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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沁]水琉璃[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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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3 10:21:43
標題:
[嚴沁]水琉璃[全文完]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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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3 10:22:14
第一章
宿玉從銀行大廈走出來,整天忙碌的工作令她下意識的透一口氣,雖然外表看來她依然清新光鮮。
她是這間美資銀行的公關經理,每天要應付各種各樣的人,要面露笑容,八面玲瓏。她很稱職,已做了5年,從21歲那年開始。私底下,她決不笑面迎人,可以說有點冷傲,有點孤僻。所以別人都以為她夜晚一定應酬多多,其實她總在家里,要不然就跟她惟一的好朋友葉可宜喝杯酒,聊一陣天。
她的私生活可以說是單調的。
正預備去停車場取車,有人大叫著她的名字。她看見一輛紅色跑車停在面前。
“Jade,總算趕得上接你。”是葉可直。名字響當當的電視台女監制,一個略帶男孩子氣的爽朗女孩。
宿玉立刻上車。在這個時候見到可宜是開心的事。
“這麼有空?”宿玉問。
“開了整天工作會議,悶得我酒癮大發。”
宿玉微微一笑。不必再用言語,她們根本心意相通。誰陪伴誰已根本不是問題,她們的友誼水乳交融。
“阿哲呢?”宿玉突然問。
“誰知道?也許正在忙,也許回家陪太太女兒,”可宜灑脫地聳聳肩,“誰知道。”
“每個女人都有煩惱,分別只是多與少、大與小。”宿玉輕嘆。“漂亮的女人尤其麻煩些。”
☆☆☆
“我現在只想事業。”可宜說。
“我又何嘗不是?”宿玉搖搖頭,很無可奈何。“這是逼上梁山。”
“韋天白還是煩你?”
“不能說煩,他是殷勤。”宿玉很公平。“像他這麼好條件的男人如果願意,哪怕沒有大把女人前僕後繼?”
“他守身如‘玉’。”可宜強調那個玉字。
宿玉沒出聲,也不表示什麼。這件感情上的糾結要追溯到10年前,而10年中所發生的一切她埋藏都來不及,哪兒還敢去想?
“是不是認識他時已太遲?”可宜又問。
“沒有緣分吧!”宿玉淡淡地說。
已到了她們常來的酒廊,門口有代客泊車的人,她們輕松地走進去。
一個卡位,兩杯淡酒,竟然相對無言。
“你有心事?可宜。”宿玉問。
“天下凡人都有心事,我怎能例外?”
“還是解不開心中結?”
“有可能解開嗎?”可宜反問。
“阿哲從來不表示?”
“不想逼他。28歲,還不算太老吧?”可宜笑。
“他太太的態度呢?”
“我跟她依然是好朋友。”可宜聳聳肩。“新思想令我們兩個女人之間沒有爭執,很能和平共處。”
“她當然早知道你和阿哲的事。”
“應該是。她對我依然很好。”
“難得的女人。”宿玉笑。“也是厲害的女人。”
“不要這麼說她,她有她的難處。”可宜立刻說︰“哪一個女人不想單獨擁有丈夫呢?”
“可宜,你太善良。”
“jade,愛上別人的丈夫始終有內疚,可是——我放不下田哲人,真話。”
“如果你真的把心一橫,搶了她的丈夫倒也是引刀一快之事。”
“我狠不下心,她沒有獨立生活的條件,她只是一個家庭主婦。”可宜說。
“這年頭女強人最慘,因為人人認為你有受折磨、受打擊、受挫折的條件。我寧願是弱女子。”
“女強人弱女子各有自己的痛苦,”可宜喝一口酒。“女人都是一樣。”
“女人是水做的。”宿玉笑。
有人走過來,拍拍宿玉的肩。
“翡翠,料到你在這兒。”是個高大軒昂的男人,三十歲出頭,很體面的衣著。
“翡翠”是宿玉的英文名字“jade”,很多朋友都這麼叫她,包括這個韋天白。
“緊迫盯人術?”可宜笑起采。
“哲人呢?”天白自顧自地坐在宿玉身邊。
“他不像你,他是個大男人。”可宜說。提起田哲人,她總是表現得這麼淡然。
“我也是大男人,只不過見到翡翠就低了一截。”天白微笑的望著宿玉。
“這叫做一物治一物。”可宜笑。
宿玉不講話。在天白面前她總是沉默的時候多。天白比她大8歲,他們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但是——宿玉總能強烈地感覺到他們之間的隔膜。
“你們不是要講悄悄話吧?”天白說。
“我們有什麼事你不知道?”可宜反問。“你看著翡翠長大的,我在你面前也像水晶般無可遁形,是不是?”
“我怕你們嫌我煩。”
“疑心病重。”可宜罵。“下次你可以不必來。”
天白頗尷尬地又望著宿玉笑。
“你今天又能提早下班,你那盤比生命更重要的生意呢?”可宜略帶諷刺。
“別說得我這麼市儈,我只是努力工作。”天白立刻說︰“男人創業最重要,將來要養老婆子女的。”
“你現在也養得起有余,提起做飛機零件總代理的韋天白,恐怕城中無人不知。”
“只因為是獨門生意而已。”他頗自謙。
又坐了一陣,宿玉始終不說話,氣氛有點悶。
“你想到哪兒晚餐?”可宜問宿玉。
“回家。”
“別掃興。我們去吃毛肚火鍋好不好?你一向最喜歡的那一家。”可宜說。
“沒訂位,恐怕吃不成。”
“這天下第一無敵鍋真麻煩,”可宜也忍不住說︰“沒訂位,吃不成。去早去晚也吃不成,還有,毛肚平均分配,每桌只能有半斤,老板又驕傲得要命,在那兒連猜拳都不許,否則不賣。”
“你說那家家庭式的‘寧記’?”天白問。
“除了‘寧記’還有誰?這天下第一無敵(無底)鍋還是趙茶房趙寧取的呢。”
“我打電話去問問,或者有位子。”天白說去就去。
“怎麼不說話?”可宜問。
“沒情緒。沒料到他會來。”
“每天不見你一次他會睡不著。”可宜笑。
“我們家住兩隔壁。”宿玉笑起來。
“我也不明白,韋天白有什麼不好?”可宜壓低了聲言。“千依百順,一切以你為主,又情深似海,你卻完全無動于衷。”
宿玉低下頭沉思一陣,拿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你——還是對英之浩不能釋然?”可宜無奈問。
宿玉微微皺眉,天白興沖沖地走回來。
“我們可以去,我求到一張四個人的桌子。”他說︰“我也打電話通知田哲人了,他直接去‘寧記’。”
可宜盯著宿玉,一副非要她去不可的神情。
“走吧!”宿玉站起來。“去晚了怕真的吃不成。”
可宜向天白眨眨眼,做一個“你得謝我”的表情。
到了“寧記”,田哲人已先坐在那兒。
他是電視台節目部總監,一個很有才氣、很上進的男人。個子並不高,但有一張十分有性格的面孔,一眼望去,給人一種誠實可靠的感覺。
他用眼光迎著可宜,直到她坐在他身邊。
“好嗎?開完會就不見了你。”非常真摯的關心。
“跟翡翠喝了杯酒。”她簡單地說;“女人容易情緒低落,失去斗志,時時需要充電。”
“喝酒是充電?”哲人輕聲問。
可宜望著他,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我只喝了一杯。”她說。
“我給你假期,你該休息一下。”他體貼地說。
“我贊成。”宿玉在哲人面前活潑很多。“我們一起去,去美國。”
天白微微皺眉,立刻又展開。
“我想一想。”可宜不置可否。
“我下個月有假,說好了一定去。”宿玉的聲言提得很高,有一點“故意”似的。
可宜看看她,又看看天白,搖搖頭。
“Jade就是這麼孩子氣。”她說。
毛肚火鍋被安置好,浮著紅紅辣油的湯底加上雞血豆腐都在翻滾,香味直溢出兩丈遠。
“我們開動吧!”哲人先拿起筷子。在四個人當中,以他的年紀最大,38歲,他也以大哥自居。
于是大家稀里呼嚕地吃起采,辣得大家眼淚鼻涕齊來。宿王也愈來愈開朗了。
“我們又吃蔥又吃蒜,等會兒到disco去薰人如何?”她興奮地說。
“我贊成。”可宜叫。
天白當然點頭。哲人卻歉然說︰
“我還有點事——”他看到六只眼楮都集中在他臉上,但他還是說下去。“女兒6歲生日,我答應9點鐘回去替她切蛋糕。”
話是對大家講的,眼楮卻望著可宜。
“不勉強你。”可直善解人意,溫柔地搖頭。“三個人去也可以玩得很開心。”
“或者——十一點左右我再起采。”哲人歉意更深。
可宜捉住他的手,坦然地搖頭。
“你陪女兒。來日方長。”
宿玉為自己倒一杯薄荷酒帶回臥室慢慢喝。
她並不嗜酒,心情煩悶時才喝一杯。
剛從disco回來,瘋狂地跳了一陣之後,情緒依然低落——其實從兩年前英之浩那件事之後,她從采沒有真正開心過。天白用探索深思的眸子望著她時,她更覺悶。
一個人人認為有極好條件的男人,她的感覺只是麻木,她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在酒廊里可宜提到英之浩——她心中永恆的一個大疤痕。注定了她今夜不能快樂。16歲認識之浩,是她的初戀,甚至可以說是惟一的一次戀愛,但是之浩——之浩——她一口喝完杯中酒,臉頰突然變紅,這兩年來,她簡直不敢想這三個字、不敢想這個人。
事後怎麼會變成那樣可怕呢?她有錯嗎?想不到機場一別,竟——竟——她雙手冒出冷汗,再也無法在屋子里坐,跳起來沖出臥室。
還在看電視的母親意外地望著連拖鞋也不穿的她。
“什麼事?”
“沒有——”宿玉有點窘。“我听見外面有聲音,出來看看,以為有客人來。”
“這麼晚還會有客人?”母親笑。母親是慈母式的,非常疼宿玉姐妹——宿玉還有個已出嫁的姐姐宿曼。
“爸爸睡了?”
“是——”母親拖長了聲音又皺皺眉。
“又跟你頂嘴?”
“他是這個脾氣,主觀太強。”母親淡然說。
“又是因為我?”宿玉倒是很了解。
“你爸爸不喜歡你晚回家。”
“爸爸是老古董。”
“韋天白送你回來的?”母親試探。
“踫到而已。”宿玉聳聳肩。“我們又住兩隔壁。”
“他是在追你,是不?”
“誰知道?”宿玉不想回答,這是件煩人的事。“我一向只當他是大哥哥。”
“大哥哥會對你這麼好?”
“他看著我長大的。”
“別這麼固執,天白有什麼不好?又有事業基礎,我們又了解他的底細。”
“爸爸听見一定罵你。”宿玉笑著︰“你就急于把我嫁出去,爸就怕我出嫁,看著我的腰鏈、腳鏈,爸爸就是要把我鎖在家里。”
“你爸爸心理變態,鎖女兒在家,”母親自顧自地罵著。“你都26歲了。”
“有什麼辦法?到36歲沒有適當的對象也嫁不出去的。”
母親凝視她半晌。
“還放不下那個姓英的?”
“別跟我提這件事,”宿玉的臉變了色,聲音也提高了。“我不想再提。”
“人都去了兩年,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不是說一了百了嗎?何況那姓英的我從來不喜歡,一副標準花花公子的模樣……”
“我不想听,你別說了。”宿玉尖叫,眼楮也紅了起采。
為什麼今夜所有的人都跟她提英之浩呢?莫非她應受此折磨?這件事其實不是她的錯啊!
“不說就是。我希望你考慮一下天白。”母親嘆一口氣。“天白的媽媽不知道多喜歡你。”
☆☆☆
宿玉喘著氣,好半天才說︰
“那是她自己的事,與我無關。”
“現在要找天白這樣的對象,打著燈籠也困難。”母親苦口婆心。“不錯,你的條件是好,但比你更好的也有,難得天白這麼專一痴心……”
“姐夫——最近如何?”宿玉硬生生轉開話題。
“還不是老樣子,”母親又嘆口氣,不再講宿玉的事。“這個男人會賺錢,但花天酒地,你姐姐管不了。”
“姐夫是你們二老認可的。”
“那個時候的確人很好。和現在不同,”母親搖頭。“哪家父母不希望女兒嫁得好?誰知道他怎麼會變。”
“姐姐怎麼好久不回來?”
“她大概感冒還沒好。過幾天她會帶仔仔回來住幾天。”
“姐夫肯嗎?”
“他到日本談生意。”
“其實我很懷疑,姐夫又不跟日本人做生意,為什麼每個月往日本跑幾次?貪機票便宜?”宿玉問。
“別亂說,被宿曼听到會生氣。”母親喝止。
“別傻了,媽媽。難道你以為姐姐真不知道姐夫的事?”宿玉問。
母親呆一呆,無言以對。她是個舊式女人,可不懂那麼多轉彎抹角的事。
“那——怎麼行?”她叫起采。”阿曼怎麼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誰叫他是她丈夫?”宿玉說︰“媽,你難過的是因為姐夫是你和爸爸選擇的?”
“阿曼不像個苦命的女人。”
“她當然不是。”宿玉說︰“她居住一流、享受一流,姐夫任她用錢、任她買東西,怎麼能說苦命?她只能說是個不快樂的女人。”
“阿曼——不快樂?她沒有說過。”母親喃喃地說。
“他不想令你們二老難過。我知道她忍得厲害。”
“你怎麼知道?她告訴你的?”
“姐姐是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怎麼會告訴我?”
母親怔怔地思索半晌。
“算了,那我寧願你不嫁人,在家里陪著我們,至少你不會不快樂。”她說。
然而世上哪兒有永駐的快樂呢?陰晴圓缺,浪高浪沉,誰能控制得住?
“爸爸有先見之明,所以給我加上黃金腰鏈、腳鏈。”宿玉笑。
“你爸爸只是不喜歡那個姓英的。”
“媽……”
“難道不是真話?為著你跟那個姓英的,你爸被你氣哭了幾次。”
“爸爸會哭?”
“怎麼不會?只是沒到傷心處。”母親白她一眼。
宿玉默然。
之浩和她之間的事不止父親會哭,她想起來也會哭,誰的錯呢?命運的安排嗎?也未免太殘酷了。
“你說下個月去美國?”母親問。
“有這打算。”
“自己去?”
“希望可宜能同行。”
“跟旅行團?”
“不。只去紐約,一星期就回采。”宿玉說。臉色淡然,沒有一絲表情。
“紐約——”母親臉色變了。“公事?或是……”
“我睡覺了。”宿玉猛然站起采。
“是姓英的兩周年忌辰?”母親的話追著采。
宿玉的眼淚已滴下來。她沖進臥室,眼淚已像河水破堤而出。
之浩的死——是她永恆的心結。29歲的人怎麼就這樣——冤枉的去了?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永遠不甘心。
淚水濕透了枕頭,她已模模糊糊地睡著。晨光令她醒來,她看見鏡中自己浮腫的臉、浮腫的眼楮。
她嘆一口氣。盡管心中有死結,工作還是要繼續。她用薄彩掩飾了一切,平靜地出門上班。
電梯門外,她看見天白。
“早。我便車送你上班。”他溫和地說。
當然不是順便,這是他的心意。她知道,但不感動。感情是絕對殘忍的,不接受就不接受,甚至還有少少反感。
坐上他的車,她一直沉默。
“在我面前你話很少。”他說。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至少不令你討厭,是不是?”
“當然是。”
“你和可宜、哲人都很談得來,惟獨對我沉默,是不是有原因?”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微笑。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她想一想。“或許——無緣。”
“無緣?!”他呆怔一下。“你肯定?”
可宜回到家里笑容就自然消失。
家,給她一種極大的無形壓力,雖然父母愛她,姐妹兄弟愛她,然而過分的關愛,令她受不了。回到家里,笑容自然就沒有了,習慣性的。
“下午有美國長途電話找你。”哥坐在那兒看報紙。
“嗯。”她應一聲就回房。
當然她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除了陸大衛還有誰呢?大衛對她相當好,又有極好的事業基礎,但——總覺差那麼一點點,以致三年來,她總是不冷不熱地對他。
“你不回陸大衛電話?”母親伸進頭來。
“若有事他會再打來。”她淡淡地說。
“你怎麼一點也不熱心?是你自己的事啊!”母親的語氣頗為不滿。
“怎麼熱心?每個月往美國跑一次?”
母親搖著頭,面色不悅地退出去。
這就是對可宜的壓力。
家里每個人都很不得她快點嫁出去,仿佛地再留在家里就阻住地球轉一樣。妹妹比她先出嫁,這並不代表什麼,28歲,在現代女性講來並不算遲婚。當然,她知道家人反對的是哲人。
哲人——他的心有點亂。說她完全不介意哲人的太太兒女是假的。但21歲初出道的她就跟當時做編導的他做事,一做七年多,除了對哲人的崇敬外,那份感請已牢不可破。有的想想,真的把心一橫把哲人搶過來就算了,卻又很不下心。哲人太不是個善良的老實人,她不想令她下半輩子無依靠。哲人一再表示過,只要她願意,他可以隨時離婚娶她。然而這“願意”兩字又怎麼出得了口?
宿玉說得對,善良人注定自己多吃些苦頭,何況三個都是善良人,該怎麼辦呢?
嫁給美國的陸大衛,一走了之是好辦法,可以干手淨腳的。但是一輩子對著一個毫無感情的人,她想起來都會發抖,太可怕了。
于是她始終在拖,拖,拖,能拖到什麼時候呢?她不敢想象。家人的壓力肯定愈來愈重,尤其是母親,見到她的總是滿面烏雲,差不多就快成眼中釘了。
她嘆了一口氣,覺得她的命運比一般人坎坷些,感情上如此,事業上如此。
工作是昏天黑地的忙碌。女人在社會上的地位肯定是提高了,但跟男性做同等工作時,就非得付出加倍的精神和努力不可,否則閑話就多了。尤其她和哲人的關系已是公開的秘密。
房門輕響,她應了。進采的是哥哥可漢。
“我可以和你談談嗎?”他問。
和母親輪流作疲勞轟炸呀!
她示意他坐下。
“我們談談田哲人如何?”單刀直入。
她皺眉、不出聲。
“雖然他事業、才氣、名氣兼備,但始終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這麼多年了,你不能再傻下去。”他說。
她依舊沉默。
“你各方面的條件都那麼好,人又聰明,追你的人又多,為什麼在這件事上你如此痴迷?”
“我——有點累。”她說。
“累不是在身體上,而是在精神上,”可漢一針見血。“是田哲人令你累。”
“我自己能處理自己的事。”
“幾年了,我已了解你無法處理這件事,我是大哥,不能不管。”可漢十分嚴肅。“就快三十了,這麼拖下去你就老了,就是一輩子。”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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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66666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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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2-3 10:22:23
“既然知道就該正視,一個人只有一輩子,你不能將它浪費在田哲人身上。”
“我不覺得是浪費。”
“田哲人肯正式娶你?”他問。
“肯。”
“那麼為什麼不做?”
“我不同意。我不想破壞別人家庭。”
“這是什麼話?你瘋了?”可漢勃然色變。“你喜歡這麼偷偷摸摸的日子?”
“我們正大光明,從未偷偷摸摸。”她漲紅了腦。
“你這情形,別人稱為——黑市夫人。”可漢有了怒意。
“我不管別人怎麼說,只要自己生活得快樂。”她堅定地說︰“我過我自己的日子。”
“你——可為家人想過?”可漢愈來愈不客氣。“我們還要在社會上做事,還要面對人群,你要為我們留點面子。”
可宜的怒火一下子沖上來,再也不可按捺。
“可以。明天我就搬出去住,不拖累你們任何一人。”
可漢呆住了,他不想事情變成這樣,他是愛妹妹的,怎麼——一發不可收拾了呢?
但是要他認錯是不可能的,他又沒有錯,是不是?
霍然起身,大步沖了出去。立刻,母親進來。
“兩兄妹為了什麼吵?”母親瞪著可宜。“又不是小孩子,還吵什麼?”
可宜深深地吸一口氣,強抑心中激動。
“媽,我打算搬出去住。”她說。
“不同意。決不!”母親嚴厲得驚人。”我們葉家沒有這樣的例子,女兒沒結婚不許搬出去。”
“我已經決定。”可宜不妥協,總會有這麼一天的。”我不想令你們沒面子。”
“什麼面子?誰說的?”母親裝做不明白。“兄妹吵兩句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哪能搬出去?你爸知道了——怕不燒房子?”
“我和哲人的事令你們沒面子,爸爸一樣生氣,”可宜也強硬。“我搬出去,當成沒生我這女兒就是。”
“唉!”母親嘆口氣。“這大概是可漢氣頭上說的話,你知道我們全家都愛你,是不是?”
可宜低下頭,她吃軟不吃硬,母親這麼說,她反而無言以對。
“給自己一點機會,為什麼不試試其他異性?陸大衛有什麼不好?還有這兒的那個何家祥。”
可宜閉緊了嘴,不再說話。
“你真的傻。沒接受過其他男人,怎知他們不如田哲人?田哲人又有什麼好?令你至死不悟?”母親說。
盡管天下多好男人,與她有什麼關系?她愛哲人,不愛其他任何一個。她只這麼想,沒說出來。
☆☆☆
“以前你不是這樣的,怎麼意采愈鑽牛角尖?”
可宜垂著頭,望著床單。她決定不再開口,因為無論說什麼母親也不會接受,更不會懂。
“快休息吧!”母親知道勸也沒有用,只好打退堂鼓。“不許再提搬出去的事,可漢是好意的。”
正好電話鈴在這時響起來。這是她私人電話,電視台的事忙,她不想麻煩家人,所以另裝電話在臥室。
“葉可宜。”她報姓名。
“哲人。”溫厚的聲啻,十分動人。
她看母親一眼,母親不情不願地退出去。
“這麼晚還不睡?”她吸一口氣,令自己聲音自然。
“你呢?”
“看一點劇本。有一處地方想改。”她不說真話。
“不必太緊張,明天做也來得及。”他關心地說。
“找我什麼事?”
“沒事。突然間想听听你的聲言。”他說。他從來不是浪漫的男人,今夜——頗特別。
“在家里?”她心中盛滿了溫柔。
“是。獨自在客廳。”
“我——決定接受你的建議,下個月拿假期陪jade去紐約。”她突然說。
“什麼事令你改變?”他很敏感。
“很悶。”她只這麼說。
“什麼時候走,通知我一聲就行了。”
“你——有假期嗎?”她問得猶豫,從來她不曾有過這樣的念頭。
“不是問題,如果你希望我有的話。”
“我們有可能一起放假?公司行嗎?”她立刻又後悔了。
“只要你希望,其他一切由我安排。”他對她是完全沒有猶豫、沒有考慮的。
她想一想,說︰
“算了,忘了它。我和jade兩個人去就行了。”
“你看來心情很不平靜。”
“沒有。其實——我已準備上床。”她笑。
“不要瞞我,可宜。所有的難題讓我們一起擔當。”他誠摯得十分自然。“我若無法令你快樂,有什麼資格愛你?”
“與快樂無關。也許——劇本中的情節令我心靈不穩定,明天我會一切如常。”
“明天一早我來接你。”
“好。9點鐘我在樓下等。”她爽快地說。
“好好地休息,不要胡思亂想。”他輕嘆。
“不會。我會平靜。”她又在笑。
“可宜——阿美一再說過,她願意把名分讓給你,因為你在社會上做事,她只在家。”阿美是他太太。
“怎麼說得通呢?”她搖頭。“我愛的是你,不是愛那個名分。”
“我怎能有這麼好的運氣?遇到阿美又遇到你。”
“你有這福氣。明天見。”她笑著收線。
一轉頭,母親仍站在門邊。
可宜很生氣,怎能偷听別人講電話?但——又不能對母親發脾氣?母親已經夠忍耐她的了。
“晚安。”她只能大聲說。
房門關上。她听見母親的嘆息聲。
天白在公司忙著,美國飛機零件公司有人來,他已陪他們三天。剛才送走他們,看見寫字樓上堆積著的信件,心中的煩躁一下子涌上來。
“阿靈,進來。”他怪叫。
秘書阿靈伸進頭來張望一下,才慢慢走進來。
“還沒找到翡翠?”他問。
“我打了399個電話,她不在公司,但也不在家。”阿靈說。
“還不快些去打第400個?”他狂吼。“我已經三天三夜沒見到她了。”
“難道是我的錯?”阿靈咕嚕著。
其實阿靈是他表妹,一點也不怕他,他們之間怪叫、狂吼早已習慣。兩個人自小青梅竹馬,有時感情比親兄妹更好。何況阿靈和翡翠還是中學同學。
天白倒在椅子上,好像連氣都快沒有了。
“找不到她。”阿靈站在辦公室門口。”她沒回公司——等一等,不許用電話扔我。”
她也怪叫。
“什麼叫沒回公司?”他放下電話。
“誰知道?她公司的人是這麼說的。”
“該死的銀行。”天白詛咒著。
“不過呢——”阿靈翻起眼楮,一副吊起來賣的樣子。“我倒是有一點私下的消息。”
“還不快說?想我爆血管?”他站起來。
“我有什麼好處呢?”她慢條斯理。
“你要敲詐什麼。自己寫單子,我照辦就是。”他苦著臉。
“我急啊!”
“一言為定。”阿靈笑。“我約了她晚餐。”
“你約她?!”天白做出要昏倒的表情。“我呢?”
“我以為你要陪米飯班主。”
“阿靈,求求你,把約會轉讓,任何條件。”
“我考慮考慮。”阿靈走開。
嘀嘀嗒嗒的打字機又響起來,天白也透口氣,慢慢地坐下來。
宿玉會和阿靈晚餐,他能見到她,這就夠了,幾天來的辛苦、疲倦一掃而盡。
他迅速地看了一陣信件、公文什麼的,阿靈工作效率還不錯,已先整理得很好。
“喂!到底你喜歡裴翠哪一點?”阿靈倚在門邊問。
“不關你事,快去工作。”他笑。
阿靈指指手表,又指指牆上的鐘。
“下班了,請勿太刻薄。”
“翡翠什麼時候來?”他問。
“隨時出現。”
“一起去,我請。”他望著她。
“哼!”她又翻翻眼楮,孩子氣頗重。“我請不起?”
“分明為難我,阿靈,下星期我去美國。”
“美國有什麼東西可買?我可沒興趣。”
“回來停日本,專替你搜購。”
“替我?或是替翡翠?”她反問。
“兩人一起。”
“日本服裝我不要,相信翡翠也不欣賞。”
“那麼到底要什麼呢?總要說出名堂才行。”他急了。
“想不出來,折現吧!”阿靈扮個鬼臉。“付現金,我自己去買。”
“這根本是敲詐。”他大叫。
“本來就是。姜太公釣魚。”她笑。
宿玉經過許多辦公桌,快樂地走進來。
看見天白也在,她顯得意外。
“不是說他——”她瞪著阿靈,然後恍然。”你這家伙賣友求榮。”
“不是求榮,是求現。她要現錢。”天白說。
一見到宿玉,他就精神奕奕,神采飛揚。
“分文未過手,還說求現?”阿靈指著天白。“好,我們取消交易,看誰損失。”
“不,不,不。”天白急叫。“翡翠,阿靈是不知道我會回公司的,不是有心捉弄你。”
宿玉不出聲。
不喜歡天白,卻也不討厭他,所以她對他總留有余地,不想傷害他。
“我們只是去吃日本面,有興趣的一起來。”她說。
“天白最不喜歡吃日本東西,尤其是日本面,不過翡翠要去——”
“阿靈,我願分一半身家財產給你,你饒了我吧!”天白搖頭苦笑。
三個人一起離開公司,到一家日本料理。
“我只吃面。”宿玉一坐下就聲明。
“我吃生魚。有人付錢嘛。”阿靈瞄天白一眼。
“阿靈,你也26歲了,不能再像個小孩子。”天白對表妹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就是這樣子,關你什麼事?”阿靈瞪著他。
“人家裴翠就文文靜靜,你們同班同學——”
“我有什麼不好?”阿靈的臉色有些改變。
“不是不好,該——收斂一些。”天白還沒有注意。“有時候你也太沒大沒小了。”
“媽媽也沒有這麼說過我,什麼時候輪到你?”她的語氣已經不客氣。
“我是為你好——”
“不要你為我好,”她拍拍桌子。“你為翡翠好就行了。”
“不要拖我落水。”宿玉立刻說。
“本來就是這樣。”阿靈簡直沒什麼笑容了。她的脾氣說來就來,頗為驚人。“找不到你,他就把解氣發在我身上,這算什麼?我又不是出氣筒。”
“阿靈,阿靈,聲音小一點,”天白還沒看出什麼不妥。“不要像潑婦罵街。”
“我是潑婦,翡翠是淑女,好了吧!”阿靈拍案而起,氣沖沖的大步沖出去。“我走了你就好過。”
“阿靈——”天白愕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砰然反彈回來的門令天白發怔,他呆坐在那兒半晌。
“發生了什麼事?”他似自問。
“你惹火了阿靈,還不快把她追回來?”宿玉啼笑皆非。
天白震動一下,這才大步追出去。不到三分鐘,他失望地單獨回來。
“她坐車走了。”
“第一次看見阿靈發脾氣。”宿玉說。
“從小就是個小地雷,一觸即發。”天白搖頭。“今天我真不是有心的。”
“大庭廠眾,女孩子要面子的。”她說。
“我並沒有說什麼——”他望著地。“過分了嗎?”
“不知道。”她也搖頭。“平日你們倆講話也是真真假假,也那麼多火藥味。”
“是啊!我們說慣了的,她沒有理由翻臉。”
“我相信她是回家,等會兒去看著她。”她說。
“你也去?”
“我?我並沒有得罪她。”
“陪我一起去,我怕她不肯原諒我。”
“原來是你們倆的事。”她看看表。“8點半我約了可宜,我們有事。”
“我——可不可以參加?”他凝望著她。
“不能。女孩子的事。”
她拒絕得連考慮都不需要。
食物送上來,他們慢慢地吃著。宿玉對日本面的興趣真是很大,很快就吃完。
“下個月你和可宜真的去美國?”他問。
是。
“下星期我也去,你可否提早些?”他問。
“提早?我拿不到假期。”
“我可以陪你們一起去。”他說︰“我去簽合同,不可以延期,希望你們提早。”
“沒有可能。”她吸一口氣。
他有些疑惑,她怎麼說得那麼斬釘截鐵?
“你們有目的而去?”他問。
她想一想,點頭。
“約好人在那邊見面?”
她皺眉︰“不。”
“那麼——為什麼不能提早?”他問。
“因為——”她再吸一口氣。“那星期中的一天是英之浩的忌辰。”
“啊——對不起。”他釋然,臉色也變得怪怪的。“我忘了,對不起。”
“你沒有理由記得這件事。”
“不,我以為——”他說不下去。過了好一陣再說︰“始終——你忘不了他。”
“我沒有刻意令自己忘記,而且——為什麼要忘呢?這根本是我生命中的一段。”她說。
“最重要的一段。”他說。
沉默一陣,她說︰
☆☆☆”15歲半認識他,我跟他一起長大。”停一停,又說︰“過去的10年生活如果把他除掉,根本就不剩下什麼,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我也知道你們的感情。”他說。
“知道就好。”她很坦率。“我對任何人不隱瞞往事,尤其你更清楚,你看著一切進行、發生。我肯定地說,過去的一段,和我的生命不可分割。”
“不執著于過去,是好?是不好?”他說。
“我不知道,也不在意。”她說。
“翡翠——”
“天白,我不想你在我這兒浪費時間,真的。”她誠懇地說。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3 10:22:43
第二章
天白踏進公司就開始叫︰
「阿靈,阿靈,出來見我。」
沒有影子,會計小姐在一邊說︰
「靈之沒有來。」靈之是阿靈的名字,林靈之。
天白皺眉,一言不發地衝進辦公室。
今天有會要開,有兩個客人待見,還有午餐例會——阿靈不來,她還在生昨夜的氣?真會選日子。
用自己人就有這毛病,小姐脾氣一發,就天王老子也不理,說不上班就不上,難道還能炒魷魚?
他拿起電話,拔了靈之家的號碼。
「小姐?小姐不是上班了嗎?」女傭人說。
「沒有來上班,我是表少。她到底去哪裡了?」
「我去問問。」女傭人去了一陣回來。「沒有人知道哦!可能去洗頭。」
洗頭、洗頭。天白詛咒著放下電話,公司被人扔炸彈大概她也不理吧!洗頭。
他又想到宿玉,或者——她有辦法。
找到宿玉,她正預備去開會。
「阿靈不上班?」宿玉笑。「我有什麼法子呢?她的小姐脾氣你比我更清楚。」
「今天她不出現,我公司要關門。」他說。
「去髮型屋找她。」宿玉說了一個地址。「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幫不上忙。」
「等一等——下班後有空嗎?」他問。
「其實每天下班你都見得到我,」她笑。「我們家就是兩隔壁。」
「我來接你。」他再說。
「找到阿靈,忙完你的公事再說。」
「OK。」他聽出她沒有拒絕之意,大喜。
但是去找阿靈——他眉心深蹙,什麼時候阿靈才可改變她那難以捉摸、一觸即發的脾氣。
阿靈果然坐在髮型屋裡,優哉游哉的一邊看時裝雜誌一邊吹頭髮,對站在一邊的天白不理不睬。
「阿靈——我來接你。」天白低聲下氣。
她瞄他一眼,繼續看雜誌。
「你知道今天有多忙的啦!不要再發脾氣,」他說︰「我道歉,行了吧!」
「不忙你也不會來接我,我知道。」她冷笑。
她的脾氣——還真孩子氣得很,雖然她已26歲。
「阿靈,10點鐘有客人到……」
「關我什麼事?又不是我的客人。」她不客氣地說。「你快走,我不想見你。」
「阿靈,不要孩子氣……」
「我已經告訴大姨,我不做了。」靈之說。她口中的大姨是天白的母親。
「這怎麼行。我——我道歉了,你還要我怎樣?」
時間好在早,髮型屋裡沒什麼人。幫她吹頭髮的那男孩子也笑起來。
「你走吧!今天整天我都沒空,節目已排好。」她說。
「其實昨夜……」
「還提昨夜!」她火冒上來。」你故意在翡翠面前丟我臉,令我難堪。」
「天地良心——其實我什麼都沒說。」
「走。你還敢否認,」她咬著唇。「有本事你去請翡翠當你的秘書。」
「她——和可宜就去美國。」他嘆口氣,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
「去美國?」靈之想一想,忘了自己的事。「我知道,英之浩的忌辰。」
天白臉色沉下來,坐在她旁邊。
「她拒絕我同行。」他說。
靈之望著他半晌,自己的事日完全忘懷,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你不是也要去美國簽合同嗎?不是一起?」她問。語氣中已完全沒有了怒意。
「她只跟可宜去。」
「喂——」靈之咬著唇,猶豫半晌。「追了半天,你到底有沒有希望?」
天白攤開雙手,聳聳肩。
「我回公司,客人就到了。」他站起來。
「等一等——」靈之回心轉意得極快。「我吹好頭髮跟你一起回去。」
「你的節目呢?」他問。
「算了。」她笑起來。「誰叫你失意於翡翠?我這人最同情弱者。」
5分鐘後,他們倆一起離開髮型屋。
「翡翠告訴你此地的地址?」她問。
「不要提她,我今天有數不盡的工作要做。」他說。
她凝望他一陣,笑容竟然更好、更愉快了。
「是她刺激了你?或是激勵了你?」她問。
「我能做什麼?阿靈,只有你最瞭解我。」他說。
「瞭解?」她笑。「全世界我這秘書最難做,除了公私事之外,還要幫你追女朋友,這還不止,早上還得morningcall,中午還得陪吃飯,晚上你去夜總會,我還得去你家餵狗、澆花。間中還要受氣捱罵,像昨夜……」
「別提昨夜。其實我根本沒……」
「總之我是無妄之災,」她不理會他,繼續說︰「秘書兼表妹,這裡面還有閑話,多做點事哦——說我想做貼身膏藥,韋天白,你有寶啊!」
「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對,」他也笑。「我們倆自小一起長大,情如手足,除了你之外,誰還能幫我呢?人家說什麼也別理了。」
「但是我委屈啊!」
「為我受點委屈算什麼呢?以後我不忘報答就是。」
「報答我什麼?」她盯著他看。
「想要什麼?」他順口問。
「你——」想說什麼,話到喉嚨,就吞下去,莫名其妙臉就紅了。
「我怎樣?說啊!」他說︰「只要我韋天白做得到,上天下海,一句話。」
她不語。只用一種好特別的眼光對著他。
「對著我說話不經大腦,怎麼在翡翠面前苦巴巴的,半點也瀟灑不起來?」她問。
「我也不知道。」他苦笑。
「其實我真替你難受,」她搖頭。「見了她就像矮了半個頭似的,說起話采又悶又不精彩,完全不是原來的你。你真是緊張成那樣啊!」
☆☆☆
「或者這叫一物治一物。」
「你又專治我?」靈之衝口而出。立刻又後悔,但是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了。
「我可沒想過『治』你,真話。阿靈,千萬別這麼想,」天白連忙分辯。」我只有你這麼一個表妹,你說說,寶貝你都來不及。」
「寶貝我?」她不以為然。「你專在別人面前損我,尤其是當著翡翠。」
「昨夜真不是有心的,而且也沒說什麼。」
「翡翠——是我同班同學,」她似乎想表達什麼,又像極難啟齒似的。「以前我跟她並不太好,因為你追她,我們才多了來往。在她面前——你一定要特別尊重我。」
「完全不明白。」他叫。「在誰面前我都尊重你的。」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她的神情在此時看來竟真——難測高深了。
「不同的。」她再說︰」如果你不當她是小孩子,那麼,也不能再當我是小孩子。」
他呆怔往了,這是什麼意思?他當她是小孩子嗎?
「我只說你——孩子氣重。」他說。
「也不能說,」她臉上有奇異的紅暈,很難懂。「我不想翡翠誤解我。」
「好吧!無論如何——答應你就是。」他也不想深究。靈之是表妹,又不是宿玉。
回到辦公室,客人還沒有到。
「天白,翡翠——真那麼吸引你?」靈之問。
他呆在那兒。靈之從昨天到今天一再地問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懷疑什麼中?」他忍不住反問。
「不懷疑,只是奇怪,」她坐在他對面。「你對感情要求高,但是——翡翠能達到你的要求?」
天白變臉了,但不出聲。
「你完全知道她和英之浩的事,對不對?」她問。
「他們——只不過是青梅竹馬。」他勉強說。
「是她的初戀。」
「是。但那時她小,或者她不懂感情。」他說。
「你在騙自己,」她望著他。「就算翡翠接受了你,也無法給你完整的感情。」
「不要這麼說——」他叫起來。
「這是事實,」靈之此刻又彷彿變得十分懂事。「我不想你以後後悔、痛苦。」
「不會——不,不要提了,」他額頭上冒起青筋。「我——不介意她的往事。」
「這樣——就好。」她吸一口氣站起來。
「阿靈,翡翠——跟你提過我嗎?」他問。
「沒有。我和她不談這些,我們只談時裝、珠寶、流行的一切。」她笑。
「一次也沒有?」他不信。
「為什麼要提?難道她還不清楚你?」她笑得古怪。「你們不是『洛陽女兒對門居』嗎?」
「我的意思是——」
「你該知道翡翠並不是笨人,她知道我是你秘書又是表妹。告訴我不等於告訴你嗎?」
天白嘆一口氣,坐下來。
靈之微笑著走出去又突然走回來。
「天白,其實以你的條件,可以去追一個香港小姐。」
「什麼話?」他被逗得笑起來。「真無聊。」
「或是有人說︰目前最流行的事是追有滄桑味的女人。」
「滄桑?翡翠是嗎?」他叫。
「你不覺得她的確給人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
「我不……覺得英之浩有那麼大的影響力。」他說。
「那是你不瞭解英之浩,」她說︰「當年的他——怎麼說呢?真的,曾令翡翠燃燒。」
「太文藝了吧!燃燒。」他大笑。
「我不會解釋,但我知道,因為我看見那時的他們,」靈之臉上出現一抹陽光。」他們是那樣——那樣——」
「想不出形容詞就別說了。」他可是妒忌?
「不說就不說。」她轉身走出去。「除非你能再令翡翠燃燒,否則——你不會成功。」
燃燒,還是這兩個字,但——是怎樣的一種情形?該怎麼做?
他困惑了。
宿玉和可宜已去了美國三天。昨天可宜有長途電話回來,告訴哲人她們已在紐約安頓好。英之浩的姐姐之曼在機場接她們,並為她們訂好酒店,途中一切順利。
哲人嘴裡雖沒說什麼,心卻好像已到了紐約,和可宜會合一起了。
工作仍是如常,開會、開會、開會,像轟炸機一連串投下來的炸彈。他原是習慣了的,今天——竟然被炸得頭昏眼花。下班之後他立刻回家。
太太阿美在陪孩子做功課,工人做晚餐的香味從廚房中溢出來,很誘人。
「吃什麼?這麼香。」他進門就問。
「孩子們想吃羅宋湯。」阿美微笑。她是標準的賢妻良母。
「今天這麼早?」
「開了太多會,頭痛。」
「先去躺一會兒,晚飯時我叫你。」她體貼地說。
「我看報紙。」哲人走進書房。
在電視台一做十幾年,忙碌中他根本沒想過可以小睡片刻之類的事,他不習慣。他寧願工作到筋疲力盡之後才好好地休息一次。
書房是屬於他的世界,平日連阿美都極少進來,除非要打掃時。阿美自己打掃書房,她擔心工人不小心弄亂了哲人的東西。這方面她非常小心周到。
哲人坐下來,看見書檯上全家福的照片。他、阿美和兩個孩子。那是去年照的,照得很不錯,每個人都在笑,笑得自然又愉快。他一直也這麼認為,但是——今夜著來就若有所憾。
可宜不在。
可宜不在此地,可宜也不在照片上,她不會出現在他的全家福照片上。但——她是他生命中極重要的一個人,重要得甚至超過他自己——他極矛盾,可宜的事不可能就這麼拖一輩子,他知道。
他絕對不願失去可宜,他愛她,愛她那種全心全意、不顧一切的奉獻。一個才從學校出來就跟著他的女孩子,除了愛,他還有道義、責任,還有——需要。可宜現在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他不能失去她。
他長長地透一口氣,靠在安樂椅上。
如果阿美不是那麼好、那麼賢淑、那麼柔順,如果他自己能壞一點、能不顧一切一點,那——事情倒也好辦,他可以和可宜一走了之。只是——這麼多年了,他做不到,他不能傷害阿美這樣的善良人。
他把全家福照片反過去,不想再面對她。因為他知道——非常內疚地知道,他已完全不愛她。
愛情是殘酷的,不愛就是不愛,沒有道理可講,也設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他想起可宜,心中流過一抹柔情。
可宜遠在美國,他竟真覺空虛,他不以為會這樣,空虛?他有那麼多工作,周圍有那麼多人,怎可能空虛?事實上就是如此,他覺得處身四面無邊之處,空茫茫的,什麼都抓不到,完全不能踏實。
可宜。
實在——他該陪可宜一起去的。有什麼關係呢?反正誰也知道他們之間的情形,他也不介意別人說什麼。為什麼不去呢?
難道——他顧忌阿美的感受?
阿美的感受——這些年來他真是不敢問、不敢提,他怕自己不敢面對。阿美是那麼善良的人,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
可宜在美國做什麼呢?陪宿玉去英之浩的墳前?或探朋友?逛街?他在這麼遠的東方,完全感覺不到,一點聯繫都沒有。真的痛苦。
攤開報紙,怎麼看得下去呢?那些新聞與他有什麼關係?他只掛著可宜、念著可宜。
忍無可忍地拿起電話,拔了美國的酒店號碼,他甚至完全沒注意到時間的差別。
是找到了可宜,他聽見她睡眼惺忪兼意外的聲音。
「哲人?!發生了什麼事?」她顯得驚慌。
他十分內疚,現在美國正是清晨6點。
「沒有事,沒有,」他放柔了聲音。「我忘了時差,我只想——聽聽你的聲言。」
「你——在公司?」可宜的聲音立刻安定下來。
「在家,書房裡。」他也奇異的平靜了。「宿玉呢?我也吵醒了她?」
「她瞪我一眼之後又睡了,」她輕笑。「哲人,第一次發覺你還那麼孩子氣。」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很沉不往氣。」
「你太忙了,同樣的需要休息。」
「那——明天我來,好不好?」他立刻就興致勃勃了。「你在紐約等我。」
「不要衝動。」她停了一下。「阿美呢?」
「她在外面陪孩子,」他在為自己找借口。「跟孩子在一起她就滿足了。」
「多想一次。」她比較理智。「如果明天一早你還是想來,你就來吧!」
☆☆☆
「不用再想了,剛才困在書房不知多痛苦,才想到來,立刻陽光普照。」
「好好地跟阿美說,明白嗎?」
「明白。阿美不會有意見的。」他很有把握。
電話裡有一陣沉默,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為什麼不說話了?」他問。
「知道你要來,真話,我立刻好開心,」她說︰「只是——我知道這不對。」
「不要研究對與錯的問題,」他說︰「做得對,大家卻不開心有什麼用?」
「錯——總是錯。」
「就讓它一直錯下去吧!只要我們快樂。」
可宜忍了一陣,還是說︰
「總有人不快樂。」
「不要再潑冷水,求求你,」他痛苦地說。「我現在只知道要見你,否則我什麼事都不能做。」
「我等你。或者我到機場接你。」她溫順地說。
「我自己到酒店,你們不用接。」他情緒高漲。「明天趕搭最快最早的一班飛機。」
「那麼——後天見。」
「可宜——我這麼渴望見你,你——可曾掛著我?」
「見面才告訴你。」她先收線。
放下電話,他大大地鬆一口氣,整個人像充足了電,立刻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了。
房門輕響,阿美輕悄地走進來。
「現在可以吃晚飯嗎?」她問。她自然看見了他的改變,可是她不問。只要丈夫對她好,什麼事她都可以不問。
「隨時可以。」他看看表。「我在書房1小時了。」
「我讓弟弟妹妹先吃,」阿美說︰「小孩子吃飯煩,我怕你被打擾。現在他們都已回房了。」
「其實——不必,」他又有內疚,不強烈,一閃即逝。「跟孩子們熱鬧些也好。」
「你剛才說頭昏。」她極體貼。
「沒事了——阿美,」哲人清一清喉嚨。「明天我要出門,大概一星期左右。」
「好。等會兒我替你預備行李。」
「厚一點的衣服,我去美國。」他說。
「知道了。」她還是笑得那麼好。「快去吃飯,菜冷了沒有益處。」
哲人默默到飯廳,獨自坐下。
「你呢?你怎麼不吃?」
「跟孩子一起吃了,」阿美笑。「我陪著你喝碗湯。」
哲人並不欣賞阿美這一套「日本式」的女人作風,然而她從小就是這樣,叫她改也改不了,只好由她。
「阿仔的數學進步沒有?」沒有話說,只好講孩子。
「很好,進步很多,」阿美臉上有了神采。「老師也這麼讚他。而且作文也進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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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2-3 10:22:53
「這都是你的功勞。」
「我不能像其他女人能幹地到外面去闖天下,家裡的事我至少要管得好。」
「你一直是最好的主婦。」
然而最好的主婦——怎麼說呢?一個丈夫要求太太的並不只是如此,對嗎?主婦的事工人也能做,但太太——哲人不知該怎麼講。講了阿美會懂嗎?
「可宜呢?好久沒見到她了。」阿美問,極自然。
「她和翡翠去旅行。」
「怪不得。昨天我鹵了她最愛吃的雞鴨腳,打電話去公司卻找不到她。」
「她們去了美國。」哲人故意說的。
他不隱瞞和可宜之間的任何事。
「是該去旅行鬆弛一下,她不忙了。」阿美全不介意。「幾個節目在她手上。」
「我在紐約會踫到她們。」他又說。
「帶她好好的玩幾天,」阿美誠心誠意。「回來之後,怕又有大堆工作等著她。」
哲人只好自動停下來。無論怎麼對阿美講,她都是這模樣,她明知他和可宜的關係。
「不吃了。」突然間他就不高興了。他簡直可以說痛恨阿美這種態度。
「吃這麼少?不對口味?」她關心地望著他。
「我——」他霍然起立。「我出去一趟,不必給我等門。」
他就這麼又衝出了家。
阿美那麼好,完全沒有一絲錯,但是——他說不出,他擔心再面對她,他會窒息而死。
開著車大街小巷地駛著,簡直害怕回家。好在——明天去美國,那才是希望。
哲人到紐約之後,宿玉就搬出酒店,住英之浩姐姐之曼在新澤西的家。她知情識趣,哲人難得有假期,她總不能橫梗在他們之間。
之曼的家她不是第一次來,三年前她就在那兒住過。房子寧靜、安樂如昔,人的變遷卻是那麼大、那麼大。
她仍然住二樓的客房,是三年前住的那一間。她知道對面那間曾是之浩的臥室,之曼一直保持著那間房子裡的一切不變,她極想再看看屋裡的一切,可是——就是鼓不起推門的勇氣。
再看一次那一成不變的屋子有什麼用呢?之浩已逝。
「翡翠,」之曼敲敲房門,伸進頭來。」預備好了嗎?我帶你去鎮裡逛逛。」
「其實我也不一定要逛街。」宿玉拿起皮包。「能來看看你們已經很好了。」
「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之曼深深地注視著她,一點點淚光在眼眶中打轉。「翡翠,事情變成這樣,是之浩福薄。」
「這是命,之曼姐。」宿玉搖搖頭,眼眶也紅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去?」
「是。俊明要上班,我開車去,還有之萱和媽媽。」之曼輕嘆。「相當遠,只有我認識路。」
「今天不逛街,休息一下不很好嗎?」
「在美國我每天休息,難得你來。」之曼吸一口氣。「鄰居太太告訴我鎮上的公司正在大減價。」
「麻煩你不好意思。」
「怎麼說這樣的話?」之曼輕責。「我們幾乎就是一家人了,你說是不是?」
宿玉把臉側向一邊,她怕自己忍不往流下眼淚。
「大概我也沒這福分。」她低聲說。
之曼拍拍她,兩人並肩下樓,走出大門。
「這個地方沒什麼大改變,」坐在車上的之曼說︰「5年10年之後再來大概還是這樣。」
「香港不同,再回去你會不認得路。」宿玉說。
「有點不敢回去。生活節奏太急促,人太多、太擠,我會害怕。」
「不過美國太靜了。」宿玉搖頭。「我也會害怕。」
「人生活在習慣中。」之曼笑。「什麼事一習慣下來就是好的。」
「然後就成了一潭攪也攪不動的死水。」
之曼看她一眼,又惋惜又難過。
「翡翠,你要給自己機會,不要太死心眼兒。」
「但是我——奪去了之浩的機會。」宿玉的聲音硬住。
「公平些,不能這麼說,」之曼正色說︰「之浩的事——他自己要負大半責任,作為他的姐姐,我也不偏幫他。你對他已經夠好了。」
「對他好沒有用,是我一手把他推向死路。」
「誰說的?」之曼冷硬地說︰「人不尋死,沒有人可以推他向死路。你不能怪自己。」
「我想不怪自己,但明明是我——」
「不許再講。」之曼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之浩己去了兩年,是是非非提也無渭。」
宿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此沉默。
之曼把車開得飛快,直衝進停車場。
「對不起,」她急速剎車。「剛才我太激動,我的態度不對,你原諒我。」
宿玉搖頭微笑,用力握一握她的手。
「我明白,之曼姐。」
那是新澤西最大、最好的一個購物中心,紐約最大的幾間百貨公司在這兒都有分店,別說女人,就是男人走進去,也會被那琳瑯滿目的漂亮貨色所惑。但是,兩家公司逛完了出來,在玻璃櫥窗中卻反映出兩張失神又情緒低落的臉。
之曼望宿玉,宿玉又望之曼,忍不住搖頭苦笑。
「回去吧!」之曼說︰「不要在這兒浪費精神。」
「回去我幫你弄晚餐。」宿玉也說。
回程的車上,兩個女人還是那麼沉默,說不出的悶。
☆☆☆
「他們說——韋天白在追你。」之曼忽然說道。
「我們已是20年的鄰居。」宿玉笑。
「他條件很不錯,當年和他同學時,班上不少女孩子喜歡他。」
「我不是他班上的女生。」
「你真固執。」之曼看她一眼。「之浩去了是不會再回來的,你沒理白浪費自己的時間。」
「我不原諒之浩,更不原諒自己。」
「沒有這麼嚴重吧!」之曼說。
「你不明白,之曼姐,」宿玉望著前面的路。「我和他的事——沒有人會瞭解。」
「然而已事過境遷。」
「事過境遷,感情沒變。」宿玉說得極肯定,肯定得近乎冷酷。
「你——但是你們決定分手的。」之曼不懂。
「分手也不表示不再相愛,」宿玉長長透一口氣。「我們互相在傷害對方。」
之曼思索一下,搖搖頭。
「到底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之曼低聲問。
宿玉眼中含著淚水,牙齒咬著唇,好久、好久才反問︰
「叫我——怎麼說呢?從16歲認識他直到現在,好的、壞的、快樂的、痛苦的,有時想想,我懷疑是不是真實的,好像做夢一樣。有什麼理由呢?他還那麼年輕,身體又那麼好,就——過去了?」
之曼沒回答。她是無話可說,對之浩這弟弟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恨他——怎麼會變成那樣?從好到壞,從天使到魔鬼是個極端,他竟——竟——
「我真的不信就這麼過去了,」宿玉彷彿自問。「其實那天——我只不過才離開幾小時,怎麼會——怎麼可能——」
她的臉色變成雪白,話在顫抖。之曼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她甚至快把不穩方向盤。
「不要講了,」之曼臉上掠過一抹驚怖之色。「我們——不要嚇著自己。」
「我不怕,真的,一點也不怕,」宿王認真地說︰「我看過那些照片,雖然那麼多血,但是他腦上是安詳的,是不是?至少他臉色安詳。」
「翡翠——」之曼不得不把汽車駛在路邊停下,她激動悲傷得已不適宜開車。「講這些對大家都無益,你難道不想大家安於,讓之浩也——安息?」
「他能——安息嗎?」宿玉反問。
之曼臉上一陣暗紅,接著又是一陣難懂的怪異之色。
「沒有用,真的沒有用,」她喃喃說︰「不要再糾纏下去,否則活在世界上的人都不會快樂。」
「現在有人快樂嗎?你嗎?伯母嗎?之萱姐嗎?」宿玉反問。
「為什麼連提也不許。」
之曼不語,任宿玉再說什麼她都不語。然後,激動過去了,大家都平靜下來。
「翡翠,你也不想再有事發生的,對不對?」之曼問。
宿玉點點頭,再點點頭。
「明天見到媽媽,請什麼事都別提。」之曼又說︰「雖然這麼久了,媽媽的情緒還是不能平復。」
「我知道。」
「就算——見到他們來,也不必衝動。」之曼說。
「他們」兩個字令宿玉眼中的光芒暴長,她定定地盯著之曼,那眼光彷彿像可殺人的利刀。
「他們——敢來?」她咬著唇說。
「翡翠,對事情的看法不要太片面、太偏激。」
「不。不能讓他們去,」宿玉眼珠都要紅了。「之曼姐,你不能恩仇不分。」
「相信我,事情過了這麼久,他們——心中也難過。」之曼柔聲說。「他們也不想事情變成這樣。」
「但是之浩死了。」
「死,不就是一了百了嗎?」之曼問。
「不。不是。」宿玉斬釘截鐵。「絕對不是。因為——我還在世界上。」
「翡翠——」
「我叫翡翠,於為玉碎。」
「不要這樣,」之曼臉上有懼色。「天下沒有解不開的怨。」
「我不理什麼仇、什麼怨,之浩——死了。」
「我說過,之浩的事他自己要負大部分責任,為什麼一定要怪別人?」
宿玉搖著頭,眼淚紛灑而下。
「之曼姐,你不覺得之浩的死是最大的遺憾嗎?你不為他傷心難過?你不覺得冤枉?」
「我相信命運。冤不冤枉上帝會下斷語。」
「不要推責任給上帝,不是上帝要他死的,是人——我不能原諒他們。」宿玉把臉放在雙手中,大哭起來。
沒有勸她,任她哭得天昏地暗。然後,她終於平靜下來。
「對不起,之曼姐。」她抹乾眼淚。
「舒服多了?」之曼柔聲說︰「我也有過你那樣的時候,但——凡事要兩面看、兩面想,天下沒有絕對的事。」
「我不想見『他們』。」
之曼為難地思索了一陣,重新開車。
「我不能阻止他們去上墳。」她慢慢地說︰「或者——我設法在時間上安排一下。」
「伯母願意見他們嗎?」宿玉回。
「他們也是善良的好人,他們內心可能比我們更痛苦,你不以為嗎?」之曼說。
「之浩因他們而死。」
「是。可是你也知道之浩對他們做了些什麼?」
她是知道之浩——對「他們」做了些什麼!
紐約並不多雨,那天半夜卻下起雨來,天氣一下子就涼了。
早晨出發的雨雖停止,天色依然陰暗,令宿玉本采低落的橫緒更添惆帳。
之曼默默地開著車,之萱陪著母親坐在後面,宿玉坐在之曼旁邊。四個女人都沒什麼話說,尤其是之曼的母親,見到宿玉已是淚水盈眶,誰還敢說什麼刺激她的話呢?
從八十七公路北行將近兩小的,才到達之浩的墓地。那是個中國人捐錢建的廟宇,佔據著整座小山,附近有湖有水,氣勢很不錯。屈宇的建築雖未完成,墓地卻已開放。是依山面水吧,很多富有的華人都葬在這兒,甚至許多有名望的人已預定了墓穴。
車停在小山坡下,要步行一段山路。昨夜的雨水令山泥鬆了,又濕又髒,十分難行。上到山腰的墓地,冷清清的一個人都沒有,之曼的母親已忍不住哭起來。
宿玉扶著她,眼楮已紅了,畢竟,之浩是她們倆最親的人,比之曼之萱兩姐妹更親近些。
墓前並無野草,廟宇裡的人打理得不錯。雖說是之浩忌辰,也沒什麼儀式,之曼奉上鮮花水果食物,又點燃了香,煙霧裊繞中,她們各自默禱。
「生前他並不親近我,我想跟他說話也見不到他,」母親喃喃地念著,眼淚籟籟而下。「現在——他並不是死,對不對?他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宿玉的眼淚也悄然而垂。
是。生前之浩並不親近母親、不親近英家每一個人,他雖姓英,彷彿只是英家的客人,難得回家一次卻又沉默寡言。之浩這短短一輩子最接近的人是她——宿玉,相愛的日子裡無論是歡樂、是哭泣、是好、是壞,他們都沒有分開過。她愛他、瞭解他、懂他,可是有什麼用?或許是緣,他們只有10年的時間,時間到了,緣也盡了。最接近、最親又有什麼用?始終也留不住他。
她曾恨過他,因為她愛。沒有愛,哪有恨?恨他那樣任性妄為,恨他那樣不珍惜自己,那是真恨嗎?或只是痛惜?每次很意才凝聚,又被強烈的愛蓋過。她就在這種強烈的愛恨漩渦中掙扎了10年,稍一清醒,他已去了。
他已去了。
她心痛如刀割。就是這麼短的一剎那,就是這麼輕易的,他已去了。去得——彷彿不需要考慮。
「之浩生下來就是悲劇,」母親又在喃喃訴說著。「算命的說我命中無子,我為什麼偏偏要強求?他不該來人間走一遭的,我為什麼要害他來受罪?」
受罪?或者是。
之浩短短的一輩子比別人可能豐富幾倍,他彷彿把生命中應有或不應有的都濃縮起來,點綴著那悲劇故事。他的五彩繽紛、多姿多彩,在他自己的感覺上可能是享受、是滿足;在另一些人眼中,他是受罪。精神的痛楚、肉體的痛楚像波濤一樣起伏著。他快樂過、痛苦過,然而這麼年輕,當然是悲劇。
「你說,他很不恨我?」母親轉身望著宿玉。
宿玉泣不成聲。
恨與不恨都沒有人再能知道,已隨他而埋葬。死人沒有思想感覺(是這樣吧),但留下的傷痕卻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媽媽,平靜些。」之曼擁住母親。「為什麼不想想,可能死亡是他的解脫呢?」
是不是解脫?上帝,誰來回答?然而擁有之浩那樣的一生——是解脫吧!大部分人都會這樣說。
「別太傷心,讓他九泉之下能平靜。」之萱也說。
死人該是平靜的吧!但是活著的人呢?
宿玉用紙巾抹抹鼻涕,她聽見背後的腳步聲。
那不止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令她的血一下子往頭上衝去,她覺得自己雙手突然變得冰冷,呼吸也急促了。
霍然轉頭,她看見兩個年輕的男女扶著一個頭髮花白的婦人,她認得他們,真的,她認得他們。
「不——」她指著他們尖叫。「不許他們過來,不許——趕他們走,我不要看見他們。」
「翡翠。」之曼一把抱住她。「不要這樣,冷靜些,他們也是來祭之浩。」
「不——我不要看見他們,他們是魔鬼、是劊子手,走,走,你們走——」她大哭,整個人就要崩潰了。
「翡翠,」之萱蒼白著臉。「不要這樣,他們是善意的,與他們沒有關係——」
「走,走,你們走,」她喊得歇斯底里。「我不要看見你們,魔鬼,魔鬼,魔鬼——」
來的人卻沒有離開。
他們也在墓前上香,供上鮮花、水果。一切的事都在沉默中進行,除了宿玉的哭喊之外。
英家的人並沒有和他們打招呼,更沒有說話,只在一邊看著他們拜祭,看著他們離開。
細細的雨又開始飄,宿玉的哭喊聲也減低了,終至輕不可聞。
山坡的墓地又只剩下她們四個女人。
「我們——回去吧!」之曼打破沉默。
沒有人出聲,卻都慢慢地往山下走。雨漸漸大起來,淋濕了她們的頭髮,淋濕了她們的衣服,也淋濕了她們的淚眼。
汽車往紐約疾駛,遠離了墓地,卻沒有遠離悲哀。
「去唐人街吃飯吧!」之曼試探著說。她是大姐,一直是她比較冷靜。
「翡翠,你說呢?」之萱問。
「我想回家。」宿玉的聲音因哭喊而沙啞。
「總要吃些東西的,不能病倒。」之曼說。
「我沒事。」她黯然。「剛才失態——很抱歉。」
之曼的母親突然又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
「之浩娶不到你,是英家沒福氣。你這麼對他,之浩泉下有知一定感激不盡。」
「媽媽——」之曼微有責備之意。「翡翠才平靜下來。」
「為什麼不讓我講?她恨姓王的一家人有什麼不對?是他們殺死之浩——為什麼要假惺惺的來上香?」
「媽——」之曼的神色更嚴肅。「王家並不是一家人都殺人,犯法的人已受到懲罰。」
「殺人者償命,法宮為什麼不判他死刑?」母親叫。
「伯母,」宿玉握住之曼母親的手。「剛才我太激動。其實——王家受的痛苦也不比我們少,不判死刑——也許比判死刑更痛苦萬倍。」
「痛著萬倍人還在,活總比死好。」母親哭著。
「不要再仇視人家,當初——之浩難道沒有錯?」之萱忍不住說。
「他有天大的錯又怎樣?人都死了,還不一筆勾銷?」
「媽媽——」之曼嘆息。
是非曲直,實在太難分得清,法律也不行。
「我們去唐人街吃東西。」宿玉吸一口氣。「我請伯母,因為明天我就回香港。」
「明天你就走?不多住幾天?」母親捉住她的手。很微妙的錯覺,見宿玉如見之浩。
「我有工作。下次再來。伯母何時回去?」
「媽媽一個人回去我們不放心,」之曼說︰「等暑假有空我陪她回去。」
「但是——之浩的墓還在這兒。」母親黯然。
這原是一個令人黯然的故事。大家的心都益發沉重了。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3 10:23:15
第三章
宿玉被空中小姐叫醒,告訴她飛機已在香港上空。她放直椅背,看看身邊的可宜,人還有點模糊不醒。
從紐約上機就一直不能入睡,捱到日本已金楮火眼,她知道再不休息一下必然倒下來。在東京再上機時,她要了一大杯白酒,不理三七二十一的一飲而盡。當時只覺血液一下子往頭上衝,意識逐漸模糊。她是這麼睡著的。
也許是酒,她還覺得頭昏,人有點浮。
「到了。」可宜的聲音彷彿從好遠傳來。「旅行是好,長途飛行難捱。」
「下次陪你去日本買東西。」宿玉說。
「不了。起碼半年沒有假,」可宜愉快地指指另一邊的哲人。
「工作重要。」
她是愉快的,因為哲人趕去陪她。女孩子在各方面都獨立了,可是她們的快樂還是大多數來自她們的男伴。
愛情。
「回去起碼休息3天。」宿玉苦笑。
☆☆☆
「你臉色非常不好。一到香港我們先送你回家。」
「好在睡了3個小時,」宿玉摸摸臉。「還支援得往。」
哲人望著她好一陣子。
「明年別再去紐約,太傷元氣。」他說。
「別阻止她,養精蓄銳一年,就為了紐約行。」可宜說。
「過去的為什麼不讓它過去呢?拖下去對誰都不好、都不公平。」哲人比較理智。
「原就是不公平。」宿玉淡淡地笑。「它既然發生在我生命中,我只好接受。」
「你不像這麼灰的人。」
「我只是固執。」宿玉搖頭。」也許很多人覺得我傻。但值與不值,我心中自有天平。」
哲人不出聲了,他懂適可而止。
然後飛機停下來,他們離開,經過一連串移民局、海關手續,終於走出機場。
正想找的士,看見天白和他的車駛過來。他一聲不響地替他們把行李提上車,一副任勞任怨還理所當然狀。
「誰通知你來的?」可宜問。她見宿玉沉默地縮在後面。不得不打圓場。
「我去問宿伯母。」天白在倒後鏡看宿玉。「翡翠,你看來累壞了。」
宿玉不響,彷彿沒聽見他說話。
「是累壞了,累得連話都不想講。」可宜說。
「那就什麼都不說,我先送你,」天白體貼地說。「你回去沖個熱水澡,然後立刻上床。」
「偏心。我們家比翡翠近。」可宜是故意的。
「你們倆捱得住。」天白笑。
他完全不介意宿玉的冷待。
他把宿玉的行李送上樓,任哲人和可直在車上等。宿玉一直不出聲,直到他告辭。
「我沒有心理準備在這個時候見到你。」她說。這是實話,滿心還是之浩呢。
「我——明白。」他看她一陣,轉身離去。
「我想休息幾天,我——會再打電話給你。」她說。
他點點頭,走了。
他當然瞭解她的意思,沒有她的電話之前,她仍然不想見到他,是不是?他懂的。
他不逼她,他願給她足夠的時間,足夠得能接受他。
回到車上,他臉上的笑容仍很好。
「你要諒解翡翠的心情,」可宜誠懇地說︰「在紐約——她受的打擊不少。」
「打擊?」天白問。
「她見到王家的人。」哲人說。
「啊——為什麼?這很殘忍。」天白驚訝。「不能有更好的安排嗎?」
「不能禁止別人也去上香。」可宜說。
「早知道我也去,」天白彷彿在自責。「翡翠不同意我也去,至少能幫點忙。英家在美國的全是女人。」
「與女人無關,翡翠的脾氣剛烈。」哲人說︰「她雖明事理,知道不能全怪王家,但她無法面對他們。」
「如果當時我在就好了。」天白嘆息。
「不關你事,你在也幫不了忙,」可宜婉轉地說。」我的意思是——你要容忍她多些。」
天白搖搖頭苦笑。
「我當然能容忍,無論她對我如何。」
「天白,你甚至——還要打定輸數。」哲人提醒他。
「我明白。」他嘆息。「我也——不介意。她若不接受我,也表示不接受任何人,英之浩是她的心魔。」
「這——」可宜想說「這也不一定」,話到嘴邊忍住了。她不想傷天白的自尊自信。宿玉不接受他但並不保證不接受其他人,這一點她是明白的。之浩是宿玉的心魔,也許有人能為她除去這魔障。
但這人不是天白。
「我不會怪她的。我眼看著她成長、戀愛、受打擊,我一直站在她身邊。我可以一直這麼站下去。」
「祝你好運。」可宜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我也一直在祝自己好運,」天白苦笑。「除了愛情,其他的一切我的運氣都好。」
「沒有人能十全十美。」哲人說。
「是。我明白。」天白看他一眼。「你呢?此行可愉快?」
哲人深情地看一眼後座的可宜。
「可宜所在之處就是我的幸福天堂。」他說。
「老友,真羨慕你。」天白由衷地說。
「我也有難題、也有苦處、也有煩惱,」哲人說︰「但我只面對快樂,我不想折磨自己。」
「可是——」天白想一想。「能一輩子如此?」
「我不敢看那麼遠,」哲人說︰「我只知道,這一輩子我不負可宜。」
「你很勇敢,可是阿美和孩子呢?」天白又說。
「我會照料他們的一切,這是責任。」哲人正色說。
天白想了一陣,笑。
「是你的福氣,又有阿美這麼好的太太,又有可宜這麼好的紅顏知己。這輩子你無遺憾了。」
「有。我無法給可宜一個正式的名分。」哲人伸手到後座握住可宜的手。
「可宜不介意,是不是?」天白問。
可宜只是微笑,什麼都不說。但是微笑——並不表示同意,不是嗎?
先到可宜的家,她拿了行李自己上樓。她從來不讓哲人去她家。她聰明,不想有不必要的麻煩。
車上只剩下兩個男人。
「我不想回家,去喝杯酒?」哲人提議。
天白無所謂,陪老朋友聊聊是很好的事。
到他們常去的那家酒廊,在角落裡坐下。
「你認為可宜真不介意名分?」哲人拿著酒杯。
「她那麼灑脫的人,而且也這麼多年了。」天白說。
「我不知道,」哲人是擔心的。「她從來沒有說過,也不曾暗示,可是——我為這事內疚。」
「你可想過離婚?」
「想過。但不知道怎麼向阿美開口,她太柔順了,只要我提出,她一定肯。甚至,她暗示過願意,」哲人說︰「可是我怎麼能開口呢?」
「阿美是另一種我不瞭解的女人,」天白說︰「她並不需要愛情就可以生存。」
「也許是。我也不瞭解她。」哲人說。
「當初你們不是戀愛結婚?」
「是。但那種戀愛——或者不是戀愛,絕對不同於我和可宜的。阿美是個柔順的人,我以為她適合做太太。」
「以為。人都常常自以為是,然後就被自己所害。」
「為什麼這麼講?」哲人問。
「不知道,」天白呆怔一下。「不知道。」
「你——會自以為是愛翡翠,而實際不是?」
「不——你開玩笑,」天白大笑起來。「怎麼可能,她小時候我已經喜歡她,可是她喜歡英之浩。英之浩是她剛開始懂人事時認識的。」
「不能妒忌,那是緣分。」
「我相信是。也相信翡翠前一輩子一定欠了英之浩的,之浩——把她折磨得很厲害。」天白說。
「對戀愛中的男女來說,折磨也是種刻骨銘心的情趣。」哲人若有所思。
「是吧!」天白若有所憾。「可惜我不懂。」
「戀愛是煩惱、痛苦。沒有愛情也同樣煩惱痛苦,人真沒意思。」
「我可不這麼想。你把愛情握在手中當然這麼說,我想一試這煩惱痛去還沒有機會。」
哲人望著他半晌。
「天白,試試另外的女孩子,如何?」他是真心誠意的。「翡翠——恐怕決難回頭。」
天白呆怔半晌,說︰
「追求的過程對我來說也是種享受,容我說——絕非我故作大方,我不介意結果。」
「真能如此瀟灑?」
「我的心在滴血。」天白捉弄自己地笑著。
「這種話敢不敢對翡翠說?」
「肉麻得我都不敢講第二次。」
「那麼把握你敢講的第一次。」哲人仰頭把環中酒一飲而盡。
「走吧!」
「終於肯回家了?」
「總要回家。」他吹口氣。「我對阿美並無不滿,我忍受不了的是她——太好了!」
「太好了也是罪?」天白笑。「如今女人真不易為。」
☆☆☆
兩人離開酒廊,天色已暗。
「明天是帶著希望的另一天,對嗎?」天白說。
宿玉在家裡悶了幾天,簡直是鬱鬱寡歡。可宜和哲人把她接出來,仍去慣常到的那家酒廊。
台上有個男人在唱歌,低低沉沉地彷彿在訴說什麼傷心事。坐在一角的他們也只在喝悶酒,主要的是宿玉一直無法振作起來。
「下干天白找過我,是他告訴我你已3天沒出大門。」哲人用輕鬆的口氣說。
「明天我會上班。假期完了總要回去工作。」宿玉淡淡地說。
「心情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
「你會漸漸好起來,是不是?」可宜凝望著她。
「是。天白不瞭解,他太緊張。」宿玉說。
「我上台為你唱一首歌如何?」哲人半開玩笑。」你喜歡聽什麼?告訴我。」
「現在那人不是唱得很好?如怨如訴。」她笑。
「讓我看仔細些,」可宜轉回頭。「下次邀請他到我們的綜合節目裡試試。」
「又一個明日之星。」哲人並不感興趣。
那年輕男人從台上走下來,又有個女的上去。真是最佳勇氣獎,荒腔走板,她居然若無其事。
「多幾個這種不知自量的女人,這世界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可宜搖頭。
「其實她很快樂,」宿玉望著台上。「她喜歡唱就唱,可能還以為自己唱得很好。」
「該有人告訴她實話。」哲人也搖頭。
「不必太殘酷。告訴她之後就等於奪去了她的快樂。」宿玉說。
「不告訴她豈不是對大多數的我們殘酷?」可宜笑。
「我們只不過忍一陣子,而她可能是一輩子。」宿玉說。
可宜和哲人都不出聲了。
宿玉是有些感嘆,她想起自己的事,他們都瞭解。
「天白知道我們來這兒。」可宜換了話題。
「他為什麼不來?」宿玉問。
「你沒有電話給他,他不敢來。」哲人笑。
「我給他那麼兇惡的印象。」宿玉搖頭。」他不來好些,面對著他,我心裡壓力大。」
「有什麼壓力呢?我不明白。」可宜說。
「我不希望他對我這麼好,而目我肯定的知道無以為報。」她說。
「你對他講過這樣的話嗎?」
「不止一次。」宿玉嘆息。「他完全不明白,就算沒有之浩也不是他,我跟他根本合不來。」
「他很執著。」哲人說。
「所以你們說我是不是看見他就情緒低落?我並不固執,只是不想勉強自己的感情。」
「之浩之後——你會還有感情嗎?」可宜盯著她看。
「不知道。也許有,也許沒有,誰知道明天的事呢?」
「還好。我以為你就這麼一輩子了。」可宜透一口氣。
「現在沒有這麼蠢的人了,我也不會。」宿玉說︰「我很清楚的瞭解之浩已逝,再也不可能回到我身邊。我很理智,也很現實,可是除了這兩樣之外我更有感情。目前我的壓力是,感情上,我絕對容不下天白。」
哲人看看可宜,他們很明白,宿玉這麼說就是這樣,他們完全幫不上忙。
「或者——我們會再勸勸天白。」可宜說。
「沒有用。他的固執比想像中更驚人。」哲人說。
「我怕又是一次悲劇。」宿玉攤開手。」大概我是不祥人,接近我的男人都沒有幸福。」
「胡扯。之浩的事能怪你嗎?」可宜不以為然。
台上的女孩子終於唱完兩首歌自動下台。有人居然拍手,不知是喝彩還是倒彩。那女孩高興得很,不理三七二十一的還團團鞠躬道謝。
「看。人不要不清醒、不要太精明才快樂。那女孩對所有掌聲當成喝彩的照單全收,多快樂。」宿玉很羨慕。
「可是在別人眼中她卻像小丑般的可笑。」哲人說。
「別人的眼光真的那麼重要?」宿玉反問。
角落裡一個男孩子站起來,很高大健壯,這種天氣他竟只穿一件背心,手臂上、胸前的肌肉非常結實。他戴著墨黑的眼鏡,背著吉他大步上台。
「你們看——」宿玉指著台上,整個人突然間像著了魔似的,手指還不住地輕顫。
順著她的手指望去,那個台上的男孩——那男孩——
哲人和可宜都驚訝得發呆,怎麼會有那麼巧合的事?台上那男孩竟有七八成英之浩的影子。
「他是誰?!」可宜忍不住問。
沒有人能回答,那男孩已經開始自彈自唱了。
唱的是一首很冷門的歐西歌曲,旋律怪怪的,那男孩的聲音也怪怪的,有點嘶啞,好像喊出來一樣。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墨鏡後面的眼楮也看不見,他給人一種強烈的神秘感。
「他——他——」宿玉喝一口酒,好半天之後才能鎮定下來,目不轉楮地望著台上。「他是真的像,是不是?」
「是。怎麼有這麼奇怪的事?」可宜皺眉。「連那冷冷的神情都像。」
「這男孩比較年輕,大概才二十一二歲,」哲人說︰「風格頗獨特。」
「我去問問。」可宜站起來,到一邊的櫃檯去問酒廊的負責人。那麼像英之浩,誰都好奇。
一會兒她回來,搖搖頭又聳聳肩。
「他們不知道。這人今天第一次來,」可宜說︰「真的,他令我震驚。」
「震驚已過,不要再研究了。」宿玉先收回視線。
他們都看得出她的言不由衷,她眼中跳動的問號和火焰騙不了人。
「問問也不妨,可以讓他上節目。」哲人說︰「而且這麼像,你不好奇?」
「好奇是一回事,他又不是之浩。」宿玉說。
「他自然不是之浩。你才說過,之浩之後,你還會認識許多朋友。」可宜說。
宿玉皺眉,彷彿在矛盾。好一陣子之後才說︰
「希望你們只是找他上節目。」
可宜笑著拍拍她的手,然後專心欣賞那男孩唱歌。他的神情除了冷之外,還有點反叛,眉宇之間有一抹不羈,而歌聲的怪異——真像向人間提出控訴。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3 10:23:24
實在是個獨特的男孩子,就像當年獨特的英之浩。
男孩子旁若無人地自彈自唱了三首曲子,在掌聲中走回自己的角落。他們看見,他是單獨來的,他的面前只有一杯啤酒。
「讓我過去。」哲人拿著酒杯站起來,慢慢走向那男孩。
男孩子很錯愕的樣子,哲人已遞過名片。他看一眼,錯愕之外更加添一抹意外。不知道哲人對他說了什麼,他背著吉他,拿著啤酒隨哲人回來。
「宿玉,葉可宜,」哲人指著她們介紹。「他是仇戰。」
仇戰。像他的人一般特別的名字。
仇戰點點頭,坐在哲人旁邊。他的人很冷漠,一如他的外表,墨黑的眼鏡後是一片深沉,他望望可宜,然後把視線停在宿玉臉上。
「我見過你?」他問得唐突。
「沒有。也不可能。」宿玉強自鎮靜,莫非冥冥中一切自有注定?他說見過她?
「或者是。我才從美國回來兩個月,」仇戰說︰」離開4年,這城市改變太大。」
「在美國唸書?」可宜問。
「可以這麼說。我並不只唸書,我做一些事,也唱歌。我並不喜歡美國,所以我回來。」他說。
「因為家在這兒?」可宜又問。
「不。沒有家人。」他冷淡地說︰「我來自越南。」
「哦——」大家釋然。
他的神情、他的模樣、他的歌聲都特別,像看透世情,看似反叛,又似控訴。他經過戰火洗禮。
「以前來過香港?」哲人問。
「住過3個月難民營。」他說︰「萬象深刻。」
「這次回來——為工作?」可宜問。
「有機會的話。」他不置可否。
「打算久留?」哲人問。
「看情形。」仇戰望一眼一直不出聲的宿玉。「如果可能,我想回中南半島一行。」
「回越南?」可宜吃驚。
「撿回來的命我很珍惜,不會白白送死。」
「總有個回東方的原因。」可宜不放鬆。
「沒有。」仇戰心平氣和。「我拿到了文憑,有了正式美國護照,我可以到任何我喜歡的地方,是不是?」
「可是想——找尋失散的親友?」宿玉說了第一句話。
仇戰意外地望著她好久、好久。
「只是做白日夢。我相信要找的人早已死了,她是我的姐姐。」他說︰「我瞭解她,她不願活著受那種罪的,她很剛烈。」
「她——像我?」宿玉猶豫一下。
「不。怎麼可能?」仇戰立刻搖頭。「你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類型,她非常剛烈,你卻柔。」
宿玉柔?恐怕他看錯了,她也剛烈,她非常明白自己。可是——何必告訴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呢?
「你剛才說『我們見過』?」宿玉說。
「我是有這種感覺,」仇戰承認。「我已來了兩個月,很有機會在街上遇到過。」
「也許。」宿玉不想深談。
她突然覺得害怕,沒什麼理由,很突然的。
「我認為你唱歌的風格極獨特,可有興趣上電視?」可宜很瞭解宿玉。
「有錢賺嗎?」仇戰問。
「自然有。」哲人笑了。他喜歡仇戰的直率。」工作得酬勞,天經地義的事。」
「一言為定。」仇戰露出一絲笑意。「我是個現實的人,喜歡把一切先講清楚。」
「我們都是,」可宜先向他伸出右手。「很高興今夜認識你,你是很特別的一個人。」
「今夜很幸運,認識了你們。」仇戰看著他們。
「你還沒找到正式的工作?」哲人問。
「沒有。根本一切還沒開始。」他搖頭。「我學電腦,最現實的東西,找工作大概不難。」
「絕對不難,這一行缺人,」可宜說︰「翡翠,你們銀行請不請電腦人才?」
「我回去問問。」宿玉答。
仇戰的眼光又落在宿玉的臉上。
「她叫你翡翠?但是你不像,充其量是塊璞玉,白色的。」仇戰說︰「你看來很失意。」
「說得對。我很失意,未婚夫死了兩年,被人——槍殺的。至今我不能忘懷、不能釋然。」宿玉坦白得令哲人和可宜都震驚。
「翡翠——」可宜叫。
「我很抱歉,沒想到事懂原來這麼嚴重、這麼殘酷,」仇戰是真誠的抱歉。「我以為女孩子的失意只不過是和男朋友吵嘴什麼的。」
「那是你低估了現代女人。」可宜立刻說。
「我承認。是我不對。」
「沒有人怪你,」宿玉淡淡地笑起來。「我剛從美國回來,剛參加末婚夫兩週年忌辰,我是在情緒低落,是自覺失意,你沒有說錯。」
「你對他的死刻骨銘心?或是對他的感情?」仇戰問。
宿玉呆一下,她從來沒這麼想過。她對之浩整個人刻骨銘心,死與感情,可以這麼講嗎?
「你該仔細的想一想,或者會有點幫助!」仇戰誠心地說︰「兩年了,你不該還這麼低落。」
「你不以為是一輩子?」宿玉不以為然。
「一輩子是很不現實的話,因為很不可能,」仇戰說︰「一個人為另一個人犧牲一輩子?這不是我的哲學。」
「但是你不能代表所有人。」宿玉不示弱。
「也許。我只希望你仔細的想一想,我希望你快樂,真話。」仇戰說。
宿玉真的呆住了。又一次緣分?一個陌生人對她說這樣的話。
下班從銀行出來,宿玉就看見天白的車。
「可宜臨時通知我來的。」天白解釋。「她說你們共同發掘出來的新歌星立刻要錄影。」
☆☆☆
仇戰。那七分像之浩的人。
她坐上他的車,任他送她到電視台。
她下車,他仍然坐在車上,沒有隨她進去的意思。
「你不進去?」她轉頭問。
「公司裡還有點事,做完了我再來。」他揮揮手,走了。
可宜派了助手在門口等她,她就立刻進去。心裡倒是有點奇怪,天白今天的表現頗特別。平日他斷不會為公司的事而失去與她在一起的機會。
她被帶到控制室去,哲人和可宜都在,而且可宜這監製大人今天破例自己做編導,指揮和錄影。
仇戰已在下面的錄影室。
再見仇戰,宿玉心中還是有莫名其妙的興畝,明知他非故人,那感覺她自己也不懂。
「真把他弄來上電視啊!」她故意淡淡地說。
「我們不放過任何有潛質的人才。」可宜扮個鬼臉。「事實上他這個型我們以前還沒見過。」
「剛才他試了一首很勁的歌,動作非常原始、粗擴,給我的感覺是像野獸。」哲人說。
「野獸派的歌星?」宿玉笑起來。「你們可以這樣宣傳他,能不能一炮而紅就不敢擔保了。」
「他只有兩個可能,一個就是很紅很紅,一個是完全不被接受,不可能有中間路線。」可宜說。
「那表示什麼?」宿玉不明白。
「今天可能是他轟動的開始,也可能是惟一的一次上電視。」哲人說︰「看他的造化。」
「還設開始嗎?」宿玉問。
「打好燈光就開始!」可宜說︰「其實我們可以讓他現場直播,不必勞師動眾。可是哲人說給他個機會,特別為他先錄影,就算一次錄不好還可以改,還可以再來。不像現場直播,錯了就完蛋。」
「有什麼理由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這麼好?」宿玉問。
可宜和哲人互相望一眼。
「也許就因為他太像英之浩。」可宜說︰「我無法解釋,有幾個神情,簡直就是英之浩的。」
宿玉沉默。
「我們也知道他根本不是之浩,但是——忍不住想幫他。就是這樣。」哲人說。
「請勿再對他提之浩的事!」宿玉說︰「你們幫他是一回事,我不想參與其中。」
「我們明白。」哲人拍拍她。
錄影室有訊號上來,於是可宜宣佈開始錄影的倒數。宿玉不是第一次看錄影、不是第一次到控制室來,她卻有說不出的緊張。
仇戰在下面開始唱歌,控制室裡電視畫面上出現了一個個不同角度下的他,他唱的仍是那首十分冷門的歌,就像那天在酒廊裡,歌聲怪怪的,人也怪怪的。
宿玉注視著那許多不同角度下的他,心跳不受控制的加速,有幾個角度——真的,就如哲人所說,十足是之浩。天下竟有這麼相像的人。
唱完一曲,他從高凳上站起來,音樂改變了,變得強勁而快速。他不再只是唱而加上動作,他的動作極其誇張,哲人說得對,原始、粗獷得像野獸。
最後,他唱了一首十分流行的歌。這首歌誰都能哼幾句,許多歌星也唱過,他唱起來卻有特別的味道,一目瞭然的與眾不同。
錄影就在這時結束。
「仇戰,你等著,我們就下來。」可直在播音器裡叫。
仇戰向上看,也不知道他看見控制室中的他們沒有,就胡亂的點點頭。
宿玉這時才注意到,仇戰仍然穿著背心,露出他胸前和手臂上結實的肌肉。
他們下去錄影室,仇戰抱著吉他默默地倚在那兒。幾個職員在他四周收拾東西預備離去,他站在中間彷彿與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非常遺世獨立。
「唱得很不錯。」可宜拍拍他。
「還過得去。」他並不謙虛。「雖然第一次上電視,我並不緊張,這是我的長處。」
「很清醒,知道自己的長短。」可宜說。
「我的缺點是聲言略沙,這是天生,沒有法子。」他把視線移向宿玉。「你也來了。」
彷彿宿玉是為他而來似的。
「我讓人去接她來的,我們原約好晚餐。」可宜解圍。
「那我告辭。」仇戰立刻說。
「別太敏感。晚餐有你的份!」可宜搖頭。「如果你紅了,別忘了請我做經理人。」
「我是不會紅的。」仇戰說。
「為什麼這樣肯定?」哲人意外。
「不是人人都能欣賞我,雖然我自己知道很不錯。」
「你低估了現在的觀眾,他們完全能分得出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不再盲目跟風了。」哲人說。
「可是我並非流行的那個型。」
「為什麼你不能創造流行呢?」可宜反問。
「我有這能力?」仇戰反問。
「等這段錄影播出時你就知道。」哲人拍拍他的肩。「兩個可能,你很紅或完全不行。」
「我明白你的意思。」仇戰點頭。「好在我對任何事都不抱太多希望。」
「怕希望太大失望更大?」宿玉問。
他凝望宿玉半晌,說︰
「我是絕處逢生的人。」
一時之間,大家彷彿沒什麼話可說了。就在這個時候,匆匆忙忙的天白趕著進來。
「我沒有遲到吧?」他問。然後看見仇戰,呆在那兒出不了聲,眼楮直勾勾的停在仇戰臉上。「你——」
「我來介紹,他是仇戰,剛才就是為他錄影。」可宜立刻說︰「他是韋天白,我們的好朋友。」
她說得非常得體,「我們」的好朋友。
「啊——仇戰,」天白如夢方醒,連忙伸出右手。「剛才看錯了,我以為是另外一個人。」
仇戰大方地跟他握手,也不說什麼。
「我們可以走了吧?」哲人說︰「肚子餓扁了。」
五個人一起坐天白的大車,車上可宜的話最多,她沒有辦法,這種時候總要有個人出面搞好氣氛。除了她就是哲人說話,天白、仇戰、宿玉都沉默。
這情形一直維持到晚飯之後。
「去酒廊坐坐?」哲人提議。
宿玉還沒說出反對之前,仇戰先出聲。
「我想——我先走。」他看著哲人。「我還有點事。」
「也好。我再跟你聯絡。」可宜說。說了太多話,她也累了。「祈禱我們的節目成功。」
「希望如此。」仇戰看每人一眼,轉身而去。
他是那種很乾脆利落的人。
「他是——從什麼地方跑出來的?」忍了整個晚上的天白終於問。
「酒廊踫到的。」可宜說。
「可是他——」天白看宿玉一眼。
「他很像極英之浩,對不對?」可宜笑了。
「是。天下怎麼有如此相像的人?」天白搖頭。「剛一見他,簡直把我嚇了一大跳,以為——以為——」
「以為什麼?別胡說八道。」可宜制止他。「像雖是像,可是他不是英之浩。」
「對。他和之浩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個性不同,脾氣不同,也來自不同的環境。」哲人說。
「他——」
「之浩有最好的一切,好環境,好家庭,從小一帆風順,要什麼有什麼,人人都寵著他。」宿玉冷冷地說︰「可是之浩卻走向死路。而他——從越南戰火中逃出來,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可能走向光明。他們完全不同。」
大家都不敢出聲,宿玉怎麼如此說?
「為什麼望著我,難道我說的不是真的?」宿玉又說︰「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之浩——已是過去的事,不許再提了。」可宜說︰「你也不必常常故意令自己情緒低落。」
宿玉望著可宜想說什麼,終於沒說出來。她明白朋友的苦心,人家都為她好,想辦法開導她、幫助她,有什麼理由她要對自己不好呢?
「是。我是不該再提。」宿玉展開一個笑容,她希望笑得自然。「以後我不提,大家從頭來過。」
「說得好,從頭來過。」哲人大聲說︰「為這一句話,我請你喝酒。」
「喝酒?不,以後不再喝酒,要戒。」宿玉還是笑。「常常以酒解悶,像不像怨婦?」
「真恐怖,把自己說成怨婦。」可宜也笑起來。「那麼現在大家解散,各自回家。」
「解散?天白得送我們回去!」哲人說︰「我的車在公司。」
「我們不能自己叫車走?」可宜挽住他的手。「我想散步,你陪不陪?」
哲人凝望著她,眸中一片溫柔,什麼話都不再說的擁著可宜沒入黑暗。
「我送你回家。」天白對著宿玉就緊張。
「好。」宿玉望著可宜他們逝去的背影。「真是令人羨慕的一對。」
「他們也有困擾和痛苦。」天白說。
「誰沒有困擾和痛苦呢?」宿玉嘆口氣。「只要他們的快樂能蓋得住困擾和痛苦就行了。」
但是,是這樣的嗎?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3 10:24:00
第四章
晨光中,可宜醒來。想翻身,立刻感覺到身邊的哲人,她忍著不動,不忍心吵醒他。
醒了就再難入睡。默默地打量四周,陌生的環境,是一間酒店的房間,心中的難受就這麼冒了上來。
和哲人這麼多年了,他們連個固定的小窠都沒有,每次相聚都在不同的酒店房間裡。她愛哲人,也絕對相信哲人對她的愛,但是酒店的房間卻給她強烈的犯罪感。
這犯罪感已存在好久了,她一直埋在心中不敢說出來,她怕影響哲人。哲人的工作那麼忙,負那麼多、那麼重的責任,她不能再給他任何壓力。
她不知道哲人會不會也有犯罪感。或者他是男人,對「酒店」沒這麼敏感。她不知道。
她記得好清楚,當年第一次隨哲人走進酒店時,她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望看她、都像在指責她,她是別人家裡的第三者,是破壞者。
這麼多年了,哲人的家庭還是完整的——至少在表面上,而她,大概永遠只能做個默默的第三者。
第三者未必是破壞者,是不是?第三者或者是受害的呢?受害?她怎能想到這兩個字?受害?她愛哲人,所有的一切全是她心甘情願的。
受害?她忍不往笑起來。
哲人還是沉睡著。睡眠對他極重要,睡不好他就難以負荷一天繁重的工作。她完全不敢動,讓他多睡一刻就是一刻。
他常常這麼整夜不回家,阿美當然心知肚明。阿美卻從來沒有—聲抱怨。看見可宜,還親熱得很,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
可宜知道,換成自己絕對做不到。分明是個搶丈夫的女人,怎麼可能笑臉相對?
是阿美的涵養好?度量大?她真的不知道。每當阿美做些她喜歡吃的東西送她時,她簡直不敢正視阿美,她的慚愧在那個時候是最高峰的。
但是她愛哲人,哲人愛她,這是鐵一般的事實,難道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嗎?
但是在一起——他們的地方只有酒店。酒店,她深深、深深的嘆息。
這是她心中永不能平衡的事。
除了愛情,她和那些跟男人上酒店開房的女人有什麼不同?
愛情——值得如此執著?可靠嗎?
啊!怎麼想到這些?她開始懷疑愛情了嗎?她認為她和哲人之間的一切不值得嗎?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從見到哲人的那一剎那起,她已愛上他,這麼多年了,愛情愈深愈濃,怎可能懷疑呢?
哲人不算是個漂亮的男人,她愛他是全面的,他的人格,他的個性,他對工作的狂熱——尤其是這一點,當他全心狂熱投入工作時,她認為他那一剎那的美態是無可比擬的。他毫不猶豫地奉獻了自己的感情。
但是今天,她的毫不猶豫有了一絲變化?
不,她不是這樣的,真的,或者只因為酒店,她覺得再也無法容忍酒店的房間。
她要得不自覺的激動起來,誰知輕輕的移動也驚醒了旁邊的哲人。
☆☆☆
「醒了?」他望著她。
「嗯。」她不敢出聲,不敢讓他知道心中激動。
他不傻,他怎會看不出她臉上神情的不妥呢?
「什麼事?」他翻身擁往她。
「做了噩夢,你信嗎?」
他溫柔地拍拍她又搖搖頭。
「我們之間不可以有一絲隱瞞,我不容許這樣。」他說。
「你以為有什麼事呢?醒得太早,脾氣不好。」她說。
他凝視她,動也不動,長長久久的凝視她。
「告訴我真話,否則今天我怎能工作呢?」
她不安了。她絕對不容許自己影響他的工作。
「我只是——在胡思亂想。」
「那麼把你的胡思亂想告訴我。」他說。語氣溫柔,但很堅持肯定。
「我——不喜歡酒店的房間。」她終於說。
他和她之間是不必有隱瞞的,為什麼不能說呢?
「只是這樣?」他輕撫她的頭髮。「我令你委屈了。」
「不是委屈,哲人,你是知道的。」她搖頭。「酒店——給我很壞的聯想。」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他瞭解地微笑。
「你不要放在心裡,這也不是件什麼嚴重的事。」
「起床吧!」他說︰「我們還可以在清晨的好空氣裡散散步。」
離開酒店,實在令人大大地透一口氣。走在街上,可宜的頭都揚高了些。
「我們這些電視人很少有清晨的。」哲人說︰「今天很難能可貴。」
「你——要不要回家換衣服?」她問。
「你呢?」他反問。
她搖頭,她不願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回家踫到哥哥,更不願看母親的臉色。
「那我也不回去。」他說︰「找一家上海店吃豆漿油條?」
「好。」她令自己振作。「但是——打個電話給阿美,她會擔心的。」
他點點頭又拍拍她。他喜歡的是她的善良、本分。
在那小小的豆漿店裡坐下,享受美味的早餐。哲人在角落裡打電話,說了幾句他就回來。
「阿美沒說什麼?」她問。
她不能不在意阿美,是不是?阿美無論如何是哲人正式的太太。
「我告訴她拍通宵節目,她讓我下班早些回去休息。」他淡淡的。
阿美真的完全不懷疑他說謊?或者根本知道他和可宜在一起,故意不拆穿?
可宜低下頭喝豆漿,心中又有不安的犯罪感。
「不要再胡思亂想。」他捉住她的手。
「沒有,真的沒有。」她猛然抬起頭。「哲人,你愈來愈敏感了。」
「不是我敏感,是事實。」他促往她的手不放。「我帶給你太多的委屈。」
「我不覺得是委屈不就行了。」
「我在想——現在是不是我該下決定的時候了?」他說。
「哲人——」她大吃一驚。
「放心。我有分寸,我知道該怎麼做,」他很認真。「事情已經拖了太久,是不是?」
「我完全沒有催你的意思,我也不想破壞你和阿美,還有你們的孩子——」
「可宜,再不決定,你不以為將來的傷害可能更大?」他凝望著她。
「我這方面你永遠不必擔心,」她鄭重地說︰「你該知道,我是沒有要求的。」
「你沒有要求並不表示我對你沒有責任,」他正色地說︰「我是個男人,我要立足社會。」
「但是阿美和孩子沒有你可以生存嗎?」她問。
「現在他們和沒有我有什麼分別?」他反問。
「不要太殘忍。」她嘆息。
「你別太悲觀,阿美也許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呢?或者她比我們都堅強?」
「有這可能嗎?」她苦笑。
「我不瞭解她。」他搖頭。「奇怪的是我和她相處了10年,都不瞭解她到底是怎樣的人。」
「她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還有日本女人的美德。」
「這是表面」他想一想。「真的。10年來我只看見表面,從來沒看見過她的內心。」
「是你自己不去看、不去瞭解。」她說。
哲人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她——也不曾給我機會。」他說得古怪。
「公平些,哲人。」她搖頭。「你這麼忙,大部分的時間給了工作,另外還有我,你有機會瞭解她嗎?」
他不響,彷彿並不同意她的話。
「讓事情自然發展,好不好?」她請求。「如果你為我作出什麼決定,我一輩子都會不安。」
「但是,你叫我對目前的情形又怎能安心呢?」
「目前我們不是很快樂?」她說。
「這是你的真心話?」他逼視她。
她避開了他的視線,考慮了半晌。
「我們——是不是該有個冷靜期?」
「冷靜期?!你是說——我們分開一陣?」他漲紅了臉。這麼沉著的人也激動起來。
「這——也沒什麼不好。」她垂下頭。
「不行,我不答應,」他壓低了聲言,咬牙切齒地說。「你怎麼能這樣殘忍?這麼做——非毀了我們倆不可。」
「沒有這麼嚴重,我只是說——」
「說什麼都不行!」他堅決反對。「你等著,我一定會有一個好決定,在很短的時間裡。」
「不,不行!」她也堅決。「我不許你傷害阿美。」
他們對峙了半晌,同時嘆了一口氣。
「永遠沒有結果的討論。」他說︰「為什麼我們不能狠一次心來個了斷?」
「沒有了斷。」她說︰「孩子永遠是你的!他們身體裡流著你的血液。」
「他們是他們,不該影響我的前途和幸福。」他說。
「我不想再辯,因為沒有用。」她站起來。「私事煩人,還好,我們都有不錯的事業,上班吧!」
步出小豆漿店,他握住她的手。
「我們可否到另外的地方去另創事業?」他忽然問。
「私奔?!」她笑起來。笑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他居然也會有這麼幼稚的時候。
哲人一覺醒來,看看臺鐘,才午夜兩點多鐘。
今夜他睡得太早,從公司回來連晚飯都沒吃就睡了。口頭上說是累,其實他不想和阿美有太多相對的時間。在家裡,他不能總把自己關在書房。
翻個身,立刻感覺到肚餓。當然餓啦!從中午到現在什麼東西都沒吃過。看看身邊,阿美並不在。
這個時候阿美還不睡覺?
披衣起床,看見阿美坐在客廳的一角,手中織著毛線,眼楮卻對著只有畫面沒有聲音的電視機。
一見他出來,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線站起來。
「醒了!」我去給你弄宵夜。」她說。
「這麼晚你還不睡?」他問。
「我有什麼關係,白天可以補睡,你卻還沒吃晚飯。」她說得理所當然。「我去弄。」
哲人沒出聲,在一邊坐下。
電視機畫面上是古老的電影,是一張張古老又陌生的臉孔。連聲音都沒有,阿美會有興趣?
他愈來愈不瞭解——不,他根本不瞭解阿美。
10分鐘,阿美把熱菜、熱飯、熱湯都端上桌子,她安洋而滿足地陪在一邊。
哲人慢慢吃著,愈吃愈覺得不自在,他不習慣阿美這麼陪在一邊——雖然她是太太。
「你可以先去睡,太晚了。」他說。
「我不累,大概是天生的夜遊神,午夜精神比白天好得多。」阿美淡淡地笑。
「叫你這麼等著很不好意思。」
「老夫老妻,有什麼不好意思?」她搖搖頭。
「電視台的工作——就是這麼不定時。」他胡亂說。不知道為什麼,「老夫老妻」這幾個字令他覺得刺耳。
「這麼多年,習慣了。」
他看她一眼,益發覺得陌生。
她是那種五宮整齊、挑不出什麼缺點的女人,也許就因為沒有缺點,就顯得平凡了。平凡女人數之不盡,總不能留給人較深印象——是了,阿美就是這樣,十幾年夫妻,哲人心中對她竟沒有較深的印象。
☆☆☆
「很抱歉,沒有多餘時間陪你和孩子。」他說。自己吃了一驚,怎麼講這樣的話?
「怎麼客氣起來了?」阿美笑。「男人當然是工作第一,孩子們有我陪著就行了。」
再吃幾口,哲人居然就沒有了胃口。剛才他真的很餓、很想吃東西,但是對著阿美嘆口氣,放下筷子。
「吃這麼少?」阿美望著他。「工作那麼忙,不吃東西怎麼行?再吃一點,好不好?」
哲人猶豫了半天,才勉強拿起筷子胡亂的再吃一點。
「再喝一碗湯。」阿美不由分說地進廚房替他盛一碗。
「真的吃不下。再吃怕睡不著覺。」他皺眉。
「不會的。湯有益,喝了它吧!」她說。
哲人幾乎是強抑心中的反感才把那碗湯喝了下去。
阿美一點錯都沒有,阿美分明是為他好,他心中卻有那麼大的反感。是他變,是他壞,是他錯,為什麼阿美在他眼中——竟變成一無是處?
阿美默默地把飯桌收拾了,回到客廳,看見哲人還坐在沙發上,電視卻已關了。
「我陪你聊聊天?」她溫柔地問,「或是馬上休息?」
「如果你不想睡的話——我們淡淡。」他說。
或者這是個機會吧!他真想跟她談清楚。
阿美坐在他對面,又拿起毛線一針針地織著,她看來很安詳地在等著他開口。
「這種天氣——怎麼織毛衣?」他不滿。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自己織的總比外面買的好。」阿美並不停手。
「停下來,好嗎?」他有點煩躁。
她愕然停手,怔怔地望著他。
「好。明天再織。」她立刻順從地把毛線放在一邊。
看見她順從——他一點也不開心,阿美竟是這樣沒個性的女人,怎麼結婚以前完全不覺察?
「你想跟我談些什麼?」她問。
哲人心中一窒,竟說不出話。
「你放心,孩子們都乖,功課也進步,」阿美笑得很滿足。「而且——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說。」
「平日你給的家用有餘,我存了一筆錢,正好夠買幢房子付首期,」她說,「我已經看中了一幢,我想買下來慢慢供,等於存錢。」
「你想買就買,錢是你存的。」
「錢是你的,」她笑。「你同意我就去辦手續,還是寫你的名字,好嗎?」
「不,寫你的名字。」他立刻說︰「是你存的錢。」
「有什麼分別呢?」她笑起來。「我總是你太太。」
「還是——寫你的名字,」他堅持。「你去付首期錢,以後每個月我另給你錢供。」
「不必全部,只給一半好了,因為家用錢有餘。」她說。
哲人皺眉,心中愈來愈不舒服。他能不能在這個時候和她談可宜的事呢?
「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他又開始不耐煩。「我會給錢,我會負責你們的一切。」
「你一直是最負責的好丈夫。」阿美說︰「所有的同學、朋友都羨慕我,都說我最有福氣。」
最有福氣——哲人的肚子裡直冒苦水、酸水,今夜大概又是什麼都講不成了。在阿美面前,他永遠沒有機會。她那麼好,他怎能破壞她的一切美夢?
「以後——我工作會更忙些,」他吸一口氣。「我會自己再負責一些節回。」
「身體吃得消嗎?」
「競爭太大,沒法子。」他說︰「可宜是女孩子都夜以繼日的工作,何況是我。」
「好久沒見到可宜了。」
「她沒空,非常忙,」他說︰「去了美國一陣子,回來要趕些功夫。」
「有空請她回來吃餐飯,還有翡翠,」阿美說︰「從她們那兒,可以讓我瞭解一點外面的世界。」
「其實你也可以到外面看看,把自己一天到晚關在家裡也不是好事。」
「我什麼都不懂,出去會被人笑話,」阿美說,「我是天生適合在家裡當主婦的。」
「就是不懂才要出去學,」他說︰「愈是關在家裡,愈是和社會脫節。」
「做個主婦,就算和社會脫節又有什麼關係?」阿美不以為然。」我又不想出去和那些女強人們爭強鬥勝。」
「但是——阿美,你明不明白一件事,如果你和社會脫節,也表示和我的距離愈來愈遠。」他忍不住說。
她呆怔往了。好半晌,才又驚又怕地說︰
「我只想做好主婦、做好太太、好媽媽,我不覺得和你有距離,真的。」
「是你不去感覺,」他嘆口氣。「阿美,你不覺得我們愈采愈沒有話說了嗎?」
「不——我只是不想打擾你,你太忙、太辛苦,回家之後我只想你安靜、體息。」她張惶地說。「並不是沒有話跟你說,真的。」
「那——好吧!我也沒有什麼話說了。」他說。
阿美的臉變得有點蒼白,她動也不動地凝視著他。
「哲人,你——可是對我不滿意?」她顫聲問。
「不。沒有不滿。」他嘆息。」你是好太太,這是肯定的。只是——阿美,我更希望你能瞭解我。」
「我瞭解你的。哲人,你怎麼會以為我不瞭解你呢?我們這麼多年夫妻——」
「這不是多少年夫妻的問題,」他坦然望住她。」阿美,你可知道我心中現在想什麼?」
阿美語塞。只能怔怔地望住他。
「你不知道,是不是?」他又嘆息。」我實在很想現在跟你談一件事。」
「一件事?」她彷彿自問。
「是。一件事,——一個人。」他又說。他已鼓起了最大的勇氣。
她本已蒼白的臉更加沒有血色,眼中的光芒突然間凝聚起來,非常戒懼。
「一個人?!」她重複著。
「是的。這件事我想講好久了,一直沒有機會,」哲人深深地吸一口氣,給自己找尋更多的勇氣。「我希望大家在心平氣和的情況下講。」
阿美搖搖頭,再搖搖頭。
「不。請不要講,講了我也不懂。我說過,我只是個最平凡的家庭主婦,除了家事,我什麼都不懂。哲人,請不要講。」
「阿美——可是我們不能抹殺一些事實,無論拖多久我們總得面對,總得設法解決。」
「你說的自然有道理。可是——哲人,我並不妨礙什麼,是不是?我從來不妨礙什麼。」她說。聲音是空洞而無奈的,很令人不安。
「不是妨礙不妨礙的問題,」哲人幾乎是硬著心腸。「作為一個男人,對自己做的事該負責。」
「你可以負責,真的,我不反對。」
「但是——」
「我可以讓出名分,但是——請勿讓我父母、親戚知道,我怕傷他們的心。」她說。她並非不明白、不知道。
「阿美——我對你和孩子一樣也會負責。」
「我知道,也絕對相信。」她立刻點頭。「我什麼都不介意,只是在我父母和親戚面前,我需要一點面子。」
哲人再也不能說什麼了,是不是?阿美的要求是這麼低,只要求不讓她父母、親戚知道。但是——如果給可宜一個名分,不可能瞞得過阿美的父母、親戚。
這是個難解的難題。
「對不起,阿美,我無意傷你,可宜也是,」他垂下頭。他怎麼有臉再正視阿美呢?阿美那麼大方、那麼好,所有的錯都在他。「但感情的事——」
「我明白。」阿美立刻說︰「我是個傳統舊思想的女人,我只知道要對丈夫好、忠於丈夫。也許我不懂愛情——哲人,我實在抱歉。」
「阿美——」哲人連頭也不敢抬了。
「我們可以悄悄辦手續,別讓父母、孩子知道,」她又說︰「只求你維持表面上的一切。」
他沉默無言。
表面上的一切不就是現狀嗎?若只維持現狀,他何必求她?
「我——要搬出去往。」他終於說。
她立刻驚惶起來,好像天都要塌下來。
「你不再回來?你——哲人,怎麼行呢?孩子們問起我該怎麼回答?還有父母——」
「我會回來,會見他們,但是——我希望能給可宜一個家。」他說。
「哲人——這太殘忍,」阿美流下淚來。「可宜的一個家,那麼我這兒呢?我不能讓父母看見——你知道的,我本人並不介意——」
「阿美,我很抱歉。」他的心又軟下來。阿美完全沒有一絲錯處,他怎能對她處以極刑?「我現在心也很亂,不知道該怎麼辦。」
「請讓我們保持原狀,好不好?」她含淚望著他。「我願意去律師那兒簽字離婚,但要維持表面上的一切。」
「這——對大家有什麼好處?」
「不是好處,哲人,」阿美誠懇得可憐。「做了這麼多年你的太太,我沒有犯錯,一個沒有錯的太太——我的父母是老式的人,怎麼想呢?」
哲人無言。是。那對善良的老人家怎麼想?他們把惟一的女兒交給他時是托付終身的,他怎能那麼殘忍?
是!太殘忍了。
「去休息吧!」他扶起她。「事情——慢慢再商量,你知道,我絕對不想傷害你。」
然而——傷害早己存在了,是不?
仇戰果然紅了。
他說是運氣,事實也是。他這種型的人只有極端,紅與不紅兩個可能,不可能半紅不黑的浮沉。
☆☆☆
電視台跟他簽約,唱片公司替他出唱片,夜總會請他演出,一下子把他的生活完全改變,每天有許多人包圍著他,他的生活也由無所事事變成忙、忙、忙。一個野獸派的歌者,大家都這麼叫他。
然而什麼叫「野獸派」?沒有人去研究,報紙上這麼寫著大家就這麼認同,觀眾、聽眾是很奇怪的,他們接受一些創新得甚至不通的東西。
宿玉看著報紙忍不住笑。野獸派的歌者,他能吃人?是不是他永遠戴著那副墨黑眼鏡或誇張得離奇的動作給人的感覺?她也講不出。只是,每見他在電視上出現,或在報紙上看見他的照片,她都心悸,他太像之浩了。
就快下班,可宜的電話來了。
「我來接你,5點半在你公司樓下。」可宜愉快地說。
「有什麼好節目?」
「仇戰請客。他說謝恩。」
「謝恩?與我有什麼關係?宿玉有點遲疑,或者說有點莫名的不安。
「如果他不是那麼像英之浩,我們不會注意他、發掘他,他沒有今天。」可宜有大條道理。
「時光倒流幾百年,謝恩哦。」
「5點半,請準時。我不想被警察告我阻礙交通。」
收線後,宿玉再也做不了事。不安變成緊張,她要見仇戰。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3 10:24:11
但是仇戰——她罵自己莫名其妙,她斷不會把仇戰當之浩,她有足夠的理智,為什麼要緊張?
她去為自己沖杯咖啡,又去洗手間打個圈,一定要消除這個緊張,她不要自己莫名其妙。
5點半到了,她站在辦公室大廈外,果然看見可宜和哲人的車緩緩駛來。
仇戰不在車上,宿玉鬆了一口氣。
「要謝恩的人呢?去了教堂?」她故作輕鬆。
「他自己去。」可宜眨眨眼。她今天看來假特別,彷彿喜氣洋洋,格外神采飛揚。
「平常下了班好像沒有半條命似的,今天為什麼?」宿玉忍不住問。「不是為了謝恩宴真把自己當上帝了吧?」
可宜嫣然一笑,頗有神秘味道。
「到底什麼事?又想算計我?」宿玉提高警覺。「你們也約了韋天白?」
「小人之心。」可宜搖頭。「仇戰又不大認識天白。」
哲人輕輕咳一聲,也帶著那種朦朧的喜悅說︰
「我們租了一層樓,想不想先跟我們去看看?」
宿玉呆怔半晌,他們租了一層樓,那表示——表示——啊!他們終於著手解決他們的事了。
「太好了,在哪裡?快帶我去看看。」她叫起來。
「別急。已在半途中。」可宜回眸望她。
「怎麼事先一點也不告訴我?我可以幫忙。」宿玉說。
「一切現成。朋友的房子,他們移民,租給我們,連傢俱都不用添。」哲人說。
「這該叫作水到渠成?」宿玉打趣。
「也該是時候了。」哲人說。
「可宜給了你壓力?」宿玉故意說。
「但願有壓力。是我自己覺得拖得太久,心裡不安。」
「罕有動物。」宿玉拍他一下。「現在有良心的男人不客易找到。」
「與良心有什麼關係呢?」哲人說︰「愛懂嘛!」
「難得看見哲人這麼風騷,吃錯了藥?」宿玉笑。
「下定了決心。」哲人把車停在一幢大廈外。「上去看看我們的小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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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夫婦下了功夫裝修的,捨不得賣,正好租給我們,互相有好處。」哲人歡欣地說。「看,滿不滿意?」
可宜顯然也是第一次來,她驚喜地四下張望,一間房一間房的探頭進去。然後,她的笑容更甜更美了。
「怎麼樣?滿不滿意?」哲人目不轉楮地望著她。
「好漂亮的房子,可是——」
「只要你喜歡這房子就行了,其他的不必討論,」哲人揮一揮手。「我不要你再委屈。」
「哲人——」
「我們快趕去仇戰那兒,兔得他等急了。」哲人拖著可宜走出去。「其他的事再商量。」
可宜看了宿玉一眼,把要說的話忍了回去。這是件左右都為難的事,她得好好考慮。
「別想太多了,」宿玉和可宜走在後面,她壓低聲言說︰「抓住你的幸福。」
「我——還不確定幸福是不是我的。」
「想傷哲人的心?」宿玉瞪她一眼。
可宜沒有再說什麼,又上車趕路。
是家情調極好的西餐廳,玻璃長窗外是海,餐廳裡有人彈著清越的鋼琴。
仇戰早已坐在一角。
「選了全城最貴的一家來謝恩?」可宜又變得活潑了。
仇戰只是微笑,拉開椅子讓宿玉坐在他旁邊。
「別再提這兩個字,謝恩,」宿玉也強作輕鬆。「好像真進了教堂。」
「不止於此,晚餐之後請你們去夜總會看我表演。」仇戰說。他還是那個樣子,並沒因成名而意氣風發。
「當然。不請也要去。」可宜笑。「這陣子報上太多你的消息,看看你可曾改變?」
「改變?這輩子都不可能了,」他說︰「家破人亡地逃出西貢時,我已被定了形。」
「仇戰是你的真名字?」宿玉忽然問。
仇戰眼中光芒漸漸凝聚,望著她好久、好久。
「奇怪的是,自我逃出來之後你是第一個問我這事的人。」他說。
「那麼不是真名字了?」哲人說。
「我姓仇,名字卻是後采自己改的。仇戰,我仇恨戰爭,即使它沒有毀滅我的一切,也改變了我的一切,我目前變成孤兒。」
「但是你現在決不孤獨,你擁有極多的聽眾。」哲人說。
「你不知道,四周圍的人愈多我愈害怕、愈孤單。就像逃亡潮中,只有孤單的我一個,四月所有的人與我無關,他們不會幫我、不會理我,由我自生自滅——」仇戰搖頭。「今天應該快樂,我不講這些。」
但是他已經講了,已經聽進人的耳朵,像宿玉。她望著他,心中突然產生了奇異的情緒,彷彿同情,又彷彿憐憫。她想到之浩,之浩在出事的那天四周也有那麼多人,但他也孤單,遭遇了那佯的事竟沒有人援手——她的心痛起來,眼楮也微紅。
轉開臉,她連忙垂頭看選單,她不想被人看到她的情形。她怎麼不由自主地把仇戰和之浩聯想在一起呢?
「那麼說說你最近的情形。你紅得厲害。」哲人說。
「我工作。努力工作。」仇戰想也不想地說。」一個人一生中也許只有一次機會,所以我要抓牢。否則我將後悔一輩子。而這次機會是你們給的,我會永遠記住。」
「輕鬆一點,做人太認真、太嚴肅會累的,」可宜說︰「世上所有的事是個緣字,一切皆緣,我們能踫在一起,實在只有緣字可以解釋。所以不必感謝我們。」
「有這次機緣我做夢也沒有料到過,所以現在我內心是有點無所適從。」他坦白說︰「我不知道除了工作之外我還該怎麼辦。」
「冷靜下來你會想到的,但有一句話,娛樂圈非久留之地,見好就收,這是我的經驗。」哲人說。
「謝謝。我明白這道理。」仇戰有點孩子氣地笑起來。「來香港這麼久,認識了這麼多人,但只有跟你們在一起,才覺得真正平靜、快樂。」
「這也是緣。」可宜又說。
「我想給自己兩年時間闖一闖,」仇戰又說︰「兩年後無論情形如何,我決定抽身而退。」
「行嗎?如果那時你更紅、更受歡迎呢?」可宜問。
「別人如何我不知道,但對我這從死亡邊緣逃出來的人,我決定轉身時,無論前面是什麼也改變不了我。」
「這樣你或者會快樂些,」可宜點點頭。」娛樂圈是個無底深潭,許多人不自覺地沉迷下去,終至沉淪。」
「再沉淪?」仇戰墨鏡後面似乎光芒一閃。「我這從泥污中爬出來的人不會那麼傻。」
「你是比較不同,我感覺得出,」哲人說︰」我相信這也是你一炮而紅的原因。你有特別氣質。」
「我的運氣。有一句話是說否極泰來。」
「你也很會處理自己的形象,你保持神秘。」可宜笑。「愈神秘群眾就愈想知你底細,於是你愈紅。」
「我非故意隱藏自己,我實在是害怕。」仇戰說。
「這兒是香港,每天清晨起床時你該對自己說一遍,然後就不會害怕。」可宜有很多意見。
「不是香港或西貢或美國的問題,」仇戰想一想。「我心中對世界全無信心,恐懼感來自心底。」
「你需要一點時間,慢慢會好起來。」哲人說︰「噩夢已過,你只要設法忘記就行。」
「噩夢是永遠難忘的。」一直沒出聲的宿玉說︰「沒經歷過的人永不會明白這道理。」
仇戰意外地把視線移向她,墨鏡後的神情看不清楚,嘴角卻在輕顫。
「你說的是。沒經歷過的人永不明白,噩夢是忘不了的,像影子般的追著你,直到死亡。」他說。
哲人和可宜互望一眼,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好在侍者送湯上來,令氣氛緩和些。
「你還習慣這圈子嗎?」哲人問。
「不習慣。但不要緊,我不理會其他人、其他事,我只努力做我的工作。」他說。
「現在才開始,慢慢的你還要面對許多複雜的人和事,你要有心理準備。」哲人說。
「我知道。」仇戰點點頭。
「其實我們也沒經深思的帶你進這圈子,不知道對不對?」可宜望著仇戰。
「至少我賺到我希望擁有的錢。」仇戰說︰「有了錢,我可以做許多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麼事?」哲人隨口問。
他皺眉,沒有立刻說出來。
「你可以不說,我們不一定要知道。」可宜馬上說︰「哲人只是隨口問。」
「不——我要做的都是很瑣碎的小事,」仇戰說︰「譬如像今夜,能在這兒請你們吃一餐。譬如可以買一件我以前一直嚮往的風衣。譬如——我可以請一個喜愛的女孩子出來,在好情調的地方聊天。」
「你實在還很小孩子氣。」可宜嘆息。「但是你的外表不像。你看來很冷、假成熟、很強,可以擔當一切,甚至可以反抗、可以拚搏。但是你孩子氣。」
「其實——兩種都是我的個性,」仇戰想一想。「一種是我的本性;另一種是在生命的磨練中得來的。我——可以很冷酷絕情。」
哲人、可宜、宿玉都笑起來。他這句話更稚氣。
「真的,別不信。」仇戰漲紅了臉。「在逃出來的路途上,我看見受傷的人可以視而不見,看見飢餓的孩子也不理,我心中只有自己,自己的命才最重要。」
「這是人性。」可直嘆一口氣。「換成任何人恐怕也和你一樣。自己的命最重要。」
「談了太多戰爭,今夜不許再提。」哲人下命令。「仇戰,你也要認清楚今天自己的身份,過去的由它過去吧!」
仇戰想了一下,把視線移向宿玉,看了好半天才吃力地點點頭,彷彿決定什麼大事。
「我試著去做。」他說。
宿玉對著他的視線,聽見他說的話,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緊張又冒上來。她垂下頭。
「等會兒我們還可以跳舞。」可宜興致奇高。」表演完了你可有空?仇戰。」
「有。」仇戰立刻點頭。
「太好了,我們四個去跳舞,」可宜笑。「誰也不許反對。」
沒有人反對,不是嗎?
凌晨回家,宿玉很辛苦地才能令自己入睡。看仇戰表演之後去跳舞,她也不過跟仇戰跳了兩曲就無法使自己再留在那兒。她堅持回家,大家只好散了。
也不是她想掃大家的興,她手心中的冷汗、她控制不了的緊張和輕顫使她非走不可,她怕自己會失態。
仇戰只是一個陌生人,她不能在他面前有所閃失,她只能堅持離開。
可宜和哲人該瞭解她的。
睡眠中一連串的亂夢。夢見她和之浩跳舞,之浩也戴了仇戰那種墨黑的眼鏡,完全看不出眼楮的神倩。她又驚又怕又不甘心,她不能看不清之浩,她和之浩不能有隔膜,於是伸手搶墨鏡,怎麼搶也搶不到,她大叫大嚷都近不了之浩的身,跳舞彷彿變成打架。突然——之浩變成了仇戰,仇戰胸前肌肉盤結,比之浩壯得多,是仇戰,不是之浩,之浩去了哪裡——
一驚就醒過來,枕頭是濕的,滿脖子都是汗。她坐起來,心中狂跳仍未停止。
認識仇戰是天意嗎?注定她還要受更深的折磨?
出去倒一杯冰水喝下,平靜多了。5點半,天也快亮了,不睡也罷。
她抽出本書來看,是本詩集。看詩?她苦笑,早已沒有這份心情了。生命對她是殘酷了些,才不過26歲,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
扔開詩集,找出昨天的舊報紙來看。舊報紙猶如過去的生命,一切已經發生、已經注定、已是白紙黑字,再難改變。她忽然覺得自己也像舊報紙,大概在「今日」她已發生不了任何作用,是不是?
捱到7點鐘她起床梳洗。她的臉色並不難看,看不出她睡不好,她有這本事,捱了通宵之後還冒來精神奕奕。大概她的生命力比別人的更旺盛、更強吧!
她又想到之浩和她有相同的本事,他們都是不怕捱、捱不壞的人。可惜生命力旺盛也沒有用,一粒子彈就結束了他多姿多彩、快樂與不快樂參半的年輕生命。
用冷水往臉上澆,不要再想這件事,不能再想,否則她又將墜入噩夢——噩夢是不會忘的,她確信。
「這麼早?不用上班怎麼不多睡一會兒?」母親詫異地問。她在沙發上看早報。
宿玉這才想到今天是週日。
「反正也起來了,我去教堂。」她說。
「第一堂禮拜要10點鐘。」母親提醒。
「我沒說現在去。」她坐下,也拿起報紙。「你為什麼不多睡一會兒?」
「年紀愈大愈不想多睡,覺得生命的時間寶貴,」母親居然半開玩笑。「我喜歡在清醒的多享受一下生命。」
「文藝腔得可怕。」她笑。「昨夜又看半夜的國語長片?」
「沒有。也不是常常有好的文藝片看。」母親說︰「武打國語片多些,而且一再重複。」
「不要抱怨,電視是免費的。」
「去喝杯牛奶吧。」母親說。
宿玉搖搖頭,忽然看見母親在看娛樂版,而且有一張大大的仇戰的照片在上面。她的臉色微變。
☆☆☆
「換一張報紙。」她說。
母親無言地換給她,明明還沒看完。母親極明顯地讓著她、順著她。
「這仇戰像極之浩,是不是?」宿玉故意說。
「怎麼會?根本是兩個人,而且照片也看不清楚。」臉色大變的是母親。
宿玉放下報紙笑起來。
「昨夜我們一起跳舞。」她說。
「你和仇戰?!一個歌星?!」簡直大吃一驚,不能置信。
「別驚奇。仇戰是哲人、可宜一手發掘、我們一起在酒廊裡遇見的。原因是他像之浩。」宿玉說。
「阿玉,不要再提那個人、那件事,」母親嚴肅地說。「過去的事就算了,別再為難自己。」
「你太敏感。仇戰只不過外表像之浩而已,」宿玉又笑。「他們的性格完全不同。」
「哲人也是,怎麼那麼糊塗——」
「怎麼怪起哲人來了?」宿玉大笑起來。「別害怕,仇戰跟我不會因他像之浩而有關,昨夜跳舞是因緣際會,他清哲人、可宜是為了謝恩,我是陪客。」
「我擔心的不是這些,」母親搖頭。「我自然明白你不會喜歡一個歌星,我只恨他太像——那個人。」
「公平一點,媽媽。」宿玉忍不住笑。「他像之浩不是他的罪,對不對?」
「要不要我陪你去教堂?」母親改話題。
「去教堂是惟一不要人陪的地方,」宿玉站起來。「先吃早餐。」
她走進飯廳,手上還抓著那張有仇戰的照片的報紙。對仇戰,她還是下意識地緊張。
離家去教堂時,她踫到在樓下洗車的天白。
「自己洗車?」她很意外。「一直都有人替你做的。」
「有時自己勞動一下是一種享受,」天白笑。這漂亮的男人得不到她的心、她的感情真是奇怪,他比許多人都好、都強、都專一。「你出去?」
「去教堂。」
「我就洗好了,要不要我送你?」他誠心地問。
「絕對謝謝你的心意,只不過我和你有同一目的,想勞動一下,」她看看表。「這麼早出門就是想走走。」
「對,散步是好事。」他說︰「昨夜你回來得很晚?」
「是。和可宜他們一起。」她不想把仇戰的事講出來。「你怎麼知道?」
「那時我還在聽音樂。」
「阿靈好嗎?」她問。她和他並設有太多話題。
「下午她會來,如果有興趣,過來我家聊天。」他說。
「一言為定。」她揮揮手,走出去。
她感覺到天白的視線一直跟在她背後,她卻決不回頭望。有時她也自覺對他冷酷得過分。
走了一大段路,到達教堂時身上微有汗意,那種感覺很舒暢。他在教堂一角靜靜坐下來。
她喜歡這間教堂的氣氛,雖然遠一點她也願來。教堂就該有教堂的樣子,她不能忍受在一幢大廈的某一層裡做禮拜、聽道理,她覺得會全身不自在。當然,侍奉神不該挑剔地方,她卻有這小小固執。
實在來得太早,只有少少的幾個人疏落地坐著,一個女孩子在彈電風琴,聖詩的音樂一陣陣飄來,非常悅耳。她翻開《聖經》,隨便看了一小段。
有人在她前一排坐下,是個健壯的男人,微有一陣熟悉的味道。她意外地抬起頭,是不是那——熟悉的背影?仇戰也來做禮拜?
看真了,是他。她認得他那修剪得很好的頭髮。
莫名其妙地就緊張起來,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教堂遇見他,莫非——真有那麼一點微妙的天機?
她用手指輕輕點一點他的背脊。
他轉頭,仍然戴著墨黑的眼鏡,意外的是,她卻能看見他眼中驚喜的光芒一閃。
「你?!」他的笑容溜了出采。「怎麼會?」
「我也在想這句話,怎麼可能?」她淡淡地說。
他立刻從前一排換到她的身邊。
「我看到你背影,覺得眼熟卻怎麼也想不到會是你,」他的聲音透著絲興奮。「基督徒?」
「我是那種有需要時才親近上帝的教徒,並不虔誠。」
「我是個心中充滿感恩的教徒,」他卻這麼說︰「我沒死,能有今天,除了對上帝感恩外還能做什麼?」
「你比我好多了。」
「教徒不用比好與壞,只要信仰在我們心中就行。」
「從小就是基督徒?」
「小時候受洗只為教堂可派些吃的、用的美援,如果牧師喜歡還可以幫助出國,」他坦率地說。「現在來教堂是真誠的感恩,好多次險死還生全憑信念。」
她微笑著聽他講話,心中十分愉快,昨夜的亂夢連串已從地底遁去。
「有機會你可以做見證。」
「做過多次。」他說︰「那時還沒有名氣,可以做。現在若再上台做見證,我怕人說譁眾取寵。」
「別理會人說什麼,眼楮看上帝。」她說。
「我心中這麼想,真話,可惜做不到。」
漸漸的,人多起來,唱詩班也到了。於是禮拜開始,他們的談話也停止。
世上的事是很微妙的。宿玉來教堂找尋心靈平靜,躲開感情紛擾,卻在教堂遇到仇戰。
有些事是注定的。
從教堂出來,他們站在正午的陽光下面。
「介不介意跟我一起午餐?」他隔著墨鏡凝望著她。
「不介意跟你午餐,但介意太多注目的視線,」她說真話。
「你名氣太大。」
「你跟我來。」他拉著她的手,跳上的士。
「什麼地方?」她不安地抽出被拉著的手。
「我家裡。」他說︰「剛安置好自己,我請你吃越南牛肉湯粉。」
「你會做菜做飯?」
「我從死亡的邊緣掙扎求生,除了死,我什麼都會做。」他愉快地說。
「不要常提死亡,壓力很大。」
「是。我以後不再提。」他立刻說︰「抱歉。」
「沒什麼抱歉的。他的死亡與你完全無關。」
「但是我像他。」他說。
「別聽可宜亂扯。沒有兩個相同的人。」
「不是相同,是相像。」
「也許有一點,並不厲害。」她皺眉。「請別再提。」
他沉默下來,直至回到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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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竹?」
「越南的家是這樣子的,」他說;「雖然這麼佈置起來很孩子氣,但也聊勝於無。」
「誰說孩子氣?」她不以為然。「想家、念舊有什麼不對?現代人一定要煉到鐵石心腸?」
「誰說現代人是鐵石心腸?」他問。
「現實、金錢、權勢的確能令人心變硬,感情是被嘲諷的對象。」她搖頭。
「一次打擊也不能令你如此偏激?」
「我並不偏激,」她說的是真話。「不知道為什麼見到你會說這些。」
「因為我也曾經不幸。」
「曾經不幸不重要,因為還有將來。將來是希望,死亡才最可怕,奪走一切。」她說。
「你才說不許講死亡。」
她聳聳肩,在竹沙發上坐下。
「正如你說,成名還是好事,至少你這個家很舒服。」她由衷地說。
「喜歡可以常來,我的大門為你開。」他說︰「因為跟你聊天是很開心的事。」
「我並不如可宜健談。」
「可宜對我有恩,我總是低她半個頭。」他很坦白。
「不要有這種心理,她是我極好的朋友,我知道她絕對不會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她和哲人的傳言——是真的?」他問。
「各人有各人的煩惱,」她搖頭。「入行多久?你居然也聽到傳言了。」
「圈子小,他們都是名人。」他說。
「人是不可以十全十美的。」她嘆息。
「你知道,20歲以前的不幸在遇到你們之後,我覺得已變得全不重要,」他誠懇地說︰「我覺得上帝並不虧待我,我很滿足快樂,所以我去教堂謝恩。」
「你的想法很好,可惜不是人人能做到。」
「不是做不到,是你不去做。」他盯著她看。「你根本不想忘掉那個英之浩。」
他說英之浩——他那酷肖之浩的腦——一剎那間她迷惑了。
他是誰?誰是他?真有天意?真是玄機?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3 10:24:36
第五章
宿玉突然之間忙起來,下了班後總找不到她,她又沒回家,也沒同天白出去,她去了哪裡?
可宜一連找了她一星期,終於沉不往氣,在她上班時間摸上她的公司。
「你?這個時候你居然敢蛇王?」宿玉叫。「不用上班?不用錄影?哲人把你寵壞了。」
「別惡人先告狀。從實招來,這星期下班後你去了哪裡?」可宜盯著她看。
「我能去哪裡呢?還不是一早回家聽音樂、看書。」宿玉否認,卻笑得神秘。
「還扯謊,哪一天你在家?」可宜不肯放鬆。「為什麼連我都不能講?」
「不是不能講,而是根本沒什麼可說的。」宿玉一味地笑,笑得極有內容。
可宜眉心漸漸聚攏,她眼楮瞇成一條細縫打量宿玉。
「仇戰?」她終於說。
宿玉仰起頭來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猜對了?嗯?」可宜促狹地說。「這仇戰怎麼有那麼好的運氣?先成名又追到你?」
「他沒有追我,只是我們頗談得來。」宿玉很敏感,也很謹慎。「他的好運是否極泰來。」
「誰知道?或者命中注定?」可宜笑。很為朋友高興。
「別把事情弄嚴重了,沒什麼命中注定的,」宿玉說︰「我們是在教堂裡踫到,如此而已。」
「香港那麼多間教堂,為什麼你們會同去一間?這不是緣是什麼?」
「不是緣。」宿玉皺眉。「目前我還不能肯定是什麼。我的緣應在之浩身上。」
「之浩是有緣無分。」
「仇戰也是。他比我小4歲,我介意年齡。」
「真是食古不化。」可宜嘆口氣。「現代人誰還講年齡不年齡呢?只要合得來就行。」
「不。我很古老。或者是食古不化。我要求愛情。」
「有嗎?你和仇戰?」
「沒有。」宿玉講得十分肯定。
「目前或者沒有,遲些說不定有了呢?」
☆☆☆
「你想當然。」宿玉搖頭。「我信一見鐘情。」
「不跟你說這些,我們放長雙眼來看。」
「還沒說你為什麼來找我。」
「今天我搬家,住進那層新樓,」可宜笑得好滿足。「想請你們去新房子熱鬧一下。」
「我們?還有誰?」
「你。本來還想約天白、阿靈,可是現在兔了,我們約仇戰。」
「別這麼刻意好嗎?」宿玉不滿。「我情願約天白。」
「是你自己說的,別後悔啊!」
樓上電話鈴聲響起,宿玉接聽,立刻就變了臉色。
「今夜?不,不行,我沒有空,」她說︰「可宜約了我。」
不知是誰在電話裡講了什麼,宿玉的眉頭皺得更緊。
「真的不行,下次吧?」她說。
「誰?說什麼?」可宜睜大了眼楮。「仇戰?」
宿玉點點頭。可宜不由分說的就搶過電話。
「仇戰嗎?我是可宜,今晚請你來我們家晚餐,翡翠也去,當然。6點,你開車接她,OK?」可宜一連串的講,然後收線。
「你這是為什麼?」宿玉問。
「人家約你,我們反正也要請他,一舉兩得。」
「這樣好像刻意安排,不妥。」
「你敏感得要命,這算什麼刻意呢?」可宜笑。「是他自己打電話撞上來的。」
「我擔心他以為我們搞什麼花樣。」宿玉說。
「他巴不得如此。」可宜笑。「怎樣?我們現在還可不可以約天白和阿靈?」
「是你請客,你自己作主。」
可宜考慮一秒鐘,拿起電話就打。
「天白?可宜。想請你和阿靈吃晚飯,在我的新家,6點,0K?你順便帶阿靈來。」可宜笑。一邊又把地址講了一遍。「請準時。」
放下電話,她拍拍手,說︰
「一切辦妥。」
宿玉搖頭笑,一派事不關己的樣子。
「請了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看你怎麼應付。」她說。
「我可是一片好心。讓天白見見仇戰,好讓他對你死了這條心。」
「他現在也不再纏我。」
「阿靈在纏他,」可宜笑了。「我看得出來阿靈喜歡他,他暫時還沒領情而已。」
「你總多鬼心眼兒,怎麼把人家阿靈又扯上呢?」
「別不信。今夜可看見,事實擺在眼前。」可宜一副胸有成竹狀。
「今夜的場面令我擔心。」
「一切聽天由命,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可宜說︰「我先走,仇戰6點鐘來接你。」
「我可以現在跟你走。」
「說好了仇戰接你,不要讓人家撲個空。」可宜走了。
她是很爽快、很乾淨利落的。
東摸西摸的5點半就到了。宿玉整理一下桌子,電話鈴又響起來。
「我是仇戰。我現在出門,15分鐘後請下樓,我們車上見。」他說。
「好。」她收線。
到目前為止,每聽見他的聲言,每見到他的人,她還是下意識地緊張,完全控制不住。
一刻鐘,她落到樓下。大概等了一分鐘,仇戰已到。他為她打開車門,迎她上車。
「我還以為今夜見不到你,」仇戰說︰「原來可宜請客也有我的份。」
「我們也不必天天見面。」她說。
「話是這麼說,但真是見不到你,我是會想念的,」他坦率熱情。「我只有你一個好朋友。」
她有點感動,又下意識地不安,她知道自己矛盾得莫名其妙,可是又控制不住。
「會有很多人願意做你的好朋友。」她說。
「怎麼一樣呢?我一直覺得我們有緣分,第一次見面就有這種感覺。雖然那時你不說話。」
「是錯覺吧!」她勉強笑。她並不喜歡聽他說緣分兩個字,她覺得刺耳。
「絕對不是。」他是認真的。「如果是錯覺,我們怎麼會又在教堂遇見?」
她不響。非常不願意認同這件事。
沉默著直到可宜和哲人的家。按鈴,出來開門的是阿靈,他們居然先到了。
「翡翠,這——英之浩?」阿靈見到仇戰大吃一驚。
「不。他是仇戰,現在最紅的男歌星。」可宜搶著出來介紹。
坐在沙發上的天白站起來,呆呆地望著仇戰,連招呼都忘了打。
「太像之浩,是不是?」可宜強打哈哈,她感覺到宿玉已非常不自在。「但是他只是仇戰。」
呆怔之後,天白終於伸出右手。
「韋天白。你好,仇戰。」他說。
仇戰跟他握手,然後退到一邊。
「他很面熟。呀,上次在酒廊見過他。」他低聲說。
「都是老朋友,天白跟我是鄰居,阿靈跟我是同學。」宿玉也低聲回答。
「那麼只有我一個人是不速客。」仇戰說。
「別把自己孤立,大家都是朋友。」宿玉說。
阿靈慢慢走過來,坐在仇戰旁邊。
「剛才認錯了人,真抱歉。」她帶著研究的眼光。
「沒問題。可宜和哲人當初注意我,也因為我像英之浩。是真像得那麼厲害?」仇戰不介意地說。
「猛一看簡直就是一個人,細看當然你們有不同,」阿靈搖搖頭「居然又會被翡翠踫到。」
「是啊!我說是緣分。」仇戰對著宿玉笑。
宿玉的笑勉強,因為她看見遠遠的天白臉色不好。雖然這與她沒什麼關係,但——總是她引起的。
「緣分實在太奇妙了,」阿靈爽直地說。「我表哥天白苦追翡翠不果,你們卻能踫到,真是太奇妙了。」
「我們也只是朋友。」宿玉立刻說。
「朋友的感情可分好多種,是不是?」阿靈笑。
大門在響,下了班的哲人回來,剛才尷尬的氣氛沖淡了不少。
「沒想到哲人會找到這麼精緻可愛的一層樓,」天白第一次開口。「你真有辦法。」
「為可宜,我當然要盡心盡力。」哲人擁往可宜。
「很令人感動的一對。」阿靈說︰「排除萬難。」
「這句話是真的。我太太很不開心,可宜的父母很不諒解。可是我們相愛,非這麼做不可。」哲人坦率地說。
「父母不諒解終有一天會改變,愛女情切嘛,」阿靈說︰「可是你太太阿美——總要想辦法安置。」
可宜低下頭,沉默了。
「那是我的事,我一定會弄妥,」哲人立刻大聲說︰「我會給可宜一輩子的幸福。」
「男子漢大丈夫。」阿靈拍起手來。
「這是每個男人在我這種情況下該做的。」哲人微笑。「我沒什麼好稱讚的。」
「還說沒可稱讚的,情聖啊!」阿靈又叫。
「情聖不是我,該是天白,」哲人把視線轉向他。「只付出而不理收穫,誰及得上他?」
天白迅速看宿玉一眼,她立刻低頭避開。
「可惜他找錯了對象呢?」阿靈有點醋意,半開玩笑。
「這才叫偉大。」可宜笑。「人家不問結果如何,一味的付出,還不難得嗎?」
「這叫傻。」阿靈極不以為然。
「難道你不傻?」可宜放柔了聲音。「愛情原是只耕耘,只付出,不問收穫的。」
阿靈變臉,卻強硬地支撐著。
「我才不那麼傻,我要問收穫的。」她說。
「嘴硬。」哲人搖頭,憐惜地說。「其實你才真正是傻大姐,你的心比誰都好、都柔軟、都善良。」
阿靈呆怔一下,眼圈就紅起來,眼淚嘩啦嘩啦的流下來,把大家都嚇了一大跳。
「阿靈,靈之,你怎麼了?」可宜意外地說。
「阿靈——」哲人也呆了。
發生了什麼事呢?阿靈怎會如此?
「阿靈,」宿玉過去摟著她的肩,輕輕地拍著。「沒有什麼可傷心的,你自己不傻,沒有人可以說你,你一向很自信的,是不是?」
「翡翠,你不明白。我——我——我——」阿靈哭得更厲害。
「你有委屈,是不是?」宿玉輕言細語。「這世界上誰沒有委屈呢?別傷心。有的人一時不明白一些事,遲早他會明白的,你不必擔心,相信我。」
「不——不,他不會明白,沒有人會明白——」
「至少我明白。」宿玉輕嘆一聲。「我會幫你,你信得過我,是不是?」
阿靈望著宿玉好半天,眼淚終於停止。
「抱歉。我失態了。」她吸吸鼻子。「翡翠,無論如何——我非常感激你。」
「這麼多年同學說這種話?」宿玉拍拍她。
阿靈破涕為笑。大家都鬆一口氣。
「雨過天晴了。」哲人笑。
「今夜是快樂的日子,誰都不許鬱鬱寡歡,」可宜拍拍手。
「你,天白,你也要笑多些,講多些話。」
☆☆☆
「OK。」天白走過來,坐在阿靈身邊。「我今夜負責令阿靈開心。」
「這就對了。」可宜眨眨眼。「人是不可以走進牛角尖的,否則就是為難自己。」
「有人走進過牛角尖嗎?」天白誇張地大聲問。
「有沒有大家心照。」哲人也眨眨眼。
第二天一早,天白到公司時,喜見台上阿靈的辭職信,他知道這次她不是開玩笑、發脾氣,她堅決的語氣滿佈在信箋的字裡行間。
考慮半晌,他打電話給她。
「小姐到大嶼山去了,太太陪她一起去的,她們要往幾天才回來。」工人說。
「她有沒有留下什麼話?」天白問。
「沒有。什麼話都沒有。」
放下電話,他沉思良久。也好,這也是解決的辦法之一,讓她此時傷心一下,總比一輩子傷心好。他沒有愛上她,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
他叫另一個女職員暫代靈之的工作,因為是新手,什麼事都不清楚,檔案檔案放在哪兒也不知道。今天又忙得出奇,搞得天白一頭煙。
急起來的時候,幾次他都忍不住叫「阿靈」,看見應聲而入的是暫代的女職員,他才記起靈之已辭職。
中午吃飯的時候,公司裡職員都走空了,他才感到孤寂。以前無論如何靈之會陪他、等他。
他搖搖頭,自己到去慣的那家飯店午膳。
一個人叫了三個菜一個湯,肚子覺得很餓卻沒有食慾,半碗飯都吃不下。
「林小姐沒采?」熟悉的部長搭訕。
「是。她離開公司了。」天白無精打采。
「她不是你表妹嗎?」
「人各有志。」他忍不往嘆息。
部長也知趣地走開。
終於天白再也吞不下任何東西,看到差不多還滿的菜餚,他情緒低落地離開。
下午也是同樣的忙。那些客人彷彿知道阿靈不在,故意跟他過不去似的不約而同的來,他覺得自己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終於捱到5點半下班的時候。客人不再湧進來,職員也次第離開。
想起阿靈,他忍不住又拔了靈之家的電話。
「小姐和太太都沒回來,要幾天之後。」工人說。
「姨丈下班了嗎?」
「還沒回來。你遲些再打來。」
天白只好收線。
坐在辦公室,孤零零的渾身不自在。靈之在的時候會時不時進來看看他,問他要不要茶、咖啡什麼的,又會閑中開幾句玩笑,日子彷彿易過得多,忙碌也有人分擔。今天——什麼都不對,像機器的齒輪突然脫落了一環,再也不能順利運行。
他覺得特別疲倦、特別累。
想想,總要找個人發洩一下,他選擇了可宜。可宜是最善解人意的。
「可宜?我是天白,有空嗎?」
「吹了什麼風?你會打電話給我。」可宜笑。
「東南西北亂風,吹得我昏頭轉向。」他停一停。「阿靈正式辭職了。」
可宜先是一呆,立刻冷靜地整理思緒。
「也——怪不得她,」她說︰「阿靈根本不需要工作父母也能供養她,她這麼幫你,你該知道為什麼?」
「但是——感情的事不能勉強。」他苦笑。
「是。我們大家都明白這道理,可是感情很難控制,相信你也用白。」可宜理智地說。「昨夜你們離開之後我想過阿靈的事,換成我我也辭職。」
「為什麼?」
「明知不可能,何必再苦巴巴的死守?」她笑。「昨夜她已暗示得好明白了,你還是沒什麼表示,她要面子。」
「我能有什麼表示呢?」
「我明白你的處境,可是這件事誰也幫不了你,必須你自己解決。解鈴還須繫鈴人。」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3 10:24:47
「你教我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你自己考慮。」
「在工作上我極需要她的幫忙,你知道嗎?今天把我忙得一頭煙,處處不妥。」
「感情上呢?你肯定不接受她?」
「這——我勉強不來。」他說。
「那麼,為免後患,為免歷史重演,你就任她離開好了。這樣對你、對她都好、都公平。」
「但是——」
「沒有但是,如果不能兩全,你只能放棄。」
他沒出聲,好半天才說︰
「我煩得很,可宜。」
「那麼出來,我和哲人陪你喝酒。」可宜大方地說。
「有時間嗎?」
「當然有。我們並不賣身給電視台。」她笑。
「那麼——老地方。」他猶豫一下。「我現在就去。」
「半個鐘頭之後我們來。」她收線。
天白勉強振作一點,收拾一下桌子,就去他們一夥人包括宿玉常去的酒廊。
酒廊裡已有不少人,多半是下班後來此地輕鬆一下、喝杯酒才回家的職員。
天白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杯白蘭地。
這是他們以前常來的地方,他、宿玉、可宜、哲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們三個聚會就開始漏掉他,不知道是否宿玉的意思。今夜坐在這兒,竟覺感慨良多。
聽可宜說,仇戰也是在這兒認識的。這個世界的事真是太微妙了,又會突然從地底冒出個仇戰來!
想到仇戰,他居然就出現了。看見天白,他彷彿很高興,匆匆地走過來。
「天白?約了朋友?」仇戰坐下。
「可宜和哲人。你呢?約了翡翠?」
「不。我自己來坐坐。」仇戰說︰「在這兒認識可宜他們,令我有今天,我對這個地方有感情。」
「感情?」天白問。
「有空的時候,我來唱幾首歌。」仇戰說。
「你現在這麼紅,他們一定極表歡迎。」
「也許吧!我沒有問過。不過這酒廊的人很大方,以前我沒名氣時也肯讓我上去唱,現在也沒有對我特別好。」
「現在就唱?」
「等一會兒,等第一批客人走了之後,現在他們不是來聽歌的。」仇戰四下張望一下。
「怎麼沒約翡翠?」
「今夜她不想出來,我不想勉強她。」
「你們——感情很好?」天白問。
「很談得來的朋友。我承認很喜歡她,但她從無表示,很淡。」仇戰皺起眉頭。
「你當然知道英之浩?」天白望著他。
「是。我知道,宿玉對他不能釋懷。」
「也未必。我愈來愈懷疑翡翠是否真的那麼愛之浩,她只是對他的死不能釋懷,因為——她脫不了關係。」
「她有關?」仇戰意外。
「英之浩在美國被槍殺,你知道嗎?」天白平靜地解釋。「他死前一小的,翡翠剛宣佈跟他分手。」
「啊——」仇戰張大了嘴。「因為宿玉的事刺激了英之浩?他情緒不平衡而出事?」
「不能確定。」天白呼出一口氣。「英之浩是有錢少爺脾氣極大,得罪了不少人。」
「是他的仇家殺他?」
「不是。是他的朋友。」」什麼?」仇戰不能置信。
「原因很複雜,我也不全清楚其中曲折,」天白說。一眼望到可宜、哲人相繼進來,他立刻住口不說。「他們來了。」
「仇戰?!」可宜叫。「天白約你?」
「不,我們偶然踫到。仇戰來唱歌的。」天白解釋。
「這兒唱歌是沒錢收的。」可宜笑。
「這兒可以說是我的發源地,我很感激。」仇戰說。
「感情豐富之人。」哲人坐下。
「等會兒唱完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可宜望著仇戰。
「不。我還要趕夜總會,今夜要趕兩場。」
「賺這麼多錢做什麼?身體要緊。」可宜說。
「我只給自己兩年時間,時間一到我即退出,所以我爭取每一分鐘賺錢機會。」
「兩年以後改行?」哲人問。
「我想搞電腦公司。」他非常坦白。「這是新興行業,全世界都需要。有了本錢我就做。」
「很有頭腦,很冷靜。」哲人點頭。
「人家是英雄、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可宜笑。
「是他有氣質、有風格、與眾不同。」天白也說。
「別讚我,我只想下半輩子生活得好些。而靠唱歌是不穩的,一朝走下坡就一滑到底,我不能忍受這刺激。」
「對的。娛樂圈沒有永恆。」哲人說︰「連我們行政人員也並不太穩定,要受時代的淘汰。」
「別說這些。我們是來陪天白的。」可宜說。
「啊——是。找到阿靈了嗎?」哲人問。
「她去了大嶼山,幾天之後才回來。」天白的臉沉下來。「我想——她這次下了決心。」
「你這人自私,只想她在工作上幫你,不肯顧人家的感情。」可宜搖頭。
天白無言以對。
「我看你放了阿靈吧!」哲人也說︰「她整天跟在你旁邊,卻又可望不可即,她不痛苦嗎?」
「我明白。可是——讓她就這麼離開,她還是我表妹,在姨丈和阿姨面前我怎麼交代?」天白苦惱。
「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只能犧牲一個。」可宜說。
「翡翠——」天白看仇戰一眼,沒再說下去。
「你別扯太多,翡翠的心意我很清楚,」可宜正色說︰「她是極堅定的。」
「我知道。」天白垂下頭。
仇戰眉心微蹙,終於忍不住站起來。
「我去唱歌,你們繼續談。」他很識趣。
天白望著仇戰魁梧強壯的背影,發著呆。
「不一定是仇戰,」可宜瞭解地說︰「翡翠很介意年齡,仇戰比她小4歲。而且她要愛情。」
「他們之間還沒有愛情?」天白不能置信。
「我不知道。翡翠說沒有。」可宜搖搖頭,看臺上的仇戰。
天白的眼中有一種似真似幻的憧憬的光芒,是不是他還有一點希望?然後他整個人振作起來。
「怎麼?心情突然好起來?」哲人打趣。
「希望仍然在人間,是不是?」他笑。
「你決定放過阿靈?」可宜問。
「不是我放過她,沒有這麼嚴重吧?我從來沒想過要抓住她。」天白認真地說。
「可是她從小就想抓往你,是不是?」哲人反問。
「你們說我傷了她?」天白又不安了。感情豐富的人都比較善良。
「大概是。她昨夜不是哭了?」可宜說。
「我嚇了一大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天白說。
「平日你一點也沒發覺她愛你?」哲人問。
「總是——知道一點,」天白臉紅。「這種事——還是假裝不知道好些。」
「豈不是害人?」可宜不以為然。
「也許我自私,我不想惹麻煩上身。」天白坦然。
「我不想理你們的事,真複雜,」可宜嘆一口氣。「我最怕複雜。」
天白無言,連喝幾口酒。
台上的仇戰開始唱歌,又唱那首怪怪的歌,就是遇見可宜、宿玉他們那次唱的。
「他在其他地方從不唱這首沒什麼商業味道的歌,在這方面他比較執著,堅持商業、藝術分開。」
「很難得,是不是?」天白有點酸溜溜。
「是。」哲人直認不諱。「他很難得,尤其是他還這麼年輕,他很難得。」
天白臉色不怎麼好,他已認定仇戰是情敵。
仇戰連續唱了三首歌才從台上下來。唱歌使他眼楮放光、神采動人。他回到座位上,對可宜他們舉一舉杯,然後轉身離開。他甚至沒留下一句話。
「他很怪,是不是?」天白說。
沒有人回答他。
宿玉在等仇戰開車來接她,突然看見靈之匆匆而來。
「你回來了?」宿玉有點意外。
「有空嗎?能否陪我聊聊?」靈之說。
「當然,」宿玉沒有考慮。「等仇戰來了之後我們就走。」
「你約好仇戰?」
「沒問題,我讓他遲兩小時再來。」宿玉笑得真誠。
說到就到,仇戰的車已停在面前。宿玉趨前跟他講幾句話,他點點頭、揮揮手,汽車揚長而去。
「不好意思,耽誤你們的約會。」靈之說。
「我們只是吃晚飯,根本無所謂。」宿玉搖頭。「7點半他會到酒廊接我。」
「可以不到酒廊嗎?」靈之問。
「行,在酒廊旁邊的咖啡室,好嗎?」宿玉領先往前走。「你跟伯母去了大嶼山?」
「沒有。哪兒也沒去,在家裡悶了3天,」靈之苦笑。「你是我出來見的第一個朋友。」
「我能幫你什麼嗎?」宿玉問。
「恐怕很難,」靈之搖頭。「所有的事我都清楚明白。」
「來,我們坐著慢慢談。」宿玉挽著她直走向咖啡室。
各自叫了飲品,靈之幾次欲言又止。
「決定不再回天白公司了?」宿玉問。
「回去有什麼意思呢?」靈之臉色暗下來。「再做下去連自尊心也沒有了。」
「真是這麼糟?」宿玉關心地問。
「最難忍受他若無其事的樣子,」靈之開始有點悲哀。「我不相信這麼多年他什麼也不知道。」
「或者他真不知道呢?你們原是表兄妹。」
「我感覺得出他是故意的,」靈之肯定地說。「他根本否定了我的感情。」
「天白不是這樣的人。」
「他在你面前是一個人,在我面前是另一個,」靈之冷哼一聲。「對我總是嬉皮笑臉,當我是小孩子,其實他明知我跟你是同班同學。」
「你跟他太熟了,所以才會有那種態度。而我只不過是陌生人,所以特別客氣。」
「你跟他是陌生人?」靈之大驚小怪。
「至少我是這麼想。我不熟悉他,不知他的習慣,不知他的愛好,更不懂他的思想,而且——也不想去懂。」
靈之怔怔地望著宿玉。她知道宿玉在表態,也知道宿玉講的全是真話,可是——有用嗎?天白不會因宿玉的表態而轉移感情。
「很感謝你這麼告訴我,可是——天白像塊頑石,我對他已死心。」
「不要這麼快就死心,」宿玉笑了。「有的男人開竅比較遲,他並不清楚明白自己的感情,天白就是這種人。」
「他不是。他只是喜歡你。」
「錯了。他對我有兄妹情,因為他看著我長大,又看著我和之浩戀愛,看著之浩死,他非常同情我,把我當成弱者。其實他並不真愛我,真的。」
靈之從來沒想過天白對宿玉竟然會是這種感情,她似信非信,想深一層,又好像很有道理。
「但是我覺得他只是在工作上利用我。」靈之說。
「天白是這種人嗎?你比我更清楚他的為人,」宿玉很小心地說。「他對你是依賴、是信任。」
靈之的決心開始有點動搖。
「我決不回他公司。」
「我贊成。讓他嘗嘗你不在他身邊的苦況,他一定會轉回頭來找你。」宿玉說。
靈之思索一陣,臉色漸漸好轉。
「我完全沒有信心。」她臉色微紅。
「相信我的話,我是旁觀者清。」宿玉拍拍她。「你每天在他身邊他已習慣,他不能沒有你。」
「只是在工作上。」靈之搖頭。
「漸漸你會看到,事情並非你想的那樣,」宿玉鼓勵她。「你沉迷其中,看不見窗外天色,你悲觀。」
「窗外天色是什麼?」
「一片艷陽。」宿玉笑得十分溫暖。
靈之又想了一陣,己恢復笑容。
「你很會鼓勵人,真的。」她說。
「我說真話,講道理,自然有鼓勵人的力量。」
「你愈來愈會說話。」靈之搖頭。「所以大家都喜歡你,而我,直腸直肚,天白常說我長不大,又沒有女人味。」
☆☆☆
「別聽他的,他沒有品位。」
「沒有品位又怎能喜歡你?」靈之不以為然。
「我——經過波浪,經過挫折,經過打擊,我看自己是歷盡腦桑一婦人。」
「婦人?你充滿了青春活力,尤其是最近,多了個仇戰在你身邊後。」
「仇戰永遠是朋友,這關係改變不了。」
「你看不出他已愛上你嗎?」
「開玩笑。我曾經滄海,而目比他大4歲。」
「現代人不講究年齡,愛就是愛,沒有任何規範教條,想做就去做。」靈之說。
「那豈不是天下大亂了?」宿玉笑。
「我們是平凡人,只管自己的感情,天下大亂關我們什麼事呢?」
「相信我。我只當仇戰是好朋友。」
「只怕會傷了他的心。」
「我想他的心並不容易傷,戰亂已使他變成鐵石心腸,再大的打擊他也受得了。」
「希望你沒有看錯。」靈之說。
「我已經開始漸漸跟他疏遠,他約三次我應一次,他會明白我心意的。」
「愛就愛了,明白你心意又有什麼用?他的感情難道能收放自如?」
「我不知道,或者可以。」
「小姐,不要忘了我們是人,不是動物。」靈之搖頭。
「就因為我們是人,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才能分得很清楚。」
「那麼我問你,」靈之猶豫一下。「當年對英之浩的感情你分得清楚?你收放自如?」
宿玉的臉立刻變了。
之浩是她心中的死結,是她的致命傷,甚至受不了手指輕輕的一點。
她沉默,死寂的沉默。
「對不起,翡翠,是我講錯了,我惹你傷心。」靈之慌亂不安地說。
宿玉臉色一片青白,明顯地寫著「痛苦」兩個字。
「不是傷心,而是整個心都失去了。」她木然說。
「翡翠……」靈之的眼楮紅了。
她是個十分感情用事又心軟的女孩。
「事實如此,我不怕任何人提,」宿玉輕嘆。「只是——每當人提起他,我就好像受了當頭一棒,連神智都不清了。所以——你原諒我。」
「你——仍愛他。」
「他對我來說,是生生世世。」
「那麼仇戰——」
「我說過,他是我的好朋友,永遠都是。」提起仇戰,宿玉立刻振作起來。「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出去等他。」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3 10:25:07
第六章
可宜已經習慣了她的新「窠」。
她喜歡這兒,這兒給她強烈的「家」的感覺。搬到這兒來之後,她就沒回過父母的家,她怕見母親不滿的臉,怕見哥哥不諒解的眼神,更帕見父親的沉默。
這兒——簡直可以說是她的避難所了。
這陣子工作不太忙,她能很正常的上班下班。回來之後她喜歡東抹抹西擦擦,要不然就躲在廚房煮幾味小菜,等哲人回來晚餐或宵夜。這些小事雖不及她白天工作的挑戰性強,她也做得自得其樂。
今夜哲人會很晚回來,他在開一個重要會議。她該預備些什麼給哲人呢?雖然和哲人相愛了那麼多年,到現在才真正相處,她並不熟悉他的愛好。
想到這兒,下意識地就想起了阿美。阿美現在怎樣?她憤怒嗎?傷心?痛苦?或已經麻木了?他決不想傷害阿美,卻又無法拒絕和哲人同居。人是自私的,她承認。這段日子裡哲人回過阿美那兒嗎?她從沒問過,也不想問,問來徒增煩腦而已。
這件事——並未算解決,阿美始終會知道她這兒的地址,說不定找上來……
猛然衝進廚房,為自己拿一罐冰啤酒。不敢再想這些問題,她該珍惜目前的幸福,抓緊它。
電話鈴在響,她又立刻奔回客廳。是哲人嗎?
「哲人!」
☆☆☆
「不。可宜,哲人在嗎?」阿美的聲音。
老天!阿美的聲音。
「不,不,他不在,他在公司,」可宜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有點語無倫次。阿美的電話來得太突然了。「他開會,一直會開到很晚。」
阿美沉默一陣,又期期艾艾,非常不安,非常害怕的低聲說︰
「我並不想打擾你,可宜。真的。但是我找不到哲人,他們說他不在辦公室。」
「你有重要的事?我能幫你嗎?」可宜說。
「是。妹妹病了,發高燒,我想送她去醫院急診,我怕她會抽風。」
「啊——是。我立刻來,立刻開車來送你們去醫院,哲人的確在開會。」她慌亂地說。
「謝謝你,可宜。」阿美收線。
衣服也來不及換,套一雙鞋子拿了車鑰匙就往外衝。
她很著急,連沖了幾次黃燈,好像自己女急病一樣。趕到阿美那兒,她已抱著女兒等在大廈樓下。一看見可宜的車停下來,她立刻奔上前,眼淚簌簌而落。
「別急,別擔心,進醫院打一針就沒事了。」可宜安慰著。其實,她也知道阿美的眼淚未必因女兒而流。
阿美抱著女兒,一面用紙巾抹眼淚。
可宜心很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把汽車開得飛快。
終於到了醫院,阿美抱著女兒先奔進去,可宜泊好車,隨後就進去。
只見阿美呆呆的獨自坐在急診至外面。
「妹妹呢?」可宜關心地問。
「護土抱進去了,」阿美現在倒是沒什麼眼淚,蒼白中帶著失神。「但願她沒事。」
「一定沒事的。小孩子發燒是常事。」
「她早上就發高燒,可是我拖到現在才送她來醫院,我怕誤事。」「
為什麼一早不送?」可宜問。
「哲人不在,我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麼辦,」阿美垂下頭。
「你知道我是什麼都不懂的。」
可宜無言以對,心中歉意更深。
「我真沒有用,」阿美自責著。「如果妹妹有什麼事,我不能原諒自己。」
「不是你的錯,阿美。絕對不是你的錯,」可宜喃喃地說。又像自語,又像在安慰阿美。「你在這裡等一等,我——想辦法通知哲人。」
她打了無數電話都沒法和哲人聯絡上,開會的地方不準接電話進去。回到阿美處,女兒正被推出來,要送進病房。醫生問︰
「誰是家長?」
「我,我是母親。」阿美連忙說。
「孩子小,我們準許你留院陪她。」醫生說︰「她是腦膜炎,你為什麼不早些送她進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阿美嘴唇發青,全身抖個不停。
「有危險嗎?」可宜也心寒。
「病情還算穩定,如果過了今夜,就脫離危險期了,」醫生搖搖頭。「希望她身體強壯,不要引起並發癥。」
「並發癥?!」阿美又被嚇傻了。
「是可能發生。但不一定,」可宜強自鎮定心神。「你放心,妹妹吉人天相。」
「會嗎?會嗎?」阿美全無信心。
「一定的。」可宜握了握她的手。
她們一起送女兒進病房,二等的,有兩張床。
「你睡這張床,」護工說︰」田太太,通知了田哲人先生嗎?」
「找不到他,他在公司開會。」可宜代答。
「在電視台做事簡直就沒有了私人時間,好像賣身一樣。」好心的護士笑。「有任何事,請按鈴叫我。」
「請等一等——」可直叫往她。「今夜很重要,為防萬一,我們想請個私家看護。」
「好。我替你們辦。這位小姐,可否來簽個字?」
可宜向阿美點點頭,隨護士去了。
可宜在請私家看護的紙上簽上名字。護主立刻驚異地抬起頭,定定地望住她。
「我——有什麼不妥?」可宜問。
「你就是葉可宜?這麼年輕,還這麼漂亮?」護士不能置信。「你和她——你和田哲人——」
護士說不下去了,畢竟是外間傳說的謠言,根本不知道真假。
可宜正感尷尬,護主又說︰
「看你對田太太這麼好、這麼關心,外面的謠言一定不正確。」她說得十分有信心。「我好喜歡你監製的節目。」
「謝謝。快去辦事吧!」可宜催促。
護主匆匆離開後,可宜又回到病房。哲人的女兒躺在床上昏睡,阿美呆呆地坐在床邊。
「私家看護就來了,你放心,」她拍拍阿美的肩。「一切會變好的,有信心些。」
阿美無言點頭。
「我——先回去了,」可宜猶豫一陣。「我繼續找哲人,一定要他趕到醫院。」
「謝謝。可宜,我真不知該怎麼謝你才好。」
可宜搖頭,悄然離去。
她非常的不安。剛才護士的天真直言很影響她的情緒,人家不相信謠言,她卻知道謠言是真的。她有被人揭了瘡疤的感覺。
駕車時有些茫然,不安的感覺一直纏繞著她,她覺得好累、好累,就快支援不往了。
一進家門,就看見哲人安詳地坐在那兒看報。
「可宜,你去了哪裡?你在到處打電話找我?」哲人問。
「別說話,快些換衣服趕去醫院,妹妹腦膜炎,正在危險期中。」她一口氣說。
「什麼?!妹妹?!」哲人跳起來,立刻換衣服。「什麼時候?是你送她入院的?」
「是。阿美找不到你,只好我送她們去,」可宜吸一口氣。
「你的女兒,我不能不關心。」
「謝謝你,可宜。」哲人捉住她的手,一臉孔惶然,但還是看得出感激。「我今夜可能不回來了。」
哲人去了。
一陣空虛襲上心頭。哲人並不真正屬於她,是不是?當阿美或兒女有事時,他便會不回來——這是哲人第一次不回來,但她感到害怕。她怕的是不能永遠擁有哲人。
哲人趕去醫院是絕對正確的,他是父親,應該關心女兒,何況女兒在生死關頭。可是——她無法形容心中的空虛和害怕,哲人至少——不完全屬於她。
躺在沙發上,頭痛得要爆炸。肚子很餓,卻完全沒有食慾。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凌晨2點半,哲人一點消息都沒有。
當然,他說過不回來的,她該有心理準備,然而她仍然掛心,恨不得立刻趕去醫院。
理智告訴她不能去。人家夫婦在陪危險期中的女兒,她去算什麼?一個好心的第三者?
忍不往自嘲地笑起來。根本一開始就是錯的,對與錯是死敵,沒有可能妥協起來,她還在堅持什麼?一直以來她只是在騙自己,是不是?
她和哲人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等到天亮時,她仍未合眼,原因簡單,哲人設有回來。班卻是要上的,最後的退路是︰好在她還能供養自己。
回到辦公室,情緒非常低落,精神也不好。幾個手下見到她都覺奇怪,他們心目中的女強人怎麼變了樣子?可是誰也不敢問,她的威嚴還在。
藉故去哲人那兒望望,原來他也來上班了,還忙得十分起勁,有點渾然忘我。她沒有跟他招呼,悄悄地退出來。
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感情佔了女人的全部,但男人還有事業,事業才是男人最重要的一環。
昏昏沉沉地做完一天的工作,在哲人還沒有找到時她就離開,沒有告訴任何人去處,她要好好地想一下。
她總不能等到哲人告訴她「我要回到阿美和兒女身邊」時,才想到去路吧!
不是自私,誰都有權先為自己打算。
仇戰在酒廊中遇到已喝得半醉的可宜,他好意外,為什麼不見哲人,而可宜一個人在喝悶酒?
「我能坐下嗎?可宜。」他問。
「啊——你。」可宜醉眼望他。「坐,坐,我們一起喝酒,今天就我和你。」
是有什麼不受嗎?仇戰想。
「我陪你喝酒。」他說︰「哲人呢?」
「他——我一天沒見著他了,可能在公司開會,可能在醫院陪女兒,誰知道呢?」
「他女兒病了?」
「腦膜炎。大概已過了危險期,否則他不會安心上班。」可宜舉一舉杯。
「發生了什麼事嗎?」仇戰十分關心。
「事?沒有,沒有,你想到哪兒去了?翡翠呢?你沒有約她?」
「幾天沒見到她了,」仇戰有點無奈。「我約她三四次,她才應一次約,不知道為什麼?」
「你喜歡她?」
「她是個極特別的女孩子。」他想一想說。
「怎麼特別?滄桑?永不展眉?愛情執著?永遠猜不透?」可宜笑了。
「我說不出特別在哪兒,她的確給我特別的感覺,」他說︰「有時候她呆呆地望住我,眼楮裡充滿柔情幽怨。有時候又好冷,彷彿我是個陌生人。」
「你是個熟悉的陌生人。你像之浩。」可宜又笑。
「真的那麼像?」
「驟眼望去簡直是一個人,尤其是冷漠和遺世獨立的神情。」
她搖搖頭。「看真了,你比他健壯、粗獷些,他卻風流瀟灑。」
「冷漠的人怎能瀟灑?」
「他就是這樣,矛盾中自有統一,很有魁力。」
☆☆☆
仇戰思索一陣,很小心地說︰
「我可以問——她和英之浩以前是怎麼回事嗎?」
「怎麼說好呢?」可宜喝一口酒。也許是有點醉意,她失去了平時的謹慎。「裴翠和之浩認識時她才16歲,是她的初戀,刻骨銘心,不可代替的那種。然而之浩是個浪子,有他自己的生活,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容任何人侵犯,包括翡翠。而且之浩好賭,結交了一些狐朋狗友,他們之間是愛恨交纏,分又不能,不分也不行。弄到後來之浩遠走美國,終於——發生了那件事。」
「被槍殺?到底怎麼會發生的?」
可宜嘆一口氣,神色黯然。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痛苦和難處,有些事也是天注定的,人也無能為力。」
「能否說詳細些?」
「問翡翠。她是當事人,她最清楚,」可宜放下酒杯。「你問她或者她會告訴你。」
「我不問。除非她自動告訴我。」他也很好強。「現在——我不知道她當我是哪一種朋友。」
「我也不能告訴你,因為我不知道。」可宜說︰「她喜歡把事情放在心裡,甚至我也不能真正瞭解她。」
「誰又真能瞭解誰呢?」
「對了,誰又真正能瞭解誰呢?」她搖頭。「我真的相信這句話,真的。」
仇戰凝視她半晌。
「可宜,你不開心?」
「是。我很煩,所以我來喝酒。喝酒當然不能解決問題,總比獨自坐在家裡面對四堵牆好。」
「你生哲人的氣了?」
「不。沒有。不關他事,又不是他錯。令我煩的是自己的胡思亂想和矛盾。」
「你這麼聰明也會矛盾?」仇戰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你早該已接受事實、面對事實,而且你一直做得極好。你的開朗灑脫呢?去了哪裡?」
「針不刺到肉不知道痛,」她苦笑。「不能每件事都以灑脫對付。這件事我灑脫不起來。」
「哲人知道?」
「我不想給他任何壓力,他太忙,壓力本已夠重。我怕再加一點點他就承受不住,垮下來。」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助他一臂之力?」他問。他眼光十分有智慧。
她呆呆地望了一陣,突然間眉頭就展開了,酒也清醒不少,人也精神起來。
「你說得對,為什麼不助他一臂之力?」她反問。
「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希望一切美好。」
「美好的定義每個人不同,我也希望美好。」她笑。」今夜登台嗎?我陪你去。」
「我打電話讓經人來。」他站起來。
「不,」她阻止他。「說好了只是我們倆,今夜我不想見任何人。」
「你總要見他的。」
「是。但決不是今天。」她肯定地說。
「好吧!惟一的條件是你不能再喝酒。」
「像個老人家。」她搖頭。「沒有人陪當然只能喝酒,有你在我們聊天。」
「時間還沒到,我們再坐一會兒。我——去打個電話。」
「沒有哲人,沒有翡翠。」她立刻聲明。「否則我立刻走。」
他只好坐著不動。過了好久,他才輕聲問︰
「其實一開始——你想過和哲人的將來嗎?」
「沒有。」
「怎麼突然在意起來?莫非女人非要經過結婚一關不可?灑脫如你也不能免俗?」
「我沒有想過結婚。」她僅直覺地說。
「那為什麼情緒低落?」他反問。
她呆怔半晌,說不出話來。
既然沒想過結婚,有沒有結果、能不能完全屬於她又有什麼關係?兒女、阿美是他們,他是他,為什麼要混為一談呢?
她鑽進了牛角尖。
「想通了嗎?」他凝望她。
「謝謝你,真心的。」她伸出手跟仇戰握一握。神情也大為好轉。「是不是女人容易小心眼?」
「也不是。你該有傾吐的對象。」
「你呀!你是極好的對象。」她仰起頭來笑,盡復平日風采。
「現在介意我打電話叫哲人或宿玉來嗎?」他笑。
「不介意。我們習慣叫她jade或翡翠,你偏叫宿玉?」
「我習慣叫人名字。而且我覺得翡翠不像她本人,她是玉,她是我們中國的漢白玉。」他說。
「見解頗特別,講給她聽吧。」
「我不講好聽的話給女孩子聽,沒這必要,」仇戰搖頭微笑。
「我只講真話。」
「對每一個女孩?」
「對我喜歡的。」他說。非常坦朗,非常光明正大。
她點點頭,忍不住再點點頭。
「去打電話吧!」
仇戰去了5分鐘後回來。
「哲人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四處找你,」他笑。「他會立刻趕來。」
「他沒去醫院?」
「他已回到你們的家裡。」他說。
那「家」字令她心頭一陣溫暖,下意識地溜出了笑容。
「翡翠呢?」
「她不在家。」他很苦惱。「不知真不在或假的?」
「讓我去試試。」她義不容辭。
不到1分鐘她回來,攤開雙手作無奈狀。
「真的不在。下了班沒回過家。」
「她能去哪兒?」
「不知道。只能肯定不是跟天白在一起,」她說,「我也打電話問過天白。」
「他怎樣?靈之回他公司了嗎?」
「沒有。看來這次鬧得很僵。不知結局如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他說。
「我叫了天白來,你不反對吧?」
「當然不。」他停了一下。「只是宿玉不知去了哪兒?」
「你真愛上了她?」她試探地問。
「我想是的。」他肯定地點點頭。「我沒戀愛過,沒有經驗,但是——我心裡、腦裡時時都想著她、念著她,想時時刻刻面對她。」
「你完全不介意她比你大4歲?」
「我完全沒想過,這根本不是問題,主要的是她的人、她的感情。」他說。
「如果你追她,肯定要花很大的力氣,她很固執,有她自己的原則。」
「我知道該怎麼做。」他用力地點頭。「她是第一個,也是惟—一個吸引我的女孩。」
哲人匆匆推門而入,直奔到可宜面前。
「我以為你逃走了。」他凝視她。急過,擔心過,害怕過,但現在眼中一片深情。
他這樣的人也有這麼稚氣的時候,竟說這種話。愛情。
她微微一笑,充滿了滿足、安慰。
他坐在她旁邊,立刻緊握了她的手。
「下次不許嚇我。」他說。
「你真害怕過?」她反問。
「昨夜不能回來,我歉疚至今。」他萬分真誠。
「她是你女兒。」她重重握一握他的手。「你若完全不關心、不愛她,我對你還有什麼信心?」
情不自禁地他吻一吻她的面頰。
天白也趕到了。今夜看采,他顯得特別沉默和煩亂。他真煩亂嗎?為誰?
天白在辦公室裡悶悶不樂。
靈之離開了一星期,新請的秘書也來了3天,可是一切全不對勁。辦公室裡的氣氛、工作情緒,就是新秘書打的字都令他不滿。
靈之在的時候多好呢?一切由她打理,他只要專心生意、接單見客就夠了,完全無後顧之憂。現在呢——唉!新來的秘書什麼都要問,問了之後也未必做得對,新手嘛!是這個樣子的。還有其他職員大小事都要找他解決,千頭萬緒一下子湧到他面前,他益發覺得靈之的好與難得了。
原采靈之替他做了那麼多的事,以前怎麼會發現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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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6666686
時間:
2010-2-3 10:25:16
打電話請靈之回來,表兄妹該好說話的,靈之心又軟,可是她不接電話,一點機會都不肯給他。
他忍不住唉聲嘆氣之餘,打電話找宿玉。
「翡翠,有點事請你幫忙。」
「說吧!能力所及一定盡力。」她說。
「靈之不肯接我電話。」他說。
「你找她有什麼事?」
「公司沒有她不行,真的,我已搞得天下大亂了。我想請她回來。」
「只是這樣?」她問。
「當然。她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我替你勸勸她,但不擔保一定行。」她考慮一下。「靈之告訴過我,今後不替你做事。」
「我做錯了什麼事?她為什麼這樣恨我?」
「我不知道,我以為你和她自己最清楚。」她輕聲笑。「我相信你自己去哄哄她或者更有用。」
「她不會見我。」他沮喪地說。
「試過沒有?沒試過怎能肯定?」
「我知道她心裡生我的氣。」
「你還知道什麼?」她不放鬆。
他很尷尬,很窘迫,半天都說不出話。
「你知道的,是不是?」她再說︰「既知道原因,為何不對癥下藥?」
「翡翠——」
「我已經很清楚地對你說過,天白。我是個固執的人,這輩子都難以改變,請原諒我。」
在電話裡他只低聲嘆息,過了好半天才說︰
「仇戰是個幸運的人。」
「說錯了,我心中只有之浩,任何人不能代替。」
「你知道嗎?翡翠。我願意自己是之浩,他雖早死,在我眼中他還是幸福的。」
「你太抬舉我了。」
「真話。無論如何。翡翠,你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女人。」他的聲音帶著無奈、帶著惋惜。
「謝謝。」她似乎在笑。「我還是建議你去見靈之,事在人為,她的確對你非常好,你們很適合。」
「我——考慮。」他說。
兩人同時收線,很有默契似的。
天白坐在那兒呆怔了半晌,他知道翡翠那兒己經絕望了,再等下去也是如此,他十分清楚的知道。這些年來的等待、苦守著宿玉一點用處都沒有,她說「除卻巫山」,現在還有這麼癡、這麼專一的女孩子!
心目中他愛的還是她,然而現實——現實往往同理想相差太遠、太遠,甚至背道而馳。人生中往往就是充滿這些無可奈何的事。
考慮了將近半個鐘頭,再試一次電話。那可惡的女工人還是說︰「小姐不聽你的電話。」
咬一咬牙,扔下所有的公事,匆匆忙忙地衝了出去。
去見靈之,去見靈之,心中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響,到後來,聲音變成渴望,他必須立刻見到她,立刻。
停車在她家門外,剎車聲極刺耳,他也不理,急急忙忙按鈴進去。女工人見到他很吃驚,一邊怪叫︰
☆☆☆
「不,不,小姐不見你,小姐吩咐過的」
天白已衝進客廳,見到坐在沙發上、意外又驚訝的靈之。
「靈之,原諒我,我是不是來得太遲?」他凝望著她。有點狼狽,有點失魂落魄。
意外和驚訝變成眼淚,她什麼話也說不出,眼淚已簌簌而流,好委屈傷心的樣子。
「靈之,靈之,」他坐在她旁邊,用手擁住她的肩。「不要哭,一切都過去了,是不是?我們不要再鬥氣,不要再孩子氣,出去吃晚飯慶祝,明天你回公司。」
她的眼淚停止,神色嚴肅地推開他的手,冷冰冰地說︰
「誰跟你鬥氣,誰孩子氣?誰跟你出去吃晚飯?誰回公司?我不要見你,你立刻走。」
「阿靈——」他為難地欲言又止。「我不是這意思,我——」
「我告訴你,永遠不可能再回你公司,我已經受夠了!你走吧!」
他轉頭看看那女工人,女工人猶豫一下,轉身退下。
「不要誤會,不回公司也沒關係,至少——讓我請你吃晚飯,以釋誤會。」
「沒有誤會,我討厭你,你走。」她指著門口。
他呆呆地望著她。靈之是可愛的,全心全意、任勞任怨地幫他,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意,只是感情的事——他想到宿玉的堅定拒絕,心都痛了。
「阿靈,可有機會——讓我們從頭開始?」他低聲下氣地說︰「以前是我不對。」
靈之呆呆地望著他,沒聽錯嗎?他說從頭開始?
「阿靈,」他再一次擁著她。細看,靈之並不比任何人醜啊!為什麼以前一味的拒絕她?「給我一次機會,看我的表現。」
她掙脫他的手,腦上的冰冷卻慢慢退去。
「不知道你胡說什麼。」
「你知道的,你根本在等我自動來找你,是不是?」他促狹地說。「我現在不是採了嗎?」
「遲了。」她轉開身子。
是不是真的?為什麼會突然變得這麼好?上帝替他換了個心?她不敢相信。
「不遲。」他附在她耳邊說︰「感情的事永不會遲。」
她垂下頭,充滿了喜悅。他來了已經太令她滿意,不能再計較他為什麼會來、他為什麼改變,女人——有時該糊塗一下才行。
凡事要一清二楚、太精明的女人令男人害怕。
「去換衣服,我們走吧!」他推推她。
「我是絕對不回公司的。」
「一言為定。」他心中愈來愈輕鬆、愈采愈開朗,壓積了一星期的烏雲消失了,心情大好,講話也俏皮起來。「以後你只要精神支援我。」
「誰教你的油腔滑調?」
「你呀!我只敢在你面前如此。」他笑。「你不在公司,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大海航行靠舵手,我怎能不找回你?」
「翡翠——教你的?」
「把我估計得太低,我的思想自己搞通了。」他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
「什麼話。」她白他一眼。「我換衣服。」
靈之離開客廳,天白長長透一口氣。
這不是很好嗎?為什麼以前要固持己見,走一條永遠行不通的路?現在——簡直好得整個人會飛——望望窗外,居然在想︰我不會真飛出去吧?
人脫離自造的桎梏是好事,以前——怎麼傻得如此那般,居然為難了自己那麼久。
靈之——認命吧!她或者是他命中注定的,以後就認定了她,永不改變。
靈之實在是好,專一癡心,熱心忠誠,關心他的一切一切,把他看得比自己還重要——愈想愈覺得她好處無限、可愛無比,靈之——就是她了。
「能走嗎?發什麼呆?」靈之出來。
「啊——」他望著她,彷彿從來沒看過她一樣。「你第一次在我面前穿裙子嗎?」
「胡扯。每天回公司都穿裙子,除了放假才穿牛仔褲。」
「真的?」他不能置信。「我只記得你穿牛仔褲的樣子——」
「那是好多年前了,」她斜睨著他搖頭。「可見你報本不曾注意過我。」
「現在全心全意只望著你,遲不遲?」他問。
她沒有回答,似在考慮什麼事。
「要不要清翡翠和可宜她們?」她半猶豫著。
「不。今晚不行,因為今晚上是我們的開始。」他說。
她的心一下子踏實了。
宿玉開門,見到久已不過來探訪的天白。
他臉上帶著一抹很特別的微笑,似尷尬,似窘迫,似難為情,似無可奈何,複雜得可以。
「我能進來坐一陣嗎?」他雙手互握著,假緊張哩。
「當然。」宿玉讓他進來。晚上9點半了,他來的時間是否有點不妥?他一向是個有分寸的人。
坐在那兒猶豫再三,他才喃喃低聲說︰
「我——見到阿靈了。」
「很好啊?我知道她是在等你去求和的。」
「我覺得自己很蠢、很卑鄙,想一腳踏兩條船。」他搖頭。
「幾乎掉下去,好在——你救了我。」
「沒有這樣嚴重的事。」她微笑。「靈之很愛你,她在你身邊太久、太習慣,你沒發覺而已。」
「其實我——」他沒有講下去。這個時候不能再說這些話了,他已求得靈之回心轉意,而他也必須從此專心一志。「我和阿靈都感謝你。」
「你看著我長大,根本是我大哥哥,為什麼還那麼客氣?」她第一次對他笑得那麼好、那麼真誠、那麼親切。
他看得發呆,這不是他夢寐以求的?以前從來得不到,今夜這麼容易就擁有——以前是不是真的錯了?他不該苦追、苦纏宿玉,他們命中注定是另一種感情,他走錯了路——好在今天回頭了。
「我還是由衷的感謝你。」心中充滿了複雜、矛盾的千言萬語,卻只能說這句話。
既不能得,常存心底就是。靈之不會干涉他的內心深處,是不是?至少他對這點有把握。
「你們都開心就好了。」她說。
「你不開心嗎?」他凝望著她。
「當然——我開心。」她避開他的視線。
「本來阿靈說約你們一起晚餐,我沒答應。我想——我該給她一點信心才對。」
她但笑不語。這男人糊塗了那麼久,終於在今天清醒過來。以後他絕對不會再做錯事了。
「我告辭了。」他站起來走兩步又回頭,眸子裡的光芒一下子又變得難懂和複雜。「翡翠——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麼?」她好意外。
他想一想,終於低聲說︰
「他在下面。我來時看見的。」
「他?!誰?!」大吃一驚。
「仇戰。」他開門出去。
仇戰?!她呆在那兒。
她不以為他會來,他們還沒有那麼深的交情。是因為她一連拒絕了他好多次的邀約嗎?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很亂,很矛盾。她知道仇戰不是之浩,有時會不自禁地把他當成之浩。她愛的是之浩,對不對?不會是仇戰,一定不會是——然而仇戰在樓下,她心亂如麻。
他站在那兒清楚表示了他的感情,他是直率的、坦白的。但是她——她怎能接受?她不愛他、不愛他、不愛他——她心裡這麼狂喊著。
心裡雖矛盾,她還是下樓。
仇戰站在燈光照不到的牆邊,很落寞的樣子。猛一看,真以為是之浩——他不是之浩。
「為什麼站在這兒?」她走到他面前。
一見到他心就平靜了,很奇怪。
「我也不知道。」他站直了。「很久沒見到你。」
聲言有點沙啞,就像他唱歌。
「你可以上我家去坐。」
「可以嗎?」他有點自嘲。「我不知道。你沒有邀請。」
「這麼熟悉的朋友還要邀請?」她努力輕鬆。
「我是誰?」他突然問。
「仇戰。你還能是誰呢?」
「我以為自己是英之浩的影子。」
宿玉皺眉。她當他是之浩的影子?沒有,他是仇戰,她分得很清楚。她愛之浩,不愛仇戰。
「我很公平的。你是仇戰。」她肯定地說。
「這樣我會開心些。」他輕輕地笑,看不見臉上表情。
「現在想上去坐坐嗎?」
「不。太晚了,會打擾。」
「是天白告訴我你在樓下,你這麼等著,方一我不知道、不下來呢?」她問。
「我並沒有打算一定要見到你,」他搖頭。「站在這兒我覺得心裡舒服些,再站一會兒我就走。」
她心中嘆息。
之浩若有仇戰對她一半的好就不會有那件慘事發生。之浩是浪子,他愛她,但不可能永遠對著她。
「我們出去散散步。」她主動說。
「方便嗎?」
「常常問這些見外的話。」她輕笑。「我不覺得你當我是很熟的朋友。」
「的確心理上感覺不到。」他很老實。「隔膜來自你,你彷彿拒我於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是不是越南?」她還是笑。她自然地把題目帶到很遠的地方。
「誰知道。」他說。聲言沉重起來。「在西貢時的苦難歲月裡,只知道怎樣才能安全、怎樣才能溫飽,腦子裡只有這兩件事。我從來沒有把女人當異性,我們同是逃生的一批動物。直到遇見你——我才正視女人。」
「以前從沒交過女朋友?」
「想都沒想過。我不是苟且隨便的人,我無法令自己在逃亡中還找個伴,這根本不是愛情。對愛情——我有原則而且執著。」
「這種人已不適宜於活在世界上。」她也嘆息。「執著於感情的人被人看成傻子,而今世界全是俊男靚女的天下。」
「俊男靚女。」他冷笑。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走了很長的一段之後,他們同時停下來,同時向後轉。
「太遠了,該送你回去。」他說。
「太遠了,你該回去休息。」她說。
☆☆☆
兩人同聲笑起來,至少,他們互相關心對方。
「今夜——我主場,」他悶悶地說︰「沒有唱歌心情。」
「你有合約,人家會不會告你?」
「頂多補唱一天,沒什麼大不了。」他說。
「沒有理由令你如此心灰意冷。」
「有沒有理由我自己知道,」他說︰「當然,也由我自己負責,與他人無關。」
「個性強。」
「我習慣了這樣。」他搖搖頭。「天地之間只有我,我再沒有任何親人,我承擔自己的一切。」
很大丈夫的話,令她頗感動。之浩是這樣該多好?
「你有我們一班朋友。」她自動伸手進他臂彎。
他很意外,立刻被喜悅填滿了。
「十分感謝你的鼓勵,」他用他的大手包住了她的手。「這對我有巨大的支援力量。」
「你的思想比年齡成熟太多、太多。」她極力表現得自然大方,但心跳加劇是控制不住的。
「我根本已經歷過普通人的一生,生老病死,什麼沒見過?」他有點激動。「我的心境有50歲。」
「不熟悉你的人聽你這麼說是會笑的。」
「你認為很熟悉我?」
她但笑不語。
「宿玉,即使你拒絕我的感情,也請你勿拒絕我的約會,」他誠摯地說。「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你,聽你說話,我就覺得自己有了依靠,不再孤單無助。」
她又皺眉。心中還是很感動。
為什麼一再拒絕他的約會呢?這太小家子氣,是不是?她怕自己有一天真會愛上他?老天——不,不,不,不可能。她只愛之浩。立刻她否定了一切。
她只愛之浩,只能愛之浩。
死——對她來說是永恆。
「你每天約我,我不是每天都有空。」她聲言有絲不平靜,甚至有些顫抖。
「只要有空,你就出來。」他握緊了她的手,眼中充滿了赤誠。
「好——我答應你。」她真的咬了咬牙。「也不必只有我們倆,天白和靈之,可宜和哲人,大家一齊熱鬧些。」
「人多我感覺不到你在我旁邊。」他直率地說。
「他們也都是好朋友。」
「可宜和哲人曾經有不妥,我遇到可宜在酒廊半醉。」
「怎麼會?怎麼可能?他們互相愛得很深、很實在,他們不可能不妥。」
「可宜心中有事,她只是不講出來。」他很瞭解似的。
她呆在那兒半晌。
「我去問問她。」她還是不能置信。「哲人是絕對靠得住的人,他決不會令可宜覺得委屈。」
「或者不因為哲人呢?」
宿玉想一想,似乎明白了,忍不往一陣低嘆。
「天下間沒有一帆風順的愛情。」她說。
「天白和靈之講和了?」他問。
「天白終於想通,看來他們很好。」
「天白聰明。不能愛人,不如被愛。」他說︰「世界上太多這樣的例子。」
「你倒看得通透。」
「我說過,心境已老。」
「請不要說這種暮氣沉沉的話,與你的形象不配。」
「事實如此。」他說。
「請改。我不喜歡你這樣。」
「那麼——請賜我陽光、青春與活力,你。」他說。堅定得無與倫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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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66666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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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2-3 10:25:39
第七章
宿玉在攝影廠的控制室裡找到正忙得一頭煙的可宜。
「等著,」可宜六親不認地揮一揮手。「我錄完了這一場才有空。」
宿玉微笑著等在一邊,她已完全習慣了可宜的一切。
40分鐘後,可宜叫停,然後吩咐助手做善後工作,她才伸伸懶腰站起來。
「怎麼會想到找我?不拍拖?」她看來瘦多了,才多久設見?一星期?她看來有強顏歡笑狀。
「你是有些不妥,是不是?」宿玉審視她。
「我已變成錄影室的一部分,」可宜誇張地說︰「跟我回辦公至整理一下自己,然後我們去喝酒。」
「最近你常喝得爛醉?」
「誰說的?也不過踫見仇戰一次,那次很沒面子。仇戰這小子搬是非?」可宜說。
「別因為這兒是電視台你就可以粗聲粗氣,」宿玉笑。「你嚇不倒我,還是還我本來面目吧!」
可宜皺眉,沉默地回到辦公室。
「坐。」她指指椅子。
「哲人呢?找他一起。」宿玉說。
「免了,他忙。」可直阻止。
「忙什麼?公事?私事?」
「別理這麼多。作為女人最忌諱問太多問題。」
宿玉不堅持,等著可宜整理好一切,兩人才相偕離開電視台。可宜開車,極少吸煙的她居然吞雲吐霧,一改平日的習慣和形象。
「可宜,發生了些事情,是嗎?」宿玉忍不住問。
「口氣跟仇戰一樣,疑心太多。」
「一星期不見你,你知道改變有多大?」
「變幻是永恆。」可宜哼起歌來。
「你怎麼了?完全不是葉可宜。」宿玉抱怨。「對我還有什麼話不能講?」
可宜沉默了一陣。
「我在考慮可行之路。」她終於說。
「什麼意思?目前情況不是很好?」
「不好。」可宜安定地說。「你不是我,你不會明白,不親身體會不能瞭解。」
「太貪心是不是?還有什麼不滿意?」
「沒有不滿,許多事卻非我想像。」可宜按熄香煙。「現實和理想畢竟有距離。」
「誰刺激了你?哲人?阿美或是那生病的女兒?」宿玉一針見血地問。
☆☆☆
「一言難盡。」
「那就全說出來。悶在心裡是一根刺,說出來之後就天楮氣朗。」宿玉笑。
「天下能有這麼容易的事?」可宜又為自己點了支煙。
「現在一天吸幾包煙?」
「不一定。有工作就吸少些,空閑時吸多些,我是閑不得的。」
「可宜,你在為難自己、折磨自己。」
「誰?誰這麼做了?」可宜一副吃驚的樣子。「我天生樂觀,不會像你所說。」
「相處那麼多年,我還不瞭解你嗎?」
「瞭解就不要問。我自有分數。」可宜說。
「希望不要衝動,不要偏激,一切合情合理。」
「能有這麼個決定嗎?不偏激,不衝動,還要一切合情合理?」可宜仰頭笑。「聖人?」
「看馬路。」宿玉叫。「心臟病都嚇出來。」
「仇戰怎樣?」可宜轉開話題。
「還不是那樣。久不久才見他一次。」
「這男孩子好癡,不要因為他年紀比你小而忽視他。」可宜有感而發。「現在還難找到他那種人。」
「有名有利有情,是不是?」宿玉毫不介意地笑。「他不是我的對象。」
「沒有人比你更蠢,一輩子只愛一個英之浩。那個男人不值得你至今不悔。」
「你不懂我的感情。」
可宜著她一眼,慢慢點頭。
「我是不懂你的感情,就像你不懂我的一樣,」她說︰「各人心中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你有什麼可難的?只要你不想歪就行了。」宿玉說。
「我不想歪,我很理智,」可宜說︰「可是我不能抹去眼前所見的一切。」
「你見到什麼?」
可宜搖頭,再搖頭,就是不肯講。
「哲人知不知道你心中有矛盾?」宿玉問。
「不知道。他太忙,沒有時間分心來瞭解我,」可宜淡淡地說︰「他已經盡了他的力。」
「盡了力還不夠?」
「有的事不是夠不夠的問題,」可宜說︰「人是要面對現實的。」
「你看到人家母慈女孝丈夫體貼,於是就大受刺激、情緒大變?」宿玉問。
「你真講得流利,」可宜笑起來。「沒有那麼嚴重。」
「那是什麼?」
「他們——始終是一家人,有血緣關係的。」
「你也可以為哲人生一個孩子。」宿玉說。
「那是什麼話?」可直完全不能接受。「我豈是用孩子去做武器的人?」
「但是你愛哲人。」宿玉望住她。
「那是另一回事,我絕對不用感情來牽扯他,感情是一回事,責任、親情又是另一回事。」
「告訴我,你心中可是有了決定?」宿玉擔心地說。
可宜把車停下,交給「代客泊車」的人,伴著宿玉大步走進酒廊。
「以前我們倆常常來的,對嗎?」宿玉說︰「為什麼突然失去了興致?」
「時間、人選都似乎不合適了,不想來此地破壞了以前美好的回憶。」
「你太固執了,我不能忍受。」
「你不比我更固執?」可宜盯著她看。「為什麼不能分一絲心來考慮仇戰?」
「為什麼一定要仇戰?」宿玉笑。「因為他像之浩?這是很荒謬的。」
「他像之浩,你不覺得一切是緣?」
「最大的可能是一場夢,是鏡花水月。」宿玉說。
「難怪仇戰最近也情緒不好,你像頑冰。」
「不要說我,我關心的是哲人和你。」宿玉說。
「我有了決定一定第一個告訴你。」
「我不能為你分憂?」
「何必令你也情緒低落?」可宜說。
「承認情緒低落了。」
可宜不語,逕自叫了酒。烈酒。
「你有點自暴自棄。」宿玉凝望著她。
「不。一切隨緣,我覺得這樣比較快樂。」
「你彷彿在刻意安排什麼。」宿玉說。
「我在安排自己下半世,」可宜笑得有點蒼涼。「翡翠,我們相依為命吧!」
「說什麼怪話,」宿玉笑起來。「兩個女人,傳出去是最熱門話題。」
「時髦啊!趕得上時代的表現。」可宜也笑。
「哲人真那麼忙?」宿玉問。
「不知道,從不過問他,」可宜十分瞭解他。」除非他自願說,否則永不查探。」
「不查探豈不吃虧?」
「愛情是沒有『吃虧』這兩個字的,」可宜說︰「付出、得到都是公平的,天平永遠平衡。」
「哲人還是對你一樣的?」宿玉問。
「當然。他對我不好的話我也不必矛盾了。」
「有的是時間,慢慢考驗。」
「不必,我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是好是歹我想立刻就解決。」可宜說。
「如果是分手,你捨得?」宿玉極擔心。
「捨不得,但沒辦法,我不能拖著一輩子,令三個人都不好過。」
「道理是對,你還得考慮一下人情。」
「有什麼人情可考慮?」可宜反問。
「或者不是人情。」宿玉思索一下。「就算你退讓,哲人和阿美一定開心、快樂?」
「那不再是我的事,對不對?」
「你是逃避。」宿玉說。
「說什麼都好,我總要給自己一條路走,」可宜猛喝一口酒。「再這麼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條。」
「你太敏感,對不對?」
「每一個女人都敏感,甚至阿美,」可宜說︰」我現在幾乎可以體會到阿美的痛苦。」
「她並不像你,她不會想那麼多。」宿玉說。
「我不知道。」可宜頹然。「我不想傷她,也不想贏她——我們之間根本不是戰爭。只是……」
「只是什麼?」宿玉緊緊追問。
「是妒忌吧?我也不明白。」可宜又喝一口酒。
「你妒忌阿美?我覺得事情應該倒過來才對,」宿玉不同意。
「如果我是阿美,我會妒忌死你。」
「你不懂。我有個很奇怪、很特別的想法,但——不知道對不對。」
「什麼想法?」宿玉問。
「不能說。至少目前不能說,」可宜的眉頭又緊緊的皺在一起。「但願我——想錯了。」
宿玉眉心也漸漸聚攏。到底是什麼想法?這麼神秘。
和宿玉分手後,可宜沒有立刻回家,駕著車子在九龍、香港兜了半天,凌晨時分,她才回到家裡。
她以為哲人睡了,卻看見他坐在客廳看書,一派平和狀。她不想在這個時候見到他,她已半醉,情緒又不好,想退已來不及。
「回來了?」他望著她。「怎麼不讓我去接你呢?」
「我自己開車。」她是有點狼狽。「和翡翠一起。」
☆☆☆
「其實你們剛離開辦公室我也下班,我去接你,他們說你跟翡翠走了,」他溫柔地說。「追也追不上。」
「對不起,我以為你要開會。」她胡亂地整理一下頭髮。「我想先洗個澡。」
「我等你。」他望著她微笑。
除了愛,他對她還有一份欣賞,很看得起她。
匆忙進浴室,用冷水沖頭髮、身體,務要令自己清醒,令自己酒味全除。
哲人今夜回來得這麼早是為什麼?他發現到她的異樣?他完全沒有不滿之色,他顯得那麼平和、溫柔,他說要等她——他一定發現了什麼。
他想同她談話?說什麼?
莫名其妙的,她開始緊張,冷水也幫不了她。
已經盡可能的拖慢了出來的時間,總要見哲人的,是不是?不可能避他一世。她在害怕吧?怕她的決定令自己也會大吃一驚?不,不,不,不要這麼快決定,還可以考慮的,沒有人逼她離開——啊!她那麼愛哲人,怎麼忍心離開呢?
出來的時候,哲人還在客廳,大燈熄了,只剩下屋角的落地燈,特別顯得溫馨。哲人坐在燈光旁邊。
「還不想休息?」她問。
「好像很多天沒有真正看清楚你了,」看仔細,他竟顯得好累、好憔悴。「我們之間也沒有溝通。」
她淡淡一笑,沒有出聲。
「可宜,這幾天——你怎麼好像一直在避開我,其實在公司裡我並不太忙,很多時候我找不到你。」
「我比較忙。」
「很多事可以交代下面的人去做,全都自己負責,身體怎麼吃得消呢?」
「知道了。」
「翡翠近來好嗎?」他問。
「還不錯。她很固執,但如果能固執得快樂也是無妨。她很有原則。」
「仇戰呢?」
「只是那天見過一次,沒有再聯絡。」
他們彷彿是談家常話,但他們都明白,大家在避開一個敏感的問題。
「好久沒有聚在一起了,找一天請他們來吃飯。」他說。
「上次請客令天白、靈之成為一對,下一次該輪到誰?」她似自言自語。
「翡翠和仇戰有希望嗎?」
「誰知道。翡翠很抗拒,仇戰很癡。」她笑。「惟一最大的缺點是,仇戰有個不明朗的底細。」
「該看得出他不是壞人。」
「不是好人、壞人的問題。到底文化背景、生活習慣有差異。」
「什麼意思?」他問。
「翡翠是一株溫室花朵,被好好培養、照顧——不,這麼講太文藝了。翡翠是動物園裡的珍貴動物,而仇戰是森林裡的野獸,自生自滅的那一種。」
「野獸?倒令我想起他的歌聲。」他微笑。「你是說他們中間不可能有協調。」
「至少目前看不出來。」她搖搖頭。
「我很欣賞仇戰,他也有原則,不為任何力量所動。」他說︰「看他目前那麼紅,卻絕對不肯濫唱、濫出唱片,很有骨氣的一個人。」
「你欣賞沒有用,翡翠太固執。」
「我們可能幫幫他們?」他有時也天真得很。
她皺眉。他想幫人,誰又來幫他們?
「哦!忘了問你吃晚飯了嗎?」
「自己沖一包即食麵,味道還真不錯。」他笑。
「我弄點東西給你吃。」她站起來。
他的聲音拉著她。
「我不餓,也不想吃——坐下來,我們再談談。」
她依言坐下。他卻開始沉默。
「妹妹——沒事了吧?」她突然說。
「是,是,小孩子總比大人復原快些。」他有些失措。「瘦了些,阿美也瘦了。」
來了,避了半天的主題終於來了。
「我——心中覺得虧欠——對阿美,也對妹妹。」她低下頭。「尤其是妹妹生病入院,我印象深刻,一輩子難忘。」
「可宜……」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們對我那麼信任,而我——卻忍心搶了她們的丈夫和父親。」她的聲言也低下來。
「不能這麼說,我一直對她們有照顧——」他皺皺眉。「不要這麼想,這——很可怕。」
「我不願這麼想,但這是事實,」她臉上的酒意漸漸淡了,有點蒼白。「不想自欺欺人。」
「我沒有對不起她們。」
「公平點,哲人,」可宜無奈地搖頭。「那夜之後,我心中一直極不舒服。她們也許並不需要更多的金錢,而是需要你這父親——阿美黑夜抱著女兒站在樓下等我,她是那樣孤獨無助。」
「我已盡量抽時向陪她們……」
「不夠。你是丈夫也是父親,」她打斷他的話。「你沒有想過阿美的心境嗎?」
「沒有。我想不出,根本我不瞭解她。」
「她是人,一樣有感情有思想,她的內心一定非常痛苦。而我——不想這樣。」
「人是分很多種的。阿美不會懂那些,她只是一個賢妻良母。」
「不要輕視阿美,雖然她什麼也不說,但我知道,她會痛苦,一定會。」
「你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想成和你一樣,我們從事藝術這行的人特別敏感,感情又比人強烈些,但別人不一樣。」
「從事藝術創作這行並不是我們的擋箭牌,本質上,所有的人都一樣。」
「可宜,」他扶往她的肩,用力搖晃。「你在想什麼?不論你怎麼想,你想錯了,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不許再胡思亂想,我不許。」
「我可以答應你,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思想。哲人,你告訴我,你能嗎?」她無奈。「這是人的矛盾和痛苦。」
「你不能扔下我離開,」他臉上有汗冒出來,他神色惶然。「你若離開,我將一無所有。」
「我還沒有決定任何事。」
「不能決定,可宜。」他急切地說。「這決定讓我們一起下,所有的一切讓我們共同分擔。」
她不出聲,只靜靜地望著他。
「答應我,讓我們一起決定,共同分擔。答應我。」他搖晃著她。
「好。」她眨一眨眼。「我答應你。」
「發誓。」他指著她。「你發誓。」
「我——發誓。」
哲人在公司打了個轉,心神不屬地離開。可宜在走廊上踫到他。他彷彿視若不見,心事重重地走開。
可宜十分後悔,她加重了他的精神負擔?想跟上去,卻見他走出公司大門。他去哪裡?
可宜有追出去的強烈衝動,可是她馬上要開工作會議,不能走開。只能眼冒著哲人的車子飛快駛離。
她忍不住再自問,他去了哪裡?
是,他是個死心眼兒的人,昨夜可宜的話令他睡不著覺,他怕她會離開,他必須當機立斷地找阿美了斷此事。不論苦求也好、狠心也好。總要了斷。
汽車停在家門外,他就直衝上樓。
家是安靜的。兒子上學,女兒在床上休養,阿美呢?為什麼不見她的影子?
家裡總是清潔、井井有條的。阿美持家有道,的確是個賢妻良母。但哲人要求的不僅是一個好妻子,還要是個好情人、好朋友,是個可以傾訴溝通的對象。阿美不是,從來都不是。
他獨霸的書房有些聲音。阿美是從來不進書房的,她對他的書、他的資料、他的檔案沒有興趣。推開門,他看見阿美在他書檯的抽屜胡亂地翻著。書架上亂七八糟,桌上亂七八糟,地板上也是紙張書籍。
忍不住皺眉。阿美已抬頭看見了他。
她眼中流過的神色很特別,特別得令他完全看不懂。只是一剎那,她又變得正常,是平日那個溫順純良的好妻子了。
「啊——對不起,」她雙手互握著,顯得有些神經緊張。臉上是抱歉、認錯的神色。「沒得你同意我在收抬你的書房——你一直沒回來。書房的塵已厚。」
哲人皺著的眉頭展開。阿美是好意,他不能誤會了她的好意。
「先出來一陣,好嗎?」他力持穩定。「我有點話想跟你談談。」
「是,是。」她微微彎身,跟著他出來。
對坐在沙發上,哲人的話湧到喉嚨邊卻有什麼阻著,非常困難的說不出。
阿美不出聲,只虔誠地望著他,等待教誨似的。
「阿美……」他輕咳一聲。「哎……妹妹沒事了吧?」
「她很好,已漸漸復原。」
「弟弟上學?」
「是。」她垂目回答。
這麼沉悶無意義的回答,他忍受不住。
☆☆☆
「阿美,這些日子——你也知道我在做些什麼、和誰在一起,是嗎?」一股突然上湧的勇氣令他的話終於衝破阻擋。阿美愕然不知所措,呆呆地望著他。
「我是說——你知道我和可宜的事。」他深深嘆了一口氣,阿美連他的話都不懂。
不知道為什麼,他心中有了「理直氣壯」四個字。
「我……我不知道,我不過問,」阿美開始慌亂。「你不必告訴我,我在家裡很好,真的很好。」
「你……不難過?不痛苦?」他不相信。「不恨我們?」
明明被別的女人搶了丈夫啊!
「不,不。可宜不同,她是好人,她對我們一直都好,很幫得了你。」
「但是——她搶了你的丈夫。」他是否說得太殘酷?
「不,不是這樣的,」她幾乎流淚。「可宜不是別的女人,真的。你還常常回家,給我家用,仍然愛弟弟、妹妹……」
哲人的眉頭又皺起來。阿美是這樣的無知、幼稚。
「但是——你知道嗎?我愛可宜。她也愛我,我們之間是愛情。我們能瞭解、能溝通、能互相扶持、幫助,我這輩子是不能離開可宜的,你知道嗎?」
阿美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而我和你——阿美,當年娶你——原諒我這麼說,當年並非愛情,只因你是個好妻子。」他再說。
來就是為尋求了斷的,是不是?
「我也只想做個——好妻子,」她說得可憐兮兮的。「我沒有別的要求,我在家做個好妻子就行了。其他的事——哲人,我是從來不管的。」
這是事實,可是——
「不是可宜要求,她從來不會,她極有分寸。」哲人又說︰「事情到今天,她心裡非常矛盾不安,對你她覺得內疚。我怕她會離開我,所以——我要給她名分。」
「啊——」她的臉變得蒼白。
「阿美,看在我的分上,希望你答應。」他又說。
阿美沉思半晌,臉上的蒼白漸漸斂去。
「一直以來我都同意給可宜名分,我從來沒有爭過,」她溫婉得令人意外。「只是——我希望你仍然保持我的現狀,不要令我在家人面前沒有面子、難做人。」
「我要正式離婚。」他說︰「當然,如果你願意,此地是可以保持原狀。」
「離婚——我豈不是不再是田太太?」她像自問。
「在法律上會委屈你,但是——我會像目前一樣對待你。如果你沒有信心,我們可以到律師那兒立字據。」
「不,不,我當然對你有信心。我同意你任何做法,因為——我實在不如可宜,我沒有辦法幫到你,甚至——你想什麼我也不知道。」
「這不是你的錯,阿美。」他歉然。沒想到阿美這麼容易就同意了。「我們——並不適合,以前結婚是錯誤的,可以說——一切只是個誤會。」
「誤會?」她輕聲問。
她也算堅強,到現在仍沒有一滴眼淚。
「是。這誤會是我一手造成的,」他嘆息。「我不是故意令你不快樂,結婚之後才發覺愈來愈不適合。」
「我明白的。」她垂下頭。「其實是我錯,我也知道。這些年來我只躲在家裡,不求上進。而你卻一直跟著社會進步,所以我們愈來愈不適合——是我錯,我承認。」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3 10:25:49
「不。不能怪你,你已盡了主婦的責任。」他搖頭,「我只能說——這是個誤會。」
「對不起,是我不對。」她深深地自責。「我不能令你快樂,是我失責。」
「阿美——」他很難堪。
「我這麼沒有用,你仍對我這麼好,我很感激。」她一直垂著頭。「如果我能獨立,也不需要拖住你。」
「阿美,不要再說,我心裡不舒服,我會內疚。」他意來愈不安樂。「這件事——你很無辜,你放心,這一輩子我都會照顧你和孩子。」
「是我不中用。」她始終不抬起頭。
哲人不想再說下去,他站起來。
「我走了。很感謝你同意離婚,這對我是一個很大的精神支援,」他不看她的臉。「至於以後有什麼手續,我會通知你去辦。」
「一定要簽字離婚?」她聲音顫抖。
他猶豫一下,說︰
「是,一定要。」他硬著心腸。
他記得是要來「了斷」的。
她不再出聲,他轉頭看她一眼,快步出門。
「謝謝你,阿美。」他說。
「你會回來看弟弟、妹妹的,是不是?」她柔弱地問。聲言低得幾乎聽不見。
「當然。他們仍然是我的兒女。」他走了。
他們仍是他的兒女。那麼阿美呢?
他大概真以為阿美不會傷心、沒有感覺的。
阿美這麼容易就答應了他,他心中的快樂並不很大,他不是冷血動物,對阿美他仍有一份感情。只是——權衡之下,他不能失去可宜。
是。他想起了可宜,該立刻把這消息告訴她,至少可令大家鬆一口氣。
飛車回電視台,立刻衝上可宜的辦公室。
她不在。
「葉小姐在開工作會議。」助手說︰「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完。」
他皺皺眉。有個立刻衝到工作會議室去找可宜的衝動。走出她的辦公室他已使自己平靜下來。
「葉小姐開完會叫她立刻來見我。」他只留下一句話。
回到他的辦公室,一輪衝刺般的忙碌,幾乎忙得手腳並用。然而忙碌中心中始終記掛著一件事,可宜會來見他,他要把好消息告訴她。
工作告一段落,他看表,下午三點多,可宜怎麼還不來?她還沒開完會?
打電話過去,助手說︰
「葉小姐有急事離開公司。」
急事?什麼急事?
哲人趕回家裡,很意外的,可宜平靜地坐在那兒。仔細端詳,她眼中有等待之色。
「還沒下班就溜回來,放肆得過分。」放心之餘,他有心情開玩笑。「是不是想退隱江湖?」
「還沒到那個年齡吧?」可宜也笑,有一種解脫之後的輕鬆。
「正想告訴你還想開上火線呢!」
「又想開什麼節目?」
「為什麼你也這麼早回家?」她不答反問。
「坐下來,不要緊張,不要激動。同時也不許說NO。我有一個好消息。」
她微微皺眉,說︰「我也有一個好消息。」
「誰先說?你?我?」
「我先說吧。」可宜淡淡地說。「我的好消息是,兩小時前我已經簽了一份賣身契。」
「什麼意思?」他瞪著她。
「我答應去新加坡替那邊電視台做開荒牛。」
他彷彿完全聽不見她的話,又像聽見了完全不懂,只是直勾勾地望著她。
「你是第一個知道這消息的人,希望你給我鼓勵和支援。」她微笑。帶著一絲絲疲乏。
「可宜——」他叫。聲言是那樣古怪、高亢、乾澀,像從喉嚨裡逼出來。
「你很贊成,是吧!」她接下去說︰「這是對自我能力的一種挑戰。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你的支援下做事,雖然成功,但自我滿足感不夠,很多地方你幫了大忙。這次我想試一試。」
「你——決定了?」他目不轉楮。
「已簽了字,一切不可能再改變。」她笑。又說︰「現在輪到你說好消息了。」
他咬著唇,慢慢地攤開雙手,臉上的神色複雜得難以形容。有無奈,有悲哀,有難過,有解脫,有惋惜,當然,有痛楚。
「我——的好消息——己沒有意義了。」
她用探索的眼光望著他好久、好久。
「上午你去了——阿美那兒?」
他不語。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答應離婚?」她再說。
他慢慢坐下,有若泥塑木雕。
「哲人,你一直是聰明人,怎麼這次做得這樣傻?你是不能和阿美離婚的。這決非我所願,想來你內心也不會真正快樂。我——沒想到你真的這麼做。」她輕聲說。
「我什麼都沒有想,只知道我——不能失去你。」
「你不會失去我,永遠,」她把身體移到他身邊,下顎輕放他肩上。「無論我人在哪裡,心總是在你這兒,你知道的。」
「你——能不能不走?」他轉身擁住她的腰。
☆☆☆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
「我需要一個靜思的機會。」
「至少不離開香港。」
「在香港和現在有什麼分別呢?」她苦笑。「我走——只是不想為難自己、為難你。」
「可是我已經跟阿美說好了。」
「告訴她你只是說錯了話,一時糊塗。阿美不會怪你,真的。」
「你不替我想一想?」他凝定視線。
「如果不是為你,我何必走?」她笑得苦澀。「你並不想和阿美及孩子分開,你是愛他們的,愛令你痛苦矛盾。而我——我不懷疑你的感情,但不想你受矛盾之苦。我已經得到了你的愛情,幾乎是全部,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你不再在我身邊。」他孩子氣得很。
「我會在你心中,是不是?」她突然俏皮起來。「甚至我會在你生活中。你上班下班、開工作會議、去酒廊喝杯酒、和老友們聊天都會想起我,我簡直可以說無所不在。」
他仔仔細細地看她臉上每一部分、看她的神情、看她的思想——他似乎真的看見了。
「你心平氣和?」他問。
「是。合約上簽上名字後我非常快樂,我總算為自己也為你做了一件事,非常正確的事。」她把雙手枕在腦後,舒服地靠在沙發上。「我覺得只有這麼做才算真正擁有你。」
「你現在也擁有我,全部。」
「別騙自己了,對阿美和孩子你非常歉疚,你根本還是愛他們的,這是種責任。哲人,我不瞭解你了,你可能因我離開而一時不慣,久了,你就會平復下來。天下的事都是這樣,誰失去誰而活不下去?同時,你會漸漸同意我的做法是對的。」
「也許是。」他的神色漸漸復原,只留下眼中一絲苦澀。「我也不知道。」
「你並不怨我?」
「我有資格怨嗎?」他反問。
「怎麼講出這樣小氣巴巴的話?這不像你。」
「像我?我已經忘了原來的我是什麼樣子。」他自嘲。「如果我果斷一點,局面可能不是這樣。」
「果斷一點的話而不內疚,你就不是哲人了。」
他想一想,搖搖頭嘆口氣,展開半絲微笑。
「簽了幾年?幾時走?」
「兩年,3天之後走。」
「這麼快?這麼急?」他坐直了,有一陣子恍然失落。
「遲早快慢都一樣,反正我都要離開。」
「可是我——」
「我已約好仇戰和翡翠,今夜他們會來陪我們吃餐飯。」可宜很快地打斷他的話。
「為什麼約他們?我要單獨陪你。」
「我們已經有無數的單獨相處日子,太夠了。」她笑。「我從來不貪心,你是知道的。」
「對你——我有虧欠。」
「錯了。我們倆互不虧欠,我們都曾付出了全心全意,我清楚知道。」
「和我在一起,你可曾真正快樂過?」他問。
「太壞的題回,是你問的嗎?哲人。」
「那麼——這個時候我該說什麼?」他問。他知道,她去意已決,再也不可能挽留,愛情也不行。
「祝福我。」她伸出右手。
他握住她右手,並在她臉頰輕吻一下。
「請帶走我的全心全意。」
「我的行李已重得難以負荷了。」她笑。
「我能去新加坡看你嗎?」
「可以帶阿美一起來,」她微笑。「還有孩子。」
「你心裡一點也不難過?你這麼捨得?」
「有些事比愛情更重要,譬如親情,譬如完整的家庭,譬如孩子們的歡笑。」她說︰「我其實很難取捨,如果不是愛你那麼多、那麼深,我不會選擇離開。」
「我不明白。」
「即使離開你很遠、很遠,我肯定的知道,我不會失去你。」她微笑。
在她的微笑中,他突然就釋懷了,他並沒失去她,永遠不會。愛情的真義又豈在朝朝暮暮?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他說。
「我知道你會明白。」她看來真的很高興。「哲人,我們實在是太瞭解了。」
「太瞭解得只能做朋友?」
「能有你這樣的朋友還有什麼遺憾?」她反問。
「沒有了。即使此時我去世,也沒有遺憾。」
「我喜歡看你現在的樣子,較像你真人、真性情。」
「每個人心中都有結、有重擔、有負擔,」他說︰「我也高興自己能這麼快想通。」
「我對你有信心,因為你是田哲人。」
「抬舉我了。」他搖頭。「我想——以後我會是個事業更成功的人。」
「因為你有美滿家庭。」
「因為我只有一條路走。」他更快地說。
「哲人,現在回家一趟,如何?」她提議。
「明天或者後天,不會有什麼分別,她總在那兒。」他揮揮手。「這兩天我要陪你。」
「那麼打個電話給阿美,至少讓她知道現在你已回心轉意。」
「不是我回心轉意,我只有一條回頭路可走。」
「請別說得這麼負氣,你難道想失去她和孩子?」
「孩子永遠是我的,會跟我姓田。」他說。
「姓田不是這麼簡單,每個月付生活費就了事,」她認真地說。「他們要父愛,你要盡為人父之責。」
他咬著唇思索半晌。
「我只能這麼做,你給我的路。」
「我不敢也不曾安排你的路,我只把自己納入正軌。」她說︰「以前我最恨搶人丈夫的女人。覺得那是無恥下賤,當輪到自己,彷彿理所當然。仔細想想,我和那些女人並沒有分別,我令自己想嘔。」
「你怎麼同呢?我們是愛情。」
「你怎知別人不是?甚至風塵女人搶人丈夫也不一定為錢、為虛榮,我不能獨厚自己。」
「我不和你爭,我們只有三天時間,找一個地方只有我們倆的,靜靜的躲上三天,如何?」
「不了。我還有太多的事要辦,不可能有空。而且——以往相處的每一分鐘都是深刻的回憶,不夠了。」她說。
「起碼我要陪足你三天。」
「又孩子氣了。」她始終是灑脫的。「你陪了我那麼多年,已經足夠了。」
「走吧!去找我們的朋友狂歡一夜?」
「狂歡?有這必要嗎?」她站起來。「我也想通知靈之和天白,讓他們也知道。」
她打電話,低聲的不知說了些什麼。
「約齊了,他們現在各自去酒廊見面。」
「現在?」
「現在。」她笑。「不是說時間不夠嗎?早點聚聚。」
他凝望她一陣,攤開雙手,這回帶著瞭解的微笑。
「我明白,我知道該怎麼做。」
「怎麼做?我不曾要求。」她說。
「今夜聚會之後,我會像第一次約會你時一樣,穩妥的送你回家,然後我——會回阿美那兒。」
「謝謝你這麼想,我——很滿意。」她說。她的確這麼想,結束就是結束,就好像開始就是開始一樣。她不喜歡拖泥帶水。
「不要謝。」他凝望她。「我突然想起一首好舊、好古老的情歌,30年代的,在我們的電視劇裡用過。」
她想一想,會心的微笑起來。
「知道我在說什麼嗎?」他再問。
「知道。那首《常在心頭》。」
☆☆☆
是。誰說不是「常在心頭」呢?
可宜上飛機的時候大家都來了,獨缺哲人。
沒有任何理由他會不來的,他該是這場ENDING戲裡的男主角,他不出現是無法結束的。
可是到入閘時他仍未到。
一直表現自然的可宜也沉不住氣了,她前後望望,臉上浮起離愁,挽著行李向閘口移兩步。
「我得進去。大家——保重。」她說。
「等一等,」宿玉捉住她的手。「哲人一定會來,可能他正向這兒奔跑。」
「我趕不上飛機了。」可宜看看表又張望一下。「替我告訴他,保重。」
「可宜——」
「新加坡不遠,是不是?」她吸一口氣,轉身入閘。那一剎那,她的眼光還是若有所待。「珍重。」
她進去了。
宿玉和仇戰互望一眼,旁邊的靈之忍不住說︰
「哲人沒有理由不來。」
「我相信可能路上發生了些事。」天白也說。
仇戰只是望著宿玉,沒有發表意見。
宿玉若有所思、若有所疑,她看幾個朋友一眼,卻把題目轉開。
「想不到我們的小圈子這麼快就散了。」
「只不過走了可宜。」靈之比較天真。「我希望她過不慣新加坡的生活,解約而回。」
「這不是可宜的個性。」天白說。
宿玉搖搖頭,一臉的落寞。可宜是她最好的朋友,在她最困難、最傷心的時候,曾陪伴她走了一段很艱苦的道路。突然之間,她覺得孤單,下意識地往仇戰那邊靠近。
「過兩天我們再聚,」她說︰「我給你們電話。」
「要不要去著哲人?」靈之問。
「如果不是路上有意外,就是公司有重要事,」宿玉故作輕鬆。「他是電視台舉足輕重的人。」
「我會打電話給他。」天白帶著靈之走了。
宿玉和仇戰還站在機場的大堂裡,他一直很專注地望著宿玉,彷彿要望到她內心深處。
「你——有空嗎?」她問。
他立刻點頭,視線不動不變。
「能不能陪陪我?」她主動要求。
他又點頭,還是那個樣子。
「你今天神色很怪,有心事?」宿玉問。
「有點感慨。人生聚散不定,前一陣子大家多快樂?因為可宜和哲人而有了會天的我。才多久呢?可宜就遠去,就像一個小水泡般的散了,消失了。」
「可宜不是消失。」
「我擔保兩年之內她不會回來。」
「以她的個性來說該是這樣,但是——」
「但是什麼?」仇戰問。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眼光中儘是懷疑。」我想去看看。」
「我陪你去。」
「當然。」她輕輕挽住他的手。「我有個預感——不,該說懷疑,可能——出了些意外。」
「哲人的?」
「他不該也不可能不來,我瞭解他的為人。」她說。「讓我們先打個電話。」
在電話亭,她先拔了哲人公司電話,哲人秘書回說他請了一天假。於是她再打去可宜和哲人的小窠,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聽。
「現在只剩下最後一處,阿美那兒,」她說︰「哲人一定在那兒,我們不如直接去吧!」
「你懷疑什麼?」上車時仇戰問。
「說不上來,總覺得有點怪,哲人不來——沒有任何理由。他不會令可直失望的,在任何時候。」
仇戰不響,只是把車加快了速度。
阿美住在九龍,宿玉是不熟她那兒,卻也好幾次隨可宜送哲人回家。所以轉了幾圈冤枉路之後,也總算找到了。從樓下張望,畜不出大廈有什麼異樣,大廈裡住著這麼多人家,誰知道冰冷的外殼裡包藏了悲劇或喜劇?
隨便把車停在路邊,他們匆匆上樓。電梯裡一對年輕男女緊緊地盯著仇戰,又想請他簽名又不好意思似的。仇戰逃也似的出了電梯。
「公眾人物的悲哀。」他說。
「仍然和自己的職業格格不入?」宿玉問。
「我只想賺了一定的錢,可以改行做我愛做的事。」他搖搖頭,神色漠然。
她不想深入研究他,用力按了下門鈴。
好一陣子才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門開處,是個怯生生的小男孩,有點哲人的影子。
「爸爸在家嗎?」宿玉微笑。
小男孩不聲不響地退開,宿玉領先走進去。
「爸爸呢?或是媽媽?」宿玉再問。屋子裡只有孩子嗎?大人呢?至少阿美會在。
小男孩有些害怕似地指指一間緊閉的房門,關上大門就一溜煙的跑開了。
宿玉和仇戰對望一眼,心中懷疑更盛。走到那扇門前,猶豫了一陣才敲門。
「誰?叫你們不許進來,你們沒聽見嗎?」阿美的聲音。從來沒聽過阿美這麼尖銳、高亢而帶點——潑辣的聲言。是她嗎?她一定以為是孩子們。
「是我。宿玉和仇戰,哲人在嗎?」
房裡有幾秒鐘沉默,突然間,門就開了。站在那兒的是衣履不整、披頭散髮的阿美,神色決不是平日嫻熟沉靜的她,她變了一個人似的。
「你們來得正好,」阿美眸子裡有種近乎陰森的光芒。「來給我評評理。」
「阿美——」宿玉大吃一驚,下意識地後退,撞在仇戰懷裡。
「哲人在裡面,」她一把抓住宿玉。「你們不是找他嗎?進來,他在裡面。」
書房裡一片凌亂,好多檔案、信件都被撕爛、搗毀了,哲人像一座廢墟般坐在那兒。
「哲人——」宿玉簡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阿美不是一直都是最好、最稱職的賢妻良母嗎?
「這些年來我已經忍夠了,」阿美說,陰森中還有絲洋洋自得。「他有妻有兒女有家庭,還和葉可宜鬼混,到如今已是公開的秘密。我這太太一句話也不說算是難得了。大前天他要求我離婚,我也答應了,只等著上律師樓。現在他又突然回來,不離婚了,當我是什麼?」
「阿美,事情若可挽回,你——也不要堅持。哲人是有頭有臉的人,你又一向對他好——」
「我對他好有什麼用,男人的良心都讓狗吃了,」阿美冷笑。
「我現在不讓他回來,我已找好律師離婚。」
「阿美——」
「我告他通姦,我有太多的證據。」
「阿美——」宿玉驚呼,幾乎一跤跌倒。這——這是由阿美講出來的話嗎?那斯文沉靜又委屈的小婦人。
「我意已決,不可能改變。」阿美冷笑。
「可是——可宜已經離開了。」仇戰忍不住。
「那是她的事,」阿美得理不饒人。「她倒精,一走了之,可是所有責任得由田哲人負。」
「阿美,事情沒到這麼糟的地步吧?」宿玉柔聲說。
「我不再要這男人,我只要錢,他所有的錢,」阿美冷冷森森地說︰「他有本事,可以把葉可宜找回來,他們之間不是有愛情嗎?」
「前一陣子你為什麼不要求離婚?要在可宜離開之後?」仇戰問。
「我豈能便宜他?」阿美不屑地望著哲人。「受了那麼多年的氣,今天我要報復,我要他人、財、名譽皆失,一無所有。」
「他是你丈夫。」
「他對我像丈夫嗎?我只不過是生孩子的工具、一個免費的女工人,我受夠了。」
「你根本——處心積慮的做這件事。」仇戰說。
「我是,我承認。我卑鄙嗎?」阿美大笑。「他有權那樣對待我,我不能報復?」
「你們曾是夫妻。」宿玉說。
「夫妻是什麼?衣服而已。」阿美仇恨地對著哲人。「我要他名譽掃地,一無所有。」
宿玉的心一直在收縮、收縮。人心太可怕,怎麼阿美會變成這樣?她不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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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幾天了,宿玉一直情緒低落,除了上班之外,她誰也不見,躲在家里看悶書,又向命運發脾氣,為什麼“它”如此的捉弄人?她和之浩,哲人和可宜,天白和靈之,現在還得加上仇戰,難道真有命中注定這回事?
她告訴母親說誰的電話都不听,找上門來也說不在。她要仔細地想想,心中存著太多事,她想理出頭緒。
這兩年來的日子簡直是“混”過來的,不記得中間發生過什麼事,也不想記得。之浩的去世仿佛也帶走了她的一切。然而——真是這樣嗎?現在她也開始懷疑。她和之浩的確有極快樂、美麗的日了,然而他對她的傷害卻比任何事、任何人都大,留下永遠無法彌補的痕跡。那麼她對之浩的刻骨銘心到底是受或恨?或兩樣都有?
她不知道。
母親進來告訴她,仇戰又來電話。她漠然搖頭,堅持不接听。
“人家得罪了你嗎?”母親不滿。
“我煩。好多事我想不通,現在不想見任何人,不想听任何聲音。”她煩躁地說。
“剛才天白和靈之也來過,看人家雙雙對對的——”
“媽,請不要再刺激我好不好?你想我怎樣?隨便找一個嫁了?或是干脆去死?”
“不听就算了,不許亂發脾氣。”母親皺著眉退出去。“好像吃了火藥般。”
她嘆一口氣,誰能了解她呢?連可宜都離開了——猛然間想起哲人,這兩天他怎樣了?他和阿美之間的事擺平了嗎?或是阿美真的翻臉不認人?
好想打電話去問。卻又提不起勁,心中煩亂她怕說錯話。可宜走了,阿美又如此對待他,他受得了嗎?
忍不住站起來,還是打電話給他,問清楚了也好安心。哲人是那麼接近的朋友。
母親的頭又探進來。
“電話。長途電話。”母親語氣相當重。“可宜打來的,听是不听。”
☆☆☆
“听,听,當然听,謝謝媽媽。”她狂奔出去。
可宜的聲言清晰地從另一端傳來。科學發達真縮短了人與人的距離,新加坡打來的電話跟在香港打的沒有分別。
“翡翠?好嗎?我已經安定下來。”可宜愉快地說。
有些話沖到口邊,她強忍下來。還是不說的好。
“很好,此地所有人都好,”她吸一口氣。“他們打電話給你了嗎?”
“你一定想不到,是仇戰打來的,”可宜笑。“他抱怨說我一走他就開始見不到你。”
“別提他,我很煩。”
“矛盾的煩,是不是?”可宜極了解她。“有矛盾是好事,我讓他耐心等待。”
“請勿害他。”
“其實你根本喜歡他,只是不敢承認,”可宜一針見血。“你覺得喜歡他會對不起之浩。”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
“你鑽進牛角尖,自從英之浩死後——”可宜說︰“我們也不會逼你,你聰明,總有一日走出來,你會知道怎麼做。”
“你肯定知道是這樣?”
“甚至你有什麼決定,我也猜到九成。”可宜笑。
“你居然知道我的決定?”
“看著來。我把你可能的決定告訴了仇戰,以後他為我證明。”
“不要如此算計我,我們是好朋友。”
“你不接仇戰電話,是吧!也不見他。”
“他倒什麼都告訴你。”宿玉笑。
“有什麼辦法呢?我是惟一能了解的。”
“你不了解,甚至我也不了解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每個人都一樣。我了解自己嗎?做所有事——也不過一時的沖動。”可宜說。
“你——後悔了?”
“又沒有那麼嚴重。”可宜說︰“不論後悔與否,我知道這次做對了,理智上應該如此。”
宿玉想起阿美對哲人的樣子,心中發冷。可宜對不對呢?好難說。但——絕對在這個時候不能告訴她。
“哲人沒找過你?”宿玉問。
“沒有。他大概忙。”可宜聲音很正常。
“是,是,他極忙,”宿玉夸張地說。“我們都沒有辦法找到他。”
“你知道——阿美的情形嗎?”
“知道。一切很好,”宿玉吸一口氣。“那天——你走時,後來他們趕來,他們一起來的。”
“這正是我希望見到的。”可宜像松了一口氣,“希望阿美能諒解。”
“你曾以為她會不諒解?”
“不知道。我並不了解阿美,”可宜慢慢說︰“而且——我有個奇怪的感覺,可能是錯的——我覺得阿美並不只是我們表面上見到的那樣。”
“也——不至于吧?阿美分明是個老實的小妻子。”宿玉故作開朗。
“希望如此。”
“可宜,你變得好奇怪,疑神疑鬼的?”宿玉叫。
“我不知道。這次我走——哎!不說了。”
“怎麼又不說了呢?最討厭這樣。”
“只是我的感覺,不一定對,”可宜猶豫一下。“我感到阿美很特別,面對面時她對我很好,可是我一轉身,她又是另一副神情。”
“你敏感吧?”
“但願是。我不只一次有這種感覺。我認為——如果我不走可能會發生什麼事。”
“更離譜了,是不是?”宿玉只能干笑。可宜真有那麼靈的第六感覺?“發生了什麼事呢?”
“沒有最好。你知道,我自己沒關系,但不能讓哲人有一絲損傷,我不允許。”
“你對他這麼好,他知道了一定好開心。”
“開心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能保持他所擁有的。”
“你的離去,相信他已所剩無幾。”宿玉說。
“我並不重要,真的。他苦干到今天,我不能看見他變得一無所有。”
“可宜——”宿玉幾乎忍不住要把真相講出來。可是——這太殘忍了,是不是?她獨自在外,讓她過點安寧的日子吧!
“我擔心的不對?”可宜問。
“是擔心得過分,”宿玉再吸一口氣。“哲人見過大風大浪,阿美也是絕對純良的小婦人。”
“那我就絕對放心了,”可宜說︰“明天開始我要正式工作,我會開始大忙,有空你可以來玩,此地很不錯。”
“我會。有空你給我電話。”
“一定。喂——好好考慮仇戰,你不覺得他的突然出現是緣分嗎?”
“沒有那麼多緣分,”宿玉苦笑。“不想害人家在我這兒白白浪費時間。”
“太固執了。旁觀者清,旁觀者也替你可惜。仇戰是個一心一意的人。”
“你叫我怎麼說呢?除卻巫山?太老土了吧!”宿玉笑。
報紙娛樂版的頭條新聞,田哲人突然辭去電視台的高職,為的是私人理由。新聞界對“私人理由”頗感興趣,他們的猜測是︰與家庭有關。
看到這消息的宿玉很沉不住氣,立刻打電話找哲人,公司、家里都沒有,連他和可宜以前那個小窠也沒人听電話。宿玉很急,很擔心,他到哪里去了?會不會做傻事?可是因為阿美的壓力和威脅他才出此下策?
愈是找不到他愈是心焦,她連上班都沒有心情。吃完午飯,索性請半天假,她想去找他。這個時候他最需要朋友,對不對?
她去每一個他可能出現的地方,都沒有他的影子,連他們常去的那家酒廊都找了。
四點多的時候,她站在街上嘆氣。又累又渴又焦急,哲人沒有理由失蹤,他也不該是個沖動的人,但是,他到哪幾去了呢?
街上車來車往,行人摩肩接踵,煩亂之中,她想起了仇戰,為什麼不找他一起去尋哲人呢?立刻她門進一家店子借電話打。
仇戰家沒人听電話,響了很久、很久。連他都不在,今天運氣實在不好。街邊報攤上晚報都出了,田哲人三個字斗大的印在上面,居然有“婚變”兩個字。香港的記者真是厲害,沒有任何消息逃得過他們的手指縫。
買一份報紙帶回家看,卻找不到的士。正是交更時候,早下班的人也不少,她只能站在那兒干著急。等了半個鐘頭還沒著落,四下望望,又在那家慣常去的酒廊附近。或者進去坐一坐,喝一杯酒。
這個時候酒廊人不多,她還是找角落的位置坐下。終于有一個人喝悶酒的時候了,朋友雖好,卻不能每天陪著她,她實在是孤單的。
她又想起仇戰,忍不往再去打電話。這個時候如果有他相陪實在是好事。他不在,她只能回到座位上。
一個穿西裝的男人走過來,微笑地望著她。
“小姐,一個人喝酒?”
“等朋友。”她的臉一沉,又冷又硬地說。
那男人無趣地走開。
她想,再坐下去有什麼意思呢?無聊男人都來搭訕,她不至于淪落至此吧?猛然站起來,卻看見兩個面熟的半醉男人搖搖晃晃地進來,仇戰和哲人?
她驚呼一聲,立刻迎上去。
“你們倆——怎麼回事?”
“啊!是你。”哲人指指她,跟她回到座位。“我們已經喝了整個下午,很暢快。”
她只有搖頭,哲人在折磨自己。
“你也是,怎麼陪著他發瘋呢?”她瞪仇戰一眼,看見他帶醉的眸子里有一抹深切的痛苦。痛苦?!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她震驚。“你——”
他沉默地望著她,什麼也不說,她心怯了,把視線移開。
“哲人,事情怎麼搞成這樣?”她的聲音很不穩定。“你不必辭職的。”
“辭職不好嗎?我現在不知道多輕松、多自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為什麼不辭職?”他嚷。
“那麼多年的精神和心血——”
“不值一提。”他笑。“世界上沒有任何事值得我留戀,電視台沒有我還不是一樣工作?說不定還有很多人暗暗謝我沒有阻擋地球轉。”
“你怎麼會這麼想?”
“不是嗎?我知道每一個人都希望我倒下來,好打落水狗啊!我自己先跳下來,總行了吧?”
“你太偏激。縱使全世界的人這麼想,得除了我們,除了可宜,除了阿美——”
“阿美?她現在稱心如願了,”他笑。“我所有的一切變成她的,包括兒子女兒。OK,她要替他們改姓,改就改吧!反正我已一無所有,還有什麼好爭的?要我的命都沒問題。”
“阿美——不會這樣吧?”她駭然。
“難道我在做噩夢?”他招手要酒。雙份的。“不,不,我清醒得很,阿美早有此意,一直在預備,看準了我在最軟弱的時候再給我加一腳。我不在意,我應有此報,是我不對在先。只是——活了一輩子居然認不清自己老婆的真面目,我是白活了,真是荒謬。”
“我想——阿美不一定真是這樣的人,她一時沖動。”
“你可以去看看。”他自嘲地笑。“那個家我已經無權再回去。”
“怎麼回事?”她吃驚。
哲人不再言語,沉默痛苦地唱著悶酒。
“怎麼回事?”她這才敢再看仇戰一眼。
“我不清楚。”仇戰還是那樣的神情,臉上的肌肉都放松了,給人很無奈的失意狀。但他是目前最紅的歌星。“早晨哲人采家里找我,我們一起喝酒,只是這樣——天下的事也只是這樣,命運是我們無力反抗的。”
“你不應說這樣的話,想想你以前怎麼艱苦地從越南逃出來?你怎能如此悲觀。”
“以前我不悲觀,向生命搏斗,我有信心會贏,但現在面對的卻不同。”
“有什麼不同?”
“我一點信心也沒有。也許我不懂,但感情令我痛苦得無法支持。”仇戰說。
“我不跟你講這些,我說哲人!”
“他有什麼不同呢?還不是被感情折磨的弱者?”他搖頭。
“男人可以流血流汗,卻經不起感情的沖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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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皺眉,很反感。她不認為他有資格講這樣的話。
“大多數的事是自尋煩惱。”她不客氣。
“我承認。但——有什麼辦法?我已經認識了你,我不能騙自己說什麼都沒發生。”
“住口。你以為有什麼事情發生?”她氣紅了臉。“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講這樣的話?”
“我愛你。”他深沉痛苦地說。
她臉色發青,額上青筋直冒,兩眼幾乎噴火。
☆☆☆
“你以為自己是誰,有資格跟我講這樣的話?”她咬牙切齒地憤怒。“別以為你像之浩,但你不是之浩。你最好弄明白一點。”
“我知道我不是英之浩,我知道自己沒資格,我配不起你,但是——”他咬著唇,眼楮變得暗紅。“我愛你,就是愛了,我自己也控制不來。你以為我不痛苦?不難過?不矛盾?我難道發賤要看你的臉色,忍受你的冷落?我想過離開。但每次想到你的臉、你的神情,我難受得很不能把自己殺掉算了。宿玉,我從來沒想得到你,我知道我不配,但是我心里喜歡你也是錯?”
“我心里只有之浩,任何人喜歡我——我都覺得犯罪、骯髒,”她激動得聲音也變了。“我只屬于之浩。你明不明白?不明白的話——只能請你在我面前消失。”
仇戰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地覺得屈辱,有如刀割的委屈。難道他的身份連喜歡一個人都不行?
“你——看不起我。”他咬牙切齒。
“隨便你怎麼說,”她霍然站起,看仿佛睡著了的哲人一眼,大步沖出酒廊。“以後我不再見你。”
涼風一吹,她清醒了不少,剛才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很模糊的似是而非。沒喝什麼酒卻頭痛欲裂,為什麼心中那麼難受?仿佛做下了天大錯事。
是什麼?她做了什麼?她只茫然地站著,什麼都記不起。
回到家里宿玉倒床就睡,也許太累,也許喝了一點酒,總之整個人支持不住,幾乎是昏睡過去的。
可是她睡得並不安穩,亂夢無數,奇怪的是只見仇戰不見之浩。那分明是仇戰,他是比較強壯、粗擴些,之浩是比較瀟灑的——但是,他們似乎是一個人,又似乎是兩個人,到了後來,她竟也分不清到底是仇戰或之浩了。口里渴得很,又覺得熱,熱得難耐——幾經掙扎,她醒過來。滿身、滿腦、滿脖子汗,身上蓋著厚厚的毯子,冷氣仿佛一點也不管用。深深吸幾口氣,坐起來。
是熱,是渴。看,窗戶還開看,根本沒開冷氣。扔汗毛毯,打開冷氣,急急為自己找杯水喝。客廳里燈亮著,母親還在看電視,才十點不到呢!
“要不要吃點東西?”母親問。
“不了。只是口渴。”她急忙把水倒進喉嚨。
“你是不舒服?剛回來時臉色不好。”
“喝了點酒又吹了風,現在沒事。”她坐下來。還是有點頭昏,沒有食欲。
“跟誰?仇戰?”
“一個人。後來踫到哲人——他很慘。我看他整個人要拖垮了。”她說。
“他是自作自受,”母親有自己的看法。“想腳踏兩條船是不行的,又是阿美又是可宜,天下沒有那麼便宜的事,到頭來不是什麼都沒有?”
“事情不是這樣的,內情復雜,我很難講出來。總之不是哲人的錯,可宜仍然愛他,是阿美——”她說不下去。是阿美不對?未必。哲人的錯?也不是。感情就是這麼復雜,不只外人,連自己也很難說對錯。
“阿美怎樣?”母親不以為然。“情人走了就回到老婆那兒?
換了我也不要他!”
“媽,你不懂內情就別亂批評,不是哪方面對錯問題,”宿玉不願老友被冤枉批評。“可宜太善良,哲人太老實,結果阿美反而佔了上風,控制了一切。”
“事情不能這麼看,阿美的丈夫是被可宜搶了,我雖喜歡可宜,也得講公道話。”
宿玉再倒一杯水喝下,搖搖頭。
“可是你該看得出,誰是受害者呢?”她說。
母親想了半天,笑了。
“你想要我說三個人都受害。對不對?”
“事實如此。”宿玉倒在沙發上。“今天冒見哲人的樣子,實在很令人心痛。”
“輿論並不幫他。”母親說。
“社會現象很怪,到現在都一味傳統的幫女人,也不看深一點到底是誰真的錯。”
“阿美並沒有錯。”母親堅持。
“她處心積慮地對付哲人,她不錯?”
“哲人完全不考慮她就把全副感情交給可宜,我不能因為他倆是你的好朋友而不講道理。”母親正直地說︰“想想著,你是否因友情而偏幫可宜、哲人?”
宿玉正在想,電話鈴響起來。
“找你。”母親有懷疑之色。“警察局。”
“什麼意思?”宿玉接過電話。“是——我是,啊——是,是,我立刻來,是,10分鐘趕到。”
收線立刻跳起來,沖回臥室。
3分鐘後她換了衣服。拿著皮包跑出來。
“去哪里?什麼事?”母親站著,已被她的氣急敗壞所駭。“誰的電話?”
“哲人和仇戰,他們打架——”她已經沖出大門。
一路上她的心好怦跳,怎麼回事?他們才不過分手幾小時,怎麼會打起架來?可是喝醉了?誰打了誰?傷得很重?為什麼會鬧到警察局?
一路往警察局沖,告訴值日警員仇戰的名字,有人帶她進去。一眼看見哲人呆呆痴痴地坐在那兒,不像打架的樣子,但是仇戰——衣服也破了,腦上有傷痕,整個人凌亂不堪,醉得像街邊的流浪漢。
沒走過去前,宿玉也皺起眉頭。
“你是來擔保他們出去的?”有個穿便服的人招呼地。“我們已查出他們的身份,沒有案底前科,酒醉打架而已,簽了字可帶他們走。”
“事情經過怎樣?”她問。
“他們唱得太醉,尤其是仇戰,在酒廊里又哭又鬧,有人上前勸阻,他就打人,而且不理一切的亂打,傷及無辜。酒廊報警,我們就帶他們來。”
“哲人呢?田哲人。”
“沒打架,從酒廊到現在他一直這樣子,沒說過一句話,別人說什麼他也听不見。”
宿玉暗嘆,把視線再轉去仇戰身上。
他似乎清醒好多,除她剛進來時看她一眼外,一直低著頭不聲不響,好像個石像。
她簽了字,走到他們面前。
“走吧!”她低聲說。
仇戰還是不看她也不出聲,扶起呆痴的哲人就往外走,仿佛不知道她存在。
她跟在他們後面,一直走出了警察局。
“我送你們回去。”她說。
“不用。謝謝你來擔保我們,我們自己會走。”很負氣的話,語氣又冷。
“仇戰——”
“謝謝你擔保之恩。”扶著哲人他大步去了。
“你們去哪里?”她追上去。兩個酒醉的人,她怕他們再闖渦。”你——關心嗎?”他站住了,眼光冷寂又有絲恨——是恨嗎?她可有看錯?
“自然關心,”她想也不想地說。“你們都是我的朋友。”
“哲人是,我不。”他再看她一眼。“我有自知之明,不敢高攀。”
然後攔一輛的士,揚長而去。
宿玉呆怔在那兒,手心一直冒冷汗。剛才仇戰那語氣、那神情簡直跟之浩的一模一樣,之浩有時候就是這麼冷、這麼絕情的。他到底是誰?仇戰?或之浩?真的,再一次她把自己弄糊涂了。
她也攔一輛的士。吩咐追上去。司機意外的望著她,她也理不得尷尬,心中惟一的沖動是上前去弄清楚,仇戰是不是帶了面具的之浩。
一直跟到仇戰家大廈的門外,他們先後下車,他看見了她,眼中光芒依然沉寂,扶著哲人預備進去。
“我能上你家嗎?”她忍不在問。
“兩個男人,不知道你覺得方便不?”他望著她。
☆☆☆
她皺眉,又搖搖頭。
“就算我得罪了你,也不必用這種態度對我說話,至少,我們還是朋友。”她說。
“你以為是嗎?”他反問。
“為什麼打架?”她目不轉楮。
“煩、悶、心里不愉快,世界上沒有什麼值得追求的。又覺得自己像小丑,一切都是那麼可笑,偏偏那些人都在笑,我就打他們。”
“是你先又叫又鬧的。”
“心里不舒服當然可以叫鬧,以前我唱歌他們不是很歡迎,為什麼叫鬧不行?這與唱歌有什麼分別?”他說。
“你——”她說不下去,心中又是一片柔軟,又是被感動了。他對她的感情實在很深、很深,她已感覺到。
“我原是自卑的人,在你面前已鼓起最大勇氣,結果仍不過是小丑的一場鬧劇。”他冷冷地自嘲。“自此我開始有自知之明,動物園里的珍貴動物和森林野獸是不同的,永遠不可能有同等待遇。我認命。”
她心中怦怦而動。他對自己的冷嘲也像極了之浩,之浩曾說︰“你是力求上進的好學生、好女兒,我是天生的浪蕩子,我們永遠不可能走在同一條路上。我們絕對不同,你不要一直跟著我,算我高攀不上,大家要認命!”到底他是之浩?或仇戰?仇戰是不是之浩派來的替身呢?
“你——你究竟是誰?”她直勾勾地瞪著他,說話的聲言也發顫。
“你以為我是誰?”他不答反問。
“你是仇戰,你也是之浩,你——你告訴我,是不是你沒死,你騙我的,是不是?是不是?她抓住他的衣襟。“你根本是同一個人,你不能再騙我。”
“宿玉——”他有點失措,事情怎麼變成這樣。“你放手,我告訴你,我不是英之浩,不是他的替身,我是仇戰,永遠是仇戰。”
她被他的聲音震得退後兩步,但不甘心。
“不,你騙我,你是之浩,你沒有死——”
“宿玉,我肯定而且絕對冷靜地告訴你,我永遠是仇戰,從越南戰火里逃出來的孩子。我不是英之浩,更不是他的替身,如果你只找尋替身,你肯定會失望。你太激動了,該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不,你——你——”她突然掩面,淚水像破堤的狂濤,她哭失聲。
“宿玉——”他放開哲人想扶著她、擁著她、安慰她、保護她。這一刻他覺得,就算他是之浩的替身又如何?他愛她,這原是極簡單的事,為什麼要刺激她?
她卻轉身狂奔,不等他追到,已跳上的士而去。
這些年來從來沒哭得這麼痛快、這麼淋灕盡致過,的士司機一直在倒後鏡望著她,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直到她下車,依然不能收住眼淚。這眼淚也許不是傷心,不是激動,她也說不出是什麼情緒,仿佛失望,又仿佛滿意,好像——得到了一個答案。
回到家里,母親一臉孔的驚異。
“你——怎麼了?”
“我不知道,”她還在流淚。“但肯定的,哭完這次,以後我會好多了。各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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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2-3 10:26:54
第九章
在上班的時候,哲人突然找她。
“哲人?”宿玉意外地叫。立刻又想到仇戰,這兩天他們一直在一起?“你終于復原了。”
“大病一場,心理上的。”清 了的他苦笑。“現在已完全好了?我從頭再來過。”
“很好,好極了。我能幫到你嗎?”
“需要的時候我通知你。”他搖搖頭。“我已經打算過兩天去新加坡。”
“啊——通知了可宜嗎?”
“不。我要給她個驚喜。”
“或許不是驚喜,只是意外呢?”她說︰“她一定也在當地報紙上看到了你的消息,也許她不同意呢?”
“我不是主動。在兩個女人之間我全是被動,”他嘆一口氣。
“枉自別人當我是成功人士,其實我這一輩子都優柔寡斷,一輩子都做鴕鳥,我該有今天。誰叫我不早一些下決心?”
“早與遲會有不同嗎?”她問。
主要的是兩個女人的個性,是吧?他搖頭。
“你去新加坡的目的是什麼?”她再問。
“接可宜回來,要不然就陪她住在那兒。”
“錯了,可宜絕對不同意你陪她住在那兒,”她十分了解的說。“那不是她的個性。”
“我該怎麼做?”他立刻不安。“我會尊重她的意見,至少我知道——她是愛我的。”
“怎麼了,哲人,你的自信去了哪里?她當然愛你,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你,你擔心什麼?”
“你不明白。阿美——令我失去一切信心,眼目所見的全不可靠,明明是個最好的太太,怎麼會——也許我根本不了解女人。”
“你並不了解阿美,因為你沒有試圖了解她,但可宜你怎能也沒信心?”
“我不知道。接連發生的事好像一場噩夢,有時我想想,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他苦笑。
“那麼去帶可宜回來,”她肯定地說︰“除非你們回來香港面對一切現實,否則你無法找回信心。”
“但是——她有合約。”
“這不是問題。最主要的是你的決心,”她笑。“去新加坡——你可是想逃避?”
“也許。我並沒有深思,”他承認。“去新加坡找可宜是我惟一的路。”
“你可以走的路很多,你沒有細想,”宿玉提醒。“這個時候去新加坡是否最適合?”
“我不理是否最適合,但一定要立刻找著可宜,”他的語氣肯定起來。“讓她離開是我最大的錯。”
“不能這麼說,可宜不走能有阿美的事件嗎?”
“阿美的事遲早要發生,她一定計劃了很久,她恨透了我,非給我致命一擊不可。我不恨她,但也不能真是就此倒地不起。你明白的,是不是?”
“是。”宿玉點點頭。“只要你的信心回來,只要你堅持,天下沒有做不到的事。”
“謝謝你,翡翠。”他笑起來。“你鼓勵了我。”
“我們原是老朋友。”
“有一件事——”哲人遲疑了一陣。“這兩天我一直和仇戰在一起,他看來很痛苦。他——決定離開。”
☆☆☆
她皺眉。離開?!仇戰離開香港?這使他名成利就的地方?他還有更好的去處?
“他回美國,決定從頭做起。”他望著她。
她還是沉默,仿佛與她沒有關系。
“為什麼不說話?”他盯著她。
“我能說什麼?你告訴我。”她的黑眸閃呀閃的,透露著一絲難明的無奈。
“你對他完全沒有感情?”他坦率地問。
“我們認識的時間太短,而且也不是適當的時候。”她仿佛有絲掙扎。
“翡翠,也——不要太為難自己,”他深沉地說︰“感情上太執著並非太好的事,而且之法已去了快三年。機會不可能永遠在,你必須明白。”
“我明白,也謝謝你的好意。”她吸一口氣。“我知道該怎麼做。”
“真知道?”他不放心。
“我會想一想,”她的矛盾明顯地露出來。“我也明白一些事不可勉強。”
“我勉強了你?”他還是不放松。
“沒有。”她透口氣也抬起頭。“我不想勉強自己。”
“好吧!”他站起來。“你好好地想一下,一個星期之內仇戰就走,他已著手結束所有的合約。”
“定了機位請通知我時間。”她說。
“一定。”他暗嘆。她和仇戰真是無緣?
哲人離開後。宿玉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下來。仇戰說走就走,分明是為著她,她怎能瞞著良心說無動于衷呢?她對仇戰全無感情嗎?她不知道,也——不敢深究,她怕結果會令自己受不了。仇戰——不能代替之浩。
她是那麼執著的人,甚至——這執著令她痛苦。她改變不了,也控制不了。
仇戰要離開,她竟也——那樣深深的不能釋然。
電話鈴在響,秘書在外面說︰
“一位田太太想跟你講話。”
田太太?誰?阿美?!
“翡翠,是你嗎?”果然是阿美的聲言。“我——有點事想跟你見一見面。”
“啊——是,好。”她意外極了。她和阿美並不太熟,在可宜和阿美之間,她始終站在可宜那邊。“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下班後來我家,就是以前那兒,可以嗎?”
“可以。但——要不要通知哲人?”她有點不安。阿美為什麼要見她?
“不,不必。你不必擔心,只是——有些東西我想交給你,如此而已。”阿美說。
“好。下班後我立刻來。”她只能答應。
“太好了。謝謝你能幫忙。”阿美收線。
幫忙?宿玉益發不明白了。
無論如何,下班之後她還是趕去阿美的家。
自從上次仇戰和她在此地看見阿美在書房大吵大罵之後,她還是第一次見阿美。情景令她十分震驚。
總是一塵不染的家變成了亂葬崗一樣,阿美雙眼下陷,整個人凌亂消瘦憔悴得一塌糊涂,看得出來,連頭發都有幾天沒洗過了。
她坐在沙發上,一條條頭發黏在有汗的額頭、脖子上,蒼白的臉上有一對深沉的黑眸,眸中的光芒復雜得令宿玉完全不了解。
“我請你來——是把這包東西交給你,請你轉交給哲人,因為我無法聯絡到他。”阿美遞過來一個牛皮紙袋。“而目我這樣子也不宜見任何人。”
“阿美——”宿玉的心扭痛起來。誰的錯呢?能怪誰呢?阿美不是一副勝利者的嘴臉,她也同樣痛苦。
“這一陣子我做了一生中最多勇敢的事,對的、錯的都做了,也毀了哲人,我知道。”阿美幽幽地說。“你知道我的感覺嗎?如果我不做這些——我會死,我知道,我只有死路一條。翡翠,你怪我嗎?”
“不,沒有。我是局外人,怎能怪你?”宿玉說得極公平。“這件事里——或者三個都是受害者。”
“謝謝你這麼說,我以為哲人的朋友都不會原諒我。”阿美黑洞般的眼楮一片茫然。“事情已經做了,那個時候我最沖動,也許發了瘋——我不知道。現在想想——實在是很丟臉的事。”
宿玉無言。
“哲人——一定恨極了我。我毀了家也毀了他的事業,那是他用半輩子心血精神建立起來的。我的確是個無知婦人,哲人沒罵錯。”
宿玉抓住她的手,冰冷而顫抖的手,她的臉上、脖子上還是在流汗。
“哲人剛跟我說過,他並不怪你,只怪自己,”她只好這麼說︰“事情已經弄成這樣,你要為孩子們著想。”
“我恨自己,我對不起孩子們,”阿美的汗流得更多,手還是冰冷。“也對不起哲人。”
“阿美——不要再自責了,這沒有用,”她勸解著。“每個人一生中總會做錯幾件事,又何獨你呢?”
“你也錯過嗎?”阿美問。
宿玉心中莫名其妙的一痛,立刻想到仇戰。仇戰要離開香港——她的臉都變了顏色。
“是——我想我錯過了不少次。”她像自語。
“你後悔嗎?”阿美再問。
“後悔——”她沖口而出,自己也呆證了。她的後海可是因為仇戰?
“我也後悔。”阿美的眼淚靜靜流下來。“可是後悔有什麼用呢?能使一切復原嗎?”
“阿美——”宿玉心中劇震。是,做錯了事後悔是沒有用的,不能使一切復原。那麼——那麼惟一可行的是——事前想清楚,千方別再做錯。
“請把這包東西交給哲人,望我能替自己贖點罪。”阿美用手背抹干眼淚。”妒忌和恨都是最可怕的事,它能毀滅自己也能毀滅別人。”
宿玉再也听不下去,心中只有一句話在吶喊︰想清楚,干萬別做錯事,千方不能!
“我走了。”她情緒十分不平穩。“我會交給哲人,你放心。”
然後,頭也不再回地沖出大門,沖下樓梯。站在街邊的她仍在喘氣,心中有巨大的恐懼。
她——是不是錯了?可有補救?或者——這一輩子萬劫不復?
宿玉打電話找哲人,接電話的卻是仇戰。
“是你嗎?宿玉。”仇戰的聲言平靜。“哲人趕辦簽證,現在還設有回來。”
“阿美有一包東西托我交給他。”宿玉心中感覺怪異得令自己也不懂,所以聲音也頗古怪。“或者晚上我再找他。”
“我可以替他收嗎?””我想——他自己收比較好,”她好矛盾。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覺小氣,只能勉強說︰“他回來時請叫他給我打個電話。”
“好。”仇戰還是平靜的。
“那麼——”還能說什麼呢?語氣是那麼別扭。“再見。”
仇戰沒有出聲就收了線。
他是什麼意思?不想再見她?這甚至是不禮貌。
心里又激動起來。這個人最近總牽動著她的情緒,有什麼理由呢?萍水相逢的一個人,還無根無底,雖然他像之浩——不是這原因,不能是!她絕對不是這麼膚淺,這麼——感情用事的人。
☆☆☆
是——最近身邊朋友一連串的事故影響了她吧!與仇戰無關,不應該有關。
努力使自己不去想仇戰的事。剛才打電話要找的是哲人,不是仇戰,這人與她沒關系,不該耿耿于懷——是了!她就是耿耿于懷。
晚餐之後,哲人的電話來了。
“阿美有一包東西給我?是什麼?”他問。
“一個牛皮紙封,可能是文件或書信之類。”
“替我打開來看看,不重要的就替我燒了它。”他說。
很直接的有反感,她說︰
“我不能替你看。阿美那麼慎重,至少你應該親自看看。”
“我太累了,翡翠。抱歉我的語氣不好,阿美——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關系。”他嘆口氣。
“你不是才說不怪她?”
“我想——我並沒有說真話,說不怪是假的,她毀了我的一切。”他頹然。
“她很後悔。”
“她是這麼跟你說的?你相信嗎?如果她會後悔,當時就不會對我那麼狠。”
“我相信她後悔,非常後悔,”她沉聲說︰“她並非蓄意做這一切,她是急昏了頭,你要離婚。她愛得強烈所以恨得也激烈,你不明白女人心理。”
“如果是愛——她不會這麼對付我。”他肯定地說。“她已絕了我任何一條路。”
“我不這麼想。哲人,公平點,她並沒有傷害可宜,一點也沒有,半絲壞話也沒說過。”宿玉無奈地說。
“她知道無論如何我不會再回頭。”
“回頭——難道不是路?”她突然問。立刻,她吃驚起來,她怎麼竟會同情偏幫阿美來了?可宜是她最好的朋友。
哲人顯然也呆住了,過了好久才說︰“你為什麼會這樣講?”
“我不知道,”她不安地說。“或者下班時見到她,她的樣子,她的神情,還有——我真的不知道。”
“還有什麼?”
“我說不出,是你家里的氣氛,”她透一口氣。“那簡直不像家,孩子們都不在,亂得一塌糊涂,阿美她——她只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那不是我的錯。”他困難地說。
“是誰的錯呢?難道是阿美?是可宜?”她驚異于自己會這麼說︰“或者三個人都沒錯,三個人又都有錯,不能怪任何一個人。那個家——我的感覺上,只不過失去了支柱,任阿美是再好、再大的帳幕也無法撐起來。”
哲人沉默下來,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不知道對不對,我覺得——無論如何你該再回去看阿美一次,至少別令她再自責。”她說。
“她自責?”
“我想——如果不是因為孩子,她早已活不下去。”
“不是這樣,”他怪叫起來。“她很強,說得我也難以抵抗。你看到她那天吵鬧的情形,那簡直……簡直……”
“瘋了,是不是?她自己也承認瘋了,”她說。已完全忘了自己的立場。“她為什麼會瘋?如果不在意你的話,根本可以不發一言,你自己想想。”
電話里一陣沉默。
“你想要我怎樣?翡翠。”他問。
“公平些。”她沖口而出。“可宜主動離開你,你主動離開阿美。”
哲人一直在喘氣,過了好久才說︰“我來拿牛皮紙封。”
“現在?”
“是。15分鐘到。”
15分鐘轉眼即過,門鈴己經響了。現在的哲人比早晨時的又頹喪了很多。
“這是你的。”宿玉把紙封奉上。
哲人接過來,略一猶豫就拆開它。里面只是一大疊信和契約,他只看了幾眼,就變了顏色。
“她說——給我的?”他問。
是。
“你可知是什麼?”
“不知道。很重要的?”她問。
“這里有我結婚以前寫給她的信。有我和可宜互相間的通信,還有——屋契。”他說。有點失神。
“什麼意思?”
“我也想弄清楚,”他說︰“這些信是她曾威脅要公布在報上的。屋契我答應放棄,她為什麼送回來。”
“回去看看?”她鼓勵。
“我——很怕再見到她。”
“有什麼可怕呢?她和以前沒有分別,只是——很凌亂,這與她心境有關。”她說︰“其實——她還是很愛你。”
“請勿再講這些,我不想——和她再有任何關系。”
“你們以前真是全無感情?或是忘了?”
他皺著眉一言不發。
“你不覺得阿美其實很可憐?”她又說。
“那麼可宜呢?她不可憐?”
“她還有事業。”她搖搖頭。“阿美只有你。”
他的臉色又有變化,變得發青、發白、發硬。
“我——走了。”他站起來。
“你去哪里?”她追著。
他什麼也不說地邁出大門。
“如果我說錯了請別怪我,記住,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她拍拍他的肩。
他轉過身,望著她半晌。
“你實在非常可愛,翡翠,你知道嗎?”他說。
她呆怔了一下,怎麼說這樣一句話?
“別怪我就行了,我心直口快。”她笑。
☆☆☆
“你講的話很有道理,只是人鑽進牛角尖就沒有救。”他展開一個勉強的笑容。
“你可以鑽出來。”
“試試看,我很鈍的。”他望著她︰“你也考慮一下仇戰,不要錯過機會。”
“我想——事情並非如你所想,”她淡淡地笑。“剛才我還跟仇戰講過話。”
“為什麼不考慮見見他呢?”他說。
宿玉不再“考慮”見仇戰,心里簡直充滿了見他的渴望,至少事情要弄清楚,是不是?他們之間莫名其妙的——她不願拖在那兒一輩子不安樂。
但是見他——似連借口都沒有。
她只能還是上班、下班,裝得若無其事般,心里卻受著煎熬。
是煎熬,就是這兩個字。
下班之後,她心緒不寧地離開公司,才出大廈就看見哲人迎面而來。他的神情很特別,講不出來的特別,她見到他,仿佛自己也精神一振。
近了,她仔細的觀察,他好像清爽了很多,眼中神色不再復雜,人也顯得輕松,是的,他似乎已拋開了所有的精神重擔,重獲自由。
“很高興看到你今天的樣子。”她由衷地說。
“去老地方喝杯酒?”他提議。
她微笑點頭。為什麼不好呢?她正煩得要命,酒或者可替她解愁。
老地方,老位置,以前的幾個人,現在只剩下她與他,很唏噓的一件事。
“其實人生中有很多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轉折處。”他雙手抱著酒杯,很專注地盯著它。
她沒出聲,等著他繼續講下去。
“我——見過阿美了。”他透過一口長氣。
“于是你開始覺得我的話也有點道理。”
“早就知道你說得有理,只是——那時候我怪她,有點恨意,所以敵對的心理重。”
“現在呢?”
“我預備回家。”他說得並不猶豫。“我不能令好好的一個家變成那個樣子。”
“你原諒了她?”
“也許不是原諒,”他的笑容帶絲苦澀。“我可以肯定我和阿美之間已沒有愛情,但突然悟到可宜的苦心,我想——一個男人生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該是責任。”
宿玉微笑起來,心里舒坦得很。他們是好朋友,她高興他能把一切想清楚、想通透。
“可宜的離開相信是要我對家庭盡責,”他搖搖頭。“我辜負了她的美意,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但到現在並沒有人怪你。”
“我想我是個很幸運的人。”
“什麼時候決定這事的?”她問。
“當我把屋契送還給她,就看見家中的一切,”他坦白地說。
“正如你說,那兒像個廢墟。我心中有一種很悲慘的感覺,這——是我一手造成的。”
“阿美並不是你想的那種女人。”
他搖搖頭,又笑一笑。
“我沒有理由欺負她,她是我自己選擇的老婆,”停停,又說︰“其實家是我毀的,應該由我重建。”
“能這麼想實在太好了。”她由衷地說。
“我太蠢,連可宜為什麼離開都想不到。”
“後來想到了?”
“我和可宜通了電話。”他眼中一抹黯然。愛情,並不是男人生命中的必需品吧!”她說在新加坡很好,很受重視,她目前不想見我,只需要平靜。”
“我相信走之前她已下定決心。”
“她是太好的女人。我已得到了她的全部愛情,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他說。“犧牲的是她,她有心替我保全一切,是我弄糟的。”
“從頭開始也還來得及。”她鼓勵。
“是。我相信是。”他一直垂著眼楮,望著手中的那杯酒。“我現在預備自己開一家小小的制作公司,自己拍一點東西賣給電視台,相信他們會歡迎。”
“有人支持嗎?”她問。
一直以來哲人只是個從事創作的藝術家,他不善理財,又要養兩個住家。
“你一定不相信,阿美出錢支持我,”他苦笑。“她曾告訴過我存了一些錢,想買房子出租。現在——她全拿出來支持我。”
“我相信你當初的眼光,阿美的確是位嫻淑的好太太。”
“我實在很沒有用。”他輕輕拍拍台子。
“別這麼想,阿美和可宜都不喜歡听這種話,”她立刻說︰“別忘了你是她們的支柱。”
“可宜靠自己站得很直。”
“但是她愛你,否則她不會選擇離開。”
他想一想,搖搖頭。
“原采愛情是那麼復雜的一件事,我從來不懂。”
“懂不懂並不那麼重要,幸福的是你已經擁有了,而且是兩份。”她笑。
“那麼——你呢?”他第一次抬起眼楮。
她心中劇震,吶吶說不出話,臉色巨變了。
“明天仇戰就回美國,早晨9點半的飛機。”他語意深長地說︰“他不肯留下地址。”
她的眉心漸漸聚攏,心中的煎熬又涌上來。對仇戰,她完全不敢想,不敢有任何輕舉妄動,她怕自己再一次蹈之浩的覆轍。
之浩給她的傷痕太深,她受不起第二次。仇戰跟之浩太像,他——根本是之浩的化身,是不是?突然間她意識到,原來——她怕之浩。
啊!她怕之浩。
“想不想再見他一次?”他柔聲問。
“不——”她掙扎著叫。“我——不能見他。”
不能?!她露出了心底的秘密。
☆☆☆
“為什麼不能?”他問。
“我不知道,我——好矛盾、好害怕。我不知道,其實——我不介意他比我小4歲,但——但我真的害怕他是之浩的化身,那樣——我會受不了,會死。”她小聲叫。十分激動,但努力壓抑。
“他是仇戰,不是英之浩,”他肯定地說︰“我跟他一起住了一星期,我更清楚了解他的為人。他愛你甚深,這一點——非常可貴,錯過了你會後悔。”
“但是——我覺得我們還太陌生。”她說。
“你心中太多阻擋、太多圍牆,是你自己不肯接受他,他早就像一本書攤在你面前。”
“不,不,我的感覺不是這樣。”
“你心中有個大結,英之浩留下的,”他冷靜地分析。“如果你肯坦然走到仇戰面前,他或者有方法解開。”
“不,沒有人可能解開,我從小和之浩在一起。”
“他傷害你多過愛你,老朋友才說這些話,”哲人一針見血地說。“你自己想想著,之浩是個寵壞了的自私的大孩子,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只為自己,什麼時候為過你?”
“但是我們相愛。”她堅持。
“這一點我不敢說,你自己比我清楚。”他說︰“但仇戰也愛你,而目又真又純。”
“不——不是仇戰,他太像之浩,這不行……”
“你心中有什麼恐懼?為什麼這樣抗拒他?”
“我不知道——總之我不能見他,絕對不能!”她叫。
“我不勉強你,”他嘆一口氣。“翡翠,只是——我覺得太可惜,我怕你後悔。”
“不會後悔,不可惜。”她漲紅了臉。
“那——來,我們喝酒。”他舉起酒杯。
她一飲而盡。
仇戰坐在沙發上吸煙,沒有燈,沒有聲音,只有煙頭一明一暗的火光。已是深夜,哲人已休息。明知明天一早後程,他了無睡意。
宿玉真是那麼冷酷無情,不只不見他,連電話也不打來,至少說聲再見啊!
他渴望見她,卻按不下自尊心,她不理他,不愛他,他怎麼好意思再死皮賴臉的去?可是不去——他實在不甘心,真的,就這麼回美國嗎?
回美國的前途是茫然的。或者可以找一份普通工作,如果幸運的話。那不是他的興趣,他肯定的知道,他不是辦公室的四堵圍牆可以關得住的人。然而是沒有可能再在美國唱歌的,那邊完全不可能有機會,競爭也太可怕。香港的成功是天時、地利、人和。
可是不回美國——他又能怎樣?和宿玉同處一塊土地上,她卻完全不接受他,這比離開的痛苦更大。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竟然會愛上這個陌生的、比他大4歲的女人。他沒見過英之浩,絕對沒有理由是之浩的化身,這很荒謬。他只個從越南戰火里逃出來的孩子。但是,的確是第一眼宿玉就吸引了他。
她的沉默、她對他強抑的驚詫、她眼中的那絲迷茫,還有,有時地不自禁的情和恨,這麼復雜的一個女人像一個深潭,他卻毫不猶豫地一腳踩了下去。
是踩了下去。見過她以後就想再見她,再見她。初時她不拒也不表示歡迎,總是冷冷的。他自卑過,是配不上人家,人家是溫室花朵。偶爾她也講真心話,也露出一絲對他的好感,後來不知怎麼就突然變了,抗拒得厲害。
他也看出她的矛盾,是英之浩。但是一個死去快三年的人,有什麼理田還霸佔著她的心、她的靈魂呢?她斷無理由為英之浩而生,是不是?
這個時候,仇戰已不能自拔,痛苦也愈深。他怎麼愛上她的?他還是說不出,仿佛——仿佛一切命定。他不知道,命運真是天定?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3 10:27:04
回美國痛苦,不回美國更痛苦,怎麼辦呢?
煙一支接一支,情緒益加煩躁、矛盾。想把哲人叫醒,又覺不忍。這幾天哲人也太辛苦勞累了——身心兩方面的。哲人說得輕松,這中間的矛盾卻好大、好大,下定決心回阿美那兒,幾乎用盡了他全身的精力。他是對的,男人就該這樣,自己犧牲點兒有什麼關系?責任才最重要,責任是男人的天職。
突然之間仇戰有個奇怪的感覺,他對宿玉也有責任,他的責任是令她快樂起來,令她忘盡前事——啊!責任,的確是。他來香港是天意,他來對她盡責任的。
心中的矛盾一掃而盡,也顧不得時間太晚,他立刻打電話給宿玉,她房里的電話。
電話才通他已後悔,是否打擾了她?
鈴聲才響已有人接听,莫非——她也沒睡?她也困擾?立刻,他得到了巨大的鼓勵。
“是我,仇戰。”他吸一口氣,聲音也勇敢很多。“我必須在這個時候找到你,否則會太遲。”
“是。什麼事?”她沒有拒絕,卻也不熱烈。
“在走之前,我想知道你的往事,你和英之浩間的一切。”他說。
“有這必要嗎?”她開始不穩定。“我記得——仿佛告訴過你一些。”
“不少了,比可宜說的還少。”他心中充滿了莫名其妙的希望。“我渴望知道全部。”
“那已經是過去了的事。”
“但這過去了的事分明一直在你心中,一直阻擋著你前面的路。”
“算了吧!明天一早你就離開。”
“不。就算是我最後的請求好了。”他堅持。
“時間不對,是不是?”
“時間不是問題,只要你肯講。”
她沉默一下,顧左右而言他。
“哲人怎麼了?”
“他睡了,太累,因為他用盡了全部的力量對付了內心的矛盾。”他說︰“他休息兩天就回阿美家,他需要的只是一點緩沖的時間。”
“那我就放心了。”
“請告訴我英之浩的事。”他又回到正題。
“別——提他,”她有點激動。“我說是已經過去了的事。”
“那麼你為什麼拒絕我?”他叫。
“這是兩件事,根本不能混為一談——”
“公平點,憑憑良心,你是把兩個人、兩件事混在一起了,”他更激動。“為什麼你不肯清清楚楚、仔仔細細地看我一次呢?”
“這種事——不能勉強。”
“我不信,你對我完全無情?”他不顧一切。“那為什麼這時你還不睡?快3點了。”
“這是我的事,你不必理。”她的話也亂了,理智漸漸消失。他明天就要走。
“宿玉,我請求你,給我最後公平的機會。”
“我認為沒這必要。”
“你心中的障礙是什麼?為什麼拒絕得這麼決絕?”
“我——不想害人害己。”她說。
“我寧願被害,你出來見我。”
“不——”她吃驚地叫。瘋了?這個時候出去見他?“請收線,我要休息。”
“你沒法休息的,出來見我,”他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否則我來你家。”
“請不要太過分,我不認為你有這資格。”
“不是資格的問題,”他吼。“明天一早我就走。我怕再也沒有機會。你發發慈悲。”
她喘著氣,極不平穩。為什麼矛盾得這麼厲害卻不肯見他一面呢?她怕什麼?
“你別來,來了我會報警,”她提出警告。“你不能擾亂大廈的安寧。”
“我現在顧不了那麼多,見不到你可能就是一輩子的事。10分鐘後你下樓,否則我上樓。我不介意大家一起會警察局。”
“你別無賴,我家不是你胡鬧的地方。”
“英之浩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你等著。”他急喘喘地說。分明是豁了出去,什麼也不顧了。“10分鐘後你下來,我不想等,我已失去耐性。”
“仇戰——”
他收線。
10分鐘——她下意識地看表,10分鐘後他真會沖上來?是,她相信他會,他的脾氣像之浩一樣猛,她怎麼——怎麼總是遇到這樣的人?是她的幸或不幸?
之浩在她生命中留下最大的傷痕,仇戰——仇戰——啊!還有8分鐘了,他真會來吧!
下意識地跳下床,焦躁不安地四面轉,像個受困的野獸。6分鐘了,怎麼辦?
她愈來愈相信他會沖上來。
拉開房門看一看,外面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當然,這個時候大家都睡了——還剩下4分鐘,她的心又慌又亂又急,像熱鍋上的螞蟻,怎——怎麼辦?
2分鐘——她再也受不了那種煎熬,拉開門沖了出去,電梯動得特別慢——謝謝天,終于到了樓下。邁出門,已听見仇戰緊急剎車的聲音。
他來了。
猛然停車,看見宿玉穿著睡袍站在那兒,繃緊了的心一下子松下來,瞼上露出釋然的、終于放下心頭大石的微笑。凝視她一陣,他打開車門。
“我請你一定下來。”他十分稚氣地說。
她沉默著慢慢上車,已經見了他,還是一副猶豫未決狀,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他再看她一眼,立刻開動汽車。他怕她後悔。
“你告訴我,現在。”他誠懇地說。“我要知道一切。”
她還是沒出聲,黑眸中已滾動著一波復一波的巨浪。他為什麼一定要知道之浩的事?
然而之浩的往事該怎麼講呢?從哪里開始?又到哪里結束?她與之浩似乎從來沒開始過也沒有結束,中間的一大段是雙方苦苦相纏,從她16歲開始就愛上這個人,直到他死了之後——仿佛無盡無絕。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這是很重要的,宿玉,”他是絕對認真的。”我一直覺得這件事有點毛病,也許你自己沒發覺,說出來——或者能找到錯處呢?”
“誰有錯?你憑什麼胡說?”她嚴厲地看他一眼。
“不是誰的錯,而是事情有錯,”他非常小心地說︰“大家都沒發覺,可能是一個癥結。”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當局者迷。英之浩再好也死了近三年,你沒有理因為他賠上一輩子。”
“這是我的事。”她皺起眉頭。“我也沒說要賠一輩子。”
“那為什麼拒絕我?”
“那是另一件事,”她有強烈的被壓迫感。“我沒有考慮在這個時候接受任何人,時間不對。”
“那麼我把自己放進冰窖,時間到了你來為我融雪。”他是認真的,肯定不是開玩笑。
她呆怔了一陣,輕嘆一聲。
“也許我們沒有緣分,我不知道,請勿迫我。”
“與緣分無關,你沒講真話。”他加重語氣。“現在我只要求听英之浩的往事,並沒有——其他要求。”
她考慮半晌。
“听完你會回美國?”她問。
“難道我還有希望?”他反問。
她又猶豫片刻。
“其實英之浩和我之間也許是一場劫數。”她開始講了嗎?“他是我最初接觸的男孩子,根本無可考慮和選擇的就愛上他。我們有一段非常美好、甜蜜的時光,因為那時我小,我完全依照他的生活方式。他愛結交三教九流的朋友,我跟著去,頂多是沉默些,因為不習慣。他喜歡賠錢,牌九、十三張、打麻將、台波,我都不反對,也跟著玩得興高采烈。兩年之後我中學畢業,汗始懂事些,我們之間有了沖突。”
她停下來,不知道在想什麼。
“所謂沖突是我的不滿,因為我不肯參加他的節目,他于是總是騙我,說去這兒去那兒,有好多次我通宵到處打電話找他,甚至找到澳門、台灣都找不到。他不但賭,而目有逢場作戲的女朋友。他說是那些女人自動送上門來,但是他可以拒絕的啊!還有,他的那些所謂朋友我再也不能忍受。他是喜歡充老大的,到什麼地方吃喝玩樂都是他付錢,每個月底就有好多人拿了賬單向他父母親收錢。而跟著他吃喝玩樂的朋友居然跑到我面前來說他壞話,挑撥我們之間的感情,還來追我——這叫我怎能忍受?他又沖動愛打架,喝醉了酒更可怕,像完全失去了人性。可是——我忍耐,因為我愛他,他是我惟一付出感情的人。”
仇戰沉默地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前行復前行。
“為打架、醉酒他受過無數次傷,他一點也不肯改變脾氣。我知道他也愛我,可是更愛他的生活、他的所謂朋友,我仿佛變得無關緊要。我室忍他一次又一次,我痛苦得要死,但是他又會突然間良心發現似的回到我身邊,乖乖地陪我一陣。他是個絕對善良的人,只是受不了朋友和燈紅酒綠的誘惑,家里又太寵他,他變得過分任性,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誰也勸阻不了。那一次——一個初出道的女歌星瘋狂地愛他,他卻總是吊兒郎當,不認真。那歌星纏得他受不了,他就斷然扔開她。誰知她痴情,居然自殺而死,事情鬧大了,誰也遮不住。從歌星的日記里她父母發現了他,硬要把骨灰送進他家,說女兒為他而死,死了也要成他家鬼。他父母自然不肯,又怕對方找人報復,只好立刻送他出國,讓他在美國重新生活。”
“那麼——你呢?”仇戰第一次開口。
“我很傷心,思前想後認為他太對不起我,于是追去美國找他攤牌。我提出了分手,他居然也不反對,他送我去機場時,我傷心欲絕。他是這麼絕情的一個男人,那麼多年的感情居然說斷就斷,一點也不傷心。可是我飛到LA時才知錯了,他姐姐打電話在機場找到我,原來他送完我去機場之後神思恍惚,他不是對我無情,而是壓抑著。回家時精神不集中,半途中撞車重傷。當時在LA機場我嚇得魂飛魄散,什麼也不顧地又飛回紐約見他,我們又和好如初,我又戴上訂婚戒指。我心軟,我是深愛他的,看他那樣子真是不忍心離開,雖然他一次一次的傷害我。”
“傷害?!”他問。
她不出聲,整個人陷在深深、深深的回憶中。
“然後我回香港開始工作,一切都很好,他每星期都有兩封信,都有一個電話。一切都好像上了軌道,他變得仿佛很上進。父母出錢替他開了間餐館,交給他打理。剛開始還不錯,我相信他是有心創事業,好好地做一下。可是——餐館的華人品流復雜,他請的人良莠不齊,有些人是有背景的。他很豪氣——他說是江湖義氣。可憐他真懂這些嗎?跟這些人在一起,他又恢復本來面目,而且因為我不在四周,他更變本加厲。常常換女伴,不同國籍的什麼人都有,他是逢場作戲,他心里面還是只有我。踫到洋妞開放慣了,倒也算了,他——居然跟一個在他餐館打暑期工的女留學生泡在一起,他以為玩玩就算,像以前的許多女人一樣。可是人家是認真的,不肯就此罷手,女孩的大哥逼他結婚,他一口拒絕,他說有未婚妻,而目非常愛她。他不負責慣了,以為誰也奈何不了他。可是女留學生的大哥是耿直的老實人,一時想不開就用槍去逼他,他還以為人家開玩笑,吊兒郎當的用手去擋,還說︰‘別跟我開這種玩笑,你這種人還敢開槍?我未婚妻是你妹妹的朋友,她就來跟我結婚,我陪你妹妹一筆錢好了。’那老實的大哥一口氣咽不下,槍聲一響,打中他脖子上的大動脈,他哼也沒哼的倒了下去,死時,臉上還是帶著不能置信的笑容,以為那大哥不敢殺他。”
仇戰皺起眉頭,他不能想象英之浩是這樣的一個人,而宿玉竟然對他一往情深,至死不悔。
“他的死——與你並沒關系。”他勉強說。
“不。那女留學生是我同學介紹給我,而我讓之浩照顧她的。”
“是英之浩自己行為不正,做出那樣的事。”他說。
“不。你不明白。之浩是個善良又極心軟的人,只要別人對他好,他就會為對方掏心掏肺。後來我知道,是女留學生主動追求他,但——事情也不能補救。”
“你還相信他愛你?”他忍不往問。
“為什麼不?愛情是感覺,我能感覺到他愛我,我要求分手他就傷心得神思恍惚而撞車並受傷,我懷疑什麼呢?他個性是那樣子,家里又寵壞了他,養成了他任性和不顧後果的隨心所欲。本質上他真的是個好人、善良人,他一直對我極好,只是他周圍的朋友壞。”
仇戰搖搖頭,再搖搖頭。
“英之浩是天下第一幸運和幸福的人,以他的所作所為——居然有你這般的紅顏知己,至死不悔的愛他,他再怎麼傷害你你也仿佛不痛。我想這也是天定。”他嘆息。“在這種情形下輸,我還有什麼話說?”
“沒有輸贏,根本我——心如止水。”
“說謊。”他冷笑。“心如止水的話你不會受我威脅,不會出來,你心中只有矛盾。”
“不是矛盾——”
“是,是矛盾,任誰都看得出來是矛盾,”他叫。“你肯出來已證明了我的看法,你並非對我全無感情,只是你對付不了心中矛盾。”
“我有什麼矛盾?”她也叫。
“你不知道該愛或是該恨英之浩,”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一直在傷害你,你自己也承認,但是那是你第一次的愛情,你沒有勇氣去否定。”
“你胡說,事情完全不是那樣。”
“是。”他嘆一口氣。“你需要的是一點支持、鼓勵和助力,我恨的是我無能為力。”
“與你——與任何人無關,”她的心劇烈地跳起來,臉漲紅了,呼吸也急喘,莫名其妙就激動起來。事情可真如他所說?“你別說了。”
“為什麼不趁這機會解開你的心結呢?”他誠摯地說。“我對我們之間的感情無能為力,但能在其他的事上幫到你,我也絕對樂意。”
“我不需要幫忙,我自己能解決自己的事,而且——我沒有心結。”她愈喘愈厲害。“我的事情講完了,請——送我回家。”
“是。”他又嘆一口氣,她還是那麼頑固。“我送你回去,然後天也差不多亮了。我回家拿行李去機場。宿玉,我沒有成功,但我不希望你失敗,希望今後能有一個人能真真正正地解開你的心結。”
她呆怔一下,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然而——連他都不能為她解的心結,誰又能替她解?但這話——又怎能對他說呢?
是矛盾吧!這個時候她才發覺自己真矛盾得厲害,她不是全然對他無情,只是——只是她對付不了自己,她無法決定對之浩該恨?或是愛?
老天!誰能幫她?
☆☆☆
回家之後宿玉沒睡過,與其胡思亂想睡不著,不如捱到8點半鐘去上班。第一次發現上班有這麼多好處,是逃避、是借口、是理由。半輩子從來未這麼煩、這麼矛盾過,若不回辦公室,她怕忍不住跑去機場。
去?她嚇一大跳,難道她想留下仇戰?真的沒這麼想過,下意識的嗎?理智上不願做的事,和下意識想的哪一種比較真實?
喝一杯濃濃的咖啡提神,坐在母親對面並不顯倦容。母親對昨夜的事一無所覺,她放下心頭石。
“听說天白和靈之就要結婚。”母親一邊看報紙。
“很好。替我恭喜他們。”宿玉淡淡地說。可是心中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她不願听見“結婚”兩個字。
“真不明白,天白不是一直在追你嗎?”母親看她一眼。
“我是曾經滄海,任何人都退避三舍。”
母親瞪著她半天,這種話也說得出來?電話鈴卻在這時候響起來。宿玉驚跳而起搶著去接听。
“這麼早誰會來電話。”她自語。但神情——分明是有所盼。
“喂——”
“翡翠,是我,阿美。”阿美的聲音。宿玉“有所盼”的神情立刻消失。
“阿美?!”她真的意外。”有事嗎?”
“不,我剛起床,替孩子和哲人預備早餐,”阿美平靜安詳又滿足的聲言。“謝謝你,裴翠。昨夜他——回來了。”
一如新娘子般的嬌羞、快樂。
“不必謝我,不是我叫他回去,”宿玉微笑。看見人家破鏡重圓,心中竟有絲妒意。“哲人自己有理智。”
“總之——我知道你幫了太忙,由衷感謝。”阿美堅持。“啊!他起床了,我去預備,有空再聊。”
她先收線,匆匆忙忙小心翼翼的。阿美其實真的不壞,一個女人要求這麼低,凡事也不堅持,能屈能伸,她肯定是握得住幸福的。
“阿美這麼早找你做什麼?田哲人不是回家了嗎?”母親望著她。
“我還有一星期大假,立刻辦手續,我去新加坡看可宜。”宿玉突然說。
“說去就去?”
“以後做事不要猶豫,說做就做,比較快樂。”
“什麼事情令你如此?”母親問。
宿玉眉頭慢慢聚攏,又令她觸到難解的結。
“仇戰九點多回美國。”她透一口氣。
“仇戰?”母親臉上的驚訝凝聚又消失,近來一些小報傳言是真的了?“你希望他走?或不走?”
“不知道。我很矛盾。”宿玉搖頭,閉著眼楮仰起頭,很煩假煩的樣子。“甚至不明白心里到底想什麼。”
“昨夜來接你的是他?”原來母親早把一切看在眼里。
“是。”她垂下頭。
“他向你求婚?”
“不。只是要求我接受他。我——很矛盾。”
“因為之浩?”
“我想不是。”她認真的想了一陣。“因為自己,雖然近三年了,我還沒有預備好接受任何人的心。”
“你喜歡他嗎?”母親非常認真。
“不知道。也許喜歡也許不,但是他走——我很煩亂不安,我怕我會做錯事。”
“你留過他嗎?”
“沒有。留他等于接受他。”
“完全不想接受他?”母親炯炯目光對著她。
“我說不出。不知道為什麼——時間仿佛不對,一切還不成熟。我不知道。”她拼命搖頭。
“翡翠,我看不是這樣的,”母親很清楚。“他太像之浩,你怕他和之浩一樣,再一次帶給你傷害。”
“你也說傷害?”宿玉心中劇震。
“難道不是?”母親嘆息。“我不知道仇戰是怎樣的一個人,但他緊張你,這種與之浩完全不同,以前是你緊張之浩,他卻吊兒郎當。我想——仇戰來,會不會是吃完一次苦之後的一個補償?”
“不,不,別說補償,這不公平,”她反對。“仇戰是另一個人,樣子雖像個性脾氣不像,不要把他們相提並論,這不公平。”
“那麼,你給過仇戰一個公平的機會嗎?”
“我——”她呆了。沒有,肯定的沒有,因為沒有必要,她不會接受他——他要走她卻這麼難過矛盾不安,她分明是——分明是——唉!一個女人怎麼可能矛盾成這樣?
“若要留下他,現在還有時間,”母親清楚地說︰“翡翠,我怕你後悔。”
“媽媽——”
“別以為我看不出這些天你的為難,”母親嘆一口氣。“之浩的過世或者不是你的劫數而是福氣。已經快三年了,你應該忘記,重找自己的幸福。”
“仇戰會是嗎?”
“是與不是要試過才知道。你該對自己好一點,給自己一個機會。”
她緊蹙的眉心漸漸松開,這是不是她的心結?她是否該用自己的手打開它?才26歲,為什麼不給自己機會?
她的心開始有點“活”,有一點躍躍欲試,為什麼不給自己一個機會呢?是不是仇戰不要緊,重要的是不要再綁死自己。她怔怔地想著,想得發呆,連話都忘了說。
電話鈴在這時又響起來。
“找哪位?”母親順手接了。“你請等一等。”
“誰?!”宿玉的心莫名其妙地猛跳起來,接過電話,不由自主地喘息起來。“哪——哪一位?”
莫非有心電感應?有預感?
“我在機場——我是仇戰,”他也帶著喘息聲,有一點強抑激動,有一點難明的興奮。“我還沒有劃位子。宿玉,我想——我有個提議。”
她的心跳得更厲害,期待著他說出提議。一種奇異的“希望”在胸臆中跳動。
“你——可以說。”她令自己平靜。
“我看過時間表。10點半有一班飛機飛新加坡,我已訂下兩個座位,我想——你或者有興趣去新加坡探一探葉可宜?”他一口氣說。
莫名其妙的感動令她的淚水往上涌。他為什麼想到新加坡?想到可宜?為什麼突然邀她去?他不回美國了嗎?他又憑什麼有信心她一定答應去新加坡?
“我問過航空公司,若你一小時內可以趕到,我們一定趕到這班飛機,而且他們可以代辦入境手續,”他自顧自地說︰“來,好嗎?我在進門處等你。”
“等一等——”她努力咽下那些嗚咽,為什麼要流淚?沒有任何理由,太快樂、太幸福也不是理由,他只不過是邀她同去新加坡。“9點鐘你不是要回美國?”
“回美國的機票剛好換兩張去新加坡的,飛美國的時間太久,又孤單的一個人,我怕寂寞的長途飛行,寧願陪你去新加坡。”
不知這為什麼,仇戰以前不論說什麼,或苦苦哀求,或激動咆哮都打不動她的心,這一刻卻像無數柔情流過她的心田,令她感動。這才是緣,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新加坡?”她問。剛才她是想過、講過,但決沒有想到他會相邀。
“我也不知道,只是進了機場就這麼想,你一定會喜歡我這麼做。你並不喜歡美國。”
“是。”她透了口長氣,令自己全身放松,沒有一刻比現在更輕松自在和快樂了。解開心結是這麼簡單的事,只要點頭答應就行了,以前為什麼任它結得那麼死,以為再也解不開了呢?她真傻,是不是?“我並不喜歡美國,每次去都逼不得已,每次去都非常傷心痛苦。但新加坡——我並不知道好不好。”
“新加坡至少有可宜在,而且——我會陪著你。”
“不回美國你不後悔?”
“回美國是最下策、走投無路之後的決定,”他的聲音開朗起來,連少少的沙啞都不復在。“你來,一個小時之內,好不好?”
“你說——我該不該來?”她反問。口吻居然也頑皮起來。
他狂喜,大聲叫著︰“該,你一定要來,我現在就到門口去等你,一直等到你到達為止。多久我都等。”
“久得趕不上這班飛機嗎?”不再為難自己的滋味是這麼好,為什麼固執得這麼傻、這麼蠢?
“這班之後還有下一班,再下一班。我總是等的。”他說得這麼好、這麼好。
“事情太突然,我——有點不能適應,也難以置信。”
“別擔心,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再過一陣你就會適應,會相信。”他叫。”我可以等,但你一定不能後悔,你一定要來。”
“再問一次,你為什麼會有這個意念?”她問。
“不知道。真是一進機場才想到,”他思索著。“以前面對你都苦巴巴的,完全沒有快樂。但是愛情不是這樣的,沒有快樂哪算是愛情?我決定改變態度——也許這一次的時間對了。”
正是。誰說不是時間對了?她想去新加坡,他就提出邀請。她深深地吸一口氣,心中已經答應了,口里卻還是說不出來。
“告訴我,你一定會來,是不是?”他急著問。
“是——”她猶豫了好半晌,用了全身的力氣。“我會來,在一小時之內。我喜歡你在這個時候提出這樣一個邀請,真話,它正是時候。”
“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他叫。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響,一聲比一聲高。
“別叫,听我說,這只是一個機會,開始的機會,”她還是不放心,喜歡把話說得明白。“給你,也是給我自己的一個機會。”
“我會萬分珍惜,謝謝你,謝謝。”他喘著氣說︰“我當然不是在做夢,我手上抓住的的確是兩張去新加坡的機票——啊!太好了,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
“我不知道。”她也感染到他的興奮。“但——別說了,否則我會趕不上這班機。”
☆☆☆
“別急,別急,我會等,多久都等。宿玉,因為這是一輩子的事。”他叫。
“是。我就來了,”她完全對自己投降。“我相信相伴去新加坡一定非常好玩。”
“除了新加坡有我們的朋友外,最重要的是明天的新加坡有我又有你。”誰說不是?有我又有你能創造美滿的家庭、美好的前途、美好的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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