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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瓊瑤] 六個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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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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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2-6 00:22:57
標題:
[瓊瑤] 六個夢 [全文完],
第一個夢 追尋
第二個夢 啞妻
第三個夢 三朵花
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
第五個夢 歸人記
第六個夢 流亡曲
尾聲
《 本帖最後由
顧問
於 2010-2-6 01:32 編輯 》
作者:
顧問
時間:
2010-2-6 00:30:02
第一個夢 追尋
一
民國初年,北平。那一天,對婉君而言,真像是場大夢。一清早,家裡擠滿了姨姨姑姑,
到處亂哄哄的。媽媽拿出一件繡滿了花的紅色緞子衣服,換掉了她平日穿慣的短襖長裙,七
八個人圍著她,給她搽胭脂抹粉,戴上珠串珠花,遮上頭帔,然後媽媽抱了她一下,含著淚
說:「小婉,離開了媽媽,別再鬧孩子脾氣了。到了那邊,就要像個大人一樣了,要聽話,
要乖,要學著侍候公公婆婆,知道嗎?」婉君緊閉著嘴,呆呆的坐著,像個小洋娃娃。然後,
她被硬塞進那個掛著簾子、垂著珠珞的花轎,在鞭炮和鼓樂齊鳴中,花轎被抬了起來。直到
此刻,她才突然被一種恐怖和驚惶所征服,她緊緊的抓住轎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拚
命叫媽媽。於是媽媽的臉在轎門口出現了,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小婉,好好的去吧,到
那兒,大家都會喜歡你的。別哭了,當心把胭脂都哭掉了。」
轎子抬走了,媽媽的臉不見了。她躲在轎子裡,抽抽噎噎的一直到周家大門口。然後糊
糊塗塗的,她被人攙了出來,在許許多多陌生人的注視下、評論下,走進了周家的大廳。
她一直記得那紅色的地毯,就在那地毯上,她被人拉扯著,扶掖著,和一個十三、四歲
的漂亮的男孩子拜了天地,正式成為周家的兒媳。事後她才知道和她拜堂的那個神采飛揚的
男孩子,並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丈夫的大弟弟仲康。她的丈夫伯健那時正臥病在床,而由
仲康代表他拜了天地。這種提前迎娶被稱作沖喜。或者,她真的是一顆福星,無論如何,她
進門後,伯健的病卻果然好了。
那一天,婉君才剛八歲。
她在以後許許多多的歲月中,始終忘不了那個第一天。她還清楚的記得,當她參拜了祖
先公婆,又被命令見這個見那個,在她眼前,全是些陌生人。那頂鳳冠壓得她頭痛,她是那
麼惶惑緊張而害怕,渴望著能夠回到母親身邊去。最後,她終於被攙進一間小巧精緻的臥
房,好幾個中年婦人伴著她,她卻在那房裡哭得肝腸寸斷,她想爸爸,想媽媽,想她忘記帶
來的布娃娃。那幾個婦人拚命哄她,給她糖果、餅乾,但她依然不停的哭著。於是,一個小
男孩突然鑽進了人群,一隻手裡握著一大串鞭炮,另一隻手拿著燃炮的香,用一對骨碌碌轉
著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的望著她。
她忘了哭,呆呆的看著這個男孩子,他穿著件很漂亮的青緞長衫,卻撩起了下擺,掖在
褲子裡。露出裡面的黑緞褲子,上面全是灰塵。他眉毛上有一道黑煙,一直延長到鼻樑上,
面頰上被泥土和汗水糊得一塌糊塗,加上那烏溜溜的大眼睛,是那麼滑稽,那麼好笑。那些
中年婦人抓住了這個男孩子,一個說:「好哦,三少爺,剛才你媽到處找你來見新嫂嫂,你
跑到那裡去了!看!這個新娘子就是你的大嫂,快叫呀!」
那男孩子扭著身子,不肯叫,嘴裡嘟嘟囔囔的,半天後,才突然問:「做新娘子為什麼
要哭哩?」
「不知道呀,你勸勸好嗎?」一個婦人開玩笑的說。
那男孩望著婉君挑眉毛,聳鼻子,做了半天思索考慮的樣子,忽然對她說:「你別哭,
我拿我的叫蟈蟈給你玩!」
大家都笑了起來,那男孩被笑得不好意思了,從人縫裡一溜就鑽走了。這就是婉君第一
次見到叔豪。伯健的小弟弟,比婉君大一個月零三天,那時候也只有八歲。
從此,婉君開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頭幾天,她必須試著去熟悉她的新環境和新家人,
夜裡就縮在被窩筒裡哭。但是,立即,她發現,周家上上下下都那麼和氣可親,她的婆婆待
她和女兒一般,噓寒問暖,無所不至。仲康和叔豪覷著空兒就來拉她玩。鬥蟋蟀,捉蟈蟈,
看金魚,飽小鳥。婆婆顯然有命令,要大家陪她玩,使她沖淡離開母親的悲哀。果然,沒多
久,她就能適應於她的新環境了。主要的,是仲康和叔豪兩個小兄弟的功勞,他們帶著她在
花園中奔逐嬉戲,無論如何,她到底只是個孩子,而孩子與孩子之間,友誼是十分容易建立
的。
到周家一個月之後,她才見到她的丈夫。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她的婆婆——也就是周
太太——牽著她的小手,把她帶進一間十分雅潔的房間裡。房子中,四壁都是書架,有一張
巨大的書桌,上面養著一盆早菊。房裡充滿了藥香,和一種淡淡的檀香氣息,使人神清氣
爽。在一張紫檀木的大床上,斜靠著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周太太把婉君牽到床邊,微笑著
說:「伯健,見見你的媳婦。」
婉君侷促的站在床前,雖然年紀小,卻已懂得羞怯,她模糊的明白,這個男人與她有著
切身的關係,至於其他,她實在是似懂非懂。她垂首而立,不敢抬頭。周太太輕輕的拍了她
的肩膀一下,對伯健說:
「和你的媳婦交交朋友吧!我到廚房看看今天有新鮮東西吃沒有?」然後,她彎下身子
對婉君說:「這是你的健哥哥,陪他談談天,等他病好了,他才會帶你玩呢!」
周太太走了出去,留下婉君在伯健床邊手足無措的站著。好半天,房間裡靜悄悄的,什
麼聲音都沒有。然後,伯健伸手輕輕的托起了婉君的下巴。婉君被迫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
年輕而俊美的臉,雖然清懼消瘦,卻有對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樑。薄薄的嘴唇,很溫
和,很秀氣。他審視著她,眼光裡有著激賞和震驚。然後,他非常非常柔和的問她:
「你的名字叫婉君?」她點點頭。「你幾歲?」「八歲。」她低聲說。「八歲!」他自
言自語的說:「才八歲!」他憐恤的望著她,默默的搖頭,輕聲說:「假如不幸我死了,這
就是個最年輕的寡婦了!」他再度搖搖頭,是對這種婚俗搖頭。然後,他溫和的拉起她的一
只手,笑笑說:
「念過書沒有?」「爸爸教過我千字文和三字經,另外還念了列女傳。」婉君說。「很
好,以後可以和仲康、叔豪一塊唸書,程老師教得很好,讓他教你唸唸千家詩和唐詩三百
首。」
婉君沒說話,伯健拍拍床沿,示意讓她坐上去。她坐了上去,初見面的侷促已經好多
了,伯健仔細的望她,讚美的說:「你很美,很可愛!婉君,別怕我,我會說許多故事給你
聽,你喜歡聽故事嗎?」婉君點點頭,就這麼一刻兒,她已感到和伯健十分親切了。從這一
天起,婉君開始和仲康叔豪一塊兒唸書。晚上,就到伯健房裡消磨一兩小時。伯健會考察她
白天所念的,並細心的指導她。沒多久,她就熱愛起她的新生活來。
二
這天下午,婉君在她的房間裡背千家詩,這是早上才教的一首七律:「一片花飛減卻
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
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棠巢翡翠,苑邊高塚臥
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她知道必須背出來,並把意義弄清楚,要不然,晚上伯健會不高興。伯健對她,督促得
比那個家中的西席程老師還嚴。正背著詩,窗外一個小影子一閃,叔豪趴在窗子上,腦袋伸
到窗檻上來叫她:「喂!婉妹,出來!我捉了兩個大蟋蟀,鬥得才好玩呢!快來看!」在周
家,周太太覺得婉君尚小,距離和伯健圓房的日子還早得很,讓兩個弟弟叫她大嫂怪彆扭
的,所以仲康和叔豪都叫她婉妹,下人們則含含混混的叫她小姐,或是婉小姐。好在這家庭
中只有三個男孩子,沒有女孩,叫小姐,也不會和別的人弄混。婉君開了門走出去,叔豪跑
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向前跑,穿過了月洞門,到了花園裡,在金魚池旁邊的山子石下,
仲康正蹲在那兒,用一株小草逗弄籠裡的蟋蟀。叔豪叫著說:「別把我的蟋蟀放跑了!」
「它們打累了,居然講和了。」仲康笑嘻嘻的說,他有二道濃眉,這一點,和他的哥哥
弟弟都不同。眼睛則是周家的祖傳,大、黑、而漂亮。寬寬的額,略嫌寬闊的嘴,整天嘻嘻
哈哈的,有一股滿不在乎的勁兒。婉君喜歡聽他搖著腦袋唸書,哼哼唧唧的,酸酸溜溜的,
又帶著滿臉調皮的笑,使人看了就要發笑。程老師曾說:三兄弟裡就以仲康的資質最高,叔
豪是塊璞玉,尚未雕琢,伯健則充滿才氣,超凡脫俗,與兩個弟弟又不同了。「沒聽說蟋蟀
會講和的。」叔豪嘟著嘴說,一面走過去看。
婉君蹲下身子來,山子石邊有一潭積水,仲康幫她挽了挽裙子,以免沾濕。她好奇的看
著籠子裡那個褐色的小東西。現在,它們正各守在一個角落裡,彼此遙遙相對,互相打量
著,一面高舉著它們的觸鬚。叔豪摘了一枝狗尾草,拚命去撥弄它們,嘴裡亂七八糟的叫著:
「打呀!沒有用的東西,是好漢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將軍們!快點!」但,那兩個
將軍卻仍然株守著它們的據點,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枝草來撥,和叔豪的小
腦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沒有辦法,就提起籠子來,對裡面大吹起氣,然後一怒之下,乾脆
把籠子摔了,氣呼呼的說:
「兩個沒用的東西!」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隻墨蝶一直在婉君的頭頂上盤
旋,就輕輕的說:
「婉妹,別動!」婉君站住不敢動,那只墨蝶飛了一陣,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仲
康躡手躡腳的來捉,沒提防叔豪衝了過來,嚷著說:「又逮著了一個!」原來叔豪一直在山
子石底下挖蟋蟀,這會兒又捉到一個,頓時興高采烈的衝過來,拿給婉君看。這一跑一叫,
那只蝴蝶立即驚飛了,婉君氣得一跺腳說:
「都是你!跑什麼嘛!好好的一隻蝴蝶都給你嚇跑了!誰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又
不好玩!」
叔豪愣住了,瞪著兩個大圓眼睛,傻呵呵的望著婉君,半天之後才無精打采的說:「原
來你不喜歡看蟋蟀呀?我還以為你喜歡呢!要不然我才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膩蟋蟀了!」說
著,他把手裡那只蟋蟀扔得遠遠的。仲康聳聳肩,笑著對婉君說:
「我知道你喜歡什麼。」
「喜歡什麼?」叔豪又興沖沖起來,伸著小腦袋問:「告訴我,我幫你去捉!」「你喜
歡——」仲康咧著張大嘴,笑嘻嘻的說:「大哥講的故事,是不是?」「講故事,」叔豪神
氣活現的說:「我也會講!」
「你會講?」仲康發生興趣的說:「講一個來聽聽看!」
「嗯,」叔豪伸伸脖子,皺皺眉頭,又用舌頭舔舔嘴唇,想了半天說:「從前有一隻烏
鴉,它呀,撿到一個紅果果,它就把它吃掉了,嗯……紅果果是髒的,它就肚子痛了,它媽
媽就罵它了,它就哭了。就——完了。」
仲康大笑了起來,豎著大拇指說:
「講得好!」婉君把頭仰了仰:「不好聽!」「下次我講好聽的給你聽!」叔豪說。接
著又愣了楞,突然說:「婉妹,你是大哥的媳婦,是不是?」
婉君紅了臉。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著嘴說:
「余媽說,你將來就是大哥一個人的,我們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因為你是大哥的媳
婦。婉妹,趕明兒我大了,你也做我的媳婦好嗎?」「傻話!」十三歲的仲康又大笑了起來。
婉君對叔豪眨了一下眼睛,對於媳婦兩個字也懂得害羞,她笑著用手指羞叔豪,唱起一
支北方的童謠來,一面唱,一面跑開:「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要媳婦幹嗎?
點燈;說話!吹燈;做伴!明天早上起來給我梳小辮!」
唱著,她已經跑了老遠了,仲康在後面喊:
「婉妹!小心石頭!」可是,來不及了,腳下石頭一絆,她就栽倒了下去。仲康趕過
來,一把扶起了她,她憋著氣,直皺眉頭,用手壓在膝蓋上。仲康撩起她的裙子,裡面,一
條蔥綠色的綢褲子勾破了一大塊,膝蓋上正沁出血來。仲康讓她坐在石頭上,安慰的說:
「別怕!」就俯下頭去,用土法把她傷口裡的污血吸出來,然後仰著臉看她,問:「痛
嗎?」婉君勉強的笑笑,很英雄氣概的搖搖頭。事實上,她已經痛得眼淚在眼眶子裡打轉
了。仲康點點頭,很豪放的一笑說:「你真了不起!」一年過去了。伯健的病已經完全好
了。整天握著一卷書,在花園裡散步。這天,伯健剛走到魚池邊,就聽到仲康的聲音在說:
「該你走了!哎!別走那個,我要吃你的車了。」
伯健悄悄的繞過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著兩個髻,蘋果小臉
紅撲撲的,一對烏黑的眸子正聚精會神的盯著棋盤,伯健輕輕的走過去,悄悄的看他們下。
顯然婉君的局勢很不利,已經損失了一個車一個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只少了兩個兵。
又下了一會兒,仲康一個勁兒猛追婉君的車,沒提防婉君一個馬後炮將軍,仲康「啊喲」一
聲叫了起來說:
「真糟糕,只顧得吃你的車,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讓我悔一步吧!」「不可以!
不可以!」婉君按著棋子說:「講好舉手無悔的!好哦,你可輸了!」「這盤明明是贏
的,」仲康說:「就是太貪心了,不行,這盤不算,我們再來過!」「你輸了怎麼可以不
算?」婉君得意的昂著頭,一臉驕傲之色:「這下你別再說嘴了!我可贏了你了!」
「好吧,好吧!算你贏了一盤!」仲康無可奈何似的說。但他臉上掠過一個慧黠的笑,
溫柔的望著婉君愉快而興奮的小臉。伯健立即明白,這盤棋是仲康故意輸給婉君的。他沉思
的審視著仲康,在這個十四歲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種早熟的柔情。於是,他咳了一聲,兩個孩
子同時一驚,同時抬起頭來:
「是你,大哥!」仲康說。
「健哥哥!」婉君站起身來,用軟軟的童音,甜甜的叫了一聲,仰著頭對他微笑。「我
贏了康哥哥一盤。」
「我看到了。」伯健笑著說:「還下不下?」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哥哥,你講故事給我聽吧!」仲康收拾好棋子,
對他們揮揮手,笑著說:
「我要去趕一篇作文,等會兒程老師又要罵我偷懶了!」
伯健牽著婉君的小手,在花園中踱著步子,一面問:
「詩背出來沒有?」「背出來了。」婉君說。
「背給我聽聽。」「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婉君背了起來,是李白的長干行。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婉
君突然住了嘴,凝視著花園另一頭。「怎麼,背不出來了?」伯健溫柔的問。
「不是。」婉君說,仍然凝視著花園的那一頭。伯健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於是,他看
到叔豪正跨著一根竹子,手裡舉著一個大風箏,拖拖拉拉,呼呼叱叱的跑了過來。一面跑,
一面高聲叫著:「婉妹!婉妹!你要騎竹馬還是放風箏?」
一時間,伯健也呆呆的愣住了。
三
婉君細細的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很美,但是如今鏡子裡的自
己,使她有一種陌生感,那彎彎的眉毛,烏黑的眼睛,豐滿的嘴唇,和迅速成熟的身段都向
她說明一件事:她長大了。是的,她已度過了十六歲的生日,從她的丫頭嫣紅嘴中,獲知周
太太已準備為她和伯健圓房。她很喜歡伯健,可是,圓房兩個字使她不安,她覺得若有所
失。迷茫、憂鬱,而煩躁。她不想圓房,她也不想長大,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緒,只感到滿
心困擾。
畫了眉,換好衣服,修飾整齊。她照例先到周太太房裡去請安問好。周太太拉住她的手
對她含蓄的笑著,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心裡直發毛。然後,周太太攬住她,溫和的說:
「婉君,你真是越長越漂亮了。」
婉君紅了臉,俯首不語。
「婉君,你已十六歲了,伯健的年齡也早該生兒育女了,所以,我想,再過一兩個月,
要請幾桌酒,讓你和伯健圓房。」
婉君的頭垂得更低,周太太撫摸著她的肩膀,歎息著說:
「我知道你很喜歡伯健,圓房是人生必經的事,也沒什麼可害羞的。至於伯健,他喜歡
你的程度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告訴你一件事,本來,我們想在你長大以前,先給伯健娶
幾房姨太太,好早日抱孫子,但是,伯健堅持不肯,要等著你長大。現在,你總算長大了,
早些圓房,也了了我一件心事。而且,等你和伯健圓了房,我才能給仲康把張家的小姐娶過
來。……」
婉君羞怯的垂著頭,聽著周太太說,周太太足足講了半個多鐘頭,她才退出來,剛走到
花園邊的走廊上,就看到伯健斜倚著欄杆站著,她望了他一眼,自從圓房之議一起,她總是
徊避著他。這時,她正要繞路而行,伯健迎了上來,拉住了她:「又想躲開?」他問。她默
然的站著,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臉,她避開,緊張的說:「當心別人碰見!」「有什麼關係
呢?」伯健說:「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嗎?」他溫存的望著她,用手背摩擦她的面頰,然
後,看看四面沒人,他閃電一般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她驚慌失措,轉過身子,又想跑開,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媽跟你說了些什麼?」
「不知道。」她說,努力想走開。
「為什麼要躲我?」「沒有嘛。」「沒有就站著別動,我們好好的談談話。」
婉君勉勉強強的站著,一面心慌意亂的東張西望,怕給別人看到。「婉君,」伯健柔聲
叫,輕輕的撫摸她的肩:「你有一點怕我,是不是?」「讓我走吧,」她說,乞求的望著
他:「別人看到要說話的。」
他握住她的手,依依不捨的望著她的臉,然後微微一笑,輕輕的說:「婉君,我喜歡
你,在你第一次站在我床前起,我就喜歡你。你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你的眼睛使人心靈震
撼。婉君,你用不著怕我,應該是我怕你,我覺得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裡。」
他把她的手緊握了一下,放開了她:「去吧!不久之後,你就要完完全全屬於我了,那時候
你也要逃開嗎?」
婉君羞紅了臉,匆匆忙忙的跑走了。跑到走廊轉角處,她卻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園裡,
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樹底下。那麼,她和伯健的這一幕,已經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好意
思,加快了步子向自己房裡走去,可是仲康趕了過來,一把就拉住了她:「跟我到花園裡
來!」仲康用一種命令的口吻說:「我有話要問你!」婉君身不由己的跟著他走到山子石後
面的魚池邊。站定了之後,仲康卻一語不發。過了半天,才對她咧著嘴一笑,抱拳對她作了
個揖,說:「恭喜了,婉妹妹,祝你和大哥白頭偕老。」
不知為什麼,婉君覺得他的話裡有一種酸澀和諷刺的味道,聽了令人渾身不舒服。她把
頭轉開,含含糊糊的說:
「要恭喜你呢,康哥,媽剛才告訴我,要給你舉行婚禮了,在擇日子呢!不久,你的張
小姐就要進門了。」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的轉過來,盯著她的眼睛問:「真的嗎?」「當然
真的嘛!」「可是,」仲康緊緊的注視著她,慢吞吞的說:「八年前,我已經行過婚禮
了。」「你說什麼?」婉君大吃了一驚。
「八年前,」仲康冷冷的說:「在我家的大廳裡,我曾經和一個小女孩拜了天地!」
「你……」婉君心慌意亂的說:「你別胡說八道吧!」
「我胡說八道?」仲康捏緊了她的手臂,使她發痛。「婉君,這麼多年以來,你是真不
明白呢?還是裝不明白呢?你和大哥的婚禮能算數嗎?」「我真不明白什麼?又裝不明白什
麼?」
「你是明白的,」仲康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看得清清楚楚,婉君,你不笨,你明白
我喜歡你,你知道我要你!大哥也知道!圓房,你和大哥圓房?不,婉君,你不能!八年前
跟你行婚禮的是我,不是大哥。我要去對爸爸和媽說,我要你。你也要我,不是嗎?」他看
著她,有種跋扈的、威脅的神情。「你怎麼了?」婉君忙亂的說:「你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放我去吧!你!」「我知道我在說什麼,」仲康說,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緊,他漂亮的黑眼睛
急切的望著她,低低的說:「婉君,我要你,我要你!最近兩年來我想要你想得發瘋。婉
君,你不屬於大哥,你應該屬於我!只要你同意,我就去向爸爸媽媽說,我可以得到你。婉
君,你是喜歡我的,是不是?我記得前年我生病,你在我床邊悄悄地哭,你不知道你流淚的
樣子怎樣感動我。那時,我就對我自己發誓,不計一切困難,我要娶你做妻子!」
「你——別說了,」婉君把頭靠在身後的假山石上,緊張而侷促的說:「無論如何,我
的身份是你大哥的妻子……」
「那麼,你愛他,你要嫁給他?」仲康緊迫著她問。
「我不知道,」婉君茫然無助的說:「我不是已經嫁給他了嗎?在八年以前?」「假若
那個婚禮要算數,你應該是嫁給了我!」仲康生氣的說。又迫切的望著她說:「婉君,現在
時代不同了,現在講究自由戀愛。父母做主的婚姻早已落伍了。如果你愛我,我們可以逃出
去,逃出這個封建的家庭!」
「有人來了,你讓我走吧!」婉君掙扎的說。
仲康盯著她看,然後,猛然間,他狂野的把她拉進了懷裡,吻了她。他的嘴唇壓在她的
唇上,火熱的、猛烈的。然後,他喘息的在她耳邊說:
「我要你,婉君!」婉君被他這個動作嚇住了,她呆呆的看了他一會兒,就轉過身子,
狂奔而去。一直衝進了自己的屋裡,關上房門,她把背靠在門上,劇烈的喘息著。她嘴唇上
似乎仍有仲康嘴唇的餘溫,那一吻的暈眩依舊存在。她閉上眼睛,把手放在狂跳的心臟上。
於是,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問:
「你怎麼了?婉妹?」她又大大的吃了一驚,睜開眼睛,她看到叔豪正坐在她臨窗的書
桌前面,用一對疑惑的眼光望著她。
「哦,是你!」她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我沒有什麼,突然有點頭暈。」她走到書
桌前面,疲乏的在一張椅子裡坐下來。於是,她這才發現,在她的書桌上面,放著大大小小
的、七八個籠子,每個籠子中分別的裝著蟈蟈和蟋蟀,還有蟬。她詫異的望望這些東西,又
看看叔豪,不知道這孩子在鬧些什麼鬼,近許多年來,他們就早已不玩這些小蟲子了。叔豪
傻呵呵的坐著,手腕放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眼光是悲悲哀哀的。
「你在做什麼?」婉君問,叔豪雖然比她大一些,她卻總覺得自己像叔豪的姐姐,叔豪
是她的一個弟弟,一個傻弟弟。
「我聽說,」叔豪說:「你要和大哥圓房了。」
她不瞭解這與這些蟲子有什麼關係?更詫異叔豪這孩子居然也懂得「圓房」。「你不要
以為我不懂,」叔豪看了她一眼:「我什麼都懂,你和大哥圓房之後,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
跟我一起玩了。你將成為大哥一個人的……」他眨了眨眼睛,大眼睛裡竟浮起一層淚光。
「我想起你剛來的時候,整天想你媽媽,老是一個人躲著哭,我就去捉許多小蟲子來給你
玩,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玩那些東西,因為你喜歡,我就拚命捉。有一次,為了給你看一隻
蟋蟀,嚇走了你要捉的一隻蝴蝶,你生了我的氣,我傷心了好久,到現在還記得呢。現在,
你馬上要和大哥在一起了,我們一塊兒玩的日子就算結束了,我沒有東西可以賀你和大哥,
只能再捉一些蟲子給你,請你別忘了我們捉蟲子的時光……別忘了你笑我是:『小小子,坐
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的時光。當然,我永遠不能夢想你會成為我的媳婦,成為我一
個人的……」他忽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用長衫的袖子去擦眼淚,一面向門口走去。
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向門口走,她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然後,她拉住他的袖子,望著
他紅紅的眼睛,彷彿他依然是她來的第一天所見的那個傻小子,那個要用叫蟈蟈來安慰她的
傻孩子。她張著嘴,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終於,吞吞吐吐的說了一句:「豪哥,無論我怎麼
樣,我還是婉君,我不會生疏你,冷淡你的!」「那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是不?」叔豪
說,昂了一下頭。「婉妹,我只覺得不公平,我們是一塊兒長大的,從小,我們一起讀書,
一起玩,一起追逐遊戲。在書房裡,我總背不出四書來,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辭……」他狠狠
的跺了一下腳,又用袖子去擦眼淚,然後打開門,蹌踉著跑出去了。婉君望著他的背影消失
在徊廊裡,不禁怔在那裡,許久之後,才關上房門。轉過頭來,一眼又看到桌上那些各式各
樣的小蟲子。她走到桌邊,倒進椅子裡,用手蒙住了臉,喃喃的喊:
「天哪,我的天哪!」
作者:
顧問
時間:
2010-2-6 00:32:13
四
婉君和伯健圓房的日子擇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離圓房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家裡在外表上十分平靜,周太太請了裁縫到家裡來給婉君制了許多新衣。同時,油漆粉
刷的工人開始穿梭不停的忙著修飾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許多舊的畫,什麼石榴多子圖,牡丹
富貴圖,燕爾新婚圖……重新裱褙,用來佈置新房。婉君成天躲在房裡,不敢出去。卻時時
感到心驚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麼事故要發生。叔豪像發了神經病一般,開始每天送一
兩個小籠子來,婉君的桌上已經堆滿了小籠子。這些小籠子使她心神不安,每個籠子上好像
都飄浮著叔豪那傻里傻氣瞪著她的大眼睛。每個籠子都會提醒她一件往事。一天,他送進的
籠子裡裝著一隻大墨蝶,他提著籠子站在門口,滿頭的汗,滿身灰塵,袖管撕破了一大塊。
婉君皺皺眉,問:
「怎麼弄的?」「捉這只蝴蝶,」叔豪說,高高的提著籠子:「像不像以前嚇走的那一
只?給你捉回來,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婉君看看他那滿頭大汗的狼狽樣子,感到心裡一陣抽痛,她說:「進來吧,擦一把臉,
讓我給你把袖子補一補!」
叔豪卻慘然一笑,說:
「不敢勞動你了!」說著,他放下了籠子,用袖管擦擦額上的汗,自顧自的去了。婉君
提起那個籠子來,望著那墨蝶在籠子裡撲著翅膀,這才發現籠子上貼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
著李商隱的句子:「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婉君把籠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邊,深深的沉思起來。
過了一天,叔豪又送進一個籠子,裡面居然囚著一條已將吐絲的大蠶,籠子上也有一張
紙條,龍飛鳳舞的寫著一首古詩:「春蠶不應老,
晝夜長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婉君把頭埋在手腕裡,痛苦的閉上眼睛。當
第三天,叔豪又來打門的時候,婉君哀求的看著他說:
「求求你,別再送任何東西來了!」
叔豪望了她一會兒,掉轉頭就走了。婉君看著他負氣走開,心中又是一陣抽痛,她把背
靠在門框上,閉上眼睛,喃喃的說:「別怨我!別恨我!別怪我!」
「誰怨你?誰恨你?誰怪你?」
一個聲音問,她吃驚的張開眼睛,在她面前,伯健正微笑的望著她。她臉一紅,轉過身
子想進房裡去,伯健攔住了她,把她的臉托起來,仔細的凝視她,他的笑容收斂了,他的眼
光柔和而又關注的在她臉上逡巡,然後,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面頰上的一滴淚珠,輕輕問:
「為什麼?」她轉開頭。「沒有什麼。」「不要進去,先告訴我。」伯健說:「有誰對
你說過了什麼嗎?誰恨你?誰怨你?誰怪你?恨你什麼?怨你什麼?又怪你什麼?告訴
我。」「沒有,什麼都沒有。」她搖搖頭說。
「是嗎?」他深深的凝視她。「不願意告訴我?不信任我?還是不瞭解我對你的關懷?
婉君,抬起頭來,看著我!」
她抬起頭,看著他,他面容嚴肅,眼光柔和而懇切,裡面包含了太多的關懷和深情。他
智慧的額角給人寧靜的感覺,頎長的身子使人有一種安全感。她突然渴望倚靠在他懷裡,讓
他幫她抵制一切困擾。但是,這些事又怎能和他講呢?伯健的眼睛裡浮起一片疑雲,他擔憂
的說:
「婉君,是不是——」他咬咬嘴唇:「你不想嫁我?你不喜歡我?」她猛烈的搖頭,喘
著氣說:
「不是的,你別亂講,沒有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伯健如釋重負的說,對她安慰的笑笑。「你知道,婉君,我那麼喜
歡你,我費了一段長時間來等你長大。你放心,婉君,你會發現我不是個專橫的丈夫,我會
待你十分好,你放心……」婉君點點頭,於是伯健情不自己的伸出手來,捧起她的臉,用手
指撫摸她光滑的面頰。可是,突然間,一聲冷笑傳了過來,仲康不知道從那個角落裡跑了出
來,用摺扇在伯健手腕上敲了一下,說:「還沒有圓房呢!在門口表演這一幕未免太過火了
吧!」
伯健回過身子來,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說:
「是你,仲康!」婉君一看到仲康就害怕,轉過頭,就要鑽進房裡去,但仲康搶先一步
堵住了婉君的門,昂然的站著,冷笑的望著婉君說:「還沒變成嫂嫂呢,就先不理人了!」
婉君侷促的看了仲康一眼,仲康的眼睛正狠狠的盯著她,嘴邊依然帶著笑,卻笑得十分
淒楚。她立即發現他憔悴了,他的眼睛下有著黑圈,面容非常灰白。她軟弱的站著,覺得仲
康的眼睛那麼使人震撼,好像一直看進她的內心深處。伯健的聲音響了,他在試著給她解圍:
「仲康,別開玩笑,讓她進去吧!」
仲康直視著伯健,憋著氣說:
「大哥,你放心,我傷害不了她的!」
感到仲康的語氣不大對,伯健詫異的看著他,說:
「怎麼回事?你好像不大高興。」
「我應該高興嗎?」仲康爆發的說:「八年前我行的婚禮,八年後你來圓房!婉君到底
該算你的妻子還是我的妻子?大哥,別以為婉君一定該屬於你!」
「你是什麼意思?」伯健吃驚而又憤怒的問。
「你以為只有你喜歡婉君?」仲康咄咄逼人的說:「不,大哥,你錯了!我愛婉君,婉
君也愛我,八年前我和婉君行過婚禮,現在應該我和婉君圓房!」
「你愛她?她也愛你?」伯健顫聲問,然後,他回過頭來,望著婉君說:「是真的嗎?」
婉君渾身顫慄,仲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黑眼睛迫切的盯著她,他的眼光是熱烈
的,深情的,狂野的,他的聲音沙啞而急切:「告訴他!婉君,告訴他你愛我!」
婉君在他的眼光下瑟縮,她把頭轉向一邊。仲康劇烈的搖撼著她的身子,他憔悴的眼睛
裡燃著火,用近乎懇求的聲音說:「你說呀!你說呀!你告訴他呀!」
伯健拉住了仲康,大聲說:
「你不要脅迫她!放開她!」
仲康放了手,但他仍然死死的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婉君!你愛我,不是嗎?」
「婉君,」伯健也開口了:「你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愛誰?」
婉君發出一聲喊,哭著說: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別逼我!」說完,就衝進了自己的屋裡,倒在床上
哭。哭了半天,忽然被一個奇怪的聲音所吸引了,她順著那聲音看過去,原來是叔豪的一個
小籠子裡的一隻紡織娘,正拉長了聲音在唱著。她從床上坐起來,怔怔的看著這小東西,眼
前又浮起叔豪用袖管抹眼淚的樣子來。她咬住嘴唇,感到頭暈目眩。一隻蟬也加入了合唱,
高聲叫著:「癡呀!癡呀!癡呀!」
這天晚上,她的丫頭嫣紅來告訴她,周太太叫她去。她敏感到是兄弟們爭她的事鬧開
了。她忐忑不安的走進周太太的房間,一眼看到她的公公周老爺也在座,三兄弟環侍在側,
每個人都沉著臉。周太太看到她進來,立刻皺著眉問她:
「婉君,你說說看,到底這是怎麼回事?」
婉君茫然的望著周太太,周家老爺開口了:
「婉君,你原來說好是我們的大媳婦,怎麼你又和我們老二扯不清呢?你要知道,我們
是書香門第,可出不起丑,你是怎麼回事呢?」「我……」婉君張皇失措的說:「我沒
有……」她低下頭去,覺得什麼話都無法說,只得閉口不語。
「婉君,」周太太說:「你是我一手帶大的,疼大的,我愛你就像愛自己的女兒一樣。
現在,我們家老大老二都發誓非你不娶……」「還有我!」一個聲音突然加入,大家都吃了
一驚,看過去,叔豪挺胸而立,張著大眼睛,注視著婉君。周太太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望著
叔豪說:
「叔豪,你說什麼?」「媽,」叔豪昂昂頭,傻呵呵的說:「您不知道,婉君喜歡的是
我,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起唸書,吃飯,鬥蟋蟀,踢毽子……
我心裡早就只有一個婉妹妹了!媽,你問婉妹就知道,她是不是最喜歡我?而且,婉妹和我
同年,我們是比大哥二哥更合適的……」
「豈有此理!」周老爺勃然變色的說:「天下的女人又不是只有一個婉君,你們這三個
孩子是發了瘋了!」他氣呼呼的看著垂首而立的婉君,又歎口氣說:「紅顏禍水!這女孩一
進門我就覺得她美得過分,過分則不祥,果然如此!現在,你們準備怎麼辦呢?」「爸
爸,」伯健說:「一切總得遵禮辦理,當初聘訂給誰的,現在就應該給誰,……」「如果遵
禮辦理,」仲康說:「當初行婚禮的是我!」
「婉君,」周太太以開明的作風說:「這也是我不好,應該早早的就把你和三個孩子隔
開,現在,你們鬧得這樣天翻地覆實在太不成話。事到如今,你自己說說這三個孩子中,你
到底對那一個有情?如今時代不同,一切講自由,婚姻也講究自由,那麼你就自由選擇吧!
你說,你屬意於誰?」
婉君的頭垂得更低,仍然一語不發。
「你說話呀!」周太太逼著問。
「婉君,」伯健開口了:「你不要害羞,你就說吧!」
婉君依然無語。「婉妹,」叔豪跺了一下腳:「你告訴他們嘛,我們最要好,是不
是?」「別吵,」仲康說:「讓她自己說吧!」
婉君緊閉著嘴,咬著嘴唇,依然一語不發。
「簡直荒謬!」周老爺拍著桌子說:「太不像話了!從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婉君自己
的行為一定不檢點,要不然怎麼會弄到三面留情的地步!」
婉君迅速的抬頭看了周老爺一眼,淚水沖進了她的眼眶裡,她哽塞的說:「我沒
有……」「好了,」周太太說:「事已如此,發脾氣也沒用,她喜歡誰就讓她嫁誰吧!婉
君,你快說話呀!」
「別逼我,」婉君哭著說:「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
「什麼話!」周老爺又發脾氣了:「你自己弄得三個孩子顛顛倒倒,問你喜歡誰,你又
不知道,難道你想嫁給他們三個人嗎?」「我……」婉君哭得更厲害:「真的不知道!」
「爸爸,」伯健說:「別逼她,讓她去考慮一下好了。」「我給你三天時間,」周老爺
對婉君說:「你決定一下到底要嫁誰,如果你決定不下來,乾脆你回娘家另嫁吧,我們周家
大概沒福分要你!」聽出公公的話,大有認為她勾引了三兄弟的意思,她難堪得想死。蒙住
臉,她走出了周太太的屋子,伯健跟了出來,拉住她,她摔開她,一口氣衝進自己屋裡,閂
上房門,把頭靠在門上,哭著說:「天哪!為什麼他們要喜歡我呢?」
這天晚上,有人敲婉君的門,門開了,仲康站在外面。婉君想把門關起來,但仲康一腳
就跨進了屋裡,關上了門,他緊緊的盯著她看,她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仲康柔聲說:
「婉君,你到底愛誰?」
「我不知道。」婉君無助的說。
「我會讓你知道!」仲康說,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擁進了懷裡,她拚命掙扎,他也拚命
圈住她,他的嘴唇在她面頰上摩擦,她掙扎著說:「不要!康哥,請你不要!」
「我要定了你!」仲康在她耳邊說:「如果我得不到你,我會——」他沒有說完,而打
了一個寒戰,這個寒戰使婉君心驚肉跳,她明白,三兄弟中以仲康的個性最猛烈。她想推開
他,但,他把她抱得緊緊的,她簡直無法掙扎。
「康哥,放開我,求求你!」她說。
「那麼,答應我,你嫁給我!」仲康說。
房門猛烈被推開了,伯健鐵青著臉走了進來,他一把握住仲康的衣領,厲聲說:「放開
她!你這個卑鄙的禽獸!」
仲康鬆了手,轉過頭來,狠狠的看著他的哥哥,咬牙切齒的說:「我是禽獸,你是什
麼?你到這兒來的目的又是什麼?」
「她是我的妻子,」伯健說:「我告訴你,你少惹她!」
「她永不會是你的妻子!」仲康說:「你別做夢了!」
兄弟兩人怒目而視,婉君在一旁顫慄,終於,他們一同退了出去。伯健臨行,對她深深
的看了一眼,這一眼使她心靈震動,她想起伯健講過的一句話:「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
你的小手裡。」她恐怖的關上房門,渾身發抖,她明白,她掌握著的,還不止伯健的幸福,
而是整個周家的命運。
沒多久,又有人打門,鑒於剛才的事,她不敢開門,只在門裡問:「是誰?」「是
我。」這是叔豪的聲音,婉君更不敢開門了,她柔聲說:
「太晚了,你去睡吧,有話明天再說。」
門外沒有回聲,她以為叔豪走了,過了好半天,卻聽到門外有人在抽抽噎噎的哭。她嚇
了一跳,打開門來,叔豪傻不愣登的站在門口,正在那兒哭,不住用袖子擦眼淚。
婉君呆了一呆說:「怎麼了?你?」「我知道,」叔豪傻傻的說,「你不會選擇我的!
你不喜歡我!你喜歡他們!」說著,他像一陣風般捲進了屋子,把桌上那些小籠子全數掃進
他長衫的下擺裡,用衣服兜著,轉身就賭氣走了。婉君重新關上了門,在床沿上坐著,呆呆
的看著窗子。她覺得頭暈腦脹,三兄弟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輪流晃動,一會兒是柔情似水的伯
健,一會兒是熱情奔放的仲康,一會兒是憨氣十足的叔豪。她感到頭痛欲裂,用手捧住頭,
她掙扎的叫著:「老天,老天,老天,救我!救我!救我!」
深夜,她依然滿屋子打轉,不能成眠,她愛他們每一個!而她只要選擇了一個必定會打
擊了另外兩個!她在房裡不停的走著,三兄弟的臉都逼迫著她,她彷彿聽到他們全在她耳邊
狂吼:「嫁給我!嫁給我!嫁給我!」
她的頭痛得更厲害了,她覺得自己再不停止思想,一定要病倒了。但,她卻不能止住思
想,周老爺的臉和冷酷的聲音也在她面前晃動,她扶住一張椅子,坐了下去,正好在梳妝台
前面。鏡子裡反映出她蒼白而美麗的臉,就是這張臉不好!她想起周老爺說她美得不祥的
話,她倉卒的跳了起來。
「不行!我一定要躲開我自己!」她錯亂的想:「如果沒有我,他們就無所謂爭執,如
果沒有我,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這思想立刻控制了她,而無法擺脫了。她頭暈腦脹的滿屋亂轉,終於,猛然站定了。額
上冷汗涔涔,四肢冰冷。大約足足站了十分鐘。她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打開抽屜,找出一條
帶子,爬上了凳子,把帶子在屋樑上打了一個結。然後,糊糊塗塗的把脖子伸進去,手是抖
的,結打得也不好,弄了半天也弄不妥當,好不容易才把頭套進去,踢翻了椅子。椅子倒地
的聲音發出一聲巨響。她吃了一驚,同時,看到窗外有個人影一閃,立即聽到有人叫:
「不好了!救人啦!救人啦!」
她最後的意識,是分辨出那是伯健的聲音。
五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蕩悠悠的醒了過來,聽到滿屋子的人聲,有人在搓她的手腳,有人
在給她扇扇子,有幾百個聲音在叫她。她勉強的睜開了眼睛,看到叔豪哭得紅腫的臉,看到
仲康絕望的眼睛,也看到伯健無血色的嘴唇。她一醒過來,大家都叫了起來:「好了,好
了,醒了,活過來了!」
周太太拉住她的手,鬆了口氣,又怨又哭的說:
「你看這個傻孩子,什麼事情想不開要尋死?你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呀!我們又沒怪你,
又沒罵你,什麼事都可以依你的意思。我生平沒生個女兒,把你像親生女一樣帶大。現在,
你好端端的就尋死,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叫我怎麼向你媽交代?……伯健他們都喜歡
你,你高興嫁誰就嫁誰!我對你總算仁至義盡了,你怎麼要尋死呢?」周太太含著眼淚,又
急又疼又生氣,斷斷續續的說個不停。
婉君的神智清楚了,立即知道尋死已經失敗,頓感柔腸百結,聽到周太太一番訴說,更
是百感叢生,簡直不知該置身何地。禁不住的,眼淚如潮水般湧了出來,一發就不可遏止,
在枕頭上痛哭了起來。周太太撫摸著婉君的肩膀,歎了口氣說:「你別只是哭,你有什麼話
你說好了!」
婉君哭得更凶,她怎麼說呢?她說什麼好呢?誰叫周太太有這樣的三個兒子呢?誰叫他
們三兄弟都如此癡情呢?周太太又歎了口氣,對環立床邊像三個木偶一般的兄弟們說:
「你們三個也勸勸她呀,別盡站著發呆!」然後,又搖了一陣頭,訴說了一陣,把嫣紅
叫過來罵了一頓,又責備老媽子們不留心,再撫慰了婉君幾句,留下三兄弟來勸她,才抹著
眼淚走了。周太太走後,房裡有一段時間的沉寂,下人們都不作聲,三兄弟也不開口,只有
婉君還在抽抽噎噎的哭。終於,伯健走到床邊,用手帕拭去了婉君的淚痕,自己卻含著淚說:
「今晚,我就是不放心你,好像猜到你會出事似的,幸好跑到你窗口來看看,要不然
你……」他哽住了半天,才又說:「婉君,什麼事都可以商量,是不是?我們絕不逼你,如
果你不要我,我也絕不怨你。我尊重你的意志,不會用約來威逼你,你生氣,罵我們,責備
我們,都可以!只是不要再做這種傻事!」仲康也走了過來,咬著嘴唇凝視著婉君,接著長
歎了一聲說:「都是我不好,我想通了,如果我不逼婉君,她就篤篤定定的嫁給大哥,什麼
問題都沒有了。我太糊塗,太荒唐……」他抱拳對婉君深深一揖,毅然的摔了一下頭:「婉
君,原諒我,把過失都記在我身上,要罵,就罵我吧,希望從此你能和你相愛的人,幸幸福
福的過一輩子!」說完,他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大踏步走了。
叔豪靠在床邊,什麼話都不說,婉君還在哭,伯健推推叔豪,要叔豪勸她,叔豪坐在床
沿上,還沒說話就也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兩個人默然相對,各哭各的。伯健站在一邊,看
著他們哭,腦中突然掠過一個震撼,他想起許許多多年以前,他牽著婉君的手,聽婉君背長
干行,背到:「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時,正好叔豪跨
著竹馬,迤邐而來,婉君竟無法背詩,只對著叔豪發愣。現在,這一對孩子相對而哭的傻樣
子多使人感動,真的,他們才是一對!同樣的脾氣,同樣的傻,同樣的稚氣未除!長歎了一
聲,他跺跺腳說:「三弟,我把婉君交給你了!好好待她!」
含著淚,他也走出了房間,在房門口他站了一站,看到叔豪正用袖子給婉君擦眼淚,他
想笑,又想哭。在跨門檻的時候,他的腳絆到一樣東西,他拾了起來,是一個竹子編的小籠
子,裡面赫然是一條吐絲結繭的大蠶,籠子上有一張題著詩的小紙條:「春蠶不應老,晝夜
長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他把小籠子放在門口的茶几上,他明白這籠子是誰弄
的,再望了叔豪和婉君一眼,他含淚而笑,覺得他們真像一對金童玉女。第二天清早,伯健
和仲康竟不約而同的分別留書出走了。仲康信上說,想到廣東去讀軍校,希望伯健和婉君早
日成婚。伯健卻說想渡海到國外去,看看這個世界,並望父母成全叔豪和婉君。這件事使整
個周家大大的震動,周太太從早哭到晚,怨天怨地怨神靈。周老爺連夜派人四處追尋,一面
跺著腳罵婉君是「紅顏禍水」。叔豪吵著要出去找哥哥們,周太太卻死拉住他不放,怕他會
傚法哥哥,也一走了之。婉君終日以淚洗面,恨自己不死。下人們、丫頭們、老媽子們,滿
屋子亂轉,要勸解周太太,要防備叔豪出門,還要提防婉君尋死。平日安安靜靜的一棟宅
子,被鬧得天翻地覆。
一個月過去了,伯健和仲康都杳如黃鶴。周老爺認了命,以男兒志在四方來自慰。周太
太依舊從早到晚流淚。叔豪整日躲在書房裡,唉聲歎氣。婉君不出閨門,掩鏡斂妝,以淚洗
面。半年多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周太太終於認清伯健和仲康在三年五載之內不可能回來。
而婉君的終身問題仍未解決。於是,她提出要依伯健的辦法,讓叔豪和婉君成婚。誰知,這
提議立刻遭到叔豪和婉君雙方的強烈反對,叔豪義正辭嚴的說:「婉君本屬大哥,如果依行
禮的人來論,也該屬二哥,無論怎樣輪不到我。如今,大哥二哥都為了婉君出走,下落不
明,我怎能坐收漁人之利?」
婉君是愁腸百結的說:
「除非他們兩人都在外面成了婚,要不然我不能嫁給豪哥,我對不起他們每一個人。」
沒多久,叔豪終於飄然遠行,說是不找到大哥二哥,誓不回來。春去秋來,歲月如流,
老年人死了,年輕的老了。在這棟大宅子裡,一個寂寞的中年婦人日日憑欄遠眺。她曾被三
個男人愛過,但是,換得的只是無邊無盡的寂寞和期待。周老爺和太太早已作古,她已經是
這棟宅子中的女主人了。無論如何,她曾經拜過天地,拜過周家祖宗神位,拜過周老爺夫
婦,正式成為周家媳婦。雖然她從沒有獲得過一個丈夫。
「小姐,風大了,進去吧!」嫣紅走到徊廊上,輕撫著婉君的肩膀說。「別管我,讓我
一個人站站。」婉君說,繼續憑著欄杆。
花園裡,秋風正掃著落葉,天是陰沉欲雨的。婉君把頭靠在柱子上,依稀記得伯健牽自
己的小手,在這花園中教自己念詩。又彷彿看到叔豪和她爬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他的腦袋
緊挨著她的。又恍惚感到仲康正撩起她的裙子,為她吸掉摔破的傷口中的污血……淚水逐漸
的模糊了她的視線。暮色加重了,一陣寒意襲了過來。在她頭頂上的一棵榆樹,落下了兩片
黃葉,她拾了起來,不由自主的,低低的念: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
來無處追尋!」
夜很深,房子裡靜悄悄的。
老人眼光深邃的望著窗外的穹蒼,小紋目不轉睛的望著老人的臉。「爺爺,」小紋說:
「婉君心裡一定有個最愛的人,對不對?為了愛護那三兄弟,她才要緊緊嚥住心裡的秘密,
對不對?」
老人瞬了小紋一眼,又調眼去看窗外。默然無語。
「他們總有一個會回來!」小紋癡癡的自語:「否則,婉君太可憐了!」老人歎口氣,
撫摸了一下小紋的頭。
「傻孩子,這只是個夢而已。」
「第二個夢呢?」小紋急急追問:「快講第二個夢給我聽!」
「明晚,讓我們繼續說那第二個夢。」
作者:
顧問
時間:
2010-2-6 00:36:00
第二個夢 啞妻
民國前二十年左右,北平城裡。
這是個庭院很深的大宅子,包括三進房子和三個花園,門口有石獅子守門,黑漆的大門
上掛著兩個銅門環,門上方懸著一塊金色的匾——逸廬。這是柳逸雲的家。柳逸雲是標準的
書香世家,也是北平的望族。
在內花園裡,正有兩個少婦坐在一棵大槐樹下刺繡,另外兩個丫鬟垂手侍立著。這是一
個仲夏的午後,樹上,蟬鳴正喧囂著,除了蟬鳴之外,一切靜悄悄的。兩個丫鬟搖頭晃腦的
直打瞌睡。「哦——」突然,少婦中比較年長的一個輕輕的驚呼一聲,挺直了腰,把手放在
隆起的腹部上。
「怎樣了?」較年輕的一個緊張的問。
「沒什麼,」前者微笑了起來,一種屬於母性驕傲與喜悅混合起來的笑。「我覺得孩子
在肚裡練太極拳。他踹了我一腳,我幾乎可以抓住他的小腳。」她用手在肚子上輕輕的撫摸
著。
「噢,表姐,」年輕的一個說:「怎麼我肚子裡從來不動呢?」她也用手撫摸著肚子。
「你還早呢,你只有三個月,是不會動的,等到六、七個月的時候,就會動了。」針線被放
在膝上,兩個少婦熱心的談了起來。
「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年長的一個說:「逸雲已經快四十了,我也將近三十,這
才是頭一遭懷孕,希望能是個男孩子,如果是女孩,我就要給逸雲納妾了。」
「我也希望生個兒子,方家三代單傳,現在,兩個老人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巴不
得我一口氣給他們生十個八個孩子……」「哈,生孩子又不是下小豬……」
「表姐!」「噢,」前者為自己失言說出的粗話臉紅了。「我們來算個卦,看看是男孩
子還是女孩。」
「你一定是男孩子,你的肚子尖尖的。」
「表妹,」年長的一個,也就是柳太太說:「假若我們都生了兒子,我們要讓他們結拜
為兄弟……」
「對了,」方太太說:「我們表姐妹這樣好,如果都是女兒,就結為姐妹,如果是一男
一女……」
「就結為夫婦。」柳太太接口說。
「一言為定嗎?」方太太問。
「當然!」柳太太嚴肅的說,從手上取下了一個玉環,遞給方太太:「我們先交換信
物,以後不許反悔喲!」
「那一個反悔就不得好死!」方太太說,取下了脖子裡的一條琥珀項煉,鄭重的交給柳
太太。然後,兩個婦人相視而笑,方太太握住了柳太太的手說:「表姐,從此,我們更親一
層了。明天我要回家了,下個月你到我家做客去。」「挺著大肚子,怪不好意思的,等滿月
以後再去吧。今天我們說的話可得算數喲!」
「你們柳老爺不會反對吧?」
「什麼話?當然不會!你們老爺呢?」
「也絕無問題!」兩個女人微笑的對望著,手握著手。兩個孩子的終身就在她們握著的
手裡決定了。
柳太太生了個男孩子,取名靜言。
方太太生了個女孩子,取名依依。
五年後,在同一棵槐樹底下,兩個女人又聚首了。方太太死命拉著柳太太的衣袖,一把
眼淚一把鼻涕的說:
「表姐,你怪我好了,你罵我好了,我一定要悔婚!那怕我應了誓,不得好死,我也要
悔婚。我怎麼想得到依依生下來是個,是個,是個啞巴!我不能毀掉你們靜言一輩子,表
姐,你給他另訂一頭婚事吧!」
「表妹,慢慢來。」柳太太沉痛而嚴肅的說:「假如你們依依是個正常的孩子,我同意
你悔婚,現在依依既然是個啞巴孩子,我們柳家絕不悔婚!表妹,你這一生也夠苦了,唯一
一個孩子又是殘廢,老爺又三房四房的討姨太太……你想想,依依如果不嫁給靜言,將來難
道做一輩子老姑娘?你自己也受一輩子氣嗎?我們柳家不是無信無義的,我們姐妹的交情也
不止這些,是不是?表妹,我告訴你,靜言除非娶依依,要不然我永不許他娶妻!」「哦,
表姐!」方太太喊了一聲,抱住柳太太,失聲痛哭。柳太太安慰的拍著方太太的肩膀,輕輕
的說:
「放心吧,表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天自會有安排。」
柳靜言坐在書房裡,煩躁的望著面前的書本。革命帶來一個新的世界,也帶來了許多新
的思想,但他卻依然要犧牲在舊社會的指腹為婚之下。這是不公平的,但他卻無法反抗。婚
期已經擇定了,就等著他去做那個倒楣的新郎。他從沒有見過方依依,或者,在很小的時
候,他們曾經一起玩過。反正,他對依依一點印象都沒有,一個啞巴,憑什麼他該娶一個啞
巴呢?只為了母親那個近乎兒戲的指腹為婚!近來,他看了許多翻譯的西洋文學,他欣賞他
們那種赤裸裸的戀愛,沒有媒妁之言,更沒有這種荒謬無比的指腹為婚!他的一些朋友們,
都擁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嬌妻,而他,從一落地起,就被命運判定了要有一個啞巴太太。他真
想反叛這個命運,甚至想逃婚。受到新思潮的薰染,柳靜言對於這許多傳統的舊習慣都感不
滿,尤其對於中國古老的婚姻法。兩個毫無感情,未謀一面的陌生人,就硬要在一夜之間結
成夫妻,這確實是不合情理的!「我要反抗!我要反抗!」他鬱憤的想。
書房門被推開了,柳逸雲走了進來,看到了父親,柳靜言立即站起身來,垂手而立,恭
敬的喊了一聲:
「爸爸!」柳逸雲在椅子裡坐下來,他是個滿腹詩書,有著頑固的舊腦筋舊思想的老
人。在這個家庭裡,他有著無比的權威和力量。望了柳靜言一眼,他安靜的說:
「靜言,過來!」柳靜言向前面走了兩步。
「明天起,不必到書房來了,」柳逸雲說:「好好準備婚事,你知道,男婚女嫁,這是
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是做人的義務。」
「是的,爸爸。」柳靜言恭敬的應了一聲。心中卻在忿忿不平。準備婚事,還有什麼要
他準備的呢?除了做新郎必須自己去做之外,別的事大家早給他做了。他真奇怪,為什麼他
們不連新郎也代他做呢?
「關於你的這門婚事,」柳逸雲沉吟的說:「我知道你心裡不大願意。但是你母親和方
家指腹為婚的,當初並沒有料到依依會是個啞巴。我們讀書人,以信義為重,絕不能因對方
是個啞巴而退婚,你瞭解嗎?」
「是的,爸爸。」「現在,我告訴你,你必須娶方依依,這是做人的責任。假如你不喜
歡她,你盡可以三妻四妾往家裡娶,可是,方依依一定要做你的元配。」「是的,爸爸。」
柳靜言應著,三妻四妾,他又何嘗想要什麼三妻四妾?他無法告訴父親,他的思想和願望,
他願意有一個感情很好的如花美眷,閨中唱和,白頭偕老,一個就心滿意足了!何必什麼三
妻四妾呢?
「你看,靜言,」柳逸雲認為他已經給兒子解決了心中的不快,點點頭說:「做父母的
不會讓你受委屈,那怕你頭一天娶了方依依,第二天就要納妾,我都可以同意。家裡的丫
鬟,你有中意的也可以收房。明白嗎?」「是的,爸爸。」「好吧,現在到你母親那兒看看
去,不要整天悶在書房裡,讓你母親擔心。」「是的,爸爸。」柳逸雲站起身來,從容不迫
的跨出了書房。柳靜言垂手恭送,等父親走遠了,他才頹然的坐下來,把書本狠狠的在桌上
擲過去,喃喃的說:「果真娶上七八個姨太太對方依依難道就算了了責任嗎?她又何嘗願意
做一個名義上的傀儡妻子!」
一星期後,婚禮如期舉行,排場之大,陪嫁之豐,使路人為之側目。一路上,新娘的花
轎領先,後面跟著七八十台陪嫁,鞭炮聲,鼓樂聲,熱鬧空前。花轎進了柳家的大門,賓客
盈門,大家爭著看新娘。新娘被喜娘攙了出來,鳳冠霞帔,花團錦簇。顫巍巍的,由喜娘攙
扶著行禮如儀。
交拜天地時,柳靜言曾看了方依依一眼,喜帕蓋著臉,無法看到面目,腰肢裊娜,娉娉
婷婷,好苗條的身段!行完禮,參拜祖先牌位、父母、長輩。然後,在賓客的議論中,他不
止聽到十次「啞巴」的字樣,像一根針紮在心裡,他覺得一陣尖銳的刺痛。請客、鬧酒……
一切都過去了。他被送進新房裡,和新娘吃合巹酒。走進新房,他一眼看到新娘垂頭坐在椅
子裡,喜帕依然遮著臉,兩個喜娘侍立在側。他看著她,一剎那間,竟失去揭起喜帕的勇
氣。誰知道在那喜帕後面,是一張怎樣的臉!她除了是個啞巴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缺陷?
站在那兒,他遲遲不前。喜娘中的一個,對他點點頭,鼓勵的笑了笑。他終於走了過去,鼓
起勇氣,揭起了那一塊遮在他們之中的屏幛。一瞬間,他愣了愣,然後,完全出於下意識的
動作,他用手輕輕的托起了新娘的下巴,仔細的凝視這一張臉。
長長的睫毛低垂著,由於被他托起下巴而吃了一驚,惶恐中,睫毛很快的抬起來,對他
倉皇的掃了一眼,已經夠了,這已足以讓他看清她那對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眼睛。眉毛彎
彎的覆蓋在眼睛上方,清晰的顯出兩條處女的眉線。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張可憐兮兮的小嘴,
那麼小,那麼柔和,那麼秀氣。白皙的皮膚,細膩、潤滑,像一塊水紅色的玉石……他不可
能希望再有一個比她更美的妻子了。一剎那間,他明白為什麼方家在婚前不讓依依和他見
面,他們是存心要在洞房裡給他一個驚喜,以彌補另外一方面的缺陷。他放下手來,輕輕的
吐出一口氣。兩個喜娘都笑開了,於是,他糊糊塗塗的和新娘喝了交杯酒,又糊糊塗塗的發
現,房間裡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了他和新娘兩人。
好一會兒,他惶惑的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終於,他走到她身邊,對她微笑,
她恐慌的看看他,顯然比他更慌亂,更不知所措。「你很美。」他讚美的說。
她茫然的望著他的嘴,就無助的垂下了頭。他像遭遇到一下棒擊,頓時明白她根本聽不
到他的話,她是個聾子。似乎所有的聾子都是啞巴,所有的啞巴,也都是聾子。但,事先,
他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沒有料到她又啞又聾!他頹然的退後了兩步,倒進椅子裡。
「我的天!」他喃喃的叫。
看到他的表情,她明白了,她顰眉凝視了他一會兒,眼睛裡有著悲哀的疑問,好像在惶
恐的問他:
「你難道不知道?難道他們竟沒有告訴你?難道你是被騙娶了我?」柳靜言望著面前這
張臉;太美了,太好了!他無法相信,具有這麼美麗的臉的人竟是個天聾地啞!他用手蒙住
了臉,對冥冥中安排一切的神靈生氣,他搖著頭,自言自語的說:
「這是不應該的!她應該是一切完美的化身,這是不公平的!老天一定弄錯了什麼地
方!」
看到他的嘴唇在動,她瞭解他在說話,卻徒勞無功的想明白他在說什麼。他臉上那個絕
望的表情打擊了她,她閉上眼睛,匆遽的低下頭去,兩滴淚珠迅速的沾濕了黑而長的睫毛。
體會到在洞房內流淚是不吉利的,她竭力忍耐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柳靜言從自己的思想
中覺醒了,立即明白自己的態度刺傷了她,他從椅子裡站起來,走到她身邊。雖然明知道她
聽不見,他仍然溫柔的、憐憫的對她說:
「你很美,你也十分可愛,我知道你的缺陷,但是,你放心,」他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面
頰:「我會好好的待你的,不會弄許多妻妾來讓你寒心。」他溫柔的凝視她的臉,歎了口
氣。「你真美!」她疑問而順從的看著他,於是,他問:
「你會不會寫字?」她不解的對他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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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2-6 00:42:41
「我真糊塗,」他喃喃的說:「我必須弄習慣不對你用言語。」他做了個寫字的姿勢,
她瞭解了,羞怯的點了點頭。「好吧,」他自語說著:「看樣子,以後我們只能用筆交談
了,我可弄不慣指手劃腳的交談法。」
他對她溫和的微笑,知道他沒有鄙視和惡意之後,她以一種畏怯的、靦腆的神情望著
他,別有一種嬌羞脈脈,楚楚可憐的韻致。他心動的看著她的眼睛,把手輕輕的放在她的肩
膀上。「該睡了吧,是嗎?」他柔聲問,望著桌上高燒著的兩支紅燭,和火焰下堆著的兩大
朵燭花。
兩個月過去了,柳太太驚喜的發現兒子竟非常滿意於他的啞妻。他經常待在房間裡,不
大外出,也不常上書房。一天,一個小丫頭看見他在給依依畫眉,於是,闔府都取笑起柳靜
言來,柳靜言的異母妹妹靜文笑著說:
「哥哥,你是不是學張敞呀?」
「別忙,」柳靜言指著妹妹說:「總有一天,你的張敞會給你畫眉的!」柳靜文頓時羞
紅了臉,倉卒間想報復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的說:「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
無?可惜,我這個新嫂嫂沒辦法低聲問哩!哥哥,她可是指手劃腳的問嗎?」
柳靜言馬上變了色,沉下臉去,轉過身子,一言不發的走開了。從此,家中的人不敢在
他面前提少奶奶是個啞巴,甚至於不敢暗示到這個上面來。柳靜言喜歡他的妻子是任何人都
知道的事。而這位新的少奶奶既不會說話,就和任何人都沒有衝突,她又很懂得侍奉翁姑,
彬彬有禮。因而,從上到下,對她也都很客氣,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的嫉恨和鄙視她。
時間一天天過去,柳靜言開始在他的啞妻身上發現了許多優點:溫柔、順從、嫻靜,還有一
肚子的詩章。這天,柳靜言和幾個年輕的朋友有一個聚會,這是他婚後第一次和朋友們相
聚,大家剛見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來,其中一個拍著他的肩膀說:「靜言兄,你的名字取
得很好,靜言,你就果然娶到一個『靜言』的妻子了。」柳靜言變了色,但另一個又大笑起
來說:
「靜言兄,這麼久見不到你的面,大概忙著和嬌妻『默默談心』吧!」「你有沒有學會
手語?」第三個問,自己嘴裡咿咿唔唔的學著,手上亂比了一陣,然後隨口謅了兩句打油
詩:「嬌妻漫抬蓮花指,君情妾意兩不知!」
「說說看,」第四個說,一面擠擠眼睛:「你們的第一夜怎麼度過的?」這些朋友原是
和柳靜言玩笑慣了的,可是,這次,柳靜言卻勃然大怒,他冷冷的說:
「請注意,談話最好不要涉及閨閣。」
「怎麼,」一個說:「你向來以新派自居,怎麼也這樣老夫子起來?」「是的,」柳靜
言板著臉說:「我的妻子是個啞巴,這很好笑是不是?」「哦,別提了,開玩笑嘛!」一個
笑著說,過來拉柳靜言:「坐坐坐!別生氣。」「開玩笑!」柳靜言摔摔袖子,大聲說:
「為什麼不拿你們的妻子來開玩笑?」說完,他氣沖沖的轉過身子,大踏步的拂袖而去。回
到家裡,柳靜言一直衝進自己房裡。依依正在窗前刺繡,看到他滿臉怒氣的跑進來,就詫異
的站起身子,默默的望著他。柳靜言看了她一眼,搖搖頭,長歎了一聲,就躺在椅子裡生悶
氣。依依走了過來,拿了一份紙筆,匆匆的寫:「為什麼生氣?」柳靜言寫:「為了你。」
「我做錯了什麼?」依依的大眼睛裡盛滿了驚惶。
「不是你錯了,是老天錯了。」柳靜言寫。
「老天怎麼錯了?」「不該把你生成啞巴!」
依依執著筆的手顫抖了,過了好久,才寫:
「誰給你氣受了?」「別提了,不相干的人。」
「是妹妹嗎?你不要為我和妹妹生氣好嗎?」依依寫著,臉上有著恥辱、傷心、難堪。
妹妹指的是靜文,她是柳逸雲姨太太所生的女兒。柳靜言審視著依依,抓起筆來寫:
「靜文欺侮了你嗎?」「沒有!」依依煌然的寫;「絕沒有的事!她待我好極了!」
柳靜言凝視了依依好一會兒,他明白,柳靜文一定表示過什麼。他開始瞭解,依依在他
們家的地位是很難處的,這個大家庭,到處都充滿了仇恨和嫉妒。父親的三個姨太太都嫉恨
他這個獨子,而現在,他這個得寵的啞妻該是她們的欺侮嘲笑的對象了。「依依,我不許任
何人嘲笑你!」他寫,憐惜的望著他那楚楚可憐的妻子。依依拿起筆來,大眼睛眨了眨,匆
匆的寫下去:
「靜言,只要你待我好,我什麼都不怕,以前在方家的時候,我受的氣比這裡多得多,
我的異母弟妹們成天取笑我。現在,你對我這麼好,我已經是置身天堂了。只要你不嫌我身
有殘疾,允許我終身侍奉,則我再無所求了。」
柳靜言把她攬過來,輕輕的吻了她。
第二年春天,依依懷了孕。
這是柳家的一個大消息,柳靜言是柳逸雲的獨子,現在,第三代即將來臨了。柳太太高
興得整天笑得合不攏嘴,柳逸雲也滿面春風。柳靜言自己是乍驚乍喜,要做父親的新奇感和
喜悅使他成日暈陶陶。依依頓時成了柳家的寶貝,柳太太馬上下令不讓依依做任何一點事
情,連晨昏定省都要她省掉。廚房裡整日忙著給依依做東西吃,什麼燕窩海參的忙個沒完。
柳太太自己每天都三番兩次的往兒媳婦房裡跑,問這樣,問那樣。連累著三個姨太太也跟著
跑。柳家的規矩大,姨太太等於是大太太的侍女,大太太到那兒,姨太太必須要追隨侍奉。
一時,下人們和姨太太們都怨聲載道。
一天,柳太太到二姨太太屋裡去,一進門,就聽到靜文在尖聲尖氣的說:「這個啞巴現
在變成鳳凰了。誰知道生下個什麼玩意兒來?八成也是個小啞巴!」
柳太太走進去,氣得臉色發青,靜文一看到柳太太,就短了半截,囁囁嚅嚅的喊了一聲:
「媽!」二姨太太也嚇得站了起來,不敢說話,柳太太走過去,對著靜文就狠狠的打了
兩個耳光,罵著說:
「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丫頭打死,趕明兒一定給你配個啞小子,看你還背後嚼舌頭
不?」說著,又氣呼呼的對二姨太太說:「你養的好女兒!平常一點兒也不知道管教,學得
這樣尖嘴尖舌。孩子生下來,要有一點兒不對,看我不找你們算帳!」
柳太太氣沖沖的走了。依依又結下了一段解不開的怨。沒多久,依依就發現,只要柳太
太和柳逸雲父子不在,她身後就有許許多多丫頭下人們指手劃腳,咿咿啊啊的學她,當了她
的面嘲笑她。嚇得她躲在屋裡,再也不敢出來。
這天,柳靜言從外面回來,才走進臥房,就看到依依靠在窗子前面流淚。看到了他,依
依忙背過身子,拭去了淚痕,強顏歡笑來接待他。柳靜言皺皺眉頭,拿了紙筆寫:
「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事都沒有。」依依寫。
「別騙我,告訴我你為什麼流淚?」
「我沒有流淚,是沙子迷糊了眼睛。」
「我不信。」依依望著他,沉吟了半天,才猶猶豫豫的寫:
「別人告訴我,你娶我是因為爹答應你娶七個姨太太,是嗎?」柳靜言望著她那微紅的
臉和微紅的眼睛,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笑著寫:「不錯。」「那麼,怎麼還不娶哩!」依
依嘟著嘴寫。
「時候還沒到呀,等你討厭我,不要我的時候!」
依依拋掉了筆,投身在他懷裡。這正是晚上,她散著一頭濃髮,胳膊放在他膝上。柳靜
言不禁想起古詩裡的一首子夜歌:「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腕伸郎膝上,何處不
可憐。」他把這首詩寫下來給她看。依依紅著臉,深深的看著柳靜言。然後拿起筆,寫
了一首樂府詩: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寫完,
她悄悄的望了柳靜言一眼,又在詩邊寫了一行小字:「但願君心似我心——行嗎?」
柳靜言握住她的手。兩人靜靜的依偎在窗前,望著月亮上升,望著滿院花影,望著彼此
的人,彼此的心。柳靜言可以聽到露珠從枝頭上墜落的聲音,簷前的一對畫眉鳥在細訴衷
曲,階下有不知名的蟲聲唧唧。他渴望把這些聲音的感受傳給他那無法應用聽覺的妻子,抬
起眼睛,他望著她,她眼光清瑩,神情如醉。他知道,他無需乎告訴她什麼,她領受的世界
和他一般美好。從沒有一個時候,他覺得和她如此接近,好像已經合成一個人。
這年冬天,天降大雪,柳靜言的大女兒在冬天出世了。那段時間,對靜言來說,簡直是
世界末日。窗外飛著大雪,依依的臉色好像比雪還白。生產的時間足足拖了二十四小時,望
著依依額上的冷汗,掙扎,驚悸,他覺得自己是個劊子手。家中的僕婦穿梭不停,母親和姨
太太們拚命把他往產房外面推。他奇怪母親和姨太太們都一點兒不緊張,難道沒有同情心,
不知道他的依依正在生死線上掙扎?每聽到產房中傳來依依的一聲模糊、痛苦的咿唔聲,他
就覺得渾身一陣痙攣。終於,當他開始絕望的認為,這段苦刑是永無終了的時候,產房中傳
出一聲嘹亮的兒啼。他猛然一驚,接著就倒進椅子裡。
「謝謝天!」他喃喃的說,一瞬間,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神奇,一個由他而來的小生命已
經降臨了。他向產房衝去,一個僕婦開門出來,對他笑笑說:
「恭喜少爺,是個千……不不!少爺現在還不能進去,要再等一下!」千金!一個女孩
子!但是,管他是男是女吧,他只想知道依依好不好,僕婦笑得合不攏嘴:
「當然少奶奶很好,孩子也好,再順利也沒有了。」
這麼久的痛苦,還能稱作順利?柳靜言對僕婦生氣,奇怪她們的心如此硬!然後,柳太
太和姨太太們出來了,柳太太滿臉沮喪,使柳靜言一驚,以為依依還是完蛋了。但,柳太太
只說:「是個女孩子!」「頭一胎生女,下一胎保證生男。」大姨太說,於是,柳靜言才明
白,母親的沮喪是因為生了個女兒。不顧這些,他衝進了房裡,一眼看到依依躺在枕頭上的
那張臉,那麼蒼白,那麼憔悴,大眼睛合著,有兩滴淚水正沿著眼角滾下來。他又一驚,跑
過去,握住了依依的手,一時間,竟忘了依依聽不見,對她叫著說:「你好嗎?你沒有怎麼
樣吧!」
依依張開了眼睛,對他無力的看了一眼,就轉頭過去,望著床上的孩子。柳靜言才發現
那個裹在襁褓裡的小嬰兒,一張紅通通的、滿是皺紋的小臉。他好奇的看著那個蠕動的小生
物,一時無法把這小生物和自身的關係聯繫起來,只覺得奇異和惶惑。但,當他俯身去審視
這孩子時,父性已經在他心中溫柔的蠢動了。他用手指輕觸了一下孩子柔嫩的小臉,小傢伙
受驚的張開了眼睛,柳靜言深吸了口氣,驚喜的望著依依。然後,滿屋子亂轉,終於找到了
一份紙筆,他眉飛色舞的寫:「孩子很漂亮,像你。」
他把紙條給依依看,依依抬了抬眉毛,眼睛裡有著疑問,示意要筆,柳靜言把紙筆遞給
她,她寫:
「你喜歡她嗎?」「當然。好極了。」依依臉上浮起一層欣慰的笑,又寫:
「我很抱歉,下一胎或者會是男孩子。」
柳靜言有點生氣的搶過紙筆寫:
「生孩子如此痛苦,我希望你再也不要生了。」
依依惶然,提起了筆:
「別胡說,我一定給你生個男孩子。」
柳靜言歎口氣,對依依搖搖頭,溫柔的笑笑。孩子突然哭了起來,聲音清脆響亮,柳靜
言高興的聽著孩子的哭聲,在紙上寫:「孩子的聲音很好。」「是嗎?」依依寫,臉上既關
懷,又欣慰:「那麼,她不會是個啞巴了?」「當然。」柳靜言拂開依依額上的頭髮。
「謝謝天!」依依寫了三個大字,就如釋重負的閉上眼睛,疲倦的入睡了。孩子因為生
在下大雪的日子,由祖父取名為瑞雪,但,全家都叫她雪兒。雪兒雖是個女孩子,可是,沒
多久,卻也獲得了上下一致的鍾愛。主要因為雪兒長得美極了,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
她的母親,挺直的鼻子和神采飛揚的眉毛又活像柳靜言。她是父母的結晶,綜合了父母二人
的優點。不過,在這個複雜的大家庭裡,得寵並非幸事,姨太太們成天在依依背後,想抓住
她們母女的錯處。
這天,雪兒快滿一週歲了,奶媽抱著她在院子裡曬太陽。柳靜言走了過去,在雪兒背後
叫:
「雪兒,來,讓爸爸抱抱!」雪兒伏在奶媽肩上,對身後父親的呼喚恍如未覺。柳靜言
突然打了個冷戰,他示意奶媽不要動,走了過去,在雪兒身後大聲叫:
「雪兒!」雪兒依然故我,既不回頭,也不移動,只專心的啃著奶媽肩上的衣服。柳靜
言感到心往下沉,一直沉到底下。發了半天呆,他從懷裡取出一個懷表,放在雪兒的耳邊,
雪兒不動,他換了另一邊耳朵試試,雪兒仍然不動。他收起表,沉重的走進房裡,靠在椅
中。依依正忙著給孩子做小衣服,看到他臉色不對,就用一對疑問的眼睛望著他。他取了紙
筆寫:
「我想帶雪兒去看看醫生。」
「為什麼?」依依惶惑的寫。
「我懷疑她耳朵有毛病,多半她是個聾子,那麼,她也永不能學會說話了。」依依駭然
的站起身來,膝上的針線籃子滾在地下,翻了一地的東西。她衝出房間,找到奶媽,把雪兒
搶了過來,抱進房裡,茫然的望著她。她看看雪兒的嘴,又望望雪兒的耳朵,慌亂的搖撼著
雪兒的身子。柳靜言走過去,找了一個銅質的水盂,拿一根鐵質的火筷,在雪兒耳邊猛敲了
一下,立即發出「噹!」的一聲巨響。雪兒正望著母親笑,玩著母親發邊簪的一朵珠花,這
聲巨響對她絲毫不發生作用,她依然玩著珠花。柳靜言頹然的丟掉水盂和火筷,倒進椅子
裡,用手蒙住臉,絕望的說:「老天!老天!又是一個方依依!只是,她可沒一個指腹為婚
的柳靜言。帶著終身的殘疾和恥辱,她這一生將如何做人呢?老天啊,這種殘疾循環遺傳,
要到那一代為止?這是誰造的孽呢?」依依緊緊的抱著雪兒,她知道柳靜言的試驗失敗了,
她有一個和她一樣的女兒!望著雪兒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張美得出奇的小臉,她的面
色變得慘白了。她把雪兒放在床上,自己僕在床邊,把頭放在床沿上,心中狂亂的呼號乞求
著:「上帝哦,我願意再瞎掉一隻眼睛,代替我女兒的聾耳!不要讓我的痛苦,再沿襲到下
一代的身上!」
第二天,柳靜言帶雪兒去看了一個西醫,證明了柳靜言的猜測,雪兒果然是個聾子,因
為聽不到聲音,也永不可能學會說話。柳靜言問起這種病的遺傳率,知道十分複雜。事實
上,依依的父母都正常,如何依依會是聾啞,就要推溯到好幾代之前去。而雪兒的後代,也
不能保險正常,至於依依以後的子女,是正常抑或不正常,也不能說一定。帶著一顆沉重的
心,柳靜言回到了家裡。把雪兒交給依依,就把自己關進了書房裡。雪兒是個天聾地啞的烏
雲籠罩了全家,柳太太不住唉聲歎氣,怨天怨地怨自己,千不該,萬不該,和方太太來什麼
指腹為婚。柳逸雲把柳靜言叫去,以責任為題,命他從速納妾。柳靜言對父親默默搖頭:
「爸爸,我既然娶了依依,又怎能讓她獨守空房?她也有心有情感有血有肉!」「你已
經對得起她了!」柳逸雲厲聲說:「你娶了她做元配,不是夠了嗎?就算她不啞不聾,你也
可以納妾,何況她又沒生兒子!你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今年六十幾了,我要看到
我們柳家的後代!」
柳靜言的納妾問題,鬧得閤家不寧。姨太太們幸災樂禍,在依依後面指手劃腳的嘲笑不
已,柳靜文撇撇嘴,不屑的說:
「早就知道她只會養啞巴孩子!」
依依在柳家的地位,從生了女兒起,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得寵。現在,又證實了雪兒有
母親遺傳的殘疾,依依的處境就更加難堪。姨太太們開始公然嘲笑,柳太太也見了她就皺
眉,連下人們也都對她側目而視。等到柳靜言要納妾的消息一傳出來,依依就如同被打落了
冷宮,整天抱著雪兒躲在屋裡流淚。近來,柳靜言乾脆在書房裡開了鋪,幾乎不上她這兒
來,整日整夜都待在書房裡。她明白,現在,不僅公婆不喜歡她,連素日對她恩重如山,情
深似海的丈夫也已經遺棄了她。與她相依為命的,只有她那可憐的、甫交一齡的女兒。這
天,她抱著雪兒到內花園去玩,剛剛繞到金魚池的旁邊,就看到大姨太和二姨太在池邊談
天,她想退開,已經來不及了,大姨太招手叫她過去,她只有抱著孩子走過去,大姨太把雪
兒接了過來,對二姨太說:
「看,可憐這副小長相兒,怎麼生成副啞巴胚子!」
「有其母必有其女!」二姨太說,望著依依笑。依依不明白她們說什麼,也對著她們
笑。大姨太說:
「啞巴也沒關係,女孩子,長得漂亮就行了。」「哼!我們這個少奶奶怎麼樣?夠漂亮
了吧?瞧她進門時那個威風勁兒,現在還不是沒人要了!」
她們對依依笑著,依依已經領略到她們的笑裡不懷好意,她勉強的對她們點點頭,伸手
想抱過雪兒來,大姨太尖聲說:
「怎麼,寶貝什麼?我又不會把你這個啞巴孩子吃掉,你急什麼?這孩子送人也不會有
人要的!」
雪兒伸著手要母親,大姨太把孩子往依依懷裡一送,不高興的說:「賤丫頭!和她媽媽
一樣賤!」
大姨太這句話才完,從山子石後面繞過一個人來,怒目凝視著大姨太,大姨太一看,是
柳靜言,不禁吃了一驚。柳靜言冷冷的說:「依依什麼地方賤?雪兒又有什麼地方賤?說說
看!」
「噢,」大姨太說:「說著玩的嘛!」
「以後請你們不要說著玩!」柳靜言厲聲說。轉過頭去,看到依依的大眼睛莫名其妙的
看著他對姨太太們發怒,不禁長長的歎了口氣。伸過手去,他要過孩子來,依依又驚又喜的
把孩子交給他。他和依依回到了房裡,關上了門。依依脈脈的望著他,眼睛裡裝滿了哀怨和
深情。柳靜言又歎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說:「誰該負責任呢?同樣的生命,為什麼該有不同
的遭遇?老天造人,為什麼要造出缺陷來?」
依依望著他,聽不懂他的話,她匆匆的拿了一份紙筆給他,接過紙筆來,他不知道該寫
什麼,只憐憫的望著依依發呆。依依在他的目光下瑟縮,低下頭去,也呆呆的站在那兒。半
天後,才從他手裡拿過筆來,在紙上寫:
「你不要我了麼?」柳靜言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來,她珠淚盈盈,滿臉惻然。柳靜言寫:
「誰說的?」「妹妹她們說,你要另娶一個,把我送回娘家去,是嗎?」
「胡說八道!」「靜言,別送我走,」她潦草的寫:「讓我在你身邊,做你的丫頭,請
你!如果你趕我走,我就死!」
他捧起她的臉,望著她的眼睛,然後顫慄的吻著她,低聲說:「我躲避你,不是不要
你,只是怕再有孩子,我不願再讓這種生命的悲劇延續下去!可是,我喜歡你,依依,我太
喜歡你了一些!」聽不見他的話,但,依依知道他對她表示好感,就感激的跪了下去,把臉
貼在他的腿上。
柳靜言始終沒有納妾,他也從書房裡搬了回來。這年秋天,靜文出了閣,冬天,柳太太
逝世,臨終,仍以未能有孫子而引以為憾事。方太太來祭弔柳太太,在靈前痛哭失聲,暗中
告訴依依,必須終身侍奉柳靜言,並曉以大義,要她為丈夫納妾。依依把這話告訴柳靜言,
柳靜言只歎口氣走開了。
雪兒三歲了,美麗可愛,已學會和母親打手語。柳靜言一看到她嘴裡咿咿唔唔,手上比
手勢,就覺得渾身發冷。一天,他在房裡看書,雪兒在堆積木玩,他看著她。雪兒抬頭看到
父親在看她,就愉快的打了個手語,嘴裡咿咿啊啊了一大串,柳靜言感到心中一陣痙攣,他
的女兒!他的啞巴女兒!窮此一生,就要這樣咿咿啊啊過去嗎?聽到這咿啊聲,他頭上直冒
冷汗,打心裡生出一種強烈的嫌惡和憤恨感。他神經緊張的望著雪兒,雪兒仍然咿咿啊啊,
指手劃腳的說著,他突然崩潰的大叫:「停止!」雪兒聽不到父親的聲音,仍然在指手劃腳。
「我說停止!」柳靜言更大聲的叫,一面回過頭去找依依,依依正在床邊做針線,看出
他神色不對,她走了過來,柳靜言對她叫:「把這孩子抱開!」依依抬起眉毛,詢問的望著
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做了個簡單的手勢表示疑問,柳靜言爆發的喊:
「把你的孩子抱開,一起給我滾!知道嗎?」看到依依仍然疑惑而惶恐的看著他,他覺
得怒火中燒,抓住一張紙,他用斗大的字寫:「我不要再看到你們比手劃腳,把你的啞巴女
兒抱走!」
《 本帖最後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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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 2010-2-6 00:5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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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2-6 00:50:45
依依被擊昏了,她惶惑而恐懼的看著柳靜言,接著,喉嚨裡發出一聲奇怪的、絕望的喊
聲,就衝過去,抱起正莫名其妙的雪兒,像逃難似的倉皇跑開。柳靜言用手蒙住了臉,喃喃
的說:「天哪,我不能忍受這個!我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這天晚上,他發現依依躺在床上哭得肝腸寸斷,他撫摸依依的頭髮,歎息的說:「我太
殘忍,太沒有人性!」他吻她:「原諒我!」他說,她聽不到,但她止了哭,脈脈的望著
他,那對眼睛那麼悲哀,那麼淒惻,那麼深情,又那麼無奈!他覺得自己的心被她的眼光所
揉碎了。一星期後的一個晚上,她寫了一張紙條給他:
「我又懷孕了,我希望是個正常的男孩子!」
他迅速的望著她,手腳發冷,心中更冷。依依對他含羞的微笑,彷彿在問他:「你高興
嗎?」他提筆寫:「有人知道你懷孕嗎?」
「沒有,只有你。」「幾個月了?」「快三個月。」柳靜言沉思的望著她,他知道這孩
子會怎樣,百分之八十,又是個啞巴,就算萬一正常,這孩子的下一代也不會正常。不!他
再也不能容忍家裡有第三個啞巴,不能讓柳家養出啞巴兒子,啞巴孫子,啞巴世世代代!他
提起筆,堅定的寫:「打掉它!」依依大吃一驚,恐怖的看著他。
「不,」她寫,手在顫抖:「我要這個孩子,求求你!他會很好的,我保證!我要他!
不要打掉它!我求你!」
「打掉它!」柳靜言繼續寫:「我去給你弄一副藥來,我不能讓柳家世世代代做啞巴!」
「不要!」依依狂亂的寫:「我要這個孩子!我要他!我要一個正常的孩子!我求你!
我求你!我求你!」
柳靜言搖頭,依依抓住了他的衣服,跪在他的腳前,哀求的望著他。他仍然搖頭,依依
死命扯住他長衫的下擺,把頭靠在他身上,淚如雨下。他在紙上寫:
「別怪我狠心,你忍心再生一個啞巴孩子到這個世界上受罪嗎?理智一些,我去給你弄
藥來。」
他把紙條丟給她,狠心的把腳從她的懷抱裡抽出來;依依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吼,跳過來
要拉住他,他摔開她,走了出去。依依倒在地下,把頭埋進手腕中,痛哭起來。
第二天晚上,柳靜言拿了一碗熬好的藥水走進來,閂下了房門。依依恐怖的看著他,渾
身顫慄。柳靜言把藥水放在桌子上,在紙上寫:「吃掉它,理智一點!」
依依發著抖寫:「我求你,發發慈悲,讓我保存這個孩子,我從沒有求過你什麼,我就
求你這一件事!我要這個孩子,他一定會正常的!」她淚水迸流,哭著寫:「你打我,罵
我,娶姨太太都可以,就請你讓我保存這個孩子,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
柳靜言感到眼眶發熱,但另一種恐怖壓迫著他,他堅定不移的寫:「他不會正常的,他
將永遠帶著聾啞的遺傳因素!你必須吃這個藥,我命令你!」他把藥碗端到她面前,強迫她
喝下去,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帶著無比的驚恐望著他,她的身子向後退,他向她逼近,直
到她靠在牆上為止。她用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他,身子像篩糠般抖個不停,嘴巴張著,似乎想
呼出她心中的哀求。他把碗送到她嘴邊,她的眼睛張得更大,更驚恐,更絕望,裡面還有憤
恨,哀怨,和淒惶。他把藥水向她嘴邊傾去,啞著聲音說:「喝下去!」冷汗從她眉毛上滴
到碗裡,她仍然以那對大眼睛盯著他,然後,機械化的,她把藥水一口口的咽進肚裡。柳靜
言注視著她的嘴,看著她把全碗的藥水都吞了進去,然後疲乏的轉過身子,把碗放在桌子
上。他感到渾身無力,額上全是汗。依依仍舊靠在牆上,面白如死,以她那對哀傷而憤恨的
眸子望著他,就好像他對她是個完全陌生的人。這眼光使他顫慄,他可以領會她眼睛中的言
語,事實上,這眼光比言語更凶狠,它像是在對他怒吼:「你是魔鬼!你是謀殺犯!你是劊
子手!」
柳靜言提起筆來,倉卒的寫:
「依依,請原諒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害怕再有一個殘廢的孩子,請諒解我!」他把紙
條送到依依面前,依依掃了一眼,慘然一笑,提筆寫:「丈夫是天,你的命令,我焉能不
從?」
柳靜言覺得像被刺了一刀,在這幾個字的後面,他領略得到她內心的怨恨。他站起身
來,蹌踉著退出了房間,仰天呼出一口長氣。第二天凌晨,依依的孩子流產了,是個已成形
的男胎。當僕婦、姨太太們以懊喪的神情告訴柳靜言時,柳靜言默然不語,好半天才問:
「依依怎麼樣?」「很衰弱,流血太多,但是沒有關係,馬上會復元的。」
「叫廚房裡燉參湯,盡量調補。」
「好的。」柳靜言走進房間,依依合目而臥,臉色慘白,黑而長的睫毛靜靜的覆蓋著眼
睛,一雙手無力的垂在床邊。柳靜言在床沿上坐下來,用手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感到眼眶
酸澀,他喃喃的說:「依依,我對不起你!」
在他的撫摸下,依依張開了空洞無神的眼睛,漠然的望著他。他的淚水滴在她臉上,她
寂然不為其所動。半晌,她作手勢要紙筆,他遞給了她,她在紙上潦草的寫了幾個斗大的
字,就擲掉了筆,合目而臥。柳靜言看那張紙上寫的是:
「柳靜言,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但願今生今世再也不見你!」柳靜言望著她,這原是
個那麼柔順的女孩子!他站起身來,茫然的走出房間,走到花園裡。幽徑風寒,蒼苔露冷,
他一直站著,看著這古老的房子,這古老的家,古老的院落和古老的樹木。在這房子裡,有
著仇視他的妻子,終身殘廢的女兒,嫉恨他的婦人,和強迫他生兒子的父親!在這幢房子
裡,犧牲已經夠多了!他對不起人,還是人對不起他?是他不對?還是命運不對?反正有什
麼東西不對!
天大亮了,曙光從樹梢中透過來。他仰天大笑,然後走進房裡,帶了一個錢袋,離開了
這幢有石獅子守著的大門。街上,一輛人力車拉了過來,他跨上車子。走了,沒有人知道他
到了何方。三年後,依依收到柳靜言一封信,地址是日本東京。
又過了三年後。柳靜言坐在他東京的住宅內,穿著和服,已習慣於盤膝坐在榻榻米上。
在他旁邊的榻榻米上,一個兩歲大的男孩子正滿地爬著玩。柳靜言手中握著一疊信箋,沉思
的,反覆的翻閱著。第一封信「靜言夫君:三年前不告而別,急煞家人,今日欣接來信,知
君
康健,闔合騰歡。老父近年來身患痰疾,時以獨子遠遊
為念。雪兒乖巧可愛,然亦知自身殘廢,可憐可歎。三
年來日日思維,深知君當日用心良苦,妾不察君心,未
體君意,以致夫婦乖離,父子分散,實感愧無已。請君
見諒,並可憐父老兒幼,早作歸計。則妾不勝感激。客
居在外,萬請珍重
依依手上」
第二封信「靜言:接來信,知道你短期內無意回家。不知異國為客,生
活習慣否?爹尚稱健康,雪兒也好,請釋念。家母三月
前棄世,深思扶育之恩,未曾反哺一日,十分傷感。
雪兒已七歲,近聞有聾啞學校創辦,擬送雪兒求學,
然遭三位姨太駁斥。請早作歸計,則是妾之幸,亦雪兒
之幸。祝珍重
依依手上」
第三封信「靜言:回來好嗎?我以前諸多不對,請你原諒,你不是無
情寡義之人,想不會置我們母女於不顧。家中人口複雜,
母女兩人,身負殘疾,生活至感困難,想你必能體會,請
念往日恩情,早日歸來。
近來每每深宵不寐,往事依依,如在目前,猶記得
執手偎於窗畔,題詩『冬雷震震,夏雨雪』之事否?不
知今日今時,『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者為阿誰?
思君念君,問君知否?
珍重珍重
依依」
第四封信「靜言:一年容易,今晚又是除夕了,還記得初婚第一個除
夕,守歲至十二時之後,兩人躲在臥室吃火爆栗子之事?
今晚,是誰在給你剝栗子呢?
家是這般可厭嗎?還是有比家中一切力量更大的人
羈絆著你?什麼時候回來呢?記住:『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到長風沙!』祝 好
依依」
第五封信「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
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
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第六封信「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
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地難為情!」
第七封信「靜言:爹的病不大好,請早日回家,我準備給你買一個姨
太太,一定會讓你滿意。
雪兒想爸爸,回來吧,她總是你的骨肉,是嗎?
珍重
依依」
第八封信「爸爸:媽媽想你,我也想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給我帶個
洋娃娃,好不好?媽媽教我作詩畫畫,爸爸你回來了,我作詩畫畫給
你看。恭請福安
雪兒敬上」
一聲拉門的聲音驚動了柳靜言,他放下信箋。地下的孩子跳了起來,雀躍著跑到玄關
去,嘴裡嚷著:
「媽媽回來了!」一個提著菜籃的、年輕的日本女人走了進來,梳著高髻,穿著和服,
露著白皙的頸項。她看到柳靜言在看信,就發出一聲低喊,跑過去,坐在地下,把身子靠著
柳靜言,喊著說:
「你又在看那個女人的信了,你要回中國去嗎?你不要回去,我肚裡又有了!」「別
愁,」柳靜言摸了摸那日本女人的肩:「綾子,我就是要回去,也要帶你一起走!」
「可是不行呀,我不能跟你去的,我爸爸媽媽要靠我呀!」
「我們寄錢給他們。」「不行不行,他們不肯的,我也不要到中國去!你不是真的要走
吧?你是真的要走嗎?」
「當然不是。」他安慰的說,望著綾子那對美麗的大眼睛,就為了這對眼睛,他會喜歡
了這個女孩子,這眼睛活似一個人:那個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在這一剎那,依依
的影子如此鮮明,如此生動,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清明如水的眼睛疑問的望著他,彷彿在
問:
「你為什麼不歸來?為什麼不歸來?為什麼不歸來?」
柳靜言離家十年了。這天,一輛汽車停在柳家門口。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男人下了車,
在他身後,一個六歲大的男孩和一個三、四歲的女孩跟了下來。這男人在那黑漆大門前足足
站了三十秒鐘,才回頭對兩個孩子說:「小彬,小綾,跟我來!」
他一隻手牽了一個孩子,走到門口,碰了碰那兩個大的銅門環,兩個孩子好奇的望著那
守門的石獅子,女孩用柔柔軟軟的聲音說:「兩個大狗!」「不是狗!」男孩說:「是獅
子!」
門開了。門裡的守門老王呆了呆,大叫了起來:「少爺呀!是少爺回來了!來人呀!少
爺回來了!」老王一面叫,一面往回頭跑,扯開了喉嚨喊,一時,下人們全湧了來。柳靜言
把兩個孩子牽了進去,平靜的和每個下人打招呼。三位姨太太現在只剩了兩個。柳逸雲已於
一年前過世了。現在,大姨太和二姨太都聞風而來,二姨太尖叫著說:
「靜言,真的是你回來了呀!」
大姨太則用非常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那兩個孩子。柳靜言對孩子們說:「小彬,小綾,
叫大姨奶奶,二姨奶奶!」
孩子們羞羞怯怯的叫了。大姨太說:
「噢,真可惜,我們老太爺沒見到孫子,到底我們柳家有了孫子了呀!事先一點兒信都
不給我們!」
突然,柳靜言感到眼前一亮,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娉娉婷婷的走了過來,垂著兩條烏
黑的大髮辮,穿著一件月白綾子的旗袍,一對翦水雙瞳,眉目如畫。一剎那間,柳靜言以為
是更年輕的依依,但,馬上他明白了。他衝了過去,不能克制自己的衝動,喊了一聲:
「雪兒!」雪兒凝視著他,他用兩手抓住了她的手,憐憫的、疼愛的看著這張美麗的
臉,又輕輕的叫了一聲:
「雪兒!」雪兒望著父親,然後垂下頭去,找了一根樹枝,在地下寫:「你是我的爸
爸?」柳靜言點點頭,雪兒又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寫:「爸爸,你想死我們了!」
寫完,她丟掉樹枝,滿眶熱淚的對父親掃了一眼,就跑進去了。這兒,下人們正把車子
裡的行李搬進來,又圍著小彬小綾問個不停。雪兒進去沒多久,依依顫巍巍的來了,她站在
那兒,筆直的看著柳靜言。柳靜言走過去,也默默的望著她。她十分憔悴,十分消瘦,唯一
保持以前的美麗的,是那對眼睛,但是,由於盛載了過多和過久的憂愁,也失去了往日的光
采。在下人們的環視中,柳靜言無法向依依表達他的心意,只能對她笑笑。招手叫過兩個孩
子,對孩子們說:
「這是媽媽。」兩個孩子以懷疑的眼光望著依依,小彬摔了摔頭,傲然說:「不是的,
她不是媽媽!」
「叫媽媽!」柳靜言命令著。
依依打量著兩個孩子,然後詢問的看了柳靜言一眼,柳靜言做了個手勢,表示這是他的
孩子。依依點點頭,一隻手牽了一個孩子,轉身向裡走。柳靜言注意到她轉頭的那一剎那,
已凝住了滿眼淚水。他無法分析她流淚的原因,是因為高興還是不高興?這天晚上,柳靜言
和依依在燈下有一番很長的筆談。孩子們都睡了,夜靜悄悄的。窗外,古老的花園裡有月
光,有蟲鳴,有花影,有風聲,這就是柳靜言在國外十年中,幾乎日日夢寐以求的環境。在
這次筆談中,柳靜言告訴了依依他在國外的事,綾子的事。依依只寫了一句:
「她很美嗎?」「是的。」柳靜言寫。依依不再寫,柳靜言看著她,她的臉色木然,多
年的折磨,好像已經訓練得她喜怒不形於色了,他簡直無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麼。他寫:
「依依,這麼多年,你過得好嗎?我十分想你!」
「是嗎?」這兩個字寫得很大。「真的想我嗎?」她笑了笑,笑得非常飄忽,非常傲
岸。然後寫:「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癡!想我嗎?真的呢?假的呢?是真的,何
必想呢?是假的,又何必騙我呢?要知道,我已不是當年的依依,你使我勘破情關,人生不
過如此!想也罷,不想也罷,真也罷,假也罷,回來也罷,不回來也罷!我給你寫過十封
信,當第十封信喚不回你,我的情也就用完了!你懂了嗎?」
柳靜言為之駭然,這一段話對他像一把利刃,說明了他的無情。如今,他回來了,他又
有什麼資格向依依再要她的感情?依依站起身來,匆匆寫了兩句:
「我已經收拾好你的臥房,讓翠玉帶你去睡,翠玉原是為你準備的,你如要她,仍可收
房。」
寫完,就拍手叫進一個眉清目秀的丫頭來,打了手語,要那丫頭帶他出去。他不動,定
定的望著依依,然後寫下幾個字:「在國外十年,朝思暮想,無一日忘你,今日歸來,你竟
忍心如此!」「若真心念我,請在以後的歲月裡,善待雪兒!此女秉性忠厚,溫柔寧靜,才
華洋溢,皆遠勝我當年。可惜數年前送學校受阻,否則今日,或者可以說話了。你既歸來,
我的責任已了,但願能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這些話,柳靜言感到有點像遺囑,一陣不祥的感覺籠罩了他。依依的神情冷漠,態度飄
忽,使他無法看透她,但他知道,沒有言語能使她動心了。站起身來,他跟著翠玉走出了房
間。回家一星期了,他發現依依在躲避他,相反的,雪兒卻經常跟在他身後。一天,他和雪
兒筆談,他寫:
「媽媽在恨我嗎?」「不,她愛你。」雪兒坦白的寫:「小彬和小綾使她難過,她嫉妒
他們的媽媽!」「是嗎?」「就會過去的,爸爸,媽媽只是生你氣,幾天之後就會好了。」
但,幾天之後並沒有好。一個月之後,依依病了,臥床三天,不食不動,群醫束手,不知道
是什麼病,只說體質孱弱,虛虧已久,鬱結於心,恐怕不治。第三天晚上,她把雪兒叫去,
不知談了些什麼。第四天清晨,在柳靜言的注視下,溘然而逝。臨死曾目注柳靜言,似乎有
所欲言,但,她終生都沒有說過話,最後,她依然無法說出心裡的話,帶著滿心靈的創傷,
默默的去了。死時才剛滿三十五歲。
依依死後,柳靜言十分消極頹喪。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很依靠雪兒,他的飲食起居,
日常用品,全是雪兒料理。他沒想到的,雪兒代他想到。天冷了,雪兒為他裁冬衣,天熱
了,雪兒為他制夏裝。她不但照顧父親,也照顧兩個小弟妹。日子在雪兒的照顧下,和柳靜
言的消極下,平靜的滑過去。
這天,柳靜言在書房裡,發現他的一雙小兒女正擁抱著哭泣,這使他大大的震驚。他攬
過他們來,問:
「怎麼回事?」「我要媽媽。」小綾說。
「爸爸,我們回日本好嗎?」小彬說。
「怎麼了?在這裡不好嗎?」
「他們叫我們小雜種!」小彬說:「還叫我們東洋鬼,爸爸,什麼是小雜種?什麼是東
洋鬼?」
柳靜言愣住了,頓時渾身冒冷汗,他生氣的說:
「誰叫你們小雜種?」「所有的人,」小彬說:「只有啞巴姐姐不叫。」
「我會去罵他們,以後不會有人叫你們小雜種了。」柳靜言說,安慰的抱著他心愛的兩
個孩子。
這一年北平城有個十分轟動的畫展,開畫展的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剛滿十七歲,一個
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綾。和柳綾的畫同時展出的,還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畫,柳綾畫
的是沒骨花卉,柳瑞雪則是工筆花卉,格調用筆完全不同,卻各有千秋。一時,成了一般人
談論的對象,柳家兩姐妹,被譽為柳氏雙英。畫展的成功,成了柳家的一大喜事。柳靜言心
滿意足,整日和兩個女兒談天畫畫,生活也還平靜自得。可是,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
事變一發生,戰雲密佈,人心惶惶。這天,讀大學的柳彬氣沖沖的跑了進來,把一張報紙丟
在桌上,柳靜言拿起來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標題是:
「論才女柳綾的血統——日本藝妓之女,何容我等讚揚?」
底下是一段內慕報導,略謂柳綾是一個中國世家子和日本藝妓的私生女。對社會恭維柳
綾大加抨擊。柳靜言放下報紙,長歎一聲,柳彬昂了一下頭,大聲說:
「爸爸,我們到底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當然是中國人。」「可是,學校裡的同學叫我日本人,要抗我!家裡那兩個老東西叫
我雜種,甚至說我不是柳家的人,出生不明,要來冒承柳家的財產,……爸爸,這種生活我
受不了!」
「這是我造的孽,」柳靜言黯然說,心中無限慘然,他對這個世界覺得不解,對生命感
到茫然。雪兒年已三十,只為了是啞巴,就只有讓青春虛度。剩下的兩個正常孩子,又出了
新的問題,早知如此,為什麼要製造生命呢?
「爸爸,」柳彬說:「媽媽是個藝妓嗎?」
「是的。」柳靜言點點頭。「是個非常好的女人。」
「爸爸,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爸爸,我不能忍受了!你救救小
綾,不要讓報紙再寫下去!這世界是亂七八糟的!人生的問題也是亂七八糟的!我反而羨慕
姐姐,平靜,安詳,與世無爭,她是個幸福的人!」
「她有她的不幸。」柳靜言說:「孩子,記住,你要控制住你的命運,不要讓命運控制
你!我的一生,就受盡命運的播弄,造成一個又一個的悲劇!孩子,好自為之!」
第二天,柳彬留書出走了,書上只有兩句話:
「爸爸,我去創造我的天下去了。兒留。」
柳靜言已經是個老人了,獨子出走,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但,那份寂寞和哀愁,卻非外
人所瞭解。半年後,他的小女兒柳綾和一個藝術家相偕私奔,那藝術家丟下了他的妻子,小
綾丟下了她的老父,天涯海角,不知所之。這件事嚴重的打擊了柳靜言,一夜之間,他鬚髮
皆白。
在那幢古老的房子裡,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日月依然無聲無息的滑著,人事卻幾經變
幻!柳靜言老了,日日坐在書房中發呆,伴著他的,只有那個從不說話的雪兒。她沉默的侍
候著父親,生活起居,一切一切。沒有怨恨,沒有厭煩。寧靜,安詳,好像這就是她的命
運,她的責任,和她的世界。
這天晚上,雪兒給父親捧來一碗參湯。柳靜言望著雪兒,這孩子長得真像她的母親!一
剎那間,他強烈的思念起依依來,那些和依依生活的片段,都回復到他的腦中。洞房中,初
揭喜帕後的乍驚乍喜,鏡前描眉,窗下依偎,雪兒誕生,以及他強迫她墮胎……種種,種
種,依然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他站起身來,踱到窗前,不禁朗吟起蘇軾的悼亡之句: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
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歎了一口氣,他回過頭來,一眼看到雪兒站在桌前,正在為他整理桌上的書本和筆墨。
他想起依依,綾子,小彬,小綾,這些親愛的人,都已經離開了他。有的,已在另一個世
界,還有的,卻在世界的彼端。遺給他的,只有屬於一個老人的東西,空虛、寂寞,和回
憶。可是,雪兒卻伴著他,這可憐的啞巴女兒!難道她不感到空虛,不歎息青春虛度?走到
桌前,他提筆寫:「雪兒,你陪著我,守在這個老宅子裡不覺得生活太單調了嗎?爸爸對不
起你,應該給你配門親事的。」
雪兒靜靜的看著這兩行字,然後,她抬起頭來,大眼睛清澈如水,對父親柔和的看了好
一會兒。然後,她坐下來,提起筆寫:「爸爸,記得媽媽臨終的那晚嗎?她曾經叫我去,我
們一半用手語,一半用筆談,她對我講了許多話。她告訴我,要我終身不嫁。她說,我必須
屈服於自己是個啞巴的命運,如果我結婚,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嫁了個有情有義的人,就像
媽媽碰到你。結果如何呢?弄得雙方痛苦,夫婦分離。一是嫁了個無情無義的,那麼,後果
就更不堪設想了。而且,媽媽說,有一天,你會非常寂寞,她要我在她的床前發誓,終身不
離開你。我發了誓。爸爸,媽媽早就知道會有今天的,她一定有一種能知未來的本能,知道
弟妹們會離開你,知道你會需要我。爸爸,我何必嫁呢?我滿足我的生活,照應你,像媽媽
所期望的,我會感覺到媽媽也和我們在一起。你、媽媽,和我。這是你離開十年中,媽媽天
天祈求的日子。」
雪兒放下筆,仰臉望著柳靜言,她嘴邊有個寧靜的微笑,但眼睛中卻含滿了淚水。柳靜
言扶著桌子,望著雪兒寫的這一篇話,他淚眼模糊,心裡在反覆叫著:
「依依!依依!依依!」
他一直以為依依到臨死還恨他,殊不知她已為他安排到幾十年之後!在她嫁給他的十五
年中,他給了她些什麼?十年的獨守空幃,十年的刻骨相思。她寫信求他回去,但他卻流連
於日本,流連於另一個女人的懷裡。而她,給了他她整個的生命,整個的感情,臨走,還為
他留下了一個雪兒。
「依依!依依!依依!」
他叫著,蹌踉的奔到窗前,彷彿以為依依的幽靈會在窗外。依依臨終前那段時間的冷淡
猶銘刻心中,是的,她怨他為了另一個女人不回來。可是,她嚥氣前那一剎那,曾有所欲
言,難道是要告訴他,她已原諒了他?她愛他?
「依依!」他叫,但窗外沒有依依的影子,這是深秋時分,園中月光淒白,落葉滿地。
他想起依依以前寄給他的詞: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
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地難為情!」
好了,第二個夢已經完了。
夜深了,風大了。老人結束了他的第二個夢,少女仰起臉來,意猶未盡的望著老人。
「後來呢?」她問:「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老人空虛的笑笑:「沒有人知道後來怎麼樣了。」他站起身來,拍拍少女的
頭:「起來吧,小紋,夜深了,該去睡了。明天晚上,我再告訴你第三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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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2-6 00:58:18
三個夢 三朵花
民國二十七年,重慶。
黃昏,街道上擁擠著熙來攘往的人群。
三個穿著旗袍的少女,腋下夾著書本,並排從人行道上走過去。一群青年學生和她們擦
肩而過,不由自主的,好幾個人都站住腳,回頭對她們再看上一兩眼。
「章家的三朵花。」一個瘦瘦長長的學生說。
「三朵花?」一個眉目英挺的青年疑問的說。
「你真是新來的,連三朵花都不知道,你問問重慶每一個大學生,看有沒有人不知道三
朵花的!」另一個笑著說。
「到底怎麼回事?」那英挺的青年問。
「告訴你吧,那是三姐妹,都是重慶大學的學生,重大學生稱她們為三朵花。老大是一
朵蓮花,清香,雅麗,可是長在水中,採不到手,要采它就得栽進水裡去。老二是一朵木棉
花,紅艷,脫俗,可是,高高的長在枝頭,沒有人採得到它。老三是一朵玫瑰花,最美,最
香,最甜,可是,刺太多,會扎手!」瘦子說。「哈!有意思!」那漂亮的青年說:「她們
叫什麼名字?」
「怎麼,你有膽量去碰釘子嗎?那你就試試看,包管你碰得頭破血流!老大叫章念琦,
老二叫章念瑜,老三叫章念琛。老大在歷史系三年級,老二是物理系三年級,老三是外語
系,才一年級。」「你知道得真清楚!」「誰不知道她們三姐妹!」
「唔,三朵花,我就不相信這三朵花是采不下來的!除非她們不是女人!」「她們是女
人,但不是凡人!」一個戴眼鏡的學生老氣橫秋的說:「她們是奇異的,反常的,超俗的。
但是,我不知道她們的前面有什麼,一切事物,如違背常情,都是不祥的!」
三姐妹停在家門口。章念琛打了打門,揚著聲音叫:
「周媽,開門啦!」門開了,三姐妹魚貫而入,老大章念琦望著周媽,那是她們家的老
傭人,在她們家裡工作已經二十年了,雖然頭髮斑白,卻精神矍鑠。章念琦抬抬眉毛問:
「媽在做什麼?」「畫畫。」周媽說,微笑著。「畫得才起勁呢!」
「媽都快五十了,還這麼努力,我希望能有媽的用功精神!」章念瑜說,臉色顯得莊嚴
肅穆。
「二姐,你已經用功過度了,還嫌不夠呢,」章念琛說:「當心變個大近視眼!」「近
視眼又有什麼關係?只要真能念出點成績來,為女人爭口氣,也為媽爭口氣。」「二姐的志
願最大了,想拿諾貝爾獎金?」
「就是想拿諾貝爾獎金又怎麼樣?小妹,我告訴你,學問比什麼都重要,人生唯一靠得
住的東西,就是學問。只是人生太短暫了,真不知窮我這一生,可以念多少書!」
「生也有涯,學也無涯,」章念琦笑著說:「以有限的生命,追求無窮的學問,我怎能
懈怠一分一秒?放鬆一絲一毫呢?」這幾句話原是章念瑜的口頭語,章念琦用來取笑章念瑜
的。
「真的是這樣。」章念瑜嚴肅的說。
「二姐的個性最像媽,」章念琛說,「將來一定會成功的。」
三姐妹走進了屋裡,這幢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五大間,一小間。姐妹三人一人一間,剩
下的是一間客廳,和一間章老太太的房間。周媽住那個小間。一家主僕五人,全是女性。姐
妹們穿過中間作客廳用的堂屋,一窩蜂湧進了章老太太的房間。章老太太年齡並不太大,但
看起來卻十分蒼老,有一對年輕時一定很美麗的眼睛,如今顯得深沉冷漠和嚴肅,高鼻子,
尖下巴,一目瞭然是個個性堅強,精明幹練的女人。她正倚案畫畫,女兒們進來後,她抬了
抬頭說:
「在院子裡談些什麼?」
「談唸書,談前途,談諾貝爾獎金。」章念琛說。
「唔,」老太太望了章念琛一眼。「琛兒太浮,要多跟二姐學學。」章念琦走到母親桌
子旁邊,看章老太太的畫,叫著說:
「媽,你畫的這個醜八怪是什麼東西?」
「這畫的是鍾馗捉鬼。」章老太太說。
「媽怎麼想起畫鍾馗捉鬼來的?」章念琛問,和章念瑜一起圍到桌子旁邊去看。章念瑜
皺著眉。
「媽,這個被鍾馗捉住的小鬼好面熟哦,這是一個什麼鬼呀?我沒看過鍾馗捉鬼傳。」
「這個鬼在鍾馗捉鬼傳裡沒有的,」老太太沉著臉說:「這是負心鬼!薄情鬼!忘恩負
義鬼!」
「哦,」章念琦恍然大悟的說:「你畫的是爸爸,怪不得我覺得面熟呢!」「爸爸?」
老太太厲聲說:「誰是你爸爸?」
「我是……」章念琦囁嚅的說:「你畫的是那個混帳男人!那個丟開我們母女四人於不
顧的混帳男人!」
「這還差不多,」老太太說,嚴厲的看著三個女兒:「記住!你們沒有父親!你們沒有
父親!你們由我一手帶大,讓你們讀書、受教育,你們的母親是我!父親也是我!」
「是的,媽媽,」章念瑜說:「媽,你放心,我們絕不會辜負你的苦心。」章老太太的
臉變得柔和了,她慈愛的環視著三個女兒,放下了畫筆,在椅子裡坐下來。傷感而懇切的說:
「不要忘了,世界上的男人,沒有一個靠得住的,沒有一個不把女人當玩物,你們三
個,千萬別步上我的後塵!不要理男人,不要相信他們的花言巧語,不要受他們偽裝的面目
所欺騙!記住,他們說愛你,在你面前裝瘋裝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男人全是一群
魔鬼!等到玩弄夠了,他們會毫無情義的甩掉你!……你們都大了,長得又好,現在已都成
了男人的獵物,你們記住,要機警,要理智,千萬別上那些臭男人的當!」「媽媽,你放心
好了,」章念琛說:「誰敢惹我,我一定給他點臉色看!」「男人,」章念瑜說:「我就從
來沒有正眼看過他們一眼,我的時間,唸書還來不及呢!」
「媽,打我們念頭的人才是傻瓜呢,」章念琦說:
「我們有的是擺脫他們的辦法,現在,他們早就不敢來惹我們了,他們已經領教我們不
好惹了。」
「好的,」老太太點點頭,笑了。「我相信你們都是很聰明的。把書念好,要靠自己,
不要靠男人!永遠不要戀愛,不要結婚,做個新時代的新女性。男人,是一群最自私,最可
怕,最惡毒的魔鬼!」霧,瀰漫在四處,濃得散不開。
章念琦匆匆的向校門口跑,她最怕碰到這種大霧的天氣,街上,車子開得那麼慢,人在
三尺以外就看不清楚了。好不容易到了學校,已經注定遲到了。學校在沙坪壩,距家有一大
段路,要坐公共汽車,真是夠麻煩。走進校門,她加快了步子,猛然撞到一個人身上,書本
散了一地,她收住腳,站定了。對面那個人在霧濛濛中站著,有點驚訝,有點惶惑的望著
她。「章念琦,是你!」他說。
「你走路怎麼走的?」章念琦說,事實上,她明白多半是自己的錯。這個男人皺了皺眉
毛,似笑非笑看著她,她覺得他那對眼睛也是霧濛濛的,看得人心裡不舒服。他個子瘦而
高,眉目清秀,一襲藍布長衫,瀟瀟灑灑。這是國文系四年級的楊蔭,她認識他,還是因為
他曾在壁報上寫過一篇論詩詞歌賦的文章,使她震驚於他的才氣。但是,其他方面,她對他
毫無興趣,平常見了面,點個頭而已。
「我根本沒有走路,」楊蔭慢吞吞的說:「我是站在這兒看霧。」「那麼,你不應該站
在通路上看霧。」
「可是,」楊蔭望著她,又皺了一下眉,一臉的啼笑皆非。「我以為這裡不是通路。」
她四面一看,可不是嗎,這兒是教室前面的樹蔭下,平常,大家都在這樹蔭下休息的。她看
看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楊蔭也笑了。她蹲下身子去撿書本,他也蹲下身去幫她撿,書
本撿好了,他把他手裡的那一疊遞給她,她接了過來,情不自禁的望著他。他的笑容收斂
了,他的眼睛裡有一種迷茫的、蕩人心魂的地方,於是,她怔住了。他們對視了四、五秒
鐘,她才猛然低下頭去,把書本整理了一下,站起身來,匆匆忙忙的說了一聲:
「謝謝你。」就轉過身子,像逃避瘟疫一樣跑開了。跑了老遠,她再回頭來,在霧中,
她可以辨出他瘦長的影子正縹縹緲緲的浮在霧裡,模模糊糊,朦朦朧朧。她站住,把手壓在
跳得十分不穩定的心臟上。「我今天中了邪了。」她想,向前面走去。
第二天下午,她下了課,單獨走出校門,這天,章念瑜和章念琛都沒課,她也只有一
節,時間還早,校門口一片耀眼的陽光。她才走出校門,一襲藍布長衫攔住了她的去路。她
抬起頭來,接觸到楊蔭那對若有所思的眼睛,她感到心中一陣莫名其妙的激盪,頓時沉下臉
來。
「你幹什麼?」她問,盛氣凌人的。
他望著她,有點錯愕。
「到校門口茶館去坐坐,怎樣?」他問,毫不在意的,自自然然的。「沒那個雅興!」
她冷冰冰的說,越過楊蔭,昂著頭向前面走去。才走了幾步,楊蔭趕了上來,那襲藍布長衫
再度攔在她的面前。「別忙!」他說,盯著她:「我得罪了你?」他問,帶著固執的、倔強
的、被刺傷的神情。
「沒有,」她傲然說:「只是,你找錯對象了。」
她又想往前走,但他攔在那兒,像一座移不動的山,他的眼睛狠狠盯著她。「是嗎?章
小姐?」他說:「不過,我要告訴你,我對你沒有一絲一毫惡意,請別太估高了自己,也別
太估低了別人,請吧!小姐。」他讓過身子,大踏步走進學校。她卻愣在那兒,足足站了半
分鐘。第三天,她在校中碰到楊蔭,遠遠的,他就避開了。沒有點頭,沒有說話,她感到一
陣說不出的、爽然若失的感覺。
第四天,一天沒碰到楊蔭,好像有點異樣,日子是煩躁的,討厭的,難挨的。這天晚
上,章念琦到章念瑜的房裡去,後者正埋在一大堆書本中,忙碌的做著筆記。章念琦默默的
站了一會兒,才喊了一聲:「念瑜!」「什麼?」章念瑜頭也不抬的問,在書本上用紅筆勾
了一大段,章念琦等她勾完,才說:
「放下書,我們去看場電影,怎樣?」
「胡鬧!」章念瑜說,沉吟的望著書本,忽然搖搖頭說:「參考書不夠,明天還要到圖
書館去借兩本。」
「書獃子!」章念琦沒好氣的說。
「別鬧我,大姐。」章念瑜說:「我今天晚上一定要把電學這一章弄弄清楚。」「書裡
到底有什麼?你看得這麼起勁?」
章念瑜抬頭看看姐姐,皺皺眉。
「有前途,有生命,有快樂,有一切一切!」門口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是章念琛。她
跑了進來,一把拉住章念琦說:
「大姐,你就別去鬧這個書蛀蟲吧!人不該剝奪他人的快樂,你要看電影,我陪你一起
去。」
姐妹倆走出了家門,章念琛說:
「大姐,我要問你,這兩天你神不守舍,可別被什麼混帳男人引動了心!」「胡說八
道!」章念琦懊惱的說。
「大姐,我今天收到一封情書,就是我們系裡那個外號叫黑人的傢伙寫的,他說我再不
理他,他就要從臨江路跳進嘉陵江裡去。你看,男人真像媽說的,既下作又裝腔!為了騙女
人,什麼話都寫得出來!你猜我怎麼辦,我把他那封偉大的情書在教室裡朗讀一遍,然後沖
著他說:『我到下輩子也不會理你,要跳嘉陵江,現在就去跳吧!』結果,全班哄然大笑,
他也沒跳嘉陵江。」「你也做得太過火了,」章念琦說:「做人,總得給別人留點面子。」
「留面子?給男人留面子?哎呀呀,好姐姐,你別真的被男人蠱惑了,媽是我們的好榜樣,
男人是女人的敵人,對男人沒有面子好講的!」她們看了一場電影,是轟動一時的「鑄
情」,瑙瑪希拉和李思廉霍華主演的,也就是莎士比亞的名著「羅密歐與茱麗葉」。瑙瑪希
拉美得出奇,演來生動婉轉,蕩氣徊腸。最後殉情一幕,動人已極,博得滿院唏噓。從電影
院裡出來,姐妹兩個都十分沉默。夜深了,兩人安步當車向家裡走,章念琦說:「像鑄情這
種事,是真的有嗎?」
「小說而已!」章念琛說:「不過,羅密歐癡得滿可愛,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會有羅密歐
這種人!」
「假若有呢?」章念琦沉思的問。
「大概你會愛上他吧!」章念琛取笑的說。
回到家裡,已快十二點了,章老太太正十分不安的等著她們,看到她們回來,就以嚴峻
的眼光看著她們,非常不高興的說:「看什麼電影?看得這麼晚?」
「鑄情。」章念琛說。「這是個什麼電影?」章老太太皺著眉問。
「一個戀愛片。」章念琛說著,把故事大略講了一講。章老太太緊鎖著眉,點點頭說:
「就是這些摟摟抱抱的外國片子,把女孩子都勾引壞了。哼,自古來,殉情的女人倒是
不少,殉情的男人有幾個?這種電影全是騙人的!男人!男人!男人!沒有一個是有情感
的,全是些野獸!孩子們,注意注意,千萬別上男人的當呀!」
「媽,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說:「我們絕不會掉進男人的圈套裡去的。」「去睡
吧!」老太太說:「天不早了!」她的目光停留在章念琦臉上。「琦兒,有什麼事嗎?」
「什麼都沒有。」章念琦匆忙的說。
「那麼,去睡吧!」姐妹倆經過章念瑜的房間時,裡面燈火光明,章念琛推開門,探了
探頭:「書蛀蟲!別看了,當心明天早上又喊頭痛!」
「別吵,」章念瑜頭也不抬的說:「我快要研究出結果來了,不能放手。」「真是書獃
子!」章念琦說。和章念琛相對笑笑,搖搖頭。
章念琦坐在校園的濃蔭之中,膝上放著本通史,眼光卻茫然的仰視著樹梢上顫動的樹
葉。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音。章念琦出神的想著,想得那麼出神,以
至於沒有聽到走近來的腳步聲,直到一個人影在她面前搖晃,她才吃了一驚,看清了來人是
誰,她不禁輕輕的驚喊了一聲:
「啊!」那個男人顯然也吃了一驚,並沒有料到這樹蔭中會有人坐著。他呆了一呆,就
對她微微的頷了頷首:
「對不起,打擾了你。」他說,轉過身子要走開。但,只走了兩步,他停住了,回過頭
來看著她,他的眼睛顯得深思而迷惑。然後,他又走了回來,在草地上坐下來,用手抱住
膝,深深的望著她。她臉紅、心跳、神魂不定。一種類似喜悅和期待的情緒控制了她,與這
情緒同時俱來的,是紫張、不安、恐懼。「章念琦,」他輕聲說,溫柔的,寧靜的。「你不
要怕我,我不會傷害你。」章念琦繼續坐著,不動,也不說話,只猶豫的、定定的望著面前
這個穿著藍布長衫的男人。他的眼睛多柔和,如詩,如夢。為什麼自己竟逃不開這個男人?
「章念琦,」楊蔭微蹙著眉,研究的看著她:「你到底怕些什麼?相信我,我沒有惡
意。」他歎了口氣:「你不知道,你像一隻在霧裡迷失的小兔子,我本想不管你,真的。可
是,你是在迷失,你的眼睛茫然無助。我能不能幫助你?幫你找到你的方向。」章念琦覺得
她自己被催眠了,楊蔭懇切的語氣使她心驚肉跳。下意識中,她內心有個小聲音在提醒自
己:「不要上他的當,不要上他的當!」但,她渾身無力,連運用思想的力氣都沒有,只能
默默的看著面前這個男人。
「你在想些什麼?」楊蔭問,不解的看著她那對張皇失措的眼睛:「章念琦,告訴你,
我並不可怕。你不能一輩子逃避現實,試試看,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好好的談談。」
章念琦瞿然而驚,她猛然打了個冷戰,站起身子來瘖啞的說:「我們沒有什麼話好談,
再見!」
她倉皇的跑走,楊蔭在她身後喊她:
「你忘了你的書!」她站住,回過頭來,楊蔭拿著她的書走過去,停在她的面前,靜靜
凝視著她。她忘了接書,仰著臉,迷惑的、茫然的、恐懼的站著。他伸出手,輕輕的放在她
的面頰上。
「念琦,」他的聲音低而柔,一直喊進了她的內心深處。「我愛你,許久許久了,你知
道嗎?」他的手指慢慢的從她的鼻樑上滑下去。「不要躲避我,不要禁閉你自己。我愛你,
愛是沒有害的,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別怕,別折磨你自己,行嗎?」她的腿發軟,頭髮
昏,眼光模糊,沒來由的淚水迷糊了她的視線,她的手無力的扶住了身邊的樹枝,費力的和
自己掙扎。「請你走開,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她顫抖著說:「請你走開!」「念琦,」他
喊,他的手拉住了她的,他的眼睛熱烈明亮。「念琦,念琦!」他把她拉過來,她靠進了他
的懷裡,感到他那男性的手臂那麼有力的圈住了她。一瞬間,她覺得這兒才是她的世界,溫
馨、甜蜜。她的頭倚在他的藍布大褂上,可以聽出他那不穩定的心跳。她抬起眼睛,立即看
到他的眼睛,包含了那麼多柔情、關懷和憐恤。她歎了口氣,模糊的說:
「楊蔭……」楊蔭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把頭俯了下去,章念琦望著他的臉對自己壓下
來,猛然驚喊一聲,掙脫了他的懷抱,她似乎聽到母親在叫著:「琦兒,琦兒!別步上我的
後塵,逃開這個男人!」
她驚惶的看了楊蔭一眼,掉轉頭,如飛的跑走了。跑了好遠,她仍然無法抑制自己的心
跳。茫茫然的,她走出校門,才發現自己依舊忘了書。不管書本,也沒有等妹妹們下課,她
一個人先回到家裡。閂上了自己的房門,就倒在床上。可是,腦中反覆出現的都是楊蔭的
臉,楊蔭的眼睛,楊蔭的聲音。合上眼睛,她依然恍惚置身在楊蔭的胳臂之中,醉醺醺,昏
沉沉,那是一種她從來沒有感覺過的,渾然忘我的境界。
第二天楊蔭把她的書送還來了,沒有和她交談一語,只默默的看了她一眼就走開了。她
打開書,裡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當你找到你自己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在這兒
等待著。」她反覆的看著那張紙條,覺得自己真像只迷失的兔子,在大霧中奔跑,不知該跑
向何方。
「幫助我!幫助我!幫助我!」她心中叫著,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向誰祈求幫助,也
不知道祈求幫助自己些什麼地方。這天晚上,章念琦在廚房裡幫周媽剝豆子,她坐在門口的
小凳子上,把頭靠在門上。寥落而憂鬱。半天之後,她說:
「周媽,告訴我,媽媽和爸爸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媽望了章念琦一眼,詫異的說:
「大小姐怎麼想起這個來?」「你說說看,我想知道情形。」
「我知道得也不清楚,」周媽皺皺眉:「我到你家來的時候,老爺和太太已經結婚三年
了。好像老爺原是太太家裡的遠親,他們私自有了交情,老爺太窮,太太家裡不允婚。太太
就拿了一個小包袱,帶了一些首飾,和老爺跑到四川來結了婚,然後先後生了你們。老爺又
考取了出國,太太湊了錢給他作旅費,他到了法國,三年後,娶了一個女留學生回來,和太
太離婚了。」「你知道爸爸現在在那裡?」
「大概在南京。小姐,你可別在太太面前提,當心太太生氣。老爺從外國回來後,我是
看得清清楚楚的,太太求過他,哭過,甚至跪在地下,要他擺脫那個女的回來,老爺死也不
動心,唉!男人心,真沒辦法說啦!怪不得你媽媽提起來就恨得牙癢癢的。」「所有的男人
都是這樣嗎?」章念琦鎖著眉問。
「這個,我可不知道,還不都是半斤八兩,全是些饞貓,沾不得一點兒腥,我家那個,
就斷送在一個窯姐兒身上。唉,別說了,這些事小姐面前講不得的!」
章念琦站起身來,到屋裡去,章念瑜依然埋在書本裡。「念瑜怎麼能毫不動心呢?」她
想,「為什麼我就會被那個該死的楊蔭所打動!」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她一眼看到章念琛正
坐在她的床上發呆。「小妹,有什麼事嗎?」
「沒有,」章念琛皺皺眉,顯然還是有事。她沉思了一會兒說:「大姐,那個國文系的
楊蔭是不是在追你?」「怎麼?」章念琦吃了一驚。
「今天下午你早早的就走了,學校裡發生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什麼事?」「楊蔭
和那個地理系的唐眾民打了一架,據說,是為了我們。」「怎麼回事?」章念琦不由自主的
緊張了起來。
「大概唐眾民當眾大罵三朵花,你知道唐眾民追二姐碰釘子的事,今天下午在禮堂裡和
好多人說,三朵花臭美,又是什麼外表聖潔,肚子裡髒透了,還有許多髒話,夾了許多謠
言,亂說一通。剛好楊蔭也在禮堂看書,走過去一句話都沒說,就對唐眾民揮了一拳頭,然
後就打了起來。我真看不出楊蔭那麼文質彬彬的居然也會打人!」
「後來怎樣?」章念琦急急的問。
「後來?當然楊蔭吃虧羅,他又不是打架的料,唐眾民那麼個大塊頭,楊蔭那裡是對
手。」
「他受傷了?」章念琦問。
「我那裡知道,我又沒去看,」章念琛皺皺眉:「八成是受了傷,因為他們說他流了
血。」
章念琦「啊」了一聲,轉頭就向外面跑,章念琛在她後面叫:「你到那裡去?」章念琦
頭也不回的跑出去了,到了大街上,才覺得自己太魯莽,又不知道楊蔭住在那兒,到什麼地
方去找呢?在大街上轉了幾圈,才想起一個辦法來,她打電話到一個女同學家裡去問,那個
同學又幫她打電話出去問,終於打聽出楊蔭住在半山。坐了滑竿,找了好久,才算找到了。
這是個大雜院,楊家只住了三間房子,十分簡陋。當她終於站在楊家的客廳中時,她只覺得
耳熱心跳,一個老婦人受寵若驚的接待她,用四川話問:「請問找那一個?」「楊蔭是不是
住在這兒?」
沒等得及老婦人回答,楊蔭從裡面竄了出來,怔怔的站在門頭上望著她。他鼻青臉腫,
額上裹著紗布,還透著殷紅的血跡,一副狼狽的樣子,章念琦凝視他,慢慢的走了過去,然
後停住,他們就這樣對望著,好半天,楊蔭讓開了攔著的門,示意她進去,她走了進去,楊
蔭關上了房門。
「沒想到你來,屋裡亂極了。」他說。
屋裡並不亂;簡陋,但很整潔。
她望著他,不說話。「坐吧!」他推了一張椅子給她。
她沒有坐。「楊蔭!」她低喊。他震撼的凝視她。「痛嗎?」她問。「不。」「為什麼
要和他打?」「不知道。」「楊蔭!」「念琦!」她倒進了他的懷裡,他灼熱的嘴唇印在她
的唇上,是個忙亂、慌張而甜蜜的吻。她知道她不再迷失了,她知道她無從逃避了,那怕這
個男人是條毒蛇,她也再無力於徊避了。沉溺於酒的人寧願醉死,不願意枯死,她也如此。
如果他有一天會負心,最起碼,她有他不負心的這一刻!夠了!何必多所渴求?何必去追問
那渺不可知的未來?但是,但是……但是如果有一天,他拋棄了她,懷裡再擁抱上另一個女
人——這是無法忍耐的!他的臉貼著她的,她的嘴碰到他耳邊的紗布,她用手撫摸他額上的
繃帶,弄痛了他,他咬咬牙,擺了擺頭,她問:
「很痛?」「很甜。」他說。「真愛我?」她問。「你還懷疑?」「永遠?」「到死,
不行,死了還有下輩子,下輩子還有下輩子……到無窮的永遠。」「不改變?」她問。他把
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他的心沉重的跳著。他把頭往後靠,拉開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睛。
「念琦,」他嚴肅的說:「我的心在這兒,我的人在這兒,你信任我,我永不改變!我
愛你,愛你!」
傻話!所有情人的話都是傻話,可是,所有的情人都喜歡聽它!章念琦闔上眼睛,有
笑,有淚,有歡樂和解脫。她喃喃的說:「再講一遍。」
他再講一遍。她皺皺眉,笑笑:「再說一遍。」
他再說一遍。「一直說!一直說!不要停止!」她叫。
他捧住她的臉。「傻孩子!」他說:「傻得要命!傻得滑稽!傻得可愛!」他的嘴唇碰
著她的。
章老太太望著章念琦,手哆哆嗦嗦的握著茶杯,眼光悲哀而失望。「琦兒,琦兒!」她
搖頭:「你完了!當一個男人攻進你的心裡,你就完了!」她頹然的用手抵住額角:「可憐
我教育了你這麼多年,一手撫養你長大。男人,男人!全是魔鬼!琦兒哦琦兒!這麼多年,
我告訴你要徊避他們,告訴你要防備他們……」「哦,媽媽,」章念琦苦惱的說:「楊蔭不
會變心的,你見了他就知道,媽媽,我不能不愛他。他會待我好的,他不會和爸爸一樣,我
是說,和那個混帳男人一樣!」
「男人全是一樣的!」老太太斬釘截鐵的說。「你一定要走到我的地步,才會承認我的
話。好吧,你既然愛上了他,什麼話都沒有用了,你去愛吧,去受傷,去流血……哦,我可
憐的孩子!」「媽媽,」章念琦歎口氣,求助的望著坐在一邊的兩個妹妹,但,章念瑜和章
念琛都愣愣的坐著,一語不發。她哀求的看著母親:「媽,我只是戀愛了,並沒有……」
「戀愛,」老太太淒愴的說:「戀愛了,也就是毀滅了!」她對女兒們揮揮手:「好
吧!你們都走,讓我自己想一想。」「媽,」章念瑜跑過去,擁抱了母親一下。「我永不戀
愛,我會努力讀書,給你爭最大的榮譽!」
三個女兒默默的退出了老太太的房間,章念瑜望望章念琦,搖搖頭說:「大姐,你怎麼
會愛上他呢?愛上一個臭男人!」
」
作者:
顧問
時間:
2010-2-6 01:01:55
「你不懂!」章念琦苦惱的說:「你這個書獃子,你只知道這個定律,那個原理,你不
曉得感情是沒有定律法則可講的,一經發生,就無法阻遏。你這個書蛀蟲!等有一天,你也
戀愛了,我再來看你神氣!」
「我永不會戀愛!」章念瑜冷靜的走進了她自己的房間說,打開台燈,立即攤開了桌上
的書本。
章念琛跟著章念琦走進姐姐的房裡,悄悄的說:
「大姐,你怎麼知道你自己愛上了他?」
「你的話問得多滑稽!」章念琦說。
「愛情到底是什麼東西?你怎麼知道你對他的感情是愛情,而不是其他的感情?不是像
我們姐妹這樣的感情?不是像我愛小貓咪那樣的感情呢?」
章念琦看看章念琛。「我無法解釋,」她說:「當愛情來臨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那是愛
情。小妹,離開了你,我可以照樣生活,你失去了小貓咪,也可以照樣生活,但是,如果我
沒有了楊蔭,我寧願死!」章念琛瞪大了眼睛,驚恐的看著章念琦。
「那麼,」她囁嚅的說:「大姐,如果楊蔭變了心……」
「假如他真的會變了心,」章念琦瞪視著窗外黑暗的長空。「我就殺了他,或者殺掉我
自己!」
章念琛一唬就跳了起來,緊緊的抱著章念琦:
「你不要,姐姐,那你還是別戀愛吧!」她恐怖的說:「媽媽說的,沒有一個男人會不
變心的!」
「傻小妹,」章念琦笑笑:「或者有一個會不變心,就是楊蔭。」章念琦和楊蔭的戀愛
新聞傳遍了全校。
「三朵花是無法攀折」的觀念在一般男學生心中動搖,因此三朵花中的另兩朵,開始受
到猛烈的圍攻。章念瑜像個石膏像,一切信件、約會,她全置之不理,她的世界在書本裡,
終日手不釋卷,所有的情書皆如石沉大海。事實上,那些信件她連拆封都沒拆過,理由是:
沒時間。所有的邀約,所得到的答覆也是:沒時間!章念琛和她二姐的作風完全不同,拆她
每封信,拒絕每個約會。拆了信之後,第二天不是當眾朗讀,就是把信對那個寫信的人扔過
去,一面大聲說:
「大頭鬼,你的信是不是從情書大全裡抄來的?」
「瘦子,你信裡寫了三個白字!」
「詩人,這首詩太肉麻了,最好重作一遍!」
每次總是弄得那些寫信的男孩子窘透。可是,奇怪的是,那些碰了釘子的男孩子卻從不
灰心,總是要繼續去碰。但,章念琛這種不留情面的作風卻得罪了班上一個名叫徐立群的男
學生。徐立群是外語系的高材生,平日埋頭讀書,從不追求女孩子,超拔英挺,皮膚黝黑,
有點像電影明星彼得勞福。
這天,章念琛剛到學校,徐立群就當著全班同學,遞給她一封信。她不禁大為驚訝,接
著,一種女性的驕傲就統治了她,沒想到,連超然的徐立群,居然也會給她寫情書!她望望
信封,正是當時最流行的淺藍色信封,學生專門用來寫情書的。好,她早已看不慣徐立群那
種「全天下不足以動我」的驕傲勁兒,這下子正好藉此機會打擊他一下。何況,全班的同學
都以好奇的眼光看著她,看她如何處置這封信。於是,她挑挑眉毛,拆開信,抽出那張摺疊
得十分整齊的信箋,傲然說:「誰有興趣知道我們班上的聖人寫些什麼?」接著,就朗聲宣
讀了起來:
「親愛的小姐:
當你收到我這封信的時候,請別認為我冒昧;當你看完我這封信時,也千萬別認為我無
禮,因為,對你『有禮』的人已經太多,輪到我的時候,只好脫俗一下了。
在重大你算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提起玫瑰花章念琛,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是小
姐,別太驕傲了,須知玫瑰再好,有凋零之一日,當春殘花落之日,則為糞土一堆了。你有
朗誦情書的習慣,大概你自以為朗誦你的臣民的情書,是你的一大快樂,殊不知像你這種膚
淺無知的行為,正暴露了你的虛榮和沒有頭腦!可歎你空有如花之貌,卻無才無德又無見
識……」
章念琛念不下去了,有生以來,她從沒有受過這麼大的恥辱,而且是在大眾的面前。她
停住不念,全班的眼睛都注視著她,有的歎息,有的同情,有的嘲笑,一群素日妒忌她的女
同學,笑得前俯後仰。她的臉色變得蒼白,握著信箋的手氣得發抖,但她克制著自己,依然
把那封信看下去:
「小姐,奉告你一句話,一個真正有修養的女孩子,絕不會公開她的情書。要知道,追
求你,愛慕你,都是看得起你,對寫信的人來說,是沒有過失的。儘管你看不起他們,卻不
該嘲笑他們的感情。須知凡是人皆有自尊心,假如你認為我這封信打擊了你的自尊心,就請
想想平日你是如何打擊他人的自尊心!但願你的修養能符合你的容貌!須知人必自侮而後人
侮之!奉勸閣下好自為之!
徐立群 手上」
章念琛把信箋放下,依然摺疊好,封回信封裡。氣得渾身發抖,握著信,她走到徐立群
面前,後者正靠在椅子裡,用一種接受挑戰的神情望著她。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大而黑的
眸子裡閃耀著一種奇異的光。她把那封信放在他的桌子上,平靜的說:「你不覺得自己的行
為也太驕傲了一些嗎?」
然後,她回到位子上,支著頤,默默的生氣。心裡在考慮打擊徐立群的方法。從此,章
念琛沒有再公佈別人的情書,相反的,她開始接受約會,接受邀請。她和每一個人玩,出入
每一個公共場合,笑,鬧,玩,樂,像一朵盛開的花。一時,重慶附近的名勝,什麼南溫
泉,海棠溪,浮圖關,……都有她和男孩子的足跡。她的名氣更大,拜倒她裙下的人更多。
章念瑜對妹妹的行為不滿,章念琦也不高興。但,章念琛私下對章念琦說:「大姐,我
只是想引出一個人。」
「誰?」「徐立群!我恨透了他!我要刺激他,等他來追求我,然後玩弄他!」「別玩
火,小妹,當心燒了手!」章念琦說。
可是,章念琛依然故我,她在校園公開和男學生手拉手的走路,上課時和男學生眉來眼
去。甚至於和男學生出入舞廳。一天晚上,她正和一個同學在舞廳裡跳舞。突然,一個人拍
了一下她的舞伴的肩膀說:
「借借你的舞伴!」她抬起頭來,驚喜交集。是徐立群!他到底跑來上鉤了。她轉過身
子和他跳,故意問:
「你怎麼也來跳舞了?」
「跟我來!」徐立群說,板著臉,毫無笑容。他把她拖出舞廳,走到外面的花園裡。園
中樹影幢幢,夜涼如水,他狠狠的盯著她:「玩得很高興吧?」他氣沖沖的說。
「關你什麼事?」她問。「當然玩得很高興!」
「你失了你學生的身份,這個舞廳並不高級,你居然和那些低級舞女卷在一起!」「關
你什麼呢?你憑什麼來管我?」她高高的昂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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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10-2-6 01:02:54
他惡狠狠的望著她。「關我什麼事?你這只狡猾的小狐狸!你明知道我的感情,你看了
信就知道了,你太聰明,太可惡!」他拖過她,拉下她的身子,她奮力掙扎,但他的手臂如
鐵絲般箍緊了她,他們掙扎著,喘息著,像一對角力的敵手。她拚命要逃出他的掌握,他卻
拚命制伏她,她劇烈的喘著氣,腦子裡混混沌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覺得面前這
個男人十分可怕,她必須逃出去。可是,他的手臂把她圈得那麼牢,她簡直無法掙扎,於
是,她張開嘴,對那只抱著她的臂咬下去,她的牙齒陷進了他的肌肉裡,但,他依然不放
手。一股鹹味衝進她的嘴裡,她愕然的張開嘴,月光下,血正從他手臂上的傷口裡流下來。
她惶然的抬起頭,接觸到他那對柔和而平靜的眼睛。她對他顰眉凝視,喃喃的說:
「你?你?」他俯下頭,吻住了她的嘴。她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熱烈的反應了他。又
掙扎著,低低的斷續的說:
「不行,我,我,我是不和人戀愛的。」
「但是,你要和我戀愛。」徐立群在她耳邊說。
「不,我不能愛上任何人。」她說。
「你已經愛上了我。」「我不愛你,」她說,注視著他:「我恨你,我要報復你!」
「是嗎?」他問,憐憫的搖搖頭:「可憐的小念琛!別那麼慘兮兮的看著我!」她發出
一聲低喊,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裡。
他的下巴輕觸著她的頭髮,在她的耳邊說:
「我看到你的第一天,就愛上了你。」
「愛到什麼時候為止?」
「今生,來世,永恆。」他說。
「好美麗的謊言,」她抬起頭來,笑笑。「原來愛情的謊言是這麼美的,怪不得姐姐會
和楊蔭戀愛,我現在明白了。」
「你在說什麼?」徐立群皺著眉看她:「謊言?你認為我在說謊?」「難道不是嗎?這
是騙取我的手段!」
「騙取你?」徐立群生氣的推開她:「我說謊?騙取你?」
「不是嗎?」她問:「難道你是真的愛我?不會改變?」
「念琛!」他喊:「你心裡有著什麼鬼?」他把她拉過來,深吸一口氣說:「我告訴
你,你可以不相信全世界的東西,但是,請你相信我。這個世界,連日月天地在內,都可能
會有變動,但是,我的心永不會變!」
她對他展開一個美麗而無奈的微笑。
「如果這是毀滅,」她自言自語的說:「就讓我毀滅吧!」
這晚,章念琛回家得相當晚。章老太太看到她進門,立刻大發雷霆。「念琛,女孩子一
個人在外面玩到這樣深更半夜,你是怎麼回事?」「媽媽,」章念琛靠在門板上,眼睛水汪
汪的,醉醺醺的,懶洋洋的,又是悲哀的,無助的說:「我戀愛了。」
「什麼?」章老太太跳了起來。
「媽媽,」章念琛悲哀的笑笑:「如果那些話是謊話,那些話就太可愛了。」說完,她
搖搖晃晃的走開了。章老太太瞪大眼睛,絕望的倒進了椅子裡:
「又毀了一個!」她喃喃的說,望著從章念瑜房裡透出來的燈光,知道念瑜一定還在燈
下看書。「老天保佑念瑜吧!保佑念瑜永不會對書本以外的東西感興趣!我只有這一個了!」
民國廿九年。中日之戰已經進入高潮,各學校都停了課,重慶每日要遭到十幾次的轟
炸,一般人都往鄉下疏散。章家經濟情況不佳,只有仍住城裡,好在離她們家不遠處就有防
空洞,躲警報十分方便。這天,章念琦到楊蔭家裡去,還沒到楊家門口,就看到楊蔭和一個
女孩子從那個大雜院裡出來。一陣狐疑鑽進了她的心中,她躲在一邊,悄悄的注視他們。楊
蔭抓著那個少女的手臂,又笑又說又比劃,不知在講些什麼。那少女穿得十分華麗,戴著一
頂很少見的寬邊大草帽,一面聽,一面笑得腰肢亂顫,大草帽的邊一直碰到楊蔭的臉上。章
念琦感到一陣頭暈,血液全都冰冷了。
「果然!」她想:「男人!男人!」她咬緊了牙齒。
他們向她站的方向走了過來,她聽到那少女爽朗的大笑著說:「我不信!蔭哥,你向來
就最會騙我!」
「我跟你發誓!」楊蔭說。
他向她發誓,他也向自己發誓,章念琦恐怖的想著,這個男人,這個騙子,這個禽獸!
他要向幾個女人發誓呢?「男人,全是些魔鬼!」母親的話響了起來,「不要信任他們,不
要相信他們的花言巧語,不要受他們偽裝的面目所欺騙!他們說愛你,在你面前裝瘋裝死,
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等到玩弄夠了,他們會毫無情義的甩掉你……」章念琦痛苦的閉
上眼睛,心中在呼號著:「媽呀!媽呀!我悔不聽你的話。」
那一對年輕的男女從她面前經過,他們沒有看到她。現在,他們不笑了,似乎在討論一
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少女的臉色顯得凝肅悲哀,楊蔭在說:
「我也會去的,只是,還有一些苦衷……」
他們走遠了,她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了。她感到四肢無力,週身軟弱。忽然間,警報響
了,她仁立不動,人群從她身邊跑過去,她依然不動,於是,她看到楊蔭用手臂圍著那少女
的腰,護持著她跑走。「完了!」她想。「我偉大的戀愛。」她跌跌衝衝的走下台階,像個
夢遊病患者,抬滑竿的人也都去躲警報了,街上冷清清的,她下意識的向鬧區走去,一直走
到全是銀行的陝西街,然後站住。飛機聲已隆隆而近,她仰望著天,渴求著有個炸彈能落到
自己的頭上。可是,飛機過去了,遠遠的有轟炸的聲音,不知道是哪一區遭了殃。她繼續閒
蕩著,由午至晚,警報解除了,街上恢復了零亂,救火車和救護車鳴著尖銳的警笛從她身邊
疾馳而過,路人爭著談論轟炸的情形。她茫然不覺,搖晃著在街上走著。突然,一隻手臂抓
住了她,一個人站在她面前,她定睛一看,正是楊蔭!他喘著氣說:
「老遠的看著就像你,剛剛我到你家裡去,你母親說你中午出來了沒回去,把我急壞
了,滿大街跑了三小時,差點要到轟炸區去認屍了!你在這兒幹什麼?」
章念琦一語不發,默默的望著他。
「念琦,我有話要和你談,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好不好?」楊蔭說,他的臉色顯得既興奮
又悲哀。
「他要告訴我,」章念琦苦澀的想:「他要告訴我他已經移情別戀了!他是那種藏不住
秘密的人。」她打了個冷戰,恐怖的望著他,瘖啞而生硬的說:
「你不用講,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他驚異的看著她,接著,就一把握緊了她的手腕,仔細的凝視她。她
的臉色慘白,木然,眼睛枯澀無光。他抽了口冷氣,顫慄的說:「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就請
你原諒我,念琦,原諒我離開你是……不得已的……」
章念琦盯視著面前這個男人,然後,她舉起手來,狠狠的抽了他一個耳光,轉過身子,
就瘋狂的跑開了。楊蔭目瞪口呆的愣在那兒,好半天,才醒了過來。他追上去,章念琦已經
沒有影子了。深夜,章念琦像個幽靈一樣回到了家裡,章老太太和兩個妹妹都在客廳裡焦慮
的等著她,看她進來,章念瑜先鬆了口氣說:「好,總算回來了,以為你給炸死了呢!」
章念琦一語不發的走來走去,一直走到老太太面前,就撲進了老太太的懷裡,用手抱住
母親的腰,搖撼著母親,哭著說:「媽媽哦,我為什麼不聽你呢?我該死!媽媽哦!」
章老太太驚惶的攬住了她。「琦兒,你說什麼?」章念琦抬起頭來,仰視著母親,一字
一字的說:
「媽,他已經變了心!」
章念琛跳了起來。「你說什麼?大姐?楊蔭?不可能的!楊蔭不是那樣的人!決不可
能!這一定是誤會!」
「誤會?」章念琦掉頭看看章念琛,冷笑了起來:「誤會!我已經親眼看到了,而且,
他也親自對我說過了!」她站起身來,指著章念琛:「小妹!及早抽身!」她看著母親,幽
幽的說:「我以為,世界上或者會有一個例外的男人,一個不變心的男人。可是,我錯了。
媽媽,你是對的!你是對的!」轉過身子,她衝進了自己的臥室裡,閂上了房門。
「我早知道有這一天!」章老太太喃喃的說:「我早知道!我早知道!男人不會有一個
例外。都是魔鬼!魔鬼!魔鬼!」
章念琛抓起一件外套,向屋外跑去。
「琛兒!你到那裡去?」章老太太喊:「半夜三更的!」
「去找楊蔭理論!」章念琛氣呼呼的說,衝出了大門。
章念瑜歎了口氣。「還是唸書好!放著書本不念,鬧戀愛!唉!」
第二天清晨,章念琛和楊蔭一起回來了,章念琛臉上有著驕傲和喜悅,她興沖沖的對章
老太太說:
「我就知道是誤會!原來楊蔭的表妹從昆明來,楊蔭陪她上街,大概給大姐看見了,生
出許多誤會來!」
「是嗎?」章老太太冷峻的望著楊蔭,嚴厲的說:「你又來撒謊了?琦兒被你欺騙得還
不夠?她說你親口告訴了她,現在又想來翻案了?」「我親口告訴她?」楊蔭錯愕的說:
「我要告訴她,我已經響應了政府知識青年從軍的號召,下個月就要出發,她不等我說完,
就說她知道了。……」楊蔭猛然跺了一下腳:「哎,這個誤會真是從何說起!念琦一天到晚
怕我變心,怕我變心,怕得她自己都糊塗了,我以為她已經知道我從了軍,生我的氣,我想
她會想明白的……誰知道……哎!」他又跺了一下腳,急急的說:「念琦呢?我要跟她解
釋!」
「你是真話?還是假話?」章老太太瞪著楊蔭問:「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任何一個男
人!」
「伯母,」楊蔭氣急的說:「不是我說,假若不是你天天對念琦說我不可靠,念琦絕不
會對我生出這種誤會來!到現在,您還不相信我!請您讓我見念琦,她的脾氣剛烈,不解釋
清楚是不行的。」章念琛跑到章念琦的門口,叫著說:
「大姐,開門!楊蔭來了!」
門裡寂然無聲。楊蔭走了過來,敲著門說:
「念琦,請你開門好不好?我有話說!」
門裡仍然毫無動靜。楊蔭忽然感到一陣寒顫,他大聲叫:「念琦!開門!你不開我就破
門而入了!」
老太太也顫巍巍的叫:
「琦兒,開門吧!」門裡依舊沒有聲音,門外的人面面相覷了一段時間,楊蔭就用力對
門撞過去,連撞了三四下,門開了。楊蔭呆呆的站著,屋裡,章念琦仰天躺在床上,血正從
割裂的手腕裡湧出來。「琦兒!」老太太尖叫。
楊蔭一步步走了過來,彎下身子,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面,他立即知道,什麼都沒有用
了。他跪下去,把頭放在她的胸口,她的身體仍有餘溫,但,那跳躍著的心臟卻早已停止
了。他用手環繞住她的身子,喃喃的,低低的叫:
「念琦!念琦!念琦!」
章念琛首先從打擊中回復過來,她衝到床邊,大聲叫著:
「請醫生去!請醫生去!」
楊蔭在章念琦胸口搖了搖頭,把臉埋進了她胸前的衣服裡。章念琛尖叫著大哭了起來,
跺著腳狂喊:
「不不不!你死得多不值得!多不值得!多不值得!」
老太太搖晃著走到床邊,恐怖的站著,望著章念琦那張毫無血色,卻依然美麗的臉。然
後,她顫抖著,口齒不清的說:「我……叫你……不要戀愛!我叫你……不要……戀愛!我
叫你……」楊蔭猛然抬起頭來,他臉色慘白,眼睛血紅。他站起身,抱起了章念琦的屍首,
直望著章老太太,對章老太太一步一步的走過去,咬著牙說:「伯母!你是個劊子手!是你
殺了念琦!是你的教育殺了念琦!是你毀了她!殺了她!」
章老太太恐怖的向後退。章念瑜狂叫了一聲:
「我的天啦!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就暈了過去。
章念琛苦惱的把頭倚在窗欄上,望著前面的街道。大姐死了,二姐病了,楊蔭從軍了,
徐立群也調到昆明去工作了。短短的幾個月之間,人生的事情竟有如此大的變動!二姐纏綿
病榻已將近三個月,醫生囑咐不能看書,但她仍然要偷偷的看,看了之後又喊頭痛。母親如
風中之燭,完全是她天生的堅強支持著她,使她沒有在大姐死亡的打擊下倒下去。徐立群調
到昆明,她更寂寞了,每日倚窗,只是等待徐立群的信。徐立群,徐立群,但願他是真的愛
她,但願他不會在昆明愛上別的女人!像她父親在法國愛上女留學生一樣。
「小妹!」章念瑜在喊她。她走進二姐的房裡,章念瑜正靠在床上,顯得精神很好。
「幹什麼?」章念琛問。
「把桌上那本書遞給我,再給我一支筆、一個筆記本。」
「醫生說過你不能看書。」章念琛說。
「去他的醫生!都是婆婆媽媽的!我躺在床上都快發霉了!其實,我的病根本就沒有什
麼,把書給我吧!」
章念琛把書和本子遞給她,自己在床邊上坐下來,望著姐姐說:「二姐,你怎麼這樣愛
看書?」
「不看書做什麼呢?」章念瑜問,「像你一樣,每天為愛情神魂顛倒,坐立不安?像大
姐一樣,為愛情送掉性命?我不那麼傻,書裡有研究不完的學問,不斷的研究,探討,是我
的快樂!我的愛人就是書!」
「還好,」章念琛點點頭,吸口氣。「你這個愛人永不會變心,你也永遠不必擔心害
怕。我羨慕你!」「書裡的東西太豐富了,」章念瑜繼續說:「窮我這一生也研究不完,以
有限的生命,探求無窮的學問……」
「好了,二姐,」章念琛煩躁的說:「你的老理論又來了!」她側耳傾聽,猛然跳了起
來,向門口衝去,嚷著喊:「一定是郵差來了!」可是,立即她就垂頭喪氣的走了回來,在
窗邊一坐,把下巴放在窗欞上,懊惱的說:「又沒有信!這個死立群!鬼立群!我才不相信
他連寫封信的時間都沒有!嘴裡就會喊愛呀愛呀,一走開就把人忘得乾乾淨淨了。哼!見
鬼!」
章念瑜對章念琛默默的搖了搖頭,就打開書本,自顧自的研究起來。姐妹倆坐在兩邊,
一個發呆,一個看書,時間悄悄的溜過去。秋天的午後很短,一會兒,就是開燈的時間了。
章念琛站起來開電燈,燈剛亮,章念瑜忽然發出一聲極喊,用手抱住了頭。章念琛趕過去,
叫著問:
「二姐,什麼事?你怎樣了?」
「我的頭!我的頭!」章念瑜大叫著,滾倒在床上,抱著頭滿床翻滾,書和筆記本都掉
到地下,章念琛嚇壞了,高聲叫著周媽和母親,章老太太和周媽立即趕了來,章念瑜仍在狂
叫著:「我的頭!哎喲!我的頭!」
章老太太跑過去,抱住章念瑜,一面緊張的對章念琛說:
「快!請醫生去!」章念琛如飛的跑去了。章老太太戰戰兢兢的問:
「念瑜,你的頭怎樣了?」
「哎喲!我的頭!」章念瑜狂喊著,用牙齒撕咬著被單:「我的頭要裂了,要炸開了,
哎喲!我的天!」
周媽弄了一盆冷水來,試著用涼手巾壓在她的頭上,但是一切無用,章念瑜依然又哭又
叫。終於,醫生來了,先給她注射了兩針鎮定劑,好不容易,她才疲倦的睡著了。這個醫生
是個新請來的,是重慶市著名的西醫。他仔細的檢查了章念瑜,又環顧了一下室內,把地下
掉的書和筆記本翻了翻,就走到客廳裡坐下。章老太太和章念琛都跟出來,周媽守在章念瑜
的床邊。章老太太小心的問:
「大夫,小女的病很嚴重嗎?」
醫生沉吟的坐下來,問:
「章小姐是大學生?」「是的,已經畢業了,重大物理系的學生。」老太太說。
「很用功吧?」「是的,每天都唸書到深更半夜。」
醫生點了點頭。「章小姐的病源就是用腦過度,從今天起,不要讓她看任何的書,不要
讓她寫字和做任何傷腦筋的事,否則,她的性命不保!」「可是,」章念琛駭然的說:「她
還想去考西南聯大的研究院呢!」「她永遠不能考了!」醫生搖搖頭說:「她終生都不能再
唸書了。章老太太,記住,別讓她碰書本,她會很快就復元的。如果再碰書本,那我就沒辦
法了。」
真的,在吃藥打針和食物滋補之下,章念瑜很快就復元了。當身體又硬朗之後,她發現
屋子裡的書都被移走了。她跳著腳問周媽,章老太太走進來,強顏笑著說:
「醫生說過,你病剛好,不能看書。」「我現在不看,我只是要把它們整理出來,」章
念瑜說:「等能看的時候再看。」「你不能費神,以後再整理吧!」章老太太說。
「不嘛,你們把我的書都弄到哪裡去了?還有我幾年的筆記呢?趕快給我,我還要準備
考研究院呢,你們別把我的書弄丟了!」「瑜兒,」章老太太柔聲說,想告訴她事實。「你
生了一場很厲害的病,你知道。」「現在病已經好了嗎!」章念瑜叫著說。
「是的,」章老太太吞吞吐吐的說:「可是,醫生說,你再也不能唸書了。」章念瑜一
把抓住了母親。
「你說什麼?媽?」她緊張的問。
「醫生說,你不能再唸書了。」章老太太重複了一句。
「永遠不能?」她追著問。
「是的,」章老太太憐憫的把手壓在她的手上。「是的,孩子,永遠不能了。」章念瑜
鬆了握住母親的手,身子向後退。然後,她仰著頭看著天花板,突然縱聲狂笑了起來。章念
琛聞聲而至,章念瑜正好也衝出去,她把章念琛死命一推,一面笑,一面往外跑,章念琛追
了出去,大聲叫:
「二姐!二姐!你做什麼去?」
章念瑜跑到院子裡,把毛衣脫了下來,一邊脫著,一邊笑,一邊說:「拿開這些障礙物
就好了!拿開這些就四大皆空了!」
老太太、周媽和章念琛都追了出來,章念琛抓住她的手,拚命叫:「二姐!你幹什麼?
你幹什麼?」
章念瑜把章念琛推開,力氣居然很大,章念琛跌倒在地下。章念瑜迅速的就把衣服都脫
掉了,只剩下一層小衣,她仍不滿足。「嘩」的一聲,就把小衣都撕裂了,光著身子向大街
上跑。章念琛撲上去,不顧一切的抱住她,喊她,搖她,拉她,她生氣的推開章念琛,嚷著
說:
「滾開!你們這些妖魔小丑!」接著就仰天狂笑,衝到大門外面去了。「老天!」章老
太太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下。「老天可憐我們,老天可憐我們!」她喃喃的說。
章念琛追到大門外面,在鄰居們的協助之下,終於把章念瑜捉了回來,她又踢又咬又抓
又叫,她們只得用繩子捆住她,一面火速去請醫生。醫生來了,打了針,她安靜了一些。可
是沒多久,又鬧了起來,見著人打人,見著東西砸東西,一個月以後,她們屈服了,章念瑜
被送進了瘋人院。
午夜,章念琛從一連串的惡夢中醒來,渾身都是冷汗。夢裡,一會兒是滿身流著血的大
姐,一會兒是光著身子的二姐,一會兒又是徐立群,正左擁右抱著兩個美女,對她看也不看
的走過去……她從床上坐起來,心臟在劇烈的跳著,頭上汗涔涔的。她坐了一段時間,聽到
母親房裡有歎息聲,披了一件衣服,她下了床,摸到母親房裡。
「媽媽!」她叫。「是念琛嗎?」章老太太問。
「是的,媽媽,」章念琛爬上了母親的床,鑽進了母親的被窩裡,用手抱住母親。「媽
媽,我睡不著。」
「孩子,」章老太太用手撫摸念琛的面頰。「老天可憐我們,老天可憐我們!」近來,
這兩句話成了老太太的口頭語。
「媽媽,我希望立群回來。」
「他會回來的。」老太太心不在焉的說。
「不,媽媽,我好久沒有接到他的信了,他一定愛上了別人!」「老天可憐我們,老天
可憐我們!」老太太說。
「媽媽,世界上的男人都不可靠嗎?」章念琛問。
「哦,別問我,」老太太驚悸的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媽媽,媽
媽哦!」章念琛抱緊了母親。「可憐的媽媽!」
第二天,章念琛整日坐在門口等信,沒有,黃昏,她打了個電話給郵政總局問:「渝昆
路通不通車?郵件會不會遺失?」
回答是:「渝昆路通車,但沿途有土匪,信件可能遺失。」
第三天,仍然沒有信。
「我不能忍耐了!」章念琛狂亂的想:「我怎麼知道他還在愛我?」她跑到電信局,毫
不思索的打了一個電報給徐立群,電報上只有六個字:「琛病危,速返瑜。」「如果他立即
回來,他就是愛我,否則,就是不愛我了。」她想,神思不定的在房裡兜著圈子。
電報發出後的半個月,有人打門,章念琛衝到大門口去,打開了門,立即驚喜交集。門
口,徐立群滿面風塵、憔悴不堪的站著,衣服上全是塵土,臉沒有洗,兩眼深凹,頭髮零
亂,狼狽得像才從監獄裡放出的囚犯。看到了她,他不信任的瞪大了眼睛,結結巴巴的說:
「你?……你,沒有……你病……怎樣?」
「哦!」章念琛高興的笑著說:「你總算回來了!」
「你好了?」徐立群疑惑的問,顫抖著用手來碰她,好像她是紙做的,生怕一碰就會碎
掉。「是你?真是你?」他問。
「當然是我!」章念琛說,笑不出來了。她抓住他的手:「你看,這不是我嗎?」她搖
他的手:「喂,你看,我好好的呀,我什麼病都沒有,那個電報是用來試試你,現在我相信
你是真正的愛我了!」徐立群皺著眉頭,茫然的望著她,好像根本不明白她的話。她又急急
的說:「你怎麼了?你懂了嗎?那個電報是假的,我拍來試試你的,好久沒接到你的信,我
以為你不愛我了,現在我相信你了!進來坐坐吧!」徐立群靠在門上,慢慢明白過來了。他
狠狠的看著她,就像看一個魔鬼。「你相信我了!」他咬牙切齒的說:「你相信我了!你知
不知道這十幾天我是怎麼過的?在木炭車裡顛簸,車子一路拋錨,一路推車子,遇到土匪,
洗劫一空。每天向上帝,向老天,向宇宙之神祈求,沒有一夜合過眼睛,沒有一刻不被你已
經死亡的恐怖所威脅……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你知道如果不是要見你一面的意志力支持
著,十個徐立群也老早完蛋了,你!原來你是開玩笑!」他瞪著她,他的眼睛裡全是紅絲。
「我只是要試試你,」章念琛囁嚅的說:「現在不是什麼都好了嗎?」「什麼都好
了?」徐立群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是的,什麼都好了,我們之間也完了!」他轉過身子,
向外就走。
「喂,立群,」章念琛一把拉住他:「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徐立群回過頭來說:「你另外去找一個人做你的玩物吧!我徐立群算
認清你了!你弄錯了,章念琛,我不是你開玩笑的對象!」「我不是開玩笑,」章念琛惶惑
的說:「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不愛我!」「章念琛,我不能做你一輩子的試驗品!你的玩笑
開得太過分了!你請吧!我徐立群配不上你,再見!」他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去。「立群,
你到哪裡去?你聽我解釋!」
「你用不著解釋了!我到世界的盡頭去!」徐立群怒氣衝天的說,一瞬間,就走得看不
見了。
「孩子,追他去!」章念琛背後,老太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那兒了。「沒用了,
媽媽。」章念琛哭著撲進母親的懷裡。「我知道他的個性,他是永不會回來了!」
「找他去!孩子!」老太太說。「到他家裡找他去!」
但,徐立群並沒有回他的家,重慶市沒有他的影子,他像是從地面隱沒了。第二天清
晨,章念琛提著一個小包裹出走了。在家裡書桌上,她只留了一個簡單的小紙條:
「媽媽:請原諒我,我必須去追蹤他,哪怕他跑到
世界的盡頭!媽媽,我不能做大姐或是二姐!請原諒我,
請原諒我!
女兒念琛留」
勝利了,萬民騰歡。在臨江路上,一個老太太正望著滾滾的嘉陵江發呆,風吹亂了她的
蕭蕭白髮。一群嘻嘻哈哈的學生從她身邊跑過。
「看!那好像是章老太太。」一個說。
「章老太太是誰?」另一個問。
「還記不記得三朵花?」
「三朵花?現在怎樣了?」
「誰知道?好像都不存在了!」
學生們跑遠了,老太太仍然孤獨的佇立著。半晌,另一個老婦人蹣跚的走來。「太太,
回去吧!天不早了!」
「周媽,有信嗎?」老太太問。
「沒有。」周媽搖搖頭。
「哦,老天可憐我們!」老太太說。繼續望著滾滾的江水。暮色,慢慢的瀰漫開來。
第三個夢結束了。小紋抬起頭來。「爺爺,這個故事不好,」她搖搖頭。「太慘了。」
「這只是一個夢。」老人笑笑,凝視著窗外的月亮:「人生,有多少個完美的夢呢?月
亮缺的時候,比圓的時候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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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2-6 01:06:57
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
小紋,過來,好好的坐著。你看,今晚窗外那麼黑,月亮都隱進了雲層裡,四處都是風
聲,恐怕要下雨了。哦,你給我拿來了一杯什麼?酒?你想提起我說故事的興趣嗎?你說什
麼?小斟小酌,略增情趣?好吧!孩子,你懂得享受,也懂得生活,這是上天給你的好天
賦。來,讓我們碰一下杯,且乾了這杯酒,我們來開始再說一個夢。酒,這真是件奇妙的東
西,淺淺一杯,可以使人醺然自如,多飲則迷失本性——
一杯已經夠了,別再喝。今晚,讓我來給你說一個故事——
一個關於酒的故事。三十年前,上海已是個繁華如夢的所在,急管繁弦,歌舞昇平。在
這兒,沒有晝夜之分,酒綠燈紅,到處是尋歡作樂的人們。是個冬日的清晨。江灣的海面
上,像蒙著一層白霧,幾點風帆,靜靜的臥在海面,海天一色,迷迷茫茫,別有一種寂寥的
詩情畫意。一個穿著件破舊的呢大衣,沒有戴帽子的青年,挾著一個大畫架,在路邊站住
了。對著海靜靜的望了幾分鐘,他支起了畫架,匆匆忙忙的打開畫箱,取出調色盤、顏料,
及畫筆、水碳等……呵了呵凍僵的手,開始在畫紙上塗抹起來。
風從海上迎面吹來,凜冽刺骨,他瑟縮的縮了縮脖子,鼻子裡呼出的熱氣全凝成了一團
白霧。畫了一會兒,到底敵不過這陣寒冷,他丟下畫筆,把僵硬的手指送到嘴邊去呵了呵,
又在原地跳了幾跳,以期用活動來抵制寒氣,然後,抓住畫筆,他又繼續畫了下去。一陣潑
刺刺的馬蹄聲驚動了他,他回過頭去,詫異著是誰在這麼早駕馬車出來。於是,他看到一輛
兩匹馬拉著的小型敞篷黑色馬車,快如閃電般衝了過來,在駕駛座上,卻高踞著一位少女,
紅上衣,紅褲子,披著件大紅披風,頭上壓著頂小紅帽子,一隻手握著馬韁,另一隻手飛舞
著馬鞭,兩匹棕紅色的馬四蹄翻飛,其快如風的跑著。他被這景象愣住了,忘了運用畫筆,
呆呆的注視著這疾奔而來的馬車。車子從他面前馳過,揚起了一陣塵土,車上的少女卻回過
頭來,對他注視,顯然也詫異他這在寒風中畫畫的人。車子很快的跑遠了,他一愣,立即抓
下了畫了一半的畫紙,另外換上一張乾淨的,迅速的在調色盤裡蘸了顏色,在畫紙上勾出一
輛飛馳的馬車來,兩匹快馬、回頭注視的舞著馬鞭的紅衣女郎……不到五分鐘,這張畫面的
輪廓已生動的勾出來了,他退後幾步,滿意的看看,又慢慢的加上畫面的背景:海、天和遠
遠的幾點白帆。正畫著,又是一陣馬蹄聲,他抬起頭,那輛馬車又折了回來,正往這邊跑,
紅衣少女熟練的駕馭著馬,當兩匹馬跑到了他的面前,少女一拉馬韁,馬車陡的停住了。他
愕然的望望那輛空無一人的車子,和駕駛座上的少女。這時,那少女正握著馬鞭,對他凝視
著。
這少女很美,他是個藝術家,也懂得欣賞一切的美,眼前的少女正是一種美的典型。一
身火紅的衣服裹著成熟的身段,隨風飛起的紅披風增加了她幾分灑脫不羈的韻致,斜入髮鬢
的兩道濃眉有男兒氣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則流露了過多的聰穎、大膽和豪放。他有些被震
懾住了,眩惑的望著她。她對他打量了將近一分鐘,突然揚著聲音問:
「喂,畫畫的!你是誰?」
他對這不禮貌的問句皺眉,故意咧著嘴說:
「喂!駕車的!你是誰?」
「刷!」的一聲,一條馬鞭出其不意的對著他的頭揮了過來,他完全沒有防備,竟無法
躲開,馬鞭在他脖子上繞了一下又抽了回去,頓時留下一股刺痛。他用手撫摸著脖子,少女
早拉動馬韁跑走了。他聽著馬蹄聲去遠,被打得莫名其妙,對著那張未完成的畫呆呆發愣,
正錯愕間,馬蹄聲再度折了回來,他心有餘悸的回頭望去,少女在他面前停住了馬,卻對他
拋來了一個微笑。他茫然的想:
「我今天是倒了楣,一清早碰到個神經病!」
少女等馬停穩了,一翻身跳下了馬車,身手十分矯捷。然後,她大步的走到他身邊,對
他那張畫仔細的凝視了一會兒,又抬起眼睛來看看他,問:
「你叫什麼名字?」有第一次挨打的經驗,他覺得還是不招惹這神經兮兮的女孩子為
妙,於是,他淡淡的說:「孟瑋。」「孟偉?偉大的偉?」她問。
「不,斜玉旁的瑋。」「你是個畫家?」她再問。
他看了她一眼,笑笑。
「或者是的,在將來。」
「現在呢?」「剛剛從美專畢業。」「你是那裡人?」「杭州。」「離上海很近呀!」
她說。
他再看了她一眼,感到被盤問得夠了,該反問幾句了,於是,他問:「你叫什麼名
字?」「胡茵茵。草頭下一個因為的因。」她爽快俐落的說。
「胡茵茵?」他大吃一驚,重新去衡量面前這個女孩子,原來她就是胡茵茵!全上海市
聞名的人物,大富豪胡全的獨生女兒,外號叫做「神鞭公主」。好駛快車,所過之處,青年
窮追不捨,她則一鞭在手,狂揮痛擊,完全有男兒之風。這是上海鼎鼎大名的人物,她父親
的百萬家財,只有她一個繼承者,因此,她的追求者簡直不計其數。孟瑋對她的名字是早已
聽熟,卻沒料到今天能和她見面,而她又出乎意料之外的美。她望著他,似乎想看到他聽到
她的名字之後有什麼表示,但他一語不發,就又回到他的那張畫旁,繼續去畫那海和天。她
呆了呆,被他的冷淡所激怒了。她望了那畫一眼,帶著點蠻橫的態度說:「你不應該把我畫
到畫上!」
「是嗎?」他皺皺眉:「我在寫生,有什麼法律規定我不許寫生嗎?」「你可以畫大自
然,不應該畫我。」
「誰叫你跑進大自然裡面來的?」
孟瑋回頭望望她,微笑的說:「你沒聽說過『人在畫中』的話嗎?我既然冒冷出來寫
生,就不該錯過一個好的景致。」
她雙手交叉的抱在胸口,馬鞭在空中抖了一下,凝視著他說:「這樣吧,我把你這張畫
買下來了,你開個價錢吧!」
孟瑋的笑容凍結了,他跳跳腳以驅除冷氣,冷冰冰的說:
「對不起,這張畫不賣!」
「你以為我買不起?」胡茵茵生了氣,嚷著說:
「只要你開得出價錢來,我馬上照付!」
「我知道你有線,」孟瑋頭也不回的說:「我就是不賣。」
「我買定了!」胡茵茵暴怒的說,聲音裡夾著任性和倔強,一目瞭然,這是一個放寵壞
了的女孩子。她高高的昂著頭,噘著嘴說:「你說你要多少錢?」
孟瑋轉過頭來看著她,平靜的微笑著,好像一個長兄對撒潑的小妹妹似的說:「你不知
道,胡小姐,我的畫都是練筆的,我要留著作資料,不準備賣的。」「你不賣畫,你靠什麼
維持生活?」胡茵茵直率的問。「我教畫,教一兩個小學生。」
「你好像——過得很苦嘛!」胡茵茵打量著他說。
「和你比,當然哪!」孟瑋說,聲音裡多少有點不自然。
「可是,我很喜歡你這張畫。」
孟瑋把畫紙從畫板上取了下來,捲成一卷,往胡茵茵懷裡一塞,毫不在意的說:「那
麼,送你吧。」說完,他收拾好畫具,扶起畫架,預備走開,卻看到胡茵茵滿臉錯愕的站在
那兒,失措的望著他。他對她揮揮手,正要走開,她著急的追上前一兩步說:
「孟……等一等!喂!你別走呀,這不公平,無論如何,我應該付你一點錢!喂喂!
孟……孟什麼,哦,孟瑋,你別走呀!我說了要付錢的……」
「我說了不賣!」孟瑋叫了一聲,已走出一大截了。可是,立即,他聽到馬蹄潑刺刺的
追了上來,同時,「呼」的一聲,那條一丈長的馬鞭又對他當頭罩到。吃過一次虧就學了一
次乖,他一閃身躲開了馬鞭,馬鞭抽了一個空,卻從車上落下一樣東西,「□啷」一聲掉在
他的身邊,他俯身一看,是個金銀絲鑲珍珠的小錢裝。同時,胡茵茵帶笑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從沒有不付代價的取別人的東西!再有,這麼冷的天,你寫生的時候也該買頂帽子
戴戴!」
這拋錢袋的動作激起了孟瑋一腔的火氣,那最後一句話更深入的刺傷了他的自尊心。他
拾起了錢袋,把畫具和畫架都拋在地上,就不顧一切的趕上去,一手攀住了馬車,就矯捷的
爬了上去,胡茵茵回頭一看,立刻揚鞭抽來,他已爬上了車,反手抓了馬鞭,用力一拉,胡
茵茵驚呼一聲,馬鞭已到了孟瑋手裡。孟瑋白著一張臉,憤憤的說:
「你好狂妄!好自大!好驕傲!連怎麼做人都不懂!早就該有人教訓你!你喜歡用馬鞭
抽人,你自己也該領教一下馬鞭是什麼滋味!」說著,他在狂怒之中,舉起馬鞭,對她猛揮
了一下,她掩著臉又一聲驚喊,馬鞭斜斜的從她腦後繞到她的胸前,她顛躓了一下,差點從
駕駛座上滾下來。孟瑋把馬鞭和錢袋都丟進車廂裡,說:「告訴你!不要胡亂使用金錢,雖
然你有錢,但是有些事不是應該動用錢的!」
說完,他看到馬行速度很緩,就跳下了馬車,氣沖沖的走回去拿畫具和畫架。這兒,胡
茵茵慢慢的放下了掩著臉的手,愣愣的坐在駕駛座上,忘了她的馬鞭,忘了握韁繩,忘了一
切和一切,只愣愣的坐著,愣愣的望著跑開的孟瑋。今天所遭遇的,是她有生以來從沒有遇
到過的,這使她完全震懾住了。在她昏迷似的發怔之中,識途的馬緩緩的踱過上海市區的街
頭,緩緩的走進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輪美奐的大廈,司閽者給她拉開了大鐵門,馬伕跑來
扶她下馬和卸馬,她昏沉沉的走進她自己的房間,下人們都詫異的望著她,她揮退了使女,
關上房門,和衣倒在床上。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這疼痛熱辣辣的燒灼著,帶著
一種新奇的刺激壓迫著她。孟瑋用手枕著頭,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仰視著天花板發呆。這是
一間小小的閣樓,小得不能再小,高踞在六層樓的頂端,上下樓沒有電梯,每次外出爬樓梯
都可以把人累死。但是,對孟瑋而言,租這樣的房間已經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這是棟坐落
在江灣的古舊的樓房,這閣樓早已殘破,四壁焦黃,門窗腐朽。但,孟瑋卻看上了那對海而
開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可以看到白雲的變幻,還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點點白
帆。他喜歡倚窗而立,注視那些帆船的動靜,雖然他沒有所懷的人,也沒有盼望著歸來的
人,可是,每當看到那些船,他依然會有:「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的感
覺,這是一種寥落的情緒,只因為他太孤獨,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獨的人。往往,他會感到
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他凝視著海,就像凝視著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
得太滿,他的寂寞在晃蕩,在掙扎,在澎湃,在喘息……這種感覺總使他情緒低沉,而至愴
然欲淚。
這天,又是一個情緒低沉的日子,天氣酷寒,妨礙了他出外工作。閉門造車,畫出的全
是些不如意的作品。在徹骨的寒冷中,他只能躺在床上生悶氣。室內是凌亂的,滿地畫筆和
畫紙、顏料的殘骸及果皮,牆上釘滿了畫,卻沒有一張使他自己滿意,觸目所及,都是使他
生氣的畫。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天才,懷疑自己的創造力。什麼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氣,冷
冷的床,冷冷的房間,和冷冷的心情。他歎了口氣,轉過身子,把臉僕在枕頭裡。
有腳步聲走到他門口,他沒有動,只在心裡揣測著是不是繳房租的日子,確定還有一星
期,他就放下了心。有人敲門了,他沒好氣的說:「你找誰?找錯了!」
他確定這是找錯了,只因為在孤獨的天地裡,從來不會有任何的訪客。但是,門外有個
女性的聲音在問:
「孟瑋是不是住在這裡?」
他吃了一驚,從床上跳起來,走到門口去打開房門。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
了。門外,一個穿著件華麗的白色長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長髮披肩,頭上壓著頂紅色小呢
帽,雙手橫握著一條馬鞭,高昂著頭,一對閃爍的大眼睛對他勝利的笑著。「哎呀,」她
說:「爬樓梯把我累死了!」
「你來幹什麼?」他問,聲音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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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2-6 01:08:02
少女一腳跨了進來,旁若無人的打量著他零亂的小房間,和床下亂堆的被褥,以及滿牆
的畫。他皺緊眉頭,望著這個不速之客,再強調的說了一句:
「請問,胡小姐,你來此有何貴幹?」
胡茵茵轉頭對他嫣然一笑說:
「我不能作友誼的拜訪嗎?」
孟瑋不得已的關上房門,聳聳肩,騰出一張椅子給她坐。他想倒杯水給她,好不容易把
唯一一個茶杯從廢紙堆裡找了出來,水瓶裡卻倒不出一滴水,他無可奈何的望望她,她卻微
笑著轉開頭。他說:「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這還不簡單?到美專去查一查應屆畢業生的通訊錄就行了!」「上海有三個美專呢!」
「每一個都查就行了!」「好,小姐,你這樣找到我的住址,要幹什麼?」
胡茵茵望著他,把馬鞭繞在手上,說:
「孟瑋,你對每一個人都這麼凶巴巴的嗎?」
「我?凶巴巴?」孟瑋有些錯愕,然後笑著說:「大概有點受你的傳染。」「我今天一
點都不凶,是不?」胡茵茵說。接著,歎了一口氣,像解釋什麼似的說:「你不知道,有些
人真可惡,我必須準備一條馬鞭,要不然,他們會爬上我的馬車,拉住我的馬,我非防備一
下不可。」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條馬鞭又管什麼用?」孟瑋說:「就像那天,我奪下你的馬鞭
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奉勸你,別太信任你的馬鞭。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並不真想冒犯
你,否則,別說一條馬鞭,十條馬鞭也沒用,你這樣喜歡滿街兜風,總有一天出毛病!」
「那麼,難道我關在家裡?」
「為什麼不唸書?」「高中念完了。」「大學呢?」「唸書——目的是什麼?」她問:
「我又不需要那一張文憑。」「你的興趣是什麼呢?」
「駕馬車。」她乾脆的說。
他為之失笑。站到窗子旁邊,望著窗外的海灣,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經很熟悉了。他沉思
的問:
「你為什麼喜歡駕馬車?」「讓馬拚命跑,車子在街上風馳電掣的馳過去,這是一種刺
激。」胡茵茵站起身來,也走到窗邊來站著,撲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她繼續說:「當馬
在奔跑的時候,你必須全心都放在馬的身上,你要握緊韁繩,以維持車子的平衡,那麼,你
就不會有多餘的心思去思想。許多時候,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是嗎?」他深深的
望了她一眼:「你逃避一些什麼思想呢?在你的生活裡,應該是什麼都不缺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靜下來,一靜下來就感到好空虛,好慌亂,好像這世界上只剩
下了我一個……於是,我就要跑出去,放馬奔逐,讓那種狂奔的刺激來平定內心的惶惑。」
孟瑋震動了一下,她的話使他對她有另一種瞭解。他眼前不再是個華麗任性的富家女
郎,而是個弱小、孤獨的小女孩,這使他有一種安慰她的衝動。他凝視著海灣,那兒盛滿了
他的寂寞,也有她的,還有所有人類的。他感到一陣迷茫的淒楚。「孟瑋,」她在他身邊說
話了:「陪我出去兜兜風,我要讓你參觀一下我的技術。」他望望她,有些猶豫。
「去吧!」她鼓勵的說:「你會發現那很有趣!」
「為什麼你找到我來陪你?」他問。
她把馬鞭抖開,在門檻上抽了一下,有些生氣的說:
「你不高興陪我就算了!」
她走到房門口,又回過頭來望著他,眼光裡有點兒懇求的味道,低低的說:「孟瑋,你
很討厭我嗎?」
孟瑋蹙著眉,沒有說話,她壓抑的說:
「我總不知道怎樣做是對,怎樣做是錯,我很少和人談話,除了在應酬的場合裡聽到別
人恭維誇讚之外,我幾乎不說什麼。我不會說話,今天會說了這麼多,真奇怪。大家捧著
我,好像我不是一個平常的人,從沒有一個人把我當朋友,我連交朋友都不會……我很小的
時候就失去了母親,從沒有人教過我該怎麼樣做……」孟瑋走到門邊,披上他的大衣,拉住
她的胳膊說:
「走吧!我們駕車去!」他的手很自然的攬住了她的腰,把她攬到樓梯上,全公寓的人
都把門開一條縫出來探頭探腦,他咬咬嘴唇說:「你的車子是不是停在樓下大門口?」
「是的。」「好吧!」他望著她說:「明天,恐伯連小報上都會登出新聞來了!」「我
才不管呢!」她摔摔頭,一條馬鞭又習慣性的抽向樓梯的扶手,發出一聲巨大的響聲。
這天,幾乎全上海市的人都看到神鞭公主的馬車在街上馳過,而她旁邊,卻並立著一個
衣著破爛的青年。他們放馬狂奔,卻笑得像兩個孩子,神鞭公主這樣高聲的大笑,可能還是
人們聽到的第一次。「孟瑋!開門!」「小孟!快開門!」「再不開,我打進來了!」
孟瑋揉揉眼睛,從床上坐起來,睡眼惺忪的摔摔頭。披上了衣服,門外的聲音又響了:
「孟瑋!我要破門而入了!」
孟瑋匆促的把衣服穿好,走到門邊去開了門,胡茵茵捧了一大堆東西走進來。他關上
門,責備的說:
「這麼早,你就來幹什麼?大呼小叫的,把全公寓的人都吵醒了!你怕別人不知道你神
鞭公主駕到了是不是?」
「怎麼,你每次見到我就要發脾氣,」胡茵茵把手裡大包小包的東西堆到床上說:「不
歡迎我是不是?」
「你一來就驚天動地的,弄得整座樓的人都對我側目而視。——你那些是什麼東西?」
「你來看!」胡茵茵興高采烈的說:「為了挑選這些東西,我昨天晚上十二點多鐘才回
家。你看看喜不喜歡?」
她打開第一個紙包,是兩件男人的毛衣,和一件毛背心。第二個紙包裡包括全部內衣褲
和襪子,另外的全是襯衫褲子,還有兩件長衫。她把長衫舉起來,得意非常的說:
「我就知道你不愛穿西裝,這兩件長衫是我偷偷量了你的舊長衫的尺碼去做的,你試試
看合不合身……咦,你怎麼,你在生誰的氣?」孟瑋走過去,把那些衣服全抓起來,塞到胡
茵茵懷裡,冷冷的說:「你走吧,把這些東西拿去送給你的男朋友去!」
「你是什麼意思?」胡茵茵納悶的問。
「你要讓錢袋的事重演是不是?」孟瑋氣呼呼的說。「這——」胡茵茵有些失措的說:
「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嘛,你看,你一件春天穿的衣服都沒有,要不就太厚,要不就太薄。你
是我的朋友,接受我一點禮物又有什麼,你為什麼那樣死心眼呢?」「我孟瑋可以窮,可以
沒衣服穿,但絕不接受施捨!」
「這又不是施捨,你為什麼講得那樣難聽?難道朋友之間不能饋贈的嗎?」「饋贈是彼
此,你送我這東西,你讓我用什麼回報?」
「送禮一定要回報嗎?孟瑋,你的思想真狹窄,你太重視物質了。這些衣服用不了什麼
錢,但是有我的一片心,你只看到衣服,看不到我的心。」
「茵茵,」孟瑋凝視著她的臉,堅決的說:「我接受你的好意,但是,衣服請你拿回
去!」
「你怎麼這樣固執!」胡茵茵跺了一下腳,漲紅了臉說:「我為你跑遍百貨公司,挑選
了整整三小時,你要我拿回去?我拿回去幹什麼?又沒有人能穿!」
「隨你拿回去幹什麼,給聽差的,給司機都可以,反正,我絕對不能收!」「孟瑋!」
胡茵茵生氣的叫:「你辜負我的好意!人家買都買來了,就算你受了委屈,你也得接受!我
保證以後再也不送東西給你,行不行?」「不行!你拿回去!」孟瑋堅定的說:「我不能讓
人家說我交到了闊氣的女朋友,就仰仗女朋友而生活。假若你嫌我穿得太破爛,不配和你這
位高貴的小姐走在一起,以後我們不交往就是!」「孟瑋!」胡茵茵氣得臉色發白,嘴唇顫
抖著,好半天才叫著說:「你誤會我!你故意冤枉我!我從沒有嫌你窮!好吧!你不要就算
了!不想跟我交朋友直接說好了,犯不著冤我!我早就知道你討厭我,我以後再也不來找
你!」說著,她在桌上拿了一把剪刀,賭氣的把那些衣服抓起來,一件件的剪成碎片。剪著
剪著,眼淚溢出了她的眼睛,顫抖的手拿不穩剪刀,竟一刀剪在手指上面,血湧了出來,立
即把那件白毛衣染紅了一大塊,孟瑋叫了一聲,跳過來握住了那個傷口,胡茵茵憤怒的把手
從他的手中抽出去,順手抓住丟在床上的馬鞭,故態復萌的對孟瑋狠狠的抽過去。孟瑋一動
也不動,讓她發洩亂打,直到她抽累了,丟下了馬鞭,他才靜靜的說:
「打夠了沒有?氣消了沒有?」
胡茵茵抬起一對淚眼來望著他,在任性的發洩之後反顯得茫然無助。他走近她,輕輕的
拉住她,捧住她的臉,低聲的說:「茵茵,我愛你,但是討厭你的錢。」說完,他俯首吻
她。然後又說:「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富有,希望你不是胡全的女兒,不是身系百萬金元的女
郎,我不要人家說我為了錢而接近你。」「孟瑋,」胡茵茵狂熱的說:「我可以跟你過苦日
子,如果我們結婚……」「你父親反對我,我知道。」
「我父親只認得錢,」胡茵茵皺著眉說:「但是,他贊不贊成是他的問題,我跟定了
你。」
「跟定我?跟我住到這小閣樓裡來?必須親自下廚,親自洗衣,親自做一切的苦事。我
的公主,你行嗎?」
「我行!」她堅定的說。又加了一句,「不過,如果我們結婚,爸爸一定多少要給我一
些陪嫁的。」
「如果我們結婚,」孟瑋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說:「我不能接受你父親一毛錢。記住,茵
茵,我只要你的人,不要你的錢。如果你愛我,請別傷我的自尊。還有,我永不放棄繪畫,
永不會去經營你父親的事業。你明白?」
「我知道,孟瑋,你曾經說我驕傲,你比我更驕傲。不過,你會成為一個大藝術家,我
要做個好妻子,幫助你,扶持你。」
這天晚上,孟瑋正在屋裡為一個出版公司畫封面,這是他用來謀生的一種方法。突然,
有人敲門,他開了門,外面,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兩個衣冠楚楚,滿面公事的紳士,其中一
個提著一個大皮包,很世故的問:
「請問,是孟先生吧?」
「是的。」孟瑋迷惑的說:「你是——」
後者立即遞給他一張精美的名片,上面印著金××律師,他詫異的把這兩個客人迎了進
來,金律師很會節省時間,立刻把話引入了正題,開門見山的說:
「孟先生,我是代表胡先生來和你談判的。」
「胡先生?那一位胡先生?」孟瑋不解的問。
「孟先生,您別裝糊塗了,就是胡全胡先生。」
「哦,他有什麼事?」「他想問您,您要多少錢肯對胡小姐放手?」
孟瑋注視著這兩個客人,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一面站起身來,把門打開,做一個送客
的姿勢說:「金大律師,請轉告胡先生,他全部的財產都不在我的眼睛裡。」「孟先生,」
金律師沉著氣說:「我們是有誠意的,希望多多考慮。胡先生不是吝嗇的人,不過,假如您
不放手的話,對您也不會有好處。」「怎樣?難道你們還能殺了我嗎?」
「不是這樣說,您是明白人,胡先生的個性您一定聽說過,如果他不認父女之情,您就
一點好處都得不到。孟先生,您不要以為抓住了胡小姐,就可以釣到大魚,胡先生不是那麼
容易對付的,放聰明點,別人財兩空……」
「你說夠了沒有?」孟瑋冷冷的問。
兩個律師看出毫無商量的餘地,卻仍想做徒勞的嘗試,一個說:「孟先生,我們願意出
五十兩黃金……」
孟瑋把門開得很大,厲聲說:
「滾!」「孟先生,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滾!」孟瑋大叫。兩個律師狼狽而逃。孟瑋望著他們氣沖沖的走下樓梯,自己倚門而
立,越想越有氣,越想越不舒服。抓了一件外衣,他帶上門,衝下樓梯,一口氣走到公共汽
車站,搭車到杜美路,直奔胡家的大廈。仰望著那座龐大的建築物,他不禁浮起了一陣苦
笑,這房子和他所住的小閣樓,簡直是兩個世界!像他這樣的窮小子妄想和巨宅中的公主聯
婚,難怪別人和錢想在一起了。
司閽的走來開了一道小門,伸出頭來狐疑的望著他,用輕蔑而不滿的口氣說:「你找
誰?從後門走!」
大概他以為這是那個下人的朋友了。孟瑋昂著頭,朗聲說:「去告訴你們老爺,有位孟
瑋先生要見他!」
司閽的上上下下望了望他,斷然的說:
「我們老爺不在家!」孟瑋一腳跨進了門裡,怒聲說:
「你去通報,會不會?告訴你們老爺,他要找的孟瑋來了,要和他當面談話,去通報
去!」
孟瑋這一凶,倒收到了效果,那司閽的狐疑的走了進去,轉告了另一個下人,沒多久,
孟瑋被帶進了一間豪華的大客廳。打蠟的地板使他幾乎摔倒,四面全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紫
紅色的絨窗簾從頂垂到地,地板光潔鑒人,設備豪華富麗。孟瑋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剛坐
穩,一扇門輕輕一響,閃進一個穿著白衣、披著長髮的少女,她對他直奔而來,叫著說:
「孟瑋,你怎麼來了?」
「茵茵,」孟瑋沉著聲音說:「我來以前,有一腔怒火,要告訴你父親我要定了你,現
在,我想改變主意了。」
「孟瑋,你是什麼意思?」胡茵茵緊張的問。
「我怕我會使你太苦,」他環視著室內,沉痛的說:「你是一朵溫室裡培養出來的花,
移到風雨裡去,我怕你會枯萎。如果你跟著我,那種生活可能是你現在無法想像的!」
「孟瑋!」胡茵茵叫:「你根本就沒有認清我!我告訴你,我和爸爸吵了整整一個晚
上,我告訴他,如果不能嫁給你,我就死!」「茵茵,你不怕苦?」「有了你,無論怎麼
苦,也是快樂的。不是嗎?」
孟瑋正要說話,胡全走進來了。和一切大商賈一樣,他有一個凸出的肚子和一對精明的
眼睛。與一般人不同的,他個子奇矮,雙手特大,但是,絕不給人滑稽的感覺,相反的,他
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使人不敢和他的眼光直接相對。孟瑋本能的站直了身子,胡全上上
下下的打量了他一個夠,才冷冷的說:「你就是孟瑋?」「是的。」「你來幹什麼?」胡全
灼灼逼人的眼睛緊盯著他。
「來告訴您,我要娶您的女兒。」
「告訴我?」胡全哈哈大笑,聲震屋瓦,然後,他近乎憤怒的說:「哼!好狂的口氣。
我的女兒是這麼容易娶的嗎?小子,你要多少?開口說好了!我倒想看看你的胃口!」
「胡先生,」孟瑋被激怒了,生氣的說:「你的律師已經到我那裡去過了……」「我已
經知道了,」胡全擺擺手說:「你嫌五十兩金子太少是不是?」「是的,太少了!」孟瑋抬
高了聲音說:「你的女兒在你心目裡,只值五十兩金子,在我心裡,是萬金不換的!我告訴
你,胡先生,你的錢不在我眼睛裡,我要的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錢!」「哼!」胡全點了點
頭,冷冷的說:「別說得那麼冠冕堂皇,誰不知道我胡全只有一個女兒,你的算盤打得太精
了!可是,你鬥不過我!你以為弄到了我的女兒,我的家產就穩穩的操在你手裡了,是不?
哈哈!你別打如意算盤,我絕不會讓茵茵嫁給你!」「爸爸!」胡茵茵跳了起來,叫著說:
「我一定要嫁他!我已經到了法定年齡,你管不著我!」
「好呀!」胡全氣得臉上的肥肉在跳動。「茵茵!你這個傻瓜!你以為這世界上有愛
情!這窮小子只看中你的錢,如果你不是胡全的女兒,他才看不上你呢!」
「胡先生,」孟瑋冷笑了,「你太抬高了自己,太看低你的女兒!我要娶你的女兒,但
是不要你一個錢!」
「茵茵!你要嫁給這小子?」
「是的。」「你跟定了他?」「是的。」「我告訴你!」胡全鐵青著臉說:「如果你執
迷不悟,你就跟這小子走吧!我馬上登報和你斷絕父女關係!你別想我給你一分錢的陪嫁,
我什麼都不給你,我要取消掉你的繼承權!你跟這男人滾吧!去吃愛情,喝愛情,穿愛情,
如果有一天你活不了,你就餓死在外面,不許回來找我!假如這男人欺侮了你,虐待了你,
你也不許回來找我!我說得出,做得到,你聽到沒有?」「爸爸!」胡茵茵昂然的說:「我
從沒有重視過你的陪嫁和你的財產,你看錯了孟瑋,是的,我要跟他走,永遠不回來。不依
靠你的錢,我照樣會活得很快樂。我生活在這棟大廈裡,像生活在一個精裝的棺材裡,到處
只有錢臭,和一塊硬幣一樣冷冰冰,我早就受夠了!碰到孟瑋以前,我幾乎沒有笑過,這男
人你看不起,因為他窮,但他使我瞭解了什麼是人生,什麼是快樂,什麼是愛情。在他的生
活裡,比你富有得太多太多了!爸爸,真正窮的人不是孟瑋,是你!你除了錢一無所有!孟
瑋卻有天,有地,有世界,有歡笑!」
「說得好!」胡全暴怒的說:「你滿腦子全是幼稚荒唐的夢想,沒有錢,靠歡笑和愛情
能生活嗎?好吧!你馬上給我滾,等你夢醒的時候,不許再回來!你就給我死在外邊!」
「她會活著,而且會活得很快樂!」孟瑋堅定的說,一面轉頭對胡茵茵說:「茵茵,你
收拾一下,我們馬上就走!」
「你別懊悔!」「爸爸!」胡茵茵用同樣的口氣說:「我永不後悔!」
「那麼滾,立刻滾!記住,茵茵,你走出了這個大門,就別想再走回來!」「放心,爸
爸,我死在外面也不回來!」
《 本帖最後由
顧問
於 2010-2-6 01:15 編輯 》
作者:
顧問
時間:
2010-2-6 01:14:25
五分鐘後,胡茵茵從裡面出來,她穿著件白上衣,黑長褲,披著一件灰色的夾大衣,樸
素得像個農家女,她把手裡的馬鞭鄭重的放在父親的面前,說:
「從此,神鞭公主死去了,另一個女人將接替她愉快的生活下去!」她把手伸給孟瑋,
除了一身的衣服之外,沒有帶任何一樣東西,堅定不移的跟著孟瑋走出胡家的大廈。胡全木
然的站在客廳裡,凝肅的望著這兩個年輕人走出去。那條被胡茵茵用慣了的馬鞭,靜靜的躺
在地上,反射著冷冷的光。
杭州。在西湖邊,清波門附近,有一棟小小的木造房子,原先,應該是一棟小巧精緻的
雅人居處,而今,由於年久失修,早已破爛不堪了。房子原有七八間,現在只整理出三間
來,一間做了孟瑋夫婦的臥室,一間稍稍清爽一些的,勉強算是客廳,另一間成了孟瑋的畫
室。最初,孟瑋把胡茵茵帶到這兒來的時候,這裡是門歪窗倒,院子裡雜草叢生,野兔和田
鼠築巢而居,荒草積籐蔓一直爬到窗格子上。室內更是灰塵滿佈,蛛網密結。孟瑋曾苦笑的
說:
「幾年沒有回來,房子就變成這樣了。茵茵,這是我唯一的財產,是我父親留給我的。」
胡茵茵打量著屋子,微笑的說:
「能有片瓦聊蔽風雨,就很不錯了,何況還有這樣一棟房子,讓我們把它整理起來,它
會成為我們的皇宮。」
整理的工作進行得很慢,茵茵雖有吃苦的決心,卻連割草都不會。但她一語不發,費了
將近一星期,總算把滿院的荒草除盡了。室內的傢具,大半已被老鼠和白蟻所毀,他們勉強
拼拼湊湊,整理出三間房間來,茵茵用毛巾包頭,效仿農家女的樣子穿短衣褲子,挽著褲
腳,爬高下低,抹拭灰塵,又親自糊窗紙。每到晚上就筋疲力竭的倒在床上,不能動彈。孟
瑋撫摸著她,歎口氣說:
「茵茵,你跟著我吃苦,我知道,你從沒做過這些粗事,你怎麼能做呢?」「如果別的
女人能做,我為什麼不能做呢?」茵茵說。
孟瑋握著她的手,她手上全是傷痕,菜刀割傷的、荊棘刺傷的、熱油燙傷的……比比皆
是。孟瑋吻著這手,眼淚流到她的手上,他堅決的說:
「我要想辦法改善這種生活,無論如何,要想辦法雇一個老媽子,你不能再做這些粗事
了。」
「老媽子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茵茵說:「瑋,你只管畫你的畫,家務事你別管。」
「看到你吃苦,我於心不安。」
「我是決心跟你來吃苦的,不是嗎?」
「茵茵,告訴我,你在家裡的時候、私人的丫頭有幾個?」
茵茵不響,半天才說:
「你說什麼?」「我問你,你在神鞭公主的時代,有幾個丫頭伺候你?」
茵茵停了一會兒說:「我不認得什麼神鞭公主,我只知道有一個胡茵茵,她是孟瑋的太
太,她沒有丫頭,她將伺候她的丈夫,使他成功。」
「茵茵!」孟瑋叫,熱烈的吻住她。「茵茵,我怎麼報答你這一份愛?」「給我相等的
愛。」.「不!給你更多更多。」
「不可能更多了。」茵茵用手攬住孟瑋的脖子:「我給你的已經是極限的數字了。」深
夜,西湖波平如鏡,繁星滿天,兩人並倚在窗下數星星。清晨,茵茵卻披衣而起,悄悄的溜
下床來,不敢驚動孟瑋,獨自走進廚房裡。隔日的疲勞猶在,四肢酸痛,眼皮沉重,她吸了
一口氣,鼓起勇氣來,走到灶邊,把木柴送進灶孔裡,燃著了火,鼓著嘴拚命吹,濃煙瀰漫
全室,她嗆咳著衝到廚房門口去透氣,又怕火滅了,再折回來猛吹。火終於在一段奮鬥之後
燃了起來,她淘了米,放在灶上煮稀飯,自己倚在灶邊打盹,一面按時向灶孔裡添柴。疲倦
襲擊著她,她昏沉欲睡,直到「嗤」的一陣響,才發現稀飯開了,米湯正溢出鍋外,幾乎撲
滅了爐火,她跳起來,手忙腳亂的揭開鍋蓋,沒提防一股蒸氣直撲上來,手被燙了,鍋蓋掉
在地下,發出一聲巨響,她握著被燙的手,走到廚房門口,把受傷的手放進嘴裡銜著,一面
對著那熊熊的火發怔。孟瑋衝了過來,緊張的問:「怎麼回事?」「沒什麼。」茵茵掩飾的
把手藏到身後去。
「燙著了嗎?」孟瑋問。
「沒有。」「給我看!」茵茵伸出手來,手上紅了一大片,孟瑋說:
「擦點油吧,我等會兒去買一盒治燙傷的藥來。」
茵茵用一些花生油抹在手上,忽然間,一陣飯焦味撲鼻而來,茵茵喊了一聲:「糟
糕!」把飯鍋端下來一看,已經全燒焦了,孟瑋說:
「我看,你是放的水太少了,所以這麼快就焦了,火似乎也太大了一些。」「昨天的稀
飯水放得太多,變成在一鍋米湯裡撈米粒,今天又太少了,連煮一個稀飯都這麼困難!」茵
茵沮喪的說,有點兒眼淚汪汪。「慢慢來,一切都只是經驗問題,慢慢的就好了。」孟瑋安
慰的說,但是,離開廚房後,他搖搖頭,下決心的自語了一句:「不行,我不能讓她這樣下
去,她是不該困於廚房之中的!」這天起,孟瑋開始四出謀事,但是,一連一星期,卻找不
到一個能餬口的工作。而米缸裡糧食日少,家用越來越拮据,茵茵努力學習著做一切的事,
但她很快的憔悴消瘦下去。孟瑋一直怕這朵溫室的花被他移植後會枯萎,而今,他眼看著她
日益憔悴,不禁心驚肉跳。他勸她休息,但她固執的操勞如故。一個月之後,他依然沒有找
到適合的工作,茵茵說:
「你是個畫家,你的天才會被人賞識的,既然找不到事,不如乾脆畫上一百張畫,開一
個畫展,只要有人欣賞你,那麼,你就很可以靠賣畫為生了。」
孟瑋採取了茵茵的意見,他們度過了一段十分艱苦的生活。他每天清晨就背著畫架出外
寫生,茵茵在家中操持家務,家中居然弄得窗明几淨,井井有條。他們的菜錢已降低到最低
限度,每日青菜豆腐和一些醃蘿蔔為生,吃得孟瑋倒足胃口,他不用問,也知道茵茵是食不
下嚥的。每看到她跪在地下搓洗衣服,或埋在廚房的油煙之中做飯,他就感到內心絞痛,但
又無力改善她的生活,有時他想幫她的忙,她卻堅決的說:「不!你去畫你的畫!別管我,
我做得很好!」
於是,咬咬牙,他又去開始一張新畫。
這年夏天,他的畫展終於展出了。可是,卻完全失敗了。他既無社會關係,又無地位身
分,再者,畫的程度也不足以驚世,結果卻失敗得慘不忍睹。沒有一個人給予好評,賣出的
幾張畫得來的錢不足以彌補開畫展所背下的虧空。這失敗打擊得他一蹶不振。茵茵強作歡顏
來鼓勵他,可是,一天夜裡,他聽到她在床裡暗暗飲泣,他伸手去摸她,一接觸之間,才發
現往日的豐肌玉脂,如今只剩得骨瘦如柴。他悚然而驚,從床上坐起來,渾身全是冷汗,一
個念頭閃電般在他腦子裡穿過:「我在謀殺她!她要為我而死了!」
茵茵聽到他坐起來,立即遏止了哭聲,慢慢的,她也坐起來,輕輕的拉住他的手,掩飾
的說:
「我……我只是做了一個惡夢。」
「茵茵!」他叫,抱著她的頭痛哭了起來,到這時,他才體會到「貧賤夫妻百事哀」的
滋味。
第二天,他出去了一整天,深夜,才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茵茵迎上去,發現他已喝得
酩酊大醉,他酒氣沖天,舉步不穩,茵茵知道他本很善飲,奇怪他何以一醉至此。她扶他到
臥室裡去躺著,他又哭又笑,胡言亂語了半天,才說了一句正經話:「茵茵,我找到工作
了。」
「哦!」茵茵高興的喊:「是嗎?」
「是的!我有工作了!」孟瑋仰天大笑,眼淚溢出了眼角,口齒不清的說:「你別愁,
茵茵,我總養得活你!」說完,他就大大的嘔吐了起來。到第二天,茵茵才知道他致醉的原
因,他所找到的工作,是一家廣告公司裡畫廣告的,待遇很苛刻,每天還要上八小時班。而
這種畫廣告的工作,還是孟瑋生平最不齒的,他認為那是「畫匠」的工作,稍有志氣的人都
不屑於干的,孟瑋在上班以前,對茵茵慘然一笑說:
「茵茵,從此,你的天才畫家丈夫,只是一個畫畫火柴盒、香煙罐、京戲廣告的畫匠
了。」
茵茵說不出勸他不幹的話來,雖然她知道他希望她阻止他去。但是,米缸裡已經空了,
而肚子問題,總比驕傲和自尊更嚴重些。夜深了,窗外起著風。
茵茵聽到大門響,她疲倦的爬起床來,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院子裡去開開大門。孟瑋幾
乎是跌了進來,她慌忙伸手扶住他,用盡力氣把他半拖半扶的弄進房裡。他跌跌衝衝的向前
走,滿眼睛都是血絲,懷裡還抱著一瓶酒,茵茵扶他坐在床上,他坐不穩,倒到棉絮上,懷
裡的酒瓶滾了出去,他慌忙抓住酒瓶,嘻嘻的笑著說:
「你別想跑,你才跑不掉哩!」
「瑋,」茵茵搖著他:「你又喝醉了,你答應過我不再喝酒的,你怎麼又喝了?」孟瑋
醉眼迷離的望著茵茵,把她拉倒在床上說:
「茵茵,我看得出來,你快變成個老太婆了,你臉上已經都是皺紋了,等你老得超了
生,下輩子你就可以嫁一個真正的畫家!」「瑋,」茵茵含滿了淚,痛苦的說:「如果你不
高興那個工作,你就辭職吧!我們苦一點沒關係,你再去畫畫,總有一天,你會成功的。」
「茵茵,噓!」孟瑋神秘的說:「別說話!紡織娘就要來了!」
「瑋,你在說些什麼呀?」
「茵茵,別愁,我養得活你,你會過得很快樂……你放心,我養得活你……」「瑋,
瑋,孟瑋,我跟你說,別再喝酒,怎麼苦我都願意,請你!瑋,瑋,唉!」孟瑋已經呼呼大
睡了,茵茵長歎了一聲。給他脫去了鞋子和外衣,用毛毯蓋住他,自己呆呆坐在床沿上。自
言自語的說:「這種生活怎麼過下去呢?」
「瑋,你答應我,不再喝酒好不好?」
「不喝酒,幹什麼呢?」孟瑋粗魯的說。
「你可以畫畫……」「畫畫?有誰要我的畫?」
「慢慢來呀,沒有一個成功的人是不經過奮鬥的。」
「在我奮鬥的時候,我給你吃什麼?」
「但是,喝酒並不能解決問題。」
「別對我說大道理,茵茵,我現在只有喝酒一個樂趣!」
「如果你不停止喝酒,我們要永遠窮困下去!」
「你嫌我窮了是不是?神鞭公主,你嫌我窮就去找你那個有錢的爸爸好了!」「孟瑋!
你不公平!」「這世界沒有公平!」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孟瑋已走了出去。
「茵茵,別哭!」「茵茵,是我不好,別哭了。」
「茵茵,你原諒我,我發誓再也不喝酒。」
茵茵抬起淚痕狼藉的臉,抽噎的問:
「你的誓言能維持幾天?」
「這一次,是永遠。」「瑋,我不怕跟你吃苦,但是,要有價值。」
「我知道,茵茵,我不會辜負你。」
「但願你能維持你的誓言,真的不再喝酒。」
「這次一定是真的。」孟瑋推開家門,搖晃著走進去,跌坐在客廳的椅子裡,把頭埋進
手心裡,手指深深的插在頭髮中。茵茵從廚房裡趕了出來,急急的走到他身邊,把手放在他
的頭髮上,接著就緊蹙了一下眉說:「瑋,你又喝了酒?」「別說!」孟瑋從齒縫裡叫。
「你怎麼了?」孟瑋抬起頭來,一把拉住了茵茵的手,握緊了她,仰著頭說:「今天,
我把最近完成的畫拿去給杭州藝專的教授看,被批評得一錢不值。以前,我總以為自己有天
才,現在,我知道我只是個最平凡的人!茵茵,你的眼光錯了!」
「別這麼說,」茵茵仆伏在他的腳前,把手腕放在他的膝上。「慢慢來,慢慢努力。梵
高當初不是也被批評得一錢不值嗎?你會成功的,最起碼,我相信。」
「世界上只有你相信,茵茵,你是個傻瓜!」孟瑋流淚了。
「真正的藝術總會被發現的,瑋,千萬別灰心!巴哈死後一百年才被人發掘出來呢!」
「我不想作巴哈,」孟瑋含淚說:「我也不能讓你像巴哈的妻子那樣死於飢餓。你要快
樂的活著,快樂的,永不被飢餓窮困所苦。我不願看到你操作,我要讓你享受,你懂嗎?死
後的名利對我們有什麼用呢?」
「瑋,不要為我擔心,不要為我痛苦,我過得很快樂,真的。假如我絆住了你,使你無
法努力,我就罪孽深重了。」
「你過得很快樂?快樂使你臉上失去了健康的顏色?使你憔悴消瘦,使你日見枯羸?」
「你不要為我操心……」
「我能嗎?看到你就讓我心痛……」他猛然站起身來,走到廚房裡去,一會兒,他拿了
一瓶酒出來。茵茵趕上去,握住他的手,乞求的說:「你不要喝酒,行嗎?你答應過多少次
了。」
「讓我喝一點!」孟瑋推開她,握著酒瓶坐進椅子裡,說:「廣告公司的老闆今天把我
叫去大訓了一頓,他說他不是雇我去發揮藝術的,是要我畫廣告,必須收到廣告效果。他對
我窮吼:『把顏色畫濃一點,那些灰禿禿的山呀水呀用不著,畫個女人提著裙子站在水裡面
就行了……』哼,我學了這麼久的藝術,現在來受這種窩囊氣!」他舉起瓶子,喝了一大口
酒,眼眶浮腫,眼睛裡佈滿了紅絲。
「瑋,酒瓶給我……」
「不,你走開一點,讓我痛快的醉一醉,如果我不喝酒,我就要爆炸了!」他高舉著酒
瓶,對著嘴灌進去,然後,他擊著桌子,直著喉嚨高唱:「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
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
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茵茵搖搖頭,跑進了臥室裡,痛苦的把頭埋進
枕頭裡。孟瑋大唱的聲音依然傳了進來:
「……岑夫子,丹丘生,將盡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
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茵茵用手掩住了耳朵,閉上眼睛,沉痛的自語:
「怎麼辦呢?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這樣的歲月何時能止?何時能休?」孟瑋大唱大
鬧,一直吵到深夜。然後,他突然衝進畫室裡,沒一會兒,茵茵看到他抱出一大堆平日精心
所繪的畫來,向外面走。茵茵追過去,拉住他說:
「你把這些畫拿到那裡去?現在已經是半夜了!」
「我把它沉到西湖裡去!」孟瑋說,踏著醉步,蹌踉的向外走。「不要!」茵茵叫:
「你發瘋了!把畫給我!」「你不要管我!」孟瑋想推開茵茵,但是,茵茵死死的抱住他的
腳,不放他出去,他掙扎著,嘴裡亂嚷亂罵:「混蛋!快鬆手!你這個臭女人!給我滾開!
滾得遠遠的!」
「你不能去!你醉了!」茵茵哭著叫:「你淹掉了畫,明天清醒了就要後悔!」「你給
我滾開!聽到了沒有!混蛋!簡直混蛋!」孟瑋一面推茵茵,一面掙扎的向門口走,茵茵纏
得很緊,他無法脫身,腳步又蹌踉不穩,一陣掙扎之後,他站不住腳,兩個人一起滾倒在園
子裡,畫散了一地。孟瑋搖晃著站起來,劇烈的喘著氣,在酒醉中大怒起來。他瞪著血紅的
眼睛,抓起了茵茵胸前的衣服,咬牙切齒的說:
「你這個賤人,我今天要你的命!」
茵茵驚叫了一聲,孟瑋已給了她兜胸一拳,她眼前一陣發黑,倒在地下。孟瑋又直撲了
過來,像一隻野獸般對她大聲咆哮,拳打腳踢。茵茵在地上打滾,哭著喊:
「孟瑋,別打!求你,孟瑋!」
可是,孟瑋在狂怒中毆打不止,直到茵茵力竭聲嘶,蜷縮在地下無法動彈,他才收了
勢,喘著氣走進臥室,立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茵茵勉強支持著站起身來,眼前發黑,四
肢連同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撕裂般的痛楚著,她不穩的扶著牆走進客廳,就力乏的倒在一張
椅子裡,她抓住椅背,在痛苦中淚下如雨。
「不能這樣過下去了,明天,我一定要走了。」她酸楚的想。「我可以和一個窮藝術家
一起生活,但無法和一個酒鬼一起生活。」
第二天早上,孟瑋醒了過來,昨夜的事在他腦子裡朦朦朧朧的,一點都不清楚,只模糊
的感到好像發生了什麼。他叫了兩聲「茵茵」,沒有人答應。他下了床,走進客廳裡,一眼
看到茵茵正睜著一對大而無神的眼睛,呆呆的靠在椅子裡。他走過去,不禁大吃一驚,茵茵
鼻青臉腫,頭髮零亂,滿面淚痕。他駭然的蹲下身子,抓住她的手臂,她瑟縮了一下,他才
看到她手臂上也是傷痕纍纍,他惶然的問:
「茵茵,這是怎麼回事?」
聽到他問怎麼回事,茵茵心中一酸,熱淚立即奪眶而出。看到孟瑋那驚恐無助的表情,
她知道他並不明白昨夜做了些什麼,一種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又油然而生。她抽噎的說:
「你難道不知道?」「真的,我不明白,是怎麼弄的?」
「問你自己!」「問我?」孟瑋蹙起了眉頭。
「忍饑挨餓,我都可以受……」茵茵流著淚說:「但是,孟瑋,你別再打我!」「我打
你?」孟瑋駭然的叫,於是,昨夜的經過,模糊的出現在他的腦子裡,眼望著遍體鱗傷的茵
茵,他不禁心如刀絞,五內如焚。撫摸著茵茵的傷痕,他抱頭痛哭起來。
「茵茵,我該死,我該死,我該死!」他反覆哭叫著這兩句,捶胸搗足,淚下如雨。反
而是茵茵拉住了他,於是,他抱著茵茵,又泣不可抑。詛咒發誓的對茵茵說:
「如果我再喝酒,我就不是人!假若我再碰傷你一根毫毛,我就死無葬身之地!」
「瑋,別發誓,」茵茵哀婉的說:「如果你能真心戒酒,我們再好好的開始。你記不記得我
們離開杜美大廈時,在爸爸面前說的豪語?我發過誓,死在外面,也不回杜美路的!瑋,別
讓我真的死在外面,別讓我對愛情灰心!」
「茵茵!茵茵!」孟瑋痛悔的說:「我對不起你!但我保證,這種事不會再有第二次
了!」
「但願如此!」茵茵祈禱似的說。
事隔三天,孟瑋被廣告公司裁退了,因為他的畫不收廣告效果。他又喝得酩酊大醉回
家,當茵茵上前責備他違誓的時候,他給了她一耳光,咆哮的說:
「滾!給我滾得遠遠的!」
茵茵回到房裡,含淚收拾東西,預備立刻離開。但,當她提著包裹走出來,看到孟瑋已
倒在地下睡著了,她的心又軟了下來。她望著那年輕而漂亮的臉,不由自主的坐在他身邊,
憐憫、同情,和那未曾熄滅的熱愛都同時在胸中蠢動。她用手撫摸他,像一個溺愛的母親撫
摸她的孩子。一時,她淚如泉湧,喃喃的說:「知有而今,何似當初莫!」然後,她哭倒在
他的身旁,一再的說:「叫我怎麼離開你?叫我怎麼離開你?生死不渝的戀愛難道就這麼禁
不起考驗?我怎能離開你?我怎忍離開你?在你如此落拓潦倒的時候?」
於是,這一縷柔情,又把她繫在他身邊,而日以繼日,他的酗酒毆妻,卻變成了家常便
飯。
在西湖邊的第二年春天,茵茵生了一個女孩子,取名小葳。生活變得更加困苦了,三餐
不繼,衣履無著。孟瑋酗酒如故,喝醉了就回家打人,醒了再痛哭流涕的後悔。茵茵接了許
多抄寫的工作來,勉強維持家庭,孟瑋也偶爾賣一兩張畫,買的人純粹是同情茵茵而勉強購
買,孟瑋瞭解這一點,心中沮喪鬱悶到極點。這天晚上,孟瑋醉醺醺的回到家裡,才走進大
門,就看到茵茵倉皇的抱著小葳,躲在壁角。他向她們走過去,茵茵立刻受驚的喊:「別!
瑋,你會打傷孩子!你別過來!請不要傷害我的孩子,她還那麼小!」孟瑋瞿然而驚,他站
住,酒醒了一大半。這才發現茵茵對他是如此之恐懼,好像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個魔鬼。她抱
著孩子,渾身顫慄,用一對防備的眸子驚恐的望著他。他感到心中一寒,立即全身冷汗,在
茵茵眼睛裡,他看出了自己,那個酗酒、打人、咒罵……的惡漢!他打了一個冷顫,蹌踉的
退到園子裡。園中月明如晝,夜涼似水,清新的空氣使他腦中再一爽,他不由自主的在庭心
跪下,仰首向天,喃喃自誓:
「我孟瑋如再喝酒打人,將永劫不復了!」
他跪著,從深夜一直跪到天亮。茵茵不放心,出來看他,他說了許多懊悔的話,他們在
曙色中擁抱痛哭,共同祈望著光明的未來。她始終認為,她的孟瑋不會沉淪的。
他改好了三天,第四天,他又酗酒如故,於是,茵茵開始明白,她所愛的孟瑋已經死去。
這是個大風大雨的夜晚。
孟瑋握著酒瓶,七顛八倒的衝回了家裡,茵茵正在燈下抄寫。他的樣子使她害怕,她站
起來,想躲開他,但他一把抓住了她,叫著說:「你每次看到我就跑,難道我會吃了你!」
「請你放開我!」茵茵顫慄的說:「你別再打我!上次你把我的手打傷,害我一星期不
能抄寫,你放開我,請你!我還有好多工作要做,你放開我!」
「你說我讓你受苦了,是不是?」孟瑋挑釁的問。
「我沒說什麼,是我甘願跟你受苦的。」茵茵說,一時回憶往事,「神鞭公主」的時代
早已如煙如夢,不禁痛定思痛,而淚流滿面了。「你哭!我還沒有死,你就給我哭喪!」孟
瑋大罵的說:「就是你拖住我,使我不能發展,你還一天到晚鬼哭神號!」
「孟瑋,你說這話太不公平!」茵茵哭著說。
「我不許你哭!」孟瑋惡狠眼的喊:「我沒有虧待你!這世界上沒有人賞識我,這不是
我的過錯!我沒有要虧待你,我一直想給你好日子過,命運不好又怪不了我!你哭什麼鬼!
你怪我欺侮了你?虐待了你?」
「我沒有怪你。」茵茵說著,哭得更厲害了。
「你給我閉起嘴來!」孟瑋狂叫著,打了茵茵一耳光。「我沒有虧待你,你為什麼要
哭?」
「你別打我,我不哭了!」茵茵掙扎著說,眼淚卻不受控制的湧了出來。這激發了孟瑋
的怒氣,於是,又是一陣拳打腳踢。正在糾纏之中,一聲清亮的兒啼聲傳了過來,使孟瑋渾
身一震,他停了手,側耳聽著孩子的哭聲,一種天然的父愛在他心中升了起來,他的酒醒
了。於是,他昏然的搖搖頭,向女兒的床邊走去。茵茵驚喊了一聲,就衝過去,從床上搶起
了孩子,抓了一條毛毯裹住,向門邊退去,一邊退,一邊恐怖的說:「你可以打我,不要打
孩子!不要……不要……」
孟瑋愕然的呆了一呆,走過去說:
「我沒要打她……」看到孟瑋走過來,茵茵狂叫一聲,抱緊了孩子,拔腿就向外跑。孟
瑋追上去,叫著說:
「我不打你們!快回來,外面那麼大的風雨……」
可是,茵茵已抱著孩子,投身於風雨之中了。孟瑋追了出去,大聲的叫著:「茵茵!回
來!小葳!回來!茵茵!小葳!」
茵茵聽到身後的喊聲,就越發狂奔不止。她繞著西湖的岸邊跑,直到聽不到孟瑋的聲音
為止。她站住了,風雨狂掃著,她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她摟緊了小葳,四周漆黑如墨,只有
半山的寺廟裡有著燈光,水面波光粼粼,雨聲瑟瑟。她茫然佇立,不知該何去何從。
「家,是不能再回去了。」
她茫然的想著,雨更大了。
「茵茵!回來!」「小葳!回來!」這呼聲使她悚然而驚,她想跑,但是,跑到何處
去?一剎那間,她想起自己百萬財產的父親,同時,父親那冰冷冷的聲音也蕩在她耳邊:
「等你夢醒的時候,不許來找我!你就死在外邊!」
她淒然而笑。「茵茵!回來!」「小葳!回來!」呼聲更近了,她倉皇四顧,找不到可
以遁身的地方。她對湖水望過去,湖水無邊無際的伸展著,蕩漾著……她閉上眼睛,感到頭
暈目眩,一個站立不穩,湖面就對她的臉直撲了過來。一陣冰冷的浪潮攫住了她,她想喊,
但水湧進了她的嘴裡,她再也喊不出來了。
孟瑋沿著湖岸狂奔狂叫,聲嘶力竭,所有住在湖邊的人,都聽到這風雨中慘嚎般的呼叫
聲。第二天黎明,他在湖邊發現了那條包裹小葳的毛毯,和茵茵的外衣。他呆呆的站著,望
著那廣闊的湖面,又望望地上所遺留的兩件東西,他對地上的衣服撲過去,拿起了那件衣
服,衣服上沾著一根枯枝,他拾起了小樹枝,摩挲著它,淚流滿面,自言自語的說:
「這是茵茵的手臂,她已瘦成這樣子了!」
他小心的用那件外衣,裹起了樹枝,緊緊的抱在懷裡,蹌踉的向前走,一面低低的說:
「我要你活得快快樂樂的!茵茵!我愛你!」說著,摸摸那樹枝,又搖頭,歎氣,流
淚。「茵茵已經這麼瘦了!我的茵茵病了!」從這日起,孟瑋瘋了。茵茵和小葳的屍首始終
沒有撈獲。神鞭公主從此而逝,留下了一個破碎的夢和一條鞭子。
每到風雨之夜,孟瑋仍沿著湖邊找尋他的妻女,慘叫之聲,幾里路外都可聽到。「茵
茵!回來!」「小葳!回來!」好,第四個夢已經完了。
小紋,抬起頭來吧,故事已經結束了。怎麼,你流淚了?孩子,日月永不間斷的運行,
多少的悲劇都過去了,多少的喜劇也過去了,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淒涼的夢,讓它也過去
吧!逝者已矣,何必傷心?
你聽,窗外那淅淅瀝瀝的聲音,是什麼時候,已經開始下雨了?
作者:
顧問
時間:
2010-2-6 01:18:34
第五個夢 歸人記
廣楠的手扶在駕駛盤上,把車子緩緩的向前開動。他並不匆忙,由昆明來的班機要十一
點鐘才到,現在才剛剛過了十點。事實上,他是不必這麼早到飛機場的,但是,自從接到曉
晴歸國的電報之後,他就沒有好好的平靜過一小時,今天,曉晴終於由昆明飛重慶,他就算
不到飛機場上,也無法排遣這一上午焦灼的期待的時光。因此,他寧可早早的坐在候機室
裡,仰視窗外的白雲青天,仰視那帶著她的巨物翩然降臨。車子向前滑行,揚起了一片塵
霧。他凝視著前面的公路,不相信自己會過分激動。激動,屬於青年人,不屬於中年人。可
是,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已不穩定,他直覺的感到自己每個毛孔中都充塞著緊張。曉晴,她還
和以前一樣嗎?十年,能夠讓一個女人改變多少?他腦子裡的曉晴,仍然是十年前那副樣
子;淡淡的妝束,淡淡的服飾,淡淡的淺笑的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情意。就是那樣,飄逸
的,清雅的,如凌波仙子般一塵不染。近幾天來,他曾揣測過幾百次她可能有的改變,但,
他心目中出現的影子,永遠是十年前那樣飄然若仙。
塵霧揚起得更多了,玻璃上積著一層黃土。他覷瞇起眼睛,彷彿又看到她——曉晴。
曉晴原來的名字叫小琴,她嫌俗氣,進了高中之後,自己改名叫曉晴,廣楠曾笑著說:
「小琴,曉晴,聲音還不是一樣。」
「寫起來就不一樣。」她瞪他一眼。那年,她才十五六歲,拖著兩條長長的小辮子。曉
晴是廣楠表姨的女兒,算起來也是表兄妹。但,曉晴自幼父母雙亡,被托付給廣楠的母親,
因此,她也算是宋家的一員。從八歲起就寄居於宋家,在宋家受教育,在宋家生活、成長。
一瞬間,十五、六歲的女孩就變成了十八、九歲。
很小的時候,廣楠就聽母親說過:
「曉晴遲早要做我們宋家的人,看著吧!」
廣楠是宋家的獨子。到廣楠念大學的時候,每想到這句話,心裡就甜絲絲的。可是,在
曉晴面前,他反失去了兒時的灑脫和無拘無束,只因為曉晴渾身都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雅潔
和寧靜,使他在她面前自謙形穢。
宋家是重慶的豪富之家,廣楠自幼被呵護著,捧菩薩似的捧大,難免養成了許多公子哥
兒的習氣。例如,他愛吃炒雞丁,飯桌上就沒有一餐缺過炒雞丁。他愛養鳥,家裡的廊前簷
下,就掛滿了鳥籠子。一天,他提著個鸚鵡籠,正在費心的教那鸚鵡說話,曉晴不知從那兒
繞了過來,穿著件白底碎花旗袍,兩條烏油油的大辮子,一對清清亮亮的眸子,對他似笑非
笑的凝視著,他至今記得她那神態,像是關心,像是嘲諷。她把胳臂放在欄杆上,看著他
教,他反而不會教了。她笑笑說:「以前林黛玉的鸚鵡會念『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
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你的鸚鵡會念些什麼?」「它只會說:『早,
請坐!請坐!』」廣楠訕訕的說。
曉晴嫣然一笑,他這才看出她笑容裡那份淡淡的嘲諷,她說:「把它的舌頭再剪圓一
點,或者也能教它唸唸詩。反正除了教鸚鵡,你也沒什麼事好幹!」
從此,他不敢在她面前教鸚鵡。
另一次,他和幾個同學到一個重慶市有名的地方去喝了一些酒,夜遊歸來,踏著醉步,
蹌踉而行。才走進內花園,就看到曉晴靠著欄杆站著,在月色之下,她渾身閃發著一層淡淡
的光影,白色的衣裳裹著她,如玉樹臨風,綽約不群。他走過去,有些情不自禁的伸手抓住
她裸露的手臂,借酒裝瘋的說:「曉晴,是不是在等我?」
她不說話,但用她那黑亮的眼睛靜靜的望著他,望得他忐忑不安,在她寧靜的注視下,
他覺得自己越變越渺小,越變越寒傖。終於,她安詳自若的說:
「表哥,你醉了。」「是的,我大概是醉了。」他放開了她,感到面頰發熱。她心平氣
和的說:「回房去吧,別再受了涼。」
他立即走開了,在轉身的一瞬間,他又接觸到她的眼光,他看到一些新的東西,那裡面
有溫柔的關懷和近乎失望的痛心。他一凜,酒醒了,心也寒了,第一次,他看出曉晴可能不
會屬於宋家了。車子開進了珊瑚壩飛機場,在停車場停下車子,他走出車門,站在廣場上,
看了看天。好天氣,天藍得耀眼,早晨的霧早就散清了。走進了候機室,表上的時間是十點
十二分。在一張長椅子上坐下來,燃起了一支煙。候機室裡冷清清的,只有寥落幾個人在等
飛機,遠遠的一張椅子上,躺著一個斷了一條腿的軍人。他吸了一大口煙,望著吐出的煙圈
往前衝,越衝越淡,終於擴散而消失。手上的煙頭,一縷縷輕煙在裊裊的上升著。
他始終後悔把若梧帶進他的家。至今,想起若梧,他心裡還是酸溜溜的,彆扭的。
若梧是他大學裡的同學,短小精悍的個子,劍眉朗目,長得還算漂亮,就吃虧個子太
矮。但,他很會說話,很幽默,又很風趣。而且,為人很好,是道地的四川人,不像廣楠是
從北方移來的。也有四川人的那份俠義之風,在學校裡,他也算個出風頭的人物。他記得怎
樣把若梧介紹給曉晴:
「這是李若梧,我的好朋友,這是徐曉晴,我的表妹。」
曉晴淡淡的一笑,點了個頭,若梧的眼睛立刻亮了亮。那天,他們三個談得很高興,曉
晴笑得很多,若梧談笑風生,瀟灑倜儻。他們暢談文學詩詞,若梧發表了許多獨到的見解,
曉晴眉毛上帶著讚許,眼睛裡寫著欽佩。他立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錯事,但是已來不及挽
回了。
當天,在校中,若梧問他:
「你那個表妹,和你怎樣?」
「怎麼說?」他猶疑的問。
「如果你對她沒意思,那麼,坦白說,麻煩你做個牽線人……」「哼!」他哼了一聲。
「那麼,老弟,你是有意思了,放心,廣楠,我李若梧決不掠人之所好!廣楠,你真有福
氣,千萬別錯過她,我從來沒看過這樣可愛的女孩子!」
可是,若梧雖然這樣說,他卻成了宋家的常客。沒多久,廣楠就發現曉晴和他很談得
來。而且,曉晴認識他沒幾天,就好像比和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自己更沒有隔閡。他們在一
起,曉晴就比平常快活,她的笑變成了廣楠心上的壓力。因此,每當他看到曉晴對若梧微
笑,他就感到被嫉妒燒得發狂。
一天,家裡來了一群年輕的客人,有曉晴的男女同學,有廣楠的同學,還有若梧。他們
在大廳裡玩得非常開心。他們玩成語接龍,接不出的被罰。若梧被罰了一次,他唱了一支法
文歌,歌名叫:「你明亮的眼睛常在我心裡。」廣楠一肚子不高興,他覺得若梧這首歌是專
對曉晴唱的。接著,曉晴也被罰了,她也唱了一支歌,是「燕雙飛」,她柔潤的聲音唱出:
「燕雙飛,畫欄人靜晚風微……」的時候,她的眼睛輕輕的瞟了若梧一眼,雖然瞟得那
麼快,廣楠卻沒有放過。頓時,他感到好像渾身都浸進了冷水裡,全身不自在了起來,他認
為曉晴是故意被罰,而藉歌聲在向若梧暗示什麼。於是,他興味索然了,在嫉妒與不安的情
緒下,他接龍接得一塌糊塗,一連被罰了好幾次,曉晴微笑的望著他,似乎奇怪他的反常,
他覺得她的微笑中帶著諷刺和輕蔑。於是,他更生氣,他故意接錯成語,故意結結巴巴接不
出來,曉晴的眉毛向上抬,笑意更深了。他沉不住氣,突然說:
「我有點急事,要先退一步,你們繼續玩吧!」
但是,若梧跟了上來說:
「我也有點事,一起走吧!」
或許是若梧故示大方,不留下來,表示沒有追求曉晴的意思。但,廣楠卻不領他這份
情,因為,他注意到當他掀起門簾,和若梧退出房間的時候,曉晴眼睛裡的生氣完全消失
了,一臉的悵惘和懊喪。他知道,這份悵惘不是為他而發的,是為若梧。當天晚上,他藉故
到曉晴房裡去,一眼看到曉晴正攤著一本(白香詞譜),在那兒填詞呢。他冒失的衝上前去
說:
「填了什麼句子,給我看看!」
曉晴立刻把桌上的紙一把抓起來,揉成一團。可是,廣楠眼尖,已經看到了兩句話,是:
「捲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他感到一股酸氣從胃裡直往上衝。「捲簾人去也,天地
化為零。」這顯然是寫白天的事,那個捲簾而去的人當然不會指他,而是若梧。若梧的離去
竟然使她有「天地化為零」的感覺,這份情態的深厚也就可想而知了。這股酸氣一沖把他原
來的來意都沖掉了,他呆愣愣的站著,曉晴也默默無言。他知道曉晴明白他已看到了詞裡的
句子,因此紅著臉不好意思開口。她那微紅的臉和羞澀的眼睛使他愛得想殺死她,如果這臉
紅和羞澀是為他而發,那有多好!但她是為了另一個男人!這令他無法忍耐,終於,他跺了
一下腳,長歎一聲,離開了她房間。這之後的一天,他看了個朋友後回家,發現若梧正和曉
晴在花園中談話,他們站得很近,臉對著臉,若梧的表情是熱烈而誠懇的。曉晴呢,他永不
會忘記她那副樣子,那緋紅的雙頰和水汪汪的眼睛……他走過去,他們同時發現了他,兩人
都顯得很不好意思,曉晴搭訕了兩句話就走了。他把若梧拉出了家門,散步到河邊,兩人都
陰沉沉的不開口。然後,在嘉陵江畔,他對若梧的下巴揮了一拳,他把一腔的嫉妒和怨恨全
發洩在拳頭上,這次打鬥很快的就被路人拉住了,他咬著牙,對若梧說:「你永遠不要上我
家的門!永遠不許對曉晴轉念頭!」
若梧凝視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這之後,若梧倒是真的沒有再上他家的門,也沒有糾纏曉晴,但是,曉晴對他也更冷淡
更疏遠了。他猜曉晴一定知道了他和若梧打架的事,她用一種令他心痛的沉默和冷峻來抗議
他的行為,這比罵他打他更讓他難過,每次看到了她冷漠的臉和轉開的頭,他就感到渾身被
撕裂似的痛楚。在這時候,他已清楚的明白,曉晴是真的不會成為宋家的人了。
一支煙燒完了,他換了一支,表上的時間是十點半。思想已繞了那麼一個大圈子,時間
才只走了這麼十幾分鐘。他往後靠在椅子上,候機室裡的人已經漸漸多了,空氣變得混濁了
起來。前面一張椅子上,來了一個老太太,大概是來接兒子或是女兒的,看她那股期盼勁
兒,也是多年的離散了吧。
曉晴是民國二十五年的春天走的,到現在剛好整整十年。十年,人世的變化已經有多
大!一次驚天動地的戰爭已發生而又結束了,在這戰爭中,許多人死了,又有許多人生了。
死於戰爭的,例如廣楠的父母,就在民國廿九年的重慶大轟炸中喪生。而廣楠的三個孩子,
卻在這段時期中陸續出世。
他又深吸了一口煙。父母!他還記得父母為他和曉晴的事曾經怎樣操心過,怎樣徒勞的
努力過,怎樣熱心的撮合過……「曉晴?曉晴是我們家帶大的,憑我們的家世和財富,難道
還委屈她了嗎?為什麼不肯?這事由我來跟她說,一定沒問題!」母親用堅定的聲音說。
於是,那天晚上,曉晴被帶進了母親的屋子。廣楠仍能清晰的回憶出她踏進房來那一剎
那,望望母親,望望父親,又望望廣楠,臉色立即顯得十分不安。至今,他仍然懊悔那晚大
家對曉晴的逼迫,那種情況,和父親嚴肅的面孔,真有點像三堂會審。「曉晴,到我這兒
來。」母親首先把曉晴拉過去,按在身旁的椅子裡。曉晴被動的坐著,被動的望著父親和母
親,有種聽天由命的神情。「曉晴,」父親咳了一聲嗽,嚴肅的說:「你知道,男大當婚,
女大當嫁,你今年也十九歲了,廣楠也二十五了,都早已到了該結婚生子的年齡。你是我們
家裡帶大的,和廣楠可說是青梅竹馬,這事早就是定局了。我看,你們已經長成,我們就擇
個日子,把婚事辦一辦,也讓我們兩個老人了一件心事。」父親說話的意思,顯然採取了先
聲奪人之勢,想用理所當然的態度,立即就堵住曉晴可能會有的反對。果然,曉晴馬上就愣
了愣,有點不知所措。然後,她把目光慢慢的調過來,凝注在廣楠的臉上,她的眼睛裡充滿
了一種沉默的責備和怨恨,這使廣楠的心一下子就掉進了冰窖裡。望著曉晴逐漸蒼白的面
孔,他猜想自己的臉色也同樣的蒼白。終於,曉晴慢吞吞的說:「如果表姨夫的話是對我的
命令,我自然應當從命。古人一飯之恩,尚當結草啣環,何況我被表姨夫養育了十幾年,如
果您命令我嫁給表哥,我就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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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
時間:
2010-2-6 01:19:23
父親被激怒了,假如那天父親不發脾氣,或者事情也不至於弄得不能轉圜。但是,父親
向來暴躁易怒,曉晴冷冰冰的口氣和略帶嘲諷的句子立刻使父親暴跳了起來,他拍著桌子
說:「你弄清楚,曉晴,我宋某人可不在乎給你吃了十幾年飯,我也沒有要你為了報答我而
嫁廣楠!我們宋家的家世不會配不上你!廣楠的人品也不會配不上你!選你作媳婦是看得起
你,廣楠不麻不癩不缺腿少胳臂,你弄清楚,宋家娶你可沒佔你什麼便宜!」曉晴的臉色更
白了,襯托得那對黑眼珠就特別的黑,特別的亮。她從椅子裡站起來,恭敬的說:
「那麼,表姨夫,您還是抬舉別家的女孩子吧,我自認為配不上表哥!」
父親氣得發抖,他指著曉晴說:
「你,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曉晴挺著她那瘦瘦的肩膀,卻顯出無比的堅強。「我只是個窮苦伶仃的孤
女,實在配不過表哥,表姨夫還是給表哥另選一個吧!」「好!」父親顫顫抖抖的說:「把
你帶大了,給你受最好的教育,你就眼高於頂了!」
猛然間,他看到曉晴眼裡升起了兩顆大大的淚珠,接著,淚珠就沿著那白得像大理石一
般的面頰上滾落下去。他一驚,立即跳起來說:「爹,別逼她!」同時曉晴向地下一跪,說:
「表姨和姨夫的大恩大德,我徐曉晴終生不忘,願意從今侍奉兩老,做丫鬟婢女來報
答。」
寧願做丫鬟婢女,卻不願嫁給廣楠。廣楠心中像硬插入一把刀一般,他咬緊了嘴唇,抵
住胸中翻湧著的痛楚和屈辱的浪潮,她看不起他,這念頭使他要發瘋。母親走過去,一把拉
起了曉晴,一面對父親遞眼色,一面好言好語的說:
「曉晴,你別發急,這事情當然要你同意,我們並沒有要逼迫你嫁給廣楠。平日我看你
和廣楠處得也不錯,為什麼又不願意了呢?你是不喜歡廣楠嗎?」
曉晴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是。」
「那麼,為什麼呢?」「我只是覺得年齡還小,不想結婚。」
「這樣的話,就好辦。曉晴,你說說看,你要廣楠等你幾年?」母親緊逼著說。曉晴微
張著嘴,抬起眼睛來掃了廣楠一眼,低聲吐出了兩個字:「十年。」「啪!」的一聲,父親
拍著桌子直跳了起來,指著曉晴的臉說:「好,曉晴,你不要以為你長得還漂亮,書念得還
不錯,就看不起人!我告訴你,我們宋家想找比你強十倍的女孩子也找得到,你別自以為了
不起!」說著,他又轉過頭去看著廣楠,氣呼呼的說:「廣楠你給我爭點氣,幹嘛要認定了
曉晴?我給你打包票,三天之內,我給你找一個比曉晴更漂亮的女人來!從今天起,我們宋
家放出空氣去,要給兒子物色媳婦,包管全重慶市的女孩子都要心動,廣楠,你給我放高興
點,天下不是只有一個女人!」曉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淚光瑩然,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窗
外。廣楠一看到她那對眼睛,就覺得愛之入骨,也痛之入骨。失去曉晴,他還要什麼天下?
他無法說話,只能咬緊了嘴唇,咬得牙齒深陷進肉裡。於是,他聽到父親在對母親說:
「馬上去找人來給楠兒做媒,告訴媒人,我們宋家要娶的是兒媳婦,不是才女,所以,
要認定了三個條件:第一,要窮人家的女兒,能夠知道持家度日。第二,要沒念過太多書
的,免得像曉晴那樣目空一切。第三,要是個絕色,最低限度,也要比曉晴漂亮的。根據這
三點,馬上去找,我要在半年之內,給廣楠完婚!」候機室裡的人已經滿了,喧囂的人聲充
塞在大廳的每個角落裡,一些孩子們滿屋子奔跑。那個斷了腿的傷兵開始拄著枴杖沿室乞
討,這就是戰爭的成績。他拋掉了手裡的煙蒂,表上的時間是差五分十一點。不過,班機向
來要誤時的。他站起身,緊張又漸漸的爬上了他的脊樑,他不安的走到近停機場的窗邊,仰
望著那無邊無際的天空。雖然春寒仍重,他卻微微的出汗了。曉晴,她去國是整整十年了,
十年,這不正是她當初說出來的年限嗎?如果他真能等十年,現在她該屬於他了。隆隆的機
聲由遠而近,這機聲像從他的心臟上輾過,他的緊張更厲害了,仰望著天,在人們的喧囂
中,擴音器的播放中,他注視著那龐然巨物由空而降,在跑道上向前衝,終於停住。太陽光
在銀色的機翼上閃耀,梯子被推到機艙門口……他伸手到褲袋中,再摸出一支煙,用微顫的
手燃起了煙。
旅客從機艙裡魚貫的走了出來,迎接的人開始胡亂的揮著手呼叫。廣楠雜在人潮中,一
瞬也不瞬的望著艙門,接著,他的眼睛一亮,曉晴出來了。儘管已經十年不見面,儘管距離
得那麼遠,他仍然一跟就能認出她來。一身鵝黃色的春裝,一條繫著長髮的鵝黃色的紗巾,
她仍然喜歡淺色的裝束。望著她從梯頂娉婷而下,裙角和紗巾迎風飛舞那份飄然韻致,恍若
當年。他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在這一剎那,他才領會到十年以來,自己對她的感情竟毫未淡
忘。相反地,思慕及懷念更使往日那份深情來得更濃烈、更深切了。
在驗關之後,他和曉晴才見到面。
曉晴凝視著他,那對清亮的眸子一如當年,她嘴角含著個微笑,眼角卻是微潤的。廣楠
幾乎不能相信,她仍然那樣年輕,那樣纖細苗條,時間好像不曾從她身上輾過。唯一和以前
不同的,是一種成熟的美,代替了以前的稚弱。他在自己激動的情緒下浮沉,竟不能開口說
話,他們對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才抖顫著嘴唇說:
「曉晴!」同一時間,曉晴也開口叫出了:
「表哥!」於是,她抓住了他的手,他們都笑了,她搖著他,帶著以前所沒有的一種豪
放的熱情,叫著說:
「表哥,我真想擁抱你!」然後,她用手抹抹眼角,似乎又想笑又想哭,說:「表哥,
你好像瘦了些!」然後,又仔細的望他:「你的眼角添了幾條皺紋,但是,比以前更漂亮
了。表哥,好嗎?一切都好嗎?」
他握握她的手,提起了地下的皮箱說:
「來,先上車子,慢慢再談。」
坐進了汽車,曉晴才想起什麼似的,問:
「怎麼,表哥,美姿呢?」
「她?」廣楠聳了一下肩,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改說:「她在家帶孩子。」「你是
兩個孩子了嗎?」
「不,三個。小寶是去年冬天生的,才五個月大。」
曉晴笑了笑,不再問什麼。廣楠手扶著方向盤,卻不發動車子,而一個勁的盯住曉晴
看,曉晴也默默的回望著他。於是,他的手從方向盤上放下來,壓在她的手背上,激動的說:
「曉晴,國外沒有適當的男孩子嗎?」
曉晴把眼睛調開,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只是喜愛獨身生活,無拘無束。」
廣楠發動了車子。汽車向路上滑行,塵霧又揚了起來。曉晴望著前面的道路說:「美姿
好嗎?你們的生活很愉快吧?」
「愉快?」廣楠苦笑著,凝視著黃土的公路。
那一天,廣楠下了課回家,在客廳裡,他看到曉晴和一個女子正坐著談天。曉晴給他介
紹說:
「這是何美姿小姐,我初中時的同學,我請她到我們這兒來玩的。」他望著美姿,修長
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睫毛長而微卷,端正的鼻子下是個不大不小的嘴。一件樸素而略嫌寒
傖的藍布旗袍,裹著的是個誘人的豐滿的身子。這是個標準的美人,如果能再加以妝飾,廣
楠相信她可以艷驚四座。他停留在客廳,和她們略事周旋,美姿很怕說錯話,問三句,才答
一句,那股靦靦腆腆的樣子也還能逗人憐愛。但是,天知道,廣楠對她卻一點念頭都沒有轉。
這天晚上,曉晴問他:
「你看美姿如何?」「你是什麼意思?」廣楠皺著眉說。
「她正合表姨夫的三個條件,」曉晴從容不迫的說:「第一,她是家貧如洗。第二,她
只受過初中教育。第三,美麗絕倫。」
廣楠抓住了曉晴的手臂,用力握緊,忍著氣說:
「不錯,你代我想得很周到。」
曉晴抬抬眼睛說:「她對你不是比我更合適嗎?你又不能耐心的等我十年。試試看,和
她交交朋友。你會發現她很適合你的。」
「不錯,她一定能適合。」廣楠用力摔開曉晴的手臂,轉身走開了。三個月之後,他和
美姿結了婚。
他婚後一個月,曉晴考取了公費留法,學藝術。兩老也認為廣楠既婚,曉晴留在家裡不
大妥當,於是,順理成章的,曉晴就去了法國。一晃眼間,十年過去了。曉晴已回國,依然
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卻已兒女成群了。愉快嗎?怎麼說呢?父親想得很好,貧窮的女孩子
能持家,無知的女孩子會謙虛。但是,美姿進門之後,由赤貧到豪富,她卻如同一個暴發戶
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來,婢女成群,驕奢無狀,然後不容公婆,終日吵鬧,廣楠只得帶她
分居出去。故宅被炸,兩老蒙難,廣楠總認為自己不能辭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裡,兩老絕
不至於不躲警報。反正,這些事都過去了。愉快嗎?他啞然苦笑了。車子停在一棟西式的洋
房前面,房前有一個鐵欄杆圍著的花園。曉晴下了車,張望著說:
「環境還不錯嘛。」廣楠把箱子提了下來,說:
「你知道我們的舊宅已經炸毀了吧?」
「你寫信告訴過我,」曉晴說:「全毀了嗎?」
「西廂房保存了大部份,你以前住的那間居然絲毫無損,有時,我不痛快的時候就到那
間房子裡去坐上半天。」
曉晴凝視著他。廣楠不禁怦然心動,他在她眼睛裡看到一絲惻然的柔情。把車子開進了
車房,廣楠帶著曉晴走進大門,踱進客廳。客廳裡的設備是純西式的,落地的窗簾、沙發
椅,和收音機。如今,客廳裡是一片零亂,沙發上堆滿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書籍、雜誌,
地上是沙發椅墊、瓜子皮、廣柑皮,散著遍地。隔夜的麻將桌子還沒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
地下。廣楠深深的一皺眉,揚著聲音喊:
「美姿!美姿!」根本就沒有人應。廣楠又喊:
「張嫂!張嫂!」喊了半天,一個四十餘歲的僕婦,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走了進
來。廣楠鎖著眉說:
「這客廳是怎麼搞的?到現在還沒有收拾?」
「忙不贏嘛!」張嫂嘟著嘴,用四川話嚷著:「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個有時間收
拾!」
「阿翠呢?阿翠到哪裡去了?」
「太太叫她去買橙子。」
「太太呢?」「還沒起來嘛!」「去告訴太太,表小姐來了。哦,張嫂,來見見表小
姐,倒杯茶來。」張嫂過來見了曉晴,曉晴從皮包裡掏了個預先準備好的紅紙包,塞給了張
嫂,張嫂眉開眼笑,曉晴又要塞紅包給小寶,被廣楠硬阻住了。廣楠問張嫂:
「表小姐的房間準備好了吧?」
「好了。」「把表小姐的箱子提進去,再去請太太來。」
張嫂走開後,曉晴坐了下來,解下了系頭的紗巾,一頭如雲的長髮披了下來,更增加了
幾分嫵媚。廣楠拿出香煙,詢問的看看曉晴,曉晴搖搖頭說:
「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你走後的第二天。」廣楠說,望了曉晴一眼。
張嫂又走了進來,拿了一杯白開水,忸怩的說:
「家裡沒得茶葉了,喝杯白茶吧!」
廣楠苦笑一下說:「家裡永遠沒有茶葉,客人來了就只好倒白開水,美姿美其名為『白
茶』。」曉晴笑笑。在張嫂背後,門口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伸頭伸腦的偷看著,廣楠喊了
一聲:
「牛牛!珮珮!出來見見表姑!」
兩個孩子推推攘攘的進來了,大的是個男孩子,大約八歲,小的是個女孩,大約五歲。
曉晴一手拉了一個,細細的看他們,兩個孩子都長得不錯。但牛牛卻名不副實,看起來纖弱
得很,帶點兒哭相和畏羞,顯然是個女性化的男孩子。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壯結實,濃眉
大眼,毫不認生的直望著曉晴,這又顯然是個男性化的女孩子。曉晴拍拍他們的肩膀說:
「等一會兒表姑開了箱子,有一點小禮物帶給你們。」「是什麼?」珮珮仰著頭問。
「牛牛的是一枝會冒火光的小手槍,珮珮是個會睜眼閉眼的洋娃娃。」「我不要洋娃
娃,我要小手槍。」珮珮說。
「好了,珮珮,」廣楠來解圍了:「別鬧表姑了,去看看媽媽起來沒有?都十二點了!」
珮珮蹦跳著走了,牛牛也悄悄的溜出了門去。這兒,廣楠凝視著曉晴,問:「國外生活
如何?」「那一方面?」「讀書、做事、交友,和——愛情。」
曉晴撇撇嘴,微微一笑。正要說話,門口走出一個女人,蓬著頭髮,穿著睡衣,滿臉的
殘脂剩粉,邊走邊打哈欠。廣楠不滿的叫:「美姿,你看誰來了?」
美姿一眼看到曉晴,不禁一愣,曉晴已笑著站起來,喊著說:「美姿——不,該喊表
嫂,你好嗎?」
「哎唷,」美姿叫了起來:「曉晴,你都來了,我還在睡覺呢,你看,我連臉都沒
洗……哎唷,曉晴,你怎麼還是那麼年輕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三個孩子,磨死人,家
裡的事又多,柴米油鹽……把人磨都磨老了,還是你不結婚的好。坐呀,曉晴!」曉晴坐了
下去,美姿趕過去,挨在她身邊坐下,立即大訴苦經,國內打仗啦,生活艱苦啦,物價上漲
啦,應酬繁忙啦……說個沒完。曉晴始終帶著個柔和的笑,靜靜的聽著。廣楠微蹙著眉,聽
著美姿那些話,覺得如坐針氈,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麼:平、缺、斷、姐妹花、一般高、
雙龍抱柱、清一色。孩子、懷孕和生產是她的事,別的就不是她的了。國內打仗,沒打到她
的頭上,生活艱苦,也沒有苦著她。坐在一邊,望著這兩個靠得很近的頭,他不禁又回憶起
第一次看到她們兩個並坐在客廳裡的情形。那時候,美姿雖然敵不過曉晴的清幽雅麗,卻也
另有一種誘人的美艷。可是,現在,這兩人卻已成了鮮明的對比,曉晴的清幽雅麗一如當
年,卻更添了成熟的沉著和穩重。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損了她的明眸,這對眼睛現在看
起來晦暗無光。浮腫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皺摺堆積,身段臃腫癡肥,往日的美麗已無
處可尋了。沒想到,廣楠把她從貧寒中移植到富貴裡來,十年的錦衣玉食,卻反使這女人加
速的蒼老憔悴了。廣楠暗暗的歎息著,從冥想中回復過來,卻正好聽到美姿在說:
「你知道,兩位老人家在轟炸中去世,什麼都沒留下來,舊房子炸毀了,財產也跟著完
了。我們苦得不得了,整天賣東西過日子,顧得了今天顧不了明天,應酬又多,打打小麻
將,應酬太太們,出手太小又怕給人笑話,只是打腫臉充胖子……」廣楠無法忍耐的站了起
來,他知道美姿為什麼說這些,兩位老人遺下的財物還不少,而且遺囑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給
曉晴,她以為曉晴是來分財產的了。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說話,笑著說:「曉晴才來,也讓她
休息休息,這些話慢慢再談吧。美姿,你也到廚房去看看,今天中午吃些什麼,現在都十二
點半了,別讓曉晴俄肚子。」美姿到廚房去了之後,曉晴站起來說:
「兩位老人的遺像在哪裡?」
「跟我來。」廣楠帶她走進了書房,這兒設立著一個香案,懸著兩位老人的遺像。曉晴
走了過去,默默的仰視著兩老。然後她跪了下去,把頭埋進了手心裡,輕輕的啜泣了起來。
她的哭聲勾動了廣楠所有的愁懷,不禁也淒然淚下。半晌,他用手按按曉晴的肩膀說:「起
來吧,別太傷心。」
「假如一切能從頭再來過,則老人不死,一切不同了。」曉晴在啜泣中輕輕的吐出了一
句話。
廣楠一陣痙攣,這話的言外之意,使他心醉神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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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
時間:
2010-2-6 01:20:18
曉晴回來一星期了。晚上,客廳裡手戰正酣,嘩啦啦的牌聲溢於室外。
廣楠和曉晴並立在走廊上。廊前掛著個鸚鵡籠子,曉晴伸手逗弄著那只長嘴白毛的大
鳥,一面說:
「表哥,你還是愛這些東西。」
「現在什麼都不養,只養鸚鵡。」
「為什麼?」「想教會它念詩呀!」一時間,往事依依,兩個人都沉默了。半晌,曉晴
說:
「表哥,幫我找個工作,你們公司裡行嗎?」「我那是國營機構,不大好辦,曉晴,你
休息一段時間再說吧,何必急著找工作?」
「我不能總倚賴著你。」
「爹有遺產給你,我說過。」
「我也說過我不要。」「要不要是你的事,給不給是我的事。」
曉晴默然。廣楠靠近一步說:
「曉晴。」「嗯?」「你回來那天,在爹遺像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曉晴一呆。「我不記得我說過什麼。」
「我記得,要不要我背給你聽?」
「別!」曉晴急急的說。「你聽,你的兒子又挨打了,在哭呢!大概美姿的手氣不大
好。你去把他帶出來吧,要不然,等會兒又要挨打了。」「讓他去,牛牛就是愛哭,他要是
有本事哭到晚上十點鐘,讓他做爸爸,我做他兒子!」
「你們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曉晴說:「讓我去帶他吧!」
「你別走!」廣楠一把拉住了曉晴。「曉晴,你記得李若梧嗎?」「記得,他怎麼樣
了?」
「你走了之後,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
「怎麼,你專門找他麻煩?」
「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報仇嗎?」「不是。那天在學校裡,他知道你走了,就跑過來,一語不發的揍了我一
頓,一面打,一面罵,他說我是傻瓜,是混蟲,是糊塗蛋。他說:『你怎麼放走了曉晴?你
怎麼娶了別人?你該死,你混帳透頂!』不過,我覺得我那頓打挨得挺值得,我是應該挨那
一頓打的。」
月光移到走廊上了。曉晴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現在怎樣了?」「我們一直來往著,抗戰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出錢,我出
力。』於是,他從了軍,轉戰於滇緬一帶,以後就沒有他的消息了。我捐了財產的半數。那
是民國三十一年的事,我猜想他多半……」他嚥回了下面的話。
「唉!」曉晴歎了口長氣,沉默了一會兒說:「他說過我什麼嗎?」「沒有。只是,每
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就罵我活該,罵我是糊塗蛋。曉晴,我問你,我一直想問
你,十年前你拒絕嫁我的時候,是真心拒絕呢?還是有意考驗我呢?」
曉晴深深的注視著廣楠,黑眼珠迷迷濛濛的,看起來深不可測。時間凝住了一會兒,月
影投到鸚鵡架上去了,曉晴低下頭來,看看手錶。「哦,」她說:「牛牛是爸爸了。」
「什麼?」「已經十點了,他還在哭呢!我去找他去。」
廣楠想抓住她,但她一溜煙的鑽進客廳裡去了。
室內又鬧得天翻地覆,牛牛在哭個不停,阿翠嘟著嘴站在美姿面前,美姿手舞著雞毛撣
子,尖著嗓子罵:
「阿翠,叫你帶孩子,你怎麼會讓牛牛打破我的香水瓶的?你做些什麼?除了吃白飯,
你還會做什麼事?你馬上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我家不是收容所,不能容許這種只會吃飯的
人,你馬上滾!馬上滾!馬上滾!」
曉晴抬抬眉毛,望了廣楠一眼,廣楠咬咬嘴唇,拋開了手裡的報紙說:「好了,美姿,
什麼大不了的事嘛,算了吧,香水再去買一瓶好了!」「買一瓶!」美姿轉移了洩憤的對
象:「你闊氣得很哦,誰不知道你宋廣楠的名聲,當初獻金運動一出手就是百兩黃金!家裡
可餓得沒飯吃……」「又來了,又來了,」廣楠鎖緊了眉:「這件事你要提多少次才夠?」
「我提一輩子呢,記一輩子呢!你在外面闊得很,只會苦老婆和孩子!你是慈善專家,你怎
麼不慈善到老婆和孩子身上來呢?昨兒輸了那麼一點錢,問你要,你還皺眉頭,給我臉色
看,你可有錢去獻金!」
「好了!別說了行不行?」廣楠憋著氣說。
「哼!」美姿又惡狠狠的轉回到阿翠身上:「阿翠,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蛋!」阿翠
跺了一下腳,轉身就走,美姿又叮一句:
「東西收拾好拿來給我檢查一下,別摸走了什麼!」
阿翠狠狠的望了美姿一眼,走了出去。牛牛仍然在哭叫不停。廣楠無法忍耐的站起來,
對牛牛說:「牛牛,你該哭夠了吧!你有本事哭到吃中飯,就算你是老子!我是兒子!」曉
晴嘴角浮起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仍然靜靜的坐著,阿翠提了個小包袱來了,美姿仔細的清
查了一番,才放心的通過,算了工錢打發她走。工錢算得很苛刻,曉晴忍不住塞了點錢給
她,笑著說:「阿翠也算服侍了我幾天,這算我賞的吧!」
阿翠誠心誠意的謝了曉晴。
美姿撇撇嘴說:「曉晴,你在國外過慣了闊日子,不曉得國內生活的艱苦哩!」阿翠走
了。美姿又尖著嗓子叫張嫂,張嫂捧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進來,沒好氣的說:
「太太,小寶瀉肚子了!」
「瀉肚子,灌他一包鷓鴣菜就是了,你去拿拖把來把客廳拖一下。」「拖把?拖把早就
壞了,不能用了!」
「不能用?怎麼不早說?都是死人!先到隔壁史家去借來用用吧!」「史家!又問史家
借!」張嫂嘟囔著走開。
牛牛還在哭,臥室裡又傳來一陣乒乓巨響的聲音,美姿衝進了臥室,接著是珮珮的尖叫
和大哭聲,美姿的咒罵聲,及雞毛帚的揮動聲。廣楠拉了曉晴一把,說:
「出去走走。」曉晴無可無不可的站起身來,跟著廣楠走出去。在走廊上廣楠先把曬著
太陽的鸚鵡架挪到沒有太陽的地方,他最怕他的鸚鵡曬太陽。然後,他們走出了大門,廣楠
從車房開出車子,曉晴坐了上去。廣楠扶著方向盤,長長的歎了口氣:
「星期天!這就是我的幸福生活!」
曉晴默然不語。廣楠發動了車子說:
「上哪兒去?」「隨便。」廣楠看看手錶:「已經是吃中飯的時間了,去吃一頓小館子
吧,好久沒吃到炒雞丁了,美姿永遠不管我的口味。」
車子向前滑行,廣楠轉頭看看沉默的曉晴。
「曉晴,你給我做的好媒!」
曉晴一震,幽幽的說:「我並不知道你真會娶她!」
廣楠猛然煞住了車子。
「曉晴!」他叫:「你是說?」
「我是說——」曉晴靜靜的說:「我以為你會等我十年。」
室內靜悄悄的,曉晴倚窗而立,正拿著一張紙和一支筆在胡亂的塗抹著,午後的斜陽從
窗口斜射進來,照在她的淺綠的裙子上,和象牙般半透明的手指上。那手握著筆,寫寫塗
塗,上上下下的在紙上移動。廣楠不禁看呆了。
這是曉晴的舊居,那未被炸毀的屋子。最近,每當家裡鬧得天翻地覆,廣楠就不由自主
的要把曉晴帶到這兒來。在這間房裡,靜靜的望著她,廣楠會覺得又依稀回到了當年的情
況,曉晴那份若即若離,似有情又似無情的神態也一如當年。但是,廣楠卻不能不自慚形
穢,越來,他越看出自己是根本配不上她。「好了!」曉晴丟下了筆,笑笑說。
「你在幹什麼?」廣楠問。
「作一首詩。」「一首詩?」廣楠不禁想起了「捲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的句子,心
中怦然一動。「什麼詩?」
「一首寶塔詩,你來看,」曉晴微笑著說:「這是你的家庭寫照,從早晨小寶哇的一聲
報曉開始。」
廣楠接過那張紙,看到了這樣的一首寶塔詩:
哇!白茶。胡亂抓,清清查查,牛牛是爸爸!炒雞丁,真愛它,平和,斷麼,姐妹花,
太陽曬著了鸚鵡架,
若問拖把與草紙,史家!
廣楠念一遍,再念一遍,問:
「第四句指什麼?」「又要換下女了,例行清查行李。」
廣楠抬起頭來,注視著含笑而立的曉晴,於是,他縱聲大笑了起來。曉晴也跟著笑了,
廣楠笑得眼淚都溢出了眼睛,笑得喘不過氣,十年以來,他這還是第一次身心俱暢的歡笑。
他用手指著曉晴,一面笑,一面說:
「你,你,你真挖苦得夠受,好一句牛牛是爸爸!最後一句簡直絕倒,虧你想得出來!」
曉晴也笑得彎了腰,他們站得很近,彼此看看,又笑。笑完了,再笑。好像這已經是天
下最好笑的一件事了。笑著,笑著,曉晴的眼睛濕了,眉毛蹙起來了,嘴唇顫抖了,她用手
輕輕的拉著廣楠的袖子,輕輕的說:
「我很抱歉,表哥,我不該把美姿帶進家門。」
廣楠凝視著那黑而濕的眸子,低聲問:
「記得你的那兩句詩?『捲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那個『人』指的是誰?」「你以
為是誰?」「李若梧。」「所以你應該挨李若梧一頓打,所以他會罵你是大傻瓜。」
「曉晴!」他握緊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掐進她的肌肉裡。
「你記得那天你從外面回來,看到我和李若梧在一起的事嗎?」她幽幽的說:「就是那
天,若梧曾向我示愛,我告訴他,除了宋廣楠,我誰也不嫁!」
「曉晴!」他大叫,把她捏得更緊。
她深深的歎息了一聲。
「那時候,我太年輕,太好強。」她垂下頭,望著窗欞。「我認為你對我太驕傲,太自
信,又太不尊重。我想給你一點折磨,使你擺脫一些公子哥兒的習氣,誰知道……」又是一
聲歎息。「那天,表姨夫、姨姨和你,把我圍起來,要我嫁你,未免太盛氣凌人,你們傷了
我的自尊,因此我說要你等十年,可是……」再是一聲歎息。「我把美姿帶回來,我想你會
看出她的膚淺,我想試試你的定力,美姿很美,我想看看你會不會被美色迷惑,誰知你竟負
氣娶了她。於是,我只有往外國跑,跑得遠遠的,跑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去,跑去埋葬我
的愛情,去悔恨我的不智。十年,表哥,好長的一段時間!」
廣楠定神的望著曉晴,心中如千刀絞割,往事一幕幕的在腦中重演,是的,自己真是個
大傻瓜,傻透了,傻得該下地獄,該毀滅!他放開了曉晴,蹌踉著退後,倒進一張椅子裡,
用手蒙住了臉。是的,十年,好長的一段時間,他無力使時間倒流,無力再回復未娶之身。
當時一時負氣,窮此一生的悔恨也無法挽回了。他緊埋著臉,在這一瞬間,他只希望這十年
只是一個惡夢。「表哥!」曉晴靠近了他,他可以感到她的體溫,她蹲下身子,輕輕的拉開
了他的手。「表哥,」她仰視著他,眼睛裡流盼的深情使他心碎。「十年間,我沒有找到我
的方向,所以我回來了。回來之前,我對自己說,如果你生活得很幸福,什麼都別談了,如
果你不幸……」
「怎樣?」廣楠緊盯著她,「你還願意嫁給我嗎?我可以和她離婚,給她一筆錢。」
「你知道不行的,」曉晴搖搖頭:「美姿絕不會放棄她宋太太的地位,你和我一樣清楚,她
絕不肯離婚,這是萬萬行不通的。」「那麼——」廣楠頹然的靠進椅子裡。
「表哥,」曉晴把手壓在他的手上。」我不在乎地位和身份,我不在乎那一切!」「曉
晴,你——」「以前,我太驕傲,現在我才知道我為驕傲付出的代價。在愛情的前面,原應
該把那些驕傲自尊都繳械的。如今我想通了,表哥,你要我明說嗎?我寧願做你的情婦,不
願再放走愛情。」「曉晴!」廣楠喊。接著一下子就跳了起來,喘息的說:「不行,曉晴,
我絕不能這麼辦!絕不能!曉晴,這樣對你太不公平,這是不行的!」「公平?」曉晴淒然
一笑:「我有你的人和你的心,又何必計較名義呢?」廣楠望著曉晴,突然間,他覺得她那
樣崇高,那樣聖潔,那樣偉大!自己在她面前,渺小得像一粒沙塵。他靠近她,托起了她的
頭,他們的眼睛搜索著對方的嘴唇。這一吻,吻盡了十年的悔恨、渴慕,和刻骨的相思。
曉晴搬出了宋家,在嘉陵江畔另租了一棟小小的房子,同時,她在一個民營的建築公司
裡謀到了工作。這小小的房子被佈置得雅潔可喜,在這兒,她和廣楠開始了生命中最輝煌、
最甜蜜、最熱烈的一段生活。歲月裡揉和的全是炙熱的火花,熊熊的、猛烈的燃燒著。彷彿
十年的感情都必須在這一段時期中彌補,他們瘋狂的追求著歡樂和愛情,瘋狂的沉醉在酒似
的濃情裡。曉晴一反往日的淡漠,變得那麼激烈,那麼奔放,她渾身都燒著火,她使廣楠為
之沉迷,為之融化,為之瘋狂。起先,他們還避著人來往。但,逐漸的,他們不再顧忌。舞
廳中,他們縱情酣舞,酒店裡,他們豪飲高歌。嘉陵江畔,他們踏著落日尋夢,海棠溪裡,
他們划著小船捉月。在曉晴那小巧精緻的臥室裡,他們也曾靜靜的仰臥著,輕言細語的訴說
他們的癡情。在這一段時期中,他們不僅彌補著過去的愛情,也透支著未來的歡樂。終於,
廣楠另有香巢的傳言散佈各處。於是,有一天晚上,當廣楠正和曉晴相依相偎、淺斟漫酌之
際,美姿像一陣狂風般捲了進來。
美姿衝進房來的時候,曉晴已經薄醉。看到了美姿,曉晴站起身來,柔和的一笑,醉意
醺然的舉起杯子說:
「來!美姿,你也加入一個!」
美姿走過去,劈手奪過了曉晴手裡的杯子,將那杯酒對著曉晴的臉上潑過去,當那橙色
的液體在曉晴酡紅色的面頰上漾開,淋漓的滴向她的肩頭的時候,廣楠感到渾身的血管迸
裂,比自己受辱更難堪和憤怒。他直跳了起來,厲聲大吼了一句:「美姿!你敢!」「我
敢?我為什麼不敢?」美姿叫著,順手抓起桌上的酒杯、酒壺、菜碗、碟子,對著曉晴劈頭
劈臉的砸去。曉晴亭亭的站著,愕然而悵惘的望著美姿,既不抵抗,也不躲避,好像只是可
惜美姿破壞了那原有的溫馨的氣氛。那醉態可掬的臉上,沒有仇恨,也沒有驚慌,只帶著幾
分迷惘,顯得那麼楚楚動人!而美姿揮拳掄碗,宛如凶神惡煞。廣楠衝過去,一把抓住了美
姿的手,把一個碟子從她手中搶了出來。美姿開始破口大罵,許多驚人的粗話俚語從她嘴中
一瀉而出:
「徐曉晴,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婊子!你從國外回來,在我們家白吃白住,還勾引別人的
男人!你在外國蕩得不夠,又回來偷漢子!你偷別人的男人我不管,你偷到我頭上來我可不
能放過你,你去打聽打聽,我何美姿是不是你欺侮的!徐曉晴,你是瞎了眼,你想勾引了廣
楠,再來侵佔宋家的財產,誰不知道你的鬼心思!你是宋家養大的,不知道是那個婊子養下
來的小娼婦,被宋家撿回家來帶大的!你不知道感恩,還要來謀宋家的財產,施狐狸精的手
段,來迷惑男人……」
「美姿!住口!」廣楠暴喝了一聲。
美姿並沒有住口,更驚人的髒話傾筐而出,有些句子簡直下流得不堪入耳。曉晴的臉色
漸漸蒼白了,醉意被美姿的粗話趕走了大半,她嗒然若失的張大了眼睛,望著披頭散髮、暴
跳如雷的美姿。廣楠忍無可忍,他的怒喝既不收效,他就在狂怒中對美姿揮去一掌。這一掌
清脆的劈在美姿的頰上,美姿呆了一呆,頓時把腳一跺,撒賴的往地下一躺,呼天搶地的大
哭大叫起來:「看啊,打死人了哦,姦夫淫婦打人哪!救命哦!老天,老天怎麼不長眼睛
呀!」這一陣大哭大鬧把鄰居都驚動了,門口擁滿了人伸頭伸腦的觀看,而且議論不止。美
姿藉機更連聲大叫救命,喊天喊地的鬧個沒完。廣楠迫不得已,抓住她的衣服,把她連拖帶
拉的推出門去,在圍觀的人群中,把她硬塞進汽車。然後開車回到了家裡,又把她推入臥
室,把門反鎖。美姿在裡面捶門砸東西,又哭又罵,鬧得驚天動地。廣楠不放心受辱後的曉
晴,他叫張嫂守在美姿的門口,他又開車回到曉晴那兒。
曉晴坐在床緣上。砸碎的東西已由下女收拾乾淨了,她呆呆的坐著,像一尊塑像。廣楠
走過去,想到她所受的侮辱就內心絞痛。怯怯的摸摸她的手,說:
「曉晴,別在意美姿的話。」
曉晴抬起眼睛來,對他惘然的笑笑。輕聲說:
「人必自悔而後人侮之。」
「不要這樣想,曉晴。在愛情的出發點上,我們是無罪的。」
「隨你怎麼想都好,」曉晴落寞的說:「隨你說得多冠冕堂皇,想得多問心無愧。但
是,沒有人會瞭解你,也沒有人會同情你。事實上,我們是一對姦夫淫婦。」
「曉晴,不要這樣說。」廣楠惻然搖頭,握住了曉晴的手,他能體會曉晴心內所受的傷
害。
「我總是想追求一份像詩一樣美的愛情,」曉晴低徊的說:「幾個月以來,我以為我已
經找到了。可是,美姿打破了這份美,一切一切,都已經由美的變成醜惡了。當初,一念之
差,我失去你,今日我就無權再要回你。是我先傷害了美姿,美姿才會來傷害我。」她緩緩
的抬起眼皮,淚珠沿頰滾落。廣楠抓住了她的肩膀,輕輕的搖撼她,迫切的對她說:
「曉晴,不顧一切,我要和美姿離婚。你等著,我要跟你取得合法關係。我可以把全部
財產給她,反正,我一定會擺脫掉她,一定!你等著我!」
臥室的房門關得緊緊的,廣楠和美姿在臥室中展開了談判。美姿的嘴角一直掛著一絲冷
笑,廣楠已說得舌燥唇乾。終於,美姿冷冷的說:「無論你給我多少錢,我絕不離婚,你想
娶那個騷狐狸,我勸你別做夢!」「請你別侮辱她!」廣楠沉住氣說:「美姿,你要一個空
空的妻子的名義做什麼?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哼!」美姿撇撇嘴:「我就要守著這名義,假如你和曉晴再有不乾不淨的事情,我就
去雇一打流氓,用硝酸水毀掉曉晴那張臉!」「你敢!」廣楠叫。「你看我敢不敢?」美姿
摔了一下頭說。
廣楠望著美姿,後者的眼睛裡正燃燒著一種仇恨和殘忍的火焰,這使廣楠打了一個寒
噤。他知道美姿說得出做得到,她真會做出來的。「美姿,」他強捺著自己的怒氣:「你這
是何苦?毀掉曉晴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你何不大方一些,拿去我的財產,你還年輕,你還可
以再嫁……」
美姿聳聳肩,冷笑著說:
「我沒興趣!我只有興趣做你的太太,我會守住你,跟你同出同進,我要讓曉晴難堪,
我要折磨她,你看著吧!你愛她,是不是?我有辦法讓你心痛,我要招待新聞記者,揭發她
的醜惡,堂堂留學生,只會偷人!你看吧,你看吧!我要毀掉曉晴!把她徹底的毀掉!我早
就恨她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愛著她!十年來,你睡在我身邊,愛的是她!現在,她
有把柄在我手裡,你看我來毀她,你看著吧!」
美姿眼睛裡那份凶殘使廣楠由心底冒出寒意,他知道談判是不可能成功了,非但如此,
曉晴還岌岌可危。面前這個女人,像一隻冷血的、殘酷的野獸。他狠狠的盯住美姿,咬著牙
說:「美姿,我告訴你,如果你敢傷害曉晴一根毫毛,我就殺掉你!」「哈哈哈哈哈!」美
姿爆發了一串冷笑。「你害怕了,是不是?你知道我做得出來的,是不是?殺掉我?我的英
雄,你試試看!來吧!你來殺我,來殺呀!你不敢,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廣楠渾身的毛
孔都張開了,面對著狂笑的美姿,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衝向了腦子裡。他咬緊牙齒,直直的
瞪著美姿,這樣的一個女人,他竟會和她生活了十年之久?十年,多漫長的一段時間!在她
的貪婪無知及無理取鬧之下,他真受夠了她的氣!而今,她還羞辱曉晴,她!有什麼權利羞
辱曉晴?只因為那一紙婚約?美姿仍然在笑,一面笑,一面喊:
「怎麼?你不是要殺我嗎?原來只會吹吹鬍子瞪瞪眼睛!哼!你有膽量和曉晴偷雞摸
狗,我就要讓你們受報應!曉晴那騷樣子,大概作姑娘的時候就和你不幹不淨了,她那時候
和你玩厭了,推了我來代替,現在回國了又把你撿起來當寶貝了……」「美姿,你住口!」
廣楠直著眼睛喊,向美姿逼近了一步,感到血液在腦子裡衝擊。美姿又狂笑了起來,這笑聲
尖銳的刺激著廣楠的神經,廣楠衝過去,一把扼住了美姿的喉嚨,叫著說:
「你閉口!閉口!閉口!」
美姿在掙扎,於是,廣楠就加緊了手上的壓力,他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制服美姿,要停
止美姿的侮蔑和狂笑,他額上的汗珠滾了下來,手上的壓力更加加重。眼睛裡,美姿逐漸青
紫的面色已變得模糊。冷汗掛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終於,當手下那個身子完全軟癱了下
去,他才茫然的鬆了手,揮去了眼睫上的汗,於是,他看到美姿毫無生息的躺在地板上,鼻
孔和嘴角正流出紫黑色的血液……。
廣楠呆了一分鐘,頓時明白了他做了什麼,他踉蹌著退後,然後轉開門鎖,向外面沖了
出去。他撞到正在偷聽他們談話的張嫂身上。越過了嚇得臉色發白的牛牛,又推開了站在客
廳門口的珮珮。衝出大門,他發動了汽車,像個醉漢般把車子左歪右衝的馳到曉晴門口。
曉晴穿著一襲白色的睡袍,走出門來迎接了他。她輕盈款娜的行動,冉冉生姿的腳步,
恍如下凡的霓裳仙子。廣楠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顫抖的說:
「我殺了她。曉晴,我殺了她。」
曉晴牽引著他走進房內,讓他坐下。然後跪在他面前注視他,輕聲說:「你喝醉了嗎?
廣楠?」
「我沒有喝酒。」廣楠艱澀的說:「我殺死了她。她對我咆哮,我無法忍耐她的聲音,
我扼住她想使她閉口,於是……她就完了。我殺死了她。」
曉晴的眸子轉動著,壓在他手上的手指變得冰冷了。她仔細的凝視他,低低的問:
「真的嗎?」「真的,曉晴,她死了,我檢查過,她真的死了。」
曉晴愣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跳起來說:「廣楠,你必須離開——」說到這兒,她停住
了,他們都聽到了警車的鈴聲。曉晴又跪了回去,緊緊的用手攀住了廣楠的脖子,閉上了眼
睛。「廣楠,」她幽幽的說:「吻我,廣楠,吻我。」廣楠俯下頭來吻她。警車尖銳的煞車
聲從門口傳來,他們仍然緊緊的擁在一起,彷彿全世界他們唯一關心的事,就只此一吻了。
淚水鹹澀的流進他們的嘴裡,曉晴暗啞的說:
「這不會是結局,廣楠,因為我們太相愛。廣楠,這就是詩一般的愛情嗎?」警察破門
而入,他們仍然緊緊擁抱著。警察們愣住了,反而沒有行動。廣楠抬起頭來,用顫抖的手捧
住了曉晴的臉,那帶淚的黑眸明亮得像兩顆暗夜的星光。他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面頰上的淚
痕,深深的凝望她,然後說:
「我愛了你那麼久,從孩提的時候開始。」
「我也是。」她說。一段沉默。他低聲說:
「照顧那幾個孩子。」「我知道。」她閉了一閉眼睛。「廣楠,我會等你,十年、二十
年,以至一百年。我們所期望的那一天會來到,那像詩一般美的日子。廣楠,我會等你。」
他緩緩的站起身來,對警察伸出了雙手。
廣楠被判了無期徒刑。曉晴帶著三個孩子,在監獄邊賃屋而居,開始了她無期的等待。
故事完了。天上有星光在閃爍。
少女的頭倚在老人的膝上,老人的手撫摸著她柔軟的鬢髮。半響,少女長長的歎息了一
聲。
「爺爺,她會等到他嗎?」
「誰知道呢?」老人望著窗外的天,那兒,星星正自顧自的閃爍著,照耀著大地上一切
的事物,美的,醜的,好的,壞的……
作者:
顧問
時間:
2010-2-6 01:23:07
第六個夢 流亡曲
今夜,多麼靜謐安詳,窗外,連蟲聲都沒有,月亮也隱進雲層裡去了。我聽到了風聲,
它正在那兒翻山越嶺的奔馳著。是的,翻山越嶺……它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旅程,就和我們
一樣,在這條迂徊的人生的路線上,大家熙攘著,奔馳著……於是,許多的遇合在這條路上
不期而然的發生,許多的夢也在這條路上緩緩的展開……。
民國三十二年的夏天。
在湖南省的長樂鎮上,這天來了一個僕僕風塵的五十餘歲的老人。他穿著一件白夏布的
短衫,和黑色綁腿的褲子,雖然是一身道地的農村裝束,卻掩飾不住他的優雅的風度和儀
表。他走進一家飯館,叫了一碗麵,坐下來慢慢的吃。他吃得十分慢,眉尖緊鎖著,滿臉都
是憂鬱和沉重。吃完了面,付錢的時候,他卻用一口純正的國語問那個酒保:
「你知道這兒的駐軍駐紮在哪兒?」
「不知道。」酒保乾脆的說,一面狐疑的望著這個操著外鄉口音的農裝老人。老人歎口
氣,提起他隨身的一個小包袱,走出了飯館的大門。在門外的陽光下,他略事遲疑,就灑開
大步,向前面走去。黃昏時分,他來到一個小小的村落,名叫黃土鋪。
敲開了一家農家的門,他請求借宿一夜。湖南的民風淳樸而天性好客,他立即受到熱烈
的招待和歡迎。主人是個和老人年紀相若的老農,他像歡迎貴賓似的招待老人吃晚餐,取出
了多年窖藏的好酒。在餐桌上,他熱心的詢問老人的一切,老人自報了姓名:王其俊。
「王老先生從哪兒來?」老農問。
「長樂。」「日本人打到哪裡了??」
「衡陽早就失守了,我就是從衡陽逃出來的。」
「老先生不像衡陽人呀!」
「我是北方人,到湖南來找一個失蹤的兒子,兒子沒找到,倒碰上了戰爭。」「你少
爺?」「從軍了。」老人淒苦的笑笑,又接了一句:「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年輕的時候,
對兒女總不大在乎,年紀一大,不知道怎麼,就是放不下。其實,我也知道找也是白找。兵
荒馬亂的,軍隊又調動頻繁,要找一個士兵,好像大海撈針。可是,兩年前,我的朋友來信
說在長沙碰到他,等我到長沙來,就變成逃日本人了。唉!」老人歎口氣,嚥下許多無奈的
淒苦,還有一個無法與外人道的故事。
老農也歎氣了,半天才輕輕說:
「我有四個兒子,兩個在軍隊裡。」
兩個老人默然對坐,然後,老農問:「你看黃土鋪保險嗎?」
王其俊搖頭,說:「逃。而且要快!敵人在節節迫進,各地駐軍恐怕擋不了太久,湖南
大概完了。」「我不逃。」老農說:「我一個老人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王其俊
笑笑,他知道湖南人那份愚昧的固執,所謂湖南騾子,任你怎麼勸,他們是不會改變他們所
下的決心的。
夜半,王其俊被槍聲驚醒,他坐起身來,側耳傾聽,遍山遍野都是槍聲。同時,老農也
來打門,他穿上鞋子,把一卷法幣塞進了綁腿裡。老農衝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王老先生,敵人打來了,你趕快逃吧,你是讀書人,你的鄉下衣服掩不住的。日本人
碰到讀書人就要殺的,你快逃吧,連夜穿出火線去!」「你呢?」王其俊一面收拾,一面緊
張的問。
「我沒有關係,我是種地的,王老先生,你快走吧!」
王其俊聽著槍聲,知道事不宜遲,他取了包袱,想塞點錢給那老農,但老農硬給塞了回
來,嚷著說:
「一路上你會要錢用的,我沒有關係,你快走!」
走出了老農的家,藉著一點星光,王其俊連夜向廣西的方向疾走。他也知道日本人對中
國老百姓的辦法,碰到經商的就搶,務農的就搜,工人可能拉去做苦力,唯有讀書人,是一
概殺無赦!因為讀書人全是抗日的中堅份子。在夜色中,他不敢稍事停留,四面凝視,彷彿
山野上全是黑影幢幢。就這樣,他一直走到曙光微現的時候,於是,他開始看清四面的環
境,果然遍山遍野都是軍人,卻並沒有人來干涉他或檢查他。他再一細看,才知道全是中國
軍隊。這一下,他又驚又喜。在一棵樹下略事休息,那些軍隊也陸續開拔,他拉住了一個軍
人,問:「請問,長樂失守了嗎?你們到哪裡去?」
「撤退!」那軍人不耐的說:「全面撤退!」
「為什麼?」他狐疑的說:「放棄了嗎?」
「不知道!」那軍人沒好氣的說:「這是命令!」
「可是——」「走開!走開!別擋住路!」後面的軍人往前衝,他被一衝就衝到了路
邊。站在路邊,他愕然的望著各種不同單位的軍隊列隊前進,隊伍顯得十分零亂,走得也無
精打采,每人都背著沉重的背包、槍、水壺,還有一捆稻草。起先,他根本不知道那捆稻草
的作用,直到後來他雜在軍隊中走了一段,突然敵機隆隆而近,所有的軍人都就地一伏,於
是,遍地都只見稻草,他才知道這稻草是用來作掩護工作的。他站在那兒,看著那走不完的
軍隊,聽著那些軍人的吆喝咒罵,感到心中一陣酸楚。湖南棄守!可憐的老百姓!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湘桂大撤退。
王其俊開始雜在軍隊中,也向前面進行,跟著自己的軍隊走,總比單獨走來得保險得
多。但是,這些軍人在撤退中脾氣都壞透了,而王其俊總不能和軍人一般的步履矯捷,於
是,他被軍人們推前推後,咒罵之聲此起彼落。
王其俊知道這些軍人在長久的行軍、撤退、作戰和斷絕接濟的情況下,都早已失去本
性,一個個都成了易爆的火藥庫。他只希望能趕快走到東安,或者東安還通車,就可以搭上
湘桂鐵路的難民火車。這樣,他雜在軍隊裡整整走了三天。第三天,後面有消息傳來,敵軍
正在追擊他們,於是,隊伍撤退得更急,亂七八糟的消息紛至沓來:
「後面已經開火了!」「敵人離此只有三十里!」
「有一個部隊全體犧牲了!」
這天,隊伍連夜開拔,在星光之下,疲倦的軍人們蹭蹭蹬蹬的向西南方進行。王其俊也
隨著這些軍隊,在迷濛的夜色中顛躓的走著。中午,在烈日的照灼下,軍隊繼續在前進。
一陣「隆隆」的飛機聲由遠而近,所有的軍人都站住了,仰首向天空望去,一排五架飛
機往這面飛過來,聽聲音就知道又是重轟炸機。軍人們在長官的一聲令下,全體臥倒,用稻
草掩護著,王其俊看了看那機翼上的太陽旗,倉卒的向田野邊跑,想找一個匿身的地方。飛
機飛近了,他只有站定在一棵大樹下面,等待飛機過去。
飛機去遠了,並沒有投彈,他長長的透了一口氣。軍人也紛紛起身,拍去身上的塵土,
重新整隊前進。他正要繼續走,卻一眼看到在同一棵樹下,有一個滿面愁容的少婦,抱著一
個一歲左右的小孩,正對他凝視著。
他看了那少婦一眼,她和一般普通的難民一樣,剪得短短的頭髮,穿著一件寬寬大大,
顯然原來不屬於她的黑色短衣和黑褲子。可是,這身村婦的妝束一點也掩不住她的清麗,那
對脈脈含愁的大眼睛,和清秀的小臉龐看起來楚楚動人。一目瞭然,這也是個喬裝的難民,
真正的出身一定不是農婦,倒像大家閨秀。如果不是懷裡抱著一個孩子,她看起來絕不像個
結過婚的女人。「老先生,」那女人走過來了,文質彬彬的對他點了個頭,怯生生的說:
「您是一個人嗎?」
「噢,是的。」王其俊驚異的說,一來驚異於這女人會來和他打招呼,二來也驚異於她
的一口好國語。
「老先生,我,我……」那女人囁嚅著,似乎有什麼事又不好意思開口。「你有什麼事
嗎?」王其俊問。
「我——」那女人終於說了出來:「我和我先生走散了,已經三天了,到處都是軍人,
我找不到我先生,可是,我又不能不走,我想,想……想和老先生結個伴走,不知老先生肯
不肯?」「你預備到哪裡去?」「四川。」「哦?」王其俊一驚:「這麼遠!」
「我有一點錢,可以去坐湘桂鐵路的火車,我想,充其量走到桂林,總會有車可通的。」
「好吧,我們是一路,你貴姓?」
「我先生姓洪,我娘家姓田。三天前,軍隊開下來,人太多,難民也多,我抱著孩子在
前面走,只一轉眼,就看不到我先生和行李,還有兩個挑夫。我等到天黑也沒有等到,後來
聽說日本人打來了,我只好走,到現在還一點影子都沒有……」洪太太說著,眼眶裡溢著淚
水。
「敝姓王。」王其俊自我介紹的說:「我們就一路走吧,一面走,一面尋訪你的先生。」
於是,王其俊和洪太太就這樣走到了一塊兒。王其俊知道在這亂兵之中,一個單身女人
可能會遭遇到的各種危險。走了一段,他們就彼此熟悉了起來,王其俊知道她丈夫是個中學
教員,她自己也在教書。然後,為了方便起見,王其俊提議他們喬裝作父女,尋訪著走散了
的女婿,洪太太也認為這樣比較妥當。於是,洪太太改口稱呼王其俊為爹,王其俊也改口稱
呼洪太太的名字——可柔。
可柔,在其後一段漫長的共艱苦的日子裡,王其俊才看出這纖弱的女人,有多堅強的毅
力和不屈不撓的決心。她原是個嬌柔的小婦人,王其俊始終不能瞭解,她那柔弱的腿,怎能
支持每日四十里的行程,還抱著個孩子。
他們仍然雜在軍隊中向西南方走,也仍然處處在受軍人的排斥。每次王其俊想幫可柔抱
孩子,都被可柔擔絕了。後來,她學習鄉下人把孩子繫在背上,減少了不少體力的消耗,他
們就這樣一路走著,一路打聽可柔的丈夫,但,那個丈夫始終沒有尋獲,而他們越走越艱
苦,越走越蹣珊,逐漸和軍隊拉長了距離。王其俊說:
「無論如何,我們要追上軍隊,這樣比較安全,也不會走錯路線。」可是,他們的速
度,怎樣也追不上行軍的速度,何況他們夜裡必須停下來休息,而軍人卻常常連夜開拔。
這天清晨,他們又向前走,在一棵大樹下,他們停下來休息。又有新的軍隊撤退下來,
一隊人馬也找著了這樹蔭來休息。王其俊看到一個面目黝黑的青年軍官,牽著一匹馬走了過
來。這青年軍官望了望可柔,又看看王其俊,用很溫和的聲音問:「你們要到哪裡?」「四
川。」王其俊說。「四川!」那軍官搖搖頭:「你們這樣走,永遠走不到,敵人就在後面
追,湘桂鐵路的車通不通也成問題,四川!恐怕你們是沒有辦法走到的!」
「只好走著瞧!」王其俊說。
那軍官再望望可柔,對王其俊說:
「那是你的——」「女兒,」王其俊說:「我們和女婿走散了。」
軍官沉吟的望了他們一會兒,牽著馬想走開,但是,他又停了下來,凝視著他們,說:
「你們只有一個辦法,去找軍隊幫你們的忙,和軍隊一起走,隊伍前進你們就前進,隊
伍停你們也停,讓軍隊保護著你們。像你們這樣,十之八九要落到敵人手裡,你們如果落進
敵人手裡,一定活不了!你們——大概不是普通難民吧?教書的?」「是的。」王其俊說。
「去找廣西軍隊去!」軍官堅定的說,站在那兒,像一座黝黑的鐵塔,聲音也同樣的直率粗
魯。「廣西軍隊撤退的路線和你們相同,而且對人也比較和氣。」「廣西軍隊?」始終沒說
話的可柔插了進來:「那麼多的軍隊,怎麼知道那一隊是廣西軍隊?又不能挨次去問。」
軍官把帽子往後推,露出兩道粗黑而帶點野氣的眉毛,直視著可柔的臉說:「我就是廣
西軍隊。」可柔愣了一下,就調轉眼光望望王其俊,眼睛裡含著一抹懷疑和詢問的味道。王
其俊也被軍官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弄得呆了一呆,看著可柔那姣好的臉,他不能不對這軍官起
疑。軍官看他們不說話,就拍拍馬鞍說:
「你們如果願意跟我走,我可以護送你們到四川去,你們想想吧!」說著,他牽著馬就
要走開。
「喂,」王其俊叫住他:「請問貴姓?」
「第二十九團輜重連連長劉彪。」軍官爽聲說。
「劉連長,」可柔不容王其俊考慮,就急急的說:「我們願意接受您的保護,並且謝謝
您。」
「好!」劉彪挑了一下濃眉說,立即大聲喊:
「張排長!」「有!」一個瘦瘦的軍官應了一聲,大踏步的走了過來。劉彪指指可柔和
王其俊說:「王老先生和小姐從現在起由我們保護,去找兩匹馬來,一匹給老先生騎,一匹
給小姐騎!」
「呃,」可柔一驚:「騎馬!我,我可不會騎!」
「不會騎?」劉彪一面走開,一面頭也不回的說:「學習!」
劉彪走開之後,王其俊低聲對可柔說:
「你不覺得答應得太魯莽嗎?如果他安了什麼壞心……」「我想不會,」可柔說,接著
淒然一笑:「萬一是,也比落進日本人手裡好些!」張排長牽著兩匹馬走了過來,可柔戰戰
兢兢的看著這高大的動物,張排長扶著她的手腕,把她送上馬背,要她握牢韁繩。她全心都
在保護背上的孩子,軟軟的抓著繩子,絲毫沒有用力。馬不慣被生人騎,突然一聲狂嘶,前
腿舉起,直立了起來,可柔一聲尖呼,連人帶孩子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幸好地上草深,張排
長又在她落地時拉了她一把,所以並未受傷。孩子卻驚慌的大哭著。可柔心慌意亂的解下孩
子,劉彪已經大踏步的走了過來,一把從可柔手裡抱過孩子,捏捏手腕又捏捏腿,說:「放
心,沒有受傷。」「哦,」可柔吐了口氣:「這個馬,我看算了,我寧願走路。」
劉彪審視著手裡的小孩,說:
「唔,長得很漂亮,就是有點像女娃娃。」
可柔嫣然一笑,抱過孩子來,忍住笑說:
「本來就是個女娃娃嘛!」
「什麼,我以為是男孩子呢!」劉彪說著,笑了起來,附近的幾個士兵也縱聲笑了。劉
彪看看馬,皺皺眉頭,說:「現在不是訓練騎馬的時候,只好走路了。好,」他一舉手,大
聲喊:「準備——開步走!」隊伍很快的上了路,王其俊和可柔仍然是走路。事實上,這一
連人一共只有六匹馬,其中兩匹還運著輜重。士兵們一個個看起來都很疲倦,但,都背著沉
重的行囊,抬著機槍,一聲不響的走著,步伐穩健而快速。
這是一陣急行軍,可柔的汗已濕透了她那件短衫,新的汗仍不停的冒出來,沿著脖子流
進衣領裡。烈日酷熱如焚的燒灼著,她的鼻尖已經在脫皮,面頰被曬得通紅。背上的孩子又
不住的掙扎哭叫。可柔時時輕聲的安撫著:
「小霏不哭,霏霏不哭!」
霏霏是孩子的名字。但是,孩子仍然啼哭如舊。
王其俊也疲倦極了,生平沒有這樣吃力的急行過,何況是在夏日的中午。這樣走到中午
十二點多鐘,劉彪才下令休息。一聲令下,士兵們個個放下沉重的東西,坐在草地上喘息,
每人都是滿臉的汗和塵土,軍裝都是從肩膀上一直濕到腰以下。立即,有些軍人用磚頭架成
爐子,收集柴火,開始生火煮飯,當飯香撲鼻而來的時候,王其俊覺得這彷彿是他一生中首
次聞到了飯香。可柔已解下了孩子,抱在手裡搖著、哄著。劉彪走了過來,把他自己的軍用
水壺遞給可柔,可柔看了劉彪一眼,就把水壺的嘴湊到孩子嘴上,許多水從孩子嘴邊溢出
來,可柔用小手帕接著,然後用濕了的手帕去抹拭孩子的小臉。孩子喝了幾口水,不哭了。
可柔把水壺遞還給劉彪,劉彪說:
「你自己呢?」可柔湊著壺嘴,喝了一口。劉彪又再把水壺遞給王其俊,王其俊也只喝
了一口。然後,飯煮好了,劉彪派人送了飯菜來,可柔喂孩子吃了一點干飯,大家正狼吞虎
咽的吃著,忽然,一個派去刺探消息的士兵快馬跑了回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叫著:「報告連
長,敵人離此只有十五里!」「開拔!」劉彪大聲下令,於是,一陣混亂,飯也無法再吃
了,大家又匆匆整隊,抬起輜重。劉彪一馬當先,隊伍又向前移動了。太陽落山的時候,他
們停下來吃晚餐。
可柔靠著一棵大樹坐著,孩子坐在她身邊的草地上,她看起來疲倦而頹喪,她脫掉了鞋
子,腳底已經磨起了許多水泡,而且大部份的水泡都磨破了。她歎了口氣,對王其俊說:
「爹,我實在無法這樣走下去了,告訴劉連長,我們還是自己走吧,一切只好聽天由
命!」
劉彪已經走了過來,這幾句話他全聽見了。他站在他們面前,低頭注視了他們好一會
兒。然後低沉的說:
「王老先生,說實話,我們現在的地位很危險,敵人正在後面緊追,我們的方向是廣
西,可是又不能沿湘桂鐵路走,只好繞小路。小路必須有識途的人帶路,老實說,在今天一
天中,好幾次我們和敵人只差幾里路。所以,我們像在和敵人捉迷藏,你們跟著我們,一切
有保護,假如沒有我們,你們現在大概已經在日本人手裡了。」
可柔打了一個寒戰。王其俊有些激憤的說:
「真遭遇了,打他一仗也死得轟轟烈烈,這樣一個勁兒逃真不是滋味!」「老先生,」
劉彪嘴邊浮起一絲苦笑,說:「我也真想打他一仗,他媽的日本鬼子……」他冒出幾句粗
話,看到了可柔,又嚥了回去,說:「不過,我們軍隊得聽命令,我們是輜重部隊,沒命令
不能作戰,上面叫撤退,我們只好撤!」他吐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又說:「老先生,我
劉彪既然伸手管了你們的事,就決不半途拋下你們,請你們拿出勇氣來走!吃一點苦不算什
麼!今天晚上可以到村莊裡去投宿,那時候,你們可以好好睡一覺。」休息不到十分鐘,他
們又開拔了。晚上,他們果然來到一個村落,劉彪敲開了一家農家的門,讓農家的人招待王
其俊和可柔,可柔洗了臉,又給孩子刷洗了一番。才坐下來,外面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槍
響。可柔直跳了起來,王其俊也變了臉色,農家的人更嚇得戰戰兢兢。可柔說:
「一定是開火了,日本人來了!」
劉彪推開門,大踏步的走了進來,擺擺手說:
「沒事!你們休息你們的!」
「為什麼放槍?」可柔狐疑的說。
「槍斃了一個士兵。」劉彪滿不在乎的說。
可柔張大了眼睛和嘴。「啊,為什麼?」她不解的問。
「他搶農人的甘蔗。」可柔的嘴張得更大了。
「為了一根甘蔗,就槍斃一個人嗎?」她有些不平的說:「一條人命和一根甘蔗,哪一
個更重?在你們軍隊裡,生命是這樣不值錢的呀!」「哼!」劉彪冷笑了:「小姐,我知道
你是讀書人,我總共沒讀過幾年書,不知道你們讀書人的大道理!我只曉得,我的軍人搶了
老百姓一根針,我也照樣槍斃他!你不槍斃他,以後所有的軍人都會去搶老百姓,那麼,老
百姓用不著日本人來,先就被自己的軍隊搶光了!我不管什麼輕呀重的,搶了老百姓,就是
殺!」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可柔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等他去得看不見了,她才收回眼光來說:「這個人!有時好
像很細緻,有時又簡直像個野人!」
「快點休息吧,」王其俊說:「不知能休息多久。」
可柔把睡著的孩子放到一張木板床上,自己和衣躺在孩子旁邊,剛剛閉上眼睛,一陣急
促的打門聲傳來:
「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快走!敵人打來了!」
隊伍又開動了。星光點點,夜霧沉沉,一行人在夜色中顛躓的向前移動。可柔的腳潰爛
了。烈日仍然如焚的燃燒著,她的臉色在汗水的浸漬下越來越蒼白,每跨一步,她都咬住牙
忍住那聲要脫口而出的呻吟,背上的孩子對她似乎變得無比的沉重。王其俊用手扶住她,卻
時時擔心著她會在下一分鐘倒下去。好心的軍人們想幫她抱孩子,她卻堅持不肯。走了一段
又一段,她看起來是更加委頓了。劉彪騎著馬過來了,他翻身下馬,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
命令的說:「上馬去!」可柔看看那匹馬,對於上次騎馬還心有餘悸,她苦笑笑,默然的搖
搖頭。「上去!」劉彪皺著眉大聲說。抓住可柔,把她向上提,然後一托她的身子,她已經
凌空的上了馬背。騎在馬背上,她戰戰兢兢的抓著馬鞍子,劉彪說:「你不用怕,這是我的
馬,幾匹馬裡就是它最溫馴,一定摔不著你!」然後,他握住馬韁,大聲叫:「謝班長!」
一個兵士走了過來,劉彪把馬韁遞在他手裡說:
「你幫她牽著馬,保護她不要摔下來。」
說完,他大踏步領著隊伍向前走,張排長要把馬讓給他,但他揮揮手拒絕了。對於這位
連長,顯然大家都有幾分畏懼,誰也不敢對他多說什麼。於是,在荊棘和雜草掩沒的小徑
上,他們翻過了許多小山坡,又涉過了許多小急流,一程一程的走著。這已經是第三個不眠
不休的夜。
夜半時分,劉彪下令休息兩小時。大家在草叢中坐了下去,輜重放下來了,人們喘息
著,背對背的彼此靠著休息。可柔抱著孩子,輕輕的搖晃著她。孩子有一些發燒,哭鬧得十
分厲害。繁星在天空中閃爍,夜色清涼似水。草地上全是露珠,濕透了他們的鞋子。天邊有
一彎月亮,皎潔明亮。世界是美麗的,人生卻未見得美麗。可柔搖著孩子,一面搖,一面輕
輕的唱起一支催眠曲,她軟軟的,溫柔得如夜霧的聲音在寒空中播散:
《 本帖最後由
顧問
於 2010-2-6 01:28 編輯 》
作者:
顧問
時間:
2010-2-6 01:28:26
「搖搖搖,我的小寶寶,睡在夢裡微微的笑,好好的閉上眼睛睡一覺,
睡著了,睡得好,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在這黯淡的星光
下,在這雜草叢生的曠野裡,在這生死存亡都未能預卜的時光中,可柔的歌聲分外使人心裡
酸楚。「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這是母親的歌,充滿了愛和溫柔的歌,
響在這血腥的、戰火綿延的時光裡。王其俊覺得眼眶濕潤,可柔的歌使他傷感,他想起他失
蹤多年的兒子,現在,他正流落何方?或者,他已經做了炮火下的犧牲者?或者,他正滿身
血污的躺在曠野裡?
「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
可柔仍然在低唱著,反覆的,一次又一次。王其俊站起身來,走到前面的一棵樹下,在
那兒,他看到一點香煙頭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是劉彪。他正倚在樹上,靜靜的抽著煙。
「要抽煙嗎??王老先生?」劉彪問。
「不,謝謝你。」於是,兩人就在黑暗裡站著,誰也不想說什麼。
可柔的歌聲停了,孩子依然在低低的嗚咽。可柔換了一種方式來哄孩子,她用平穩而低
柔的聲調,向那個還聽不懂話的孩子絮絮的訴說著:「你為什麼不睡呢?小霏霏?你看,月
亮已經隱到雲層裡去了,星星也那麼安靜,連草裡的小蟲子都已入夢鄉,你為什麼還不睡
呢?小霏霏?你聽,夜那樣美好,青蛙在低低的唱著歌,螢火蟲在草叢裡遊戲,遠遠的那只
鳥兒嗎?它在說著:睡吧!睡吧!睡吧!你為什麼還不睡呢?小霏霏?……」可柔的聲音如
詩如夢。孩子的嗚咽漸漸停了,漸漸消失。可柔的聲音也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終於聽不
見了。王其俊看到劉彪顯然在傾聽可柔的說話,他那帶著幾分野性的眼睛變得非常的溫柔,
溫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而在溫柔的後面,還隱藏著什麼,王其俊自己是過來人,他知道有
什麼東西在這青年軍官的心中滋生。他微微的為這個發現而感到不安。劉彪拋掉了手裡的煙
蒂,看了看手錶,王其俊明白兩個鐘頭的休息時間已經到了。劉彪輕輕的向可柔那邊走過
去,王其俊也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可柔的頭仰靠在樹幹上,懷中緊緊的摟著小霏霏,兩個
人都正在熟睡著。在月光下,可柔的臉色顯得很蒼白,垂著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個弧形
的陰影。她睡得十分香甜,微微張開的嘴唇像個嬰兒。
劉彪站立片刻,默默的走開了。
他們的休息時間延長到四小時,一直到天空翻白,曙色微現,劉彪才下令開拔。又是一
天的開始。行行重行行,太陽已逐漸發揮威力了,在烈日下,每個人的腳步都越走越滯重。
劉彪的臉色顯得很壞,他不時停下來打量四周的環境,又派人騎馬出去聯絡。王其俊走過去
問:
「有什麼不對嗎?」「我們已經和正規部隊失去聯絡了,情形不大妙。」劉彪緊鎖著眉
說。果然,沒一會兒,他們就獲得情報,他們已陷入四面包圍的情況,四方都有日軍,他們
被困在核心中。
「他媽的!打他一個硬仗算了!」劉彪站在那兒發脾氣。
張排長走過去,在一張地圖上畫路線,另一個姓魏的排長也在一邊貢獻意見,在那張圖
上勾了半天,想找敵軍的漏洞。終於,他們決定翻越一個無人走過的山,料想敵方不會在這
山上部署的。隊伍一刻不停的向前疾走,走的全是荒無人跡的地區,大陽曬得人發昏。中午
時分,他們停在那座山腳下。山上無路可通,糾結的籐蔓和兩人高的雜草遍處滋長著,野生
的林木與野草糾纏在一起,彷彿是堵天然的綠色屏障。劉彪望了望前面的山,走到可柔面
前,說:
「你能走路嗎?腳怎麼樣?」
「我想可以走。」可柔說。
「那麼,下馬來,和你父親跟在我的馬後面,我騎馬在前面開路!」可柔下了馬,劉彪
跨上馬去,招手叫張排長和魏排長也騎馬在前面開路。王其俊和可柔緊跟在馬後面,再後面
就是士兵和輜重。劉彪一馬當先,對雜草中衝去,馬蹄所過之處,野草分別向兩邊偃倒。一
條路在草的隙縫中露出。每每遇到與樹枝糾纏的粗如兒臂的籐蔓,劉彪就必須停下來用軍刀
猛砍。後來他乾脆一手持刀,一手握住馬韁,向前面進行。野草中荊棘遍佈,馬衝過去之
後,劉彪裸露的手和手臂上都留下一條條的血痕。這樣,一來是草太深,二來又是上山的陡
坡,三來烈日當空,進行的速度十分緩慢。這山原來並不高,可是,他們卻足足走了三小
時,才到達山頂。
在山頂上,他們在綠色植物的掩護下略事休息。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而且飢渴難當。
一路上他們沒有碰到水源,士兵們的水壺早已空了,許多人還不住的用空水壺向嘴裡倒,希
望能倒出意外的一滴水來。王其俊和可柔也渴極了,孩子也不住的啼哭。劉彪望了望可柔,
解下自己的水壺來給她,裡面居然是一滿壺水。可柔喝了一口,怕浪費了這每一滴都太珍貴
的甘泉,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口中的水,嘴對嘴的餵進孩子的嘴裡。然後自己也喝了一口,
王其俊也喝了一些,劉彪拿回水壺,咕嘟的嚥了兩大口,還剩了大半壺的水壺順手遞給一個
在他身邊的士兵,簡單的說:
「一人一口,傳下去!」
水壺迅速的在士兵手中輪傳下去,當水壺再回到劉彪手裡時,已經空無滴水了。他們開
始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快了許多,雖然很多時候是連滾帶跌的向下落,但畢竟來得比上山
時快。沒一會兒,他們到了一塊凸出的山巖上,從這兒可以一直看到山下,一瞬間,大家都
被山下的景色所吸引住了,站在那兒,呆呆的凝望著前面。大自然就是這樣的神奇,沒想到
一山之隔,竟然劃分了迥然不同的兩個境界。山下的地區大概已屬廣西的邊界,一片廣闊的
平原無邊無際的伸展著,青色的草地,一直綿延到遠處的地平線上。而平原上卻聳立著一座
座石灰岩的山峰,每座山皆由整塊光禿禿的嵯峨巨石構成。一眼看去,這平原上的點點孤峰
真像孩子們在下跳棋時所佈的棋子,那樣錯綜而又疏密有致。在這些山峰之間,一條像錦帶
似的河流蜿蜒曲折的穿梭而過。落日把天空染紅了,把山峰也染紅了,連那河水也反射著霞
光萬道。那輪正迅速下沉的紅日在孤峰中掩映吞吐,使整個景致如虛如幻,像華德狄斯奈的
卡通電影中的背景。大家站在岩石上注視著,然後,突然間,有一個士兵歡呼了一聲,就對
著山下衝了過去,接著,更多的士兵對山下衝去,隊伍混亂了,大家的目標都集中在那一條
河上,有人高呼著:「水哦!河喲!」於是,紛紛往山下跑。劉彪牽著馬站著,王其俊以為
他會大發雷霆,但是,卻相反的看到他正面露微笑,望著他那些放縱的士兵,神情有些像個
縱容孩子的父親。劉彪開始下山,王其俊和可柔等跟在他後面,山的坡度比上山時陡峻,可
柔走得十分吃力。下山時馬也是無用的。他們跌跌衝衝的向下走,忽然間,可柔顛躓了一
下,孩子的重負和腳上尖銳的痛楚使她站立不住,她跪了下去,接著就倒了下去,劉彪一把
抓住了她系孩子的背帶,使她不至於滾到山底下去。她坐在地下,驚魂甫定的喘著氣,孩子
又大哭了起來,她歎口氣說:「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能走了!」
「站起來,王小姐!」劉彪用一貫的命令口吻說。「哦,」可柔把頭僕在掌心裡。「我
真的不能走了,我寧願死!」「站起來!」劉彪的聲音裡已帶著幾分嚴厲:「好不容易,已
快到安全地帶了,你洩什麼氣?站起來,繼續走!挨到山下就可以休息了。」可柔無可奈何
的又站了起來,沮喪而吃力的向前挨著步子。劉彪始終靠在她身邊走,他粗黑的手臂支持著
她,這一段下山路,與其說是可柔「走」下去的,不如說是被劉彪「提」下去的。終於到了
山下。士兵們已經放下了輜重和背包,都衝進了那條河流裡,他們在河水中打滾,叫著、笑
著,彼此用水潑灑著,高興得像一群孩子。可柔在草地上坐下來,抱著孩子,寸步難移。王
其俊弄了一盆水來給她和孩子洗洗手臉,她疲倦的笑笑,代替了謝意。劉彪走了過來,拋給
她一盒油膏狀的藥,說:「塗在腳上試試看。」可柔脫下鞋子,她的腳潰爛得很厲害,有些
地方已經化膿。劉彪蹲下身子,拿起她的腳來細看,她羞澀的掙扎著說:
「我自己來,別弄髒了你的手。」
「哼!」劉彪哼了一聲說:「多難看的傷口我都見過了,還在乎你這點小傷!」說著,
他出其不意的用一根竹籤挑破了她腳上的幾個膿泡,可柔痛徹心肺,不禁尖叫了起來,一面
叫,一面忍著眼淚說:「你是什麼蒙古醫生嘛,痛死了!」
「忍耐點!」劉彪說,給她塗上藥,一面說:「這算得了什麼,關公一面刮骨,還一面
下棋哩!」
「我又不是關公!」可柔噘著嘴說,咬住牙忍痛。劉彪給她上完藥,又不知從哪兒弄來
一塊髒兮兮的布,給她包紮起來,可柔抽抽冷氣說:「我看,不包也算了!」
「哼!」劉彪又哼了一聲:「嫌髒嗎?這兒沒醫院!」
收拾清楚,劉彪站起身來,轉頭就走,可柔不安的喊:
「喂喂,劉連長!」「怎麼,」劉彪站住了,不耐煩的說:「你還有什麼事?」
「沒,沒,沒什麼,」可柔吞吞吐吐的說:「只是,謝謝你,劉連長,十分謝謝你。」
「哼!」劉彪再度哼了一聲,這是他不滿意時的習慣。看也不看可柔,掉頭就自顧自的走開
了。可柔愣在那兒,當王其俊在她身邊坐下時,她才對著劉彪的背影說:「這是一個怪人,
不是嗎?」他們在河邊紮了營,按地圖方位來說,他們已經安全了,最起碼,他們已越過了
敵人的火線。
吃過了晚餐,王其俊到河邊去洗了腳,回到營地來,他聽到可柔在和劉彪談話。不想打
擾他們,他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看看天上的星光,和野地裡亂飛亂穿的螢火蟲。那
些發亮的小蟲子在石峰邊閃爍,好像把石峰穿了許多透光的小孔。第二天,他們到了東安城
的前站,名叫白牙士。
一整天,可柔都騎著劉彪的馬,但她沉默得出奇。到了白牙士,她坐在馬上,看起來蒼
白得奇怪。劉彪走過去扶她下馬,他的手拉住她的手。突然,他愣了愣,板著臉嚴肅的說:
「什麼時候開始的?」「你說什麼?」可柔不解的問。
「你!」劉彪皺攏了兩道濃眉:「你在發燒!什麼時候開始的?」「今,今天早上,
就,就不大好。」可柔怯怯的說,彷彿她犯了一件莫大的過失。「怎麼會?昨天晚上不是好
好的嗎?」
「大……大概因為……因為我昨天夜裡到河裡去洗了個澡,沒想到水那麼冷,我實在不
能再不洗澡了。」
「好哦,」劉彪瞪大了眼睛,氣呼呼的說:「你真愛乾淨,洗澡!半夜洗冷水澡!早知
道你根本不想活,我救你個屁!你這個笨女人!一點腦筋都沒有!活得好好的不耐煩,自己
找死!」可柔被這頓臭罵罵得開不了口,劉彪把她弄下馬來,推進一家農家的門裡,要那個
農婦招呼她,自己大步的走了。王其俊摸摸可柔的頭,果真燒得很厲害。他叫可柔進屋去躺
著,把小霏霏抱了過來。沒兩分鐘,劉彪又折了回來,手裡握著幾片阿司匹靈藥片,對可柔
沒好氣的說:
「把藥吃下去!你不死算你運氣!這一帶生了病就沒辦法,你找病找得真好,就會給我
添麻煩。早知道,我就不管你的帳!」可柔病得頭昏腦脹,聽到劉彪這一陣惡言惡語,不禁
心灰意冷,她喘著氣,掙扎的說:
「劉連長,謝謝你幫我這麼多忙,現在我既然生病,也不敢再麻煩你了,我想就留在這
裡,生死由之。請你幫我父親的忙,送他到四川,我和小霏不走了。」
「好哦!」劉彪又大怒了起來:「把你丟在這裡,說得真簡單!我劉彪沒管你的事就罷
了,已經伸了手,要我再把你病兮兮的扔在這裡,你要我劉彪落得做個什麼?他媽的全是廢
話!你給我吃下藥,蒙起頭來出一身汗,明天燒退也好,不退也好,照樣上路!」說完這幾
句氣沖沖的話,他就「砰」然一聲帶上房門走掉了。王其俊坐到可柔的床邊去,握住可柔的
手。這麼久患難相共,王其俊已經有一種感覺,好像可柔真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拍拍可柔的
手背,安慰的說:
「可柔,別灰心,你多半只是有點傷風,吃了藥,蒙頭睡一覺就會好的。劉連長這個人
心軟口硬,別聽他嘴裡罵得凶,他實際上是太關心你了。」
「爹,」可柔含著淚說:「我連累你,又拖累了劉連長,沒有你們,我根本不可能逃出
來。孩子的爸爸,多半已經完了……」她忽然哭了起來:「你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個書獃
子,他只會唸書,現在可能已被日本人捉住,殺了。我知道,我知道……」「可柔,別胡思
亂想了,他一定先逃出去了,等我們到了四川,登報一找就可以把他找到的。」
「不會的,我知道不會的,」可柔搖著她的頭,搖得淚珠紛墜。「他不會像我一樣好運
氣,碰到像劉彪這樣熱心的人,他一定已經落到日本人手裡了。他那個脾氣,到了日本人手
裡就是死!我知道,好幾次我夢到他,他已經死了,死了……」「可柔,你是太疲倦了,別
再亂想。來,把藥吃下去!」王其俊倒了杯開水,如同招呼自己的親女兒一樣,扶起可柔來
吃藥,可柔吃下了藥,仰躺在床上,癡癡的望著王其俊說:「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沒有父親
了,你有過女兒嗎?」
「是的,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他們現在在哪兒?」王其俊沉默的看看可柔,好半天,才搖搖頭,惘然的說:
「他們都已經離開了我,一個死了,兩個走了!」
「哦,爹!」可柔輕輕的叫,這聲「爹」是從肺腑中挖出來的,叫得那樣親切溫柔,王
其俊心為之酸。
「睡吧,可柔。」他說:「別記掛孩子,我會帶她。你好好的睡一覺,明天一定會退
燒。」
可是,第二天,可柔並沒有退燒,非但沒有退燒,而且燒得更厲害了。王其俊一看到她
雙頰如火,昏昏沉沉的躺著,就知道她病勢不輕,看樣子決不是簡單的感冒。劉彪走來看了
看,就跺腳歎氣說:「要命!不管怎樣,我們先到東安城再說。」
「劉連長,」王其俊沉吟的說:「可柔病得這樣子,恐怕不便於再上路了,我想,你們
先走吧,我和可柔留在這兒,等一兩天再說……」「等一兩天!等一兩天日本鬼子就來砍你
們的頭了!」劉彪暴跳如雷的說:「走!如果她不能騎馬,我叫人做個擔架抬著她走!」這
時,可柔倒醒過來了,她睜開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劉彪,掙扎著在枕上向劉彪點頭,無
力的說:
「劉連長,謝謝你的好心,謝謝你的救助,是我沒有福氣,走不到後方。我不會忘記你
的大恩大德,你帶你的軍隊走吧,還有王老先生,他不是我的父親,他和你一樣是我的恩
人。你和王老先生一起走吧……」
「可柔!」王其俊責備的喊:「可柔!我絕不丟了你!這麼久以來,你早已和我的女兒
一樣了!」
劉彪詫異的看看王其俊,又看看可柔。沒有時間讓他來弄清楚這父女間的內幕。他只低
頭凝視著可柔,用一種一反平日那種暴躁的口氣,變得十分誠懇而迫切的說:
「你要拿出勇氣來,知道嗎?我怎麼樣都不會把你留在這兒的,你不用多說了,不管前
面還有多少困難,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四川。」「劉連長,」可柔深深的望著劉彪:「只怕我
會辜負你這番好意了。」「勇敢一點!」劉彪說:「一點小病不會折倒你的!」
他們又上路了,可柔真的被兩個士兵用擔架抬著走,小霏由王其俊抱著。中午,他們到
了東安城。
未到東安城之前,王其俊滿心的幻想,以為東安是廣西和湖南交界處的大城,又沒有淪
陷敵手,一定很繁榮,也很安全的。可以買到藥品給可柔治病,也可以找到車輛到後方。誰
知一進東安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樣。城內的居民早已撤光,現在全城都是各單位撤退下來
的軍隊,滿街的地上都躺著呻吟不止的傷兵。城內的污穢、零亂,更是不堪想像,蒼蠅圍著
傷兵們的傷口飛,那些缺乏醫藥和繃帶的傷口,大部份都濃血一片的暴露在外,看起來令人
作嘔。空氣裡充滿的全是血腥味和汗臭。劉彪帶著隊伍一進城,就有許多軍人來探問消息,
劉彪也無法肯定答覆。他們在城內略略休息了一會兒,忽然,有兩個快馬跑來的軍人,一面
進城,一面叫:
「敵人離此二十里!趕快撤退!」
一句話一嚷,東安城立刻緊張起來,軍官們調隊,傷兵們呼救,響成一片。劉彪也立刻
下令出城,可柔又被抬了起來。大家前擠後擁的出了東安城,走過護城河的橋,有人開始准
備拆橋以阻止敵兵。於是,他們又是一陣快速度的撤退。
黃昏時,他們停了下來。
可柔的熱度依然沒有退,但她神志清明,看來精神還不壞。王其俊給她吃了一些稀飯。
劉彪也走過來看她,她躺在擔架上,望著小霏在草地上爬著玩,微笑的說:
「還是做這麼大的孩子好,不知道憂慮,也不知道人生有多少的苦難。」「小霏也夠可
憐了,這麼點大每天吃乾飯,虧她的消化力強!」王其俊說:「等到了四川,我這個做爺爺
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買罐奶粉給她吃。」可柔伸過一隻手來,握住了王其俊的手。王其俊一
驚,可柔的手又乾又熱,看樣子病勢並未減輕。但她在微笑著,笑得很美很甜。「爹,」她
柔聲說:「我代替小霏給你磕頭,你就算她是你親生的孫女兒吧,將來到了四川,找得到她
父親便罷,找不到她父親,就讓她算王家的嫡孫女兒,好嗎?」
「當然好,平白得了這麼一個孫女兒,我還有什麼不好呢?」王其俊笑著說。「那麼,
我代小霏謝謝爺爺。」可柔真的在擔架上掙扎著,用頭碰地,王其俊一把按住她說:
「你這是做什麼?可柔?」
可柔微微一笑,又把另一隻手伸給劉彪,笑著說:
「劉連長,你結過婚嗎?有孩子嗎?」
「沒結婚,也沒孩子。」劉彪說,突然的紅了臉。
「你會陞官,會有一個很漂亮的太太,和一群很可愛的兒女。」可柔說,望著天邊的彩
霞,彷彿她在彩霞中找尋到劉彪未來的命運。「你有一顆最善良的心,老天會善待你,給你
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和你一樣好嗎?」劉彪這句話是衝口而出的,顯然並未經過考
慮。說完之後,他那黝黑的臉就緋紅了。可是,他的眼睛卻帶著一種少有的熱烈,凝視著可
柔的臉。
「比我更好。」可柔輕輕的說,把眼光從彩霞上調回來,深深的注視著劉彪。他們默默
的彼此凝視著,每個人眼睛中都帶著那麼多複雜的情緒。劉彪的眼色裡逐漸升起一層慘痛,
可柔依然帶著笑,卻笑得淒涼。王其俊看到小霏在草地上爬遠了,他站起身來,追上了小
霏,把她抱到一邊,讓她去看在蒲公英花叢中飛繞的一對小蛺蝶。他想,該給那兩個人一點
說話的時間,因為,他們是沒有多久可以說話了。雖然,他也知道,他們根本不會說什麼,
人生有許多東西,是屬於言語之外的。
把小霏攬在懷裡,他傍著蒲公英的花叢坐著。那對小蛺蝶上下翻飛,在夕陽的餘光裡賣
弄的撲著那粉白色的小小的翅膀。落日很快的沉進了地平線,天空由鮮艷絢麗的紅色轉成了
暗紫,黑暗在悄悄的、慢慢的散佈開來。王其俊注視著搖擺學步的小霏——他的孫女兒!多
奇妙,在戰亂和烽火中,他會突然衝動的從北國跑到遙遠的南方來尋找失蹤多年的兒子。兒
子沒有找到,卻找到了一個孫女兒!隱隱中,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個超自然的力量,在暗中
安排著人世的一切?
一個高大的人影投在地上。王其俊抬起頭來,是劉彪。後者也在草地上坐下來,他的濃
眉緊蹙著,眉下那對野性的眼睛閃爍著一種近乎凶狠的光,嘴角痛苦的扭曲著。
「如果能弄到幾片消炎片!……」他憤憤扯下了一把蒲公英,黃色的花瓣在他大手掌中
片片下墜。
「消炎片恐怕也沒用,你怎麼知道她的病是什麼?」
「肺炎。」劉彪簡短的說:「我看多了,一定是肺炎。她不該去洗什麼要命的澡!我們
藥品缺乏得太厲害,假如她能支持到桂林……」「桂林?還要走幾天?」王其俊萌出一線希
望。
「三天到四天。」王其俊默然不語,劉彪也不說話,他們都明白,她是不可能挨過這三
四天的。「或者,我們可以走一條捷徑,」劉彪在思索著:「我知道一個山,名叫大風坳,
如果翻過大風坳,就可以很快的到桂林,不過……」「這山很高嗎?」「一點也不高,只是
很險,當地土人有兩句話來形容這座山,說是『上七下八橫十里,豺狼虎豹勾魂蠐。』前一
句是說山的高度和橫繞一圈的裡數,下一句是說山上有野生的猛獸,蠐是一種類似螞蟥的蟲
子,據說會鑽進人的皮膚,沿血而行,使人二天內送命。」「你走過這山嗎?」「沒有,當
地的人都忌諱這山,沒有人敢上去。」
「值得冒險嗎?」「可以縮短一天的行程。」
劉彪決定的站了起來,立即整隊,下令連夜開拔,並宣佈要翻越大風坳。王其俊傍著可
柔的擔架走,懷裡抱著小霏,小霏的頭倚在王其俊的肩膀上,已經睡著了。月光下,可柔的
臉色很蒼白,眼睛閉著,顯然也已入睡。在她的面頰旁邊,王其俊驚異的看到一朵黃色的小
花,是一朵蒲公英,他記起了,這是小霏采去玩的,不知何時竟放在可柔的頭邊了。可柔蒼
白的臉配著這黃色的花,看起來莊嚴而美麗,並且,有一種寧靜動人的和平氣氛。一行人在
月色裡默默的向前移動。
可柔依然靜臥著。王其俊凝視著那張太平靜的臉,不禁心中一動,不祥的感覺油然而
生。他把手伸到她的鼻子前面,再摸摸她的面頰,低聲的對抬擔架的士兵說:
「放下吧!她不需要再前進了。」
擔架放下了,隊伍停頓了下來。劉彪騎著馬從前面繞了過來,一看到地下的擔架,他就
明白了。他翻身下馬,走到擔架前面,低頭注視著可柔那寧靜安詳的臉。慢慢的,他取下了
帽子,他的黑眼睛在夜色中閃爍,大鼻孔在沉重的呼吸下翕動,臉上的肌肉繃緊而扭曲。所
有的士兵也都默默的摘下了帽子。夜,安靜極了。
十分鐘後,他們在路旁給可柔掘了一個墳墓。劉彪握著鋤頭,一語不發,只奮力的掘著
那個坑,他掘得那麼專心,那麼用力,好像他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掘好這個坑。從看
到可柔的屍體,到墳墓掘成,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他那黝黑的面龐上毫無表情。坑掘好
之後,他們連擔架把可柔垂到了坑底,沒有任何儀式,沒有人祈禱,沒有人致哀,也沒有人
啼哭流淚。劉彪把泥土掀進坑裡,掀在可柔那美好潔淨的面龐上,泥土很快的蓋過了她,墳
墓迅速的被填平了。一條生命,在這戰亂中,是那麼渺小,那麼微賤。像水面的一個小泡
沫,一剎那間就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劉彪回過頭來,望著他的部下,他的神色看來十分疲倦。揮揮手說:「不用翻越大風坳
了,按照原定路線去桂林!準備,前進!」
一個士兵把劉彪的馬拉了過來,恭敬的伺候劉彪上馬,所有的士兵都在後面默默的擁著
他前進。王其俊發現雖然劉彪脾氣暴躁,對部下很嚴厲,但他的士兵們都瞭解他,而且崇拜
他。劉彪跨在馬上,略一遲疑,就一鞭馬向前馳去,除了馬行速度比平常快之外,他好像什
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整個埋葬過程中,小霏始終沒有從熟睡中醒來。
三天後,他們到了桂林。
桂林,這山水甲天下的城市也已充滿了戰火的氣息。在這兒,劉彪和上級重新取得了聯
絡。他奉命留守桂林。王其俊要繼續往南方走,桂林已經可以搭乘難民火車,但是,火車上
擠滿了人,連車頂上都已無一隙之地。劉彪力氣大,硬給王其俊和小霏擠到一個座位。
倚著車窗,劉彪和王其俊珍重握別。自從可柔死後,劉彪就一次也沒提起過可柔,這
時,王其俊忍不住了,幾天以來,劉彪看上去憔悴而消瘦。
「忘掉她,」王其俊說:「你會碰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劉彪皺攏眉毛,搖了搖頭,緊閉著嘴不說話。忽然,王其俊感到自己這幾句話說得真愚
蠢,她和他之間,好像曾發生過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是,王其俊明白,許多時
候,在一個人的生命中,有些短暫的印象卻永不磨滅,有些剎那就等於永恆。車子蠕動了,
王其俊拚命和劉彪揮手。劉彪挺立在月台上,像一座鐵塔。車子開遠了,劉彪直立的影子在
王其俊的淚眼中變得模糊,那個萍水相逢的青年軍官,沒有任何目的和原因,卻保護他到了
安全地帶。劉彪,一個小小的連長,在這大戰爭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塵。可是,王其俊卻在
越馳越遠的視野中,看到劉彪站在月台上的身影,逐漸變得無比無比的高大。模模糊糊的,
他想起一首歌:
「一粒沙裡看出世界,一朵野花裡見天國,在你掌裡盛住無限,
一剎那間便是永恆!」
兩星期後,王其俊看到了報紙,才知道桂林終於失守了。他再也沒有得到過劉彪的消
息。勝利後,王其俊帶著小霏回到他的老家北平。第六個夢完了。
作者:
顧問
時間:
2010-2-6 01:30:22
尾聲
在寧靜的夜色裡,老人結束了他的六個夢。
窗外:有月亮,有星星,有蟲鳴,有雲,有煙,有夢。
少女仰起頭來,凝視著老人說:
「爺爺,小霏如何了?」
「跟著王其俊,過著最愉快的生活。」老人微笑的說,深深的凝視著少女那張姣好的臉。
少女沉思片刻。「爺爺,這些夢都是真的嗎?這些人物都是你那照相本裡有的嗎?他們
是不是互有關聯?爺爺,王其俊是否就是第二個夢裡的柳靜言?」「你問得太多了,小
紋,」老人的嘴邊掠過一個飄忽的苦笑:「記住,小紋,人生並不見得像我們想像的那樣美
好,你所能把握的只有『現在』,握牢它吧,小紋。但願你所有的,都是幸福和歡樂!」
「爺爺,這些故事裡有你嗎?有我嗎?」
「唔……」老人看著窗外:「哦,看!小紋,窗外的月亮真好,夢都已經完了,來,我
們來賞月吧!」
月亮真的很好,一圈月華正繞著月亮散佈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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