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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碧洛][失憶備忘錄 ][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3 01:01:01 標題: [碧洛][失憶備忘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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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舊金山的唐人街上有一棟破舊的六層樓公寓,公寓大門前時常有一位婦人呆坐在那兒,她的年紀還不到滿頭白髮的時候,但她的頭髮卻全白了。她總是習慣一大早就搬張椅子坐在公寓門口,一句話也不說,直到太陽下山才進屋。
很多人都說她瘋了,可是他不相信。每次只要他聽見有人這麼說,就會衝上前跟那個人大打出手。他很少打輸,就算輸了,總有一天他還是會把那個人打趴在地上,從此不敢再說那個婦人的壞話。
有人說他也瘋了,因為他打起架來像是連命都不要似的。他知道他們沒說錯,這條命他並不是很想要,生命對他來說,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唐人街上每個人都知道他很會打,也知道他不喜歡聽見別人說那婦人的壞話,不過還是有些人不信邪,故意要找那婦人的麻煩。
他最後一次為那婦人打架大概是七年前的事,那時他只有二十歲,對手是一個足足高他一顆頭的波多黎各人。他照例把那個波多黎各人打缺了兩顆門牙,進醫院住了兩個星期,然後他莫名其妙地被一堆人拱成舊金山X幫的老大。
「墨哥,時間到了。」一名身材瘦小的東方男孩走到重型機車車陣最前端,指著手錶低聲提醒為首的黑衣騎士。
他跨坐在一輛黑亮的重型機車上,墨色眼瞳透過帥氣的太陽眼鏡注視著不遠處坐在公寓大門前的婦人,沉聲問身邊的東方男孩:「有人來煩她嗎?」
東方男孩用力搖搖頭,一臉崇拜地望著他。「沒有,大家都知道墨哥不喜歡別人來煩她。」
「嗯。」他點點頭,俐落地翻身上車,發動引擎。
低沉的引擎聲響起,他身後的機車騎士也跟著紛紛發動引擎,霎時隆隆的引擎低咆聲震動了唐人街靜滯不動的生氣。
公寓大門前的婦人似乎已經習慣,凝然的眼神依舊愣愣望著前方。
臨走前他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微惱地憤然扭回頭,加足馬力俯衝出街頭。
再也沒有人敢說她瘋了,可是他知道她真的瘋了,因為她不記得他叫墨上塵,不記得這名字是她替他取的,不記得他是她唯一的兒子。她唯一記得的只有那個狠心拋下他們母子在這棟破公寓自生自滅的那個男人,日復一日地在公寓大門前等他來接她回去。
他發誓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忘了他的存在!再也不會!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3 01:01:53
第01節
她不喜歡這個心理醫生!俞詩奕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他一眼,驚訝地對上他別有深意的灰眸,又匆匆垂下視線,暗自補充一句:非常非常不喜歡!她討厭他怪腔怪調的中文發音,更討厭他臉上賊賊的表情。
身材高瘦,發須灰白的亞伯特林肯醫生伸出枯瘦的五指疼愛地摸摸詩奕的頭,她身子一縮,像個鬧彆扭的孩子避了開來,不讓他碰。
「林肯醫生,不好意思,詩奕向來怕生。」俞子城朝林肯醫生歉然一笑。
「呵呵呵,沒關係,我瞭解。」林肯醫生呵呵朗笑,若有所思地看了詩奕一眼。
討厭!詩奕小臉一皺,頭壓得低低的,兩眼直盯著擱在膝上的雪白小手。
「凱西,請你進來一下。」林肯醫生按下電話內線,向外頭的女秘書吩咐道。
留著一頭淡金色超短髮的凱西應聲進來,雙手抱胸斜睨著林肯醫生,嘴裡還用力嚼著口香糖。
「凱西,麻煩你帶俞小姐到休息室坐一下。」
凱西噘嘴用口香糖吹出一個粉紅色的大泡泡,隨意點了一下頭,跟著看詩奕一眼,頭一扭,示意她跟她出去。
詩奕仍是坐在原位動也不動。
俞子城輕拍她肩頭,「詩奕,你先跟她出去,大哥有點事要跟林肯醫生說。」
她不信任地偷瞟林肯醫生一眼,睜大無邪的明眸仰望兄長,搖著頭說:「詩奕不要出去,詩奕會乖乖的。大哥不要叫詩奕出去嘛!」
「詩奕聽話,去休息室等大哥。」俞子城摸摸妹妹的頭,彷彿她只是個孩子,而非二十三歲的成熟女性。
「大嫂……」詩奕見大哥不為所動,轉而可憐兮兮地望著大嫂林湘雲。
林湘雲歉然回望她,「詩奕聽話。」
詩奕用力眨著水靈靈的大眼,一臉無助地看著兄嫂,眼眶中隱隱閃著淚光,極力想改變她大哥大嫂的決定。
「詩奕……」林湘雲無奈地歎了一聲,開始有些心軟。
詩奕又眨了眨眼,清靈澄澈的明眸泛起了一層水霧,加上她一臉委屈的模樣,看來就像個可憐的小棄兒。
「詩奕……」俞子城跟著無奈輕歎。他向來拿這個小妹沒辦法。
她半垂下長睫,哀怨地瞅著兄長,軟聲道:「大哥,詩奕一定會乖乖坐在旁邊,你就讓人家留下來嘛。」
俞子城轉向林肯醫生,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他揚手打斷。
「俞先生,請令妹離開片刻自然有我的考量,如果你不願意配合,顯然你並不相信我的專業能力,那麼……」林肯醫生頓了頓,灰眸帶絲興味地瞟了詩奕一眼。「我看我們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林肯醫生,我絕對沒有冒犯你的專業能力的意思。」俞子城急忙道。為了詩奕的毛病,全家人這些年來已經找遍台灣所有稍具名氣的心理學者和心理醫生,好不容易透過美國友人居中牽線才聯絡上素有「美國心理學教父」之稱的亞伯特林肯醫生。他是他們一家人最後的希望了。
俞子城歉疚地望向詩奕,語氣中透著不可反駁的威嚴。「詩奕,聽話,到休息室去等大哥。」
雪白的貝齒深深陷入她柔細的下唇,詩奕皺眉苦思,猶想做最後的掙扎。
銳利的灰眸對上隱隱透著慌亂的明眸,林肯醫生對她微微一笑,心中更加確定自己第一眼見到她時的判斷。
他知道她的秘密了!詩奕慌亂地收回目光,心中的恐慌更甚。不行,他一定會把她的秘密告訴她大哥的!到時候每一個人都會怪她,每一個人都會恨她……
「凱西,帶俞小姐出去。」林肯醫生對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女秘書再次吩咐道。
她聳了下肩,拉著呆愣的詩奕出去。
等詩奕離開房間,俞子城才回過頭望著林肯醫生,淺淺歎了口氣。「林肯醫生,詩奕的情況你也看見了。自從她六歲那年,親眼目睹家母死於車禍意外後,她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她的心理年齡一直維持在六歲那年,對於令她覺得不愉快的事情,她一概不記得或者是扭曲成她願意相信的事情。之前有些心理醫師認為她是因為親眼目睹家母的意外,所以對於某些特定的事件產生選擇性失憶,但卻無法解釋她的心理年齡為何一直停留在六歲。」
「『令母』那時……」林肯醫生見俞子城夫婦全瞪大眼睛看著他,立刻聯想到自己尚待加強的中文。「我說錯什麼了嗎?」
俞子城清清喉嚨,有點尷尬地解釋道:「林肯醫生,稱家母應該是用『令堂』。」剛才他突然冒出一句「令母」再加上他的美國腔,實在很像用台語「問候」人家母親大人,也難怪他和湘雲會一時愣住。
「抱歉。我是說令堂那時發生車禍,除了令妹在場之外,還有其他人在場嗎?」林肯醫生微微頷首致歉,神色自若地將話題帶回詩奕身上。
「當時我大弟也在場。」
林肯醫生點點頭,「這件意外對你大弟有任何影響嗎?或者你家中有人對他有任何負面的態度嗎?」
「子惑對於這件意外頗為自責,家父對他也較為嚴苛。」
林肯醫生依舊只是點頭。「你父母感情好嗎?」
「他們感情極好。家母死後,我父親大概有兩年的時間沒有辦法從哀傷中走出,每天不停地工作麻痺自己。」俞子城雖然覺得他的問題有些不著邊際,但仍是據實回答。
「家中和令妹感情最好的人是誰?」
「是我二弟。」
「你二弟的個性如何?」
「子真——」
林肯醫生忽地打斷他的話,「等等,你二弟就是鋼琴天才Zhen吧?」
俞子城點點頭。
「可不可以給我一張他的簽名CD?」
「當然可以。」
滿足的笑意浮上灰眸,但維持不到三秒鐘,林肯醫生又恢復一貫的冷靜,繼續先前的話題。「剛才談到你二弟的個性。」
「子真是我們三兄弟中唯一對商沒興趣的人……」
「沒興趣還是沒天分?」林肯醫生搖搖手中的金筆,要求俞子城仔細定義。
俞子城愣了一下,猶豫了一會兒,才低聲回道:「沒天分。不過他是家裡最讓人放心的孩子,從小就是。」
「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林肯醫生搖著筆桿在紙上記下。
「呃,林肯醫生,你恐怕聽錯了,我是說子真是最讓人放心的孩子。」
林肯醫生抬起頭望著他,「你二弟參加鋼琴比賽時,你在哪裡?」
俞子城一怔,仍是據實以報。「牛津。」
「你大弟?」林肯醫生點點頭,又問。
「康橋。」
「你父親?」
「公司。」
林肯醫生浮起淺笑,一語不發地看著他,等他自行推論出結果。
俞子城啞口無言,不得不承認他們真的忽略了俞子真。
林肯醫生放下筆,靠向柔軟的椅背,雙手在胸前交握,灰眸帶著一絲興味地瞅著俞子城。「看來要來找我談談的不只是令妹。」
俞子城澀澀一笑,「似乎是如此。」
靜坐在一旁始終不發一語的林湘雲伸出小手輕覆住丈夫黝黑的大手,輕輕一握給予他支持。
「不過你就不用了。」林肯醫生瞭然地笑了笑。
「亞伯特!」凱西忽地衝進門,藍眸裡帶著一絲鮮見的慌亂。「我剛剛去上完廁所回休息室,她就不見了!」
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詩奕跌跌撞撞地衝出林肯醫生的辦公室,發了狂似地跑過一條又一條的長街,彷彿有個看不見的鬼魅在她身後緊追不放。
是你害死媽的!有個尖銳的聲音在她腦中厲聲指控,一路尾隨著她,怎麼也擺脫不去。
「不是我,不是我……」她想大聲駁斥,但話到口邊卻成了心虛的低喃。
就是你!就是你!如果不是你,媽就不會死!每一個熟悉的面孔全幻化成駭人的魔魅盤旋在她腦中,聲聲控訴著她從前犯下的罪行。
「不是我……」她嘶聲哭喊著,拼了命地往前跑,想將纏饒不去的魅影遠遠拋在身後,慌亂的心緒已經分辨不清現實世界與幻想世界的差異。
去找三哥!三哥不會怪她的!俞子真溫柔的笑容驀地浮現,她隨手抹去淚痕,露出一抹心慰的淺笑,彷彿迷航的的船員望見燈塔。
三哥……詩奕倏然停下腳步,茫然地望著前方全然陌生的街道,蒼白的雙唇輕顫,但聲音卻全梗在喉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才擦乾的淚水克制不住地泛流出空洞的眼眶。
她三哥不在這裡,不在她身邊……
他在法國,他丟下她一個人去了法國!
「三哥……」她哽咽的喉頭終於擠出顫抖的輕喚,茫然的眼神無助地望著周圍陌生的商店招牌。「我……迷路了,你為什麼不來牽我的手?我好怕……三哥……」
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沒有一雙溫暖的大手輕柔地牽引她,陌生的長街顯得意外的冷清,空蕩蕩的街道像座死城般沒有半點人聲,只有剛點上的霓虹燈招牌在她木然的眼前閃爍。
忽然對街的公共電話亭的燈亮起,吸引了她的注意。
打電話叫三哥來接她,三哥一向最疼她了,他一定會來接她的。詩奕恍惚地轉過身,橫過大街——
轟然如雷響的引擎聲在街頭響起,詩奕愕然望向聲音來源,刺眼的車燈直射入她眼中,她瞅起眼試著想看清那一大片刺眼的燈光是什麼,一名黑衣騎士已經從她身邊經過。
擦身而過的瞬間兩人四目相望。
三哥!那是三哥的眼神!詩奕愣了一下,回過頭急忙想追上方纔那名一身黑衣黑褲的重型機車騎士,但不斷從她身邊經過的數十輛重型機車卻將她牢牢困在車陣中動彈不得。
她恐懼地試著閃過一輛輛重型機車,冷不防小腿傳來一股灼燙的刺痛感,她痛極地慘叫一聲,跌坐在地。
為首的黑衣騎士彷彿聽見她的慘叫聲,倏地在前方停住,身後的車隊跟著紛紛停下,在他身側排成兩列。
黑衣騎士掀開全罩式安全帽的擋風鏡,回過頭望著跌坐在地上的詩奕。忽地,他揚高戴著黑色皮製手套的手朝車隊揮了下,數十輛重型機車緩緩從他兩側通過,朝目的地前進。
車隊離開後,黑衣騎士俐落地回車,在她身邊停下,伸手將她攔腰撈起。
「你還好吧!」
陌生的男聲在她耳畔響起,詩奕怔忡望著他墨黑的眼瞳,喃喃自語道:「你不是三哥……」
黑衣騎士望著她恍惚的神情,兩道漂亮的濃眉不悅地揪起。他該不會好死不死撿到一個小白癡吧?
別管她,X幫可不是什麼慈善機構!他的念頭才起,那一對水靈靈的大眼彷彿洞悉他的意圖,立刻可憐兮兮地瞅著他,微微顫動的雙唇無聲地控訴著他的鐵石心腸。
黑衣騎士瞪著她好一會兒,忽地臉色一沉,惱怒地暗啐。Shit!他一定是太常去郭謹曄那邊串門子,才會被他傳染到這種「人溺己溺」的「神經病」!
這個小白癡被機車的排氣管燙到關他屁事,是她自己要在大馬路上發呆的。就算她迷路,然後被捉去賣,也不關他的事。
關他屁事呀!黑衣騎士瞪著詩奕眼眶中閃動的淚光,原本打算鬆開的大手不自覺抱緊她的腰往後座一丟。
兩秒鐘後,他終於意識到他那雙該砍掉的笨手做了什麼蠢事,十分不爽地惡聲吼道:「抱緊!」
詩奕忍著小腿上灼燙的刺痛,聽話地抱住他的腰,側過小臉貼緊他寬闊的背。
隆隆的引擎低咆一聲,朝來時路絕塵而去,車上的黑衣騎士依舊不解地問著自己:關我屁事?
他一點也不像三哥!詩奕蜷縮在沙發角落裡,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瞄載她到這棟大房子的黑衣騎士。
他的個子比三哥略高一點,一頭黑髮在燈光照映下好像會發光,兩道又黑又粗的劍眉底下是一雙很好看的深邃大眼。不過詩奕實在沒什麼心情去欣賞,因為此刻那雙大眼正以十足想宰了她的凶狠瞪著她。
他雙手一撈將詩奕打橫抱起,她連叫聲「非禮」都還來不及就又被他扔進沙發裡,而他則一屁股坐在她剛才坐的位子,左手捉住她的右小腿,右手挖了一大坨青草膏,「啪」地一聲全糊在她燙傷的小腿上,跟著抓起紗布左一圈右一圈,三兩下就把她的傷口處理完畢。
詩奕望著小腿上漂亮的蝴蝶結,低頭囁嚅了一聲。「謝謝。」
漂亮的黑眸抬起掃了她一眼,「不客氣。」
他抽了幾張面紙將手上殘餘的藥膏擦淨,跟著又抽了幾張面紙塞給她,一臉嫌惡地瞪著她的臉。「臉擦一擦,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髒死了。」
詩奕聽話地接過他遞來的面紙,胡亂在臉上抹了抹。
「小姐,你幾歲了呀?連擦個臉都不會擦。」他一手抬高她的下巴,另一手抽了幾張面紙,用力將她臉上的髒污擦去。
詩奕的細皮嫩肉怎麼受得了他這麼粗魯的對待,不一會兒就泛紅破皮,但她仍咬著牙,不敢喊痛,怯怯地答道:「六歲。」
一聽見她的回答,他彷彿被武林高手給點了穴,手停在她細緻的臉上不動,自動定格三秒鐘。
漆黑的眼瞳從她細嫩的小臉緩緩下移到她明顯隆起的胸前,再移向她修長的雙腿,跟著迅速彈回她清澄的雙眼。打死他也不相信六歲的小女生可以發育得這麼好!
她眨眨眼,遲疑地輕問:「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Shit!」他怒眸一聲,把手中的面巾往茶几上一扔,煩躁地爬了爬黑髮。竟然真讓他撿到一個小白癡!他閒著沒事跟人家當什麼好人呀?現在好了吧,撿到一個智商只有六歲大的「美少女」,難不成他堂堂一個幫派老大還得充當起保母?
詩奕正要開口,他猛地回過頭,指著她的鼻子,搶先道:「等等,我叫墨上塵,不叫Shit。」
「喔。」詩奕愣愣地點了下頭,心裡有點佩服他快人一等的反應。她剛才真的打算叫他「Shit哥哥」。
墨上塵垂眼望著她無邪的眼神,想吼她洩憤也有點後繼無力,「欺陵弱小」有違他一貫的原則,更何況這麻煩是他自個兒招惹回來的,全怪她未免也太說不過去了。
「算了,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我想辦法送你回去。」
「我……」她不能回去,那個心理醫生一定把她的秘密告訴大哥了。詩奕慌亂地搖了搖頭,卻擺脫不了紛亂的思緒。「我……我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叫詩奕。」
「失憶?」墨上塵頭痛地哀歎一聲。這下可有趣了,他撿到一個名叫「失憶」的失憶症患者,真是該死的「名副其實」。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家住哪兒?父母是誰?家裡的電話?」他不死心地再次確認道,一張俊臉逼近她眼前。
詩奕只是一個勁地搖頭,低聲囁嚅道:「我都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叫詩奕,今年六歲。」
他仍是瞪著她,忽然想起她之前說過的話。「你先前說我不是三哥。三哥是誰?」
聞言,詩奕心頭一凜,但她仍強抑下心中的不安,一派天真的答道:「三哥就是三哥呀!」
逼近的俊臉一沉,不悅的嘴角往下一撇,他深深吸入一口氣,緊抿的唇瓣扯直,連珠炮似的咒罵聲頃刻迸出喉中。
詩奕瞠目結舌地望著墨上塵涵蓋六地中國方言和十三國語言的「精彩表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替他鼓掌。「上塵哥哥,你好厲害,會說好多國家的話。」她第一次看到比她大哥還有語言天分的人。
墨上塵看向仰望他的小臉,那雙澄澈水亮的大眼彷彿透著無限敬仰,緩緩地、柔柔地讓心開始有些虛榮、有些恍惚。
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靦腆地回她一笑。「哪裡。」
「上塵哥哥,你真的好厲害,下次可不可以教我?」
「沒問題!」墨上塵用力一拍胸脯保證道,跟著猛然回過神來。Shit!他跟她耍什麼白癡!難道他真的要教她西班牙文的髒話怎麼說呀!
「你給我坐好,不准亂動!眼睛也不要亂看!」他惱怒地喝道,心情因為剛才的失常變得更惡劣。他就知道這個「六歲大」的白癡美少女是個大麻煩!
「上塵哥哥……」
「嘴巴也不准張開!」他一聽到她那軟軟甜甜的「童音」就不爽。
詩奕委屈地閉上小嘴,整個人縮進沙發裡。他好凶,跟溫柔的三哥一點也不像。
墨上塵掃她那一副可憐的小媳婦樣一眼,心裡沒來由地覺得不痛快。麻煩的女人!
他走到矮桌前,抄起電話筒,手指用力按下旭日集團的電話號碼。這個麻煩還是丟給郭謹曄最省事,反正外號「旭日聖人」的郭謹曄那裡問題人物一堆,多她一個也不嫌多。
電話響了兩聲後,自動切入電話語音系統。「您好,這裡是旭日集團舊金山總公司,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留言請按1,緊急事件請按2,或直撥各分機號碼。非靈長目動物與墨上塵請勿使用本系統。謝謝。」
什麼叫非靈長目動物和墨上塵?他只不過帶了一整幫的人去陪他們夫妻倆度蜜月,吃喝住都自個兒付,又沒佔他們什麼便宜,這樣也要記仇記這麼久!小心眼的女人!他超不爽地用力按下2。
過了一會兒,電話終於接通。「旭日集團您好。」
「高翔,我找你們老大。」墨上塵聽出接電話的人是郭謹曄的副手高翔。
「墨哥,聖人老大和Athena去台灣玩了,大概要一個月後才會回來。你要是有事要找他們,就等他們回來再說。Athena特別吩咐不可以把他們的電話告訴你,免得你閒閒沒事就打電話去煩他們,妨害他們二度蜜月。」高翔隱隱聽見電話那頭磨牙的聲音,連忙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嘿,墨哥,那是Athena說的,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不要遷怒到我身上來。如果沒事,我還有事要做,失陪了。」他一說完就掛上電話。
Damn it!墨上塵重重甩上話筒,猛地回過頭怒瞪那名罪魁禍首,卻氣悶地發現她蜷縮在沙發椅上睡得正香甜。
他大步走向她,雙手抓住她瘦弱的肩,打算用力搖醒她,但眼睛瞪著她恬靜的睡臉卻怎麼也下不了手。
算了,由她去睡,睡死了才不會找他的麻煩。墨上塵念頭一轉,鬆開大手,站直身子,轉身準備回樓上臥室。
走了幾步,他又退回沙發前,濃眉緊鎖地瞪著她沉睡的小臉三十秒,最後怒啐一聲,彎腰將她打橫抱起。
「我幹嘛管她睡沙發會不會感冒,就算病死也是她家的事……」他自厭地喃喃念個不停,腳步仍是沉穩地朝二樓臥室邁進。
詩奕嚶嚀一聲,雙手環抱住他的頸子,小臉埋入他懷中,嘟嚷道:「好吵……」
墨上塵的叨念聲隨著她的抗議自動消音。他幹嘛要管她會不會覺得吵!儘管心裡這麼想,但他的嘴開開合合了半天,硬是擠不出半點聲音擾她安眠。
走上二樓,他一腳踹開客房房門,許久無人使用的房間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隨著門被踹開時帶動的氣流吹揚了一室塵埃。
他皺著眉,目光從角落灰白難辨的床罩慢慢移向懷裡白嫩的小臉,穿著黑色皮靴的大腳自動自發地往後退了一步,轉身走向主臥房。
進了主臥房,墨上塵彎身把懷裡的累贅往沙發椅上一扔——
瘦小的身軀仍緊緊黏在他身上,文風不動。
她還真當他是奶媽不成,有沙發椅可睡就該偷笑了!墨上塵有些火了,硬是要將她拉開,但她的一雙小手仍緊緊攀住他的脖子不放,瘦弱的身子像個鐘擺似的掛在他身上晃呀晃的。
這樣還不醒?墨上塵難以置信地低頭瞪著她依然甜蜜的睡臉,三十秒後終於承認自己輸了。
「敗給你了,床讓你睡總可以了吧!」他無可奈何地咕噥道,抱起詩奕,走向桃木雕花的四柱大床,再次把她往床上一扔——
她那一雙看似細瘦的小手依舊強而有力的攀住他的頸子,身體半跪在床上,小臉側貼著他的心口。
我咧……她是無尾熊投胎的不成?墨上塵瞪著她那十足高難度的睡姿半晌,左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動。
「好,這可是你自我的,別怪我不仁不義!」他惱火地低聲道。既然她一心一意要投懷送抱,他就不客氣了。
他用力踢開腳上的皮靴,脫掉身上的黑色皮衣和銀灰色襯衫,翻身將詩奕壓倒在大床上。
「我管你是不是……」他光裸的胸膛逼近她,豐潤的雙唇眼看就要攫奪她粉嫩的櫻唇,卻猛地在她微啟的櫻唇前停住。六歲!
Shit!他暗啐,煩躁地爬亂一頭烏木般的黑髮。他在做什麼?他可是堂堂X幫的老大,不是什麼慾求不滿的中年變態叔叔。
「算我倒霉,才會平白無故撿到你這個大麻煩……」墨上塵嘟嘟嚷嚷地念著,翻離她身上,順手抓來鬆軟的羽毛枕頭塞到她頭下,自己則雙手往腦後一放,勉強充作枕頭。
不一會見,詩奕嚶嚀一聲,鬆開攀住他頸子的雙手,墨上塵才剛意識過來,還來不及逃,她又一個翻身,小臉貼著他光裸的胸膛,右手橫過他精瘦的窄腰牢牢抱住,滿足的睡臉活像是抱著自己心愛的泰迪熊。
「唉……」墨上塵無奈地長聲歎息,已然認命。
他將她棄置不用的羽毛枕頭塞到腦後,有些徒勞無功地輕拍她的背,叮囑道:「喂,你睡就睡,不要把口水流得我滿身都是。」
話才說完,冷濕的感覺透過他胸口皮膚的感覺神經傳至他腦中,明白告知他方纔的叮囑為時已晚。
「我發誓我一定明天一大早就把你扔進警察局!」他咬著牙低語道。
睡得正熟的詩奕渾然不覺他的怒意,小臉在他胸膛上蹭了蹭,長及腰際的黑髮披散在他光裸的上半身,感覺有些癢癢的。
墨上塵受不了地一把抓起她的長髮,淡雅的髮香幽幽散開,傳入他鼻中。
他忽地一愣,一時間忘了自己為什麼握住她的長髮。記憶中,他也曾聞過這樣的香味。
那時他幾歲?六歲、七歲?還是更小?他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他最愛趴在母親肩上,把頭埋進她柔順的長髮中間著那股溫柔的香味。
他鬆開手,任她柔軟滑溜的髮絲由他指縫間滑落,披散在他臉上,深深地呼吸。
他緩緩閉上眼,眼前彷彿看見一個黑髮小男孩昂高倔強的小臉直視母親擔憂的眼神……
「阿塵,怎麼又跟小朋友打架了?」
「他們說爹地喜歡上另一個阿姨,不要我們了。媽咪,他們在說謊,對不對?」
「對,他們在說謊。可是打人是不對的喔。」
「媽咪,爹地不可能不要我們,對不對?」小男孩不安地望著母親。
「對,所以我們要快點回去等爹地回家吃晚飯。」
小男孩漾開笑臉,撒嬌地扯著母親的裙擺說:「媽咪背背。」
「好,媽咪背。」
小男孩趴在母親背上,小臉埋進母親香馥的黑髮中。媽咪的頭髮好香……
好香……墨上塵睜開眼,淡漠地望著天花板。小男孩的爹地並沒有回家吃晚飯,只在桌上留了一疊紙,後來小男孩才知道那疊紙有個名字叫「離婚協議書」。
他半垂下眼,凝然注視著側靠在他胸口的小臉。她的手把他抱得好緊、好牢,彷彿他是她最珍貴的東西。
這樣的想法才起,他胸口忽地一窒。他珍貴嗎?一個被全世界遺忘的人,有何珍貴?
他伸手拉起羽絨被輕柔地替她蓋好。
或許,她可以多留幾天……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3 01:03:00
第02節
「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一名東方男孩一大早站在廚房門前喃喃自語,忽地伸了伸懶腰,大喝了一聲,「啊!」
正打算下樓的詩奕被他突然這麼一喝,嚇得一腳踩空,她慌忙抓住扶手,可憐的小屁股「登登」連跌了兩階總算是穩住。
好痛!她可憐兮兮地揉揉摔疼的部位,勉強站起身,步履蹣跚地走下樓,探出牆邊偷覷剛才害她差點一命歸西的東方男孩。
「每日一喊,爽!」那男孩又是一喝,扭扭頭又轉轉腰,跟著攤開手中的粉紅色凱蒂貓圍裙繫上,大步踏入廚房。
詩奕躡手躡腳地跟上前,躲在廚房門外探出一雙大眼。
他隨手按下牆邊的音響設備,悅耳的鋼琴演奏曲流洩而出。男孩全然不理會節奏旋津地左扭右擺,晃到冰箱前拿出火腿、蛋,和一堆拉拉雜雜的東西放到餐桌上,跟著倒了兩匙咖啡粉進咖啡機裡,順手將平底鍋放到爐上,點上爐火。
準備工作就緒,他俐落地拿起奶油抹刀切了一小塊奶油往身後一拋,奶油塊不偏不倚地落入平底鍋中,高超的技術著實讓詩奕歎為觀止。接著,他換了另一把刀,將手邊的生菜葉切成絲分裝在兩個小玻璃碗內。
「你……」詩奕才想提醒他鍋內的奶油快焦了,他已經先一步回過身,舀了兩匙麵糊到鍋裡,跟著又拿起刀將蕃茄切成片放進小玻璃碗內。
濃郁的鬆餅香讓一早就餓醒的詩奕忍不住吞嚥下口中急速分泌的唾液,再次憶起自己空虛的胃。
「咕嚕!」她的胃極準確地在演奏曲譜上休止符的同時出聲抗議主人對它的凌虐。
男孩聞聲,詫然回眸,握著鍋柄的手本能的將鍋內的鬆餅往上輕拋,鬆餅翻了個面又落回鍋裡。
「對不起,我肚子餓了。」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整張臉望著他。「你可以分一點點給我吃嗎?」
男孩怪異地瞪著她,「你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家裡?」
「你家?對不起,我以為這是上塵哥哥的家。」詩奕眨了眨眼,白淨的小臉很是無辜。
「墨哥帶你回來的?」男孩愣了一下,不信地上下打量著她。看她那一臉白癡樣,實在不像是墨哥喜歡的類型,他記得墨哥以前帶回來的女人都是一副不可一世的臭屁樣。倒不是說他比較喜歡墨哥以前的女人,相反的,他實在受不了那些女人在他面前呼來喝去、頤指氣使,一見到墨哥又裝出一副溫柔可人的噁心嘴臉。不過任誰也不會相信墨哥的口味一下子就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吧。
「墨哥?」詩奕一怔,忽地想起上塵哥哥似乎是姓墨,便用力點點頭。「是上塵哥哥帶我回來的。我叫詩奕,你叫什麼名字?」
「墨懇。」男孩低頭將火腿切成片,不太熱絡地應道。反正不用多久,她也會像其他的女人一樣把他當成傭人使喚,他叫什麼名字又有何關係。
「那你是上塵哥哥的弟弟囉!」
墨懇轉過身垂眼望著鍋中的鬆餅,靜默了好一會兒,才略顯僵硬地開口應道:「算是吧。」
四年多前他只是在街頭流浪,以扒竊為生的孤兒。有一天他相中了一隻肥羊,原以為可以輕易得手,沒想到被當場逮到,那群人不管他只是個十二歲大的孩子,狠狠揍了他一頓,還要他跪在地上朝他們磕三個響頭,才肯放他走。可是他寧死也不肯跪,那群人又揪住他一陣痛毆,就在他認命地閉上眼,以為自己就快離開這個殘酷的世界時,周圍傳來陣陣哀號聲。
「你們對我弟弟有意見嗎?」
陌生的男聲在他耳邊響起,他驚訝地睜開眼,卻見到揪住他衣領的大塊頭痛呼一聲往後倒下。
他虛弱的身子跟著那個大塊頭往後倒下,另一雙大手卻毫不費力地拉住他,將他打橫往肩上一拋,冷淡的聲音不容懷疑地宣佈道:「現在你是我的弟弟了,阿懇。」
從那天起,他有了一個哥哥,一個名字,一個家。他知道他應該滿足了,畢竟他從一個一無所有的小扒手到現在吃得飽、穿得好,可是人總是貪心的,他多希望有一天他可以叫那個他敬愛如父兄的人一聲「哥」,而不是跟著其他人一樣叫他「墨哥」。
詩奕望著他陡然垂下的雙肩,小心翼翼地輕問:「我說錯了什麼嗎?」
「沒有。」墨懇提振起精神,習慣性地隱藏起自己真正的感受與渴望,順手將鍋裡的鬆餅倒扣到盤子上。
「墨懇哥哥,可不可以分我一點點?我好餓。」詩奕垂涎地望著桌上金黃誘人的鬆餅,嚥了嚥口水。
正打算動手煎第二塊鬆餅的墨懇聽見她的稱謂倏地定住身形,狐疑地回過頭。「等等,你叫我什麼?」
「墨懇哥哥。」她乖巧地又喚了一聲。
她看起來是年紀挺小的沒錯,但他不認為墨哥會帶一個未滿十七歲的少女回家。
他揚揚濃眉,「你有沒有搞錯?我今年才十七。」
「我六歲!」她綻開笑顏,輕快地答道。
墨懇愕然瞪視著她澄澈如稚子般的黑瞳,一時反應不過來。從看見她的第一眼,他就覺得她有些奇怪,卻又說不上是哪裡怪,現在他總算明白了——她腦袋壞了!但這就更奇怪了,墨哥從來不是喜歡招攪麻煩上身的人,為什麼會帶這麼一個大麻煩回家?
他還來不及細想,前所未聞的怒吼聲突地在門口爆開。
「你該死的為什麼會在這裡!」
詩奕縮了縮小腦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含著水霧,可憐兮兮地望向門前一身怒火的墨上塵。「人家餓了。」
「墨——」墨懇回過頭,未竟的招呼語在望見墨上塵的一頭亂髮、皺巴巴的長褲和一雙沒穿鞋的大腳丫後自動消音。不能怪他被嚇到,打從他被墨上塵救回來到現在,這是第一次看到他這副邋遢樣。在X幫眾人與他眼中,墨上塵幾乎就是「酷」與「師」這兩個字的實體化表現,而邋遢與酷帥顯然是不能並存的。
「誰准你隨便亂跑的!」墨上塵瞪著她,暗黑的眸子幾乎要噴出火,完全沒注意到墨懇不敢置信的注視。
「可是人家餓了。」詩奕好生委屈地說,小手撫著咕嚕咕嚕直叫的肚子。「上塵哥哥,人家可不可以吃一點鬆餅?一點點就好。」
墨上塵瞪視她的表情不變。「以後我沒同意,你哪兒也不准去。」
她連忙點頭,「那人家可不可以……」
「阿懇,餵飽她!」他似乎相當不爽地對墨懇咐吩一聲後,扭頭就走。
「上塵哥哥。」詩奕忽地喚住他。
「你還要怎麼樣?」墨上塵沒好口氣地回喝一聲,語氣中隱隱透著些許無奈。
她忽地漾開笑臉,「詩奕先吃一點點就好,然後等上塵哥哥過來一起吃。」
墨上塵沒料到她會這麼說,怔了一下,才有些不自在地扭回頭。「隨你,你喜歡等就等,餓死也不干我的事。」
「Shit!」墨上塵大步邁入二樓主臥房,「砰」地一聲甩上房門,跟著踏入主臥房內的浴室,又是「砰」一聲甩上門。
他瞪著鏡子裡的人半晌,隨後又嫌惡地別開臉。
他到底跟她在耍什麼白癡?一早醒來看不到她,不是正合他意?他幹嘛跟個瘋子一樣滿屋子亂找!
肯定是昨晚被她當泰迪熊抱,纏得他一夜沒睡好,才會神經線短路。
可是……當他醒來發現她不在時,那股突如其來的空虛與慌亂又是怎麼一回事?
去!什麼空虛與慌亂?他長這麼大還不知道這兩個名詞是什麼東西呢!
那你一早發的那股無明火是怎麼來的?嘲弄的聲音在他心底反問道。
他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大聲地反駁道:「那叫起床氣!」
對,沒錯,那叫起床氣。他每天一早起來心情都會不太爽,只要洗個澡,讓腦袋清醒清醒就沒問題了。
他抹了把臉,踢開長褲,旋開蓮蓬頭,讓溫熱的水鬆弛全身繃緊的肌肉。
一番梳洗完畢,他抓起毛巾胡亂擦乾壯碩的身子和濃密的黑髮,裸身走出浴室。他拉開衣櫥,打量著衣櫥內清一色的黑衣黑褲。他並不特別偏好黑色,以前穿黑衣服是因為常打架,黑色衣服就算染了血也看不太出來,現在則是習慣了,要他換也覺得懶。
他抽出一套衣服套上,隨手爬了爬微濕的黑髮。
「上塵哥哥,你為什麼都穿黑衣服?」清脆的「童音」驀地在床畔邊響起。
他一驚,愕然回視,卻見詩奕坐在床沿,一雙小腳還在那兒晃呀晃的。「你……你你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詩奕煽了煽長睫毛,「我在樓下等上塵哥哥一起吃早餐,等了好久都沒看到你下去,所以我就上來等,然後就看到你沒穿衣服走出浴室。」
那他不就被看光了!墨上塵黑眸圓睜,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一臉泰然。
她竟然這麼鎮定!他……
又怎麼樣?她才「六歲」!難道他一個大男人被一個「六歲」小女孩看光了,還要哭哭啼啼地要她負責嗎?墨上塵受不了地提醒自己。
「上塵哥哥……」
墨上塵挑眉斜睨著她,「要吃飯就下去,我沒叫你等我。」
詩奕搖搖頭,垂眼望著擱在膝上絞得死白的小手,猶豫了一會兒,才抬起大眼,小棄兒似的巴巴望著他。「上塵哥哥,你不會趕詩奕走吧?」
「不會。」
詩奕鬆了口氣,小臉浮現淺淺的笑意。
「我會送你去警察局,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幫你找到你的親人。」
她一怔,茫然地望著他,珍珠大的淚珠一顆接著一顆滾落兩腮。
墨上塵心頭莫名地一揪,眉頭擰了起來。「你哭個屁呀!不送你去警察局,難不成我要養你一輩子啊!」
詩奕不言不語,眼眶中的淚珠落得更急更快。
墨上塵惱了,目光死瞪著她蒼白的小臉,撂下狠話道「你敢再給我掉一滴眼淚,我馬上把你送去警察局!」
她的淚水瞬間止住,但全積在眼眶裡,似乎隨時有決堤的可能。迷NFDAB的大眼加上顫抖的小嘴,她那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看起來比剛才猛掉淚的模樣還可憐。
「Shit!」墨上塵煩躁地猛爬著黑髮,終於受不了的吼道:「隨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敗給你了成不成?」
「真的?」詩奕顫聲輕問道。
「廢話,把你那兩泡眼淚給我收起來。」
收到他的承諾,她立刻破涕為笑,用手背將眼淚擦乾。
「真受不了你,用面紙擦。」墨上塵從床邊矮櫃上的面紙盒抽出兩張面紙,低下身替她把滿臉的淚水擦乾,叨念道:「真不知道你到底幾歲了……」
詩奕才要回答,他已經先一步歎道:「我知道,六歲。」
替她擦乾了淚,墨上塵站直身,將手中的面紙丟進垃圾桶,斜睨著她粉白的小臉半晌,才調開眼,隨口說道:「有時候真懷疑你那一副可憐相是不是裝的。」說完他又擺擺手,似乎覺得自己的懷疑很多餘。「算了,當我沒說。下去吃早餐。」
詩奕起身拉住他的手,隨他下褸,低斂的眸光隱隱一閃。
「子惑,我是大哥,詩奕不見了,我和湘雲留在美國找她,公司那邊就拜託你了,先不要讓爸和子真知道詩奕失蹤的事,免得他們擔心。詳細情況我晚點再通知你。」俞子城掛上電話,疲累地倒向旅館柔軟的大床,右手掩目長歎。
林湘雲拿著熱毛巾在他身邊坐下,抬起他的手,輕柔地為他擦去滿臉疲憊。「子惑怎麼說?」
「他和玉竹都不在,我在答錄機留言。」俞子城握住妻子的手貼緊面頰細細摩挲,尋求支持的力量。「都是我的錯。如果我那時沒有叫詩奕到外面等,如果我把詩奕看得更緊一點……老天,要是詩奕出了什麼事,我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原諒我自己。」
林湘雲俯下身,緊緊抱住丈夫,在他耳畔低聲安撫。「詩奕不會有事的。子城,你不能慌,連你都慌了,你要我怎麼辦呢?」
俞子城將臉埋入妻子溫柔的懷抱,緩緩吐納,將不安的心緒慢慢冷靜下來。
靜默片刻,他終於找回一貫的冷靜。
他凝神細想,一會兒才道:「舊金山是旭日集團和X幫的地盤。如果能請他們幫忙找詩奕,會比要求警察局協尋更有用。」
「旭日集團?」林湘雲鎖起秀眉。「這名字好耳熟。」
「旭日集團的總裁是一名華裔電腦奇才,因為他公司裡專門收留假釋出獄的犯人,所以大家稱他為『旭日聖人』。」俞子城解釋道。
「等一下!旭日聖人……這個外號好耳熟。」林湘雲輕拍額際,努力想記起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聽過這名字。
「有人說他長得像天使。」
「長得像天使……」她腦中忽地閃過一張俊美聖潔的面孔,忽然大叫一聲,「就是他!」
「就是誰?」
「羿文的表哥。」
俞子城愣了下,「柏羿文的表哥是旭日聖人?」
柏羿文是林湘雲的前任未婚夫,正巧他後來娶的老婆是俞子城的前任未婚妻,這之中的曲折巧妙實在很難用三言兩語帶過,只能說一切都是緣分。
林湘雲用力點點頭,眸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這世界真小,不是嗎?我以前聽羿文說他表哥把救人當飯吃,如果找他幫忙,一定很快就可以把詩奕找回來。」
「但願如此。」俞子城低喃,連日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稍稍放鬆。
「子城,你放心,不會有人捨得傷害詩奕的。」
他發誓他一定要宰了她!
墨上塵咬緊的牙關迸出幾聲低咒,神情窘迫地提著購物籃,鬼鬼祟祟地挨近女性衛生用品架,隨便抓了兩包衛生棉和一包女用免洗內褲丟進購物籃內,跟著躲躲藏藏地閃到最偏僻的收銀台結帳。
一臉雀斑的收銀小姐原本還面無表情地死盯著收銀機,一抬眼望見他英挺的俊臉,隨即堆滿笑容,以不小的音量招呼道:「先生,你真是體貼。你是幫女朋友還是幫姊妹買衛生棉?」
墨上塵幾乎可以感覺到鮮少臉紅的他已經從脖子紅到耳根。他沒答話,錢一丟,不等找零,抓起購物紙袋幾近落荒而逃地快步離開。
他之所以會落入這樣的窘境,全都是因為他百年難得一見的好心腸!
既然他已經答應讓她留下,總不能讓她沒衣服替換,所以心情還算不錯的他就抽空帶她到百貨公司買幾件外出服。結果逛沒三分鐘,她就扯著他的袖子低聲說她大姨媽來了,他登時心中大喜,以為終於可以把這個麻煩扔回給她的大姨媽,誰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左看右看前看後看,半個像她大姨媽的女人也沒有,才要問她人在哪兒,她已經拖著他四處找廁所。就在她衝進女廁的那一瞬間,她裙上那一抹刺眼的紅回答了他的疑問——那就是她所謂的「大姨媽」!
他將手中的紙袋捏得死緊,邁步走向女廁。既然她的心理年齡只有六歲大,幹嘛不連生理年齡都停在六歲!
等她一出來,他絕對會宰了她。他會先把她吊起來毒打一頓,然後用他這雙手折斷她細瘦的脖子,最後拖到荒郊野外棄屍……但前提是,他可以把這袋女性衛生用品送進女廁而沒被人當成變態送去警察局。
墨上塵以眼角餘光斜瞄百貨公司的女廁,確定沒有其他閒雜人等後,才做賊似的潛入。
他側身高舉購物紙袋,從門板和天花板間的空隙將紙袋遞給詩奕。
就在他努力將購物紙袋拿給詩奕的當口,隔壁廁所的門忽然打開,一名身材頗為魁梧的中年婦人驚訝地和他打了個照面——
「啊!變態!」石破天驚的尖叫聲倏地在他耳邊炸開,中年婦人手上提的皮包、購物袋和洋傘一古腦兒地全往他身上招呼過去。
她的攻勢凌厲,墨上塵幾乎全無招架能力,只能縮著頭邊躲邊解釋。「我不是……我只是拿東西給裡面的人……」
中年婦人不理會他的解釋,拽起他的衣領,拖著他就往門外走去。「要解釋,就到警察局去說。」
若他真被當成變態送到警察局,他的一世英名就毀於一旦。不去!死也不能去!墨上塵心一橫,跟她槓上了,硬是捉緊門框寸步不移。
「你們在做什麼?」百貨公司的警衛見兩人在女廁前拉拉扯扯,於是上前查問。
「這個變態偷看我上廁所!」中年婦人一見警衛過來,立刻尖聲指控道。
「我偷看你上廁所?!」墨上塵難以置信地指著自己高挺的鼻子。他又不是瘋了,以她的年紀當他媽都綽綽有餘了,偷看她?他又沒有戀母癖!
「終於承認了吧!」中年婦人倨傲地昂高下巴,斜睨著他。
「喂喂喂,你搞清楚。誰承認了?我是拿東西給裡面的人。」
「好,那人呢?你說呀!人在哪裡?」
「人在廁所裡還沒出來。」
「哼,人在廁所裡還沒出來?我看是根本沒那個人吧!」
警衛被他們吵得頭都疼了,驀地怒喝道「好了,不要再吵了!」
詩奕被警衛突然爆出的怒喝聲一嚇,抱緊懷中的紙袋,怯怯地從廁所門後探出頭來,一臉無辜地望向墨上塵。「上塵哥哥,發生了什麼事?」
墨上塵斜睨她一眼,一把將她從廁所裡拎出來,拉到中年婦人面前,冷聲說「人在這裡!還有其他問題嗎?」
中年婦人的藍色眼珠突地圓睜瞪著詩奕的小臉,跟著倨傲地把頭一扭,提著大包小包離開,臨走前還不忘以施恩的口吻道「算了,不跟你計較。」
幽深的黑眸陡地爆發三萬伏特的高壓電射向那名中年婦女的背,企圖用念力將她電成黑炭,連串詛咒的髒話在他心中以各種語言默念N遍,直到他可以控制住衝上前將那名中年婦女海扁一頓的念頭。
警衛見沒事了,也跟著離開。
詩奕雖不明白整個事件的因由,卻也感覺得出身旁的男人心情極度不佳,自動自發地挪開一段距離,以免不小心掃到颱風尾。
奈何她明哲保身的聰明舉動不為人所欣賞,微泛火光的黑眸立即掃向她,她只得再自動自發地挪回原來的位置。
但有些事還是得說清楚的。詩奕怯生生地抬起頭,正對上墨上塵不爽的眸光。
「上塵哥哥。」
「幹嘛?」墨上塵惡聲惡氣地應了一聲。
「不是詩奕的錯。」她極小聲但堅定地表明自己的無辜。
不是她的錯?!憤怒的黑眸立時瞪大,星星之火瞬間昂揚出燎原之姿。
她敢說不是她的錯!若不是因為她,他需要去買女性衛生用品嗎?若不是因為她,他需要冒著被別人當成變態的危險進女廁嗎?一股氣陡地升起,卻又猛地梗在他胸口不上不下,只因理智面忽然出聲提醒——這都是你自找的!
對,都是他自找的!他可以不管她被機車排氣管燙傷,可是他回頭了——這是他犯下的第一個錯。他可以隔天就把她扔進警察局,可是他被她的眼淚打敗了——這是他犯下的第二個錯。他可以任她穿得像個小乞丐,可是他竟然多事到帶她來逛百貨公司——這是他犯下的第三個錯。「自作孽不可活」這句話的真諦在他身上展現了最淋漓盡致的意境。
墨上塵緊閉雙唇,快速起伏的胸膛努力調節著自厭的憤怒與情緒。
不期然,一隻小手驀地貼上他的胸口輕輕揉按著,似乎想替他揉散心口滿滿的鬱悶惑。
「上塵哥哥,不要難過,也不是你的錯。」詩奕抬高小臉,認真的說,小手仍在他胸口上輕輕揉著。
極其詭異地,他竟然覺得好過多了。眉心聚攏,扭轉出不解的結。太詭異了,她對他的影響力不可能那麼深。
他胸口上規律的動作忽停,微涼的小手移至他糾結的眉宇緩緩撫平。「別皺眉頭,常常皺眉頭會有皺紋。」
軟嫩的小手觸感極佳,貼在他眉心讓他覺得……
黝黑的大手猛地抓住她的手,不一會兒又慌張的甩開,彷彿她的手帶著火燙傷了他。
詩奕詫然仰望他,「上塵哥哥?」
墨上塵垂眼避開她的注視,脫下外套,猿臂一伸將她的柳腰扯向自己,跟著粗魯地將外套的一雙袖子往她腰上一系、扯緊。
「回去。」他頭微偏撂下話,便逕自向前走。
詩奕愣了一下,回過頭確定他替她繫在腰上的外套完全遮蓋住白裙上的血跡後,快步追上他。
「不逛了?」她微揚起頭,輕聲問道。
他掃了她一眼算是回答。
詩奕低下頭反覆打量著自己剛才被甩開的手。他為什麼甩開她的手?她剛才把手洗得好乾淨,還有髒東西在上頭嗎?
「發什麼呆?」墨上塵停下腳步,不耐煩地瞪著落在身後的詩奕。
「我……」詩奕看著他,一雙小手不自覺用力摩搓著,努力想將想像中的髒東西搓掉。
他皺眉望著她怪異的舉動,「你在做什麼?」
「把髒東西搓乾淨。」
「什麼髒東西?」
她茫然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你剛才上廁所沒洗手?」
「有,我用洗手乳洗得好乾淨。」
「那你的手就是乾淨的。過來,別再搓你的手了。」墨上塵歎了口氣。天,他開始覺得自己像是幼稚園老師了,但是天曉得,他根本記不得幼稚園長什麼樣子。
她走上前,但手仍不斷相互摩掌著。
「別再搓了。」
「可是有髒東西。」
「我說沒有髒東西,別再搓了。」墨上塵將她不停摩擦的手用力分開,惱怒地瞪著她通紅的雙手。她的手掌微微腫起,幾乎要搓掉了一層皮。
「真的有髒東西。」她急切地說,哽咽的語音像是要哭了。
墨上塵暫且捺下性子問:「好,誰告訴你有髒東西的?」
「你。」
他愕然。「我?!我什麼時候說你的手有髒東西?」
詩奕抿抿嘴,吸了吸鼻子。「你甩開我的手。一定是我的手有髒東西,所以你才會甩開我的手。」
「我甩開你的手不是因為你的手髒,是因為我不想握你的手。」
「為什麼?」
他眸光一閃,別過頭去。「不為什麼。」
「我知道是因為我的手髒。」
「我說不是因為你的手髒。」他不自覺揚高音量。
「那是為什麼?」
墨上塵惱了。「你為什麼該死的要管我有沒有甩開你的手?一個心理永遠只有六歲大的人知道什麼?」
詩奕怔忡望著他,豆大的淚珠滾下蒼白的臉頰。她好小聲好小聲地說「你甩開我的手讓我覺得好難過,我想如果我把手搓乾淨,你就會牽我的手了,可是現在我知道,你討厭牽我的手。詩奕會乖乖地把手藏起來,你就不會碰到我的手了。」
墨上塵呼吸一窒。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十成十的超級大混蛋。
他朝她伸出手,「走,我們回家。」
詩奕看著他的手,搖了搖頭,將雙手背到身後,哀傷地說:「我不要握你的手了,你會把我的手甩開,然後我會很難過。」
「我再也不會甩開你的手。」
「你發誓?」
他將手平貼在心口,「我發誓。」
詩奕綻開一抹淺笑,將小手放進他手中,與他交握。「我相信你。」
墨上塵將她的小手握緊。他有預感,這雙小手他這輩子都甩不開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3 01:04:08
第03節
火紅色的重型機車衝過擁擠的大馬路,低咆的引擎聲轉瞬間呼嘯而過,極為俐落地越過十多輛車子,猛地在紅燈前停下。然而令眾人側目的不只是騎士囂張的行徑,還有騎士一身惹火的裝扮。黑色的緊身背心和低腰皮短褲包裹著騎士姣好的身材,一頭波浪長發狂野不羈地在腦後飛揚,張狂的野性美緊緊抓住眾人的目光。
一群呆子。葉若音媚眼斜掃過路旁目瞪口呆的路人,鮮紅的豐唇噙著一絲滿意的笑意。
綠燈亮起,她昂起頭將長髮甩到腦後,加足油門,率先衝了出去。
忽地一陣引擎的低咆聲快速接近,葉若音詫異地減緩速度,正想回頭看清來者,下一瞬間一輛黑色重型機車飛快地從她身邊經過,完全視她為無物。
她微惱地抿直紅唇,加緊油門試圖追上,卻始終和前方的黑衣騎士相距三個車身。
她就不信追不上他!葉若音一咬牙,一路緊追在那名黑衣騎士身後,決意跟他槓上了。
兩人的較勁隨後加入了第三者。
「前方的紅色機車立刻靠邊!前方的紅色機車立刻靠邊!」
葉若音由照後鏡中望見黏上的警車,不情願地低咒了一聲,在路旁停下。
交通警察懶洋洋地從警車上下來,觀了她一眼。「駕照和行照。」
「在左邊的馬鞍袋裡。」葉若音垮著臉回答。四年的留美生捱讓她十分清楚美國警察的權力是相當大的,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挨子彈。
交通警察點點頭,「你拿吧。」
她打開機車後座左側的馬鞍袋,拿出駕照和行照。「喏。」
「兩張罰單,超速和沒戴安全帽。」
「我前面有一輛黑色重型機車也超速,而且速度比我快很多,為什麼他沒事?」葉若音忍不住出聲質問。那傢伙的速度至少是速限的兩倍快!
交通警察咧嘴一笑,「原因有兩個,第一,我們追不上他;第二,他的罰單是採用『月結』式的。警局每個月月底會寄帳單給他,他的信用很好,沒有一次遲繳。」
「月結?」葉若音不敢置信地提高音量。她第一次聽見這麼荒謬的事。
「好了。下次騎車記得戴安全帽,也不要超速行駛。」交通警察將罰單連同駕照和行照一併還給她。「如果你真的要和他一較高下,可以到X幫的飆車場報名。」
「他叫什麼名字?」
「Mo。」
葉若音望著黑衣騎士消失的方向,美艷的面容浮現一抹興味。我記住你了,Mo
一棟稱不上特別雄偉的辦公大樓坐落在市中心邊緣的位置上,樓頂豎著「INK」三個斗大的字,在艷陽下閃閃發光。對重型機車不甚熟悉的人或許會以為這棟辦公大樓八成是哪一家賣墨水的公司,然而對重型機車迷來說,這裡卻是他們朝聖之地。以販賣汽機車零件起家的INK在成功吃下美國汽機車零件販售百分之八十的市場後,旋即創立自己的機車品牌,並迅速搶下美國百分之四十的重型機車市場,以及全世界百分之十九的市場。
一輛BMW的K1200RS型重型機車騎入INK的地下停車場,門口的守衛只抬頭看了車上的黑衣騎士一眼,立刻站直身子,拉開閘門讓他進入停車場。
黑衣騎士抬起手輕點帽緣向守衛致意,隨後俐落地將機車停入專用的車位,轉身走進車位左前方的電梯。
電梯爬升到位於十樓的頂樓辦公室。
「Big Mo,好久不見。」電梯旁的接待小姐一見到黑衣騎士,笑容可掬地招呼道。
「日安,芯妮。」他回以一笑,筆直地走向走廊盡頭的總經理辦公室。
他推門而入,一張金髮裸女雙腿大張的巨幅海報映入眼簾。
「阿利,你對女人的品味還是一點改進也沒有。」
「彼此、彼此。」坐在辦公桌後的黑髮男子從滿桌子的文件中抬起頭,衝著他一笑。「阿塵,你對衣服的品味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墨上塵揚揚眉,拉開椅子坐下。「我是為了配合你的程度。」
「那還真是感謝墨董事長您的用心良苦。如果您願意替小弟我降職,讓我有機會去泡幾個金髮俏妞,而不用在這間悶死人的辦公室看海報止渴,我會更感激。」
「莫總經理的表現如此優異,如果降你職的話,員工會抗議的。我當然不能做出這種天怒人怨的事。」
「意思是我只好繼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墨上塵輕快地彈了下手指,「賓果!」
莫利無可奈何地橫他一眼,誰教他欠這傢伙一條命!若不是墨上塵,他可能早就因為注射毒品過量而死在舊金山的某一條暗巷中了,更別說要掙得今天的地位。對他,莫利始終是心存感激的。
「拜託,控制一下你的眼神,我開始覺得自己有點像救世主,而不像苛待員工的惡質資本家。」
莫利咧嘴一笑,收起眼中的感激。「就算你死不肯承認,也沒辦法改變你是個好人的事實。你救了我,也救了阿懇。」
墨上塵誇張地打個囉嗦。「拜託你,不要暗示我跟旭日聖人是同一道的。」
「你喜歡他。」
「我不討厭他。」他糾正道。「我可沒有特殊嗜好,更不想跟他那個拿西洋劍當裝飾的妻子起衝突。」
「對了,聽說旭日聖人回來了,我記得你之前說有事要找他,要不要我幫你聯絡?」
上塵哥哥,你不會趕詩奕走吧?不安的柔柔低語忽地在他耳畔響起。墨上塵驀然一怔。
「阿塵?」
墨上塵甩了下頭,將那雙帶淚的大眼逐出腦中。「嗯,我再跟他聯絡就可以了。他怎麼那麼快就回來了?」
「不清楚。」莫利聳聳肩,從抽屜裡拿出一封信。「還有一件事,時代雜誌希望能夠專訪創造INK奇跡的Mr.Mo。」
「你決定就可以了,用不著問我。」
「你願意接受專訪?」
「跟我有什麼關係?INK的Mr.Mo指的是你吧!」墨上塵故作詫異地反問。
「阿塵,這些榮耀是屬於你的。」
「我不需要,我對當選傑出青年沒興趣。」墨上塵撇撇嘴,大手爬過黑亮的髮絲。
「我發現我實在不瞭解你。你創造了INK,卻又處心機慮要跟它劃清界線,甚至你連車都不騎INK出產的,這就跟餐廳的老闆老是去別人的店吃舨一樣荒謬。」
「我只不過想向自己證明我有能力做到。」
「你難道不想向你父親證明他放棄你們母子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
墨上塵邪邪一笑,「不,我發現讓全加州的人都知道偉大的墨家有個子孫在混幫派比那更有趣。」
「我走了,改天見。」他站起身,雙手插入黑色牛仔褲口袋,舉步走向門口,忽地他側過臉,澀澀一笑。「我很久以前就不做那種蠢夢了。」
「上塵哥哥!」詩奕甫走進門,一望見客廳裡的墨上塵,立刻綻開燦爛的笑靨撲進他懷裡。
墨上塵垂眼睨著仰望他的小臉,驀地發覺自己的嘴角正受她的好心情影響而不斷上揚,逐步形成一個「惱人的」笑弧。他抿起嘴,強將笑弧壓抑成一字,把懷裡的詩奕像行李似的往沙發一放。
他的反應並沒有影響到詩奕的好心情。她依舊昂頭望著他,興奮地宣佈道:「上塵哥哥,我幫你買了兩道彩虹!你以後就不用每天穿著黑衣服了。」
墨上塵狐疑地揚高眉,望向提著大包小包走進門的墨懇。
墨懇抿著唇,扭曲的嘴角似乎在極力控制著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以顫抖的聲音回答。「她幫你買了紅橙黃綠藍靛紫七件同款式的T恤。」
一滴冷汗滑下他的左額。墨上塵掃了弟弟一眼,他幾乎可以斷定他極力隱忍的絕對是幸災樂禍的笑意,因為他臉上扭曲的笑容有擴大的趨勢。
不行了,忍不住了!墨懇突地爆笑出聲,顫抖地拎出袋子裡用透明塑膠袋裝好的七色內褲。「還有這個。」
「上塵哥哥,你看,很棒吧!可以配成七套喔!你還可以按照紅橙黃綠藍靛紫的順序決定哪一天穿哪一套。我本來還要買七色的睡衣,可是他們缺了紅色和紫色,湊不成彩虹,所以我就沒買了。」
第二滴冷汗滑下他的左額,跟著又是一滴。他怒瞪笑到幾乎要岔了氣的墨懇一眼。
「我把東西拿去放,然後去煮晚飯。」墨懇收到他的怒視,連忙止住笑,找個藉口開溜。自從詩奕來了以後,墨哥在他心目中完美的形象被破壞了不少,但他樂見這些改變,因為有著小缺點的墨哥似乎離他不再那麼遙遠。這些天來,他看到的墨哥會慌張、會發火、會氣得跳腳,一切都是如此真實,他不再是只能遠遠觀望的偶像,而是他有著真實情緒的兄長。
墨上塵將目光從墨懇的背影移回詩奕期待讚美的笑臉上,開始覺得額際隱隱抽痛。
沒關係,你可以謝謝她的好意,但是你不一定真的得在星期一穿上紅色的T恤和內褲。他告訴自己。
「詩奕,謝謝你幫我買衣服,不過……」
「上塵哥哥,你會穿吧?我和阿懇找了好久才找到的。我本來也要幫阿懇買一套,讓你們穿兄弟裝,可是他說他有好多衣服了,所以我就沒有幫他買。」詩奕期盼的眼神晶晶亮亮地凝望著他。
「不過,如果你不喜歡……」明眸瞬間凝起一層水霧。
墨上塵望著她的眼,聽見有個聲音答道「我喜歡。」
「那你會每天穿囉?」
「會。」
他的承諾讓詩奕開心地露出甜笑。
他彷彿等了一輩子就為了這一個笑容。墨上塵著迷地看著她燦爛的笑容,一向空蕩蕩的心房莫名地滿了起來。
「上塵哥哥,我本來好擔心你會覺得丟臉。」
丟臉!這兩個音節彷彿一記重錘直砸向他腦袋,他驀地回想起自己剛才答應了什麼事。
天啊!誰去找個人來把他的嘴縫起來!
他從來不是一個可以和其他人分享一張床的人。他偶爾會帶女伴回來過夜,但一個晚上已經是他的極限。
然而,極為明顯地,有人破了他的極限。墨上塵垂眼無奈地瞪著侵佔他的床鋪已經整整一個星期的小女人。在他進浴室梳洗的短短十分鐘內,她輕巧地潛入他房內,然後在他的床上睡得香甜。她不是個小氣的侵略者,事實上,她十分樂意與他分享他的床,當然,以她六歲小女孩的方式,而非他之前那些已成年女伴的方式。
墨上塵從衣櫥裡拿出一條毛巾,擦拭著仍滴著水的黑髮,暗黑的瞳眸仍然注視著她恬靜的睡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容忍她,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聽她的話在星期日穿上噁心的紫色內褲,一切就是這麼自然地發生——他妥協,然後她會給他一個很開心的笑容或者一個暖暖的擁抱。
他並不缺笑容,更不缺擁抱,他的女伴們絕對樂意提供更熱切的笑容與更火燙的擁抱,但如果她們之中有哪個天才到買七彩的內褲硬要他一天換一件,他肯定毫不留情地要她滾一邊納涼去。
她的笑容與擁抱或許和那些女人有一點不同吧!墨上塵驀地嗤笑一聲,把微潮的毛巾往椅子上一扔。廢話,她當然和那些女人不同,她是個腦子只有六歲大的白癡美少女。
他關上電燈,掀開被子在詩奕身邊躺下,她軟軟的小手隨即纏上他赤裸的上身,緊緊擁住。不一會兒,白嫩的小手忽然向上探索,輕輕柔柔地撫過他的臉後,伸入他依舊潮濕的頭髮。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對著他喃喃道:「沒吹頭髮不可以睡覺,頭會痛痛。」說完,她強撐起身子,搖搖晃晃地準備起床。
「你要去哪兒?」墨上塵拉住她睡衣的圓領,她整個人倒回床上。
「去拿吹風機。」她掙扎著要爬起來。
「你睡覺,我拿。」他食指往她的衣領一勾,她又倒回床上。
他打開床頭的小燈,彎腰拿出放在床頭櫃裡的吹風機,正要進浴室把頭髮吹乾,詩奕半跪在他背後,兩手攀在他肩頭上。
「詩奕幫上塵哥哥吹。」
墨上塵回頭瞄她一眼,插好插頭後,把吹風機交到她手上。「隨便你,別把我的頭髮燒焦就行了。」他已經習慣不在小事上跟她爭執,那張小臉下隱藏的倔脾氣不是一般人願意領教的。
吹風機轟隆隆地響起,詩奕的小手輕柔地撥弄著他潮濕的髮絲,一股前所未有的恬靜與圓滿由他心底升起。
他緩緩閉上眼,不自覺淺淺歎了一口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吹風機停了,柔軟的小手忽然由他身後緊緊環抱住他。
「上塵哥哥,你知道嗎?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喔!」
她含混不清的低語迴盪在他耳畔,他的心跳突然亂了一拍。然而,在他能做出任何反應之前,他耳畔的呢喃低語卻已換成規律的呼吸聲。
墨上塵藉著床頭昏黃的小燈側過頭望見她輕覆上的長睫,又好氣又好笑地輕斥了一聲:「小鬼。」
他輕輕鬆開環抱住他的雙手,讓她在床上躺好,跟著把吹風機收進床頭櫃後,在她身邊躺下。
詩奕偎入他懷中,側耳貼在他心口上,彷彿他的心跳聲是最令人心安的催眠曲。
親密而契合的感覺讓墨上塵動容。他咬了咬唇,生平第一次撤除心防,讓自己保藏心中的脆弱毫無設防地表現於外,表現在他微顫卻緊緊擁住她的雙手。
她讓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深深被需要著……
「墨哥?」剛起床準備做早餐的墨懇望見呆坐在廚房餐桌前的墨上塵,頗為詫異地揚聲間:「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墨上塵抬頭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臉上閃過一抹近似心虛的表情。「沒什麼,一早起來就睡不著了。你忙你的,我去客廳。」
進了客廳,墨上塵把自己扔進皮製長沙發上,閉上眼重重呼出一口氣,不禁又想起自己今早做的那個夢。
事實上,他就是被那個夢嚇醒的。那並不是個噩夢,相反的,那應該算是個美夢,或者,坦白一點地說,那是個綺夢。當然,做做綺夢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在於那場綺夢的女主角。
雪白的襯衣滑下她柔細的肌膚,落在她腳邊。她回過頭向他甜甜一笑,朝他伸出雙手……
他悲慘地呻吟一聲,用力甩了甩頭,企圖將夢中的景象甩去。
「上塵哥哥,你怎麼了?
墨上塵猛然睜開眼,看見夢中女主角的臉赫然出現在眼前,驚得往後倒進沙發裡。
「你是不是生病了?」詩奕俯下身,以額頭輕觸他的額頭。
這個姿勢能望見的風光實在太美好了。他目光迷離地癡望著她頸部柔細的肌膚,而後在細緻的鎖骨上流連了一會兒,跟著往下看到白色的蕾絲花邊……噢,沒有襯衣……
沒有襯衣?!老天,他在想什麼?他猛然回過神,俐落地翻下沙發椅,直奔樓梯口。
「上塵哥哥,你要去哪兒?」
「我去沖個涼。」沖點冰塊會更好!
墨上塵衝口房間,緊鎖上門,深怕詩奕會好奇地跟上來。他面向門板,額頭不斷輕敲著門板,冀望這個舉動能夠讓自己清醒一點。
房外的詩奕望著房門發出規律的敲打聲,不解地搖了搖頭,走回廚房。
「阿懇,上塵哥哥怪怪的。」
「哪裡怪?」墨懇問道,隨手打了一個蛋到煎鍋裡。
「他一直在撞門。我想他會不會是不小心把自己反鎖在房裡了?」
「應該不是。」墨懇望著她單純而稚氣的臉龐,忽然一個想法湧上心頭,讓他不禁微皺起眉頭。他一直認為詩奕的出現對墨哥是好事,但是他現在卻不那麼肯定了,因為無論如何,她永遠都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一輛機車、兩輛機車、三輛機車……兩萬三千五百四十三輛機車……」墨上塵驀地睜開晶亮但滿佈血絲的黑眸瞪著天花板,怒啐了一長串的聯合國「三字經」後,終於願意面對現實——第五個失眠夜!
在連續做了三天的綺夢,而他幾乎要相信自己會在月圓之夜變身成染指小女生的變態大色狼之後,他當機立斷把詩奕趕到客房去睡,完全不理會她淒楚眸光中對他「惡意」遺棄的指控。
成效看來十分顯著,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做那些「殘害國家幼苗」的鬼夢,因為他該死的失眠至今!空出一半的床沒來由的讓他覺得空虛,手腳怎麼擺都覺得不對勁,少了淡淡髮香的床鋪愈躺愈煩躁。
他霍地起身,決定到廚房找點吃的。
他拉開房門,抓住門把的大手繃得極緊,有股大力甩門的衝動。沒道理在他失眠的時候,那個罪魁禍首卻依然吃得好睡得飽。但是在他斜眼側瞄右前方客房合上的門板五秒後,本能反應似地悄悄掩上門,沒發出半點聲響震動這靜謐的夜晚。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事後,他惱怒地低啐一聲,邁大步朝一樓廚房走去,然而腳步依舊輕悄得讓他火大。
來到一褸,原本應是空無一人的廚房透著微光,墨上塵戒慎地撫上腰間的彈簧刀,挨近門邊,眼前忽而人影一閃,他的彈簧刀立刻招上來人的脖子。
「墨哥,是我。」墨懇連忙出聲。他可不希望他無辜的脖子因為一杯牛奶而挨上一刀。
「阿懇?」他俐落地將彈簧刀收回。「怎麼還沒睡?」
「我剛剛在趕報告,後來肚子餓了,就想先喝杯牛奶再去睡。墨哥,你又失眠啦?」
墨上塵揚眉,「又?」
墨懇咧嘴一笑,食指指著眼睛,「用看的就知道你已經失眠好幾天了。」
「這麼明顯?」墨上塵打量著擦得晶亮的鍋底反映出自己的模糊面孔。
「非常明顯。」墨懇點點頭,走到冰箱前倒了杯牛奶放進微波爐加熱。「再深一點的話,你連太陽眼鏡都不用戴了。」
墨上塵不禁失笑。「我沒打算省那筆買太陽眼鏡的錢。」
「我相信,不過我想你再繼續失眠下去,你還得花一筆看醫生的錢。」墨懇從微波爐裡拿出溫熱的牛奶,跟著從櫃子裡拿出一瓶黑色的粉狀物舀兩匙到牛奶裡,用湯匙攪了攪後,遞給墨上塵。「黑芝麻有安定神經的功用,可以幫助入睡。」
墨上塵接過他手中懸浮著黑色微粒的牛奶,垂眼打量了半晌,才鼓起勇氣淺嘗一口。「還不錯,看來你真的滿適合讀食品營養的。」
墨懇稚氣未脫的臉浮起淺笑。
「不早了,去睡吧,你明天還得去上學。」墨上塵拉開椅子坐下,打算跟漫漫長夜耗上了。
墨懇仍站在原地不動。
「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這杯喝完。」
「墨哥……」
「還有事?」墨上塵挑眉看向他。
「我想你這幾天會失眠可能還有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他慢條斯理地又喝了一口牛奶。
墨懇專注地望著他,十分認真地說:「陰陽失調。」
「咳咳咳……」墨上塵猛地被口中的牛奶嗆住,連聲咳個不停。他拍拍胸口,順了順呼吸。
「墨哥,你還好吧?」
「咳、咳!」他又重重咳了幾聲,搖搖手表示沒問題。「你聽誰說的?」
「那是我推論出來的結果。你是從五天前開始失眠,也就是你和詩奕分房睡的那一晚開始失眠……」
「等一下!我和詩奕那不叫分房……」
「但是詩奕本來跟你睡,後來才去睡客房。」
「我沒有跟她睡!」墨上塵略顯激動地揚高聲量。「老天,她才六歲,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情。」
此地無銀三百兩!墨懇苦笑著搖搖頭。「墨哥,我說的『睡』是指狀態,不是動作。你太激動了。」
墨上塵一怔,困窘地收緊下顎,惡聲惡氣地吼道「阿懇,回房去。」
「遵命。」墨懇聽話地應道,朝門口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望著他,「墨哥,你打算拿她怎麼辦?」
「不怎麼辦。」
「我想你把她送走會比較好一點。」
墨上塵微瞅起眼,「你這麼討厭詩奕?」
墨懇搖搖頭,「不,我不討厭她。相反的,我很喜歡她。她讓你變得……」他頓了一下,思索著適合的詞語。「比較有缺點。」
「讓我變得比較有缺點?」墨上塵輕笑。「這個聽起來似乎不應該是讓你喜歡她的原因。」
「我的意思是她讓你變得比較人性化,讓我覺得你和我的距離似乎沒有我以為的那麼遙遠,我一直認為……」墨懇抿了抿唇,忽然改變話題。「不管如何,我還是認為你應該把她送走。她如果留下來,會是個大麻煩。」
「我知道,她一直都很麻煩。」墨上塵輕啜一口牛奶。「阿懇,我保證,一旦找到她的家人,我一定以最快的速度把她扔回她家人那裡。」
「等找到她的家人就來不及了。」事實上,他覺得現在就已經有點太遲了。
墨上塵皺起濃眉,「阿懇,告訴我,你到底在擔心什麼?我不會因為詩奕就把你丟回街上,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已經結束了。」
「我知道你不會那麼做,我擔心的是你。」
「擔心我?!」墨上塵好笑地揚起右眉。「我想詩奕應該不是什麼暗殺組織的女殺手,或是激進派的恐怖分子。」
「我擔心她要走的時候,你已經放不開手了。」
聞言,墨上塵心頭一凜。「不可能。」
「如果不可能,你就不會失眠了。」
「我看不出這兩件事有任何關聯性。」墨上塵搖搖頭,一口仰盡杯中的牛奶。「阿懇,你真的該去睡了,你的腦子似乎愈來愈不清楚。」
「我說完就去睡。墨哥,我們都很清楚你要她……」
「喔,印證到你剛才說的『陰陽失調』理論。那你是建議我立刻衝上樓,像畜生一樣『上』了她?」墨上塵嘲弄的語氣中透著寒意。
墨懇不理會他話語中的不悅。「你不會的,你做不出任何會讓她恨你的事,你受不了她對你的任何負面情緒。」
墨上塵猛然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僅剩的一點耐心已經告罄。「阿懇,你究竟想說什麼?」
「送她走,在你愛得太深之前。」墨懇拋下最後一句話,轉身回房。
墨上塵愕然瞪視著他的背影。
他愛那個小白癡?!絕對不可能!他承認他確實對她有慾望,畢竟她雖然智商只有六歲大,但身材可不只六歲,任何正常的男人都會有反應。
好吧!他也承認他喜歡看她笑,受不了她掉眼淚,對她的容忍力也比對其他人大,可是這樣就叫愛了嗎?
「哈……」他張開口想對墨懇荒謬的論點大笑幾聲,但聲音卻顯得有氣無力。
不可能,他瘋了才會愛上一個記不得家人的小白癡!她連自己的家人都記不得呀!
墨上塵衝回房間換上外出服,抓起皮外套和機車鑰匙。
他必須出去吹吹風,待在屋裡讓他快不能呼吸。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3 01:05:03
第04節
凌亂雜沓的腳步聲伴隨著濃重而混濁的呼吸聲,由樓梯口緩緩移向二樓主臥房,兩具火熱交纏的軀體急切地索求著對方。
「噢,Mo。」沙啞的女聲充滿磁性地低喚,猛地將墨上塵推向牆邊,深深吻住他柔軟的唇瓣,雙手則急切地為他脫下皮外套和黑色襯衫。
意外製造出的聲響在靜夜中顯得格外清晰,墨上塵微蹙起眉頭,摟住她的纖腰轉向主臥房。「莎莉,我比較喜歡床。」
微醺的莎莉將臉埋入他寬闊的胸膛,咯咯笑道「而我喜歡你。」說完,她挑逗地輕嚙他一口,在他胸膛上印下細細碎碎的吻。
墨上塵忽然覺得有點不耐煩,但他仍是堆起笑容,擁著她走進主臥房。莎莉一直是他最喜歡的女伴,沒理由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變了,她熱情、甜蜜、不囉唆,而且就如同他一樣享受他們短暫而表面的關係。
莎莉脫去上衣,將他輕推倒在床上,跟著跨坐在他身上,動手解開他的皮帶和褲頭。當她看兒裡頭的紫色內褲,曖昧地挑高眉,低笑著說「我也喜歡它。」
墨上塵卻沒有她那般投入。他看著莎莉美麗但塗抹了太多脂粉的臉龐,眉心微微聚攏。一切都變得很不對勁,他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不對勁,或許是她的胸部太大,臉上的妝太濃,身上的香水味太嗆人,又或許毛病根本就是在他身上。
房門緩緩開放,踏入一雙很可愛的粉紅色拖鞋和白皙纖細的足踝。
「她為什麼坐在你身上?」清脆的聲音在門邊響起,語氣中藏著不易察覺的憤怒。
「喔唷,Mo,你沒說你又多了個妹妹。」莎莉吐了吐舌,回過頭對詩奕說「小妹妹,乖乖回房間去睡覺。」
詩奕不理,又加強了語氣問:「她為什麼坐在你身上?」
該死!墨上塵暗啐了一聲,抬手覆額,疲累地說「詩奕,回房去。」
「她為什麼坐在你身上?」詩奕又問了一次,揚高的語音尖銳得有些刺耳。
「詩奕,我說最後一次,回房去。」墨上塵的語氣也轉硬。他亂哄哄的腦袋已經撥不出半點心力去應付她突如其來的無理取鬧。
莎莉寶藍色的眼眸在僵持不下的兩人間游移了一會兒,最後她對墨上塵歉然一笑。「我想你們可能需要好好溝通一下,至於我們之間的『溝通』只好等下次了。」
她翻身離開床鋪,彎腰拾起地上的衣物,套上高跟鞋。
「莎莉,我送你回去。」墨上塵也起身,穿好褲子。
「不用了,我相信哈維會很樂意過來接我。改天見。」莎莉朝他擺擺手,姿態婀娜地走出戰火一觸即發的房間。
待莎莉離開後,墨上塵才走向詩奕,疲倦地說:「詩奕,當個好孩子,回房去。」
詩奕只是瞪著他胸口刺眼的口紅印,好半晌不說話。
「如果你打算在這裡站到天亮,隨便你,我這幾天已經受夠了!」
詩奕忽然將剛才拾起的皮外套和黑色襯衫用力擲向他,然後衝回客房。衣服打中他的胸口後,掉在地上。
「該死!」他怒啐,大力摔上房門,「啪」地一聲關掉房內所有的燈。
「天殺的該死!」他疲憊不堪地低喃,重重跌坐在木質地板上,雙手抱著亂得幾乎要爆炸的頭。
當他在PUB遇到莎莉時,他以為她多少可以轉移一些他對詩奕的注意力。在當時,帶她回來似乎是一個好主意,不僅可以提醒他一個正常的男人應該喜歡的女人類型,還可以讓他累到睡著,但是他萬萬沒有料到詩奕會在這時候出現,讓他原本混亂的思緒變得更加混亂。
老天,他到底該拿她怎麼辦?墨上塵呻吟一聲,整個人往後倒在地上。
房門再度緩緩開放,走廊上的燈光斜射入漆黑的主臥房,微微刺痛他酸澀的眼。
他抬手遮眼,沙啞地低語,「詩奕,回房去,我今天不想再跟你說半句話。」
「我不是詩奕。」墨懇將手上端著的圓形餐盤放到一旁,蹲下身關心地望著他。「墨哥,我扶你回床上,你需要好好睡一覺。」
「不用,我爬得起來,我只是覺得累。」墨上塵掙扎著爬起來,搖搖擺擺地走向床。
墨懇端起餐盤走到他床邊,遞給他一杯水和兩顆白色藥片。「我不喜歡安眠藥,可是我想你現在很需要。」
墨上塵苦笑一聲,接過他手中的安眠藥吞下,又喝了幾口水。
「好好睡。」墨懇拿回水杯,轉身準備離開。
「阿懇,」墨上塵忽然喚住他。「你說對了,已經來不及了。」
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才好,卻又沒有辦法送她走,他已經泥足深陷。
墨懇同情地看他一眼,輕輕掩上房門。「好好睡,墨哥。」
那天墨上塵一直睡到傍晚時分才醒。一覺醒來時,他幾乎要以為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事只是一場累人又荒謬的噩夢,但是當他踏進廚房,才吃了兩口飯的詩奕立刻放下飯碗衝回房間時,他終於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詩奕和他之間的冷戰已經持續了三天,而且看來仍有繼續下去的潛力。三天來,她沒跟他說過半個字,而且樂此不疲地玩著「王不見王」的惱人遊戲。如果他不知道她的心理年齡只有六歲,他或許會認為她是為了他帶女伴回來過夜這件事吃醋而懲罰他,但情愛對心思單純的她來說,太過複雜也太過艱澀了。
她不會懂的。墨上塵呆坐在房內的書桌前,苦澀地搖搖頭,推翻自己心中一絲絲的奢望。
看了下牆上的時鐘,他猶豫著該不該下去吃晚飯。為了讓她肯乖乖地把飯吃完,他試著將兩人用餐的時間錯開,如她所願地陪她玩「王不見王」的遊戲,不過他的耐心已經所剩不多了,甚至連他也說不准自己究竟什麼時候會爆發。
他推開椅子,起身走出主臥房。他在樓梯口停住,看了一眼房門微敞的客房,確定她已經下樓吃飯,才緩緩踱下樓。
一進廚房,詩奕見他出現又把飯碗一放,準備回房。望著依舊半滿的飯碗,他終於忍不住了。
他一把捉住她細瘦的手腕,硬將她扯回來,大聲喝道:「夠了!你究竟要鬧彆扭鬧到什麼時候?你到底什麼時候才願意長大一點?」
詩奕在聽見「長大」這兩個字時瑟縮了一下,但是依舊倔強地別過臉不看他,緊抿著唇一句話也不說。
「坐下,沒吃完飯不准走。」墨上塵將她拖回座位上,飯碗重重擱在她面前。
詩奕怒瞪他一眼,抓起筷子將碗裡所有的飯全扒進嘴裡,硬生生吞下去,跟著把碗筷一放,起身就要走。
墨上塵又拉住她,這次語氣放柔了許多。「喝點湯,你會噎著。」
「我不要喝!」她歇斯底里地大叫,用力想甩開他的手。
「你到底是怎麼了?」墨上塵怕她傷到自己,微微放鬆了手勁。
「我討厭你!」詩奕猛然甩脫他的掌握,衝出廚房。
墨上塵愣了一下,彷彿詩奕剛才在他心上狠狠揮了一拳,但一回過神,他也不干示弱地朝她離開的方向大吼:「很好,我也覺得你愈來愈不可愛!」
詩奕聞言踉蹌了一步,跌跌撞撞地爬回二樓房間,用力鎖上門,整個人縮在角落,像個被遺棄的孩子般泣不成聲。
她討厭他身上的香水味,她討厭他身上的口紅印,她討厭他把她的位置讓給那個女生,她討厭他好凶好凶地叫她回房。
好討厭、好討厭、好討厭……她雙手握拳,死命捶打著自己的大腿。
她也知道自己愈來愈不可愛了,可是她就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去生氣,只要一想到那個女生坐在他身上,她就好生氣好生氣。她將臉埋進微微發紅的雙手中,哭得好不心酸。因為她是那麼那麼地喜歡他呀!
令人窒息的冷戰仍在繼續,只是詩奕終於放棄了你來我走的遊戲,乖乖地坐在廚房裡吃早餐。
僵待不下的兩個人始終冷著臉,一語不發地把食物塞進嘴裡,用牙齒磨碎後吞下。
掌廚的墨懇皺眉打量著在座的另外兩個人,十分懷疑就算他在他們的沙拉碗裡擺的是餵牛的牧草,他們也吃不出有什麼不同。
老天,他受夠了!他們簡直就像兩個鬧彆扭的小孩子!他霍地站起身,拿起背包和外套。「我去學校了。跟你們一起吃飯讓我胃痛!」
詩奕聞言抬起頭,關心地望著他。「阿懇,胃痛要去看醫生。」
墨懇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卻仍捺住性子解釋道,「我不是真的胃痛。我的意思是跟你們一起吃飯讓我很受不了。如果你跟墨哥和好,我就會好過一點。」
「喔。」詩奕應了一聲,又板起臉低頭把食物塞進嘴裡,顯然對他的提議沒有任何執行的意願。
墨上塵的黑眸微惱地掃她一眼,糾結的眉心皺得更緊。
他已經盡力了!墨懇雙手一攤,認真的對兩人發表嚴正申明。「為了我的胃著想,在你們和好前,我不打算再陪你們吃飯。要吃飯請自己動手,再不然就去吃外賣。再見。」
「阿懇再見。」詩奕似乎不甚明白墨懇這篇聲明的嚴重性,依舊甜甜地笑著向他道再見,但目光一接觸到墨上塵便立刻轉冷,別過頭去。
這樣明顯的差別待遇對墨上塵來說簡直就是火上加油。
他「砰」地一聲重重放下碗,一句話也不說地扭頭就走。
詩奕望著空空蕩蕩的廚房,拚命咬著下唇,嚥下喉間的哽咽。一滴澄澈的淚珠滾下她粉嫩的臉頰,跟著眼淚就像栓不緊的水龍頭一樣掉個不停。
她好難過,她不喜歡他這個樣子,也不喜歡自己這個樣子,可是她不知道要怎麼做呀!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應該要怎麼做上塵哥哥才會像以前一樣喜歡她。
經過早餐時那場不愉快,整整三個小時的時間,墨上塵就這麼瞪著桌前那份企劃書首頁的3D機車圖形,完全看不進任何東西。
你不可能這樣就瞪出一個亞洲市場!他提醒自己,疲累地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揉壓著酸澀的眼窩。
INK的市場主要分佈在歐美,然而最有發展潛力的機車市場卻是在亞洲。目前公司開發中的車型是專為台灣市場設計的,打算一舉搶攻台灣輕型跑車市場。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台灣的機車市場長久以來幾乎都是日系車種和本地公司的天下,再加上日本YAMAHA公司似乎也有意出產相同配備的車型,使得這一仗打來更覺得辛苦。
他知道自己必須更專心一點,但那幾乎跟打入台灣市場一樣不容易。整個早上他的腦袋幾乎只能想兩件事:讓詩奕慢慢把他逼瘋,或是他現在就衝進她的房間把她掐死。然而不幸的是,兩件事都不是所他樂見的。
又瞪著桌上的企劃書三十秒後,墨上塵終於確定了一件事——他需要新鮮空氣!待在密閉的房間裡太久讓他煩躁。
不過他的決定立刻又面臨了另一項艱難的問題——他不放心丟詩奕一個人在家。雖然他幾乎要被她的陰陽怪氣逼瘋了,但是他還沒辦法狠下心丟她一個人可憐而無助地待在屋裡。老天,她可能會因為想煮東西吃而被火燒傷!
他勢必得帶她一起去。墨上塵抿直唇,抓起車鑰匙,離開書房走到她門前。
他遲疑了一會兒,才抬起手用力敲她的房門。
門一開,詩奕眼眶微紅地望著他,粉嫩的雙頰少了血色,緊抿的雙唇顯得有些蒼白。
她剛才痛哭了一場嗎?墨上塵心疼地望著她淒楚的模樣,好一陣子反應不過來。
「我不餓。」她眼神木然地說,跟著就要把門關上。
她又不打算吃飯了!她的話掀起他潛藏的火氣,他沉著臉側身卡入門間,一把推開門,不讓她將門關上。
「我待會要出去。」他勉強壓下火氣緩聲道,無意嚇壞她。
「我會乖乖待在房裡。」詩奕垂下長睫毛,掩去眼中的難過。他要去找上次那個女生嗎?她知道她上次打斷了他們,雖然她不大清楚她究竟打斷了什麼事。
「不,你得跟我走。」
詩奕怔了一下,他要把她送走了?
墨上塵覷了她身上的白色棉布洋裝一眼,在退出她房門前,吩咐道:「去換套褲裝。」
他要把她送走了,他真的要把她送走了,可是他答應過的,他答應她絕對不會送她走的……詩奕一臉茫然地望著他。
「詩奕。」墨上塵見她一直沒反應,伸手在她無神的眼前晃了晃。「我叫你去挨套褲裝好出門。」
他覺得她愈來愈不可愛,就要把她送走了……詩奕用力眨眨眼,乾澀的眼眶意外地竟掉不下淚,雜亂的情緒彷彿一口氣全塞在她胸口,好難受卻找不到排解的出口。
她失魂落魄的點點頭,緩緩關上房門,隨手拿出一件淺棕色長褲搭米白色針織上衣換上。換好了衣服,她望著床頭邊的加菲貓玩偶出神,那是在他們吵架之前上塵哥哥買給她的,她可以帶走嗎?還是上塵哥哥已經決定要把它轉送給那個女生了?
「詩奕,你好了嗎?」墨上塵在門外喊道。
詩奕依依不捨地摸了摸加菲貓身上短短粗粗的毛,才去開門。
墨上塵打量著她身上單薄的衣服,不甚滿意地說:「再去加件外套,就拿那件防風外套。」
她毫無異議地走回房內,從衣櫃裡拿出鵝黃色的防風外套。
他總算滿意地點了下頭。「走吧!」
車庫裡有七輛樣式不同的重型機車一字排開,詩奕抱著安全帽自動走到墨上塵撿到她時騎的黑色重型機車旁。
「你要坐這輛?」
她輕輕點了一下頭,垂眼望著機車,忽然鼻頭一酸。她不想離開啊!
墨上塵隱約感覺出她的異樣,卻沒說什麼,跨上機車發動引擎。「上車吧。」
詩奕戴上安全帽,坐上後座,伸手緊緊環抱住他的腰。
當她的手緊緊摟住他的腰時,他不禁懷疑這些天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吵,他多麼想念她的擁抱、她的微笑。
他注視著環抱在他腰際的潔白小手,握著機車把手的粗糙大手有此蠢蠢欲動,想將那一雙柔荑納入掌中,但遲疑了片刻,他仍是鬆開了煞車,騎車上路。
兩個人一輛機車漫無目的在舊金山的街道上遊走。
今天的天氣很不錯,寶藍色的天空幾乎看不雲朵,卻不會熱得讓人頭發昏,沿途的風光也很漂亮,但詩奕實在無心欣賞。墨上塵的車每彎過一個街角,她的心便往下沉了一分,抱著他的小手也更害怕地收緊了一些。他究竟要把她送去多遠的地方呢?
沉默地騎了三十分鐘的路程,墨上塵終於確定出發前她表現出的異樣並非只是他的幻覺,它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快要令他「窒息」。他喜歡她的擁抱,但不是用這種快勒死他的方式。
「你到底怎麼了?」他掀開安全帽的擋風鏡揚聲問道。
「你要把我送去哪裡?」詩奕輕聲反問。
墨上塵突然一個緊急煞車,輪胎拖過柏油路面發出尖銳的磨擦聲。
詩奕嚇了一跳,不安地吞了下口中急速分泌的唾液,小嘴微張地瞪著他的安全帽。
他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才淡淡地說:「我永遠不會把你送走。我答應過你,就不會食言。」
除非你厭倦了,不想再留下。他在心底補充道。
「我只是載你出來透透氣。」他看了一下時間,繼續往前騎。
詩奕總算放心地放鬆雙手的力道,也開始有心情欣賞沿途的美麗風景。
中午時,兩人在漁人碼頭吃午餐,雖然兩人還是沒說什麼話,但彼此間僵硬的氣氛已經和緩不少,詩奕偶爾會對他露出淺淺的笑意,讓他不禁有點懊惱自己為什麼沒有早幾天想到載她出來逛逛。
吃完午飯後,他們在漁人碼頭附近轉了幾圈,便開始往回走。
當他們接近華人聚集的地區時,忽然有一股莫名的衝動驅使墨上塵將車轉往唐人街。
詩奕一望見似曾相識的街景和寫著中文字的招牌,立刻驚奇地睜大眼。她才想要求墨上塵在這裡停一下,他已經先在路旁停下,怔忡地望著對街的一棟六層樓舊公寓。
「她」還是坐在那兒,一樣的穿著打扮,一樣的呆愣癡傻,一樣的對他視若無睹。他不確定自己為什麼會想載詩奕來這裡。他澀澀一笑,想證明什麼嗎?還是對「她」的無情遺忘所採取的一種反擊?「她」忘了全世界,忘了親生兒子,只記得那個拋妻棄子的負心漢。不過無所謂,詩奕也忘了全世界,忘了她的家人,卻深深記得他。
「她」的遺忘再也傷害不了他了,他早已不是那個敏感的小男孩會為了「她」眼神中的陌生而傷心哭泣。他暗暗咬牙,專注的眼神中透著怨懟和其他混雜不明的情緒。
他受傷的表情讓詩奕忘了周圍令她驚奇的東西,她循著他視線的落點望向那個讓他傷心的東西。那是一個婦人,頭髮全白了,憔悴的面容看不出年紀。
「她是誰?」她輕聲問。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媽。」
「她為什麼沒有跟你一起住?」
「她不記得我是她的兒子。」他淡漠地說,試圖將所有的情緒波動全封在無所謂的表情下。
他試過。當INK替他賺進第一個一百萬美金時,他好高興地買下一棟大房子,希望那棟大房子可以幫她想起他們以前的房子和他。但是當他來接她過去時,她卻發抖地躲在椅子後頭,尖叫著趕他出去。
「你是誰?走開,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
「媽咪,我是阿塵啊!我買了一棟好大的房子,要來接您過去住。」
「阿塵?」她愣了一下,表情有些茫然,但不一會兒,她又用力地搖著頭。「誰是阿塵?我不認識你!」
他試著走向她,她卻猛然將椅子擲向他,尖叫著衝進舊公寓裡。
詩奕凝望著他臉上深刻的傷痛,喉頭忽然有些哽咽。「上塵哥哥……」
她的低喚聲將他從令人難堪的往事中拉回。他回頭看她一眼,卻見她滿臉淚痕。「怎麼了?」
「我們和好,好不好?這樣我才可以抱你……」詩奕猛地撲進他懷中,好用力好用力地抱緊他。「她是個壞媽媽,可是沒關係,我會記得你,我會一直一直記得你是詩奕最最最喜歡的上塵哥哥。」
她的承諾深深撞入他心底深處最脆弱的角落,一時間,他的聲音全梗在喉間說不出半個字,只能緊緊地回抱住她,不斷輕吻著她的發、她的額。
夠了,有她這句承諾就夠了。
他承認對於她現在的慘況他絕對得負起大部分的責任,可是他實在很難忍住不笑。墨上塵強忍下笑意,輕柔地替詩奕肌肉拉傷的雙手上藥,然而最後還是忍不住「噗」地笑出來。請原諒他的缺乏同情心,畢竟因為抱人抱得太緊而拉傷雙手肌肉真的不是很常見的事。
「上塵哥哥,人家的手臂又痛又酸,你還笑人家。」詩奕不依地噘著小嘴嗔道。
「我道歉。」墨上塵沒什麼誠意地咧嘴笑道。「不過你也沒吃虧呀!你看我的腰也淤青了。你的手勁還真不小。」他撩起上衣,指著腰上的淤痕。
「對不起,上塵哥哥,人家不是故意的。你痛不痛?」她歉然地望著他,忽地傾身向前輕觸他身上的淤痕。
一股異樣的酥麻感覺在碰觸的瞬間散開,墨上塵愣了下,慌忙避開她的指尖。詩奕不解地望望他,又望望自己的手。
墨上塵怕她又胡思亂想,隨口找了個理由搪塞。「我怕癢。」
她眨了眨眼,不可思議地舉起手。「上塵哥哥,你身上有電,剛剛電了我一下。」
「那不是電,那是……」他猶豫著該怎麼解釋。
「是什麼?」詩奕的小臉隨著他的聲音漸小而愈靠愈近。
慢慢靠近的櫻唇閃動著誘人的光澤,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混濁了他的呼吸,迷NFDAB了他的理智。
再近一點……他緩慢地迎向前……再近一點……
「鈴——」不識趣的門鈴驀地沒命似地尖聲叫喊。
詩奕倏地坐直身子,轉頭望向門口。「上塵哥哥,有人來了。」
「Shit!」墨上塵扼腕地低咒一聲,霍地站起身去應門。這個該死的傢伙最好有個很好的理由,不然他肯定會把他大卸八塊,然後丟去餵狗。
門一開,一個矮個子的東方男孩一見他就慌慌張張地說:「墨哥,有個女的去我們幫裡的總部砸館,指名要跟您比賽,我們怕她又是旭日聖人的什麼人,不知道該怎麼辦。您也知道的,自從三年多前旭日聖人他老婆在幫裡的飆車場贏了黑鷹五人組之後,幫裡就對女人來要求比賽很感冒……」
很怕才是真的吧!當年黑鷹五人組在飆車場上傷了忻伶兒,後來被郭謹曄全扔進牢裡吃免錢飯,關到死還不見得能出來。不過他們是罪有應得,他其實早就想整治那五個敗壞幫譽的敗類了,郭謹曄算是省了他一趟工夫。
墨上塵面無表情地瞪著他,用眼神把他大卸八塊後,無奈地舉起手阻止他繼續囉唆下去。「阿凡,我待會就過去。」
「墨哥,一定要來喔!」阿凡不放心地再三叮囑後,才先行離開。
墨上塵翻翻白眼,無力地關上門。他最近常常在想,自己是不是老得不適合繼續混幫派了。他的身手依舊矯健,腦袋也還靈光得很,可是他對於處理X幫裡的瑣事愈來愈感到不耐煩。
「上塵哥哥,是誰來了?」詩奕自玄關處探出頭來問。
「沒什麼。我有事要出去一會兒,你——」
「我也要去!」她急忙接口道,擔心他是要去找上次那個女孩子。
「可是那裡很吵又很亂。」
「沒關係,我要去。」詩奕堅決地看著他。
墨上塵考慮十秒鐘後,兩手一攤,「好吧,你贏了,去拿外套。」
X幫的飆車場裡燈火通明,滿滿的觀眾或坐或站地圍繞在賽場周圍鼓噪著。
葉若音獨自站在場中央,神情戒慎地注意著四周裝扮怪異的幫派分子。坦白說,從她踏上這個場地,揚聲要求和Mo比賽後,她就已經開始後悔自己的魯莽。為了一時的不甘心而賠上自己的小命實在是件愚蠢至極的事,但她也不認為他們會接受她「一時神經錯亂」這種理由當作退出比賽的藉口。而且,極為明顯地,愈聚愈多的觀眾絕不會讓她提早結束這場表演。
親愛的上帝啊!我知道我不是個虔誠的教徒,也常常在做牧師布道時睡著,可是還是請你保佑我可以完整無缺的活下去。她暗暗祈禱。
一輛黑色的重型機車緩緩騎入飆車場,四周的觀眾霎時爆出如雷的掌聲和歡呼聲。她猛地嚇了一跳,慌亂地望向那輛機車和車上的騎士。
是他沒錯!葉若音緊張地舔了舔乾燥的唇,心中的感覺說不清是緊張還是期待。
他在X幫總部的大房子前停下,溫柔地抱下後座的女子,替她脫下安全帽,向旁邊的人交代了幾句話後才騎向她左側停下,脫下安全帽,戴著黑色皮手套的雙手輕鬆地擱在機車龍頭上,迷人的黑眸帶笑地看著她。
God!葉若音狠狠倒抽一口氣,幾乎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她從來不相信一見鍾情這種事情,但此時此刻,她卻如此地肯定它發生了。他俊美剛毅的面孔與修長結實的身材在在符合她夢中情人的條件。
墨上塵看著眼前陌生的女子,厚薄適中的唇瓣掀起一抹笑。那群傢伙的腦子大概自從那次被忻伶兒嚇壞後就沒在用了,這名女子連半分忻伶兒當年的氣勢都沒有,還叫他專程過來。
「你真的要跟我比?」他揚眉問道。
「呃……」她張嘴卻說不出半個字。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想你應該不希望缺條胳臂或腿什麼的。」
「我……」葉若音想到自己斷手斷腿的模樣,不自覺用力嚥下胃部湧上的酸水。
看來她比他認為的還容易搞定。墨上塵轉頭面向觀眾,揚聲道:「很抱歉今夜要讓大家失望了,這位美麗的小姐顯然被自己的一時衝動嚇壞了。既然旭日聖人極不願出借他美麗的女戰神老婆來比一場娛樂大家,大家只好勉強繼續忍耐本幫不太養眼的牛鬼蛇神們。祝大家有個愉快的夜晚。」
他幽默的言詞引起在場觀眾們的會心一笑,輕鬆化解了葉若音的困境,但她還沒機會向他道聲謝,他已經載著那名陪他一起來的女子離開了飆車場。
她悵然地歎了一口氣,但隨即振作起精神。她相信他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3 01:06:19
第05節
「阿塵,你有訪客。」莫利朝剛進辦公室的墨上塵努努嘴。
一名容貌俊美、氣質爾雅的長髮男子微紅著臉,神情窘追地半垂著眼,坐在一隅。
墨上塵瞄一眼牆上的巨幅裸女海報,了然一笑。「阿利,你的海報女郎嚇到咱們的貴客了。」
「啊,抱歉,我一時忘了。」莫利用力一拉海報左側的細繩,另一張巨幅機車海報立刻垂下蓋住那張裸女海報,解除長髮男子的困窘。
「嗨,聖人,好久不見。」墨上塵坐上他的專屬皮椅,向長髮男子招呼道。
「嗨,Mo。」綽號「旭日聖人」的郭謹曄抬起頭,俊逸的臉龐露出一抹純善如天使的微笑。「高翔說前一陣你有事找我。」
墨上塵想起詩奕,忽地一怔,不大自在地說:「現在沒事了。你不是去台灣度二度蜜月,怎麼那麼快就回來了?」
「有個朋友托我幫他找他失蹤的妹妹。」郭謹曄歉然一笑。「這也是我今天過來拜訪你的原因,希望你可以助我們一臂之力。我和伶兒一接到消息立刻趕回舊金山,但是不論我們透過什麼管道,就是我不到她。她的家人已經快急瘋了。」
「蹺家少女?」墨上塵微皺起眉回想最近X幫裡有沒有出現眼生的少女。
「不是,她是走失了。」
「走失?」墨上塵拱起兩道濃眉。「多大年紀?」
「二十三歲左右。不過她有點……」郭謹曄思索著一個合適的說法。「不太尋常。」
「那就是白癡囉。」莫利替他的話下個更明確的註解。
墨上塵橫他一眼。不知怎麼地,他突然覺得「白癡」這個詞聽來有點刺耳。
莫利被瞪得莫名其妙,但還是乖乖閉上嘴巴。
「也不是。據她大哥的說法看來,她應該是拒絕接受現實世界。這是她的照片。」郭謹曄打開牛皮紙袋拿出兩張十五寸的放大照片遞給另外兩人。
他要找的人就是詩奕?!墨上塵瞪著照片中熟悉的臉龐,一股心慌莫名地湧上心頭,全身血液彷彿一瞬間全被抽乾。不行!沒有人可以把她從他身邊帶走!
「嘖嘖嘖,可惜了,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卻是個白癡。」莫利對著照片搖了搖頭。
寒冷尖銳的眸光狠狠射向他,凍得他不自覺打了個囉嗦。
「Mo,你見過她嗎?」
墨上塵垂下濃密的長睫毛,遮掩住眼中戒慎的目光。「沒印象。」
郭謹曄若有所思地又望了他一眼,淺淺歎了口氣。「好吧,那麻煩你替我們注意一下。如果有她的消息,請你通知我或伶兒一聲。」
「沒問題,我會通知幫裡的人注意。」墨上塵努力抑下心中不安,故作輕鬆地問:「對了,她叫什麼名字?」
「詩奕,俞詩奕。」
「台灣俞氏企業的那個俞家?」莫利驚訝地問道。
郭謹曄點了下頭。
莫利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哇!這小姐的來頭還真不小。一個有錢的老爸,兩個哥哥是商業天才,還有一個是世界知名的天才鋼琴家。跟我們這種在街頭混大的人還真是天壤之別,阿塵,對吧?」
墨上塵聞言,臉色更是難看。
「我先告辭了。」郭謹曄站起身,朝兩人一頷首。「如果有消息,請隨時通知我。」
「我會的。」墨上塵伸手與他一握,眼神卻迴避與他正面接觸。
「那就麻煩你了。再見。」郭謹曄臨走前又別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
郭謹曄離開後,莫利還在對著那張照片搖頭歎氣。「真可惜,條件這麼好的女孩子怎麼會是個白癡呢?」
「她不是白癡!」
火力極強的怒喝聲猛然在莫利耳邊爆開,他驚愕地睜大眼望著眼前莫名其妙失控的墨上塵。
「阿塵,你……」他望著焦躁不安的墨上塵,猛然會意到一些事,下巴差點直墜下光滑的桌面。「你、你、你……她、她、她……」
不安的黑眸瞬間轉為兇惡,狠狠地瞪著他。「記住,你什麼都不知道!」
莫利明白地點點頭,「你放心,我不會說的。」
得到保證後,墨上塵才稍微放鬆緊繃的情緒,緩緩吐出憋在胸間的那口氣。「我回去了。」
「阿塵!」莫利突然喚住他。
墨上塵回過頭,不解地挑高眉望向他。
「她跟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不管,她是我的!她是老天爺欠我的!」
他懷疑那天見面時郭謹曄已經看出了什麼。墨上塵垂眼看著幾天前就在同一頁上沒半點進展的企劃書,大手「啪」地用力將文件夾合上,往前一推,人則往後倒向舒適的皮椅,閉上眼小憩。
郭謹曄剛才又來了通電話問他有沒有消息,詢問的聲音依舊維持著他一貫的輕緩溫和,說話的內容似乎也很正常,但他就是覺得他隱隱在問他何時才要送詩奕回去。
一雙微涼的細滑小手悄悄覆上他的眼睛。
「阿懇,你的手怎麼像個女人似的!叫你別抹什麼護手霜,就是不聽。」他故意粗聲喝著。
「上塵哥哥,你又猜錯了!」詩奕咯咯笑著垂下手,改圈住他的脖子,尖瘦的下巴擱在他頸窩上,粉頰舒服地蹭著他的。
墨上塵側眼瞧她一眼,才故作驚訝地說:「啊,原來是詩奕。」
她皺皺小巧的鼻子,輕哼了一聲,「你早就知道是我。」
「我有那麼聰明嗎?」他挑眉,一臉無辜。
「有,詩奕的上塵哥哥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
他輕彈她小巧的鼻頭一下,「小馬屁精。」
「詩奕是上塵哥哥的小馬屁精!」她依舊笑瞇瞇地說,彎彎的笑眼直望得人心頭一片甜。
沒錯!詩奕是他的,沒人能搶得走。墨上塵甩開心頭的心虛與不安,大手輕覆住她貼在他心口上的小手。
「上塵哥哥,你悶不悶呀?」
他斜瞄她太燦爛的笑顏,沉吟了一下才道:「我考慮一下。」
「悶就悶,不悶就不悶,為什麼要考慮?」
「我要考慮一下看我悶的時候,你要我做什麼,不悶的時候,你又要我做什麼,最後才能決定我悶還是不悶。」
「那你考慮好了沒?」詩奕期待地瞅著他。
「你還沒跟我說我悶的時候,你要我做什麼,我怎麼考慮呢?」
「如果你悶的話,我們騎車出去兜風。」
墨上塵一想到幾乎整個舊金山的人都在找她,臉色微沉地搖了搖頭。「我不悶。」
豈料詩奕卻笑開懷。「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這麼說。你不悶的話,我們就去迪士尼樂園玩。」
墨上塵沒料到她竟然會這麼誆他,臉色一整,沒得商量地說:「不行。」
「上塵哥哥,你自己說你不悶的。」她嘟著小嘴嚷道。
「你——騙——我。」他一個字一個字拉長音,強調自己的不悅。
「對不起啦!上塵哥哥,你不要生氣。人家真的好悶嘛!你都不讓人家出去,我好無聊。我們去迪士尼樂園玩,好不好?」詩奕水汪汪的大眼期盼地望著他。
墨上塵狠心別過頭不看她。「不行。」
「上塵哥哥……」她放軟了音調。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詩奕也惱了,定定看著他五秒後,頭一扭,「那我找阿懇帶我去。」
「不准!」他粗聲喝道,回過身一把捉住她的手,將她扯了回來。
她踉蹌了幾步才站穩,無神地低著頭輕聲說:「你總是對我說不。去逛街,不可以;去兜風,不行;出去玩,不准……我只是想要你陪我……」
「詩奕,對不起。再過一陣子,我保證再過一陣子一定帶你四處去逛。」只要郭謹曄他們放棄找回她的打算。
「我擔心……那時候我就不在了……」她說著,喉頭忽地一緊,豆大的淚珠跟著掉了下來。她知道她大哥不可能放棄找她的,無論如何,他一定會把她帶回台灣。她有預感,她大哥就快找到她了。
墨上塵臉色倏地刷白,卻又強作鎮定。「你別胡思亂想,是我把你撿回來的,不留在這兒,你能上哪兒去?」
詩奕驀地抬起頭,澄澈的淚水積在眼眶中,威脅著要滑落兩腮。「我記得大家都叫我三哥Zhen。我大哥叫俞子城,二哥叫俞子惑,我爸爸叫俞錦源。」
墨上塵一震,彷彿有個硬塊梗在他喉中,窒住了他的呼吸,封住了他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尋回他的聲音,僵硬地說:「喔,你全都想起來了。你要離開了嗎?需不需要我送你一程?」
詩奕用力搖頭,臉上的淚水掉得又急又快。「我不想走,可是我大哥不會讓我留下來的。上塵哥哥,我們出去玩,去很多很多地方玩,去照很多很多照片,然後我在台灣的時候,就可以看著照片想你。」
墨上塵一語不發地望著她。
「上塵哥哥,可以嗎?」
老天爺終究決定只給他一疊照片在往後漫長的歲月中思念。他澀澀一笑,點了點頭。
「我們今天去迪士尼樂園,明天去環球影城,後天我帶你去拉斯維加斯看白老虎。我們可以照很多很多照片。」
詩奕淚中帶笑地用力點頭,「對,要拍很多很多照片。」
當他們騎車到達位於洛杉磯的迪士尼樂園時已經是中午時分。
「詩奕,你在這兒坐著,不要亂跑,上塵哥哥去買漢堡給你,一會兒就回來。」
「上塵哥哥,詩奕還要喝可樂。」她彎起笑眼叮囑道。
「好,還有可樂。」墨上塵寵弱地回以一笑,卻掩不去心中的苦澀。
他離開後,詩奕百般無聊地坐在椅子上玩著他剛才買給她的唐老鴨造形的帽子。
「該回家了,詩奕。」
熟悉的低沉嗓音帶著濃濃的疲憊震落了她手中的帽子。她僵硬地彎下身拾起帽子揣進懷中,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望著兄長,輕喊了一聲:「大哥。」
俞子城舉步走向她,抬手輕撫她的頭,輕聲責備道:「詩奕,你最近變得不太乖。為什麼要從林肯醫生那裡跑出去?你大嫂和我都快急壞了。」
他們還不知道她的秘密嗎?那個心理醫生還沒跟他們說?詩奕望著兄長的黑眸,試圖從他溫柔的眼神中找出一絲憎惡與怨恨。沒有!他溫和的眸光中只寫著關愛。
「對不起,大哥。我看到外面有好漂亮的氣球飛過來,我跑出去想抓住它,結果一直跑一直跑,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垂下長睫毛掩去眸中的心虛。
「沒關係,回來就好。」俞子城拍拍她的肩,對她釋然地一笑。
墨上塵懷裡兜著兩杯可樂和一紙袋的漢堡,回頭望見詩奕身旁的男子,腦中頓時陷入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不,不能是現在,還太快了!
「別碰她!」他怒喝一聲衝向前,手上的漢堡可樂全掉了一地。
俞子城退了一步,避開他迎面揮來的一記猛拳。
墨上塵在揮拳的同時,側身一拉,將詩奕牢牢護在身後,一臉敵意地上上下下打量著眼前的男人。
詩奕扯扯他的衣擺,在他身後小聲地說:「上塵哥哥,他是我大哥。」
他知道,第一眼看到他時,他就已經猜出來了。墨上塵審視著俞子城身上優雅的亞曼尼西裝,明顯地感受到兩人的不同。不用多說,俞子城必定出身於哈佛或牛津之類的知名學府,或許還拿了幾個碩士、博士學位,精通多國語言,休閒活動就是坐私人專機到雪梨聽帕華洛帝唱歌劇。而他,勉強混到一張公立高中文憑,一樣精通多國語言,不過僅限於髒話,休閒活動則是打架鬧事然後到警局喝茶。不管他再怎麼自我進修,再怎麼奮發向上,在別人眼中,他終究只是個只會帶頭打架的幫派老大,而他看見她大哥時的第一個反應也證明了他是個只懂得以拳頭定勝負的野蠻人。
他憑什麼留住詩奕?墨上塵右手探向身後,抓住詩奕的小手,用力一握。
「墨先生,我是詩奕的大哥俞子城,謝謝你這幾天照顧詩奕。她一定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她跟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莫利那天說的話在他的腦中響起。
墨上塵用力一咬牙,將詩奕拉出身後,推向她大哥。「你說得沒錯,她的確是個大麻煩。」但他甘之如飴啊!
「上塵哥哥?!」詩奕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看好她,免得下次被人抓去賣了。」墨上塵說完,扭頭就走,沒有勇氣留下對她說一聲再見。他怕他會情不自禁地抓回她逃到一個永遠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上塵哥哥,不要走啊……」詩奕望著他愈走愈遠的背影,忍不住哭喊道。為什麼他就這麼走了?
墨上塵咬著牙強忍下回過頭安慰她的衝動,決心對她的哭喚充耳不聞。她終究會忘記他的,就像每一個他愛的人終究會忘了他的存在,將他剔除於珍貴的記憶之外。
「Mo,我很抱歉。」
他看了身旁的郭謹曄一眼,「不,謝謝你。你已經讓我多擁有她幾天了。」
郭謹曄開口想再說些什麼,卻發現對一個失去所愛的男人,什麼話都是多餘的,於是他停下腳步,留給他應得的寧靜。
他原以為詩奕是老天爺欠他的,最後卻發現老天爺什麼也不欠他,甚至連一張照片也吝於給予。墨上塵幾近歇斯底里地大笑,顫抖地打開照相機的底蓋,用力抽出空白的膠卷擲入遊樂園裡造形可愛的垃圾桶裡。
老天爺,神是何其殘忍又何其不公呀!他沉痛地閉上眼,任心痛慢慢淹沒自己。
她回台灣幾天了?
詩奕坐在俞子城替她做的鞦韆上,抬起頭望著穿透葉隙的金黃色陽光,眨了眨眼,無所謂地牽動嘴角,微彎成常人看慣的無憂笑弧。
有關係嗎?時間對她來說從來不是重要的事,星期一或星期日都是一樣的——起床、吃飯、睡覺,然後一天就過去了。
她輕蹬足跟,鞦韆開始慢慢擺動,微風吹撫著她柔軟的長髮。她半垂下頭,隨著鞦韆的律動一前一後地擺盪著。
滴答、滴答……
她知道鞦韆一前一後地蕩了一回就過了一秒鐘,這是大哥小時候替她做鞦韆時跟她說的。
滴答、滴答……
爸去高爾夫球場打球,晚一點就會回來。
滴答、滴答……
大哥在公司辦公,晚一點就會去旅遊協會接大嫂回來吃晚飯。
滴答、滴答……
二哥和二嫂在埔裡,因為爸不准他們回來,可是大哥說晚一點爸就會准了。
滴答、滴答……
三哥在法國,他沒說他什麼時候回來,可是她知道他晚一點就會回來了。
滴答、滴答……
晚一點等大家都回來了,他們會拍拍她的頭,說她好乖,然後……
然後呢?她驀地停下動作,無神地望著腳上可愛的娃娃鞋半晌,又蹬了下足跟,繼續蕩起鞦韆。然後他們又開始各忙各的,而她會繼續蕩著鞦韆,滴答滴答地等著他們下一次回來拍拍她的頭,說她好乖。
可是上塵哥哥呢?他沒有跟她說再見,他會來看她嗎?他們還有好多照片沒拍。
詩奕低下頭望著白裙。這件裙子不是上塵哥哥買的,他幫她買的衣服全都在舊金山,她沒有機會回去拿,因為大哥不准她回去。
為什麼不准?她還沒跟上塵哥哥說再見呀!連再見都還沒說啊!
一顆淚珠在她眼眶中滾了一圈直直掉在裙上,跟著泛紅的眼眶就再也管不住淚水,滴滴答答地哭濕了裙子。
「上塵哥哥,你……為什麼……一句話都……不跟詩奕說就……走了?」她哽咽地對著空氣輕問,終於忍不住伏在膝上痛哭失聲。
上塵哥哥,詩奕好想你、好想你……你為什麼不來看我?為什麼不來找我?我不在的日子,你傷心難過時,誰會抱著你?你可以去找那個藍眼睛的女孩子沒關係,詩奕不要你一個人傷心難過,因為你難過,我也好難過……
X幫裡每個人都在猜,究竟誰會是第一個遭殃的倒霉鬼。老大這幾天就像長了兩條腿的活火山,偶爾噴出來的火山灰就讓大伙嚇得膽戰心驚,不知道哪一天會在自個兒面前爆發,燒熔個屍骨無存。
這幾天飆車場的生意也特別好,因為老大飆車的速度簡直像在玩命,可是就不清楚到底是在玩誰的命,三天六場比賽就有七個人送醫院,六個被老大的速度嚇得跌下車壓傷了腿,剩下的那一個則是因為太刺激而心臟病發的觀眾。
莫利站在飆車場的終點,皺眉望著墨上塵極其驚險地急轉過最後一個彎道,直奔終點。當墨上塵的銀色重型機車以將近半場的距離領先其他機車抵達終點時,全場歡聲雷動,尖叫聲、歡呼聲不絕於耳。
一口氣衝過終點後,墨上塵減緩速度,在莫利身旁煞車停下。
「你在玩命。」莫利沉著臉說。
墨上塵脫下安全帽,丟給必恭必敬地站在一旁等候的阿凡,指著那群觀眾,漠然地揚起嘴角道:「無所謂,他們可看得很樂。」
「他們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
「又有誰在乎呢?墨家人?我媽?還是……」他一咬牙,聲音梗在喉間,連她的名字也說不出口。
「你的生活不是只有那些人,還有我和阿懇。」
「我知道。」墨上塵挑高兩道濃眉,帥氣地跨下機車。「我遺囑已經立好了。我要是真的把我這條小命玩掉,我的財產就歸你和阿懇,我會記得把你的比例調高一點。」
莫利聞言,怒氣沖沖地瞪著他,「該死!我根本不希罕你的錢,你大可以帶著你的遺囑下地獄去!」
「我正在試。」墨上塵令人著惱地露齒一笑。「我很努力在試。」
莫利強壓下怒氣,看穿了他的意圖。「你用不著激我,我不會跟你打的。」
「喔,多麼可惜。」墨上塵依舊以令人火大的口吻輕聲道,側臉斜睨著他,挑釁地一揚嘴角,「沒想我從黑巷裡挖出來的小莫利不只是個可憐的小毒蟲,還是個孬種——」
「媽的!」莫利再也忍不住地怒喝了一聲,一拳揮向他的左頰。
墨上塵不躲也不閃,硬生生吃下這一拳,跟著回他一記右勾拳,還不忘繼續挑釁地說:「小莫利,看來你真的辦公室坐太久了,這力道連只螞蟻都打不死!」
「打得死你這只臭蛆就夠了。」莫利啐了一口,衝上前與他貼身打肉搏戰。
兩人扭打成一團,幾乎全無章法。
站在一旁的阿凡看見這情形,嚇得口瞪口呆,手裡抱著墨上塵的安全帽,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扯開嗓門大叫:「救命啊!墨哥和莫哥打起來了!快來人啊!」
看墨上塵下巴又挨了一拳,護主心切的阿凡叫了一聲,便要衝上前。
「你不要命了呀!」另一個人連忙把他拉回來。
「可是墨哥……」
「墨哥要是會打輸,就不叫墨哥了。他們兩個人拳頭那麼硬,你這麼衝進去,還沒幫到忙,小命已經先玩完了。」拉住阿凡的龐克男分析道。
忽然一個側踢橫掃向他們,龐克男眼明腳快地拉著阿凡往後跳了一步。「看到了吧!要是挨了那麼一腳,第八個送醫院的人就是你了。」
打得難捨難分的而人又過了幾十招,最後終於雙雙倒在地上。
莫利重重喘著氣,全身痛得像被人肢解後再隨便拼湊起來,唯一能動的只剩下那兩顆眼珠和嘴巴。他費力地轉動眼珠,一眼瞧見倒在他身邊的墨上塵和他手上的黑色皮手套。
「媽的,你戴手套!」他不爽地啐道。
「我是怕你被我打死。」墨上塵咧嘴一笑,立刻疼得整張俊臉皺成一團。莫利這傢伙十拳裡有八拳全往他的帥臉上招呼。
「去!」莫利嘴裡不信地冷哼一聲,心裡倒也明白他說的是實話,那傢伙從小打架打到大,拳頭比石頭還硬。虧他還以為自己變得更能打了,結果原來還是他讓他。
莫利動動肩頭,試著坐起身,但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媽的!我明天要跟客戶開會,你看我這個模樣怎麼見人?現在你爽了吧!你幫裡那麼多人,想打架不會隨便挑十個八個去打。」
幫裡眾人聽見他的提議,登時嚇得臉色發青。「莫利哥,我們和你無冤無仇吧!」
「我就跟你們老大有冤有仇了嗎?」莫利沒好氣地啐了一句。
墨上塵輕笑,氣息震動微痛的肋骨,陣陣痛覺提醒著他生命的存在。不知道是何時開始的,打架在他而言已經不再只是氣憤的表現,他從來不在乎自己究竟在一場打鬥中挨了幾拳。拳拳到肉的痛覺儼然成為他麻木生命中唯一的知覺,神經系統傳來的每陣抽痛提醒著他:他還活著。
「阿利,我欠你一次。你要是哪天需要打一架,我很樂意奉陪。」
「謝了,我沒你那麼變態!」莫利橫他一眼,「你欠我這一筆就讓你先欠著。我現在只想回家躺在我可愛的床上,有個性感金髮妞讓我抱。」
「你的腰現在還行嗎?你要是動得了,我馬上找十個金髮妞送去你家都沒問題。」墨上塵調侃道。
莫利不信邪地扭了下腰,立刻痛得哇哇大叫。「媽的!墨上塵,我倒了八輩子的霉才認識你這個死變態!」
「早就告訴你認識我是你的不幸,你不信我也沒辦法。」墨上塵輕笑,右手一撐,像個沒事人一樣站了起來。
圍觀的人嘩然同聲驚歎。果然不愧是X幫的老大!
他朝阿凡招招手,吩咐道:「找人送他回去,順便去武術館叫個看跌打損傷的師傅到他家。」
「對了,阿利。」墨上塵蹲下身,在莫利耳遢低聲道:「老闆決定准你放假半個月,就從年假裡頭扣,你安心在家裡養傷。」
他可愛的休假就這麼沒了?!莫利聞言呆了十秒鐘,才心酸地哀歎一聲。老天,他為什麼要被他救?他為什麼會欠他一條命?
「阿塵,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有時候真的讓人很想除之而後快!」
「很高興能夠讓你有這種衝動,我只是盡我所能而已。」他漠然說道,扯出一個毫無笑意的笑容。「可惜沒有人辦得到。」
莫利聽得出他的話並非囂張的誇示,而是對自身生命的輕忽與厭倦。
他歎了一聲,忍不住想勸他。「阿塵,俞詩奕只是個過客。就像你在街上撿到別人掉的皮夾,歸還給失主後,就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每個人對我來說都是過客,又或者我對每個人來說也都只是過客。」沒有人會費力去記住剛才從身邊走過的路人是誰。墨上塵揚唇一笑,站起身拍淨身上微小的塵埃。
或許他母親在替他取名字之初,便已預言了他就像陌上的塵土,沒有人會記得,也沒有人會多看一眼,甚至包括了他的親生母親。但他多麼希望那張甜蜜的笑臉會像她所承諾的,她會一直一直記得他是她最最最喜歡的上塵哥哥。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3 01:07:19
第06節
見到詩奕,俞子惑終於明白他大哥的憂慮,她現在的情況比半年前子真因為情傷遠走法國時還糟。詩奕向來黏子真,那時當子真決定一個人自我放逐到法國時,她紅著眼送他上飛機,然後把自己關在他的白色琴室裡哭了一個星期。
俞子惑從照後鏡上瞄了坐在後座面無表情的詩奕一眼,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她如果哭得出來,情況還不算糟,怕的是她什麼反應都沒有,一個勁兒地把自己往牛角尖裡塞,那時問題就大了。
沒有人知道她在舊金山失蹤的那兩個多星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連他大哥也只知道撿到她的人是舊金山X幫的老大墨上塵,詩奕什麼也不肯說。他們一度擔心她是否曾受到肉體上或者精神上的傷害,但協助他們找回詩奕的旭日集團總裁郭謹曄以名譽保證「墨上塵寧願傷了自己也不會傷她」。他話中的深意頗讓人費思量。
如此說來,會讓詩奕恍惚失神的原因就只剩下最不可能的一個——她愛上那個男人了!更甚者,他們或許彼此相愛。但什麼樣的男人會愛上一個心智只有六歲的「孩子」?而詩奕又真的懂得什麼是愛嗎?
想到這裡,俞子惑忍不住又輕率聲,坐有一旁的妻子唐玉竹伸手輕拍他肩頭,對他溫柔地一笑,要他別擔心。
「詩奕,你不喜歡跟二哥、二嫂出來玩嗎?」唐玉竹回過頭,輕柔地問道。
詩奕將目光從車窗外的景物移回,望著她二嫂,吃力地擠出一抹勉強的笑容。
「看來你好像不太喜歡。本來我們還想載你去台北世貿看重型機車展,如果你不想去,那我叫你二哥送你回去好了。」
「詩奕要去!」詩奕原本茫然無神的眼睛忽地一亮,急忙大叫。「詩奕要去看重型機車展。」
俞子惑挑眉看妻子一眼。他怎麼不記得他們原本的計劃是去世貿看機車展?
「計劃是人訂的。掉頭吧!司機先生。」唐玉竹笑著拍拍丈夫的手臂。
俞子惑聳聳肩,俐落地將車掉頭,駛向台北世貿。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還是抑不住心中的好奇,低聲問老婆大人:「你怎麼會知道詩奕想去看機車展?」
唐玉竹指指眼睛,「用眼睛看囉!人看到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時,眼睛會發亮。詩奕看到路上關於重型機車展的廣告時,眼神變得比較專注。」
「原來還有這樣的秘訣呀!那我知道你對什麼有興趣了。」俞子惑斜瞄妻子一眼,故作神秘地說。
「這麼厲害?」她揚起秀眉,「好啊,你說說看我對什麼有興趣。」
他抿了下唇,微微抬高下巴,有點臭屁地說:「當然就是我囉!」
唐玉竹噗哧一笑,笑眼睇睨著他。
「喂喂喂,太不賞臉了吧!」俞子惑有點窘地微紅了臉,彆扭地轉過頭狀似認真地直視前方的路況。
她無辜地眨眨眼,偏著頭深情地凝望著摯愛的丈夫。「我沒說不是呀!親愛的老公,你這張俊臉我再看五十年也不膩。」
「只有五十年?我以為少說也有六十年。」貪心的男人顯然不太滿意。
「先生,人家已經多愛你十二年了耶!」她誇張地比了個十二的手勢。
「才沒有,我比你多兩年。」
「啊哈!」她輕快地彈了下手指,對著丈夫笑瞇了眼。「我就知道,你果然十四歲時就喜歡我了。」
原本只見微紅的俊臉霎時漲得通紅,他困窘地別過臉,故意轉移話題地說:「詩奕,再一會兒就到世貿了。」
詩奕從照後鏡中望著兄長,若有所思地問:「二哥,喜歡上一個小女孩是什麼樣的感覺?」
俞子惑完全沒料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倏地一愣,一張俊臉幾乎熱得要燒起來。
唐玉竹雖然同感詫異,不過並沒放棄這個機會,跟著逼問:「對呀,是什麼感覺?」
俞子惑瞥一眼小妹認真的神情,又看看妻子,遲疑了一會見才說:「矛盾。」
「為什麼?」兩人異口同聲問道。
他搔搔頭,深深看了妻子一眼。「因為你會一直想,那個小女孩懂得你的愛嗎?畢竟她那麼小。有時候,你甚至會覺得自己像個有戀童癖的變態。」他尷尬地乾笑了幾聲。
唐玉竹的柔荑輕覆住他黝黑的大手,「我不確定她那時懂不懂,可是我十分確定她現在全懂了。」
上塵哥哥會有這樣的矛盾嗎?詩奕低下頭望著腳上可愛的淺紫色娃娃鞋。他會喜歡上這樣的她嗎?
如果他知道「真正的她」,他會喜歡那個她嗎?詩奕心中的某個角落動搖了一下,但她隨即用力搖了下頭。不會的,沒有人會喜歡那個她,每個人都會恨那個她……
「啊,莫先生,歡迎你來到台灣。」此次重型機車展的主辦人快步走向墨上塵,伸出手和他用力一握。「呃,莫先生,你看起來跟雜誌上不太一樣。當然,你本人看起來比雜誌上帥多了。」
墨上塵微微一笑,「謝謝。我會記得轉告另一位莫先生,要他以後上雜誌時記得多抹一點粉。」
主辦人一愣,「抱歉,接待人員只跟我說INK的『莫』先生來了,我以為是那位莫利先生。」
「莫利出了一點小意外,不克前來,所以由我代替他來參加這次的盛會。敝姓墨,墨水的墨,墨上塵。」
這名字聽來陌生得緊,主辦人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低喃了句:「幸會。」
墨上塵十分懷疑他是否真的覺得「幸會」。他對於這種應酬場合向來不感興趣,要不是因為那天在飆車場上和莫利小小的「運動」了一回,讓他記恨到現在還不肯銷假上班,他也不用親自來這兒。
台灣!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和詩奕一同站在台灣的土地上,呼吸著台灣微微混濁的空氣。要見她並不困難,畢竟一提起俞氏企業的俞家,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的,但他不能見她也不該見她。他怕一見到她,滿腔的思念會將他逼瘋,讓他不顧一切地帶她走。
「BigMo!」隨行同來的技師喚了一聲,及時將他從脫韁的思緒中拉回。
墨上塵回過神來,揚眉望向那名技師。
那名技師身上穿著RC2000的維修制服,手裡還拿著一件,走到他身邊說:「大衛吃壞了肚子,沒辦法上場示範。我對RC2000型又不熟,只好找你。」
「好吧,我去換衣服。」墨上塵接過他手上的維修制服,轉過頭對主辦人歉然一笑。「抱歉,失陪了。」
主辦人見狀,以為他只是個技師,微微垮下臉,但又不願妄下斷語得罪人。見墨上塵離開後,連忙叫住剛才那名技師。「請問那位墨先生是你們公司的什麼人?」
「你說BigMo。啊?他是我們的大老闆。」
大老闆?!主辦人倏地睜大眼,「那創造INK奇跡的Mr.Mo是……」
「當然就是他囉!不然你以為INK為什麼要叫INK?」
因為大老闆姓墨,墨水的墨!主辦人總算明白過來,隨即興奮地呵呵大笑。他竟然親眼見到創造INK奇跡的Mr.Mo!連時代雜誌都採訪不到的人,他竟然親眼見到,還跟他握了手。
去找記者!對,要辦一個小型的記者招待會,然後還有一個歡迎晚會……啊!對了,還有他女兒,得回去叫她好好打扮……
可憐喔,年紀這麼一大把才瘋了。技師斜眼瞄了下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大笑的主辦人,深深歎了一口氣,走回展示場。
這裡會有上塵哥哥的車嗎?詩奕急切地繞過一個又一個展示場,試圖找到記憶中熟悉的車型,稍微填補心中強烈的思念,完全沒有注意到擁擠的人潮已將她和俞子惑夫婦擠散,更沒聽到他們夫妻倆的呼喚聲愈離愈遠。
終於她在BMW的展示場中看到熟悉的黑色機車,一股心酸與釋然同時湧上心頭。她回過頭想問她二哥能不能替她拍張照,才發現自己已經和他們走散了。
她心慌地抬起頭,四處找尋著他們的身影。「二哥、二嫂,你們在哪兒?」
忽然人群開始往前移動,詩奕猛地被人撞了一下,踐踏了幾步,還沒來得及站穩,又被擠向一旁,撞到了一個個頭頗壯的小孩,那小孩不高興地用力推了她一把,瘦弱的她驚呼一聲,整個人倒向另一邊。
在她重重跌落地面之前,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及時抱住她。
「詩奕?!」墨上塵瞪著懷裡的女子,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
剛才他在展示場台上示範車體改裝時便注意到她,但因為人多,看不清她的臉,只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或是單純的長得有幾分像。後來看見她被人推來撞去,最後被那個一臉橫肉的小孩用力推開,他根本忘了自己還在台上做示範,扳手一扔就衝過來扶住她。
「上塵哥哥?!」詩奕驚訝地望著他,豆大的淚珠頃刻在眼底凝聚,泛流出眼眶。
墨上塵一見她哭,立刻手忙腳亂地翻找著身上的面紙。「你哭個屁呀!」
「上塵哥哥,詩奕好想你……你那天連再見都不跟我說……」她哽咽地哭訴道,兩眼淚水流得又急又快。
「我不說再見。」他翻遍維修制服上上下下七八個口袋就是找不到半張面紙。
詩奕一聽,哭得更是淒慘。
「Big Mo……」台上的技師被這場意外的演出給弄傻了,一會兒才回過神,輕聲叫喚墨上塵。
搞什麼,連張面紙也沒有!墨上塵回頭看他,口氣不佳地粗聲問道:「有沒有面紙?」
技師連忙送上面紙。
他騰出一隻手接過面紙,輕柔地替她擦著眼淚,見她眼淚愈流愈凶,忍不住皺起眉,歎道:「你又怎麼了?」
她咬了咬唇,語音顫抖地說:「上塵哥哥……你不說……再……見……是不是……因為你不……想再跟我……再跟我……見面?」
墨上塵望著她哀戚的神情,彷彿是他狠心遺棄她似的,驀地惱怒地一啐。「我根本就不想讓你走,為什麼要說再見?」
「可是……可是……」
「Big Mo!Big Mo!」技師大著膽子提高音量叫道。
天可憐見!墨上塵總算聽見他的聲音。
他沉著臉回頭問:「什麼事?」沒看見他正在忙嗎?啊,面紙又沒了。
技師指指周圍看得一愣一愣的觀眾,又指指他懷裡的女主角,最後指向台上改裝了一半的機車。
墨上塵的黑眸跟著他指的方向轉了一圈,總算注意到目前的場地不太適合感人肺腑的重逢場景。
「收工!」他酷臉一板,冷冷吩咐一聲後,便將詩奕打橫抱起,走向主辦人為參展廠商準備的休息室。
台下的觀眾誤以為這是特意安排的表演,立刻報以熱烈的掌聲,還主動讓開一條路讓「男女主角」退場。
台上的兩名技師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搔搔頭,彎腰開始整理起散了一地的工具和零件。既然大老闆都喊收工了,那就收工吧。
找詩奕找得快沒氣的俞子惑夫婦,遠遠望見一名技師打扮的男人打橫抱著詩奕走向休息室,以為她受了傷,立刻快步迎上前來。
「這位先生,我們是這位小姐的家人。請問她出了什麼事?」
墨上塵的黑眸充滿敵意地瞪視著擋在面前的年輕夫婦,抱著詩奕的手不自覺收緊,防備的神情彷彿擔心心愛玩具被人搶走的小男孩。
「二哥、二嫂,詩奕沒事。」詩奕聽見兄長的聲音,立刻回過頭對兩人一笑。
這男人是誰?俞子惑回望他敵視的眼神和繃緊的臉色,雖然有些不明所以,卻也跟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以免他傷了詩奕。
「先生,謝謝你找到詩奕,你可以把她放下來了。」
墨上塵非但沒放她下來,反而後退了一步,似乎打算隨時抱著她轉身離去。
「上塵哥哥,你放心,他真的是我二哥。」詩奕輕聲說。
俞子惑聽不清小妹對那男人說了什麼,只見那男人的臉色又沉了幾分,維修制服下賁起的肌肉繃得極緊。
墨上塵絲毫不懷疑面前穿著三件式合身西服的男人是詩奕的二哥,也正因為他明白他是,他愈無法鬆開手,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再次帶詩奕離開。他鬆開過一次,那種錐心刺骨的傷痛他不願意也拒絕再受一次,如果老天爺真的要讓她離開他的生命、他的世界,就不該讓他再見到她,但她又出現了,如此真實的跌入他懷中。而這一次,無論如何,他絕對不鬆手。
她是他的!不管老天爺給不給,他這輩子都要定她了!
「這位先生……」俞子惑謹慎地再次開口,心中盤算著該怎麼要回詩奕。
墨上塵不待他說完,逕自開口道:「我姓墨,墨上塵。這一次我不會讓你們帶詩奕回去,你們顯然沒有能力照顧她。」
他就是上回救了詩奕的幫派老大?!俞子惑聞言不免為這樣的巧合感到驚訝,但很快地便恢復鎮定。「這恐怕不是你我可以決定的事。」
「我要帶她走,沒有人攔得了我。」墨上塵咬著牙說,將懷中的人抱得更緊。
「我相信在舊金山絕對是如此。」但這裡是台灣。俞子惑暗暗提醒他。
「二哥、上塵哥哥,怎麼了?」詩奕弄不清楚狀況地望著彼此對立的兩個男人。
「你的上塵哥哥要帶你回美國。」俞子惑回答了她的疑惑。
詩奕一愣,倏地綻開笑顏,不敢置信地望著墨上塵。「上塵哥哥,真的嗎?你要帶我回美國?」
難怪人家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俞子惑見狀,無奈地搖了下頭,對妻子露出一個苦笑。「看來我們不用詢問當事人的意見了。」
墨上塵對她點了下頭,「你要跟我回去嗎?」
「我要、我要!」詩奕急切地連連點頭應道,但不一會兒,興奮的小臉又忽然一黯,懷疑的望著兄長。「可是爸會准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俞子惑望了一身技師裝扮的墨上塵一眼,他父親絕對不會接受一個混幫派的技師當他的女婿。
只是一眼,墨上塵再次明顯感受到他和詩奕之間的差異。
他看過許多次這樣的眼神。在那些不可一世的人眼中,他母親永遠都只是僥倖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清潔工之女,而他的血統也永遠比不上那些純正的名門之後,所以他們都被捨棄了。當賦予他一半生命的男人厭倦了清潔工之女的新鮮感,覺得還是同階層的淑女名媛配得上自己,他母親和他被送進了破舊的公寓。
「墨先生,我無意冒犯。職業無分貴賤,只是家父比較守舊又疼詩奕,所以我擔心他的要求比較嚴苛一點。」俞子惑明顯感受到墨上塵對於他方纔那一眼所產生的敵意,急忙澄清道。
「喔,那是當然。」墨上塵反諷地揚高嘴角。「俞先生,你放心,我會記得把我指甲縫裡的髒污洗乾淨,再穿上我最好的西裝才上門去提親。半夜私闖民宅把詩奕綁走是我最後的打算,畢竟我不太擅長抱著一個人和杜賓狗賽跑。」他輕柔地放下詩奕後,轉身就走。
「上塵哥哥,怎麼了?你不帶詩奕回美國了嗎?」詩奕完全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看見他扭頭就走,急得眼淚快掉下來。
墨上塵聽見她的哽咽,又回過頭,伸手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堅定地說:「你放心,只要你願意跟我回去,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帶你走。」
「真的?什麼時候?」
「你乖乖在家裡等我,我保證很快就去接你。」他說完,深邃的黑眸又看了一旁的俞子惑夫婦一眼,才舉步離開。
「他的心結很深哪。」唐玉竹輕聲對丈夫道。
俞子惑望了詩奕一眼,伸手摟住妻子的纖腰。「等待救贖的人並不只他一個。」
俞家早晨的餐桌邊照例坐著四個人。
「爸,早。」林湘雲對甫進門的俞錦源頷首道,將早報放在他桌邊。
「嗯。」俞錦源微微點了下頭,在首位坐下,輕啜一口新鮮柳橙汁,開始看起早報。
他瞄了一眼頭版頭條上眼生的照片,推了下老花眼鏡,正要翻面時眼角餘光掃見了幾個熟悉的字眼,忽地一愣,又將報紙湊近細瞧。
「子城,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揪起眉心,將報紙往長子面前一丟。
俞子城挑眉望了妻子一眼,她聳了聳肩,也是不明所以。
「我叫你看報紙,你看湘雲做啥!」俞錦源沒好氣地粗聲道。
好吧,父親大人沒扔報紙,也沒破口大罵,起碼可以確定今天上報的人不是子惑。自從子惑為了玉竹離開自家公司,還創立了「愛竹貨運」後,他爸只要在報上看到子惑或是「愛竹貨運」的消息,就氣得破口大罵。不過,坦白說,俞家人對於上頭條新聞倒是不太陌生,有時候他還真佩服他爸的心臟這麼夠力。當年他和左氏電機老闆的獨生女左青梅的烏龍婚禮上了娛樂版頭條,跟著他和湘雲發生空難失蹤的事又上了社會版頭條,後來子惑離家創立的「愛竹貨運」一舉搶下國內百分之三十的陸運市場上了經濟版頭條,接著一向只出現在藝文版的子真成了社會版頭條緋聞案的男主角。現在他們一家四個孩子就只剩下詩奕沒上過報而已。
俞子城拿起父親大人扔過來的報紙,才瞧見頭版頭條上照片裡的男人,心裡便已經有了譜。賓果!果然全湊齊了!他們俞家果真是「一門英烈」。
「娃娃,咱們別生孩子。」俞子城壓低聲對身旁的妻子說。他自認心臟沒父親大人那麼強壯有力。
「子城,你嘰嘰咕咕地在說什麼東西?」俞錦源怒喝一聲,用力一拍桌子。「報上寫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桌上的杯盤被他這麼一拍全跳了起來,連低頭吃著早餐的詩奕也嚇了一大跳,大眼圓睜地看著父親。
俞子城迅速看了下內文,又瞄了詩奕一眼,搖了下頭,「不知道。」
「什麼叫你不知道?帶詩奕去美國看醫生的人是你。她什麼時候在舊金山認識INK的老闆,還熟得讓他追來台灣說要娶她回去,你會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啊!俞子城著實覺得無辜得緊。又沒人告訴他舊金山X幫的老大還兼任INK的大老闆,也沒人通知他墨上塵會追詩奕追來台灣,更沒人警告他會有人在記者招待會上放話說要把他小妹帶回去當老婆。這能怪他嗎?他整天忙公司裡的事就忙得快昏頭了。
「大哥,怎麼了?」詩奕小心翼翼地看了父親一眼,輕聲問兄長。
「詩奕,大哥有件事要問你。」雖然他很懷疑問得出什麼東西。
「什麼事?」
「你知不知道你的上塵哥哥來台灣了?」
詩奕微微點了下頭,謹慎地注意著父兄的臉色。
「什麼時候的事?」
她偷偷比了個二,不敢明說是她二哥帶她出去那天。她二哥的名字在家裡向來是個禁忌。
果然是前天子惑帶她出門時發生的事!好樣的,竟然也不先跟他提一聲,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俞子城眉心微皺,暗罵大弟不請義氣。
「子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俞子城頓了下,才認命地開始解釋。「詩奕在舊金山走失時,就是墨先生撿到她的。」
俞錦源怒目一瞪,「詩奕什麼時候在舊金山走失的?你不是說她想在舊金山多玩幾天,所以你們才晚兩個多星期回來。」
「我說謊。」他沒半點心虛地承認道。他並非沒有勇氣承擔父親的責備,而是不願年邁的父親再為這件事操心。
「你……」俞錦源指著長子高挺的鼻子,氣得直發抖,但眼角餘光望見女兒依舊完整無缺地陪在他身邊吃飯,便將狂燒的心頭火強壓下,待正事問清楚再說。「好,他撿到詩奕。那無端端地,他為什麼會追詩奕追到台灣來?」
「可能是日久生情吧!詩奕失蹤後,我們過了兩個多星期才——」
「兩個多星期?!」俞錦源不敢置信地揚聲吼道。他可愛的小女兒在一個陌生男人家裡住了兩個多星期?
「爸,旭日集團的總裁保證詩奕絕對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他說你就信?」俞錦源簡直快被這個孽子給氣死。
「我沒理由不信,詩奕沒有任何異樣。」
「沒有任何異樣?!別說你沒注意到她回來後變得多安靜!」
「那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想回來,她一路從舊山金哭回台北。」為了詩奕的終身幸福著想,他不得不下猛藥。他看得出墨上塵有多麼珍視她。
「不想回來?」俞錦源一愣,難以置信地望著小女兒,渾身的力氣彷彿被抽盡。子惑離家,子真去法國,現在連他以為會待在他身邊一輩子的小女兒也不想回家。真的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就要飛了嗎?可是詩奕還沒長大呀!
看見父親瞬間蒼老了許多的臉龐,俞子城心中也是不忍。他放柔了聲音,輕聲道:「爸,詩奕的年紀也不小了,她總有一天要嫁人。」
「可是……」她才「六歲」呀!
「爸,不如我們問問詩奕的意思,我想您也希望她過得幸福吧!」坐在一旁的林湘雲出聲提議,跟著回過頭輕聲問:「詩奕,你要和你的上塵哥哥去美國,還是留在家裡?」
「我……」詩奕澄澈的明眸掃過面前的三張臉,最後在父親蒼老的臉龐上停留了一會兒,眼神中閃過一絲掙扎,終究垂下眼,低聲說「去美國。」
俞錦源的薄唇一抿,靜默片刻,重重歎了一口氣,起身離席。「罷了,就隨她的意思吧,要走的人也留不住心。」
「爸——」
「我不吃了。子城,看那個姓墨的打算怎麼樣,你跟他談去,用不著問我。」俞錦源擺擺手,步履有些蹣跚地走回房。
「大哥,爸是不是不高興?」詩奕不安地問。
俞子城拍拍小妹的肩頭要她放心。「爸只是捨不得你。」
捨不得他的小女兒要離開家,嫁到那麼遠的地方。
事情順利得超乎墨上塵的想像。
他原本以為得費上一番唇舌,再奉上一大筆聘金,才能說服俞家將詩奕交付給他,沒想到俞家除了要求婚禮必須在台灣舉行之外,完全沒有其他條件。關於婚禮的籌劃,俞家也全程接手,讓他這個外地人只要乖乖地當個十成十的觀光客,陪著未婚妻去逛逛龍山寺,去淡水吃吃小吃。
其實記者招待會那件事並不在他計劃中,他幾乎是到場了才知道那場記者招待會是機車展的主辦人特別為了他而舉辦的。那天有個記者問他來台灣之後,最想帶回美國的是什麼東西,他答是詩奕,沒想到就這麼上了頭條,斗大的標題還寫著「INK王子戀戀俞家小公主,千里追妻台灣行」,硬是將一件平凡單純的婚事炒得像是王子公主的童話故事。不過也多虧那些記者的炒作功力,他才能那麼容易娶到詩奕。
婚禮當天,男方的親友席上只有墨懇一個,女方的親友席上則坐著滿滿一群人,甚至連詩奕遠在法國的三哥俞子真也專程趕回來參加妹妹的婚禮。望著男方空出來的父母席,詩奕彷彿明白他心中的悵然,始終緊緊握住他的手。
如此善體人意的女孩,要他如何能鬆手,要他如何能不愛?
婚禮後,在俞子城的要求下,他們在俞家多留了一夜,今天才起程回美國。
詩奕坐在機場貴賓室的沙發上,垂眼望著絞白的素指半晌,才遲疑地開口輕喚「上塵哥哥……」
墨上塵食指輕點住她的櫻唇,「叫我阿塵。」
「上……阿、阿塵,我們可以常常回台灣嗎?」詩奕不確定地抬眼望著他。
「當然可以。」
「真的?!」
他寵溺地輕撫她柔細的長髮,「小傻瓜,我騙過你嗎?」
詩奕釋然地漾開笑容,伸手環抱住他,將小臉埋進他寬闊的胸膛中。
可是她騙了每一個人,也包括他!她心虛地瑟縮了一下。
「怎麼了?」墨上塵感覺到她在他懷裡抽動了一下。
「沒事。」她搖搖頭,將他抱得更緊。
不能說,每個人都會恨她……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3 01:08:13
第07節
一走進莫利的辦公室,墨上塵就瞧見滿滿一面牆剪報佔住了原本放裸女海報的位置,他揚唇一笑,「阿利,我怎麼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仰慕我了?」
「當我發現自己不在你婚禮的邀請名單上時,被你狠心拋下的我就決定收集所有你的剪報……」莫利掏出一支飛鏢,回身射向牆上的剪報。「當靶子練。」
「你倒挺狠的。」墨上塵走到牆前,拔出射中剪報邊緣的飛鏢,拋到辦公桌上。
「沒你狠!連張帖子也不放,怎麼說也是十幾年的朋友,真絕情。」莫利嘟嘟嚷嚷地抱怨道。「如果不是我死也不肯銷假上班,你有機會去台灣打包個老婆回來?這麼算來我還是媒人呢!結果沒收到帖子就算了,連你結婚的消息都是從報紙上知道的。」
「是我失禮了,『莫大嬸』。」
莫利沒好氣地橫他一眼,「你還嫌我囉唆!」
「豈敢。」墨上塵朝他深深一揖,「你是媒人婆嘛!」
知道口頭上討不了好,莫利也不跟他繼續瞎扯下去。「說真的,我還真沒想到你會向媒體承認你是INK的大老闆。」
一提起這件事,墨上塵臉色倏地一沉,「別提了!」
自從INK神秘的幕後大老闆Mr.Mo曝光之後,那些記者就像是甩不掉的蒼蠅似的,整天跟在他身邊轉呀轉,擾得他和詩奕不得清靜。就連帶詩奕去迪士尼樂園度蜜月,剛出旅館大門就有記者拿著錄音機要他發表新婚感言,氣得他差點揮拳頭扁人。如果只有那些記者也就算了,連X幫的那群傢伙也攪和上了,三天兩頭就往他家跑,問他自己人買INK的重型機車能不能打個對折,這次他就不忍了,一個個把他們打趴在門外。
「情況這麼糟?」莫利光看他的臉色就大概可以猜得出發生了什麼事。
「這還不是最糟的。」墨上塵的黑眸一斂,黝黑的俊臉築起防備。「那群胡狼還沒找上門來呢。」
「胡狼?!」莫利一怔,望見他恨恨的眼神,霎時明白那群胡狼指的就是那些和墨上塵有相同血緣的「家人」。
以詩奕貴為俞家小公主的身份,那群唯利是圖的墨家人根本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一塊肥肉從嘴邊溜掉。就算詩奕不可能繼承俞氏企業,但是若能和她攀上關係,也是一條財路。
墨上塵當初一心只想帶詩奕回美國,根本沒想到這麼許多。
「阿塵,你打算怎麼做?」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過,若是他們敢把主意動到詩奕頭上……」他眼中眸光一閃,昂揚著騰騰殺氣。「我會把那些該清的帳全算一算。」
費可蝶一臉不屑地斜睨著坐在她對面的詩奕。她實在搞不懂,她表哥為什麼會娶一個小白癡回家?全世界的女人這麼多,他閉上眼睛隨便挑一個也比這個小白癡強。要不是外公和舅舅們要她過來看看表哥,順便跟這個小白癡打聲招呼,她根本連理都不想理她。
「姊姊,你要不要喝杯柳橙汁?」詩奕在她十分不友善的斜睨下,怯怯地開口招呼道。
「喂,你搞清楚,誰是你姊姊!」費可蝶臭著臉啐道。小白癡一個!
詩奕從來沒讓人這麼凶過,被她一喝,眼淚就快要掉下來。
「省省你的眼淚,你那招對我表哥有用,對我可沒用。」費可蝶撇撇嘴,頭往左邊一扭。她才不甩她那副可憐樣!雖然看起來真的挺可憐的。她驀地驚覺自己的心軟,連忙又板起臉,決意不給詩奕好臉色看。
詩奕吸吸鼻子,強忍下淚水,一語不發地坐在沙發上。
兩人靜默了幾分鐘,費可蝶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粗聲問道:「喂,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表哥什麼時候回來?」
詩奕搖搖頭,眼觀鼻、鼻觀心地安靜端坐在一旁。
她沒反應,費可蝶倒不知道怎麼應付,只得一抿唇,雙手抱胸,窩進沙發裡。又過了一會兒,嘴有些渴了,她舔舔乾澀的唇,抬眼斜睨詩奕,心裡猶豫著該不該叫她去倒杯飲料過來。畢竟人家剛才好心要倒柳橙汁給她喝,結果被她轟了一頓。
半垂的明眸忽地抬起對上費可蝶猶豫的神色,詩奕一聲不吭地起身,走進廚房倒了一杯柳橙汁出來,輕放在她前方的矮几上。
兩人的目光再次對上,費可蝶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她真的覺得俞詩奕不經意拋來的那一眼像在警告她:你要是敢摔杯子,就給我試試看!
真的是錯覺嗎?費可蝶謹慎地雙手捧起柳橙汁輕啜一口,小心翼翼地從眼瞼間觀察著現在看來又極度無害的詩奕。
「詩奕,我回來了。」墨懇在玄關一邊脫鞋,一邊喊道。
他一進客廳望見坐在沙發上的費可蝶,立刻不悅地拉下臉,沉聲道:「費可蝶,你來做什麼?」
費可蝶倨傲地一揚頭,「不關你的事。我來找我表哥,難道還得經過路邊撿來的『男傭』同意?」
墨懇臉色微變,她尖酸刻薄的話宛如一把刀狠狠刺進他心中最脆弱的部分。
凜冽森寒的目光倏地射向費可蝶,嚇出她一身冷汗。她愕然望向詩奕,十分確信方纔那兩道令人膽寒的眸光並非自己的錯覺。
「阿懇是上塵哥哥的弟弟,不是男傭。」詩奕圓亮無邪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她,輕柔而認真的說。
她是雙面人!費可蝶驚懼地看著詩奕無邪的臉,雙手不受控制的微微發抖。
墨懇沒注意到她的異樣,關心地低頭問詩奕道:「詩奕,她剛才有沒有欺負你?」
糟了!她剛才對她那麼凶,她一定會乘機叫墨懇痛扁她一頓。她知道墨懇早就看她不順眼了,之所以會容忍她全是看在表哥的份上,可是一旦俞詩奕掉個幾滴眼淚哭訴,別說是墨懇,可能連表哥都會揍她。費可蝶想著,困難地用力吞嚥下胃裡湧上來的酸水。她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離拳頭這麼近。
孰料,詩奕只是綻開笑顏,仰頭回望墨懇。「沒有啊!我剛才倒了一杯柳橙汁給她,她還跟我說謝謝呢!」說完,她猛地轉頭看著費可蝶,「對不對?」
「對……謝謝。」費可蝶連忙補上一句。
墨懇狐疑地揚高眉,十分不能適應跋扈成性的費可蝶忽然變得這麼有禮貌。不過看詩奕和她似乎還處得不錯,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詩奕,我去煮晚飯了。你要是不想理她,就別理她,用不著浪費自己的時間。」
費可蝶才想回以顏色,淡然的眸光隨即掃來,霎時,她連串辛辣的刻薄話全梗在喉間不上不下。
墨懇原本已經準備好對費可蝶的刻薄話充耳不聞,但她卻反常地半聲不吭。他怪異地掃了她一眼,得到了一個結論:她吃錯藥了。
「阿懇,多煮一點,可蝶……」詩奕頓了一下,想起她不喜歡自己叫她姊姊,便省略了稱呼。「要留下來陪我們吃飯。」
「她?」墨懇揚聲一哼。跟這位千金大小姐吃飯會害他消化不良!
費可蝶臉上飛快閃過一絲難堪,但她迅速築起防衛,立刻反擊。「誰要留下來吃飯!吃你煮的飯會害我拉肚子。」
她一把抓起古馳皮包,衝向玄關,彎腰套上香奈兒的新款皮鞋。
誰希罕在這裡吃飯!她家的廚子煮得比他好多了,而且她一個人坐在那麼長的餐桌吃飯,多痛快!她用力抹了下臉,擦去眼下的微濕。她一點都不難過,一個人吃飯最痛快了!
門被甩上的砰然巨響傳人客廳中,墨懇見怪不怪地聳了聳肩,轉身走向廚房。
「阿懇,她好可憐。」
他停下腳步,不可思議地看著詩奕。「她那叫可恨,不叫可憐。」費可蝶手上拿的是古馳皮包,身上穿的是香奈兒新裝,吃飯上五星級餐廳,出門就是賓士代步,她這樣要是算得上可憐的話,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都得去自殺了。
詩奕搖搖頭,堅持地說:「她好可憐。」
墨懇早已和墨上塵一樣學會不在小事上跟她爭論,他擺擺手,走向廚房。「好吧,你說她可憐就可憐。」
「所以你明天要煮很多好吃的東西,請她過來跟我們一起吃。」
墨懇被她的話絆了一下,踉蹌了幾步才又站穩。「為什麼?」
詩奕微微一笑,很有耐心地解釋道:「因為她很可憐。」
夜幕低垂,窗外晶亮的星子在黑絨布似的夜空中閃爍。
她也有一顆星星,是阿塵給的,就掛在她右手中指上。詩奕站在窗前高舉右手,讓她手上的星星和窗外的星光爭輝。她知道當這顆星星套在她手上時,她就是阿塵的老婆了,就像大嫂和二嫂手上也有大哥和二哥給的星星。
可是……詩奕眨眨眼,垂下右手,認真地打量著手中璀璨美麗的鑽石。阿塵給她的星星和大哥、二哥給嫂子們的不一樣嗎?她總覺得她和阿塵之間和兄嫂之間有些不同,卻又說不上究竟是哪裡不同。
墨上塵頂著一頭濕髮走出浴室,水滴沿著黑髮淌下,一滴接著一滴落在他光裸的胸膛上。
詩奕回神望見他又頂著濕頭發出來,小嘴一抿搖了搖頭,抓起毛巾走向他,往他濕發上一蓋,拉著他在床邊坐下,自個兒則半跪在他身後,一面替他擦乾頭髮,一面叨念著:「阿塵,你不可以沒把頭髮擦乾就出來,頭會痛痛。」
「我又忘了。」墨上塵無辜地說,閉眼享受著她輕柔的動作,唇邊噙著一抹得逞的竊笑。
「你是故意的。」她柔聲輕斥,沒忽略他臉上滿意的笑容。
「是嗎?」他皮皮的聳聳肩,不承認也不否認。
「對——」詩奕側過身,故意對著他將小臉拉得老長。
他含笑輕擰她小巧的鼻頭,「你這模樣真醜。」
她朝他皺皺小鼻子,縮回身子,把微濕的毛巾放下,改拿起吹風機替他吹乾頭髮。
在吹風機轟隆隆的聲音,墨上塵突然揚聲問:「聽阿懇說可蝶今天來家裡。她跟你說了什麼?」
「沒有。」詩奕輕柔地撥動著他的黑髮。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她剛來的時候有點凶,可是後來就很有禮貌了。我倒柳橙汁給她喝時,她還跟我說謝謝呢!」
墨上塵拱起右眉,這倒不太尋常。可蝶向來驕縱慣了,尤其那張利嘴更是不管有理沒理都不饒人,要從她嘴裡聽到「謝謝」這兩個字實在不太可能。不過他倒不奇怪墨家那群人會叫她來當開路先鋒,畢竟在所有和墨家有血緣關係的親戚當中,他唯一比較能忍受的只有年紀最小的可蝶。自從五年前,他意外從不良少年手中救出當時年僅十五歲卻牙尖舌利得讓人想扁之而後快的可蝶後,她就這麼纏上她不被家族所接受的表哥。
「阿塵,我覺得她很可憐。」
「為什麼?」墨上塵詫然。
「她只有一個人。」詩奕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
「嗯。」其實這也是這些年來他能夠容忍她的原因。可蝶有一疊很難刷爆的金卡和一房間的香奈兒和古馳,卻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她的家人。
詩奕撥了撥他的黑髮,確定已經全干了之後,關掉吹風機,小巧的下巴擱在他頸窩處,在他耳畔輕問:「我想明天找她來家裡吃晚餐,可以嗎?」
「你決定就可以了。」墨上塵伸手輕撫她柔嫩的面頰。
有時候他會懷疑詩奕的心理年齡真的只有六歲嗎?她有一顆極其敏銳的心,總能夠一眼看穿他人心上最脆弱的部位,以她獨特的方式給予安慰。但有時候,她又天真得像個不懂事的小孩,老是做出一些讓他啼笑皆非的事。就像昨天,她又買了「一道彩虹」給他。阿懇一看到那七色睡褲一字排開,笑得趴在地上打滾,不過當他看見詩奕買給他的七色螢光內褲就笑不出來了。詩奕還特地把客廳的燈關掉,喜孜孜地跟他保證就算停電也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他的內褲。只要一想到阿懇欲哭無淚地點頭承諾會穿上,他就覺得身上這件大紅色睡褲沒什麼不好的。
「阿塵,你在笑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到阿懇換上你買給他的新內褲一定很有趣,一定像極了……」
「熒火蟲。」詩奕彎著笑眼,接口道。
墨上塵驚訝地回頭望著她,卻更驚訝地發現她眼中閃著惡作劇的光芒。「你是故意的?」
她無辜地煽動兩扇濃密的長睫毛,嘟起小嘴。「誰教他老是笑你?我覺得你穿紅色睡褲很好看啊!」
他怔了一下,而後摟著她雙雙倒向床,笑道:「老天,你真是個寶貝。」
詩奕側臉枕著他寬闊的胸膛,甜甜地一笑,「詩奕要當阿塵的寶貝。」
對,任何人也搶不走的寶貝!墨上塵想起那群虎視眈眈的墨家人,臉色不禁一沉。他絕對不會讓那群傢伙利用他的詩奕去向俞家挖錢。
「詩奕,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說。」
已經有些睡意的詩奕強睜開困盹的睡眼望著他,「什麼事?」
「這幾天可能會有人來看你。」
「為什為要來看我?」
「他會自稱是我的父親,說你是他的兒媳婦。」墨上塵想起那個男人和他有幾分相似的臉龐,暗暗一咬牙。
她不解地望著他陰鬱的臉色,「他不是嗎?」
「身份證上是。」血緣上也是,但他將他們母子一腳踹開時卻是那麼不留情面。
詩奕更醒了幾分,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受傷的眼神半晌,將小手貼在他心口上。「阿塵,你放心,我會保護你,那些人再也不能傷害你。」
墨上塵完全沒料到她會這麼對他說。這該是他對她說的台詞,卻怪異地由她口中說出,而更怪異的是,他竟因為這稍嫌滑稽的保證而動容。他向來都是保護人的一方,即便他還只是個小男孩,他也吃力揮動著小拳頭將他母親納入他的保護下。而今,如此纖細脆弱的詩奕卻用小手護衛著他的心,誓言保護他不受任何人的傷害。
老天!他多麼愛他懷中的這個小女人呀!他該如何才能回報她更多的愛?感動充滿他胸臆,收緊的喉頭發不出半點聲音,他只能用擁抱表達自己對她滿滿的愛。
突然之間,一股渴望與她更親密的慾望來得又急又猛,染黑了他的黑眸。
不行!她不會懂的!他會傷了她!他倉皇地離開床鋪,衝進浴室,將門用力關上。
「阿塵?!」詩奕愕然望著他著火似地衝入浴室,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舉動。
不一會兒,浴室傳出嘩啦啦的水聲。
詩奕指尖輕觸右手中指上的鑽石戒指。她還是不知道他們之間和正常的夫婦之間少了什麼,可是她確定不論是她大哥或是她二哥都不會一個晚上洗兩次澡。
或許她也該再洗一次澡,她覺得身體好熱,皮膚好燙,有股奇怪的感覺在她體內流竄,渴望著一些她不明白的東西。
那是什麼?沒有人教過她,每個人都相倍她只有六歲。六歲的小女孩不需要懂太多事情,她只要乖乖的,表現得有禮貌,對著早就看膩的卡通節目呵呵傻笑。她不用懂太多,因為沒有人會強迫她懂,可是這一刻她好氣她為什麼不懂,她想知道他為什麼會衝進浴室沖澡,她想知道她為什麼覺得又熱又燙,她想知道她現在身體裡渴望的東西是什麼。但是不會有人告訴她的,如果她永遠只有六歲……
當墨懇第一百次在廚房中囉囉唆唆地叨念著「我為什麼要煮晚餐給費可蝶那個潑婦吃」時,詩奕終於確定她再也受不了了。
然而在她有任何反應之前,墨上塵已經搶先一步衝進廚房,用著極度忍耐的語氣給墨懇兩個選擇。
「你煮或者我煮?你煮的話,就給我安靜地煮;我煮的話,給你十分鐘去巷口的藥局買胃腸藥,然後桌上吃剩的全歸你負責。」
墨懇聽到第二個選擇時,臉色發白地用力吞嚥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墨上塵煮給他吃的第一餐也是最後一餐,那機油般的滋味與色澤令人永生難忘,當然,吃完後腹痛如絞、半夜掛急診的經驗也令人銘記在心。從那一天起,曾在中國餐館打過零工的墨懇就堅持以後由他掌廚。
墨上塵滿意地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十分確定他已經回想起那碗海鮮粥,更確定他再不喜歡可蝶也不會跟自己的腸胃過不去。「我還沒聽到你的選擇。」
「我煮。」墨懇飛快地應道。沒道理為了跟費可蝶賭一口氣,吃墨哥煮的東西進醫院住一個星期。
「聰明的選擇。」墨上塵讚許地點點頭。
「可是我很好奇阿塵煮的東西耶!」詩奕不知何時站在墨上塵身旁,昂著小臉期待地說。
墨懇一聽,頓時嚇得面無血色。「不要!千萬不要!」
太不給面子了吧!他煮的菜有那麼恐怖嗎?墨上塵不悅地掃他一眼,安撫地輕拍愛妻的嫩頰。「改天吧!」
「拜託,挑我不在的時候。」
墨上塵挑眉斜睨著墨懇,邪邪一笑,「阿懇,就你生日那天吧!我做一桌『好菜』幫你慶生,你覺得怎麼樣?」
「好啊!好啊!」詩奕開心的直拍手。
「墨哥,那就不用麻煩了。」
「一點也不麻煩。」
「墨哥……」墨懇猶想做垂死前的掙扎,忽地門鈴響起,他朝大門方向一指,樂得轉移話題。「門鈴響了。」
墨上塵要笑不笑地瞥他一眼,摟著詩奕的纖腰去開門。
費可蝶手拿一束鮮花背在身後,神情侷促不安地望著前來應門的墨上塵和詩奕,小嘴蠕動了幾下,才怯怯地開口輕喚:「表哥、表……嫂。」
詩奕探頭望見她手中的花束,倏地綻開笑顏。「哇!好漂亮的花,可蝶,這是要給我們的嗎?」
費可蝶點了下頭,有些遲疑地拿出花束遞給她。
「謝謝。趕快進來,阿懇煮了很多菜喔!」詩奕笑著收下花束,一手拉著費可蝶的手,興沖沖地進屋裡。
詩奕的熱絡讓費可蝶有些受寵若驚,她難以置信地望著牽著她的小手,又抬眼看她表哥一眼。但墨上塵只是輕鬆地回她一笑,拍拍她的肩要她跟詩奕進門。
正在上菜的墨懇抬頭瞧見費可蝶進餐廳,連嘴都還沒張開,梗在喉頭的話就被四顆白眼瞪回肚子裡。
他又沒打算說什麼話趕她走。墨懇好生委屈地看了兄嫂一眼,自動自發地接過詩奕手上的花束,進廚房裡翻出花瓶裝好。
用餐時的氣氛好得讓人意外。在詩奕有意無意的引導下,費可蝶開心地聊起自己的大學生活,而墨懇非但沒出聲諷刺,還向她問起大學面試時應該注意的事項。
時間在和樂的氣氛中飛快流逝,轉眼間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費可蝶站在門外,望著送她到門口的墨上塵和詩奕,有些不安地輕問「我下次還可以來嗎?我可以帶甜點過來,我做的慕斯蛋糕還不錯。」
「當然歡迎。你有空的時候可以過來陪陪詩奕。」
「要帶蛋糕來喲!」詩奕像個嘴饞的孩子似的叮囑道。
「嗯。」費可蝶笑開了臉。
她斜瞄等在門口的賓士轎車,遲疑了一會兒,才上前一步,低聲對墨上塵說:「舅舅他們這幾天可能會過來見表嫂,你要注意。」
「我會注意。」
「那我走了,再見。表嫂,我改天再來找你。」她朝他們揮揮手,坐上賓士轎車離去。
「她是個好孩子。」
墨上塵失笑,輕擰詩奕的小鼻子,「瞧你說得老氣橫秋的!『小朋友』,你幾歲呀?」
「六歲!」詩奕漾開笑臉飛快地應道。
「知道就好,這裡最小的就是你。」墨上塵輕點她眉心。
然而在誰也沒有注意到對方的時候,兩雙眼眸各自為了相同的一句話,不同的理由微微黠然。
黑綠兩輛重型機車一前一後衝過寬敞的大馬路,揚起一陣沙塵與路人的驚歎。斜靠在警車邊吃著甜甜圈的交通警察懶洋洋地低頭對車內的同事比了個「二」,車內的交通警察看了下表,拿出那兩名騎士「月結式」的超速罰單各記上一筆。
俐落地轉過三條街後,兩名騎士在一幢兩層樓洋房外停下。
騎著綠色重型機車的騎士斜眼瞧著停在洋房外的豪華賓士轎車和坐在裡頭打盹的司機,回頭對黑色重型機車的騎士說:「阿塵,看來他們已經先到了。」
墨上塵臉色一沉,將安全帽往機車龍頭一放,就要進屋去。
「別急,你的親親小老婆不會那麼快就讓他們吃得連渣都不剩。」莫利跨下機車,繞著擦得黑亮的豪華轎車走了幾步,手裡甩著機車鑰匙,忽而對墨上塵賊賊一笑。「阿塵,你知道我一直都想……」
墨上塵立刻會意。其實從他十歲開始,他也一直想這麼做,但現在還是詩奕最重要。
「你要畫就畫。」他朝大門走了幾步,又猛然回過頭吩咐道:「不准畫烏龜。」他可不想間接罵自己是「龜兒子」。
「沒問題。」莫利笑迷了眼。他好商量得很。
進門後,墨上塵望見坐在客廳沙發裡的中年男女,暗一咬牙,有股衝動驅策著他衝上前把他們轟出去,並且警告他們再也不准踏進來一步,但是另一個念頭阻止了他的行動——他想知道詩奕會如何保護他。
他隱避在客廳門外,注視著客廳內的動靜。
詩奕圓亮無邪的大眼望著墨均和墨上塵有幾分相似的臉龐,「你說你們是阿塵的爸媽?」
「詩奕,我知道阿塵可能……」
墨均的話還沒說完,詩奕就指著坐在他身旁的張夢菲,「可是你跟我上次看到的不一樣那;我記得阿塵的媽媽比較瘦一點,臉也比較小,你去整型了嗎?滿失敗的喔!」
她哪裡像整型失敗的樣子!張夢菲臉上閃過一陣青一陣白,但仍強捺下性子,客氣地說:「我是阿塵的繼母。」
「啊!」詩奕尖叫了一聲,驚懼地指著她,手指微顫。「你是白雪公主的壞後母!」
不能生氣!不能生氣!跟這個小白癡生氣沒有用。張夢菲咬著牙,憤恨地賞了丈夫一肘子洩憤。
墨均硬生生吃下她一肘子,痛得差點內傷,卻仍強裝出慈父的神情。「詩奕,我真的是阿塵的爸爸。因為阿塵一直對我有些誤解,所以到現在都不肯原諒我。」他抿了抿唇,重重歎了一口氣,眼角隱隱閃爍著淚光,將無奈的父親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我想你也希望我們父子倆可以化解誤會吧!」
「不希望。」
詩奕斬釘截鐵的回答讓墨均一下子傻住,完全接不了話,只能愣愣地望著她。
「你們根本就不愛阿塵,他也不需要你們,他有我、有阿懇就夠了。你們最好以後也不要再來,因為我覺得請你們喝果汁很浪費。」
「詩奕,我想你一定也誤會我們了……」墨均猶自試著力挽狂瀾。
「墨均,用不著再跟這個小白癡囉唆!給臉不要臉!」張夢菲終於捺不住性子,拔尖了嗓子冷哼道。
墨上塵一聽見她罵詩奕,忍不住要衝進去痛毆那女人一頓,但手卻被不知何時冒出來的莫利給拉住。
「別急,看你老婆怎麼說。」
只見詩奕臉色一沉,瞅著張夢菲,冷聲道:「我三個哥哥都不喜歡人家罵我小白癡。」
「那又怎麼樣?你儘管哭哭啼啼地去向你哥告狀呀!小——白——癡——」
一提到她的三個哥哥,墨均立刻明白詩奕的言下之意,拉起妻子的手便要離開。「夢菲,別說了。」
張夢菲試著甩脫他的手,尖聲嚷著:「哎呀!你怕她什麼!」
「他不怕我,他怕的是俞氏企業。」
詩奕的話才出口,原本還在尖聲叫囂的張夢菲立刻定住身形,不敢再吭一聲,任由墨均拖著她離開。
墨上塵站在客廳門邊,望著那名他曾喚他父親的男人步步走近。他曾經以為自己依舊會為了他眼神中的冷漠傷心欲絕,然而父子兩人擦身而過時交換的淡漠目光卻讓他明白他早已不再需要他。他只是個陌生人,一個給他姓氏,賦予他骨血,卻從來沒有愛過他一分一秒的陌生人,他再也沒有必要去討好他或者惹惱他只為了引起他的注意。
「等一下。」墨上塵出聲喚住他,淡然地說:「別再來了,墨先生,我家不歡迎你。除了你的姓氏和血緣,我們連朋友也稱不上。」
墨均聞言只是回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拉著妻子離開。
「哇!阿塵,你實在太帥了!」莫利讚賞地一掌拍在他肩上。
詩奕快步跑到墨上塵身前,小手貼上他的心口,擔憂地問:「痛嗎?」
墨上塵伸手覆住她的小手,搖了搖頭,「不痛,有你就不痛。他不值得。」
憤怒的咆哮聲和尖銳的斥喝聲驀地在屋外響起。
墨上塵瞭然地一笑,揚眉看向莫利,「你在車上刻了什麼?」
「車頭是兩個豬頭,車尾是豬氏一族,四扇車門各一坨……你知道的。」他聳聳肩。
「你污辱了豬。」墨上塵忍著笑,故作嚴肅地說。
「我會記得一個星期不吃豬排,以表示我對它們的歉意。」
詩奕不解地望著兩人,「你們在說什麼?」
「我們在談他的『畫作』。」墨上塵指指莫利,介紹道:「莫利是我認識十幾年的老朋友了。」
「你是畫家?」
莫利點點頭,「『街頭車體畫家』。有興趣的話,歡迎你下次跟我一起去。」
「別教壞我老婆!」墨上塵當場賞他一個爆栗子。
「我只是順口說說。」莫利可憐兮兮地捂著腦袋。
「順口也不行。」
「阿塵,我不能去嗎?」
「不行。」
墨上塵抿著唇,卻掩不去唇邊滿足的淺笑。是的,他不需要那個男人的愛,更不需要他的肯定,他現在擁有的夠多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3 01:12:14
第08節
陽光是上天最公平的贈予,也是最不公平的贈予,它照耀著窮人,也照耀著富人,它照耀著辛苦工作的人,也以同樣的光亮與熱度照耀著混水摸魚的人。
真他媽的不公平!莫利從滿桌的公文和報告前抬頭,十分不爽地瞪著門邊的墨上塵。斜斜射入的夕陽映照出他一身金光燦爛,反觀坐在辦公桌前埋首苦幹的苦命人卻淒涼地縮在陰暗的角落,連餘暉都分不到一絲。
「墨先生,請問現在幾點了?」莫利揮舞著手中的金筆,很用力地指著牆上機車模樣的掛鐘問道。
墨上塵瞄了一眼掛鐘,又瞧了一下自個兒的手錶,給他一個十分確定的答案。「下午四點半。」
「很好,請問你下午四點半到公司是要上班,還是準備下班?」
他咧嘴一笑,輕吐出一個會讓莫利吐血身亡的答案。「探班。」
莫利閉上眼,慢慢從一數到十,總算克制住心中那股想要扁人的強烈衝動。無疑地,跟墨上塵大打出手絕對可以幫他爭取到休假的機會,但在病房裡動彈不得絕對不是他理想中的休假方式。
「我要休假,不管怎樣,我一定要休假。」莫利怒目瞪著他,十分堅決地表明自己的意願。「從你結婚到現在,我已經一年多沒正式休過年假了。」
「有那麼久嗎?」
「有!就是有那麼久!我已經整整工作了一年四個月又十五天沒休假了!就算你婚假、產假、育嬰假全請,一年多也夠了,我拒絕再被你這個惡質資本家剝奪我休年假的權利!」莫利反應激烈地揮舞著雙拳。
忽然,他神色一整,有手撐著下巴,曖昧地瞅著墨上塵。「況且我聽說了一件有趣的事。婚假、產假、育嬰假對你來說根本就用不著,你每晚忙著沖冷水澡,根本沒空做什麼『增產報國』的事嘛!」
墨上塵臉色一沉,「又是阿懇那個大嘴巴說的?」
「他很擔心你陰陽失調的問題,問我有沒有什麼解決之道。」
墨上塵覷他一眼,冷哼道:「你還會有什麼解決之道?就只有那個『上』字訣。」
「『上』字訣有什麼不好。連NIKE都說『Just do it』!」
「你的『上』字訣沒什麼不好,只不過我是人。」
莫利過了一會兒,才聽出他的言下之意。「好呀!你拐著彎罵我是畜生。」
「我沒說,是你自己承認。」墨上塵推得一乾二淨。
「不然你自己說要怎麼辦。難道你真的要等她『長大』?!那你可有得等了。說不定你死後的墓誌銘上還可以這麼寫著——終其一生都未曾與美麗妻子發生關係的男人長眠於此,讓我們為他聖潔的靈魂祈禱。阿門。」
「去。」墨上塵啐道。
「別跟我說你一點都不想。要真是那樣,你也不用每晚浪費珍貴的水資源了。」
「廢話,我當然想,只是……」
「『不行』?!沒問題,我去幫你調一箱威而鋼來。」莫利很夠義氣地拍胸脯保證道。他的「義薄雲天」立刻為他贏得一個扎扎實實的拳頭。
「那一箱你留著自己用吧!」墨上塵沒好氣地掃他一眼。他當然想跟詩奕有更親密的接觸,畢竟他是個有著正常慾望的男人,但只要一看到詩奕單純天真的眼神,他就覺得自己像個齷齪下流的戀童症變態。
敲門聲輕輕響起正巧打斷了莫利卡在嘴邊的反擊,他只得把話嚥下。「請進。」
「總經理,這是會計部送來的資料。」
「啊,葉小姐,你來得正好。來見見咱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老闆。」莫利向新來的秘書一頷首,手指向站在一旁的墨上塵。
葉若音對墨上塵優雅地一笑,「董事長好。」
「叫我Big Mo就可以了。」
「阿塵,葉小姐是新來的秘書。人不但罕見,工作能力又強。」
「總經理把我說得太好了。」
墨上塵乍見葉若音便覺得有點眼熟,卻又記不得在哪裡見過。「葉小姐看起來好像在哪裡見過。」
「阿塵,老套了,別忘了你是有家室的男人了。」
「不,總經理,我和Big Mo之前真的見過面。」葉若音對墨上塵淺淺一笑,柔媚的眼眸發射出萬瓦電波。「Big Mo可能不記得了,大概一年多前,我在X幫的飆車場裡見過你。」
「喔,你就是說要找我比賽的那個人嘛!」墨上塵回想起那件事,終於有點印象。
「那時候年輕好勝又不懂事,幸好Big Mo幫我解了圍。那天本來要跟你道聲謝,不過你一下子就走了。還好今天有這個機會能跟你說聲謝謝。」
「不用客氣。」
「總經理如果沒別的事,我就先下去了。」葉若音向兩人欠了個身,退出辦公室。
她向來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表現得太過明顯反而會把男人嚇跑。她當年還沒來得及找到機會向墨上塵表明仰慕之意,他就已經娶了老婆。傳聞他老婆是個白癡,從他們剛才的對話聽來傳聞應該是真的。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再任機會溜走!
門在葉若音身後掩上後,莫利不正經地以肩輕頂墨上塵。「你是不是開始後悔太早結婚啦?」
墨上塵不解地望著他。
「連我這個路人甲都快被她電昏了,別說你一點感覺都沒有。」莫利不信地在他眼前搖搖手指。
「我是沒感覺。」墨上塵完全沒感覺到剛才葉若音對他放了幾萬瓦的高壓電。
「真的?」莫利一臉不信。他怎麼沒聽說過結婚會讓人變聖人?連美女拚命放電都可以自動絕緣。
「你喜歡的話就夾去配,不要弄成性騷擾,鬧上晚間新聞就行了。」墨上塵看了下時間。「我答應詩奕要去幫她買新上市的電動玩具,先走一步了。」
莫利這時才想起他們一開始討論的重點。「等一下,你別想溜,我要放假……」
回答他的是「砰」地甩上的關門聲。
莫利咬牙切齒地瞪著門板,暗自下了決定。不管,他這次一定要放假!是他不仁在前,休怪他不義在後。
一般的夫妻在家裡會做什麼事?詩奕一邊玩著老公替她新買來的電動玩具,一邊想著,偶爾還分神斜眼偷瞄坐在沙發上好像很認真在看書的墨上塵。
墨上塵的目光從手上乏味的機械學月刊一點一點移向電視螢幕,瞧見詩奕操控的角色又笨笨地挨了一拳,忍不住激動地低叫了一聲。
詩奕假裝沒聽見他的低叫聲,過了一會兒才口過頭問:「阿塵,你要不要玩?」
他連忙垂下視線,故作老成地擺擺手。「你玩就好了,我在看書。」
「可是我老是一下子就死了,你教教我嘛!」詩奕挨著他身側露出甜笑,撒嬌地扯扯他衣袖。
「真受不了你。好吧!」墨上塵狀似無奈地將手中的書放下,寵溺地揉亂妻子一頭青絲,接下她雙手遞來的遙控器。
然而,他的手一碰到遙控器之後,就沒再放下來過,認真專注的神情就像是第一次玩電動玩具的小男孩,根本忘了他的任務是要教會他笨拙的小妻子。
詩奕手支著下巴,笑眼睞睨著他興奮的神情,並不怎麼介意他忘了教她的事。
「啊!贏了,贏了!詩奕,我贏了!」墨上塵興奮地大喊,咧得大大的笑臉襯著笑瞇的黑眸,看來就像個童心未泯的大孩子。
詩奕湊上前看分數,「哇!四十五萬分!阿塵,你好厲害!」
「你看清楚我怎麼玩的了嗎?」他故作淡然地隨口問道,然而故意抿直的嘴角卻掩不住得意的笑弧。
「還是不太清楚。」他搖搖頭,「你再教一遍嘛!」
「好吧,我再示範一遍。」他挽起衣袖,打算應嬌妻要求再次大顯身手。
「阿塵,有人來了。」
墨上塵有點掃興地斜睨傳來吵人的門鈴聲的門口,將遙控器交到詩奕手上。「我去看是誰來了,你先自己玩。」
乍見門外的女子,他有幾分眼生,過了幾秒才想起。「葉小姐?」
葉若音細心描繪過的紅唇綻開一抹淺笑,「Big Mo,不好意思來打擾你。總經理今天沒去上班,只在我桌上留了一封信要我轉交給你。」
墨上塵接下她遞來的信仔細讀起,愈瞧臉色愈難看。
「Big Mo,有什麼問題嗎?」
還能有什麼問題!莫利那傢伙決定自己放兩個月的假,即日生效!
「沒什麼,阿利要我幫他代班兩個月。」墨上塵的話是從咬緊的牙關裡迸出,再遲鈍的人也不會相信真的「沒什麼」。
葉若音被他恨恨的語氣嚇得退了一小步,明眸不確定地望著他。
他強捺下滿肚子火氣,往後退了一步,招呼她進門。「你先進來坐一會兒,我準備一下就跟你去公司。」
招呼她在客廳坐下後,墨上塵就上樓準備下午開會要用的資料。那個死阿利料定他不會真的丟下公司不管,不但跟他玩起失蹤的把戲,還故意把重要的會議全排在這幾天舉行,非讓他忙得焦頭爛額才甘心。等他回來,看他怎麼整治他!
詩奕擱下手中的電動玩具遙控器,圓亮的大眼和善地望向坐在另一側沙發上的葉若音。「你要不要——」
「你配不上他。」葉若音冷淡的聲音驀地截斷她的話。「沒錯,你看起來是很惹人憐愛,很容易就能激起男人的保護欲,但是他需要的是一個能跟他匹配的女子,而不是一個還需要保母照顧的小女孩,你跟他在一起只是拖累他。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取笑他娶了一個小白癡回家嗎?他現在或許喜歡你,但那只是像哥哥喜歡妹妹那樣的喜歡,不是愛。他不可能愛你的,像你這樣一輩子都長不大的小女孩需要的是一個哥哥,而不是一個丈夫。你把他完全困死在他的一時心軟裡!」
詩奕怔怔望著她,完全無法思考她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她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話?
「我不懂……」她搖搖頭,圓睜的大眼寫滿不解。她知道阿塵對她和她哥哥對她是不一樣的。
可是哪裡不同?心底有個聲音反問。阿塵和她的哥哥們一樣疼她、寵她,到底有什麼不同?她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心中的不安擴大再擴大,心跳也愈跳愈急愈響。胸腔裡的空氣彷彿一瞬間被抽去,讓她不得不微張小嘴,用力喘息著,想多吸入一些空氣平衡有些暈眩的腦袋。
「你當然不懂。」葉若音傾身向前逼近她,唇角勾勒出一抹惡意的笑容,再以極緩慢的速度字正腔圓地對她說:「因為你只是個小白癡,你怎麼會懂呢?」
「我不是,我不是小白癡。」詩奕搖著頭喃喃低語,混亂的思緒陷入兩難的掙扎。
「你是,你當然是。全舊金山的人都知道墨上塵娶了個很有錢的小白癡,可是小白癡再有錢也只是個小白癡。」
「我不是小白癡,我不是。」詩奕捂著耳朵,拒絕承受她殘忍的指控。
「好吧,你不是。」葉若音望著她驚慌的模樣似乎也心軟了。
詩奕垂下摀住耳朵的雙手,詫異地望著她。
葉若音回她一笑,將紅唇湊近她耳邊,放柔了聲音低哺道:「你和他在一起是在害他。你喜歡小寶寶嗎?他應該也喜歡吧,可是你的肚子裡為什麼沒有寶寶呢?」
詩奕垂眼瞪視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她不知道,沒有人教過她。
「因為他怕你生出來的小寶寶和你一樣是個……」葉若音頓了一下,扭曲的紅唇輕吐出三個音節。「小白癡!」
詩奕的腦袋登時陷入一片空白,僵直的身軀完全無法動彈。真的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他並不需要你,他需要的是像我這樣正常健康的女人。有了我之後,他很快就會把你送回台灣。」葉若音微笑著拋下最後一顆疑懼的炸彈,轟得詩奕混亂不清的腦袋亂成一團。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阿塵答應我不會送我走的……」詩奕跌跌撞撞地衝進廚房中,掬水潑臉,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
葉若音望著她瘦弱的背影踉蹌地隱沒在廚房的門後,忽然有些於心不忍,但她強壓下心頭升起的一絲罪惡感,拒絕承認她剛才的言詞太過殘忍。這本來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俞詩奕若承受不了,大可以回去她兄長的保護傘下。
墨上塵提著資料下樓,望見客廳裡只有葉若音,揚眉問道:「詩奕呢?」
「她說要去廚房拿點喝的。」葉若音垂眼掩去眸中的心虛。
「詩奕,我去公司,你乖乖待在家裡,別亂跑!」墨上塵先扭過頭朝廚房喊道,才對葉若音說:「葉小姐,我順便送你回公司。」
「麻煩你了。」葉若音對他漾開甜笑,將僅剩的最後一絲罪惡感拋諸腦後。她沒有錯,幸福原本就應該靠自己去爭取!
門鈴一響起,詩奕便迫不及待地從二樓房間衝到樓下去開門。
「阿塵……」湊到她面前的紙制餐盒當頭澆熄了她的滿心期待。
中國餐館的外送小弟嚼著口香糖,腳站三七步,一臉不耐煩地拎著紙制餐盒在她面前晃了晃。「外送。」
已經數不清這是這一個多月來的第幾個外送餐盒,也數不清是第幾次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廚房裡靜靜地一口一口將食之無味的飯菜扒入口中。自從墨懇上大學,搬進學校宿舍後,家裡就剩下她和墨上塵兩個人,但是這一個多月來,墨上塵天天早出晚歸,有時候甚至兩三天見不到他一面。
昨天睡前,他承諾會回來陪她吃晚飯,但送來的依舊只是一人份的外送餐盒。
他還是食言了。詩奕抑下心中強烈的失望,對面前的外送小弟堆起笑臉,雙手接下他拎著的餐盒。「謝謝。」
任務完成後,外送小弟依舊站在門前,雙手抱胸,斜睨著她。
「還有什麼事嗎?」詩奕讓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不太確定地眨了眨眼。她記得外送的錢和小費一向都是直接向阿塵收的。
「真不知道墨哥為什麼要娶你?你根本配不上他。你除了家裡比人家有錢,和這張臉還可以之外,其他根本一無是處。小白癡一個!」外送小弟掃了她一眼,不滿地喃喃自語。話說完,他將頭上破舊的鴨舌帽壓低,踩著腳踏車回餐館交差。
詩奕茫然地望著外送小弟騎著腳踏車的背影遠去,外送餐盒無聲無息地從她手中滑落,在門前灑了一地,橘紅色的醬汁濺上了她可愛的白色娃娃鞋,留下幾塊明顯的橙紅漬痕,但她完全沒有感覺,也無法感覺,所有的意識似乎都離她太搖遠,她甚至無法確定他的話是否傷了她。
沒關係,只要她相信自己沒有被他的話所傷,她就不會受傷,她可以將不愉快的事全塞進腦中最偏僻的角落,然後假裝自己什麼都不記得,就像以前一樣,把所有的傷痛與最深沉的歉疚和罪惡全部都加鎖,緘封在那個不能讓別人知曉的角落裡。
門前台階上的混亂讓墨上塵微微皺起眉頭。橙紅色的醬汁混著肉塊和胡蘿蔔塊灑了一地,乍看之下幾乎要以為是誰淌了一地的血,一盒白飯有一半掉在地上,青翠的蔬菜也失去原有的色澤黑黑綠綠地糊成一團。
詩奕沒吃飯?!他糾結的眉頭鎖得更緊,大步跨過門前的那團混亂,急急往屋裡走去,生怕會見到她餓得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根本沒想到鮮少有人會餓個一餐就沒命的。
「詩奕、詩奕……」他心急地喚著,快速查看過一樓各個地方,跟著又往二樓跑,見到她好端端地坐在主臥房裡的大床上,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將公事包往桌上一拋,扯開領帶,伸手揉按著頸後緊繃的肌肉,背著她問道:「詩奕,你有沒有再叫人送飯過來?」方才緊張過了頭,一放鬆下來,語氣反倒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過了好一會兒沒聽見詩奕答話,他以為她又神遊到什麼地方去了,又問了一遍。
房內仍是一片沉默,墨上塵回過頭,才要開口問第三遍,她忽然抬起頭認真地望著他。「你騙我。」
原來她是為了他失約這件事在鬧性子。他歉然一笑。「詩奕,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食言的。今天臨時有個客戶找我談生意,我又推不掉,所以沒辦法回來陪你吃晚飯。你餓不餓?我去弄點東西給你吃。」
「你騙我。」詩奕仍是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
儘管上了一整天的班,又跟那個難纏的法國客戶耗了一整個晚上已經讓他精疲力盡,墨上塵還是捺著性子再次解釋道:「詩奕,我很抱歉,我真的沒辦法回來陪你吃飯。那個客戶明天要回國,所以我一定得在今天把生意談妥。」
「你騙我。」她不理他的解釋,仍是重複著相同的話。
他閉上眼,深深吸入一口氣,試著平和心中揚起的火氣,但語氣卻不自覺轉硬了幾分。「我說我真的很抱歉。」
當詩奕第四次重複那句指控時,墨上塵確定他今天已經受夠了。他用力拉開衣櫥,拿出換洗衣物,又用力將衣櫥的木門甩上。
詩奕被他陡發的怒氣嚇了一跳,怯怯地往床角縮了一下。
望見她清澄眼眸中的畏懼,墨上塵知道自己嚇著她了,臉色不禁一沉。他不確定自己若是再聽到她說一句「你騙我」會有什麼反應,不過他知道不論是她或是他都不會樂於見到那件事發生,目前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把他們兩人隔離。
「我今天去客房睡,等明天你聽得下我的解釋時再說。」話說完,他便拿著換洗衣物離開主臥房。
直到關門聲傳來,詩奕原本毫無表情的小臉才開始有了些許的變化。她伸手摀住顫抖的雙唇,封住即將脫口而出的哽咽。
「阿塵……別丟下我一個人……」她好小聲好小聲地低語,暖熱的淚水滑落冰冷的雙頰,溫暖不了雙頰的冷,反而更添了一分潮濕的涼意。
她也不想表現得那麼不懂事,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一看到他,她就會想起那些人對她說的話,她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將那些傷人的話全封在角落中。她好怕自己真的像他們說的配不上阿塵,她好怕有一天阿塵再也受不了她了,可是她愈是害怕,她就表現得愈是像個被人寵壞的孩子。其實她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可是卻亂得理不出一個頭緒,腦中唯一的念頭只剩下他失約這件事。
詩奕無神地緩緩倒向床鋪,將臉埋入他鬆軟的枕頭中,他熟悉的味道充滿她整個呼吸,讓她覺得安心也……不安。她用力將枕頭抱得好緊,彷彿如此便能驅走心中危疑不安的思緒,然而戒慎恐懼的慌亂心緒卻如同沙漠中的流沙,在不知不覺中,一寸寸將她吞噬,將她掩埋。
他們一直沒有機會把話說清楚。
將公事暫時處理到一個段落後,墨上塵仰頭倒向柔軟的椅背,合眼小憩,但紛亂的腦袋卻還不肯暫停運作,執意要將他殘存的精力掏空。
詩奕跟他鬧彆扭的情況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那晚兩人不歡而散的隔天,公司發現新出廠的那批水冷式引擎規格不合,他只得把詩奕的事情按下,先徹查這個問題發生的原因。好不容易,公司的問題解決了,警察局又臨時通知他有幾個X幫的成員和一個新成立的幫派發生械鬥,要他出面解決。終於,在他又一次因為公司的事情而失約之後,兩人正式陷入冷戰的局面,詩奕已經足足有四天沒跟他說過半句話。
門無聲地開敞,輕盈的腳步聲緩緩接近他,隨後一雙柔荑靈巧地覆上他疲憊的肩頭,力道適中地揉捏著他繃緊的肌肉。
靜默了三秒鐘,他淡漠地開口遣她離去。「葉小姐,出去吧,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遲疑了。」葉若音不死心地搖著頭,拒絕接受他的說法。她能感覺到他確實有一瞬間的動搖。
他不否認,在她的手輕覆上他肩頭的那一剎那,他心中確實希望自己愛上的人是她,因為他覺得累了,他覺得心力交瘁,然而葉若音的溫柔卻只讓他更想念詩奕。
兩人冷戰的這段時間,許多他過去一直刻意忽略的問題與不安一一浮現,幾乎要將他逼瘋。他原以為只要能把她留在身邊就足夠了,但漸漸地他變得愈來愈貪心,他迫切地想弄清楚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然而她真的能分辨他和她的哥哥們有什麼不同嗎?她單純的心思能夠瞭解愛情與親情的不同嗎?他期待能獲得解答,同時卻又矛盾地害怕答案。他無法忍受他摯愛的女人只把他當成另一個疼她、寵她的哥哥,那樣的答案會讓他發狂。然而更令他不安的是,或許在又一次的齟齬中,她會將他歸類為一則該遺忘的往事。老天!她也曾忘了她的家人啊!
葉若音將他的失神誤以為是默認。「Big Mo,她配不上你。所有她能給你的,我也一樣能夠給你,我甚至能給你更多!」
「不,你不能。」
「那是因為你從來不給我機會證明。」葉若音猛然傾身吻住他的唇,香馥柔軟的身子挑逗地磨蹭著他,青蔥十指急切地在他身上游移,希望能激起他的反應。
墨上塵卻只是不為所動地輕輕推開她,抽了一張面紙抹去臉上的唇印。「你不能。」
「只要再給我多一點時間……」葉若音不願承認失敗,再次偎向他。
他起身避開她,再次肯定地說:「除了她,沒有人能。」詩奕的擁抱讓他覺得圓滿,詩奕的微笑讓他感到幸福,其他人給的只讓他覺得厭煩與空虛。
忽然之間,他再也無法忍受兩人冷戰的僵局,一把抓起外套,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辦公室。
葉若音愕然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怔了好一會見,才出聲問道:「Big Mo,你要去哪兒?」
「回家!」不管是INK或是X幫全都閃一邊去,他想念詩奕的擁抱和微笑。沒錯,他現在就要!
「詩奕,你在哪裡?」墨上塵大略查看了一下一樓,沒見到她的身影,便舉步走上二樓。
四周仍是一片靜悄悄。他聳聳肩,明白她還在嘔氣,不回答他也是正常的事。但當他查看過二樓所有房間卻沒看到她人影時,一股不安驀地臨上他的心頭。他三步並成兩步,飛快地沖了樓,仔細檢查過每個可能藏身的角落,終於確定她不是在跟他玩捉迷藏的遊戲。
老天,發生了什麼事?她不可能一個人出門的!恐懼瞬間奪去了他的呼吸,他全身的血液彷彿在剎那間凍結成冰。
她離開他了?被人擄走……成千上百個雜亂的念頭在他腦中喧鬧不休,將他的恐懼不安推得更高。他重重喘息著,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但轟隆作響的腦子卻慌得無法自控。驀地,靜極的空氣中傳來微小的開門聲,他循聲望向門口,那張幾乎要讓他擔心得發狂的小臉悄然出現在門後。
滿心的驚懼頓時化成了千噸炸藥在客廳裡炸開。「你該死的跑到哪裡去了?」
蒼白的小嘴依舊彆扭地緊抿,彷彿對他的怒氣與驚懼視若無睹。
「該死的!你究竟去哪裡?」墨上塵完全無法控制音量地吼道。繃緊的心房塞滿了恐懼與釋然的複雜情緒,讓他顧不得這樣的音量會不會嚇到詩奕。
「出去。」小嘴微顫地吐出兩個字。
「為什麼不留張紙條?為什麼不先告訴我一聲?為什麼不等我回來帶你去?」
因為那是個驚喜。詩奕想說,聲音卻卡在哽咽的喉中。她一個人坐計程車去公司找他,想告訴他她不要再跟他吵架了,可是她卻看到了一個更大的「驚喜」在他的辦公室裡上演。看到那個女人趴在他身上吻著他,她的心像是狠狠被人割了塊,不住地淌著鮮血。
見詩奕仍是彆扭地抿著嘴不說話,墨上塵這些日子來的疲累與擔憂終於全化為滿腔的怒氣爆發。「俞詩奕,你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一點!能不能別再像個被哥哥寵壞的孩子!我不是你哥哥!」他是她的丈夫啊!她究竟明不明白這其中的不同?他沒有辦法像她的哥哥一樣將她的冷漠以對只當成小孩子在鬧彆扭。
詩奕聞言怯怯地一縮,猶自淌著鮮血的心房緊緊揪痛。「你討厭我了?」
仍在氣頭上的墨上塵根本口不擇言。「對,你愈來愈不可愛了。」
「你討厭我了,再也不要我了……」她捂著顫抖的小嘴喃喃自語,不斷往後退。原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連他自己也覺得她配不上他了。
「詩奕?」墨上塵才剛注意到她的異樣,她忽然一轉身沒命似的拔足狂奔。
他愣一下,連忙追了上去。但只是一秒鐘的時間,已經讓他錯過了她。
「詩奕,我剛才說的只是氣話!」他邊追邊喚著。
四碼、三碼、兩碼、一碼……他就快拉住她的手了……忽然他的身體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撞飛向右側。在他落地之前,他看見一輛福特房車,他看見詩奕驚恐的表情……
詩奕,別怕,我只是說氣話而已……他用盡全力想拉住她的手,然而一片黑暗卻在他能握緊之前攫獲他,他的手無力地頹然垂下……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3 01:13:32
第09節
詩奕瘦弱的身軀一動不動地蜷縮在醫院走廊牆邊的角落中,驚恐的大眼透過披散額前的長髮毫無焦距地望著前方,驚嚇過度的腦袋失去所有思考能力,只剩下一片空茫。
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快速從她眼前經過,跟著一個熟悉的女聲在不遠處響起。「我是墨上塵的家人,請問他現在在哪一間病房?」
墨上塵這三個字宛如一記重錘猛然敲入她空茫的意識中,眼前緩緩浮現當時令人痛徹心扉的一幕。
「阿塵……」她呢喃低語,扶著雪白的牆壁慢慢站起身。「阿塵……你在哪裡……我不跟你吵架了……再也不跟你吵了……你出聲啊……不然我找不到你……阿塵……」
她眼前只看得見一片刺眼的雪白,令人難受的消毒藥水味充斥她整個呼吸道,讓她腦中昏眩得想吐。她扶著牆跌跌撞撞地摸索著丈夫的病房。
「阿塵……你在哪兒……我怕……我討厭醫院……我們回家吧……」她顫聲喚著,卻沒有人口答她。
忽然她眼前閃現一幕相似的場景,觸目所及淨是滿眼的慘白,每個人都在哭,媽躺在病床上動也不動,完全不理會她的聲聲叫喚。有個人拍拍她的頭,輕聲說真可憐,還這麼小就死了媽媽。
死!她被這個冰冷的字眼駭得踉蹌了幾步,一瞬間被奪去了呼吸。
「阿塵、阿塵……」她更急切地喚著,幾乎要被深沉的恐懼所淹沒。
費可蝶在病房內聽見走道上模糊的呼喚聲,好奇地打開門一看,正巧和詩奕打個照面。「表嫂?」
看到熟悉的面孔,詩奕立刻抓緊她的衣袖。「阿塵呢?」
「表哥他……他……」費可蝶垂下眼,似乎欲言又止。
詩奕腦中閃過不祥的念頭。「他怎麼了?」
「死了。」
阿塵死了?詩奕腦中一陣暈眩,體內的血液頃刻被抽盡,瘦弱的身子承受不住地搖晃了一下。
阿塵死了!她的天瞬間碎裂成千萬片,兜頭傾下。
「表嫂,你怎麼了?」費可蝶看見她怪異的神情,心中一凜。
詩奕偏著頭無神地回望著她,愣愣地往後退了幾步,忽而轉身拔足狂奔,彷彿身後有無數駭人的鬼魅緊追不捨。
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她害死了媽,害死了阿塵,為什麼死的人不是她?她該死呀!這麼該死呀!她害死了她最愛的兩個人……混亂的思緒與一幕幕閃現的片段回憶不停在她腦中交錯,逼得她將要發狂、崩潰。
難以言喻的痛楚化為千萬支利刃深深插入她心扉。好痛!她捂著心口,埋頭狂奔,直到最後一絲氣力用盡,纖弱的身子猶如深秋的黃葉緩緩飄落地面。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她之前,她腦海中浮現最後一個念頭——
忘了,就不會再痛了……
「詩奕,我只是在說氣話而已,詩奕……」躺在雪白病床上的病人喃喃囈語,用力揮舞著失去血色而顯得有些蒼白的雙臂,努力想抓住什麼,然而在明白掌中只有無形的空氣時,傷痕纍纍的雙臂無力的垂下,泛著血絲的黑眸同時睜開,望向站在床邊的墨懇。「阿懇,有消息了嗎?」
墨懇點點頭,「旭日聖人的人在路邊撿到詩奕,不過他說詩奕的精神狀況不太穩定,加上你現在又住院,所以他打算先派人把詩奕送回台灣,等你身體康復再去台灣接她。不過……」
「不過什麼?」
「旭日聖人希望你去接她前先做好一些心理準備,因為……」墨懇猶豫了許久,才遲疑地說:「她可能會……不記得你。」
或許是因為麻醉藥還沒退的關係,墨上塵什麼都感覺不到,感覺不到肉體的痛楚,感覺不到心臟的跳動,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在這張病床上的人彷彿只是一具被掏空的軀殼。
一直站在角落的費可蝶一想到自己的玩笑話竟造成這麼大的問題,眼淚就不受控制地一直往下掉。「表哥……對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跟表嫂開個小玩笑……我不知道……表嫂的反應會……會那麼激烈……對不起……對不起」
「人命關天的事可以開玩笑嗎!」墨懇狠狠瞪她一眼,氣得想破口大罵。
「表哥,對不起,我知道說一千遍一萬遍對不起都不能彌補我的錯——」
墨上塵疲累地揚手打斷她的話。「你們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墨懇難過地看了他一眼,不客氣地一把扯住費可蝶的衣領,拖她離開病房。
關門聲鼓動他的耳膜,麻痺的軀體開始滲入一絲絲痛楚,然後慢慢擴散到他每一個神經與細胞,直到他以為已經停止跳動的心臟因為傷痛而在空虛的胸腔裡陣陣抽搐。
郭謹曄一定弄錯了!詩奕不可能忘記他的,她承諾過會一直記得他是她最最最喜歡的上塵哥哥,她不可能違背誓言的。
老天,她絕不能!要他如何能承受被他最愛的兩個女人遺忘在生命之外……
俞家大屋前的法式花園一反平常的冷清寂寥,隨處可見穿著正式服裝的賓客三五聚集地談天說笑,這鮮見的盛況全是為了俞家三少爺俞子真的結婚典禮。受邀參加的賓客除了平日和俞氏企業有往來的商界朋友,還有兩位新人在古典音樂界的朋友,滿滿的人潮將平常看來空曠得冷清的花園擠得水洩不通。
詩奕微微拉高絆腳的淺藍色紗質長禮服,低著頭穿梭在擁擠的人群中,想找到一個沒有人打擾的地方。太多陌生的面孔讓她緊張,她知道這些人是爸和三哥、三嫂的朋友,不會傷害她,可是太多人了,讓她覺得呼吸困難。
她抬頭望見父親站在前面不遠處和她三嫂的爸媽聊天,正想低下頭快步走過,卻仍被眼尖的俞錦源看見,給喚住了。
「詩奕,你上哪兒去?」
「爸,我只是四處看看。今天來了好多人喔!」她眨眨眼,唇角彎起的笑弧寫滿興奮,彷彿很樂意見到這麼多賓客。
俞錦源寵溺地拍拍她的頭,「好吧!你去逛逛。一會見記得要回來。」
詩奕乖巧地點點頭,拉起裙擺決定往鞦韆的方向走。途中她又分別被她大哥和二哥攔下來,巧的是兩位兄長都要她一會兒記得回屋裡。她雖然覺得他們的態度有點神秘,但也沒多想,點頭應聲好就離開了。
好不容易,她終於走到掛著鞦韆的那棵大樹下。大樹的位置離花園有些距離,所以幾乎沒有人過來這裡,恰好符合她的需要。
她低頭專心地拍淨鞦韆上的灰塵,忽然一雙黑色靴子映入她的眼簾,溫潤卻疲憊的聲音在她上方響起。
「詩奕,回家吧!」
這個聲音好熟悉,她卻記不得自己是在哪裡聽過。她驚訝地抬起頭,目光對上一張疲倦的俊容,彷彿憶起了什麼,一股錐心的痛楚急速穿透她心扉。她疼得摀住心口,往後退了幾步。
「怎麼了?」墨上塵連忙上前扶住她。
詩奕側身避開他的手,扶著鞦韆大口大口喘著氣,調節心中那服莫名的揪痛。
被拒絕的大手懸在半空中顯得有些失落,他無言地縮回手插入口袋中。「詩奕,我們究竟還要再吵多久?我累了,你不累嗎?」
他話中的滄涼讓她心頭又一陣莫名的揪痛,但她不懂呀!她聽不懂他話中的意思。
「我很抱歉那天那麼大聲地吼你,我只是擔心你出事。」墨上塵詞窮地搔搔頭,頓了一會兒才又繼續說:「停戰好嗎?我們回家去。」
「我的家在這裡。」詩奕輕聲道,偏著頭以全然陌生的目光望人他眼中。「哥哥,你是誰?」
墨上塵瞬間凝住呼吸,不敢置信地回望入她眼底最深處,希望能找到她惡作劇的眸光,卻只看見令人心碎的陌生與疏離。「你真的忘了我了?」
「哥哥,我沒有見過你,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她強抑下心中原因不明的疼痛感,認真的望著他。
「詩奕,你只是開玩笑的,對不對?你還在氣我失約的事,所以故意裝作不認得我,對不對?」墨上塵一步向前,雙手箝住她細瘦的雙肩,慌亂的心弦繃得太緊,不自覺加深了力道。
「好痛!」肩頭傳來一陣痛楚,讓她忍不住痛呼了一聲。
他一驚,急忙鬆開手。「詩奕,我不是故意的。傷到哪兒了?」
詩奕乘機退出他懷中,頭也不回地急奔回花園。
俞子惑望見跑得氣喘吁吁的小妹,連忙伸手攔住她。「詩奕,發生了什麼事?」
「有個好奇怪的客人在追我。」詩奕害怕地縮在兄長懷裡,手指向身後不遠處正朝他們走來的墨上塵。
俞於惑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到臉色極差的妹夫,不難想見他剛才受到多大的挫折與傷害。他淺淺歎了口氣,拍拍小妹的肩。「詩奕,你先回屋裡。」
詩奕小心翼翼地瞄了墨上塵一眼,拉著裙擺快步走回大屋。
「你也看到她的情況了。」俞子惑一手搭住妹夫的肩往人少的地方走。「在她的記憶裡有一年半的時間是一片空白,也就是說……」
「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對她來說是不存在的。」墨上塵忍住心傷,咬著牙接下他說不出口的話。
俞子惑同情地看他一眼,「沒有人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恢復正常。她可能明天一覺醒來,就忽然想起你,也可能一輩子都記不起。」
「你想說什麼?」墨上塵敏銳地察覺到他話中猶有未盡之意。
「我們希望你知道你隨時可以停止這段婚姻。爸可能會有點意見,不過大哥、我和子真全都站在你這邊。詩奕是我們每個人心頭的寶貝,但我們不希望她變成阻止你再去追尋幸福的枷鎖。」
「你們要我放棄詩奕?」墨上塵的濃眉不悅地揪起。
「不,我們不希望你放棄。但如果情況超過你所能負荷的程度,就讓詩奕成為你生命中的一段過去吧!」俞子惑拍了下他的肩,轉身走回花園。
讓她成為一段過去?!墨上塵澀澀苦笑。如果能輕易讓她變成過去不著於心,那情字就不會如此磨人心神了!
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夜,詩奕終於還是認命地接受失眠的事實。她煩躁地推開薄被坐起身,隨手拿起床邊的針織薄外套披上,走向陽台。她輕輕推開陽台的玻璃門,沁涼的夜風撲面,莫名煩躁的心緒慢慢沉澱下來。
她大哥將那名奇怪的陌生人安排在她隔壁的房間住下,而爸和二哥也出乎她意料地同意這樣的安排。
她不喜歡見到那個陌生人,或許更正確地說法是——她怕他。每回望見他哀傷的眼神怔忡望著她,她的心口就會湧起一陣莫名的揪痛,疼得幾乎要將她的心扯碎。
她做錯了什麼嗎?為什麼他要這麼哀傷地望著她?詩奕不解地仰頭望著天上明亮的滿月,忽然腦海中閃過一幕模糊的影像,畫面中她坐在一個男人的懷裡半躺在草地上看著月亮,然而那男人的臉彷彿罩著一層濃霧讓她始終看不清,她直覺地知道那個男人絕對不是她三個哥哥中的任何一個。
他是誰?腦中的疑問才起,一張無比清晰的男性面容躍出腦海,疲倦的聲音低問:「你真的忘了我了?」
詩奕摀住小嘴,狠狠倒抽一口冰冷的空氣,心房陡地收緊。她急急將那名陌生人的面容與聲音逐出腦海,不敢多想,以防脆弱的心臟承受不了那難以言喻的痛楚,碎成千萬片。
夜風漸漸顯得有些冷冽,她搓搓有些發冷的小手,退回房內,順手將玻璃門栓上。
門栓上的卡答聲在寂靜的深夜裡顯得格外清楚。一直站在鄰房陽合陰暗處的墨上塵聞聲才走出角落,怔忡望著她房內透出的微光。
不久,她房內的燈光一滅,他黯然垂眸,轉身望向遠方。
她怕他。這幾天來她的一舉一動明明白白地透露出這個訊息。每一回俞家人好意想留他們兩人獨處,她總是一臉驚恐地慌忙避開,彷彿多看見他一秒都讓她無法忍受。她如此直接的反應宛如一把利刃狠狠劃在他心口上,幾乎要讓他崩潰。他終於明白俞子惑那天對他說那番話的用意,不過才一個星期的時間,他已經快承受不住她陌生的目光與疏離的態度。
「為什麼?」他沉痛地咬緊牙關低聲嘶喊,劇烈扭轉的心疼痛得不能自己。為什麼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都能如此輕易地將他遺忘?如果連他摯愛的母親與妻子都能將他忘得如此徹底,他的生命又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Damn it!」他扶著雕花欄杆的雙掌緊握成拳,雙膝重重跪落地面,用力閉上眼緩緩吐納出滿懷痛楚。
剛結束蜜月旅行回國的俞子真兩手提著滿滿的禮物,才一進家門就被飛撲而來的嬌小身影撞個滿懷,他搖晃了一下,站在他身後的妻子立刻眼明手快地扶了他一把,替他穩住身子。
「三哥!」詩奕小手環抱著她三哥的腰,昂高小臉,笑嘻嘻地看著兩個星期沒見的俞子真。
俞子真將手上禮物全交給跟在詩奕後頭過來的俞子城,眼角餘光瞥見一旁臉色不善的妹夫,立刻十分知趣地將懷裡的小妹往旁邊一挪,保持距離,以策安全。他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把純琬娶回家,可不想剛度完蜜月就讓老婆當寡婦。
然而墨上塵陰沉的臉色卻只是稍稍減緩,俞子真狐疑地望向他大哥以眼神詢問怎麼回事?
俞子城不動聲色地看了詩奕一眼,嘴角跟著一撇,意指詩奕的毛病還沒好。
「三哥……」詩奕不甘寂寞地扯著俞子真的衣袖,要他將注意力移回她身上。「你有沒有帶禮物回來給詩奕?」
「有,全在大哥手上。」俞子真搖頭笑道,寵溺地輕揉她一頭柔滑青絲。「粉紅色袋子裡裝的全是給你的。」
他好笑地望著一家子人把門口擠得水洩不通,唯一沒出現歡迎他們夫婦回來的人就只剩下三個月前剛晉陞為爺爺階級的父親。他愛孫如命的父親肯定在房裡享受含飴弄孫之樂,無暇理會他們這些幾乎要氣掉他一條老命的兔崽子們。自從小慕惑出生後,他二哥總算嘗到「父憑子貴」的滋味,父親非但拉下身段,親自打電話要他二哥帶著二嫂回家,上回父子兩人還一起去打高爾夫球。
「現在麻煩大家讓個路,我老婆被你們這一夥人堵在外頭進不來。」俞子真朗聲提醒眾人,一手則伸向身後想牽妻子的手,不料大手卻撲了個空。
被妻子逃怕了的男人愀然變了臉色,急急回過身,不偏不倚地對上妻子微仰成四十五度角的無辜表情。
孟純琬半蹲在地上,仰頭望著差點被嚇掉半條命的丈夫,無辜地眨了眨眼,指著鞋上的褐色皮繩,「我在繫鞋帶。」
俞子真鬆了一口氣,微微拉高褲管,跟著蹲下身,動手解開妻子另一隻鞋的鞋帶。
「人家剛剛才把那邊的綁好。」她嘟著嘴嗔道。
「我幫你重綁。」他接過她手中的鞋帶,將兩隻鞋的鞋帶絞在一塊打了個死結。
孟純琬愣愣地看著丈夫怪異的舉動,好一會兒才回過神。「Zhen,你在做什麼?」
俞子真抬起頭望著她,明澈的眼眸中清清楚楚地寫著不安。「讓你再也跑不動,這樣你就不會再離開我了。」
孟純琬喉頭一緊,拉起他的大手貼在自己的心口上,讓他感覺自己的真心。「Zhen,我保證不管將來遇到多少傷痛,我絕對不會再把你拋在身後。或許你現在還沒辦法完全相信我,可是我會用一輩子向你證明我愛你一如你愛我那樣深。」
「純琬……」俞子真動容地緊握住她的手。
孟純琬回握住他的手,亟欲傾訴的呢喃愛語在瞥見鑲在門框中的五又二分之一張看戲的臉後霎時卡在喉中,轉成尷尬的笑臉。她幾乎熟識在場的每一張面孔,只除了詩奕身後那半張男性的面孔,他側臉望著詩奕,顯然是現場唯一對他們這場「好戲」沒興趣的觀眾。她應該沒見過他,但卻又覺得他有些眼熟,驀地,一個念頭在她腦中一閃而過,讓她不禁一愣。是他嗎?
俞子真循著妻子愣然的目光望去,俊臉立刻漲個通紅。他完全忘了他們有這麼多現場觀眾!
「不來個法式熱吻?」俞子城壞心地建議道,立刻得到現場觀眾的熱烈迴響。
「大哥。」俞子真的俊臉直紅到耳根,急忙拉著妻子站起身。
「別急著跑,你把你老婆綁住了。」俞子惑指著弟妹的鞋帶提醒道。
俞子真愣了一下,看看妻子的鞋帶,又看周圍等著看好戲的家人,當機立斷的將妻子打橫抱起,喝彩聲頓時響起。
孟純琬低呼一聲,連忙摟住丈夫的脖子,紅透的俏臉整個埋進他懷裡不敢見人。
俞子真困窘地抱著妻子大步走入屋內,目不斜視地走向兩人位在二樓的臥房。
真的是他嗎?心中念頭一起,孟純琬怯怯地從丈夫懷中抬眼望了墨上塵一眼。
然而這一眼卻同時落入詩奕和俞子真眼底,讓兄妹兩人同時皺起了眉頭。
難得俞家一家大小全部湊齊,於是大家長俞錦源一聲令下,召來了攝影師替全家人拍攝全家福照片。
趁著上午天氣不錯,一家人聚集在屋前的法式花園中,以俞錦源為中心一字排開,俞錦源右手邊站著俞子城和俞子惑兩對夫婦,左手邊則站著俞子真夫婦和詩奕。
林湘雲以肩輕頂丈夫一下,眼神瞟了一旁獨坐在樹蔭下望著他們的墨上塵。俞子城立刻明白妻子的意思,揚手示意攝影師暫停一下,走向墨上塵。
「上塵,一起過來拍照吧。」俞子城也不由得他拒絕,拉著他走向詩奕身旁的位置。「你就站這兒吧。」
等所有人站定位,攝影師謹慎地再次調整相機。「好了,準備。三——」
「等一下。」林湘雲忽地揚聲喊停,回過頭替丈夫將額前垂落的黑髮撥回原位。
「娃娃,你這裡也亂了。」俞子城溫柔地替妻子將衣領拉平。
待他們夫婦兩人柔情蜜意地替彼此整理好儀容,俞子城才一臉歉然地望向攝影師,「抱歉,現在可以拍了。」
「好,準備。三——」
「等一下。」這回換成了俞子惑夫婦。
唐玉竹細心地幫丈夫將領帶擺正,跟著替舒服地躺在丈夫懷裡的兒子翻好領子,露出他可愛的小臉。俞子惑則小心翼翼地梳著妻子的黑髮。好不容易,終於這兩大一小三口人也搞定了。
「準備。三……」識趣的攝影師倒數到一半自動停下,兩眼直視著俞子真夫婦微張的嘴,手一攤,擺了個「請自便」的手勢,也不勞他們喊了。
俞子真夫婦倆同時對攝影師歉然一笑,回過頭替彼此將衣服拉正,頭髮梳順。
詩奕趁他們在整理儀容的同時,悄悄挪動了一下身子,將自己和左後方的墨上塵拉出一段距離。
墨上塵垂眼望著兩人之間多出來的一段距離,澀澀一笑。他為什麼站在這裡?他從來都不屬於俞家,更不屬於墨家,沒有任何地方是他的歸屬……
待所有人都準備就序,攝影師再次調整好相機。「準備。三、二、一!」
在攝影師按下快門的同時,墨上塵轉身大步走開。
相機中的底片在這極短暫的時間,忠實地記錄下他來不及離開的半個身影,以及他心底最深沉的悲哀。
詩奕愕然轉頭望著他忽然抽離的身影,深刻的感覺到他的黯然與傷痛,然而更令她愕然的是,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個將他傷得這麼重的人就是她!
她究竟做了什麼?為什麼她一樣也記不起?
「我欠你一條命。」
坐在圓形噴水池畔的墨上塵聞聲,有些訝異地回過頭望著朝他走來的孟純琬。
「我想你應該還記得,大約十年前的聖誕節,你曾在紐約街頭救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
他凝神細想片刻,終於喚回已經模糊的記憶。「嫌我多事的那個?」
孟純琬尷尬地笑了笑,「恐怕就是那個不知好歹的笨女孩。我一直沒有機會向你道謝,如果不是你那時候救了我一命,我恐怕永遠也沒有機會知道我的家人有多麼愛我,更別說可以和子真在一起了。真的很謝謝你。」
「不用客氣,舉手之勞罷了。」墨上塵聳聳肩,黝黑的大手伸入噴水池中,撥動著沁涼的水,自嘲地牽動嘴角。「我早該戒掉在路上救落難少女的壞習慣。」
孟純琬明白他話中的苦澀,他也是在路上救了迷路的詩奕。「我聽子真說過你和詩奕的事。」
「所以?」
孟純琬抿唇,似乎在心中掙扎著什麼,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我想幫你。不只是因為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更因為我不希望相愛的人被心結消磨了真愛。」她也曾因為難解的心結而險些失去子真。
墨上塵澀笑,垂眼望著噴水池中的水紋。「相愛?你會忘了你深愛的人嗎?你會避他如洪水猛獸嗎?」
她幾乎害他身敗名裂。孟純琬眼神一黯,每每想起子真為她受的苦,心中就一陣絞痛。「我做過更糟的事。」
「是嗎?每個人對糟的定義都不相同。」對他來說,被所愛的人遺忘是他心頭永遠癒合不了的傷口。
孟純琬為他語氣中隱而不顯的傷痛沉默了片刻。他所受的苦或許並不亞於子真。
「關於詩奕,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了你,可是我認為你有權利知道。」
一提到詩奕,墨上塵立刻抬起頭,專注地望著她。「什麼事?」
「大約兩年前,詩奕警告過我,不准我傷害子真。」
墨上塵的濃眉先是不解地皺起,而後驚訝地望著她。「她那時是怎麼警告你的?」
「不管你心裡在想什麼,不准你傷害他。」孟純琬說出當年詩奕警告她的話。
這不該是從一個永遠自認為只有六歲的人口中說出的警告。難道詩奕欺騙了所有的人?老天,他必須好好想一下。
「我告訴你這件事,並不是要你對她產生任何誤會,而是想讓你知道你可以以成人的方式跟她談你們之間的問題。別怨她也別氣她,我相信她一定有她的理由……」
墨上塵揚手阻止她繼續替詩奕解釋,他煩亂的心緒什麼也聽不下。
「我要好好想一下。」他拋下最後一句話,舉步離開噴水他。
希望她沒把事情搞砸了。孟純琬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秀眉深鎖。
「如果你背叛三哥,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冷冷的語聲飄入孟純琬耳中,她驚愕地回過頭,卻見詩奕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
但驚愕過後,她心頭卻湧起一股複雜的憤怒情緒。詩奕竟然以為她和墨上塵有曖昧關係!
「我絕對不會背叛子真!我知道我以前的紀錄不好,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他是我今生最愛的人!」
「記住你現在所說的話。」詩奕冷冷看她一眼,轉頭打算離開。
孟純琬猛地一把拽住她的手,逼她回頭正視她。「我傷害過子真,所以我不怪你想保護子真,我準備用一輩子的時間向子真證明我對他的愛是永遠不會變的。可是你呢?我不知道你和上塵之間究竟發生什麼事,也不知道你究竟是真的忘了他還是假的,可是你怎麼能如此巫蔑一個愛你至深的男人?你難道真的忘了他是你結婚一年多的丈夫?」
丈夫?!詩奕被她的話嚇退了兩步。那個奇怪的陌生人是她的丈夫?熟悉的痛楚再次揪緊她的心房,逼落她慌亂的淚水。
「騙人!你騙人……」她顫抖的唇逸出破碎的字句。
她不可能忘了她的丈夫……她不可能這樣傷害一個愛她的人……詩奕用力甩脫孟純琬抓住她的手,扭頭衝回屋內。
她真的搞砸了。孟純琬頹然跌坐在地,自責地捂著臉嗚咽低泣。她為什麼總是這麼笨拙?她只是想讓每個人都幸福啊!為什麼反而愈弄愈糟?
一雙大掌輕柔地覆上她微顫的肩頭,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輕輕哼著熟悉的樂曲。
她猛地轉過身投入他懷中,「Zhen,我只是想幫他們啊!」
俞子真抱緊懷中的小女人,低頭摩掌著她細緻的面頰,以一貫的溫柔低語道「我知道。你做得很對,他們不能再耗下去了。」
他從一開始就站在角落中。他剛才所看到、聽到的一切教他一時間根本消化不了,但有一點他卻再確定不過——他永遠不會後悔愛上純琬,他摯愛的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3 01:15:30
第10節
今晚深沉的夜色平靜得就如同每一夜,微弱的星光在遠方的夜空若隱若現,妝點不出熱鬧的氛圍,倒顯得有氣無力般的搖搖欲墜。
詩奕無神地拿起毛巾包住潮濕的長髮,木然走出房內的浴室,暫停運轉的腦子拒絕去思考孟純琬對她說過的一字一句。只要別去想,心就不會痛,她可以當作自己從來都沒聽過這件事,把所有令她難過的事全封在心底那個不為人所知的角落。
她在梳妝台前坐下,機械化地一下又一下擦乾長髮,直到手中的毛巾已經半濕,她將毛巾擱下,抬眼望向鏡中的自己。
「啊——」乍見鏡中反映出房內另一個身影,她渾身一震,忍不住尖叫了一聲。
「原來我現在在你心中又變成鬼了。」墨上塵自嘲地一笑,兩眼仍直視著鏡中她的臉龐。
聽見他熟悉的聲音,詩奕勉強定下神,回過頭面向他,但眼神仍垂得低低的。「墨哥哥,你嚇到詩奕了。」
「你大哥沒教你跟別人說話時眼睛要直視對方嗎?」墨上塵的聲音透著一絲冷意直凍人她心底。
詩奕不自覺瑟縮了一下,彷彿被他話中的冷淡所傷。
「大哥有教過詩奕。」她乖巧地應道,勉強抬起頭望向他,卻直直望入他眼中赤裸裸的傷痛,因他出現而微微發疼的心房瞬間扭擰得快淌出鮮血。
「你打算就這麼騙所有的人一輩子?」他放柔了的聲音和臉上嗤笑的表情顯得極度格格不入,教人分不清該相信他的聲音還是他的表情。
她心頭一凜,但仍強裝出無辜的表情輕問:「墨哥哥,詩奕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真的不懂?你就用這張無辜的表情欺騙了所有愛你的人。你只要眨眨眼,甜甜一笑,就哄得人把心全掏給你。」
「我沒有……」詩奕慌亂地搖著頭,承受不起這樣沉重的罪名。她沒有哄人把心掏給她,她只是不想讓他們恨她,只是這樣而已呀!
「你可以騙他們十幾年,為什麼不能再多哄我幾年?已經掏給你的心,現在你要我放哪兒呢?」墨上塵沉痛的閉上眼,這兩個多星期以來的折磨已經到達他所能負荷的極限,他再也承受不了更多了。
好疼!詩奕猛地揪緊心口,微微皺緊的小臉滲出涔涔冷汗。
墨上塵倏然睜開眼,無聲無息地欺身上前,粗糙的大手抬高她小巧的下巴,強迫她直視他。
每多望他一眼,她心中的痛楚就多添一分。詩奕逃避地偏過臉,不願看他。
他卻不讓她閃躲,硬扳過她的小臉面向自己。「看著我,你看著我!告訴我你還記得我,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承諾。」
心中愈加劇烈的疼痛讓她再也負荷不住,拚命想將所有的痛和一幕幕快速飛掠過的模糊影像全埋回心底最深處。她狂亂地搖著頭,嘶聲喊道:「我什麼都不記得!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逼我面對那些痛楚?」
墨上塵全身的氣力仿拂一瞬間被抽盡,箝住她下巴的大手絕望的滑落,無力地垂在他身側。就算她褪去了小女孩的偽裝,卻還是不記得他是誰。
「記得我是誰讓你們那麼為難嗎?」他望著她輕問,同時也問著那名忘了自己親生兒子的婦人。「記得自己愛的人是那麼容易的事啊!還是……你們根本就不愛我?只有我一個人卑微地求你們多愛我一點……」
「別說了!別再說了!」詩奕痛極地大喊。他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就像一把把利刃狠狠插入她心中,像是要把她的心從胸腔中剜出。
「好,我不說了,再也不說了。」墨上塵心疼她臉上痛苦的神情,伸出手想撫去她臉上交雜的淚水和汗水,卻又在想到她對他的排斥時連忙打住。
腦中雜亂的影像交錯閃現,許多陌生的聲音在她耳畔叫喊著。詩奕蜷縮著身子,將幾乎要裂成兩半的頭深深埋入雙臂中,心上的痛楚逼得她將要發狂。
「好痛、好痛……別再逼我了……我什麼都不想記得……」
墨上塵心疼地望著她,卻只能逼自己咬緊牙關,強抑下將她擁入懷中的衝動。記得他真的讓她如此難受嗎?
他苦澀地一笑,心中已經有了決定。如果他除了痛,什麼都不能給她,那就讓她忘吧!
「噓,很快就不痛了,忘記我……就不痛了……」他強忍下錐心刺骨的哀傷輕聲說。
就是因為太愛你,所以寧願讓你忘了我,若我只能給你痛……
詩奕聞言一愣,待回過神時,他已經翻過陽台的矮牆,回到隔壁房間。
他走後,詩奕心中難言的痛楚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但心頭莫名的空虛卻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她坐回梳妝台,抓起吹風機將長髮吹乾,驀然又一個影像從她腦海中掠過,模糊的影像依舊讓她看不清,但她卻呼吸突然一窒,心口一陣發悶。
她心慌地丟下吹風機,衝回床上,用棉被將自己從頭到腳包得密密實實的,深怕那無形的莫名痛楚又會找上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
她看見另一個自己迷失在陌生的街頭,忽然一個機車騎士與她擦身而過,在交錯的瞬間,兩人四目相接,但她還看不清那人的眼,影像已經迅速退去。跟著她又看見另一個自己半跪在一名男子身後,一手拿著吹風機替他吹乾頭髮,正當那名男子將要回過頭時,影像再次退去,接著浮現的影像中她和那名男子似乎為了什麼事在爭吵……影像無聲地不斷更迭著,她和那名男子出現在婚禮上,出現在遊樂團裡,出現在每一個可能的地方,他們擁抱、牽手、歡笑、爭吵,感覺彼此就像親人般熟悉,但每回她想看清楚他的臉時,影像總是迅速退去,讓她挫折得想哭。
接下來的影像中,詭異的只剩下她自己,她拚命向前跑著,忽然一陣刺耳的煞車聲響起,輪胎滑過柏油路面發出尖銳的磨擦聲,她愕然回過頭,看到那名身形高大的男子被車撞飛向一旁,一直看不清的面容清清楚楚地刻在她心版上……
「阿塵——」
淒厲的尖叫聲分不清是來自於夢中的她還是現實中的她,兩者已混淆不清。
詩奕猛地坐起身,重重喘息著,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剎那間,她記起了一切,記起了那個被她遺忘的丈夫,她承諾一生不忘的愛人。
忘了我……就不痛了……
他說過的話驀然在耳邊迴盪,詩奕狠狠倒抽一口氣。老天,她做了什麼?
「阿塵、阿塵……」她慌亂地唉道,顧不得雙腳被棉被纏住,掙扎著想下床。
她跌跌撞撞地衝向隔壁房間,半啟的房門讓她心頭陡生不祥的預感。她伸出顫抖的雙手輕輕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一片黑暗靜謐得沒有半絲聲響。
「阿塵,你睡了嗎?我要開燈了。」她輕聲道,伸手探向電燈開關。
燈光頃刻亮起,寂靜的客房內只有她一個人。她目光梭巡過鋪得平整的床鋪、空無一物的書桌和關上的衣櫃,整個房間找不到半點曾經有人住過的痕跡。
他走了?恐懼點滴滲入她急促的呼吸,她僵硬地走向緊閉的衣櫃,用力拉開衣櫃的門板,空蕩蕩的衣櫃裡只有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毛巾。她霎時慌了手腳,急急拉開書桌的抽屜,想找出他的護照和任何屬於他的東西,但什麼都沒有!沒有護照、沒有行李、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沒有任何他曾經來過的痕跡。
詩奕茫然地跌坐在床沿,側身倒在潔白的枕頭上,不期然,熟悉的味道竄入她鼻翼中,她終於找到一樣他沒帶走的東西。
她鼻頭一酸,抱緊枕頭,心慰且辛酸地嚎啕大哭。「阿塵……我想起你了,你聽到了嗎?我想起你了……」
沉睡的家人被她淒厲的哭泣聲驚醒,慌忙奔來,卻見她一個人抱著枕頭哭得好不傷心。
「我去查查看他走了沒。」俞子惑見到小妹的模樣,大致猜到發生了什麼事。
「沒走就把他攔下來。」俞子城叮囑道,心中有著和大弟一樣的瞭然。
俞錦源見小女兒哭得慼然,心疼地走向前想安慰她,卻被俞子真攔下。
「爸,讓她哭。」
「可是……」俞錦源遲疑地望著小女兒可憐的模樣。
俞子真對父親搖搖頭。他也同樣捨不得自己最疼愛的小妹哭成個淚人兒,可是他更明白,她需要發洩。
「他那班飛機已經起飛了。」俞子惑走回房間,低聲告知結果。
濃重的失望籠罩住在場的每個人,房內登時陷入一片寂然,只有詩奕哽咽的哭聲一聲接著一聲揪扯著每個人的心。
「我們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吧!」俞子真大手一攔,輕推著父兄們離開。
他回過身深深望了詩奕一眼,順手帶上房門。
一早,餐廳裡用餐的氣氛沉悶得讓人有些食不下嚥,眾人極有默契地絕口不提缺席的兩名成員。
忽然,俞錦源重重擱下碗筷,怒目瞪著坐在右側的長於。「子城,你給我說清楚,詩奕和上塵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俞子城看了二弟俞子真一眼,心中隱隱覺得他比他和子惑知道更多內情。
「子惑你說。」俞錦源等不到長子回答,改問次子俞子惑。
俞子惑斜瞄大哥和弟弟一眼,據實以報。「詩奕終於想起上塵是誰,他卻先一步回美國去了。」
「那再叫他回來不就成了。」俞錦源沒好氣地瞪著三個兒子,這點小事也辦不好,
「恐怕不太容易。」俞子城保留地說,事實上幾乎是不可能。墨上塵若不是已經承受不了,他是不可能丟下詩奕一個人回美國的。
輕盈的腳步聲移近,俞錦源連忙嚥下將要脫口而出的疑問。
詩奕拖著行李箱走進餐廳,身上已穿戴整齊,哭得紅腫的雙眼在蒼白的臉龐上顯得格外駭人。
「詩奕,你拖著行李箱要去哪兒?」俞錦源見到她的打扮和腳邊那一大只行李箱就忍不住揪起兩道半灰的濃眉。
「美國。」詩奕直視著父親,眼神中不再有偽裝的天真。
「詩奕,你今天怪怪的。」俞子城也發覺小妹的不尋常。
詩奕深深吸入一口氣,凝聚逐漸流失的勇氣,而後坦然面向她所深愛的家人。「在去美國之前,我想告訴你們一件事情。我想你們知道後可能會怪我、怨我,甚至恨我,可是我沒有辦法再繼續欺騙我深愛的人了……」
「詩奕,你要不要先回房去休息一下?你有點語無倫次。」俞子惑輕聲建議道。
「二哥,我很好。」她朝他微微一笑,再次深呼吸安撫忐忑不安的心後,輕聲說「我騙了你們每一個人。我知道我今年二十五歲,沒有選擇性失憶症,沒有不能面對現實世界的毛病。我只是一直在做戲,欺騙你們所有的人。」
她望向父親和二哥,抿了抿發白的唇瓣,顫聲道:「媽是我害死的。如果不是我突然衝到馬路中央,媽不會被車撞死。媽會死從來都不是二哥的錯,都是我的錯,可是我不敢承認,我好怕你們知道後會不再愛我,會恨我,所以我假裝自己什麼都不記得,假裝自己永遠長不大,我不停地告訴自己並沒有做錯,因為三哥需要我,其實那只是我逃避的藉口,我自私的把所有的罪過全推到二哥身上……」
「詩奕,我確實需要你。」俞子真紅著眼眶,認真的望著她。他一向是家中最讓人放心的孩子,但放心的背後往往伴隨著忽略,雖然他知道那些不經意的忽略全是無心的,心中卻仍潛藏著淡淡的悲哀,詩奕的依賴讓他覺得自己是重要的。
「三哥……」詩奕看向和她最親的三哥,知道自己已經獲得他的原諒,感動地落下淚來。
她吸吸鼻子,抹去淚水,歉然望著俞子惑。「二哥,我知道你一定很怨我,都是我害你被爸誤會了那麼多年。」
「不,詩奕,二哥不怨你。是二哥的錯,你那時候還小,如果二哥有看牢你,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不,是我的錯。」俞子城忽然出聲。「身為大哥,我卻只顧著追尋自己的自由。如果我早點注意到你們的感受,媽的意外就不會折磨你們這麼久——」
「夠了!別再說了!」俞錦源猛地用力拍桌,震懾住所有人。
詩奕怔忡望著父親,屏息靜待他最後的判決。
俞錦源傷痛地閉上眼,長長歎了一口氣。「全部都是我的錯。你們是采芹留給我最珍貴的東西,我卻把失去她的痛苦強加在你們身上。」他睜眼看向小女兒,「去吧!是他解開你的心結,你該還他一個妻子。不管結果如何,記得我們都會在這裡等你。」
「爸,謝謝您。」詩奕感動地衝上前,給父親一個擁抱。
俞錦源拍拍她的背,故意板著臉氣呼呼地說:「去吧,記得帶你老公回來拍照。那張全家福照被你們夫妻倆搞得亂七八糟的。」
「我會的,爸,我會的。」詩奕破涕為笑。她一定會把他帶回來的!
過了海關,詩奕拖著行李走出機場大廳,金亮得有些刺眼的陽光讓她不得不瞇細眼才能看清迎面而來的兩個身影。
「看來他們還是放心不下我。」詩奕對面前的一男一女微微一笑。顯然她的家人一時之間還是沒辦法把她當成有行為能力的成年人。
郭謹曄和忻伶兒有些詫然地望著她。雖然俞子城已經向他們簡單解釋過詩奕的情況,他們還是很難將面前成熟的女子和之前認識的詩奕聯想成同一個人。
驚訝過後,郭謹曄迅速接受了詩奕的新形象。「他們確實有點放心不下你。」
「我第一次看到我們家的答錄機被國際電話灌爆,很有趣的經驗。」忻伶兒打趣道。幾乎每隔十分鐘就會有一個俞家男人打電話提醒他們千萬一定絕對要記得來機場接詩奕,她和謹曄兩人光是聽留言就聽到耳朵快長繭。
「對不起,我想他們有點緊張過度。」
「沒關係,如果換成是伶兒一個人出國,我大概也跟他們一樣擔心。」郭謹曄反手與妻子的小手緊緊交握。
詩奕注意到他們微小卻十足親密的舉動,眸光不禁一黯。她還有機會挽回阿塵嗎?
郭謹曄察覺出她神色中的黯然。「你放心,Mo看到你回來一定很高興。我們的車停在外頭,不用多久的時間就可以送你回到他身邊了。」
詩奕卻出乎他意料地搖搖頭,「我暫時還不打算去見阿塵。」
「為什麼?」
「我想到唐人街見一個人,也請你們先不要跟阿塵提起我回舊金山的事。」想起那個人,詩奕小巧的下巴驀地收緊,明澈的眼眸透露出堅毅的決心。不管如何,「她」都必須記起阿塵,那是她們欠他的,就算阿塵可能已經不在乎她回不回來,但她知道「她」是他心中一輩子的痛。
「她」必須記起阿塵!那是她的天職!
詩奕租下唐人街上一幢舊公寓的三樓,恰巧就住在她的「目標」的隔壁。她不知道她需要多久的時間才能成功,但她有長期抗戰的心理準備。
搬進這裡時,她撥了墨懇的行動電話,想從他口中問出墨上塵現在的情況。當她表明自己是詩奕時,他先是不敢置信地提高音量,然後開始懷疑她的身份,畢竟他印象中的詩奕不可能那麼有條理。在她解釋完她的情況之後,電話那端「卡」地一聲,只剩下單調的空響,顯見他對於自己被她騙了近兩年的事氣得不輕。詩奕不死心地又撥了幾次,但他根本不開機,最後不得已,她只好到學校去堵他。墨懇原本連談也不想跟她談,但拗不過她的眼淚,只好答應給她三分鐘的時間。最後他勉強答應會通知她墨上塵的情況,但臨走前他也撂下狠話警告她不准再傷害墨上塵。
詩奕想起墨懇那時的話,心頭便一陣難過。她怎麼狠得下心再傷害他呢?
她站在陽台邊,探頭下望坐在公寓大門前的中年婦人,暗自決定行動的時候到了。她已經觀察她好一陣子了,她的情況似乎沒有她想像的糟,她認得房東,認得墨上塵派來照顧她飲食起居的莉絲,甚至對搬來不久的她也有印象,獨獨忘了她親生的兒子。
公寓裡的人口不雜,除了詩奕和墨上塵的母親之外,就只有二樓住著一對重聽的老夫婦,房東一家並不住在這裡,只有收房租時才會過來。這對她的計劃是相當有利的,她只要搞定莉絲一個人就沒問題了,不過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莉絲的體型足足是她的兩倍大,個頭比她高出二十公分,若非必要,詩奕絕對不希望跟她發生正面衝突。
她又低頭觀望了一會兒,確定莉絲已經出門去買菜,才吃力地搬著椅子下樓。
「嗨!」她偏過頭朝婦人甜甜一笑,跟著將椅子往旁一放,一屁股坐下,也不管人家介不介意旁邊多個人。
墨駱婉儀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瘦弱的身子縮向一旁,怯怯地輕應了一聲。「嗨。」
「你為什麼每天都坐在這裡?看風景嗎?」
「我在等他。」墨駱婉儀幽幽地說,直視著前方的眼眸有些茫然。
「他?他是誰?你兒子?」
她怔了一下,空茫的表情顯得有些僵硬。「我……我沒有兒子。我在等我丈夫來接我回家。」
詩奕咬著牙,強忍下用力搖晃她的念頭,努力提醒自己時機還沒到。「喔,你等他等多久了?」
她又是一怔,偏著頭回想,最後仍是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說不定他早就死了。」
「沒有,他沒有死,他……」墨駱婉儀忽然陷入一陣沉默。
「娶了別人了。」詩奕挨近她耳畔輕聲說。她知道她很殘忍,可是對於習慣欺騙自己的人,若不下重藥,她一輩子都不會醒。
墨駱婉儀聞言臉色一變,賭氣地撇過臉不再理會她。
「我也在等我丈夫來接我,他的名字叫墨上塵,你聽過這個名字嗎?」詩奕小心翼翼地側眼觀察她的反應。
她仍是不言不語,看不出有什麼特別明顯的反應。
詩奕不放棄,繼續自顧自地說著關於墨上塵的事情。
從那天起,每天只要莉絲一離開,她就搬張椅子在墨駱婉儀身邊坐下。每當墨駱婉儀又被她氣得不想理她時,詩奕就自言自語地說起墨上塵和自己發生的事。
詩奕就這麼說了一個月,墨駱婉儀也聽了一個月,但她的表情依舊茫然,彷彿什麼也沒聽進去。
在充滿挫折的一天又結束後,詩奕終於忍受不住對墨上塵的強烈思念和滿心的挫折與難過,抱著枕頭痛哭失聲。
自從墨上塵一個人從台灣回來,墨懇放心不下他便搬回家裡住,每天通車上下學。但墨懇的憂慮似乎是多餘的,墨上塵沒有藉酒澆愁,沒有飆車玩命,就連公司都去得比以前勤。
沒有人知道墨哥心裡在想什麼。墨懇從自己的早餐前抬頭偷望了墨上塵一眼。他不知道,莫利哥也不知道,更沒有人能斷言墨哥超乎尋常的平靜究竟是好是壞,但誰也不敢稍稍鬆懈,畢竟暴風雨來臨前通常是寧靜的,而大地震來臨時往往也沒有任何預兆。
「阿懇,你要不要買輛車代步?你這年紀的大學生應該都有車了吧。」墨上塵翻看著手中的報紙,忽然提起。
「我想我應該還不需要。」墨懇小心翼翼地回答,深怕一不小心點燃無形的引信。
「你以後如果有需要儘管去買。」墨上塵淡淡說道。
這句話聽來頗有玄機。墨懇皺起眉頭,想找出這句話的問題所在,卻又找不到,他只好愣愣地應了一聲。「嗯。」
「阿懇,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從來不叫我一聲『哥』?」
他說得輕描淡寫,墨懇卻整個人一怔,支支吾吾地說:「我……我以為……你要我和其他人一……一樣喊你墨哥。」
「喔,我以為是你不想。」
他怎麼可能不想?他想喊他一聲哥幾乎想了一輩子了。墨懇有些膽怯地張嘴輕喊了一聲:「哥。」
墨上塵微微一笑,但笑容卻空洞得駭人。「總算還有一個。」
他的話與笑容讓墨懇莫名地感到一陣寒慄掃過心頭。
墨懇還沒來得及問清楚他話中的意思,莫利已經像陣龍捲風捲進廚房,跟著將一疊文件重重摔向墨上塵的臉。
墨上塵往後一靠,任那疊文件落在地板上。
「墨上塵,你給我說清楚,這是什麼意思?」莫利惡聲惡氣地說,一把捲起袖子擺出幹架的姿勢。
「莫利哥,你冷靜一點。」墨懇拉住氣沖沖的莫利。雖然他不知道莫利哥因為什麼事氣得要和他哥打架,但他很清楚莫利哥絕不是他哥的對手。
「冷靜?!你叫我冷靜?該冷靜的是這個不想活的傢伙!」莫利一把揪住墨上塵的衣煩,「我要你的狗屁INK做什麼?你休想把東西塞給我之後一走了事,我會把那堆垃圾在你墓前燒還給你!」
不想活?!墨懇一凜,彎身撿起地上的文件。滿手的文件讓他愈看愈心驚,墨上塵簡直像在交代遺囑!
「我說過我要自殺了嗎?」墨上塵垂眼看他淡然輕問。
「到黑市打拳賽和自殺有什麼不同?」到黑市打拳賽的人通常都是要錢不要命的人,他們眼中只有勝利,只有拳拳到肉的快感,對手是誰根本無關緊要,生與死也早已置之度外,在黑市拳賽裡,再厲害的選手也撐不過三年。
墨上塵輕聲回答道:「比較痛快。」他早已麻痺到沒有任何感覺,生命的存在與否早已沒有任何意義,生他的人不在乎,他愛的人也不記得,他又何必在意呢?
莫利被他輕忽的態度氣得想痛毆他一頓,卻又下不了手,他痛心卻又無能為力地鬆開揪住墨上塵衣領的手。「你如果要去打黑市拳賽,我就陪你去,反正我這條命也是你撿回來的,本來就該還你。」
「我也去!反正我這條命也是你救的。」墨懇也出聲附和。
「你們這是做什麼?」墨上塵始終平靜的面容終於揚升起怒氣。
「墨哥,大事不好了!」奉命在唐人街保護墨駱婉儀的阿凡一路喳呼著衝進屋裡。
難道他母親出事了?!墨上塵神色一凜,一把揪住氣喘如牛的阿凡質問:「發生了什麼事?」
「墨嫂和墨媽打起來了!」
詩奕和他母親?!他愣了一秒,跟著大手一撈就拖著還沒來得及歇口氣的阿凡直奔事發現場。
莫利見狀,拍拍墨懇的肩,「放心,咱們不用陪葬了。」只要有那兩個女人在,墨上塵暫時還死不安穩。
不過他剛才幹嘛那麼呆,學別人玩什麼「殉命報恩」?直接抬出那兩個女人不就好了。莫利用力一拍自己的腦袋瓜子,呆呵!
當墨駱婉儀再一次對墨上塵的名字聽而不聞時,詩奕終於爆發了。
她強硬地將墨駱婉儀從門前的椅子上拽起,用力把她拖回她的房間。她相信墨駱婉儀的房裡一定還留著墨上塵小時候的照片。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3 01:16:22
「你要做什麼?放開我!救命啊!」墨駱婉儀驚慌失措地尖聲叫嚷著,尖銳的指甲劃過詩奕的手臂和臉頰,留下一道道血痕。
「你一定要想起來,這是我們欠他的。」詩奕強忍住手臂和臉頰上熱辣辣的痛楚,不死心地拖著她回房間。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放開我!阿均、阿均,你快來救我……」墨駱婉儀一面哭喊著丈夫的名字,一面用力扭動身體想擺脫詩奕的箝制。
詩奕纖細的手腕幾乎要讓她掙扎的力量折斷,她卻咬著唇忍下口中的痛呼,在拖她回房的同時,還小心地注意著不要傷了她。好不容易終於將墨駱婉儀拖回房裡,詩奕將門用力甩上,「砰」地一聲巨響嚇得墨駱婉儀縮在角落不敢妄動。
詩奕一邊盯著她,一邊四處翻找著墨家的相簿,最後在衣櫃的最底部找到已經有些破爛的相簿。
墨駱婉儀似乎對代表回憶的相簿有著深刻的恐懼,一見到詩奕翻出那本相簿,她就開始發出淒厲的尖叫,轉身衝向門口,似乎想逃避什麼。
詩奕不知哪兒來的神力,一把將她攔下,半拖半拉地將她困在牆角。
她吃力地騰出一隻手翻開相簿,指著照片中的小男孩說:「看看他!他才是你該記住的人,他才是你該用心去愛的人!」
墨駱婉儀扭過臉不看。
「看他啊!他是你的兒子,你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為什麼你能這麼狠心地忘了他的存在?」詩奕不讓她逃避,硬扳過她的臉對準照片中的小男孩。
「我沒有小孩,我沒有小孩……」墨駱婉儀失神地喃喃自語。
詩奕一想到墨上塵曾受過多少次這樣的對待,心疼的淚水已經忍不住決堤。「你怎麼能這樣否定他的存在?他愛你啊!他比任何人都愛你啊!這些年來在你身邊照顧你的人不是墨均,是阿塵啊!他一個人打退所有想欺負你的人,拚命賺錢想讓你過好日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怎麼能狠心忘了他?你怎麼狠得下心?」她再想到自己也曾這麼傷害他,心為他揪得更疼。
墨駱婉儀拚命搖著頭,想甩去詩奕所說的每一句話。「不要逼我。你是誰?為什麼要這樣逼我?」她猛地摀住心口。「好痛,好難受……」
「他的心比我們的更痛、更難受。不管再痛都要記住他,這是我們欠他的。」
「我們欠他的?欠他什麼?」
「一個母親和一個妻子。」
墨駱婉儀忽然沉默了下來,眼睛定定望著相簿中的小男孩。不知過了多久,淚水泛流出她的眼眶,一滴接著一滴落在照片上。
突然,門被來人一腳踹開。
慌忙趕來的墨上塵一見到瘦弱的母親坐在牆角垂淚,立刻本能反應地一把揮開傷害她的人。詩奕承受不住地倒向一旁,肩膀重重撞上牆壁。
這大概就是他的答案了吧!她再也沒有機會挽回他了。詩奕抹去傷心的淚水,扶著牆慢慢站起身,無視門外阿凡驚愕的注視,搖搖晃晃地走下樓梯。
墨上塵只是站在一旁望著猶自垂淚的母親,不敢靠近,深怕自己只會讓她更難受。
「阿塵……」垂淚的婦人忽然哽咽地輕喚。「媽咪對不起你。」
他不敢置信地望著母親盈滿淚水的眼眸。她真的想起他了?或者,這只是他的錯覺?
墨駱婉儀顫抖地伸出手,「阿塵,你長大了,你長得好高,媽咪再也背不動你了。」
墨上塵蹲下身子,將臉頰湊向母親的手心。再次感受到母親溫暖的手,他感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沒關係,以後換阿塵背您。」
阿凡很想繼續這麼感人的時刻,可是有另一個更迫切的事情需要墨上塵去處理。他清清喉嚨,提醒道:「墨哥,你剛才揮開的人是墨嫂,她好像傷得不輕。」
他揮開的人是詩奕?!她傷了哪兒了?墨上塵向母親告退一聲,立刻追了出去。
詩奕並沒有走遠,她站在公寓大門前望著追上來的墨上塵,有些不安地抿了下唇,輕聲道:「我假設你是來追我的,不然我可能會說不下去。我六歲那年,我媽為了救我被車撞死,我怕我爸和哥哥們會恨我害死媽,所以我就假裝什麼都不記得,假裝我永遠只有六歲,我不是故意要欺騙任何人,我只是害怕大家會恨我。當我以為你也因為我而被車撞死時,我幾乎要崩潰,我告訴自己忘了就不痛了,可是我卻忘了遺忘對你來說是多麼殘忍的事。我完全無意傷害她,我只是想為你做點什麼。我知道說得再多,也改變不了傷害你的事實……」潔白的貝齒深深陷入柔嫩的下唇,她深呼吸一口氣,聲音微顫地問:「你……你怎麼說?」
墨上塵舉步走向她,輕捧起她的小臉,定定望著她不安的眼眸,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二十五歲的俞詩奕愛不愛我?」
「愛……好愛好愛……」詩奕瘖啞地說,晶瑩的淚水溢出眼眶,跌落在他指尖上。
粗糙的指腹輕滑過她柔嫩的眼下皮膚,輕柔地為她抹去淚水。「這就夠了。老婆,我們帶媽咪回家吧!」
「可是……如果哪一天我又忘了你……」她不確定地看著他。
墨上塵用力將她擁人懷中,「如果你失憶,我就當你的備忘錄,每一天每一天不斷提醒著你,我們有多愛彼此。」
詩奕粲然一笑,伸手環抱住他。「嗯,你是我一輩子的備忘錄。」
將彼此的愛牢牢刻記,一生不忘……
尾═聲
折騰了一整天,俞氏一家的全家福照終於在攝影師崩潰之前拍好。
照片一拍完,愛好自由的俞子城夫婦立刻拎著行李直奔機場,展開他們的環遊世界之旅。視工作為休閒娛樂的俞子惑則帶著老婆兒子回埔裡,著手籌劃將一手創立的「愛竹貨運」並入俞氏企業的企業體內,以便他接任俞氏企業總裁職務時管理。同為音樂天才的俞子真夫婦則起程前往美國紐約拜訪當年費心撮合兩人的恩師,並為將來的世界巡迴演奏會預做準備。
詩奕舒服地窩在床上研究莫利塞給她的書。他們回台灣前,莫利特地到機場送行,趁墨上塵去櫃台確認機位時,他鬼鬼祟祟地塞給她這疊書,要她好好研究,說是對墨上塵有好處,所以她就很認真地研究起這幾本書。不過她發現這些書裡頭字數不多,倒是圖片很多,而且圖片裡的人幾乎都沒穿衣服,和她以前看過的書都不一樣。
一見到丈夫又頂著一頭濕髮走出浴室,她秀眉一擰,將書擱在床頭櫃上,抓著毛巾走向他。「你又沒擦頭髮了。」
「我喜歡你幫我擦。」墨上塵皮皮一笑,溫順地由著小妻子拉他在床邊坐下。
「懶惰蟲!」詩奕嗔道,但仍是輕柔地替他擦乾濕發,然後拿起早已預備好的吹風機,讓熱烘烘的暖風吹乾他的發。
墨上塵閉上眼享受這種親密而圓滿的感覺,滿足地逸出一聲輕歎。
「阿塵,我們在台灣多留一陣子好不好?」家裡只剩下爸一個人,好可憐!
「沒意見。」反正公司有莫利在管,阿懇也能自己照顧自己。
「阿塵,你會不會覺得爸和媽很談得來?」詩奕隨口問道。
原本正沉醉在她指尖絕佳觸感的墨上塵一下子清醒過來,反應激烈的吼道:「我死都不當你哥哥!」開玩笑,要是他媽和她爸兩個人看順眼,打算結婚,他和詩奕不就成了兄妹!不幹!死不都干!
「我只說他們很談得來,又沒說他們打算結婚,你別緊張。我覺得他們的感覺很像兄妹。」她連忙安撫他過度激烈的情緒。
他聽了她的話總算控制住情緒。「那就好。」
替他吹乾頭髮後,詩奕將微濕的毛巾拿進浴室。
墨上塵側眼瞄到床頭櫃上的書,好奇地拿來一看。「如何勾起他的『性』趣」、「性愛寶鑒」、「性的藝術」、「做愛做的事」……他每瞧一本,眉頭就更皺緊一分。
「詩奕,這些書是誰給你的?」
「阿利給的,他要我好好研究。」她從浴室裡探出頭來回答道。
「他竟然拿這種書給你看!」這個死阿利!
詩奕走出浴室。「這些書有什麼問題嗎?」
浴室的燈光穿透她細薄的睡衣勾勒出她姣好纖細的身材,讓墨上塵失神了幾秒,身體的某個部位也開始蠢蠢欲動,他乍然明白了莫利的好意。
阿利,我收回罵你的話,你是全世界最夠意思的朋友!他暗自對遠在美國的莫利說道
「阿塵?!」
墨上塵回過神,「沒,這些書沒問題。」
「可是我都看不懂。」詩奕在他身邊坐下,從他手上拿起一本書,翻到其中的一張圖片上。「你看,他們究竟在做什麼?為什麼兩個人疊在一起?」
「這件事情很難解釋。」墨上塵對她咧嘴一笑,抽出她手中的書,連同他手上的一併放在床頭櫃上。「記不記得你不會玩的電動玩具都是我先示範給你看要怎麼玩?」
她認真地點點頭。
「所以我用示範的會比較容易解釋。」墨上塵邪邪地迷細眼,大掌隔著細薄的布料溫柔地撫上她柔滑的背脊,碰觸過的地方彷彿帶著電流傳來陣陣酥麻的感覺,擾亂了兩人的呼吸。
「怎麼示範?」詩奕輕喃,眸光因為他的碰觸而迷離了起來。
「先是這裡。」他傾身輕吻她粉嫩的臉頰,但在吻上她的粉唇之前卻忽然停住。「小姐,你今年幾歲?」
詩奕笑眼娣睨著他,「先生,可不可以不要回答?你知道的,女人一旦年過二十就不太喜歡提起年齡的事。」
「喔,年過二十,那成年了。」他深深吻住她柔嫩的唇瓣,在她口中喘息呢喃。「第一課,什麼都不要管,只要用心去感覺愛……」
關於遺記
碧═洛
寫完了詩奕的故事,趁著考完畢業考後的空檔,碧洛姑娘和姊姊去了一趟歐洲,作為結束學生生涯的紀念,也當成送自己一個奢華的畢業禮物。
九天的旅程中,記憶最深刻的當屬德國萊茵河谷區的美景。河畔一幢幢造形可愛典雅的房屋,活脫脫是童話故事中美麗插圖的翻版,傍著青山綠水,加上山腰上神秘又浪漫的古堡,美得讓碧洛姑娘有點想在那兒終老,不想回家了,不過一客德國豬腳餐讓碧洛姑娘打消了念頭。碧洛姑娘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德國豬腳都是如此,或是那家餐廳比較特別,但那客豬腳實在腥膻得讓我舉「叉」不定,吃不到一半就決定舉白旗投降。
其次,待了三個晚上的花都巴黎也頗讓碧洛姑娘印象深刻。朋友問我去一趟「浪漫」的花都巴黎,有沒有什麼新的故事靈感?坦白說,新的故事靈感是有,不過碧洛姑娘還在猶豫要不要寫這麼一個「幻滅」的故事。自從親眼見到巴黎的現實面,碧洛姑娘心中美麗浪漫的夢想巴黎彷彿被一記重錘擊中的玫瑰花窗,匡唧碎裂了一地。當然,碧洛姑娘並不是說巴黎不漂亮,只是夢想和現實間的差距有點協調不過來,尤其當我們的旅遊巴士經過火車站時,導遊拿著麥克風朗聲介紹著法國優秀的子彈列車,我透過玻璃車窗望著車站外角落裡蹲坐著一個個衣衫襤褸、眼神茫然的流浪漢,兩者之間的對比強烈得讓人有些難受。在屬於戀人們的浪漫城市,依舊乏人間津的碧洛姑娘卻只怪怪地想到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唉,巴黎果然不適合失戀、單戀、苦戀和沒人要的人種。
簡單聊過碧洛姑娘的歐洲之旅後,還是談談正題吧!
在《失憶備忘錄》這個故事中,碧洛姑娘想談的是「遺忘」。
對於不願回想起的往事,人們總習慣以「不記得了」來保護自己脆弱的心房,然而矛盾的是,當我們口中逞強地說著「我早就忘記他(或那件事)」時,腦海中卻又鮮明無比地浮現那時的影像,狠狠地將了自己一軍。
有時候覺得能夠遺忘是一件好事,把那個不愛我的他徹徹底底逐出心房,別再為往事傷神傷心,別再被他絆住自己追求幸福的腳步。但遺憾的是,想忘的人總是忘不掉,而不該忘的人卻總在不經意間忘了他的存在。
在這個故事中,碧洛姑娘試著從「真的忘了」的角度來看遺忘這件事。當我們真的將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忘記時,我們會不會也因此忘記一些不該忘的人事物?當我們將那段令人難過或難堪的歲月徹底從記憶中拔除,心中會不會也有些失落與茫然?
碧洛姑娘也有個想遺忘的人。在寫這個故事之初,我甚至是如此絕然地認為只要能讓我徹徹底底忘了他,就算在我短短不過二十二年的生命裡會有長達將近十年的空白歲月,我也情願。但是當我寫到最後一個章節時,詩奕和上塵卻說服了我:徹底遺忘不是解決問題的答案。
令人心傷的回憶終有一天會隨著時間漸漸淡去,當傷痛淡去時,你會發現同屬於那段歲月的甜美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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