯露出一絲懷疑的神色。 “金田一,怎麼了?莫非你認識穿這種鞋子的人嗎?” “我?” 金田一耕助回過頭來,看到清水那道帶有疑惑的眼光,馬上搖頭: “怎、怎麼可能?” 金田一耕助又開始結巴了。 “可是你剛才一看到腳印,不是嚇了一跳嗎?” “你誤會啦!我嚇了一跳是因為……這等一下再告訴你。我們到外面去看看吧!” 金田一耕助好像在躲避清水的視線一般,這舉動讓清水更加懷疑了。 然而金田一耕助做夢都沒想到清水對他的懷疑有多深,如果他早知道的話,就會毫不遲疑地把剛才發現的事對清水說個明白。 原來金田一耕助在找清水看見的右腳腳印時,突然發現走進來的腳印比走出去的腳印多很多,換句話說,那些走進來的腳印中,有一部分是踩在走出去的腳印之上的。 照這些腳印來看,凶手是進來後又走出去,接著又回來了。回來之後凶手會到哪里去了呢?既然沒有再走出去,那他應該還在廚房里面,然而…… 想到這里,金田一耕助腦中忽然想起了然和尚昨天晚上站在古梅樹前的奇怪舉動。 那時候了然和尚站在禪房前,像是被什麼東西嚇著似的,沉重的念珠掉在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音,當他撿起念珠的時候,竟然嚇得雙手發抖! 難道那時候了然和尚看到有人在禪房?他會不會發現凶手在那里卻不告訴我們呢? 而且,和尚隨後就帶著金田一、了澤到廚房的後門,一彎過後門就看不到禪房了。了然和尚……他是不是想讓躲在禪房里的人趁這機會逃出去呢? 事後金田一耕助先查看過廚房外面的腳印,然後再走回廚房,說不定和尚已經趁機先去過禪房,把讓凶手逃走的那扇門從里面閂上,然後他為了表示那里沒有任何異狀,還若無其事地帶著金田一耕助和了澤到禪房去查看。 金田一耕助這麼一想,就越發覺得了然和尚的舉止很可疑。” 看來了然和尚知道凶手是誰,而且還故意讓凶手逃走。 當初花子尸體被發現的時候,他就說什麼“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的話。 金田一耕助不斷思索著這些事情。 接著,他又轉到前院去調查。 千光寺建在花崗岩地質上,只要經過日照,地面就會像磨刀石般堅硬。 經過昨晚那場大雨之後,現在到處都是泥沙,金田一又到禪房附近去看看,也沒有發現泥鞋腳印,因此判定凶手一定是走到走廊上面的時候就把鞋脫了。如果凶手是赤腳走路的話,即使昨天晚上沒有下大雨,也不見得會留下腳印。幸好金田一耕助後來又在昨天晚上發現煙蒂的地方找到五六個右腳有蝙蝠花紋的泥腳印。 “清水,凶手曾經在這里休息了一下,你看,從這里可以一眼望到山門,雖然看不見石階,但是可以看到石階下的山路。也就是說,如果坐在這樓梯上,便可以看到從山下來的人。我在想,凶手一定是在這里一面抽煙,一面監視山下。” “抽煙?你這麼知道凶手抽煙?” “因為有煙蒂在這里。對了,這件事情你還不知道吧?” 金田一耕助好心地問。 “煙蒂掉在這里?那煙蒂呢?” “是了然和尚發現的,已經撿起來了。” 清水聞言,不禁一臉嚴肅地說: “你們眼里還有沒有我?再怎麼說我也是維持島上治安的巡警。你們連知會都不知會一聲,就擅自把尸體放下來;這也就算了,竟然還大膽到把煙蒂撿起來。我問你,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案子發生的時候,特別是殺人案,必須要保持現場完整,你不會不知道吧?你這麼做是不是故意要妨礙我的工作?” 清水態度蠻橫且大聲地斥責金田一耕助。 “別這麼說,清水。” “那要怎麼說?快把煙蒂交出來!對了,交出來還不行,要把它恢複原狀才可以。” 清水一臉怒氣,十分不悅。 “這、這怎麼可能?” 清水忽然轉變態度讓金田一耕助感到十分尷尬。 “有什麼不可能?搞不好我們就靠煙蒂來破案呢!如果你不照我說的做的話,我馬上就能以毀滅證據的罪名來逮捕你。” 清水惱羞成怒地說。 “這……這是怎、怎麼回事?清水,干嘛講這種狠話呢?憑我跟你的交情,再怎麼說也不該跟我來這一套吧!對不對?” “什麼你跟我的交情?你跟我有什麼交情?你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流浪漢,而我可是這個島上堂堂正正的巡警呢!” 清水十分倔傲地說。 金田一耕助無可奈何地說: “確實沒錯……啊!歡迎,你來得正好,我們正想去拜訪你。啊!不是我,是清水說的,對吧,清水?” 金田一耕助沖著志保討好地說。 只見志保帶著美少年鵜飼章三從山門走進來。 他們的到來對金田一耕助來說,真是再好不過了。至少這樣一來,他總算可以躲開清水的無理取鬧,因此,他才拼命討好志保他們。想不到他這種舉動,反而使清水的疑惑越來越深。 “兩位在爭論什麼呢?” 志保今天一定是精心打扮過,在濃霧中走來,臉上美得如朝霞一般。她輕盈的步伐,踩在霧藹的山徑上,充滿了無限嫵媚。 “沒、沒爭論什麼!” 金田一耕助慌忙搔著頭說。 志保似乎有點惱怒地瞥了金田一耕助一眼,然後朝著清水說: “我聽到一件怪事,專程跑來找你。” “什麼怪事?” 清水面對這個女人,態度和金田一耕助完全相同,不但有點慌張,還不斷吞著口水。 “關于這件怪事,我想好好問一問大家,因此才把鵜飼也帶來了。金田一先生,師父呢?” “我在這里。” 了然和尚從住持房里走出來。 “是志保來啦!儀兵衛的痛風好一點了嗎?了澤,拿坐墊來,這位是……對了,鵜飼,你也坐吧!這件事太可怕了,不過像你這麼受寵的漂亮孩子,沒有人敢拿你怎麼樣的,特別是志保,哈哈哈。” 了然和尚打著哈哈,挖苦著鵜飼與志保。 志保有些受不了地看著高高在上的和尚,卻也氣得無話可說。 了然和尚接著說: “現在你們極大勢大,人也神氣起來了。你不是說要好好問問大家嗎?有什麼話盡管問吧!花子也在那邊聽著哩!” 和尚突然用手指著正殿前面,皮笑肉不笑地說。 鵜飼章三一聽到花子也在那邊,嚇得皺起了眉頭,悄悄躲在志保後面。 志保也好像被暴風掃到似的,一張臉漲得像著了火一般紅到脖子上。她的一雙眼睛里閃爍著毒辣的光芒。不過她也知道,這時候若說些太激動的話,就什麼也談不成了。 “討厭啦!師父。” 志保甜甜地輕笑著,臉色也漸漸恢複成白皙妖冶的模樣。 “照師父的說法,好像我有什麼嫌疑似的。我雖是個粗魯的女人,不曉得藏拙,但是,我也不是一遇到事情就大驚小怪的人呀!所謂‘匹夫不可奪其志也’。” “匹夫?你嗎?如果你是匹夫的話,也必定是個很厲害的匹夫……” 了然和尚把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說。 志保又氣得紅了瞼,了然和尚這時反而打圓場說: “不談這些了。志保,你究竟要問什麼事?” “聽說昨天晚上花子被人殺死了,而且村子里還流傳著奇怪的謠言,說什麼是我指使鵜飼章三把花子騙出來,然後我們兩個人聯手把花子殺了。這件事無論怎麼說都是不可能呀!” “原來如此,這真是太過分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無風不起浪,志保,你是不是干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否則,別人干嘛要懷疑你?” “我?師父這樣說,太叫我難過了。” “我的意思是,花子雖不是你殺的,但她確實是拿到鵜飼的信才出來的啊!正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了然和尚又掉書袋似地引用了一句中國古話。 “鵜飼的信?鵜飼,是你寫信叫花子出來的嗎?” “沒有啊!沒這回事。” 鵜飼畏畏縮縮地在志保身後極力否認。 這是金田一耕助第一次聽到這個美少年說話,他的聲音跟他的人一樣,纖細優美略帶顫抖,有著一種無依無靠、茫然無所歸的感覺。 “師父,鵜飼剛才說他沒有約花子,有沒有搞錯呀?” “是我沒說清楚,鵜飼是約她姐姐月代出來。可是不曉得怎麼搞的,花子竟拿到了那封信,于是就瞞著姐姐到寺院來了。了澤,快把昨天的那封信拿出來。鵜飼,這玩藝兒你該認得吧?” 志保跟鵜飼彼此對看了一眼,然後志保將身體稍微往前探了一探。 “這是在花子身上發現的?這玩藝兒我認得。鵜飼,這件事是瞞不住大家的,不如趁現在把話說清楚。不錯,這封信是我口述、鵜飼寫的;鵜飼跟月代已經形同夫妻,大家卻老想要拆散他們,我不過是想成全他們罷了,我才不理會別人的想法哩!” 志保語氣平和地說。 這看似平和的女人,卻有著鋼鐵般的堅強意志以及惡毒的決心。 “你要怎麼做我可管不著,不過,鵜飼,昨天晚上你確實到寺里來過吧?不要撒謊,有人曾看到你往盤山小路上走。” 鵜飼帶著猶豫的神色,瞥了志保一眼,挪了挪坐墊,向了然和尚靠近了一些,然後好像有意要躲開大家目光似的,低著頭,囁囁地說: “我是來過了。的確,我就是怕大家誤會我,所以才來向各位說明這件事的。我把信送出去後就想:按以往的經驗,月代一定會來,因此我就到這里來等她。可是等了很久,月代一直都沒有來,我只好先回去了。” “嗯,這段時間里你有沒有看到花子?” 此時,了然和尚嚴然成了法官。 “沒有,我做夢都沒想到花子會到這里來。” “你到底是幾點鍾到這里的?” 金田一耕助一語就切中要害。 “確實時間我不太記得,不過我離開家的時候,正好是這位……” 他轉向金田一耕助說: “金田一先生離開分家不久之後,我在盤山小路下面看到金田一先生跟從寺院出來的和尚在半山腰上碰面後,一塊到本家去。我看到他們走之後,才踏上這條盤山小路。至于我在寺院等到幾點。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到家沒多久,掛鍾就響了八下,我想大概等到七點半左右吧!” 鵜飼邊想邊說,一雙眼睛始終看著榻榻米。 “嗯,這段時間內你都沒看到花子,那她究竟在哪里?” 了然和尚摸著光禿的下巴,環視著每個人的臉,卻沒有人開口說話,只有志保把坐墊往前挪了一挪說: “不管怎麼說,這件事都跟鵜飼無關。他不但沒有理由殺花子,而且也沒這個膽!” 金田一耕助饒有興趣地看著了然和尚和志保你來我往地斗嘴,當他聽到志保說鵜飼沒有膽子殺人時,忍不住開口問: “請問鵜飼先生,你在等月代的時候,有沒有抽煙?” “抽煙?我不會抽煙啊!” 鵜飼像是快哭的樣子,一臉無辜地說。 “那昨天晚上你穿和服還是西眼?” “穿和服,我的西服不太多。” “少是少,但還是有西服吧?嗯,對了,你的鞋子……是軍鞋嗎?” “是的,是軍鞋。” “清水先生,為了以防萬一,等一下請你去看一看他的鞋子。鵜飼,你給月代的信為什麼會落在花子手上呢?” 金田一耕助吩咐清水之後,接著問鵜飼。 “這……” 鵜飼有點猶豫地看了志保一眼,略帶害羞地說: “我跟月代之間的書信往來,都是放在愛染桂的小洞里。” “愛染桂?” 在座的所有人都不禁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盯著鵜飼,看得鵜飼害羞起來。 金田一耕助則興奮得直抓頭。 “真有愛染桂這種樹嗎?” 川口松太郎的小說《愛染桂》拍成電影後,讓全日本的女孩子感動莫名。《只要肯等待,愛情就會來的愛染桂》這首歌也在日本各地傳唱開來。 雖然獄門島上沒有電影院,但當電影在笠岡放映的時候,島上所有的女孩都搭船去看。 鬼頭本家的三姊妹更是癡迷,在那部片子上演期間,她們特地借住在笠岡的朋友家,天天到電影院去看,總是哭得稀里嘩啦地回來。 “原來如此。” 清水臉上帶著既同情又了解的神情,十分感慨地說。 “‘只要肯等待,愛情就會來’。只可惜昨天晚上愛染桂失靈了。鵜飼,花子怎麼知道你們的秘密?” 了然和尚念了一遍《愛染桂》的主題詞後,以一副嚴厲的口吻喝問鵜飼。 “本家三姊妹中,花子是最難纏的。她可能是偷偷跟蹤月代才發現的吧!” 志保看到鵜飼一副畏縮不前的樣子,忍不住忿忿地說。 “大家終于知道花子為什麼有那封信了……咦?村長也來了。” 了然和尚看了看山門,像發現什麼地說。 荒木村長不苟言笑地走進山門,竹藏則跟在他後面。 “清水,真傷腦筋呀!電話一直打不通。” 村長環視所有人之後,向清水抱怨說。 “電話怎麼了?” 了然和尚好奇地問。 “今天早上我一聽到這個命案,馬上和總署聯絡,不巧電話打不通,才想到麻煩村長,看是否派人跑一趟,或是請聯絡船帶口信。只可惜這兩個法子都太費時間,真傷腦筋!電話始終修不好嗎?” 清水一臉焦急地問。 “我們查了半天,才知道是海底電纜出故障了,但是,也不能就這樣一直把尸體擺在這里等總署的人來呀!我想,是不是先把尸體送回去比較好,我已經順便把擔架帶來了。師父,你看呢?” 村長嘴里雖然征求清水的意見,眼睛卻看著了然和尚,聽他的安排。 “昨天晚上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也不缺證人,這件事就看清水的決定吧!我覺得還是送回去比較好。” 了然和尚看了清水一眼,不等他說話就做了決定。 清水猶豫了一陣子,但仍拗不過了然和尚和村長的意思,最後只好同意把花子的尸體送回本家去。 不久,花子的尸體被人放在擔架上,抬下山去了。 山間霧意仍濃。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5:56:14
獄門島 第十章、吊鍾冤魂
金田一記得理發店的老板清公曾經對他說過: “其實大家明白,這座島上全是海盜或遭放逐罪犯的後代,不過,搞不好也有些人還帶著貴族血統哩!就拿志保來說吧!怎麼看都不像罪犯的後裔,像她那種尤物,身上也許有貴族或公卿的遺傳,在某些基因重組下,又突變顯現。早苗也一樣,雖然跟志保比,她還像這里的人,但是,以她那種年齡行事舉止卻能這麼妥當,真是不相稱極了。那股非比尋常的毅力,真叫人害怕。我這樣說或許有點唐突,不過,我還是覺得早苗不是一般的女人!” 當時金田一耕助曾很有興味地聽他議論,他對清公的見多識廣也十分欽佩。 當花子的尸體被抬到本家的時候,早苗雖然臉色蒼白,眼神恐懼,卻沒慌了手腳,反而還責備老而無用的阿勝,安慰著放聲大哭的月代、雪枝,同時還支使竹藏安排花子的後事。 金田一耕助看到這番情景,不禁想起清公說過的話,而且他也認同早苗這時候的舉動,正是在支撐著整個鬼頭本家。 花子的遺體安置在佛堂後,大家圍坐在一起;早苗以詢問的眼神看著了然和尚的臉,眼中帶著強烈的悲憤。 了然和尚笨拙地咳了幾聲後說:。 “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真對不起。” 說完他伸出大手摸摸自己的臉,仿佛要擦去臉上的羞愧似的。 荒木村長也以沉痛的語氣說: “突然發生這種事,看來千萬太的喪禮必須往後推一下了。” 早苗回頭看了村長一眼,說: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凶手是誰?是誰這麼殘忍地把花子殺了?” 整個房間一片死寂,金田一耕助突然覺得每個人似乎都心懷鬼胎。 “如果知道凶手是誰就好了。” 醫生摸著山羊胡子,嘟嘟噥噥地說。 “怎麼會不知道?” 早苗立刻回過頭來,對著醫生說: “這里不是東京或大阪,島上的人大家都熟悉。再說,周圍都是海,不可能有外來的人,一定是島上的人殺死了花子……不!” 早苗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又隨即改口道: “一定是島上或是現在在島上的人干的,怎麼可能不知道凶手是誰呢?師父,對嗎?” “嗯,這個嘛……” 了然和尚有些詞窮。 “花子懷里不是有鵜飼的信嗎?” 早苗又追問了一句。 “是的,花子就是為了那封信才到千光寺的,不過我覺得那個人不可能殺花子的。第一,那男人沒有理由……” “為什麼沒有?就算鵜飼沒有殺人動機,可是在幕後操縱一切的人呢?像儀兵衛或志保他們……” 早苗咄咄逼人地追問。 “早苗!” 了然和尚突然高聲呵斥她。 早苗這才住了聲,並有點膽怯地看著了然和尚,接著馬上就低下頭去。 了然和尚見狀,忍不住把聲音放柔和了說: “家里發生這種事情,也難怪你會這麼激動,以你現在的處境會懷疑他人,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如果真是他們干的話,不用你說,警察也會秉公辦理的。對吧,清水先生?” “是的,和尚說的沒錯。只要證據明確,不管凶手是誰,我們都不會輕饒,王子犯法也與庶民同罪呢。放心,我一定會把凶手抓起來法辦的。” 清水抓著絡腮胡子,面帶威嚴的神情說。 早苗一言不發了,一顆顆豆大的淚珠掉在膝蓋上。 金田一耕助把坐墊向前挪了一下說: “不管凶手是誰,沒有證據就不能定罪。不過,早畝小姐,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 金田一耕助從懷里拿出煙蒂。 清水一看到煙蒂,馬上就忿忿不平地哼了一聲,了然和尚與醫生則彼此互望了一眼,荒木村長緊閉著嘴唇,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 早苗皺著眉頭,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 “這煙蒂是……” “我想問你,這是不是你卷給里面那位……那位病人抽的?” 金田一耕助對“瘋子”兩字感到不便啟齒,只好結結巴巴地說著。 早苗立刻點頭。 “這些煙蒂是在現場發現的,就在花子尸體的附近。” 早苗驚訝地瞪大眼睛,她認真注視著金田一耕助,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她轉動著大眼睛,像想起什麼似的,又像撒賴地說: “啊!對了,又不是只有我們家才有這種字典,別人家也有呀!一定是別人掉在那里的。” “這就是我現在想查明的,最近你有沒有幫你伯父卷煙卷?” “昨天傍晚我才卷過。” “卷了幾支?” “二十支。” “是嗎?” 不知道金田一耕助想到了什麼,又搔起頭來。 “這麼做也許很沒禮貌,不過,能麻煩你帶我去看看那些卷煙嗎?我並不是懷疑什麼,只是想看看而已。” 他惟恐傷了早苗的自尊心,只好斷斷續續地說著。 了然和尚、村長、醫生也都感到很驚訝,大家都看著金田一耕助,而清水則是一副非常不滿的樣子。 早苗用奇怪的眼光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然後說: “請。” 接著她站起來,准備帶金田一耕助去看瘋子。 “早苗,這樣行嗎?會不會刺激到病人?” 村長非常擔心地說。 “如果我們保持安靜,我想應該沒問題,伯父似乎睡得很沉哩!” 早苗信心十足地說。 “好,那我也去。” 了然和尚也站了起來。 “清水,你也一起來。” 金田一耕助好心地招呼清水說。 大家都去了,佛堂里就剩下村長跟醫生兩個人。 金田一耕助雖然來過內室,卻是第一次進到臥房。 前面說過,從千光寺坐落的醫王山上就可以看出這座宅邸簡直就像迷宮一樣,重重的回廊迂回曲折,讓人聯想到嘉右衛門生前的奢華。像這種錯綜曲折的房舍,如果沒有人引路,還真是無法順利回到大廳呢! 大伙兒來到走廊盡頭的渡廊,早苗回頭看著眾人說: “請在這里等一下,我先去看看伯父的情況……” 說完,她邁著碎步穿過渡廊。 金田一耕助靠在渡廊的腰板上,好奇地往外看。 此時白霧已經變成細雨,整個院子顯得濕漉漉的。 離院子略遠些的一端,有個較高的地方,上面有一棟古舊的建築物,那就是了然和尚在千光寺台階上指的那個祈禱所。 金田一耕助的雙眼依序從祈禱所往渡廊看,他好像突然看到什麼,身子往前探了一下。 “請進,不過,煩請保持安靜,伯父正在睡覺。” 一早苗輕聲叮囑著。 “好的。” 了然和尚走在早苗後面,清水跟在和尚後面,金田一耕助突然拉了一下清水的手肘,在他耳邊小聲說了些什麼。清水聽了之後,露出驚訝的眼神,急忙往渡廊下面看。 “那就拜托了。” 于是金田一耕助讓清水留在原地,一個人走過渡廊。 渡廊盡頭有個成直角的彎曲走廊,轉過那個彎角,就是與三松的禁閉室。 如果金田一耕助像一般人那樣,以為會看到一間淒慘陰森的禁閉室的話,那他可就大錯特錯了。 因為與三松的禁閉室雖然是用粗格子門圍住,但房間里面卻很乾淨,通風采光也沒問題,約十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里,有壁龕,也有大小不一的櫥櫃。換句話講,除了那扇格子門外,應該算是間很豪華的起居室了。此外,起居室的另一邊,還有廁所、洗臉台,這樣的禁閉室,可說是最高級的禁閉室了。 只見與三松睡在禁閉室的正中央,旁邊還放著一個枕屏風。他的臉上有些胡子,頭發剪得卻很整齊,從外表看起來也沒有什麼汙垢。看他這麼安靜地睡著,根本不像是個瘋子。 而且,從他仰臥著的側面輪廓與鼻梁來看,他和死在複員船艙里的千萬太簡直是一個模樣。 早苗拿起掛在格子門外的一根竿子,竿子前端彎曲的地方有一個金屬鉤子,以方便鉤東西。她把竿子伸進格子門里,鉤住放在與三松枕邊的盆子把手上,然後用竿子把盆子鉤了過來。 從她熟練的樣子看來,她就是用這方法來完成不須打開格子門就能做的事情的。早苗拿出盆子里的煙盒,默默遞給金田一。 只見煙盒里面有六根煙。 “勞駕你順便連煙灰缸……” 金田一耕助說,早苗馬上如法炮制,用竿子又把煙灰缸勾了過來,遞給他。 金田一耕助把放有煙蒂的紙攤開問: “你什麼時候倒這個煙灰缸的?” “昨天傍晚,就是把卷好的煙拿給伯父的時候。” “那時候你是給他二十根煙嗎?” 早苗迅速地點點頭,金田一耕助又興奮地搔搔頭。 “你看,卷煙有六根、煙蒂有五根,總共只有十一支,而且……” 與三松聽到兩人的輕聲談話,從被窩里爬了起來。 “啊!伯父,你醒了嗎?” “與三松,你好嗎?” 了然和尚想用自己的身軀把金田一耕助遮住。 但與三松只是坐在床前,眼神呆呆地看著了然和尚跟早苗。 依千萬太的年齡來推斷,與三松應該有五十多歲才對,可是這人從外表看來,也不過四十歲左右。也許是運動不足的關系,他全身虛泡泡的,連穿著睡衣的肩膀也圓鼓鼓的,盤著腿的腳也像萎縮了似的。從他灰白的膚色、失神的眼睛分析,一看就知道是個瘋子。 金田一耕助露出有點失望的表情。這時,另一邊突然傳來一串嘻嘻哈哈的笑鬧聲,月代與雪枝的腳步聲隨著這串笑聲由遠而近。 “啊!糟糕!” 早苗焦急地喊: “師父,師父,快點帶他去那邊……” 金田一耕助立刻就明白有什麼危險了。 因為與三松聽到月代跟雪枝聲音的一?那,神情立刻大變。他那雙眼睛充滿了像野獸般的殺氣;激烈的痙攣把一張臉扭曲得擠縮在一起。 “金田一先生,快到那邊去吧!” 和尚拉著他的手退回渡廊下面。 這時候,金田一耕助聽到與三松搖動格子窗的嘎拉聲,以及像野獸咆哮般的低吼聲,還有早苗那急得快要哭出來的聲音。 “剛剛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變得那麼吵……” 在渡廊下徘徊的清水驚訝地問了然和尚,然後又意味深長地對金田一耕助點了點頭。 “瘋子又犯病了。真是沒辦法,除了早苗,誰都對付不了那個瘋子。” 了然和尚攤手聳肩,十分無奈地說。 三個人只好回到原來的房間,只見荒木村長跟村瀨醫生仍舊默默地坐著。 “師父,病人又犯病了嗎?” 醫生帶著害怕的眼神問。 村長看了看了然和尚,緊閉著雙唇,仍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 了然和尚皺著眉頭,不解地說: “真傷腦筋,那瘋子一聽到那兩位小姐的聲音就受不了,虧他們還是父女呢!真是冤孽啊!” “金田一先生,煙蒂的事情怎麼樣了?” 清水好奇地問。 “這個嘛……” 金田一耕助拿出兩包煙蒂和六支卷煙。 “你看,這根卷煙是用D那頁卷的。上面有dum,dummy,dump等字。我在寺院里撿到的煙蒂也看到有dumping,dumoish,dumoling這些字。這就可以證明,在寺院里撿到的煙蒂不管是誰抽的,全是早苗昨天卷的。對了,清水,那些腳印怎麼樣?” 清水感到十分困擾似的,摸著絡腮胡子說: “很奇怪啊!那些腳印跟在寺院里的相同!” “腳印?” 了然和尚有些不可思議地皺起眉頭。 “師父,剛才我和清水已經查過留在寺院里的腳印。但是在渡廊下面,我又發現了一個類似的腳印,因此就請清水去調查……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里,別說了然和尚跟醫生了,就連一動也不動、一臉嚴肅的荒木村長都不禁睜大了眼睛。 “跟寺院里的腳印是一樣的!” 清水笨拙地重複了一遍,說完,他還點點頭,露出肯定的神情。 大家彼此木然地對望著。 了然和尚說: “清水,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那瘋子……” 金田一耕助看了和尚一眼,忍不住說: “我也搞不懂,不過不管是誰,總之,昨天晚上確實有人從這里到千光寺去了。” 聽到金田一耕助這句話,和尚、村長、醫生都一臉茫然地彼此對看著。 “對了,金田一先生,到派出所來一趟吧!我有很多事情要跟你商談。” 金田一耕助與清水離開鬼頭本家後,清水便一臉誠意地邀請金田一耕助。 此時雨雖然已經停了,但是烏云遍布的天空,像是隨時都會再下一場大雨似的。 “那我就打擾了。對了,電話還沒接通嗎?” 派出所離島上最熱鬧的地方,像區公所啦、理發店啦都不近,甚至也遠離島民的村落。 兩人進了派出所,清水拉開了電燈。 “已經這麼晚了嗎?” 金田一耕助驚疑地問。 “天氣不好,感覺上天黑得快。阿種,有客人來了。” 清水高聲喊著,但阿種好像不在家,里面沒有應聲。 清水的太太名叫阿種,是個身材矮小、善于交際的女人,跟清水一樣是個老好人。 “不在家嗎?到哪里串門去了?” 清水自言自語地往屋里走去,突然,他發出一聲尖銳的叫聲: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快來、快來呀!” “怎麼了?” 從派出所到清水的屋里,要穿過一條狹窄的走道,這條走道像隧道般陰暗,金田一耕助摸著牆邊走,來到一個約四坪大的院子,只見院子邊上有一間小而堅固的拘留所。 “清水,你在哪里?” “這邊、這邊……” 清水的聲音從拘留所里傳來,金田一耕助毫無防備地走著,忽然不知道是誰在他背後推了一把,他踉踉蹌蹌地跌進拘留所。緊接著,他後面的門被人關上了,還聽到一陣十分得意的笑聲。 “清、清水,你干、干什麼?” 金田一耕助結結巴巴地問。 “對不起,請你暫時住在這里,直到總署派人來再說。” 清水一臉得意地說。 “清、清水,你瘋了嗎?為什麼把我……” 金田一耕助又急又氣,結巴得更嚴重了。 “問你自己吧!我覺得你太莫名其妙,一個流浪漢卻像個偵探似的……什麼煙蒂啦、腳印啦,老是做些令我搞不懂的事。我不打算把你關太久,只要明天電話一通,總署有人來就行了。這段時間就請你忍耐些吧!看在我們交情的份上,我會特別優待你,這里面放了寢具,等一下子我會送飯來。放心,餓不死你的,你就當做搭一艘大船度假吧!哈哈哈……” 清水開朗地大聲笑著,不管金田一耕助怎麼說,他全聽不進去,笑了一會兒便徑自走了。 “笨蛋!清水,你這頭大笨豬。搞什麼鬼呀!我不是那種人,我、我是……我是……” 金田一耕助氣得在拘留所里對著鐵門又喊又罵。 然而不管他怎麼說都沒有用,清水已經確信金田一耕助是個可疑的人物,而且清水人也走遠了,此時他真是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起先,金田一耕助又跺腳又握緊拳頭猛敲門,但漸漸的,他覺得自己十分滑稽,也覺得清水對他的誤解非常可笑,這一笑,就越來越不可收拾,最後終于笑倒在拘留所里的床鋪上。 阿種送飯來的時候,他還笑得站不起來,讓阿種直懷疑他是不是瘋了。吃過晚飯之後,他打開清水為他准備的寢具,很快就睡著了,睡得既香又甜,根本不知道島上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急促的電話鈴聲使金田一耕助突然醒了過來。 “啊!電話通了。” 金田一耕助抬起頭來,看到耀眼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 看樣子,今天是個大晴天哩! 金田一耕助伸伸懶腰,打了一個大哈欠,他聽到清水對著電話不知道在講些什麼,由于講得太快,他一時聽不清楚內容,最後只聽見電話掛斷的聲音,以及喀喀喀的腳步聲逐漸向拘留所方向走近。 不久,清水那張蓄著絡腮胡的臉出現在窺視洞前。 “啊哈哈……清水,太過分、真是太過分了!就真要算計我,也不要這麼搞嘛!” 金田一耕助想起昨夜的事,仍感到好笑。 但清水卻只是緊繃著臉,然後清了清喉嚨說: “金田一,昨天晚上你沒離開這里吧?” “離開這里?別開玩笑了,你不是已經把牢門上鎖了嗎?我又不是神仙。” 說到這里,金田一耕助看了清水一眼,忽然發現清水一臉憔悴,不但胡須雜亂,連雙眼也充滿了血絲,可以看出是昨晚一夜沒睡的結果。 “清、清水,又發生什麼事了嗎?” 金田一耕助一改嘻笑的神情,緊張地問。 清水像是快要哭出來似的,拉著一張臉,然後打開門鎖。 “金田一先生,我做錯了,我不該誤會你。 “沒關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請跟我來,你來就知道了。” 清水誠惶誠恐地說。 兩人離開派出所,在前往分家的路上,金田一耕助感到來往行人個個神色異樣,仿佛又發生了什麼不祥的事。 上了通往分家前面的山坡路,就是那塊叫做天狗鼻的台地,前面說過,清水就是在這里用望遠鏡監視海盜的。 金田一耕助遠遠就看到有一大群人圍聚在那塊台地上。 了然和尚、荒木村長、村瀨醫生都在;不知道醫生的左手怎麼回事,竟然吊在脖子上;而早苗、阿勝、竹藏、了澤這些人也都在場。 略遠一點的地方,站著志保與鵜飼,那兩人中間有一個頭發灰白、臉曬得黑黑的、只有眉毛是雪白的人。金田一耕助心想,這人大概就是儀兵衛吧!他給人一種鐵石心腸的硬漢感覺。 這些人為什麼默默站在那里呢?他們到底在看什麼? 金田一耕助爬上天狗鼻,看到圍成半圈的人群中,有一口大吊鍾,鍾下露出一截和服長袖,不禁當場僵住了。 故事開頭時就已經提到,千光寺的了然和尚為了這口吊鍾,曾跟金田一耕助一同搭渡船回獄門島,現在這口吊鍾運回來了。雖然從碼頭到千光寺,由鬼頭本家前面走比較近,但這段路很陡;為了省力,和尚後來決定沿分家邊上這條緩坡路把鍾運回寺里去。 “是雪枝的和服長袖。” 清水一邊擦著汗,一邊小聲地說。 “這、這……吊鍾下面是雪枝……” 金田一耕助結結巴巴地問。 然而四周彌漫著一片詭異的沉默氣氛,沒有人回答他,大家臉上都是一副被嚇壞了的表情。 此刻,陽光耀眼,海面平靜,陣陣海風輕拂;但現場的眾人卻感到渾身直冒冷汗。 有人說話了。 了然和尚以低沉的嗓音,唱經般地念了一句:“頭盔壓頂蟲嘶鳴……”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5:56:51
獄門島 第十一章、命案現場
了然和尚雖是習慣性地以俳句表明看法,但在這個節骨眼上,這話難免讓人感到有些驚訝。 “頭盔壓頂蟲嘶鳴……” 他這句不倫不類的比喻,乍聽似乎有點可笑,卻也在每個人心里籠罩上一層陰影。 當然,了然和尚不是想開玩笑,他只是習慣難改罷了。 金田一耕助雖然這麼想,但心里仍然無法抹去那種不愉快的感覺。 不管在任何場合,死亡都應該是件很肅穆的事,和尚拿這麼嚴肅的事情開玩笑,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在大家的注視下,了然和尚也發現自己失態了,他又用手摸一摸臉,像是要抹去心中的愧疚似的,然後口中念念有詞: “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釋迦牟尼佛……” 金田一耕助定了定神,對清水說: “既然知道雪枝在里面,還是盡早把吊鍾搬起來吧!” “關于這件事……” 清水很無奈,連話都懶得說了。 “我已經吩咐年輕人准備了。竹藏,你還沒准備好嗎?” 了然和尚接著說。 “我想應該快來了。” 竹藏右手橫在額頭上,不斷地向坡下張望。 “竹藏,用什麼辦法才能把吊鍾吊起來呢?” 清水不耐煩地問著。 “沒別的法子,看來我們只能在吊鍾周圍搭個架子,裝個滑車,把鍾吊起來。” 竹藏看了看吊鍾,又看了看清水,有些遲疑地說。 所幸村里這類工具很齊全,很快就能辦好。 “噢,原來如此。” 吊鍾就放在懸崖邊緣,金田一耕助偏著頭,在吊鍾周圍繞了一圈,清水也在他後面跟著繞。 “金田一先生,凶手為什麼要利用這麼重的東西呢?他不可能先搭個架子,再用滑車來吊吧!而且也沒那麼多時間呀……” 清水十分納悶地問。 金田一耕助點點頭,朗聲說: “請各位往後面退一點,對、對,這樣就好,請各位不要越過那里。” 他像舞台上的導演似的,要大家往後退,然後重新打量一番四周。過了一會兒,他像忽然發現什麼似的,開始亂抓頭發。 “原來如此!我說嘛,凶手怎麼可能把這麼重的吊鍾拿起來,原來是運用力學原理。嗯,不錯,是力學原理。” 金田一耕助搔著頭,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大聲對清水說: “清水,請你幫我看看吊鍾邊緣處有沒有挖洞,啊!你看那邊是地藏菩薩或是什麼神的基座吧!離洞有一尺,不,大約一尺五寸左右,吊鍾就在旁邊,然後……” 金田一耕助指著與基座相反的方向,用興奮的語氣說: “你看,那邊的懸崖上有一棵很粗的松樹,而且那棵松樹跟菩薩基座和吊鍾下面挖出的洞幾乎形成一條直線,那棵松樹的樹枝高矮粗細正好合用,更重要的是那根樹枝是向下生長的。換句話講,吊鍾就是靠著這個機械原理被撐起來的。” 盡管金田一耕助滔滔不絕地說著,但清水卻聽得一頭霧水。不過他依舊順著金田一耕助手指的方向點頭。 只見吊鍾邊緣處的確有個直徑約五寸的洞,距離洞口約一尺五寸左右的地方,還有個菩薩基座,以前那個基座上是有個地藏菩薩的,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神像就不見了,而且基座看起來也似乎磨損不堪,只剩底座上的蓮花還在。 懸崖邊上則長了一棵很粗的松樹,那棵松樹的枝干往下延伸到高懸崖約二三尺的地方,連站在海岸邊都能清楚看見。 “然後呢?” 清水帶著一副“請繼續說下去”的眼神,看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從菩薩基座往松樹那邊走去,口中還不斷說著: “五倍……約有五倍,也就是說,從洞到基座之間的距離以及從基座到松樹之間按距離比,前者若是一,後者就是五;套用杠杆原理,假使Q是吊鍾的重量,P是撐起吊鍾的力量,那麼P=五分之一Q。換句話講,從洞到基座的距離和從基座到松樹的距離成反比。師父,你知道吊鍾的重量嗎?” 金田一耕助一邊對清水講解,一邊問了然和尚。 “這……” 了然和尚一副困惑的神情,歪著頭想了想說: “對了,捐出的時候應該有紀錄。了澤,你記得嗎?” “師父,那時候我還沒來寺里。” 戰爭時期了澤被征召到水島的軍需工場,因此他尚未參與這件事。 “師父,我想大約是四十五貫吧!”(一貫等于三點七五九公斤,故約等于一百七十公斤) 荒木村長在旁邊插嘴說。 村瀨醫生則將左手吊在脖子上,愁眉苦臉地站在那里。 “四十五貫?沒想到這口鍾這麼輕。四十五貫的五分之一就是九貫,只要花九貫的力氣,就可以舉起這個吊鍾了。現在只要找一根堅固的棒子,就能證明我的論點。” “先生,這根棒子可以嗎?” 竹藏隨手從腳下拿起一根又粗又長的木棒。” 金田一耕助嚇了一跳,瞪了竹藏一眼,然後一把搶走那根棒子,呼吸急促地問: “竹藏,這根棒子是從哪里找來的?” “我剛才在那邊草叢里找到的。這根棒子原是船要停泊的時候用來系船的,不知道是誰拿到這里。” “船要停泊時用的棒子?這麼說,不論什麼人都可以隨手拿到嘍?難怪凶手會扔到那邊的草叢里面……” 說到這里,金田一耕助帶著恍然大悟的神情,又看了竹藏一眼,立刻對清水說: “對凶手來講,找來棒子根本不是問題,所以他才會毫不在乎地把這根棒子丟在現場附近。” “金田一先生,那麼這根棒子……” “你看,棒子的前端有被吊鍾邊緣弄壞的痕跡,而這里則是菩薩基座弄的……空口無憑,我來證明一下吧!” 金田一耕助于是吆喝著大家一起來幫忙。 按照金田一耕助的要求,了然和尚、了澤、荒木村長、村瀨醫生、竹藏、早苗跟阿勝,依序圍成一個半圓,而阿勝的眼神始終茫然地看著遠方;略遠處的志保跟儀兵衛、鵜飼等人也緊張地看著他們。 雖然此刻陽光燦爛,海風徐徐,但大家卻眼神灰暗,就連堅強的志保也不免帶著害怕的神情,不安地擺弄著自己的衣服。 金田一耕助則顯得很興奮,當他把棒子伸進吊鍾下的時候,棒子前端抖了一下,略微傾斜地靠在菩薩基座上,好像是汲水吊杆似地指向半空中。 金田一耕助環視著眾人說: “誰來壓一下這很棒子?竹藏,你來試試看。” 竹藏立刻露出一臉猶豫的表情,看了看了然和尚,慢慢走過來。 “壓住這根棒子嗎?” “對,拿住棒子的一端,只要用一點點力氣就夠了。然後,你趴在棒子上試試看。” 金田一耕助指導竹藏,教他如何壓住棒子。 竹藏吐了點口水在手上掛搓,然後握緊棒子,全身趴在上面,只見以菩薩基座為支點的杠杆一端漸漸往下沉,同時,吊鍾也漸漸傾斜,一寸寸地往上抬。 人們驚訝地呼喊起來,那聲音猶如海浪般地一波波擴散著。 金田一耕助站在吊鍾前面。 “大家都別靠近,請任何人都別靠近!竹藏,還差一點點,再用點力氣,對對,就是這樣。” 竹藏漲紅了臉,全身壓著杠杆的一端。他汗流浹背,脖子上的血管脹得像蚯蚓似的,不過他不愧是在海上鍛煉出來的身體,盡管身材矮小,力氣仍然蠻大的。在金田一耕助的指揮下,他終于把棒子壓到肚臍下面了。 “對、對,就這樣。注意看,後面不是有松樹枝嗎?把棒子放在樹枝下面,要小心些,讓棒子放手後也不會彈起來才行。對了,就這樣,現在請放手看看。” 竹藏照著金田一耕助指示的方法,順了順呼吸,把棒子一端壓在松樹枝的下面,然後慢慢放手。 松樹枝猛烈地搖了兩三下,但是並沒有折斷,穩穩地卡住了杠杆的一端。 吊鍾現在傾斜成二十度角左右,離地約一尺七八寸,形成了一種危險的平衡狀態。 在場的人都喘著粗氣,開始議論紛紛,因為吊鍾底下出現一襲華麗的印花服飾,而雪枝正跪坐在吊鍾里。 “哈哈哈哈……” 志保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大家都驚疑地看著她。她一點也不像平常的表現,狂妄地笑著,那笑聲狠毒而辛辣。 “這不就是道成寺傳說的翻版嗎?只不過情形正好相反罷了!” 志保帶著嘲諷的表情說著,同時,她斜睨著鵜飼說: “在吊鍾里面的角色應該是你吧?故事里躲在吊鍾里面的是安珍,清姬可沒辦法進得去,可是現在……” 志保說到這里,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啊,對了!雪枝的母親是演員,又最擅長演《道成寺入鍾》這出戲,與三松就是看到她演這出戲時才迷上她,並娶她當續弦的。哈!真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父母種下的惡果,如令報應在孩子身上了,還有……還有……” “志保,住口!” 儀兵衛高聲責備志保,但她仍像只斗雞似地毫不退縮。 “老公,連台好戲你怎麼忍得住光看不說呢?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哈哈,大家都瘋了,你們大家全都瘋了。” 志保張狂地叫嚷著,全不理會眾人嫌惡的目光。 “志保,還不給我閉嘴!” 儀兵衛暴喝一聲,並用銳利的眼神瞪著志保,接著他又轉頭對大家說: “對不起各位,志保的歇斯底里症又發作了。別看她嘴上不饒人,心里可怕得很?!她一上天狗鼻就直發抖,現在終于撐不下去了。志保,回家吧!” 儀兵衛邊說邊拉住她,打算把她拖離現場。 “我不要,我才不要走呢!我要看雪枝是帶著什麼樣的表情死的!” 看來志保確實正處在歇斯底里的狀態中,此刻她眼神錯亂,擺出一副少女的撒嬌姿態,甩開儀兵衛的手,又跺腳又耍賴,簡直就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金田一耕助看過志保耍心機,沒想到此刻又見到志保失控,心里不禁感到有股說不出的惡心,腦中忍不住又想起清水曾說過“在獄門島上的每個人都瘋了”這句話。 “志保,你這是何苦?鵜飼,你抓住她的那只手;清水,歡迎你隨時來找我,如果有事情,我儀兵衛敢做敢當。鵜飼,我們走!這是什麼跟什麼嘛……亂七八糟的。” 儀兵衛跟鵜飼半拖半拉地把志保推出人群。 “我不要,我不要嘛!鵜飼,你這個笨蛋,放開我啦!老公,老公……” 志保像孩子般撒野耍賴,一邊撩著衣服,一邊撕扯頭發,嘴里還大吼大叫的,直到儀兵衛跟鵜飼連拉帶拽地拖著她下了山,大家才松了一口氣。 了然和尚面帶微笑地說: “免費看了一場好戲啊!這下子儀兵衛可是丟人丟到家了。” 說完,他像吐出什麼髒東西似的,朝志保的背影咋了一口痰。 清水則望了一眼吊鍾,清了清喉嚨,對金田一耕助說: “凶手就像這樣把吊鍾抬起一道縫隙,然後再把雪枝的身體放進去,是嗎?” “對,對。” 金田一耕助原本正想著志保剛才說的那番話,現在聽到清水的問題,才慌忙回過神來回答道。 這是金田一耕助第一次聽到雪枝的身世。 原來雪枝的母親是演員,最擅長表演《道成寺入鍾》這出戲,後來與三松迷上她,收她為妾,再娶她為繼室。 先前他曾聽理發店老板說這個女人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因此從來沒問過有關月代、雪枝、花子這三姊妹母親的事,也從來沒想到過這個女人會跟這件案子有關。不過照志保的說法,說不定這就是瘋狂殺人案的秘密關鍵呢! “只要用松樹枝撐住,吊鍾就能慢慢往上抬,因此,凶手只要一個人就能把尸體塞進去了。” 金田一耕助對著清水解釋。 這時,大家從吊鍾下面窺視著那襲華麗的印花和服,盡管是風和日麗的天氣,人人卻都感到現場像是一幅地獄圖般,幽暗而陰冷。 “雪枝是活著被扣進吊鍾下面的嗎?” 早苗強裝鎮定地問。 其實早苗受到的打擊跟震驚並不比志保輕,但她卻沒有像志保那樣歇斯底里,也沒有任何慌張神態,只是露出了毫無生氣的眼神緊盯著那座吊鍾。 金田一耕助用溫柔的語調對早苗說: “你看她喉嚨附近有被勒過的痕跡,可以想見雪枝並沒有嘗到窒息的恐懼就死了。” “可是,先生!” 竹藏指著吊鍾不解地問: “凶手把雪枝殺了就算了,干嘛還要把她的身體放進吊鍾里面?凶手究竟為的是什麼呢?他干嘛這麼卑鄙?” 金田一耕助沉默了半晌,才用平板的語調說: “我不知道凶手為什麼要把花子吊在古梅樹上,又把雪枝放在吊鍾下。如果凶手不是瘋子的話,這些不正常的手法就一定有某種意義,只要明白這些意義,就可以偵破這件案子了。可是我不懂,我只覺得……凶手簡直是一個大瘋子。” 金田一耕助說完,搔了搔頭發,重重地歎了口氣。 這時,一群年輕人扛著大木棒、滑車、鋼索等工具到天狗鼻上來了。 “金田一先生,很抱歉,昨天晚上我把你鎖在拘留所里面,還把鑰匙帶走,我覺得你跟這樁案子沒有關系,但是,我還是不能相信你。也許是因為這案子太離奇,也許是你太神秘了,而且我始終弄不懂,你怎麼會知道凶手是用這種方式把尸體放到吊鍾下面的?為什麼你對凶手的作案過程會那麼了如指掌呢?金田一先生,你到底是誰?是凶手,還是凶手的共犯呢?你一定要解釋清楚,只要你把話說清楚,我就能安心相信你了。” 清水一臉痛苦地對金田一耕助說。 這時,來的年輕人架起高台,裝好滑車,把吊鍾吊了起來,然後移出雪枝的尸體,由村瀨醫生驗尸。 醫生判斷雪枝是在昨天晚上六點到七點之間被勒死的,凶器是類似日本手巾之類的東西。 之後,雪枝的尸體在竹藏以及一群年輕人的幫助下,被抬到鬼頭本家,了然和尚、了澤、荒木村長、村瀨醫生等人也都一齊前往本家去了。 清水則坐在懸崖邊,不斷咬著指甲苦思冥想。 清水已連續兩晚未睡,整個人顯得十分憔悴,再加上金田一耕助如謎的身份,讓他原本已經夠苦惱的一張臉更像個大苦瓜。 金田一耕助把手輕輕放在清水肩膀上。 “清水。” 而清水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清水,請你看著我的眼睛!” 金田一耕助平和的語氣中有股不容他人違逆的威嚴。 于是清水順從地看著金田一耕助的眼睛。 “請再看看那個吊鍾!” 清水依著金田一耕助的命令,看著用滑車吊起的吊鍾。 “我對著吊鍾發誓,花子的死,以及昨晚雪枝的死,都跟我無關。請看著我的眼睛,你也應該知道,我看起來像在說謊嗎?” 清水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盯著金田一耕助,歎了口氣說: “金田一先生,從你的眼睛來看,你似乎沒有說謊,我就相信你吧!可是,我搞不清楚,你究竟是誰?到這麼一個鳥都不生蛋的小島來干嗎?我真搞不懂你這是所為何來。” 說完,他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到懸崖邊突出的地方,伸手遮著眉毛向遠處看。 只見真鍋島方向開來了一艘汽艇,汽艇迅速地駛過來,只是那並非“白龍”號。 清水一看到這艘船,立刻精神起來,咧著嘴,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同時也以一種怪異而興奮的眼神瞥了金田一耕助一眼。 “晤,金田一先生,你知道嗎?那是水上警察廳的緝私艇啊。我相信那個老狐狸磯川警官也在上面。金田一先生,你怕不怕?要不要逃?不過現在要逃可能太遲了,就算你要逃,我也不會放你走的,如果你做了什麼壞事的話,馬上就會報應臨頭了。哈哈哈……” 清水一副終于解脫的模樣,大聲笑著。 金田一耕助神情悠閑,看也不看清水。 過了一會兒,警察廳的緝私艇已經停在港灣口,接駁的小船從停泊站劃出去,島上的居民也三三兩兩聚集在停泊處好奇地觀看著。 清水和金田一耕助一看到大船停泊,立刻迅速走下天狗鼻,一起去等小船泊岸,不過,清水仍對金田一耕助的反應大惑不解: “金田一先生!” 他摸著那把絡腮胡子,用眼角的余光掃了金田一耕助一眼說: “你跟磯川警官是什麼樣的關系?他是來捉你的嗎?” “清水,磯川警官今天真的會來嗎?” 金田一耕助用一副天真的神情問。 “我想他應該會來吧!今天早上我打電話回總署的時候,聽說他還在笠岡。哈哈!你看,那不就是磯川警官嗎?” 從汽艇上下來幾個警察,第三個下船的人,看起來好像是磯川警官。 “果然是磯川,他也變老了啊!” 金田一耕助感慨萬千地說。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5:57:15
獄門島 第十二章、老朋友
昭和十二年秋天在岡山縣農村的“本陣殺人事件”中,磯川警官曾和金田一耕助合力破案,一晃眼,已經過去了九年。 受戰爭的影響,當了幾年軍人的磯川警官,現在還是警官。戰後,他被調到縣里的刑事課,由于辦事穩重、資格老,被同仁稱為老狐狸,看樣子似乎混得還不錯。 磯川警官到笠岡來調查海盜出沒的案子,後來聽說獄門島出了命案,而且金田一耕助也在島上,因此,他很快就到獄門島來了。 “清水,大家怎麼都全副武裝的?是不是只要島上一發生案子,他們就這樣過海來抓人?” 金田一耕助對警察的穿著感到驚訝,忍不住納悶地問。 “是有點奇怪,況且這次人來得太多了……咦?他們該不會是來抓你的吧?” 清水有點幸災樂禍地說。 “如果要抓我的話,只需你一個人就夠了,是不是?論力氣,我可比不上你。” 金田一耕助帶著調侃的語氣說著。 “是這樣嗎?” 清水有些不相信,反問了一句。 小船漸漸往島上駛來,磯川警官好像看到岸邊等候的金田一耕助,露出一嘴白牙笑著,同時還在小船上面向岸上揮著手。 清水看到這情形,連忙驚訝地問: “金田一先生,剛才磯川警官是在向你揮手嗎?” 金田一耕助朗聲笑著說: “是的,他是在對我揮手。不過,不要緊,誰都會有誤會別人的時候,倒是我要拜托你,最好別把昨天晚上將我關起來的事情告訴他。” 他一邊安慰著清水,一邊撥開圍觀的人群,走到棧橋邊。 小船一靠岸,第一個跳上來的果然是磯川警官。 “老朋友!你好嗎?” “很好!你呢?” “你一點也沒變嘛!” 磯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熱情地寒暄著。 “怎麼可能?我可是曆盡滄桑啊!警官,你也變老了。” 金田一耕助語帶感慨地說。 “是啊!九年前還沒有白頭發?!” 磯川警官附和著。 “不過你現在看起來比以前福泰多了,想必是升官加級了吧!” 金田一耕助以一副關切的語氣問磯川。 “薪水是多了點兒,可是以前的同事大部分都當上局長了,只有我,還是十年如一日地當警官啊!” 磯川摸了摸鼻子,有點自嘲地說。 “沒辦法,戰爭嘛!” “說的也是,這麼多年沒見,一見面就聊這些太沒意思了。對了,清水!” 磯川警官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對著清水發問。 一旁的清水始終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兩人,磯川警官的問話聲才使他好不容易回到現實中。他立刻慌慌張張地脫口回答: “有!” “這件凶案怎麼回事?已經連續有兩個女孩被殺害了嗎?” 清水好像有滿嘴的話要講似的,但嘴巴囁嚅了半天,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看來他是知道自己誤會了金田一耕助後,緊張得講不出話來了。 金田一耕助立刻打回場: “這件事我們到派出所再說吧!對了警官,這些人干嘛一個個全副武裝呀?” 只見下船的除了磯川警官之外,還有六個警察,大家的腰上都佩著手槍,好像嚴陣以待似的,令人有點怕怕的。除了警察之外,還有一個穿西裝的紳士,那人大概就是法醫吧! “金田一先生,我們剛好也有案子要辦,也就是說,即使清水不打電話來,我們也要到這島上來呢!我猜想,搞不好你們這里的案子也是他干的。” 磯川警官對金田一耕助詳細地解說原因。 “他是……” 金田一耕助驚訝地看著磯川警官的臉。 “是海盜。你聽清水說過了嗎?前天我們在附近的海域追緝海盜,誰料被他們逃走了,昨天我們在宇野抓到一個人。根據他的供詞,知道有個海盜已經跳海逃生,從他的口供中我們推測,逃脫的海盜不是在這座島上,就是在鄰近的真鍋島上。金田一先生,你有沒有聽到這樣的事情?” 金田一耕助突然愣住了,他的腦中像電影停格畫面一般,浮現出在千光寺廚房里那個吃光半桶飯的小偷。 “金田一先生,你想到什麼了嗎?” 磯川警官看到金田一耕助的表情,急忙問。 “等、等一下,請兩位暫時別打擾我,我、我誤會大了,讓我想想看,如果是這樣的話……” 金田一耕助皺著眉,眯著眼,搔著頭,一副沉思的樣子。 如果“小偷”先偷偷溜進鬼頭本家,然後從禁閉室里偷走早苗替她伯父卷的紙煙,之後他又到千光寺,坐在香油錢箱前看著山下面的路,一連抽了五六根煙,過足煙癮,然後再到廚房吃光飯桶里的飯,這也是合情合理的。 話又說回來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個小偷跟凶殺案有什麼關聯呢? 小偷到寺院的時候,看到花子還在寺院里,所以才把花子殺了嗎?可是時間不對呀!他又為什麼無緣無故要殺花子呢? 按金田一耕助的推測,當了然和尚回到寺院的時候,那個大肚子的小偷一定還在寺院里,這可以從和尚那一晚的奇怪舉止看出來。 另一方面,花子被殺的時候,比他們回到寺院的時間還要早。就算那個人再大膽,也不可能留在命案現場那麼久。 難道那個小偷是在大家下山之前就已經到達寺院了嗎?還是那晚金田一耕助懷疑了然和尚的言行舉止,以及認為小偷當時還在寺院里,全部是他自己的幻覺、妄想呢? 如果那人是凶手的話,了然和尚跟他素昧平生,憑什麼要袒護他?可是,了然和尚看起來像是確實知情,他還說什麼“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的話。還有,了然和尚當時的舉動……這些問題越來越錯綜複雜,真叫人搞不懂! 那個海盜到底是不是凶手呢?他是什麼時候到寺院里的呢?他又是在什麼時候到鬼頭本家去的呢?如果能搞清楚這一點,對破案就會有很大的幫助。 金田一耕助回憶起為千萬太守靈的那一晚,當花子不見了,阿勝跟早苗在家里找的時候,曾聽到早苗從里面傳出尖銳的慘叫聲,沒多久,又聽到瘋子的怒吼聲,大家都以為又是瘋子發病了,因此,也沒人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現在想來,這件事情有個盲點—— 瘋子平日很聽早苗的話,不管鬧得再凶,只要早苗喊他一兩聲,他就會安靜下來;既然如此,那晚瘋子發病時,早苗應該不會發出那種慘叫聲才對,而且她回到房間里來的時候,臉上毫無血色,一雙圓圓的眼睛像是受到極度驚嚇一般,瞪得好大。 早苗是被什麼東西嚇住的呢?難道她在禁閉室附近看到陌生男人了嗎?她看到那個人從格子門里偷卷煙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為什麼不叫大家來幫忙,反而還放了他呢?不!早苗不僅把他放了,而且回到客廳後,她連提都沒提,還擺出一副自己也受到瘋子的驚嚇似的,這又是為什麼呢? 另外鞋印也是個問題。右腳有蝙蝠形花紋的鞋印,在渡廊下只找到一個,那個小庭院里其他地方也很潮濕,應該也會留下鞋印才對呀! 難道有人把鞋印擦掉了?這會不會是早苗弄的?早苗認識那個男人嗎?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呢? “警官,警官!那跳海的男、男人到底是誰?” 金田一耕助把腦袋中的問題整理了一遍以後,像發現了重點似的,搔著頭結結巴巴地問。 “很遺憾,我們也不清楚。宇野抓到的那個海盜也說對這個跳海的人不太了解,因為這人是最近才加入的,名字叫山田太郎,誰也不曉得這名字是真是假。” 磯川警官臉上帶著有點遺憾的神情看著金田一耕助,接著他又說: “這人是個三十歲左右、體格強健的年輕人,曬得黑黑的,看樣子是最近從南洋複員的軍人。除了穿著軍服、軍鞋外,身上還帶著槍和很多子彈,他跳海的時候,大概怕把槍跟子彈弄濕,還把這些東西放在皮兜里,頂在頭上,是個很難纏的家伙。對了,金田一,你懷疑這個家伙已經潛入這座小島了嗎?” 磯川警官說完,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是的,我懷疑他跟這個案子有很重大的關系。清水,要是他潛入本島,你想他會躲在哪里呢?” 金田一耕助看看礬川警官,又看看清水,仿佛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只是不太確定答案是否正確罷了。 “我想,大概是躲在折缽山吧!” 清水冷靜地回答。 “折缽山就是干光寺對面的那座山,那里有從前海盜留下的山寨,還有戰爭時期的防空監視所、高射炮陣地,同時還挖了很多像迷宮似的洞。我想,那里是最適合躲藏的地方了。” 清水清了一下喉嚨又說: “警官!剛才聽了您的談話,讓我想起一條線索。昨天晚上可能有人見過那個海盜,原先我不相信,照您的說法看起來,應該是那個海盜沒錯。” “是誰看到的?” 金田一耕助驚疑地看著清水。 “村瀨醫生,這醉鬼不僅看到他,而且還跟他打了一架。” 清水十分肯定地說。 “啊!我明白了,難怪醫生的手會掛在脖子上。 金田一耕助露出大惑初解的神情。 “就是啊!醫生打不過他,還被他推到懸崖下,跌斷了左手,起初我以為是醫生喝醉酒,自己掉到懸崖下,為了這丑才編個謊話來騙我呢!現在我才相信這島上真的有人潛入了。” 清水瞪著一雙眼睛,心有余悸地說。 三人邊走邊說,不知不覺已經來到派出所門口。他們一回頭,只見身後竟跟了一長串人,簡直像送殯的隊伍一樣。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磯川警官說: “警官,你是先去看尸體呢,還是先聽清水介紹昨天晚上案發的細節?” 磯川警官歪了一下頭,考慮一會兒後說:- “我想在看尸體之前,先知道事情的經過。對了,尸體現在在哪里?” “已經送回家了。喏,就是對面懸崖上那座像城堡似的宅邸,那就是鬼頭本家的房子。” 金田一耕助指著本家的房子,對礬川警官說。 “喂,你過來!” 磯川警官把其中一個警察叫來說: “你先帶法醫去驗尸。法醫,麻煩你了。” 在警察的引導下,法醫往鬼頭本家走去,而剩下的三人則進了派出所。 有趣的是,不只是都市人愛看熱鬧,小島上的人更愛看熱鬧,派出所四周擠滿了男女老少。 這時,正好是午餐時間,警察們打開自己的便當;金田一耕助也老實不客氣地接受清水的款待。 巡警夫人阿種憑著女性的直覺,很快就發現丈夫大變樣了,對金田一耕助特別殷勤,使她覺得好笑。而這頓飯,金田一耕助竟吃得特別香,此刻他才想起來,原來自己從早上起床後,就沒吃過什麼東西!清水忘了,他也忘了。 一興奮起來就會口吃的金田一耕助,在他冷靜的時候思緒是條理分明的。和磯川警官面對面坐下後,他把到獄門島之後,一直到前天晚上的點點滴滴,清楚詳盡地對磯川警官說明。不過,他有意省略了千萬太的遺言,因為他隱約覺得目前不是明說的時候,似乎一旦說了出來,就會替島上的某個人帶來困擾似的。 雖然磯川警官屢次想插嘴詢問,但金田一耕助不給他機會,一說完就馬上把話題引開。 “警官,其實我真的沒有資格談昨天晚上的事。我大概是前天晚上太疲倦了,因此一躺下去,就睡得不醒人事,直到今天早上才知道島上又出了凶殺案。” 金田一耕助對雪枝死在吊鍾下的事情,起初的確是一無所知,他望了望清水,對磯川警官這樣說。 “你居然會睡得不醒人事?” 磯川警官懷疑地問。 “關于這一點,是我誤會了。在說明這件事之前,可否請警官告訴我,這位金田一先生到底是什麼人呢?” 清水露出一臉困惑與無辜的神情問。 “我前天晚上沒告訴你金田一是什麼人嗎?” 磯川警官對清水的詢問難以理解,並厲聲斥問。 “有啊!好像是某個重大案件的嫌疑犯……” 清水吞吞吐吐,想說又不敢說,望著磯川警官時仍是一臉無辜的樣子。 “這位金田一先生是重大案件的嫌疑犯?” 磯川警官先是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看了清水一眼,接下來就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後翻。 “喂,清水,你到底在搞什麼?這位金田一啊……” 磯川警官簡短地說明他和金田一的關系,接著又問: “你到底對他怎樣了?” “因為我聽警官把他說得像是個通緝犯似的,再加上我一回到島上,就發生那件案子,為了以防萬一,昨天晚上我就把他關到拘留所里了。” 清水的聲音越說越小,一張臉紅通通的,羞愧得恨不能鑽進洞里去才好。 “你把他關進拘留所?” 磯川警官像是確認罪犯似的,瞪著眼睛問清水。 “這可是很有趣的經驗喲!” 金田一耕助笑了笑,接著立刻正色說道: “這也怪我不好,是我故意講些沒頭沒腦的話,難怪清水要懷疑我,我是自做自受嘛!但是話又說回來,我總不能王婆賣瓜、大言不慚地說我是著名偵探,對不對?” 金田一耕助這時又爽朗地笑了起來。 磯川警官原本是板著臉的,聽到金田一耕助開心的笑聲,也忍不住跟著笑道: “哈哈……真受不了你這個老實頭。算了,清水,金田一不會記仇的,你不用放在心上啦!現在先聽你講昨晚的命案吧!” 磯川警官一提到“命案”,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是!” 清水緊張地用手背擦去額頭上的汗水,然後東一句、西一句,結結巴巴地說著昨天晚上的情況。 但由于他結巴得太厲害了,如果不是磯川警官或金田一耕助不時提出重點話題,根本就弄不清楚他究竟在講什麼。 清水的確很緊張,一來是自己昨天晚上不該關押金田一耕助;二來則是現場聽眾是全縣有名的老狐狸警官,以及連那個警官都另眼相看的名偵探! 噢!上帝!眼前這個男人頂著一頭亂發的邋遢樣,居然還是大名鼎鼎的偵探呢!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5:57:47
獄門島 第十三章、偵 查
清水在述說案情的時候,還看了好幾次金田一耕助的臉,心里一再地犯嘀咕,也難怪他會表現失常了。 根據清水的敘述,大約可以整理出下面五點: 一、清水把金田一耕助關在拘留所之後,馬上到鬼頭本家去。這時候是六點半。本家里有阿勝、早苗、月代、雪枝姊妹,還有了然、了澤。雪枝那時候還在本家,清水不僅看到她,還跟她說過話。 二、七點半左右,村瀨醫生跟荒木村長、竹藏相繼來到,這時就發現雪枝不見了,阿勝跟早苗又找遍整座房子,還是沒看到她,于是大家又開始感到不安。因此,大家決定分頭找雪枝,那時候大約是八點半左右。 三、清水跟荒木村長一組,竹藏跟了澤一組。醫生又喝醉了,了然和尚要他留下來,可是他不聽,一個人跑出去。像昨晚那種天氣,了然和尚的風濕症又發作了;再說大家都出去了,除了瘋子,屋里就只剩下女人,因此清水請了然和尚留下來,月代更怕得拉著了然和尚不讓他走。 四、大家離開本家,來到坡路上,天空雖然一片漆黑,卻還沒下雨。四個人來到往千光寺的那條盤山小路下面,竹藏跟了澤要到寺里去查看,因此他們就在那里分手;清水跟荒木村長順著那條坡路往前走,來到天狗鼻旁邊,看到吊鍾就放在天狗鼻台地上,清水拿出手電筒查看吊鍾四周的時候,沒有看到那件和服。 金田一耕助這時候插口說: “且慢,你走到吊鍾旁邊去看了嗎?” “沒有,我只是在路邊用手電筒往岩石上面照,看到那口吊鍾,我拿手電筒從吊鍾上面照到下面,確實沒看到那件和服。金田一先生,你在現場也看到了,那件和眼的袖子都伸到路這邊來了,應該會看到才對,而且當時不只是我,就連荒木村長也沒看到。不管是誰把尸體放進吊鍾里,那一定是在我們經過之後才放的,這一點我可以肯定。”清水干脆地說。 “謝謝,請繼續說下去。” 金田一耕助聽完清水的話,點了點頭。 五、因為岩石上毫無異狀,清水跟村長就下了天狗鼻,前往分家。這時,雨開始稀稀落落地下起來,風也增強,浪濤洶湧。在分家見到儀兵衛、志保、鵜飼三個人;儀兵衛跟志保好像是喝了酒,兩個人身上都散著酒氣味,三個分家的人都說不知道雪校在哪里,也沒看到過雪枝;鵜飼從千光寺回來之後,再也沒有出過大門一步。 “正當我站在分家門口問他們這些話的時候,突然聽到很奇怪的聲音,好像不遠處有人在喊救命似的。昨晚刮的是西風,因此可以聽得很清楚。我跟村長都嚇了一跳,趕忙從玄關跑出去。儀兵衛、志保和鵜飼也慌忙穿著木屐,跟在我們後面跑了出來。我們五個人就在風中跑著,這時又聽到兩三聲呼救的聲音。我就對村長說,這聲音聽起來好像是村瀨醫生,大家也都說好像是。” 清水一口氣說到這里,抬頭看了看磯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又喝了口水,繼續說: “村瀨醫生喝醉了,沒有派任務,叫他留在本家陪和尚和阿勝他們,想不到那家伙跑出來亂逛,扯著迷迷糊糊的嗓子,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講什麼,不過聽他那鬼喊鬼叫的聲音,看起來事情還蠻大的。因此我跟村長就迅速沖出分家。我想,分家也許覺得既然是雪枝的事,他們也不能袖手旁觀,因此也跟著我們跑了出來。” 清水說得十分清楚,卻只見金田一耕助不斷地搔著頭,然後伸手制止他,說: “等、等、等一下,這時候儀兵衛、志保和鵜飼,他、他們三個都跟來了嗎?” 金田一耕助一興奮,就又開始結結巴巴了。 “是的,他們都跟來了。不久我們站在長屋門前面,又再仔細聽了聽,那聲音似乎是從盤山小路下面傳來的,因此我們就趕快往那邊跑去。” 清水把重點再解說得清楚止些。 “這時候,你們又經過那個吊鍾旁邊了嗎?” 磯川警官插嘴問了一句。 “當然,我們必須經過那里才能走到盤山小路去。” “那時候你有沒有再看一次吊鍾?” 金田一耕助好像為了確定什麼,特地又問了清水一遍。 “沒有,根本沒有那個時間,再說我們急著往前面跑。” 清水搖了搖頭。 “剛才你說過下雨了,那附近又很暗,如果不用手電筒去照的話,根本就看不見那個吊鍾吧?” 金田一耕助老是圍繞著“吊鍾”再三查問,搞得磯川警官一頭霧水。 “是的,因為先前已經查看過吊鍾,並沒有什麼異狀,因此我們就匆匆忙忙地走過吊鍾旁,然後向醫生求救的方向跑去。” “等、等、等一下,你第一次查看吊鍾的時間大約是幾點鍾?” 金田一耕助仿佛找到了什麼關鍵,眼神一下子變得清亮了許多。 “我們離開本家分頭去找雪枝的時候是八點半,查看吊鍾的時間大概是八點四十分左右吧!” 清水想了一下,謹慎地說。 “然後你就直接去分家了嗎?你在分家大約耽擱了多少時間?” 金田一耕助緊追不舍地問。 “我想最多十分鍾左右。” 清水想了想才回答。 “這麼說,你從那塊岩石到分家之間要花兩分鍾,往返四分鍾,換句話講,你們第一次查看過吊鍾之後,到第二次回過那里的時候,大約有十四分鍾的空檔。對了,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呢?你說過你們從岩石下來,往分家途中就下起雨來了。” 金田一耕助一邊分析,一邊查問,讓清水感到應接不暇。 “啊!不,還要更早一些。在我們查看吊鍾的時候,雨就稀稀落落地開始下了,因此我們才匆忙下坡的。” 清水更正下雨的正確時間,看著金田一耕助的臉,一雙眼睛略顯迷惑。 “那時候雨有多大?” “並不大。我記得第二次經過吊鍾旁邊的時候,雨才突然變大了。” “那場雨下到什麼時候呢?真遺憾,昨天晚上我睡得太沉了。” “黎明左右就變小了。對了,儀兵衛、志保和鵜飼他們三個人發現吊鍾下露出長袖和服來通知我的時候,雨還稀稀落落地下著。” 清水實在搞不懂金田一耕助為何老是對“下雨”的事問個沒完。 “發現和服的居然是分家那三個人?那時候雨確實還在下嗎?” “是,還在下。我一聽到通知,就立刻冒雨跑去。” 清水被金田一耕助問得滿頭大汗,仿佛那場雨是清水讓老天爺下的一樣。 磯川警官一直默默地聽這兩人談話,這時他也感到十分納悶,忍不住插嘴問道: “金田一,你很在意下雨的事,是不是有什麼……” 磯川警官的話還沒說完,立刻被金田一耕助打斷。 “沒錯……” 金田一耕助又把頭搔得像雞窩似地接著說: “剛才我聽清水說的時候,突然想到一件怪事。我記得吊鍾吊起來的時候,雪枝的尸體幾乎是干的。當然,伸在吊鍾外的袖子是濕的,可是其他部分幾乎是干的。” 金田一耕助喝了口水之後,繼續說: “因為前天也下雨,所以那岩石附近昨天一整天都是濕濕的,如果凶手要用杠杆原理把吊鍾撐起來的話,就必須把雪枝的尸體放在岩石上面,因此,她的和服背部接觸到地面的部分才會濕濕的,可是其他部分都是干的,甚至連頭發都沒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磯川警官跟清水都很驚訝地看著金田一耕助的臉。 沉默半晌之後,清水結結巴巴地說: “莫非這尸體是穿著防雨斗篷來的嗎?” “尸體的背部不只是濕了,而且還沾到泥巴。要從那麼小的縫隙中把尸體塞進吊鍾里的話,不管是用什麼巧妙方法,都得花不少時間。那段時間為什麼沒把尸體弄濕呢?清水,當時雨下得相當大嗎?” 金田一耕助對“下雨”以及雪枝尸體未受雨水淋濕這兩件事一直不放松,因此他又再次向清水確認一次。 清水用力點頭,神色更加驚駭。 “原來如此,這倒是挺奇怪的。金田一,關于這點,你有什麼看法嗎?” 磯川警官問道。 “我想,大概是清水跟村長第一次離開吊鍾旁邊,前往分家去的那段時間,大約有十四分鍾左右,凶手把尸體放進吊鍾里去的。因為這點時間足夠讓凶手做完那些事情。清水,那時候雨還沒下得很大吧?” 金田一耕助一邊推測,一邊問清水。 “剛才我也說過了,雨是稀稀落落地下著,等我第二次經過吊鍾旁邊的時候,雨勢才開始變大。金田一先生,這麼看來,凶手在我們查看吊鍾時,他就在附近某個地方等著嗎?” 清水想繞開下雨的事,換了角度和金田一耕助探討案情。 “是的,而且還背著尸體。” 金田一耕助愁眉苦臉,百思不得其解地歎了口氣說: “雪枝被殺比醫生呼救的時間還要早。據推測,雪枝是六點到七點期間被殺的,退一步說,就算雪枝是在七點左右被殺的,凶手為什麼不怕麻煩與危險,非要等到八點四十幾分才把雪枝的尸體塞進吊鍾里?” “哼!” 磯川警官從鼻子里面噴了一口氣,似乎這世界上最棘手的事經由這麼一噴,就會立刻解決掉。 “不管是第一件或第二件案子,聽起來都像是瘋子干的。” “是啊!警官,簡直瘋狂極了。對不起,打斷你的話了,清水,請繼續講下去。” 金田一耕助附和著磯川警官的話說。 “然後,我們再經過吊鍾旁邊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嗯……下得很大,我們在大雨中往有求救聲的方向跑去,在盤山小路下面,遇到從寺院下來的了澤跟竹藏,他們兩個也是聽到醫生的喊叫聲才跑來的。我們都向求救聲音的方向跑去,發現是醫生躺在山谷中呼喊,我跟竹藏就到下面去,把醫生救起來。他的左手骨折了,搖搖晃晃的,不知道是在哭還是在罵,不斷地大聲嚷嚷,我們都被嚇住了。” 清水一口氣說到這里,金田一耕助突然伸手示意他暫停,然後,對磯川警官說: “醫生就是在那時候看到那個奇怪的男人。” 接著,他又問清水: “醫生為什麼要離開本家呢?” “他說是去愛染桂那里。” “愛染桂?” 金田一耕助跟磯川警官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睛看著清水。 “是啊!前一天晚上,花子就是因為找到鵜飼放在愛染桂洞里的信,才離開家的。大概醫生也想到這一點,心想今晚雪枝偷偷出去,是不是也跟愛染桂有關呢?他不顧和尚跟早苗的勸阻,搖搖擺擺地離開本家出去了。” “那後來呢?” “金田一先生,你也知道,愛染桂在半山谷里,醫生沒有看到愛染桂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洞里也沒有鵜飼的信,就在他繞著愛染桂查看的時候,突然聽到從本家那個方向往山谷這邊傳來的腳步聲。” 清水把他當時詢問醫生的詳細情形又描述了一遍,這時,金田一耕助插嘴問: “那腳步聲聽起來,確實是從本家傳來的嗎?” “醫生不只是這樣講,而且還說事後回想起來,那腳步聲好像是從本家後面那扇木門傳出來的。我說過,昨天晚上刮的是西風,本家在山谷的西邊,因此即使是很小的聲音,還是可以聽得很清楚的。” 清水把腳步聲為什麼會很清楚的原因分析了一下。 “從本家後面的木門發出的?” 金田一耕助嚇了一跳,盯著清水看,腦子里忽然閃現出在禁閉室里的那個瘋子。 “就是啊!留在本家的除了了然和尚、早苗、阿勝、月代之外,就是那個瘋子,這些人之中不可能有人單獨離開。醫生感到十分納悶,那腳步聲聽起來不像是穿木屐的聲音。他就從山谷往上爬,等那人走過來時,他大聲喊叫,那人像是嚇了一跳,拔腿就跑,醫生便拼命在後面追。” 清水猶如身臨其境,講得有聲有色。 “接著……他們就打了起來?” “是的,他們打斗了一會兒,畢竟醫生年紀大了,再加上又喝醉酒,當然打不過對方,還被反扭著手推到谷底,因此才把左手弄斷了。” 清水說到這里,似乎沒話可說了,他默默看著金田一耕助與磯川警官。 金田一耕助點著一支煙,邊吐著煙圈,邊默默地思考著;磯川警官也是一副想不透原因的樣子。 還是金田一耕助打破了沉默。 “醫生看到那男人的臉了嗎?” “昨天晚上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什麼東西,倒是在打斗的時候,他感覺到那人穿著洋服,體格相當不錯。” 清水把醫生告訴他的話轉述一遍。 “那人後來往哪個方向逃走的?” “這一點,醫生也不知道,他被推下山谷還沒什麼,可是手斷了,痛得差點讓他昏過去,因此他沒注意那麼多。” “那人會不會正巧背著雪枝的尸體走過來?” 磯川警官問。 “這我也想過。根據醫生的供詞,那人的確沒有扛著東西,只不過……” 清水有點故作神秘地停了停,磯川警官迫不及待地追問: “只不過什麼?” “在他們打斗的時候,他碰到對方的腋下,感覺到那人挾著大方巾之類的東西。” “大方巾?”。 金田一耕助疑惑地皺著眉頭問。 “醫生是這樣講的。後來因為醫生受傷了,我們只好先回本家。剛到本家就看到了然和尚跟早苗一臉擔心地在玄關前面等我們,我們把醫生托付給他們後,就立刻又跟竹藏離開了。” “嗯,這時候分家那三個人呢?” 金田一耕助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問清水。 “他們呀,不只是跟著我們一起到本家,還很難得地一直待到早上。或許是他們全身淋得濕濕的,也或許是真的擔心雪枝,才沒有馬上離開吧!不管他們究竟存的什麼心,反正他們是在本家待到天亮的。” 清水把分家那三個人的舉動和行蹤,夾敘夾議地向金田一耕助介紹著。 “嘿!” 金田一耕助突然眼睛發亮,精神也興奮了起來,他抓著頭說: “這樣一來,昨大晚上除了本家之外,了然、了澤、荒木村長、村瀨醫生、竹藏、清水,以及分家的三個人,大家都到齊了嘛!而且都待在本家直到早上嗎?” “是的,都在那里。我跟竹藏把醫生交給了然和尚後,馬上去找和醫生打架的那個人。然而雨勢越來越大,到處都黑漆漆的,我們只好回來。” 清水怕金田一耕助有所誤解,特別交代了自己的行蹤。 “然後你們就一直待在本家?” “是的。” “那麼,在這段時間有沒有誰離開過本家?” 金田一耕助嚴肅地問。 “絕對沒有!大家都待在那個十坪大的房間里,當然這段時間有人去上洗手間,女人們倒是為准備宵夜而進進出出的;並沒有人到外面去。” “我的意思是,你跟竹藏去找那個和醫生打架的人的時候,大家都在本家嗎?” 金田一耕助再次問。 “我想應該都在吧!何況我們很快就回來了,那麼短的時間內,如果有人出去,我不會不知道的。” 清水十分肯定地說。 “那好,我再問你:剛開始你們分頭去找雪枝的時候,本家里應該只有了然和尚跟早苗、阿勝、月代這四個人,他們之中有誰到外面去過?” 金田一耕助不放心地問。 “絕對沒有,關于這點,我也問過了,的確沒有人出去過。” “謝謝” 金田一耕助笑著對磯川警官說: “這下子,一干人等都有不在現場的證明。” 磯川警官覺得這件事情越來越棘手了。 但金田一耕助馬上又接著對清水說: “但有一個人沒有明顯的不在場證明。” “是誰?” 磯川警官像被針刺到一樣,猛然站了起來,大聲問。 “是禁閉室里的那個瘋子。清水,昨天晚上你不可能從頭到尾一直注意著那個瘋子吧?” 金田一耕助的臉上現出得意的笑容。 “金田一先生……” 清水十分驚訝。 “哦,別緊張,我只是不排除那個瘋子也有可能做案。” 金田一耕助對清水的反應並不感到意外。 此後,三個人之間彌漫著一股無法言喻的沉默氣氛。 清水幻想著瘋子逃出禁閉室,腋下挾著被勒死的雪枝尸體,在暗夜的山路上狂奔…… 雪枝那件色彩鮮豔的和服,像傳說中地獄里黑白無常般的瘋子,那種令人一想起來就毛骨悚然的對照,以及瘋子一臉的怨恨與邪惡,在黑夜的冷雨和陣陣強風中,拼命地狂奔著…… “清水,請繼續說下去吧!” 金田一耕助打斷了清水的幻想,清水像是極力推開幻想中的地獄圖一般,搖了搖頭,揉揉眼睛說: “抱歉,我想得離題太遠了。昨天晚上我們就在本家坐到天亮,不久分家那三個人就回去了。外面還有一點像霧般的小雨在下著,一會兒,分家那三個人一臉驚駭地跑回來,說看到吊鍾下面壓著一條女孩和服的袖子,因此我們全都跑去看。這就是昨天晚上案發到今天為止的事情經過。” 清水說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要把一肚子的夢魘都吐出來似的。 “搞不好是分家那三個人趁回去的時候把尸體放進去,然後再跑回來。” 磯川警官想了想,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說。 “不可能,從他們離開到再回來本家之間,只有很短的時間。那麼短的時間內不可能把吊鍾撐起來,再把尸體放進去的。再說,島上漁夫們都起得很早,那時候天已經大亮了,無論從海上或港口都能清楚地看到那里,那樣做的話,很可能會被人看到的。” 清水把島上漁民的作業時間向磯川警官作了說明。 磯川警官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不久,縣刑事保又派來第二艘汽艇。這次來的有刑事課請來的木下博士和他的助手,另外還有檢察官和鑒別組的人,他們要來解剖尸體。 “辛苦各位了,前田法醫正在勘驗尸體呢!” 磯川警官對這些同事寒暄著。 “是嗎?那順便請前田也來幫忙吧!聽說有兩個人被殺?” “沒錯,而且還是一對姊妹呢!這真是樁可怕的案子。” 磯川警官和木下博士寒暄著,金田一耕助就站在他們後面,神情茫然地聽他們對話。 在前往鬼頭本家途中,金田一耕助好像想起什麼事情,突然抬起頭來,側著臉向並肩而行的清水問: “清水,你說你是昨天六點半到本家的?” “是啊!我記得很清楚,到那里的時候,還無意間瞥了一下手表。” “你的手表准嗎?” “應該准吧!我每天固定與收音機對時。就算它不准,頂多是差一兩分鍾。金田一先生,你究竟想知道什麼?” “那時候本家的收音機是開著的嗎?” “收音機……” 清水一臉不解,看著金田一耕助問: “收音機怎麼了?” “如果收音機開著的話,你一進玄關就會聽到。昨天晚上你聽到了嗎?” 清水歪了歪頭,略略思索後說: “沒聽到,收音機好像沒開。” “你們去找雪枝的時候大約是八點半左右,那段時間有沒有人開收音機呢?” 清水越發感到不可思議,但還是肯定地說: “沒有人開收音機啊!” “你肯定嗎?” “肯定沒有。如果有的話,我不會沒聽到的。金田一先生,開不開收音機跟這次的案子有什麼關系呢?” 走在前面的磯川警官也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搔了搔頭說: “六點三十五分的時候,沒有任何人開收音機,那就奇怪了,那段時間應該是播放複員船班次的時間,早苗在等她哥哥阿一返鄉,因此,她每天都要固定收聽複員船班次。昨天居然忘了?還是故意不聽呢?我就是想不透為何沒開收音機這一點。” 金田一耕助抬頭望著天空上的什麼東西,不知道此時他心動中究竟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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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門島 第十四章、搜山
縣刑事課請來的木下博士等人上島後立即投入到工作中,當尸體解剖結束,檢察官與木下博士、前田法醫離開獄門島時,已經是海風涼吹的黃昏時分了。 尸體解剖結果證實: 花子是頭部遭到重擊之後昏倒,然後再被勒死的;雪枝則是被人用手巾之類的東西勒斃之後,再放進吊鍾里面。至于行凶時間,也跟村瀨醫生推斷的一樣,雪枝是在前一天晚上日落後沒多久就被殺了。 驗尸完畢,鬼頭本家忙著替兩姊妹安排喪禮。今天原本是花子的喪禮,現在又碰到雪枝不幸遇害這檔子事,兩天之內一連死了兩個人,實在太令人意外了!因此預先決定的唯心主義學說。否認人在曆史活動中的能動作用,本家決定明天讓花子跟雪枝一起出殯。 在日本雖以火葬為主,但像獄門島這樣落後的地方都實行土葬。鬼頭家的墓地就在千光寺後面折缽山的半山腰上。幾個請來年輕人正忙著在昨天剛挖好的墓穴旁再挖一個墓穴。 金田一耕助雖然問了相關人物一些問題,但這些人的證詞還是令他如墜云里霧中,摸不清頭緒。 他把希望寄托在和醫生打架的那個人身上,但是經過仔細盤問之後,醫生除了說出相同的情況外,再也沒其他線索了。不過他倒是再次說,那個男人好像是從本家後面的木門出來論原因、本原和一意大利哲學家布魯諾的主要哲學著作。,而且手上還拿著類似大方巾之類的東西。 金田一耕助後來也詢問了本家的早苗和阿勝,是否有人趁她倆不注意的時候從後門進來,順手拿了東西出去?早苗卻說沒有搞丟過東西,而阿勝則畏畏縮縮的,根本不知道家里是否少了一塊大方巾,因此,金田一耕助最後仍是一頭霧水。 “金由一先生,依我看來,我們不得不來一次全島大搜捕了。昨天晚上和醫生打架的那個男人,也許就是我們追捕的海盜,搞不好,他也是殺死兩個女孩的凶手。” 磯川警官果斷地說出自己的主意。 “警官,我同意你的觀點。至于他殺人的動機,我認為並不單純。不管凶手是不是他,這里面一定有強烈的殺機。對了,警官,你是住在這里,還是要回去呢?” 金田一耕助說出自己對這兩件命案的看法後,這才想起跨海而來的磯川警官今晚住哪里?他期待磯川警官能留在島上,因此才會這麼問。 “這里事情太多了,我想盡可能住在這里。除了海盜的事情外,同時我還想再到現場看看;天天渡海過來,也太麻煩了。” 磯川警官說出他心中的打算。 “住在這里比較方便。你看,房子這麼大,住上十個八個刑警應該沒問題。我想從今晚開始就和你一起住在這里吧!我去和早苗談談看。” “啊!這樣太好了。” 月代聽到金田一耕助想住在這里時,不禁興奮地大叫大嚷起來,一點也沒有喪失親人的悲痛。 早苗當然同意,月代和阿勝一聽說警察們要住在這里一掃臉上的陰霾,月代還像小孩子般,高興得手舞足蹈。 “啊!我最喜歡熱鬧了,原本死氣沉沉的家里有這麼多人來住,真是太令人開心了。” 月代一臉開心地說。 “月代,你可不能一高興就跑到外面去喔!” 金田一耕助認真地提醒她。 “我才不出去呢!我不會像雪枝、花子那兩個笨蛋,太陽都下山了還出去。” 月代一本正經地說著。 “真的不出去嗎?就算鵜飼送信來,你也……” 金田一耕助故意開她玩笑。 “討厭啦!金田一先生。” 月代有些撒嬌地用和服的長袖子打著金田一耕助說: “我很愛惜自己的性命,不管誰說什麼我都不出去。” 月代雖不聰明,卻也意識到這一點了。 “搞不好,下次可能輪到我了。” “這樣最好,只要不出去就沒事,不管任何人說什麼,絕對不要出去就是了。” 金田一耕助認真地叮囑她。 “我才不出去呢!我要去祈禱所祈禱早日把凶手殺死。” 月代看了一眼金田一耕助,同時以堅定的口吻說。 “到祈禱所祈禱?” 金田一耕助驚訝地看著月代。 月代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 “是啊!我如果有什麼心事,或不順心的事情,我就去祈禱。我的祈禱一向很靈的,凡是對我不好的人,都會受到處罰。” 金田一耕助帶著疑惑的眼神看著早苗,早苗接口道: “祈禱所就是院子對面的那間白色建築物。月代如果有什麼不高興的事情,就會把自己關在祈禱所里祈禱,島上的人都知道月代的祈禱很靈驗。” “你看吧!連早苗都這麼說。我今晚要連續祈禱,讓壞人受到應有的懲罰。” 月代顯得相當得意。 金田一耕助想起有一次了然和尚指著後院略高的地方對他說:“那是祈禱所。”金田一耕助當時還納悶這種人家里面怎麼會有祈禱所呢?他做夢都沒想到月代竟然是個像巫婆一樣的祈禱名人。 金田一耕助本想多問問她有關這方面的事情,這時候,磯川警官看了看手表說: “金田一,我想再去現場看一次,如果再拖下去,太陽就要下山了。我們走吧!” 聽到磯川警官的話.金田一耕助也看了著手表,正好是六點四十分。他帶著疑問的神情看了早苗一眼,早苗似乎沒注意到,表情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今晚又一次忘了聽複員船班次廣播。 金田一耕助陪磯川警官出門,後來,他為此後悔不已。 太陽一下山,島上的氣溫就變冷了,金田一耕助冷得抱緊肩膀說: “要到寺里,還是……” “不,到天狗鼻那里去看看。” 吊鍾還擱在雪枝被殺的岩石上,兩個刑警正在附近的草叢里搜尋。 山上的獲花在深秋時節展現著淒楚的血紅。 “找到什麼了嗎?” “沒有” “其他人呢?” “去搜山還沒回來。” 清水帶著刑警和島上的年輕人到折缽山搜索去了。 磯川警官仰著頭看吊鍾。 “這個吊鍾就扣在這里啊!對了,金田一,那個凶手會不會在清水跟村長第一次走過這里的時候,躲在吊鍾的另一邊呢?” “我看有這種可能。因為清水和村長只是從這里用手電筒照過去,並沒有跑到吊鍾旁邊看。但是,現在從吊鍾的位置看來,距離岩石邊緣不到一尺,如果只有凶手一個人也許還說得過去,如果還抱著雪枝的尸體,大概不可能。” 金田一耕助一邊說,一邊領著磯川警官走到岩石的另一邊查看。 磯川警官稍微探身往下看,只見崖下六尺處有一條下坡路,除此之外就是數十尺高的斷崖,雖然看得到路,但要爬上懸崖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懸崖下有強風巨浪,即使不被海草纏住,也一定會被海浪沖走的。 “這邊果然不行!除非是壁虎,否則不可能攀住懸崖不動。” 磯川警官贊同金田一耕助的觀點。 兩人拍去膝蓋上的灰土,從岩石上站起來的時候,突然聽到從坡路那兒傳來嘈雜的咒罵聲與雜亂的腳步聲,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去。 只見一群扛著鏟子、鐵鍬等東西的年輕人,連滾帶爬地奔下坡來。這些人是到鬼頭本家墓地挖墓穴的人。 “啊!警官,出來了,出來了!” 一看到警官,這群年輕人就大聲嚷嚷著。 “什麼東西出來了?” 磯川警官也緊張起來。 “那個整張臉全是胡子、樣子十分奇怪的人……” “穿著軍服……” “眼神敏銳的男人……” 年輕人七嘴八舌地說著。 “人呢?人在哪里?” “就在本家的後面……” “本家後面不是懸崖嗎?” “我們正在挖墓穴,就聽見懸崖上有沙沙的聲音,我們回頭一看……” “草叢里有個奇怪的人在盯著我們,他的眼神真的好可怕喲……” “那個人絕不是島上的人,我們以前沒見過他的,他一定是你們要找的那個海盜!” 年輕人口沫橫飛地講著。 “那你們為什麼不抓住他呢?” 一位刑警略帶責備的語氣對他們說。 “聽說他帶著武器……” “而且那人看起來好像隨時會動手的樣子。” “然後你們就一起跑開了嗎?像你們這麼膽小,哪像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討海人呀!” 另一個刑警嘲諷地說。 “因為事情太出乎意料嘛!” “喂,是誰第一個逃的啊?” “不是我!阿源是第一個跑的,害得我不由自主地也跟著跑。” “亂講,是你啦!嚇得哇哇叫。” 正當這一群年輕人相互指責的時候,去搜山的清水和刑警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來。 “啊!你們都在這兒呀!剛才是怎麼回事?” “清水,那個人出現了,我們正在向警官報告。” “清水,你們查得怎麼樣?” 磯川警官急忙問道。 “警官,確實有人潛入島上。我們發現海盜山寨里有燒過火的痕跡,還有這條大方巾。” 清水拿出一塊被雨淋濕、髒兮兮的大方巾,但看起來這條方巾並沒有在現場遺留多久。打開一看,上面印著淺黃跟白色的鬼面,還有一個也是染成白色的“本”字。 “這是?” “這是鬼頭本家的家徽;分家也是用鬼面,不過上面印的是‘分’這個字。 清水簡單扼要地回答。 磯川警官回頭看著金田一耕助說: “醫生說的是真的,這人昨天晚上潛入鬼頭本家,用大方巾偷了一些東西出來。” “嗯,也許是這樣。” 金田一耕助回答的口氣似乎不太肯定。 “你怎麼說‘也許是這樣’呢?根本就是這樣嘛!現在這塊本家的大方巾就是證據。” 磯川警官反駁他說。 “是沒錯,可是為什麼早苗沒發現呢?” “拜托你別這樣說好不好,在那麼大的房子里,一兩塊大方巾或是一兩樣東西被偷走,的確是不容易被發現的。再說,這兩天不斷有事情發生,誰會去注意大方巾這種小東西。金田一,你究竟在想什麼呢?” 磯川警官喋喋不休地說。 金田一耕助猛然搖著頭說: “沒什麼,警官,這麼一來,可以確定有人潛入這座島上了。是不是要召集全島的人,進行地毯式的搜山呢?” “是的。” 磯川警官四處張望了一下,入夜的島上一片漆黑,甚至無法分辨彼此的臉孔。 瀨戶內海一到夜晚,天上的星星就顯得特別明亮。 “拖到明天可能就太遲了,幸好今晚有月光。” 清水看看天上的星星,對磯川警官說。 “好,那就立刻動手。” 磯川警官下定決心說。 一整晚,獄門島上充滿了戒備森嚴的緊張氣氛。 磯川警官與金田一耕助等一行人先回到鬼頭本家,草草用完早苗、阿勝做的晚餐。 而那一群年輕人則四處傳遞搜山的訊息,漁夫們一聽到消息,都爭先恐後到本家門前集合。 八點左右,本家附近聚集了數十位漁夫,他們各自帶著火把、燈籠以及稱手的武器,不知情的人看到這樣子,一定以為有一場械斗要發生呢! 搜山行動前,磯川警官將這些人編成幾組,趁著分派任務的時候,金田一耕助抽空問早苗一些事情。 “早苗,你真的不知道這塊大方巾被偷了嗎?” “我……不知道……怎麼了?” 早苗露出一種想要看透一切似的眼神,定定地看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感覺得出來,早苗的內心里,正有一股強烈的情緒在翻湧著,並試圖以堅強的意志力努力地壓抑著。 她拼命回避金田一耕助的視線。 “早苗……” 金田一耕助有點急促地說: “今晚大家要搜山了喔!” 早苗低頭不語。 “那麼多人去搜山,不管是誰,都會被搜出來的,你真的不在乎嗎?” 早苗嚇得急忙抬起頭,然後現出帶著殺氣般的可怕的眼神,瞪著金田一耕助說: “金田一先生!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你不懂嗎?” “我不懂!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我……” 這時竹藏慌忙跑進來,打斷了早苗的話。 原來是磯川警官叫他來找金田一耕助的。 “我馬上就去。啊!竹藏,等一下。” 金田一耕助突然叫住竹藏。 “有什麼事情?” “月代呢?怎麼沒看到月代?” “我在這里啊!” 月代的笑聲與腳步聲同時出現,她的一身裝扮,真使金田一耕助看得呆了。 月代像舞伎一般,身上披著白色絲絹,穿著紅色長褲裙,頭上戴著金色的高帽子,手上還拿著黃金鈴。 “月代,你怎麼穿成這樣?” 金田一耕助有些吃驚地問。 “你忘了,我現在要去祈禱所祈禱呀!你們不是要去搜山嗎?我馬上就去祈禱……我的祈禱很靈的,我相信你們一定抓得到壞人。” 說完,月代滿面笑容地走出房間。金田一耕助則目送著她的背影離去,事後回想起來,那卻是最後一次看到活著的月代了。 磯川警官又派人來催他。 “好,我馬上去,早苗……” “嗯?” 金田一耕助不放心地盯著早苗說: “月代就拜托你了,要多注意她。” 早苗皺了皺眉頭,仿佛在說不用你交代我也明白該怎麼做。 “竹藏,你也要去搜山嗎?” 金田一耕助看了竹藏一眼。 “是的” “我希望你留在這里。” “可磯川警官已經派我帶一隊人去搜山,現在大概不能調換了。” 這時候里面突然傳來瘋子的怒吼聲,早苗歎了口氣說: “今晚的舉動讓伯父很不高興。” 金田一耕助目送早苗的背影,心中升起一種無以名狀的不安。 在竹藏的催促下,他往玄關走去,經過那間十坪大的房間時,順便往里面看了看。 了然和尚跟了澤在靈堂前念經,荒木村長、村瀨醫生和分家的儀兵衛、志保以及美少年鵜飼也都在場,這麼大的事情,連分家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一看到金田一耕助,荒木村長沉穩地說: “啊!金田一先生,你也要去搜山嗎?” “是的,我去一下。” “辛苦了。我本來也應該去的,但今晚要守靈,等守靈結束後,我就去找你們。” “不用啦!怎麼方便就怎麼辦吧!” 金田一耕助的聲音在室內回蕩著,了然和尚依舊專注地念經。 出了大門,大隊人馬都出發了,只剩下竹藏和磯川警官率領的那一隊人。 “金田一,出發吧!” 磯川警官看到金田一耕助終于走出大門,立刻大聲說。 “請等一下,我希望能留三四個人在這里。” 金田一耕助看看磯川警官,又看看本家的大門,對磯川警官請求道。 “為什麼?” “萬一我們搜山找的那個男人逃到這里來,那就糟了。留三四個人監視房子四周,也許會好些。” 磯川警官認為金田一耕助說的不無道理,于是他挑選出兩個人來監視本家四周的環境。 “現在出發吧!” 一看時間,已經是夜晚八點半了,天上繁星點點。 農曆初十的月亮掛在干光寺後面的山上,飄飄悠悠。 一群人繞過鬼頭本家前面的坡路,往谷底走去,在往千光寺的盤山小路上,看得到一溜明晃晃的火炬正在往上爬著。 “警官,點那麼多火把去找,豈不是敵暗我明?” 金田一耕助有點擔心地說。 “火炬之後,還有一隊是不拿火炬的,凶手如果為了要避開拿火炬搜山的人,一定會掉進不拿火炬搜山組的陷阱里。”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磯川警官得意地說出他的計策。 “原來如此。” 金田一耕助與磯川警官帶著隊伍,沿著谷底直奔天狗鼻。左轉後,爬上剛才挖墓的年輕人跑下來的坡道。要上折缽山只有這條路可走。 竹藏率領的那一隊人點著火把,故意鬧哄哄地往上爬。金田一耕助他們則隔了一段距離,默默跟在後面前進。 平常天狗鼻上面很少有人進出,因此路徑顯得十分狹窄,坡道也很陡。天上雖然有月亮,也有繁星點點,還是有人會不小心被路上橫出來的樹根絆到腳。 轉過突出的岬角,整個視野變得寬廣起來,從折缽山的山腰到山頂,可以看到海盜遺留下的山寨。 在折缽山的這片斜坡上,到處可以看到搜山隊明晃晃的火把,猶如鬼火般緩緩移動著;人群猶如螞蟻,遠近四處傳來喧鬧的吆喝聲。 這一切是如此真實,卻又如此的虛幻,讓金田一耕助突然想起臨出發前聽到的那記清脆鈴聲,心中有一種怪異感覺。 屋外在搜山,屋里在守靈。蒼白臉色的早苗、像舞伎似的月代、禁閉室里如野獸般怒吼的瘋子、鬼頭千萬太臨終的遺言……它們像電影般—一在金田一耕助腦中浮現,他的思緒也在飛速旋轉。滿山的火把像要把整座獄門島燃燒起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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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30 15:58:28
獄門島 第十五章、女伎
以前,獄門島為了防範海盜襲擊,所有村落都聚集在島的西側。當然,從另一方面講,獄門島除了西側之外,就幾乎沒有可以住人的平地了。 折缽山不很高,除了西邊,其他三個方向都是臨海聳立的懸崖峭壁,既沒有可以拋錨的地方,又沒有可以讓人上岸之處。因此,只要控制住島的西側,要搜捕逃進山裡的人,簡單得猶如甕中捉鱉。 月亮掛在折缽山的山頭上,天上繁星閃亮,獄門島在星月交輝下,呈現出一片銀色世界。點點火把就在這片銀色世界中,如鬼火般在山坡上游動著。 折缽山山頂遺留著古代海盜的山寨,搜山年輕人的?喊聲在山谷中迴響著,像是遠方傳出的隱隱雷聲。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跟著磯川警官率領的隊伍前進,他發現清公也在搜山隊伍之中。 「你也在啊!」 金田一耕助露出一臉驚喜,笑著說。 清公略顯頑皮地笑說: 「這可是近來少有的事,我怎能置身事外?再說,這事可還真大哩!」 「的確。島上的人都怎麼說?」 金田一耕助問。 「話可多了,別人愛說閑話,我們又不能拿他怎樣,也只好讓他們去講了。這件事不只讓我感到驚訝,連島上的人也都很驚訝……」 清水故作神秘地把話說到一半,讓金田一耕助急急追問: 「你們驚訝什麼?」 「你啊!剛開始大家都懷疑你,從島上人的心理來看,你是個流浪漢,誰都不知道你的底細,難怪大家要懷疑你。」 「我不可能殺死花子或雪枝吧?」 金田一耕助有些無奈地反駁著。 「為了謀奪鬼頭本家的財產,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現在大家都知道你是名偵探,人人都嚇了一跳。所以我就說人不可貌相,別看你外表不起眼,畢竟,江戶人就是江戶人。」 清水帶著討好的語氣說。 「謝謝。你說我想謀奪本家的財產,這從何說起呢?就算我把花子、雪枝殺了,本家的財產也到不了我的手中,不是嗎?」 金田一耕助讓話題扣在「殺人動機」上,期望清公能提供一些島上居民的看法。 「可以啊!殺了月代、雪枝、花子三姊妹後,再勾搭上早苗,結成夫妻,就可以名正言順成為鬼頭本家的人,島民們都是這麼說的。」 清公說到這裡,特意偏過頭去,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接著又說: 「我可不以為然,再怎麼講,你也是個江戶人,怎麼會做那種事呢?要錢的話,乾脆拿槍去搶不就得了?哪有江戶人窩囊到吃軟飯的啊!金田一先生,我可是站在你這邊的喔!」 金田一耕助感到自己竟然被視為吃軟飯的嫌疑犯,不禁覺得既可笑又不安。 「老闆,這簡直像古代大戶人家謀奪家產的故事嘛!我就是那個壞管家的角色嗎?」 「而且還有個被姨太太養的小白臉。像家賀騷動裡的大月內藏之助、黑田騷動的倉橋十太夫這類電影,大家都百看不厭呢!」 清公喋喋不休地說。 「老闆,島上的人常會把戲劇與事實聯想在一起嗎?」 金田一耕助怪怪地問。 清水曾經對金田一耕助講過,島上居民的思考方式有些脫離現實。 「也不盡然。不過,大家都很喜歡看戲劇,多少會受到一些影響的。像死去的嘉右衛門就是一個戲劇迷。你知道嗎?在贊歧的金比羅有一座大概是天保或嘉永年間蓋的戲檯子;大阪的大西劇團也仿照這座戲檯子重新搭建,還保留了日本的古風,到現在還能演出。因此,京都的演員都在這裡演過一些精彩的大戲。」 一提起戲劇,清公特別有興趣,他原本就是個多話的人,現在更是滔滔不絕。 「嘉右衛門很欣賞這個劇團,只要一有好戲上演,他就會駛著八挺櫓去看。他有錢有勢,經常買下整個樓座,帶著自己手下的漁夫們去看。我也常受到他的照顧,跟他一起去看戲,現在想起那段全盛時期,真像夢一樣。」 「原來是受到嘉右衛門的照顧,難怪你比較偏袒鬼頭本家。看來你很能討嘉右衛門的歡心呢!」 「也不是啊,我自己是表演雜俳(滑稽俳句等通俗文藝的總稱)出身的。雜俳分很多種,我擅長的是冠付,也就是通稱的冠句。在我年輕的時候非常熱衷這類表演,曾經邀約同好去請冠句翹楚的久保太郎老師指點。」 清公解釋自己的出身背景時,半得意、半感傷地說: 「本州地區盛行雜俳,有一段時間,光是介紹冠句的雜誌就出了十幾種,大家為了省事就說成雜俳。我演的那種冠付類似川柳,是文雅安靜的,有些句子甚至可以當俳句的起句;嘉右衛門什麼娛樂都喜歡,他雖也做徘句,但喜歡雜俳的程度遠勝過俳句,還取了個叫極門的雅號。」 清公很內行地解說雜俳的形式與內容。 金田一耕助忽然明白了,那屏風色紙上歪歪扭扭如蚯蚓般的文字,原來就是嘉右衛門寫的啊! 「極門這兩個字源自獄門島,他自認為是獄門島的主人。每次開詩會,他就說沒有清公不行,我一到會場就受到他的熱情歡迎,他對我的確是另眼相看。」 清公提到嘉右衛門,明顯地露出一種懷念之情。 「嘉右衛門竟然是這樣一個人物!就因為他這麼喜歡戲劇,與三松才會娶女演員當繼室?」 金田一耕助問了一個極想問的問題。 從早上志保在天狗鼻上又叫又嚷的那段話開始,金田一耕助就對月、雪、花三姊妹的母親感到相當好奇。 只可惜當大家知道他是名偵探後,不管他問什麼,島民都會小心翼翼的,這樣反而問不出真相。他一直在找一個可以自然提出這個問題的機會,現在有清公這樣一個消息靈通又喜歡發表意見的人在身邊,機會果然出現了。 「嘉右衛門喜歡戲劇和與三松娶女演員雖然多少有些關係,但也不表示嘉右衛門同意這樁婚事。那位女演員的名字叫小夜,不知道是本名還是藝名。與三松納小夜為妾的時候,嘉右衛門十分不滿,而且還激烈地反對過。」 清公神秘兮兮地說著,惟恐小夜的靈魂會聽見似的。 「你認識那個小夜嗎?」 金田一耕助急急地追問著。 「沒見過。我到這座島上不到半年的時間,她就去世了,有關她的事我都是聽人家說的。」 清公在這件事上可是把自己推得一乾二淨。 「聽說她擅長道成寺入鐘,與三松就是迷戀她的舞技,而將她納為妾的嗎?」 金田一耕助緊抓住話題不放。 「是的,嘉右衛門聽到她擅長演道成寺、狐忠信、葛之葉……這些會幻化成人形的怪物時,就把整個劇團包下來,請到島上來演出,他還在本家的院子裡搭了舞台,讓他們在那裡演道成寺。當時千萬太的媽媽才剛去世,房中冷清,有個漂亮的女演員來撒嬌,與三松當然就像貓看到魚似的歡喜異常,趁機收她為妾。嘉右衛門對這種事原來就非常小心,看到與三松這樣,當然非常生氣。」 「嘉右衛門為什麼要反對呢?」 金田一耕助心想:這裡搞不好有破案的關鍵,於是,他帶著急於想知道理由的語氣問。 「還用說嗎?一個是來路不明的女演員,一個是島上財大勢大的船東,島上的規矩是:即使知道對方身份,也不會跟外地人結親。」 「這就難怪了,小夜破了島上的規矩,太閣大人絕對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吧!」 金田一耕助順勢提出自己的想法。 「是啊!如果她是一般良家婦女也就罷了,偏偏她不是個省油的燈,她不斷利用與三松,與三松對那個女人更是言聽計從;雖然在同一個屋簷下,父子之間卻極不和諧,甚至有一段時間,與三松還想要逼迫嘉右衛門退位,那時,嘉右衛門好像被鬼纏身似的,一下子衰老了許多。」 清公提到嘉右衛門,語氣中多少帶著惋惜的味道…… 「這女人也相當厲害。」 「是啊!如果不是她那樣亂攪和的話。本家現在就是與三松當家,小夜也成了船東老闆娘了。」 「小夜攪和什麼?」 「祈禱啊」 「祈禱?」 金田一耕助突然想起月代說要去祈禱的模樣,露出驚疑不定的眼神,胸口一起一伏地看著清公。 「沒錯,你也知道本家後院裡有間祈禱所吧!那就是與三松替小夜蓋的。小夜不知道在哪裡學的加持祈禱法術,我到島上來的時候,她已經是個快死的病人了,因此,早就不能作法術了。」 清公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 「據說她有段時間氣勢非凡,簡直就像靜禦前(源義經之妾)或佛陀,搖著鈴,點著香,口中念著:生駒的聖天、河內的聖天請降臨此處,在下是某歲寅年女子等等的禱詞。」 他像背台詞一般,學著小夜施法時的語調說。 金田一耕助不禁笑了出來。 「念這些幹嗎呀?」 「聖天是佛陀的親戚,照你這麼說來,小夜簡直是女巫嘛!」 金田一耕助又補充了一句,同時心想著—— 月代的打扮與其說像是尼姑,還不如說是女巫。 「不管是加持或是祈禱,只要能靈驗,大家才不管是佛陀或是女巫呢!小夜一定是在四處演出的時候,學會這種本事的。」 清公武斷地說。 接著,他清清喉嚨,不等金田一耕助開口,主動接著說: 「大家都說她很靈,比方說肚子痛啦、長瘤啦,她一念就不痛了,而且當時有很多人得了某種怪病,聽說她是念著什麼生駒聖天、河內聖天請降臨,在下是幾歲幾年生的某某等等,然後拿一種怪水給病人喝,竟然能讓病人痊癒,真不可思議呢!不要說與三松,就連島上相信她的人也越來越多,漸漸的,也有其他島上的人來求她,盛名遠播。熱鬧得很。可是這一來對小夜卻是很不好的。」 清公以一種權威姿態下著斷語 「怎麼不好?不是信者日眾、名氣越大嗎?」 「看起來是這樣的。但是小夜太囂張,她也忘了跟千光寺和尚打聲招呼。」 「喔,是這樣啊!」 「和尚可不覺得有趣。從前到寺院裡問吉凶的人,漸漸的都變成小夜的信徒了。和尚本是個心胸寬大的人,起先只是睜隻眼閉只眼,但小夜的勢力越來越大,甚至還自稱是小夜聖天教教祖,弄出一些亂七八糟的教義,這下連和尚也忍無可忍了。儘管和尚心胸寬大,一旦發怒誰都制止不了,他決心要撲滅小夜聖天教。」 「真有趣,老闆,你還真會講故事哩!」 金田一耕助不想打斷清公的談興,適時捧了清公一下。 「您過獎了,總之,在這個島上,與和尚為敵就是自取滅亡。儘管信徒被搶走,寺院的傳統勢力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瓦解得了的。嘉右衛門和與三松屢有爭執,了然和尚都是採取中立立場,一旦他下定決心要消滅小夜聖天教後,便與嘉右衛門結盟,這麼一來,就算小夜有通天的本領,也回天乏術了。」 清公精神亢奮地說著。 「就在船東與寺院聯手下,小夜聖天教的信徒漸漸流失,於是她也越來越慌張,然後開始說什麼大海嘯會席捲整個島,折缽山會一分為二,會下火雨等等,島上的人越聽越覺得離譜,逐漸不再去找她。她又說必須重塑個性根柢,祈禱才會有效,還用火筷子燙傷信徒,這時大家都知道她精神可能有問題,於是,嘉右衛門就在家裡蓋了一個禁閉室,把她關進去。小夜聖天教到此就完全垮了。」 清公說到這裡,語氣中透著得意,彷彿小夜聖天教垮了,他也有幾分功勞似的。 「那與三松呢?」 「在嘉右衛門眼裡,與三松根本微不足道,他從小就不曾違逆過嘉右衛門,這次是碰到小夜這個軍師,才會做出那些事情來。軍師被關進禁閉室了,他就像被拔掉爪牙的野獸一樣,再也不敢跟他父親作對了。」 清公說到禁閉室,令金田一耕助眼睛為之一亮,他接著問: 「與三松就這樣算了?」 清公搖了搖手說: 「不,聽說他還偷偷把小夜從禁閉室裡放出來,沒多久小夜就發瘋死了。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太大的打擊,還是有其他什麼原因,沒多久與三松也瘋了,一樣被關進禁閉室裡去。本家就是因為出了小夜這種女人,才會糾纏出一堆事情來。」 清公把與三松發瘋的原因,全都歸咎到小夜身上。 「小夜是三姊妹的生母嗎?」 「那當然是的。四處流浪的女藝人不只是賣藝而已,常常還會賣身,也因此常常會墮胎,像小夜那樣的女人能生孩子,真是不可思議。」 清公面露鄙夷之色。 「孩子生下來,到底是有幸還是不幸呢?你看那三個女孩瘋瘋癲癲的就知道了。據說,小夜還真是個美女,鼻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很可惜,我知道她的時候,她已經變得像個鬼魅一般醜陋了。」 這是清公惟一一句帶著惋惜語氣談到小夜的話。不過他並不是惋惜小夜的早逝,而是惋惜自己沒有眼福。 「喔!真是有意思。」 金田一耕助由衷地附和著。 就在這時,山谷裡響起一聲槍響,接著兩聲、三聲……霎時,?喊聲在山谷間四處迴盪著,搜山的人群也向槍響處彙集。 磯川警官興奮地對金田一耕助說: 「喂!金田一,好像找到兇手了!」 「我們去看看吧!希望沒有人受傷。」 金田一耕助大聲說。 礬川警官帶著他的搜山隊伍,迅速來到折缽山山頂附近。 大家氣喘籲籲地在月光下的山徑上奮力前進,不斷被樹根或石頭絆到腳。 「大家小心點,這附近有一條壕溝,前面是防空監視所和高射炮陣地。」 竹藏在磯川警官背後喘著氣提醒大家。 這附近原來有一片略微傾斜的平滑台地,戰爭時,軍隊利用這塊台地四處冒出的岩石,或是枯瘦的松樹這一類的東西,挖出像蜘蛛網似的壕溝,這些壕溝有的是露出來的,也有很多是上面覆著掩蓋物的陷阱或地下通道。 「這裡的地形真複雜,要藏身在這裡真是太容易了。」 磯川警官感慨地歎了口氣。 「槍聲是從稍微上面一點的地方傳來的。」 金田一耕助對磯川警官說。 「是啊,現在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安靜?」 清水小聲地問竹藏。 「先上去看看再說!小心點,兇手有槍!」 竹藏冷靜地對搜山隊的青年們說。 大家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突然間,岩石的角落裡衝出好幾個人。 「是誰?」 磯川警官大聲喝問。 「那不是清水嗎?剛才是你開槍的嗎?」 金田一耕助一眼看出來人是清水,立刻大聲問道。 「是的,不過是對方先開槍,我們才還擊的。」 「那人呢?」 磯川警官緊張地追問著。 「在這附近的某條壕溝裡突然消失了。對了,我們找到一些東西。喂,把東西拿出來。」 清水說完,站在後面的人就拿出鍋子、裝米的袋子、調味瓶,還有兩三根蘿蔔、魚乾以及一把菜刀,另外還有碗和筷子。 磯川警官眼睛瞪得圓圓的,似乎有點不相信這裡會有這些東西。 「這是在哪裡找到的?」 磯川警官盯著清水問。 「對面的壕溝裡。」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他從哪裡找到這些東西的?」 「警官,這些東西一看就知道是從鬼頭本家拿出來的。」 清水十分自信地說。 「本家丟了這麼多東西,不可能沒人發現啊!」 磯川警官有些不解地自言自語。 「他們當然發現了,不過他們不說,就表示……啊!有人爬上來了。」 大家紛紛往金田一耕助手指的方向看去。 「是誰?」 清水大喝一聲,同時往前走了幾步。 「啊!清水,是我!我很擔心,特地來看看,剛才好像聽到槍聲,壞人抓到了嗎?」 來人是荒木村長,他說了這一串話之後,才抿著嘴,四平八穩地走過來。 「村長,守靈結束了嗎?」 「結束了。」 「本家……還有,月代還好嗎?」 金田一耕助不放心地問。 「很好,我出門的時候還聽到她的祈禱聲,醫生和了澤在本家等大家回來。」 村長從容地說。 「和尚呢?」 金田一耕助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 「剛才和尚風濕症發作回寺裡去了;分家的人也回去了。請放心,有年輕人在玄關監視著,不會有事的。」 荒木村長還是有條不紊地說著。 不知為什麼,金田一耕助內心的煩躁、不安感卻越來越厲害。 這時候,對面又傳來一聲槍響,接著有人喊痛,還有人喊: 「在那邊,在那邊。」 「兇手出現了!」 大家開始向槍聲處跑過去,?喊的人群包圍著海盜山寨,火把忽左忽右地移動著。 「嫌犯往哪邊逃了?」 清水拉住一個搜山隊的青年問。 「那邊,在山脊上。請小心點,阿源受傷了。」 「受傷了?被槍打的嗎?」 「是的,幸好是被子彈擦過,沒什麼關係。」 「好,大家小心點!」 海盜山寨有兩層,往上看,可以看到有個人正沿著上層的山脊彎著腰跑著。由於山脊上岩石嶙峋,到處長著瘦瘦的松樹,因此,那人的身影看起來時現時隱。 「太好了,他往那邊跑,那邊是深谷,這下子看我甕中捉鱉吧!」 清水一馬當先地爬上上層的山脊,站在山脊往下看,東方海面盡收眼底。月光照著海面,起伏的浪潮把月影打碎,銀黑的海面上,點點漁火在閃亮。 「壞蛋!這下你無路可走了吧?」 清水有些得意地喊著。 「清水,小心狗急跳牆!」 磯川警官的話還沒說完,突然傳出一聲槍響。 「呀!」 理髮店的清公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叫。 大家立刻趴在灌木叢後面,以岩石當掩護。 只見約十幾公尺遠的岩石後面,躲著一個男人,正往這邊看著。由於岩石後面都是灌木叢,因此看不見他的臉跟身體,不過這人的左邊是深谷,所以已經無路可逃了。 「乖乖丟下槍投降吧!」 清水大聲地向對面喊話。 子彈又從清水頭上飛過去,這是那男人在用槍聲來回答清水。 「清水,開槍!注意,盡量抓活的!」 磯川警官看到這一幕,立即下令。 清水開了一槍,對方馬上還擊,支援辦案的警察又連續開了兩三槍。 這時,突然一聲尖銳的慘叫,隨即看到一個男人向左邊的山谷滾下去。 「糟了!」 大家探頭往谷裡看,只見那男人從左邊的岩石角落滾到右邊的灌木叢裡,然後像皮球似地彈了幾下,才掉下去。 「下去看看!」 大家攀著樹根或扶著岩石,走進斜斜的山谷。所幸這個谷底沒有水,只有一堆堆的岩石和長得很繁盛的灌木叢。 「在哪裡?人在哪裡?」 「應該在這邊……」 「啊!那邊有人。」 清公指著前面不遠處大聲嚷著。 果然在大約二十尺遠的灌木叢裡,的確站了個人,那個人一動也不動地看著腳下。 「是誰?」 磯川警官厲聲喝問。 那人沒有回答,依舊看著腳下僵立著。 「是誰?」 磯川警官又問了一次。 「再不回答,我就要開槍了!」 對方聽到磯川警官的聲音,略微搖了一下頭。就在這時候,金田一耕助迅速衝進灌木叢裡面。 「警官,不要開槍!」 金田一耕助的褲裙下擺張開著,如風似地跑到僵立的人影旁邊。 「早苗!」 原來那人居然是早苗,只見早苗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了兩三步,然後就要倒下了,金田一耕助連忙一把抱住她。 「你為什麼、為什麼到這裡來?」 金田一耕助看到早苗,不禁感到十分意外,他結結巴巴地問。 而早畝只是抬起蒼白的臉仰望著金田一耕助,空洞的眼神裡什麼也沒有。 「早苗!」 金田一耕助在她耳邊喊著。 「早苗,你認識這個男人嗎?他確實是你哥哥嗎?」 金田一耕助指著躺在她腳下的男人的屍體,早苗的臉則扭曲得像是忍了很久都哭不出來的樣子。 「不是,他不是我哥哥!」 她雙手捂著臉,傷心得像要吐血似地說。 「真是怪事,他身上並沒有被子彈打到的傷口,看來他不是被槍打中的。」 磯川警官此時也走過來,帶著奇怪的神情說。 聞聽此言,金田一耕助嚇了一跳,立刻反射性地仰頭看著海盜山寨,只可惜從那個角度已經看不到那塊岩石了。 如果說還有故事發生的話,那就是在這時候。 鬼頭本家又有人……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5:58:51
獄門島 第十六章、紅荻花
夜漸漸深了,人群散盡後的寬廣房間里,寒意漸濃。 鬼頭本家的守靈一結束,分家的人就回去了,荒木村長趕去了解搜山的狀況,了然和尚也因風濕病發作回寺里去了,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酒鬼村懶醫生跟典座了澤兩個人。 了澤感到自己像是被拔光羽毛的雞似的,渾身上下泛起陣陣寒意。 “醫生,你再這樣喝下去,胳臂傷處會發炎的。” “一醉解千愁,沒有憂傷、痛苦,也不會疼了,哈哈!” “我不是舍不得讓你喝,只是怕你喝得太多,對傷勢不好;再說,今天晚上又不是平常的日子。” 了澤婉言相勸。 “不是平常日子?這用不著你說,我也知道,今晚是替雪枝與花子守靈的日子,就因為這樣,我更要喝個一醉方休不可。啊!一醉解千愁啊!” 醫生醉眼朦朧、口齒不清地說。 “不是啊!我不是這個意思。” 了澤急忙否認。 “不是這意思?那是什麼意思。” 醫生不客氣地反問。 “醫生,你忘了嗎?剛才警官、金田一先生他們要出去的時候,不是交代我們要注意月代的安全嗎?” 了澤提醒他說。 “我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呢!這不用你操心,我不會誤事的。” 醫生不耐煩地揮揮手,阻止了澤繼續往下說。 “可是,你喝這麼多……” “好啦、好啦!不管有沒有喝酒,我都會保持清醒的。了澤,拜托你去跟阿勝說,再來一瓶,我保證這是最後一瓶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最後一瓶了,哦,半瓶也行,只要半瓶就好了,拜托啦!了澤。” 醫生是個貪杯的人,只要一看見酒,就喝個沒完,不喝到爛醉是不會停止的。 “醫生,別胡鬧了,都醉成這樣,你還喝啊!” 了澤好心地勸阻著。 “我還要喝,了澤,別羅哩羅嗦的,幫我跑一趟廚房,去跟阿勝說啦!拜托她務必再給我一瓶,她一定會聽你的,而且我山羊胡子村瀨幸庵會感激你一輩子的,快點去呀!了澤,別擺出那種臉色好不好?難道你要跟阿勝聯手把我餓死不成?算了,算了,看你這樣子,真是求人不如求己,我自己到廚房抱著酒壇喝個夠去!” 醫生十分艱難地從榻榻米上爬起來,可是因為醉得太厲害了,人還沒有站穩,一個不小心,又一屁股重重地跌在榻榻米上。 “啊!好痛呀,好痛呀!” 醫生有點撒賴地嚷著。 了澤歎了口氣說: “醫生,你這個大酒蟲真煩人呢!不醉的時候是個好人,一醉就拿你沒辦法。這是最後一瓶喔!喝完了,就再也沒有了。” 了澤連哄帶勸地說。 愛哭的孩子跟喝醉酒的人是最難對付的,了澤一邊感歎,一邊不情不願地提著酒壺到廚房去。 只見廚房里堆了很多要洗的碗盤,阿勝正一個人晃來晃去地找東西。 “伯母,你在找什麼?” 了澤關心地問。 “啊!了澤,你看到咪咪了嗎?” 阿勝一臉著急和煩躁,看到了澤連頭都不抬。 咪咪是阿勝養的貓,沒有孩子的她,把那只貓當自己的孩子來疼。 “咪咪?我沒看到,該不會是跑到哪里去玩了吧?阿勝,對不起,請再給我一瓶酒,幸庵這老酒鬼喝個不停,真是讓人傷腦筋。” 了澤遞上酒壺,臉上帶著一種“的確很傷腦筋”的神情。 “醫生一定又喝醉了,喝成那個樣子,派他留守根本無濟于事嘛!” 阿勝嘟嘟噥噥地抱怨著。 “我也是這樣想,他簡直像個小孩子似的,實在拿他沒辦法,不過,喝了這一瓶,我就不讓他喝了。唉,真煩人?!” 了澤也無奈地說。 “那個大酒蟲,真糟糕!” 阿勝一面喃喃自語,一面倒酒,了澤則向略微陰暗的廚房看了看。 “伯母,早苗呢?” “早苗?她不是跟你們在一起嗎?” 阿勝略帶火氣地反問。 “沒有。” 了澤十分干脆地回答。 “我還以為她跟你們在一起呢!哼!肯定是到里面睡覺了,明知道我這麼忙,也不來幫一下。” 阿勝一邊抱怨,一邊洗著碗盤,還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 早苗不是不知輕重的女孩,不可能不聲不響就去睡覺。了澤想到這里,心中不由地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伯母,早苗什麼時候不見的?” “什麼時候?剛才還送和尚到門口,後來就沒看到了。我還以為她跟你們在一起呢!” 阿勝不耐煩地說。 早苗不見了,阿勝一點都不在意,她擔心貓比擔心早苗還嚴重,不斷地數落她的貓。 “一定是聞到公貓的味道,所以才半夜亂跑。唉!人跟貓都一樣傷腦筋。了澤,喏,酒給你。” 阿勝一心一意惦記著貓,心不在焉地和了澤說。 了澤提著酒回來時,醫生已經躺在榻榻米上,醉得不醒人事了。 “喂!醫生,酒來了。醫生啊!睡著了,這下子省得麻煩了。” 了澤像松了一口氣似的,看看醫生,自言自語地說著。 他放下酒壺,坐在坐墊上,感到寬敞的房間里又滲進來一絲寒氣,于是便挽起袖子,撥弄著火盆,結果一不小心把炭火撥到外面來,于是慌慌張張地把火弄熄。 接著,了澤像是做了什麼壞事似的,害怕得東張西望。 在醫生時高時低的鼾聲里,夾雜著月代在祈禱所里祈禱的鈴聲。 鈴聲使了澤感到深夜的寂寥,又好像感到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掉到脖子上一般,他不禁打了一陣哆嗦,拉緊領口。 “喂!醫生,醒醒啦!睡得這麼沉怎麼行啊?喂,醫生,醒醒啦!” 了澤感到越來越害怕,漸漸地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醫生怎麼叫也不應,令人沮喪的鈴聲斷斷續續從後院里傳出來,最後,了澤像是被鈴聲逼迫到走投無路似的,匆匆站起來,跑到玄關外面。 “了澤,你的臉色不太好看喲!是不是里面發生什麼事了?” 金田一耕助要求留下來看守鬼頭本家的幾個年輕人,正在長屋門的內側烤火、喝酒吃菜,了澤看到他們,簡直像在地獄里遇到佛陀般,快步向他們走去。 “沒事。對了!你們有沒有看到早苗?” “早苗?沒有啊!早苗怎麼了?” “沒什麼,只因為剛才一直沒看到她,才問一問。” “了澤,醫生呢?” “他喝醉了,正在睡覺。” “哈哈哈,我就知道是這樣。對了,這麼關心她……你最近是不是向早苗表示過啊?” 了澤俯首不答腔。 “啊,一定有吧!是不是被拒絕了?” “你別瞎說。” 了澤正色斥責道。 “哈哈,了澤,你臉紅了。你跟她是青梅竹馬,追她有什麼關系?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是個愛哭鬼,功課還算好,就是沒志氣,碰到大事小事就只會哭。” “對,別看那個早苗,雖然是個女孩子,卻強悍得很,只要我們一欺負你,她馬上就跑來了,而且她總是袒護你,真叫我們嫉妒。早苗曾經為了你,跟我打過一次架,我還被她抓傷過臉呢!” “就是啊!早苗那時候有個外號叫山貓,我想,她從那個時候就對你有意思了。” 這些年輕人仍然你一言我一語的,拿早苗當話題來尋了澤開心。 “別亂講啦!” 了澤的反駁和這群年輕人比,氣勢上明顯弱許多。 “什麼亂講,那時候你們兩人的名字就常常被寫在一起。了澤,你不要這麼窩囊好不好?不近女色,那是八百年前的事啦!現在的和尚喝酒、吃肉、養女人哪樣不會,都無所謂啦!像你,一聽到女人就夾著尾巴逃走,真是沒出息。” 一個年輕人帶著自以為是的語氣勸了澤。 “說的也是,那些嘴里喊著不要、不要的女人,你只要用力抱緊她,抱緊她,來個霸王硬上弓就行了。人生,什麼是人生?像這樣的人生才是彩色的啊!像贊崎的金比羅就是我的女人……” 另一個年輕人也接著起哄,還把對付女人的經驗傳授給了澤。 “你們又開始胡扯了。” 了澤低聲說。 “你來這里,不就是想跟我們瞎扯嗎?” 島上的年輕人,除了酒和女人以外,不聊別的。他們的話題內容既大膽又露骨,甚至比煽情小說還過分,不但說的人神采飛揚,聽的人更是津津有味。 不過了澤並不理會他們的談話,他只感到內心有一種奇妙的平靜。並非他不向往世俗的愛欲,而是有點兒遺忘了這種感黨。現在,聽到他們談起昔日種種,突然勾起他對往日的懷念,他覺得自己好像又重新接觸到人世間某種溫暖的東西,整個身心都暖和起來了。 “了澤,你也喝一杯吧!” “不行,我不能喝酒。” 了澤神情嚴肅地拒絕了。 “別假正經啦!雖說葷酒不准入山門,但任何一座寺院都並非是固若金湯啊!當然,我們這里的了然和尚是例外。” 年輕人除了勸了澤之外,還連帶批評了然和尚。 “了然也太嚴格了,至少該替年輕人想想嘛!了澤,反正你師父不在,喝一杯沒關系啦!偶爾到村子里走走,比整天待在寺院里念經要好多了,還可以聽聽我們泡妞的事情,讓你增長不少見識哩!” 勸酒的人搬出“師父不在”的理由,以為了澤會順勢喝一杯。 了澤卻十分堅定,無論他們再怎麼激他,他都滴酒不沾。不過,他雖未喝酒,卻有幾分酩酊,因為那些年輕人的談話,讓他整個心變得暖洋洋、醺醺然起來,雖有種怠忽職守的愧疚感,卻始終不想離開半步。 了澤如果能知道因為他這幾分鍾的疏忽,已鑄成一輩子的悔憾,也許會修正自己這時候的行為吧! 就在了澤聽這些年輕人說露骨的色情閑話,聽得入神的時候,里面突然傳出一個女人不尋常的慘叫聲,他不由猛地站起來。 不只是了澤聽到慘叫聲,就連正在吃宵夜閑聊中的年輕人,也紛紛放下碗筷一起站了起來。 慘叫聲夾雜著哭聲,還有絮絮叨叨的說話聲,只聽到哇啦哇啦一大串的聲音,根本搞不清楚那人在說什麼。 “那不是、是阿勝的聲音嗎?” 了澤結結巴巴地問。 “是啊!就是她,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阿勝是個遇事驚慌、沒有主見的人,稍微一點小事,都會嚇得說不出話來。此時此刻,阿勝惟一會做的事,只是哇啦哇啦地大哭而已。 了澤聽到阿勝的哭叫,不禁臉色發青,顫抖著嗓子說: “我們、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幾位年輕人于是跟在了澤後面,從玄關沖了進去。循著阿勝的聲音,到剛才守靈的房間,看到醫生像是被野鬼附身似的,突然從榻榻米上坐了起來,阿勝則癱坐在他的前面,一邊哇啦哇啦地哭著,一邊還不斷嘮叨著。 “伯母,你怎麼啦?醫生,到底怎麼回事?” 了澤急得不得了,忙問屋里這兩個人。 “我,我不知道啊!阿勝搖我,我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她在講,不知道在講什麼。” 醫生以一副非常受不了的驚訝神情看著阿勝,他的山羊胡子被口水滴得髒兮兮的。 “阿勝,講清楚點,什麼貓?貓怎麼了?阿勝,拜托你鎮靜點,現在不是管貓的時候啦!你說什麼?禁閉室里面的瘋子不見了!” 大家驚訝得面面相覷,了澤黝黑的臉顯得更加陰沉了。 “阿銀,你們快到禁閉室去看看!” 了澤一面看著阿勝,一面吩咐他身旁的兩個青年。 兩個年輕人立刻沖出房間。 “阿勝,你該不會為這麼點事情就哭成這樣吧?瘋子跑出來,也不至于怕成這樣啊!什麼?不只是這樣?難道還有別的事情嗎?貓?還惦記著貓?貓又怎麼啦?什麼?貓在祈禱所里面?” 了澤跟年輕人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大家緊抿著嘴,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耳中還能聽到搖動的鈴聲。 “伯母?月代不是在祈禱所里祈禱嗎?那不是她在搖鈴嗎?” 了澤搖著阿勝問。 阿勝拼命地搖頭,同時張口結舌好像要說什麼,卻越急就越講不出口。 到禁閉室查看的兩個年輕人臉色大變地跑了回來…… “糟了,禁閉室里空空的,瘋子不見了。” “我們到祈禱所去看看吧!那里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了澤帶頭向外走,其他三個年輕人則跟在後面,而醫生仍呆在原地,阿勝也癱坐在醫生面前,哇哇地哭個沒完。 前面提到過,祈禱所蓋在院子里面那塊略高的坡地上,是一座非佛非道的建築,圍繞著祈禱所的三面走廊內側,有一扇門半開著,走廊正面有條很寬的樓梯。 了澤在樓梯下面喊: “月代,月代。” 只聽到亂糟糟的鈴聲不斷,卻沒有人回答。 “月代,請你出來一下,大家都很擔心你,請出來吧!” 了澤惶恐地喊著。 等了片刻,鈴聲不斷響著,還是沒有聽到月代的聲音,大家的心中充滿了不安。 “算了,不要顧慮那麼多了,先沖進去吧!如果挨罵,了不起道歉就是了。” 一個年輕人說完之後,立刻沖上樓梯,嘩啦一聲,打開杉木門。 祈禱所里大約十坪大小,正面深處有個很大的祭壇,壇上供奉著大小不一、各種奇形怪狀的佛像,在這些佛像之間還擺放著香爐、祭台、花瓶、燭台等各種古舊物品,看上去帶著一種奇異的妖氣。 此外,祭壇上還點著一盞微亮的油燈,突然吹來一陣風,把油燈的火焰吹得搖搖晃晃。 “月代,你在哪里?” 香的煙霧彌漫整個房間,讓人視線模糊,了澤只好大聲問著。 “喂,誰有火柴?” “我有。” “快,把祭壇上的蠟燭拿來。” 年輕人在香煙繚繞中往祭壇的方向摸索前進。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失聲大叫。 “怎麼回事?” “月代在這里!” “月代?先把蠟燭點上!” 年輕人抖著手擦火柴,劃了好幾根都沒點著,他嚇壞了。 “唉,真沒用,把油燈拿來。” 了澤十分鎮定地指揮著。 蠟燭點燃後,室內頓時明亮了起來。 “南無……” 了澤雙手合十,上下兩排牙齒打架似的,嘎嘎作響;那群年輕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個個僵立著,說不出話來。那個拿蠟燭的年輕人,甚至嚇得連蠟燭都快拿不住了。 只見月代仰躺著倒在他們的腳旁,她像舞伎似的,穿著紅褲裙,頭上戴著金色的高帽子,一絡頭發垂在臉上,臉上化著一層淡妝……然而,這種淒豔的美卻讓脖子上那條緊勒著的日本手巾破壞了。 “從那祭壇上……” 其中一個年輕人吞吞吐吐的,一副又想說,又害怕的樣子。 祭壇上有個半坪大小的齊座,看來月代一定是坐在那個齊座上祈禱的時候,被人從後面襲擊,跌了下來。盡管她看起來像是用自己的雙手勒住脖子似的,但從她緊握手巾的右手,可以知道她曾經強烈地反抗過。 “了澤,了澤!” 一個年輕人突然握緊了澤的手,不住搖晃著。 “島上的人都說,這次一定會輪到月代,果然……你看,撒在月代身體上的是什麼奇怪的東西啊?” 那個年輕人指著月代身上紅得像血一樣的東西,驚恐地問。 另外一個年輕人彎下身,從月代身上拿起那些東西。 “荻花!” “我知道那是荻花,奇怪的是,凶手為什麼要在月代尸體上撒荻花呢?了澤,這個祈禱所的花瓶里根本沒有插荻花,這荻花是凶手帶來的,凶手撒荻花是什麼意思?” 那個年輕人一邊看著月代的尸體,一邊搔著自己的腦袋,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盯著了澤問。 突然—— 清脆的鈴聲又響了,大家像被電擊似的,一個個抖得更厲害了。 在場的人不約而同睜大眼睛往鈴聲傳來的方向看去—— 祭壇對面的右邊,垂著五六條顏色鮮豔的布慢,直垂拖到地板上,其中一條布幔則攔腰綁著月代的黃金鈴,尾端綁在阿勝的貓咪身上…… 駒若勇,花會散, 貓若舞,鈴會響。 了澤記不起來這首古詩是誰寫的,不過此情此景,倒真符合詩意哩! 原來,那不斷搖動的鈴聲是貓弄響的。 不久,搜山的隊伍也回來了。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5:59:05
獄門島 第十七章、可憐的早苗
獄門島上陰風不散,金田一耕助心情有些煩躁,頭腦里亂得簡直快瘋了。 一幕幕令人震驚的恐怖場景在腦海里閃現,千萬太在那個悶熱的複員船艙里的遺言時時在他的內心翻騰。 “去獄門島……三個妹妹會被殺……請代替我去……” 摯友臨終的請求,他連一個都沒辦到;鬼頭本家的三姊妹,他連一個都沒救成。 金田一耕助日夜苦惱著,人也越來越。憔悴了,看起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二十幾歲似的。 “早苗。” 金田一耕助有氣無力地喊著早苗。 早苗像是沒聽見,只是一個勁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早苗!” 這次,金田一耕助的聲音提高了一點。 早苗抬起毫無血色的臉,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後,又低下頭,陷入沉思中。 獄門島連續三個晚上發生的慘劇,的確令人難以承受。 磯川警官跟刑警們在鬼頭本家的祈禱所進進出出;本家的高樓閣宇,在這一片緊張的氣氛中,似乎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由于與三松極少外出,在前往千光寺的盤山小路上,竟累得昏倒在土地神廟前,所幸被分頭找尋的人發現了,順利地帶回禁閉室。 回到禁閉室後,他非常亢奮,不斷大吼大叫的聲音傳到祈禱所,令人不禁懷疑他們父女之間究竟有什麼深重的孽緣。 金田一耕助在案發之前也曾去過那棟祈禱所,不過當時還未曾推門進入,就感到有一股令人作嘔的穢氣,令他退避三舍。 此時早苗正獨自坐在房間里面,神情呆滯,腦中似乎仍印著折缽山上那幕可怕的景象—— 那個男人大約三十歲左右,一臉的胡子,髒髒的軍服上沾滿了汗水和汙垢,磨得變白的軍鞋,還有鞋底的蝙蝠狀花紋…… 金田一新助再次盯著她問: “早苗,你以為那個人是阿一,所以把他藏在島上?” 早苗的臉上浮現出極度的委屈,用一種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望著金田一耕助。 “前天,大家為千萬太守靈時,發現花子不見了。你跟阿勝就到里面去找,我們聽到你在禁閉室那邊的尖叫聲,隨後又聽到病人怒吼,因此大家都以為病人又發病了。不久,你重回房里,故意將錯就錯地讓我們以為病人又發病了。其實你是看到有個可疑的男子在禁閉室附近徘徊,才大聲尖叫的,對吧?那可疑的男人就是剛才死掉的家伙。” 金田一耕助漠然地凝視著庭院,緩緩說道: “我真搞不懂,當時你為什麼不說清楚呢?為什麼要以病人發病來掩護那個你以為是阿一的人呢?法國有句諺語說:‘夜晚的貓看起來都像灰色的。’自從你哥哥的同事帶信來說阿一要複員返鄉的消息後,你就把所有的複員軍人都看成是你哥哥了,對吧?” 金田一耕助這一下說到早苗的心里。他看了早苗一眼,又接著說: “看到那個男人躲在禁閉室旁黑黑的走廊上時,更讓你以為是阿一回來了。那個人一看到你,就倉惶地逃走,但你一直搞不懂他為什麼要逃,對不對?”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里,喝了口茶,又悄悄地瞥了早苗一眼,接著說: “就在那晚千光寺發生花子被殺的命案,在花子尸體旁邊,留有和禁閉室旁相同的腳印,你感到十分驚訝,直覺以為那個人就是你哥哥,他偷偷地回來,就是想要殺死花子她們。” 早苗聽到金田一耕助這麼說,不禁大聲哭了起來,滴滴滾落的眼淚,訴不盡她心中的悲痛。 “金田一先生,事情並不像你說的那樣,因為我看到那個人的時候,只見他一閃而過的身影。不錯,夜晚的貓看起來都像灰色的,可是,當我小聲地喊他哥哥時,他馬上轉過臉逃了出去。我一直在想:他真是我哥哥,還是一個看起來用我哥哥長得很像的人呢?我一直為此感到很苦惱。” 早苗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幽怨地說著。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如果我知道你有這麼大的煩惱,一定會想辦法去查證的。但是坦白地說,我觀察過你的舉動,自從那次之後,你不但不再聽複員船班次的消息,而且還偷偷拿食物給那個男人。” 金田一耕助不緊不慢地說。 “不,我沒有直接拿給他,我心里很矛盾,既擔心他不是我哥哥,又擔心萬一他真是我哥哥怎麼辦?因此,我猶豫一再三,才把食物、餐具用大方巾包起來,放在廚房顯眼的地方。我心想,如果他真是我哥哥的話,一定還會再來的。” 早苗心中雖感到難過與委屈,但是,仍口齒清晰地辯解著。 “他果真又來了,那時你沒看到他的臉嗎?” 金田一耕助關心地問。 “我很害怕,所以只看到他的背影而已。” 早苗幽怨地看著金田一耕助說。 “可是,今晚的搜山讓你擔心不已,于是你就打開禁閉室,把病人放出去!” 早苗一聽,不禁嚇得張口結舌,兩眼愣愣地看著金田一耕助。 “你之所以把瘋子放出去是為了讓大家轉移目標。唉!如果你能早一步知道他不是你哥哥的話……” 金田一耕助略帶哀傷地繼續說: “說不定今晚月代就不會被殺了,就因為你的種種舉動,讓我一直以為那人就是阿一;同時我還認定了然和尚、醫生、村長都知道,才一起袒護他的。” “金田一先生!” 早苗淚眼汪汪地問: “那個人到底是誰?” “警官剛才說,那男人是個海盜,被緝私艇追緝得無路可逃,才偷偷潛到這座島上。由于他肚子餓得受不了,才到這里找食物,後來被你發現,誤以為他是阿一。事實上,你袒護了一個與這樁案件完全無關的男人;而我也一直在追查一條和這樁案子完全無關的線索。” 金田一耕助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苦笑著說。 “那殺死花子、雪枝的人又是誰?” “當然不是那個海盜。海盜的確會隨隨便便就殺人,但是,他沒必要把尸體吊在古梅樹上,更沒必要把尸體放在吊鍾下面呀!再說,月代被殺時,他還在海盜山寨里拼命地逃跑哩!” “那麼凶手會是誰?” 早苗一臉驚懼地問。 “我必須重新探索。現在我只是知道這男人既然不是阿一,那花子姊妹三人的死就和他無關了,看來凶手一定另有其人。不過,話說回來,也許那個男人曾看見過凶手,知道凶手是誰,因此才會被凶手殺死。” 金田一耕助推斷道。 早苗露出一臉恐懼的表情。 “發現海盜尸體的時候,警官不是說過嘛,他說那人不是被子彈打中的,因為尸體的後腦有很嚴重的裂痕,頭蓋骨都碎了,而且……” 金田一耕助輕輕地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接著說: “那傷痕看起來跟花子的傷痕非常相似,基本上可以證明殺死海盜和花子的凶器是相同的。” “這麼可怕呀!” 早苗全身嚇起雞皮疙瘩。 “的確可怕!一個晚上殺一個,一連三個晚上……凶手確實是殘酷地執行殺人計劃……” 金田一耕助十分困惑地看著早苗。 “島上人的想法真是奇怪,為什麼要讓阿一繼承鬼頭本家,三個女孩就必須被殺?你多多少少也有這種想法吧?把毫不相干的人誤以為是你哥哥,還以為花子三姊妹就是那個人殺死的。早苗,你這種想法有什麼根據嗎?還是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呢?” 早苗深深凝視著金田一耕助,想弄清楚他究竟要說什麼。 “早苗,其實,連千萬太都有這種想法,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情而來。” “啊!” 早苗驚訝地喊了起來: “本家的哥哥說過這種話嗎?哥哥……” “是的,我就是受千萬太之托來阻止這件事的。千萬太臨終時對我說:‘如果我死了,三個妹妹就會被殺……去獄門島救我三個妹妹……’問題就在這里,千萬太怎麼會知道只要他一死,三個妹妹就會被殺呢?” 一旁聽著的早畝早已嚇得臉色蒼白.連嘴唇都變紫了。 “早苗,你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嗎?” 金田一耕助帶著企盼的眼神看著早苗。 早苗顫抖的聲音里充滿了驚恐。 “早苗,這是你們家的東西吧?” 磯川警官拿出一條鬼面上印著“本”字的日本手巾,遞給早苗。 “是的。” 早苗看著手巾,疑惑地等著磯川警官繼續說明,或者提出問題。 “月代在祈禱的時候,被人用這條手巾從後面勒死,她死前曾用右手緊抓住手巾的一角,這條手巾雖然髒,但是並不舊,你看,這邊的切口還很新呢!請你想想看,最近有誰拿過這樣的手巾?” 磯川警官指著切口,對早苗說。” “我不知道。” 早苗想了一下,又接著說: “最近沒有裁新手巾,而且也不曾給過誰這樣的手巾。不過,島上的人應該都有這種手巾,因為以前在歲末年終、喜慶吊唁時,我們都會發這種手巾。” “你們家還有這種手巾嗎?” 磯川警官皺著眉頭問。” “大概還有兩三卷吧!自從木棉被管制之後,祖父就叫我們多染一些存起來。後來由于貨源不足,就暫停分發了。我們家很節儉,盡量不裁新的來用。” 早苗詳細地說明家中手巾的儲存情況。 “這手巾是整匹染出來的?” 金田一耕助想確認什麼似的,急切地問。 “是的。用來分送給別人的日本手巾都是這樣,在要用的時候,就裁下一塊來用。” “是這樣,新的切口……” 金田一耕助從磯川警官手中接過手巾,反複查看,而後便陷入沉思中。 早苗也恍惚起來。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5:59:28
獄門島 第十八章、小夜的悲劇
島上並沒有人心惶惶。 鬼頭家的三姊妹都死了,悲劇也結束了,應該不會再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了吧? 獄門島上的人都這麼想,大家也都有終于松了一口氣的感覺,當然這種感覺對死去的人,的確有點不敬。 載有大批全副武裝警察的船,一艘艘連續不斷地到島上來。島上的人也從這股緊張氣氛中,感覺到案子快要結束了。 但事實上,案情現在才進入高潮呢! 金田一耕助卻和警察們的忙碌正好相反,他看起來似乎很傷心,好幾夜沒睡的他,無精打采地看著警察積極偵辦案子,腦子不斷地思考著,好像答案就在不遠處,卻又找不到突破口。 他陷入凶手布下的盲點中,為這樁案子深感苦惱與煩躁。 屋里有了然和尚與了澤低沉、遲緩的念經聲,荒木村長、村瀨醫生和分家的三個人也來了。 金田一耕助感到悶熱頭痛,他想,也許吹吹海風會比較舒服些,于是穿上木展,從後門走到街上。 所謂的“街上”,也不過是只有五六家小店的地方,金田一耕助正要走到那里的時候,有人叫住他。 “金田一先生,請來一下。” 理發店老板清公大聲對他喊著。 金田一耕助看見理發店里有五六個人,正在高聲爭論著。 “快來、快來,這里又發生大案子啦!” 金田一耕助的腳步卻顯得有些遲疑。 “別顧慮什麼啦!我們正在談這件案子呢!阿仙還說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哩!” 清公熱情地招呼著。 “什麼奇怪的事情?” 金田一耕助突然停下腳步,好奇地問。 “老板,快別提啦!” 阿仙慌忙出聲阻止。 “這有什麼關系!天底下哪有吊鍾會走路的事?不過既然看見吊鍾在走路,還是說出來,聽聽金田一先生的意見比較好吧!” 另一個男人附和著說。 “吊鍾會走路?” 金田一耕助感到一陣興奮,又不自覺地搔起頭來。 “是啊!阿仙說他確實看到了,因此大家才爭論不休。請坐在這邊吧!” 清公以和金田一耕助私交甚篤而頗為自豪的姿態,把金田一耕助往理發店里面拉;金田一耕助則對吊鍾會走路的事感到有興趣。 在理發店里的這五六個人都不是來理發的,他們只是來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老板清公站在理發椅前的泥土地上,其他的人在有點髒的榻榻米上或坐或臥,金田一耕助一走進去,這些人突然都正襟危坐起來。 “大家昨晚辛苦了。” 金田一耕助彎腰向眾人打招呼。 “連續忙了三天,很累吧?” 清公也客氣地對金田一耕助說。 “是啊……對了,剛才你說什麼吊鍾在走路,究竟怎麼回事?” 金田一耕助敷衍著清公,卻看著阿仙問。 “這件事還是讓阿仙來講吧!” 大伙兒推著阿仙,阿仙怯生生的,紅著臉、搔著頭說: “這件事真的很奇怪耶!” 他看金田一耕助的確在聽他說話後,開始變得比較有自信。 “大家剛才都在取笑我,但是,我真的看到吊鍾在走路。前天,就是雪枝被殺的那天,我劃船到對岸去,准確的時間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反正是在黃昏的時候。我往本島這邊劃回來的時候,突然看到天狗鼻下面的坡道附近放著一個吊鍾。” 阿仙說到這里,環視大家一眼之後,接著說: “當時因為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雖然看不太清楚,但是一看那外形就知道是吊鍾。我知道了然和尚叫年輕人把吊鍾暫時扛到那附近,再說,從那邊也看不到天狗鼻突出的平台。” “那你當時看到吊鍾的地方,應該不是在那塊岩石上面了?” 金田一耕助把坐墊向阿仙面前挪了一下,認真地問。 “是啊,因此我才覺得奇怪。然後我繼續劃船,又漫不經心地往上面看了一下,從那個角度能看得到天狗鼻突出的平台,我卻發現吊鍾好好地擱在那上面。” 金田一耕助那副認真的表情讓阿仙感到:他的確是在專心聽他說話,阿仙不免也有幾分得意起來。 “我嚇了一跳,心想那吊鍾不是很重嗎?再怎麼粗壯、有力氣的人,也不可能扛著它走路的。如果從剛才看到的地方運到岩石上的話,一定會發出很大的聲音才對。在傍晚的時候島上最安靜,這些聲音我在船上也應該聽得到才對,奇怪的是,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因此我才覺得見鬼了,吊鍾自己會走路。” 阿仙有條不紊地把他看見的怪事,仔細對金田一耕助說明。 “等一下,那時候吊鍾已經不在剛才的地點,是嗎?” 金田一耕助問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不知道,因為我劃過岬角就看不到那個坡道,現在想起來,倒是有些遺憾,早知道,我就干脆再劃回去看個仔細。” 阿仙也覺得自己沒看真切,有點不好意思。 “你確定是在坡道附近看到吊鍾的?” 金田一耕助有點不放心,再問了一次。 “是的,雖然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但是那形狀一看就知道是吊鍾。” “這島上有兩個吊鍾嗎?” “怎麼可能!戰爭時甚至連僅有的吊鍾都沒有了。” 清公插嘴說。 “那吊鍾很舊了吧?” “對,是很舊了。在嘉右衛門全盛時期,吊鍾還曾經裂開過,特別送到外地重新鑄過呢!” “啊!這件事我也記得。好像是在十五六年前,送到廣島還是吳市重新鑄造的吧!這島上不可能會有兩個吊鍾的,阿仙一定是因為發生雪枝的那件案子而嚇得做這種夢。” 聊天的客人之一這樣說。 “胡說!我說的事可是在雪枝被殺之前發生的啊!” 阿仙立刻反駁。 金田一耕助心里又開始感到騷動不安,隱隱覺得這中間一定有什麼可以解開這件案子的關鍵。 “剛才你提到嘉右衛門,看來他似乎很有權勢哩!” 金田一耕助對嘉右衛門這個人十分好奇,特意問問這些了人的看法。 “是啊!那種風光今後不可能再有了。” “不過……他也很可憐,一天到晚擔心家產被分家奪去,連到死都不瞑目咧!” “他是因病去世的嗎?” 金田一耕助不著痕跡地問。 “好像是腦溢血。戰爭結束時,他病倒了,左手不聽使喚,拖著半身不遂的身子到處閑晃。之後第二次發病,躺了一個禮拜就不行了。對了,他的周年忌日就快到了。” 客人之中有人提到嘉右衛門晚年的樣子,讓金田一耕助雙眼發亮。 左手不聽使喚? 金田一耕助聽到這句話,就像玩拼圖游戲時拿到關鍵的一塊拼圖似的,令他又興奮得直搔頭。 “在他第二次發病之前,本來是個精神很不錯的老爺子,但一發起病來,整個人立刻衰老了,叫人看了覺得他挺可憐的。” 另一個客人也說出他的看法。 金田一耕助反複地思考著這些話。 這時清公說: “昨晚月代被殺的事情,你有什麼破案方針嗎?聽說是在‘一家’被勒死的,真的嗎?” “一家?” 金田一耕助不解地看著清公問。 “大家都叫那個祈禱所是‘一家’。” 清公神色自然地回答。 “一家?一家……” 金田一耕助好像突然撞邪一般,眼神茫然地瞪著清公。 “那是嘉右衛門取的名字。有一次,月代和她的媽媽發生爭執的時候,說她像是一家的鬼婆婆,從那時候開始,大家就叫那個祈禱所為‘一家’了。” 與女一家荻和月…… 金田一耕助猛然站起來,一臉的肅穆令人畏俱。 大家都被他的氣勢嚇了一跳,惶惑地看著他。 “怎麼回事?” 清公也十分緊張,驚訝地問。 “今天的這一席話對我很有用,老板,多謝你啦!” 金田一耕助扔下那群面露困惑的人,連跑帶跳地沖出清公的理發店,那樣子簡直像是喝醉酒的人。 “喂,他怎麼了?那副神情挺叫人害怕的。” 客人之中有人問清公。 “他一定是從我們的話里找到什麼線索了。” 另一個客人自以為聰明地回答。 “嘿,他真的是一個‘著名偵探’嗎?” 金田一耕助確實找到線索了,“與女一家荻和月……”像一道白光劃過黑暗的謎團。 這句子里的“一家”,固然代表同一個房子的意思,卻也可以當做名詞來用。 月代尸體上的荻花,是這個意思嗎?而白拍子是游女,也是妓女! 老天!為什麼會有這麼可怕的事?這麼瘋狂的行徑……天哪!這真相簡直能讓大地搖晃、大海狂嘯了! 金田一耕助搖搖晃晃地回到本家,在玄關前面,剛好遇到從里面走出來的磯川警官。 “金田一!你怎麼了?臉色看起來好蒼白喲!” 磯川警官驚訝地說。———。 和尚了然、了澤仍舊低聲地念經,而金田一耕助卻氣得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警官,請你跟我來一下,我有件東西要給你看。” 金田一耕助小聲對磯川警官說。 磯川警官略顯驚訝地看著金田一耕助,多年的默契讓他並沒有繼續追問,只是默默地穿上鞋,跟在金田一耕助後面,走出本家。 金田一耕助一走出本家,立刻往千光寺跑。 千光寺里當然沒有半個人影,他沖進書院。 “警官,請你看這個,這屏風左邊的色紙……” 金田一耕助氣喘籲籲地說道。 磯川警官默然無聲,他感到有點害怕。” 莫非金田一耕助瘋了? 金田一耕助所指的就是和尚拿給他的屏風。 “警官,我一直讀不懂色紙上的字。如果我能讀懂的話,也許早就發現這案子的真相了。麻煩你念一遍,拜托。” 金田一耕助急得快發瘋,而磯川警官則一臉迷惑地看著他所指的屏風上的色紙。 “是其角寫的嘛!” “是的,哪是其角寫的那一句呢?” 磯川警官仔細看了一下色紙說: “字跡很潦草,不知道其角詩句的人是讀不出來的。這是其角很有名的句子,抱一也曾經模擬過這句子呢!這句是‘黃鶯倒吊啼初音’。抱一好像是在吉原還是什麼地方,看到高級妓女從樓梯上走下來,呼喚女侍時隨手寫下的句子。” “‘黃鶯倒吊啼初音……’對,警、警、警官!” 金田一耕助全身發抖,一股寒意襲上脊背,他結結巴巴地說: “這句是花子被倒吊在梅樹枝上;雪枝被扣在吊鍾下面,是這邊的這句‘頭盔壓頂蟲嘶鳴’;昨天,月代的那件案子是另一張色紙上寫的‘與女一家荻和月……’” 磯川警官一頭霧水地看著金田一耕助。 “不錯,警官,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是的,瘋了,獄門島的居民全都瘋了,瘋了……” 金田一耕助忽然閉上嘴,用一雙像是看穿一切的銳利眼神,凝視著屏風上的字,接著大笑道: “瘋……瘋……瘋了!” 金田一耕助抱著肚子不停地笑,笑得眼淚、鼻涕直流。 “瘋了……對,簡直是瘋了,我真笨!” 金田一耕助一邊大笑,一邊拍著自己的腦袋說。 花子被殺之後,了然和尚在古梅樹旁邊曾自言自語: “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 金田一耕助現在才明白那句話的真正意思。 看來,瘋子的身份之謎已在金田一耕助的頭腦中有了眉目。 “你想了解本家嘉右衛門的事情?” 儀兵衛喝了一口綠茶,姿勢優雅地放下精致的茶碗,然後看著金田一耕助。 他小小的鼻子和嘴角被兩條深深的皺紋包住,戽斗形的臉龐,給人一種殘酷無情的印象,再加上鬼頭本家對他諸多挑剔、百般中傷,所以金田一耕助一直認為他似乎十分難以接近。 (戽:讀‘戶’;戽斗:形狀似斗,用于汲水灌田的老式農具。——華生工作室注) 從分家打開的房門里,可以看到本家高聳的屋頂。清晨的輕風吹在儀兵衛與金田一耕助的身上,讓他們感到神情氣爽。 金田一耕助昨夜幾乎沒有合眼,他輾轉反側,並以俳句屏風上那個驚人的暗示為基礎,把整件事情在腦中像錄像帶般從頭播放一遍,那些鮮明的畫面上,清清楚楚印著三行俳句,讓他感到極度震驚與恐懼。 天亮後,金田一耕助兩頰赤紅、雙眼浮腫,眼神卻十分閃亮。 “金田一先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呢?有沒有發燒?” 當金田一耕助走到茶室准備吃早餐的時候,先到的磯川警官看到他的樣子,不禁嚇了一跳,連忙問他。 他回避磯川警官帶著疑問的眼神,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後,立刻沖出鬼頭本家,往分家的方向跑去。 “我想請教儀兵衛先生一些事情。” 志保發現金田一耕助神情不對,慌忙收斂起平常嘻笑的姿態,乖乖地進去傳報,因此,金田一耕助現在才能跟儀兵衛面對面地坐著。 “嘉右衛門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島上的人都叫他太閣大人,他也確實是當得起這個稱呼的人。” 儀兵衛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稱贊嘉右衛門,那語調平穩、誠懇,讓人感到他也是一個可靠的人,這或許是他被島上的人比喻成德川家康康的原因吧! “我想,你還沒有來我們這座島上之前,一定聽過很多有關這座島的傳說吧?你來了之後,或許會對這座島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而感到失望。” 儀兵衛看著眼前這個長相平凡,卻是著名偵探的客人說。 “不過,在二三十年前,當我還年輕的時候,你知道,本島的確惡名昭彰,因為這里住的都是海盜的子孫、放逐罪犯的後代,民風凶悍,是個令好人一點生存機會都沒有的島,因此才會有‘獄門島’這個名字。嘉右衛門並不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也不是社會教育家,更不是想要整頓島上的民風,他只是想要使島上富庶起來。” 儀兵衛單刀直入地說。 金田一耕助忽然覺得自己對嘉右衛門似乎有了更清楚的認識。 這時,儀兵衛喝了口茶,又接著說道: “由于嘉右衛門善于經營,島上漸漸富裕起來,甚至比別的島還富裕,因此,他在某些行為上也會自我要求。嘉右衛門的無心插柳,漸漸地改變了島上的風氣。但是,他可不是為了島上的人才這麼拼命的,他只是想讓自己變成島上最有錢的人,因此才夜以繼日地工作。” 儀兵衛對嘉右衛門與島上漁夫的關系,做了一個不同于島民的解說。他說: “在這樣的小島上,船東富裕的話,他手下的漁夫生活自然就會變好。而一家船東變富裕了,其他船東不努力的話,就留不住好漁夫,這是十分自然的道理。嘉右衛門是個很有眼光和決心的人,他只要想到什麼,不管遇到天大的困難、阻礙,都會努力克服。因此在大戰前的景氣情況下,他擴展自己的事業,終于成為島上規模最大的船東。而我只是撿一點嘉右衛門嘴邊的剩菜,才有今天這種局面。我這樣說,是否能讓你對嘉右衛門有多一點了解?” 儀兵衛帶著誠懇的語調,以坦蕩的襟懷、不卑不亢的態度凝視著金田一耕助。 “聽說他晚年過得很不幸,特別是臨終時,似乎感到很不放心?” 金田一耕助想弄清楚嘉右衛門死前的情況,所以很認真地問。 儀兵衛仍是以誠懇的態度、低沉的嗓音說: “關于這一點,島上的人對我頗不諒解,你多少也聽說過了吧?當然,無風不起浪,的確,在嘉右衛門晚年時,我和他之間有很大的分歧,不過,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在工作上,我很佩服嘉右衛門,要我拼命跟在他後面,我是可以辦得到,但是,他的嗜好、娛樂作風啦等等,我確實難以追隨。因此嘉右衛門對我十分不高興。” “嘉右衛門似乎很懂得享樂?” 金田一耕助好奇地問。 “是的,他的觀念是:會賺錢也要會花錢。尤其是年景好的時候,他簡直花錢像流水,如果島上有頭有臉的人不奉承他的話,他就會不高興;然而,我就是無法參與這種享樂活動。” 儀兵衛臉上帶著苦笑,看了看金田一耕助之後,接著說: “我不會玩,也不會講奉承話,不管怎麼說,畢竟我也是個船東,是分家的主人,因此,這類享樂的聚會缺席的次數越多,嘉右衛門就越認為是我不給他面子,其他的人也覺得我陰險。不過,別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管不了,反正我和他只是個性不合罷了。” “嘉右衛門的晚年聽說迷上雜俳?” 金田一耕助想到清公說的種種事情,特地向儀兵衛求證。 “對,是一種叫做‘冠付’的雜俳吧!嘉右衛門只要阿勝這個女人就滿足,由此可以知道,他對女色的要求不多。只是自從他發跡後,就變得愛附庸風雅,有段時間他還跟著千光寺的和尚學做俳句。理發店的清公來了之後,他又開始迷上冠付。有一次,我被硬拉去,陪他們開了一次詩會,可借志趣不合,讓我覺得如坐針氈。” 儀兵衛有點痛苦地回憶道。 “詩人芭蕉說過,所謂風流,是不忘露水寂靜之味。但是嘉右衛門、了然和尚、清公他們那種自以為風雅的舉動,那根本不叫寂靜,而是嘈雜,我去了一次就不敢領教了。之後,他又迷上模擬詩境。” 儀兵衛揮了揮手,仿佛要揮掉那一片看不見的嘈雜似的。 “什麼叫模擬詩境?” 金田一耕助聞言不由地精神一振。 他一直在心里逐項綜合所有的線索,現在聽到儀兵衛這麼說,才有終于找到關鍵的感覺。 “由于我只參加過一次,所以真正的情況我並不太清楚。我只記得那次是以忠臣藏十二段返來做模擬。從大序到殺人為止,每兩三段就預先給題目,拿到題目的人,就要做出相應的模擬。我拿到的是‘殺人’,因為我實在不會,于是理發店的清公就來教我,告訴我應該怎麼做。” 儀兵衛說到這里,搖頭苦笑,他喝了口茶,接著說: “後來我才知道,每個人都不會,全是理發店的清公在背後教的,這實在太可笑了,這整個游戲根本就是嘉右衛門跟清公兩個人在玩嘛!因此以後我就不再去了。” 金田一耕助聽儀兵衛這麼一說,終于恍然大悟。老天!這凶殺案竟然是有這個緣由。 沒想到嘉右衛門竟有這種嗜好! “原來如此,他這哪里是風雅,不過是江戶末期普通人的嗜好罷了。對了,千光寺的了然和尚、村長,還有醫生也參加過這種詩會嗎?” “當然,他們三個是常客。千光寺的了然和尚雖比嘉右衛門年輕,但是,感覺上他仿佛是嘉右衛門的哥哥,嘉右衛門對他相當敬重,了然和尚也用疼愛弟弟的心態對待嘉右衛門。嘉右衛門無論想干什麼,他都無條件附和,跟和尚比起來,村長、幸庵當然要略遜一籌。” 儀兵衛平靜的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太愉快的情緒。 “嘉右衛門對他們三個很信任吧?甚至還托他們辦理他的後事!” 金田一耕助不動聲色地提出他的問題。 “是啊!既然我們之間有分歧,他在這個島上能信任的就只剩下這三個人而已。金田一先生,我要特別聲明:嘉右衛門臨終時的顧慮,和我沒有關系,那是因為與三松瘋了。提到與三松,我倒是認為自從他討小夜為妾後,本家的運勢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儀兵衛認為在這個島上,金田一耕助是一個超然的人,比較不會受到傳言影響,才特別聲明自己的立場。 金田一耕助點點頭,表示能理解,並順著儀兵衛的話題說: “我很想聽聽小夜的事。” “小夜是個瘋子,你不知道吧?在中國地方(指岡山、廣島、山口、島根、鳥取五縣)有一種草人,在四國叫大神,在九州叫蛇神,名稱不同,但說的都是同一件東西。” 儀兵衛重新拍了拍坐墊,換了一個准備長談的姿勢,接著說: “傳說,陰陽師安倍晴明來到中國的時候,跟隨他的人全都死了,因此,晴明就施法術讓路邊雜草全幻化成人,跟著他繼續完成使命;後來等他要回京都的時候,這些雜草認為托法師之福,成了人,便不希望再變回草,晴明也覺得他們在這段時間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于是就同意讓他們保持人形。由于他們原本是草,沒有謀生的技能,因此,晴明就教他們祈禱術,要他們代代以此維生,大家就稱這種人為草人,以祈禱為業。” 儀兵衛看著金田一耕助,發現他像小學生聽故事一樣,正津津有味地聽著,于是,又喝了口茶接著說: “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人,大家都嫌惡他們,他們也受法師禁咒,無法與人結合。聽說小夜也是這種人,是真是假我不清楚,反正,荒木村長不知從哪里查到這種事情,就跑去跟嘉右衛門講,因此才造成嘉右衛門父子不和,而嘉右衛門也就更討厭小夜了。” “村長干嘛這麼多事呢?” 金田一耕助好奇地問。 儀兵衛臉上浮現出不太高興的神情說: “因愛生恨呀!別看荒木真喜平現在是村長,整天不苟言笑的,沒有當村長前,他可不是這樣的,不但眠花宿柳,而且還跟與三松爭小夜呢!” 儀兵衛提到荒木村長時,一臉不屑的神情。 金田一耕助覺得破案之門就要打開了,不覺雙眼發亮。 “他……” 金田一耕助話還沒說完,就被儀兵衛打斷了: “人不可貌相。說小夜壞話,恨她的不只是村長,就連醫生的病人,也被小夜搶走了,這些人背地里講小夜的壞話,想把小夜打垮。我雖然沒有和小夜交談過,但是也挺討厭她的。直到現在,我始終覺得與三松討了這個女人,是他一輩子的不幸!” 金田一耕助沉默了半晌,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說: “聽說小夜在島上演過入鍾,那時候用的吊鍾,現在還在嗎?” “吊鍾?” 儀兵衛用略帶疑惑的神情說: “是演戲時的道具吊鍾嗎?” “對,就是道具吊鍾,現在還在嗎?” “那吊鍾應該還在本家的庫房里吧!” 儀兵衛想了想,接著說: “那個吊鍾是用竹子跟紙做成的,很輕,鍾上有一個機關,可以‘啪’的一聲從中間打開……” 吊鍾可以從中間打開? 儀兵衛不經意地說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害得金田一耕助高興得直搔頭發。 “謝謝你,你說的這些,對破案真是太有用了!” 金田一耕助虔誠地向儀兵衛行禮致謝。 “哪里,你的工作也不輕松呢!要花很多腦力吧?” “還好?” 金田一耕助溫和地笑著說: “警察來了之後,大家才知道我的身份。” “警察來了之後?” 儀兵衛有些不相信地皺著眉頭說: “是嗎?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啦!” “什、什、什麼?” 金田一耕助感到十分驚訝,連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的。 “你、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誰、誰告訴你的……” “村長啊!村長並沒有直接告訴我,我只是從他的助手那里聽到的。因為金田一這個姓很少見,村長馬上就想到‘本陣殺人事件’,干是,他叫助手找出區公所里面的舊報紙,一看,果然你就是那個名偵探。不過他的助手沒有說出去,是因為助手和我私交不錯,才偷偷告訴我的。奇怪,到現在你都不知道嗎?” 儀兵衛把這件秘密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金田一耕助則聽得張口結舌。 既然村長知道他的身份,那麼了然和尚、醫生也都應該知道;或者,至少了然和尚一定知道。 我的天哪!在名偵探的鼻子底下作案?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金田一耕助真感到猶如晴天霹靂!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5:59:44
獄門島 第十九章、逮捕
回到千光寺,金田一找到了正在沉思的了澤。 “了澤,我有件事想問你。” “什麼事!金田一先生。” “花子是在為千萬太守靈的那晚被殺的,對不對?” “是啊!” “那一晚,了然和尚要我去分家,因此,我就先走了。然後,我從分家出來要到鬼頭本家去的時候,在盤山小路的半山腰附近,看到你跟了然和尚、竹藏三個人從上面下來,你記得嗎?那時候……” 金田一耕助看著了澤,忽然有種不知如何說才說得清楚的感覺。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怎麼樣啦?” “那時候你跟和尚、竹藏從寺院出來,就一直是三個人走在一起嗎?換句話講,你們三個從寺院出來到遇見我為止,一直都在一起的嗎?” 金田一耕助想盡量把意思表達清楚,他盯著了澤說。 了澤帶著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看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問這種事,不過我只能回答‘不是’!” “不是?你不是跟了然和尚、竹藏一起走到那里的?” 金田一耕助十分急切地問著。 了澤大惑不解,說道: “我們是一起離開寺院沒錯,但是,一出了山門,師父就說他忘了拿包著經文的包袱,要我回去拿。他還說是放在住持房間的櫃子上,可是我找來找去都沒看見。我想,可能是師父記錯了,因此就在寺院里到處找了一遍,還是沒找到那個包袱,最後只好空著手下山,我才走到盤山小路的半山腰,就看到師父跟竹藏在那里等我,師父見到我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包袱在我懷里呢!’然後我們就遇到你了” 金田一耕助帶著苦惱的神情說: “那你的意思是說,竹藏跟和尚始終在一起了?” “大概是吧!我回寺里去,我想,竹藏當然是跟師父在一起的。 了澤臉上的困惑實在不亞于金田一耕助。 “謝謝你。對了,了然和尚呢?” 金田一耕助順便問了一句。 “他說要去分家一趟。” “他現在去分家?做什麼?” 金田一耕助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了澤,仿佛了澤說了什麼謊似的。 “師父說鶴見本山批准下來了,明天要舉行傳法儀式,讓我繼承寺院。現在分家是全島最大的船東,這種事情當然要去知會他們一聲。” 了澤的表情十分難看,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 “繼承寺院?那了然和尚以後要到哪里去?” 金田一耕助追根究底地問。 “他說要到某個寺里隱居起來,他以前就提過這種事,但是,其實他用不著那麼急。唉!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了澤想到自己將成為島民的信仰中心,心中便非常不安。 金田一耕助安慰了他幾句之後,就拖著疲乏的腳步離開寺院。 下山的盤山小路上有座土地神廟,金田一耕助走到那座廟前,從格子門往里面看,突然眼睛睜得老大,好像發現了什麼重要證據似的。 他趕緊向四周張望了一下,見沒有人注意,便推推格子門,所幸格子門沒有上鎖,輕輕一推就開了,他便躡手躡腳地走進幽暗的廟里。 這廟里最近一定有人進來過,因為地板上薄薄的一層塵埃上,有明顯被踩過的痕跡,同時,放在花瓶里當裝飾的人造花的花瓣也掉在地板上。金田一耕助撿起花瓣,把它夾在記事本里面,走出土地神廟。 接著,金田一耕助下了坡路來到本家,雖然三個女孩昨天晚上就已經埋葬了,但正式舉行喪禮的日子還沒有確定,因此這里依舊有許多全副武裝的警察進進出出。 “千萬太的喪禮還沒舉行,就接連發生這些事情,再加上前任老板的周年忌日也快到了,這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 金田一耕助想起昨天晚上阿勝說這些話時的沮喪神情,心中不禁有種淒涼悲慘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他在廚房里看到竹藏,立刻小聲地把他叫過來: “竹藏,我有件事情要問你。” 金田一耕助一臉嚴肅地對竹藏說。 “什麼事?” “花子被殺那天晚上的事情,你還記得嗎?就是那天傍晚你去千光寺時,在盤山小路上遇到我的事……” “我記得。” 竹藏簡潔地回答。 “聽說後來你在山門前面遇到了然和尚跟了澤;了然和尚說有東西忘了拿,了澤就又回寺里去,之後,你從山門一直到在盤山小路的半山腰再度遇到我的時候,都一直跟了然和尚在一起嗎?” 金田一耕助仔細地說,惟恐竹藏聽錯了。 “是的,我們都在一起。” 竹藏一臉大惑不解地瞪著金田一耕助。 “真的?你沒有離開了然和尚半步?這件事非常重要,請你仔細想想再告訴我。” 竹藏帶著謹慎的神情看著金田一耕助,想了一下說: “啊!對了,在上坡路上,了然和尚的木屐帶子斷了,他說要自己重紮,叫我先走,因此我就先走到盤山小路的半山腰那里,了然和尚隨後就跟上了,我們正在談話的時候,了澤也來了,然後我們三個正要一起走的時候,就遇到你了。” 金田一耕助聽到這里,一顆心感到越來越沉重,有種絕望極了的感覺。 “了然和尚的木展帶子斷掉的地方,是在土地神廟的前面還是後面?” “剛好就在土地神廟前。我看見和尚坐在廟門邊上,綁木展的帶子。” 金田一耕助的心情越發沉重了起來,他兩眼茫然地凝視著遠方,不斷地搔頭之後,又好像想到什麼似地說: “對了,我從寺里出來,在坡道上遇到你的時候,你問我去哪里,我對你說,了然和尚要我去分家通知守靈的事情,那時候你的表情很奇怪,為什麼?” “啊!那是因為分家應該已經知道守靈的事情。前一天,了然和尚才叫我去通知,後來又要你再去通知一聲……我雖然感到奇怪,但想了一想後認為,是不是了然和尚還有別的事情要交代,因此才沒有多問什麼。” 金田一耕助帶著“終于真相大白了”的神情對竹藏說: “我明白了,謝謝你。對了,如果你看到磯川警官的話,請他到這里來一趟。” 竹藏不敢耽擱,立刻把磯川警官請來了。 “金田一,有什麼事?” 磯川警官忙得一頭汗,大聲地問著。 “我想變個魔術給你看。竹藏,你可不可以找一根像這麼長、前面有鉤子的長竿子?” 金田一耕助比劃著長度對竹藏說。 竹藏很快就找來一根這樣的竿子。 “這個可以嗎?” “可以,竹藏,請你也一起來。” 三個人來到海灣口,金田一耕助完全無視島上人異樣的目光,轉身對竹藏說: “我想要一艘小船。” “好的,我馬上撐過來,請稍等一下。” 等竹藏把小船劃出來,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立刻上船。 “金田一,你到底要做什麼?” 磯川警官被金田一耕助的神秘舉動搞得一頭霧水,忍不住納悶地問。 “你馬上就會知道了。竹藏,麻煩你劃到放吊鍾的天狗鼻岩石下面。” 金田一耕助果斷地吩咐著竹藏。 秋意漸濃的瀨戶內海上,海面平靜、湛藍。磯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都默默看著海面,小船上卻好像充滿了緊張的氣氛。 磯川警官好像明白金田一耕助馬上就要解開事情的真相,靜靜地不發一語。 小船進到海潮彙聚處,海藻在海潮的沖刷下,起伏搖晃著。 忽然,金田一耕助抬起頭來,看著在岩石上已經被吊起來的吊鍾說: “竹藏,把小船停在這里吧,你用竿子在水里撈撈看好嗎?” “要撈什麼?” 竹藏不解地問。 “這里應該會有一條綁著重物的繩子沉在海水里。如果綁的東西不重,繩子就不會沉下去了,麻煩你撈撈看。” 金田一耕助一邊指點著,一邊指著海面讓竹藏撈東西。 竹藏于是倒拿著鉤竿,在海里撈著。 金田一耕助和警官則從船旁探身出去,看著竿子。 “啊!” 竹藏突然大叫一聲。 “找到了!” 金田一耕助開心地說: “這竿子我來拿,麻煩你到海里去,把繩子割斷。辛苦你了。” 說完,金田一耕助便從懷里拿出一把海軍刀,遞給竹藏。 “沒問題。” 竹藏隨後脫光衣服,用嘴咬著海軍刀,向著沒入水里的鉤竿靜靜游去。 不多久,他就浮出海面。 “這個給你……” 竹藏把手上握著的繩子交給金田一耕助,然後靈敏地跳上船。金田一耕助連忙握著繩子,一臉緊張地望著水面。 “警官,魔術馬上就要開始了,你想會出現鬼?還是蛇?” 金田一耕助回頭問磯川警官。 但是不待警官回答,他立刻拉動繩子,只見有個奇怪的東西正慢慢浮出海面。 起先,磯川警官和竹藏都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隔不多久,他們一看到東西的全貌,兩人不禁雙眼圓瞪,驚訝得忘了呼吸。 “啊!是吊鍾!” 礬川警官喘著氣說。 “是的,這是道具吊鍾。” 金田一耕助接著磯川警官的話說: “這是月、雪、花三姊妹的媽媽以前演入鍾這出戲時用的道具吊鍾,這口吊鍾能從里面一分為二。母親用來演戲的吊鍾,卻成為女兒被殺的道具,真是罪過呀!” 金田一耕助的聲音里帶著沉痛的惋借,毫無窺破魔術機關後的欣喜。 此時,了然和尚正好走到天狗鼻的岩石上,無意間向下看了看。像是有心靈感應似的,金田一耕助此刻也正好抬起頭,這下子,岩石上的了然跟岩石下的金田一耕助像電光石火似地四目交接,彼此都是心知肚明了。 “南無……” 了然和尚怔在那里,在岩石上合掌默念起來。 秋雨綿綿,涼意陣陣。 第二天,獄門島上一整天都飄著細細的霧雨,千光寺也籠罩在這片霧雨之中,了然和了澤兩人就在正殿里舉行傳法儀式。 按照老規矩,曹洞宗的傳法儀式起碼要花一個禮拜才能完成。 在張掛著紅色布幕的正殿中,除了師徒相對外,閑人一概不得進入。徒弟在這里接受師父的口頭教誨,謹慎地抄寫大事、嗣書、血脈。而且徒弟在抄寫時,每寫一字就要起身三拜,因此很花時間。還有,儀式未完成前,繼位的人除了上廁所之外,是不准離開位子的。 這是為了要讓承繼衣缽的人去除雜念。承繼衣缽後,就表示已無師父或弟子的名分了,彼此都是釋迦牟尼佛的門人弟子。 然而,了然和尚卻不依傳統規矩行事,他只花一天工夫就完成了傳法儀式,當天了澤就成為干光寺住持和尚了。 傳法儀式結束後,了然和尚走出正殿,神采奕奕。 他從廁所出來後一邊洗手,一邊看著整座寺院,在朦朧的霧雨中,到處都站著全副武裝的警察。 了然和尚看到這情景,不由地歎了口氣,不過,他不是個容易心浮氣躁的人,因此,他仍然踩著穩重的步伐邁入書院。 “久等了。” 他向屋里的人打過招呼後,就坐了下來。 在房間里等他的是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這兩人看起來似乎等了很久,桌上的煙灰缸已經塞滿了煙蒂。 “結束了嗎?” 磯川警官把坐墊拍了拍,重新坐下,聲音有點僵硬地問。 “結束了,托福,托福。” 了然和尚微笑著說。 “師父,了澤呢?” 金田一耕助順便問了一句。 “他到分家打招呼去了,畢竟以後還需要儀兵衛做後盾。金田一先生,你要說什麼呢?” 了然和尚一副神情泰然的模樣,讓磯川警官與金田一耕助不由地互相對望了一眼。 “師父!” 金田一耕助喊了一聲,臉上浮現出為難的表情,似乎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努力調整了一下呼吸,沉默半晌後,迅速瞥了一眼了然和尚,說: “師父,我們今天是來逮捕你的。過去一直承蒙你照顧,今天卻變成這個樣子,我也感到非常遺憾。” 金田一耕助略顯嘶啞的嗓音簡直就像啜泣一般,不過了然和尚仍然態度從容地坐著,磯川警官則默默地看著兩個人,這股沉默的氣氛,就像寺外的雨霧般,在書院里彌散著、流動著。 “來逮捕我?為什麼?” 了然和尚十分冷靜地問。 盡管從了然和尚的聲音里,聽不出絲毫質問的意味,但那一雙眼睛卻傳遞出“願聞其詳”的狡黠神情。 “因為你殺了花子!師父,花子是你殺的吧?” 金田一耕助一字一句地說。 “殺死花子?金田一先生,就這樣簡單嗎?” 了然和尚面帶微笑地反問了一句。 “不,還有,在海盜山寨上殺死海盜的也是你吧?” 金田一耕助又追問了一句。 “在海盜山寨上殺死海盜?嗯,還有什麼嗎?” 了然和尚仍是一臉微笑地看著金田一耕助。 “沒有了。你只殺了花子和那個身份不詳的海盜。” 磯川警官驚訝地看著金田一耕助,他好像還不知道真實情況。 “就這樣嗎?” 和尚神情淡然地接著說: “金田一,那雪枝跟月代不是我殺的嗎?” “不是。這兩件案子不是你做的;殺死雪枝的是村長荒木;殺死月代的是村瀨幸庵醫生。” 金田一耕助語調清晰、一臉堅定地說。 “金田一!” 磯川警官用顫抖的聲音好不容易才擠出這三個字後,就因為過度驚訝而講不出話來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發出像蚊子叫般細小的聲音說: “金田一,這、這都是真的嗎?” “是真的。警官,了然和尚殺死了花子,而殺死雪枝的則是村長,村瀨幸庵醫生則殺死月代,只有這樣才能合理解釋這樁案件。” 金田一耕助頓了頓,又接著說: “這件事既奇特又可怕,和尚、村長跟醫生三個人分別殺了月、雪、花三姊妹,如果你以為他們三個是共犯,那就錯了。因為每件命案都是凶手獨立完成的,這是各自獨立的命案。” “這怎麼可能?三個女孩子接連被殺,卻是三件獨立的案件……” “是的。當然有人主使這三件命案,指使了然和尚、村長跟醫生執行這三樁殺人案。嚴格說來,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凶手!跟他比起來,了然和尚、村長、醫生三人只是奉命殺人的機器。” 金田一耕助說著,看了了然和尚一眼。 “那個可怕的人是誰?” 磯川警官忍不住好奇地問。 “去年去世的嘉右衛門。” 金田一耕助從容地說。 磯川警官好像突然被雷打中一般全身僵硬不能動,臉頰則時斷時續地在抽搐著。 了然和尚仍是一副自在的神態,垂眼觀鼻,無動于衷。 “這都是嘉右衛門的狂妄固執。我是個傻瓜,從我到這座島上開始,哦,不,從我來到這座島之前,就應該先發現這件事情才對。” 金田一耕助以一副虛脫似的表情,看著了然和尚跟磯川警官。 “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到這座島上來?我是在本家千萬太的請求下,到這里來防止三人被殺這件事的。千萬太死前已知道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他曾說:‘如果我死了,三個妹妹就會被殺……去獄門島……表弟……表弟……’說到這里,他就斷氣了。” 金田一耕助想到摯友的遺言,語氣中充滿了感傷。 “當千萬太身體還能支持的時候,他不斷建議我來獄門島,還幫我寫了介紹信。問題是介紹信的收信人,為什麼要寫那三個人呢?為什麼不寫自己的親人呢?雖然與三松瘋了,但是,為什麼他不寫嘉右衛門呢?其實,如能早想到這點,就應該早些解開這事件的疑團才對。” 金田一耕助的眼睛里隱隱泛著淚光,那是責備自己的淚水。 “最早我想:也許千萬太認為自己的祖父嘉右衛門已經老了,也可能認為嘉右衛門已經去世了。但如果他這樣想的話,那這三個收信人還不都是一樣嗎?不管了然和尚、村長或醫生,也都不年輕啦!也許千萬太正是這麼想的,收信人才會寫他們三個人吧!萬一有誰死掉了,還有其他兩個人在。 金田一耕助剖析自己在接過千萬太的介紹信時的想法。 “如果真是這樣,他為什麼不寫嘉右衛門呢?畢竟嘉右衛門是自己的祖父啊!如果為了以防萬一,還可以在介紹信上再附上了然和尚、村長和醫生的名字。但千萬太為什麼不這樣做呢?難道他怕嘉右衛門?還是因為千萬太根本就知道嘉右衛門將是殺害三個妹妹的凶手呢?”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里,停頓了下來,吸了一口煙,環視著眼前的兩人,然後把夾著香煙的手放在膝蓋上。 “千萬太在戰爭發生不久後,就被征召入伍,一開始他被派往中國大陸,後來又在南洋各島流徙,最後到達新幾內亞。所以,他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跟家里通信了,就算有,也不可能在信里提到三個妹妹會被殺的事。但是,干萬太確實知道自己一旦死了,三個妹妹一定會被殺。他為什麼會知道這個結局呢?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在他離開故鄉之前,早已經跟祖父談過這件事!” 金田一耕助完全沒有察覺到,手指上夾著的香煙,已有一段長長的煙灰掉落在膝蓋上。他以濕潤的眼睛看著面前的榻榻米繼續說: “于是,我眼前浮現出三個男人坐在鬼頭本家客廳里的情形,其中有個老人,就是前任老板嘉右衛門;而另外兩個人,則是老人的孫子千萬太跟阿一。千萬太與阿一幾乎同時收到召集令,嘉右衛門知道他去世後,與三松無法繼承本家的龐大家業,而能繼承香火的孫子卻要上戰場,嘉右衛門面臨走投無路的難關。” 說到這里,金田一耕助看看磯川警官。又看看了然和尚,說: “試想,嘉右衛門會如何跟兩個孫子交代呢?不外乎是:如果本家的千萬太活著回來當然是最好。但萬一千萬太死了,只有阿一活著回來的話,本家就由阿一繼承。不過,如果是這樣,月、雪、花三個女孩就成了阿一繼承的障礙,因此必須把她們殺了……” 金田一耕助的嗓子有點干啞,他暫時停了下來,沉默半晌。 磯川警官則帶著驚異的眼神,默默地看著他的側面。 了然和尚還是無動于衷地盤腿坐著。 金田一耕助喝了幾口茶,清清喉嚨,接著說: “這簡直太可怕了!普通人絕對不會這樣去想去做。但是,話又說回來,島上的人,又有幾人是依常情、常理行動的呢?嘉右衛門固然是為本家的將來擔憂,畢竟這份家業讓月、雪、花三姊妹中的任何一個人繼承,鬼頭本家都會完蛋;再加上他對小夜的嫌惡,以及過去的是非恩怨,因此,才會有這樣的安排。我只是不懂,如果千萬太跟阿一都死了,他是否會讓早苗繼承家業呢?” “不會的!” 房里突然響起了然和尚蒼老低沉的聲音。 “對不起,打個岔。嘉右衛門根本就不把女孩子放在眼里,不管是月代、雪枝、花子或是早苗,在嘉右衛門眼中,全都一樣。如果干萬太跟阿一都戰死了,那他只好叫月代招贅繼承本家,總之,他不可能會殺死三個女孩而讓早苗繼承家業的!” 了然和尚和顏悅色地說。一”——”——一 聞言,金田一耕助眼中突然出現既驚訝又悲痛的神情。 “師父!” 他有點呼吸急促地說: “也就是說,如果千萬太死了,而阿一活著的話,才必須殺掉她們,如果兩個都死了的話,這三個女孩就……”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里,似乎有點說不下去了。 了然和尚默默地點頭。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彼此互望了一眼,在兩人交會的視線中,有著不為了然和尚所知道的無奈與悲哀。 “真是命中注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了然和尚還是垂著眼,沉穩地說: “我去申請取回吊鍾後,在回程的船艙里聽到竹藏說阿一還活著的消息,又從你那里知道了千萬太的死訊……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啊!千萬太的死跟阿一的生還,還有吊鍾取回……啊!我感到嘉右衛門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們。其實,這三個條件只要缺少一樣,那三個女孩就不會被殺。但是千萬太的死、阿一的生還,還有吊鍾,這一切……總之,條件實在太齊全了。” 了然和尚歎了一口氣說。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則再次對望了一眼,發出一聲絕望的歎息。 了然和尚還是平心靜氣地說: “金田一先生,我是和尚,我想,你也看得出來我並不迷信。但是,這三個條件竟然同時出現,不得不令我感到有點驚訝,感覺上好像有某種看不見的神秘力量在推動著我們;更何況,我們三個跟嘉右衛門之間有著生死情義。” 了然和尚說這些話時,仍舊面帶微笑。 “況且,那三個女孩本來就是殺不足惜的人。抱歉,打岔了,金田一先生,請繼續說下去吧!” 了然和尚點了點頭,又恢複到剛才那種無動于衷的神態。 “警官,師父,請你們仔細聽。” 金田一耕助語調沉痛地說: “如果我狂妄一些的話,我可以自豪地說,很早以前我就發現嘉右衛門的影子在左右著這件案子。當然,這是謊話。我是在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之後,才發現到這一點的,而且,給我提示、讓我發現到這一點的是和尚。和尚早就知道我的身份,為了公平起見,他把解開謎題的關鍵放在我的眼前,也就是那扇俳句屏風。而在一切都結束前,我竟沒有識破那關鍵,這當然要怪我自己昏昧不明,另一方面也因為了然和尚欺騙了我。” 了然和尚皺了一下眉,疑惑地看著金田一耕助,金田一耕助馬上接著說: “也不能說是了然和尚騙我,而是我誤會了,所以才會在最重要的關頭,自己鑽進死胡同里。由于警官也還不知道內情,我想,還是按照順序,從花子被殺開始說起吧!” 煙早就拍完了,金田一耕助此刻內心忽冷忽熱。他不停地舉起茶杯,喝干了杯里的茶,黑色的茶渣在舌頭上留下苦味。 了然和尚好像突然發現大家都口渴了似的,馬上從住持房里拿來了鐵瓶和陶壺,每個人的面前又斟上了飄香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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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30 16:03:13
第二十章、謎底
「千萬太的三個妹妹根本沒有想到死神正在逼近她們,她們嬉鬧如舊,我行我素。花子是在大家為千萬太守靈的那天晚上被殺的。那晚,花子在六點十五分前後離開家,直到師父發現她倒掛在古梅樹上的時候為止,都沒有人看見她。這一點,使我感到很苦惱。」 金田一耕助皺著眉說: 「如果花子一離開家就直接來寺院的話,在路上一定會遇到人,但是,卻沒有人看見過她。當時花子到底在哪裡?她是什麼時候到千光寺來的呢?在這裡,我得承認我的某種先入為主的看法,讓這件案子產生了兩個大盲點。首先是我一直以為掛在千光寺古梅樹上的花子,一定是在千光寺裡被殺死的;另一個盲點是:我以為兇手殺了花子後,就立刻把她倒掛起來。這兩個盲點使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偏離了偵查重點。事實上這種想法錯得離譜。花子可能先在千光寺以外的某個地方被殺死,然後才運到寺裡的古梅樹下,而且,她被殺害的時刻,跟倒掛在古梅樹上的時間並不一樣,只可惜,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弄清楚了這一點。當我看清這個盲點的那一?那,就好像眼睛裡的眼翳被拿開似的,馬上就能揭穿花子被殺害的真相了。」 金田一耕助又喝了口了然和尚幫他徹的茶,潤了潤喉嚨繼續說: 「花子在六點十五分左右離開家,馬上爬上盤山小路,來到坡道上的土地神廟,並直接進了廟裡面。我想,這恐怕是兇手、也就是師父要她去的。師父當然是利用鵜飼的名字寫信,再直接交給花子,還藉故說是鵜飼拜託的呀、或是其他什麼理由。花子不但沒有起疑心,還根據信上所說,來到廟裡面,並且以興奮的心情等待著鵜飼。當我六點二十分左右離開寺院,經過土地神廟前面的時候,花子其實已經在廟裡面了。」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裡,輕輕地搖了搖頭,喝了口茶,說: 「我下了坡道,看到竹藏正往於光寺走來,竹藏在山門附近見到了然和尚;了澤則在了然和尚的命令下,回寺裡找一樣他根本找不到的東西,這時候,了然和尚跟竹藏在一起,走下盤山小路。竹藏的出現是在了然和尚計劃之外的,讓他感到有點困擾。」 了然和尚的眉毛微微動了一下,很快又恢複到無動於衷的姿態。 「了然就是想要獨自下坡道,才派我先去分家,以及要了澤回寺裡拿東西,沒想到半路上卻遇見竹藏,他只好弄斷木展的帶子,要竹藏先走。這時,坡道上只剩下了然和尚一個人,他到土地神廟前叫花子,花子毫無防備地探頭出來,師父就用他的念珠……念珠拿來作凶器剛剛好……用力一擊,花子就不聲不響地倒下了,他又怕花子只是暫時昏迷,於是就用手巾勒死她,同時把她放進格子門裡面。這整個過程還不到兩分鐘,然後師父若無其事地走下坡道,跟竹藏會合。隨後了澤來了,他們三個人正要一起走的時候,遇到我從分家回來。警官,你聽說過吧!殺人手法越簡單,成功率越高。事實上,這種手法真是既大膽又簡單。」 金田一耕助看著磯川警官,說出他的經驗。 「對我來講,就因為我在盤山小路的半山腰上看到了然和尚、了澤、竹藏三個人在一起,所以就以為他們三個從離開寺院後就一直走在一起,完全沒有想到了然和尚在半路上,竟做了這麼可怕的事情。」 了然和尚雖然無話可說,卻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他的沉默應該是預設金田一耕助所研判的兇殺案情吧!磯川警官不禁越來越佩服金田一耕助了。 「花子雖然殺死了,但是和尚的差事未了。接下來的差事才是和尚的重頭戲,他必須把花子的屍體弄到寺院裡,倒掛在古梅樹上。只要少了任何一個步驟,對和尚來講,都是前功盡棄。不過,這檔差事他當然也跟殺死花子一樣,大膽完成了。我還記得在守靈當時,因為花子失蹤,了然和尚很自然地幫大家分組,然後一個人先回到寺裡。因為這個舉動太自然了,所以沒有人注意到了然和尚的真正想法。再說了然和尚也絕對不會在大家都沒看到的情況下,迅速回到寺裡去。」 金田一耕助歇了口氣,接著說: 「因此當我、了澤、竹藏在盤山小路的半山腰會合的時候,了然和尚還在盤山小路上,可是,那個時候誰都不曾注意到他的身上竟背著花子的屍體!」 金田一耕助挪了一下坐墊,喝了口茶。 磯川警官則更加驚訝了,而了然和尚仍是一派悠閑地垂眼坐著。 金田一耕助吸了一口氣說: 「我一想起那時候的事情,就不禁對了然和尚敬佩不已。當時一片黑暗,我們只看到了然和尚提著燈籠的燈光,根本看不到了然和尚背上背的東西。叫我怎麼說呢?殺人兇手竟然可以背著屍體那麼悠哉地走著,這不是普通人能辦得到的。」 金田一耕助以敬佩的眼神看了一眼了然和尚。 「後來我們跟了然和尚的距離,雖然比剛看到他的時候要近很多,但是,這段距離卻也正好足夠讓了然和尚把花子倒掛在古梅樹上。這就是他殺死花子的關鍵,如果少了這一步,花子的死就失去意義了。」 金田一耕助帶著歎息的語氣,接著說: 「屏風上其角的那句『黃鶯倒吊啼初音』,是要用花子的屍體來為這句詩做比喻的,對和尚而言,這個動作跟殺死花子是同樣重要的。當時和尚把花子掛在古梅樹上之後,趕緊衝出山門,驚慌地喊叫起來,然後,又折回廚房,這時,和尚發現一個計劃之外的闖入者。」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裡,忍不住深深歎了口氣。 「這個闖入者對了然和尚來講,是個意外的阻礙;對我來講,卻撒下了巨大疑惑的種子。了然和尚發現闖入者躲在禪房,故意給他逃走的機會,我卻研判成了然和尚認識那個男人,而以為那個人就是兇手。」 說到這裡,金田一耕助搖了搖頭,苦笑著。 「其實不然,那個人跟了然和尚或這件案子一點關係都沒有,也許那人目睹到了然和尚把花子倒掛起來,就算他沒看到,至少他知道在了然和尚沒回來前,古梅樹上是沒有屍體的。了然和尚怕那人被當場抓到後洩漏此事,於是才給他逃走的機會。」 金田一耕助挪了挪坐墊,換了個較舒適的姿勢,接著說: 「搜山那天晚上,我們正要逮捕那個人的時候,和尚卻早一步從岩石後面,用鐵念珠打死了那個男人。」 了然和尚仍一臉的無動於衷,金田一耕助的語氣也是平緩柔和的,從兩人的神態上,完全看不出究竟是誰殺了人。誰在指證兇手的殺人行為。 「剛才我說過了然和尚騙了我。其實,了然和尚也不是故意要騙我,是我自己誤會了。這個誤會使我在混沌的案情中摸索了很久;當我們站在倒掛著的花子周圍時,了然和尚說了這麼一句話:『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從了然和尚那時候的樣子、聲音看來,他是真心的惋惜,而且這股感歎是出自真心、不知不覺脫口而出的,因此,我相信他的話,而同時想到那個瘋子與三松。」 金田一耕助一口氣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看到和尚仍漠然地坐著,不禁輕輕歎了口氣,說: 「我以為與三松和這件案子有關,這又把我引上錯誤之路。當我發現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金田一耕助感傷地說: 「了然和尚當時不是說『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而是說『不管是誰,都對季節不對無可奈何啊』。為什麼會這樣呢?原因很簡單,因為了然和尚看到用花子的血肉身體來做比喻的那句詩是『黃鶯倒吊啼初音』的句子,很明顯是形容春天,然而現在是秋天,因此,和尚才會有『不管是誰,都對季節不對(「瘋子」和「季節不對」在日本讀音上很相似)無可奈何啊』的感歎。也就是說和尚感歎的,其實是俳句裡的季節。」 了然和尚看到金田一耕助終於勘破他的心事,臉上不禁露出溫和的笑容。 金田一耕助看了了然和尚一眼,仍以平靜的語調繼續說: 「啊!師父當然可以笑我。師父這樣的笑容,並不是現在才有。記得那件事情發生後,我們進入正殿找闖入者,我問了然和尚這句話的意思,了然和尚剛開始還不太瞭解我在說什麼,不久,他就發現我誤會了,忙用雙手遮著臉,肩膀抖動不停,呼吸也變得沉重。」 金田一耕助回想那夜的情景,感到自己的愚拙,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那時,我還十分自得地以為自己這一回終於問在要害上了,所以才會令他感到驚恐,殊不知,其實了然和尚是對我的誤解感到好笑,正抱著肚子大笑呢,只是為了不讓我發現,才用雙手把臉遮住,我、我在了然和尚面前,簡直像個小孩兒。」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裡,感到有些羞愧,講起話來又有些結巴了。 「哪裡、哪裡,金田一先生。」 了然和尚終於停住笑,並以安慰的眼神看著金田一耕助,說: 「你絕對不是小孩兒,你很優秀、很了不起,能夠看出這些關鍵就值得欽佩了,畢竟任何人都無法阻止這件事的發生。好了,花子的事情就到此為止,現在輪到雪枝跟月代了,請繼續吧。」 「雪校被殺的關鍵是……」 金田一耕助深吸一口氣,慢慢說道: 「屍體究竟是什麼時候被放到吊鐘裡面的呢?根據清水的說法,他在八點四十分左右經過時,曾用手電筒照過吊鐘,那時候吊鐘外面沒有看到和服袖子。然後,清水跟村長下了坡道往分家去,過了十分鐘左右再折返,經過吊鐘旁邊的時候,雨下大了。我可以判定,雪枝的屍體絕對不可能是在這之後才放到吊鐘裡面的。因為跪坐在吊鐘裡的雪枝,除了那截在吊鐘外面的和服袖子之外,沒有一個地方是濕的,雖然背部有一點濕,但是,其他地方都是乾的。因此,我大體可以確定屍體放進吊鐘裡面的時間,是在下雨以前。也就是清水巡警跟村長第一次經過吊鐘旁邊,往分家去的那段時間以前。」 磯川警官不自覺地將墊子向金田一耕助面前挪了一下。 金田一耕助繼續說: 「他們往返的時間加起來大約有十四分鐘。一開始我猜想在這十四分鐘之內,兇手就足以利用槓桿原理把吊鐘撐起來,再把雪枝的屍體放進去。可是,仔細想想又覺得怪怪的,就算雪枝是在七點被殺的,兇手為什麼非要等一個半小時以上,再利用這點短促的時間來放屍體呢?」 磯川警官默默地點頭,認為金田一耕助問的有理。 「根據清水的說法,他們第一次查看吊鐘的時候,雨就稀稀落落地下了。照理說,屍體某些部位多少會濕掉才對,然而剛才我也說過,雪枝的屍體上一點都沒有淋到雨。為什麼呢?我突然想到,也許屍體是在清水跟村長第一次經過之前就放在吊鐘裡面,這當然是最自然的了。」 金田一耕助看了一眼磯川警官,磯川警官也正以一種「快說」的眼神催促著他。於是,金田一耕助說: 「問題是:當清水跟村長用手電筒查看的時候,為什麼沒看到和服袖子呢?那和眼色彩豔麗,長長的袖子都拖到路這邊來了,就算是手電筒的電力不足,也應該照得到才對。這下子,我也想不出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正在我煩惱的時候,卻在清公的理髮店裡聽到那天晚上還有一個吊鐘在坡道半路上走路的消息;又聽到分家的儀兵衛說,以前月代她們母親演道成寺那齣戲的時候,有個道具吊鐘是會從中間一分為二的,而且那個道具吊鐘應該還放在本家的倉庫裡。這兩件事拼湊起來,使我馬上茅塞頓開。」 金田一耕助有點得意地說。 「能知道魔術用的道具,就等於知道魔術的秘密,接下來,我只要揭開兇手行兇的過程就可以了。兇手之所以把雪枝的屍體放在吊鐘裡面,露出袖子,並不是他一時疏忽,而是故意要讓人看到。然後,他在吊鐘上面再罩上一個紙糊的吊鐘,遮住露出來的袖子,因此,清水那天晚上第一次看到的是道具吊鐘。」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裡,感到有點口乾舌燥,停了下來。 「你昨天從海底把道具吊鐘找出來了嗎?」 了然和尚仍低垂著雙眼,慢慢說。 金田一耕助喝了口茶繼續說: 「是的,我發現在懸崖岬角往外突出的路上,有石頭滑落的痕跡。我推測兇手是先將吊鐘的龍形釣鉤上綁著很粗的繩子,另一端則綁著一塊大石頭。兇手讓清水看到紙糊吊鐘,目的是要有人證明當時吊鐘下沒有露出和服袖子。」 磯川警官不住地點頭。 金田一耕助繼續說: 「然後,他再把放在懸崖下路邊的大石塊往下推,紙糊吊鐘就在石塊的拉扯下牽動機關,從中間裂開,掉進海底,而雪枝和服的袖子就從真吊鐘的下面露出來了。昨天晚上我也問過清水,清水說,他第一次用手電筒照看的吊鐘,感覺上好像比第二天早上看到的吊鐘稍微大些,他以為是晚上光線與視力都差的原因。」 金田一耕助苦笑著說: 「叫人納悶的是:兇手為什麼要搞得這麼複雜呢?很簡單,就是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清水在八點四十分左右經過,吊鐘下面沒有和服袖子,目的是要讓人誤以為雪枝屍體放進裡面的時間,是在清水經過之後。這樣,誰有最好的不在場證明?誰又最有機會去把石塊推到海底呢?」 這兩個問題,令磯川警官皺起眉頭。 金田一耕助接著說: 「我想到這裡的時候,不由地感到恐懼和瘋狂。因為同時合乎這兩個條件的人,除了村長之外,再也沒有別人!村長跟清水一起查看吊鐘,村長跟清水一起走下放著石塊的坡道,再加上周圍一片黑暗,即使他把石塊推到海裡,清水也不會察覺。為此,我昨天晚上專門問過清水,清水說,他們下了懸崖後沒多久,村長說要去小便,因此,清水就一個人先走。今早,我到那個懸崖下仔細勘察過,發現附近有重物滑落的痕跡。清水還說,當時,他好像聽到『砰』的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掉到海底的聲音,可是當時由於天氣不好,海浪又大,風聲嘯嘯,他也聽不太清楚……」 金田一耕助又停了下來,茫然地看著門外。 磯川警官卻頻頻催促他,叫他繼續講下去。 「這真是一個可怕的發現。原來殺死花子的人是了然和尚;殺死雪枝的人是村長。這實在是瘋狂極了,恐怖到令我自己都難以承受。儘管我不想往這方面去想,但是,事實就是事實:了然和尚殺死花子,村長殺死雪枝。那麼,殺死月代的會不會是醫生呢?這麼一想,我簡直快瘋了。」 金田一耕助語氣略顯激動地說: 「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月代不是被醫生殺死的。相反,除了醫生之外,沒有任何人有機會殺月代……」 「金田一,這裡有點不大對。」 磯川警官第一次開口,卻帶著糾正語氣。 「醫生也許有機會殺月代,但你別忘了,醫生的左手斷了,再說,月代是被人用日本手巾勒死的,一隻手怎麼勒死人……」 「並非絕對不可能,警官。」 金田一耕助語調憂傷地說: 「他們也知道那條手巾是整匹染的。祭壇的對面,靠門的右邊掛有很多根把鈴擋跟貓綁在一起的布條。如果在那些布條中混進一條染色手巾,是不會有人注意到的。幸庵醫生就這樣用右手握著那條手巾的一端,然後偷偷走近正在祈禱的月代身後,迅速捲住她的脖子,並用力拉扯。」 金田一耕助指手畫腳地說: 「由於手巾的另一端固定在門框上,因此,幸庵醫生只要單手就可以勒死她了。等到月代氣絕之後,他就把手巾切成適當的長度。警官,你還記得那條手巾雖然很髒了,但是切口卻很新嗎?這就是說,即使是單手的幸庵醫生也可以用日本手巾勒死人,完成這件不可能的罪行。」 夕陽西斜,在安靜的書院裡,磯川警官急促的呼吸聲,聽來有種驚魂肯定的感覺,他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用沙啞的聲音說: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了然和尚、村長、醫生,這些犯罪天才都聚集在獄門島了?」 「不,你錯了。」 金田一耕助以平靜的語氣更正說: 「我剛才也說過了,了然和尚、醫生、村長都只不過是殺人機器而已。可怕的是,想出這三種殺人方法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已去世的嘉右衛門。警官,你也聽說過吧?嘉右衛門死前中風,左手不能用,於是他想到用這種方法殺月代;醫生也是故意弄斷左手,照套他的方式。我想這一點,師父應該可以講得更詳細才對。」 金田一耕助這時候停頓下來,平靜地望著了然和尚。 夕陽西斜,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千光寺在寂靜中迎來了黃昏。寺院外面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細雨。 磯川警官站起來扭亮電燈,冷而白亮的燈光,霎時間照亮了整個書院,也照亮窗外被雨淋濕的花台。 了然和尚仍然垂眼觀鼻,一副問心無愧的神情,盤腿坐著。過了好一會兒他開始慢而沉穩地說: 「島上的人都知道嘉右衛門臨死的時候,心裡有多悲痛,也難怪他要感到悲痛,畢竟他惟一的繼承人——他的兒子與三松,做了那麼多蠢事,最後又瘋了;他的兩個寶貝孫子又都上了戰場,生死未卜,家裡只剩下一堆女人。而本家的這三個女人,又沒有一個可以繼承家業,擔當大任,再加上分家的志保,又常利用鵜飼來搗蛋。」 了然和尚悄悄睜開眼睛,看了一下金田一耕助,又接著說: 「嘉右衛門曾在戰爭結束時病倒一次,造成半身不遂,只是沒有生命危險,但是,到了十月初他又病倒了,這次,大家都認為他沒救了,他好像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然而他一想到本家的未來,就感到像被地獄裡的鬼火燒遍全身似的。」 了然和尚清了清喉嚨,繼續說: 「他去世的前兩天,把我、村長、幸庵叫到他枕邊,對我們說了些奇怪的話。即使到現在,只要我一閉上眼睛,都還能感覺到嘉右衛門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著。他說:『大家聽好,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怪異的夢,夢到我殺死了月代、雪枝跟花子,而且是用很美的殺法。』嘉右衛門這麼說著的時候,臉上還浮現出一種很奇特的笑容。然後,他把所有的殺人細節告訴我們,就跟剛才金田一先生說的三種殺人方法一樣。」 了然和尚帶著回憶的神情說: 「其實嘉右衛門並不是在做夢,事實上,當他第一次病倒的時候,噢,不,應該說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慢慢在研究了。我們跟他比較接近,因此,他常常對我們開玩笑說,如果千萬太死了,阿一活著回來,他就要親手把三個女孩殺死。但是這次,他可不是在開玩笑。」 了然和尚無奈地笑一笑,說: 「嘉右衛門說:『我很希望能親手殺了那三個女孩,但是,我的身體變成這個樣子,已經沒辦法了。本來我應該趁著身體還好的時候動手,但是千萬太跟阿一都毫無消息,我不想隨便殺人,因此才一直沒動手,現在眼看著我就要死了,心裡卻還留著這份遺憾。師父、村長、醫生,如果你們可憐我的話,就幫我完成這個心願吧!』」 了然和尚說到這裡,不由地神色黯然。他喝了口茶之後,又接著說: 「嘉右衛門再三拜託我們,他說:『如果千萬太死了,阿一活著回來,就照我剛才說的方法,把三個女孩殺掉,才能讓我在九泉之下安心。』嘉右衛門一面流著淚,一面向我們三個人叩拜。接著,他還從枕頭下面拿出三張色紙說:『這就當做我留給你們的遺物,看到這個,你們就不會忘記我的遺言。』之後,他又詳細地解說每種殺人的方法,並且再三地說:『拜託,拜託,如果你們違背我的心願,我做鬼都不會饒你們的。』」 了然和尚說這些話時,語氣雖沉緩,卻透露出無限的感傷。他看了看金田一耕助後說: 「嘉右衛門把其角的句子給我,『頭盔壓頂蟲嘶鳴』給村長,然後把『與女一家荻和月』給幸庵醫生。這三張色紙就貼在那扇屏風的上面,放在金田一先生的枕頭邊,你應該也看過了吧!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那是因為村長記得你的名字,他找出舊報紙確定無誤後,我才知道你是名偵探。我在想:你是不是已經從千萬太那裡聽到了什麼,因此,我覺得不給你任何線索,未免太卑鄙。我也在想:如果你真的是名偵探的話,應該可以解開俳句之謎,如果解不開,就表示你太笨了,根本不配當名偵探。因此,我不管村長、幸庵醫生如何反對,仍把屏風拿給你。結果,我們輸了。輸得好,輸得令人心服口服。啊!話題扯遠了。如果你看到嘉右衛門在講這些遺言時的悲痛神情,你也不會狠下心來拒絕的。」 了然和尚神情肅穆地看了看金田一耕助,接著說:「所以那時我對他說,你放心吧!如果千萬太死了,阿一活著回來的話,我們一定照你剛才說的去做,即使會下地獄,我也一定會把花子的屍體倒掛在古梅樹上的,我佛如來做見證,我絕不說謊。村長跟幸庵聽到我這樣說,雖然感到害怕,卻也不得不信誓旦旦地附和一番。嘉右衛門聽了感到很放心,兩天後就閉眼歸西了。」 說到這裡,和尚的臉色漸漸黯淡了下來。 金田一耕助和礬川警官都沉默著,彷彿在聽戰國時代戰敗武將的悲哀故事。 「辦完嘉右衛門的喪事不多久,我就跟村長、幸庵兩人談過,當時,幸庵曾經很擔心地問我說,你真的要遵守約定嗎?我大笑著對他說:怎麼可能?現在就算是想要完成嘉右衛門的心願也沒辦法了。」 了然和尚換了個姿勢,接著說:「你們看這座島上哪有吊鐘?嘉右衛門瘋了,才會忘記吊鐘已經捐出去了,島上沒有吊鐘,就不能完成『頭盔壓頂蟲嘶鳴』,這樣,村長就不用遵守約定了;既然村長可以不守約定,那麼我們守不守約定也無所謂,不是嗎?村長跟幸庵聽我這麼說,才像卸下肩頭重擔一般放了心。可是,可是……」 了然和尚臉上出現極端痛苦的表情。 「過了一年,吳市通知我去取回吊鐘。我懷著緊張的心情與不祥的預感出發,在吳市辦完領回吊鐘的手續後,卻在回來的途中聽到阿一生還、千萬太的死訊,我好像被人從背後猛敲了一下頭似的,村長跟幸庵也有相同的感覺。嗯,他們比我更感到恐懼。從此之後,我們三個只要聚在一起,一定會討論這件事情。後來我們一致認為,這一切的條件都太齊全了,恐怕是嘉右衛門的意志在冥冥中支配的吧!」 了然和尚突然抬起頭,兩眼精神地看著磯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 「我曾經長時間觀察過那三個女孩,發現她們簡直就像叫春的母貓一樣隨處發情,再加上有鵜飼跟她們亂搞,可想而知,以後還會出現第二、第三個鵜飼。為了她們好,也為了使這個小島安定,我覺得不如讓她們死了比較慈悲。所以我對幸庵、村長說:我決定要遵守約定,至於你們要怎麼做就隨便你們了,你們要去報警也無所謂,倒是嘉右衛門的魂、我的魂,一定會對你們糾纏不休的。」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不由地坐直了身子,輕輕吐了口氣。 了然和尚仍一臉平靜地說: 「他們倆本來也不相信我會做,直到我把花子殺了,把她倒吊在古梅樹上的時候,他們才知道我的決心有多堅定,這時,他們比較不怕嘉右衛門的怨氣,反而怕我這活人的糾纏。花子死後,這兩個人也終於下定決心實踐計劃,首先是村長,接著是幸庵。我為他們倆感到悲哀,我也曾想過:萬一事發,我願意承擔眾人的罪……」 了然和尚深深歎了一口氣,挪了一下坐墊,轉頭看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 「是。」 「村長跟幸庵怎麼了?」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彼此對望了一下。 「村長昨天晚上就逃離這座島了。師父,是你提醒他的吧?」 了然和尚微笑著說: 「昨天看到你從海底將道具吊鐘拉出來,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既然你能看出這一點,可見我們真的完了。於是我立刻去警告村長跟幸庵,幸庵當時爛醉如泥,不知有沒有聽懂我的話。村長逃走了嗎?那幸庵呢?」 「醫生他……」 金田一耕助看看礬川警官,又看看和尚,有些欲言又止。 「幸庵怎麼了?」 了然和尚急切地追問。 「他瘋了!」 「瘋了?」 了然和尚悲痛得閉緊了眼睛,眼角有一滴盈盈淚珠,他伸手抹去,然後又恢複沉穩的神態,重重歎了一口氣。 「是嗎?膽小鬼就是膽小鬼。」 了然和尚以平靜的語氣說。 「不只是這樣,今天清水接到從笠岡本署打來的電話。」 金田一耕助一字一句地說。 了然和尚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皺著眉頭問:「笠岡本署打來的電話?金田一先生,這跟幸庵有什麼關係?」 金田一耕助幽幽地歎了口氣。 「我實在不想說出來,但是又不能不說。笠同打來的電話是說,他們在神戶抓到一個詐騙犯,據說他是從緬甸複員歸鄉的軍人,他挨家挨戶到戰友家去拜訪,後來他發現,如果去通知說戰友還活著,這些戰友的家人不但會很高興,而且還會請他吃飯、送他很多禮物;如果通知說戰友死了,就沒這麼好了。因此,即使是已死的戰友,他也會說那人還活著。」 了然和尚的臉上突然出現驚愕慌亂的神色,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金田一先生,難道阿—……」 金田一耕助看著了然和尚,內心感到既無奈又痛苦,他知道,這句話一說出來,一定會把和尚那自我安慰的象牙塔擊得粉碎。「是的,阿一已經戰死了。如果老實對你們講的話,謝禮一定會很少,因此他才……啊,啊,師父!」了然和尚突然站起來,嚇得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不得不立刻跟著站起身來。 只見了然和尚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他那雙眼睛已經瞳孔放大,如同玻璃珠般失去焦距,沒有光澤。看樣子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發不出聲音來,只見他嘴唇不住地抖動著。 過了一會兒,了然和尚看著金田一耕助,然後又慢慢看了磯川警官一眼,身體慢慢左右搖晃著,兩邊臉頰上也突然脹起如蚯蚓般的血管,一張臉上佈滿了可怕的紅潮。 「南無……嘉右衛門……」 「啊!師父!」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趕緊從左右兩邊抱住了然和尚,他卻像是要甩開他們的手似的,掙紮著像棵枯樹似地往後倒下。了然和尚就這樣去世了。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1-30 16:03:41
獄門島 尾聲、再見,獄門島
案情既然已經水落石出,金田一耕助現在要離開獄門島了,清水、竹藏和理髮店的清公都到泊船處來送行。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前幾天的天氣都太好,還是另有其他原因,今天又下起細雨來。 「清水,還是沒有村長的下落嗎?」 金田一耕助關心地問。 「沒有。島上的人都在說,他搞不好已經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自殺了。」 「是嗎?」 金田一耕助像是自言自語地反問了一句。 大家默默地站在泊船處,好久都沒有人開口講話。 金田一耕助的內心感到寂寥得猶如一棵枯樹,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哀。 「為什麼?」 理髮店的清公終於忍耐不住,連珠炮似地說: 「為什麼大家都這麼沮喪啊?金田一先生,你贏啦,應該高興才對嘛!幹嘛這麼悶悶不樂呢?我看你乾脆留在島上算了。何況早苗這麼能幹、又這麼漂亮,即使在東京也很難看到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呢!喂,金田一先生,你用不著這麼沮喪!喂,竹藏,別告訴早苗……」 其實清公說的沒錯,金田一耕助自己也曾這麼想過,昨天,他問早苗想不想去東京。 金田一耕助突然蹦出這麼唐突的問話,使早苗吃了一驚。但這位姑娘非常聰明,很快的,她就明白了金田一耕助這句話的用意,於是低下頭,輕聲地說: 「……不,我還是留在這裡吧!雖然哥哥跟本家哥哥都死了,我也很清楚往後的日子會很辛苦,但是不管是這座島或是整個日本,都在改革中,就連船東也不能再夢想過往日的生活了。不過,儘管前途多艱辛,我還是不能停止不前啊,本家還需要我。」 早苗委婉地說著。 然後,她很快地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又低下頭,以一種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金田一耕助說話一般道: 「最近將有很多複員的年輕人回到島上,我會從他們當中選出一個好丈夫,守住鬼頭本家,否則祖父在九泉之下是無法瞑目的。生於島上,死於島上,這是命中注定的。雖然我們以後再也無法相見,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 說完,早苗立刻別過臉,腳步蹣跚地離去。 「竹藏,和尚、村長、醫生都不在了,本家就拜託你了。」 金田一耕助叮囑著竹藏。 「放心,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竹藏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說。 此時,「白龍」號來了。 「金田一先生,到了那邊,安頓下來之後,請通知我們。如果抓到村長的話,我也會通知你。」 清水大聲地說著,彷彿不這樣說,船就馬上會開走似的。 當小船正要開出去的時候,有個穿著複員軍人服裝的人慌忙跑到棧橋上,他既沒穿雨衣,也沒撐傘,渾身濕淋淋的,十分狼狽。大家仔細一看,發現來人竟是鵜飼章三。 「哈哈,鵜飼,你終於被掃地出門啦!分家的老闆娘還真現寶哩!」 理髮店的清公刻薄地說。 鵜飼滿臉漲得通紅,迅速跳上小船。 這就對了,這裡不是外鄉人居住的地方。金田一耕助在心中默默地說。 小船靜靜劃出去的時候,細雨紛飛的空中,隱約傳來千光寺的鐘聲。 是了澤敲鐘為我送行。唉呀!那真是個帶著可怕回憶的鍾…… 想到這裡,金田一耕助有一種強烈的感情湧上心頭,他忍不住在小船上對著斜風細雨中的獄門島合掌道: 「再見,獄門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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