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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海藍 】悅嬰【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5:44     標題: 【海藍 】悅嬰【全文完】

【書名】悅嬰
【作者】海藍

【書籍簡介】

找了半天都沒能找到那夜的女子,
是憑空消失還是怎的?
眼前這又黑又瘦的小小養又女,
真是他要找的她嗎?
什麼?她竟然不甩他?
拜託,怎麼說他也是堂堂大將軍,
怎麼可以被如此小女子戲弄?
如果不好好“調教”一番,
又如何能在府中樹立威嚴?
他不成親是不想害人,
難道這也錯了?
那,他娶還不成嗎?

《 本帖最後由 oner 於 2010-2-8 08:39 編輯 》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6:01

第一章

  秋高,氣爽,豔陽高照。

  這樣的好日子,實在是適合喝上一點點老酒,再去郊外騎騎馬、散散心,倘若累了便倒臥在漫山遍野的紅葉之中,小小地眯一會兒微醺的醉眼兒。

  “你說你叫什麼——小哥?”斯文的男子話語驀地打斷了她的青天白日大夢,沒有一點愧疚地將她從美好的嚮往中扯了回來。

  “馮嬰,小的名喚馮嬰。”她面不改色地抱拳,笑嘻嘻地點頭哈腰,一副巴結討好的狗腿模樣,“玉樹臨風英俊到沒天理的管家老爺,您喊小的一聲小馮就行。”啊,她生平最最愛看的美色啊!

  本就眯得細細的鳳眼不由眯得更緊了起來,滿足似的笑同時掛上了彎彎翹起的細白唇角。

  “馮嬰。”似是沒聽到她巴結討好的讚譽之詞,年過而立卻依然保持著玉樹臨風俊秀青年面貌的管家老爺吹吹筆尖上的墨,在紙上寫下“馮嬰”兩字,不覺皺了眉頭。

  一個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呃,抬頭再瞄一眼束手彎腰站在桌子前有些矮小到讓人惋惜的小個子,他放輕了語調,不願再傷這小兄弟的自尊。

  “嬰?真的是嬰孩的嬰?”

  “是!”也不知是習慣了別人對她姓名由不敢苟同、再到對她即使與時下女子相比也矮瘦了許多的身高的惋惜,還是生性就遲鈍,根本沒聽出別人的話是好是賴來,馮嬰依然笑嘻嘻地,甚至還很自豪很得意地伸出細細的手指來,點一點紙上自己的大名,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是開心的笑容,“嬰孩的嬰是多麼好多麼好的一個字啊!人這一輩子之中,什麼時候是最快樂無憂最自由自在最隨性的時候?是少小孩童哎,是什麼也不懂卻又什麼也根本不用去懂的嬰孩哎!”她陶醉似的仰首輕輕歎了聲。

  嬰兒不知愁滋味,愛笑便笑,愛哭便哭啊!

  只要一想起自己曾經美好幸福的日子來,細細眯起的鳳眼裡忍不住就想要淹出水來了。

  “——你說的是。”看又黑又瘦的少年如此的——模樣,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不得不點了頭。

  “我沒法子,只過了數得過來的幾年開心無憂的日子。”開心的小尖臉上開心得意自豪的神情又突然消失掉,轉而是很無奈很傷心的悲哀表情,“人這一長大呀什麼煩惱麻煩也就接踵而至了,再想自由自在啊、隨性所至啊、什麼也不用去懂啊——是一萬個不成的——”無限唏噓地歎了聲,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垮得幾乎讓人不忍心再看,“我能怎麼辦?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只好不能再自由自在、再隨性所至、再什麼也不用去懂——人活到這份兒上,還有什麼意思——可總算上天垂憐,讓我姓名中還有個‘嬰’字,也算是一點點安慰——”

  “——小馮,你說的的確是。”不忍再刺激這小少年脆弱的心靈,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很爽快地運筆如飛,很快便寫好了賣身契文,很和藹地對著少年道:“小馮,你可要考慮好了,你年紀才不過二十,正是人生正好的時光呢——賣身三五年也就夠了,其實不必一下子賣斷一輩子的——”

  “我身無長物,到哪里也是一樣!反正也是賣身一輩子,但賣到哪里至少我能決定——好心的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您就大發慈悲收留了我這沒爹少娘的苦命孩子吧——”哀戚戚地,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是悲悲切切的淒涼苦笑,“要不然等我欠了債的那些人找上了我,我只有去賣給青樓了——”

  “小馮——你按手印吧。”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再也抵不住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的悲悲切切,恭敬地奉上朱砂印泥,承認自己曾自詡為堅強冷酷更勝自家主子的心靈其實也很是有軟弱的時刻的。

  “謝謝,謝謝!”笑嘻嘻的無憂表情在聽到這幾字後馬上重新回籠,馮嬰想也不想地立刻將右手大拇指按上鮮亮的朱砂印泥,再狠勁地按上了自己立志要賣身一輩子的白紙契文——

  哈哈,這下子,看她們還如何逼自己回樓子去繼承鶯鶯燕燕的家業!

  不起眼的小尖臉上,再也隱忍不住的得意笑容,在瞬間填滿了又黑又瘦的臉龐,燦爛得幾乎讓四周的人以為自己眼花了。

  笑得如此燦爛,就算真的是——

  “紅暈樓不是正要舉辦選親大會嗎?如果這小哥去參加,說不定真的就是他了呢。”站在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身後看熱鬧的幾個年紀不大的家丁,盯著隨人蹦蹦跳跳地進府去了的小少年,忍不住地偷偷流了流口水。

  嗚,不要說是女人,就是他們,也會忍不住拜倒在這小兄弟的燦爛笑容裡啊——

  “什麼小哥!她其實是——”卻在眾人的目光聚過來時,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眯眼一瞪,改口罵道:“你們沒事做是不是!大人就要得勝回朝,你們還不趕快準備去!”

  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臉色一變,簡直比風雲變色還要風雲變色,只聽“哄”的一聲,圍桌看熱鬧的眾家丁們立刻如炸窩的鳥雀一哄而散,轉瞬溜得蹤跡全無。

  看來有變臉絕技的奇人異士不在少數呢,先不說剛才說笑就笑得比太陽還要燦爛還要耀眼、說悲就立刻悲得天地無色的小馮兄弟,單是他們這關府長得比主子還要俊美的管家老爺,一旦拉下文質彬彬的玉樹臨風樣,那恐怖的相貌簡直可以去跟地府裡的判官老爺一較高下啊——

  權衡利弊,他們還是去找剛剛那位又黑又瘦宛如小猴子的小馮兄弟去套套近乎好了——

  熙熙攘攘的一群鳥雀亂轟轟地往府後馬廄跑去了。

  “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孩兒家,你這樣處置覺得妥當嗎?”

  惟一還敢不懼、有著精彩絕倫的變臉絕技的管家老爺此時恐怖相貌的,是桌側坐著的帳房先生,枯老的手指顫微微點上那賣身契文上的鮮紅手印,揚眉,睨一眼揚揚得意的管家老爺,他聳肩:“咱們府中的馬廄可是向來不許外人接近的。況,伺候數十匹烈性戰馬的勞作,對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兒家來說,似乎也太重了吧。”

  “可那也是最能保全身世的地方啊。”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優雅地伸手托腮,微啟唇笑一聲,“她隱瞞身份要賣身進這京師中保衛嚴密幾乎快趕上大內皇宮的銅獅關府,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與其拒絕了她少一事,倒不如將她納進府邸來,權當是無聊時的消遣看一看戲耍罷了。”

  唉,誰叫這府太大,可好玩的事卻那麼少呢!

  “無聊時的消遣嗎?”年過花甲的帳房先生沉吟似的笑一笑,將那頁賣身文契細細疊好收進衣袖,“只要不玩出禍來就好。”

  “她手無縛雞之力,就算想造反也怕是不成的。”京師銅獅關府呢,府中的高手多不勝數,難道還怕這麼一個調皮的小女子會闖出什麼亂子來?

  哈,不要笑掉人家的大牙了!

  “這小姑娘雖身有煩惱,卻與咱府無關,更不像是什麼心懷叵測之人。”帳房先生搖頭,直覺否認了對小姑娘的猜測,只笑道:“阿飛,我是說你呢。”

  “我?”保養得宜的光潔手指詫異地比上自己的鼻子,年過而立卻依然保持著玉樹臨風俊秀青年面貌的管家老爺關飛好笑道:“我有什麼麻煩?”

  “我近日似乎聽了一則小小的傳言呢。”帳房先生站起身,舒一舒衣袖,“尊夫人似乎閨怨頗深呢。”說罷,再也不理會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手忙腳亂的尷尬樣,他慢悠悠地走了。

  呵呵,其實這京師銅獅關府在外人看來是忒地威嚴、凜凜威風,似乎與當家主子給所有人的印象的那般——神聖而不可侵犯。可身處其中了,用心仔細地觀量,才會知,裡面其實是別有洞天,絢爛熱鬧的景象一點也不遜於外界的花紅柳綠,姿彩多端。

  只要你有心有眼,便不會無聊乏悶呢。

  “馮嬰,馮嬰——”憶起剛才小姑娘的伶牙俐齒、油滑輕浮,他突然停下腳步,思忖了下,又笑了起來,“馮嬰——可不要真的是逢迎拍馬的小姑娘才好啊。”

  不然,若撞到了他家正直嚴謹的主子大人,只怕是——

  “三五十板子怕是少不了的呢。”

  還是找個機會同阿飛說一聲吧,那嬉笑浮滑的小姑娘還是安排到自家主子大人看不到的地方比較好,免得大人看了礙眼,再加上大人不能外傳的——還是不要害了人家小姑娘一輩子的好。

  主意拿定,拈一拈頜下的白須,他歎聲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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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嬰自認自己是生性堅強,向來是隨遇而安,到哪里也能快活度日,吃飽穿好睡得著。

  哎,人啊,生活啊,過日子嘛,不就是這回事嗎?

  於她來說,有一口飯可以果腹,有一件衫可以暖體,有一寸地可以棲身,有一片自由的天地可以任她來去——啊,當然,雖然現在她用來討生活的地方是小了點,窄了點,但也足夠她來去自由,笑嘻嘻地開心度日子啦。

  笑嘻嘻地,她揮手同一處幹活的馬夫小董、馬六道聲“明早見”,望一眼一整排馬廄裡飼喂著的數十匹戰馬,羡慕地抽口氣後,繼續她打水的工作。轉眼,她來這號稱“銅獅關府”的府邸已經有十來月啦,由初時對繁重工作的不適應到如今的得心應手,由剛開始一點點的惴惴不安到現在的知足長樂,十來個月,她真的適應得很不錯哦!

  利索地將從井裡打來的水倒進挨著牆角的巨大飲馬木槽裡,她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時值七月,正是一年中最熱的節氣。白日裡毒辣的日頭照下來,讓二十年來習慣了盛夏避暑的她而今卻在太陽底下辛苦勞作,簡直是要她的命。尤記得當初她剛進馬廄時,其他馬夫們每日的勞作讓她傻眼,也幸虧她嘴甜,再仗著年紀小個子單薄,自入這關府專肆養馬的馬廄跨院來之後,幾乎所有的馬夫都對她很是照顧,每日裡除了讓她打掃打掃跨院、偶爾給馬添添草料清除一下馬糞,再要她做的,就是每日入夜後將這飲馬木槽中的水打滿。

  可就算如此,這對於其他的人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的工作,對她來說,卻還是太重了點。剛開始時每天累得她是兩股顫顫、一有時間倒地就睡,曾因此被偶爾來此瞧瞧的那位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逮個正著,罰不准吃午飯了好幾回。但磨練了這十來個月,她總算是幹出了一點點的名堂,掃地打水清潔馬糞樣樣順利地幹了下來,不僅如此,趁著閒暇時,她還偷偷學會了騎戰馬哎,騎戰馬哎!不是她曾經騎的小馬,而是個頭壯壯的膘悍戰馬哦!

  這對於個頭剛剛與戰馬腿齊高的她而言,是多麼多麼值得誇耀的成就啊!

  一想起來,就自己樂開了花,就會忍不住地掏塊甜甜的桂花糖丟到自己嘴巴裡,以示對自己的褒獎。

  有時候,她是真的想讓母親們看看以前嬌滴滴的自己而今令人振奮的成就啊,只是因為是好不容易才從母親們手中狼狽逃出來的,所以也只是想想而已,每次借著放假偷溜到自己樓子門前,也只敢偷偷地朝裡望一望而已,打死是不敢再跨進去半步的。

  一邊笑著回想自己這十來個月的經歷,她一邊已將木槽裝滿了涼涼的清水,就著水桶洗一把汗淋淋的小尖臉,她長出一口氣,瞥一眼已全黑下來了的天際,她決定歇一會兒再回自己的小房間去。

  坐在馬廄旁樹下的長條石上,她再掏出顆桂花糖丟進嘴裡,眼則羡慕地望著一旁的匹匹駿馬,心裡又有了想去騎馬溜一圈的衝動。

  一聲馬兒的嘶鳴傳進她的耳朵,順著馬鳴望過去,是距離她最近的一匹棗紅母馬。

  她笑嘻嘻地站起來挪過去,將放著桂花糖的掌心伸到馬嘴下,看馬兒賞臉地舔起了自己的掌心,她樂得翹高了細白的唇角。

  若說這馬廄中數十匹的戰馬,她挑一匹最喜歡的,那就是這匹同她一樣愛吃桂花糖的棗紅母馬,雖然吃糖的習慣是她培養的啦,但她真的好喜歡這匹棗紅馬哦,除了它的性子溫順肯乖乖讓她騎著跑幾圈是原因之外,這匹母馬肚子裡而今有了小馬寶寶才是她最最喜歡的地方哦!馬廄的領頭老馬頭曾許諾過她,等小馬寶寶生下來之後,就讓她專門養著——玩,雖然這“玩”字也是她自動加上去的,但老馬頭也說過的,這匹棗紅母馬是被淘汰下來的劣等戰馬,即使生下小馬來,小馬也是不可能培養成優良的戰馬的,所以呢,既然如此,她喜歡就儘管養著好了。

  哈哈,她又不是要騎馬行軍作戰的將士,才不管馬的優良好壞,只要能讓她玩,她就很開心了。

  親昵地拍拍棗紅母馬的馬鬃,她喊著她給起的名字:“小棗子啊,你這些天一定要多吃些哦,再有一個來月就要生小寶寶了耶——”

  另一聲響亮的馬鳴打斷了她的話。

  順聲音望過去,她頓時皺眉扮個鬼臉。

  如果說再從這數十匹的戰馬中,挑一匹她最不喜歡甚至最討厭的,那就是栓在馬廄另一端、佔據著這養馬跨院中最最寬大、最最舒適的一間馬廄的那匹雪白的、名喚獅子驄的戰馬。這馬馬身高大,遠超過這數十戰馬的任何一匹,脾氣又暴躁,甚至很會仗勢欺人哩。

  拍拍小棗子的馬腦袋,她慢吞吞走到那躁動噴氣的白馬獅子驄前,隔著馬槽與它四眼互瞪,捏一塊桂花糖在指間晃了晃,她哼了聲。

  “想吃嗎?桂花糖哎!”

  甜甜的糖味果然引得獅子驄從圍欄裡探了探腦袋。

  “想吃啊——可惜我偏不給你吃哎!”將糖輕輕一丟,仰頭張嘴一接,她得意地拍拍空了的手,斜睨著獅子驄扮個鬼臉,自得其樂地哈哈兩聲:“抱歉了,咱們認識時間不長,你又不能借我騎騎,我幹嗎要喂你呀?咦,你還想咬我啊!”快手將自己從馬槽前後撤了兩步,她躲開那突然從圍欄裡擠出來的馬腦袋,笑嘻嘻地繼續掏塊糖引誘它,“你以為你是將軍大人的坐騎就可以享受自個霸佔一間馬廄的特權啦,別的馬夫不敢惹你還處處順著你,可我偏不理你這個茬哎!你不是每天都要去被將軍大人騎嗎,有本事去他那裡告我一狀啊!”真是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坐騎耶,這匹獅子驄據說是這銅獅關府的主子自十幾歲起便乘騎的坐騎,十來年來跟隨著大將軍南征北戰,立下的戰功一點也不比主子少,因此在這馬廄數十的戰馬中地位甚是無馬可敵,光專門飼喂它的馬夫就有兩個。

  一匹馬而已,卻要兩個人專門伺候著!

  再想想自己,不但沒人關心,甚至還要關心著馬,這心裡是如何可以平衡的?

  哼,趁著這馬廄現在無人之時,她拿這匹獅子驄出出憋了許久的火氣、順便也消除一下一天的勞累也是不錯的選擇哩!

  主意打定,借著遠處院落傳來的光亮,她繼續掏出桂花糖逗著白馬玩鬧,嘴巴裡則在嘟噥著從其他馬夫嘴裡聽來的有關這獅子驄的主子大人的小道消息。

  關騰嶽,出身名門望族,其父曾是先皇的寵信大臣,而今已告老在家頤養天年;其兄如今則已入主了朝堂內閣,是當今皇帝老爺最為器重的年少臣子;而他,姓關名騰嶽的這位爺,年紀不過二十七八,已是官居當朝兵部尚書之職、朝堂上位列武臣之首、官封佑國大將軍!

  這座占地寬闊的嶄新府邸,便是兩年前皇帝老爺因為戰功賞賜於他的,而巍峨府門上金光閃閃的“銅獅關府”四個大字,據說也是皇帝老爺御筆親書的哩!

  又小道消息稱,此人甚至是皇親國戚哩。

  如此顯赫,如此威名,當朝之上,再無人可以出其右。

  “只可惜啊,再如何的威名赫赫,還不是孤家寡人一個,連一個溫香軟玉也抱不到?”她惡意地笑嘻嘻,手指捏著桂花糖在獅子驄嘴巴前晃過來晃過去,開開心心地玩個夠。

  幾乎算是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國重臣啊,偏偏是命犯天煞孤星,而今已快而立之年,卻依然的光棍一根、竹竿一條,與其兄懷抱三名嬌妻的齊人之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當然,非是沒有人不想嫁,而是這將軍大人——不敢娶。

  “真是不一樣啊,有的男人因為‘雄風不振’而抑鬱不可開懷,找遍了秘方嘗遍了藥湯想努力振作自己的男人‘尊嚴’,我還從來沒聽說過竟然還有男人因為‘雄風大振’而成了顧忌,連妻也不敢娶哩!”

  想到她從馬夫嘴裡偷聽到的、只限在這銅獅關府內默默流傳的絕密小道消息,她就禁不住笑得更樂。

  想她在外頭看過、聽過多少男人因為不足以為外人道的隱疾而氣勢盡失,她還從來沒聽過有男人因為太過“天賦異秉”而成了隱疾哩!

  哈哈,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啊!

  只顧笑得開心,沒留神捏著桂花糖的手指,結果被她逗得已惱羞成怒的獅子驄一口狠狠地咬了住!

  “哎喲!”她嚷一聲痛,忙不迭地用力摔手,幸虧她反應還算靈活,在手指堪堪被馬咬住時已迅速地縮回,身子飛快地後倒,一個不小心,“砰”地仰面倒在了地上!

  傍晚時剛下過雨,地上雨水尚未散盡,她這一摔,從腦後勺到腳後跟,都結結實實地泡到了水窪裡,等她呲牙咧嘴地翻身從地上爬起來,泥水已浸入衣裳,她幾乎成了泥人一個。

  “這就是報應嗎?”甩甩被咬出一排牙印的手指頭,她再摸摸火辣辣痛到發麻的腦袋,朝著正仰天噴氣的獅子驄狠瞪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到水井旁,本要系繩拎桶水上來擦擦手,但腰一下彎便忍不住抽了口氣——

  啊,難道她的腰也給摔傷了?!

  受不了地哀號了聲,她背手摸摸自己的後腰,結果卻更蹭了一手的爛泥回來。

  “啊——”她今天怎麼這麼背!咬牙,她再怒瞪一眼腦袋已乖乖縮回欄去了的獅子驄,決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處理她身上的這一團糟亂。

  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回自己的屋子去整理這滿是泥水的衣裳,但轉念一想,卻知這法子不行:她雖獨居著馬廄跨院旁的一間屋子,旁邊卻也是其他馬夫的住房,院中又只有一口水井,此時已近二更,她若打水勢必會驚醒眾人——誰都是勞累一天,驚擾四鄰這事她做不出是其一;再者,她也不能在院中洗擦身體吧?她這些月來已裝慣了少年,猛地被人識破她的女兒身份,可不是她想要的!

  回房間的法子被立即否決。

  再想到的,是她數月前才發現的府後花園角上的那彎小湖泊。湖泊地處偏僻,平日便顯少有人前去,因此她偶爾深夜會偷偷前去泡泡水消消盛夏的暑氣、順便也洗洗身子——此時她去絕對不會碰到什麼人!

  主意拿定,她準備先回房拿件衣裳,再拐去湖裡洗洗,但一動,腰後的刺痛讓她又忍不住抽了口氣。

  唔,太疼了點,她怕是走不到那裡耶!

  張大的鳳眼就著天上微亮的星子,在這馬廄跨院裡溜了一圈——

  一下子,鳳眼瞪上了她剛打滿了水的巨大木槽。

  她抬頭看了眼昏暗的天色,正是月末交替時,並無月亮娘的身影,再埋頭估算了下時辰,知道至少三更之前並不會有值夜的馬夫進院來為戰馬添加草料——

  木槽裡是滿滿的冰涼清水哦,又是在背光的牆角裡——

  心,馬上一動,知道她要清洗身上這一團混亂的地方在哪里了!

  笑嘻嘻地彎起細白的唇角,她慢慢湊近那牆角的木槽,伸手試了試水溫,不算太涼,她應該受得住。再小心翼翼地朝四周仔細地看了看,見院中除了偶爾的馬鳴並無其他的可疑聲響,她笑得更開,迅速地解下身上沾滿泥的粗布褂子與長褲丟在一邊,再脫去裡面的單衣,手撐木槽邊沿,她咬牙爬進水去——啊,好舒服啊!

  眯眼痛快地呼口氣,腰後的刺痛在冰涼的清水撫慰下漸漸地消了去,甚至被那匹看不順眼的獅子驄咬到的手也不再有疼的感覺了。

  呵呵,好舒服啊!

  雖是如此,她依然是不敢貪戀清水的清涼,只匆匆洗盡了頭上身上的泥漬,便立刻從木槽裡爬出來,顧不得身上帶水,彎腰拾起單衣,她開始穿起。

  “你是誰,怎在這馬廄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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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遙遠的天際只有可數的幾顆星子在一閃閃地,遠處雖有暗淡的光線穿過院牆樹木隱約地射進院子來,但她處在背光之地啊!

  低沉而突兀的男人話音從她不遠處響起,她心跳頓時頓住,剛披上肩的單衣立刻用手抓緊,咬牙,她抬起頭。

  昏暗的視線裡,她只隱約看到一具極是高大的壯碩軀體靜靜地佇立在她的身前六尺處,雖看不清面容,卻隱隱散發著不容被人忽視的威嚴氣勢——

  他,他,他是,是,是——這銅獅關府的主子——關騰嶽!

  登時倒抽了口氣,她身子止不住地戰 著往院牆上靠去!

  他,他怎麼會來這裡?!

  自她入府這十來個月來,她常常聽身邊的人用極是崇仰尊敬的語氣談論起他,知道他是極威嚴正直兼嚴謹的人物,最不容的便是如她這般的嬉皮笑臉、輕浮油滑。更時常的被平素交好的馬夫們警告過,關府的下人們千萬不可以在將軍大人前犯錯,能不被看見就儘量地當作隱形人貼在角落別給看見,以免不知哪一天會招來將軍大人的一頓鞭子!

  她雖也好奇過他的性子到底是何樣的,為什麼這府邸中似乎人人都怕他又敬他?但從她進府來,真正地見過他的機會卻也只有一兩次而已,而每次也只是遠遠地看他騎著獅子驄飛掠而過的背影,如今日這般地與他面對面地看,還是第一次——

  腦中猛地一警,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立刻手忙腳亂地將單衣裹緊赤裸著的身子,她一步一步地貼著院牆往遠處的院門挪蹭,希望他沒注意到自己。

  “你是誰?怎會在這裡!”

  男人卻一個閃身,一下子來到她的面前,長長的手臂往院牆上一撐,已攔住了她的去向!

  她咬牙,低頭,儘量地將自己縮成小團,腦中則在飛也似的旋轉,想找出脫身之計。

  “你到底是誰!為何深夜會在這馬廄跨院裡!”強硬的手指卻在她低頭的同時挾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往起一抬,濃濃的酒氣撲上她的臉,即使看之不見,她卻還從他的身上感覺到了惱怒以及——

  欲火!

  欲火!

  她猛地抖了下,根本不敢再看他,心則提到了嗓子眼。

  “一名女子,竟然會突然出現在這裡?”男人冷笑似的哼了下,黑眼眯起滑過她纖細的身軀,另一隻手微一動,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已一把扯開了她雙手緊裹的單衣!

  她惱叫一聲,用力抓向他的手臂,在他躲閃之時猛地低頭滑過他的身側拼命向院門沖去!

  老天爺,她可是知道他的“隱疾”的底細的啊,才不要像後花園偏院裡的那群不再是女人的女人一樣,被他毀了身子壞了一生!

  但還沒來得及逃開一步,一股沉重的壓力從她背後閃電似的猛壓了過來,“砰”的一聲,她的胸口一痛,已被這明顯喝醉了的男人結實地壓在了地上!

  不要啊!

  她急得快哭出來,雙手使勁撐地,卻無論怎樣也移動不了自己分毫,手想也不想地反摳,她竟然抓住了他的頭髮!咬牙用勁一扯,只聽見了聲冷哼,眼一花,她已被他翻轉過身子,面對上了他含著濃濃欲望的如漆黑眼!

  心,一下子冷下來。

  她知,她逃不掉了!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6:18

第二章

  “大人,大人?”

  漲澀困頓的黑眼慢慢睜開,掃過身前躬身束立的一干人等,再瞥一眼自己身上淩亂的衣衫,他皺眉,毫不意外自己此時的狼狽境況。

  “幾時了?”接過關飛遞來的披風,他站起身草草整理了下衣著,望一眼正暗的天色,頭,依然在宿醉之中。

  “三更剛過。适才護衛們久候不見您回房,怕您醉酒——不放心,我們才尋了出來。”關飛小心翼翼地瞅他毫無表情的臉一眼,遲疑了下,還是問了出來:“爺,您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他哼笑了聲,望一望四周,“有事的,該是那女子吧。”

  “那,那名女子呢?”他們是聽了馬夫的通稟,才尋到這馬廄跨院。進院門便一眼看到了自家的大人仰面躺在牆角之下呼呼大睡,若不是看他衣衫淩亂不堪,再知道他的——隱疾,他們再見到四周並無該存在的人存在後,還差點以為他家大人——

  呃,不該說的話還是不要說的好。

  皺眉思索了下,京師赫赫有名的銅獅關府的當家主子關騰岳竟出人意外地噫了聲。

  “怎麼了,大人?”

  “我昨晚雖酒醉,行動有些狂亂,但神志卻還是有著幾分清楚的——府中可有年輕的幫傭婦人?”

  “婦人?!”關飛訝叫。

  “你吃驚什麼?”沒好氣地再哼了聲,他道:“那女子——不是處子之身。”不是完璧,那不是婦人難道還能是姑娘家不成?“或者——府中有人敢膽大包天地私下攜了女妓進來?!”

  “咱們誰不知大人生平最膩青樓,哪里有人敢自找苦吃?”關飛小聲地頂撞一句,而後正色地道:“您真的知道——”

  “你當我是什麼!”沒好氣地瞪手下人一眼,關騰嶽再哼,“即便我平素很少——可你莫忘了,而今那些女子是為何住到府後花園去的!”他出身豪門望族,若不是家世清白的乾淨女子,如何可以近到他的身側更得他——哼,難道他連女子是否處子之身都分辨不來麼?更何況——

  眯眸,他憶起那場狂縱歡愉——那女子除了初時的掙扎反抗,在他——強行求歡時,她——明明深懂男女交合之術的!

  眉,立刻擠成了團。

  但他卻無法否認,昨晚他得到的,是生平頭一遭的極致歡愉!

  極致歡愉!

  身心不由自主地一蕩,深藏胸腹間的情欲差一點就幾乎又要翻騰而出!

  “去將那女子與我找出來!”

  “大人可記得那女子的身形容貌?”

  “院中無燈無月,她又身處暗地,我如何瞧得到——”再想來,那女子似乎是故意隱藏了她的身形容貌!

  這一下,他要尋出她的決心更盛!

  “那,惟今之計,只有將府中所有奴僕集合起來一一察看了。”關飛想了下,低聲對身旁的護衛小聲說了幾句,便揮手要護衛們離去,而後笑也似的歎一聲,“就請大人回房梳洗,再移駕府中大廳。”

  “你有把握?”

  走一步看一步吧。

  這話關飛可沒膽子說出來,只硬起頭皮笑著應了聲。

  依以往慣例,凡被他家大人——求歡過的女子,先撇去隱處之傷,單是在幾日之內,十成十是無法行動自如的——

  噫?

  他突然也愣了下。

  “你想起什麼來了?”

  “爺——”他遲疑地望一望四周,而後湊近他家主子大人,小聲問:“您可還記得,那女子——真的不曾受了什麼——呃,就是——”

  “她絕對沒有受傷!”關騰岳不甚高興地瞪他一眼,“她若是受了傷,哪里還能自行逃脫?除非有人幫了她一臂之力!”他隱約記得,他獲得極大滿足之後,曾想將那女子扯到光亮之處看她是否被他弄傷,卻被那女子用力掙脫,對他嚷了句什麼便倉皇地逃走了!

  竟然能在他求歡之後自行走掉!

  哼。

  他不知自己是該喜還是該惱。

  心中五味雜陳,他瞪關飛一眼,口氣好不起來。

  “你還站在這裡幹嗎!有空閒著發呆就不知去好好查一下嗎?”

  摸摸鼻子,關飛看了他一眼,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身為人家下屬的,自當急自家頂頭上司之急,想自家主子所想嘍。

  行禮,準備按主子吩咐下去找人去。

  只是,這神秘而又妖媚一般的女子,他們見也不曾見過,該如何去找?

  “她似乎能自由出入這養馬的跨院,關飛。”

  他的主子大人閑閑提供惟一知道的情報。

  關飛心中猛地閃過一道油滑輕浮的人影,登時額頭冒出冷汗來。

  不會那麼——倒楣吧!

  “關飛?”

  “啊,我這就去查,這就去查!”再也顧不得主子大人關注到自己腦袋上的視線,他飛也似的跑出這惹了大亂子的跨院去。

  老天爺啊,他可是從來不曾生過什麼壞心眼的啊,就算平日裡總想找點樂子瞧,卻也是沒有任何壞心思的啊!他可真的不是存心的啊!

  而後提心吊膽地按主子的吩咐,他集合了府邸中幾乎所有有嫌疑的男女奴僕,卻沒找到那個也絕對身有“天賦異秉”的神秘女子時,每日早起去湖邊溜達回來的帳房先生低聲對他說了一句話。

  他?時真的如同被一桶冷水在三九寒天澆上了身,冷汗淋淋,頭皮爆炸。

  他想看的一出好戲,似乎真的送到他面前來了!

  他卻不知該不該向因失望而惱火不已的主子大人說出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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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馮,小馮,小馮——”

  嗓門極大、極尖的呼喊由遠及近,漸漸闖進她迷糊著的頭腦中來,她懊惱地申吟了聲。

  要命啊——

  渾身上下酸痛到極點、無一不在瘋狂叫囂著“生不如死”的僵硬肌肉,如灌了八斤鉛水又如有十萬個小鬼拖著白棍敲敲打打的腦袋,艱難地強行眯開了線縫的眼前更是白茫茫又金燦燦的模糊一片——

  她而今真的是生不如死啊——

  “小馮!”

  這一次,大大的喊叫直接從她的耳洞裡爆裂開。

  “我死了——”她雙手捂住臉,不想要自己此時毫無防備的狼狽容顏被不相關的人看到,僵直酸痛的身子費力地翻身靠著身後的山石坐起來。

  “小馮,你怎麼啦?”

  “昨天太熱了嘛,所以我就偷偷跑這裡來泡澡,誰知道舒服過頭——我在這湖水裡泡了整整三個時辰啊——”嗓子幹啞得要命,她深吸氣,努力振奮萎靡的精神,捂在臉上的手指暗暗地用力,強迫將蒼白的臉擠出一點點顏色來——可是好疼啊——

  “哈,你這個笨小子!”結實的手掌不帶心機地用力拍上她的肩,害她差點再度爬跌地上,“現在已經快八月啦,白天雖熱,可一入了夜一下子就會涼下來的!你沒給冷死已經算是上天給的好運啦!”

  “馬六兄弟——”她艱難地挪開幾步,生怕再給這愣子拍上幾巴掌,現在可是不比從前——

  “你找我有事嗎?”待到自己眼前的白茫茫金燦燦消失得差不多了,她才小心地放下手,鳳眼照舊眯得極細,望一眼剛剛濛濛而亮的天色,她擠出微微的笑,“現在才不過寅時吧,廚房提早開火了嗎?”

  以往這時候園子中很少有僕人起身行走啊。

  “你除了惦記馬匹就只會惦記著吃飯了!”馬六笑著罵她一句,一屁股坐在她身邊,“已經吃過啦。”

  “人是鐵飯是鋼啊——”肚子真的呱呱叫了起來。她雖然看起來個子又瘦又小,可是卻極是能吃的,平日裡每餐飯也要三五碗米飯、兩三個饅頭,而今天又——啊,一場夢,一場夢!

  “也幸虧你是在咱們府裡啊,不然依著你的飯量,我看京師裡哪家府上也不敢收留你這個大肚漢哩!”馬六嘖嘖地瞅著她又瘦又幹的四肢,實在是驚奇得不得了,“你真的有二十啦?我才十七,怎麼塊頭也比你大上了兩圈哩?你是不是為了賣身進來撒謊啦?”

  “我小時候吃了太多苦所以沒長起個子來吧。”她手撐山石費力地咬牙站起,強笑道:“再者,人有早長晚長之分,你沒聽常言說嗎,二十三,躥一躥!說不定我現在這樣,等我二十三上了,個頭是這關府裡最高的人呢。”

  “哈哈,你再躥也躥不過咱們大人去。”馬六也站起來,突然猛地一拍大腿,高聲喊道:“哎呀,我只顧著同你說著玩,差點連正事也忘掉了!”

  “什麼事啊?”頭皮,突然微微地麻起來。酸痛的雙腿更是無力地顫了顫。

  “咱們大人回府來啦!昨天晚上回來的!今天管家同咱們說啦,叫咱們都到大廳拜見大人去!”伸手不假思索地扯過馮嬰的手,馬六抬腿便開始往前跑,“我吃早飯沒見到你,也不見你在馬廄那裡,就知道你又到這裡歇涼過夜來了,怕你誤了事,才跑來尋你的!快走快走!去遲了管家會變臉的!”

  “我自己跑——”強行從馬六蒲扇般的大手裡掙脫出自己的手來,馮嬰咬牙吸氣,看也不敢看自己的手被握成了什麼模樣,只費勁地邁開酸痛的雙腿,扯動著僵硬的身軀緊緊跟在他身後,腦子中,則在飛也似的運轉。

  在大廳拜見那個猛鬼也似的莽夫?

  唔,似乎不會是馬六所認為的那麼簡單,這其中,似乎——另有文章!

  慢慢跑著,眼角猛地瞥過一道人影,她腦子中靈光一閃,立刻想也不想地轉了方向,不再跟著愣青的少年前行,而是跑向了湖畔的涼亭。

  “七先生,您在這裡呢。”笑嘻嘻地,等到了涼亭邊上了,她停下步子,垂手彎腰,慢吞吞地打個招呼,“怪不得您老身子骨如此的結實、鶴髮童顏的,原來是每天鍛煉的因數呢!”

  “馮嬰啊——”帳房先生望向湖面的眼慢慢轉到她身上來,深思地仔細打量過她全身上下,似是不經意地道:“你昨晚又到這裡泡涼來了?”

  “啊——七先生,您千萬不要跟管家老爺說啊!”笑嘻嘻的笑臉馬上皺成了團,馮嬰如被抓住了小辮子一般地縮了肩膀,“小的知道這裡不是小的該來的地方,只是天氣太熱嘛,所以——呃,嘿嘿,您老就睜隻眼閉只眼只當小的是只小老鼠,就讓小的從您眼皮子底下鑽過去吧!小的向您發誓,以後小的若再敢來這裡,讓老天立刻將小的傳家接代的東西劈了去——”

  “好了,我還沒說什麼呢,你就嘰裡呱啦這麼一大堆!”七先生無奈似的搖頭,實在是怕了她三五不時的這種指天發誓,搖手打斷了她的話,歎道:“你臉色有點白呢——昨晚著涼了吧?”語氣很平常,卻又似乎帶著某種探詢的目的。

  “小的身體好的呢,哪里那麼容易著涼!小的承蒙七先生以及管家老爺不棄,能進咱們這裡當差,是小的三生的福分!小的哪里敢鬧病,更不敢給您和管家老爺添麻煩!”諂著笑嘻嘻的臉,她用力地一掌拍在自己胸口,昂首大聲驕傲地道:“小的看起來雖然不中用,可您也看到啦,小的其實力氣大的很呢!”雙腿,利索地跳過涼亭邊的兩階石階,她湊到七先生身邊,小聲地笑問:“小的上次給您說的那個秘方——您老試過了沒?不過您老身子康健,小的其實根本是畫蛇添足了!”

  “你果然是名如其人啊。”七先生突然笑了起來。

  “小的——人如其名?”她也笑,再輕鬆地跳了跳,似是喜不自禁,“多謝七先生的誇獎!”

  “你還沒吃早飯吧,快去廚房吧。”

  “可是管家老爺不是要小的們去大廳拜見大人嗎?”

  “早已經拜見過啦,你去了也是找一頓罵挨,還是躲開阿飛好。”

  “多謝七先生!小的那就去吃飯啦!”開心地再彎了彎腰,她笑嘻嘻地三兩步跳出涼亭,回身再揮手招呼了下,便蹦蹦跳跳地轉過假山石,抄小道奔廚房去了。

  七先生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輕鬆的背影,見她果真行動如常,終於放心也似的松了口氣。

  看來,昨晚的人,真的不是這油滑的姑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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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尋出他要的那神秘女子來,關騰岳怏怏不樂了許久。依他的條件,凡是有一點頭腦的人也該知道啊,就算是奴僕,跟在他的身後,也總有一世溫飽不用擔憂,倘若再得他之賞識,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天下竟然有不想認識他的人,竟然還是女人!

  想起來,心裡就不免有幾分挫折感了。

  悶悶不樂地走進養馬的跨院,他決定騎馬出門散散心去,眼,不免瞥向那晚曾翻雲覆雨的角落,心裡又是一陣空蕩蕩的。

  “大人!”

  正在跨院中忙碌的馬夫眾人們見到了他,都低頭施禮打聲招呼。他點點頭,逕自走近他的坐騎,這匹白色的獅子驄,打從他十八歲上戰場便一直跟在他的身後,深得他的喜歡,每日裡上朝他也總不肯如其他官員那般地坐著轎子,而總是騎馬前去,來去如風,他的表兄曾笑著稱他愛馬成癡。

  愛馬,又有何不好?

  他平日裡任職朝中兵部尚書,軍務龐雜,勾心鬥角無處不在,與其與那些心思各異的大人們打交道,還真的不如將心思投注到喜歡的事物上哩,至少他的馬兒不會扯他的後腿。

  正想著哩,伸手從馬夫手裡接過獅子驄的韁繩,眼角卻瞥到自己的愛馬嘴角似乎沾著一團——

  “這是什麼?”他不悅道。

  專門飼養他這獅子驄的馬夫名喚小董,本正要退下,一見他神情陰沉,立刻又走上前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這一看幾乎嚇得跪在地上!

  他早上才給這將軍大人的心愛坐騎洗刷過啊,打理得是乾淨無暇,一身白毛甚是賞心悅目,可這才不過剛吃了頓飯回來,這獅子驄的嘴角上竟然掛著一團黏濕濕的——糖球!

  准又是那個總笑嘻嘻著又黑又瘦的小尖臉的小馮闖的禍!

  “大、大人恕罪!”小董心慌,卻很意氣地不想拖那個笑嘻嘻的小少年下水,只低頭縮肩,“小的一時疏忽,將準備帶回家給孩子的糖塊放到了馬槽裡,下次再也不敢!”

  “還有下次嗎?”哼了聲,他皺著眉親手將愛駒嘴上的東西抹了去,掏出帕子擦擦手,再將帕子一丟,而後翻身上馬,縱馬而去。

  “哦啊,不就是一點點的東西嗎,這麼火大啊!”自他進跨院來便機靈地貼在小角落的小少年受不了了似的撇唇哼一聲,“我好心喂馬兒吃點好的,他還不樂意啊?”

  啊,好可惜,白白浪費了她好不容易才包進了幾顆巴豆的桂花糖啊!

  “小馮,你算了吧!”小董走過去狠狠拍她腦門子一巴掌,有點咬牙切齒,“幸虧咱們大人寬厚仁德,否則你就等著挨鞭子吧!還有哦,我可認真地警告你,以後不許你再喂馬糖吃,哪一匹馬也不行!”大人的獅子驄是如何的高傲啊,就如同平日裡很不喜歡開口說話的大人一樣,可這小馮卻三天兩頭來逗它惹它,也不知她是如何辦到的,這平日裡除了大人便是他之外,獅子驄竟然能允許她的靠近!

  “哎喲!你這麼大勁做什麼!”摸摸自己被揍得發麻的腦門子,馮嬰大聲地呼一聲,“我是好心哎,好心哎!你們不領情就不領情,值得這麼發火嗎?啊?我也是有脾氣的啦!”

  “你的好心會讓咱們挨鞭子的你知不知道!”其他的馬夫也湊過來,揚揚手,順勢也想給這愛笑愛鬧的小兄弟一點點友愛的巴掌。

  “不要打啦,不要打啦,再打我真的跟你們急啦!”

  哄堂大笑加上惱怒的抱頭鼠竄,讓這平素裡安靜得只聞馬兒嘶鳴的院落熱鬧起來。

  他策馬停駐在遠處,半眯起的黑眼靜靜遙望著這歡笑的一處小天地,心不知為什麼竟起了淡淡的波瀾。

  似乎曾聽到過的某種聲音,慢慢勾出了他的似曾相識。

  目光緩緩移動,直到鎖住了那抱頭鼠竄喊嚷著的小少年。

  曾困擾多日的某個謎團,似乎露出了點點的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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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躡手躡腳地走進養馬的跨院來,先小心地探頭看了看,沒發現什麼不對的地方,才反手將院門輕輕關上,放心地籲了口氣,她慢慢走近馬廄,想看一看棗紅母馬的情況。

  本不敢再深夜來這跨院的,可小棗子即將臨產,雖然馬夫們都說不用擔心,她卻終究是放不下,想了好久,咬咬牙,還是來了。距離那頭痛的一晚也一個多月了,她在這府裡也小心地聽了一個多月的風聲,並沒發覺那將軍大人有什麼不同的舉止,除了那第二日早上她沒趕上的拜見,一切的一切在在表示,那真的是一場夢而已,她的擔心似乎真的是多餘的呢。

  “也是啊,我又不是什麼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絕世美女,只是人家一時醉酒亂性下恰巧充數的倒楣鬼而已,過去就過去了嘛,自然是無事的啊,必定我是多慮——一定是多慮!”

  她信誓旦旦地安慰自己,以免自己真的將逃出這好不容易才進來的銅獅關府作為下一個自己的挑戰目標。

  一陣清風吹過,她警覺地回頭望瞭望,見一切無異常,便又將精神投注到棗紅母馬的身上,驚歎地望著它那圓滾滾的大肚子,既開心又擔憂的要命。她喜歡馬,可卻從沒接觸這種懷了小生命更是即將要臨盆的母馬過,她不知道,如果今晚這小馬真的要落地的話,她該如何是好,她應該做些什麼呢?

  “真是的啊,早知如此,我就該多問問老馬頭嘛,現在好了,他回鄉逍遙去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如果小棗子現在生了,我豈不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去喊別人來——啊,誰都累了一整天了,還是算了吧。”她喃喃自語。

  “小棗子啊小棗子,你不會也怪我吧?當初我可是見你十分的難受,才偷偷讓這裡最最英俊最最高壯的戰馬來陪你一夜風流的哦,誰知道你真的就懷上啦——好啦好啦,”她拍拍棗紅母馬的馬頭,笑嘻嘻地掏出桂花糖遞過去,“我承認,我是故意這樣做的,可我真的好想好想親自來養大一匹雄赳赳氣昂昂的高頭大馬啊——你乖乖地生下小馬寶寶來,我每天送糖給你吃行了吧?”她笑著解開其他馬夫都還在奇怪小棗子是如何有了身孕的小秘密。

  棗紅母馬溫馴地舔掉她掌心的糖,圓圓大大的眼睛亮晶晶地瞅著她。

  她大樂,很有成就感地再掏出一顆糖來,又遞過去。

  身後似乎突然傳來了一聲不屑的哼聲。

  心猛地跳了下,她立刻回頭,卻什麼也沒看見。

  “哎喲,我什麼時候這麼疑神疑鬼過?”吐口氣,她拍拍自己怦怦亂跳的心口,自嘲地扮個鬼臉給棗紅母馬瞧,“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在今晚生寶寶啊?如果生,你就點點頭嘛,如果不是的話,你就搖搖頭告訴我一聲——啊,我真的有點神經不正常了!你不過是只牲畜,又怎會明白我的意思!哎,我或許去找大夫瞧瞧比較好?”

  自那晚後,她真的很提心吊膽啊。

  甚至已經數年不曾做過的夢,似乎又有了要來尋她彆扭的意思。

  棗紅母馬只靜靜地望著她,輕輕地拿頭廝靡著她的掌心。“看樣子我是擔心多了,你好好休息吧,等天明我再來看你。”也默默地看著這喜歡的馬匹一會兒,她歎口氣,慢慢倒退著走了兩步,朝著馬揮揮手,轉過身,準備再度躡手躡腳地偷偷溜出這跨院去。

  轉身,她立刻化成了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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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快八月中秋,半圓的月亮娘娘斜掛在深藍的天幕上,柔光散散地投射在地上,再襯上四周隨風婆娑而舞的樹木竹林,安靜無聲的深夜裡,很有一股閒雅的味道。

  以往總習慣細細眯起的鳳眼因為一時的變故而瞪得大大的,心跳在這一刻,怦怦響得似乎就在她的耳朵中炸著。

  那一晚的夢!

  那避之惟恐不及的噩夢!

  關騰嶽!

  他,他,他,他——

  他深夜來這偏遠的馬廄做什麼他!

  不自覺地微微張開泛白的唇,她一時之間什麼反應也不及,腦子中更是一片空空的白。

  “你是馬廄值夜的小廝?”

  淡淡的悅耳男音,同高壯硬碩的身軀、嚴肅直板的威猛面孔形成了極鮮明的對比,男人微微彎下腰來,漆黑的眼直直地盯著她月光下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不甚高興地蹙著粗粗的墨眉。

  “不好好地為馬添飼草料,卻在打混什麼!”

  “奴——奴才知罪!”她結結巴巴地開口,心神迅速地各歸各位,“奴才知罪,知罪!”彎腰,屈膝,垂手,她語帶上驚慌失措的顫抖哭腔,牙齒咬住舌尖,她含糊地支支吾吾:“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大、大人饒命!饒命!”

  雙膝顫抖的厲害,她快要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男人靜靜眯眼瞅著她小老鼠一般的膽顫心驚,粗粗的墨眉不由蹙得更緊。

  “奴才——小的、小的——奴才、奴才——”顫抖的雙膝再也支撐不住瑟瑟發抖的身軀,她猛地撲倒在地,額頭壓在雙手手背,小聲地哭起來。

  吃驚地看著膽小如鼠、似乎他再問下去就要嚇昏過去的小廝,男人額頭上有些青筋爆了起來。

  “你——我怎麼對你沒有一點印象?”他倒著走離兩步,好心地給這頭戴布巾的少年小廝一寸呼吸的空間,更試著收斂起渾身的不悅,不敢再給這膽小的人更多的壓力,以免他真的會說昏便昏過去。

  “小的——奴才入府快一年啦,只是,只是大人常年征戰在外,是以、是以——小的對大人萬分的敬仰!平日裡見了大人只敢在遠處行禮問安,大人又心系朝廷,哪里有閒暇來留意如小的這樣的低賤奴才!所以、所以——大人即使偶爾看到過小的一眼半眼的,小的實不敢髒了大人的神目啊——”

  抖抖地,啞啞地,顫顫地,帶著八分驚恐的哭腔,讓男人眉頭蹙得快要打結。

  “大人、大人饒命!饒命啊!”

  猶如搗蒜, 更似小雞啄米,她頭磕得飛快。走啊,走吧!

  時間似乎過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快要真的昏過去了,踏實的腳步聲才慢慢離她遠去。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大人饒——”

  偷偷地抬起一點點的頭,眼角試探著望出去,月亮娘的柔光散照之地,空空的。

  空空的!

  心跳,比剛才更猛了三分,她直起酸痛的腰身,又黑又瘦的小尖臉轉過來再轉過去,圍牆裡的跨院裡,除了她,真的再無其他人的蹤跡!

  哈哈!

  憋在心口的那口氣終於可以吐出來了,渾身再也無力,她腰身一軟,再也管不了地上是否有污水髒泥,一頭紮在地上,身子的骨架懶懶地散了一地。

  幸好啊,幸好啊,幸好她的反應還算是機敏,幸好她從小就知道該用如何的面貌來對應如何的情況!幸好啊,幸好啊——

  真不敢想像,如果今晚她倒楣地被這人稱為銅獅的大將軍探出了本來面貌,知道了她就是那晚被摧殘過的倒楣鬼——

  她可是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不想成為他野獸猛鬼也似的泄欲下的工具啊!

  不然,這些年來她的努力該如何的來算?

  “男人啊,男人。”呆呆地仰面躺在有些冷的地上,她無神地瞅著天上寂寞的月亮娘,諷也似的哼笑了聲,“女人之于男人來說,除了是泄欲的工具,便真的不具任何意義了吧?哼,幸虧我聰明啊,懂得這千古不變的道理,自己——”又受不了似的哎了聲,抬手壓住雙眼,她無聲地笑,“好不容易出來了,我可不要再跳下去!不然這次——我這些年來又算是什麼呢!”

  眼突然酸了起來,她不理,只用手將眼皮壓得更緊,繼續無聲地笑,笑得身子抖成一團。

  時間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她終於肯拿開壓在眼上的手了,頭上方的月亮娘已轉到斜斜的一邊去了。

  再呆呆地躺了會兒,她雙手撐地慢慢坐起身,月涼如水,清風緩緩吹過,她不由打了個寒戰。

  時候不早,她該回去了。

  伸手抹了抹冰涼的面頰,歎口氣,她舒展雙臂伸個懶腰,慢吞吞地爬站起來。

  接著,今晚的第二次,她再化身成為了石雕。

  “果然是你。”

  依然是同高壯硬碩的身軀、嚴肅直板的威猛面孔形成了極鮮明對比的淡淡的悅耳男音,依然的那直直注視著她又黑又瘦的小尖臉的漆黑雙眼,依然是微微蹙著的墨色濃眉,卻,多了一點點的——開心!

  開心!

  頭皮炸也似的痛起來。

  這一次,她知道,她再如何的巧言令色,她再如何的場合如何的表情,她都——在劫難逃了。

  “那晚的女子,果然是你。”男人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前,舉掌摘下她頭上的布巾,及肩的秀髮傾瀉而下,襯得她原本又黑又瘦的小尖臉竟然奇異地嫵媚了起來!“如果不是我有耐心,只怕真的就給你混過去了呢。”他低笑出聲。

  她卻是笑不出來啊。

  又黑又瘦的小尖臉逐漸地脫離石雕的控制,皺成了一團。

  什麼也不用再裝。

  她知道,她這些年來的努力,真的什麼也不能算了。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6:32

第三章

  “自贖自身?”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吃驚地望著她,明亮的大眼瞪得大大地,似乎在看神志不清的白癡一般。“當初我勸過你,不要一下子賣斷一輩子,免得後悔,可你不聽,想也不想地便簽下了終生契!而今還不到短短的一年啊,你竟然真的要反悔了吧?哈,早知現在,你又何必當初?”

  “管家老爺,您到底同不同意?”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莫名的惱怒快要將小尖臉充成了圓圓的圓球,她咬牙哼一聲:“當初的文契上並沒寫著不許人反悔吧?算我的錯!哪,這是我在府中這些月收到的俸銀,我如數奉還!我就算白白做了一年的工,行不行?只求你大發慈悲救苦救難,就點一下頭,饒過我吧,將我當初簽的賣身文契還我,行吧?”

  “雖然當初賣身文契上沒寫著不許反悔,可是——”

  “可是什麼?”好悔啊好悔!早知今日,她真的絕對絕對不會有當初的一時頭腦發熱啊!當初她只想著如何一輩子地脫離樓子,如何一輩子地要母親們尋自己不到,如何——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有今天這糟糕的時候啊!

  “可是,根據咱們賣身的行規,如果賣身到半途反悔了——”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遲疑地望她的背後一眼,慢吞吞地道:“如果半途反悔了,是要賠雇主銀子的。”

  “啊,無妨!您說該賠多少,我答應就是!”

  “其實也不多——”咬牙,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狠心地伸出一個手指頭。

  “翻倍?”她有些歡喜起來,“我完全同意!”

  “不是的——”

  “十倍?沒關係的!”手伸進腰上的荷包,她笑眯眯地開始往外掏銀子,“我一月的俸銀是大錢五百文,這一共是十一、啊,就算是一年好了,一年是大錢六千文,合成銀兩正好是六兩,它的十倍則是紋銀六十兩,哈,我這裡有七十多兩呢,完全夠了!哪,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給您!我的賣身文契呢,可以還我了吧?”

  “小馮——”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直直地瞪著她的背後,為難地再搖搖頭。

  “到底是要我賠多少,您直接說行不行?”別的沒有,惟有這白花花的銀子,嘿嘿,她還是有著一些些的。

  “按著行規,如果雇主家說不用你了,你自然是一文錢也不用掏的。”終究敵不過這可憐的小馮背後的冷凍眼神,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哭喪著俊美的面皮,很抱歉地繼續說:“但如果是咱們反悔了,按規矩是要賠付雇主家——所簽賣身文契的——百倍的!”

  “百倍?”她倒抽口氣。

  “是、是啊,百倍——”再小心地看她背後一眼,他垂下頭,自覺很羞恥地編著生平第一次的瞎話:“你簽的是終生契——就按五十年好了,一年是紋銀六兩,五十年則是紋銀三百兩——再加上期滿後府中送的養老銀兩——這一輩子你只要在咱們府中呆足了五十年,就會得到手的銀子一共是紋銀——五百兩!”

  她突然覺得額頭涼涼地。

  “這五百兩的百、百倍就是、就是、就是——”他用力握拳咬牙,大聲地說出準確答案來:“小馮,如果你真的決定要離府,你就拿紋銀五萬兩來自贖自身吧!”

  “五萬兩!”

  他要她的性命還比較合算!

  “這裡是土匪窩啊,管家!”這時候,她可再也拿不出平時花言巧語來,一雙總細細眯著的鳳眸一下子瞪得大大圓圓地,她纂緊拳頭,“當初你怎麼沒說這些!我怎麼不知道賣身為奴的行規裡有這樣的東西——哈,五萬兩!”如果這樣,她當初還真的不該從樓子裡跑出來呢,不過一個小小的奴僕而已,竟然可以有五萬兩可套,那她樓子中那些從良了的漂亮姑奶奶們,豈不是已經給她賺下百萬的家身了?!

  “如果你掏不起,你還是老老實實在府裡呆著吧!”再偷偷望她背後一眼,快成苦瓜臉的管家老爺一臉的羞愧,深深以自己為恥,“咱們這裡可是鼎鼎有名的京師銅獅關府啊,尋常人想進來還來不了呢,在這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吃得飽穿得暖,你還有哪里不滿的?”

  “是啊,京師赫赫有名的銅獅關府!”就因為如此,她才肯賣身進來的啊。只可惜啊,可惜這裡的確是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吃得飽又穿得暖,卻——

  雙膝突然顫顫地,她頭痛得快要發瘋。

  只可惜——

  只可惜——她不是來做欲奴的啊!

  垂頭喪氣地轉過身,毫不意外看到了那個一直板著臉站在她身後的男人。

  忍不住恨恨地磨磨牙,目不斜視地大步走過他身側,她握緊了雙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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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已近秋節,豔陽依然如她剛進府來時那般地高高懸於天際,和煦的秋風慢慢拂過,幾聲偶爾響起的馬兒嘶鳴,給這寂靜的院落添了些許的生氣。

  抱膝,席地而坐,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再也不見平日裡的嬉笑活躍模樣,而是平平淡淡的,沒有一絲情緒。

  她不知道她該做些什麼,更不知她該想些什麼。

  甚至,連她盼望了數月的小棗紅馬兒的降臨世間,也帶不給她曾想像過無數回的欣喜開懷。

  二十年。

  笑著,跳著,流淚著,倉皇著。

  二十年,她如此的過來,驀然回首,卻再也尋不出一絲曾經的蹤跡,那長長而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眨眼而已的二十年,她的笑,她的淚,驀然回首間,竟然宛如這拂面而過的微風一般,蹤跡全無。

  二十年啊,她的笑,曾是為了什麼呢,曾經是為了什麼而笑?二十年哪,二十年,她的流淚倉皇,又是因為什麼呢,又是因為什麼而倉皇流淚?

  二十年,二十年,曾笑著的,卻又倉皇流淚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什麼呢?

  什麼呢。

  果然是你。

  多麼簡單簡潔簡要的四個字,卻多麼殘酷殘忍殘暴地將她的二十年輕輕化為了過往煙雲,化為了這秋日裡的淡淡微風,拂面而過,再無蹤跡,再無蹤跡,再無蹤跡!

  她二十年來到底做過什麼,她二十年來到底堅持著的什麼!

  她這二十年來,到底算是什麼呢?

  算是什麼呢?

  什麼呢?

  她這二十年。

  哈。

  果然是你。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曾費盡心機,曾費盡氣力,曾以命相搏啊,二十年的到頭來,卻還是逃不脫這簡單簡潔簡要、卻又殘酷殘忍殘暴的四字咒語啊,卻還是逃不脫的啊!

  鳳眸,忍不住地閉緊,手遮額上,她無聲而笑,笑得無聲,笑得顫抖,笑不可遏。

  二十年啊,二十年!

  罷了,罷了,罷了吧!

  薄薄的白唇,猛地彎起弦月也似的笑弧來,額上的手慢慢垂下,斂起的烏亮鳳眸裡,清幽幽的,似是世間最最透明最最純粹的春日湖水,輕風兒小心地吹拂而過,卻不掀一絲絲的漣漪,卻不見一點點的波瀾。

  罷了。

  “我不是處子之身,你,知道的罷。”

  微仰首,她望向一丈開外的男人,笑嘻嘻地,似是又回到了一月之前的任何一天,笑盈盈地,望著所有眼前的人。

  男人明顯地又皺了眉,顯然對她如此坦白的大膽之辭頗是不贊同。

  “那夜你雖醉酒,行動無法控制,但神志其實卻極是清醒明白的。”她眼也不眨,掃也不掃一旁偷偷看好戲的管家老爺與帳房先生,眯得細細的鳳眼只無遮攔地逕自盯著他的雙眼,笑聲清脆而響亮,“你是男人呢,男女之事懂得定不比我少上多少,你與我交合時該發現我不是處子之身了,對吧。”

  男人還是什麼也沒說,本就沉了的臉色卻在聽完她這算得上是不知羞恥的言語後,立刻黑得宛如包公在世一般,簡直是——慘不忍睹。

  你懂不懂得羞恥兩字!

  她敢打賭,休要說她,單是一旁看戲的閒雜人等,也從他黑黑的臉上看到了這幾個字!

  哈哈。

  不知為什麼,她突然開心了起來。

  “關將軍關大人,您這位元權高位重又是皇親國戚的關大爺啊,這世間所有的女子,該是從來入不得您的法眼的罷。”她哼地笑一聲,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是人人看得出的不屑嘲諷,“而今卻強行用卑鄙的手段呢,將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小弱女子困在這鼎鼎大名的銅獅關府,為的,究竟是什麼呢?”

  男人啊男人,她就說啊,女人之于男人來說,除了是泄欲的工具,便真的不具任何意義了吧?

  “你留下來,我絕不會虧待於你。”過了好久,男人陰沉著威猛的黑臉,低聲道:“你當初肯賣斷一生在我府中,若不是為了生活,還能有其他什麼原因?既然如此,你如今何必惺惺作態,吵嚷著要自贖自身?一個不是完璧之身的女子,能有此番際遇,已算是不錯了。”

  “我該痛哭流涕著抱緊關大爺您的腿叩謝您的大恩大德的,是不?”她更笑得開心,銀鈴也似的笑聲引得馬廄中的駿馬陣陣嘶鳴,開始躁動不安。

  “身為女子,你實在不該如此說話。”男人很是不贊同她輕浮的姿態,皺眉再皺眉,“我肯不在乎你非完璧之身,已經是你的造化了。你若明白,便不要再如此的——”

  “如此的不知好歹?”她只手托腮,好奇地望一眼一旁低著頭努力聳肩的管家老爺與帳房先生,再似笑非笑地瞥瞥正人君子樣的男人,熱心地提供辭彙。

  “你明白就好!”

  “可是我真的是不明白啊。”她歪頭,勾唇,細細眯著的鳳眸有意無意地展露不自知的嫵媚風情,“我還真的是不知好歹的呢,關大爺。我可不可以再問您幾句話啊?”

  “你說。”男人突然咳一聲,將視線飛速地撇開,竟不敢再看她明明不出眾的普通女子容顏。

  “我雖已非完璧之身,可是,關大爺,您卻也只能咬牙忍了這口氣,是不?”

  “你說什麼!”

  “我在說您的‘天賦異秉’啊。”她視而不見他的尷尬與惱怒,依舊笑嘻嘻地,“我在您這地盤上怎麼說也有一年的光景了呢,身為下人奴婢的嘛,自然會多多少少地說一點點主人家的小道消息啊,我知道您府中後花園左側跨院裡住的都是什麼人呢,關大爺。”她調皮地眨眨眼,“關大爺,您的‘天賦異秉’已經讓兩手指頭的女人家再也無法當個正正常常的女人家了,是吧?”

  “你!”

  “嘿,我說的不是事實嗎?那您就大人大量,裝作沒聽我說算了,反正這也是我從別人那裡聽來解悶的小道消息而已,您與我認真計較做什麼?”聳聳肩,她的眼角瞥到了帳房先生與管家老爺不贊同兼警告的眼神,卻依然笑嘻嘻地繼續往下說:“那些被您壞了身子的可憐女人——就算您是無心之過,卻還是‘過’了啊;就算您後悔了,可偶爾該發洩的情欲還是一定要發洩的啊——我這個三生有幸陰差陽錯地充當了您一回醉酒下——呃,您不必這麼瞪我,我膽子很小的,倘若真被你嚇死了,您想再尋我這麼一個能從你身子底下全身而退的女人,卻也是要花不少工夫的耶!”

  “你到底要說什麼!”這個女人到底知不知羞!話語言談竟然是如此的大膽!

  “我還沒說我到底要說的話嗎?啊,您別惱,千萬別惱啊!我這就說,這就說!”她又不是傻子白癡,自然明白什麼叫做“適可而止”,更知道何時該“適可而止”,憋在心頭的惱怒也發洩得差不多了,她現在可以話歸正題了,“關大爺,我留下來,您是絕對不會正大光明地將我用八抬大轎送進主樓做您的正室妻子的,是吧?”

  “你明知顧問。”男人眉蹙得快要成團了。

  “那我再明知顧問一回,您不會生氣吧?”她看他惱怒偏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心裡越來越快活,“我身份低賤又非處子之身,不要說是做您的正房妻子,即便是稍微有名分的小妾家妓,也是不夠資格的,對不?”

  男人這次沒說話,卻是認同的樣子。

  “那我該以什麼身份留下來呢,關大爺?”狀似苦惱地拿手敲敲腦袋,她也開始皺眉。

  “侍寢。”

  原本,他打定了主意:若尋到那夜的女子,倘若她真已成親,不願跟隨,他也決不強迫,除了力保她名節之外,他甚至樂意給他們夫妻一筆銀兩,讓他們離府自由——可這名為馮嬰的女子,卻是獨身,獨身啊!

  在他冷著臉聽關飛說完她的來歷後,知她並無旁身的男人,便立刻打定了主意,他要留她在身邊!

  不為其他,只為了能在他情欲焚身之時,能有一處發洩之地!

  他既不想揮刀自宮永絕了後患、更不想做修心養性的化外和尚,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他有他的無奈,與其再度無奈地去找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女人發洩,倒不如找一個能容他——的女人固定下來——就算犧牲了一名女子,卻也總比再害上許多的女人強上百倍吧。

  “哈,果然啊。”她神情自若地拍拍手,“我的出身我的非處子之身,能夠得到的,也就是侍寢的欲奴身份了呢。”

  “你——”男人皺眉瞅著她笑著的容顏,半晌,才沉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

  “奴婢可是即將擔負著替關大爺您‘消火’的千斤重擔呢,您自然捨不得虧待奴婢啊。”手撐地,她從久坐的地上站起身,不看男人,也不看一旁目瞪口呆的管家老爺與帳房先生,徑直走到棗紅母馬的槽前,伸手摸一摸剛出生的小馬寶寶,她淡淡開口,“關大爺,就算奴婢從此是您的侍寢婢子了,可也能要求您給點賞賜吧?”

  “你想要這小馬?”男人走近她,凝著她望向小馬的溫柔眼神,不知為什麼,心中突然微微軟了下。

  “您答應嗎?”

  “你想要便要,我不反對。”這小馬看似精神,卻是被馴馬師淘汰出的劣馬所生,即便長大也絕無成為日奔千里的名駒的可能,不過是無用之物,根本看不進他的眼裡,但若能討她歡心,他送她又何妨?

  驀地,他瞪向個頭剛剛及他胸口的女子,漆黑的眼裡陰晴難定。

  他是誰,為什麼想討這女子的歡心!

  他肯忽略她非處子的身份,肯不理會她低賤的出身,肯賜予她侍寢的榮光,肯給她一世無憂的生活,已經是她的三生福分了——他何須討她根本不必要的歡心!

  想到此,他好生惱開自己莫名的心思來!

  “好了,你該知足了!”摔袖,轉身,他沉下臉大踏步離去,再沒回頭。

  如果回頭,他看到的,將是這惹得他惱怒、惹得他心神陰晴不定的平凡女子,是如何黯淡了明媚容顏。

  他卻,沒有回頭。

  小馬兒啊,小馬兒。強行撐直的雙肩,僵硬得幾乎行動不能,顫抖的手指,輕輕摸著小馬的棗紅短鬃,癡癡的眼,凝著小馬水一般的眼瞳,淡淡苦澀的笑,慢慢浮出細白的唇角。

  小馬兒啊,等你長大了,我放你自由,任你去飛縱小溪長河,任你去奔踏林海草原,任你去無拘無束,任你去自在逍遙,好不好,好不好?

  只當,你便是我。

  你便是我罷。

  淡淡苦澀的笑,由白的唇角,慢慢釀滿了白的面頰,白的心,白的魂,白的生命。

  身後憐惜似的兩聲輕歎,便似拂面的秋風一般,從白的容顏旁吹掠過,驚不起一絲的漪漣。

  窗外,月光如水,即使她這新搬來的屋子中沒燃起燭火,可借著明亮的月光,她甚至能瞧到攤在窗前桌上的書裡文字。

  隱隱約約的笑語喧嘩從遠處的院落裡傳來,仰首瞥一眼圓圓的月亮娘,她面無表情地吃上一口酥脆的月餅。

  猶記得去年的八月中秋,她還被母親們圍在樓頂的涼亭裡,興高采烈地猜著盞盞精緻花燈上的有趣字謎,吃酒劃拳,一夜歡笑不歸。

  往事如昨,尚歷歷在目,轉眼卻竟然又是一年。

  不過短短的三百多個時日,她由眾星捧月而孤身一人,卻又由孤身一人而再次地被眾星捧月!

  雖然這“月”,卻是——

  欲奴,欲奴,欲奴啊。

  她不知為什麼,也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雙肩抖動,吃吃地笑起來。

  哎哎哎,倘若母親們此時還在她的身邊,她們怕是要被她這可笑的新身份而驚得花容失色、啊,或者是歡喜、還是終於出了一口心中已憋了五六年的怨氣地拍巴掌慶祝一番呢?

  真想將這消息告訴母親們,好讓她瞧瞧她們的精彩反應哩!

  那一定會很有看頭吧!

  想到此,她樂得簡直是快坐不住了,倘若她有飛天之技,是定要去看看的!

  實在是受不了了啊!

  從桌上爬起身來,將手中已被捏碎的月餅隨意地一丟,她扯起攤開著的書冊,準備回內房挑燈夜讀去,免得再想這些無法實現的奢望。

  身後門輕輕被推開的唧呀聲響卻在此時傳進了她的耳,呆了下,而後重新將書冊放回桌上,面皮上漾出笑嘻嘻的笑容來,她轉過身。

  “關大爺,您來了啊。”

  門口,背手而立的高大男人,正板著威嚴正直的臉,微蹙著墨色的濃眉,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見了她臉上輕滑的笑容,眉又蹙得更緊了下。

  她卻似沒見到他陰沉似的臉色,只笑嘻嘻地躬身行禮,“奴婢已等了您好久了耶,幾乎是夜夜盼您前來盼得夜不能寐,您不是要奴婢侍寢嗎,那為什麼竟然好幾天的不搭理人家?”

  偷眼望去,果然見他的臉色再沉下了幾分。

  心中,登時更開懷了起來。

  嘻嘻,他既然強要她成為侍寢的欲奴,她自然就遂他心願嘍。

  似乎皺眉看了她好久,他才淡淡地跨進門裡,反手將門關起,再慢慢地走近了她。

  他似乎還從沒仔細打量過她。那晚他隱身馬廄暗處,終於尋出了她的真面目,她的洞察人心曾讓他吃驚,還沒等他開口說些什麼,她竟然已聰明地知道了他的心意,只用這笑嘻嘻地的模樣對著他聳了聳肩。而後那有孕的棗紅母馬恰巧發出臨產的痛苦嘶鳴,她於是再也不看他地便奔進了馬廄!

  一夜的緊張,他一直沉默無言地站於她的一側,看她慌亂卻又極是有條不紊、笨拙卻又熟練十分地與母馬接生,那耐心而細緻的溫柔神情,是他從不曾從其他女子身上見到過的極致——美麗!

  美麗!

  他微低頭,看著她只到自己胸口的纖細身軀,看著她依然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輕浮油滑的笑容,他?時有了短暫的迷惑:他那時刻如何可以將她看成了美麗的女子?

  “關大爺?”她微仰首,笑嘻嘻地回望著他。

  他不自在地在她笑嘻嘻的視線裡收回了審視的目光,咳了聲,他道:“與我更衣。”

  她的回應卻是——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而後轉身走掉了!

  這女人——這女人!

  奇異地,他卻沒有惱怒,而是跟在她的身後,走進了她的臥房。

  向來,無論是更衣梳洗還是沐浴,他從不曾自己動手過。可這一次,他竟然在這小女子的似笑非笑裡,自己動手解去了身上的衣袍!心裡不知是何滋味,他搖搖頭,伸手,竟然有了想抱一抱她的念頭。

  可是,他再一次地落了空。

  那總是笑嘻嘻著的女子,已然自己坐臥到床榻上去了!留給他的,依然是她的背影!

  心頭,再次滑過某種異樣的悸動。

  女子回首,依然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手腕拂過肩頭,穿過窗紗的月光下,蜜色的肌膚便顯在了他的眼睛裡。

  氣息突然不穩了起來,強壓著胸腹間漸漸賁起的激烈熱流,他在她的似笑非笑裡,慢慢地走近她,心裡則在不斷地說服自己:他將她留在這裡,他來這裡,不正是為了他的——情欲嗎。

  側身,坐上床榻,手指輕輕地貼上她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入手的滑膩,讓他不由喉口緊縮,胸腹間的熱流更熾。俯身,他想用唇去感受那份滑膩的香甜滋味,他想用軀體來感知這份再也無法隱瞞的悸動,胸口卻傳來冰涼的撫觸,回神,他竟然已被這似笑非笑的女子推倒在了枕被之間。

  “關大爺,男女交合,並非只有男人主動啊!”

  他微愕,不知是為了她膽大的舉止,還是因為她驚世駭俗的言論。

  “男女交合,魚水之歡,巫山雲雨,幃房之私——”她跨坐在他的腰身上,微冷的十指慢慢撫摩過他熾熱的胸膛,喃喃自語似的笑瞅著他隱忍情欲的臉龐,緩緩俯下身來,細白的唇瓣輕啜他的嘴唇,將最後的低語吹入他狂亂的氣息裡,“其實,都是男人泄欲的藉口罷了啊。”

  他沒聽清她最後那句笑也似的哼歎,只有些激動地伸雙手摟上她的軟腰,想將她翻身覆在自己身下,但她卻執拗地與他的力量相抗衡,細細眯著的鳳眼兒笑著緩緩打量過他的身體——便在她似笑非笑的目光裡,他突然忘記了自己的堅持,黝黑雙眼複雜地凝了她的笑臉好久,終於慢慢合起,開始用全部心身感觸她主導的熱情,迎接她主動給予的極致歡愉。

  月光下,熾熱的感知裡,他的心,不知為了什麼,竟然柔軟似水。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6:46

第四章

  這二十年來,她也不知如何養成了她現在的性子:遇事從不服軟,更不會因受辱而自殘,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種不屈的固執,一種可怕的固執,所以不怕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來。

  猶記得多年之前,一向嬉笑度日、玩鬧著打發無聊光陰的她,遇到了生平第一次的抉擇:一時的榮華富貴、顯耀寵憐,一世的自在逍遙、無拘無束。

  倘若是別的女子,別的出身處身同她一般的女子,怕是想也不想地便會選擇了前者吧?畢竟,身為女子,這一生一世所求的,所能求的,也不過是能有一處遮風擋雨的歇身所在,能有一世一生的溫飽。再多一點的奢求,也不過是能有終身可以託付的良人而已。

  有棲身所在,有肚腹溫飽,有良人可依。

  之於女子來說,已足夠,已是全部。

  女子,女子,女子啊。

  她是女子,自然也有女子們的所求啊。她,也求能有一處遮風擋雨的歇身所在,也求能有一世一生的溫飽——卻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是女子,該是尋到一生一世可以倚賴的良人為最最崇高的目標吧!

  或許的確便是如此的吧!天下間的女子任哪一個不想找到可以放心託付終身、可以放心交付一生情感心意的良人呢?

  那麼,當這人世問幾乎所有女子都無法拒絕的那最尊貴的棲身所在、那最精緻的溫飽暖衣、那最可倚賴的良人出現在你身前時,是女子者,該如何?

  該是想也不想地便投身而上,從此榮華富貴顯耀寵憐享受不盡罷。

  只可惜她的出身處所,讓她看多了凡世間的冷暖人情、讓她明瞭了人性的卑劣可恥,讓她悟透了這紅塵間的涼薄殘忍。

  天下間,哪里有一生一世可以倚賴的良人能來尋得?!紅塵裡,哪里又有一輩子寵憐真情可以尋獲?

  心寒,心驚,心悚,心灰,心冷。

  所以,想也沒想地,面對生平第一次的抉擇,她選擇的,卻是一生一世的自在逍遙,一生一世的無拘無束。哪怕,為此,她所付出的代價,是如何的巨大;她所使用的手段,是如何的驚地動天。

  “你這麼固執做什麼!你倒不如死了乾淨!”

  那時,母親們大哭著的指責痛斥,連同頭頂的怒雷狂風,幾將她生生扯去了地獄。

  可是,她固執地活了下來,比誰都開心地繼續活著了下來。

  有人說,人活著就是如此,仿如地之螻蟻,仿如天之鳥雀,庸庸碌碌,終日為食奔走,為物謀生。

  或許吧。

  她什麼也無所謂,於她來說,有一口飯可以果腹,有一件衫可以暖體,有一寸地可以棲身,有一片自由的天地可以任她來去,這已足夠,足夠啊。

  什麼追求啊,什麼歸宿啊,她統統棄而舍之,敬而遠之,厭而惡之。

  尋一片安靜的小小空間,安靜無聲地過完她這平凡的一生,無牽無掛的,多好。

  甚至,她曾笑話似的說給她的母親們聽:等你們百年之後啊,我就浪跡天涯海角去,等老的走不動了,就自己買一包砒霜吞下去,然後燒一堆柴火坐進去,等火熄了,風一吹,便乾乾淨淨的,誰也不用麻煩,這世上便沒了我這個人啦。

  多好!

  雖然她因為這番幾乎算得上是大逆不道的言論,而得來了母親們一致的痛?責打,她卻固執地將這作為了這輩子她惟一的追求,惟一想得的歸宿。

  想一想,她其實真的是沒錯啊。

  倘若有惟一的錯,那就是她不該因為一時耐不住而老實地將這願望說了出來,更因為她一時吐露了心聲而惹來了一場麻煩。

  於是,母親們的暴怒讓她不得不千辛萬苦狼狽不堪地溜出了家門,為永絕後患,她咬牙,決定將自己的一輩子賣斷,讓她們再也尋自己不到!

  當初她會選擇這京師赫赫有名的關府,她所看重的,便是那高大威武的關府大門上、當今皇帝老爺御筆親書的那四個大字:銅獅關府。

  若無當今皇帝老爺的親筆禦旨,任何人均不得無故來打擾關府的安寧,那混進這銅牆鐵壁一般、幾可媲美皇帝老爺大內宮城的地方,任是有通天入地本領之人,也無法將她再揪出去了,是吧?

  賊兮兮地打定了鬼主意,她趁著關府招選馬奴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仗著自己靈牙利齒、又黑又瘦又個頭矮小的條件,扮成不起眼的小少年,再將養馬的經驗說得頭頭是道,哈哈,她就說嘛,只要她有心去做的,這世上便絕對沒有能難倒她的事!

  果然,她順利地跨進了這銅獅關府的大門。

  果然,她過上了她奢望了好久好久的好日子:有一口飯可以果腹,有一件衫可以暖體,有一寸地可以棲身,有一片自由的天地可以任她來去——雖然這可以自由來去的天地只是小小的馬廄跨院而已,但她已知足,知足啊。

  只可惜人心是難測的啊,包括她自以為什麼也不再求了的心:安穩平靜無憂的生活裡,她又有了不該有的智望:好想有一匹自己親手養大的小馬駒啊——

  她說過的啊,只要她有心去做的,這世上便絕對沒有能難倒她的事!

  她親手挑選了未來她心愛小馬駒的爹娘,更親手將心愛的小馬駒接到了這世界之上,也幾乎時時刻刻地親手調養起了她心愛的小馬駒啊——

  卻失去了她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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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姑娘,早啊。”

  “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您也早。”笑嘻嘻地打著招呼,她不甚正經地再扮個調皮的鬼臉送上,手心的桂花糖一拋一拋地,眨眨細細眯著的鳳眼兒,笑道:“要不要來一顆啊,管家老爺?”

  “謝了。”

  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白白麵皮上隱約可見的抖動,讓她笑得更樂,甚至不小心露出可愛的小虎牙來。

  嘿嘿,她除了怪異的固執之外,最最大的優點就是隨遇而安啊。既然她走到了這一步,她如果不想去早點吞砒霜坐火堆再被風吹而散,便只有隨遇而安地接受這一切,換個方式繼續她笑嘻嘻的生活——她很聰明的哦。

  “大人呢?”似乎暗暗控制了快被整瘋的面皮好大一會兒,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才憋出一句話來。

  “我不知道耶。”她懷疑這位俊美到沒天理的管家老爺是在沒話找話說,免得冷場。

  於是很乾脆地搖搖頭,她攤攤雙手,唇裡含著桂花糖,依然笑嘻嘻地。“我又不是大人的護衛侍從,哪里知道他老人家的行蹤。”

  “馮姑娘。”

  關飛不甚贊同地瞅著她不在意的模樣,頭越來越痛。

  自他基於“解悶、不無聊、看場好戲”而一個大意將這小女子招進府來後,他就越來越有經常頭痛的感覺,更有他招來的不是飼喂馬匹的馬奴、也不是為爺專——寵的女人,而是一尊——佛——的不妙感觸。

  “啊,我在啊,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不甚專注地應了聲,她從腰上的小荷包裡掏出桂花糖開始喂一直緊跟在她身後的心愛小馬駒,“您不用這麼客氣的,馮嬰只不過是關大爺的侍寢欲奴而已,您還是喚小的一聲小馮就好。”

  “馮姑娘,你何苦如此的妄自菲薄——啊,我還有點事,先走了,你忙。”

  垂下千斤重的腦袋,玉樹臨風、英俊到沒天理的管家老爺宣告不敵小女子的伶牙俐齒,一臉慚愧地敗陣遁逃而去。

  “我一點也不忙啊!”急揮手,想喊回急匆匆走了的管家老爺再聊幾句,卻是她喊破了喉嚨也無功了——人家根本當作聽不見。

  “哎,唉!”歎口氣,她望著幾乎倉皇著跑了的背影再扮個鬼臉。

  其實,這位玉樹臨風英俊到沒天理的管家老爺說話雖不算什麼幽默風趣,但至少長著一張好看的面皮呀,她很喜歡看美人兒的好不好?

  “桂花糖啊桂花糖。”她無聊地撥撥心愛小馬駒的小耳朵,親昵地喊著她給起的名字,“接下來咱們去哪里逛逛呀?”

  如果換一種方式來思考,換一種心情來設想,那麼她也可以說,她其實也不算太厭惡現在的這種生活:除了偶爾的夜晚幫那位正人君子的關大老爺“消消火”,她過得其實蠻逍遙自在的。

  早上起來整理整理自己的臥房啊,日頭升高了就曬曬太陽啊,餓了就去廚房找點好吃的東西啊,幫著她心愛的小桂花糖洗洗刷刷清潔一下衛生啊,領著小桂花糖去找帳房先生、理直氣壯地要點銀子,請熟識的家丁大哥們出府上街買一大包甜甜香香的桂花糖回來吃啊——日子過得真的還蠻舒心的哩。

  “這就叫有得必有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吧。”

  仰頭,看一眼湛藍藍的天,她喃喃自語,伸展雙臂親熱地抱住小馬駒的頸子,無聲地笑。

  依心願得了她喜歡的小馬駒,這豈是“失馬”,而是“得馬”啊,雖然失去的是她曾經冒著極大風險才保存下來的東西。

  人啊,人啊,螻蟻尚且偷生,又何況是萬物之長的人類呢!

  “真不知道當初寧肯死了也不要丟掉的東西到底是不是我所想地那麼珍貴!看啊,小桂花糖,我如今輕易地便屈服了哩,幸好我還有一點點頭腦的啊,知道順便把你要到手裡來!”有些懊惱地將桂花糖從小馬駒的嘴巴前轉走,看著小馬駒不依不饒地追隨著她握糖的手轉來轉去,她哼一聲,有些暢意的感受了。“算了,給你吧!一顆甜糖而已,就這麼饞啊!”

  笑著罵滿足地吃糖的小馬駒一句,她隨意地往地上一躺,才不管身上嶄新的刺繡羅裙是否會髒。

  反正這銅獅關府家大業大,皇親國戚的,什麼也是財大氣粗。

  她不過只是一名小小的侍寢的婢女而已,說穿了不過是遭人不恥的欲奴罷了,可平日的吃穿用度竟然可以與說書人的故事裡那些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少奶奶們相媲美哎!想一想,還真真的可笑可歎可哀可憐哪。

  怪不得那些姑奶奶們千方百計地想要找個富貴男人嫁,即便是做人小妾,卻也只須伺候一個男人而已,總勝過迎來送往整日強顏歡笑哩。

  拔根已枯萎了的乾草,她咬進細白的唇裡,依然仰首瞅著湛藍藍的天。

  今日天氣極好,陽光燦爛,灼人眼目。她不覺眯起鳳眸,將手攬在眼前,卻又瞥到了手腕間今早被人硬給套上的金絲絞玉瑪瑙鐲,不由厭惡地一撇唇,想也不想地便伸手摘下來,再毫不憐惜地往一旁的石頭上一丟,才不管鐲子是否會被摔壞摔斷。

  反正這銅獅關府家大業大,皇親國戚的,什麼也是財大氣粗。哈,她還是這句話。

  “也不知母親她們怎樣了。”

  原先,她還能偶爾溜出府去偷偷探聽一下母親們的動靜,可這被豢養了的兩個多月來,她看似在這偌大的府邸中更加的來去自由,實際卻是被限制了行動,在府中她樂意到哪里逛就去哪里逛,但想如前一年那樣地偷偷溜出府去,卻是再也不能了。

  或許是怕被外人知道了鼎鼎大名的、皇帝老爺跟前最最大紅大紫的關大將軍、竟然會為了性欲而饑不擇食地將一個無才無貌——更無處子之身的平凡女人納為了侍寢——多受人嘲弄、更是多不足以為外人道的羞愧事啊,還是小心一些、不要走露了風聲的好!

  因此,她真的成了被關在關府的小小鳥雀,再也無法自行出門。

  用身子換來的另一種自由,卻也只是如此的“自由”。

  “如果那位關大老爺這輩子找不到另一名‘有容乃大’的女人,我難道真的就要這樣過一輩子了?”

  啊,想起來就可怕啊!

  先不說她那浪跡天涯海角、老吞砒霜坐化火堆風吹散的偉大理想,是不是從此再無可能實現的一日,單是現實的問題——應付那位似是有無窮無盡強盛欲望的關大老爺,她也吃不消啊!

  “可惡啊!那天帳房先生明明信誓旦旦地告訴我,說他平日裡很是清心寡欲、不貪女色的啊!”想起來就真的好惱啊,那位看似誠懇的七先生其實也是心壞得很呢!

  “想必當初他如此安慰我,是怕我被嚇壞了死也不肯答應吧!”繼續眯著鳳眼兒看著湛藍藍的天,她自言自語:“還是因為以往總被無奈壓抑著的性欲一旦有了淤解的管道——便再也?不住了?!”她大驚。

  可千萬不要是如此啊!

  否則,依他正值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勇猛,她豈不是真的成了被犧牲的倒楣鬼?

  “也幸虧他三五天才回府來一趟,更幸虧我還是有一點點手段的啊,幸好啊,幸好啊。”

  話說的如此的慶倖,一想起他每每回府來的夜晚,腰酸腿痛的痛苦滋味立刻躍上了心頭。

  嗚,早知如此,她當初寧願留在母親們身邊,即便被當作布娃娃擺佈,卻也是想幹嗎便幹嗎自由自在的很哩,哪里象現在,完全是被當作了沒知覺的布娃娃在使用啊——

  她後悔了可不可以?

  她可不可以去買副後悔藥來吃吃?

  小馬駒討好地臥在她身邊,拿大腦袋輕輕摩著她的手臂。

  “哎,也只有你了。”親昵地摟住心愛的桂花糖,她滿足而苦惱地笑起來。

  女人啊,女人啊——

  終究是逃不脫宿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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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遠地站在府後花園的小山之上,他遙遙凝著那懶懶地躺在枯黃的草地上嘴巴張張合合、自言自語不亦樂乎的女子,走也不是,留卻更也不是。

  “爺,馮姑娘看來是不能用黃金珠玉收買的哩。”

  因為眼尖地瞧到了主子大人的尊容而急急奔過來的管家老爺,咋咋舌地看著那將價值連城的金絲絞玉瑪瑙鐲子隨手往石頭上一丟的豪氣女子的豪氣舉動,再好奇地瞅自家主子無奈無所謂卻似又含著半分苦惱的臉龐,不僅有點幸災樂禍的小人嘴臉。

  “就你知道?”他沒好氣地罵一句,摔一摔袖子,轉身要走。

  他是誰?他是關騰岳,是權重位高、幾乎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銅獅關騰嶽啊!自他有記憶以來,從來是他人來討好巴結于他,從來沒他特意留心、更加了幾分取悅心思的人出現在眼前過呢——何況還是女人!

  “我也知道啊。”略顯蒼老了的笑語,讓他板著的黑臉更黑了一分。

  “七先生,連你也來湊熱鬧?”受不了地歎口氣,他重回身,墨眉蹙得死緊。

  “呵呵,湊熱鬧可是不敢,只是見大人站在這裡散心,便忍不住湊過來說句話而已。”順順頜下的一縷白髯,帳房先生一臉的笑意。

  “你要說什麼?”

  “說什麼嘛——”瞥一眼一旁不住打手勢的關飛,七先生沉吟了片刻,而後決定直話直說:“大人,您心裡很煩是不是?”

  “我在朝中一呼百應,平步青雲,在家中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有什麼好煩惱的?”關騰嶽扯動僵硬的面皮哼笑一聲,眼卻自有意識地又望向草地上同馬駒玩鬧在一處的女人。

  好惱啊,連一匹剛剛降生不久的牲畜她也能與之玩鬧不休,為何獨獨見到了他卻總是笑嘻嘻油滑輕浮一般地無趣模樣?!難道在她心目中,他連一匹牲畜也比之不上?!

  “大人。”

  “啊,您說,七先生。”猛地回過神,瞥到關飛兩人有趣地望著他的眼神,他不自在地咳一聲,臉微微發起燙來。

  “大人。”經歷了六十餘年紅塵人世的七先生假裝沒看到他的尷尬,只笑著說道:“您自幼便跟隨老太爺習文練武,長大後又心在朝廷,不是外出行車作戰護我中原疆土,便是在朝與主分憂、造福天下蒼生,本就少有閒暇關注其他,更不要說是如平常人那般地來接觸這紅塵情事了。”指一指山下的女子,他意有所指地繼續道:“大人從小接觸過的女子,除了平日裡伺候大人飲食起居的丫鬟們,便是皇上與眾臣們贈予的佳麗美人——可這眾多的女子對大人不是必恭必敬、便是唯唯偌偌,向來是千依百順不敢違背大人一絲意願——大人啊大人,您何曾見過如此特異獨行的女子?”

  關騰嶽頓時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這位馮姑娘,又黑又瘦的,哪里有一丁點女子該有的溫柔本分?平日裡又甚是油滑輕浮,大膽的言談舉止可是我從來沒見過的耶!”關飛也插口進來,“爺,我猜你絕對不知道她的一個小毛病!”

  關騰嶽心中不知為什麼,竟然在聽完這番批駁之詞後微微不快了起來,但什麼也沒說,也不阻止關飛的興致,任由他說下去,而自己則認真地往下聽。

  “她喜歡喝酒,爺!”

  “喝酒?”他愣住。

  “是啊,每日一大早,要地不吃飯也行,只要給她一兩杯的水酒,她就很高興了——當然了,如果再讓她吃上三五碗的米飯、兩三個的饅頭,她就更心滿意足啦!”他從來沒見過這麼能吃的女人哩。

  “阿飛,你胡說什麼。”七先生不動聲色地看關騰嶽漸漸僵了的臉色一眼,淡淡打斷關飛的比手畫腳,“馮姑娘到底是女孩兒家,你說得太無禮了。”這阿飛!枉他白活了三十餘年啊,竟然還是這般的孩子氣!

  “我說的是事實哎!怎麼就無禮了?”

  “如果我說尊夫人潑辣狂躁,平日裡最愛吃豬蹄膀——咦,你皺眉做什麼?”

  “我妻子的性子喜好我知道,關七先生你什麼事?”

  自己的妻子被人如此毫無情面地批駁著說三道四,他能不皺眉抗議——眼一下子瞪向關騰嶽——

  啊!

  摸摸鼻子,關飛心中有個模糊的念頭呼之欲出。

  老天爺,不會吧?

  “你瞪我做什麼?我臉上長了三隻眼嗎?”不高興地也瞪張大了眼正看他的關飛一眼,關騰嶽轉身便走,順著石徑下山,“你若是閑著沒事做,就回老爺府上去吧,三弟要成親了,爹和大哥他們忙得不可開交,你回去幫上一把吧。”

  “讓我去和大爺大眼瞪小眼?”關飛大驚失色地捂住嘴巴,玉樹臨風的細白面皮頓時扭曲成一串千扁的豬肝,“爺,您饒了我吧!你明知我和大爺不對眼啊!讓我回主府去,明擺著是要大爺削我三層皮啊——您就算惱我剛才說馮姑娘不好聽的了,也不必這樣報復過來啊——爺!你等等,等等我啊!”

  這時候,真恨不得自己能有四條腿啊,他家主子大人的輕功他哪里追得上啊——

  “自作孽,不可活吧。”搖搖頭,瞅著一快一慢走掉了的一主一僕,七先生笑著歎一聲,找塊石頭坐下,仰首望一望湛藍藍的晴朗天際,看過人世風雨的老眼,慢吞吞看向了躺在山下草地上那位似乎睡著了的馮姑娘。

  馮嬰,馮嬰,該不會真的是來逢迎他家大人孤獨寂寞的吧?

  “若果真如此,倒是該仔細去查一查她的身份了。”

  笑著思量片刻,他也閉眸,在暖暖的秋日暖陽下,起了睡意。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7:00

第五章

  夜已深,躊躇了許久,咬牙,他還是推開了那扇厚實的木門。

  門裡的世界,燭光縈繞著一室的安寧,淡淡的麝香味道,不濃,卻讓人極是心曠神怡。

  那越來越勾起他注意力的女子,那愈來愈引得他控制不住勃發情欲的女子,正安靜地背門而坐,庸懶地斜倚著高雕椅背,閑閑地翻著書香。

  那醉酒狂縱的夜晚,已過去了許久,卻似乎從來沒有從他的腦海心底消失過,相反地,時間過去了越久,他的記憶力也越來的好,連原本已經模糊了的細節也漸漸地從記憶裡浮現了出來。

  他還記得當時被他看破女子身份時她的慌亂神情,記得被他擁進懷裡時她的局促不安,記得被他扯去衣服時她的死命掙扎,記得被他強行求歡時她瞪得大大的鳳形眸眼,記得她咬牙忍耐的嬌弱模樣,記得她由被動而漸漸掌握了主動時的無奈以及——得意,記得他不敢置信地瞅著她模糊相貌時她的不屑以及看不起——昨日的睡夢裡,他甚至終於記起了她倉皇著離開前曾對著乏力的他說的那句話——還以為你是怎樣的“天賦異秉”哩,卻原來竟是如此不堪一擊啊!

  他的男人尊嚴啊,竟然在這小小的女子眼裡,是如此的不屑至極!

  人啊人,意氣風發時對什麼也視而不見,看也不看地棄之於地;等到落得個灰頭土臉之時,才會下狠心來仔細用心地去看開始想要瞭解知道的東西!

  他不知道他是真的因為男人的情欲、而不得不遷就地選擇了她這麼的一名看似不起眼的女子,還是因為男人的尊嚴、而強迫自己用盡手段地來將她禁錮在身邊!

  他的心神,已漸漸地亂了。

  “看什麼書呢,這麼的入神?”

  慢慢走過去,站在她的椅後,探手,從她手中拿過書冊來,翻了翻,他揚眉:“孫子兵法?”竟然看他才喜歡的書?

  一名女子呢。

  她似乎吃了一驚,猛地回頭,因受驚而瞪大的鳳眼在看到他時,遲疑了下,才將蜷在椅中的雙腳放下地來,站起身,轉過,躬身行禮:“關大爺,您來啦。”

  “這麼吃驚做什麼?”他將書塞回她懷裡,手按上她肩膀,示意她坐回去。

  “吃驚?呵,奴婢有什麼驚好吃的?”她扯動又黑又瘦的面皮,並不坐回椅中,而是順勢一轉,側走了兩步,同他拉開了三尺的距離。

  “你——還在惱我?”他眯眸,看她竭力與自己分清 的模樣,他竟然並沒如自己想像中的惱起來,而竟是有了想笑的心情。

  “惱?”她看他的眼神卻如同在看一頭怪物。

  “不管怎樣,我總——汙了你的清白在先,又強迫你——”

  “關大爺,您忘記了不成?”她突然捂唇笑起來,似乎他說的是一個多麼好笑的笑話,“奴婢在被您‘汙’之前就早已不是處子之身啦,你何須用這不入流的字來自辱?您要奴婢成為您的侍寢,也其實是好意啊!哪,您看,奴婢現在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戴得好生活得多好!自由自在的,勝過在馬廄跨院裡整日裡掃地打水清理馬糞不知幾千幾百倍哩!”

  “……”若真的是如此,她何須暗地裡罵他是不入流的小人、諷他是仗恃欺人的惡霸?!

  怪不得關飛講她是伶牙俐齒得很呢。

  心中想笑的願望更強,他卻故意地沉下臉來,上前了一步,幾乎與她貼在了一起,低頭,伸指托起她的下頜,人手的滑膩讓他不由氣息一頓,而從她身上隱隱傳來的麝香香味更是讓他心弦微微一動!

  一股熱流從下腹猛地竄過,他呆了下。

  以往,他尋找女人總是——因為情欲的不得紓解而不得不為之,自有了她後,來找她,自然也是為了這原因。

  可今晚,他原本只是想來探探她而已,來時根本沒帶著任何的rou體欲望而來,可現在,他竟然對她產生了情欲?!這是從何時起的?!

  “關大爺——”她似乎也皺了下眉頭,身子微微一僵,卻並沒有躲開他故意的捉弄。

  皺眉凝了只到他胸前的嬌小女子片刻,他回過神。

  “我們算來已認識許久了呢,但如此的相處交談卻從不曾有過,是不?”他將身子俯得更低,唇幾乎觸到了她小巧的耳垂,“說句真話,你是不是還惱著我?”

  “就算惱著又如何?”她的氣息也開始不穩,卻不是因為他的接近,而是——

  “又生氣了啊。”戲謔地用拇指滑過她細白的嘴唇,他的唇一張一合,在她終於忍不住躲閃時一口咬上她的耳垂,低低一笑。

  情欲啊,情欲,他竟然對這又黑又瘦渾身上下幾乎尋不出一點女人味道的女子產生了情欲?!

  “關大爺!”

  “你是不是還惱著我?回答了,我就放開你,如何?”垂在身側的另只手抬起,攬上她的腰,止了她後退的路子,他吮一吮唇中的細嫩耳肉,含糊地笑,“不然,你難受,我也難受。”

  不是因為情欲而來找她,而是對她產生了情欲?!

  真是——

  “您又想‘汙’奴婢了嗎?”她竟然在短暫的慌亂之後,迅速地沉靜下來,雙手不再推拒他緊貼自己的胸膛,而是迎向他的頸子一摟,輕輕一笑,吐氣如蘭。

  “你啊。”說不清心中是挫敗感多一點,還是對她的欣賞多了那麼一點,從她耳上移開嘴唇,他放開握在她下頜的手指,一併鬆開她腰上的手掌,再將她的雙手從自己脖子上拉下來,“我總這麼遷就著你的身高,站久了也會腰酸頸子痛的啊。”她能不能別總是往歪處想呢。

  漆黑的眼,卻貪戀地凝著她本不動人的容顏,喉口頓時縮緊。

  好想用力地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他真的對她有了欲望了啊!

  “原來關大爺也有身體不適的時候呢,那真的是奴婢的罪過了!”她卻恍然未覺他的心思波動,身子往後移動,他卻握著她的手,用力掙了下,他不放,她——聳聳肩,隨他去,不再掙。

  “不要再奴婢奴婢的了,我怎麼聽著這麼不順耳?”

  心底暗歎了聲,他握著她雙手往內室走,“你還沒回答我呢。”

  “呃?”她瞅他一眼,似乎很是莫名其妙他突如其來的怪異的言談舉止。

  “你還惱不惱我?”他耐心地再重複一遍。

  “關大爺——”她似是思索了下,小心翼翼地仰首望著他執拗的神情,遲疑地道:“您今日是哪里不舒服嗎?”怎麼這麼的舉止怪異,“只是奴婢這幾日有些不——”

  “你放心,今晚我不會動你!”他沒好氣地打斷她的話,拉她在床上坐下,卻又看到了她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唇,不由自己先惱了:“快入冬了!你不覺得這裡比外頭暖和多了嗎!你這是什麼眼神?你以為我進你屋子來就只是為了求得一時的放縱歡愉嗎!”

  “……”她愣,而後看他板著威嚴正直的臉粗魯地扯過床上的錦被,劈頭蓋臉地將她圈得只露出又黑又瘦的小尖臉。

  他竟然注意到了她只穿著睡時的單衣?!

  “你還看我!你沒見過我這張臉嗎?你還是不記得我的模樣,以為這是旁人假冒我來占你的便宜啊?馮嬰!你該知道你長的是什麼模樣吧!你不會以為是男人就會對你產生情欲吧!”他難得地動了怒。

  真是的!他原先是在聽過七先生那些話後,想了好半天才決定來同她說說話的!

  可看現在這情景,他不禁懷疑,這到底是因為他不曉得男女情事的緣故,還是這女人根本就不解更不懂風情的緣故?!

  她卻恍然未聞他的有侮辱攻擊性嫌疑的說辭,而是徹底地愣住!

  他對她——產生了情欲?!

  不是因為他的情欲無法排解才不得不來找她,而是他因為她而產生了情欲?!

  他——是不是吃了什麼迷藥,還是——

  “我沒發燒!你摸我額頭做什麼!”啪地打掉她突兀地貼在自己額上的小手,他惱道:“你發什麼呆啊?我不過問了你一個小問題而已!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而已!值得你這樣的瞪著我嗎!”

  “可是——”

  “你還有什麼可是的啊!哼,女人!天底下的女人都像你這樣的白癡嗎?關飛還說你油嘴滑舌伶牙俐齒哩——你這樣子呆呆傻傻的,哪里有他說的一點樣子!”

  他決定他受夠了!與其在這裡雞同鴨講,倒不如他放縱自己從進門來見到她便開始累積的情欲來得高興!

  雙手將她往床裡一推,他狠勁地扯開自己衣襟便要欺上去,但腦子中猛地憶起自己剛才的保證——

  他無聊啊!

  沒事說這種話做什麼!

  雙拳一握,他恨恨地瞪依然還陷在呆呆傻傻中的女子一眼,低吼了聲,轉身飛也似的走掉了!

  砰!

  木門狠勁的摔打聲,讓馮嬰驀地低叫了聲。

  他——

  真的是那個情欲一來魯夫猛鬼也似的關騰嶽麼?

  如果,如果——

  有些東西,難道真的要不一樣了?!

  她忍不住抱住頭,大聲地尖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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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明媚,秋風和煦,又是難得的一日好天氣哩。

  忍不住有些困頓了的老眼眯了眯,想尋一處好地方懶上一會兒的午覺,但視線滑過處,他噫了聲。

  這幾天來好常見的場景啊。

  “大人,您在府中啊?”慢慢地走過去,他笑呵呵地打聲招呼。

  “這裡是我的御賜府邸,我不在這裡還能在哪里?”沒好氣地哼了聲,關騰嶽收回遠眺湖畔的眼來,隨意地點了個頭,“七先生,你這幾日也好閑在呢。”似乎他閒暇時也常常見到他慢吞吞地出現在自己視線之內呢。

  “人老了嘛,能吃能喝就是福氣,閑在是應該的。”毫不愧疚地對著自己的衣食父母說出這種話來,七先生面不改色地笑:“我打擾您了嗎,大人?”

  “無妨,只是在想——兵部的一些摺子,你自便。”

  關騰嶽說得很是從容,卻在七先生似笑非笑地故意將眼遠眺向自己剛才注目的地方時,威嚴正直的板起的臉不覺有點微微發燙了。

  可惡,他是主子,這裡是他的地盤,他想要做什麼便做什麼,有什麼好心虛的。

  “大人,如果您有空,我倒有些府中的事正想同您說說哩。”

  “府中的事你同關飛商量著辦就好,不必問我意見的。”話如此。微躊躇了會兒,他還是假裝隨意地問道:“閑著也是閑著,七先生,你有什麼事儘管說吧。”

  “也快入冬了,我想趁著天氣還暖的時候,將府中該修的地方修一下,免得等過年後來不及。”

  “過年後什麼來不及?”他隨口問。

  不是他想知道的事啊,不覺有點失望了。

  “大人,您忘記了?來年三月是夫人的五十大壽,您不是說要請她來咱們府中,您與她主辦賀壽事宜嗎?”七先生提醒道,心底則在暗暗吃驚,他家的主子大人可是很少有如此心不在焉的情景呢——唔,難道真的有什麼事要發生還是已經發生了?

  老眼,不由自主地投向遠處的湖畔,他暗地裡再啊了聲。

  “是嗎?我還真的差點忘記了呢。”手隨便地擺一擺,關騰嶽笑了聲,收回出遊的心神,“這事就勞煩您操心了。對了,關飛從老爺府中回來過沒有?三弟明日成親,賀禮他送去了吧?”

  “昨日他匆匆回來過一趟,大人的賀禮今天我剛派人送了去,是上年您得勝回朝時皇上賜給您的那件紅珊瑚八扇屏風。”

  “哦,送去了就好,明日我得回府去。七先生,您若有空也去喝杯喜酒吧,三弟是您從小看大的,如今他也終於成家,對您也是感激的。”其實,從沒說過,他與大哥以及幼弟的啟蒙老師,正是這位七先生,他長大入朝為官、因戰功而得了這座銅獅關府搬離家門獨立後,這位老先生更是不辭辛苦地跟他出了來,這些年他長年在外,多虧了七先生與關飛為他打理家務,使他少了後顧之憂。

  雖未明說,在他心目中,七先生卻是同他的血親長輩一般,他十分的敬重。

  “我一個孤身老頭子,要感激有什麼用?不過我卻是很開心呢!哎,想當初三公子剛剛學會走路時可就調皮得很呢,有一次竟然趁著奶娘一時不察、自己溜到了府中後院子裡睡了個昏天黑地!害得咱們一找半天,嚇得奶娘更是幾乎以死謝罪呢——這似乎還是前幾天的事呢,一轉眼三公子竟然也到了成婚的年紀!哎,哎,真的是歲月催人老呢。”七先生無限唏噓地歎笑了聲,“光陰如此之快,說不定再過兩天也就到了我老頭子的壽盡之期了呢!”

  “七先生說笑了,您精神矍鑠,正是長壽之相,前頭還有大好的日子等著您享福呢。”關騰嶽難得放鬆了心情,衷心道,“有我在呢,我可不准地獄的閻王早早地請你過去喝茶!”

  “人終有一死,或早或晚,只要心中無有牽掛,早晚都沒關係。”七先生欣慰地笑道:“有你這份心,老頭子就算明天死了也算不屈。不過,我心頭還有一件未了之事呢,現在還真的不能去找閻王爺喝茶哩。”

  “您還有什麼心事?告訴我,我定當為您盡力。”

  “就是大人您的婚事啊!你可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呢,我別的不想,只想等著喝你的一杯喜酒,要是老天仁慈,再讓我如當初看你一樣地再看大你的小少爺,我這輩子就真的心無遺憾啦!”

  “七先生,您又開我玩笑,有哪家的千金會一時想不開地嫁我?”

  “咱府的鐵門欄已經被踢破了,這朝中上下家有未婚女兒的大臣哪一個不想與大人你攀上親戚的?甚至,上次我聽您的表兄不是說,要將他的異母妹子許你為妻嗎?”

  “翠亭?”他愣了下,而後失笑,“她還不過是十幾歲的小丫頭,我可娶不起她!”

  “可論身份、論地位,也只有她才配得上您呢。”

  “她太驕縱了,我若真的將她迎回府來,吃苦的可是你們呢。”想起那小妮子平日裡囂張跋扈的性子,關騰嶽乾脆地搖頭,“那日我去見我表兄還碰到了她!你猜她在做什麼?學騎馬!她平日裡踏出屋門便是坐轎坐車,哪里敢騎馬?我看她騎的那馬還是我所見過最最溫順的呢,卻被她狠抽了幾十鞭子了!她還纏著我要騎我的獅子驄哩,我可是嚇得拔腳就跑了。”他的愛駒可不是給女人隨便亂碰的,那簡直是對它的侮辱哩。

  “誰叫她是金枝玉葉呢,自幼嬌慣,性子自然有些乖張的。”七先生笑道,“我可是在說真的,大人,你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是男人都要成家立業的,這業您已立得算是頂天立地了,可真的到了該娶妻生子的時候啦!”

  “您也不是不知我的——這輩子我可從來沒有成親的打算。”難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關騰嶽彆扭地咳一聲。他已害了不少的無辜女子,再如此下去,他心腸再硬、再不把女子當回事,也是——心有愧疚的啊。

  漆黑的眼,卻忍不住又望向遠處的湖畔,而後如遭火燎地又猛地轉開,表情,竟不自覺地溫柔了幾分。

  七先生自然也瞧到了他不自然的舉止,悄悄笑了起來。

  “大人,那您想沒想過——”頓了下,他試探地問:“您想過給馮姑娘一個名分嗎?”

  “你胡說什麼呢,七先生!”關騰嶽聽後幾乎跳起來,想也不想地一擺手,“這事可開不得玩笑!”

  “我可沒敢拿著一名姑娘的名節開玩笑。”

  “她,她——你又不是不知,她當初,我肯不計較地納她為侍寢,已經很是、很是好了。”眼不敢再瞥向湖畔,關騰岳尷尬地連連搖頭。

  “大人的言下之意,倘若當初馮姑娘是處子之身的話,大人便會給她一個名分了?”七先生卻似看不見他的尷尬神色,繼續追問。

  “你不要再提這事!倘若讓外人知道了,豈不是,豈不是——你要她如何抬起頭來!”

  “大人並不在乎馮姑娘的——過去?”七先生遲疑了下,“大人竟然是——”

  “我竟然是什麼!”被這不知趣的老頭子弄得渾身不自在,關騰嶽惱道:“是男人,有哪一個那麼寬宏大量地不計較自己的女人曾經被別的——你是想讓外頭的人都知道,我關騰嶽為了發洩情欲而不知恥地將一名身子不淨的女人納在了身邊嗎!”

  “馮姑娘不是這種人吧——”而他家的主子大人卻是怎麼看怎麼像是——

  “她是哪種人我還用你來告訴我嗎!”懊惱地哼了聲,他黑眸含惱,“反正我已經打定主意這輩子不娶妻子了,她跟著我難道還委屈著她嗎?有沒有名分之於她來說,根本無關緊要!”

  “大人?!”

  “你喊什麼喊?我還沒有耳背!你若有時間在這裡同我閒扯,還不快去計畫你的修府大計——這女人到底在幹什麼!”

  “我——她是在釣魚吧。”七先生有些張口結舌地瞪著自家主子大人少有的精彩變臉,隨意地瞄一眼兩人剛才已望著了無數回的湖畔——

  身著丫鬟粗裳布褲的小個子女人,正悠閒地坐臥在湖畔的岸石上,手舉一根半長的竹竿,學著老翁垂釣。

  “我知她在釣魚!難道府裡沒人告訴過她,這湖裡的魚是我表兄送的錦鯉,即便釣著了也是不能吃的嗎——她瘋啦!她知不知道湖畔的石頭最是濕滑!掉下水去我看她怎麼辦!”

  “不會那麼不小心吧——”

  話是這樣,而後,當兩人看到小個子女人為了將一條極大的錦鯉用釣竿拖上湖岸、而從滑濕的湖石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並將身子探向湖水的時候,不由都憋緊了一口氣——

  她腳下一滑,倒向了湖水!

  危險啊——

  七先生尚未將驚叫喊出口,便見身邊的人影一閃,已飛也似的徑直跳下丈高的山崖直往小個子女人的落水處撲了去!

  大人他根本是在強逞著嘴硬吧!

  什麼計較不計較的?

  人在危急時刻啊,所作所為是最騙不了人的,也是騙不了自己的心的啊。

  看盡人世滄桑的老眼忍不住笑著眯了起來。

  或許,這府中真的該大肆修整一番了,免得等喜事臨門了就太倉促了哩。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7:23

第六章

  一口氣奔到她落水的湖畔,只有小小的漣漪還在一圈一圈的外蕩,他心中一空,不知是什麼心情,只覺得酸酸漲漲讓他幾乎心跳不能,咬牙,他瞪著那圈圈的漣漪,連氣也不顧吸上一口,便沉身跳到了那漣漪的中心去!

  哄——

  眼前是一大片金燦燦的魚影,正因他的突然到來而亂炸成一團,他不理會從他臉上身上劃過的魚鱗,只將雙眼瞪得極大,努力地在半暗的湖水中尋找她的行蹤。

  哪里,哪里,哪里?!

  耳邊似有人在湖岸大喊,他不理,胸口憋著愈來愈難受的酸漲,他利索地在湖水中轉身下潛,顧不得冰冷的湖水將眼刺得麻澀不已,也不管鼻耳中嗆得快要炸開,他越潛越深,心急如焚,心臟幾欲停滯了跳動!

  她到底在哪里!

  眼前,突然晃過暗色的水影,他大喜,忙奮力地潛過去,手用力一抓,卻是湖底的水草!

  心,不知為什麼一痛,如遭刀割。

  哪里,哪里,你到底在哪里!

  張開雙唇,刺骨的湖水兇猛地灌進,他不管,可無論他如何的使力,卻喊不出一點聲息來。

  本就慌亂的腦子中慢慢白得什麼也憶不起了,他拼命著在湖底遍遍地遊過,卻依然是一無所獲——哪里也尋不到她!尋不到啊——

  心與腦幾愈爆裂,他再也沒有了繼續的氣力,順著水浮向湖面,呆呆地吸了口氣,正想再潛下去繼續尋找她的蹤影,無神的眼卻瞥到了一條順著湖畔小徑漸漸遠去了的身影。

  他呆住。

  “大人,馮姑娘已經自己游上來了啊!”

  熟悉的喊叫慢慢穿進他變白變空的腦子裡,他一點一點地回過神,呆滯的眼望向身前的湖岸。

  “大人,馮姑娘會水,她已安全地上來了,您也快上來吧!雖還不到冬天,這湖水還是很冷,泡久了會傷身子的啊!”一臉蒼白的七先生擔憂地望著他,一字一字地講給他聽:“她沒事,一點事也沒有。”

  她沒事啊——

  幾將渙散的黑眼再慢慢地轉向已走遠了的女子,再瞪向她身後拖著的釣竿與還在不斷蹦跳掙扎的肥大錦鯉,她一路淌在地上的湖水濕痕——

  她,沒,事。

  “大人,大人?您快上來吧!”

  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擺動僵硬的雙腿與雙臂,慢慢靠近湖岸,迎上七先生伸來的手掌。

  她沒事!

  “大人?”

  她沒事——可是天殺的,他有事!

  不知從哪里又重新聚集了力量,他腳登水猛地躍上湖岸,不理會七先生的擔憂呼喊,踉蹌著卻飛也似的追向那優遊的人影!

  天殺的!

  天殺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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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習慣了越來越常見到他黑沉沉的黑臉,但此時他暴怒的兇惡面孔,她卻還是生平頭一次見到哩。

  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是很膽小的,至少在他如此地出現在她的面前的時候。儘管他渾身濕透有些狼狽不堪,再加上頂著一頭的綠綠水草很是惹人暴笑,她卻聰明地什麼也不敢多說,而是很乖巧地任他將自己拖到了一棟極是巍峨富麗的青石閣樓裡。

  這裡她雖沒來過,卻也曾在偶爾的幾次路過時看到過,知道這裡是他自己獨享的地盤。

  慢慢地眨了眨鳳眼兒,她難得對他生起了敬畏之心。

  如此的一身狼狽,是他從不曾經歷過的吧!卻是視而不見樓中眾奴僕投來的吃驚呆愣眼神,從容而又極是陰沉地快速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偷偷地咂咂舌,她悄悄地擰擰自己也被湖水濕透了的衫子,卻在他似是冒著火的黑眼狠瞪過來時不由後倒了一步。

  她已經很是小心翼翼沒弄出聲響來了哎,他瞪什麼啊?

  不服氣地想同樣給他瞪回去——呃,好吧,她承認自己氣勢不如人家,所以還是大人有大量地息事寧人主動退後一步的好,好吧,就如——

  驀地,她的眼還是忍不住瞪向了他。

  “你瞪什麼瞪!想同我比眼的大小嗎?你瞪得過我嗎?還瞪?!想找罵挨是不是!還是皮癢了?我並不介意打女人的!你這又是什麼眼神啊?你以為我真的會打你嗎——你躲什麼躲!你以為我經常替人解衫子脫衣服嗎!你還躲!”

  不是她想躲啊,而是他在做什麼啊!

  “你給我好好地站著!再動,我就真的賞你四五鞭子!”

  可就算是他賞她鞭子給人瞧,她也不想要這樓子中所有的奴僕瞧到她赤身裸體的尷尬樣啊!

  “你鬧什麼彆扭啊!”他火大地咬牙,索性不再費力地解她衫子上的鎖扣,而是直接地一撕了事!

  “呀!”緊緊按住身上已被他粗魯地撕開的衫子,她鼓足勇氣瞪著他冒火的黑眼,小聲而堅定地說:“我堅持。我是女人,我很害羞的——”

  “你很害羞的?!”這話請說給不知情的人去聽吧!他可是深知她的“底細”的!“你哪里是我還沒看過摸過的?你害哪門子的羞!”

  又黑又瘦的面皮登時皺了起來,不假思索地抬起一隻壓住衫子的手,她啪地蓋上他的大嘴巴!

  立刻,明顯隱忍不住的抽氣聲從樓子各處響起來。

  他墨色的粗眉也迅速皺成了團,利眼往前後左右狠狠地一瞪,他拉下她的素手,輕聲道:“你們沒事做是不是?”

  哄——

  如那湖水中炸團的錦鯉一般地,一干看熱鬧的人一下子竄了個乾乾淨淨,似乎只一眨眼而已,偌大的主樓花廳裡,只剩下了他與她,渾身是水都濕透了的男與女。

  合眼,他深深吸一口氣,平復心中五味雜陳的各種滋昧,而後睜開眼,平靜地望著她:“脫了衣服去洗一洗,不然著涼就麻煩了。”

  她呆了下,有些不適應他的變臉絕技。

  “你放心,我不會借機碰你。”她的遲疑,看進他的眼裡,卻是抗拒的同義詞。歎口氣,他拉著她微涼的手往後走,“我這裡隨時準備著熱水,不然我不會拖你來的。”

  她偷偷地撇撇嘴唇,自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來,便仰起臉笑嘻嘻地瞅著他,“也是哦,憑奴婢卑賤的身份,自然是沒有資格來汙了關大爺的高貴樓子的。”

  “你——”他停下步子,靜靜望她笑嘻嘻的臉龐半晌,才低笑了聲:“你果然是牙尖嘴利,向來不肯吃虧。”

  “……”

  “你看我的眼神又古怪了起來,為了什麼原因?”他目不轉睛地凝著她終於不再眯著的風眼兒,歎息似的再輕笑了聲,“你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

  她突然心神恍惚了下,而後迅速地低下頭,不肯再看他,更不肯再被他看到自己的容顏。

  “又生氣了啊!”他卻不在意地依然輕笑出聲,拉著她繼續往後走,“說實話,我原本以為你除了在我面前只會笑嘻嘻地油嘴滑舌之外,便是無動於衷地任我——求歡了,原來,你也是有常人的情緒、也是會惱會笑會開心會生氣的呢。”

  她卻繼續無語,任他拉著走。

  “馮嬰,馮嬰。”他念了她的名字幾遍,而後歎息,“我要的可不僅僅只是你的逢迎,你明白嗎?”

  他要的不就是她的曲意承歡麼,關她名字什麼事!

  忍不住想反駁,風從窗子拂過,她哆嗦了下。

  他看進眼裡,不再說話,而是微彎腰一把抱起了她,她掙扎了下,卻更被他緊緊攬進了懷裡。

  少有的沉默突然出現在兩個人之間。

  又快步走了一會兒,她還沒等看明白她現在到了哪里,眼前一花,身子被他放下,熱的感覺,立刻讓她吃驚地低喊了聲,而後一個站不穩,她撲倒,熱騰騰的水頓時撲入了她的眼口鼻耳。

  啊——好難受!

  她慌張地伸手亂拍,想從水中站起身來,卻止不住腳底的滑溜總也站不住。

  哈哈的爽朗笑聲突然又傳入她的耳朵,她的手隨後終於抓住了某樣支撐,忙借力從幾乎淹到她頸子的熱水裡站穩了身子。

  “哈,我忘記了,你個子太小了點,我這大木桶對你來說確實大了點。”

  少見的懊惱浮現在她又黑又瘦而今卻紅彤彤的臉上,她鳳眼含怨,狠狠地瞪過去。

  “要不要我幫你拿個凳子啊?”他依然笑著,俯首望著只露出了一顆小小的腦袋的小女子,並沒想起向來由他獨享的大木桶而今卻被人霸佔了去,只握緊掌中的素手,他取笑她,“你實在是太矮了點啊,你不是很能吃飯的嗎,那怎麼長成這種樣子啊?”

  他以為人人都能像他一樣地長成山一般的大塊頭啊!

  氣惱地想抽回自己的手來,卻無論她如何的用力,總也扯不回被緊緊握住了的手。

  “好啦,你不要白費力氣了。”笑著搖搖頭,他主動鬆開了她的手,免得再扯下去會扯斷她的骨頭,然後慢斯條理地解起了自己濕重不堪的衣袍。

  他他他——他想做什麼啊他!

  “你又在瞪我了啊。”他笑,手中動作不停,將他精壯的胸膛漸漸袒露在她的面前,“我剛才以為你給那群錦鯉吞掉了哩,見你老是不出水來,只好勉強自己下去找找看,哪里知道你竟然獨自爬上岸跑掉了!”他突然惡狠狠地將臉貼向她,有些猙獰地扯動嘴角,“下次你若再敢這樣,我就將你捆成粽子丟到湖裡喂魚!”

  原來她爬上湖岸時,回頭瞥到水中的那陣騷動——他竟然會去下水找她?!

  心中莫名的一陣激蕩,她愣了住,連他躍進木桶來也沒在意。

  “怎麼,嚇傻啦?”他好笑地伸出一根手指點點她的額,壓低高壯的身軀,湊近她,笑道:“還有,我最好提醒你一句,湖中的錦鯉雖然看著肥大好看,但卻是不能吃的。”

  “為什麼?”她呆呆仰起頭,怔怔望著眼前的笑臉,喃喃地低語:“為什麼?”

  “因為那是——我表兄送我的啊,吃了它們總是不好同他交代。”他拉著她走到木桶的一側,尋到桶裡的臺階坐下,見她即使坐在最上層的臺階上也是搖搖晃晃地只能露出小腦袋來,便索性抱她側坐在自己豎起的膝上,拿起水中的浮瓢挖水小心地澆到她的頭上。

  “為什麼?”

  “你怎麼啦?剛才被我嚇傻了嗎?”他丟掉水瓢,摸摸她的額頭,“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這樣的,對我。”她推開攔在眼前的大掌,靜靜地看向他的笑臉。“你,為什麼,會,這樣的,對我。”

  他愣住,漆黑的眼與她靜靜對峙,一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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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初遇她,是在他醉酒狂亂、強忍情欲焚身之苦時。

  那時猛地見到了在馬廄飲水木槽裡玩水自得其樂的她,他再也隱忍不住沸騰欲爆的情火,在見到她裸露在夜色裡嬌小的女子軀體時,便什麼也不顧地強行將她覆在了自己火熱的身下,即便明知自己醉醒後又要後悔,即便知道他又將害了一名無辜女子的一生,他卻是什麼也管不得了。

  那一刻,他混亂的頭腦裡、他燥熱的身軀裡,他惟一還能支配的本能便是狂縱地尋求一時的歡愉!

  其他的,他什麼也理會不得了。

  瘋狂而極度歡愉的一夜啊,在他醒後,在他尋到她之前的每一天午夜夢回裡,總是千遍百遍地來撕扯著他的心、他的身、他的魂。體內瘋狂叫囂著的焚身情火,吞噬他所有理智的無邊欲望,讓他夜夜不得安眠,日日不得宣洩,他懷疑,如果他再尋不到那如夢夜色裡的女子,他是否會就此的血脈爆裂狂亂而亡?他若再不得到那給了他生平最大歡愉的女子,他是否就要陷入日日夜夜的瘋狂之中、再也顧不得道德顧忌地殘害了身邊目所能及的所有女人?

  他——或許真的會吧!

  或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吧,不忍心看他如此的受盡欲火的生死煎熬,更不忍心看他失去理智地狂亂放縱,他竟然真的尋到了她,尋到了那如夢夜色裡的神秘女子。

  竟然是女扮男裝混在馬廄裡飼馬的馬奴!

  那遙遙望過去,視線中那小到不能再小的小身影,讓他生平第一次地憤怒,生平第一次地猶豫。

  她——怎能是她,怎可以是她!

  他自少小時便養成的高傲,讓他不屑擁有這樣的女子——更何況她非是完璧之身啊!這于他來說,簡直是對自己、對他高貴姓氏的侮辱啊!

  可是,體內瘋狂叫囂著的焚身情火,吞噬他所有理智的無邊欲望,讓他夜夜不得安眠、日日不得宣洩的生死熬煎,他咬牙,強迫自己去暗中接近那又黑又瘦、總是嬉皮笑臉著的小小馬奴,終於一個深夜裡,他捉住了她的喃喃自語,他確定了就是——她啊!

  果然是你。

  她聽到這句話時一時蒼白了幾近渙散的眼神,忍不住地開始戰慄——

  而他在說出這四個字時,又何嘗不是萬分的沮喪、千分的無奈,百分的推拒,十分的欣喜。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啊!

  他不知自己該如何處置她,真的將她從此收納身前,承受他無邊的欲望、焚身的情火麼?

  他卻是那麼介意著、甚至厭惡著她的非處子之身的事實!

  可是,她看穿他意圖之後的舉動,卻讓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她竟然想也不想地跑去找關飛,說要“自贖自身”!他驚詫片刻,竟然隱隱約約地對她升起了莫名的感覺!

  這樣的女子,是著實地工於心計;還是便真的是不想同他在一起?!

  關飛那時的為難他也看進了眼裡,他卻在自己決心下定之前已給她下了決定:他至少現在要留她在身邊,即便是強行地留下她——等他再尋到另外可以接納他的女子後,他再放她走也就是了!

  於是,他真的強行地留下了她。可她憤怒地大踏步走過他的身邊,看也不看一眼地走過他,走向馬廄去探那剛出生的小馬駒的時候,他從她細細眯著的鳳眼裡,讀到的訊息是:她真的真的不願到他的身邊!

  “我不是處子之身,你,知道的罷。”

  當她微仰著又黑又瘦的小尖臉,笑嘻嘻地望向一丈開外的他的時候,她笑盈盈地,卻說著驚世駭俗的膽大語言,卻當著三個男人的面前坦蕩蕩地說出自己的秘密來,他原先已決定暫時忽略不計的秘密!

  那一刻,他對她,突然再有沒有了一絲的猶豫,他,要留下她,一定要留下她!

  她眼裡的不甘,她行動上的抗拒,她突然又轉變了的快活思緒,她在聽他說完“侍寢”兩字後諷也似的哼聲而笑,她挺直著胸膛神情自若從容拍掌說著“果然”時的洞察人心,她嘲諷著喊他“關大爺”時的不屑一顧,她要了小馬駒時望向馬兒的溫柔眼神——

  計他竟然一時恍惚了心神,他竟然在那一刻覺得她是他所見到過的最最美麗的女人,他竟然又湧起了熟悉的強烈欲望!

  他好惱自己不受控制的心神!

  於是,那一刻,他選擇大步地走開,離開她的身邊!

  可他終究是脫離不了世俗情欲的正常男人啊,他猶豫不決了好久好久,咬牙抗拒自己的欲念了好長好長時間,在深夜徘徊在她的門口了好些次後,他還是跨了進去。

  她見到他,沒有慌亂,沒有他從其他女人身上看到過的任何恐懼,而是沒有任何遲疑地迎上了他,笑嘻嘻地喊他“關大爺,您來了啊!”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7:33

  那一刻,他幾乎奪門而出!因為,他從她臉上看到的,是深深的不屑以及——厭惡!

  從來不知道,女人之于他,除了驚慌、除了恐懼、除了惟諾、除了服從,竟然還有不屑,還有厭惡,還有主動的反抗!

  他儘量板著他威嚴正直的臉龐,卻知自己在她的眼裡只是偽君子的代名詞;他冷淡地等候她的服侍,卻換來她視而不見的一聲輕哼;他生平第一次地自己解去了身上的衣袍,伸手抱她,卻只看到她揚首挺胸坐上床榻的背影;他激情難耐地覆上她的女兒軀體,卻換來她似撒嬌更似鄙夷的推拒!

  “關大爺,男女交合,並非只有男人主動啊!”

  他永遠記得她將他推躺在床、冰涼的十指慢慢拂上他顫抖胸膛時的極致妖媚,永遠記得生平第一次被女人主動求歡時自己的複雜心思!

  這樣的女子,是他從不曾見到過的啊!

  從此,他便似著了魔,想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地躺在她的身邊!

  可是——關騰嶽啊,他是關騰嶽啊!

  男人的尊嚴,屬於關騰岳的男人尊嚴,他如何的可以視若無睹地被一名小小的侍寢女子踐踏而過!

  自獨自擁有了府邸後便甚少回去的家,而後成了他重新的居住所在,他強忍著想將她擁在懷裡的渴念,總是到情欲聚積到再也忍耐不住的最後時刻,才會裝作不經意地卻飛也似的奔到她的身邊去,用一夜的極致歡愉來換取幾日暫時的平靜時光。

  猶記得那幾月,關飛取笑他時的戲謔言語:以前是無奈,所以強迫自己修心養性、無欲無求,可如今好不容易尋到了寶貝,怎麼還是這麼的無動於衷、冷淡自恃啊?

  他的回應是狠狠地一瞪,而後無事地走開。

  可是,誰知道,他內心所受的熬煎!他想時時刻刻將她抱在懷裡的瘋狂欲望!

  也不知是出於補償心理還是怎地,他大度地將自己想法中女人會喜歡、會博得女人欣喜一笑的一切東西差人送到她的面前:奇珍異寶,金銀珠玉,綾羅綢緞,珊瑚瑪瑙——歷年來他所得到的軍功賞賜他毫不吝嗇地都送到了她的面前,只盼著得她開心一笑。

  可是,她除了那匹小小的馬駒,竟然什麼也不放進眼裡!

  奇珍異寶,她看也不看地任其堆在角落蒙塵黯淡;金銀珠玉,她當作孩子的遊戲丟得到處都是;綾羅綢緞精心修剪成的精緻羅裙,她總是毫不在乎地隨地一坐,任其沾染髒水污泥;而那珊瑚瑪瑙,她最大的興致是將它們一把丟進清澈的湖水裡,看那無數的錦鯉搶來奪去,她則看戲一般地在旁拍手哈哈大笑!

  哈,多難得的開顏一笑哪,卻是這樣換來的!

  他無奈,卻再也尋不出什麼討她歡心的法子。

  心,真的被她真切地吸引了去,目光,習慣尋找著她的身影,漸漸成了他最不自覺的舉動。

  關騰嶽啊,他是關騰嶽啊。

  有時候,他總是忍不住地苦笑出聲。

  他是為了難言之苦而不得不來強行留下她,他要的,不過只是她的身子,是她帶給他的一刻極致歡愉而已,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了啊,可他卻不由自主地、卻越來越陷了不少的心思進去。

  一個女人,一個幾乎沒有一點女人味的女人,一個還不是完璧之身的女人啊,卻要他如此的花費心思,如噬骨之毒,一旦上癮,便再也驅逐不得!

  他這是怎麼了啊!

  直到那一日,七先生淡淡同他說了那句話。

  只因為她是他生命裡第一個不同於他認知中既定印象的女子,只因為她是第一個給了他最不一樣感受的特異獨行的女子——所以,他眼裡漸漸有了她,心底,慢慢地記住了她,進而——再也無法捨棄她!

  這是什麼歪道理?

  可他卻無法否認,他生平好多好多的“第一次”,都用在了她的身上——他的心裡,真的有了她的存在,再也無法割捨。

  於是,才有了他那晚突兀的探訪,才有了問她“是不是還惱他”的衝動。

  可是,她的不回答,讓他受到了生平第一次的挫敗。

  他是關騰岳,關騰嶽,從小到大向來無往不利、心想事成、呼風喚雨無所不成的關騰嶽啊!

  何時,有在意過這樣一個小問題的答案的窩囊時候?!

  自那晚開始,他再不同她說一個字,進到她的房門,便是一言不發地抱她上床,逼她與自己共用魚水之歡——他承認,雖然一向是她給他的歡樂多了些——可他也是會顧及她的感受的啊——至少是在漸漸地將她的感受也納進了心裡——而白日裡,每日上朝回來,他更是習慣了站在她望不到的地方,默默地看著她,即便聽不到她時常的自言自語,卻也可以從她或笑或惱或靜或呆或怔或忪的神情裡,知道她是開心是快樂還是在生氣。

  這樣的日子,他說不上喜歡,卻也絕對不能說是無聊或者難受。

  一切,直到了今天。

  站在山坡上,看著她自得其樂地舉著釣竿的孩子氣模樣他歎息著卻也笑起來,看到她釣到一條錦鯉時的歡喜雀躍他也會忍不住地跟著咧開嘴,看到她空鉤時他也會不由自主地替她惋惜,看到她坐久了敲打腰背時他竟然有了想去抱一抱她、替她揉揉腰的衝動!

  當他以平常的語調不經意地同七先生說出“今生不娶妻”的話後,震驚的何止是老人家,他所受到的衝擊又豈是小的?!

  原來,原來,不管他如何的抗拒否定,在他的心裡,他已將她擺到了一個絕對的位置之上!

  甚至於,他將她當作了今生的——

  他貌似平靜一如既往,可心跳卻快上了好幾倍啊!

  怎能這樣?如何可以是這樣?!

  他是誰,而她又是哪一個?他是關騰嶽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勢傾天的關騰嶽啊,而她呢,她不過是賣身進府來的小小馬奴,不過是他用來發洩情欲的侍寢小婢,不過是他——

  但沒等他有時間想個清楚明白,更沒等他做出推拒的念頭,她無意中的落水、他想也不想跳下水卻尋不到她時那刻的心如刀絞、他瞪著她拖著釣竿錦鯉悠閒而走時的惱火與慶倖——讓他再也無法否認了——他,心裡真的有了她。

  真的有了她了啊,他向來不容女子的心裡。

  所以,他受不了地痛?自己了一聲:天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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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什麼,這樣的,對我。”

  墨色的粗眉忍不住又緊緊蹙了起來,他有些惱火地瞪著她靜靜望著他的鳳眼兒,忍不住地再罵上目已一句:“天殺的!”

  她先是怔了怔,而後竟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笑容,燦爛,恍若天上之陽,不耀眼,卻是實實在在地籠了他一身一心,暖洋洋的舒心感受,讓他再也惱不起來,再也氣不起來,而是又笑著罵了句:“天殺的啊!”

  他的笑,少見的爽朗,少見的輕鬆。

  她,慢慢止住了笑,愣愣地看著他笑開了的臉龐。

  “怎麼了?”他低下頭,隔著水上的騰騰熱氣差一點貼上了她細白的臉。

  她搖搖頭,卻不說話,脖子後仰,想逃開這突然曖昧了的空間。

  “女人都似你這般的嗎,說惱就惱,說不開心立刻就不開心了?”他再蹙了下墨眉,想再貼近她,卻被她用手攔在了他的胸前,阻了他的親近。

  “你還沒告訴奴婢呢,關大爺。”她的怔忪似乎只是他的幻覺而已,眯眼,視線裡依然是她笑嘻嘻的浮滑模樣,“為什麼湖中的錦鯉不能吃啊?”

  “……”他不語地盯著她嬉皮笑臉的樣子,直到她有些局促地再止了笑容,他才開口:“不知道七先生向你談沒談起過我,可我卻可以告訴你,我這個人平素裡是很認真的,說話做事向來是說一是一,說過便一定要做到!你該知道依我在朝中的地位,我要什麼便有什麼,從來的要風要雨全隨我意,這世間我能看進眼裡的,其實很少。”

  她微愣了下,似乎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了這個。

  “但那是在朝堂政事之上!私底下的我呢,說實話,我自己便知我還是同我在廟堂之上幾乎一模一樣的嚴肅性情,平日裡並不怎麼愛說愛笑,也尋不到敢在我面前同我說笑的人!這二十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整天的板著一張臉,習慣用眼神來處置問題,我狠起心來將人活活打死也不是沒有過的事!”

  看她迷惑地慢慢眯起了鳳眼兒,他突然大聲地歎了口氣。

  “實話說給你聽,我也不怕丟臉,我從不曾像與你這般地與其他女子相處過,能呆在我身邊甚至被我夜夜抱在懷裡的女人也只有你一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他又在強調她是什麼什麼嗎?

  “你撇什麼嘴!”他惱道,記憶裡從來沒有過這種同人、女人解釋自己性情的經驗過,“我是在說,我突然發現我不僅僅將你當作——好吧,我承認,我越來越離不開你,知道了嗎!”

  她還是眯著鳳眼兒同他互瞪。

  看樣子,他若不說清楚,她是不會明白的!

  咬牙,他惡狠狠地逼近她的眉眼,嘴角抽搐了好久,他才語帶謹慎地開口說道:“我已經決定了,這輩子我不會娶妻,所以,有沒有名分對你來說,是一樣的,這樣,你明白了嗎?”

  她震了下,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鳳眼。

  “你還要我如何說?”氣惱地狠狠握緊拳頭用力擊在水中,他罵道:“天殺的!你不是問我我為什麼這樣對待你麼!我回答了啊,你到底聽沒聽見啊!”

  “……”

  “你就沒有什麼要說的嗎?或者是還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我——”喉口的沙啞讓她自己都吃驚了起來,艱難地咽一咽酸澀也似的沉重氣息,她遲疑地看著他,細白的唇顫顫地,卻無法說出話來。

  “你什麼?”側耳,他仔細地聽她說,可過了許久,只聽到她不斷吞咽吐沫,卻是什麼話也沒聽到!不覺又有些惱起來,他忍不住重重哼了聲。

  “關、關……”好不容易張開的唇卻被他伸手緊緊握了住。

  “不許再喊我什麼‘大爺’!這裡不是青樓妓院!你不是風塵女子,我更不是好色的嫖客!”

  她再愣住。

  “我臉上長了三隻眼還是兩隻鼻子啊!”她愣愣的視線讓他更惱,威嚴正直的面皮幾欲爆裂,他再次認真地重申:“記住了,以後絕對不許再喊我什麼‘關大爺’!”

  “……”她推開他的手,唇抿了又抿,遲疑了好大一會兒,才小聲地開口:“關爺。”

  他?時黑了臉,但看她彆扭的樣子,才勉為其難地哼了聲,算是默許了她給他的新稱謂。

  也罷,至少少了一個“大”字,聽來順耳多了,就先這樣子吧!

  “關爺,您的意思奴婢——”她在他突然又惡狠狠的視線下忍不住縮了縮肩,小聲地繼續道:“您的意思——我想我是明白啦!”

  哼。

  他稍微地緩和了一下惡狠狠的表情。

  “我——我——”她皺眉,第一次在他面前無法正常開口說話了。

  “你有什麼儘管說。”

  “我——我不知說什麼——或者是想說一聲對不住——”

  “你什麼意思啊你?”他逼近她。

  “我——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相信你的話嗎?”

  “我說過的,我向來是說一是一,說過就絕對會做到的!”從來沒人膽敢質疑過從他關騰嶽嘴裡說出來的話是否可以相不相信的!

  “哦。”她竟然很委屈似的應了聲。

  “你該高興才是啊!我說了這麼多給你,你難道還不滿意?!”

  “哦。”

  “馮嬰!”他用力地吸氣,不知自己為什麼這麼的容易情緒不定——在這女人面前——真是天殺的啊!

  “關爺。”她抿著唇,看了他冒火的黑眼一會兒,突然伸手往他頭頂探去。

  “你做什麼啊你?”他皺皺眉,卻並沒有躲閃。

  “水草。”她將一團綠乎乎的水草從他頭髮上拽下來,拿給他看,“您腦袋上長水草了。”

  “胡說八道!”他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水草丟到遠遠的一邊去,臉卻微不可顯地有點紅了。

  怪不得她不相信他的話,任哪一個頭頂上長著怪異水草的人開口說話,說得再如何嚴肅,這威信——還是有折扣的啊!

  “算了,你幫我洗!”低頭,他攬緊她的軟腰,再哼了聲,“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哪里會弄得如此的不堪!”

  她什麼話也沒說,只安靜地開始拆他亂了的束發,將水一捧捧地淋上他的散發。

  他也不再追問她是否有話要對他說,將頭貼上她的肩,帶著淡淡的笑容,他合上了雙眼。

  其實——

  除了rou體的情欲,同她就這樣安靜地坐著,也是很快樂的呢。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7:49

第七章

  有些什麼東西真的不太一樣了。

  領著她心愛的小桂花糖,嘴裡再含上一顆桂花糖,她悠閒自在地走在偌大的府邸裡,沒有任何目的地飄過來飄過去,只圖散散久不勞作的腿腳。

  “馮姑娘,你除了吃桂花糖便沒別的事好做了嗎?”

  好不容易才從老爺府裡逃脫出來的管家老爺,有點眼紅地瞪著她的逍遙自在,很不是滋味地道。

  “桂花糖好甜的啊。”她答所非問地笑嘻嘻瞅著他,突然啊了聲。

  “怎麼了啊?”

  “我突然發現耶——”細細眯著的鳳眼兒上上下下地打量過管家老爺,她甚至還圍著他背手轉了個圈,弄得關飛莫名其妙地瞪著她。

  “你發現什麼了啊!”

  “管家老爺,您的玉樹臨風——”她再繞上一圈,細細眯著的鳳眼兒眨也不眨。

  “你到底要說什麼啊,馮姑娘!”他快被她詭異的眼神惹得發火了。

  “不再玉樹臨風了的管家老爺,您可以小聲地告訴我一件事嗎?”她湊近他,用好小聲好小聲的聲音問道。

  “什麼事?”白白的面皮在聽到那個“不再”後很恐怖地抖了抖,管家老爺怨恨地朝著故意戳人痛腳的女人再瞪一眼。

  “這才不過幾天啊,您怎麼就——模樣變化這樣的快啊?”本想說那個“老”字,但瞥著人家恐怖的眯眼狠瞪,她笑嘻嘻地改口,“是不是因為——”她曖昧地哦了聲。

  “你不知道就不要胡亂瞎想!”

  “你這麼生氣做什麼?”不解似的眨眨眼,她依然笑嘻嘻地,順手再將一塊桂花糖丟進嘴裡,“我只是想問問你,關爺的老家裡真的那麼會折磨手下人啊?”哈哈,這就證明了她沒猜錯哎——嘻嘻。

  “馮、姑、娘!”白白的面皮這次真的漲成豬肝的顏色了。

  “啊,我又沒被‘親親娘子’嫌棄,你朝著我喊有什麼用?”快樂地頓頓也來湊熱鬧的小桂花糖,她笑得心無城府極了,“不再玉樹臨風了的管家老爺,您小心身體啊,再這麼氣下去,遲早會被親親娘子踹下床的啊——”

  她突然用力地關上嘴巴。

  “馮——姑——娘!”他要惱了哦,他要惱了哦——

  “關飛,你在這裡做什麼!你不知道花廳裡快亂成一團了嗎!還不快去!”

  滿懷的心火突然被一盆冷水澆上,不再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一下子蔫了下來。

  “爺。”恨恨地一瞪笑得無辜偏又賊兮兮的小女子,他大踏步地走開。

  “不再玉樹臨風了的管家老爺,您千萬保重啊!”走得很遠了,他還聽到那油滑輕浮的笑音隨風吹到耳邊來,真是——後悔啊!

  “你非要惹他生氣嗎?”慢慢地走過來,高大的男人一向威嚴正直的臉龐上竟然含著淡淡的笑,走近她,他伸手替她撣撣沾了草沫的雪白羅裙,揚眉:“他已經快被我大哥整瘋了,你再踢他痛腳,他若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我可替你擋不了的。”

  “原來真的是如此啊。”她喃喃道。

  關騰嶽驚訝地望她,心中一動。

  “啊,關爺。”她突然看他一眼,脫口問道:“今日府上不是有貴客登門嗎?您不在花廳裡作陪,怎麼跑出來了?”

  “什麼貴客,我又做什麼陪?”沒好氣地瞪她一眼,自越來越認識這總笑嘻嘻地小女子以來,他也越來越習慣拿眼瞪她,“我大哥三弟又不是旁人,哪里需要我時刻伴著?倒是你——”他突然傾身,吸了吸鼻子,墨色的濃眉又習慣性地蹙了起來:“你又喝酒了?”

  “呵。”她應付地彎起細白的唇角,小小地後撤——軟腰上突然的阻力讓她只得站在原地,任他拿漆黑的眼瞪地。“七先生說是貴府上的喜酒哩,所以我就陪著小飲了幾杯,同喜啊,同喜!”她笑著抱拳。

  “說什麼醉話呢你。”他無奈地搖頭,歎了聲,攬在地軟腰上的手掌做用力將她的身子按人自己懷裡,輕笑著附上她小巧的圓耳,小聲道:“等一下我用完了晚膳去找你,你不許再跑去鬧關飛啦,知不知道?”唇,有意無意地吻上她的耳垂。

  她側身一躲,掙脫了他的親近,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忍不住騰起紅紅的熱氣來。

  “記住了?”他並不再去碰觸她,只將手重新背到了身後,笑望著她少有的嬌羞。

  細細眯著的鳳眼兒含怨似的瞥他含笑的臉龐一眼,她反手拉上一旁小桂花糖的馬韁,轉身走開。

  他靜靜望著她的背影,含笑的唇角也忍不住上彎了幾分。

  “啊,好漂亮的小馬啊!”

  嬌貴細嫩的女兒嗓音,突然從他背後傳了來,他的眉皺了皺,有了不妙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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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亭,關家兄弟表兄家的異母妹子,正值二八芳華,容顏嬌麗,出身尊榮,向來是想如何便如何的天之驕女,無人敢折其纓的高貴嬌娃。

  所以,當出身尊榮的高貴嬌娃看上了她的小桂花糖,要騎一騎一試自己多日來學習的成果時,她想也不想地便垂首彎腰退到一旁去,細細斂起眼眉,不再看自己的小小馬兒被套上生平第一次的束口轡頭、玉制馬鞍,被人硬生生地按住騎跨上去。

  向來自由自在的小馬兒啊,向來無拘無束的——

  “你若真的心疼小桂花糖,就去給爺說一聲啊。”

  不知什麼時候,皺著眉的管家老爺湊近她,不贊成地盯著她唇角的澀意,哼了聲:“我最討厭你這樣的人了,從來心裡有話也不肯說出來,總憋著心事不怕老啊?”

  “怪不得曾經玉樹臨風英俊到沒有天理的管家老爺如今不再玉樹臨風了哩。”吸口氣,她勉強揚起笑眯眯的臉來,細細眯著的鳳眼兒有意無意地瞥了另一端的某個人一眼,果然見他繃緊了白白的面皮。“如果管家老爺真的懂得那句話的意思的話,您現在還會是玉樹臨風的英俊相貌啊!”

  “馮姑娘!”白白的面皮抖了再抖,關飛狠勁地瞪她,“沒有人告訴你不該說的不要說嗎!”

  心裡,則是甚驚!

  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秘密的?!

  有些慌亂的眼複雜地也望向另一端,在撞到兩道淡淡的視線後忙又狼狽不迭地撤了回來,“可是剛才您也說了啊,總憋著心事會老的啊。”她笑嘻嘻地朝他扮個鬼臉。

  “馮姑娘!你現在就儘量地耍你的嘴皮子吧!遲早有一天,等你吃到了苦頭看你後不後悔!”有點惱羞成怒地狠瞪了她一眼,關飛轉身便走。

  “我現在就已經嘗到了苦頭啊——”她似乎並沒在意關飛的惱怒,而是突然苦笑了聲。

  她的美好的、偉大的、崇高的——浪跡天涯海角、老吞砒霜坐化火堆風吹散——的理想啊,似乎離她越來越遠了哩——

  甚至,她隱約覺得,她已堅持了二十年的固執也在漸漸地消失掉啊——

  “真不知道我當初哪里來得那麼大的膽子那麼大的決心啊——”苦惱地伸手抓抓自己隨便纜在腦後的及肩頭發,她笑得很難看,“我這二十多年看到過的紅塵齷齪還少嗎?明明知道男人是信不得的,明明知道女人之于男人的意義只不過是泄欲的工具而已啊,卻還這麼的——”

  啊,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連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啊!

  可是回頭想一想這些時日來所經歷過的事——

  “那麼男人之于女人的意義又在哪里呢——他對我的意義到底在哪里呢——他真的是可以被信任的嗎——唔,他當初的確是為了性欲才不得不接納我的,可是現在他竟然告訴我,他因為我才產生了情欲——好頭痛啊!”受不了地申吟了聲,她有些站不穩了,便索性抱膝坐了下去,埋頭繼續喃喃自語。

  “男人的承諾——我看過多少男人的承諾?當想要討取歡心索要rou體一時的歡愉時,千般誓言萬種應允都能面不改色地一口吐出來,可一旦心想事成了,一旦厭惡了,哪里還記得當初曾經的誓言——從來沒有承諾真的被認真地實現出來啊——他的承諾,我可以相信嗎——啊,他又哪里對我說過什麼承諾啊——”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卻突然熱了起來。

  我已經決定了,這輩子我不會娶妻,所以,有沒有名分對你來說,是一樣的,這樣,你明白了嗎?

  這——便是承諾嗎?

  好惱啊!

  她向來是最最固執最最堅持己見的啊,脾氣又臭又硬得讓母親們大喊受不了,恨不得將她當作球隨便地丟給別人去頭疼——

  她於是爽快地親手替她們解決了這個難題,自己將自己踢出了樓子——原本以為這一下她終於自由終於可以隨心所欲了啊,哪里知道她這一腳踢得太用力了點——竟然將自己踢到了一個男人懷裡——

  她該說她是好命苦,還是該說她——

  “到底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啊!我到底應不應該相信他的話?!”

  啊——好想大大聲地尖叫一聲啊!

  但——

  熟悉的馬兒嘶鳴突然傳進她埋在臂彎的耳朵裡。

  她原先並不以為意,本能地揮了揮手,想趕開又要來同她玩鬧的小桂花糖,她現在正在思考對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哩,它先自己去玩——

  一愣,她立即抬起頭來,順著馬兒的嘶嗚——痛苦的嘶鳴看過去。

  她心愛的小桂花糖,正被那位出身尊榮的高貴嬌娃用力地舉著馬鞭狠勁責打!

  心一縮,眼立刻紅起來,迅速地從地上爬起來,她想也不想地奔向小桂花糖。

  手臂,卻突然被緊緊地抓了住。

  回首,關飛凝重地朝她搖了搖頭。

  她遲疑了下,轉頭望向另一端,關家的三兄弟正在低頭交談著,視線雖也因為這不尋常的馬兒嘶鳴而看了過來,三張相似的臉龐上,卻竟也是相同的——無動於衷!

  無動於衷!

  她咬牙,努力吸氣,試著平息心中的怒火,試著對小桂花糖的慘叫也——無動於衷——可是,可是,可是——

  似銀蛇閃亮的細細皮鞭痛快淋漓地抽打在幼小的馬兒身上,道道的血痕在棗紅色的馬身上竟也是那樣的觸目驚心,漸漸微弱了的慘然嘶鳴,直覺投到她身上來的信任眼神——

  她抬手,撥開關飛緊抓在自己臂上的手掌,不顧他的低喊,大步地跑了過去!

  “小姐!馬兒雖是牲畜,卻也是一條生命!請小姐高抬貴手,饒過它吧!”張開雙臂,她鳳眼微斂,身軀也恭敬地彎起,垂首,她卑謙地求情。

  “你是個什麼東西?”出身尊榮的高貴嬌娃暫時頓住高舉的馬鞭,姿態高傲地睨著她卑微的身形,嬌嫩的嗓音吐出的卻是極不屑的冷嗤,“這裡是我騰岳哥的府邸,連他尚且都不說什麼,哪里論到你這個賤婢在這裡指手畫腳?與我滾開!”

  “奴婢自然不敢汙了小姐您的貴眼,可這小馬卻是奴婢所有的,倘若小姐厭煩它了,奴婢將它趕快的牽走也就——”

  銀光閃過,啪地一聲響,她還沒等反應過來,左頰上火燎的刺痛已傳入了腦海深處!

  她怔了下,眼角瞄到了一旁的關飛正在焦急地與她舉手示意,她不理,只慢慢抬起頭,清亮的鳳眼直直看向揚揚得意的高貴嬌娃,淡淡地道:“小姐消氣了嗎?奴婢可以將馬牽走了嗎?”

  “你這個賤婢!”手中的馬鞭再次高高舉起,高貴嬌娃顯然更是火大了。

  她卻依然不躲不閃,雙臂照舊展開護在小馬的身前,清亮的風眼依舊直直看著這驕縱的少女。

  “找死!”馬鞭帶著銀輝,朝著她的臉又狠狠揮了過來!

  不知誰喊了她的名字,她卻不理,依然不閃不躲,直直地看著邡馬鞭朝著自己揮過——

  而後,在鞭尾掃到她面龐的前一瞬,鞭尾被突然伸來的一隻手緊緊地抓了住。

  “騰岳哥!”嬌娃嗔怪地跺起了精緻的小馬靴。

  “翠亭,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了。”

  “我不!我同哥哥告過假了,他說我可以住在你這裡的!”

  “我等一下正要去找表兄,你如果樂意住我這裡,我就不奉陪——”

  “騰岳哥!你非要趕我走才開心嗎?”嬌娃嘟起嬌麗的小臉,鬆開了手中的馬鞭,拿小指斜斜一指關騰嶽身後被擋住了的女子,嬌聲道:“那好,你與我狠狠地鞭這個賤婢一頓,我就爽快地跟你回去!”

  “你不是已經打過了?”關騰嶽微皺了墨眉,沉了沉臉色,“你不是也說了,這裡到底是我的府邸,就算給我一個薄面,你就饒了她吧,如論怎樣她都是我的人。”

  “不過一個賤婢罷了,騰岳哥你何必這麼護著她?”

  但嬌娃還是懂得看人臉色,知道凡事該適可而止的道理,遂撒嬌般地拉住關騰嶽的手臂,笑盈盈地道:“那好,看在騰岳哥的面子上,我就放這賤婢一次,不過若再如此的膽敢與我不敬,看我不拿鞭子抽死她!”

  “你是誰,哪一個敢惹你生氣?”淡笑了下,關騰嶽道:“好了,你今天也玩盡興了,可以讓我送你回去了嗎?大哥他們也正在等你一起走呢。”

  “好啊,我也很久不曾去騰岳哥爹娘那裡走動了呢,天還早,我順便去拜見了騰岳哥的爹娘,再回去好了。”

  眼珠一轉,她又指向踉蹌發抖的小棗紅馬,“這馬雖然長得難看,可我也算看著順眼,就與我牽回去吧!”

  “翠亭,你若真的喜歡小馬,我倒還有幾匹,等改日我親自挑選最好的一匹送去給你,好不好?這匹馬你也看到了,脾氣暴躁,還沒讓人好好調教過,你要它做什麼?”暗自再皺下眉頭,關騰嶽和顏悅色地主動拉起嬌娃的纖纖玉手,舉步要走。

  “我不!我就要這一匹!”嬌娃卻將腳釘在原地,說什麼也不肯移動,“就因為它還沒給人好好調教過我才要呢,我那些調教過的馬都太沒意思了!”

  “翠亭!”

  “騰岳哥,一句話,你給不給吧?你若不給,我就回去向母親哥哥說去,說你好小氣,看不起人,連一頭畜生也捨不得給人家!”

  “你——算了,你喜歡——我給你了,行了吧!”

  嬌娃歡呼了聲,輕揮玉手,讓侍侯的奴僕前來牽馬。

  一道矮小的身影卻挺胸在小馬身前攔著,冷冷地看向前來牽馬的人,不肯移開身子。

  牽馬人厭惡地瞪了她一眼,很聰明地斜開身軀,將這事擺在嬌娃的面前。

  “騰岳哥,你家的奴才都是這麼笨的嗎?竟然連主子的話也敢違抗?!”

  “下去。小姐的話沒聽見嗎?”蹙眉,關騰嶽自剛才攔住嬌娃的馬鞭後第一次地正眼看向面頰帶血的女子,冷聲道:“這裡是什麼地方,由得你說話嗎?關飛,還不過來將她帶走!”

  遠處的關飛早就等得著急,一見主子下令,忙飛也似的跑過來,抓住馮嬰一隻手臂便往旁帶。

  但——

  “這馬是我的。”淡淡的女音,並不怎麼悅耳,甚至因為面頰帶傷的原因而有些含糊不清,卻極是的響亮:“關爺還記得吧,這馬您已經賞給我了。”

  關飛受不了地暗罵一聲,用力,卻依然無法拽得動這執拗起來便什麼都忘了的女子。

  “一個賤婢而已,竟然敢如此的同主人家說話?你放肆!”嬌娃馬上如關飛所料想的變了臉,冷冷地一哼:“不要說是一頭牲畜,便是這萬里的江山,也全是我家所有!你是什麼東西,竟然膽敢這樣的不知好歹?!這馬我是要定了!內侍,不必牽這不討人喜歡的東西了,拿刀與我砍了賞你們晚上加菜!”

  本要牽馬的奴僕立刻高聲地應了聲,手往腰間一抽,竟真的抽了把明晃晃的短刀殺氣騰騰地走了過來!

  “這馬是我的!是我看著它在母馬體中孕育,是我親自將它接生到了這個世間,是我一點一點地喂它長成了現在的模樣!憑什麼你說要便乖乖地給了你?!這萬里江山也全是你家所有?就算這萬里江山都是小姐你家的,可那也是你的祖先浴血奮戰而來,同你有什麼關係!你能有今日站在這裡指手畫腳的權力,也不過是你投胎投得幸運而已!假若你投胎成了一頭牲畜,如今你也不過是遭人鞭打刀殺的份!”馮嬰用力咬牙,站在馬前巍然不動,那要殺馬的侍從見她神情堅決,竟然一時被嚇了住,訕訕地退到一旁,不敢再欺上前去。

  “你!”

  “我雖是人家的奴婢,可也是靠自己雙手穿衣吃飯!你不過是靠著祖上的——”

  啪——

  馬鞭抽在rou體上的清脆聲響,讓她愣了下,暫時停了話語。

  啪——

  背後傳來的火燎觸覺,讓她慢慢轉過瞪向嬌娃的冷冷視線,呆呆看向了從她肩頭飛掠而過的細細銀光。

  啪——

  啪——她一動不動,愣愣地看著那蛇似的銀光由肩頭繞過,清脆地抽在她的背上,耳邊似乎還有焦急催促的熟悉話音,她卻恍然未聞,只呆呆地瞅著銀光輕盈地舞過她的肩頭,結實地抽上她的後背。

  很奇怪,這一刻,她竟然絲毫沒感覺到一點點的疼痛。

  好奇怪啊。

  張開細白的唇瓣,她想問一問那不停揮鞭的男人是如何辦到的,這鞭子竟然能從她的身前揮出,繞過她的肩頭跑到她的背後,好奇怪啊!

  迷惑的鳳眼,慢慢望過去,視線裡,近處卻只有兩隻著黑靴的大腳——

  她何時坐下來了?她怎麼不知道?

  迷惑的鳳眼再往遠處看去,見到的是不再玉樹臨風了的管家老爺正拼命地與一個男人拉拉扯扯,白白的面皮上是明白的惱火,似乎想跑過來罵她一頓,見她望過去,立刻張大了嘴,朝她大聲地喊叫。

  啊,或許不是在罵她,而是在狼狽地朝她解釋吧!解釋什麼啊,她其實早就知道他的秘密啦,只是平日裡想多捉弄捉弄他,多看一會兒他的美人兒臉而已——她真的是很喜歡看美人的哩!

  笑嘻嘻地想朝管家老爺再扮個鬼臉,卻怎樣也扯不動似千斤重的嘴角,只好歉疚地眨一下自己的鳳眼兒,算是賠罪——

  慢慢地收回視線,已不見了那由肩頭繞過的蛇似的銀光,她疑惑地回頭,看到她的小桂花糖正靜靜地躺在她的腳邊,純摯的大眼調皮地看著她。她笑了聲,從腰間的小荷包裡掏出一塊桂花糖攤在掌心遞過去,它卻不再歡歡喜喜地來舔她的掌心了。

  眼,輕輕凝著從小桂花糖頸子上潺潺不息湧出來的鮮紅液體,她低歎似的啊了一聲,舉起手,將那顆桂花糖送進了自己的嘴唇裡。

  “我就說啊,人是不能相信承諾這回事的,小桂花糖你也不能相信我曾許給你的話耶!我說要好好地養大你,等你長大了,我放你自由,任你去飛縱小溪長河,任你去奔踏林海草原,任你去無拘無束,任你去自存逍遙,只當你是——可你看,你看,我食言了不是?就說啊,承諾是從來不存在的呢。”

  手,溫柔地撫上小桂花糖的純摯大眼,她含糊地笑,唇中的糖漸漸融化,她卻再也吃不出曾經最愛的甜甜滋味來。

  耳中,突然傳來熟悉而陌生的男人話語,極是的威嚴:“明晨之前不准起身,好好給我反省!看看你到底錯在了哪里!”

  錯在了哪里啊——她錯就錯在不該忘掉了自己二十年的堅持,錯就錯在她不該相信了一個男人的承諾,錯就錯在——她丟掉了自己的心。

  “女人之于男人來說,便是泄欲的工具嘛!”鮮紅的液體淌到了她的身前,映出她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她目不轉睛看著她笑嘻嘻的臉,無限感慨地歎了聲。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8:10

第八章

  或許是山中不知歲月深吧,她漸漸習慣了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竟然忘記了現在已是什麼時候了?

  是什麼時節了呢?疑惑地抬頭望天,深夜裡的天是灰濛濛的一片,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沒有以往的月亮娘,沒有一閃一閃的星子,有的,是漸漸灑下來的一片一片的雪花。

  下雪了啊。

  遲疑地伸出手,她接住一片又一片的雪花,有些癡的鳳眼,呆呆地看著。

  “你這是何苦呢?”

  她啊了聲,只呆呆看著手裡的雪漸漸消失,化成水滴滑出掌心去,再伸出手,卻沒有了雪。

  “已經立冬了呢,今年的雪來得好早啊。”

  她再遲疑了下,終於又抬起了頭。

  一片傘,遮住了她的視線,“爺狠下心來鞭打你,卻是為了救你啊。”白白的面皮上,不再是熟悉的瀟灑俊俏,而是認真的凝重神色,“你知道那位嬌娃是什麼來歷嗎?她——是當今皇帝的異母妹子,是正宮皇太后的獨生愛女啊!她要你的小——”頓了下,關飛歎了聲,“如果得罪了她,便是得罪了正宮皇太后——你也該聽過宮中的傳言吧,說是皇二子才是嫡出皇子,而當今的聖上乃是庶出,他的親生母親只是先皇的側妃而已——”

  “我都知道。”她淡淡一哼,細細的鳳眼微瞥了他一眼,“如果因一件小事而造成兩宮皇太后的不合,可不是什麼朝廷或者是皇帝老爺的福氣哩。”

  “你——”

  “雖然你們從沒直接說過,可我也知關爺口中的那位‘表兄’便是當今的皇帝老爺,知道那位皇帝老爺的親生母親是關爺的親姨娘,我還知道皇帝老爺能一登大寶也全是因為有關家的支持,還知道關爺今日雖然抽了我五鞭子,卻是從那位驕縱的公主手裡救下了我一條小命——不知道的是你們。”

  真的要對她刮目相看了啊!

  敬佩地看著她冷靜的臉,關飛吃驚地瞪大了眼。

  “你是來勸我別生氣還是來同我解釋關爺鞭我的緣故的?”哼了聲,她推開他的傘,自得其樂地再度玩開了接雪花的遊戲,“如果是這些的話,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完全明瞭關爺鞭我的好心,也一點也沒生氣。”

  “……”

  如果不生氣,她哪里會如此的——反常?

  “或者,你還是來勸慰我,要我節哀順變,小桂花糖雖然沒了,但如果我想要,冉去要一匹也就是了——甚至這次可以得到關爺完全的同意,也可以任意去挑選我所喜歡的馬兒?”

  “……”

  真的好佩服啊!她如何這樣的會猜心的!

  “那麼我也可以告訴你,管家老爺。”她諷也似的一笑,瞥一眼身前早已乾涸了的紅,“小桂花糖死就死了,那只是它的命不夠好,誰叫它不該來到這世界卻偏偏要來?死了也好,否則長大了也是任人騎跨任人鞭打任人宰割!既然如此,死了或許是它的福氣呢!”

  關飛徹底呆住了,即便早知她常常語出驚人,但如此的——

  不由咽了咽口水。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不再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

  “……”才對她生了一點點的敬佩之心啊,頓時再次消失得不見蹤影

  “沒有了嗎?”好惋惜地瞅著管家老爺少見的張口結舌樣,她笑嘻嘻地扮個鬼臉。“原本我還以為你會拿什麼故事來哄一哄我哩。”

  “我哪里會說什麼故事!”

  “你不會說故事啊!”又細細眯起的鳳眼兒吃驚地瞪著神情似乎有些——狼狽?啊,是哀怨吧——她偷偷咽咽口水,好心地從懷裡掏塊帕子遞過去:“管家老爺,您擦一擦吧!”

  “我臉上又不髒,擦什麼擦!”不再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狠狠拍開她的手,惱道:“馮姑娘!你到底是不是被爺氣瘋啦!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爺是不得不鞭你啊!是——”

  “是人都有身不由己之處,關爺是人,更是朝堂上的人,是夾在權利鬥爭中稍有不甚便會惹來翻天覆地麻煩的人——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對吧?”她輕輕哼了聲。

  “原來你不光只是會油嘴滑舌哩。”她所思所想的,實在是遠超時下女子們所能掌握的啊!

  “管家老爺,你其實一直看不起我的油嘴滑舌是不是?”雪越下越大,伸手,不一刻便接了滿滿一捧的雪片,她笑嘻嘻地遞過去。

  “沒有。”遲疑了下,關飛伸手接過她掌心的雪片來,看了好久,慢慢地握了住。

  “你啊,就是像關爺一樣,凡事太古板太嚴肅啦!你總想著我要這樣,我要那樣,可一旦真的要去實行起來,卻總是會顧慮重重,會不由自主地先把最糟糕的結果設想出來——加上心又太軟,結果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在原地踏步,只能遠遠地觀望著,什麼也得不到!”

  “我,我很開通的,哪里,哪里古板嚴肅了?再說了,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管家,哪里,哪里有什麼行動值得去考慮設想的!還有,我總是、總是男人哩,心軟這回事才不會從我身上找出來!你難道忘記了,當初你剛進府來,因為做事太忽悠,我還罰過你好幾次!”

  “我收回剛才的話。”

  “呃?”

  “我說錯了。瞧你現在心虛的樣子,我突然發現關爺比你還開通哩,至少他一旦有了某個決定,他就一定會立刻施行出來!”

  “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惱地將掌中已化成水的雪片用力一甩,白白的面皮再度開始抖動了,關飛謔地站起身,睨她依然跪坐在地的狼狽樣子,猶豫了下還是伸出手去:“好了,有什麼話去同爺說去,這雪越來越大,我送你回去吧!”

  “我在說什麼?”她恍惚地晃晃腦袋,不理會他伸來的手,只仰首盯著他閃爍的眼,突然慢吞吞地笑了起來。

  “你真的不對勁!”

  “關管家。”她突然收住笑,正色地望著他,“關騰嶽曾經告訴過我,他說他這輩子都不會成親。”

  “既然爺說了,那就一定是真的。”

  “你相信他的話?”

  “爺從不說做不到的空話!”

  “那他還說過如果我喜歡小桂花糖就儘管拿去,給我就是了!”

  “今天這是事出無奈,你不要這麼——斤斤計較好不好?!”

  “關管家,你從來不斤斤計較的,是嗎?”

  “我——我沒你那麼小心眼!”

  “關爺的大哥當初為了助他們親姨母家的兒子當家主事,曾一口氣同時娶了三名朝中大臣的千金為妻,是吧。”

  “為了穩定當時的朝政,他是——他是不得已而為之。”

  “所以,怪不得啊——我到現在還從沒見到過管家老爺您傳說中的寶貝親親娘——”

  “你說夠了沒?!”手中的紙傘用力往下一揮,關飛怒道:“如果你想發瘋,你儘管瘋去好了!”

  “你相信承諾這回事嗎?”

  “相信吧。”忍耐地吸口氣,關飛重新放柔了聲音,“好了,我送你回房去吧!雖然我相信爺的力道,可五六鞭子下來你的背總不免有些紅腫的,我幫你拿點藥擦擦好不好?再說了,你臉上這鞭子如果不好好處理,是會留下疤的,你本就長得不漂亮了,還是小心一些吧!”

  “關飛。”她似沒聽到他的話,只突然困惑地眨眨眼,“你說你們爺到底是為什麼?”

  “什麼?”

  “他原本是為了情欲而不得不將就於我,可他那天竟然告訴我,他竟然會對我產生了情欲!我又黑又瘦又沒一丁點女人味的,他到底看上了我哪里?”

  “當然是你的好。”

  “一個男人會對一個絕對稱不上好看、更沒一點利用價值的女子產生情欲、說出甜言蜜語,所以他是真心的嗎?”

  “除了真心,自然沒別的理由了。”

  “所以,他說的話,他做出的承諾我可以相信的?”

  “自然應該相信。”

  “即使他因為不得不的緣故而不能遵從他的諾言,我還是該相信他的,還是該原諒他的?”

  “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原諒他一次又何妨?”

  “那麼,關飛,你,為什麼不肯原諒那個人呢,為什麼已經過了這許多年,你還在怨恨?”

  “我——”

  “那是因為,即便你明白所有的道理,你的心,還是會因為那個人無法做到承諾而受了傷。”

  關飛呆呆地看著她淡然而認真的神情,望著她不再細細眯著的清亮鳳眼,再也說不出話來。

  即便明白所有,可心,已經受傷了,便再也無法相信——情——了。

  “啊!我的腿好痛好麻啊!不再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可不可以麻煩您背小的回去?”

  慘兮兮的哇哇大叫伴著撲倒在他腿上的冰涼身子一起壓上了他,猛地打斷了他的思緒。

  回神,不再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瞪著緊抱自己大腿的不知羞的女人,厭惡地抖動了白白的面皮。

  “我從沒見過你這麼不害臊的女人哩,馮姑娘!”

  “那你今天見到了啊,是你的榮幸哩!好啦好啦,反正您是好人好心的管家老爺嘛,您就大慈大悲地對我這弱小女子伸一把援手又怎地?”

  “如果你喊我一聲‘玉樹臨風英俊到沒天理的管家老爺’,我就閉一回眼背你一回,如何?”

  “可是你明明已經不是玉——好吧,好吧,玉樹臨風英俊到沒天理的管家老爺,就請你幫小的一回吧!”她笑嘻嘻地摟緊他的大腿,死不肯放。

  “真不知道當初我頭腦不清楚到什麼地步!怎麼會將你這油嘴滑舌的女人招進府來!”仰首望著漸漸發亮的天邊,關飛無條地歎著,不甘卻又不得不彎腰背起這賴皮的女人。

  他的噩夢成真了,他招進來的真的是一尊佛——一尊專伺破壞的佛啊!

  “誰叫你不存好心眼的?”

  “馮姑娘,你該記得,你的賣身契還在我手裡呢——啊!你做什麼你!”

  “呵呵,我一直就想摸摸看啊,曾經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你的面皮這麼白,到底撲了多少的水粉啊——”

  “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堂堂一個大男人,撲什麼女人家的粉——你不要再動手動腳!我的臉是天生的,天生就這樣白!”

  “那你一定很辛苦嘍?”

  “辛苦?有你這樣的手下,我當然辛苦!”

  “不是——我是說你隨時隨刻都將你的下巴刮得這麼光溜溜的——唔,現在應該還沒五更天吧,你這麼早就起來刮過鬍子了?”

  “馮姑娘!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不該說的不要說,不該問的更不要問!”

  “好,好,我不問了,我也不說了,好心的管家老爺,請您千萬不要摔著我啊!”

  “我真是——”

  天色漸亮,雪花還在一片一片地由灰濛濛的天際落下,似是無窮無盡,漸漸將一行歪歪斜斜的足印蓋了去,卻隱不住笑嘻嘻的輕浮笑聲,隱不住受不了似的無力歎息。

  其實,拋掉一切煩心事,合起洞悉的雙眼,便做一個單純無知的幼嬰,笑嘻嘻地,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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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自幼所受的禮教,也或許是他的事務真的就很繁忙,每次,大都是在夜深人靜的午夜時分,他才能輕輕推開她的房門,走進她的世界。

  如同過去的每一次,他跨進門裡來,再反手關好門,總在靜靜打量她的背影好一會兒後,他才會慢慢地走過去,迎上她的笑嘻嘻的小尖臉。

  “關爺,您來了啊。”

  也如同過去的每一次迎接他的到來,她聽到了他踏實的腳步聲,會慢慢地從高雕椅背上回頭看他一眼,再站起身來朝他笑嘻嘻地打聲招呼。

  他輕應了聲,走近她,接著習慣性地往她身前的桌面上看去,以為她還在看什麼書,卻在看到桌上放的東西後輕噫了聲。

  “你在——”水亮的拆紙刀,一大截不知哪里得來、刻得奇奇怪怪的實心木頭。

  有點驚訝地看她如常的神色,他還是問道:“在——雕刻?想雕什麼?”什麼時候她有這興趣了?

  “哈,只是從管家老爺那裡看到了一座小木雕,蠻有趣的,問他,說是自己雕著玩的,我就也想試試看,所以就從廚房找了塊木頭隨便弄著玩兒。”

  他知這些時日她常同關飛在一起,並沒多想,只是看著那閃閃發光的拆紙刀,總有些不安。

  “關爺?”

  她笑嘻嘻地瞅著他漸漸又蹙起的眉頭,眨了眨細細眯著的鳳眼兒。

  “雕東西有專門的刀子,你又從來沒接觸過,還是小心些的好,這拆紙刀很鋒利的,你要小心點。”

  “哈,您說遲啦,關爺!”她笑嘻嘻地舉起自己的左手來,讓他看一眼自己用布條厚厚纏起的五根手指頭,扮個鬼臉,“很公平吧,一個也沒放過!”

  “你這女人!”他皺眉看著她不當一回事的笑臉,歎出一口氣,拉過她進內房去,“上了傷藥沒有?”

  “幾個小口子而已,還上什麼藥?”她順從地跟著他往裡走,將包得像小山的手指舉起來自己看著就笑,“我從小到大什麼痛都嘗過,就還從沒嘗過這刀子割的滋味,哈,今兒終於也嘗了這滋味了哩!”

  “你,還在怨我?”將她推坐到床上,他卻站在她的面前,認真地望著她。

  “管家老爺沒告訴你嗎,不會吧?”她暫時收起笑嘻嘻的笑臉,仰首看他正經的神色。

  “他該告訴我什麼?”即便知道她與關飛只是感情深厚了點,越來越談得來了點,但對於自己的女人卻和其他的男人相處融洽心裡總是有點彆扭,他不由握緊了手。

  “哎喲喲!”她痛叫了聲,忙不迭地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掌中搶出來,瞪他一眼,“關爺,您是赫赫有名的武將,我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小弱女子!麻煩您不要這麼大力好不好?”

  “握痛你了?”他回神,略帶歉意地笑了下,不顧她的躲閃又拉住了她完好的右掌,“你還沒告訴我呢,你還在生氣嗎?”

  自那日他狠下心腸鞭打了她,即便知道自己下手的輕重,但終也是傷了她的心——他竟然不敢再來看她,即使想知道她的狀況,卻也只是通過七先生與關飛之口,相見,這近一個月來,卻是從來不曾。

  自他們在一起後,他這也是與她相隔了最久的一段時日。

  “關爺,聽說皇二子被貶為庶民了?”她卻還是不回答他,只好奇地問。

  “又是關飛告訴你的?”

  “還聽說關爺的大哥終於辭官不做了?”

  “你消息倒是真的靈通。”這一月來,他與兄長一直忙於朝廷的權勢爭鬥,拖延了近十年的皇權之爭終於在今日畫上了一個還算圓滿的句點,雖然有的朝臣失意,有的卻一步登天,但——從此再也不須花費全部的心力在爭鬥之中了——他是滿懷的欣喜,所以不顧屋外紛揚的大雪,不顧她是否已然入睡——他只想過來看她,那怕只是一眼也好。

  從此,雖不能如大哥那般的閑雲野鶴無事一身輕,但心系朝政之外,他卻可以多了許多時間與她相處,與她相處啊!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8:19

  “你笑得好——”她有些呆愣的望著他極其罕見的舒心笑顏,不自覺地睜大了眼。

  凝著她清亮的鳳眼,他則慢慢止住了笑,低歎了聲,情不自禁地俯下身輕輕吮上她細白的唇瓣。

  她顫了下,似是吃了一驚,身軀僵直地任他擁進懷間。

  他則忍不住地又笑起來,將熱熱的笑歎進她的唇裡。

  她不管是被迫還是要強的性子作祟,一向對他是主動又熱情,如今日此時這般的手足無措,還是從沒有過的呢。

  心,慢慢燃起熟悉的火來,他輕柔地將她推躺在枕被之間,溫柔地凝著她已迷離的鳳眼兒好久,壯碩的身軀慢慢覆上了她的嬌柔。

  “關爺,您不是問我還怨不怨你、惱不惱你麼,我的回答你要不要聽?”

  吮在她胸前的頭僵了下。

  “關爺,你還要不要聽我的回答啊?”

  他惱火地抬起頭,瞪著她重又笑嘻嘻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心裡突然咯?了下。

  “我可是想了好長時間,很認真地想了好久好久哦!”她細細眯著的鳳眼兒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手用力一推,將自己從他的身軀底下救出來,大聲地呼口氣,她笑道:“關爺,說實話,我還是喜歡將你壓在我身子底下啊!”

  “你——這個女人!”他皺眉,但在她盈盈笑眼下瞬間又消了滿懷的懊惱,也笑起來,“真是——天殺的啊!”

  他苦心營造出的一點點旖旎就此消逝。

  即便你明白所有的道理,你的心,還是會因為那個人無法做到承諾而受了傷。

  腦海裡閃過關飛轉述給他的這句話,歎口氣,他伸長手臂,不准她離開他太遠的距離,重新將她攬進了懷,與她四目相對,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平復了自己心裡的情火,輕輕道:“好了,我認真聽,你認真說。”

  她卻是不同於他的嚴肅正經,偏極是無辜地眨了眨鳳眼兒,笑嘻嘻地問:“說什麼啊?”

  “馮——嬰——”他自同她一起以來,如此喊她名字的時候幾乎五根手指頭都用不完,由此她該明白他心裡的惱火了吧?

  “哦,我說就是了。”暗自扮個鬼臉,馮嬰撇了下細白的唇,“關爺,您怎麼一點玩笑了開不起啊?真是的——好啦好啦,您不用瞪我了,我說就是了!”也板起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她學他的正經神情,還故意地咳了聲,而後在他又瞪過來時爽快地開口,告之他想要的答案:“生氣嘛,我從來沒有過。”

  “那,你還惱著我?”

  “要說惱嘛——”她拉長尾音,似是在仔細思量,“分情況嘍。”

  “什麼?”不是他意想中的肯定也非是否定,模棱兩可的答案讓他怔了下。

  “管家老爺真的沒告訴過你啊!”好討厭的管家老爺啊!“那天我明明告訴過他啦,如果是有關你抽我鞭子還有罰我跪了一宿的事,那麼我並沒有惱。”

  雖然或許生氣了一點點。

  但這句話她誰也不讓知道,免得有人會說她心眼小,斤斤計較。

  “還痛嗎?”他憐惜地撫上她左頰上的淡紅鞭痕。

  鞭痕,很細,卻從鼻樑正中一直延伸到了耳垂下方,關飛曾告訴過他:即便鞭傷好了,但傷痕卻不會完全消失——換言之,她本來已不怎麼好看的臉上,想突然變得好看,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過了一個來月啦,哪里還會疼啊!”她笑著拿開他的手,自己卻摸上那鞭痕,仔細地瞅著他的黑眼,“關爺,你覺得很難看嗎?”

  “有什麼難不難看的。”他見她完全不在意地依舊笑嘻嘻地,便放下心,突然也有了笑的心情:“反正你就是這樣了——即便沒添這道印子也美不到哪里去啊。”

  “啊——”好失望啊,“關爺,人家不都是說情人眼裡出西施麼?你竟然看不出我的美麗來?!”他這話說的太直接了吧?

  “你總算明白了我的心思了。”他竟然淡淡笑了。手指,不含情欲地撫上她的小尖臉,他突然歎了聲。

  “歎什麼?”她笑盈盈地望著他不再威嚴的臉龐,伸手再將他的手指從自己臉上推開。

  “我實在看不出你有哪里好來,卻再也不想離開你——馮嬰啊馮嬰,你來告訴我,你有哪里好呢,我怎麼會同你走到了一起呢?”雙手,攬在她的軟腰上,他第一次同她說出他生平最接近“甜言蜜語”的話來,也第一次也直接同她敞了心。

  “為了關爺您不得已的理由啊。”她哼了聲,並沒有因為他極為罕見的——最接近情話的——情話而感動。“關爺,這才多久,您已經忘記要奴婢成為您‘侍寢’的理由了嗎?”

  “你果然還在計較這些啊。”他苦笑,知道今晚他們要爭論的焦點終於來了,“你掉進湖裡那次我好像已經同你說過了,還是早在——我也曾來這裡同你提起過的吧,你難道也忘記了?”他慢慢地誘她回憶,想將會因此而將起的爭論消減在最小的範圍內。

  “您說您對奴婢由情欲的發洩到發洩情欲嗎?”

  這是什麼話啊?

  他笑得尷尬,卻還得聽她往下說。

  “您是曾說過,或者是承諾過奴婢吧,說關爺您這輩子都不會成親,所以,有沒有名分對奴婢來說,沒有一點的關係。”她聳聳肩,說得蠻不在乎的樣子。

  “你不相信我的——承諾?”

  “我不知道。”她老老實實地回答他,“或許有一段時間我曾被它左右過,分不清您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是哄我開心的。”

  她毫不猶豫的回答真讓他灰心啊。暗歎了聲,他拿眼神示意她繼續。

  “可是,小桂花糖的事,讓我不敢再信你啦——啊,你不用解釋的,我知道那是關爺您不得已而為之,你也不想要我的小馬兒死——但,明白是一回事,您失信了則是另一回事。既然您會不得已地失信了一次,那我如何知道你不會又因為不得已而失信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

  ”絕對沒有下一次!”他惱道。

  “可我卻不會再信你了耶。”她才不管他是否會惱羞成怒,只輕哼了聲,“我聽說關爺的大哥為了朝政上不得已的事,連已許下了十數年的誓言也會違背,而我才認識您關大爺幾天,哪里知道你們兄弟不會是一樣的性子、一樣是會為了國事而忘記私情的人——再者,我也許會想,您是為了您不得已的私欲而不得不說些好聽的來哄騙我哎!”

  “如何你才會相信?”他宣告敵不過她的伶牙俐齒,直接問她最終的結果。

  “您會不知道?”細細眯起的鳳眼兒,有意無意地瞥了瞥他緊攬在自己軟腰上的雙掌。

  “你要我——禁欲——來證明?!”他呆了下。

  “關爺,您當初會不得不委屈地要我留下的原因不正是因為此麼?那倘若有人能幫您重新尋出一位相貌端莊、溫柔大方、出身高貴、純潔無暇的女子來服侍您的‘天賦異秉’的話——”

  “你胡說什麼!你以為我是只會發情的野獸還是怎地!”

  “我可不知道耶。”她面對他冒火的眼,涼涼地再哼了聲。

  “你——”用力地吸口氣,他強壓下自己的惱火,歎息:“也罷,你想要如何便如何吧!我答應你,如果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再碰你,行了嗎?”他也確實無法否認,他當初強要她的原因已給她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想扭轉是極其艱難的,既然如此——

  “我也許再給你一個承諾,或許你會多相信我一點。”收起惱火,他突然笑道。

  “呃?”

  “你其實也怕我如我大哥那般地,到頭來無論曾發下過怎樣的山盟海誓,為了不得已的原因還是會狠心地違背誓言——是不是?”他歎息地攬緊她,用唇貼上她的涼額,低低地道:“等過完年,我娘五十壽宴上,我帶你去見我爹娘,好不好?”

  “關爺?”她愣了住。

  “等稟過爹娘,我就拿八抬轎子將你風風光光地迎進我們這銅獅關府,迎進我的主樓——嬰兒,我娶你,娶你做我的妻子,今生今世我關騰岳惟一的妻子,好麼?”他柔聲喊著她,目光中的深情是從不曾有過的——

  似水柔情!

  她呆呆地看著他溫柔的眼神,腦子中一片空空的白,什麼也憶不起了。

  “我向你發誓,即便以後朝政上有天大的事,我也絕對絕對不會拿咱們的婚姻做籌碼,你信我,好不好?”

  “關、關爺……”

  “我知我已對你失信了一次,可我絕對不會有第二次,更不會有第三次!”

  “等——等等,等等啊,關爺!”她突然用力抓住他的手臂,鳳眼瞪得大大地,用力地看他,使勁地盯著他:“你,你該知道,我,我不是處子之——唔。”

  她的細白的唇,被他的手輕輕捂了住,“我不在乎了,你再也不許提,我不在乎了。”

  “可是,這不是我不提你不提就可以裝作沒有發生過的啊!”她扯下他的手,認真地瞅著他,“你從沒問過我的過去,你當初明明厭惡我的非處子之身的!”

  “嬰兒!”他惱道,漆黑的眼裡冒出大火。“你非要惹我生氣是不是?!不錯,我在乎!我如何可以不在乎我的妻子曾經被——我不想提,我只是後悔不是我先遇到了你!”

  “你——不在乎我的非完璧的事實,你是——”她渾身顫抖起來。

  “我不在乎。”他慢慢地說給她聽。

  “可是,可是我終究曾因為別的男人而失去了——”

  “你非要讓我惱火才甘心嗎!”他惱道,用力捂住她的嘴唇,以往威嚴的面龐上是深深的懊惱,“我說了不在乎就是不在乎,可這也不能意味著我可以心平氣和地聽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從我妻子的口中說出來!你不要再惹我惱了,也不要再提另外男人的名字!不然我可不保證我不會殺了他!”

  “你——嫉妒?!”她呆呆愣愣地瞅著他惱火的臉,喃喃自語:“他不在乎我的這一切,他竟然會不在乎我的這一切!”

  “嬰兒?”她的奇怪神情讓他擔心,以為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她過去的心傷,於是捧住她的小尖臉,笑著引她回神,“嬰兒,等我有空的時候,我教你一點宮廷禮節吧,好不好?”

  “宮廷禮節?”她更驚。

  “是啊。我還沒告訴你,我以前曾說過,我如果要成親,新娘子要先給我姨母以及表兄看一看的。”見她驀地瞪大了鳳眼,他笑,“原本我以為我這輩子也不會成親了哩,哪里知道會遇到你!既然如此——我母親壽宴那天姨母及表兄也會親自過來,我就帶你一起給他們看過就行了!你也知我表兄的真實身份啊,到時候可不要膽怯啊——我擔心這個做什麼,你的膽子已經大得快成精了,我該擔心的是表兄他們別被你的特性獨異嚇著了才是哩。”

  “你的表兄啊——”

  “是啊,我答應過他,等我選好了新娘子,會帶去給他看一看的。”

  “伴君如伴虎哩——”

  “他哪里有那麼可怕!只是世間的流言多了,才以為九五之尊是多麼的可怕!其實,說穿了,他也有平凡人的七情六欲,也是要吃喝拉撒睡的,沒什麼可怕的!”

  “我的非處子之身啊——”

  “嬰兒!你做什麼老是提這回事?我雖說了我不在乎,可那是我不在乎你的,那曾經——的男人,我可是會計較一輩子的!好了,不要再提了。”他望她恍惚的樣子,不高興地用力將她壓進自己懷裡,“我說了這麼多,你到底聽沒聽到啊!”

  “聽到了啊,一句也沒漏掉的都聽進心裡了。”她自言自語似的笑了聲,將臉埋進他火熱的心跳裡,“關爺,我可不可以不嫁你啊?”

  “你胡說什麼呢!”他再度惱了,“是你說不敢再相信我的承諾的!我娶你,便是給你——相信我的機會啊,你竟然說你不想嫁?!”她若敢拒婚,他綁也要將她綁進家門!

  心動了啊,莫名其妙地,他的心,為了這個似乎一無是處的小小女子動了!

  “那,我可以不去見你的‘表兄’嗎?”

  “原來你還是在怕這個啊!”他突然笑起來,“你放心,我表兄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不會嚇到你的。”

  “我——一定要去見他嗎?”

  “這是一定不能省略的禮數。”

  “關爺,我說沒說過我的非處子之身是——”

  “夠了!你非要惹我發火才開心嗎?”他皺眉,墨色的眉蹙得死緊,板著臉瞪她,“如果你再提,我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將那個男人揪出來,一刀一刀剁成肉醬!可以了嗎,我的嫉妒你滿意了嗎?”

  “關爺。”她深吸一口氣,突然又笑嘻嘻地望著他,清亮的鳳眼兒則慢慢地眯起來,“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非處子之身——便是與你口中也有七情六欲的‘表兄’脫不開關係啊,你——還想娶我嗎,關爺?”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8:33

第九章

  一場臣子家的壽宴,竟然有當今九五之尊及聖皇太后的御駕親臨,這於朝臣來說,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風光無限!但,歡歡喜喜的最終,卻是弄得龍顏大怒,臣子兩股驚顫,不歡而散。

  其中原因,只不過臣子一句玩笑似的應答:非是臣不敢讓臣妻上堂參拜,只是怕聖上見了臣妻,會一時起了念頭——弄得君臣失和而已。

  結果,向來以和顏悅色稱著朝堂的青年帝君當堂爆下雷霆之怒,拂袖而去。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

  原本趨之若鶩的官宦朝臣,眼見曾最得當今聖上器重恩寵的武將之首、御賜銅獅府邸的大將軍、竟然會被一貶到底、轉瞬間落得抄家之罪,個個膽戰心驚,待御駕回宮,立刻連告辭也不敢多說一句的倉促而走,這往日裡逢迎巴結的小人嘴臉,一時間被瞧了個清清楚楚。

  她就說過啊,這人世間的涼薄,是最最讓人心驚心寒心冷的。

  悠閒地坐在已睡臥了半載有餘的床榻上,她慢斯條理地整理著日常的穿著,將一件件做工精緻的刺繡羅裙整齊地疊好,碼放在包袱皮裡,小心地包起來。

  “你在做什麼啊,馮姑娘!”

  “收拾東西啊。”她笑嘻嘻地比一比自己已經整理好的幾個大包袱,招招手:“又開始玉樹臨風、春風得意了的管家老爺,你來得正好,快幫我收拾收拾吧!你們關爺太財大氣粗啦,送我的東西我一個人是絕對無法搬運走的,來幫幫忙吧,管家老爺。”

  “你怎麼同外邊那幫小人一樣,真的以為爺要被抄家流放啦?”白白的面皮在這油滑輕浮的女子面前越來越習慣抖了又抖的了,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慢吞吞跨進她的房來,狠瞪她一眼:“請你對爺多一點信心好不好啊?”

  “伴君如伴虎啊!”她喃喃地哼了聲。

  “關爺呢,不會是給押進大獄了吧?”她偷偷地躲在一旁只看到了那位九五之尊龍顏大怒地拂袖而去而已,剩下的一團混亂便沒心思看了,只一心想著趕快回屋來收拾金銀細軟,好快樂地——呃,好抓緊時間逃命啊——

  “馮姑娘!”

  “啊,幹嗎啊,管家老爺?”被惱火的吼叫扯回飛遠了的心神來,她忙笑嘻嘻地討好道:“千萬不要生氣啊,不然你好不容易才得回來的玉樹臨風就又會不見啦!”

  “什麼時候了你還耍嘴皮子?難道上回那頓鞭子你已經忘啦?”真是受不了她!

  “你不要再提啦!”她耷下臉,“你到底要不要幫我整——啊,啊!你做什麼啊你!”

  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幾大包金銀細軟被爽快地倒了個滿床滿地,她心疼地捂住鳳眼兒,不忍再看。

  “你不是最不喜歡這些身外之物的嗎,馮姑娘!”哼了聲,管家老爺將地上的東西踢得更散,“你現在卻在幹什麼啊?”

  “準備逃命啊。”她理所當然地笑道:“管家老爺,您只看到了我平日油嘴滑舌的一面,我其實也是最貪生怕死的呢——咦,你這麼看我做什麼?是人,都是貪生怕死的吧?”

  “你說什麼呢?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有心思開玩笑!”這個女人啊——

  “管家老爺,我說的是真的啊。”她苦了下臉,發現這位一會兒玉樹臨風一會兒又沉著臉像是地獄判官的管家老爺——實在是孩子氣啊!“你要是不幫我,就快去幫七先生吧!”

  “七先生?!”關飛吃驚地道:“他老人家又怎麼了?”

  “也正在收拾這府裡的金銀細軟,準備——”

  “馮姑娘!”真的快給她氣瘋了啊!深吸口氣,正準備狠狠地罵她一頓,卻突然愣了住,用力地再吸吸鼻子。

  “怎麼啦,管家老爺?”

  “你這屋子裡——”遲疑地望向笑嘻嘻的女子,他脫口道:“你不燃麝香了?”以往,他每次從這裡路過,總會聞到淡淡的麝香昧道,即使是她的身上,也是從不曾消失過的啊。

  “你現在才發現啊。我已經好久不曾再點過麝香了哩。”她不當回事地笑笑。

  “可是你和爺——麝香還是你托我找來的呢!”爺的性子他知道的啊,以爺的——她難道不再擔心會有了身孕了?

  “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她歎口氣,正經地說:“如果我說這幾個月關爺再不曾找我泄欲過——你信是不信?  ”

  “自然不信!”

  “啊——”看來關爺的某種形象真的已經深入人心了呢!“可是你忘記我的話了?”

  “你是說承諾?!”關飛看著她得意的模樣,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不會吧?

  “是啊,我就直接告訴關爺啊,如果還想讓我信任他,那麼他就不准再碰我!”她笑嘻嘻地眨眨眼,意有所指地道:“男人最難控制的是什麼,是情欲啊!如果他們能做到禁欲,還有什麼做不到的?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你,明白了嗎?”

  “我懶得理你!同你在這裡鬥嘴,還不如我去老爺府裡探探消息看看怎麼辦!”愣了下,關飛猛地回過神,著實被她大膽的行徑嚇到,轉身便走,存心眼不見為淨。

  “慢走啊,不送。”她笑嘻嘻地揮手送客,“順便幫我向大爺請安啊,別忘了哦!”

  正跨出門的腿一打跌,關飛差點趴在地上。

  “馮姑娘!不是告訴過你嗎,不該說的就不要說!你再這樣我可就——爺,您回來了?怎麼樣,老爺夫人進宮去了沒?皇太后是什麼臉色?”

  “你去找七先生,他會告訴你。”淡淡地說完,關騰嶽擠進門去,反手將門一關——

  “爺——”摸摸差點給門板撞成柿餅的鼻子,關飛白白的面皮再抖再抖,嘴巴動了動,最終還是決定不理會這兩個都不怎麼——啊,褒貶主子的話他不能說啊,算了,他還是找七先生去好了!

  真是的,真是的——這就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吧?

  真是的啊——

    視而不見滿地的金銀珠玉、奇珍異寶,他跨進內房,迎上那笑嘻嘻的小尖臉。

  “關爺,您來了啊。”

  他應了聲,走到她身邊,伸手將她嬌小的身子摟進懷裡,歎了口氣。

  “你又同關飛鬥嘴了?”他搖頭,實在是服了這兩個一急一慢的人不管什麼時候都能杠起來。

  “是他同我鬥嘴。”她仰首,看他疲憊的神色,遲疑了下,還是問道:“怎樣了?”

  “罷官抄家。”他似笑非笑地瞅她,扯扯她半長的散發,“你以為我能怎樣?”

  “膽敢當著眾多朝臣的面公然頂撞皇帝老爺,沒將你即刻拉到午門千刀萬剮已經是很給你家面子啦,你以為我還能怎樣想?”

  “真是沒良心。”他靜靜望她如常的笑臉一會兒,突然朗聲也笑起來,“怪不得你告訴我伴君如伴虎呢,果然,今日我撞到大老虎了!”

  “怕不怕?”

  “你當我是什麼啊,我當然怕!”他抱起她來,將頭埋進她的肩窩,“我自十八歲便跟隨爹爹行軍打仗,這十來年經歷過的大小戰役不下數十,可哪一次的慘烈也不如今日在大廳之上來得兇險。說實話,我好怕的啊。”

  “其實你早就預料到了,是不是?”她遲疑了下,終於抬手摟上他的頸子,低聲道:“你很傻的知不知道?就算他是你表兄,就算你曾經是他登基稱帝的功臣良將,可是,你莫忘了功高鎮主——一旦他對你有了不滿,你的性命還是會在他的一念之間啊!”他何苦,何苦為了她——

  “可是你不想再見他的,是不是?”他輕笑,似無事一般。“你將是我的妻子,我很心眼小的,才不要別的男人見到了你的模樣!”

  “就算見了他,他也不會記得我啊!”她摸摸自己而今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吸口氣,“我的模樣如今只有你還看得上,其他的男人哪一個會將現在的我看進眼裡?”

  “那是他們都瞎了眼!”他毫不害臊地自誇,“我尋到了你,我很厲害是不是?”

  她望著他開朗的笑顏,不知為了什麼,心中一酸。

  “嬰兒?”

  “關爺,你原不是這樣的男人啊。”

  “是人,都會變的。”他淡淡一笑,似是並不以為自己有了什麼變化。

  “我值得你如此嗎?”

  “我既然做了,那麼自然是認為你是值得的。”他不想再惹她傷心,只笑著吻上她細柔的唇瓣,“原先是想母親壽宴後就同你成親,可看現在的情景,我們好像還有一段長路要走。”剛才他被爹娘喊回了主府,細問了馮嬰的事,他不想細談,只說她是自己這輩子想要的女人,其他的,一概不說。爹娘的不滿他早在預料之中,但——

  苦笑了下,他撫著她散著的發,輕輕道:“說不定我們只能私奔了。”

  “啊,我正在收拾東西呢。”她指指滿地的狼藉,扮個鬼臉,“可惜都給你的管家又扯散了。”

  “去哪里?”笑望著她再不笑嘻嘻卻笑得開顏的笑臉,他將她抱得更緊,再也不想放手。

  “關爺,我來府裡也一年多了,也該回我家看看了。”見他一愣,她眨眨眼,“你不會以為我是沒家的人吧?我的家就在京城啊!我會進府來,只是因為同母親們鬧了點小矛盾——我可不是你想像中無依無靠的可憐孤女哦!”

  “你從不曾告訴過我。”

  “現在說還來不來得及?”她瞅一眼他有些沉下的臉,偷偷吐舌,“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著什麼時候回家去看看,正好現在關爺你這銅獅關府也關不住外人啦,我便先回家幾天,等你解決了這殺身抄家罷官的麻煩,再去接我,好不好?”

  “倒不知你已經想了這麼遠。”他只愣了片刻而已,很快地笑起來。“也好,現在這情況,說不準什麼時候我爹娘會殺過來,不是找你麻煩,而是我爹娘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嘴唇,被她伸手捂了住。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笑盈盈地瞅著他頭痛的模樣,不在意地搖頭,“你什麼也不要說了,趕緊去想法子留下你的命比較重要吧?”

  “如果我真的被皇上罷官抄家甚至流放賜死——你預備怎麼辦?”他突然道,笑著與她對視。

  “這樣啊。”她還真的認真想了好大一會兒。

  他也不逼她回答,只笑看著她可愛的樣子。

  美麗,可愛。

  從不知道,他從這小女子的身上,看到的竟然是——

  情人眼裡出西施啊。

  他想起她曾說過的話,心中一蕩。

  “關爺,如果我說我會陪你等你一輩子守著你——你笑什麼?哈,那我如果說等你不這麼財大氣粗了,”點一點滿地滿床的羅衫珠玉,她眨眼,“我就溜得遠遠地,再找一個財大氣粗的大爺混日子——啊,你還笑!”頓時泄了氣,乖乖地吐了實話:“沒關係,到時候大不了我養你。”

  “好言不由衷的答案啊!”他笑著放下她,只輕輕握著她的散發,印下輕輕的吻:“等我,等我去接你,等我親手束起你的發。”

  她輕輕地點頭,突然伸手抓過他的發絲,與自己的輕輕打了個結。

  結髮,結髮,結髮啊!

 
  坐上他那匹獅子驄,再從他手中接過馬韁,靜靜看了他好久好久,她嫣然一笑,策馬出府,不再回頭。

  他靜靜地呆在原地,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目送她走遠,威嚴正直的臉龐上,是溫柔的笑容。

  “關飛。”他輕喚,“去準備一下,我們回主府去。”

  他不怕他的表兄會賜死於他,卻也終於明白他的女人那句“伴君如伴虎”的真正含義,他而今要做的——是如大哥那般地贖回他的自由,是如大哥那般地也自私一回,是如——他的嬰兒那般地——自己的人生,他要完全的自己掌握。

  “爺——”

  他應了聲,看他的管家少見的猶豫。

  “我忘記了問您,你,知道馮姑娘的家在哪里嗎?”

  “就在京城——”他愣住。

  “是啊,就在京城哩。”皺頭皺臉的管家深吐出一口氣,似是很爽,“京城也就這麼一點大啊。”

  “或者,爺,我再問您一句:你只對她說了承諾,可她哩,可曾對你說過什麼?”

  “……”他完全說不出話來。

  “哈,爺啊爺,原來你也有今天啊!”

  原來,不只是他可憐,總被那個可惡的又黑又瘦的小尖臉欺負啊,連鼎鼎大名的銅獅大將軍,也有被捉弄的一天啊!

《 本帖最後由 oner 於 2010-2-8 08:34 編輯 》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8:49

第十章

  在這繁華京師,在這天子腳下,若問最最出名的景點名勝,最最吸引人關注的地方,或許十個人便有十個答案,端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若論最最讓男人喜歡、最最吸引男人關注的地方,十個人或許只會說出三兩個答案而已,而這三兩個答案之中,便免不了會提到風月無邊的場所,便免不得會想起最最讓男人飄飄欲仙的——

  紅暈樓。

  提到紅暈樓,論起紅暈樓,便免不得有一幫文人騷客、風流才子、富商巨賈、三教九流之徒,會津津樂道地回想或回味起這一處人間的銷魂仙境,會情不自禁地再夢一夢樓子裡的絕色佳人。屹立于京師西側的風花雪月的紅暈樓,歷數十年時光,飄搖於紅塵俗世間,或榮或衰,卻總是不見破敗倒閉過,其中總有許多許多讓人吃驚或驚訝的故事發生。

  例如三十年前紅暈樓出現了有傾國傾城風采的春夏秋冬四大美人,一時豔名遠播、無數人一擲千金只為了博美人一笑;例如二十年前四大美人又同時宣佈隱退,引得無數男人飽受相思煎熬;例如六七年前絕頂紅顏的驚鴻一現,例如一年多前讓無數衛道之人極為不屑的登擂招選親夫——雖然最終不了了之,但紅暈樓所引來的關注是由此可見一斑。

  夜晚來臨,別處人家或許已閉門熄燈,但,對於這風花雪月的紅暈樓來說,則是剛剛拉開了一天開始的序幕,紅男綠女,笑目盈盈,吳儂軟語,風情無邊。

  習慣性地蹙緊了墨色的濃眉,他端坐在待客的小廳,目不斜視,對三三兩兩不斷穿梭進來對著他指手畫腳、耳語低笑的美貌佳人們理也不理,隱在寬袖中的手則纂得死緊。

  真是——天殺的啊!

  “爺,您不是在戰場上與敵對壘啊,用不著這麼的殺氣騰騰的哩!”玉樹臨風的斯文男子好笑地湊近他,小聲地安撫他漸漸高漲的怒火。

  真的,現在他真的好可憐他的爺啊,那個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平日雖總喜歡拿噯昧的言語刺激他,但與爺在這裡所受到的“款待”相比,簡直是對他太好啦!呵呵,這位小女子,他真的是越來越喜歡了呢。

  “七先生真的沒騙我們?”關騰嶽惱火地低哼了聲,“他怎麼知道嬰兒在——這裡真的是她的家?”

  距離那小女子可惡地擺了他一道的那一日已經過去了半月,這半月裡,他馬不停蹄地處理著他為她沖冠一怒所鬧下的亂攤子,終被罷了官,削了爵,罰沒田產,但他那位可敬的表兄總算還念著他與他的一點血脈關係,而大度地將銅獅關府留給了他——若說不心寒是假的,他與他總有過患難之誼,他與他總有過攜手並肩,他與他——卻還是君便是君,臣終究是臣——伴君如伴虎——只到這一刻,他才深刻地瞭解了嬰兒的話裡語意,也才豁然明白了她的一番苦心!

  嬰兒啊,嬰兒!

  他只以為她是處處只顧自己開心、只顧及自己感受、只肯看她想看、只想無憂無慮、只想開心度日的嬰孩一般的女子啊,直到今天,他才知他捧在掌心的,是怎樣的稀世珍寶!

  稀世珍寶啊!

  這以往從不覺漫長的半月時光,在嬰兒嫣然一笑著離開他之後,他才知道是如何的難捱,是如何的一日如三秋——真的是一日如三秋啊。

  因此,一到終於解決了他的麻煩,什麼也沒想地他立刻按著七先生所給的地址尋了過來,哪里知道興沖沖跨進門來了,他才知道他到的是什麼樣的風月場所!

  風月場所啊,他生平最最厭惡的風月場所!

  “爺,馮姑娘的確是生於此養於此——這紅暈樓的的確確是她的家哩!”精神的眉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家主子大人越來越沉的黑臉,關飛心底竊笑不已,玉樹臨風的英俊臉龐上則是遲疑的神情,再三地問一遍:“爺,現在咱們走還來得及——”

  “還沒見到嬰兒,走哪里去!”關騰嶽惡狠狠地怒瞪總與他打退堂鼓、進讒言的手下一眼,不怎麼高興地開口罵道:“你說話小心一點!”

  “我——”沒趣地摸摸鼻子,關飛決定合上大嘴巴是他現在最最明智的選擇。

  “誰說話要小心一點啊?”笑盈盈、猶帶著三分熟悉的輕浮的笑,從他們身後響起,兩人微愣了下,立刻回頭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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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的花廳內越聚越多的美貌佳人們笑著分兩廂亭亭站好,珠簾斜分,從內室裡慢慢走出來四位風華猶存的半百美婦,一個個,俱是拿著好笑的眼神,將他們主僕二人從頭打量到腳,眉角漸漸帶上了笑。

  “被一夕之間罷官削爵抄沒田產的銅獅大將軍,您現在可是在咱們的地盤上呢,說話自然是該小心一點的。”

  說話的,是一位身著淺藍裙衫的婦人,她輕揮了下手,退下了廳子中的美貌佳人們,等花廳內重新安靜、只剩下他們六人後,保養得宜的白嫩手指輕輕揚揚指間千兩黃金面額的銀票,她笑道:“可真是大手筆呢,為了求見我們這三十年前的四大美人,竟然是一擲千金呢!果然是財大氣粗的皇親國戚哩!”

  其他的三名婦人也都笑了起來。

  “關某再不是什麼大將軍,更不是什麼皇親國戚,夫人們說笑了。”沉穩地站起來,關騰嶽抱拳當胸,平靜道:“在下只是來尋回妻子的普通男人而已。”

  “妻子?”四名婦人似是驚訝地看他一眼,愣了下。

  “馮嬰。”他遲疑了下,還是恭謹地抱拳當胸,“想必四位夫人便是嬰兒口中的母親們了,在下冒昧登門,還望夫人們勿怪。”

  “將軍知道咱們?”婦人們更愣。

  “原本不知。”歎口氣,他瞪一眼只顧站在一旁看好戲的關飛,示意他開口。

  “馮姑娘的性子想必幾位夫人都明白的,她連所居之處都不肯說給我們爺知道,又怎會在不征得夫人們同意之下,隨意地將身世秘密說給旁人聽呢!”關飛笑著也抱拳施禮,“在下關飛,曾與馮姑娘共事一年有餘,幾位夫人安好。”

  “果然是玉樹臨風英俊到沒天理啊!”這次說話的則是穿淡黃羅衫的另一名婦人,笑嘻嘻地打量過關飛的俊美面龐,她點頭,“嬰兒果然沒騙咱們,這位管家老爺實在是漂亮得沒話說啊!”看神情,竟然比對關騰嶽更熱絡了幾分。

  “……”關飛再度摸摸鼻子,見自家主子大人已經眯起黑眼了,忙笑著道:“可否請馮姑娘出來一見?”

  “好啊,沒問題。”另一名穿湖綠色裙衫的婦人也開口笑道:“既然兩位公子不惜一擲千金地來捧咱們紅暈樓的臺子,咱們自然也懂得時務,讓兩位公子乘興而來盡興而歸!春娘,你留下來招呼這位將軍大人,玉樹臨風英俊到沒天理的公子爺,您願不願意賞臉陪咱們這些年老色衰的老人家喝口茶?”

  關飛會意地連忙說好,朝著主子大人微點頭,便隨著三名婦人走出花廳去了。

  花廳之內,只剩下了關騰嶽與從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的一名著白裙衫的婦人。

  “大人請坐。”被喚為“春娘”的婦人微笑著抬手,對著渾身緊繃的男人點了下頭。“這些時日,小女打擾了大人的安寧,小婦謹以茶代酒,向大人賠罪了。”

  “哪里,若話賠罪也該是在下向諸位夫人賠罪——夫人是嬰兒的親生之母?”關騰嶽不敢直視婦人,只垂手站於椅旁,並不落座。

  “若說親生之母,我們春夏秋冬俱是嬰兒的親娘,只是她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罷了。”春娘淡淡一笑,純雅的鳳眼望著不自在的男人,也不迂回,直接說道:“大人,您從一開始就知道嬰兒非完璧之身的,對吧?我也曾聽嬰兒說起過你三兩句的‘天賦異秉’,也多少明白你來找她的原由。”

  “我不是為了——情欲而來。”讓關騰岳面對著未來的岳母說起這隱私之密,他極是尷尬,但也知該說清楚的一定要說清楚,咳了聲,他艱難地開口,眼看也不敢看向婦人:“嬰兒明明知道我的心思的,我是真心的要娶她為妻,絕非是為了其他、其他的理由。”

  “嬰兒這孩子從小固執,你也知她出生在我們這裡,從小所看到的、聽到的、受到的影響絕非常人所能理解。這風花雪月她看得多了,見多了薄情薄幸薄涼的男人,對於男女之間的情愛承諾,她原是從不肯信的,只說那不過是男人為求一己私欲的工具而已。”見關騰嶽一下瞪大了眼睛而後又若有所思地微歎了聲,春娘笑道:“偏偏你與她又是在那種情景下有了交集——大人,想必當初你吃了她不少的苦頭,她才肯試著相信你對她的情感的吧?”

  關騰岳默然無語,只輕輕點了下頭。

  “大人,你即使不知道嬰兒的過往,也該從她臉上瞭解了一分半分吧?”

  “夫人是說——”他遲疑了下,語帶謹慎,“嬰兒的撿原本不是又黑又瘦的,我可說對了?”

  “你果然看出來了啊。”春娘不知為什麼苦笑了下,風眸微暗,“我總算是三十年前名揚京師的花魁名妓,生下女兒來能醜到哪里去?嬰兒十幾歲上的容貌,在我們紅暈樓來說,是無人能及。”她歎,“我們姐妹四人都是苦了一輩子,是死不肯讓她再走我們老路的。可是這裡終究是風月場所,再如何的小心,嬰兒的天仙容貌還是漸漸被傳了出去。”

  看了關騰嶽面無表情的臉一眼,她繼續說下去。

  “就在她十五歲上,我們紅暈樓來了一位勢力極大的年輕男人,他言說只是從來沒來過這風月場所,所以來看看眼界而已。他出手大方,人又親和,再加上從不在樓子中過夜,只是來喝喝酒、聽聽小曲而已,很得我們樓中姑娘的喜歡。如此隔三差五來玩一趟地過了三兩月,他自然也就無意中聽到了嬰兒的名字,便極力地想見一面!原先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應他的請求,誰知,誰知後來竟然有朝廷上的勢力來壓我們紅暈樓,我們紅暈樓能屹立數十年不倒,自然也與朝中某些官員有著關係的,但如論我們如何托人疏通,朝中竟然無人敢管,無奈,只得要他見了嬰兒一面——雖當初說好嬰兒不是我們樓中的姑娘,只讓他見一面而已——誰知他見了嬰兒竟動了心,言說要將她帶回府中納為侍妾!”

  關騰嶽震了下,已明白她說的那人是誰!

  “我們如何肯同意?但——他竟然拿他的身份——我們原先雖知他背後有龐大的朝廷勢力,卻不知他是——這一下,我們才知嬰兒是再也躲不過——雖然說,他身份尊榮,即便是嬰兒委身于他也算得上是福氣,一名女子,還是有我們這低賤血統的女子,能有如此的際遇已經真的一步登天了!但——嬰兒的固執,加之她認知中的男人的薄幸——卻是死也不肯——於是她對那男人說,她要想一想,要他等她三月,那男人深知得人得心為上,便一口答應了下來——哪知三月一過,他依約前來要帶走嬰兒,嬰兒已變成了現在的模樣,也失去了處子之身!當時那男人的雷霆之怒,大人可想而之——如果不是當時正好有外敵入侵,他沒即刻處置嬰兒,不要說是嬰兒,只怕我們紅暈樓也早就不存在了!”

  深吸口氣,婦人繼續道:“我們提心吊膽地過了好久,原本也打算棄樓私逃,但這紅暈樓卻是幾十年的基業,樓中的姑娘數百,我們走了,她們該如何生活?終究是不忍,也打好了與樓同歸於盡的決心,但出人意料,那男人像是忘記了這事,從此再無消息——於是,這五六年來,我們雖偶爾想起便心驚膽戰,卻還算安穩的生活了下來。”

  沉默了許久,關騰嶽才低低開口:“那年外族攻我邊疆,戰場上我將士奮勇殺敵,英勇戰死的將士有數萬之多,是我朝自開國以來少有的慘烈戰事。我身為佑國大將,身負護國之責,但朝中卻遲遲不發詔命我掛帥出征,我一時焦急,便闖殿前去質詢——才知他竟然為一青樓女子而正酗酒失魂、不理朝政!我大怒,不顧倫理之道,將他狠揍了數拳——他這才如夢初醒,振奮了精神,開殿宣詔朝臣議事——由那時起,我便極端的厭惡風月青樓!”

  “怪不得那一年,連我們紅暈樓都聽到了傳聞,說是佑國大將軍明明領軍出征擊退了外夷,為朝廷立下天大的功勞,卻沒得到一點的封賞,卻原來是如此啊!”春娘聽他說出這段往事,才知——不由鳳眸含淚,她恭敬地伏身行禮:“將軍大恩,紅暈樓永世不忘!”

  “不,不,夫人請起,請起!在下、在下不敢受夫人如此大禮啊!夫人快快請起!”登時,關騰嶽被弄得手足無措,又不敢伸手去攙扶跪地的婦人,勉強地笑了又笑,“其實,其實,這也是為了我自己啊!”不然他從哪里去找到一個嬰兒來自己身邊?!

  “冥冥之中自有定論啊!”春娘含淚而笑,手指內室,“大人,你要找的人便在屋中,大人快去吧!”

  關騰嶽一喜,忙抱拳示謝。心也微微放下地來,知自己已過了一關。

  “大人,”春娘在他進去前笑著又喊住他,招手要他附耳過來,小聲道:“我們知道你肯來紅暈樓尋她,便是早已不在乎了她的出身以及過往,但這事關我們心愛女兒的名節,我還是要說的。”

  “夫人請講。”他恭敬地彎腰。

  “嬰兒的非處子之身——”見他皺眉,知他雖不在意了,卻擔心嬰兒多想,便不再遲疑,爽快地道:“嬰兒的非處子之身是她自己弄沒有的啊!她是如何的固執,豈肯委身于不信任的男人!”

  所以,他也該明白,嬰兒對他的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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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掀珠簾走進去,只一抬眼,便看到那個弄得他的人生幾乎翻天覆地的女子,正笑嘻嘻地望著他,他熟悉了的那張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如今卻被一層綠忽忽的東西覆蓋著,滑稽的樣子讓他忍不住失笑。

  “關爺,你來了啊。”

  她隨意地揮揮手,輕描淡寫地打聲招呼。

  “總不會再惱我了吧?”他瞪她一眼,慢慢歎口氣,走近她伸手將她摟進懷裡,“你夠狠啊,存心看我笑話,是不是?”

  “奴婢哪里敢啊,關爺!”她撇一下而今綠色的嘴唇,笑盈盈地讓他將自己抱起來,與他四目相對。

  “不留下住址給我,還弄這麼大的陣仗迎接我,甚至還隱瞞我——你還不夠膽大嗎,馮姑娘?”他湊近她的嘴唇,想親親她,卻又皺眉,“這是什麼東西啊!你臉上抹這個做什麼?難看死了,洗臉水呢,我幫你擦掉吧!”他開始抱著她四處找水。

  “我母親們怕您這麼一位堂堂的大將軍受委屈,所以逼著我恢復以前的花容月貌啊!”她隨他抱著到處走,只嘻嘻地瞅著她。

  “你這張小尖臉又黑又瘦的而今又有了傷疤,再花容月貌又能花到哪里去?”終於尋到了屏風後的洗臉水,他放她下地,手捧水抹上她怪異的臉,笑著道:“還是算了吧!我已經看慣你這張黑瘦的臉了,如果再換一張更難看的,我怕我晚上會被噩夢嚇醒哩。”

  “啊,你真的會打擊人呢。”她洩氣地扮個鬼臉,“關爺,你不是怕以後再有別的男人看上我吧?”

  “胡說什麼呢你?”他罵她一句,“這世間有我看上你,這已經是你天大的福氣了!再說——”他緩緩湊近她還沒擦乾淨的臉,得意似的一笑,“我是花費了多大的心思啊,才讓你也看上了我!你的這裡太固執太認死理,你若看得上別的男人才怪呢!”他點點她的胸口,學她的模樣眨眨眼。

  “關爺,你真的很自大啊!”

  “你也不是一樣的看不起人?彼此,彼此。”

  “我敢打賭,我走後關飛一定取笑你來著,對吧?”

  她握上他的手,主動地握上去,緊緊地。

  “是啊,我總還是他主子呢,他卻敢笑話我——這還不是都怪你!”他反手也握緊她的手,與她緊緊地十指交纏,再也不肯松。

  “怪我啊——”

  “我都說要娶你了,你呢,卻什麼也沒同我說過!”

  他想起關飛那幸災樂禍的笑來,便氣憤難平,“我好傻啊,只懂得向你承諾,向你表明心意,卻總沒想起來問問你到底對我是什麼想法的!”

  “我的承諾對你重要嗎?”她皮皮地笑。

  “馮——嬰——”

  “啊,關爺,你又開始瞪我了呢!”她笑嘻嘻地將手圈上他的頸子,拉他低下頭來,“我對您抱持的態度您還不清楚嗎?原先我是將你當作只會發洩性欲的——啊,你不要瞪我行不行?我說的本來就是真的啊,又沒同你說慌!”

  “那,現在呢?”他深思地望著她,眯眸,看著她而今睜得大大的清亮鳳眼兒。

  “我承認,我對你的改觀也是一點一點來的,你肯跳下水去救我那次的事給我的衝擊挺大的,而你又說了那麼一大堆的——情話!行了吧,我說你說的是情話哩,你不要再看我了啊,我也會不好意思的——啊,我說,我不打岔啦!”吐下舌頭,她繼續道,手用力將他拉得更低,“從那之後,我對你就開始慢慢留心起來,你對我實在好的沒話說,除了晚上——啊,我不提,我不提!”嘻,他這個很正直的男人啊,還是沒辦法接受她大膽的言語啊!“我就慢慢在想,我之于你的意義,如果不再是泄欲的工具,那麼你之于我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你——何時這麼想的?”

  “那天啊,你拿鞭子抽我之前我正在苦思冥想哎!”

  見他突然黑下的臉,大聲罵了句“天殺的”,她更樂了,“然後你抽完我鞭子,又罰我跪了半宿——啊,你不用解釋,我知你是要我記住這個教訓,以後說話不要太孩子氣,要三思而後行——你看,我明白你的苦心耶!”她邀功似的眨眨清亮的鳳眼兒,笑道:“當我突然發現我一點也不恨你鞭我、罰我、甚至還殺了我的小馬兒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好像已經喜歡上你了耶,關大爺。”

  “什麼好像!”他瞪她,狠狠地瞪,嘴角卻忍不住地高高翹起來,“那你還逼著我發下那種承諾?好狠的心啊你!”回想起那整整一個寒冬,他每晚摟著她卻不能親近她、所遭受的非人折磨來,他就想咬她一口。“你喜歡我哪里?”

  “您又喜歡我哪里呢,關大爺?”她將皮球踢回去。

  “我哪里知道!”他罵道,“你哪里也不符合我做人的標準,我到底是瘋了還是傻了,怎會喜歡上你這個惟恐天下不亂的女人呢。”

  “是啊,天下的男人有無數啊,我是瘋了還是傻了啊,竟然會看上你這個只想要我身子的男人幹嗎?”

  “馮嬰!”

  “我在啊,你這麼大聲做什麼?”她依然笑嘻嘻地,“關爺,您是要娶我的,是吧?”

  “我不娶你來這裡做什麼!”

  “那我的聘禮呢?”她從他頸子上放下一隻手,伸到他眼前一張。

  “我的所有幾乎全給抄沒了啊。”他苦笑了聲,“剩下的就是那一千兩黃金的銀票了,那還是七先生將府裡的一些東西變賣了才湊夠的。”而今,除了他那座威風的府邸之外,他幾乎是一貧如洗了哩。

  “哈,我就說我很有先見之明的嘛!”論到她得意的笑了,“我當初本想將你給的那些金銀珠玉——”

  “關飛都搜刮走了。”他也笑,輕柔地將她臉上剩餘的黏汁抹去,“你的那些東西他全包走了,他說他給我賣命了十幾年,也該有點養老的老本兒。”

  “好狠啊!”真想不到啊,玉樹臨風英俊到沒天理的管家老爺真的是沒天理了啊!

  “沒關係,大不了咱們投靠我大哥去。”他笑道,故意聲音大大地:“我大哥這些年積攢了一筆幾乎富可敵國的巨大財富,咱們去找他,反正他也沒意中人,就養我們好了。”

  砰——

  他們都聽到了外面花廳裡某物倒地的聲響。

  再也隱忍不住,他和她摟在一塊兒,放聲大笑了起來,連帶地,誰都忘記了那個很重要又很笨很傻的問題——你,到底喜歡我哪里啊?

  其實,心動了,喜歡上了,就這樣子好了。

  問得太多,反而就沒意思了。

  在以後一輩子的時間裡自己去慢慢動手找,該是多快樂的事!

  就像,他的嬰兒一樣,無憂無慮,什麼也不想地,開心度日。

  這,便是喜悅,便是幸福。

  —全書完—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9:21

【書名】連雲記
【作者】海藍

【書籍簡介】

  雖然,他知道,她沒有學武的天分;
  雖然,他知道,她或許會是他的累贅;
  雖然,他知道,她——只是一個傻娃娃,一個傻娃娃而已。
  可是,就是她了。
  他在這一刻決定,
  如果他想如師父領養他一般也領養一個徒弟,
  那他就領養這傻娃娃好了!
  他的雙眼依然不能視物,
  他的心中還對於曾經引吭高歌的江南有著夢中的留戀,
  他其實還想要去找那些害了他的江湖人的麻煩,
  可是,他卻更甘願窩在這白雪茫茫的林海之中,
  守著這個傻娃娃般的女子開心度日!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9:37

第一章

  風狂,霜寒,霧濃,秋深,夜暗。

  “你左,你右,你與我直行!算時辰,他早已毒發,不可能再闖出這林子去!”

  層層疊疊的山巒之中、茂盛濃密的松柏林內,幾乎與暗夜濃霧融為一體的數條身影,如追捕獵物的狡蛇一般,快速地在枝杈橫生的密林滑過,鷹唳似的眼睜得極大,不放過濃霧狂風中的一點蛛絲馬跡。

  “三、三爺!”聲音在夜色狂風濃霧之中十分的微小,似乎是不敢驚動身前三尺處的模糊人影。

  瞪大眼仔細地搜索著濃霧密林的人不耐煩地回頭,“你不與我尋那人,你喊什麼喊?”

  暴睜的眼,在下一瞬如被冰凝,緊握在手的狼牙彎刀尚未來得及揮出,撲面而來的如同排山倒海的狂烈掌風,已將他擊飛向後,高壯的身軀在劇烈地撞擊到粗大的樹身之後,如被狂風摒棄的落葉枯枝一般,委頓在地,就此再也一動不能!

  “你——你——你——”

  腥臭的血水,沿著破裂的嘴角淌下,暴睜的眼,癡傻地注視著眼前濃霧中時隱時現披頭散髮、一身血色紅衣猶如戰鬼的少年,魂飛魄散。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明明已喝下斷腸劇毒——內力——耗盡。

  暴睜的眼,飛也似的閃過紅燭、喜堂、酒宴、賓客、殺機、血霧、死屍、逃亡、追捕——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過弱冠的少年,任他內力再如何渾厚、任他武功再怎樣出眾——喝下斷腸劇毒被蝕盡精神氣力的瀕死之人,如何還可以在以掌力擊斃擊傷數十的高手之後,能奔襲百里?

  他可是江湖第一莊排名第三的絕頂高手——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如此簡單地就被毒發的少年一擊而——

  “不可——”

  暴睜的眼,在暗夜狂風濃霧之中,再也不能合起。

  冷冷地“哼”一聲,垂落腰側的左手費力地抬起,粗魯地抹一抹從眼角滑下的血珠,一身染血紅衣的少年踉蹌地後倒了幾步,在背部被粗刺的樹木阻擋之時便順勢跌坐下來,強行壓制的丹田氣力頓覺洶湧地在體內奔騰狂躁,喉口刺痛,腥膿霎時淹沒了口鼻。

  不管他曾經如何的意氣風發,不論他曾經怎樣的傲視天下,遭人暗算了的他,而今便似那被棒打了的落水狗,能僥倖保住一條小命、能在這無盡的暗夜狂風裡苟延殘喘上一刻,已經是他天大的幸運了!

  有聲卻已似無聲地“哼”一聲,側首啐出口喉的腥膿,他咬牙以右手掌心撐地,左手猛擊右手肘彎,狂風嘶吼聲中只聽微微“喀嚓”一聲,刺骨疼痛過後,他已錯骨的右手卻已可以伸縮自如,不再如先前般僵直地垂掛腰間。

  喘了幾喘,倚靠在樹身上稍微地休息了下,他凝神靜息,試著重新聚合體內散亂了狂躁的內息。但奔騰的內息卻不管他如何的引導整合,依然在經脈之間流竄不止,任他費盡渾身解數,胸口的悶憤、喉口的腥膿,不但不見減少,反而更加激烈強猛了起來!

  甚至,痛辣如遭火炙的雙眼,在隱約一片的白茫茫之後,一下子黑了下來——

  因將體內火焰之毒強行逼排向體外的緣故,他雖僥倖保住了一條性命,但雙眼,怕是從此再不能視物了——換言之,他失明了。

  失明?

  失明!

  “哼!”依然是冷冷的甚至是不屑的一聲輕哼,身遭巨變的他並沒有對自己眼再不能視物的現實有什麼看法,只放鬆下緊繃了一夜的心神,抓緊時間休息一下。

  聞名江湖的塞北第一莊內高手有數十之眾,他在氣瘋狂亂之下似乎已斬殺了大半,剩餘的呢?如果不是在莊內警戒,便已如他剛才用掌擊斃的那個三莊主那般地正在到處追殺他。

  此地不可久留,他到底是身受重傷,體內劇毒雖已被他逼出了七八,就算是性命暫時無礙,但如今雙眼已盲,如果再有追兵循著痕跡前來,他可沒把握可以再搏殺一回。

  他雖是男子漢大丈夫,但好漢不吃眼前虧呢,先保住他的一條小命再論其他吧。轉念之間,主意已拿定。

  手反撐身後的樹身勉強地站起來,他再粗魯地抹抹依然從眼角淌落的血絲,拖動如同千斤的雙腳,一步一步地邁步往前。

  沒有了雙眼的幫助,觸覺一下子敏銳了許多。耳旁,原本狂暴的風聲已漸漸止息,偶爾打射到身上的微微暖溫讓他知道天色已亮,太陽甚至已經穿透了茂密的樹林,昨夜的濃霧也應該消散了吧?

  皺眉,他知道天時地利皆不利於己,夜裡他的行蹤尚可以遮掩一二,但現在天色已明,倘若那些不見他屍體橫臥的人不死心地追趕上來,他只怕是再也無法逃脫!

  怎麼辦?

  他自小生長於風光秀美的江南,若不是奉師之遺命來這北方苦寒之地代為祭拜曾師,並將師父骨灰安葬于曾師墓旁,他只怕是一輩子也不用踏上這白山黑水間,又怎會遇到殺身之禍?!

  原本便不熟悉這裡錯綜複雜的地形地貌,而今雙目皆盲,身又有重傷,他該如何才是呢?

  他一邊沉思著一邊磕磕絆絆地踉蹌亂走,也不知過了多久,更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少山路,身又在何方,漸漸恍惚了的神志竟然依稀地聽到了聲響。

  聲響,似是從他的右前方依稀地傳來,時斷時續、忽高忽低,似是洞簫又如短笛,偏又沒有一點的宮商音律,在偶爾的風聲中飄來蕩去,甚是詭異。

  又是前來截殺他的好事之徒嗎?

  依舊是冷冷地“哼”了聲,他便索性細聽著這如同胡亂吹奏出的調子邁步前走,雙手不再半舉在身前摸索著前行之路,而是慢慢地握緊成拳,準備拼個魚死網破。

  有了聲音的指引,總比在胡亂中亂闖一氣好多了,浮躁的心神漸漸沉澱下來,一身血色紅衣的少年步履越來越快,在撞了十幾次的樹木之後,終於闖到了開闊之地。

  腳下,不再是軟綿綿的落葉,溫暖的陽光籠罩了全身,霎時暖和了的身軀感知告訴他,他應該已經離開了蔭蔽的密林;耳旁,流水淙淙,他應該是處身在了一處流水所在。

  但那似洞簫又如短笛的奇異聲響呢?

  流水淙淙,掩蓋了那時斷時續的飄蕩聲響,他屏住呼吸,側耳細聞,想找出重重殺機的所在。

  但——

  “呀——鬼——鬼啊——”

  驚惶到極點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在他尚未尋出殺機所在,已經從他的正前方傳了來!

  心隨意轉,身隨意動,他雙手成拳狠狠地猛擊向尖叫聲所在方位,在聽到一聲“啊呀”慘叫後雙手再劃圓一張,一招小擒拿手便捉住了身前的一團形似人體的物體,但這短短的一瞬他的渾身氣力也幾乎用盡,腿一軟他朝前撲倒。

  一聲慘叫便在他的耳旁響起,伴隨著的是拼命似的掙扎。他眉皺得更緊,用力捉緊那一團物體,將其緊緊地壓制在身軀之下。

  而後,胛骨一陣的刺痛!

  這人——被他壓制在身下的這人竟然膽敢咬他!

  他咬牙怒哼了聲,用雙手雙腳將身下的人緊緊地絞住,限制了那瘋狂的掙扎舉動,接著想辦法騰出右手來,將體內所剩不多的內力盡灌注於掌心,對著身下用力擊出——

  但觸手一片的柔軟,全無一點的反抗力道?

  他身下這人並沒有內力——這人不懂武功!手一挫,他掌心順著柔軟往旁一滑,只覺掌心一燙,再“轟”的一聲響後,灰似的一陣煙塵淹沒了他的口鼻,驚天動地的嗆咳隨即從他身下響起。他也被幾乎塞滿了鼻口的煙塵嗆得咳起來。

  “咳……咳……鬼……鬼……鬼……”結結巴巴的驚惶之語,顫顫抖抖地從他身下傳出。

  鬼?他“哼”一聲,知道自己一身的血色在常人看來是何等的詭異,更明白自己不斷溢血的雙眼讓任何人瞧到了,也會是這一字評價——鬼!

  鬼!

  但人之心,又會好到哪里?他這鬼模樣,還不是被那些看似人形的妖魔害的?!

  鬼?哼!

  “放、放開、放開我……”顫抖如深秋落葉的帶著哭泣的細微話語,傳進他的耳,“我、我、我爹爹還有我娘也是鬼哦,你放開我!不然、不然、不然我也喊他們來打你哦——”

  哈,還膽敢威脅他!

  “放開我啦……嗚……我還以為鬼是很好很好的呢,可你這樣子的鬼我不喜歡……嗚……我也燒紙錢給你好啦、你放開我啊!救命啊、救命啊——”

  怪不得他掌心如遭火燎,怪不得他差點被嗆得咳起來,原來他剛才錯手拍到了正燃著的火紙上!

  “嗚,放開我、放開我……我雖然很想爹爹阿娘……可其實我還不想要死……我剛剛獵到一頭山豬,嗚……我還要吃肉……嗚,放了我……嗚,我把給爹爹阿娘的紙錢全燒給你行了吧……”細微顫抖的哭泣,到了最後來,已怕得幾乎只剩氣音。

  這人年紀應與他差不太多,不懂武功,膽子極小,甚至——貪吃!

  雖雙目已盲,身也受了重傷,但他原本恍惚了的頭腦卻因為這一變故而奇異地重新清晰了起來。手腳依然用力地絞住身下還在微微掙扎著的軀體,他咬牙吸氣,試著將渾身的殺氣盡斂。

  “你不要哭了,我不是鬼。”

  “你放開我我自然就不哭了……嗚,你明明便是一隻鬼!你欺負我什麼也不懂,從來沒親眼見過鬼的樣子嗎?嗚……我燒紙錢給你,我把給爹娘的紙錢全送你,行了吧?你放了我,我也送山豬肉給你上供……嗚,我的山豬肉還沒怎麼吃,我不要死……我很孝順爹娘的啊,雖然我昨天就煮好了肉卻今天才拿來給爹娘吃……可我還是很孝順的啊……我是好人,鬼為什麼還要欺負好人……”哭到後來,聲音竟然又漸漸開始響亮了。

  他先是無語,而後哭笑不得地歎了聲。

  這個人,或許貪吃,不懂武功,但他收回前言,這人其實膽子一點也不小,甚至還很喜歡念人!

  “不許哭!我說了我不是鬼!”若不是渾身無力,再加上雙眼已盲,他何苦這樣呢?暗惱了聲,他手指摸索著拍上身下人的臉,入手果然是一片的潮濕顫抖。從形狀上看來,這人的臉很大很圓,方才他差點一掌擊中的大概便是這張圓圓的大臉。至於這人的模樣——他自然無法瞧見,但即便是知道了又有什麼用?!

  收回手來,轉而再次粗魯地抹上自己的眼,將淌個不停的血水擦了擦,他再“哼”了聲,“你若再哭,我便將你的山豬肉全吃了去!”

  “啊——你不但是鬼!還是貪心貪吃的鬼!嗚——救命——救——唔!”

  他惱火地用帶血的手捂緊身下這人的嘴唇,咬牙皺眉。若在以前,他是最最討厭沾染麻煩的!但現在的情景卻不是以往的任何時候。

  他的身後,或許還有在執意追殺他的惡人,他的雙眼俱盲,能否重見光明也未可知。而他的身體裡,尚有沒完全清除乾淨的劇毒存在,至於大小的內傷外傷更是還不曾醫治過。他絕對沒有辦法一個人離開這一片兇險之地,無法一個人生存下去。他或許還曾有的一線生機,似乎便握在他身下的這個人手裡,他現在需要這個人!

  “我再說一次,我不是鬼!”他惡狠狠地逼近這人的臉,血紅的眼雖不能視物,卻依然將焦點準確地停駐於這人的眼前,要這人給他看清楚了,“你若不想見到真正的鬼,你便好好地聽我的話!”

  停了片刻,他敏銳地感知身下這人再沒有了任何的動作以及聲響,便明白自己已經完全鎮住了這個人,於是放輕了聲調,繼續往下講。

  “我只是受了傷,所以樣子才有點難看,可是我絕對不是鬼!你也不想見到真正的鬼,更不想變成鬼,是不是?那麼我告訴你,在你後面的這片樹林子裡,的確有許多惡鬼!他們正在抓人,特別是想抓像你這樣的好吃鬼!你想和我一樣被他們抓到過嗎?你想變得像我這樣的模樣嗎?你想嗎?”

  微微放鬆手的力道,他猙獰地“哼”一聲,抬起頭假裝看向他印象中的密林,“你若再說話,我便將那些鬼引過來!”

  他身下的這具軀體果然一動也不敢動了。他滿意地淡淡一笑,終於肯放下了他捂在這人嘴唇上的手。

  “……”模糊的聲音,卻立刻被風吹散。

  “你還想大聲喊嗎?”他再皺眉。

  “原來你同爹爹的眼睛是一樣的啊!”這人似乎是在仔細望他一直流血不止的雙眼,而後困惑地道:“林子在你的後面,你的前面是一條淺淺的河溪。”

  他微怔了下,雖不明白這人第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卻也瞭解身下的這個人不但不再怕他了,甚至開始有膽子指正他了!

  “我不再說你是鬼了,你放開我好不好?”依然還帶著些顫抖、卻不再哭泣著的聲音,從他身下這個人嘴裡吐出,“我想起來了,大白天的鬼是不敢出來的!還有哦,爹爹說過的,鬼不但沒有人的影子,如果被老爺照到,還會變成灰的!”

  聲音細細啞啞的,該是哭喊太多的原因。

  但——

  他又皺了眉,他緊緊地絞在身下的這個人是——女子?!

  “你放開我啦!我還沒吃午飯哎,好餓了啦!”微弱的掙扎再度開始。

  “不要動!”他怒喝一聲,一手試探地拂上身下這人的胸,入手卻很平,幾乎一如他的胸膛。他再愣了下,而後咬牙將手伸向這人的雙腿間——

  果然!他身下的這個人是個女子!

  如遭火炙,他飛也似的挪開輕薄在這女子雙腿間的手掌,壓制住她行動的身軀也猛地向旁一翻,鬆開了絞住她手腳的腿與手。但心中猛又閃過一道光,他再次翻身壓制住這突兀地出現在此地的女子——

  女子猛力地掙扎了下,若不是他動作迅捷,她已不在原地的身形害他幾乎撲了空。

  如果不是他反應快,這女子真的會逃跑!

  一時間心思轉念,他反應得很快,身下這人雖是女子,但自幼成長在白山黑水間的女子,卻絕對有比江南女子大上許多的氣力外加狡猾的頭腦!

  “你若不想真的變成鬼,便不要再做無用的掙扎!”強咽下從心底翻湧而上的腥膿血氣,他面目猙獰地逼近女子,狠狠地挾制住她欲踢的雙腿與抓向他胸膛的手指,“我雖不是亡命之徒,卻也絕對不是十指不沾染血腥的善人!你要死還是要活?”

  “……活。”掙扎了片刻,女子便聰明地領悟到了自己絕對不是這鬼模鬼樣的人的對手。權衡利弊,她雖極為不甘,卻還是停止了無意義的掙扎舉動,並乖乖地回了話。

  “那好,你告訴我,你家在哪里?”

  “在……”

  “你若騙我,我絕不饒你!”他惡狠狠地逼近她,披頭散髮外加滿臉的血痕,使他像極了傳說中的閻羅魔?,“我實話告訴你,我正被人追殺——你不想受我連累吧?你還有一頭山豬要好好享受是不是?”

  “……”

  “你家在哪里!”

  “翻、翻過這片林子,再翻兩座山——”

  “家中還有何人?”

  “就、就我一個。”

  “你的家可是容易蝗蘇業劍磕憧芍勒飧澆睦?褂脅嗇渲兀俊?br>    “……”

  “你若敢騙我,我立刻將你變成鬼!”

  “我家、我家從來沒外人來、來的。”

  “意思是外人無法找到你家?”

  “也、也不是!”似乎真的被他兇神惡煞的模樣嚇壞了,女子抖抖地答道,“我家去年被、被熊瞎子搗爛啦!所以我現在住在山洞、洞裡……那裡很隱秘的,除了我,誰也找不到的……”

  “山洞在哪里?”

  “就在、就在林子後面。”

  “好!現在立刻領我進你的山洞去。站起來!”翻身,他再次放開對身下女子的壓制,放她起來,卻用力地抓緊了她的一隻手臂,防止她逃脫。

  女子先是一動不動,而後在他不耐的再一聲呵斥下,慢慢開始移動。

  他雙眼已盲,此地又是陌生所在,他只能緊揪著女子的一隻手臂,隨著她慢慢地走。腳下一會兒起伏不平,似是山石遍佈;一會兒卻又是盤根錯節,好幾次害他差點跌倒。若不是他手中尚握有女子的手臂,大略知道行走的方向,他知道依自己現在的狀況,是絕對無法在這山巒密林中獨自存活上一天兩夜的。

  但,剛想到此,他的頭傳來劇痛,而被他緊緊抓住的女子手臂也趁機用力地往外掙脫!他痛哼一聲,並不管自己腦袋是否又生有傷口了,只將女子拽得更緊。

  他不小心撞到了身前的樹木——是這女子故意害他的!

  “我警告你,不要再玩什麼花樣。你若敢半途偷跑或再算計我,我決不饒你!還有,你最好乖乖地領我走路,不要總妄想要我去撞樹或掉下山崖!”將她的身子攬在胸前,他半推著她往前走,要她在自己身前帶領著自己前進,“如果我有一點的閃失,我一定一定會拉你做墊背!”

  敏銳地感知到握在掌心的手抖了下,儘管依然生死不定,他卻露出有趣的笑來。

  不管怎樣說,上天總算待他還不薄,在掠走了他的洞房春宵後,至少又在他窮途末路之時重新給了他一線的生機。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29:49

第二章

  眼前漆黑一片,耳旁先是寂靜無聲,而後輕輕的衣裳摩擦聲傳了來。

  “你做什麼?”手微微使勁,他收緊左手五指。

  “哎喲!”喊痛的哀號馬上從他耳邊響起,“我不會再逃啦!我很冷,我要去給火堆添柴啦!”

  “剛才你已添過了。”不理會女子的哭號,他神色淡然地抓緊她的手腕,不動如山,“已經試過好多次了,你還不死心?”

  自他半是恐嚇半是威脅著要這女子帶他躲進她這屈身的山洞來後,依他料想,才不過短短一兩個時辰而已,這又貪吃又愛哭更是狡猾的女子已妄想從他身邊逃走了四五次之多!

  “我才不要和鬼呆在一起,更不要和看不見的瞎鬼一起……”含糊地低聲喃喃了句,女子顯然是怕被他聽到,但卻不知他眼雖看不見東西了,耳朵卻很是尖的,這些模糊的話語其實全被他一字不落地聽了去。

  此時按理說,他尚身處重重危機之中,但聽了女子這句喃喃自語,他竟然有了笑的心情。

  “你怎知道我的眼看不到東西了?”他將臉轉向女子的方向,眨了眨眼。

  “啊呀——”女子卻驚恐地叫了聲,而後抬起自由的另一隻手來,一把將他的臉又推到自己看不見的方向,“很嚇人的你知不知道?你的眼還在流血,我才不要看你的鬼臉!”

  “我在問你呢,你怎知道我的眼看不到東西了?”他壓住突生的笑意,好心情地再問了句。

  “一直流一直流……血的眼看得到東西才怪呢!”

  他手中傳來女子輕輕的顫抖。

  靜默了下,他深吸一口氣,再接再厲道:“我再問你一遍——你怎知道我的眼看不到東西了?”

  雖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可他卻幾乎掌握了這女子的性子,她似乎很喜歡同人玩躲迷藏,對於他的問話,非要顧左右而言他。

  許是被他的嚴肅嚇住了,女子終於肯乖乖回答:“如果不是我那時候喊了聲‘鬼’,你根本發覺不了我就在你的前面六尺處。”當時她甚至已經呆呆地被他嚇傻愣在原地好久,而他雖一直拿流著血的眼睛用力狠瞪著她看似的,眼瞳卻沒一點的焦距!“我從小就生長在這片林子裡,整天的同山豬土?甚至是熊瞎子看來看去的,若發現不了你的眼神有古怪才真是笨到家了。”語罷,她卻極是懊惱地垂下了頭。

  她還是太沉不住氣兼膽子太小了,如果她當時什麼聲息也不發出來,他除了能聽到她身後不遠處流水的淙淙響聲,根本就不會發覺她的存在。

  “你的名字?”沉默了下,他突然改變了話題。

  “……為什麼你不先說?”

  “雲遙。”

  “呃?”

  “我的名字,雲遙。白雲的雲、逍遙的遙。”他雖不能親眼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卻幾乎能從腦海裡勾畫出這女子現在的驚詫神情,“你的名字,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丫頭。”

  “什麼?”這一次,輪到他驚詫了。

  “我爹娘都喊我‘丫頭’啦!”女子並不是十分甘願地說道。

  “丫頭?”他笑了聲,“那麼大名呢?你爹娘總不能喊你這個小名一輩子吧?”

  “連翹。”

  “連翹?”

  “我爹爹說我是在初春時節出生的,恰好那時候院子裡的連翹花開了好多,很好看的。所以我的名字叫做‘連翹’!”她似乎給他氣瘋了,朝著他的耳朵大聲喊了出來。

  “連翹啊——”雲遙再笑了聲,並沒有惱,“很好聽的名字呢。”

  “我爹爹取的啊,好聽是應該的!”“哼”了一聲,連翹立刻又忘記了剛才的氣惱,馬上興奮地接過了話頭,“你的名字呢?也是你阿爹取給你的嗎?”

  “我從小沒有爹娘,我是師父從路上撿到的。”

  “那你的名字呢?”連翹馬上追問。

  “師父取的啊。”雲遙啞然失笑,“都告訴你了,我從小沒有爹娘,我是師父養大的,名字自然也是師父給我取的。”這名喚連翹的女子,看來還真的只是一名小丫頭呢。

  “騙人!我爹爹說過,世上哪一個人都有爹娘的。你怎會沒有爹娘?”

  “我哪里知道?”雲遙簡直是不敢相信這小丫頭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師父也曾告訴過我,我被他從路上撿到時我還不會走路呢。我當然也是爹娘生的,可能是被他們丟棄了吧。”

  “天下哪里有丟掉自己親生骨肉的爹娘?你一定在騙我!”

  “我騙你有什麼好處?”他微偏開頭,免得已經開始點到他額上的手指頭不小心再戳到他已經夠可憐了的眼。

  “好讓我可憐你,然後不趕你走啊。”

  雲遙一時怔愣得說不出話來。

  “哼,你欺負我腦子笨,什麼也不知道嗎?我告訴你哦,我雖然從來沒見過山外的人,可我爹爹打我很小的時候就告訴我啦,說從山外來的人啊,有好多好多都是壞蛋!他們只會編瞎話來討可憐,然後用很少很少的一點東西就騙走我們山裡人好多好多的山參獸皮!”

  “……”

  “沒話說了吧?我爹爹說我很聰明的!才不會上你的當受你的騙!”

  雲遙愣愣地聽這小“山裡人”得意洋洋地說了劈裡啪啦的一大堆,這還不算呢,他的額頭更被她的小手指頭戳得生疼。

  “喂,你怎麼不說話了?”

  末了,小山裡人很不滿意他的“沒話說”,再一次用力戳戳他的額,要他同意她的說法。

  “話都讓你說盡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所以你承認自己是在騙人了,對吧?”哼!她就說嘛。

  “我騙你有什麼好處?”他忍不住重複一句。

  “好讓我可憐你,然後不趕你走了啊。哼,你欺負我腦子笨,什麼也不知……”

  “停!”天哪,他算是真的被這小丫頭打敗了!“你剛才已經說過一回了。”

  “可你也已經說過那一句‘我騙你有什麼好處?’了啊。”

  這也算是待客之道、禮尚往來嗎?頭疼地吸口氣,雲遙不自覺地抬起左手想抹一抹額,但左手剛抬到頜下便又迅速地放回了原地,而後也“哼”地笑了聲,“連翹,你還不死心嗎?”竟然又想溜!

  “可你抓得我好痛!”剛自由不到一眨眼的右手手腕又再次被這鬼模鬼樣的人緊緊扣了住,連翹惱火地用左手使勁摳他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你放開我啦!我已經把你帶到我的山洞來了耶!你還想怎樣?”

  “我什麼也不想。”當務之急,他是要先躲過或許即將來臨的重重殺機,更要想方設法將體內的餘毒逼出體外,至於身上所受的內外傷也要先顧一顧才是——他要想的事多著呢,卻竟然還有心情浪費無用的時間與精力在這寶貝的小丫頭身上!

  天哪,他的腦子進水了還是怎麼了?

  “那你還不放開我的手。”用力地摳啊摳,摳得手指頭生疼,更不小心摳痛了好幾次自己的手腕子。氣極了,連翹索性將頭一低,狠狠地咬上緊抓著自己手腕的討厭手腕。先出口氣再說。

  “你幹什麼?”左手手腕突然的劇痛讓正陷入沉思懊惱中的雲遙一下驚醒過來,左手先是一甩,但尚未甩出卻又忙收住了勁道,“你瘋啦,怎麼動不動就咬人?”她當初剛一見他就狠狠咬了他肩胛骨一口,到現在還隱隱作痛呢,她知不知道?

  正狠狠出氣的連翹才不管他是不是疼呢,只一勁地狠咬下去。

  “放開!”無奈地伸出右手,他照著方位輕輕一彈,只聽見“哎喲”一聲,自己被咬住的手腕總算逃脫了虎口——喝,似乎被咬出血來了呢!

  右手一摸左手手腕,他苦笑一聲。

  “你用什麼紮我來著?好痛啊!”委屈的聲音,她幾乎快哭出來了。

  “我只輕輕地彈了你一下而已,誰叫你咬我了?”搖搖自己的右手食指,他好心情地笑了下,“我告訴你哦,你再咬我的話,我真的會不客氣的!”

  連翹先是愣住,而後不敢置信地喊了聲:“這是我的家!你是山外來的人,竟然敢說這樣的話?我不理你了,你一點也沒有禮貌!”

  “這你就有待客之道嘍?”他再笑。

  “你、你——”

  “好啦,我禮貌一點,你也不准再咬我了,我們講和,好不好?”他先軟下聲氣。

  “……那你放開我的手。”

  “你不跑?”

  “這裡是我的家,我跑到哪里去?”

  “這裡的山山林林都是你的地盤呢,你跑到哪里我哪里知道?”他才不上這小狡猾丫頭的當呢。

  “你!”

  “好啦,你又受驚又生氣又同我吵了這麼半天,也該累了吧?你先休息一下好不好?”他在同她鬥智鬥勇更鬥吵的時候,其實也在暗暗地調勻他散亂的內息呢。如今內息雖依然有些恣意不受他控制,但比起前夜來卻好了許多,如果再靜下心神來,怕是用不了三兩日便可以恢復原先功力的五六成。那時候就算再有追兵尋到這裡來,他即便打不過,自保卻也會綽綽有餘。

  “……如果我睡著了,你會不會像爹爹說的故事中的壞人那樣乘機殺我滅口?”

  “我若想殺你的話,早在你罵我是鬼的時候就殺你啦,哪里又會等到這時候?”他“撲哧”一笑,“另外,我為什麼要滅你的口?你認識我嗎?”

  連翹先是用力地搖頭,而後才想起這鬼模鬼樣的人並看不見,便又開口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連你到底長得什麼樣子也不知道,當然不認識你。”

  真的,這個一直抓著她手的人,她除了看清他穿著一身血污汙的破爛衣服、像山草一般的披頭散髮,以及一雙黑瞳大眼之外,還真沒仔細瞧過他到底是什麼模樣呢。至於為什麼不仔細地看看,一個原因是他滿臉的血漬髒兮兮的,如今緊合著的雙眼還在一直不停地從眼角流著細細的血珠;另外,她只顧著掰開他的鉗制逃離他、更只顧著同他吵鬧啦……還沒來得及看呢。

  想到此,她忙就著一旁的火堆光亮乘機認真地看了他兩眼。而後,唇張了又張,最終卻決定還是什麼也不說地閉上嘴巴的好。

  其實,她好想告訴他,他這樣子真的像是她爹爹曾告訴過她的故事中的——鬼啊。

  “既然你不認識我,那我自然就用不著殺你滅口了,對不對?”並不知道這小姑娘的心思百轉,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覺一樣,雲遙放柔了聲音,伸右手摸上她的大腦袋輕輕拍了拍,“你睡一下,等你睡醒了我們再說話好不好?”

  “你真的不會殺我吧?”她看一眼自己被緊抓著的右手,再偷瞄一眼他的鬼臉。

  “不會。”

  “那你可不可以放開我的手了?”

  “這個不行。”他故意板起臉,想用他依然在淌著血水的眼與滿臉的血跡污漬嚇她,“睡覺!”

  “啊,你不要再裝鬼啦!很嚇人的……天還正早呢,我睡不著。”

  這一次,他不再與她浪費口水,右手手指直接點上她的腦袋,摸到她腦後的睡穴,輕輕一拂,終於還了自己一個清靜。

  深深地吸口氣,雲遙將癱軟在自己身邊的身軀抱起來,輕輕掂了掂,而後轉身放到他坐著的石床上,摸索著將床上的被子蓋在她身上,自己則盤膝坐到地上去,凝神靜息,開始全力地運功療傷。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雲遙將散亂於奇經八脈中的紊亂內息盡悉收歸整理重新納為一體,再緩緩地引導著內息行遍大小周天,知自己內傷無什麼大礙後,他睜開了雙眼。

  眼前,一片的漆黑,耳旁除了從遠處洞口呼嘯而過的山風響聲外,只有柴火燃燒時發出的微弱“劈啪”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記憶中從來不曾經歷過的黑暗與無邊的寂靜,在這一刻,是這般清晰地縈繞在了他的四周,心,一下子激烈得幾乎要蹦出胸腔。

  這是在哪里?他,現在身在何處?

  渾身的肌肉,霍然緊繃,幾乎從耳邊響起的“冬冬”心跳,大聲得讓他差一點跳起來。而後,他竭力放鬆自己緊繃的軀體,深吸緩呼,慢慢讓自己急劇的心跳緩下來。

  自他有了生命的這二十年來,自他有了記憶的這十八九年來,他還真的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有如此膽小驚恐的時刻呢。

  自嘲似的哼笑了聲,他重新閉合了雙眼,試著再次引導整合了的內息運行於奇經八脈,想要儘快恢復以前的狀態,以便在那些人找到自己之前完全地復原,而後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

  他從來不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心眼窄小之人,自有記憶之初他便跟隨著師父行走四方,看慣了這世間的恩怨情愁、江湖的爭鬥仇殺,早已像師父一樣學會了嬉笑著面對,知道什麼也不必認真地來對待,只要自己安然地站在那腥風血雨的圈子外,就只不過是在看一場遊戲一場有趣的鬧劇罷了。人生在世不過短短的幾十年而已,逍遙自在地快樂著,等到他如師父那樣笑哈哈地離開他一般地離開這人世,心既無留戀更無牽掛,其實真的不錯。

  但,他卻不是一個真的什麼都看開了、心胸寬廣的聖人,不會什麼笑對恩仇,更學不來那些江湖大俠們的以德報怨——

  他這次千里迢迢地從溫暖的江南遠赴這苦寒的塞北深山,只是為了完成師父的惟一遺願:將師父的骨灰葬于曾師的墓旁。至於完成師父遺願後,他便準備返回江南,重新去過他自由且逍遙慣了的生活,才不想留在這塞北的苦寒之地受罪。

  可是天不遂人願,他在尋到曾師墓地準備將師父骨灰安葬之時,竟然撞到了來曾師墓前拜祭的曾師的後人。雖不喜歡與那些並不認識偏又脫不了關係的人打交道,但出於對師父的孝敬,再加上對從未見過面的曾師父的一點點——從師父口中得來的敬仰——他只能三言兩語地與那些拜祭的男男女女打上些交道。

  但是,最終惹禍上了身。

  曾師的那些男女後人便是在江湖赫赫有名的自稱塞北第一莊的楊氏宗族人。

  原先,他並不想與這些人扯上任何關係,但三言兩語過去後,他竟然聽這些人說到了他從師父那裡學到的武功與這江湖第一莊出自同宗。他到底年少,好奇心一起,便順著楊家莊的熱情邀請順勢去了那裡做客,想看一看自己的武功與他們有何不同。

  他便在那江湖第一莊內逗留了數十日,出乎他的意料,一番武功印證下來,他竟然發現這第一莊的家傳武功與他的相比,雖是出自同源,但論精華高下,卻立馬可分——他的出自正宗,而第一莊的,則只是由正宗所衍繁出的旁支末梢而已!

  心雖詫異,但他終究不清楚曾師那一代的恩怨是非,也就不便多說什麼。況且曾師這些同宗後人們待他並不生分,甚至在他出言決定告辭之時,其莊的現任莊主楊豁嚴為挽留他,竟然請當時在莊內做客的少林名僧為媒,一定要將他的甥女嫁他為妻。

  可他想做的,卻是像那自由逍遙的天上之雲,只是想如師父在世時快樂般地度日。等到年老了,便如曾師領養師父、師父領養他般也領養一個無爹無娘的孤兒,將自己的一身武功傾心傳授,師徒兩人無憂無慮地繼續行走江湖,看人世間的熱鬧。待他走完這長長而又短短的人生路時,便也囑咐他的徒兒將自己骨灰安葬在曾師及師父的墓旁——也算是不枉他此生了。

  因此,這娶妻之事,他是從來不曾想過的。但他與那少林名僧有過一面之緣,而今名僧親自為媒,他實在是不好推脫,再加上他在來塞北的這一路上曾留心尋找過,想找一名順眼喜歡的小徒弟,卻總是找不到。於是便突發奇想——如果是自己的親生孩兒呢?

  當時他頭腦一熱,便痛下決心,應允了這門婚事。

  可惜他實在是太單純,對這人世間的人心險惡瞭解不透——在他歡歡喜喜地拜堂成親當晚,剛剛在眾人的起哄聲中與新娘子飲罷交杯酒,他便震驚地發覺,這些極力與他攀親的塞北第一莊的人們,與他攀親竟然是假的!他們的目的,只是想將他除去——因為他們絕對不允許叛徒的存在!哪怕是幾十年前早已化為灰炙的叛徒的徒子徒孫也是一樣!除了他們,任何同宗的武功心法,都不能存在於這個世上。

  那交杯酒中竟然下有劇毒!

  當時他怒不可遏,並不是恨這些行事如此卑鄙的小人的猥瑣作為,只是氣惱自己如此簡單地便中了他人的圈套。帶著一團憤怒的惱火,他拼死殺出了重圍——即便是死,他也不要死在這些卑鄙的小人手裡!

  一番生死惡鬥,他在斬殺十數塞北第一莊的高手之後,狼狽地逃到了這深山老林中,以一雙眼睛為代價,重新換回了自己的逍遙與平安。

  現在,他發誓,從此他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而那些惡意傷害了他的楊家人,他一定要讓他們付出終生難忘的代價!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絕不輕饒!

  “哼”了一聲,他再度睜開不能視物的雙眼,伸手粗魯地抹去眼角依然不絕的血珠,悶笑出聲。

  一陣淺淺而緩緩的呼吸聲,卻在這一刻,倏地傳入了他的耳裡。

  呼吸,既淺且緩,如果不仔細去聽,甚至會被忽略。

  愣了下,他試探著慢慢抬起手,摸索著,重新握上沉睡中的女子的手腕。不同於他手心的一片冰涼,她的手腕溫熱而結實,而他憤懣的心,竟然在這一刻,奇異地,竟有了輕鬆愉悅的感覺。

  不懂一點武功卻敢咬了他兩次,更是惡意讓他撞樹的小狡猾,在他這威脅恐嚇過她的鬼模鬼樣的人跟前依然睡得那麼香甜!真是個傻娃娃啊——

  若是她年紀再少上那麼一些,說不定他會如師父收養他一般地,將她領養了——想一想,或許真的是個不錯的好主意呢——如果她再年幼一些的話。

  微勾唇,他笑出聲。

  依然從眼角淌著血淚的臉,在這一刻,妖媚得竟如同撲火而舞的絢爛夜蛾。

  卻,無人得見。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0:05

第三章

  連翹自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見過爹娘在講故事時說的那些山外人,對那些人嘛,總是不免有一點點的好奇。所以,當她在某一天撞到一個似鬼又非鬼的“山外人”之後,雖被嚇了一跳,但內心卻很激動的。

  自她有記憶以來,她更是從來沒同除卻爹娘之外的任何人說過一句話,更沒有相處過呢!而自她獨自生活的這一年來,她除了喃喃自語,沒有和任何人交談過。

  一個人的日子,雖然依然過得充實如舊,白日在山間林中打獵砍柴,到了夜晚便圍著熊熊篝火呼呼大睡,偶爾有什麼心裡話了,便跑到爹娘墓前嘰嘰喳喳上老半天。可是,自己的話語得不到別人的應和,不能如爹娘在時那般,她覺得有些寂寞。

  所以,在遇到一個好不容易出現在自己視野裡的“人”之後,她是欣喜萬分的。

  結果,連翹發現她做了一件極愚蠢的蠢事。

  蠢事的最初,是她不該貪圖懶惰,如果在煮好山豬肉的當下便去祭拜爹娘,也就不會遇到這個鬼模鬼樣的山外人;蠢事的繼續,是她不該那麼膽大,如果當初她在瞧到這個一身血色破衣的人之後,不那麼興奮——以為自己終於見到了爹爹曾經講過的鬼故事中的鬼了——大大聲地喊了一句“鬼”,也就不會被這個真的有鬼心眼的人抓住了胳膊;蠢事的接下來,是她不該心太軟——就算是被逼迫被威脅也是一樣,如果她沒將這鬼心眼的山外人帶進自己的山洞,也就不會,也就不會——

  “你吃夠了沒?!”好惱啊,好氣啊!她辛辛苦苦花了好大力氣才獵到的肥山豬,她自己都捨不得放開懷大吃的噴香的山豬肉,憑什麼他卻這麼不知臉紅地大啖?

  眼紅地盯著這個依然從眼睛裡流著血水的鬼模鬼樣的人高高舉在手裡的肥山豬腿,她懊惱地沖著他的耳朵大喊:“你還給我啦!”

  可惡啊,他不是眼睛看不見了嗎,怎麼知道她手中拿的是肥豬腿,而扔給他的卻只是一塊沒多少肉可啃的脊骨呢?!

  “還給我啦!”用力地甩依舊被他緊抓住的右手,使勁地跳啊跳,卻無論她怎樣地踮起腳尖,還是不能將被搶走的肥豬腿搶回到自己的手中來。

  “小氣鬼,誰叫你這麼會耍鬼心眼的?”哼笑了聲,披頭散髮的人故意大口啃下一塊肥嫩的山豬肉,側耳細聽攀在他胸口前又跳又叫的傻娃娃惱火地大喊大叫,“我還從沒吃過山豬肉呢,咦,怪好吃的嘛!”

  “你還吃,你還吃!”

  “我還沒吃飽當然還要吃啊。”得意地笑幾聲,似乎忘了自己的處境,雲遙竟在不自覺間恢復了少年郎逍遙隨性的性子,將手裡的山豬腿舉得高高的,“丫頭啊,你如果以後不這樣了,我就將它還你,如何?”

  “我怎樣了?!”恨不得將他臉上的囂張笑意給丟到地上狠狠地踩上幾腳,連翹惱道,“我好心救了你性命不說,還讓你住進我的山洞,更拿我自己都捨不得的山豬肉給你吃。你還想要我怎樣?!”

  “公平啊——”拉著長長的“啊”音,雲遙聽聲辨意,知道這小姑娘真的要惱了,便放下高舉著的手來。還沒開口,手中的肥豬腿便給她一把奪了走,他再笑,“你以後要公平哦!不能再這麼虧待客人了。你們山裡人不是都很好客的嗎?”可她呢,這小山裡人,是最小氣的那個吧?

  “你?客人?哼!”不給他面子地哼一聲,連翹忙將重新奪回來的肥豬腿扔到一旁的籃子中去,“我還沒說你呢,你倒是先說上我的不是了?你算什麼客人啊?有你這樣霸道的客人嗎?占了我的山洞不說、分了我的被子不說、吃了我的山參不說……卻還在說我不好客?!”左手手指再摳一下緊抓著自己右手手腕的手背,她更惱,“我都說了我不跑了,也不轟你出去啦,你還抓著我做什麼?!”

  嗚!他從見到她的那天開始,已經連續抓她幾天幾夜啦,他到底想怎樣?!

  “我還是不太敢相信你呢,連翹。”他卻搖頭。

  大概是他來她這山洞的第三天吧,她也千保證萬發誓地說她再也不會偷跑,於是他耐不住她總在他耳邊叫啊喊啊的,便一時心軟松了她的手,只暗中探聽著她的動靜。這小姑娘倒似是說到做到,在她手自由的大半天中果然是乖乖地待在山洞,待在他的左右,他若要走動她更是順從地充當他的雙眼般地拉著他的手。他便放鬆了警惕,但他才剛放下不久,這小丫頭便立馬不見了蹤影。

  哈,所幸他也料到了這一點。當下,他並不動聲色,過了將近一個時辰,走動時他借著被洞中石頭絆倒在地的機會、就此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地假裝昏死了過去,又過了一個時辰,這小姑娘大約覺得他真是出事了,才匆匆地從藏身之處跑了出來。

  如果不是他的隨機應變,這小姑娘如今會藏在哪里?或者他被甩在這陌生的深山老林中,似乎也不一定呢。

  笑著將手中的圓潤手腕握得更緊,雲遙順著連翹略略氣急的氣息揉揉她的圓腦瓜。

  “我真的不跑了!”在自己的地盤,卻行動處處受制于外人,好氣啊!一動不動地任人將自己的頭髮揉成雞窩,連翹忍耐道,“這幾天我都乖乖地在你的身邊吧?我沒再偷溜了吧?你相信我啦!”

  突然想起了不久前自己的食言,她圓臉微紅,“那天我是同你鬧著玩的,不是真的啊!”何況他也夠奸詐的了!竟然使用詐死這一招——簡直比山中的狡猾狐狸還狡猾上三分!

  “那你剛才呢?”他笑聽著她氣呼呼的抱怨,雙腳自在地移動腳步——他住進這小丫頭的地盤也有好些天了,拜他時刻抓著她的手所賜,她到哪里他也只能跟到哪里,是以將這山洞中大致的方位也摸清了幾分,即便雙眼依然不能視物,走動起來卻再也不會被地上的石頭絆倒或腦袋又撞上了山壁——當然,如果這小山裡人故意整他,他還是會免不了摔上一跤或頭被磕破一塊皮的。但如果那樣能得到這小丫頭幾聲嘲笑似的開心笑聲,他倒也不再怎麼計較。他現在可是寄人籬下呢,還是安分一點比較好。

  “我、我剛才怎麼啦?”氣嘟嘟地被他拉著走到石床上坐下,連翹暗自佩服他的好記性。

  “你剛才不是又想甩開我偷溜掉?”他將眼對著她,雖明知自己不能視物,卻依然玩笑地眨了下。

  “才、才不是!我是去拿山豬肉給你嘗啊……”話雖如此,一點點的心虛卻也從結巴的回答上老實地顯現出來。

  “不是準備拎著裝滿山豬肉的籃子溜走?”他湊近她。

  “我溜走?我溜到哪里去啊?我的所有家當都在這裡哎!”抬起自由的左手,她將他的鬼臉推得老遠,“你離我遠一點啦!我膽子很小的,才不要時刻被你這張嚇人的臉給嚇到!”

  “你都瞧了好些天了,還沒瞧習慣嗎?”他偏湊得更近,這幾天來越來越喜歡逗這小寶貝娃娃。

  “你離我遠一點!”再伸手用力將湊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大鬼臉給推開,連翹明知他看不到卻還是用力地瞪他,“我說過你好幾次了,你去洗把臉又會樣啊?”

  這山洞可是她和爹爹費了好大的勁才尋到的好地方呢,山洞地處偏僻,隱在雜樹亂石間且洞口窄小不易被發現,她居住在洞中已有一年,將這山洞摸得早已清楚非常。

  這山洞分內外兩洞,雖洞口窄小,鑽進洞來,裡面卻很是寬敞,外洞有好幾間屋子大小,即便是居住上十數人也不會覺得擁擠。

  而這只是這洞的普通之處,它的不同尋常之處在於,從外洞即現在她所住之處再往裡走,穿過一條長長的窄通道,便到了內洞,內洞比起外洞,卻是寬深。但這內洞卻不適合居住了,因為它的洞底是好幾池的山泉。

  山泉似從地下冒出,有的是淺淺的,淺得不能沒過腳面;有的卻深及一丈,方圓有一間屋子大小。各泉水俱與地齊平,既不外溢,也從不見乾涸,當初她和爹爹剛發現時,可是吃了大大的一驚。這泉水甘洌非常,她平日所用的水便是取自此處。

  此外,這泉水中最奇異的是竟然有一池天然的溫泉!

  溫泉在這塞北寒冷之地,在這長白山內,卻是不少見。但這洞中竟有的溫泉,她卻是從沒聽爹爹說起過的。當初她和爹爹發現了這泉水,還欣喜了好長時間。

  哈哈,以後洗澡,可是再不用自己抱柴燒水嘍!

  當初爹爹曾摸著她的大腦袋,笑呵呵地告訴她。

  她的沾沾自喜,更是因此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也就是因此,在她的家被熊瞎子搗毀了之後,她也就索性省事地將全部家當都搬來了這個暗藏玄機的山洞,準備就在這裡快快樂樂地生活,而不再去費力地重新收拾她的家。

  雖然從小到大,除了爹爹和早逝的娘親,她便極少再見到其他同住山中的以打獵為生的其他族人,可是只要一想起自己的洞天福地,她還是會很得意的。

  在這個鬼模樣的山外人威脅著住進她的洞中來的時候,她雖有點不樂意,卻還是禁不住地將自己的家在他面前贊了又贊,只盼能聽到他的一兩句羡慕的話語。而見他一身一臉的血跡,更是獻寶似的請他去自己向來獨享的溫泉池子中洗一洗。

  只是,他很不知好歹地拒絕了。整天還是穿著他的破衣服,頂著一張快不出是本來顏色的鬼臉披頭散髮地抓著她的手或在洞中走來走去,或索性對她施了戲法,讓她睡過去,弄不清他到底做了些什麼。

  啊,她是不是真的該將她寶貝的山豬肉藏起來比較好,免得他趁著她睡了的時候偷偷地吃掉?

  “連翹?連翹?”

  連喊了她幾聲,卻聽不到她的回答,雲遙笑著循著她的氣息抬起右手準確地捏上她圓圓的臉。

  “啊!好痛!你做什麼啊?”正在想將自己的山豬肉藏在哪里好,捏住面頰的可惡手指讓她一下子跳回現實中來,抓下他討厭的手,連翹惱叫,“你幹嗎又捏我?”

  可惡啊,如果她的力氣再大一些,看她不狠狠揍他一頓!

  “你問了我為什麼不洗臉,我回答了你,可你為什麼不理我?”笑嘻嘻地將她的左手也抓進右手,雲遙將左手再捏上她軟軟的面頰,“正在動什麼歪腦筋呢?在想將你的山豬肉藏到哪里去,是不是?”

  “是啊——啊?你怎麼猜到的?”連翹一時驚訝,便忘記了他又捏住了自己的面頰。

  “你的心思,我若猜不到才怪呢。”笑了又笑,雲遙從來不知道除了同師父在一起時,他還能笑得如此的開心且什麼也不用顧慮。

  “你又看不見我,更不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怎麼會猜得到?”

  “說是猜的啊,你問這麼多做什麼?”他偏不回答她。

  哈,她是如此的單純,更從未涉世過,不論是他,只怕是這世間任何一個人,同她相處上一兩日,也能輕易地看出她透明的心思吧!

  心,突然動了動。

  “你!”一把打開他捏著自己面頰的手,連翹氣惱地瞪他,就算知道他看不到,還是狠勁地瞪他。

  “我怎麼了啊?”他突然有了好心情。

  “我不想理你啦!”這個人,真的是個討厭鬼!用力地甩甩被他緊握著的手,她再次抗議,“你放開我!放開我!”

  “不放。”他痞痞一笑。

  “可是我要解手!”

  “那就走啊。”他站起來,算准方向拉著她就往洞外走,“也是呢,今天一整天你都沒解過手呢,是不是?”他繼續逗她,“不要再故意拉我去撞石頭啊。”

  她懊惱地甩甩手,明知甩不開他的掌控,卻總是不懈地試了又試,從不肯甘休。

  “啊,我最多只能自己走到這裡,剩下的路,你來前面走。”準確地走到洞口,雲遙立刻停了腳步,頭轉向氣呼呼的小山裡人,“天還早,要不要等你解完手順便在這附近走走?”

  連翹不理他,大跨步地轉到洞旁的小徑,才不管小徑兩旁的雜樹藤條會不會勾掃到比她高了一個半腦袋的那個鬼模鬼樣的人呢,只悶頭往裡走。

  而早就學聰明的雲遙在他發覺方向轉邊之後,立刻有先見之明地彎腰曲著身子走在她的身後,右手更是護在了眼前,免得遭到無妄之災。

  待到她停住了步子,他先抬手往自己頭頂揮了揮,沒揮到想像中的阻礙,才站直了身子,並鬆開了她的手。

  連翹朝著他明目張膽地齜齜牙,往旁走了兩步,甩甩好不容易能得一刻自由的右手,哈出一口白白的霧氣。

  天愈來愈冷,這幾日天漸漸陰沉下來,按著以往的經驗,大雪封山的季節又要到了呢。

  “連翹?”雖神色不動,雲遙卻仔細地傾聽著她的一舉一動。

  “幹嗎?”翻個白眼,連翹跳近他兩步再跳離他三步,存心要他摸不清自己的舉動。

  “你不是要解手嗎?”雲遙低笑出聲,站在原地,並沒因為她存心的舉動而上前或怎樣。

  “我先等一會兒不行啊?”話雖如此,可她穿的衣服卻有點薄,日已落山,風起,寒氣漸漸襲來,她忍不住瑟縮了下。轉頭望衣衫更單薄且破爛的他,見他束手而立,雖迎風卻一動不動,她不由好奇他的抗凍耐寒,“你不冷嗎?”

  “你冷,就快一點。”他依然笑了聲。

  連翹嘟噥一句,麻利地解衣彎下腰去。

  雲遙唇角微微上彎,很君子地背過身。雖然,他一直知道,這傻娃娃根本不在意。

  猶記得他剛遇見她那日,他為辨別她的性別而造次地……算是輕薄了她啊。原本他還奇怪她的不反抗不掙扎是因為被他嚇住的原因呢,這些日與她接觸多了,他才赫然明白,這單純到極點的傻娃娃,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輕薄”、什麼是“男女有別”!

  他當初因怕她趁機逃離他,而時刻在她清醒時緊握著她一隻手,不管她是去方便還是洗浴換衣,從來不肯鬆開她的手,即便是晚上睡覺時,他也與她擠在同一張石床蓋著同一張被。這傻娃娃除了抱怨行動不便外,卻從沒想到過他這樣做是不是便有毀了她的女兒清白之嫌,而是一直當做他不在似的自在行事——這或許原本是山裡人豪邁不拘小節的性子,但他卻明白,這傻娃娃其實根本不知道男女之間要守些什麼禮節。

  甚至,他敢發誓,這寶貝丫頭不要說是明白如何區分什麼是男什麼是女——只怕連他到底是男還是女也不清楚!真不知道,這傻娃娃的阿爹在世時都教了她些什麼!

  於是,有時他就不由自主地設想,如果,今日同她在一起的不是他,而是心懷不軌的惡徒,依這傻娃娃的單純性子,豈不是就此毀了?!

  天之幸,讓他在生死危難時遇到了她,借她之力而保住了性命;而何嘗這又不是她之所幸,讓她遇到的頭一個除卻父母親人之外的人,是他呢?

  天之意,或許便是如此的吧。向來不信神佛天命的他,在想起這些時,竟然有一點點的信了。

  在洞外稍微地走動了片刻,連翹便連聲喊著冷,於是兩個人又重新手拉手地走回山洞,將洞門用草簾子遮好,再往石床前的火堆上架上足夠的木柴。做完這一切,兩個人便窩上了石床,緊靠著偎進惟一禦寒的獸皮被子裡,開始連翹每日睡前的嘮嗑。

  雲遙有時候就奇怪,這小丫頭性子很是活潑,自見到他的第一面起便嘰嘰喳喳同他說個沒完,就算當時她還有些怕他真的是鬼呢,卻還是膽子很大地對著他說了又說。這些天兩人相處得熟了,只要她醒著更是從來沒閑下嘴皮子的時候,嘮裡嘮叨的——怎麼看也不像是已經獨自生活了一年的孤身孩子。

  他真的被她弄得越來越糊塗了。這樣幾乎算是從未沾染過塵世塵埃的清水一般的性子——她的爹娘到底是想要她成為怎樣的人呢?

  “連翹,我一直忘了問你,你爹娘是怎樣過逝的?”沉吟了好久,他終於問出來。

  “我阿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沒啦,爹爹說是娘生了好重好重的病,可是我們這裡方圓百里卻沒有其他的人家,更沒有大夫,所以有了病想醫治也是來不及。爹爹說,他背著我娘還沒走到鎮子上,娘就走了。”連翹說得很平靜,至少在雲遙聽來,是沒有一點的傷心。

  “那,你爹爹呢?”

  “去年大雪封山前,我和爹爹去林中砍柴,卻遇到了大虎,爹爹為了保護我,被虎咬了。雖然最後我們爺倆將大虎打死了,可爹爹也走了……”漸漸顫抖起來的聲音,讓雲遙也黯淡了心神。

  “不過,我爹爹早就告訴過我,這世間所有的生命都有會離開會走的一天!還說他和阿娘即便是不在我身邊了,可他們能變成鬼,也會常回來看我的。而我呢,等我老了,也終究會去找他們的,到那時,等我們一家人都成了鬼,就又可以在一起啦!”重新振奮了的、甚至含了開心的聲音,猛地將山洞內低迷的氣氛沖掃了個乾淨。

  “連翹。”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感覺,似酸似苦、似苦似酸,雲遙猛地也想起了師父臨終前曾經對他說過的話,一把將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緊緊抱入了懷中,“我不是故意問你這些的,你不要傷心。”

  “我沒傷心啊。”從他懷裡抬起頭,連翹歎口氣,“可是我真的很失望的,我爹娘自從變成了鬼,卻一次也沒來看過我,連夢也不曾入過。”

  “然後這一年來,你就自己一個人生活?”他低低地接著問。

  “是啊。”

  “不寂寞害怕嗎?”

  “剛開始有一點點害怕的。”被緊摟住的身軀聞言顫了下,連翹突然發現自己很喜歡這個暖和的懷抱——就像當初爹爹摟著她那樣的暖和呢!“可是爹爹剛走,我們家就被熊瞎子給毀掉啦,於是我便忙著將我們家的所有家當都運到這個山洞裡來,一直忙了好些天。等忙完了,也一個人過習慣了,自然也就不再害怕了……其實,就算是害怕,也沒法子啊。我每害怕了,或孤單了,就去看爹爹和阿娘,同他們說說話,便什麼事也沒了。”

  “連翹,你真是個好姑娘。”將下頜貼在她圓圓的面頰,雲遙將她摟得更緊。

  “我本來就是好姑娘啊!”很是理所當然地得意笑一聲,連翹偷偷活動活動自己自由了的右手。

  “真不害臊!我誇你一聲,你就這麼得意了?”再捏上她軟軟的面頰,雲遙哼一聲,“你就打算在這山洞裡住一輩子嗎?”

  “才不會呢!”她抓開他的毛手。

  “哦?”他偏再捏上去。

  “爹爹告訴過我,他早就同山另一邊的張大爹說好啦,等我二十了,張大爹家的兒子就會來接我!你不要再捏我啦,好痛的!”她再度抓下他的手。

  “接你?你的意思是……那個什麼張大爹家的兒子來娶你回家做媳婦兒?!”他愣了下。

  “是啊!”

  “……你已經有了親事……那、那個張大爹的兒子什麼時候來接你?”

  “我想快了吧!”她從他懷抱裡鑽出腦袋來,抹一抹他滴到自己臉上的血珠,“喂,你的眼怎麼老是流血呀?你不能止住嗎?”已經好些天了呢,總這麼一直流一直流。他的血太多了還是怎的?

  “等我體內的劇毒清除乾淨了,自然就不流了。”他隨口告訴她,心,則一直陷在她的話裡,“連翹,你見過那個張大爹還有他家的兒子嗎?”

  “小時候或許見過的,不過我不記得啦。”

  “那你——如果那個張大爹的兒子來接你,你會同他走嗎?”

  “走啊。”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啊?”有點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沉了臉,連翹有些莫名其妙,“爹爹曾對我說過的,每個人長大了都要成親的啊。”他總不能要她就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吧?

  他擰了眉心,卻什麼也沒再說,只伸出左手,再度將她的手腕緊緊握在掌心。

  “啊,你又這樣!”好討厭呢,他又抓住了她的手,“我說過我不逃啦,你還抓我做什麼?”

  “可我卻不信你呢。”早已經繞了老遠的話題又再度回了來,他哼了聲,“如果現在那個張大爹的兒子來接你了,那我怎麼辦?”他還等著靠她的幫助來離開這深山老林呢。

  “啊!”連翹突然大叫了聲。

  “怎麼了?”他忙問,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推,將她護在了自己背後,凝神,運轉內息,側耳細聽,以為那些第一莊的惡人終究尋了過來。

  “我忘記了。”連翹不解他為何這樣,抬頭看他,突然被他的神態怔住。

  爹爹……當初在林中遇到猛虎,爹爹也是如此地將她護在了身後!

  “什麼?你忘記了?”並沒探察出洞中有何異樣,稍微地放下心來,雲遙歎口氣,明白自己弄錯了這傻娃娃的語意,伸手將她再度拉到身前來,他故意板起臉,“連翹,你不可以再這樣一驚一乍的,知道嗎?”否則,他遲早會被她弄得草木皆兵。

  “雲、雲遙。”自知道他的名字以來,她第一次這麼喊他。

  “幹嗎?”他還是板著臉,聽她聲音有一點點的緊張,以為自己鎮住她了,暗自高興了下。

  “你……我爹爹……”

  “什麼?”

  “你……剛才是在……”她依然結結巴巴。

  “你到底要說什麼?”他聽她聲音有異,便知她必定神色也異樣,但他卻苦於不能用眼看到。

  該死的!他自眼盲後,第一次開始抱怨看不見的難處。

  “我、我剛才的意思是說,是說我搬家搬到這裡來了嘛,張大爹他們如果尋不到我該怎麼辦?!”她卻不知他的心情,剛才的莫名念頭也只是閃過便罷,她開始苦惱起自己考慮不周地便搬家了的事來。

  “尋不到你是他們活該!”他惱嚷了句,將她的手腕抓得更緊,“你既然已經不記得那個什麼張大爹還有他的兒子了,那你怎麼去做那家人的媳婦兒?如果他們是壞人呢,到時候賣了你我看你怎麼辦?!”

  因為弄不明白她剛才的結巴到底是為了什麼,他有些氣悶,語氣不自覺地加重了許多。

  “我想你最好不要再想著那張大爹和他的兒子了。你爹爹都過世了一年啦,你一個小姑娘,獨自一個人生活在這深山老林裡也一年了,他們從來不知道吧!這樣的人家,你嫁了去,我看你爹爹媽媽放不放心。”

  “可是——”

  “有什麼好可是的!”他再板起臉,凶巴巴地拿流著血絲的眼瞪她,“好啦,天不早了,你該睡覺了。”而他,也該繼續調勻他的內息,儘量將他的武功恢復回最佳狀態——如果真的有不長眼的人追來,他至少在除了自保以外,也能順便將這小傻瓜蛋揪到安全之地,否則如果她被那群討厭鬼們真的送到她爹爹媽媽那裡團圓去——他絕對會不甘心的!

  “天還沒黑透呢!”她被他推躺在床上,知道他又要在她身上變戲法了,不由有些垂頭喪氣,“雲遙,我真的還不想睡……”莫名的困意卻在下一秒將她帶往深沉的夢境之中。

  聽著她淺淺而緩緩的呼吸,他拉被子輕輕蓋在她的身上。

  這傻娃娃啊!如果、如果他沒遇到她,她的一輩子,真的會如此過下去嗎?

  即便她沒有如他所願的年紀再少小一些,可是,他卻在這一刻決定,如果他想如師父領養他一般地也領養一個徒弟,那他就領養這傻娃娃好了。

  雖然,他知道,她沒有學武的天分。

  雖然,他知道,她或許會是他的累贅。

  雖然,他知道,她——只是一個傻娃娃,一個傻娃娃而已。

  可是,就是她了。

  就她!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0:19

第四章

  很有些莫名其妙地,在起初幾天的吵鬧之後,被整天抓住手行動不能自由的人、與整天抓著人家的手脅迫人家領著他自由行動的人,竟然不再爭吵如舊了,都開始了慢慢的轉變。

  一個呢,不再想方設法地計畫應該如何救出自己被抓住的手來,而是從此變乖了許多地領著雙眼不便的人走來走去,更不再動心思來害他腦袋撞上石頭或被石頭絆倒;另一個呢,則會偶爾順從她心意地放開她的手讓她自由上一小會兒,甚至在自己調勻內息練習武功的時候,不再變戲法地要她睡去,而是允許她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他如何將雙掌幻化成數十的掌影,或盤膝打坐直到她無聊得自己睡過去而依然一動不動地……

  不再有威脅強迫或總試圖著逃跑,而是開始了互相的遷就。

  或許,在他經歷了一場幾乎生死的劫難之後,他才真正地開始長大。

  或許,在她被自己的爹娘小心地守護了好長的山中歲月之後,她也在漸漸地成人。

  在與世隔絕的深山老林中逍遙度日,時間似乎過的總是會很快。一轉眼,他自被迫進了這白山黑水間,已停留了兩月之久了罷。

  猶記得他濃霧狂風中闖進這莽莽林海那一晚,尚是霜寒秋深的時節,而今,大雪卻已封山。即便看不見天地間隨處飄蕩的風與嚴寒,他也明白,這塞北的白山黑水之間,早已是一片的白雪茫茫,冰封千里。

  月多的休整,讓他體內所餘的三兩分劇毒已清除得差不多了,雙眼雖依然不能視物,但此時憑藉他已恢復了八成的內息與武功,即便他便是大搖大擺地走出這深山老林,他的性命也再也無人能輕易地威脅到。而去那所謂的塞北第一莊報他的小仇小恨,也不在話下了呢。

  可是,現在,他卻甘願窩在這白雪茫茫的林海之中,守著一個傻娃娃般的女子開心度日。

  那幾乎害他丟了性命的小仇小恨,在他這不能視物的雙眼裡,真的成了小仇小恨,成了過往雲煙,他再也沒有了去報復的念頭。很奇異的,一生逍遙自在慣了的他,竟然甘願被雪圍困在這個小小的山洞之中。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白雪皚皚、林海莽莽,幾天幾夜的大雪紛飛過後,趁著好不容易天放晴朗,連翹帶著雲遙鑽出山洞來,踏著“咯吱咯吱”沒過膝蓋的厚雪,去山上的松林中剝些乾燥的松皮,好拿回山洞作引火的撚子。

  “你都帶了些什麼啊,怎麼這麼沉?”

  一邊按著連翹的指引踏雪順山路往上走,雲遙一邊問爬在自己背上的小山裡人。

  “一把斧頭、一柄獵刀,還有弓箭。”拍一拍自己背上的物件,連翹笑得很是自豪,“斧頭用來砍樹皮、獵刀用來防身、弓箭用來射野兔山豬。”

  “你會使用弓箭?”

  “我們家是祖祖輩輩的好獵人呢!我當然會射箭的——啊,左邊!”

  雲遙忙想也不想地往左移動身形,堪堪躲過山間橫生的雜樹枝杈。

  這些時日來,他在練功之餘常常被連翹拉出山洞來,或透透氣,或跟著這小山裡人去老林子中採摘雪下的山菇木耳之類,或如今日上山去剝些好燃的松樹外皮……自他身體大致無礙之後,連翹一有機會便拉著他出山洞來,抓緊時間為即將的寒冬儲存必需的食物以及柴火之類的東西。

  也正因為如此,他雖雙眼暫盲不能視物,但聽力觸覺卻好了許多,行動並沒受過大的影響。更在這小山裡人的幫助下,只需要簡短的幾字提示他已幾乎能在這山林中縱橫自如,甚至將聽聲辨位的本事練得更加的出神入化——他便也似是那只被太上老君關到煉丹爐中的猴子呢,沒被燒死,卻練出了一雙火眼金睛來。

  “再左!”

  他立刻再斜橫著往左側移動兩步,只聽他背上馱著的小山裡人呼出一口長氣。

  “怎麼了?我右邊有毒蛇猛獸嗎?”他停下來,側頭笑問。

  “有棵斜生的刺樹,差點掛了我的頭髮。”連翹喃喃抱怨。

  “我說了吧,咱們洞前面的林子裡松樹多得是,路又好走,可你偏要往這難走的山上來!”他“哼”一聲續道,“上山是有我背你呢,可下山你怎麼辦?我可是只有兩隻手,到時候如果背了柴,可就沒地方再馱著你嘍。”

  “我自己能走。”太看不起她了吧?“我以前也曾一個人上山來砍柴打獵,我很有力氣的!啊,你說什麼來著?往洞前面的林子裡剝樹皮去?如果遇到你說的那一夥真的會殺人的人了該怎麼辦?!”

  是他告訴她的,說有人正在到處找他要殺他呢!她往山上走便是為了躲開要他命的那夥人啊,他卻不領情啊?哼,看她以後還管不管他!

  “我可不怕他們。”

  “可我怕啊。”他的雙手一揮會變成好多好多的手掌,可她不會啊。

  “有我在,你有什麼好怕的?你怕我保護不了你嗎?”她最好不要這樣想,否則他可是會捏扁她的圓臉蛋的。那不但是看不起他,簡直是在侮辱他!

  “可是你的眼……”連翹每看到他依然會偶爾流出血來的眼,總會猶豫。

  “我現在的耳朵可是比眼睛更好用呢!”他不在意地一笑,“你忘了,前天我和你比賽抓兔子,可是我贏你了呢,丫頭。”

  “也只有前天那一隻兔子而已。”他有什麼好神氣的?“我的箭法可是練了好些年的,你拿著雪球丟啊丟的,一直丟了好些天啦,偶爾丟到一隻兔子身上,也沒什麼了不起!”

  “那咱們接著比試好了!”這小丫頭這麼瞧不起他呀?當下腳跟一轉,他往山下走。

  “喂!右、右!”

  “你不要緊貼著我耳朵喊好不好?”聞言右轉斜行了兩步,他猛地又?住步子,微回頭抱怨。

  “我若不喊大聲一點,你就要撞到樹啦,到時候還不是又要怪我!”

  “你早就不惡作劇了,我還怪你幹嗎?”笑了聲,他慢慢地背著她往回走,“如今你可是當我的眼睛當得很好呢,就算我有時還會撞到山石樹木或被絆倒,也是我反應太慢,並不是你錯。”

  “你明白就好!”雙手攬在他的肩上,連翹也笑眯眯地,“以後再被撞了可不要再說我了。”哈!他再鬧她生氣的話,她還是會……嘻嘻!

  “小壞蛋!”他笑哼一聲,哪里不明白她其實根本藏不住的小小心思。

  “我哪里——啊,左,右!”

  他依言而行,背著有著圓圓大頭的小山裡人,自在地穿梭在冰雪林海之中。

  這小山裡人啊。等他的雙眼複明,他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要把這小寶貝丫頭抓在懷裡,好好地看個清楚!

  內息緩緩地由經脈回到丹田,慢慢收了功,他張開了雙眼。

  眼前,依然是一片的漆黑如墨,可眼角,卻再無血珠的出現。

  他的內息,終於完全恢復,身體內外的傷也終被他療好。從此,他再也不用擔心那幫楊氏家族的人是否會再追了來。

  得意地“哼”了聲,他站起身,側耳聽了下洞中的動靜,而後循著聲息慢慢踱到洞中的一處。

  “還沒剝完啊,小笨蛋。”

  “這麼大的一大段,你以為很容易便能將樹皮剝下來啊!”對他的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出現早就習以為常了,連翹抹?鍆飛系暮梗芬膊換氐?絛?廢髯乓蝗撕媳星也煥吹囊徽衫闖?木藪笏贍舊系母?低餛?岸際悄怵玻餉炊嗷乩醋鍪裁?!”

  前兩日,他硬帶著她在山洞前的林子中,要她找了棵半枯死的老松,說是他要小試身手,結果一斧頭下去,高有六七丈的松樹竟然被他一擊轟然倒地。當時幾乎是山崩地裂一般的巨大聲響差點害她被嚇死!而這依然穿著他破爛衣裳的鬼模鬼樣的人,卻哈哈一笑,要她指引著,將松樹去枝削叉不要,只將六七丈長的樹幹砍成了數段然後一趟趟地背回洞來。

  她除了佩服他的力大無窮,更是發愁該如何處置這麼多的柴木。這一下,她再不用擔心引火的松樹皮不夠,連一整年要燒的柴火都有了。

  可是,卻也苦了她啊!

  “我來吧!”伸手,準確地握住她的手,順便抽走了她手中的斧頭,雲遙再將她推開一點,“你一邊歇著去,我再讓你看看我的手段。”

  “你等一下!”連翹忙又走上前,抓住他握的斧頭,領著他的手輕輕砍上地上的粗壯松木,“不要用勁太大哦,小心我的斧頭!”

  他笑著答應,再推開她,順著她剛才的指引,運勁在手,轟然一擊,便將一人合抱尚且不來的巨大松木斬一為二。而後,兩個人便是如前兩日那般的,合作無間地將松木劈為一塊塊好燒的木柴。

  “你的力氣好大!”微微氣喘地將木柴順著石壁碼好,連翹再說心中的驚歎。

  “哈,那是自然!”一手持斧,一手叉腰,被誇讚的人得意地笑幾聲,“我可是身有千鈞之力的!”

  “你不要再說你單手托著一頭牛過獨木橋的事啦!”連翹忙先截斷他的話頭,“我又從來沒見過牛,哪里知道牛長什麼樣子,而它又有多重?”

  這些天,他常常講他以前的故事給她聽,什麼曾在江南水田裡幫老農將一頭髮脾氣的牛制住並一個人背回老農的家;什麼曾跳到河水裡和一頭水蟒大戰了一天;什麼曾同時和十幾個人比過力氣;什麼曾在一個臺子上跟人打架,並從頭贏到尾;什麼和人鬥酒,一口氣灌下了三壇辣辣的老酒;什麼……

  好多好多的她從來不曾聽爹爹說過的事:也有山、也有水,更有她從不曾見過的好多好多的人。他說得很好玩,而她聽得很有趣,也想去他口中的江南看看……

  她真的有點好奇了呢,山外的生活,像他所經歷的那般有趣,她如果能去瞅一瞅,似乎也是不錯的呢。

  “連翹,連翹?”

  劈完木柴,雲遙放下斧頭剛要抹一抹額上終於肯出現了的汗水,耳邊卻意外地尋不到了總是嘰嘰喳喳的小丫頭的聲息。

  哪里去了?“連翹?”

  “啊,我在這裡呢!”聽見了他的喊聲,連翹下意識地應了聲。

  “做什麼呢?”將腳下散落的木柴用腳踢了踢,雲遙循著她的聲息走向前,很好奇這小丫頭怎突然安靜了下來。

  “我將你上午捉到的那只兔子洗乾淨了好烤一烤當做晚飯吃啊。”一邊從木桶裡舀出水來將剝完皮去掉內臟的兔肉清洗一下,連翹一邊回答已經走到她身旁的他。

  “一隻兔子夠吃嗎?本來還有一隻呢,好不容易抓到了手,卻被你放掉了。”蹲下來,雲遙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著她清洗兔肉的聲響一邊玩笑著抱怨。

  他好不容易抓到的兔子——是用手抓到——他在老林子的雪地裡跑來跑去跑了好些時辰終於用手抓到的兔子呢,卻被這傻娃娃看了一眼便放跑了。

  “那是只母兔子!”還要她說多少遍啊,這看不見東西卻能跑來跑去抓到兔子的人!“爹爹說過的,這山中的獵物雖多不勝數,可不能一味地見什麼獵什麼!不然以後就沒得獵啦。”

  “……你說得很對呢。”他聽了這句話,微愣了下,才笑著回答。

  “我爹爹教的呢!”

  “是,你爹爹教的!”不知為什麼,整天聽她“我爹爹”這樣、“我爹爹”那般地掛在嘴上,他有一點點的不是滋味了,“我也有好多的可取之處啊,卻從沒聽你誇我過……”

  “什麼?”

  “沒什麼!”這小丫頭今日怎麼了?他總覺得她有一點心不在焉的,“你洗好兔子了沒?今天我來烤兔子給你吃好不好?”

  “才不要!”嫌棄似的瞪瞪他依然的鬼模鬼樣,連翹忙將手中的兔子背到身後,“你都來了好些好些天啦,我從來沒見你洗過一次手!”他的手黑糊糊的都快成了泥,她才不要吃他拿過的東西,“好在現在不是夏天呢,不然我死也不會要你住到我這裡的!”山裡的熊瞎子都比他乾淨!

  “你就這麼嫌棄我啊?”在他的內外傷傷癒之前,他的全身上下不能沾一滴水,他有什麼法子?其實他很愛乾淨的,自他有記憶起身上就絕不沾染一點的髒跡,向來是一身白衣飄逸似雪如雲。可是現在呢——哎!

  “我爹爹說我就已經夠懶不愛洗澡的啦、夠給他丟臉的啦,可我現在才知道你比我還懶——更給我丟臉!”

  “啊,我給你丟臉了啊?”雲遙怪叫了聲,循著她的聲息一把撲過來,故意將自己髒到不能再髒的手摸上她軟軟的臉頰,“那咱們兩個一起丟臉好了。”

  “啊!你不要再捏我的臉!”想也不想地將手中的野兔舉得高高,連翹懊惱地將自己圓圓的大頭往他懷裡躲,然後又立刻扭了頭,“好臭啊!”

  “我劈了半天的柴,渾身是汗不臭才怪呢!”哼一聲,他放開她,卻又握住了她的一隻手腕,“好了,你總說要借你爹爹的衣服給我穿,衣服呢?”

  “我不要借你了!”

  “我去你那寶貝的溫泉池子裡洗一洗總成了吧?”

  “真的?你不是不能沾水的嗎?”她每次要他去洗一洗,他卻總是推說還不到時候,說只要他的眼睛還在流血,他的身子一沾水就會著起大火來——有時她雖想拿水潑到他身上試一試,可又怕他說的是真的,如果他真的著起火來,她該怎麼辦?任他被燒死嗎?所以雖然不樂意他總像只鬼似的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卻也不再提議他去她最寶貝的溫泉池子去洗一洗了。

  而今聽他這麼一說,她立刻看向他的眼睛。眼角掛滿了血漬,斑駁乾涸得真的似鬼眼一般,卻也真的沒有血珠再流下來了。

  “你、你真的好了?”她大叫了聲。

  “是啊!”他卻嘟了嘴,“不然你怎會聞到我身上的臭味?”因為他的身體會出汗了啊。

  “怪不得你這些天這麼用力地跑啊跑、跳啊跳的……”原來是為了在這大冷天裡流出汗來啊。

  “我也是為了幫你呢,丫頭!”他笑著推她,“好啦,快去拿你爹爹的衣服給我,我去洗澡。”憋了多少時日了啊,他終於可以好好地清洗一下自己了。

  “原先怎麼說你也不聽,現在卻又這麼著急!”連翹放下手中的兔肉,乖乖被他推著走,“可是我餓了哎,先烤了兔子吃你再去洗澡行不行?”

  “你烤兔子,我去洗澡!”他可等不及了。

  “嘻,我知道,你自己也終於受不了你的臭味了,是吧?”終於也輪到她取笑他的時候了!

  於是點了火把,取了她爹爹舊時的冬衣,拉著他走過了長長的窄道,將他領到她最寶貝的溫泉池子邊上。還沒開口,便被他趕了出去烤兔子,說是等一下他洗好了便要吃。

  她其實也餓了,便乖乖地聽了他的話,放他一個人在泉水洞裡,自己跑出來烤兔肉。

  但,她總覺得他有哪里不太對?

  她洗澡時他從來便坐在池子邊上等著她,同她說說笑笑的,可是,他卻不准她陪著他——

  他是不是有哪里瞞著她呢?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0:31

第五章

  說實話,連翹對於這個雲遙的“真實”面目,原先的確是抱著很大的興趣的,總會在瞥著他一直流著細細血珠的眼,以及黑得幾乎看不出其他顏色的臉在心底小聲地嘀咕幾句,很想知道他到底是長得什麼模樣,是不是真的便像她爹爹講的故事中山外人的樣子:有著狐狸一般狡詐的眼睛、有著山豬一樣貪婪的獠牙利嘴,更有著野狼也似的陰險狠惡的心眼……

  可是,等了這麼久,今天終於等到了看他真面目的機會,望著將她爹爹的粗布衣服松垮跨套在身上的雲遙,仔細地看過他墨色幽深的雙瞳,再瞪著他披散在肩上在熊熊柴火反射下閃閃發光的柔滑黑髮,連翹只“啊”了一聲,然後很平靜很平靜地說了聲:“你比我爹爹瘦多啦。”

  僅此而已。害得雲遙原本也含著微微期待的心也在這一瞬間莫名地落了空。

  原先,他還以為這小姑娘再怎麼樣的……也會說他一聲漂亮呢!

  “我還算瘦啊?”他摸摸自己自覺有些肥嘟嘟了的面頰,揚揚眉,朝著連翹眨眨沒有焦距的眼,笑道,“連翹,我打賭你從來沒見過除你爹爹之外的其他人,是不是?”

  “才不是呢。”偏連翹竟給了他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只是從來沒同除了爹爹阿娘之外的人說過話而已,我可是見過好多好多的人哦!”她很得意地笑了下,而後將連她爹爹也不知道的小秘密說給他聽:以前爹爹下山去拿獸皮山珍換回日常要用的布料食鹽等物時,她其實常常偷偷地跟在爹爹的身後,藏在遠遠的地方,遙遙地看著好多好多的人在小鎮集市上走來走去,熱鬧烘烘的。她雖從沒走近過那些人群,卻也是“見過”除了爹爹之外的其他人的。

  “你為什麼不真的走到集市上去?”聽完了,雲遙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連翹,為什麼你……”好像是故意被父親隔離在所有的人群之外?

  “我很小時候去過的,可是我很不喜歡集市上的人看我的眼神,所以後來就再也不去了啊。”小時的記憶早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模糊,可那種被人用幾乎毛骨驚然的視線審視的目光,卻一直深深刻在她的心裡,即便爹爹從來不說,她其實也知道——她的眼睛生得似乎與其他人的不太一樣。

  拍拍手,連翹依然笑呵呵的,踮起腳尖,她伸手輕輕貼上雲遙白白的面頰,好奇地摩一摩、再捏了捏,而後又順著他滑溜溜的頭髮上上下下地摸了又摸,驚奇得嘖嘖有聲。

  “你在做什麼啊,丫頭?”雲遙動也不動,生平第一次地隨意任人輕薄。

  “你的臉原來這麼白啊!”又滑滑軟軟的,摸上去好舒服。

  “白有什麼好?”雲遙也笑,伸手抓住在自己頭上造反的毛手,“我又不是姑娘家,再白也不會有人喜歡的。”

  “可我就很喜歡啊。”掙開他的手,她固執地再摸上去,“我爹爹曾告訴過我呢,他說我阿娘長得可白可好看啦!可是我長得像爹爹,黑黑的,沒有一點點娘的模樣。”

  “你在我眼裡,是很好的。”他因她一句“喜歡”而突然莫名地歡喜了起來,便索性彎下腰任她捏他的面頰捏到過癮。

  “嘻嘻,你又看不到我,怎知我好不好?”連翹被他逗得笑得更歡,故意用力捏了他的面頰一下,在他呼痛的同時跳到他捉不到的地方,壓低聲息一動不動的,存心要雲遙尋不出她的方位。

  “連翹?”雲遙心思是何等的機敏,立刻明白這小丫頭在故意捉弄他,便不動聲色地吸吸鼻子,而後“啊”一聲。“我好像聞到了什麼怪味道——你烤的兔子呢,連翹?不會是焦了吧?”

  “啊,我忘記——”連翹忙想不想地往火堆旁奔去,身形剛動,便被一雙手臂緊緊地捉住了腰。

  “哈,我逮到你啦,小兔子!”雲遙抱起她來轉了個圈,哈哈大笑。

  “啊,你這個狡猾的狐狸!”連翹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一拳打向他震動的胸膛,“怪不得爹爹說你們山外的人有好多鬼心眼!”

  “你的鬼心眼難道就少了?” 雲遙放下她,手摸上她圓圓的臉,心思突地一動,“連翹,你喜歡這裡嗎?”

  “喜歡啊。”她拉下他的手,帶著他往火堆方向走,“爹爹說過的,我們家祖祖輩輩都住在這片山林裡,是這片山林讓我們可以吃得飽穿得暖,我當然喜歡啊。”

  “是這樣啊。”雲遙笑著歎口氣,反手握上她暖暖的手掌,“你還記得我說給你聽的故事嗎?”

  “就是也有山也有水的那個江南嗎?”

  “是啊,也有山也有水的江南!”他再歎口氣,微仰頭,神思有些迷離。

  江南、江南,那草長鶯飛的江南水、那春風又綠的江南岸、那肆意飲酒高歌的江南柳、那曾最最熟悉最最喜歡的江南——

  而今,卻似乎只是他曾經深夜夢回的一個夢而已。

  “雲遙?”他一時的沉靜無語讓連翹的心中突然跳了下,“你、你要回去了 是不是?”

  “是啊,我終究要回去——”他如從夢中突然驚醒一樣,將正掙脫他掌握的暖手握得更緊,“連翹,你怎麼啦?” 這小姑娘,從來也是有脾氣的哦!他笑著搖頭,“我終究要回去一趟的啊!”

  “呃?”

  “連翹,我問你,你要老實答我:如果我也喜歡這片山林,想住下來,你樂意分我嗎?”

  “分你什麼?”

  “分這個山洞的一半給我、分你獵到的一半獵物給我、分你最喜歡的那個溫泉池子的一半給我,分……哎喲!”他還沒說完呢,已經被狠狠地踩了一腳。

  “分你個頭!”再分他一拳好了!

  “哎喲,連翹!”胸口被打得好痛,他吸口氣,笑得更開,“你不喜歡我留下來嗎?”

  “也不是不喜歡。”歪著頭,她仔細打量他含笑的臉龐。

  “哦?”

  “你會陪我說話,也會像爹爹一樣的說好多故事給我聽,我其實很高興的。”可是——

  “還有呢?”他仔細地聽她繼續說。

  “可是你終究不是這裡的人啊,遲早也要離開的。”不由得,有了點點的難過。習慣了有人陪在身邊的日子,她如果重新回到不久之前的一個人的生活,想起來似乎就有點寂寞了。

  “我不是說了嗎,我喜歡這片山林,我想留下來啊。”

  “一直留到——像爹爹阿娘一樣地成了鬼也不離開嗎?”話語裡,不自覺含了一絲絲的期盼。

  “成了鬼也不離開啊。”他喃喃重複,捫心自問,其實他——不確定!

  他的雙眼依然不能視物,他的心中還對於曾經引吭高歌的江南有著夢中的留戀,他其實還想要去找那些害了他的江湖人們的麻煩,可是,他卻也更甘願窩在這白雪茫茫的林海之中,守著一個傻娃娃般的女子開心度日。

  離開,留下;留下,離開。

  他的心,舉棋不定,搖擺不停。

  他想要做的,是師傅曾經期許他的那祥;成為天上雲,自在逍遙,肆風而動,隨性所至。

  他想要有的,是窩在這白雪皚皚的白山黑水間,追逐那狡猾的山狐野兔,伴著或惱或笑的娃娃,踏雪而行。

  要做的,想有的;想有的,要做的。

  想有的,要做的;要做的,想有的!

  “連翹,你願意和我去看看我喜歡的江南嗎?”

  她卻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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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是老天爺今年太過高興還是心情非常的糟糕,一場接著一場的漫天大雪,似總是沒完沒了地下個不停。雪越積越厚,放眼望去,甚至連山上山下隨處可見的松林也被隱在了皚皚白雪之下,如不仔細看,根本分不出哪里是山哪里是林,到處是遮天蔽日的一片莽白。

  在這種天氣時節出門,實在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啊,你停一下,停一下!”

  拔動在過膝厚雪中的雙腳聞言乖乖地停住,他側首,好脾氣地問:“這次又怎麼啦?難道出山的道路又錯了不成?”

  “路的方向是沒有錯,可是——”縮在他背上窩在厚實的虎皮披風中的人小心地從披風的縫隙往外探探頭,遲疑地第八次再問背她的人一回,“你真的確定?這種天氣實在是不適合出門哎。”

  大雪封山的嚴冬時節,就算是她爹爹在時,如果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也是很少出門的。

  “我真的很確定,丫頭!”他歎口氣,費力地拔動在雪地中越陷越深的雙腿,繼續往前走。

  的確。在這種大雪封山風雪紛飛的時節,在這人跡罕見的深山老林裡,的確是不該隨便出門的。如果他還是一個有理智的人,就該好好地和這小丫頭繼續窩在那暖暖的山洞裡,圍著熊熊的柴火,吃著噴香的山豬兔肉,講一個個他親身經歷過的有趣的故事給這好奇的小丫頭聽,博得她呵呵的笑聲。

  可是,他卻不顧這小丫頭的再三阻攔,在雙眼俱盲的糟糕情況下,立志要踏雪下山回江南!

  如果這小丫頭忘記了好些年不曾再走過的出山之路,他和她,會有怎樣的結局,只怕是……

  因此,自他馱著這心有遊移的小丫頭行走了還不到一個時辰,這小姑娘已經問過他八遍“你真的確定” 的問題了。

  “我後悔了的。”連翹瞪著他散在肩頭的黑油油的頭髮,喃喃抱怨。

  “我也後悔了的。”他笑著附和她一句。

  “後悔下山了是不是?那我們趕快——”

  “我後悔在離開山洞之前沒點了你的穴道。”回頭,不能視物的雙瞳卻準確地凝視著連翹的雙眼,他勾唇,“如果你再這麼一遍又一遍地問我,我肯定今天咱們就要夜宿在這山林子了哦!到時候什麼熊瞎子啊、狼瞎子啊來尋你的麻煩,你可不要哭。”

  “你嚇我!”連翹愣了下,先假想了一下那種可怕的情景,又猛地明白了過來,“雲遙,你再嚇唬我我就要你好看!”搭在他肩上的手立刻用力捶下去。

  “哎喲!”雲遙配合地喊了聲,故意趔趄了下,成功地阻止了連翹的再一頓捶打,“好啦,好啦。你乖乖的,我保證天黑之前一定能走出這片林子。等到了開闊之地,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就能背著你跑到小鎮子上啦。”他的輕功是何等的出神人化,如果不是這片山林樹木擁擠、枝杈橫生,害他只能用走的,他又哪里會被這小丫頭如此質疑?

  “可我也不想去那小鎮子……”這一次,連翹更加遲疑了起來,兒時的記憶雖已模糊,但那鎮子上的人看向她雙眼的目光——

  “我絕對不會讓鎮子上的人有機會瞧到你的,好不好?”雲遙柔聲地轉回頭,攏在她雙腿上的手憐惜地輕輕拍拍她,“等到了鎮子上,天也就晚啦,我還這麼背著你,誰也不給瞧,好不好?”

  他自幼便隨師父游走于大江南北,年紀雖少卻也經歷過數不清的大風大浪,見過的聽過的奇聞異事多不勝數,早已養成了處事不驚的沉穩性子。但在這等偏遠塞北,民智尚未開化,一點點的小事在愚民山夫看來,也足以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了——雖不能看到這小丫頭的雙眼到底有什麼異人之處,卻也從她曾說的事推敲得出,若非連翹模樣與常人無異,她爹娘如何會有意為之地將她保護在人群之外?

  這世間的萬物俱有護犢本能,何況是萬物之長的人類?推敲下來,他再不明白連翹何以從不接觸人群,也就不是他雲遙了。

  遠離塵世塵埃,有著清水一般性子的單純女兒啊,該是這深山老林中多麼珍貴的瑰寶,卻是如此幸運地被他捧在了手中!

  天之幸,讓連翹在失去守護的雙親之後遇到了他,不至於孤自飄零于山林之間;而何嘗不是天之幸,讓他在生死之間遇到了連翹!註定自由逍遙天地間的一朵雲啊,卻有了牽連。

  輕輕地吟笑了聲,他運功將內息灌注雙腿,輕鬆地行走於漫天風雪之間,“以後,我像連翹爹爹那樣地來保護連翹,好不好?”

  “我也可以保護你。”認真的話語,極是認真地回答他,“我的箭法好了許多哦,再遇到猛虎,我一定可以一箭射破它的頭,讓它再也不能傷害我們。”

  “好,等我們從江南回山洞來,就去找只老虎試一試連翹的箭法。”他柔聲允諾。

  “我說的是真的哦。”

  “我也從來不騙連翹的啊!”

  踏實的一雙足印,穿插遊走在飛雪的皚皚林海。風過,消失得再無蹤跡。只餘下一兩句的笑語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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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遙向來是說到做到,一切如他所預料。天黑之前他果然背著連翹踏出了綿延百餘裡的莽莽林海,離開行走不便的山林。到得平地,他立刻施展追風逐雲的輕功,不過短短幾刻而已,他已站在了燃起夜燈的小鎮。

  小鎮住民雖稀少,但還算古樸,鎮上惟一的一家小客棧上,住客向來以山外人來此收購山珍者居多,而今大雪封山,住客自然寥寥無幾。雲遙一身的毛皮粗衣,在客棧小二看來,便是山上的獵戶,並沒多少的在意。他將他領到跨院的客房,生起火爐,送上茶水及晚飯便將門一關退了出去,從頭到尾,對背在雲遙身上的連翹連看也沒看一眼。

  這讓原本提著心的連翹吃了大大的一驚。

  “好奇怪呢,他竟然看也不看我!”從趴了幾乎整整一天的暖背上跳下地來,連翹好奇地在不大的屋子中左探探右著看,“還有哦,他似乎也不知道你的眼睛看不見他哎!”好神奇,他是怎樣做到的?

  “這多虧了你啊,丫頭。”雲遙坐在屋子的暖炕上,側耳聽著小丫頭跳來跳去,揚眉淺笑,“如果不是你在我身邊。我可是寸步難行呢。”這數月的山中歲月,他能行動如常,全賴這小丫頭的功勞。

  “我好重要的,是不是?”

  “這個是自然啊。”他伸出手,待暖暖的小手搭上掌心時立刻輕輕握住,“累了嗎?吃了飯早些休息好不好?明天我們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去買你的衣服是不是?”連翹跳坐到他身邊,伸手拉一拉他身上依然不太合身的衣服,“我就說啊,你比爹爹瘦好多的,就算我把爹爹的衣服改了再改,還是不合你的身。”

  “還要去買連翹的衣服。”他笑著抓住拉扯他衣服的手,“下了山,我們總不能太惹人注目,穿一些平常的衣服比較好。”

  “我和爹爹的衣服哪里不平常了?”她摸摸自己身上用虎皮縫製成的皮襖,好生得意,“爹爹說這是世間最最禦寒保暖的衣服,大雪天裡穿它最最合適啦。” 用威風凜凜的山中之王的皮毛製成的衣服,可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穿的。

  “連翹的爹爹說得是。”雲遙忍不住地勾唇低笑了聲,對這小姑娘的純摯佩服到家,“可是,你忘記我離開山洞前告訴過你的了?咱們此去江南,那裡的風俗習慣與這裡天差地遠,在這嚴寒的塞北,穿虎皮獸衣自然是無人側目,可到了溫暖的江南,先不說咱們穿著這厚厚的皮衣是如何的引人注目,單是那裡極少下雪的天氣,便會熱得讓你不想穿這身衣服啦。”他用最最能讓連翹接受的說辭,簡簡單單地再解釋了他們要換“平常”衣服的原因。

  “哦。”想了下,連翹重重地點頭,而後從依然隨身攜帶著的弓箭袋子裡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小袋子放進雲遙手裡。“買衣服,買是要花錢的吧?我聽爹爹說過的。說我們住在山林裡雖然用不到這些東西,可只要下了山。這些白白的石頭塊子就離不開了。哪,離開山洞時我將爹爹留下的這些石頭塊子都裝上了,給你。”

  “這……不是什麼石頭塊子,它叫做‘銀子’。”摸了摸被塞進手中分量極重的一袋“白白的石頭塊子”,雲遙笑道,“你這小鬼頭!我說臨走時你磨磨蹭蹭做什麼呢,原來……”

  “哈!我很聰明是不是?”連翹很得意地瞅著他的笑臉,伸手把他故意給自己垂落在額上遮住雙眼的頭髮往旁順一順,“你到我山洞時除了你那身臭熏熏的鬼衣服可是什麼也沒有。本來我是不在意的,可是前些天你說要帶我去江南玩,我就多了個心眼,沒有這些石頭——哦,銀子是吧?沒有這些銀子咱們路上吃什麼喝什麼啊?於是——”

  “於是你就挖出了爹爹以前積攢下來的這些石頭塊子?”他笑著打斷她的滔滔不絕,眼前雖然依舊漆黑,但他的腦海心底卻漸漸浮現出愈來愈清晰的身影容貌——

  連翹、連翹、連翹啊!

  這清水一般的人兒啊,該是怎樣的身形怎樣的容貌才配得上她呢?

  圓圓的大頭、寬寬的額頭、粗粗的娥眉,大大的眼睛該是炯炯有神,小小的鼻子可是經常在冒出陷害他的鬼念頭的時候一皺一皺的?只要清醒著便從不停歇地劈裡啪啦的小嘴巴該是紅潤潤可愛到極點的吧——越來越經常的,他總會在下意識中去將自己撫摩了千百遍的那一張女兒容貌在腦子中百千遍地回味、百千遍地去想。

  他是多麼多麼地想用自己的雙眼真正地看她,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眼!所以,他等不及封山的大雪消融的季節的到來,便冒著刺骨的狂風、鵝毛的大雪下了山。背著在不經意間卻已深深鑽入他心底再也不能驅逐的小女子下了山。

  就算讓他再遇到塞北第一莊的惡人們也不能阻止他的決心,他要回江南,他要上找那個能將他的雙眼複明的人。他,要親眼看到她的容貌!

  “雲——遙——”

  猛地從耳邊響起的震天大叫讓他回過神來,他尋著跳動的氣息一把將調皮的小人兒按進懷裡,憐惜地捏一捏那熱熱的軟面頰。

  “小丫頭片子,你又怎麼了,”他笑問。

  “你一下笑一下又皺眉歎氣的,我問你為什麼,可你卻不理會我!”拉下在自己臉上造反的手掌,連翹用腦袋用力頂向雲遙的下頜,聽他呼痛地輕喊了聲。她呵呵地得意笑起來。

  “又搗蛋!”雲遙故意板起臉惡狠狠地瞪她,卻換來更開心的笑聲,不由自主的他也笑起來。

  如果、如果、如果就這樣過完他的這—生 其實也是很好的吧?!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0:51

第六章

  日將暮,天邊桔色的彩霞映紅了腳下潺潺不息的清澈溪流,再襯著滿地的綠草紅花,好看的山野景致,讓早已看慣了這一切的連翹也不禁張大了大大的眼睛。

  畢竟,她所看慣的溪流綠草紅花是在白山黑水的林海之間,而這裡的溪流紅花卻是在——高高的圍牆之內!

  高高的圍牆之內呢!這一趟下山之行,真是讓她大開了眼界。

  先不說生平第一次地處身在了熱鬧擁擠的人群之中,也不說從塞北到千里之遙的江南一路上所看過玩過的各色從沒見到過聽到過的玩意,也不論每一天每一頓飯所嘗到過的無數好吃的點心菜肴,單是由北向南一路上所看到過的房屋建築,也已經讓她很是驚奇了。

  同樣也是用石頭樹木所建築的房屋,在她看來,只要能擋風遮雨抵禦嚴寒已經夠了,在她住進山洞的一年裡,她還為自己能尋到如此好的洞天福地而沾沾自喜了好久好久呢。可這一路上慢慢地看過來,才知道在她印象中只要能住就好的房子,在別人看來,不但要求要建築得好看,住著不冷,更要舒適美觀。

  山外的人果然與他們山裡的人是大大的不同啊。

  “還在疑惑嗎?”束手站在眼睛瞪得大大的人的身邊,一身白衣如雲似雪的少年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幽暗的雙瞳半眯半掩,“丫頭,看夠了沒有啊?”

  這一路上,由偏遠的塞北到這中原的繁盛之地,這小丫頭每日每日地貪看著從不曾見識過的所有,所發出的“啊啊”驚歎,讓他忍俊不禁,想大聲地笑卻又怕惹惱了這小小的暴君拳頭。

  “這些人真奇怪!”連翹從高高圍牆裡的溪流綠草紅花中回過頭來,皺眉道,“這溪水好端端的,卻被囚禁在這小小的園子裡,它多委屈!想看這些便到山裡去看也好,哪怕是在旁邊搭房也好啊,偏將它截在這高高的牆裡,真不知他們是如何想的!”

  她這一路上走來,所看到的世間萬物,有好多好多她不解之處呢。

  “這裡不過是讓路人住宿的客棧,卻修建得如此寬闊巨大,至於房子我卻倒沒看到過多少間!可你前兩天帶我走過的那些窄小破落簡陋的巷子裡,每一間房跟每一房之間卻又建得擠擠的!”

  “這人世間便是如此的啊。”小丫頭的大發感慨讓雲遙不由蕪爾一笑,知依她單純的性子根本不懂得貧富上下之間的敵對與悲哀。也不想讓她過多地知道這醜陋的一切,他便伸手拉住她轉身往居所走,“好啦。天都快黑了。咱們回屋子吃飯去,吃完飯如果你還不累我領你去大街上玩,好不好?”

  “我不要去了。”想了下,連翹竟然搖頭。

  “哦,為什麼不想去了?”雲遙吃了一驚。

  從塞北到江南的這一路上,這小姑娘每時每刻都在興奮與驚奇之中,每天嘰嘰喳喳地什麼也好奇什麼也喜歡地問個底朝天。他知她從來不曾在人群之間生活過,對這些好奇也在情理之中,便儘量滿足她的好奇心,每到一處俱帶她玩盡興了才往前走。而今她竟然說不要玩了,讓他不禁好奇。

  “是累了嗎?還是哪里不舒服?”他摸索著摸上她寬寬的額頭,溫度卻是如常。

  “是心頭悶悶的。” 這次,難得的連聲音也暗了下來,不再歡喜雀躍如先前一般了。

  “心頭悶悶的?”他訝叫。

  “是啊,我爹爹說給我的故事中,人人都是安居樂業,世間萬物都依自己的喜好可以自在生活——我實在是看不慣原本自由的小溪卻被困在了這院牆之內,更看不慣同樣是人生活卻是如此不同。”

  雲遙輕輕歎了聲,知這小丫頭的良善之心又發作了。

  由偏遠塞北來江南的這一路上,從未接觸過真實百姓生活的單純娃娃,在漸漸走入了繁華世間、慢慢瞭解滄桑人間的同時,純真的性子卻越來越無法認同“爹爹說的故事中”完全不一樣的紅塵世界。

  同她爹爹告訴過她的故事裡完全不一樣的普通百姓生活,沒有故事中的安居樂業、沒有故事中的衣食無憂、沒有故事中的冷暖人情、沒有故事中的公正公平……完全是異於故事中既定印象的醜惡世間,讓連翹越來越添了憤惱。

  雲遙情不自禁地歎息一聲。或許,他真的不該將這清水一般的娃娃帶進這混濁的人間來。想一想,她爹爹將她一輩子都禁錮在遠離紅塵俗世的無人深山,寧願編織無數的美好故事說給她聽,讓她始終堅信著人間的美好——或許不是因為她眼睛的緣故,而是為了要她有一生一世的純真笑容吧!

  “我爹爹告訴過我的故事裡,從來沒有這樣的不同!”連翹撇開頭,不想也不忍再看那彎曲潺潺的清澈溪流靜靜淌流在人為的束縛天地裡。轉首,卻又瞧到了隱在假山石後或竹林間的座座雕樑畫棟,再想起這一路上走來,所遇到過看見過的那些擠在牆角瓦弄中衣衫襤樓面帶蒼白的老少男女,手不由緊握成拳,“我們都是爹娘生下來的啊,同樣是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巴,為什麼卻如此、如此、如此……”

  “如此懸殊?”習慣地伸手握上那溫潤結實的手腕,雲遙柔聲替她說出來,“這人世間本就是如此。有的人生來富貴、有的人卻窮苦落魄,這本是上天的安排、我們再怎樣不平,又能怎樣?”

  “我不愛聽你這話!”哪知他剛說完,連翹竟然一把打開他的手。

  “連翹?”他啞然。

  “什麼上天的安排?” 哼一聲,連翹再跳離他兩步,大大的眼狠狠地瞪著他幽深的雙眸,“爹爹說過的,人來到這個世間,或許是上天的安排。可是,打從我們一懂事,我們的以後會怎樣就要全靠自己的雙手來掌握了。像我啊,爹爹和阿娘都離開了我變成了鬼去了天上,如果老天來為我安排,我的願望是快快地也變成鬼去找爹爹阿娘,可一年多啦,我卻還活在人世上!家裡只剩我一個人,如果我不每天去打獵砍柴,我遲早會餓死!靠上天,哼。靠上天我現在還不知在哪里呢——又怎會遇到你?”

  “小丫頭……”被她說得幾乎啞口無言了。明知道小丫頭的這番話很是自相矛盾,他卻是無法反駁。

  這清水也似的小娃娃,這表面看來不知人生疾苦的單純孩子。可純摯的心靈,世間又有哪個人可以比得上?他不由輕輕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啊?”難道她說得不對?

  “我笑了嗎?”循著聲息,他上前重新握住連翹的手,緊緊地握住,“我是說,連翹說得很對呢,我們的命運、我們的以後全都要靠自己的手,這與上天沒有一點的關係。”

  “我爹爹告訴我的呢,當然是對的!”

  他再輕輕一笑,想將這個話題壓開去,便道:“連翹,你不喜歡這裡是不是?”

  “是啊,我只要一想到擠住在屋簷瓦弄下的那些人,心裡就悶悶的。”那些從來沒有在爹爹告訴她的故事中出現過的窮苦生活,那些衣衫襤樓的老少男女——不知為了什麼,她好不忍心!

  “連翹心裡悶悶的是因為連翹的心是好的啊。”他笑,拉著她手腕憑藉著來時的記憶往回走。

  “那你的心呢?你的心也是好的啊,難道不會悶悶的嗎?”隨他走了兩步,她眼尖地看到地上的石子路有些凹凸不平,忙快走一步,換成她牽著他回走,“雲遙,你不知道哦,我越來越佩服你了!”

  “哦?”他笑。

  “你的眼睛——”先小心地左右看了下,見四周圍靜靜的,並沒有他人的在場,連翹才放心地小聲說出來,“你的眼睛還是看不到光亮啊,可這一路上走過來,卻沒有一個人識破你哎!”

  回想這由嚴冬到初春,由白山黑水到溫暖江南的一路之上,舉凡是夜晚投宿客棧、在半途中歇息用飯,甚至是挑選兩人的穿戴衣服——他都從容鎮定一如常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識破他雙眼不能視物的事實!害她原本的擔心沒有一點派上用場。

  “我從會說話時就在這人世間打滾,熟悉人世間的一切,天底下能騙到我的人可是不多呢。”雲遙揚眉,頗是自豪地笑了聲,“丫頭,我說過的啊,我能與常人無異,其實是多虧了你在我的身邊,否則我哪能一路平安地走回江南?”

  “我很重要的對不對?”

  “你自然很重要啊!”他不吝讚賞。

  “那如果我……”她遲疑了下,沒再說下去。

  “有什麼說什麼,連翹,你從來憋不住話的。”他索性停住腳,已猜到這小丫頭要說些什麼了。

  “我是說如果我……”認真地抬頭望了他一眼,連翹還是有點遲疑。

  “說啊,我聽。”微彎腰,雲遙笑得更開心,並含著點點自己也不知道的縱容。

  “就是、就是——”再遲疑了下,她突然緊緊握住雲遙的手掌,很熱切地劈裡啪啦打開了話頭,“我是說,我很不喜歡這裡,每看到或者想起那些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人卻擠在屋簷瓦弄間,我微覺得心裡悶悶的,所以、所以——”

  “我們幫他們一把?”他離她更近了些。

  “啊,雲遙!”她果然眉開眼笑。

  他也笑著張開了雙臂,迎接那個快快樂樂投入到自己懷裡的小丫頭。

  能天天聽到這小丫頭開開心心的笑聲,他便也是快樂的吧?

  是的,他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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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人世間,有的人生來富貴,不需要付出任何的力氣便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有的人卻是勞碌了一輩子依然無容身之瓦、避寒之夜——造成這不平的原因自然很多,但這其中最最要緊的緣由則是——

  “它?”疑惑的聲音,很疑惑地飄進他的耳朵。

  “是啊,就是它。”他淡淡一笑,將手掌心一塊白白的東西輕輕地拋上拋下。

  “我知道我們來這裡的一路上,我們吃啊穿啊住啊甚至是坐人家的車船都要用到它!”疑疑惑惑地從半空中截下那白白的小東酉拿近眼前仔細地看了又看。她依然有些不明白,“可是,難道只要有了它,便沒有人再挨餓受凍住屋簷瓦弄下了?!”這看上去與小溪中白白的鵝卵石沒什麼分別的小石頭塊——啊,銀子——有這麼神氣的力量嗎?它竟然可以造成這人世間的不平?!

  “丫頭。”他笑得似乎很是開心,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你也知道的啊,咱們來這裡的一路上,不管做什麼都要用到它——那如果這人世間人人都有它了,還會有人挨餓受凍住屋簷瓦弄之下嗎?”

  “哦。”想了想,她先搖頭,而後再回想起這一路之上,他們對那些可憐的人伸以援手的事,便肯定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很對。”

  他但笑不語。

  “雲遙,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如果想幫那些可憐的人,不用送飯送衣服給他們,最最有效的法子是送銀子給他們?”眼前猛地一亮,她將手中的小銀塊用力地一握,有些激動。

  “是啊,你說得也很對呢。”雲遙笑著伸手,即使雙眼依然不能視物,手指卻準確地點上連翹圓圓的大腦袋,憐惜地輕彈了下。

  “那我們就送銀子給他們——可我們哪里有那麼多的銀子啊?”猛地想起這最重要的問題,連翹晶亮亮的眼頓時又暗了下來,“我們這一路上吃的住的穿的用的銀子都是我爹爹留下來的那些,可現在已經快沒了啊。”

  “連翹,我問你,當初你爹爹從哪里得來的銀子?”

  “山上山珍很多的,這些銀子好像是爹爹拿我們吃不完的山參啊獸皮啊什麼的從小鎮換來的吧?”連翹想了下,自己也不敢很肯定,“爹爹說過,在我們山上,這小白石頭塊的用處不大,山裡人都是靠山吃山,吃穿大都是從山林裡得來。但如果要用到的東西自己做不成就要拿獵物到山下小鎮去換——我記得前年我爹爹背著我們獵到的一隻山豬到山下小鎮去,一天後背了好大好大一袋子的白鹽回來,我到現在還沒吃完呢——”

  “連翹。”雲遙笑著打斷這小山裡人的滔滔不絕,伸指再輕輕彈了她額頭一記,“我只是問你,如果我們想要有這銀子,該做些什麼。”

  “回山上啊,你是說我們要自己動手找東西來換它?”

  “我知道你很聰明的。” 笑著點頭,雲遙越來越驚奇,這看似清水似的小女孩啊,卻也是聰慧的呢。

  “可是,我們有什麼東西可以來換它呢?”他們吃的穿的住的行的全都是靠它換來的呢,如今,他們該拿什麼來換它呢?

  “我們有手啊。”修長白潤的手指,輕輕在她眼前晃了晃。

  “手?”看著他漂亮的手指,再看一眼自己短短的麥色手指,連翹快被他慢吞吞的話惹煩了,“你到底要說什麼啊?可不可以說快一點?”

  “我——”雲遙這次忍不住苦笑了聲,“我是說——連翹,這樣吧,我一時怕也說不清楚,我做給你看好不好?”

  “做給我看?”懷疑地瞅著他幽深的雙瞳,連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這個根本看不見的人。

  “是啊,你不要著急,我做給你看。”他再彈疑惑地瞅著他的人額頭一記,神秘地笑了起來。

  其實,也該是時候了,讓這小丫頭知道他到底是怎樣的人,他,是做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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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所說的做給她看,竟然是每日裡領著她、或說是她拉著他的手在這個名叫揚州的鎮子上走來走去。

  “這裡果然也有間小小的寺廟。”順著路人的指點,連翹拉著雲遙慢吞吞地爬上一座小小的山,停在一座看上去很久很老已經快塌了的小廟前,再次不解地望他一眼,“這已經是我們找到的第九座廟堂啦,你到底要做什麼阿?”

  “連翹。”他笑著握握手中暖和的手腕,要她少安毋躁,“這寺廟的山門上可有匾額?”

  “哪座廟門上沒有匾額啊?”她第九遍回答他,抬頭看那已經搖搖欲墜的破舊小匾,皺了皺眉,“你不會是說這匾子的後頭也藏著那種竹筒子吧?”

  這幾天來,他領著她在揚州城裡裡裡外外地尋找著山門上有牌匾的寺廟,不管廟大廟小,只要看到寺廟的山門上有牌匾、便要她說出牌匾的大小以及離地面的距離,而後瞅一個四下無人的時機,他便試著一縱而起,將那牌匾摸索上—兩回,像變戲法似的也不知從哪里抓出一個約莫茶碗粗細的竹筒子來。竹筒有的幹黃斑駁,似是已有些年頭,有的卻是翠綠依然,似乎才從竹枝上截下來的一般,所有竹筒兩端俱用石蠟密密封起。她好奇地摸過,很是沉甸甸的,裡面似乎裝滿了東西,但至於裝著什麼,卻是不知道,問他,他更是不肯說,最多笑著摸摸她的頭,告訴她等再過幾天她就明白啦。然後回到暫居的客棧,將竹筒子藏到屋子的橫樑上。

  這次也是如此,試探著縱起幾次,手在牌匾上摸索了幾次,再下地來,雲遙手裡果然又多了一隻與前幾次差不多的竹筒,筒上佈滿灰塵,外皮斑駁,似是好久已經沒被人動過。

  “啊,真的有啊!”好奇地接過竹筒子,連翹用手掂一掂,發覺與其他幾隻一樣很有分量,再搖了搖。筒裡卻無一絲的聲響傳出。

  “好啦,別搖了。”雲遙笑著搖頭,伸手將竹筒子重新拿回自己手中來,摸了摸兩端密封得甚是嚴實的石蠟,便揣到了胸前的兜裡,再將染著灰塵的手拍了拍。而後揚眉,“咱們走吧。”

  “還要去找寺廟嗎?”她好奇得要命,偏偏卻遇到這麼一個嘴巴像是縫起來了的人,無論她如何地問,他就是不說,她索性也就不問了,心裡則打定了主意。等今晚他睡著了,她便爬到屋頂的橫樑上去,看一看竹筒子裡到底裝著什麼東西。

  “又打什麼壞主意呢,丫頭?”她的不言不語讓雲遙忍不住又笑,握住她手,他轉身往山下走。

  “雲遙,你的眼睛其實已經好了,是不是?”她望他半眯著的眼一會兒,突然道。

  “如果我的眼好了,我就不必花這麼大力氣走到這裡來啦。”他摸摸她的頭,隨口問:“你的眼呢,是不是又瞪成大大的了?”

  “我?哦,你放心!我記得呢,現在沒有別人在,我的眼瞪大一點也沒關係的,等一下我看到有人來了,我立刻將眼眯起來,眯成細細的縫任誰也瞧不到。”原先在塞北時,天氣寒冷,她頭上罩著皮帽布巾,將自己的雙眼牢牢隱藏,旁人並不起疑。但如今他們已處身在這花兒遍地的江南,再罩上帽子布巾是會引人注目的,於是她便學他一般。在人前將一雙眼眯成細細的縫,再加上故意垂掛眼前的劉海,一雙眸子便不會輕易被人關注了。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1:04

  “好孩子。”他笑著贊許地再摸摸她圓圓的大頭,舉步下山。

  “我問你的,你還沒回答我呢。”她抓下他的手,“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許再摸我的頭。”

  “你問我什麼了?”他漫不經心似的笑了笑,手卻故意地又摸上連翹在頭頂束成馬尾的半長頭髮,存心惹她發火。“連翹,我即便看不到你,可我也知你現在的模樣啊——”’

  “是嗎?”

  “你現在的模樣啊,一定一定像個小孩子。”有著圓圓的大頭,再加上高束頭頂的頭髮以及普通樣式的衣服——男孩子的衣服呢,是他幫著選的。

  “嘻,難道你的年紀就大了?” 當初幾乎被他老成穩實的樣子給騙了,以為他與爹爹年紀差不多呢,可問過他,才知道他也不過二十歲的年紀,與她差不了多少呢。伸手扯扯自己身上的半長青布夾襖,再扯扯他身上雪白的長袍,連翹更開心了,“雲遙,那天客棧的小二偷偷問我呢,他問我和你是不是兄弟啊?”

  “哦,那你怎樣答的?”雲遙也頗覺有趣地笑著問。

  “我就反問他,我和你長相一點也不相似,他哪里看出我和你是兄弟的?”

  “那他又是如何回你的呢?”

  “他就很吃驚地看著我,說如果你們不是兄弟,兩雙眼睛怎麼會那麼相似!”說到這裡,連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原本不相信他的話的,以為他是在哄我開心。可是回到屋子裡,我就偷偷地去照鏡子,一看才知道,原來我的眼眯眯的,而你的眼在人前也是眯得緊緊的——我們兩雙眯眯著的眼,看去果然很像兄弟呢!”

  “你這個小調皮鬼!”他笑著卻又故意板起臉。伸手就要再摸她的頭髮。連翹笑著叫了一聲撥開他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轉身低著頭便順著山道往山下跑,任著雲遙尋著聲息追趕在她身後。

  她跑起路來原本就很快,加上雲遙笑著在身後追趕又是下山,腳步一邁開便不容易?住沖勢。等跑到山道的彎角處,眼角掃到了身前突然出現的人影,已經收不回沖勢,腳步竭力往旁一岔,在一聲驚呼傳進耳朵的同時,她一頭撞上了山道旁的雜樹。

  這一番變故發生在不過一個眨眼之間,饒是雲遙緊跟在後,想伸手援救卻也來不及,況且他雙眼不能視物,只能憑著聲息辨別眼前的事端。

  小小聲的驚呼、某種東西撞到樹的響聲、一片嘈雜的腳步聲、低低的抽氣聲……

  再如何地擔憂連翹的狀況,再如何的心急如焚,敏銳的觸覺在發現當下還有陌生人在場時後,雲遙頓時停下想奔到連翹身旁的腳步,穩穩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一雙手背於身後,微垂首將一雙眸子淡淡地眯起,他不動聲色地朝著連翹的方向無奈地歎了口氣。

  “連弟,我說過你多少次啦,你這沖衝撞撞魯莽的性子!”而後他又朝著陌生氣息的來源處微點頭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我兄弟沒嚇到兩位吧?”

  “小兄弟,你沒事吧?”

  先是擔憂的柔雅女音,而後是沉穩的男子低語:“嚇沒嚇到。阿濤?”

  聽聲辨意,這一男一女年紀尚輕,口音圓潤應是來自北方京師之地,男子腳步扎實氣息綿長淳厚應是懂武之人,女子聲息平常應是不懂武藝——若一言不和動起手來,他有把握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連翹帶到安全之地。

  一想到連翹,他的心一凜。剛才他聽到了撞擊樹木的聲響,又有連翹低低的抽氣,心知她定是有了意外。

  一時間,雲遙心思紛轉,神情雖依舊淡定,身形也一動不動,卻早已將全身內力暗暗聚集匯總。

  “對不住,我跑得太快啦。”一瘸一拐的聲息慢慢接近了他。

  他頓時微鬆口氣,尋著熟悉的聲息慢慢伸手,等溫熱結實的手掌搭上了他,他立刻緊緊握住。

  “不,是我們不對,剛才只顧著說話卻忘記了自己將山道佔據了,應是我們向小兄弟賠罪才是。”柔雅的女子話語,將深深的歉意直接道來,“小兄弟,你的額頭腫紅了呢,有沒有事?”

  “我兄弟的性子太過魯莽,這種事常有的,兩位不必過慮。”雲遙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手微用力握了握掌心的手腕。

  連翹同他相處了這許多時日,對他的心思早就摸得極熟,見他用力握了自己手腕一下,立刻笑著朝眼前的一男一女搖頭,而後抬腳順著山路領著雲遙繼續下山。

  “小兄弟!”女子似乎依然對她放心不下,擔憂地朝著他們喊道,“我們這些天裡住在揚州聶氏布莊裡,你若有事儘管前去找我們,我相公名喚聶修煒——小兄弟,你記住了嗎?”

  腳步極快地再轉過一道山彎,女子柔柔雅雅的聲音才漸漸消失了。

  “痛不痛?”待察覺身前身後沒有其他人了,雲遙忙停住腳步,手焦急地摸上連翹的額頭。

  “哎喲!”連翹使勁地抽了日氣,一把將他正碰在自己紅腫上的手打開,“你不要再摸啦,好痛的!”

  “你怎麼這麼不小心?!”被打開的手順勢搭到她肩上,雲遙擔憂地歎了聲,一雙眉蹙得緊緊的,“先忍一忍,等下了山回到客棧,我再找大夫幫你看看。”

  但下一刻——

  “誰讓你追我的?”有些委屈的聲音卻幾乎將他的耳朵震聾。

  他先怔了下,然後輕輕地笑出聲來。這小丫頭,中氣依然十足,看樣子他的擔心太小題大做了。

  “好、好,我錯了,行了吧?”他好心清地不與孩子氣的人計較,再摸摸她圓圓的大頭,半眯起的眸子中露出不自覺的憐惜與縱容來。

  “我今天跟著你上山下山地跑了又跑,我腳有點痛了。”

  “我惹不起你。”他搖頭,而後彎下身來,在一聲大大的歡叫聲中,很懂得抓住機會要賴皮的小丫頭片子一下子撲倒到他的背上。

  “哎”地歎了一聲,雲遙勾起的唇角裡,卻露出開心的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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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的轉彎處,慢慢地又走出了剛才的男子和女子來。

  充滿興趣的眼靜靜望著飄遠了的青白雲彩,男子突然露出趣味十足的笑來。

  “怎麼了?”女子好奇地望著他突然莫名的笑容。

  “你不是一直想見一見逍遙島的女主人嗎?”男子愛憐地抬手將妻子耳邊被山風吹起的長髮順一順,笑得依然很有趣,“原本我正在想用什麼法子將逍遙他們從海島上喊來這裡聚一聚呢,這下好了!”

  “啊——你是說、你是說——”女子一下子也激動起來,顫抖的手指用力指向已經看不到了的兩少年,“他們、他們——”

  “穿白衣的那個少年,在江湖上可是很有名氣的人呢。”男子慢慢地握住妻子顫抖的手指,笑得好不開心,“已經在江湖上流傳了將近七八十年的白衣觀音——他,便是最新一任的繼承者呢。”

  “白衣觀音?”

  “是啊,白衣觀音。”

  觀音大士慈悲為懷,普度眾生,救人於苦難之中。

  而這從來一身白衣如雲似雪的江湖觀音,自然也是以救人苦難為己任,只不過,他救的不是這人世間受苦受難的尋常百姓,而是向來殺人不眨眼殘暴的江洋大盜——將這些為害世人的奸惡之徒引回正途使之棄惡從善。

  這白衣觀音之名,慢慢由那些受他之惠以及更改了心性的江湖惡徒口中傳遍了江湖。

  這七八十年來,時有白衣觀音點化了某江湖惡徒的消息從或南或北的中原某處傳出。

  “你認得他?”

  “已好些年了,那時他還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少年,在機緣巧合之下我和逍遙他們曾與他見過一面,他那狂傲的眼神我一直記得!”他沉吟片刻,目帶深思,“按說,他再如何不將我們放在眼裡,他也該記得我的模樣啊。”

  他雖然從不在意自己的相貌,但卻也知自己長相還算出眾。不至於讓人見過便忘、毫無印象,但為何,今日一見,那少年卻看也不看他,那不屑的姿態真讓他——

  “他的眼有古怪,那位小兄弟的眼睛也一樣!”女子很肯定地點頭。

  “你又比我看得明白了?”男子揚眉,自然知自己妻子一心癡迷于玉石雕刻,向來觀人察物的本領比之常人好了許多。一些常人從不注意的細節會被她仔細地記在眼裡心中。

  “那位小兄弟的眼睛本來是又圓又大的,可他卻故意眯得細細的——他的眼瞳流光異彩,我好像曾從什麼地方聽人說起過那種有著好看顏色的眼瞳。”皺眉想了下,女子習慣性地摸摸頭,最終放棄,“我真的聽人說到過的,可我想不起是在哪里聽誰說的了。”朝著丈夫歉意地笑了笑,她坦白。

  “以後有的是機會——你不要告訴我你想雕他?”男子頭痛地拍拍額,對妻子這隨時隨處便爆發的特殊嗜好無奈至極。

  “小兄弟的臉形真的同我們不一樣啊,雕刻起來一定很有挑戰!”女子認真地回憶小少年的樣貌,興趣真的被引發了出來。

  “好啦、好啦,你先不要這麼高興,人家讓不讓你雕還不知道呢。”他潑妻子一盆冷水。

  “你啊,向來就不喜歡我注意別人。”女子含怨笑瞪了丈夫一眼,又猛地想起他剛才所說的來,“你剛剛說逍遙什麼?”

  “那位你只聞其名卻一直沒機會見過面的逍遙島的女主人、龍逍遙的妻子——我如果讓你在揚州見到她,你怎樣謝我?”男子眯眼而笑。

  “……我雕一尊玉像送你?”女子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不由得笑起來,“你夠了沒有啊?自我們成婚以來我已雕了好幾尊玉像送你啦,你還不滿足啊?啊——龍逍遙的妻子與他們有什麼關係嗎?”手指點向早就看不到了的一雙背影,她困惑地望向笑得神秘的丈夫。

  “龍逍遙的妻子是做什麼的?”他提醒道,伸手握住妻子的素手也慢慢往山下走。

  “她是神醫的傳人,還是黑山二當家的小師叔——你告訴過我的啊。”

  “那她救人有什麼條件?”

  “好像是救治的對象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

  “還有呢?”

  “還有啊——她救了人,卻什麼酬金也不收,只要那人在她的本子上寫上何時何地因何受傷被救,一定要簽上自己大名的。”好有個性的小神醫啊!她自從知道了那位逍遙島女主人的故事後,就一直想見她一面啦,“好像龍逍遙就是因此才認識她的?”

  “是啊,我告訴過你的。”男子笑著歎息,“逍遙、逍遙,再如何的逍遙,到頭來還不是被一個‘情’字困得緊緊的?”

  “你不要借題發揮。”女子板起臉瞪唏噓不已的丈夫一眼,“你快告訴我,這位白衣少年與龍逍遙的妻子有什麼關係?”

  “因為龍逍遙的妻子費了好幾年工夫才湊滿救人姓名的本子被他指示人給偷走啦。”那本子事關逍遙島女主人與其師父打賭的輸贏——已經好幾年了,那口悶氣一直藏在逍遙心中,更讓龍逍遙咬牙切齒,惱極了差點壞了他好事的“白衣觀音”小少年。

  “啊,怪不得龍逍遙寫信給你時常常喊著要抓人抓人的。”

  “那這一次,就讓逍遙欠我們一個人情好了。”

  “咦,你要做什麼?怎麼笑得這麼……”笑得好像又回到了她剛剛認識他的少年歲月,那狂傲的少年啊!

  慢慢的柔雅女音,隱隱的男子笑語,漸漸地消散在無人的小山彎道間,不留任何的痕跡。

  想當年啊,想當年,誰又不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呢?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1:14

第七章

  這些天,她早就好奇極了被雲遙從寺廟牌匾後取來的這些或新或舊的竹筒子到底有什麼用處,如今真的將竹筒兩端密封的石蠟除去打開竹筒,見到了裡面所藏的東西,連翹大大吃了一驚。

  絢麗華彩的七彩顏色,耀得她的雙眼無法直視。

  大若鵝卵會閃閃發光的琉璃珠子、比天山的水還要透明還要清澈的柱狀長石、比春天最最翠綠樹葉還要綠上七分的手環,以及一打打的印刻著複雜圖文的紙張……

  八九個竹筒子一一被除去密封的石蠟,從裡面倒出來的各種從沒看到過的好玩東西,讓連翹驚歎得嘖嘖有聲。

  “這珠子會發光應該是夜明珠了、這透明的長形石頭可能是水晶、這翠綠的環子大概是翡翠做的,而這一打打的紙張嗎,哈,過了這些年了,不知當初發放它們的銀莊還在不在?”一一摸過堆了一桌的各種東西,再聽著連翹對每一樣東西的形狀顏色的解釋,雲遙淡笑著搖首,似是很不以為然。

  “這些是誰放竹筒子裡的?你又是如何知道它們藏在寺廟的廟門牌匾之後呢?”

  “你管他誰放的?反正現在它們是咱們的啦!”雲遙笑著將鵝卵大小的夜明珠往連翹的方向輕輕一丟.任她接得小心翼翼,“你不是看到那些擠住在屋簷瓦弄下的人就心裡悶悶的嗎?只要明天你將這顆珠子拿到古玩當鋪去,我保准你可以——”突然頓了下,他皺眉思索,而後問:“丫頭,你還記得今天下午發生的事嗎?”

  “什麼事?”將閃閃發光的珠子朝著蠟燭照一照,連翹發現這珠子發出的光亮竟然比蠟燭還強了好多,不由好奇地用袖子將自己雙眼蒙起,再將珠子塞到袖子裡,啊,太亮了。照得她眼好花!

  “就是我們從山上下來時有兩個人害你撞到樹的那件事——那名女子好像說了一句話,你還記得嗎?”

  “哦,那位姐姐說啦,他們這幾天都會住在一家布莊子裡,叫我有事就去找她。”漫不經心地答道,連翹拿著夜明珠玩得不亦樂乎。

  “那人姓什麼?長相又如何?”沉吟了下,雲遙繼續追問。

  “我哪里知道啊?那位姑娘好像說她相公姓……聶?我沒仔細聽。”放了閃閃發光的珠子,連翹再拿起翠綠的手環試探著往自己手腕套去,而後發現自己很不喜歡手腕上戴著飾物的感覺,便興致缺缺地摘下來放回桌上,圓圓的大眼開始巡視其他從沒見過的好玩東西。

  “那男人是何模樣?”在聽過連翹的話後,雲遙幽深的眸子中猛地閃過光芒。

  聶……聶嗎?

  “我沒仔細看,不太記得了。”想了下,連翹搖頭,“不過他好像很好看的樣子,個頭與你差不多,看上去很舒服的。”

  “沒仔細看,還看得這般清楚?”不知為什麼,聽完連翹這番話後,雲遙心中竟有一點點的不舒服。

  “你問我,我才想起來的啊。”他這是什麼語氣啊?迷茫地望著他突然沉了幾分的臉龐,連翹實在是不明白他怎麼突然間有些陰陽怪氣起來,“雲遙,你還沒回答我,你拿這麼多竹筒子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啊?”

  “你說為了什麼?小笨蛋!”突然間心裡不爽了起來,有些凶地板起臉,雲遙摸索著將桌上的所有統統掃進一個袋子中,將袋口用細繩子緊緊系好,而後朝著連翹的方向猛地一摔,“如果不是你心地太過良善,看到這世間有人生活困苦便心裡悶悶的,我又何苦自找麻煩地做這些麻煩的事?!”

  他是誰?雖從來沒在這小丫頭片子面前吹噓過他是如何地在這人世間逍遙自在,更沒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過她,可他再如何,他還是雲遙啊,想一生如雲般逍遙自在的雲遙啊!

  可是,一場變故,他的雙眼失明,幾乎陷人生死一線,在那短短的山中歲月裡,不知不覺間他竟然在心態上有了幾乎是翻天覆地的大變化。他想的,竟然不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他快樂的,竟然不僅僅只是自己因為快樂所以快樂;他希望的生活,竟然不僅僅是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生活!

  自由逍遙甚至狂放隨性的雲啊,竟然在不知不覺間有了牽掛!

  他……似乎真的不像是雲遙了!

  無奈無力地歎歎了聲,突然眼角酸澀澀的,竟然讓他有了想要大聲笑一笑卻又更想大聲哭一哭的可笑念頭。

  自由自在的雲,也有被連上箏線的時候嗎?

  他,不知道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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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連翹來說,她所習慣的是塞北白山黑水間的無邊林海中的生活,自幼至今,所相處過的人除了自己的爹娘,便是這個如鬼一般出現在她面前的人,這個即便是眼睛不能視物卻一樣可以逼迫著她將他帶回自己居住山洞中去的雲遙。她的生活,因他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什麼也不懂,卻懂得,有他在身邊,她很快樂。

  是的,好快樂!

  緊緊地摟住他氣憤地丟到她懷裡的袋子,望著他突然發惱的神情,她竟然好想笑。

  “雲遙,你,很好,很好。”一字一頓地,她認真說給突然發了脾氣的人聽。

  “我當然好啊!”緊皺的眉頭因為這簡短的幾個字。竟然在一瞬間舒展得天高雲淡般的好看。

  “其實和我一樣吧,”望著他其實和爹爹常說她孩子一般的表情,她小小聲地嘀咕,“也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呢。”

  “你在說什麼?連翹——”

  她驀地瞪大了眼,望著他突然尖尖豎過來的耳朵以及兇惡地板起的臉,她將下一句嘀咕咽進心裡。不敢再被他偷聽到。

  他其實真的是與她年紀差不上幾天的小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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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遙說,原本他想將這些藏在寺廟牌匾之後的竹筒子裡的東西全部換成銀子,每遇見一個她看不過去的可憐人便拿一塊銀子給他好了,這樣多簡單,也會讓受助的人很高興。可是,他再想了下,又覺得這個主意根本是無稽之談,如果銀子送完了,而受助的人也將銀子花光了,那該怎麼辦?所以直接送銀子是治標不治本,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

  那該怎麼辦?她眼巴巴看著他說完後的板板臉。

  “連翹,你的額頭還痛不痛?”他沒回答她,轉了個話題。

  她一時不解,直到他伸手摸上她依然有些紅腫的額頭後,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沒關係的,我從小就生活在林子中啊,偶然被樹掛到絆倒或一時不小心地撞到了是經常的事——呃,不痛、啊,一點點而已、一點點而已!”在他斂起著的眸子慢慢望向她時,她小心地說出實話。

  他的眼其實根本就沒瞎吧?有時候,這個疑問會讓她頭痛上好久好久。明明都什麼也看不到了,卻還是這麼厲害!

  在心底咕噥了聲,連翹習慣性地將他的手從自己腦袋上抓下來。

  “你不要再抓我的頭啦,梳頭發其實好難的!”她惱叫,“雲遙,你還沒告訴我,你到底要怎麼去幫那些可憐的人一把?”

  “我幫你去報仇好不好?”他笑著終於肯放掉纏在他指上的發,卻又轉了話題。

  “我哪里有什麼仇要報啊?你不要鬧了。”

  “你怎麼比我心胸還開闊?”他摸著她圓圓的大頭,歎息著搖頭,“你難道忘了,那天是誰害你一頭撞到樹磕痛腦袋的?”哼,如果他沒記錯,那姓聶的男人也不是什麼泛泛之輩,起碼的禮數也該知道的吧,當時卻只顧著關心自己的女人,連一句問候的話也沒有!如此待人,他怎可輕易放過他?

  “那位姐姐道過歉了啊,何況當時的確是我不對,只顧著跑,卻忘了看路。”連翹哈哈地笑了聲,心裡甚是開心。他雖然總喜歡惹她跳腳,卻時時在意著她的呢!

  “如果他們沒擋住路,你又豈會撞到樹?”再哼了聲,他拉著連翹便往外走,“他們明明也有錯。既然有錯,我們去找他們一點麻煩也是應該的!是不是?”

  “你到底要怎樣?”她用力地抓住門楹。不肯被他拉出去。

  “連翹,你可知道為何揚州城裡許多的人沒有地方住沒有衣服穿沒有飽飯吃嗎?”他摸索著伸手蓋上她緊抓門楹的手,再將她的指一根根地扳開。

  “去年江南發了大水,許多地方被洪水淹沒了,所以許多的人才流離失所啊。”相處的時日多了,她已經習慣他隨時更改話題的性子。張口,不假思索地,連翹想抓住難得的機會取笑他這自詡記憶力好的人一回,“這還是你告訴我的呢,你忘記了?”

  “是啊,如今才是初春,天氣尚冷呢,很多的人不但沒有地方可以安身,甚至連保暖的衣物也沒有啊——你不是看不慣這些人世間的不平事嗎,那我們去找些衣物先讓他們避寒好不好?”不理會她孩子氣的取笑,雲遙話依前提。

  “可一時之間我們到哪里去找那麼多的衣服?”連翹不再記得取笑的事,聞言馬上皺緊了眉。

  揚州城裡城外,寄居於屋簷瓦弄下的人何止成百上千,期便他們再如何的心急,卻也無法在短時間內送每人一件禦寒衣啊。

  “說你笨你還抱怨!”他將她的手扳離門楹,笑著又抓她亂糟糟的頭髮,“那天撞到你的那對聶姓夫妻家裡是開布莊的,我們去找他,看他如何!”

  “沒有人撞到我,是我自己撞到了樹——你說什麼?”

  “我說。我認識那個人,我們去找他,要他來想辦法,看看該如何將這許多的可憐人安置。”歎息了聲,雲遙再摸一模連翹一直緊緊抱在懷裡的袋子,“這些東西,交給那個姓聶的男人去煩,他一定會想出好幾十種的法子,將這些東西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那個男人不是江湖人,而是商人。商人,自然有許多奸詐的頭腦來想事的是不是?

  “我還是不懂。”想了想,連翹還是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麼。

  “你不懂沒關係,我做給你看。”雲遙突然放柔了聲息,將她圓圓的大頭貼上自己跳動的心脈,他笑得從容,“我說過的啊,你同我下山來,我一定一定會讓你開心歡喜的。”

  他,逍遙自在的天上之雲啊,真的給系上了束縛自由的箏線了吧!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1:39

第八章

  這一次,他所說的做給她看,是帶著她直接去找那對在山上曾有過一撞之緣的聶姓夫妻。

  聶氏布莊在揚州很是出名,只要說出布莊的名號。揚州城裡十個人便有九個知道,於是只需開口打聽了幾句,他們便尋到了門前。

  “好大的店啊。”連翹站在布莊待客的花廳之內,從門縫望向外堂上四周擺滿布匹的櫃檯以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的買布百姓,不由心生驚歎,“以往咱們看到過的哪個布莊也沒這個聶家的大呢。”

  “哈,就中原來說,哪一家開的布莊也沒這聶家開的大。”雲遙坐在待客的椅中,憶起幾年前的舊事,淺淺一笑,“姓聶的論武功自然比我不上,但他做生意的手段卻甚是高明,只怕我窮其一生也追趕不上呢。”

  “爹爹說過的,山外的那些買賣人都是很奸詐狡猾的,你不要做!” 聽到他的話,連翹趕緊走回他身邊,很認真地對他道,“我不喜歡那些山外的買賣人,心眼太多。我應付不了的。”

  雲遙習慣性地握住她的手腕,忍不住笑聲大了。正要開口,卻被人笑著截走了話頭。

  “小兄弟,你此言差矣!”

  連翹連忙循聲望去,一男一女正站在花廳的內門前,女子笑容溫柔,眼含欣喜地望著她,而男子則板著臉,似乎與雲遙有仇般地眯眸瞪著他——這一男一女正是那日在山道上見到過的聶姓夫妻。開口說話的,是那個板著臉的男子。

  “我哪里刺眼啦?”連翹生平很少被外人如此直白地看、心裡頓時有種說不出的緊張,原本輕鬆的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但在熟悉的手掌輕包住自己拳頭時又瞬間鬆懈下來。

  “刺眼?我沒說你——呵,好可愛的小姑娘啊。”聶姓男子聞言先愣了下,而後恍然大悟地擊掌笑了起來,邊笑邊轉首向自己妻子眨眨眼,眼含趣味,“阿濤,這次可是我比你先看出來。”

  “你看出什麼來啦?”這次好奇開口的人,卻是兩個。

  連翹困惑地摸了摸頭,而後望向跟她同時開口的女子,眼睛一下子忘了雲遙告訴她的——在人前一定要眯眯的——瞬間瞪得又大又圓的雙瞳,很好奇地盯著女子笑了笑。

  “啊——”女子卻在看到她又圓又大的雙瞳時,呆住了。

  “啊——”她詫異的眼神,讓連翹馬上明白過來,但想再眯起雙眼卻也遲了。心神一黯,她咬咬嘴唇,不自覺地縮到雲遙身後,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衣衫,想將自己隱藏再也不給人看。

  “小、小妹子,我不是有意!你不要見怪!”阿濤見到連翹的舉動,明白自己剛才情不自禁的驚歎已讓她覺得受了傷,忙幾步奔過來,想拉她的手以示歉意。

  “姓聶的,你是如此待客的?”雲遙雖眼不能看,但他心思何等敏銳,在連翹顫抖的手抓住自己衣衫的瞬間便明瞭發生了什麼事。他立刻站起,反手一拉,將她微微發抖的身子輕柔地圈進懷中,低首柔聲勸慰,“你別生氣,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可她——他們看到了……”兒時已經模糊了的記憶再次湧進腦海,不快的感受讓連翹抖得更厲害起來。

  “他們什麼也沒看見!”手一抬,雲遙阻了阿濤的靠近,無焦距的雙眸淩曆地射向聶姓男子所站立的方位,警告意味十足。

  “可是我們真的看到了啊。”他偏偏不理會雲遙的警告,緩步走近有些手足無措的妻子,伸手也摟她進懷,“小姑娘的雙瞳是一黑一金……”

  “聶修煒!”

  “很是好看呢。”機警地抱起妻子側移了幾步,聶修煒不顧雲遙的暴喝,閑閑地將話說完。

  “是啊,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眼睛呢,真的很好看!”阿濤掰開丈夫的手,完全無視已然大怒的白衣少年。再次走近兩人,又發出一聲驚歎。

  “我想起來啦,前年我曾在京師聽劉家嫂子說起過的。她說這天下之大,什麼也不稀奇!別的不說,單是世界上的人,便有黃白甚至是黑色之分,居住在西方的番人,大多的膚色是白的,一點也不像咱們中原的男女看著順眼。但他們的眼睛卻很漂亮,不但有藍有綠,顏色多端,甚至連金銀之色也是有的呢!”

  雲遙驀地怔了怔。

  “小妹子,雖然我沒有看出你是個姑娘、一直以為你是小兄弟,可我卻知道你這異色的雙瞳是什麼來歷哦!”見躲藏在白衣少年懷裡的有著圓圓大頭圓圓大臉、一身男孩裝束的小姑娘好奇地望著她,阿濤揚眉瞅了自己丈夫一眼,很得意地笑了。

  “你的爹娘或祖上一定是中原人與——啊,怎麼說你們才會明白這一點呢?”沉思了下,她舉起手指,“中原之外的番人才有如小妹子一般的金色眼瞳呢——小妹子,你的祖上一定有中原之外屬於番人的血統,所以你才會有如此好看的眼眸呢!”

  “好、好看?”連翹吃驚地瞪著一點也沒有她模糊記憶中那種憎惡懼怕眼神、而是一臉笑容的女子,雙眸再次不自覺地張得圓圓大大,“我這雙同大家不一樣的眼睛,你難道不會害怕嗎?”

  “我羡慕還來不及呢,小妹子!”阿濤神情真摯,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著她金黑雙色的眼瞳,“當初劉嫂子告訴我的時候,我便很想親眼看上一看呢,但卻一直不曾如願!劉嫂子還告訴我,倘若哪一天見到金色的眼珠了,千萬要記得多看幾眼,因為有金色眼瞳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最有福氣的人呢!”

  身邊的人偷偷拽了拽她的衣袖,要她適可而止,她卻一面不改色地朝著一身少年裝束的小姑娘認真地點頭,以示自己絕對是說了真話,絕非姑妄之言。

  連翹聽過這番話,先是狐疑地瞅著她,後見她面色表情一如從前,心中頓時一輕,握在雲遙衣襟上的手指慢慢放鬆了下來。

  雲遙雖眼不能見此刻情景,但他是何等聰明的人物,只一瞬間已明白聶家娘子的好心好意,想也不想地順著她話笑著講了下去:“丫頭,你現在放心了吧?你可是這個世界上最最有福氣的人呢!”心中,頓時對聶家娘子有了幾分的好感,順帶著說給聶修煒的話軟了許多。

  “聶大公子,适才多有冒犯,還望勿怪才好。”他抱拳道。

  “名揚江湖的白衣觀音能來,令本莊蓬蓽生輝,聶某榮幸還榮不過來呢,哪里有怪罪可說的?”聶修煒暢然一笑,也抱拳當胸,“一晃七八年不曾再見,當年的小小孩童而今已是玉樹臨風,真是可喜可賀啊!”

  “哪里哪里,聶大公子謬贊了!”在這聶修煒跟前,雲遙知道自己不用再假裝雙眼視力如舊,他的雙眼是何等的犀利、瞞哄是瞞哄不過的——再者,他不遠千里奔回江南,所為的便是設法醫治他的雙眼,而想找到醫治他眼之人——他或許會助他一臂之力!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他從不曾想到,只不過一趟普通的上山之行,卻也會讓他毫不費力地尋到了與他相識的舊人——雖說這“舊人”並非是可兩肋插刀的生死弟兄,而只是曾有過一面之緣的、甚至是只說過幾句話、而這話偏偏又帶了些過節——但今日一見,卻見聶修煒並不與自己見外,又一言說破了自己本不欲為人知的身份,心中一寬,雲遙重新與他見禮。

  “在下雲遙,”手搭上連翹的肩頭,他略遲疑了下,而後笑道,“這是我……妹子,連翹。”

  “我的姓名雲公子早知,這是我的娘子,閨名一個‘濤’字——我們年長於兩位,如不嫌棄,從此便喚我們一聲兄長嫂子如何?”聶修煒笑著點頭,雙眼無波無動,卻早已將雲遙剛剛的遲疑看進了眼底,心中一轉,便明白了這少年男女之間必有其他關係。但雲遙不說,他自然也不能主動開日相詢,只當做不知道一般,心底則已暗暗記住了。

  “聶大公子不見外才是我們的福氣呢!”雲遙笑著再抱拳,“承蒙不棄,雲遙便喊兩位一聲大哥大嫂啦!”

  “哈,能有鼎鼎大名的白衣觀音喊自己一聲兄長,別人求還求不來呢,哪里又敢有嫌棄兩宇?”論起嘴皮功夫,聶修煒這輩子不曾輸過任何人,“雲兄弟,大哥也就不再與你客套啦!”望著雲遙略顯呆滯的雙瞳,他關切道,“你的眼因何受了傷?嚴不嚴重?可能醫治好?”

  “前些時日不小心中了毒,雲遙為保性命不得不將所中毒液經由雙目排出體外——一雙眼,便從此瞎了。”雲遙也不隱瞞,直接說出來意,“我知聶大哥有一位舊友,她的醫術在江湖之中無人能出其右,我想厚顏請大哥為我牽線,看我這雙眼可還能好起來。”

  “這些年你躲她躲得緊,而今你肯見她了?”聶修煒詫異道。

  “我並非躲她。”雲遙憶起自己少小時的事來,有些無奈,“偷了她記名本子的神愉雖說曾受恩於我,但他卻從不聽我指示,我真的不知道那本子如今藏在何處。”

  七八年前,他還是年紀甚小的孩童,中秋跟隨師父去華山拜訪舊友,哪知當時正值江湖中每十年一屆的華山論劍之期。他一時興起便同師父打了聲招呼,而後孤身奔上了論劍比武的梅花嶺,原本只想玩一玩罷了,哪知好死不死地正撞上了江湖中所謂正邪兩大勢力的血戰死拼……

  他雖從記事起便性子冷漠不受理會身邊是非,但有一個最愛挑戰己身能力極限的師父,他多少還是沾染了一些師父的秉性,一時見那些道貌岸然的江湖人在血戰中紛紛露出了本性,心便癢癢了起來……

  結果他生平第一次正式出手矯正人之本性,卻與也插手在那一場血戰中的一名酷愛醫術的娃娃臉姑娘發生了衝突……

  到了最後,他逍遙地全身而退,但吃了虧的娃娃臉姑娘卻也暗中將一顆藥丸彈到了他的發內,害他當晚便出了一臉的紅疹,雖無性命之危,但臉奇癢難忍,更讓他整整一月不能踏出客棧的房門一步。

  他如何能咽下這口惡氣?正尋思如何報復間,恰有一位曾受師父與他之恩的江湖第一神偷前來贈送賞月之酒,聽師父笑著說完事情的原委後,竟然設法尋到了那娃娃臉姑娘的弱點……

  等他被那娃娃臉姑娘以及她的同伴尋到、拿刀子逼著他、並向他要一本記滿人名的本子時,他才知那神偷已然替他報仇雪恨了……

  這七八年下來,他再也不喜束發,而是習慣了散著發以免再受那種奇癢難忍的苦痛!每每憶起少小時幾乎算得上是他生平奇恥大辱的紅疹惡事,總會讓他懊惱不已。

  “我真的不知道啊。”他耳尖地聽到聶修偉戲謔的笑哼,笑得更苦,“而今江湖第一神偷已經過世五年了吧,那本子只怕也早跟著他的傳奇煙消雲散啦!你們再如何問我,我還是不知道啊。”

  “這話你等她來了再解釋給她聽吧!”聶修煒笑著拉住妻子的手,“我已經傳書給了她,估計再過七八日她就會來見你啦,你放心。”

  放心?雲遙笑得無力。

  他已經沒有了視力,任他再如何地精通聽聲辨位的本領,但一遇到“她” 的“他”,他絕對沒有什麼好福氣可以撐到自己的雙眼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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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白衣觀音’?你們在說供奉於廟裡的觀音菩薩嗎?”聽著他們說了半天話,連翹卻是一句也沒聽懂,困惑地望著笑得很苦惱,更像是哭的雲遙,她好奇地問,“又有什麼本子呀?難道那本子就是爹爹說的故事中的藏寶圖——雲遙,你偷人家東西了?”

  “我這輩子從來不曾稀罕過任何東西!有什麼是值得我去偷的?”沒好氣地哼了聲,他雙眼雖不能視物,但相處的時日多了對連翹的氣息敏感至極,根本不用費力去探她所在方位,只憑空反手一拍,便立刻很滿意地聽到了一聲“哎喲”!

  “我只是問一問,又不是真的不相信你,你為什麼又打我的頭?”連翹有些惱地重重叫一聲,伸手摸摸自己可憐的腦袋。

  “誰叫你笨,人家說什麼就信什麼!”

  “你又說我笨,你又說我笨!”他難道就聰明?好吧,她承認,他的確比她腦子靈光——只是有時候喔,在山中林海打獵時他可就沒她的法子多啦!

  “你本來就是個小笨蛋啊,我又沒說錯了!”

  “雲遙——”

  一旁被很可憐遺忘了的聶姓夫妻眼含趣味地互望了一眼、一個是很開心這一對少年男女相處得如此和諧,一個則是在心裡暗暗稱奇。

  狂放似風、狂傲如雲的白衣觀音啊,向來不喜與人牽扯的性情,曾經讓多少慕名的江湖人碰了一鼻子灰地折戟而歸,而今竟然卻忘乎所以地與人吵吵鬧鬧!

  “難道一遇到一個‘情’字,竟然連天上的白雲也不得不被扯到地上來?” 聶修煒哺哺自語,聲音卻故意大得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聽清楚,“白衣觀音,白衣觀音,向來連人間煙火也不肯受的高傲觀音呢,卻是這樣的……啊。”

  “什麼人間煙火……”不高興被人惡意打斷自己的開心,雲遙不耐煩地回首,不能視物的眼用力地一眯,周身不易親近的氣勢霎時強了五分,“我可是——聶大哥,您說笑了!”猛地記起自己的有求於人來,他無可奈何地重新放柔了語氣。

  “不、不,我是向來不開玩笑的。”聶修煒正經地搖頭擺手,在遭到妻子懷疑的一瞥時便笑著眨眨眼,正經的姿態馬上破功。

  “啊,說到人間煙火,我倒是想起來我們登門拜訪的目的啦。”歎息地拍了拍額頭,雲遙握一握連翹的手腕,提醒道,“丫頭,那一袋子的東西呢?”

  “在這裡呢。”聞言,連翹忙解下斜持在肩上裝了滿滿一袋子東西的包袱來,放到雲遙的手中。“這些東西好重,我早就不想要了。”

  “既然你不要,那就送聶大哥他們好了。”手腕微用力,雲遙將沉甸甸的小包袱一把拋出。

  “什麼啊?來就來啊,還拿什麼見面禮——”信手接住雲遙丟來的包袱,拈上一拈,聶修煒笑著將包袱隨手放置在桌上,然後打開。

  “哇,雕得好好看的翡翠鐲子!”阿濤好奇地看著打開了的包袱,一眼就從那炫人眼目的奇珍異寶中挑出了自己最在意的玉雕來。

  “這——”聶修煒饒是見慣了風浪場面,但還是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乃是石玉大家,看過的珍寶多不勝數,但這包袱內所隨意羅列的各式珠玉珍寶,他卻是甚少在市場間見到過,不論其他,單只簡單地看了眼.他便知這些珍寶的價值約對會是一筆天文數字。

  “剛才聶大哥說錯啦,我的師父曾師雖被江湖人稱為‘白衣觀音’,但我們卻並非是不甘人間煙火,若有人對我們心存感激,要送我們東西以示謝意,我們也是會受的。”否則連固定的家也沒有的、到處漂泊的風雲,如何的生活?

  “那,雲兄弟的意思是——”短暫的驚訝過後,聶修煒揚眉,將包袱重新合上,再也不看一眼。

  “去年江南水患,這江南百姓至今還流離失所,不知該如何度日。”歎了聲,雲遙憐惜地將手搭上一直不語的連翹肩頭,驕傲地一笑,“我的連翹心地太過良善,不忍百姓受此苦難,因此我將揚州城裡這幾十年來所給‘白衣觀音’的‘供奉’全拿了出來,為那擠住在屋簷瓦弄間的百姓做點事吧。”

  他的曾師以及師父這七八十年來雖遊戲人間,從來不喜理會江湖是非、人間恩怨,但生性愛強不服輸,為了浪跡江湖的日子不至太過無聊無趣,便偶爾出手管一管江湖的大惡大奸之徒,用盡手段、玩轉心思讓其改邪歸正——此舉本是為了打發無聊的光陰,但無心插柳之下卻有了意外的收穫:因曾師師父喜穿白衣白袍,又無意間出手收服了許多的江湖惡徒,因而被江湖人送了外號:白衣觀音。

  那藏在寺廟山門牌匾之後的竹筒子,那裝滿了一筒筒的珍寶以及銀票,便是受了白衣觀音恩惠、為報答而“供奉” 的“香火”。這數十年來,曾師、師父、他能如此地逍遙在江湖之上,平日的開銷便是全部來自於此——每每身上缺了花費的銀兩時,便尋一間寺廟,去摸摸大門上的牌匾——十有七八會從牌匾之後尋出一個裝滿“供奉”的竹筒子來!

  師父曾告訴過他,曾師當初每行一“打發無聊”’之事,如無人感激便也從不聲張,若有受了恩惠之人非要報答,曾師便隨手指一間寺廟道:“我不是被你們稱為什麼‘觀音’嗎?既然如此,你便送些香火供奉到這廟裡的觀音之前吧。”

  但改過自新的那些江湖人從來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如何肯被他如此糊弄打發過去,便將他的話裡意思略微改動,將自認為香火供奉的東西包好放置在寺廟的牌匾之後。

  起初曾師只是一笑置之而已,後偶爾身上短缺銀兩了,便試著去摸那寺廟的大門牌匾,竟然真的從一些寺廟的牌匾之後摸出了裝滿“供奉”的竹筒子!曾師哈哈大笑之餘,此後便如此了下來。

  由此,每每打發無聊過後,若有人非要送物以示感激,曾師便指一間寺廟的山門牌匾給人,告訴他如果牌匾後沒有東西便將供奉放在那裡就是,若是牌匾後有了,便再尋一座寺廟,若此人所在城鎮的寺廟的山門牌匾之後都有了竹筒子,便不要再說什麼謝不謝的啦,他受的供奉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再添。

  可後來竟然有人為了謝的他點化之恩,在自己所居城鎮尋不到寺廟時,竟特意出資興建寺廟,好放置“供奉”竹筒!漸漸地,曾師也玩出了興趣,開始以此作為遊戲,夢想著有朝一日中原大地所有的寺廟山門牌匾之後都放置著供奉給“白衣觀音”的竹筒子!

  曾師過世後,師父自然順理成章地承繼了曾師的志願,後來又偶爾在路上撿到了他,便帶著他繼續游走在中原大地,無聊時便以增加寺廟山門牌匾之後的竹筒子為樂。於是,這專門點化奸人惡徒的白衣觀音名號便一直繼承了下來,七八十年來從不曾從江湖武林中消失過。

  但自師父收養了他後,因他少小時身子孱弱,自他記事起,師父多帶著他居住游走在溫潤的江南,以便調養他的身子。於是漸漸地,江南數省內白衣觀音的名頭最盛,往往較大城鎮上的寺廟山門牌匾之後都有了竹筒供奉。也是以,他為讓連翹開心,只僅僅在揚州城內的寺廟中轉了一圈,便輕鬆地拎了八兒個盛著或多或少“供奉” 的竹筒子出來!

  當初他初遇連翹之際,連翹也曾好奇地問過他,他是做什麼的。他原不肯相信這個小丫頭,只是簡單地編了幾句謊話了事,等到他明白了這小丫頭的為人、與連翹無話不談了,他本想說出自己的身份,卻又一想到她自幼生長于山林,知道他的虛名又有什麼用?再者他也怕連翹當初已經信了他的敷衍之言,而今再說出實情來會惹她生氣,是以在洞中的幾月間他也沒有機會將自己的真實身份說給她聽。而現在,他們已經從連翹習慣的塞北的白山黑水未到了他自幼生活的江南,連翹還是不知他這些年的所作所為。

  如今,趁著這心地良善的小丫頭有求于他之際,他自然懂得抓住時機,將自己的真實身份抖給她聽。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2:49

第九章

  將從竹筒子中得來的東西悉數估價變賣,一卷卷的銀票提轉出現銀,折合成的款項竟然多達三十萬兩白銀之巨!而這些還沒算上因年代久遠承兌錢莊倒閉而變成了廢紙的許多銀票。

  天文一般的財富哪!

  當承辦這一切瑣碎的聶修煒拿著估價單子看了又看時,忍不住歎了好幾聲。

  當今世道雖算得上是國泰民安,大多數老百姓安居樂業有衣有食,但集合大明中原內外,家產能超過百萬之巨的卻不過十數戶而已——單單是在這小小的揚州城裡,隨便從寺廟的山門牌匾後掏出幾個竹筒子來,所得竟然超過了三十萬兩白銀之多……倘若將這中原所有的寺廟山門牌匾都搜上一搜……

  只不過是想一想而已,聶修煒卻已經在感歎老天的不公:想他聶家一門老小辛勤勞作了幾十年,而他與親弟弟從十八歲時起便為了家中的產業開始日夜操勞,聶家的資產如今才堪堪擠進那“十數戶”而已——可人家只不過是無聊時的消遣罷了,根本沒費多少氣力所得到的回報卻非人所能想像!

  又想了想,他便也想化身成逍遙於江湖閑山上的“白衣觀音”,每日攜著嬌妻朝看紅日東升、晚逐彩霞歸鶴,神仙伴侶的生活豈不是勝過整日為了家業奔波操勞的無數倍?!

  雲遙則是只聽他說了幾句,從頭到尾沒對此有任何的興趣。

  錢財對他來說本來就是身外之物,除了身上少了銀兩時他會去找座寺廟摸一個竹筒子出來,平日裡他想也不曾想過自己的曾師、師父以及自己無聊的舉動竟會有如此大的回報——如果不是為了逗連翹開心,他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有主動去逛寺廟摸山門牌匾的興趣。

  “如果你捨得,便將去摸這中原所有寺廟山門牌匾的興趣送我吧。”聶修煒望了他完全事不關己的姿態半天。有些心動地提議。

  雲遙無聊地舉手示意他自便,隨後轉身往後堂去了。

  自上門找聶修煒幫忙,他與連翹便住進了聶家在揚州的別院裡。他是無所謂,反正他要醫眼,與其待在客棧裡靜候逍遙島的消息,倒不如住到聶家圖個方便!況連翹那小丫頭自見到聶修偉的妻子後便很是喜歡——連翹能同除了他之外、不在意她眼瞳顏色的人說說話,他其實是很開心的……好吧,他承認,他其實是有一點點心裡彆扭啦,誰叫他不是第一個親眼看到這清水也似的人兒真面目的人呢……

  況且,與其在花廳裡聽聶修煒大談如何眼紅嫉妒他身後天一般的財富得來全不費工夫,他還有更擔心的事呢——

  連翹自那日聽他說起他過去的豐功偉績後,並沒如他想像中的那般氣他騙了她,卻也沒如過去他講故事給她聽時那種興奮模樣,只是輕輕地“啊”了一聲,便被聶修煒的妻子拉到後堂去了,說是要說些悄悄話!

  他生平甚少同女子打交道,個知道女人同女人之間有什麼悄悄話好說的。況自那次紅疹的慘痛教訓後,他對於女子已懷了戒心,深深知道小人與女子難養的道理。但在那白山黑水間,上天讓他陰差陽錯地遇到了連翹,並因此而險險地保住了他的性命,更讓他一向逍遙隨性慣了的性子有了牽掛——但這一輩子,他卻明白自己除了連翹,怕是再也不會對其他的女子有什麼好的臉色看啦。

  他生性喜歡簡單,雖從小到大跟隨著師父四處與那些甚有心機的奸惡之徒打交道,可在白山黑水的林海之中過了數月悠閒單純快樂的生活,他竟然發現他喜歡悠閒甚於無休無止地動心思絞腦汁……

  如果不是他想將雙眼醫好,他這輩子或許真的就伴在那小丫頭的身邊,窩在白山黑水間就此無憂無慮地過完今生。他知道自己的任性在其他江湖人看來是自私的,但他並不是什麼古書中的聖賢,志向不及一些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土所誓言旦旦的那樣:願窮其一生之力為江湖福祉赴湯蹈火。

  他肯如師父曾師一般偶爾還繼續插手江湖,去做眾人稱讚的“白衣觀音”,也僅僅只是如師父曾師一般——無聊時打發光陰的無奈舉動啊!

  如果他尋到了能讓他這一輩子都不無聊的事或人,他立刻便將那吃不得……呢,或許吃得喝得甚至還用得的——虛名看也不看地棄至大邊,從此一心關注在那不無聊的事或人身上,就此一生。

  反正,他有了這世間人人汲汲的所有,什麼也提不起他的興趣。

  或許……能引出他興趣的還是存在著的……

  有著圓圓大臉圓圓大頭的、清水一般的小丫頭——

  連翹!

 
  真的很窩火!

  真的好窩火!

  真的實在是窩火透了!

  數月來,他習慣的生活中因為有了連翹的存在,無論做什麼都很方便,從不曾遇到過什麼難處,這使得他幾乎一點也不曾發現:雙眼不能視物會給他的生活帶來多大的不便……

  現在,他終於發現了。

  當雲遙的眼瞪得大大的,在揚州聶家別院的後花園中轉了第四個圈子時,他已經懊惱得想將腳下的鵝卵石路給踏得粉碎!

  早知道這姓聶男人的妻子將他的連翹硬是拉扯走根本沒安什麼好心!

  這聶家主府雖遠在京師,但聶家布莊位於江南總行的別院也該有不少幫傭的吧?他至少在這個小小的後花園裡轉了半個多時辰了,為什麼還沒人來為他引路?!?

  就算他的內心極是不喜歡這姓聶的男人,可口頭上的虛與委蛇卻從沒少過一分吧?他都眼也不眨地將救助江南水患百姓的善舉讓他去做了,姓聶的還不滿足嗎?

  再退一萬步來講,就算多年前他的確與娃娃臉姑娘結下了梁子,可這又關他姓聶的什麼事?不過是結拜兄弟的妻子罷了,值得為她如此的費心盡力嗎?

  哼!他就說啊,江湖上的人心是在世信不得呢!看吧,看吧,這姓聶的男人最多只算得上是半個江湖人,江湖人的陰險狡詐卻沒少上一分!不過是相處了短短的幾天而已,卻已明白連翹對他的意義等同於眼睛對他的意義一樣重要,如果想要自己留在他的地盤,將他的連翹扯離他的左右,的確是最最聰明、最最有效、最最簡單的法子!

  從來不知道,一旦習慣了的溫熱結實的手腕從掌心消失時,他的心會如此空蕩蕩!

  連翹 !

  小笨蛋!

  最最單純、最最容易上當受騙的清水似的人兒啊……

  空虛的左手握了又握,雲遙的冷靜自持也開始在慢慢消減中。

  “連翹!”他索性運氣在胸,仰首大喝了自己如今最最在意的名字出來。

  
  “連翹!”

  “連——翹——”他再大喊,聲震院石,令假山石上的小瀑都抖了幾抖。

  “連——”

  “幹嗎啊?”比他還惱上十分的熟悉聲音終於肯傳人他的雙耳。

  “我等你半天了,你做什麼去了?”他馬上恢復了以往的模樣,順著聲息快步走了過去。

  “聶嫂子幫我畫……”連翹不知突然想起了什麼,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唇,只從嘴縫裡擠出小小聲的氣音來,“啊,什麼也沒有的。”見他走近了,便習慣地伸出右手,讓他再次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你這小笨蛋從來都不會說假話——現在你卻想騙我,為了什麼?”他笑著哼了聲,握緊掌中的溫潤手腕。心底裡的惱思與窩火?那間奇異地消了去,再也不復在。

  “真的沒什麼啊。”試著甩一甩被握住了的手腕,連翹抱怨地開口,“我還沒怪你騙我的事呢,你倒先說起我來了?”

  “你怪我?”雲遙腦子飛快地轉了轉,立刻明白她所指的是何事,也正想解釋給這小丫頭聽,便笑著摸上她而今束在耳邊的圓圓發環,感覺到她的躲閃了,索性再伸手將她緊緊地摟進懷中,用尖瘦的下巴壓下她的再度反抗,一直玩鬧著用盡了她的力氣、等她終於肯老老實實地窩在他的懷裡了,才繼續剛才的話題,“我不是故意騙你的,丫頭!”

  “騙了就是騙了,不是故意的怎樣?故意的又是如何?”

  “我剛遇到你時,對你根本部瞭解啊,自然不敢完全將我的身份實情告訴你——你爹爹曾經說給你聽的故事中,有陌生的兩個人一見面就互相介紹自己底細的事嗎——沒有吧,是不是?”

  他拿出最最有理的證據,柔聲安撫懷中聞言拿圓圓的大頭撞了他一下的人。

  “再說了,身份是什麼東西?連翹從小就住在山林裡。我是什麼身份對於連翹來說,有什麼作用還是好處?”

  “可我至少會更明白你啊。”悶悶地想了下,連翹知道他說得有理。

  “你現在難道還不瞭解我嗎?”好笑更好氣地捏了捏她和圓圓大臉一樣的圓圓耳朵,雲遙道,“如果不是因為你的良善之心,我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想起我的外號來啦——再說,那什麼觀音什麼菩薩的名號是我曾師以及師父創立並發揚光大的啊,我才接受它多久?其實根本就不曾為它做過什麼值得可歌可泣的事呢!那名號對於我來說,真的什麼也不是!”

  “可你明明告訴過我,你曾經單手幫助老農將大牛托送回家,你更曾經在比武擂臺上為阻止十數人的群鬥而以一敵十過,你還曾經——”

  “再曾經,也是過去的事了,對不對,丫頭?”他笑著打斷她的話,用鼻子輕輕點點她的圓耳朵。從骨子裡對這個將他從高高雲端硬生生扯到這滾滾塵世的小丫頭愛憐到了極點。

  “……我說不過你。”

  “你若說不過我,我哪里會這麼輕易地便被你的假話騙?”

  “我哪里騙你了?”

  “剛才啊!你明明到聶家嫂子那裡去說我的壞話了,卻騙我說什麼也沒有!”他眯眸,不動聲色地道。

  “我做什麼要說你的壞話?聶家嫂子要我去,是要給我畫畫,她說她很想將我的樣子雕成玉像。”一時沒有察覺,連翹乖乖地說出了她這半天裡的事來,早忘了聶家嫂子千叮嚀萬囑託要她保密的事。

  “雕你的玉像啊——” 聞言,雲遙沉吟了下,而後眉頭舒展,“她竟然會雕刻!她這半天隻畫了你的畫像,你們沒聊些別的?”

  “說了啊,她將她小時候的事說給我聽,還請我去京師聶府做客!”

  “還有呢?”

  “還有?沒有了啊——啊!你在套我話!”想也不想地,她手握成拳用力地朝他突然綻開的得意笑顏揮過去,好惱自己又中了他圈套。

  “啊——我沒套你,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喂,你打中我臉啦!”他笑著往旁邊一躲,順手握著她的手腕將她抱起轉了個圈,“好啦,好啦,你打我一拳算是報仇了,好不好?咱們講和,我還有事要告訴你呢。”這小丫頭,越來越喜歡用拳頭來招呼他了,很有成為小暴君的潛質呢。

  “我不要聽!你一定又在騙我!”手用力掰他摟在自己腰上的手掌,他笑著要松,被抱在空中的身子立刻往地上墜去。連翹嚇了一跳,忙又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

  “可以不讓你心頭再悶悶的事也不要聽?”他逗她。

  “啊——你是說——聶大哥將你的——”她先呆了下,而後一聲歡呼,但笑音未落,已經被抱著她的人打斷了。

  “你喊這麼親熱做什麼?你才認識他幾天就大哥大嫂地喚個不停?我們認識好久好久了,我卻從來不曾聽你喊過我一聲哥哥。”想起來,他真的心裡怪不是滋味的。

  “我又不是你妹子。”連翹朝著怒瞪她的人吐吐舌頭,鬆開摟在他頸於上的手,轉而一手一邊地支著他下搭的唇角往上推,“雲遙,你快告訴我,聶大哥到底怎樣處置那些東西的?”

  “我突然不想告訴你了。”唇角順著她的玩鬧力道往上勾起,他似笑非笑地哼一聲。

  “不告訴我了?” 她愣住了,但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立刻明白他在逗自己開心,便又笑了起來,“你不告訴我沒關係,大不了等一下我找聶大哥親自問去。”

  “不許再喊那個姓聶的男人大哥!”他無奈地低下頭用額頭碰一碰她的,語帶不自覺的企求,“丫頭,你喊我一聲哥哥,我便再領你去其他地方再尋好多好多的竹筒子。”他突然升起一個很奇怪的念頭:他不要連翹喊他之外的任何男人做“哥哥”!

  “我不要!”連翹很乾脆地拒絕,不帶一點的猶豫。

  “為什麼?”他有點點頭疼,對這小丫頭突如其來的固執很是無奈,“明明我們認識比較久。”

  “可我想要喊你的名字。”

  “為什麼?”他還是這一句。

  “因為你也喊我的名字啊,我們是一樣的,我不要喊你其他的,只想喊你雲遙。”抬起手好奇地摸摸他依然習慣散著的烏黑長髮,連翹突然“啊” 了一聲。

  “又怎麼了?”他任她自去玩,埋頭開始沉思這小丫頭的話裡寓意。聽她突然“啊”了一聲,便漫不經心地開口問。

  “聶嫂子剛才告訴我了,說曾經害你出了一臉紅疹、從此再也不敢束發的姑娘來啦——那位害你出了一臉紅疹的姑娘真的能醫好你的眼睛嗎?你怎麼從來不告訴我?”

  “她來了啊。”雲遙依然漫不經心地道,心思一直還陷在連翹剛才的話裡,“我沒有不敢束發,我只是不喜歡將頭髮綁起來罷了。”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3:00

 “我不是在問你的頭髮,我是在問你——你的眼睛真的能被那位姑娘醫好嗎?”

  “如果她樂意給我醫,我的眼自然會被醫好。”他突然笑了起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

  “可你不是偷了她很寶貴的一個本子嗎,她會不會記仇?”側首望著他突如其來的笑,她一下子想起這幾天聶家嫂子說給她聽的許多事來,連翹頓覺自己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

  ……好奇怪。

  “她會記仇,難道我就不會記仇了?”他鬆開雙手,讓她雙腳落地,握住她的右手手腕,“好了,咱們去找那位會記仇的姑娘吧——啊,我說過的,我沒有偷她的本子。”

  “可是聶嫂子說那個很寶貴的本子已經在一個竹筒子中找到了啊。”

  “你又喊別人喊得這麼親熱——你說什麼?本子找到了?從竹筒子裡?”天哪……

  “是啊,好像是在什麼江的一座寺廟的山門牌匾後找到的。”不理解他為什麼又突然垮下臉來,連翹摸摸他的額頭,“你哪里不舒服嗎?”

  “我哪里都不舒服啊。”雲遙苦笑。

  原本他是打算用那本見不到影子的記名本子來做醫治好自己雙眼的交換,可惜……他就說那姓聶的男人太奸詐狡猾了!

  “沒關係的。”靜靜地望了他半晌。連翹輕輕道,“我知你很好的,那些竹筒子裡裝的東西反正我們也不喜歡,誰要誰就拿去好了。”

  “你以為我在心疼被姓聶的拿去的那些竹筒子?”他聽完她的話,竟然笑了。

  “聶嫂子說,聶大哥在凡是有聶家布莊在的地方的寺廟山門牌匾後都派人看過了,共取回來三百七十六個竹筒子。”一邊望著他聽完自己的話後依然如常的神色,連翹一邊拉著雲遙順著花園石徑慢慢走,“她說這麼多的竹筒子可以做好多好多的事,要我問你他們可不可以取用?”

  “他們倒是狠,都取回來了還問我做什麼?”哼笑了聲,雲遙隨意地擺擺手,“你又不喜歡,我留著它們有什麼用?都是身外之物,他們全取去了我倒也省心。”

  “如果我喜歡呢?”連翹停下步子,認真地瞅著他。

  “你喜歡的話,我拼了命也會搶幾個回來送你玩啊。”說得甚是理所當然,雲遙摸摸她圓圓的腦袋,揚眉,“你真的喜歡嗎?”

  “……聶嫂子說的果然都是真的。”連翹停頓了下,突然道。

  “她又說什麼給你聽了?”

  “她說,聶大哥曾向她提起過你的。說你生性冷漠,從來不喜與人牽扯太過,向來是如雲似風任意而行的獨行俠客。生平最最不喜歡的便是牽掛,拖累。”

  “她騙你的,我同你這些時候了,何時冷漠對你過?我也從來不是什麼任意而行的獨行俠客,我從小跟在我師父身後。他喜歡哪里我們便去哪里。”他笑著打斷她的話,不想再聽。

  “聶大哥還同她說,”不理會他的話,連翹認真地望著他繼續道。“他還說,在江湖上一直是傳奇人物的白衣觀音。雖然在江湖中名聲是好的,人人提起人人都誇讚。但其實、白衣觀音才沒傳說中的那麼好,他們點化大奸大惡之徒回頭是岸,心中存的才不是什麼正義,只是困為太無聊了用以解悶的遊戲而已。”

  “是,這倒是真的。” 自曾師開始,這白衣觀音之名雖已名揚江湖,看似風光無限,但從實質來看,這的確是無聊遊戲的結果罷了,“我本來便是自私的,才不去管那些什麼江湖正義。”面對著這清水也似的人兒,他總是坦白直言,“我和師父曾師其實生性都是一樣的,只愛自由逍遙,只要自己快樂了不無聊了,我們便什麼也不再求,名利對於我們來說的確是身外之物,從來不在我們的心中留過蹤影。”

  “雲遙,你真的什麼也不求嗎?”望他坦蕩的神情,連翹好奇道。

  “我還要求什麼啊?”微愣了下,雲遙啞然失笑,再拍拍她的腦袋,湊近她耳旁用只能讓她一個人聽見的音量道,“小丫頭啊,你從來不曾問過我這些,更不曾對我如此喋喋不休過——到底是誰教你這樣說的,快快給我從實招來!”如果他再聽不出這些問話中的蹊蹺以及內藏的玄機,他自懂事起便習慣與人的鬥智鬥計算是白搭了。

  “你先回答我啊!”抓下他的手,連翹追問,“你這輩子到底還有沒有所求的?”

  “這個嘛……”他沉吟了下,而後將無焦距的眼眸凝向她的氣息所在,“若說無所求吧,卻還真的有一件事一直留在我心中呢。”

  “什麼事、什麼事?快告訴我!”

  “這件事啊——”他忍笑俯首,低低地在她耳邊說了幾個字。

  “……哦。”異色的雙瞳一下子呆滯下來,連翹有些呆愣地瞅著他笑嘻嘻的模樣,再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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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到底在做什麼啊?”聶家的大少奶奶雙手把著身前圓凸的太湖石,雙眼緊緊地盯著不遠處的少年男女,語帶深深的困惑,“白衣觀音到底同小妹子說了些什麼話呀?已經快一盞茶的工夫了啊,怎麼小妹子還沒反應過來?她到底能不能問出白衣觀音的心裡話?”

  “雲遙是何等心機深沉的少年,只怕他早就識破連翹的問話是咱們教的了。”聶修煒聳肩,笑著瞅另一側的一對男女—眼,“你們也該現身了吧?”

  “這小孩子!”有著娃娃臉的女子重重地哼了一聲,“當年還是那麼小的小孩子,舌頭已經毒得讓人恨不得藥啞他了、怎麼過了這許多年,他的口才卻是退步了?”當年那傲氣沖天的臭屁小孩,而今卻變得如此的自持穩重、心胸開闊、甚有俠士風範——突然又轉頭,她再懷疑地問上一遍:“他真的將白衣觀音的最大秘密說給你聽了,大公子?”

  聶修煒肯定地點點頭。

  “這可一點也不像當年那個小小的孩童啊……”眯眸,娃娃臉女子若有所思地瞅自己丈夫一眼,“逍遙,你認為呢?”

  “是人,都會長大。”她的丈夫慢慢地道,“這些年我一直派人打探著他的消息,他的性情、行事作風一如既往,向來便如同他自己所說的;只愛自由逍遙,只要自己快樂了不無聊了,便什麼也不再求;名利便是身外之物,從來不在心中留過蹤影——這的確是他,最新一任的白衣觀音。”

  “他的高傲狂縱比起七八年前非但沒有少上一分,只怕更加惹人恨了才是。”聶修煒也慢慢地歎了一聲,“去年深秋,他的師父與世長辭後,他奉師之遺命遠赴塞北林海,將師安葬至曾師墓前——他的眼便是在塞北時瞎的。”

  “他自己說的?”

  “是。”瞅著一身如雲似雪白衣的少年放縱的笑容,聶修煒再歎,“你知他是為何瞎的?他在曾師的墓前巧遇了他曾師的同宗、塞北第一莊楊家莊的後人。他明明知道那些人恨透了他的曾師,卻依然膽大地去楊家做客。更在少林智育大師的牽線下,答應迎娶楊家現任當家楊豁嚴的甥女為妻。”

  阿濤不由“啊”了一聲,“他竟然會娶妻?!”她頭一個不信。

  “他的心思誰人能知?”聶修煒笑著搖頭。繼續道,“便在他的喜宴上,楊家人動了殺機,在他飲的交杯酒中下了火焰劇毒——”

  “哈,那他就倒楣啦。”娃娃臉姑娘一臉的笑容,“我記得當年他還是小孩童時,卻極是愛乾淨的!當初我只不過是將替人醫治時留在手中的血抹到了他的白衣服上,他就氣得幾乎吐血而亡了——他竟然踩爛了我的藥匣子!”所以她一時氣憤才送了他一臉的紅疹出氣,“那火焰劇毒若沒解藥,只有將毒強行排出體外——不過在餘毒未能清除之前,身上是一滴水也沾不得的——我打賭他中毒的那幾月他一定髒得像鬼!”

  “你笑得太大聲了。”她的丈夫冷靜地提醒道。

  “終於知道他也有像鬼的一天,我大笑——啊!”大張的眼瞪著眼前三尺處突然冒出來的要笑不笑的一張面孔,她一聲大叫。

  “終於又見面了,娃娃臉姑娘。”一頭黑得發亮的長髮隨著風飄向大張的眼前,白衣少年笑得似是十分的開心,”想不到一別經年,我還有見到你的時候呢。”就算他與她有點小仇小恨,她也不必笑得這般幸災樂禍吧?

  “當初你偷了我的本子時就該知道我們遲早還有要見面的一天——哈,這算什麼見面?你的眼睛好可惜啊!”娃娃臉姑娘很快回過神來,後退了步靠進丈夫的懷裡,哼笑出聲。

  ”我從來沒偷。”雲遙忍耐道,“我說過好多次了,你的本子我從來不曾見過。”

  “可我的本子卻是從你的寶藏竹筒裡尋回來的!”從懷中掏出自己朝思暮想了好幾年的寶貝本子,娃娃臉姑娘一臉的氣憤,“你若偷我其他的本子也就算了,偏偏你偷的是有我師父遺言的本子!哼,你若向我道歉,咱們還有說話的餘地,否則,哼哼,你的眼我是不會醫治的,請你另請高明!”

  “我從來不曾做過的事,我為什麼要道歉?”雲遙握緊手中的溫熱手腕,仰首,不屑地還娃娃臉姑娘一哼,“我還沒要你向我道歉呢!”

  “我向你道歉?!”娃娃臉姑娘頓時跳腳,“你憑什麼?!”

  “憑你污蔑我偷了你的東西!”他咬牙,想起這些年來,常常有認識不認識的人找他們師徒,很含蓄地勸他不要得罪逍遙島為好,免得真的汙了白衣觀音的名號……他已經忍了很多年了!

  “如果不是你偷的,怎會從你的東西裡找出來?!”

  “我怎麼知……”

  孩子一般的爭吵,讓連翹幾乎傻了眼。

  “連翹?”良久,雲遙輕輕地喊她一聲。

  “啊,幹嗎?”他的輕喚,讓她回神。望向他朋明看不見、卻專注在她臉上的凝眸。

  “如果我的眼醫不好了,你會不會傷心?”他突然問。

  “我為什麼要傷心?”她看一眼四周笑嘻嘻似是在等著看好戲的眾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卻老實地說出答案來,“反正我遇到你時你的眼就看不見了,對我來說,我才不在乎你的眼能不能看見東西。”

  是啊,他若不提,她幾乎忘記了這個喜歡穿白衣喜歡散著比她的還要好看的頭髮的雲遙,他的眼,竟然是不能視物的。

  她是如此地忽視了他的缺陷,她又是如此地不在乎他的缺陷,這,又意味著什麼?

  又,意味著什麼呢?

  “啊……你這樣說讓我好傷心哪。”說是傷心,他卻露出得意的笑來。

  “有什麼好傷心的啊?”連翹再瞪著他的笑臉,心跳突突地再快了幾分,“你不要笑啦!”

  “為什麼不讓我笑?”他偏偏笑得更開心,攬在她腰間的手不由更緊。

  “因為我覺得好奇怪!”再也顧不得四周有人在看他與她,她索性伸手蓋住他燦爛的笑臉,再喊一聲,“你真的不要笑了!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笑起來讓我的心跳得好厲害。”

  “小笨蛋!”聞言,雲遙忍不住雙唇往上翹,卻依她的意思不再故意逗她了。

  “我哪里笨啊,你才笨呢!”手掌試探著離開他的面龐,見他果然不再笑了,可他似笑非笑的模樣更讓她有了口乾舌燥的奇怪感覺。再見到他明明看不到自己的雙眸卻一眨不眨地凝著自己,臉頓時紅了起來,“你不要看我啦!”她索性閉上眼,不再看他的笑臉與凝眸。

  她的心跳,她突然在他看不見的眼前紅了臉,他的笑,他一眨不眨的凝眸——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什麼呢?

  胸腔中,心似乎如同鼓擂一般地狂跳不停,再也停不下來。

  “丫頭,如果我的眼真的醫不好,我們回你白山黑水的山洞去,好不好?”他也閉合了幽深的眸,輕輕地將額貼上了她的寬額。

  “好。”他的親近,在瞬間奇異地撫平了她的如擂的心跳,她一下子重新沉靜了下來。稍微後撤了幾寸、張開眼望著他柔和的表情,她用力地點頭,“不過我要先說好,等回去後你不准再搶我的山豬腿啦!”

  “你若公平地分我吃,我自然不會再搶你的。”雲遙再傾身,執意要與她雙額相貼,“以後呢,我們便像以前一樣在山間林海裡砍柴打獵,如果悶了,便下山來走走;如果你又看不慣這人世間了,咱們再去 找寺廟的山門牌匾去摸竹筒子——好不好?”

  “好。”她伸手,不是將自己手腕重新塞進他掌中,而是握上了他的手,與他十指相牽,“好!”

  雲遙笑著摸摸她彎曲的卻如他一般散著的發,什麼也不再說。

  相處了許多的日子,他明白她這清水一般的性子,明瞭她任何的思緒波動,懂得她所有的玲瓏女兒心,她的舉動含著什麼意思,他如何不知?

  笑著握緊相牽著的手指,他舉步往前。

  從此後,白山黑水,天際雲端,不再只有她,不再只有他。

  雲遙,連翹,連翹,雲遙。

  他與她,今生相連相牽。



  幾乎是呆呆地看著含著幸福笑意的少年男女相攜遠走,娃娃臉姑娘情不自禁地喃喃一歎,“年少時能尋到相連相牽的意中人,有什麼比這更開心的呢?”

  “我們也同他們是一樣的呢。”她的丈夫輕輕地摟住她。目光似水般溫柔,含笑凝著她。

  “是啊,我們也同他們一樣呢!我想回逍遙島了……啊!”猛地憶起一事來,她一聲大叫,扭身掙脫丈夫的擁摟,幾個飛縱,張開雙臂攔住了相攜正要遠走的少年男女——

  “你這個小孩子!你偷我本子的仇我還沒報呢!你豈能如此輕易地逃掉?”

  “我們把所有的竹筒子都給你們啦,娃娃臉姑娘。”開口的,卻是連翹,“雲遙的眼也不要你醫了,你還這麼記仇做什麼?”

  “那些竹筒子是用來救天下可憐的百姓的!我不是不醫他的眼,誰叫他那麼傲,連一聲‘請’也不會說!我才——你不要喊我‘娃娃臉姑娘’啊!” 她哀號了聲。

  “那,你到底要如何報仇呢,娃娃臉姑娘?”雲遙哼笑一聲。

  “我只是要告訴你一聲,害你瞎眼的人來啦。”笑嘻嘻地,娃娃臉姑娘眼珠一轉,望向不明所以的有著圓圓大臉的小姑娘,很好心地解釋,“雲遙的妻子來尋他啦!”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3:19

第十章

  如果不是娃娃臉姑娘的“好心”,他已幾乎忘記了他的身上,還有這麼一樁小仇小恨尚未報呢。

  一身如雲似雪白衣的少年身形飄逸地落座在花廳之內,修長白皙的手掌與一位有著圓圓大臉的小姑娘的手輕輕地相握,不能視物的雙眼微微斂起,神情平和,仿佛身處在無人的雲端,對繁雜人世間的一切視而不見。

  “……等老袖聞訊急趕回楊家莊,卻才知大錯已經釀成!”雙掌合十,說話的老人家甚是慈眉善目、法相莊嚴,正是當初極力與雲遙保媒的少林老僧智育大師,“老衲原本想,白衣觀音到底出身自塞北楊門,無論再如何有過節,卻還是一脈相承的同姓子孫,冤家易解不易結,若能聯姻,化解了這近百年來的恩怨,只怕老人家地下有知,也會含笑九泉!哪知——唉,我佛慈悲,老袖一時糊塗卻險些釀成了大錯!”

  “大師不必自責,相信我曾師地下有知,對大師的不辭辛苦定當十分的感激!再者,就雲遙己身來說,雲遙還要多謝大師才是呢。”一身如雲似雪白衣的少年微微一笑、低斂的雙眸慢慢抬起,似有視覺地瞥向跪在花廳中央的一男一女,“楊莊主,您請起身吧。”

  這被智育大師一怒之下綁到江南來跪地請罪的男女,正是那塞北第一莊的莊主楊豁嚴與他的甥女楊鳳瑩。

  “雲、雲少俠”’楊豁嚴已年近六旬,以往的威風而今卻被膽戰心驚所取代,手抖抖地拄在地上撐住發軟的身軀。他顫聲伏地請罪,“還望雲少俠看在師尊與本門同宗同根的分上,原諒小老兒的一時糊塗!我、我原本的確想玉成少快與我甥女的婚事,絕對沒有包藏禍心!是、是、是我那不成材的兄弟一時混賬,才、才背著我做出這等錯事來!我已經將我那——”

  “楊莊主,您請起身吧。”聶修煒淡笑著起身離座,親手攙起已快要暈過去的楊豁嚴,“雲兄弟已經說啦,他並沒怪過您。既然您已經親自嚴懲過了令弟,這事便算了吧,不要再提。”

  “那、那、那怎麼行——”

  “俗語說得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雲兄弟經此一劫,反而有了意外的收穫,他非但不責怪貴莊的莽撞,反而還要向貴莊道一聲謝呢。” 瞥一眼雙手交握的少年兒女,他笑。

  “大公子就不要再嘲諷小老兒了。”楊豁嚴一生站於江湖的風口浪尖,心思是何等的敏銳,見面含著微笑的白衣少年自他進門起便不曾沉下臉色過,知自己與楊家莊是真的堪堪逃過了一劫!不由長出了口氣,抱拳當胸,“那就多謝雲少俠的寬宏大量了!”暗自噓出一口長氣,對於自己莊內被這少年一怒斬殺擊傷的數十性命提也不敢提。

  “大師。”不理會底下楊豁嚴的感激之辭,雲遙逕自朝著智育道,“大師為了雲遙的一片好心,雲遙謹記在心,若先師曾師地下有知,也必會感激大師。”

  “雲少俠,你就不要再折煞老衲了。”智育羞愧地呼一聲佛號,“白衣觀音行善武林、造福眾生數十年,好在少俠福大命大,假如真的有了閃失,他日老衲還有何臉面去見我那兩位故友?阿彌陀佛!若不是因為老袖的一時糊塗,少俠的雙眼又怎會——唉!”

  “大師,您就不要再這麼折煞雲遙了才是!”雲遙苦笑一聲,“怪不得當年我師父一看見大師法相舉步便跑,原來大師真的是——”太囉嗦了啊!

  再頭疼地笑了聲,他站起身來,“好啦,既然什麼都解決了,那雲遙就告辭啦。”與其坐在這裡聽這少林老僧不住地合掌念佛,他還是快快溜了的好!

  主意拿定,雲遙輕輕一握手中的軟掌,舉步便走。

  “雲少俠!”

  “大師還有事?”他回首,微微一笑。

  “這個——”智育為難地瞅一眼一旁束手而立的楊豁嚴以及一直低頭不語的楊鳳瑩,再看雲遙與那圓圓大臉的小姑娘緊緊交握的手掌,甚是尷尬地念一聲佛號,“當初老衲為媒……少俠雖遭磨難,但不管怎樣,這……花堂已經拜過,交杯酒也……也飲過了……少快與楊姑娘的婚事——”

  “大師。”雲遙簡直難以置信在江湖中極是德高望重的老和尚會說出這種話來,不由得將掌中的手握得更緊,“大師,難道楊莊主未曾告訴您嗎,我飲的‘交杯酒’是什麼東西?!”這楊家人也太——

  他忍不住嘲諷地笑哼了聲。

  “可……喝過便是喝過了啊——”訥訥地,楊豁嚴小聲道,“小老兒再怎麼說也是以重信重義聲噪江湖的,如果這事傳出去,讓江湖眾英雄嘲笑……小老兒的臉面該往何處——”

  “依楊莊主的意思,雲兄弟與令甥女的婚約還在?”聶修煒更是哭笑不得。

  “在,自然在的!”

  “假若當初雲兄弟已經……慘遭不測了呢?難道楊莊主也會讓令甥女為雲兄弟守節一生?”

  “這個、這個、這個是自然!”抬頭挺胸,楊豁嚴大聲道,“咱們雖是江湖兒女,向來不拘小結,但老祖宗的教導也是不能忘了的!出嫁從夫,我甥女既然已與雲少俠拜罷天地、飲酒交杯,生自然是雲家人,死也定當要入雲家墓才是!”

  在場的眾人除了楊鳳瑩及智育大師外,全都不可思議地瞅著楊豁嚴,娃娃臉姑娘甚至快瞪得掉下眼珠子來。

  天哪!

  她在知道雲遙眼傷的來龍去脈後,利用逍遙島的眼線管道將楊家有關人等送到雲遙眼前來,其實只是為了賭一口氣,瞧瞧雲遙的熱鬧罷了,哪知道這楊家人竟然真的要……該誇他們厚顏無恥,還是大贊他們一聲勇氣可嘉比較好?

  偷瞅一眼額頭已經青筋暴起的白衣少年,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日水,膽怯地躲到她丈夫身後,招來他似笑非笑的一瞥。

  好、好吧,她承認,她弄巧成拙了!

  幫我一把!她眼含企求,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丈夫。

  看你以後還玩不玩!笑著哼了聲,她的丈夫微微揚眉,往花廳的某個角落使了個眼色。

  此時,眾人的心神俱落在雲遙身上,看他如何處置這一團鬧劇,是以,這小小的動作,並沒被任何人看進眼中。

  “楊莊主,咱們私下說話。”眉,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略一沉吟,雲遙隱忍住欲爆的額頭青筋,淡聲道。

  他現在後悔了!早知塞北楊家是如此卑劣無恥的畏縮世家,他當初便直接剿滅了他們算了!何苦惦記著他從不曾見過面的曾師的面子;去做什麼倒楣的和事老!

  看吧,看吧!將近百年的恩怨如何可以在後人手中消失化解?這仇,這恨,這恩怨,該是愈積愈深了才是!

  師父啊師父,你若是真的那麼孝敬曾師、景仰曾師,為何當初不親自去解開這團亂麻?卻留下遺命要我來化解這根本可笑之至的恩怨恨仇!

  竭力地隱忍住滿腔的不奈與怒火,他放柔聲音貼上自見到這無恥的楊家人便一直不言不語的連翹的圓耳,低聲道。“丫頭,你莫要生氣,等一下我一定會解釋這鬧劇給你聽!你先同姓聶男人的妻子說說話,咱們等一下便回塞北林海去,從此再也不來這裡!”

  咬牙,再怒目狠狠瞪向娃娃臉姑娘的所在,他冷冷一哼。這賬,總有一天他討回來的!

  “楊莊主,請外面說話!”他舉手邀請,再朝著姓聶男人的方向打個手勢。

  “是啊,這花廳人多氣雜,楊莊主,咱們外頭說話。”聶修煒也打個哈哈,作勢邀請。

  楊豁嚴也非等閒之輩,朝著自己的甥女做點了下頭,便笑著邁出花廳去了。

  雲遙再緊緊地握握連翹的暖手,隨著聲息跟著跨步而出。

  他卻不知,待他走出花廳後,留下來的某幾人暗中互使了個眼色,也悄悄地跟了出去。

  一時之間,人去樓空,借大的花廳之中,只餘下了一左一右面面相對的兩名女子。

  楊鳳瑩。

  連翹。

 
  連翹自幼生長於人煙罕至的深山老林,記憶中留下印象的女子,除了早逝的阿娘,便是新近才結識的聶家嫂子,再來,就是剛剛才見到過的娃娃臉姑娘了。但爹爹在世時,說給她聽的許多故事中,卻有著許多的巾幗紅顏,不少的傾城佳麗。

  花廳內靜悄悄的,她一雙圓眼瞪得大大的,好奇地看著站立於她對面的年輕女子,從頭到腳地細細打量。

  啊,爹爹告訴過她的故事裡,美麗的女子都有著歌謠裡的容貌,而眼前這位楊家的小姐,也該是符合成為美麗女子的歌謠的吧?

  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點。

  美麗的女子,便是這樣的嗎?那我呢,我的眉毛不是細葉彎柳,我的眼睛更不是那杏核的模樣,至於嘴巴就更不能說是只有我從沒見過的櫻桃一般大啦。

  記得當初,她曾好奇地問爹爹,而爹爹則笑著再告訴她:人美在容貌不是真的美,美在心靈的才是人人喜歡的美麗孩子。

  她當時似懂非懂,卻牢牢地記住了那句形容女子美麗的歌謠: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點。

  而今,站在她面前的這名女子,便是那故事中的美麗女子吧?她不由得開心地笑了。

  她的笑卻讓楊鳳瑩漸漸陰沉了漂亮的臉孔。

  她出身於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塞北楊家,從小雖不是嬌生慣養,但因為有出眾的容貌,卻也是捧在父母長輩手心裡的明珠,受盡寵愛,向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到哪里都是眾人眼中的焦點所在,從來不曾受過任何的挫折。但今日,站在這金家的花廳裡,她卻遭受了生平第一次的冷落!

  不過是一個有著圓圓大臉的小丫頭而已!

  她眯眸,斜睨著有著黑金異色雙瞳的連翹,暗暗冷笑了聲。

  回想起自她與娘舅跨進這花廳的一刻,廳中的眾人除在她進門時匆匆地看過她一眼後,便再無一人曾正眼打量過她,相反的,眾人的注目焦點竟然是這個要什麼沒什麼的小丫頭片子!

  她出身顯赫,容貌絕於塞北關外,被眾人贊為塞北第一美人,哪里不如這個甚至還帶有番人血統的不起眼丫頭?為什麼這裡的人竟然如此地忽視她?!

  甚至,已經與她拜過天地、共飲過交杯酒的、已是她名義上的相公——聞名江湖的白衣觀音,竟然也握著這小丫頭的手,即便見到了她與娘舅的到來也不避嫌地放開!

  “男女授受不親,你知不知道?!”想也未想,她怒道。

  連翹卻不明白她的話裡寓意,只收回笑顏,驚訝地望著她突然的惱怒。

  “雲遙是我已經拜了天地的相公!你卻還膽敢拉著他!你爹娘沒告訴過你什麼叫做禮義廉恥嗎?”

  “他眼看不見。”連翹看了她好大一會兒、才慢慢回答,“我不知道你同他拜過天地,你們真的是夫妻嗎?”一黑一金的異色雙瞳,很認真地看著原本美麗而今卻扭曲了的容貌,“我爹爹說過的,夫妻是一起的,要艱難共度、相互扶持。你若是他的妻子,當初他遭壞人追殺時你怎麼不在他的身邊?你不知道,當初他好慘的,眼中的血一直一直地流,他差一點真的變成了鬼!”

  “我……”連翹並無惡意的話語在見慣人情世故的楊鳳瑩看來,卻是在對她的嘲諷,不由怒火更盛,手一下子握緊了藏在腰間的匕首,“你是什麼人,竟然膽敢如此同我說話?!”

  “我名叫連翹,就是春天最早開花的那個連翹。”連翹仔細地解釋自己的名姓,絲毫沒發現楊鳳瑩的怒氣衝天。

  “我管你是誰!我只告訴你,給我馬上從這裡滾出去,我再也不想見到你!識相一點就立刻給我離開雲遙!倘若你若再不知趣,體要怪我們塞北楊家對你不客氣了!”

  “你怎麼這樣說話?”饒是連翹不知人世間的人情世故,卻也知這位楊姑娘實在是——她也是有脾氣的!

  “我向來便是如此說話的!我爹爹媽媽尚且不說什麼了,你多什麼嘴?!”

  “這樣不好。”無視她的惱怒,連翹皺眉,“你一點禮貌也沒有。這裡也不是你家,你憑什麼趕我走?我不要同你說話了。”轉身,她便往花廳的外門走,想去找這位揚姑娘的“相公”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性子單純,向來是想到什麼便做什麼。但同處於花廳的楊鳳瑩卻是自幼嬌慣,從沒受過這等忽視,原本心裡就很是惱怒,現在又見她這樣無視於自己的存在而任意離開,頓時心頭火更盛,想也不想地抽出腰間的匕首便要朝連翹的背心狠勁地擲去!

  幾乎在她動作的同時,一股猛烈的掌風朝著她身前猛地襲來,她武功本就不好,再加上怒火攻心失去防備,沒等她回過神已覺心劇痛,“哇”的一聲,一口血紅頓時從她櫻桃一般的口中狂噴而出!

  手中的匕首再也無力擲向連翹的背脊,“噹啷”聲,散發著幽藍光芒的小巧匕首跌落在她的腳邊,而她的面頰也頓覺針紮一般刺痛,等她眼角的餘光瞥到兩條青竹小蛇從她臉龐上滑落至地時,她的身子已不受控制地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

  這一番變故發生在一個眨眼間,等連翹因這不尋常的聲響而好奇地再轉回身時,所看到的便是兩邊面頰上各一個黑色的小口、臉色蒼白僵直地癱在地上的楊鳳瑩!

  
  這一場請罪、續婚、耍賴的鬧劇,如同它的開端一樣,在眾人看好戲的眼神下,真的以好戲做了最最完美的結尾。

  雲遙原本想將那害他不成、便又厚起臉皮恬不知恥地要求他繼續聯姻的塞北楊家的當家莊主拉到無人之處,使出他與師父在“點化”那些江湖上大奸大惡之徒的手段,好讓這無恥之人瞧瞧所謂的白衣觀音到底是如何點化惡人回頭是岸的。但沒等他動作,花廳中的異常動響便將他飛也似的引了回去。

  如蜂擁而出花廳一般地,眾人又蜂擁而入了花廳,而後,一個個目瞪口呆。

  原本美麗嬌豔的塞北第一美人,而今卻是淒淒慘慘地倒臥在花廳的地板之上,雙眼僵直,神情如瘋似傻,剛剛還嬌嫩如花瓣般的面頰上,左右各有一道流著潺潺黑血的十字刀痕——

  眾人的眼,再望向一手無辜地握著沾毒匕首,有著圓圓大臉的小姑娘,更是傻了眼。

  楊鳳瑩被不知從哪里爬來的竹葉青蛇離奇地咬傷了臉,危在旦夕,為救人,連翹只得抓過楊鳳瑩腳邊的匕首幫她割破青蛇咬口,將毒血用力擠出——

  天之幸,塞北第一美人保住了她嬌嫩嫩的性命,可這塞北第一美人的稱號,卻是再也配不上了——她的匕首上本就染有劇毒,連翹救了她一命,她卻因自己染毒的匕首而在臉蛋上留下了兩道終生消除不去的兩枚十字刀痕。

  天理昭彰,疏而不漏!

  娃娃臉姑娘在楊家娘舅甥女哭喪著跌撞離開後,捂住嘴偷偷地笑起來,當然啦,她不忘將自己養了好久的寶貝小蛇悄悄地塞回丈夫的袖袋中去。

  好啦,好啦,她其實真的是一片好心哦!

  在丈夫無奈的縱容眼神下,她笑眯眯地朝前走上兩步,把早就準備好的火焰之毒的解藥塞進還在努力地想“我是不是救治蛇毒用錯了法子、否則大家都在笑什麼啊” 的小姑娘手裡,再趁著一身白衣如雲似雪的少年緊緊地摟著小姑娘依然在驚魂中的絕好時機,將一顆小小的藥丸再次偷偷彈進了少年比女子還要烏黑油亮的長髮中去。

  嘻嘻,這臭屁的小孩,她怎麼肯這麼輕易地放過他!

 
  等從“我是不是救治蛇毒用錯了法子、否則大家都在笑什麼啊”中收回心思,連翹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用力地手握成拳,而後深吸一口氣,朝著雲遙依然還蒼白著的臉狠勁地掄了過去!

  哇,好大的力氣啊!

  廳中尚未散去的眾人也在那拳頭痛擊在鼎鼎大名的白衣觀音的臉龐之時,忍不住地都咬牙吸氣,頓覺自己的臉也火辣辣地痛起來!

  寧肯得罪白衣觀音,也絕對不可以得罪這有著異色雙瞳、圓圓大臉的小姑娘啊!

  眾人正暗自加深這一印象時,有著異色雙瞳、圓圓大臉的小姑娘的下一舉動更是驚呆了他們的雙眼——

  她竟然在狠勁地揍了鼎鼎大名的白衣觀音一拳之後,一跳而起,雙手圍住硬生生受了一拳、卻一動不動的白衣觀音的脖子,將自己懸掛在了他的胸前!

  “如果你再敢騙我,看我打不打破你的頭!” 她道。

  話說得好響亮,好響亮,響亮到這偌大的花廳到處都迴響著——

  看我打不打破你的頭……

  看我打不打破你的頭……

  看我打不打破你的頭……

  靜默,靜默,好長時間的靜默。

  而後——

  “我哪里敢騙你啊!我當初肯允下塞北楊家這門婚事。只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小娃娃,好將我的一身武藝傳承下去而已!”

  差一點點就要先被地板磕破頭的眾人們,呆呆地看著一身白衣如雲似雪鼎鼎大名的白衣觀音用著好委屈好委屈的聲音說——

  “如果我早知道老天會讓我遇到你的話,我哪敢允下塞北楊家的婚事?可是反過來,如果我沒允下那門親,又怎麼會遇到你……你知不知道你的拳頭其實很硬很硬的?”

  “你剛剛還偷偷地跟我說,你現在惟一求的就是想知道你和我生的小娃娃是什麼樣子的!” 有著異色雙瞳、圓圓大臉的小姑娘大聲地說出前一刻在後花園中眾人一直沒聽到的那句話來,一臉的氣憤,“我原本還不知道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呢,可現在我明白啦,你要同我成親!”

  “如果不同你成親,我如何正大光明、理直氣壯地分你一半的山洞、搶你一半的肥山豬腿吃?”他這朵一直逍遙在高高天端的白雲都給她扯到地上來了,他若不想同她成親,他沒事做呀!

  不要問他為什麼,更不要說他年紀尚輕,尚未經歷過紅塵情事,不懂得何謂兒女情長。他喜歡這個有著清水也似性子的單純娃娃,他想伴在她的身邊,窩在那白山黑水間,一輩子!

  就這樣而已!

  “我就知道你一直惦記著我的山豬腿!”

  “我也可以去抓野兔給你吃啊。”

  “哼,你的眼不方便,就算你抓得住野兔,還不是得靠我來替你分辨那只是公的那只是母的——雲遙,野兔的公母我知道如何區分,那人呢?你怎知我是姑娘的?”

  好大好大聲的問題,讓花廳裡的眾人們“劈裡啪啦”地跌成一團,個個紅了臉,不忍再聽。

  這個寶貝的小姑娘啊!

  “因為我可以將你保護在背後,可以穿你爹爹的衣服,所以你知道我跟你爹爹是同一樣的人,對嗎?”雲遙理也不理身邊劈裡啪啦的怪異聲響,只是柔聲地笑,將胸前的身子抱高,直到那圓圓的大臉貼上自己的臉龐。

  “原來你知道啊。”連翹小聲道,“我原先真的將你當做爹爹一般的親人,根本不想要你下山來的,我想和你在一起,直到我爹爹阿娘來接我。”

  “不許!”

  “嗯?”

  “除非我師父也來接我了,否則不許你和你的爹爹媽媽走。”

  “好!”望他認真的神色,她也認真地點頭,瞥到他被自己打得青紫的面頰,不由得有了點不好意思,鬆開圈在他脖子上的手,她輕輕地摸摸他臉,突然“咦” 了一聲。

  “丫頭?”

  “這是什麼東西?”困惑地看著掌心似乎一直有著的小圓球。連翹努力地回想,“好像是娃娃臉姑娘塞給我的。”

  雲遙聞言,忍不住“哈哈”笑起來,湊近她的手,將含笑的嘴唇貼上了她的掌心。

  雲遙。連翹;連翹,雲遙。

  就這樣一輩子吧!

  他閉眸,含著滿意的笑耐心地等候著、等候著。

  再一睜開眼啊,再一睜開眼啊……

  ……

  曾經熟悉的刺癢卻在他心滿意足地合上了雙眼的同時悄悄地蔓延了他的整張臉。

  “……”激靈靈地打個寒戰,他再也耐不下心等候光亮在他眼睛中的重新出現,想也不想地將懷中的人兒放下地去,而後雙手叉腰破口大?起來——

  “方小遊!不要以為你現在有了靠山就可以無法無天胡作非為!你的腦袋給我繃緊一點!否則等我抓住了你要你好看!你以為你不告訴我你的姓名我就不知道你到底是誰了嗎?啊!我原本是不想理會你的,可你欺人太甚啦!哼哼,你一直在找你師父留給你的最後一本醫書的藏身之地是不是?我就明白地告訴你好了——這輩子你休想找得到!”

  “啊、啊、啊——你、你、你……”正偷偷看熱鬧的娃娃臉姑娘一下子變了臉色,手顫顫地指向突然恢復了狂傲姿態的白衣少年。

  “你師父生前有沒有說起過他的師父?你師父的師父的師父又是哪一個?”白衣少年冷冷一笑,並不理會一張原本就紅腫了半邊的臉又在漸漸冒出的紅疹,仰首向天,“不用再懷疑啦,恭喜你!你做了七八年的噩終於成真啦——我就是你的小師叔!哈哈——”

  “啊!啊!啊——”

  得意至極的囂張大笑,伴隨著突然迸出的放聲慘叫,一起飛上了高高的雲端。

  哼,他們真的以為飛下雲端的白衣觀音真的就從此不見了嗎?

  休想!

  伸手握住那熟悉的溫熱手掌,一身白衣如雲似雪的少年勾唇而笑,妖媚如火!

  —全書完—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6:09

【書籍簡介】
她只是個寫愛情羅曼史的小作者呢,  
無事只會混飯吃,哪得閒情談戀愛呀!  
破壞別人的戀情?  
免!解決民生問題才重要。  
只是她怎吃著吃著就把自己嫁了?  
而且還是個陌生人!  
他是站在社會頂端的成功大商人,  
經商一流行事一流品貌一流。  
他情感受傷後不再相信愛情親情?  
停!全是假像啦!  
瞧,他還不是讓這小女子攝去了心魂?  



楔子

我的未來註定是一場悲劇。

這是我二十四歲時的想法。

或許從小看慣愛情小說的緣故,我對愛情所抱持的惟一信念便是:捉一匹風度翩翩的白馬,成為生活中真實的幸福的灰姑娘。若非如此,愛情與婚姻,我寧願永不接觸。

可,現實終究不是童話中的仙境,生活本就是這樣:我不是無憂無慮的美麗公主,更不是有著神仙教母的灰姑娘。我,充其量不過是一隻不起眼的麻雀,一隻小小的、飛不高的灰麻雀。

我有著一流的愛情幻想。

我有著二流的寫作文筆。

我有著第三流的紅顏容貌。

所以,我成了一名第三流的愛情小說作者,居住在第四流的水泥閣樓裡,用我第二流的文筆去描繪我心目中第一流的愛情故事。

在我用心紡織的愛情故事裡,每一對戀人都過著神仙眷侶般的幸福生活。無一例外,都是英俊的翩翩白馬深情地馱走他們摯愛的公主。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6:36

第一章

秋日的暖陽,寧靜悠閒的下午時光,輕揚流暢的音樂,手捧一杯醇香的咖啡,再加上放鬆的心情——人間極樂,是不是?

至少,在我看來,此時,便真的是人間極樂的享受了。

拿起銀匙,閑閑地攪動微熱的咖啡,閉目細聞那濃濃的香氣,我幾乎要昏昏欲睡——如果,沒有人來打擾的話。

“我可以坐這裡嗎?”嫩嫩柔柔的雛鶯嬌啼溫柔地攆走了我的瞌睡蟲。

我點點頭,咖啡廳的桌椅本就是用來待客的,身為顧客,你無法拒絕同樣身為顧客的要求,何況,是一位美人兒的小小要求。

沒辦法,頂著平凡普通的容顏,只得去從其他美女身上去幻想一下,自己下輩子或許可得到的傾城之色。簡言之,我愛看美色。

“啊,這裡視線真好!”紅豔的菱唇一啟一合,清脆的驚喜取代了美人們慣有的嬌柔。美人兒慵懶地斜倚在我對面的木椅上,精心描繪過的麗容中含有不能忽略的傲慢與做作。美人兒不太經心地瞄我一眼,輕扭柳腰,有意無意地向我展示渾身上下的名品服飾;又輕抬玉手,在讓我瞧清楚指上那閃亮亮的鑽戒之後,吩咐站在一側許久的侍者:“給我來一杯最地道的純研磨式義大利咖啡。”

我無趣地低下頭,懶得再抬頭欣賞來者的傾國傾城。有時候,總看同一種類型的做作美女,也是會讓人厭的。

“從這裡望出去,正好能瞧見鳴遠的大廈正門出口耶!”美人兒不太滿意我的沉默是金,又開啟了豔豔紅唇。

“是啊,好巧。”咖啡廳的對面就是鳴遠大廈,看不到,才奇怪哩!我暗地裡扮一個鬼臉,準備打起精神,陪這美人兒消磨幾刻時光。

“我男朋友就在鳴遠上班呢!”似乎很是高人一等。

“真的嗎?好羡慕你喲!”假裝很有興趣傾聽對方的話題。

“你不用這麼羡慕嘛!”美人兒輕抬纖纖玉手,似有似無地用紙巾輕拭豔麗的紅唇,遮掩那隱不住的笑——得意成分居多,“他呀,才不過在鳴遠大廈二十五樓上班而已,離三十層還遠著哩!”擺擺青蔥玉指,謙虛的笑語裡含著大大的炫耀。

既便是不常看財經新聞的人也知道:能擠進鳴遠上班已屬不易,而在鳴遠總公司大廈上班更是難中之難,況是在二十層以上的權力樞紐工作,已算是社會中的精英人物了!

我暗歎一口氣,徹底失去對美人兒容貌的欣賞。喜愛“美”色,是吾等貌凡者的通病,而故意與吾等共擠一錐之地,則是某些天賜嬌顏的美人們的最大樂趣了。

不然,別處不坐,何苦與我共擠一桌?

“你知道鳴遠嗎?”孔雀由此開始顯屏。

“不太瞭解。”我環一眼空曠大廳內諸多的閑桌空椅,努力壓抑換桌的欲望。

“啊?”吊高的語調顯示出美人兒的不敢置信,“鳴遠可是國內五大廣告公司之首耶!它不僅擁有國內六成的廣告訂單,在全亞洲來講,它也是數一數二的綜合性廣告集團耶!”氣不喘一口,“何況,它還擁有國內最大的演藝公司,每年捧紅不少的影視紅星耶!”

“這麼——大?”我確實對商界不感興趣,看報從不看財經版。

“這麼大?這不叫大,叫有名氣,OK?”美人兒稍頓一口氣,繼續顯示豐富的學識,對我漸不熱衷的態度視而不見,只要有個聽眾就好,“鳴遠大廈便是鳴遠廣告集團的總部。大廈共三十層,一至二十樓為鳴遠各地區分部辦理處,你知道嗎?鳴遠分部遍佈全亞洲喲!”

“哇!”我略打起精神,準備聽一次商界經濟報導,“不賴喲!”若要增強講者信心,適時的插話是很重要的。

“啊,咱們接著講鳴遠大廈。”美人兒揮揮玉手,對我的反應很是受用,“至於大廈二十一至三十樓,便是鳴遠總部所在了。樓層愈高,權利相對愈高。我男友便在二十五樓上班,還不太好啦!”那洋洋得意說的可不是“不太好”。

“真好——”真的從心底羡慕她男友在二十五樓上班,那意味著他工作不算太忙,有足夠的時間陪她。

“好什麼呀?”美人兒一撇豔豔嬌唇,“我告訴他了,除非他能爬上三十樓辦公,否則,我是不會答應嫁他的啦!”

“三十樓職位高嗎?”好像不是這樣吧?至少,在鳴遠——絕非如此。

“沒常識呀你!”美人兒一臉鄙夷,好似我問得多麼愚蠢,“你想,哪間公司不是樓層愈高,職權愈大?你見過哪間公司的決策者是在底層辦公的?”言下之意,不喻自明。

“喔。”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立刻閉嘴,不準備告知她一項有違“常識”的事實。

事實是:鳴遠決策者所在辦公地點正是鳴遠大廈廿一樓,它樓層愈高,職權偏偏就越低了。只是外人並不知曉而已,我也是透過特殊管道才知曉的。

“還有哩!”美人兒忽然顯得無限神往,“我對這一任男友不算很滿意啦!我比較中意的是他公司的三大黃金單身漢啦!”

“三大黃金單身漢?”這倒真是從無聽聞。

“哎呀,”美人兒癡癡地注視窗外設計十分個性化的高聳華廈,目露渴望,“鳴遠的三大帥哥嘛!個個英俊多金,又都還是單身耶!”

“哪三個呀?”身為一個作者——羅曼史愛情小說作者,收集讀者喜歡的素材是我職責所在;另外還是打斷正在神游的美人兒大夢比較好,免得那欲滴的口水損壞了美女形象。

“你不知道?!”美人兒口氣有些忿然,一是氣我打斷了她的美夢,二是震驚於我的孤陋寡聞,她白我一眼,倒也合作地講下去,“排名第三位的是鳴遠企劃部經理黃之見,第二位的是鳴遠總經理周可鵬,而排名第一位的是——”美人兒不自覺地睜圓精心描繪過的彤鳳大眼,口氣裡含著人人可聞的愛慕,“第一位的是鳴遠總裁特助——狄雲濤。”歎一口長氣,遂又振奮精神,“他從不鬧緋聞,私生活很嚴謹的,今年才三十四歲耶!”

“狄、狄雲濤?”這下輪到我流口水了,狄雲濤竟貴為三大黃金“單”身漢之首?哈,有沒有搞錯!

“是呀,你不看財經雜誌呀?鳴遠總裁傳聞是香港人士,從不來這裡主事的,這鳴遠決策大權大約從十一二年前便實際上是由總裁特助狄雲濤掌握的!”

“老總裁沒有子女嗎?”

“這就是奇怪之處了。從來沒有消息報導過鳴遠老總裁的任何新聞耶!所以關於狄雲濤的傳聞也沒聽說過。”

“哈,真是神秘。”

“是——啊,我朋友下班了,我們要去約會了。這個週末我安排了許多節目呢!”美人兒傲慢地招手示意侍者前來結賬,無意中再次向我展示渾身的名牌服飾,走前更沖我得意一笑,似在說:長得這麼平常,穿著這麼普通,這高消費的貴族式咖啡廳是你來的地方嗎?

扭扭柳腰,翩翩遠去了。

我咂咂舌,滿臉羞愧,我確實是付不出我手中這杯咖啡的價錢。

招手請侍者再送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將微涼的這杯推到一邊,望著杯中一滴不少的濃液我扮個鬼臉,只為了聞咖啡的香氣,是不是太浪費了些?

暗自懺悔一秒鐘,我依舊端起新送來的咖啡,閉目細聞那濃濃的醇香。

——***——

秋日的暖陽,寧靜悠閒的下午時光,輕揚流暢的音樂,手捧一杯醇香的咖啡,再加上放鬆的心情,我昏昏欲——

“出關啦?”清朗的男中音再次轟走我的瞌睡蟲,伴隨而來的是撫上我頭頂開始作怪的大掌。

“先生,大庭廣眾之下請注意禮節。”我洩氣地抓下玩我頭髮的大手,斜睨大掌的主人一眼,讓我打一下瞌睡不行嗎?天曉得我多久沒有好好休眠過了!

“嗯?什麼時候這麼見外啦,海蘭?”男子低低一笑,隨意地坐入我對面的位子,慵懶的架式,卻絲毫掩不住渾身的帥氣。我歎氣地單手托腮,懶洋洋地打量眼前的帥男子——

高大英挺的身材,深邃俊逸的五官,豪邁瀟灑的氣勢,似乎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威力。老實說,此名正坐在我對面的老兄,實在是一個相當亮眼的人物。

我再暗歎一口氣,不去瞧咖啡廳內所有各色人等對他老兄的頻頻掃射,幸虧不是營業高峰?,幸虧不是那段時間。

“海蘭?”我的不言不語引起他的疑惑。

“若是不想見外,可否借一步講話?”咖啡香已聞得過癮,付賬的金主又已顯身,此時不走,還待何時?等廳內諸娘子軍過來搭訕?

哼,免!

“樂意之極,娘子有令,為夫豈敢不從?”自稱我夫之人沖我眨眨那有個性的大眼,大手撈過我手中的咖啡一飲而盡,隨即招來侍者結賬。

“狄先生,不多喝一杯?”侍者躬身問著熟客,一對勢力的眼也偶爾掃一下偉儀男子身旁的平凡女子。

一隻灰麻雀竟霸住了一匹風度翩翩的大白馬?

哈,姑娘我便是霸住了,又怎樣?

我起身先行,好心情被破壞了一半,才沒什麼心情去理會身後的閒雜人等哩!每次同他一起,總會遇到一些這樣的眼光,總會碰到一些這樣的暗暗嘲諷。 姑娘我頭腦不清,才會興致一起,在此等他下班!

“生氣啦?”一同坐進他那輛銀黑色BMW,他不急著發動車子,反而湊過頭來逗我。

“我生什麼氣呀?”用手將那張在眼前不斷晃動的帥臉用力擠到一邊,忽略他不滿的嘀咕,“我何德何能,竟能嫁給國內知名企業鳴遠廣告集團總裁特助,三大黃金‘單身漢’之首的狄雲濤先生為妻,三生有幸還幸不過來哩,又怎會生什麼生不著的鬼鳥氣?”

“哈,肺容量又漸增強,繞口令竟講得如此之順,佩服、實在是佩服!”他扯扯我臉頰,妄想四兩拔千金。

“行了,走啦,超市快關門了!”若不是想去超市大採購,偏自己又懶得挑選令人眼花繚亂的食品,才不在咖啡廳等他呢!

“這次真的出關了?不會又鎖在書房兩星期?”他不依不繞,話回前題。

“真的真的,剛將稿子送到編輯部,不然你會在咖啡廳見到我?”順路才去的。

“唉,你怎麼就不能說些甜言蜜語,騙騙我,說是因為想我才會去的?”他笑著搖搖頭,唱念俱佳,不愧能領導下屬的演藝公司,“就說因為迫不及待地想見到我,特意去接我下班的嘛!”

“啊,本來就是特意去接你下班的呀!人家是快想死你了。”我隨口應付,在他撲過來之前又加上一句,“可我更想死晚餐了!”

“潑我冷水。”他狠狠扯扯我耳朵,開始轉動了方向盤。

我是一個第三流的愛情小說作者,默無聲息地在這個大都市里混飯吃;他是一名第一流的商人,有著一流的才華,一流的品貌,在商界呼著風喚著雨,一舉一動便牽扯了擁有數千名員工的大集團的興衰。

兩個人一個天一個地的差距,偏有了瓜葛:他成了我的夫;而我,則是他的妻。

雲和泥混成了一體。

——***——

其實,認識他、嫁給他,純屬偶然。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

那年春末,我去出版社編輯部交稿。因為是週末,辦公室裡就那麼小編兩三位,個個忙著接讀者打來的電話,忙著整理眾多作者投來的小說稿件,可謂忙得不可開交。

我呢,交完稿,閑來無事,便坐在一旁猛啃我所崇拜的作家們的最新大作了。

直到正在某廣告公司商討小說發行事宜的美術小編打回電話來,說要即將上市的三十二冊小說的樣本,找人給她送過去,她和廣告公司的人員正等著用呢!

接到電話的劉小編便將算計的眼光投到了可憐的我身上。“海蘭,幫幫忙啦!”一臉諂媚的笑。

“可我不知廣告公司在哪里呀!”反正閑來無事,助人為樂也好。

“啊,很好找的。”劉小編纖纖玉指一指窗外,喏,三分鐘的路程,順南京路一直往東,瞧見一座設計十分個性化、很顯氣派的三十層大廈便是。”

快手捧來一捆書,往我懷裡一丟,“乘電梯直達廿七樓便可。快去快去,就當順便減減肥好了。”雙手將我推出門外,便笑著向我拜拜了。

好吧,既然廣告公司離此不遠,就當散散步,順便減減肥好了。我身高一米六零,體重也達五十五公斤,是稍顯豐滿了那麼一點點。

於是,我摟著打包好的書冊,舉步便行。

一路無話,到達目的地。

原以為到了廣告公司,乘電梯直達廿七樓,將書交與美術小編即可,哪知人家廣告公司的所有電梯都在進行每週維修,無一可乘。

“不能先啟動一架嗎?”我可憐兮兮地懇求電梯維修人員,希望他們看在我懷抱一捆書的可憐樣子上,善心大發地網開一面。

“很抱歉,小姐。電梯中央控制系統已關閉,下午四點以前是無法開啟的。”說得頭頭是道。

“那上班的人員怎麼上去的?”三十層耶,不會是飛的吧?

“哦,他們上午九點鐘前上去的。九點以後電梯便無法啟用了。”

我看一下表,時針正大咧咧地停在“11”上方,沖我咧開惡意的嘲笑。

天哪——

我望望手中已稍顯沉重的書,有些想哭,但只得咬咬牙——好啦,不就是二十幾層樓嘛!減減肥好了!於是,鼓起勇氣,擺好雄糾糾氣昂昂的架勢,我開始順著樓梯勇敢地攀樓山!

一梯,二梯,三梯……

一樓,二樓,三樓……

邊爬邊暗中咒?這座高廈的設計師,將樓設計的這麼高幹什麼?吃飽了撐著呀,每一層樓的上下樓梯足足有二十幾梯!甚至愈往上爬,樓梯有漸增的趨勢耶!人家不都是樓層越高,樓間高度會越低嗎?

真真真是活見鬼了!

等我氣喘吁吁地連爬帶滾地挨到十七層時,我幾乎要揮舞白旗投降。腿抖得厲害,幾乎要站不住;氣喘得嚇人,粗粗的呼吸應接不暇地在我嘴裡進進出出;懷中那並不沉重的書捆此時卻猶如千斤巨石般壓得我直不起腰來。

四周靜悄悄的,甭說人,連蒼蠅也休假週末去了。

我決定休息一下。

癱在臺階上,我幾乎要破口大?美術小編。好好的週末不去纏男朋友,拼命工作幹什麼?還有這個廣告公司,沒事做呀?住在二十七樓!

難道我就這麼時運不濟?!

藹—

抱怨完畢,我重新摟起書,開始英雄地再攀高峰。反正樓中維持著寂靜的高貴品質,四周不見半絲人影,我便開始邊爬樓梯邊搖頭晃腦地大聲嚷嚷,給自己打打氣。

“我爬,我上,我大步上——”無奈氣喘得厲害,聽起來聲音很慘。

“一步,一步,再一步藹—”抖抖的腿卻實在顯不出大步前進的英姿。

“哇——又一層了耶!”大聲歡唱,慶祝離二十七層天堂又進了一步。

“我上,我上,我大步地上——我爬,我爬,我使勁地爬——加油、加油、再加油——”我愈嚷愈興奮,雖說腳步依舊邁不開,氣依舊粗得嚇人,但心裡卻舒服多了,不就是二十幾層樓嘛,能擋得住我海蘭?

“哇哈哈,海蘭天下第一!”我給自己豎起大手拇指,“東方不敗?一邊涼快去吧!”就算東方不敗再厲害,輕功再獨步天下——來爬樓試試,一樣會哇哇吐血!

“我上呀,上——我使勁地上!”摟著書,我大聲喊,一面是替自己打氣加油,一面也是想讓二十七樓的小編能神奇地聽到,進而好奇地下樓一探究竟,救我於水火之中。我注意到,二十樓往上,樓梯旁不再是狹小的走道,而是開放式的辦公廳,透過敞開的玻璃窗,裡面辦公桌椅擺放整齊,照舊也不見一個人影。

“當然了,都去度週末了嘛!誰像我海蘭一樣呆,做個義務投遞員爬樓?上帝,我這麼有愛心,不會這麼快上天堂吧?”我咬牙切齒個不停。平日很是沉默寡言的我,今日為電梯所逼,甘願成為多舌公。

“我上,我上,我使勁上呀——”

“我爬,我爬,我用力爬喲——”卻是想趴地不起。

“天哪,可惡的美術小編!平日裡耳朵那麼那麼長,今日怎變聾啞人了?可惡可恨可惱!”

“上帝,讓我爬快一些吧!啊?!才到二十四樓嗎?!還有三層要爬?天要亡我喲——”我幾乎要痛哭流涕,我真的真的——

“海蘭!給我閉嘴!”美術小編氣極敗壞的尖細嗓音悠悠地傳來,“從你一上二十樓我就聽你大聲嚷嚷,煩不煩人?”一面數落我,美術小編一面跑下樓來接過我懷裡的書,“有勁兒大聲叫,沒勁上樓?”

“小編,天地良心,我海蘭這麼辛苦是為了什麼?既然聽到我的鬼叫了,幹嗎不早點下樓接我?天哪,我上了二十六樓你才現身!”控訴呀!

“好了好了,海蘭!我狠心不接你,也是想讓你多鍛煉一下嘛!減減肥啦!”美術小編開始沖我諂笑,“你不想同我一般,穿上美美的裙子去逛街釣釣白馬嗎?”

“免!姑娘我一人過得好好的,沒那個心情。”其實心裡是想做做春夢埃不過,用筆寫下來便是美夢,親身去體驗?還是算了吧!一來自己懶,懶得浪費自己的感情;二來,我灰姑娘的美夢早已飛走了!

“哈,說得那麼斬釘截鐵,心裡敢說沒小鹿亂撞?嗯?好啦,上樓休息一下,等下午電梯啟動,咱們再一起走。”

“有沒有點吃的?”我撫撫開始咕咕叫的肚子。時間早已是過正午,我從今日早上滴水未進耶!

“哪來吃的?這裡是公司,不是餐廳,餓一下吧!”

“餓一下?”我逼她看表,“十二點多了耶!等到四點鐘我會去見如來佛祖的!”我忍不住哀號。

“那怎麼辦?”小編被我逗得直樂。不想也知道嘛,平日少言寡語、信奉“沉默是金”的海蘭,能有今天話多的時候,難得哩!

“小編,難道你就不餓?”不會吧?

“我正節食呢!”順便扭一扭纖細的腰肢。

“藹—”瘦成林妹妹的小編還要節食,我等豐滿之人該如何?絕食嗎?我無語問蒼天,“可我好餓!”早知如此,早上就不該圖懶,為什麼不勤快一些?自作自受。

“可不然怎樣?喝杯水充充饑?”小編好心地提供建議。

“會更餓——”我打住話頭,因為樓上的廣告公司人員已開始喚小編上去繼續探討公事了。

“你歇一歇,待一下再說。”美術小編轉身款款上樓去也!

我咧——怎麼辦?餓著?不要!好,咬咬牙,跺跺腳,不就是二十幾層樓嘛!既然我上得來,自然也下得去!

深吸一口氣,轉身舉步,開始另一項偉大行動——下樓!

“我下,我下,我又開始下——”下樓比上樓輕鬆多了,轉眼已是一層樓,只是心跳得厲害。

“我下,我——”不行了,頭開始昏,眼前也開始長出數朵金花。我扶著樓梯扶欄,試著閉目而下,等到實在忍不住頭暈眼花,便一屁股蹲坐在臺階上喘息休養,順便睜眼一撇,才二十一樓而已!

“天要亡我——”我哀號不斷,實在無力站起身來。

算了!我洩氣地順勢一躺,如死屍般癱在樓梯口。反正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毯,怕什麼?

不管了,休息休息再說。我複又合上雙眼,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藹—我最愛吃的米飯,我最愛吃的魚香肉,我最愛吃的……夢中,我面前擺滿了美味佳餚,我不停地大塊朵頤,總算吃了個過癮!

拍拍脹鼓鼓的肚肚,我意猶未盡,若是此時再來一杯清茶該是多好!

藹—才一想起,天上竟有一股清泉直直沒入我嘴中!甜甜的,有味道,好喝!我笑眯了眼,不客氣地張大嘴巴歡迎它的到來!

藹—我不禁讚歎連連,怪不得古人常說什麼“醉生夢死”,若在此時死去,絕對無憾了!藹—

“不要傻笑太長時間,睡夠了便醒來,除非你真準備餓死!”忽然間,略帶冷意的聲音如風般吹進我耳洞,一絲一絲卷走了我的睡意,“聽見了嗎?睡夠了就睜開眼睛,醒過來!海蘭——”

是誰?我掏掏耳朵,竟敢打斷我大吃大喝的幸福時光!

“海蘭?醒醒——”

聲音從我頭頂傳來,清清朗朗的,是男聲,誰呀?

我艱難地眨眨猶如千斤重的眼皮,眯開一條細細的縫,首先進入視野的是灰灰的長褲,高高的身型,再望上看,可刺目的白光讓我看不清逆光中的面孔。

“呃——”我自覺地舔舔唇角,舌尖上,卻有著夢中的香甜滋味,藹—

“別發呆了。難道你又不餓了?”不帶多少笑意的話語裡卻浮著確確實實的揶揄。

我忙手一撐地,坐起身來,眼睛卻恰巧迎上了男子手中的綠色包裝盒,由上面印刷清楚的圖案,插在其中的吸管可知:我夢中的清泉,從天而降的清泉,好像,似乎,恰巧,絕對!

“還想喝?”這次聲音裡含著明顯的笑意。

“啊,這個——”我艱難地調開視線,轟!臉上頓時燃起千丈熊火,天哪,這次丟人可丟大了!無顏再見江東父老了!

“那好,跟我來吧!”我的沉默被當作承認,他轉身便行,也不管我跟不跟上去,“我辦公室奶茶多著呢!”那高大瘦勁的身形沉穩地離我遠去。

哇?!我眼前乍然一亮,顧不得剛才的丟臉行徑,忙忙爬起來,撒開腳丫子緊追上去。

我正為下部小說的構思發愁呢!剛才的事可是一個好題材喲!

美麗嬌弱的女主角因困于杳無人煙的茫茫荒漠,又饑又渴;正當求救無門絕望之際,我們英武神開—呃?英俊威武的男主角身跨駿馬,一手持韁策馬,一手高托灌滿清泉的水囊飛馳而來。英雄救美,一段美麗的故事於焉展開——

而剛才的男子不恰巧符合我小說中條件?只是沒看清相貌如何。若是相貌堂堂,我小說中男主角的形貌藍本不也有了?此時人家既大方地開口邀我登堂入室,不去,豈非錯失良機?

哈,我倒要仔細瞧上一瞧,搞不好,下部小說的男主角就以他為原型了!

追——

相信我,一旦海蘭對某件事物起了興致、著了迷,絕對會一探究竟至底的!

興沖沖地尾隨男子踏入一間辦公室,眼前又是一亮:乖乖,超現代化,超豪華耶!無論是闊大的室內面積、良好的採光、完美的裝潢,還是豪華的傢俱組合與簡潔流暢的超大辦公木桌,都顯示出擁有這間屋子的人身價品味絕非爾爾!就算電視劇中那些大企業家、大總裁董事長們的辦公室,與此一比,恐怕也是小巫見大巫了!

賺到了,真是賺到了!這一場景我絕對會照實扔進我以後的小說裡。

“坐。順便將口水擦一擦。”這次聲音非但含有笑意,甚至已是笑謔了!

“呃——”我慌忙用手背一擦唇角,果然手背濕濕的一片,不肯進唇的口水羞煞我也,“真是、真、真是讓您見笑了!”我的頭再也不敢抬起,雙眼緊盯著腳旁的地面,希望上天可憐,用雷轟一個洞出來好讓海蘭爬進去,一輩子不出來了!幾時,海蘭這麼失儀過?

噢,老天,殺死我吧!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6:45

“該是三生有幸才對。”男子引我至沙發坐下,轉手放在我面前茶几上一個超大飯盒,“雖然涼些,但總比餓肚子好是不是?吃吧!”淡淡的語氣不興波瀾,卻漸漸驅走了我的愧色,我的不安。

“吃呀,低頭看手掌會看飽肚皮嗎?”大概看出我的不好意思,男子轉身離開,“我還有一些公事需辦,你自己隨意。”

“謝謝!”除了道謝,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微抬頭溜男子一眼,他的上半身已被電腦遮住,只有些微的濃濃黑髮露出,隨他低抬頭的動作微微顫動。他不再與我言語,只有劈啪作響的擊鍵聲不斷傳來。

我重重籲口氣,聳聳肩,抬手腕看看表,才一點多一點兒,電梯啟動還早呢!我轉動腦袋又開始打量辦公室片刻,便將視線牢牢停在了面前的飯盒上,雖沒有什麼熱氣冒出,但淡淡的菜香卻時時鑽進我的口鼻,引得我肚中又是一陣偷偷亂響。咽一咽口水,再瞄瞄埋進電腦裡的男子——好,吃!反正剛才的醜模樣都被瞧盡了,臉早丟到太平洋去了,就算再吃一次,再被他看一次笑話又能怎樣?我即刻埋頭大吃——

風捲殘雲、狂風過境,眨眼之間我便幹盡了眼前滿滿一盒飯菜。意猶未盡地舔舔竹筷,打一個小小的飽嗝,我心滿意足地縮進真皮沙發中,等待救我於水火中的大善人做完公事,好讓我誠心道謝一番。

咱們總不能打斷人家辦公,只為道一聲謝吧?

於是乎,在等待的時辰裡,我開始思索這半天來所發生的一切,一思索,便浮出一個很有疑點的問題來:睡夢中,他好似喚我名字來著——他是如何知曉我名字的?他又為什麼對一個陌生人這般——好?

等我終於將這兩個問題問出口時,時間已是當晚十點多,因為丟人不止一次的我在吃飽喝足後又昏昏睡了過去,而且一覺直到晚上九點才醒來!若非是好人做到底的恩公耐心地等我睡醒,恐怕我就會一個人被丟在那空曠大樓裡了。

此時此刻,我和我好心的恩公正坐在路邊的大排檔裡,邊吃宵夜邊解疑釋惑。

“很簡單,你一邊爬樓一邊大聲喊著給自己打氣,‘海蘭’兩字不知被你重複了多少次,要記不住才怪哩!”狄雲濤——我現在知道他名叫狄、雲、濤——邊給我布菜邊笑著回答我第一個疑問。

“呵呵——”我乾笑,想起上午時的模樣,臉又是一片花紅柳綠。

緊接著我又問出第二個問題。

“對陌生人好?”他笑睨我一眼,搖搖頭,“通常我很少去注意與我無關的人或事。這次對你伸伸手,只因為我欣賞你而已。”

“欣、欣賞?”今日,結巴與我形影不離。

“是啊,一位年輕的女孩子,明知會累壞自己,卻還是去幫別人義務送東西,更別提是徒步爬近三十層樓了!是不是讓我敬佩?”

我低下頭拼命吃菜,臉像塊紅布。

“上樓時,一絲也不抱怨苦累,還能樂觀地大聲給自己打氣加油,絲毫不退縮,是不是值得讓我欣賞?”他直直盯著我,說得很是認真。

“哪、哪里……”我被他盯得頭皮發麻,讓他誇得臉紅心跳,忙轉移話題,“我不是年輕的‘女孩子’啦!我已經二十五歲嘍!”

“哦?有這麼‘老’嗎?”語氣裡逗弄成分居多。

“當、當然!”我點頭保證,反正年歲就擺在哪兒,我從不費力遮掩什麼。

“這年頭,像你這麼坦白的女孩子不多!”

“像狄先生這麼樂於助人的先生也不多啦!”

兩人相視一笑,初次見面的陌生疏離由此漸漸消失。

第二天,我嫁給了他——

典型的愛情喜劇是不是?

可偏偏啊,愛癡了愛情喜劇的我,或許永遠也得不到我的愛情喜劇。

明知那翩翩白馬只能是我夢中的幻影而已,平凡的人只能尋得屬於平凡人的愛情,我卻仍不可自拔地深陷了進去,將夢幻與現實混淆了在一起。

可笑,是不是?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7:13

第二章

“晚上想吃什麼?”從超市購物回來,狄雲濤一邊開車,一邊詢問他的太太——我的意見。

“隨便啦!”其實心裡早已擠滿了一大堆的山珍海味。

“隨便?”他笑睨我一眼,識破我的心口不一,“那就吃冷面嘍!”

“才不要!”我厭惡地皺皺眉,“明知道我最討厭吃冷面了,故意的是不是?”狠狠地替他“捶”幾下腰,惹他低笑連連。

“那吃米飯?菜呢,讓我想想,最好是酸甜俱全,再稍稍辣上一點的?”他騰出右手,擰擰我耳朵,忍住笑逗我。

“好吧,既然你這樣說,那晚上就吃魚香肉、糖醋裡脊、紅燒排骨……”我寬宏大量地決定放他一馬,其實內心雀躍不已,趕忙報出一個個百吃不厭、愛死了的菜名。

“嘖,吃了多少次了,就不能換點兒別的新鮮菜色吃吃?”他搖頭,對我無能為力。

“好啊,換就換——換你做,好不好,老公?”我忍不住湊過頭去,抓起他大掌狠狠咬上一口,也不想想,他老婆我海蘭姑娘只會做這幾道大眾菜,給他吃就不錯了,還挑剔?哼!再狠狠啃上一口。

“行啦,老婆,算我失言好不好?”他任我拿他右手出氣,算是賠罪,討好地一笑,“今晚我來下廚OK?”

“你說的喲!”我頓時眉開眼笑。不是吹,他做菜的手藝實在是頂呱呱。結婚兩年多來我只親口嘗過三次他煮的菜!

三次,已夠我回味一輩子了!平日任憑我怎樣好話說盡,他卻總是搖頭,大男人一個,總說什麼“君子遠廚庖”,硬是不肯移駕,頂多被我逼煩了,他大爺翹著二郎腿,坐在門外手捧報紙,不經意間給我一些指點就算不錯了!

今天,哇哈哈——有口福!只想著便禁不住口水垂千尺。

“嘖,好吃鬼!”賞我一個爆粟子,狄老兄只得搖頭苦笑任我去了。

雖然至今弄不明白他為何會娶我,以一個在上流社會呼風喚雨的優秀男子身份,一個黃金單身漢的鑽石身價,會要一個毫無名氣可言、毫無姿色可講的平凡小女子——我。

可我倆結婚兩年多來生活得和和美美,卻也是不爭的事實。他寵我,憐我,我很清楚很明白;我依賴他、處處粘著他,他從無一絲不耐,我更是清楚明白。

可是,在某一個角落裡,我的心總是不踏實,總以為我生活在夢中,生活在一個我自編自演的愛情幻影裡。 畢竟,我們婚姻的基石無關“愛情”。

沒有談情說愛,沒有“我愛你”的宣告,我們平靜地、幸福地暢遊在婚姻的海洋裡。

從來沒有想過我們的幸福是否會長存下去。

只要抓住現在,便已滿足了。

但,心裡總會在幸福的時刻裡偷偷感到一絲絲的不確定……

因為,總會有那麼一點點的“自卑”搖擺著我的心……

“怎麼了?”發現我不再笑鬧,他關切地問我。

“沒什麼,只是想起下一本小說的構思而已。”我搖搖頭,將那一點點的見鬼“自卑”感、將那一絲絲的不確定拋到腦後,重新打起精神。

“行了,才完成一本出關,好好玩一陣再說。”他撥撥我半長的發,“那麼拼命做什麼?怕我養不起你?”

“啊,對呀!若是有一天你對我相看兩相厭了,我該怎麼辦?”我扮一個鬼臉。

“下輩子你再去煩這件事去吧!”他寵溺地拍拍我腦袋,“我還怕你嫌棄我呢!”

“哈,若要本姑娘不嫌棄你,便給我乖乖做牛做馬——”我開始戲耍他。

“還姑娘姑娘的,你已為人婦嘍!”他歎笑著搖搖頭,“多大了,還跟孩子一樣!”

“我跟孩子一樣?”我睜大眼氣鼓鼓瞪他。

“是啊,滿身奶味,睡覺會流口水,翻身會翻下床,衣服不愛洗,頭髮亂糟糟,隨手亂扔東西,做事毛毛衝衝,不會用腦子。不是孩子是什麼?”

“好——藹—從今天起,睡覺少摟著我,免得我唾棄你!”哼,敢翻我的老底?

“哦?為什麼唾棄我?”將車開進住宅大廈地下停車場,他笑著同我鬥嘴。

“戀‘童’狂啦!”我皺皺鼻子,一待他停穩車子,打開車門抬腳便下。

“嘿,罪名不小喲!”他不以為意,拎起大大小小的袋子緊跟我身後步入電梯,“可有什麼辦法,誰叫我不小心栽倒在你的娃娃裙下?”他是瞅准了電梯內沒有旁人,口氣愈來愈肆無忌憚,“唉,被你這小狐狸迷住了,從來沒有吃夠吃飽的感覺。我說呢,原來你是小小孩童嘛!怎麼能夠滿足我大男人的胃口呢?!”

“滿足你個頭啦!”我羞、不,是氣紅了眼珠子,才不管他滿抱的袋子,沖上去拳打腳踢,惹他哈哈大笑,順手一挾,頓時我也成了他手中物件,“那就滿足我個頭吧,太太!”電梯門一開,拎著我步出電梯,打開房門——此老兄實在太厲害,雙手俱無法騰出、加上我用力扭打的情況下,依然輕輕鬆松地打開了房門,走進去,用腳將門踢合,將大小袋子一扔,雙手緊摟住已快沒力氣的我,威脅地一咧嘴,露出亮晃晃的白牙,“既然我是‘戀童狂’,若不好好表現一下,豈不是有負盛名?”

我一下子僵住不動,努力扯起僵僵的甜笑,“老公,我、我餓了耶——”開玩笑!若是真讓他好好“表現”一下,我的晚飯豈不是報銷了?!藹—說錯話了!

“真的?我也餓了,很‘餓’很‘餓’。”意有所指的話裡語意不容錯辨,“您姑娘不會忘記我已經餓了兩個多星期了吧?”說得很慢很慢,一張帥臉不懷好意地向我逼進。

“啊,嘿嘿——”我乾笑連連,想起兩個多星期以來為了趕稿六親不認,“那個、那個狄老兄、狄老大,今天晚飯還是讓小的來做好不好?”能不能逃掉?能不能逃掉?!

“好啊,求之不得哩!”他點點頭,在我鬆口氣的同時,又陰陰加上一句,“很久沒見你主動過了,這次你肯效勞,我當然樂意至極。”手勁一吐,將我甩上肩頭,大跨步邁向臥室。

“藹—你會錯意啦——”我緊緊把住房門,死也不肯鬆手。

“哦,原來你是想在客廳‘喂’我,看來我是會錯——”

“不,不是——”我趕緊鬆手,不敢再多反抗,只乖乖地任他扛進臥室去——

——***——

我平日絕非善談之人,認識我的人都說我不善交際、不喜歡說話;他在外界外人面前也是一副沉默寡言樣,奉行“沉默是金”的至理名言,除了公事,鮮少與他人在私下笑談,更別提把酒言歡了,兩年多來,我僅見他參加過的社交應酬不過三次!

而家中的電話更是形同擺設,除了我的親人、偶爾向我要要稿件的小編、多日聯繫一下的朋友,鮮少有別的人打電話進來。

但如今,當我們私下相處時,當我們共擁一個天地時,似乎我們的性子都變了,愛開玩笑,愛打打鬧鬧,愛互相鬥嘴……

在我們共有的天地藹—

——***——

依照慣例,用罷晚飯,我們夫妻均會移駕大書房,各據書桌一側,他辦他那永遠辦不完的公事,我寫我心目中那一個個美麗的愛情故事。

我總在寫不下去時偷偷看忙於公事的他。眉展得平平的,寬寬的額頭上寫滿了自信,濃濃的黑髮溫馴地伏在頭頂,隨他的動作起伏不定——

若是只欣賞狄老兄眉毛以上部位,可謂賞心悅目,猶如一幅半遮面的“帥男圖”,看久了,心裡很是愉快。可若不小心瞄到了狄老兄眉毛以下的部位,賞心悅目便頓成往事。他的眼光直視文件諸物,神色冷峻、雙唇緊閉如蚌,唇角略往下垂,方正的下巴猶如石雕。臉頰上明明刻畫著一個訊息:別惹我,否則後果自負!

於是,每當不小心瞄到這一部分後,我便乖乖垂下頭去,快速地用筆劃符也好,就是不敢再欣賞下去。

後果自負耶!我曾那麼不怕死地負過一次後果,那滋味,嘿,非我等常人所能受——他會用冷冷的、狠狠的目光定定地直視你的雙眼,那筆直射來的目光中明顯地帶有一種兇殘的野獸氣息,此時,生人勿近!

——我也只敢試到這一程度而已,再往下,呃,小命要緊,其他的都不重要。

於是,有時候我寧願躲在臥室的床上寫寫畫畫,也不想去瞄他老兄辦公時的醜嘴臉,以免破壞了心情。可他老兄倒好,我不去書房,他便也臥在床上,同我一樣趴著辦公,要是我不小心驚擾他了,那凶凶的眼神同樣會如箭般掃射過來!

我咧——抗議!嚴重抗議!

抗議無效之下,只得摸摸鼻子,夾起紙張乖乖地跟在他老兄身後,移師書房。什麼嘛,夫妻或許會是同林鳥,但絕不應該是連體嬰嘛!

於是,每到此時,我都如坐針毯,無心寫作。

幸虧他老兄手腳還算利索,心思轉得也快,每次辦公絕不會超過兩小時。 工作完成了,慢條斯理地收拾好一切,便會閑閑踱到我這一邊來,擠在我身旁看我寫稿。

而我,寫稿時也從不喜人打擾,更遑論是讓別人看我的稿件了!

這時,便輪到我凶巴巴地將他趕開了,我會拳打,腳踏,牙咬……用盡一切暴力手段去驅逐他,將他趕出我的勢力範圍——只是成效不彰而已,他老兄依舊高舉我的手稿朗聲大念,邊念邊恥笑我什麼用詞不當啦,句子不合文法啦,字寫得像小蝌蚪啦……

氣極,我會爬上書桌去搶我的手稿,沒辦法,人家至少比我要多長了二十公分,個小的我能怎麼辦?

於是,世界大戰蒞臨書房,狂風過境後,書房內的狼藉一片總會讓我有大哭一場的渴望:明日,他老兄高高興興上班走,我呢,得爬到書房辛辛苦苦做功忙!

更別提我寫作是習慣在無人打擾的深夜了!有了狄家仁兄的幫忙,我一本小說寫上兩月是常有的事!在編輯部,甚至成了有名的拖稿大王。

我咧——欲哭無淚之下,只得漸漸改變了寫作習慣,在天藍藍的晴天白日下努力爬格子……

辛酸?,一本書恐怕也寫不完!

而若是狄老兄幸運地沒帶工作回來,我呢,又沒有執筆畫符的心情——在他騷擾之下,很少有寫作心情的。兩個便會擠在沙發上看碟,直到累了為止。這時候,兩人才算稍稍握手言和。

我喜歡看幽默風趣的偶像片、愛情片,他喜歡看驚險刺激的偵探片、恐怖片。

兩相爭執,在他否決掉我提議再購一部影碟機之後,由協商,一三五做主是他,二四六我選片,周日猜拳!

他否決的依據是:既然是夫妻,自然興趣應該一致才對嘛!

就如今日一般。

“呵——”我忍不住又是一個長長的呵欠,全身都癱在了狄雲濤先生身上,眼,早已睜不開。

“不准睡,聽到沒有?”他不滿地拍拍我的臉。

“聽到——呵——了。”我眼一閉,才不理會他呢,今天鬧得還不夠呀?什麼不滿我兩個星期不理他——他也負有大半責任耶——已餓得奄奄一息,什麼一定要吃個夠本,已慰多日“獨守空閨”……亂七八糟一大堆抱怨!

好啦!他終於吃得盡興,卻把許諾給我的大餐殘忍地挪到了明天!

可憐的我直到晚上十點才啃完一盤蛋炒飯,水還沒喝一口,便又被他老兄興沖沖地扯至電視前,陪他看他想了好久的《古井貞子》!

鬼怪加恐怖,休怪我不賞臉!身子一癱,眼一閉,不給他面子地哈欠連連。

“海蘭,不准睡——”他咬牙切齒,一臉的興致被我氣得涓滴不剩。

“好啦!”不耐煩地拍掉擰我鼻子的怪手,“我不睡,我只閉閉眼,OK?”才不上當哩,若睜著眼,不小心瞄到電視中恐怖的鏡頭,今夜就別想睡了!

“海蘭,你故意的是不是?”他幾乎要跳如雷,怪我不給他面子。

“是——我故意的又怎樣?明知我最怕最討厭這種噁心加恐怖的東西了,偏要我瞪大眼睛仔細地看!到底誰才是故意的?”我猛地坐起身,拒絕再給他當免費抱枕。

“你想吵架是不是?”他老大冷冷一笑,雙手環胸,一臉猙獰。

“到底是誰想挑起戰火的?”別以為我不知道,幻想床頭吵架床尾合?嗤,做夢!

“海——蘭——”緊閉的唇中硬生生地擠出我的名字,配合影碟中令人恐怖的音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令人顫抖的——

“不理你了!”我猛地立起,拖鞋也不穿,猛跑回臥室,將門砰地一甩,抱頭鑽入被中,不再理會身外事物。嘖,我怎會一時衝動嫁給他呢?一個可惡可恨可惱的暴徒!

腦中不停地咒?,卻也很快地睡著了。

夢中,似乎又回到了我們相遇的那一天。

那天,絕對是我的出糗日……

——***——

“別吃得太急。”

“習慣了。”我繼續埋頭狼吞虎嚥,將飯菜一筷筷地掃進嘴巴,幾乎不用咀嚼便咽下了肚子。

“怪不得你不像時下的女孩子那麼苗條。”他笑著看我毫無斯文可言的吃相,不覺搖頭。

“有什麼辦法?”我咕嘟嘟地牛飲一口溫溫的茶水,“也不知為什麼,我的肚子總是叫餓,總不能委屈它吧?”

“那也不能用吃得那麼快。”說快還客氣了點兒,應該是“搶”飯吃才對——望著他一閃而過的笑,我敢發誓他是這樣想的!

“你搶我的怎麼辦?”我打趣他。

“啊,被你瞧出來啦?看你吃得那麼香,我真的想搶你的飯吃吃看!”誇張的語調,帥氣的國字型臉上掛著輕鬆的笑,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那麼那麼的……

我甩甩頭,繼續埋頭大吃。

“怎麼想起走創作小說這條路的?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應該整日忙著談戀愛才對。”見我不語,狄雲濤笑逗我開口。

“整日忙著談戀愛?”我噗哧一樂,“前提是要有男子肯追我才成啊,老兄!”

“會沒人追你?”他瞪著我,好似在看《一千零一夜》,太天方夜譚了嘛!

“會有人追我?”我反問,“你也見識到我吃飯的粗魯樣子了,”我同他數手指頭,“我講話總是直來直去,嘴又很利,從不吃虧;我不喜歡穿衣打扮,自認舒服就好,卻因此總是一副邋遢的模樣;我不愛逛街,總是整天悶在屋裡;我行事很衝動,說話總是不肯欠考慮,特別容易得罪人;我一點兒也不溫柔,比男孩子還男孩子,力氣又很大……”

我曲完了十根手指,一一數落自己的特“長”,惹得狄雲濤搖頭歎笑。

“就因為這樣,會沒男孩子追你?”他輕笑,“你很直爽,很樂觀向上,很有熱心腸,很開朗,講話很風趣,行事很利索,更重要的是,你很獨立,很堅強,很——”

“老兄,你是在說我嗎?我怎麼一點也不知我竟有這麼多優點?”我瞪大眼珠望向他,“平日我很少講話的,除非遇到投緣的朋友才會聊上一刻。還有就是,我講話很直接,很有刺的,常常壓得與我交談的男孩子接不上話,這不叫風趣,OK?”被他那麼一誇,我臉紅到頸子上了。

“哦?基於以上諸理由,會沒有男孩子追你?”他哈哈一笑。

“錯,還有兩條更重要的理由,阻止了我的被追。”我秀出兩根手指晃了晃。

“願聞其詳。”他單手支頜,一臉溫和的笑。

“其一,我相貌太平常嘛!絕非什麼能變成白天鵝的醜小鴨——充其量,頂多算是一隻胖胖的小家雀而已。”

“如果有人喜歡你,那你要明白,人有比外貌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心靈。愛情並非只依靠靚麗的外表。真正喜歡你的人喜歡的是你的心。”他說得很慢,很鄭重,“其二呢?”

“其二?”我苦笑著歎息,“偏偏我愛情小說瞧得多了,心裡嚮往的是那種王子與公主的浪漫幸福。明知那只是虛構的愛情幻影,心卻依舊陷了下去。我曾發過誓,若非能遇到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既英俊,又多金,那麼我寧缺勿濫,一輩子也不踏入愛情的國度。”我也嚴肅鄭重地回視他,將他的笑逼回肚去,“你可以笑我笨、諷刺我拜金,但絕對不可以嘲笑我的夢想。”我點點頭,“也許我是幼稚得讓人發笑。”

我仰望黑夜裡閃爍不定的星星,覺得自己又在做夢,“久而久之,我拒絕、不,應該是杜絕了所有男孩子的目光,將自己緊緊地圍困在了自己的虛擬空間裡,心靜如水,不再去幻想自己的未來是否真的有愛情的存在,也不想去試著說一場普通的戀愛,只想自己一個人平平淡淡地生活。”我瞅一眼正望著我靜靜沉思的狄雲濤,說出自己對現實生活的滿足,“將我對愛情的憧憬、對婚姻的幻想,細細地編織成一本本美麗的書,一個個美麗的愛情故事,既能滿足自己的嚮往,又能賺滿荷包,多好。”

“這樣的生活你快樂嗎?”他緊緊盯住我的視線,目光熠熠。

“當然快樂!”我一下子大聲喊了出來,再瞧一眼周圍的呆愣神情,趕忙吐吐舌,壓低聲音:“我這工作多自由,想寫便寫,不想寫了,便到處走走逛逛遊玩幾天,或乾脆回老家窩一陣子,多自在!再說,我平生的最大願望便是:大學畢業後儘快賺一筆錢,好讓家裡建一幢好一些的房子。如今,願望實現了,我自然快樂極了!”沒說出來的是:讓日漸老邁的爹娘能喘上幾口氣,不必再為我們姐弟四人辛苦奔波。

為了爹娘,什麼苦我也能吃得下!爹娘能高興地一笑,我便再也無所求了。

“你真容易滿足。”他哼我幾聲。

“我不該知足嗎?”我歪歪頭,“明知我的白馬王子是夢中水影,我自然不去費心追尋。其實我很現實的:只要我的家人過得快樂,自己過得快樂。其他,我一無所求。”我平靜地陳述我內心的想法,愛情,早已不在考慮之中。

“嘖,真看不出海蘭是個這麼容易滿足的小女人。”他低低一笑,似有無限感歎。

“哈,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會同你講這麼多耶!”輕易地撤掉心防,是因為我明瞭我以後與他不會有任何瓜葛。 畢竟他是萬眾仰目的企業大亨(從他豪華的辦公室及渾身的尊貴氣勢可輕易得知——只要你不是白癡),我則是在這個泱泱大都會中默默無聞的小小一條蟲。明日便是陌生人,一吐內心真言也沒什麼。

“來,講講你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是什麼樣。”沉默了一刻,他笑著又開始給我布菜。

“不同時刻有不同的樣子。”我皮皮一笑,“比如現下,我覺得你的形象,就很適合用來塑造我下一本書的帥帥男主角耶!”今日沒有白做苦工,平白又賺得了一個好故事和一個好主角。想起我的荷包又將大一些,我眉也開眼也笑。

“我?”他也笑,卻笑得神秘莫測,似乎帶著某種算計,令我心生警意。

“對呀!”我咽咽口水,頭皮微微發麻,卻又不得不往下講,“你長得這麼帥,又像是很有才華、能力又很強的樣子,多金是一定的!”我愈講愈興奮,忘了剛才一閃而過的警報,“你人又很隨和,待女孩子一定很溫柔,不是白馬王子是什麼?”

我沖他招招手,兩個人隔著不大的桌子,腦袋湊到了一塊兒,神秘地問他:“老實招來,追你的女孩子一定不少吧?”

“錯,一個也沒有。”他笑,回答得卻很是斬釘截鐵。

“呃?已結婚了?”不無可能。

“哪,自己看。”他從西裝內袋裡掏出證件讓我審查。

——狄雲濤,男,生於一九六六年六月十七日,未婚。

“沒結婚?”不可置信,“哈,那就是已有了要好的女朋友,對吧?”我說嘛!這麼好條件的男子,沒有女人追會遭天譴的。

“也錯。”他學我的樣子晃晃手指頭,“到目前為止,我獨身一人,既沒有女朋友,也沒有什麼女人追,更沒有結婚。我從不濫情。同你一樣,我也認為愛情是虛幻的水中花、鏡中月,是高不可攀的。”他性感的方唇一張一合,說出讓我張大嘴巴的話語。

“有沒有搞錯!”我直直瞪著他,“就算再怎樣,也該有女人喜歡你呀!若是我呀,就算死,也得將你這等稀有白馬牽回家!”

“好啊,既然如此,嫁給我吧,海蘭。”

一石擊起千層浪。

我呆住,腦中是一片空白。他在開玩笑!兩個不過相識了十來個小時,有談及婚嫁的可能性嗎?!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7:25

“呵呵,老兄,開什麼國際玩笑!”我努力地撐起乾笑,拒絕真真地心動了一下下,“我是一隻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灰麻雀耶!哪能入得了您大開的佛眼呢?”

“我不符合你白馬王子的標準?”他挑眉,對我的呆樣視而不見。

“當然符合。”而且該死的符合極了!

“我不夠資格成為你小說中的男主角?”

“怎麼會!”可,可什麼來著?藹—我頭大了,“可現實與夢幻畢竟是存在差距的!”

還是雲泥的差距啊!你能對漫畫中的英俊王子表露愛意嗎?你能與幻想中的白馬王子結婚度日嗎?

不——可——能——嘛!

“你還想尋找愛情的存在?”他咄咄逼人。

“早講過了,我早對我的愛情不抱任何希望了嘛!”我漸漸退縮,那可笑的童話故事夢夢就好。尋找?能尋找得到嗎?嗤!

“你想一個人過完一輩子?”他步步緊逼。

“有,有什麼不可以?”真的可以嗎?其實我也想有人陪,有人可以依靠,有人可以寵我……

“難道你不想孤獨的時候有人可以陪著你?難道你不希望傷心無助的時候有人可以給你一個溫暖的胸膛,讓你可以依靠?難道你不想體會一下被一個人寵的幸福?”

他怎麼知道我的內心?!

“你愛你的家、你的親人,可他們不能陪你一輩子!”他直盯著我的眼,“人生路漫漫,你不可能獨自一人走下去!”

是啊,每次回老家,爹娘總殷殷叮囑我,讓我早日完成人生大事,不要總是單身一個人在外辛苦打拼,他們不舍啊!

“所以,嫁給我。”狄雲濤握住我的手,穩穩的心跳由他暖暖的大掌中緩緩傳過來,似是給我無語的承諾,讓我再也講不出一字反駁。

心,悄悄掉了。

第二天,我嫁給了他——

兩個互不瞭解的人,兩個一輩子或許也不會產生瓜葛的人,經過了短短十個小時,竟然結了婚,成為了一個整體!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天下有比這更瘋狂的事嗎?

有嗎?

有比這更瘋狂的事嗎?

有嗎?

有嗎?!

……

“海蘭?海蘭?醒一醒。”耳邊,似有人在溫柔地低喊,驚回了我的神志。

我呢喃兩聲,用手揉揉發澀的眼,“幹什麼?”

“做噩夢了?”頭上,是狄老兄關切的俯視。

“沒有,正做春夢哩!”我瞄一眼床頭鬧鐘,才早上五點。今天是週末,可以拖著他陪我一起賴賴床。

“你呀!”他低笑連連,複又躺下,將我穩穩地攬在胸前。大掌,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撫著我的背。“狄老大?”我試探地喚他。

“嗯?”他吻吻的額頭,熱熱地氣息撲在我臉上,讓我不由地輕顫,惹他輕笑。

“我又夢到咱們相識的那一天了。”我伏在他胸前,有意無意地瞄著他的表情。

“哦。”平平淡淡的回答,我尋不出絲毫波動。

“你到底為什麼娶我?”不死心地再問,卻早知得不到答案。

“可憐你沒人要,順便滿足你女孩子的青春幻夢呀!”他低頭咬咬我不算挺的鼻,惹我皺眉抗議,惹他又是低笑連連。

看吧,又是這個敷衍的回答。

“不理你!”我扭轉身子,氣他的逃避,更氣自己的——陷落。

我——愛上他了——愛上了一個並不愛我的男子。

——***——

其實,當初答應嫁給他,嫁給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嫁給一個與我是雲泥之別的人,並不只是一時的衝動。

在他站在我面前,高高地俯視著我的那一刻,心,早已微微悸動。

一見傾情。

晚上敞開心扉地對他一坦從無人知的內心世界,不由自主地以真面目對他,是我的不自禁。

再見傾心。

既使知道他是我童話中才有的影子,是我編織的浪漫小說裡才存在的幻影,是我夢中的一絲微風礙…

還是答應嫁給他。想給自己一個機會,想試試有沒有夢想實現的奇跡出現。

就算是放鬆自己,讓自己暫時生活在想像中的仙境吧!

就算總有夢想破滅的那一刻。

就算會陷進去,再拼命地用筆發洩內心的渴望也換不回原先的快樂,換回一個人的自由日子。就算——失了靈魂——

我也要不顧一切地跳進他的生命裡——

愛他——

初時的愛,或許是對幻想的迷戀,畢竟,從我看愛情故事的那一刻起,我便漸漸生活在了自己修建的愛情城堡裡。

而兩年多以後,現今的愛,是一個女子捧著真心——以生命起誓:愛他!

儘管,他不愛我。

他做到了那晚他所承諾的一切:將他工作之余的時光全給了我,陪著我,讓我可以隨時靠入他敞開的胸膛,用盡一切方式寵著我,憐著我——

除了愛,他將一切全給了我。

……

誰相信,他的身世背景、他過去的一切、他工作的性質,我一概不知?

畢竟,我們結婚兩年多了。

可,除了我的家人,誰又知道我結婚了?

我的朋友只知我有一個同居男友,常調侃我從不現寶。

編輯部的小編們都笑我是不是因為對愛情幻想的太過執著,所以假想了一位親密愛人。

而他,處於鳴遠三大黃金單身漢之首,還用說些什麼呢……

兩年多來的共同生活,我認識了他現在的一切,我深深地為他著迷,他瞭解我的一切喜好,完美地扮演了一位稱職“丈夫”的角色。

七八百個時日,我們有了深深的默契,知道哪些可以隨意說,哪些卻不能講;知道什麼可以問,什麼卻是不能碰觸的話題。

我一直深深地、明瞭地知道……

但卻總不覺得傷心、悲哀。

因為,路是我自己挑選的,無論對或錯,坎坷、泥濘,我都要勇敢地走下去。我要好好地度過現在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好好地享受現在的幸福。

直到——

夢幻破滅的那一天……

或許,那一天永遠也不會到來。是不是?

從好的一面想,我編織了那麼多的愛情故事,那麼多的問題都能被我解決掉,牽了那麼多的紅線線——我是愛情大專家耶!

天下,有我愛情專家解決不了的愛情問題嗎?

或許狄老兄今天不愛我,可或許明天他便會發現愛上了我。

也許狄老兄心裡有許許多多困擾了他很久的情感難題,但我相信,終有一天,他會暢言,會一一告訴我。

但,就算他不告訴我又怎樣?我愛的是現在的他,而不是從前的他。

一切,由相識的那一天起,是我們新生命的開始。

我是專家我怕誰?

嘿嘿,狄老大狄仁兄,不信我海蘭醫治不了你!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心甘情願地乖乖對我說一聲:我愛你——海蘭!

總會有這麼一天的!

等著瞧吧!

嘿嘿……

——***——

“笑得這麼恐怖,是又想起整我的招術了嗎?”溫溫的鼻息盡撒在我的耳後,癢癢的,我無意識地揮揮手,轉身埋進軟枕裡繼續做美夢——狄老大跪地向我求婚耶——儘管我們早已公證結婚了。

不過,還是挺爽的。

嘿嘿——

“賴床的小胖豬,別笑得這麼賊了,快起來吃飯!”

討人厭的蚊子老圍著我耳朵打轉,我不耐地伸手去打,不知道美夢難做嗎?不要老是煩我!

“你要的醋魚排骨、芙蓉湯丸,又不想吃了?”我的手被握住,“再不醒,我可開動嘍!吃不吃?”

一語驚醒夢中人,一聽“吃”字,我立刻同周公道再見,猛地翻身坐起。“吃!在哪里?”揮掌推開阻礙視線的大臉,雙眼骨碌碌地到處亂竄。

“嘖,一提到吃,比誰都精神。”床畔的大人物不滿地雙手抱胸,右腳在地板上不耐地打著拍子,帥帥的臉上掛著笑,“十二點準時開飯,過時不候!”點點頭,“快去梳洗。”大人物光榮退常

我抬頭看看表,啊,還有三分鐘?

立刻跳下床,三兩步闖進浴室,兩三把洗好臉,四五下順亂成一團的發,六七下用沾水的牙刷擦擦牙,OK,一切完畢!

時間——我扭頭瞅瞅臥室的掛鐘,正午時間十二點整!

再三跳兩躥,進得飯廳。桌上,正是我朝思慕想的、等了好久的菜!

我馬上打住,持起竹筷,如一只小狗般,睜大眼,討好地沖桌前的大人物媚媚一笑,“早呀,狄老大。”

“還早?”大人物哼也不哼,“豬呀,貪睡又貪吃,睡衣又不換掉。”對我的模樣不置可否。

“呵呵,反正也沒外人。”我緊盯著餐桌上香氣四溢的各色菜肴,咽咽口水,豎耳細聽狄老大下達“開動”的命令。

“嘖,我怎會一時昏頭,娶了一個貪吃鬼呢?”他歎息地搖搖大頭,對我可憐的饞貓相視而不見,再一次進行千篇一律的說教:“記住了,出去可別說是我的老婆,免得人家笑我娶了一個好吃鬼!好啦,開動!”

呵呵,只要能吃,管他狄老兄說了些什麼讓我受傷的話哩!

我立刻埋頭大吃,將聽到的那幾句調侃的玩笑話拋諸腦後。心,是傷了那麼一點點,本來就不為人知的婚姻,又怕誰知曉呢?可這種似是而非的話聽多了,早已麻木的心,還挺得住!他也似乎頓了一下,隨即也入座,不再說什麼,只含笑看著我狼吞虎嚥,靜靜地給我布菜。

一時間,滿室菜香。

“啾啾,啾啾……”

門鈴響了。

我塞了滿嘴的菜,抬頭驚愕地望向同樣驚愕著的狄老大。是誰呀?兩年多來我家門鈴從未響過哩!

“你吃,我去看看。”他放下竹筷,快步拐出飯廳,穿過客廳去玄關開門。

隔著兩間屋子,我看不到也聽不到外面的任何動靜,只是繼續吃我的菜……

時間似乎過了很久,卻總不見狄老大重新拐回來,我漸漸坐不住,滿桌的珍肴雖依舊誘人,卻再無吃的欲望,想了半響,丟下筷子,委屈自己暫別飯桌,去瞅瞅外面。

會是誰呢?

——來收管理費的?

隨即搖頭否決。這所黃金物業住宅大廈,採取的是全權物業管理,只要每年上交一筆可觀的費用,其他,別無款項需要入住者平日支付。

——敲錯了門?

這一層住戶只有我們一家,再者,也不需耗掉狄老兄五六分鐘時間呀!

——朋友來訪?

不對,我們的住址並沒知會過任何人。

短短的二十來步路,我想了又想,猜了又猜,也尋不出是誰最有敲門的可能。直到我轉出飯廳,步過大客廳,走到了用一幅木雕屏風同客廳隔開的玄關入口,我才猛地止住腳步,心頓時緊緊揪成一團,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狄老大,正靜靜地擁著一個人,從圈在狄老大脖頸上的纖細玉手看,他正擁著一位女子。

女子被狄老大的高大身材完全遮住,我只能從玄關一側的穿衣鏡裡,窺得女子的半遮容顏。

柔順的青絲傾瀉在腰背,合體的雪白長裙裹住婀娜的嬌軀,柔柔的蠻腰不盈一握,清麗的完美臉龐上,翦翦的水瞳閃著秋桐顏色,螓首微偏,輕倚在我熟悉的寬廣胸膛上。

——狄老大,就站在洞開的門旁,靜靜地擁著美麗的女子。

時間,一下子停在了這一刻。

遊動,悸動,許久不見的深情。

他們緊擁著一動不動。

我站在一旁,想說些什麼,卻又恐驚擾了緊擁的兩人。

終究,我清清嗓子,試著用平時的輕快語調,“老大,請客人進來呀!”

狄雲濤回頭望了我一眼,平靜地點點頭,擁著女子從我身邊繞過,轉進客廳。

我又呆立了一刻,聳聳肩,上前兩步輕輕地合攏了大門,手握著門柄又呆立了一刻,再聳聳肩,慢慢地踱回客廳。

沙發上,俊朗的男子,清麗的女子,交握的十指,緊貼的身軀,靜靜地擁抱——兩個人的空間,似乎沒有一錐之地可讓我容身。

我複又聳聳肩,又慢慢地踱回飯廳,照舊坐回原處,照舊執起竹筷,依舊吃得狼吞虎嚥。只是,菜肴似乎稍稍難咽了那麼一點點,讓我不再有食指大動的渴望。

心裡,隱隱約約明瞭一件事:許是我夢該醒的時候了。

只是,有些想笑——

幸福,我幸福 過;只是,有些想哭。幸福,可曾真的來臨過?

我依舊吃得狼吞虎嚥。

拒絕去體會心受傷的感覺。

拒絕去安撫躲在暗暗一角偷偷哭泣的——我。

心,在偷偷妄想——

或許,他會給我一個解釋;

或許,一切都是我的疑……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7:40

第三章

你到底為什麼娶我?

其實,我何嘗不想真真切切地大聲告訴你:因為你平平凡凡的快快樂樂;因為渴望也能夠如你一般真實地生活,不用戴著令人窒息的面具;因為你是那麼一個真真實實、平平凡凡,卻快快樂樂、容易知足的小女人——一個平凡的小女人——卻是我或許一輩子也渴望不到的平凡女人。

我欣賞你,我羡慕你,我喜歡你,卻不能明明白白地大聲告訴你。因為,我早在認識你之前,便發過誓:這輩子,除了“她”,我絕不對任何一個女人說一句“我愛你”,哪怕是“我喜歡你”。

因為,這是我欠“她”的,且註定一生一世都欠“她”的債。情債。

三十多年前,陪我來到這渾渾世間的,不是期盼已久的喜歡,而是刻骨的怨恨、咒?。因為我的孕育,使已經瘋了的年輕女子更是瘋癲;我的出生,更是奪走了孕育了我的“母親”的性命!

怨恨、咒?,一切只因——我是一個不知父親為何人的雜種,我是一位年輕的、美麗的、受盡寵愛的豪門驕女被輪奸後的產物!

上蒼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若是賜給我血肉的女子身子不是那麼嬌弱,我是不會存在於這世間的。

可,偏偏不受歡迎的我終究降臨在了這人世,恨不得生喝我血的男人卻不得不撫育我長大,因為我身上畢竟流有他女兒的一半血脈,畢竟是他現存的惟一的——“親人”。

哈,親人!

一面對我不停地咒?、怨恨,恨我的出現奪走了他女兒的性命;一面對我精心地照料,嚴厲地教導,因為我是他惟一的“親人”!

一個恨不得一把掐死的“親人”!

自我懵懂懂事時,我便知我生存在夾隙裡。

身前的咒?、怨恨,背後的嚴厲教育,我,沒有一絲的自由,卻偏偏無時無刻不在渴望自由,渴望總會冷冰冰待我的人能給我一點點稍顯溫暖的、友好的目光。

哪怕是在夢中也好!

可,冷冷的視線從無消失過,恨恨的咒?從未削減過,我,一直生活在冰海之中,鋪天蓋地的寒意使我一動也不能,儘管我用盡全力地游啊遊,努力地遊,卻一直遊不出這窒息的冰凍海洋。

我消沉了,我再也無力反抗。

直到,“她”的出現。

“嗨,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當我坐在空曠無人的花園中努力背書的某一天上午,如天使一般,“她”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我一直記得她給我的那朵微笑,那朵甜甜的笑,好似在漠漠荒漠中,給予瀕死之人的一滴救命之水。

一滴,已足夠。

那種感動,不是言語所能表達。

我當時發誓:這輩子,如果我會對一位女子說“我喜歡你”,那一定是“她”,如果我會對一位女子講一句“我愛你”,那一定也是“她”。

因為,“她”給了我生命中第一朵“微笑”。

“她”教會了我生命中的美好……

可是,我還是失去了“她”。

我就站在瓢潑大雨中,看著鮮花禮車載走了美麗的“她”,載走了我的新娘……

於是,我不再相信愛情,不再去奮力拼搏,不再去積極地尋求我的幸福。

幸福?於我並不存在。

再後來,我被放逐在這個都市里。我消極地生活著,將一切全發洩在永無止境的繁重工作中……

直到,我遇到了你,海蘭。

你知道嗎,我認識你,第一次見到你,並不是那一次在鳴遠二十一樓,不是你認為的那一日,你說會記一輩子的“出糗日”。

早在那之前的一年前,我便偷偷注意到你了。

她是一個渴望愛情——渴望不平凡的愛情——渴望王子與公主那種浪漫愛情——的小女人。

可她聰明地知道,那種愛情只存在於羅曼史的書裡。

於是,她聰明地以寫書,寫愛情故事為職業。

於是,她滿足地快樂地生活,或許便生活在她自己編織的那些美麗的愛情浪漫裡。

一個不切實際、滿腦浪漫的女人。

一個快樂的平凡小女人。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一個中午,我抽空去拜會一位資深學者,向他請教經濟問題時,作為一個忘年之交的朋友,在我對他的又一次勸告——勸我用真心去接觸別人,不要再無聊地虛度光陰,要面對現實,不要再消極地避世——在我對他的語重心長再次幾乎要嗤之一鼻時,他突然要我從他辦公室的百葉窗縫隙裡向外看,看外面的大辦公室,看坐在一個堆滿書的角落,看一個正埋頭讀書、正埋頭哈哈笑的不起眼女人。

老學者告訴我關於那個小女人的不切實際的浪漫嚮往及為此所做出的行動。

“不要放棄,換一種方式,去尋你想要的。”老學者切切告訴我。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可從那時起,我悄悄注意起了那個滿頭熱汗,卻依舊讀書讀得入迷、笑得快樂、又傻乎乎的小女人——海蘭——你。

怎樣開始偷偷注意你,不值一提。

但,愈是偷偷看你,心裡愈是渴望。愈是渴望,愈是更加注意你。

在老學者——身兼某出版社主編的無意幫助下,我幾乎掌握了你所有的作息行程。

平日你總埋在租來的小套房裡,埋頭苦寫你心中一個個愛情幻想,足不出戶。只有到了週末,你才會在下午出來晃一下,去超市買買日常用品,去租書店看看書;在音響店瞧瞧新歌。或塞著耳機,到處亂走一氣。

每到了你出門的時刻,便也是我拋開一切面具偷偷跟隨你的那一刻快樂時光。

你會望著專賣店的窗發呆,呆呆盯著櫥窗內的漂亮衣服流流口水;你會釘在商場的電視區內,歪頭欣賞大半天的無聊節目;你會對街頭小吃目不轉睛,跺跺腳掏出荷包買上一點點,然後邊吃邊歎氣,可憐荷包又瘦了一點點;你會毫不猶豫地將錢放進街頭那些乞討者手裡,然後快樂地走開;你會同小販七手八腳地亂侃一氣,用最便宜的價格買下小玩意,沾沾自喜;你也會價也不問地買一堆用不著的東西,只因賣者是體弱的老者或孩童;你會為省下幾塊錢,辛苦地抱著雜物步行老半天;你會……

你自己也不敢置信,一個平凡的、一無是處的小女人,竟漸漸會讓我著迷!讓我偷偷地渴望!

是因為你平凡的、普通的生活、快樂地過日子——卻是我所不能求得的?

我不知道。

可你知道嗎?我每日都會從你房下駕車駛過,只為能偶爾看你一眼。

每到週末,我會早早地隱在你樓下,靜靜地候你出門,遠遠地尾隨在你身後,偷偷地同你一起去分享高興、快樂。

似乎上了癮。

但,卻始終鼓不起勇氣,去將自己介紹給你。

因為,怕自己的滿身詛咒,怕驚擾了你,怕你也會如“她”一般,飛出我的生命,直到那一天——

你累得呼呼大睡在樓梯口。在我辦公室外的樓梯口。

也許是上蒼終於起了憐憫之心。讓我有了認識你的理由。

把握每一個機會——我商人的本質立即高聲告訴了我。

於是,我費盡心思、找盡藉口請你到我的辦公室,請你去吃宵夜,請你暢所欲言。我絞盡腦汁,繞到了向你請求——嫁給我吧,海蘭!

話吐出口的那一刻,我幾乎不敢呼吸,幾乎感覺不到我的心跳。

幾乎等了一世紀那麼那麼久,我終於等到了那讓我狂喜得幾欲發狂的那一刻!

你答應了!

我幾乎要跳起來,我想向全世界大聲宣告:我終於得到了海蘭,得到了我渴望的平凡!

狂喜,卻淹沒不了我的理智。

我冷靜地卻飛快地幫你打包行李,將你的所有物品運到我的住所,幫你連夜退租,帶你連夜去選戒指,甚至動用一切手段,第二日一大早,便同你公證結了婚。也甚至,在你對我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不顧一切地佔有了你,讓你真的成了我的人。我的女人。

我提心吊膽啊,深怕你會反悔,深怕這是我的一場黃樑美夢埃

可,如今,兩年多了。

你,依舊在我身邊。

感謝上蒼。

感謝他給了我一個渴望了一世的平凡。

感謝他給了我想要的女子!

你到底為什麼娶我?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十年前,我便發下誓言,這一生,永不言愛。所以,我不能告訴你,我因為愛你。

十年前,我起誓,這一生,再不讓除“她”之外的第二名女子喚我“雲濤”。因此,我從未允許過你喚我“雲濤”。

而你,卻從不問我原因,只善解人意地喊我“狄老大”,稱我“狄老兄”。

十年前……我的愛情,全封印在了十年前。

於是,我註定負你了——海蘭。

——***——

知道“她”終有一天會來找我,只是從沒料到“她”會來得如此之快。

快得讓我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理清自己幾年來的感情歸依,措手不及讓海蘭明白——我會和你過一輩子。

十年前的情愛,早已封櫻

十年後同你的幸福平凡,是我這一輩子的惟一渴求。

除了講一句“我愛你”,除了允你喚我一聲“雲濤”,除了不能告訴你為什麼娶你的緣由,除了因為顧忌‘他’的感受而不能正大光明地同世人宣告——我,狄雲濤娶了海蘭!其他的,我會給你我的一切,從我娶你時便註定要給你的一切。

我和你這輩子決不會分開。

只要,你能一直信任我!

海蘭,不要放棄我!

除了一句“我愛你”,除了名字,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海蘭——我的妻!

給我時間,我會理清我的感情。

可,當她慢慢地聳聳肩,慢慢地踱回飯廳繼續狼吞虎嚥地大口吃菜時,我便隱約知道;我已經失去了她!

不——不會!

她不會這麼容易就被打倒!

她絕不會輕易地說放棄!

她一定會挺起肩膀,昂首跨過前面的一切艱難險阻!

因為——她愛我!

愛我!

海蘭,求求你,努力地撐過這一切吧!

海蘭,不要輕言放棄!

愛我,便信任我!

這一路上,我只有你可以依靠藹—

海蘭……



第四章

“海蘭?”

回答他的,是一室的靜謐。狄雲濤瞅一眼整齊的床鋪,歎一口氣,轉身步向書房。

每遇煩心事,她總會埋頭大寫她的愛情故事,躲在被窩中或書房裡。

輕輕推開門,果然,他的平凡小女人正在猛爬格子,頭垂壓在左臂上,全身癱倚著書桌,如往日一般,慵慵懶懶地動著筆,在紙上畫著鬼符。

他慢慢走過去,靜靜地站在她身後,靜靜地望著埋頭寫書的她。

靜靜地——

如同平常一般,他端坐一側埋頭公事,她斜癱一邊懶洋洋地畫符。

一切一切,如同往日一般模樣。

只是,那壁上的掛鐘如同一往般嘀滴答嗒,卻在此刻聽來讓人心煩,嫌它擾了一室的靜。

嘶——不留情面地再扯爛一頁上好的白紙,海蘭將頭枕在手上,將筆甩到一旁,發呆。

明明沒什麼嘛!

一個大美女而已,許是狄老大的什麼妹妹呀,值得懷疑東又懷疑西嗎?沒用的笨豬!

嘴一抿,嘶——再丟掉一張紙,頭複又枕在臂上,發呆。

真的沒什麼嘛!

男女朋友久不見面,抱抱又有什麼?平平常常一小事嘛!該死的豬腦袋!

嘴一抿,抬起頭,手扯住一頁紙——

“別再撕了好不好?”熟悉的氣息籠住她全身,暖暖的大掌覆住她扯紙的手。

“呃,老大,談完啦?”一回頭,依舊是一臉燦爛的笑,如同往日一般。“老大,辦完公啦?”

“嗯,我安排她在客房休息。”小心而仔細地審視她,“介意嗎?”

“什麼話,老大?!”她一掌猛地拍在他左胸口,引他咬牙一抽氣,這小女人,報復的成分一定是有的!

“海蘭,不早了,回臥室睡去了。”他攬腰一摟,穩穩地將她抱起,動作,如同往日。

“可我今天還沒玩過你的電腦耶!老大?”她揚起一臉諂媚的笑,一如往日般同他好商量。

“不准!又想偷溜進成人網站是不是?”他俯首輕咬她的鼻,引她不滿地皺眉抗議。他低低一笑,抱著她往臥室步去。

“喂,老兄,本姑娘已年過二十有七,為什麼不准進成人網站?”掄拳敲敲他的胸,不滿他眼高看人低。

“哦?是嗎?我還以為你才芳齡七歲哩!看看你哪里像二十有七的‘大人’了?”他將她壓在床上,狠狠地將全身重量全壓在她身上,惡意地嘲笑她的“一馬平川”。

“狄——狄——”她如同往日般紅了眼珠子,雙手抱住他頸項往下拉,牙,狠狠地親向他的鼻。

“呵呵,海蘭不是小孩子嗎?”他大掌制止她亂動的豐軀,“那就證明給我看,證明給我看吧,海蘭?”

一時間,滿室的旖旎。

春羅帳,攔擋住了外界的一切風雨。

——***——

“我是私生子。”

靜靜擁著一生珍惜的小女人,狄雲濤第一次同海蘭提到了他的背後——

“我母親——狄寶珠,三十幾年前香港有名的豪門閨秀,出身高貴,豔絕天下,一舉一動莫不是世家弟子注目的焦點,身為香港房地產大王的獨生愛女,身後有龐大的家業——驕傲,傲慢,她有資本如此。”

海蘭輕倚在她所愛的男子懷裡,靜靜傾聽他低訴他母親的一切:眼高於頂,出口傷人,惹惱了一些追求她的紈?子弟,在一次豪宴中,有人設計輪奸了她!

他微顫,她緊緊反擁著他,給他所有溫暖。

“狄寶珠體弱多病,本是溫室中嬌柔的花朵,可任憑再怎樣嬌豔的刺,也不堪風雨侵襲。她被輪奸後,精神便失常。瘋瘋地在家中喧鬧了數月後,才意外地發現竟懷了孕!”

體弱,懷胎已數月,做不得引產手術,只得含恨生下備受詛咒的他!

她想哭,卻只依舊緊緊擁著他,聽他低訴。原本他一生下來便註定要被拋棄的,但意外的事發生了——

“狄寶珠承受不住一切,在生產後的下一刻便扯斷呼吸罩——自殺加上難產,一條二十來歲的生命便這麼消失了……”

幾番爭議,他幸運地留了下來,因為,他身上至少還流有一半的狄家血脈!

“知道了?我姓狄,香港房地產大亨狄進九的……但是我——”他沒說下去,因為那個老人一直恨他,是他,讓他失去了惟一的女兒!

“可我一點兒也不瞭解香港商界埃”她吐吐舌,“你明知我志不在商嘛!”

“是,你志在做夢!”狠狠啃一口她柔柔的臉頰,感激她的體貼。

“我雖活了下來,但依舊背負了無數的嘲諷,一個沒爹的雜種,一個不知道是哪個男人的賤種!”

“不要再講了。”她捂住他的唇,不願再一次讓他受到傷害。

他吻吻她暖暖的手,笑。

“我咬著牙,努力撐過來了。在年少的歲月裡,惟一給我溫暖的,是狄家一個遠方親戚的女兒,小我三歲的朱麗婭。”

“然後,你們就——”拒絕去想他和那位性感大美女的戀愛史。

“哪有你想的那麼順利。”敲敲她亂搖的腦袋,狄雲濤笑得苦澀。

不錯,在朱麗婭十六歲借住狄家後,他們確是相戀了。在他為學業所逼,超負荷地努力吸收一切知識時,朱麗婭的出現,帶給了他一絲自由呼吸的機會。

但,當他終於在二十一歲超前地拿到經濟系碩士學位之後,他向朱麗婭求婚了。可面對他的,卻是朱氏父母的反對,因為他的身世。狄進九更是大發雷霆,指著他的鼻頭咒?他,不知是誰的賤種,竟然想染指朱麗婭純潔的心靈!

他不配!

一番翻天地覆之後,朱麗婭含淚聽從父母安排,嫁入香港另一豪門,成為上流社會中為數不多的幸運少奶奶。他,則被一腳踢到了這座大都市,給他的,是剛被狄氏集團收購的一間已臨破產邊緣的小廣告公司。狄進九告訴他,除非他有本事將公司搞好,否則,狄家,絕不會為他敞開大門!

“哇,你的奮鬥史——”

“蠻艱辛的,是不是?”狄雲濤澀澀一笑。

“不是啦,你把鳴遠搞大花了幾年?”

“搞大?”佩服她的說詞,“今年是第十三年。”

“佩服!商業天才!”爬到他身上,同他眼對眼,“假如,我給你十萬塊,幫我搞一間公司好不好!”眼裡,星光在閃爍,她,抓住了一棵搖錢樹!

“不好!”扭一扭她耳垂,低低一笑,“你從我這裡A走的錢還少呀!”認識她愈久,才愈發現她對錢有不同一般的嗜好。

“喂,講話客氣一點好不好?”她不滿地抗議,“錢是你自願給的,又不是我伸手向你討。”

“是,你沒伸手向我討,你是直接從我口袋裡掏!”玩文字遊戲嗎?

“呵呵,你真不可愛!”洩氣地想翻下他的胸膛,他卻緊擁著不放。“說吧,這次她來幹嗎?”回心轉意,要重拾舊愛?或舊情難忘,放棄一切前來尋他?

十年多不見的老“戀”人耶!更何況是被棒子打散的苦命鴛鴦。

“勸我回香港。”本就不想瞞她。

“回香港?”才知他原是香港人,突然洩氣。

“嗯,狄——他老了,病痛纏身,主持狄氏營遠已稍顯力不從心,所以——”

“希望你回去?”

“是。”

“哦。”

“海蘭,我——”

“沒事啦,你什麼時間走?”好似問他幾點鐘上班的模樣。

“海蘭!”他狠狠地抱緊她,不滿她的不挽留,“你——”

“我?我什麼?”猛地推開他,坐起身來,“要不然怎樣!你會不走?你會留下來?”

“可你——”

“我?我什麼?”忍不住抬腿狠狠踢他一腳,“別說你這麼多年來這樣努力拼命是為了什麼!為了賺錢?嗤,也就騙騙我。”心痛,淚光在眼裡閃爍欲滴,卻扭頭不讓他看見,“我能做什麼?能讓你留下來?呵,我才不會自不量力!”

“誰說你不能讓我留下來?”猛捶一下床櫃,狠勁,讓床一陣亂顫。

“誰說?誰會這麼說?”兩年多了,她早已掏出一切、掏出她所有的驕傲捧在他面前,而他,總是視而不見,“我是你的什麼人?我有多少分量?你的公司裡有人認識我嗎?我的朋友知道我嫁人了嗎?嗤,笑話!我是天上神嗎?”

“你——我是我的妻子!”想狠狠地搖晃她,他什麼都給她了啊,只除了——

“是,妻子,我是你妻子,OK?”不想吵,心,早已累了,“我想跟你去香港。幫我辦齊證件。”一頭栽進床裡,不再理他。也再也沒有力氣理他。

“海蘭——給我時間,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只要再給我一些時間。”俯下身,密密吻著她,他的心也好亂埃“她”親自來尋他,狄——扯下臉找他回去,他十幾年的拼命,為的,就是讓狄——承認他啊,承認把他留下來不是什麼錯誤!

“海蘭,給我時間,給我時間——”

只要給他時間,他會向她證明:這輩子,他要定她了,只要她——

……“她”和他之間的一切,早已封印進十年前的記憶裡。

他,現在只要她——信任他,要她信任他……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7:53

第五章

香港,世人眼中璀燦的東方明珠,削尖腦袋也要拼命鑽入的彈丸之地。

它,小,大,多。地小,世界大,各色人物多。

淡淡瞥著車窗外的車水馬龍,瞅著為生計奔忙來,去匆匆的各色人等,坐在前座,海蘭不發一言。繁華、喧鬧,一如她待慣了的混飯吃的大都市,卻又有些不同。

香港,是獨一無二的。

“海蘭,等我有空再領你到處逛逛。”狄雲濤說。話雖如此,卻無一絲確定。狄——怎樣了?十幾年前將他一腳踢出狄家大門,此後一切的來往,僅止於煩人的公務。狄家,他再也沒踏入過一步,也再也沒見過狄——本人,偶爾的電話,一板一言,生疏的語調,只有公務。

“不用領我逛啦!”回過頭,擠擠眼,“只要好心地放一些港幣在我口袋,我會自得其樂啦!”哈,想開一些,只當平白賺一次免費旅遊罷了。

“若是不介意,讓我陪海小姐一游吧!行嗎,雲濤?”嬌嬌柔柔,朱麗婭側頭望向一旁思念了十三年的情人。

若是狄爺爺早些悔悟該多好!她和雲濤也不會蹉跎了這十數年的時光。青春不等人,她儘管再注意保養,女人一過三十,老態已漸漸逼上了額頭。

“麗婭,別海小姐海小姐地稱呼了,海蘭比你小上幾歲,你直呼她名字便好。”狄雲濤朝前座的妻子歉意一笑,因為怕狄——反對,他一直沒告訴朱麗婭他已婚的事實。

“可以嗎,海小姐?”揚起超凡脫俗的柔笑,朱麗婭也望向前座沉默不語的女人。嘖,要容貌沒容貌,要身材沒身材,雲濤怎會找她做女友,還是同居女友!難道因為十三年前自己嫁給他人,雲濤心灰意冷之下自暴自棄了?嗯,她要好好同狄爺爺溝通一下,讓他點頭允,許她與雲濤再續舊情。

“隨你高興便好。名字只是一個代號,稱呼無所謂啦!”海蘭淡淡地一笑。這是她同朱麗婭的第一次談話。幾日來,——直忙著趕辦簽證,忙著補齊拖欠出版社的稿件,忙著同家人朋友打招呼——她要去香港一遊,期間別打電話到家裡。怕有急事,她將狄雲濤的行動電話告訴了家人。

忙來忙去,一直找不到機會與這位美麗嬌柔的女子交談。事實上,也沒有時間,因為朱麗婭一直粘著狄雲濤,而狄雲濤為公司工作也忙得焦頭爛額,整日忙於調整工作檔期、安排他暫離時的接替人選!

兩人各忙各的,那晚未完的談話便一直耽擱了下來。不再努力溝通,海蘭的心卻也平靜下來,一切,她不想再去思考,順其自然吧!反正已做了兩年多的美夢,夢醒,可惜是自然的,但也不必太傷心。

呀,狄老大若也愛她,兩人說不定真能過完這一輩子呢!兩年的相處,她豈會愚鈍到看不出狄老大對她的“愛”,只是那傢伙嘴硬,不想說出口來而已。一切,只當作天老爺對兩人的考驗吧!

“啊,那好,海蘭,等咱們回去向狄爺爺請過安,咱們便去逛購物中心好不好?香港我住了十五六年了,熟得不得了。”朱麗婭俏臉轉向心上人,笑得好甜,“雲濤,還記得你剛學開車那陣嗎?每天非載著我到處亂竄,常迷路呢!現在恐怕再也沒時間陪我嘍!”年少輕狂的日子,陪伴雲濤的是她,朱麗婭。

“呵,十幾年沒逛過香港了,恐怕真的不識路了。”雖也常至香港,但卻是出差或中途轉機。香港,在他心裡,已快成一個遙遠的夢。

“啊,我不是說了嗎,我熟著哩!喏,你瞧這一條路……”將身子偎依過去,輕倚著心上人的胸膛,玉指輕點著窗外,一一細訴香港的變遷。

相依相偎,多美多動人的一幅“情人圖”!

望著後視鏡,海蘭低頭苦澀一笑,不是她的,終究是挽不回來的。收回目光,閉目養神。

——***——

“海蘭,海蘭?醒醒,到了。”彎著高昂的身軀,將頭探入車內,輕喚著一路無語昏睡過去了的妻,狄雲濤滿懷的澀然。幾日來,海蘭安靜得像個布娃娃,好似失了靈魂一般。

他知道,幾日來忙著處理返港事宜,忙著調整心情,忙得忘了平日粗枝大葉的妻子其實有著一顆纖細的心。

她會不會怨他?

低歎一聲,輕輕將妻子抱出車來,同等候在一旁的朱麗婭一起邁向面前雄偉的主屋。

他從小長大的地方,辛酸、苦澀、壓抑全來自它。它,曾是他的全部。

而今,他,又回來了。

“雲濤——”

他搖搖頭,示意朱麗婭噤聲,恐驚醒了熟睡的妻子。幾日來的忙亂,海蘭一直沒好好休息過。一切,等她睡醒再談吧!

“小少爺——”大廳玻璃門旁肅立的僕人恭敬地推開大門,低頭施禮,請他入內。

富麗堂皇的大廳,豪華的擺設,壁上的名畫,壁爐中燃起的熊熊火焰,一切,如他走之前一樣,毫無變更。

甚至,廳內中心的皮沙發上,坐的那個人——直直的坐姿,不苟言笑的嚴肅面容,整齊的裝束,渾身的權貴氣勢,也如同他走時的模樣。只除了那人頭上新添的點點銀光,如同刀刻的國字型臉上已顯得深刻的歲月痕跡。

他站定,靜靜迎上老者的視線,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還知道回來?”老者冷冷一笑,不帶一絲乍見親人的熱切,反而帶著明顯可見的深深怨恨,“你已經有資格站在我面前了?”冷冷的語調,帶著深深的嘲諷。

多像!

眼前的人多像年輕時的自己!

儘管身上只流淌著一半狄家人的血液,他,依舊像極了自己!努力壓抑內心的潮漲潮落,故作漫不經心地瞥過眼前男子的全身上下、左左右右。他一直偷偷關心著他呀,無論怎樣怨他的出生奪走了心愛女兒的生命。他,身上總歸流有他狄進九的血!目光掃到男子懷中擁著的女人,內心一動,“怎麼,捨得放下她?”

“您——”一開口,才知嗓子早已啞,狄雲濤不由自主地摟緊了雙臂,眼一熱,忙忙閉上眼,努力平息內心的遊動。

“我什麼?”哼一聲,“阿義,去將他抱的那個女人送到客房去。嗤,沒有一點教養,有睡著來拜訪別人的嗎?”轉向一旁的老僕,他冷聲吩咐。

迷惑。

他喜歡的不是朱麗婭嗎?何時有了這麼一個親密女人?

一旁的阿義忙走過去欲接過狄雲濤懷中的女子。

“不用了。我先送她回我房間,您——不會介意吧?”

“只要你還認識回房的路便好。”老人頭一扭,拒絕去看男子眼中的渴望。他從小便在被怨恨中長大,還渴望親情!嗤,長不大的孩子!

微一點頭,不去想心中的傷感,狄雲濤抱著他的女人,腳步毫不遲疑地邁向樓梯。他的房間在三樓,不管狄進九再怎樣怨恨他,他依舊是狄家的小少爺,生活上沒受過一絲苛待,甚至是說養尊處優也不為過。

輕輕推開沉厚的桃雕大門,眼前,依舊是他離開狄家時的臥房,一切依舊,沒有半點的改變,甚至,連床上罩的黑絲絨床單,也是他所喜歡的樣式,而床單的一角,永遠是半掀在枕旁,枕下壓的書微露出封面——正是他當年離開狄家時未讀完的那本書!

怎麼可能!狄——會讓人精心維護他的屋子?!

驚愕,卻也不再遲疑,舉步進去,將小女人輕輕平放在床上,仔細地給她蓋好絲被,輕柔地撫去她臉上的發絲,傾身,俯首,印下輕輕一吻。

“好好睡一下。”再凝視沉睡中的海蘭半響,將她的睡姿深深地刻在腦海裡,給自己空虛的心灌注勇氣。半響,他才悄悄地離去。下樓,去見他恨了三十幾年也愛了三十幾年的人。

“總算肯下來了?”嘲諷地一笑。

“您——過得好嗎?”簡短的字語裡包含著壓抑許久的激動。

“好,當然好。沒有人在我眼前礙著,不會讓我想起我女兒是怎樣死的,我當然好。”七十多歲的老人,笑得冷意十足。

暗暗握緊拳,狄雲濤咬緊牙關,刻意忽略內心不可用言語表達的受傷,他還是恨他啊,一如繼往,一如十幾年前!

“怎麼?我講的不對?”狄進九站起身來,將小幾上的公文袋抓起複又一把甩進站在身前的男人懷裡,略顯清瘦的身板挺得筆直;臉上,還是冷冷的笑,“你既然姓狄,狄家的一切我會給你。不過,我懷疑你有沒有那個本事將狄氏集團扛起來。”手一擺,“你不必說什麼,若你真有那個能耐,就做給我看。那個袋中是有關狄氏集團的所有資料,你最好看完它。從明天起,狄氏便由你代理總裁一職。等你把狄氏完全玩轉了,再回狄家來吧!”手一背,轉身上樓,冷冷地拋下兩句:“至於樓上的女人,我會替你照看的。嗤,長得人不得人眼,還敢帶到狄家丟人。”聲音,慢慢消失在二樓的轉廊。

狄雲濤立在原處,一動不動,狄——他是什麼意思?

“雲濤,走啦!狄爺爺在集團總部頂層給您整理好了住所,咱們過去吧!明天開始,就有你忙的啦!”坐在一旁半天沒開口的朱麗婭見狀起身,拉住他手臂便要向外走。

“等一下,我去抱海蘭下來。”自己的女人還是自己照看比較好。將海蘭留在狐狸窩裡?哈,他不是傻子!

“呃——你沒聽狄爺爺說嗎?海小姐他會照顧的。”將他倆分開,才有利於她埃幾日來,她早已默默察覺到,雲濤對她的癡戀狂愛已是過往雲煙。他的心,恐早給了那個叫海蘭的女人!

她,不會就這麼認輸的!十幾年來,既便她過得很好,心裡,始終忘不掉雲濤。如今,已是自由身的她,沒理由不去重拾舊愛。況且,前夫只給了她幾百萬的贍養費,她已習慣了的奢侈生活,豈能就此打住?而雲濤,是她最好的選擇。

“我的女人不需要別人的照顧。”扯開手臂上的玉手,他舉步要上樓。

“站住!”朱麗婭大喊一聲,“雲濤,狄爺爺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讓你回來?你要爭口氣讓他看一看,讓他相信他的選擇沒有錯誤!”

他站住,暗暗握緊了拳。

“再者,她不過是你的同居女友,你將她帶到集團,別人怎樣看她?外面的媒介怎樣評論她?”

狄家在香港是一大名門啊!且不論狄進九猛然讓位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毛頭,媒體會怎樣炒作這一天大新聞,若是狄雲濤的身世……

儘管三十多年前狄進九動用一切手段,壓下了她女兒狄寶珠遭人輪奸、生子難產而死的消息,假造戶口使狄雲濤在狄家名正言順地生活,但,若有心人刻意去查……此事不得不防啊!

若此刻,再扯進一個無關緊要的女子,只怕一切是非均會繞住狄氏這棵大樹埃

“那我至少要再見見她。”靜思了半晌,知道海蘭不能這樣曝光在新聞媒體的閃光燈下。但既使不能帶她走,至少也要再見她一面,告訴她一些關於狄進九——老狐狸的事情!

“哎呀,等一下回來再見也一樣嘛!先過去集團整理一下啦!”纖腰扭動,知他心意已動搖,忙扯了他臂膀便往外走。

也——好,等集團運作他熟悉了,等狄——承認他了,等一切安定了,他會給海蘭一個名正言順的地位,這次,他要在世人面前,重新娶海蘭一次,讓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娶了海蘭;海蘭,是她的妻子!

就趁海蘭休息這段時間,先去集團整理一下也好。權衡利弊,海蘭留在狄家大宅,總好過在外面承受各色眼光。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是他現在惟一能做到的。

只是,他沒想到,當他到達狄氏集團總部大廈時,等待他的是尋風而至的各路媒體記者,撲面而來的各種提問讓久經商場的他也幾乎招架不住;而當他力竭地應付完媒介時,集團內各高階主管又將他擁進了會議室,馬上商討起公事。等他終於應付完一切,他已登上了飛往英國的客機,去處理英國分部的突發事件。

狄家雖以房地產起家,但近幾十年來,在建材、航運及高新科技方面,也已是個中翹楚——多元化綜合型跨國集團早已形成。而今,所缺的,正是一位新生代的領導者。

狄雲濤,被推上了這一寶座。

幸或不幸,誰也不知。

——***——

“呵——”伸一個懶腰,海蘭舒服地呼口氣,好幾日不曾睡過一個安穩覺,加上心情鬱悶,才會一時把持不住在車上睡——咦?她睜大眼,這是哪里?空曠的屋子裡,一切的擺設都很熟悉,因為同她與狄老兄的臥房一模一樣嘛!她回家了?馬上搖搖頭,儘管屋內的擺設、格局一模一樣,但這間屋內異樣的氣息卻在顯示:這屋子已有好長時間沒人住過了。

“怎麼,沒看見我這個老頭子嗎?”不滿的冷哼清楚地傳入她耳朵。

她手一撐床,坐了起來,尋聲望向床的東側,木制躺椅上,坐著一位面色陰沉的男人——狄老兄?

她一愣,眼前的這男人若沒有蒼蒼的白髮,若將滿臉的風霜皺痕擺平,那麼,活脫脫便是與她生活兩年的狄老大了!

驀地,海蘭一笑,點點頭,“您一定是狄老先生了。真抱歉,我太失禮了。”忙跳下床來,穿好鞋子,整整衣服,規規矩矩地站在老者面前略躬身一禮,“您好,我是海蘭。”

“海蘭?”老者並不理會她的禮儀,只皺著眉上上下下打量她幾回,右手食指輕扣扶手,“嘖,他眼光怎這樣差!像這樣的女人,能帶得出去嗎?狄家臉面不被丟光了?”說不出的失望。

海蘭皺一皺眉,決定不再同他多說其他,既然他已這樣當面講她,她也不用再多講什麼。“狄老先生,很抱歉讓您失望了。但感情的事是不能以外貌來取捨的。情人眼裡出西施,對不對?”

“哈,天大的笑話!出西施?那也得有情才對吧?他對你說過什麼愛?”狄進九嘲弄地一笑,那個孩子恐早已將情愛給朱麗婭了。

“是沒有。”她的坦蕩倒叫他吃了一驚。

“那你還緊抓著他不放?”難道自己看走了眼,她,也是為了錢財而來?“這樣好了,我給你一千萬,夠你花一輩子了,你趁早走,如何?”

“因為我愛他。愛是付出,不是索求。”海蘭淡淡一笑,“一千萬?一千萬能做些什麼?”能幫她贏得狄老兄親口對她說一句“我愛你”?

“嘖,胃口不小嘛!一千萬能做什麼?”狄進九也笑,“你說,若他親耳聽了這句話,會作何感想呢?”狐狸眼一閃。

“他?他只會一笑,然後說:‘又搶錢啊?’”她哧地一樂,想起她每次去掏狄老兄口袋中的皮夾——鬧著玩兒,他總會縱容地擰她耳垂。

“呃?”狄進九顯然大感意外,“看不出,你挺有手段的嘛!”略含嘲諷,但若真是如此,一個平凡的女人,竟能抓住一個人間之龍——不可輕視啊!

“您老過譽了。”微一頷首,不理會老者不斷的淺諷暗嘲。心中,早已暗暗作好了決定:從現在一刻起,關於她和狄老兄之間的牽絆,她不會再去花力氣糾纏,一切,看狄老兄的心了。她早已無力,也無心去費心經營她夢中的愛情。

一切,順其自然吧!

“兩個選擇:一是一千萬,離開他;二是做他地下情婦——狄家不會接納一個出身無名的平凡女子。”為了狄家,別無他法。

“兩個回答:一是不離開他;二是不會做他情婦——我也從不曾想嫁入豪門。”雖然愛極了灰姑娘傳奇,但也不會頭腦發暈。世家豪門,不是她幸福的安樂窩。倘若當初得知狄老大家世背景如此顯赫驚人,也不會不加思索地嫁給他。聳聳肩,暗中扮個鬼臉,她嫁的是狄老兄,不是狄家。所以,不算說謊吧?

“你很直接。”狄進九不由對她稍稍改觀了一點——也只是一點而已,但這已很是不易,熟悉狄進九的人都知:此老看人總是看一眼,一眼定乾坤,若對某一人下了定論,很少改動的。但此刻當他面對一個不“怕”她的小女人時,他竟有了仔細審視她的念頭。她的話很犀利、很直接,應答反應很是快捷,若加雕琢,成器絕非難事。只可惜容貌實在是……這是不能進入上流社會的最大敗筆。香車美人,古今一同。

“您老客氣了。”再點一下頭,“若老先生不介意的話,請容我暫時失陪,去梳洗一下。”也不待老者回答,海蘭已轉身行往臥室東側——既然這裡同家中擺設相同,沒道理其他附屬房間格局方位不一致。

狄進九在她推開浴室門板之前叫住她,“你怎知那邊是浴室?”他一直坐在椅上等她醒來,沒有見到她睡眠中曾醒來摸清過此處方位格局。

“喔,因為在——狄老大那間公寓裡,擺設格局一如這裡嘛!”深深瞥老者一眼,“他似乎從沒忘記過這裡。”

老者微震了一下,隨即又問:“你喚他什麼?”

“嗯,狄老大、狄老兄。”她知道這位老先生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不喊他名字?”

“為什麼非喊他名字?再者,”她聳聳肩,“他的名字不是我能稱呼的吧?”即使早已認清事實,心,還是一黯。

“他告訴過你?”“雲濤”兩字早在十多年前已專屬朱麗婭一個女人。若此事那小子真的曾告訴過她——那這女子對狄雲濤影響絕對不小,他得改變策略。

“沒有,他從未告知我任何我們相識之前他的一點——小事。”她似乎同“聳肩”這個動作結下了不解之緣,“我在見到朱小姐之前,根本不知他原是香港人。”

“你不好奇他的過去?”愛一個人,都會想要知道所愛之人的所有事蹟與過往,不是嗎?除非她不愛他。

“好奇?好奇做什麼?我認識他、愛他,只要知道同我一起時的他便好,其他身前事,知道了又如何?”刨根問底不是她海蘭的性格。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女人不能喚他名字這個忌諱的?”

“感覺埃每次一喚他‘雲濤’,他總會皺眉、沉臉,陰陽怪氣的不理人——我幹嗎老是自討沒趣呢!”自嘲地一笑,“再者,名字只是一個代號,”今日好似已講過一遍,“稱呼並不重要。”沒說出口的是:她,恐怕也沒有稱他名字的資格吧!

心,頓時沉到穀底。

將她神情一絲不落地全攝入眼底,心思一轉,狄進九冷冷一笑,“你很明白自身輕重。”這女子,內在並不象外表那麼不起眼。心裡,隱隱明白狄雲濤會舍朱麗婭而重新選擇於她的原因了。

“我該說聲謝謝嗎?”挑眉也是一笑。

“若是你認為必要的話。”狄進九認真地點頭,若是無關的人,絕不會得到他一字的結論,哪怕是批評。

“那麼,多謝狄老先生謬贊。”老者真不是普通的驕傲啊0我現在可以失陪,去梳洗一下了嗎?”

“自然可以。”狄進九也立起身,瞅一眼壁上的掛鐘,“七點到餐廳用餐,希望你懂得用餐禮儀。”

“是,謹遵所言。”靜靜瞅著老者行至門前,在他打開門走出去的那一刻,忽又開口道:“他跟您很像。”

“相貌上的?”老者手握門柄,站祝

“也有性格上的。”一樣的眼高,一樣的氣勢逼人,一樣的——驕傲。甚至,連看人的樣子,都是那麼輕飄飄、漫不經心地一瞥。

門一開一合,她關進浴室,不給老者再次發問的機會。

狄進九默默佇立了一刻,門一開一合,也走了出去。這女子,他略略點頭,初次見面時的輕視已減了八分。

若他正值壯年,也會去追她。看人,容貌其實不是那麼很重要的。

一個聰慧的女人,其價值遠遠大於一個空具美貌的花瓶。

——***——

暗暗扯扯身上的長裙,海蘭感覺上不是那麼好受。行不起風,坐不曲身——她好似在哪里聽人說過這些豪門禮節,真是聽著很容易,但身體力行起來,真真是——該死的!

她暗咒一句,平日裡無論是在老家還是和狄老兄在一起用飯,總是坐無坐相、吃無吃相,只要舒服就好嘛——爬在床上邊看書邊吃飯是她的最愛耶。

“不習慣?”將她的小動作看在眼裡,狄進九又是嘲弄地一笑,“若是名門閨秀,在餐桌上是最顯得出來的。”雖說這小女人一臉的難受,但總體說來,她的用餐禮節尚可接受。

“是啊,如我這等沒見過世面的下層小女子,自然是東施效顰。”吃飯,不就是圖個高興嗎?幹什麼非弄得這麼公式化?菜,只能一點一點夾面前盤中的,伸長筷子去挾別處的菜不是淑女的行為——可她面前只有一碟涼菜、一碟不知什麼做的豆卷,她愛吃的糖醋排骨離她三尺遠——除非欠身,否則只能望“菜”興歎。

偏偏,她為了“淑女”形象,只有望“菜”興歎的分。明明就兩個人吃飯嘛,為什麼非弄得如宴會一般?啊,讓她幹流口水!

回去要好好反省一下,順便將以前寫的愛情故事重新翻一翻,查一查她的可憐女主角們是否也有望“菜”興歎的小女人——一定有的,因為小說中的所有女主角都被她一腳踢進豪門做貴婦了——藹—改!她要改寫結局!免得眾女主角來她夢中造反,因為為了“淑女”的形象,整日挨餓埃

“海——蘭,海蘭?”試著喚了她幾次名字,狄進九感覺還可以,只是剛剛才對她有了一點點的好感又消失了個無影無蹤。發呆!神遊!這決不應該是淑女應有的!

“海蘭!”

“呃?您——狄老先生,對不起,有事?”只顧發呆、反省,忘了身處何地了!暗暗吐吐舌,臉紅地聳聳肩。

“沒事。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淑女是不能盯著一道菜流口水的。”見她心虛臉紅地低頭猛灌果汁,又是不由自主地一笑,示意傭人將她盯了好久的那盤菜移到她伸手可及之處。

“謝謝!”揚起燦爛的笑,伸筷夾起一塊紅嫩多汁的排骨迫不急待地放進嘴裡,唔——人間美味也不過如此!

看著她不加修飾的吃相,狄進九厭惡地一撇硬唇,這女人!再望一眼,嘴角動了動,舉手示意傭人用盤給他夾過一塊排骨來,試嘗了一口,味道和從前一樣嘛!他還以為王廚子換了做法哩!嗤!沒吃過東西的難民女!

撇見老者的舉動,海蘭嗤地笑出聲來,見老者狠狠瞪她,忙連連擺手,“老先生,對不注對不住啦!”忍了又忍,卻總是管不住唇邊的笑痕,這老先生真——可愛!可也知道在餐桌上發笑是失禮的。

“沒規矩的女人!”啪!將筷子一甩,狄進九掛不住老臉,氣惱地推開坐椅凶著臉走了。

可即使大步跨進了書房,耳邊,還是那可惡女人囂張的嗤笑!

一頓飯,從沒吃得這麼盡興——不,生氣過!不懂禮貌的女人!若是不好好調教調教,怎能擔得起狄家主母的挑子?

狠狠地哼了幾哼,終又轉出書房,踱回餐廳,坐回原位,嚴厲地瞪著那仍低著頭全力忍住笑、猛吃猛喝的小女人,“記住,以後用餐時決不允許無故發笑;咱們狄家丟不起這張臉!”忿忿地撿起筷子,夾向咬了一口的排骨。

“呃?”海蘭愣了一下,咱們?狄家——這老先生氣糊塗了嗎?兩小時前,他還趕她離開香港哩!搖搖頭,吃飯皇帝大!

再夾一塊排骨,猶疑了一下,送往不遠處的主位,“老先生?再嘗嘗,大廚的手藝真不是蓋的喲!”

“你不知老人家不能多吃肉嗎?”氣狠狠地瞪她一眼,想讓老人家得高血脂嗎?

筷子,卻不由自主地又夾起那女人送來的排骨,一口咬了下去。

哈哈——

這次,海蘭很禮貌地忍住笑,只一筷筷地將飯菜飛快地掃進嘴裡。這老先生,太可愛了!

——奇異地,海蘭溶進了狄家大宅裡。

這次旅行,或許不賴喲!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8:09

第六章

日升月落,地球依舊依著軌道慢慢地圍著太陽繞圈子,月落日升,海蘭依舊依著平日習慣漫不經心地過日子。

一切,沒什麼不同。

只除了身處之地現為座落於香港某一區的豪門大宅,只除了身後的三三兩兩的生疏面孔。

其他的,一切照舊嘛!

順手掐下一朵盛開的墨菊,海蘭在偌大的狄家花園裡兜著圈子。雖已是初冬,花,依然紅盛火。許許多她叨嘮幾句,什麼坐相不雅、什麼吃法太過粗魯等一大堆的挑剔。

今日上午能碰到他,不易哩!

見他皺眉不甚贊同地望著她懷裡的花,便不好意思地笑笑,“這花好漂亮,是不是?”

“嗤!”老者不給面子地涼涼笑上幾聲,“若有時間,多學些豪門規矩。狄家雖談不上什麼世家豪門,但若擺出門去的女人該會的不會、該懂的不懂,人家是會笑話咱們狄家的。”

“喔。”點點頭,忙將花背到身後。來港已近一月,平日除了四處探險遊玩,便是悶在狄家大宅東瞅瞅西望望,吃飽混天黑。狄老先生是曾輕描淡寫地提過幾次,讓她多學些貴婦禮儀,但——玩兒瘋了的她,即使狄老大也被拋到九天雲外去了,哪里還會憶起什麼學些禮儀?不過,這是否意味著,狄進九稍稍接受了她?

“別只喔來喔去的。你難道一點兒也不著急?”揚一揚手中的報紙,頭刊上大幅的彩色巨照,正是月餘從未回過狄家的狄雲濤。

“著急?急什麼呀?”撇一眼報上笑得春光燦爛小鳥依人般偎在狄老大身畔的大美女朱麗婭,聳聳肩,“一切順其自然嘍!”一個月來,除了接到過狄老大寥寥無幾的幾個電話;人,只能在電視、報刊上見到。

他現在可旺得很,大眾知名率直逼演藝圈當紅炸子雞,什麼商界金童阿狄氏接班人啦、未來能鎮霸香港商界的年輕精英呀——等等等等,一大堆的高帽鋪天蓋地地蓋到了他老兄頭上。

而一直陪在他身旁的絕世美女,自然是“相戀了十幾年”的“最愛女友”兼“未來狄家少奶奶”的朱大小姐麗婭女士了!令人矚目的金童玉女——摘自某著名報刊的名記者專訪。

“你甘心退讓?”狄進九諷刺地一笑,“再怎樣大方,也不能如此輕易地拱手出讓愛了二年多的‘男友’吧?”派人調查了一番,才知這看似貌不驚人的小女人已入駐狄雲濤公寓兩年!

“男友?”再聳聳肩,“狄老大從不是我男友。”而是“丈夫”,儘管沒有人知道。忽地憶起前兩日深夜狄老大打來的電話:“海蘭,忍一忍,等過了這段時日,等一切上了軌道,該給你的,我會一樣不少地全給你。”

沒理由地,她的心一空。該給的?什麼是該給她的?愛?名正言順的婚姻?

手一緊,她握攥住背後阿義送的那束花——狄老大甚至不曾送過她一朵花!

“不是男友?那是什麼?”將她舉止不動聲色地攝入眼底,狄進九涼涼地嘲諷一笑,將她本已下沉的心更輕而易舉地推入深深冷溝。

“是——同居人啊!”勉強地展顏一笑,“狄老先生或許該高興才是。說不定不出幾日,我便回老家去了。狄老大身旁是該有一位名門淑媛才撐得住狄家接班人的顏面埃”不想再去努力什麼。前幾時曾發下的豪言壯語:我是愛情專家,我怕誰?早已灰溜溜地夾著尾巴逃掉了。

是累了,兩年的源源付出該夠了吧?剩下的,也該狄老大——

“你甘心?”難道他狄進九看走了眼?這女人並不如他所想的那麼堅韌?

“不甘心又怎樣?”強顏歡笑,“反正狄老大也不愛——”心痛得如刀割火燎,“所以,我只好乖乖地退居角落,只看新人笑嘍!”

“沒用的女人!”一甩袖,老者怒衝衝地拾步上樓。失望,太失望了!本以為這笨女人會有幾分鬥志,會力戰到底,她不是說什麼“愛只求付出”嗎?但如今看來,狄家女主人的位子,決不能由這麼一個怯弱的醜女人來坐!

上到二樓,不甘心這女人不戰而逃,忽又甩下一句:“好好妝扮一下,今晚去陪我參加一個晚宴。”晚宴,是狄氏集團所辦,為的是正式向商界宣佈:狄氏總裁正由狄雲濤接任。

氣惱地再次怒瞪樓下猶自發呆的女人,狄進九轉回房去。 笨女人!不想想你住的是誰的房子,不想想為什麼讓你學些貴婦禮儀!

冷哼一聲,故意忘記告訴這女人,今晚這眾商雲集的豪宴有何目的,以及——

就再看一看這女人的臨場表現吧!老者猶不放棄,不信看盡人生七十載風雨的利眼,這一次會看走了眼!

這女子,不會如她容貌般平凡。

——***——

呆呆瞅著老者忿忿地轉回房去,海蘭一時無法醒過神來。在老者的眼中,她可錯看了一點失望?

失望,對她嗎?

隨即搖頭否決,她很有自知之明的。小小的一隻灰麻雀,豈會入了佛祖的法眼?

但宴會,要她參加。

為什麼?

讓她真真切切體會一番,何謂上流社會的社交生活、何謂位高權貴之人,讓她徹徹底底地對高高在上的狄雲濤——死心?

她也確實有些死心了。

一月來耳聞目睹的現實、報導,她已深深感覺到了她與狄雲濤之間有多大的差距存在。雲與泥,豈可同日可語?

現實,是她必須面對的。

童話,只是她單純的想像而已。

現實與童話,豈僅僅是雲泥之別?

而她與生俱來的傲骨或曰“自卑”,早在兩年多的時日裡被悄悄打磨成了一柄利刃,一柄對準了自己胸口的利刃,只待時機成熟——有人狠推她一把,以便助她將利刃推入胸口。

不會死,只會很痛而已。

痛,會將她從夢中喚醒。

會讓她重返人間。

會讓她記住一個事實:在她以後長長的未來,不再會有愛情神話,更不會有狄雲濤的存在。

有的,只是美麗的回憶。

一個美麗的童話故事……

也許真是一場夢。

而今,也許夢真的該醒了。



第七章

《新聞快報》特訊——

本報資深記者由現場發回報道:今晚八時,狄氏集團在希爾頓飯店舉辦盛大晚宴,慶祝狄氏集團新任總裁狄雲濤正式接掌帥位。應邀參與盛宴人士估計逾千,其中以各大企業執行董事及狄氏有生意往來的商界人士居多。

眾所周知,作為香港名企的狄氏集團,以房地產起家,在港房產業一直居於三甲高位。近二十年來又開拓了海外航運,建築材料及商新科技等多種經營領域,已轉變為跨國型綜合集團。狄氏一貫堅持以仁洽企的方針,現擁有相關企業數十間,旗下員工逾萬。其一直以來均以良好的健康形象示眾,是亞洲著名企業之一。

此次,狄氏集團高層變動,震動全港。月前曾傳聞狄氏第三代總裁狄進九先生因病卸任,接任者為其獨生金孫狄雲濤。此說版本不一,因狄氏從未發佈正式消息,一直為大眾所疑。 本次盛宴即為正式宣告總裁易位所辦。狄雲濤被正式宣佈為狄氏集團第四代總裁,帥印由此正式接掌。

狄雲濤現年三十四歲,畢業于香港大學財經系,十三年前即遠赴內地,自創自闖江山,全亞洲排位前五的廣告集團中,嗚遠即為其十年成績所現。據相關人士稱,狄雲濤生性穩重,經營手法以穩著稱,極重信譽,作風很是保守,從無緋聞傳出,私生活甚是嚴謹自律。

今晚,是狄雲濤先生首次正式同廣大媒體碰面。陪同狄先生接掌帥印的除狄氏集團各高層主管外,所攜女伴相信是廣大讀者最感興趣的。

女伴為朱麗婭女士。朱女士畢業于香港某貴族女校,據傳聞其已與狄先生相識相戀十數年。朱女士十三年前曾入嫁香港某世家豪門,其夫曾是香港年輕精英,一度風雲全港。但兩人相傳不合已久,更於一年前離異。此次,朱麗婭女士以單身相陪昔日男友狄雲濤先生入主狄氏,兩人舊情重燃機率很大。

而大眾多數認為,這一對金主女好事將近。

果不其然,晚九時許,狄氏老總裁狄進九先生登臺正式宣佈:狄氏帥印,現正式由狄雲濤接掌!

諸人紛紛撫掌祝賀,晚宴氣氛即近高chao。

興奮之下,狄老總裁趁勢推舟,為慶祝金孫入主狄氏,特將傳家鑽戒取出置於主席臺上,並許下承諾,在場未婚子女,若有膽量上臺拿取鑽戒,並能令狄雲濤親自為其佩戴,則可成為狄家未來少奶奶!

此言一出,舉座則驚,許多名門淑媛紛躍躍欲試,畢竟狄雲濤才貌皆為上品,若有此等金龜婿,此一生也不白度了!但,有道理是:君子不奪人之所愛。眾望所歸,此鑽戒恐非朱麗婭女士者莫齲

眾人喧哄之下,果見朱女士勇登主台,從狄老總裁手中取走狄家傳承鑽戒!

而一直側立一旁的狄氏新任總裁狄雲濤先生對此不置一詞,但在朱女士遞上鑽戒並伸出纖纖玉指時,欣然為其套上鑽戒!

掌聲四起,眾人紛紛起立,並向這一對金童玉女致上最深的祝福。

此正謂:狄氏集團,雙喜臨門!

……

——***——

《娛樂快訊》特訊——

在今晚所舉辦的狄氏集團盛宴上,可謂高chao迭起,在此慶賀狄氏集團雙喜臨門!

另,現有一花絮將呈給各位:

今晚十時,本報曾接到一通參於此盛宴的某人士電話,據這一與會人士稱:在宴會高chao時分,他曾親眼見一素妝女子在宴會廳某一角落,舉掌揮向狄氏新任總裁,隨後,此女怒衝衝離去。

此事很是引人深思,這一女子是何人也?

是狄氏新總裁舊日情人?

還是妄想借機成名一女子?

最令人跌破眼鏡的是:狄雲濤挨了巴掌,竟毫無任何舉動,不發一言地任女子離去!

此事看來深有玄機。

本報將特別關注這一事件的發展。

一有消息,將向您最快傳遞。

——***——

“砰——”

巨響,在清晨乍然響起,驚動了在樓下大廳打掃的狄家諸傭人。眾人互望了一眼,均有默契地移師廚房躲藏起來,原因無他——

自四天前晚宴歸來後,狄老爺子的火氣便一直沒消弱的勢頭。逢人便罵,遇物則摔,三天三夜下來,眾人已被罵了三個來回,而被摔壞砸碎的廳內物品,早已無數。由今日的巨響,眾人不由心中一疼,該是二樓長廊的那件景德玉瓷馬魂歸離恨天。天哪!幾十年的老東西了!

閃喲!

一時間,廳內寂靜一片,再無一人。

“該死的!沒用的女人!”怒?,由二樓一路傳至樓下大廳,緊隨其後的,自是火氣沖天燒的狄家大老進九老爺子。

怒衝衝至大廳,環顧一周,不意外地瞧不到一絲人影,火氣不由又是上沖,“該死的!人都死到哪里去了?”怒吼一聲,“阿義!周嫂!統統給我滾出來!”聲震主樓。

躲在廚房的其他人不約而同地籲口氣,不甚同情地瞅著被點名的兩位“難士”,真好!幸虧不是自己耶!

“聽到沒有!”又是獅子一聲吼。

趕忙地,眾人沒啥同胞義、手足情地將被點名的兩人擠出避難所,“老天會保佑你們的。”

可憐的兩人只得嘀咕著慢慢移到老者面前三米處,“老爺,早飯快備好了。”

“早飯?”冷冷一哼,“那個女人呢?一大早跑到哪里去了?”昨晚特意傳話給她,從今日起,他會好好地仔細地教教她,怎樣成為一個合格的狄家未來女主人。

而今早,怕她記不牢,他還特意親自去敲她的房門。結果,才知,她竟該死地躲了個不見人影!幹什麼?傷感了三天也該知足了吧?有自憐自哀的工夫,多聽他老人家傳授一些社交技巧也不為過吧!

“呃,哪、哪個女人?”糟了喲——

“哪個?還有哪一個!”火一下熊熊燒起,“還有哪一個女人會膽大包天地從宴會中途偷溜?還有哪一個女人敢當眾揮掌打向狄氏集團新總裁的臉呀?還有哪一個?!”

一提起此事,氣便不打一處來。膽大妄為的女人!竟敢當面不給他狄進九面子!放眼全港,有誰這麼膽大包天過?!

呃——

當然,他也承認,那天故意沒告訴她宴會的目的,將她一個人惡劣地丟在生疏的面孔裡,錯,是在自己。可,那也是想考考她的臨場發揮能力啊,也是想看看她隨機應變的本領嘛!致於她半途開差偷溜嗎?

雖然,在宴會高chao時,他隨口宣佈了狄雲濤與朱麗婭的文定之喜,沒有顧及她的感受。

但,他本意是想幫這醜女人一把埃他給她施了那麼多的眼色,讓她趁機上臺,她不敢,鼓不起勇氣,怨得了他嗎?

再者,他也是想逼狄雲濤說出真心話呀!

他有錯嗎?

沒有嘛!

可糟就糟在,在他宣佈完以後,狄雲濤竟沒有反對!

而她竟說——訂婚娘子不是我——

……如今,兩人將氣全堆到他狄進九頭上,算什麼?一個是整日如遊魂般在房內蕩來蕩去,少吃少喝;一個是加班加點,電話沒有一個。

氣,都朝他噴過來。

其實,他也是好心呀!

氣惱地再重哼一聲,“那女人呢?”自怨自哀自憐了三天,也該夠了吧?

“藹—”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海小姐不到六點鐘便跑去九龍遊玩了。”還是逼刀疤老李開車載她去的。

“什麼?去玩了!”青筋不由暴起,這女人!沒腦子呀!當初給她三天時間是為了讓她好好思考一下,看看該怎樣挽回劣勢,不是讓她想去哪里玩!

不過,好吧,他承認,去散散心也好,總比悶在屋子裡發呆好。

唉,或許他的手段是激烈了一點點。

但,那女人不是整日嚷著愛狄雲濤嗎?

既然愛,就大大方方上臺,大大方方從他手裡取走狄家傳家戒指啊!幹什麼不好意思,以致朱麗婭捷足先登?

沒用的女人。

哼了又哼。

也怪狄雲濤,為什麼不阻止他宣佈?若他不同意,誰又干涉得了?

唉!傻小子!一直努力著,努力著想讓他承認他有能力、有本事姓狄,有流著狄家血脈的資本!

一直努力,只為了他的認同。

可,為了他的認同,難道就連一生的幸福,也會毫不留戀地丟掉嗎?其實,忘了,也一直抹不開面子告訴他——

他,狄進九,早就承認了他,承認他狄雲濤是狄家的血脈、是他的孫兒啊!

當年,當他抱著冰冷的寶貝女兒時,他確實恨極了那一團小小的生命!他總是在咬牙切齒,倘若沒有這一團小生命的出現,寶珠或許不會死!倘若沒有這一團小血肉的孕育,他的女兒說不定會能慢慢忘記傷痛,甚至好起來!

他的獨生愛女啊!二十年的精心撫育,豈是說走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這一團蠕動的證據,讓他恨不能——吃掉他!

可,女兒終究如煙霧一般,不顧他的哀慟,悄悄熄滅了花一般的靈魂火焰。

而那一團小小的血肉,卻奇跡似的衍續了他的生命,一日日地成長。

當他用盡一切手段,將慘害他女兒的惡徒活生生血祭了死不瞑目的女兒後,他的復仇之火,便一滴一滴消失了。從心中一點一點萌發的,只是一個迫切地想盼著孫兒快快長大的老人的信念而已。

可,他卻一直不懂該如何處理這陌生的情感,似乎一直縈繞在屋內的女兒氣息時時刻刻在說:爸爸,你忘記我了嗎?

於是,他慌了,恨不得將那害死女兒的罪犯剁成肉醬!

但,再看那愈來愈神似自己容貌的小罪惡,他的心更攪成一團亂,再怎樣,他也是女兒生命的衍續,是他狄進九最後一條根哪!

愛恨交織,各種複雜的情緒紛紛佔據他的內心深處……

於是,他恨那一團血肉,他不停地咒他、冷諷熱嘲他,容不得他幸福……

只等到那孩子傷心地被流放後,在漫長的十幾年的歲月裡,才慢慢地明白,他弄砸了一切!

弄得無辜的孫兒流放于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

弄得孫兒為求得他的認可而日夜拼搏,並漸漸閉合了對情感不信任的心。

弄得孫兒滿心的傷痕。

而今,當他好不容易扯下面子,召回親人時,當他的孫兒好不容易地能理直氣壯地握著漂亮的成績單,來尋求他認可的時候——

他,又一次弄砸了孫兒的幸福……

長歎一聲,狄進九,這位手擁權勢一輩子的霸主,佝僂地垂下了硬挺的腰身。

他——真的做錯了!

他——還有彌補的機會嗎?

——***——

天,是晴朗朗的,少見的純藍籠住了天際,讓人恨不得飛到它的深處翻滾一番;海,平平靜靜,一波連著一波的白浪細細逐著沙灘;人,是快快樂樂的,成雙成對的情侶偎依著呢呢喃喃……

只有她,心,是灰色的。

她並沒有自憐自艾,人生嘛,難免會有挫折,難免會有頭破血流的時刻。

自然,夢會醒,痛苦是在所難免。

瞧,天依舊藍,藍得讓人嫉妒;海依舊闊,闊得讓人想撲進她的懷抱,恣意暢遊一番;就連太陽,也是依舊高高地掛在天上。

沒有什麼因為她海蘭夢醒了而改變呀?

一切,照舊嘛!只是除了——

不自覺地吸吸鼻,拒絕去理會滿眼的酸澀。

狄老大從沒給過她關於“愛”的承諾啊!而今選擇了別人——那個存於他心中十幾年的昔日戀人,有什麼不對?

誰叫她平凡得上不了豪門臺階?誰叫她沒有勇氣、沒有膽量上臺接受那些所謂“上流人士”的挑剔眼神去接那枚戒指?誰叫她一心做夢!

夢,終會醒。她早就知道。

誰叫她一心沉迷于灰姑娘的故事?誰叫她是勢利的拜金女?

一切,活該。一切,是她咎由自取!

而今,吃苦了吧?

不該傷心失望的,她早已預知結局了,不是嗎?可偏偏,無論事前再怎樣做好了萬全的防護,那剖心之痛,豈是可以用語言表達的?

畢竟,即便是夢,也是她傾注了愛與生命的夢啊!

搖搖頭,搖掉一頭的澀澀。

甩甩手,甩掉滿手的苦意。

笑一笑,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該死的!為什麼?為什麼直到今日,她還在癡癡傻等那個夢中人的回音!

她還在望穿秋水地盼,盼他來電,盼他回音,盼他開口說幾個字。只要幾個字就好,只要告訴她幾個字就好!

海蘭,我不會負你。

對了,只要,五個字便好啊!

呵呵——

海蘭,傻,傻——你還要傻下去嗎?

用力搖搖頭,別再傻下去了!別再癡心妄想!你整整守了三天的電話,你不合眼地守了整整三天三夜的電話!

那幾個字,你可曾盼到了?

再用力甩甩頭,一陣眩暈,數朵金花盛開的絢爛的情景,是那麼的熟悉,熟到一輩子也忘不掉藹—

那年春末的某個週末,她,昏睡在了某座大廈的某一層……

睡吧,或許醒來後,迎接你的又是那一個高高的身影,嗨,海蘭,醒一醒——

她不信!兩年的朝夕相處,兩年的互相依偎,真是一個夢!

她不信!

——***——

“陳醫師,怎樣?”

“不礙事,只是這位小姐太累了,體力透支而已,好好休息一番便會好起來。”

“真的不礙事?用不用送醫院急救?”

“狄老先生,您放寬心,這麼多年了,您還不信任我的醫術?”中年男子搖頭一笑,從沒見過狄進九這麼為別人擔憂過,“讓她好好睡上一天,醒來便會生龍活虎。”只要心結打開即可。

狄進九煩躁地點點頭,示意傭人送家庭醫生下樓回去。

圍在床邊滿屋的人,鴉雀無聲。

海小姐一向健康得蹦蹦跳跳,何時這麼脆弱得猶如玻璃娃娃?

狄進九緊皺著眉,背著手圍著床踱來踱去,望著床上依舊昏睡的女人,眉鎖得更深,轉到一側,目光掃到低著頭的周嫂,厲聲喝道:“幹什麼吃的?小姐三天沒吃過東西,你竟粗心大意得不曉得?”雖惱,聲音卻依舊壓得低低的,深恐不小心驚醒了昏睡中的女子。

再轉到另一側,厲眼緊盯住躲在角落的刀疤老李,又罵:“你神志不清呀?明知小姐心情不好,還敢載她四處跑?到處散散心也就罷了,幹什麼非要載她去海 邊?海風那麼猛,你不知道小姐的身子受不住嗎?”

聞得此言,眾人的怨恨目光一下子全停在了老李身上。

“也、也不全怨我呀!”木訥少言的刀疤老李也自責,可又忍不住叫屈:“是、是海小姐逼我載她去的,她說、說,若我不載她去,就、就是一—”

“就是什麼?還屈了你是不是?你講呀!”

“就是、就是不拿她當客人待!”海小姐是小少爺的貴客、女朋友,他哪里敢抗命?

“誰說她是客人?”從鼻腔哼一聲,“小姐是咱們狄家未過門的准少奶奶,狄家的下一代說不定正在她體內孕育著呢,你們怎麼越來越呆,連這也不懂!”當著傭人的面,狄進九,第一次正式承認了海蘭。

只是,若當初早一些挑明,可在晚宴上當眾承認,或許,如今她也不會可憐地昏躺在床,而雲濤,也許不會至今還不露面。

當初,見到老李慌慌張張抱回暈倒的海蘭,他幾乎嚇得心臟病發,若這小女人有一點閃失,他還用什麼老臉去面對雲濤?忽地,憶起一事,“通知小少爺了沒?”自從那日晚宴隨口宣佈雲濤的文定之喜後,就再也沒見過那孩子的面。

這麼多天了,這孩子還不回家?

“小少爺手機沒開。”阿義滿臉羞愧地站出來,“總公司的人說他去美國洽公,具體地點不知。”

“打電話到美國分部問一下會死呀?”

“問了,說少爺昨日就簽完合同,然後自由活動去了。”去了哪里,無人可知。

“問問朱麗婭呀!”一群沒腦子的笨蛋。即使見不到那小子本人,報上消息不會看嗎?哼,難道雲濤真的不顧海蘭,與朱麗婭死灰復燃了?

他,不允許!

“問題是麗婭小姐也不見人影,手機不開呀!”真急死人,兩個人會跑去哪里?

“再去打聽呀!”莫非他若不給句話,那小子真會不進狄家大門?呵,又臭又硬、死石頭,那小子,十足是他狄進九的翻版。

“是——”阿義轉身要走。

“不必了。”

“呃?”阿義吃驚地望向老爺子,不必了?

“誰說不必了?”狄進九氣衝衝地掃一遍屋內眾人,看是誰的膽子包天?

“我說,不必了。”啞啞的,有氣無力。

“藹—”眾人互望一眼,目光,倏地轉向床的方向。

床上,女子,杏眸微睜。

“海蘭,你醒啦?”狄進九猛躍至床前,動作迅捷得絲毫不顯七十多歲的老態,雙眼緊盯著床上女子的蒼白容顏,一迭聲地問出藏不住的擔憂,“哪里不舒服?好一些了嗎?”

“小姐,你可嚇死我了!”刀疤老李抹一抹額上的冷汗。

“小姐,你為什麼不吃東西?是不是嫌我胖廚子做的不合胃口?”

“小姐,身子要緊喲!”

“小姐,別傷心啦!”

“小姐……”

寂靜的臥房頓成熱熱鬧鬧的菜市常

“別吵!都給我滾出去!小姐餓了兩三天了,還不快去弄些雞湯來給小姐補補身子?”

狄進九一聲狂吼,頓時眾人抹著鼻子,訕訕退出,關門走人。

房內,只剩床上躺臥的女子和床側木椅上落座的老先生。

一片寂靜複又籠住了全屋。

“好了,海蘭,有一件事我要同你談談。”沉吟半晌,狄進九遞給已靠坐床背的女子一杯水,示意她專心聽他講。

講一段已埋藏了三十幾年的傷痛往事。

訴一段愛恨了三十幾年的心路歷程。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8:20

第八章

“關於……”咳了幾聲,狄進九微澀地開口:“關於雲濤的身世——”瞅一眼靜靜握著水杯的海蘭,“你,知道吧!”不是問,是肯定。

“嗯。”海蘭點頭,“在來港之前他同我說過。”她知老人其實並不想再憶起那段傷心往事,遂加上幾句,“您不必再講,該知道的我都知曉了。”她側頭細細回想,“他的出生由來,他的努力求學,他的成長歲月,他的少年苦澀,他的一切壓力,他的初戀,以及——”她回望聽得發呆的老者一眼,輕輕附上一句,“以及他的希冀,他的渴望。”

“哦,”不自覺地喉嚨發緊,老人清清嗓,“倒不知他會告訴你這麼詳細。”老者自嘲地一笑,笑得酸澀,“我一直以為,他解不開那個血脈的包袱,不會告訴別人呢!”深深瞅海蘭一眼,“這些,你絕對是第一人。”滿含深意,“知道嗎?他從沒親口告訴過朱麗婭這些喲!”沖她眨眨睿智的眸,“你,在他心中,該自知意義絕非一般了吧?”

“呃?”狄老大沒告訴過朱麗婭?她吃驚地瞠大眼珠子,呆呆望向老者尋求解釋——餘下的話,自動關機,沒有聽入耳中。

“怎麼?他沒告訴過朱麗婭他的身世,有什麼不妥嗎?”嘖,笨女人,該聽的偏沒接收到。

“那、那——”兩個曾許下海誓山盟的人、戀人耶!會不去探聽對方的過往?

“嗤,他一定也告訴過你,朱麗婭與他幾乎要生死相許——偏被我生生拆散。”哼聲顯出不屑,“一定也講過我指他鼻子罵‘你配不上朱麗婭’之類的話。”不過當時他罵得確實有夠難聽。

“嗯。”海蘭顛來倒去盯著手中的水杯,不知該如何化解老少兩輩間的恩怨糾葛。

“嗯什麼呀?是就是,你替他隱瞞做什麼?”狄進九脖子一梗,“我和他之間的仇怨咱家中哪一個人不知,你不用操心啦!”還沒正式嫁入狄家呢,心,卻早已是狄家的了。憑這一點,他認同她是孫媳婦。

“算了,”揮一揮手,“全告訴你罷。”狄進九瞧她為難的樣子,不再逼她,“我也不想總做白臉呢!”瞅她不解的模樣,聳聳肩,一副老頑童的模樣首次亮相,“當時,我確實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一來我總想起我那命薄的女兒,她若活著,也該有怎樣的幸福等著她呢?”目光遠眺,似是回到了和女兒在一起的幸福日子,“她或許被我寵得驕縱了一些,可她還是我的心愛的女兒?,她也會享受甜蜜蜜的戀情,也會燦笑著嫁給她的愛人,也會……可這一切,全被……”歎一口氣,逝者已矣,“也罷,他到底是我狄進九的孫兒,他若高興便隨他去好了。”

深吸一口氣,輕描淡寫,絲毫不提當初他是多麼矛盾。原本美好的一切,應是他的愛女也該享有的啊!

“可在我將對他們互許終身默許之際,朱麗婭的父母私下找上了我,”憶起那一對高傲的小輩,他冷哼,“朱家定居英國,在倫敦也算名門,最重視的便是血統。雲濤身上終究有一半的血脈來自於——”他厭惡地撇撇唇,“朱家父母豈會贊同兩個的婚約?還好,他們知道找上我,而不是直接找上那兩個快愛昏頭的笨鳥,我能怎樣?”涼涼譏笑,“讓他們真將雲濤身世曝光在傳媒之下?”就算他狄進九不在乎,可他也不能不考慮那個小毛頭能否承受得了別人的異樣眼神,不得不考慮他狄家經營了幾輩子的狄氏基業。

於是,一雙苦命鴛鴦被他大棍一掄,揮淚各自東南飛。

“就這樣?”她才不信會這麼簡單,這老人家,奸詐著哩!

“哈,你不笨喔。”狄進九無奈一笑,講出內幕之二,“我棒打他們,也確有私心。若當真允了他們,二十來歲便成家,還會有什麼雄心壯志?又怎能掌起狄氏大權?朱麗婭或許會成為好情人,但絕成不了好妻子,好當家。”有妻若此,難成大業矣0雲濤那時只是個毛頭小子,欠磨煉呢!”

反正,天將將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行弗亂其所為嘛!

“老先生,您——真好。”籲出一口長氣,海蘭有些震憾,誰說狄進九不近人情,他只是用另一種方式來表達而已。雖然,方式還是欠妥。

“哈,多謝謬贊!”狄進九哈哈一笑,頓覺三十幾年來也並非僅做了白臉曹操。

海蘭也是一笑,忽又憶起那日盛宴,如今,朱氏父母同意女兒婚事了?不覺又發起呆來。

“又想什麼呢?本來長得就入不了眼,再皺眉皺臉的,成什麼樣子?”見她一幅自憐自艾的無聊樣,狄進九忍不住斥?:“那日宴會,作不得真的。”若是海蘭當時上臺拿取了戒指,假戲真做倒也無妨?若非如此,那麼就只能算是宴會中的一個小噱頭而已,其意在於杜絕一些小報對狄雲濤身世的挖掘。轉移注意力而已。

“喔。”朱麗婭臉上明明的幸福,可不是這樣說的,但心裡還是暗暗有些竊喜,可,轉而又想起狄老大幾日來的不見蹤影,又是心一沉。

“你總得給他些時間想一些事吧?”翻翻白眼,笨女人,腦筋怎這麼轉不過彎?

“喔。”想什麼?捨不得放棄朱麗婭,還是根本——就沒想過放棄?

“笨!”忍不住敲敲那顆榆木疙瘩,“他的愛全封印在十幾年前了,不努力去找,他怎能正大光明地對你說愛呀?你也不想他背著包袱過日子吧?”拉長鼻音,隱著捉弄,“你難道不想聽他說愛嗎?”

“誰、誰稀罕呀?”臉紅地反駁,心,也漸漸活起來。

“不稀罕?嘖,騙誰呀?”真搞不懂現在的這些愛情笨鳥,整日愛呀情呀談不完。其實,看一個人平日如何待你,便知他是否在意你、愛你了。說出口的愛,有什麼用?想當年,他可從沒對妻子講過一個“愛”字,兩人不一樣快樂幸福了十幾年,妻子過世,他終生不再另娶,也從無碰過其他女人,用行動,給妻子一分持久的摯愛。

唉,世風日下嘍!

“不跟你講了!”海蘭嘟嘟嘴,在老者面前顯出女兒嬌態,“若狄老大放不下朱小姐呢?”畢竟,他從沒表示過他已忘了舊情埃

“放不下?等他看穿朱麗婭的真面目,放不下也放得下啦!”時間,是戀人的死敵;況,而今的朱麗婭,早已不是當初純純的小女生,一個隻會享受奢侈的豪門驕女,沒有了金錢的滋潤,又能“愛”到哪里去?

“什麼?”老者臉上的一抹了然,是何意?

“意思是過不了多久,那小子會重回你的懷抱啦!”伸指點點那不可置信的腦袋瓜子,狄進九,笑得無奈,一大堆煩心事正沖他奔來,他若想避風頭,讓這個笨女去頂一頂也許是個好主意。

“夢吧?”

“夢?什麼夢?你已飛上枝頭成風凰,不是夢啦,醒醒吧!”不要再自憐自哀下去了!

“啊,”突然又憶起一事,“老先生,好像前不久您並不贊同我和狄老大的事哦。”

“是啊,誰叫你長得入不了人眼?”老者故意譏譏一笑,“我重孫不要像你才好。”活了近八十載,而今他才明白,人生在世,圖什麼?

只圖一個快樂的生命了無遺憾。

兒孫自有兒孫福,只要他們幸福 便好。

“說到哪里去了?”海蘭一下子臉紅了。重孫?同狄老大結婚二年多來,雖未刻意避孕,可兩人也心照不宣,不想過早有了孩子。孩子,是牽絆啊!她在幸福的時刻,總會感到一絲不確定,狄老大為什麼娶她?她在他心裡倒底是什麼?而如今來港一個月的亂七八糟,讓她隱隱的自卑又冒出來,她有什麼優點值得狄老大捨棄初戀情人?

一切,妾身未明。

而孩子,又怎會在此時降臨?

若她真的被丟棄了怎麼辦?孩子來了,只是徒惹傷心而已。

雖然,她也想做個單身媽媽,在遇到狄老大之前。

“我被你打敗了!”狄進九拍拍額,深感無力地癱進木椅中,怪不得能成為什麼愛情小說作家,全是浪漫思想在作祟!擺擺手,“好啦,一切都已告之你,剩下的,自己去想。”

“喔。”腦中一些結似被打開了,可一些新結又在結集。

好幾日了,狄老大,他在哪里?

——***——

日子又回到初來香港的樣子,她到處亂逛一氣啊,在狄宅東飄飄西蕩蕩礙…

可心情,早已不復從前的平靜,從容。

她開始在不知不覺中習慣於望著大門發呆,想像著狄老大回來見到她時的模樣。

他會說什麼?

“海蘭,對不起,我——”

同她說Bye—Bye?

“海蘭,回家了。”

擁她回千里之外的家?繼續依舊平凡、卻幸福的日子?還是……

呵呵,有時候,她會癡癡發笑,因為腦中浮現的美景。她開始盼,望穿秋水的盼。兩年多來的心情,從未如現在一般,是如此渴盼。

盼哪!

狄老大,歸來喲!

盼,望穿秋水盼哪盼,盼來的卻是不請自來的朱麗婭。

依舊的翦水秋瞳,依舊的優美雅秀。卻又帶著一絲絲的失落。失落,是為了誰?

“你,還在這裡。”一同坐在狄家花園的涼亭中,兩個不同的女人卻是同樣的沉默。

這好似是她們見面認識之後的第一次交談。焦點,是她們愛著同一個男人。

似乎很是驚訝,經歷了那麼多事,海蘭依舊能安閒地住在狄宅。 畢竟,如今外界所知的狄家未來少夫人,是她——朱麗婭。

“狄老大呢?他怎沒回來?”不理會她的不屑,海蘭直接問出心中渴望的,“他沒同你在一起嗎?”

“昨日才分手。”淡淡的哀愁與不甘隱得極好,輕快的笑與得意浮在妝點完美的臉龐上。分手,真的分手,十幾年前的癡戀狂愛,而今斷得明明白白不絲不留。她,終於明白,雲濤,再也不會屬於她了!可她心不甘哪!

“……喔。”不知該說些什麼,心中極度的期待,猶如注滿了風的船帆,卻不知該駛向何方。

“你又什麼時候走呢?”抬起右手,細細欣賞那璀燦的鑽戒,似在說,瞧,狄氏傳家之戒,在我手上!在脫下它之前,她要瞭解她所有的不甘!

“走?”船帆飄搖了一下,酸澀,倏地游走於四肢百海

“回你該待的地方!”不甘心啊,這裡,本應是她朱麗婭的!她怎會甘心?

“狄老大待在哪里,哪里便是我該待的地方。”

桌下的手,卻緊糾在一起,要有信心啊,狄老大,不會同你講再見的!不要相信她的話!

“哈哈,狄老大!”朱麗婭揚聲而笑,似乎在笑她的愚,“一個從沒講過愛你的男人,你還敢如此信任他?”狂笑。卻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才是被棄的那個人。

“因為我愛他!”海蘭也喊了出來,“只要我愛他便好,愛他,自然會信任他!”她,也從沒對狄老大說過一個“愛”字埃一時,兩人又沉默下來,亭外的花海,卻在風中翩飛起舞,起起伏伏,一如兩人的心。

“從前,他最愛做菜給我吃。”聲音啞啞的,朱麗婭目光飄向花海,憶起那段快樂的日子,“他說,這輩子只煮菜給我一個吃。你,吃過他煮的菜嗎?”

“只吃過三兩次。”酸酸澀澀的心,有些沉重,卻又有一絲不確實的竊喜。

“是嗎。”次數不在多少,重要的是裡面包含的情,“他工作時喜歡有我陪。”因為怕孤單。

“嗯。”習慣,至今未變。只是變成由她陪罷了。

“他喜歡看恐怖片,最討厭那些文藝片,說全都是假的。”也從沒陪她看過一場這類的影片。

“嗯,我知道。”憶起兩人爭影碟機的笑鬧時光,鮮明的景象似乎就發生在昨日。

“他喜歡穿暗色的衣服,最討厭白色。”因為他總說他的心情是灰色的,白,只會讓人刺目、煩。

“現在也是。”只是不那麼明顯。剛結婚時,她差點被他滿櫥的灰黑衣衫嚇掉大牙,只是,並不知他討厭白,因為她喜愛白色啊,純純淨淨的,一如她的心。但,興趣來時,她幫他買的白色休閒服,他也會笑著收下啊,只是很少穿而已。

“他最愛吃冷面,最討厭酸酸甜甜的東西。”總說那是女人家的嗜好,害她也只得改變口味隨他。

“喔。”有些心虛,因為她從不知狄老大最愛的竟是她最討厭的,每次他提議吃冷面,她總以為是為了逗她玩!

“他——”仔細想來,記憶中的雲濤,她瞭解的也就這麼多而已。奇怪,她是在氣這個女人,卻同她講這麼多狄雲濤的喜好做什麼?

“他是個大惡霸啦!”海蘭加上一句。奇怪的女人,她講這些做什麼?她,不是來趕自己走的嗎?

“惡霸?”朱麗婭困惑地重複。

“是啊,他只會自己加班,卻不准別人熬夜;他不准人家在洗澡的時候唱歌,自己卻會在浴室裡大吼大叫還不准別人關門不聽;他會邊看電視邊吃飯,卻不准人家吃零食,說那是垃圾食品;他出門最討厭人多的地方,卻又硬要跟人家去逛商場,然後不等到達就轉車回駛;他只會講自己的道理,堅持自己的觀點,卻總是對人家所堅持的想方設法給扭轉到他一邊!”

海蘭稍頓一口氣,望望聽得瞠大眼的朱麗婭,才驚覺自己是在報怨,天!她對狄老大竟憋了一大袋子的抱怨耶!

“總之,他不是一個什麼完美的人啦!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許多的缺點,最讓人生氣的是,他不記得我的生日,卻狡辯說我的生日還不到日子!”然後應付差事地煮了二十六個雞蛋給她吃!

“他,是狄雲濤?”朱麗婭雙唇抖動,雲濤一直冷冷淡淡的,是理智的最佳代言人,而今,那個惡霸似的男人,會是他嗎?

“是啊,我也不敢想像哎!你不知道,他在外面是有名的冷面人,很不愛說話,很奉行‘沉默是金’的!可一回到家,總是又說又喊,不讓人家閑一刻耳朵,非要把你氣得腦袋冒煙才滿意!”

“可他——”朱麗婭澀啞地開口一笑,“那才是他的真性情,不是嗎?”頭轉向亭外,不願去看那張正抱怨不停的煩惱面孔,心,是真的平靜了,再也沒有什麼不安。

總以為陪雲濤成長的是她朱麗婭,最瞭解雲濤內心的是她朱麗婭,可,而今看,最能讓雲濤心情輕鬆的女人不是她朱麗婭,最能釋放雲濤性情的也不是她朱麗婭。所見過擁有過的雲濤,只是圖具雲濤外形的空殼子而已;而這個抱怨個不休的不起眼女人,卻已擁有了雲濤,一個真真切切的狄雲濤!

複抬起右手,再細細觀那閃亮亮的戒指一刻,歎息一笑,輕脫了下來,輕輕在掌心拈了拈,便又輕輕地放到兩人圍坐的石桌中央。

海蘭不由停住抱怨,悄悄盯住那張哀怨的美麗臉龐。

“曾經,我以為愛情大於一切,卻為了財富而捨棄了它;曾經,我以為財富是世間最可信賴的,所以我努力追逐財富,將愛情又一次拋到了腦後,而今,我確是擁有了財富,卻再也尋不回愛情了。”見海蘭疑惑的樣子,輕輕一笑,“我的愛情被我賣掉了。”這只鑽戒,為她贏得了一間公司,一間很大很大的廣告公司——鳴遠廣告集團,“我無法留住他,可我留住了他十幾年奮鬥過的一頁歷史。”

“什麼?”海蘭不解這位哀愁美人所講的,她的話像一首詩,可自己,卻不解詩意。

“沒什麼?哦,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只想告訴你一句,他,是你的了。”訴不盡的哀愁,隨著輕風淡淡散去。

“它?”瞄一眼桌上的碩大鑽戒,海蘭皺皺頭,“我才不要咧!”那麼大一顆鑽石若戴在指頭,被宵小們盯住了不就壞了?點點頭,望望遠去的女人,她決定,她也該走了,因為她想回家了,回那千里之外的都市,回她那可愛的——家。

起身,伸伸腰,也走下涼亭慢慢踱了出去。至於桌上的鑽戒,嘻,誰想要誰要好了,她才不屑要哩!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8:54

第九章

時間,地點,人物,不停轉換;心情有時也會時喜時悲。

但,大體講來,一切又沒什麼不同。回到熟悉大都市的海蘭,猶如得水的魚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開始了悠閒的爬格子生涯。依舊是夢中的浪漫,依舊是心中的風花雪月,依舊是灰姑娘的美麗戀情。

爬爬格子,聽聽音樂,讀讀書,逛逛街,沒什麼不一樣埃雖然身後少了一隻嘮叨蟲,偶爾會覺得有些寂寞,但享受寂寞,也不錯埃

好似又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還未遇到狄老大時的平凡生活。

一切,沒什麼不同嘛!

直到那夜,她被一陣狂風驟雨般的激情驚醒。

急促的喘息,如電般襲上心頭的顫慄,火燙的身,以及緊緊貼俯在身上的沉重壓力——

猶在夢中。

她睜開眼。昏黃的夜燈下,那張刻烙在心頭的熟悉面孔,正寸隙不留地埋貼在她胸上,一雙烏亮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望著她,眼中蘊藏的激情與渴望,就那麼赤裸裸地顯在她面前。

一時間,她不知該如何啟口。

三個多月的分離,相思,早已成災。

緩緩抬起右手,毫不意外與他的五指交纏。

“你握得我好痛。”依舊如過去兩年多的每一次激情時刻,她抿唇低低抱怨。

“相信我,我比你更痛。”狄雲濤一臉的柔笑,握著溫溫的暖手慢慢貼上硬唇,輕輕地舔吻,而後張嘴狠狠咬上軟軟的手指,惹來低喊。

“哇!好痛!”不依地扁唇叫屈,扯過某人的鐵掌,尖尖的犬牙狠狠回咬過去,心,急擂如鼓,她不是在夢中啊!身上熟悉的重壓,胸前熟悉的熱氣,陣陣湧襲過來的顫慄。她猛地瞪大眼珠子,“小人!又偷襲!”

悶笑聲從胸口持續傳來,“小狐狸!誰叫你這麼睡相誘人!誰叫我總戒不掉‘戀童癖’?”又重又狠的熱情,引得身下的小女人禁不住地低喘,漸被扯入了激情的漩渦,與他一起沉入熱情的舞動裡……

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悸動與炙熱,好似離開大海太久的游魚,一心紮進深海裡,再也不想離開哪怕一分一秒。

激情的最後,是倦極的交纏,緊緊相擁。

“松、松一點啦!”細細喘著氣,海蘭用力推擠緊覆著的身軀,“我沒法子呼吸啦。”身上半褪的睡衣也弄得她渾身不舒服,“讓我整整衣服。”

“不要。”啞啞的低語在她耳畔噴出炙熱的氣息,大掌,三兩下褪盡了兩人身上半隔的障礙,複又疊伏在豐潤的嬌軀上,低低歎笑,閉目細細享受那似已隔了千年的溫暖。

啊,回家,真好。

“不要用力壓我啦!”伸手拍拍那酸硬的身軀.海蘭擠著皺臉,“壓得我好難受。”三月未見的相思之苦,她也曉得啊,可沒必要一見面便這麼激動吧?

“可我很享受喲!”吮上柔軟的肩,狄雲濤閉目輕歎,真想就這麼一輩子天荒地老下去,他實在愛極了伏在這豐潤嬌軀上的感覺。

“享受個頭啦,下來!”伸手扯一扯頸旁的黑髮,下了最後通碟,“不要讓我生氣喔。”她的生氣意味著某人夜臥客廳的慘劇。

“分開了這麼久,還是一點也不溫柔。”低低抱怨兩句,只得咬牙退開,翻身,一扯,將愛極了的身子緊擁到自己軀上,“行了吧?”

“湊合湊合吧。”輕輕蠕動幾下,尋個舒服的位子趴臥著,又引來某人的低喘。

“海大姑娘,你當我是木頭不是?”三個月沒吃過一口,他大爺餓得很哩!

“你狄老大是不是木頭人我不知,可我卻做了三個月的石頭人,沒人管沒人關心,高興著哩!”竟敢不聞不問地丟開她,不說句歉意,一回來先吃個乾淨。天下哪有這等好事?

“呵呵,要翻舊賬啦?”自知理虧,先擺出最迷人的笑,準備“犧牲”色相,“我忙埃”

“對喲,您狄大總裁自然忙啊!”伸手拍掉在身上造反的毛手,在龍心大悅之前拒絕提供任何“福利”,她也笑,“整日忙著與‘初戀情人’拉拉手,貼貼面,敘敘難忘舊情,再忙著舉辦一個轟動的選妻宴,最後順便忙著與‘親密愛人’去遊玩一趟,度度蜜月。對不對啊,狄先生?”扭過頭,拒絕自己心中隱含酸氣。

“你生氣啦?”像小貓似的,挺挺的鼻尖在那圓潤的肩上摩啊摩,“我的海蘭原來也有女人的一面,也會吃醋埃”寵溺的話語,滿含著憐惜。

“喂,蜜語甜言你以為哄得了我嗎?”將那顆討厭的大頭狠狠推開幾分,惱他不著邊際地閒談。

“好,我不哄你,咱們從頭來過。”抱著海蘭靠坐起身,狄雲濤不再逗她,臉上瞬間顯出了成熟的一面,“想問什麼儘管問,一切如實奉告。”

“呃?”對他的快速轉變倒有些不適應了。

“傻啦?”俯首碰碰那有些呆愣的小腦袋,狄雲濤輕笑,“有什麼想知道的,就問出來啊,我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荊”明明憋著一肚子問題,卻不知把握機會,他可愛的小妻子哪!

眨眨眼,明白過來,她馬上開炮:“你還愛朱麗婭嗎?”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不愛,自從遇到你我就再沒喜歡過任何其他一個女人,朱麗婭只是我一段過去,我沒有留戀過去的習慣。”啾!送一個響吻以作證明。

“不要打擾我!”推開那顆蠱亂心跳的大頭,心中有些竊喜,“為什麼在香港對我不聞不問?”害她以為成了棄婦,也讓阿義伯他們同情了好久。

“我也想聞想問更想吻你啊!”委屈地扁扁嘴,“可你也見到了,狄——”艱難地改口——在海蘭的怒瞪之下,“爺爺,爺爺一見我便將那麼多那麼多的資料扔到我頭上,我忙得昏天黑地,深夜給你打電話也是抽我短暫的休眠時間耶!”說得十分抱屈,“你呢?也對我不聞不問,從不主動給我打個電話,害人家也以為成了‘棄夫’!”

“呃——嘿嘿,嘿嘿。”不自然地乾笑幾聲,不敢說是因為自己準備放棄他、一切由他的緣故。

“小沒良心!一點也不努力為我打拼!想放棄我,對不對?”亮晃晃的牙,猛咬住那俏鼻,一泄心中火氣。

“唔——”掙扎著救出鼻子,喘幾口氣,也有些火大,“喂!你還敢這樣說!”雙拳先捶過幾拳去解解恨,“當時能怪我嗎?在香港那些天,報紙、電視、刊物……哪一種沒提到你?你是誰?你是高高在上的狄氏新一代掌門人,是上流社會趨之若鶩的高貴寵兒耶!可我呢?我又是誰?我只是一個大都市中混飯吃的小人物而已!”

吸吸鼻,正要再講,卻被大手捂住紅唇。“不許這麼貶自己!你是我的寶貝,我不准任何人說你,你自己也不准。”就因為珍惜他的小女人,才不願讓她曝光在世俗眼前。

“喂,讓我講完好不好?”拉下他的大掌,與他緊緊相纏,“不然我曾想過的,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眼中有些發燙,他的寶貝!

“好,你說,我聽。”緊緊擁著小女人,靜靜傾聽。

“其實從我一嫁你我就明白知道,我們兩個一個是天上的雲,一個是地上的泥,雲泥之別,怎能無差?”兩個人的差距,顯而易見哪0偏偏我嫁給了你,就好像我小說中的情節一樣!可那只是愛情童話啊,而我們呢,卻是現實中的人物!”現實與童話,豈僅僅是雲泥之別?

“不光是這些,對不對?”狄雲濤一陣心酸,他總以為只要盡心地寵她、憐她便好,卻忘了他的小女人也是心思敏感得很!

“是啊!我也有我的驕傲,有我的傲骨啊!還有——自卑。”低頭沉思,“我不想只靠你,我也能闖我的一片天地。可是,我也明白,像我這麼一個小小的平凡人物,打死也追不上你的成就啊!於是,我就會胡思亂想,你為什麼會娶我?我有吸引你的地方嗎?你會不會有一天厭倦我?”將那緊握自己的大掌覆到心口,“於是,我搖擺,我不確定了。”

“對不起,是我的錯。”憐惜地輕吻那惹人憐的小臉,狄雲濤心中五味雜陳,“我一心只想擁有你,卻忽略了你的感受。”他已知他的小女人會想些什麼。

“後來到了香港,我就更加不確定,也更覺自卑,心煩意亂,索性什麼也不想努力,一切隨老天安排算了!”典型的鴕鳥心態。

“是啊,你就索性埋起頭,在香港玩個痛快!”狠狠握緊那小手,咬咬牙,切切齒,“將我一個人丟在門外打拼,不聞不問,還痛痛快快打我一個耳光!”委屈地扁嘴又扁嘴,憶起晚宴那場混亂。

“哇!你還有臉說!”不可置信地怪叫一聲,那次錯在誰呀?“從你一踏入香港地界,名字就和朱麗婭朱大小姐掛在一起耶,對那些報刊的內容一點也沒反駁,你要我怎樣呀?”即使心知那是狄老先生和你故意為之,是想護我躲開風頭,這也是後來才知曉的,不過在此時並不重要,“可那次晚宴被宣佈‘文定之喜’的准新郎是我的‘老公’耶!你要我怎麼做?上前吻你?祝福你?”抱歉,小女子心胸狹窄,沒那麼大肚量0哼——”重重一聲,作為本次話題的結論。

“好,我不對,成不成?還有什麼要說的呀?我繼續洗耳恭聽。”安慰地吻吻氣乎乎的小女人,狄雲濤柔聲輕勸。

“我對你的不滿猶如滔滔長江水,綿綿不絕啦!哪里能一時講得完。”白他一眼,忽地明白過來,“喂,是我在‘審’你呀,怎麼不太對勁?”被“審”的好像成了自己耶。

“啊?你想起來啦?”壞壞地笑得欠人扁,“好,請大人繼續審案,小的一定如實。”

“我一直好奇喲!”笑眯眯地不動聲色,悄悄撒網撈大魚,“晚宴過後至今這麼多天,你同朱大美人到哪里歡慶‘文定之喜’去啦?”敢再敷衍她試試!

“沒去哪里,”淡然一笑,“不過來咱們這裡辦辦手續。”產權股份移交手續。他十幾年的奮鬥,就這麼劃了一個句號,說不心疼、不留戀是假,可,他不悔。因為他得到了那句承諾的解封,得到了一樣他朝思暮想,最想送給海蘭的東西。

“你將鳴遠給了她?”這些日子最大新聞莫過於此,第一次聽到時,她以為是夢。

“你捨不得?”卻知她是為他不舍,卻不點破,怕再惹她傷感,“你也想要嗎?那小的我再創立一間送你好不好?讓你也威風一下。”

“呸!又開始鬼話連篇了!”忍不住笑開來,連帶丟掉剛剛才為他的心疼,“你正經一點啦!誰想要那煩人的東西?我只是捨不得那間咖啡館啦!”以後恐怕再也喝——哦,是聞不到那麼香的咖啡了,“害我不能正大光明地再敲某人竹杠!”扼腕哪!

“嗨,我看你皮在癢才是!”空出一手,狠擰一下,“問完了沒有?我餓了耶!”

“不要動手動腳!”死命地丟開在身上亂遊的大掌,“我還沒問完呢!”

“好,那可不可以請您問快一點?”他可是很不經“餓”的。

“我問你,你到底為什麼無條件把鳴遠給她?”好奇心重得確實可以壓死一隻貓。

“誰說無條件?”忍不住翻翻白眼,“我又不是白癡兼傻瓜。”

“什麼條件?”難道是那枚狄家傳家鑽戒?

“一句承諾。”輕描淡寫,卻知他的小女人絕對會好奇到底。

“啊?快講快講!”其實心裡早明瞭了八九分。

“不講。”講可以,可也要有條件的。

“為什麼?”

“我‘餓’,沒力氣。”無賴地笑,笑得無賴。

“討扁呀?”差點聽得吐血,關鍵時刻,竟敢給她及左言右?“我是‘餓’啊,沒力氣。”索性癱躺下去,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樣子。

“好,你休息吧!”也掉轉頭,將自己從無賴懷中脫身出來遠遠撤離,三個月的委屈湧上心頭,見了面什麼也不解釋反而戲她?哼,天下哪里有這樣便宜的事!

“生氣啦?”湊過來,小心察言觀色。

“我生氣?哈哈,我高興著呢!”揚頭長笑,用被單緊裹住豐軀,不理他!

“我講給你聽,好不好?”哦喔,壞事了。

“不用講啦,我又不是不知道。”

“哦?那你姑娘說來聽聽。”忙擺出虛心求教的樣子。

“告訴你的朱大美人,讓她乖乖等你幾日,好讓你回來同我一刀兩斷埃”故意弄擰他意思。

“咦?你怎樣掐指算的?好准喔。”涼涼地小心煽風,靜待火起。

“你去死啦!”再也忍不住,一把抽出頭下枕頭丟過去,“好,咱們一刀兩斷!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這就走,行了口巴?”淚,再也忍不住地潸潸落下,“嗚,我嫁給你算什麼?嫁了,我沒了自由身,可你呢?依舊是什麼黃金‘單’身漢,是什麼‘至今單身’的大總裁,是時刻有美人陪伴的深情男!嗚,我算什麼……少摟我啦!我走成了吧?我不礙你眼成了吧?”拳打腳踢,拼命捍衛自己的領地。

“海蘭,對不起,我不好!乖,不哭了。”知道事情搞糟了。再怎樣堅強的小女人,也會有心思脆弱易碎的那一刻。

“你、嗝!你管我!”哭得打嗝起來。

“我怎能不管你?”硬將扭動不停的小女人摟進懷中,在她耳邊低語,“誰叫我愛你!”兩年來,第一次向海蘭明白表明真情。

“我不要你管啦!嗚,放開!誰叫你愛我——愛?”吸吸鼻子,揚起汪汪淚眼,求證。

“是,我愛你!愛你一生一世!這輩子只愛你海蘭一個人!”他俯在她耳邊大吼。

“呃——”揉揉幾乎被震聾的耳朵,海蘭沒有氣地也大聲吼回去:“你這麼大聲做什麼?我又不耳聾!”伸手將丟在一旁的枕頭拉回來,重新塞回頭下,“睡啦!”嘻——他說了耶!

就這樣?狄雲濤一陣無語。虧他想了那麼多的美麗感性畫面!海蘭既沒有感動而泣,更沒有撲到他早已大張的懷裡狂吻他!天哦,怎會這樣?扁扁嘴,也吸吸鼻,“海蘭,你真聽清楚了嗎?”

回答他的,是海蘭甜甜的睡顏。

“海蘭——”不死心地再輕喚一聲,怎能這樣子?他心裡早準備了一大堆的話要向她傾訴哎,要告訴她他是怎樣對她一見傾心、再見傾情、三見非君不娶耶!

可是,他的傾訴對象竟在他吐完愛意後一心去會周公,煽了半天的風,被點著火的,卻是自己!

“海蘭——不准睡!”用力扯起小女人,逼也要逼她聽完他的感性告白!

“你好煩!不要鬧啦!”玉掌,隔開他的親近。

“醒來!聽見沒有?”氣得幾要將她拆吞人腹。

“不要鬧!”玉腳丫子,踢上他的臉。

“海——”用力撥開玉腳,眼,卻不期然地掃到面前的誘人風情,不覺用力咽咽口水,再多的感性告白也被丟到撒哈拉去!不管了,他的感性告白永遠有效,明天,不,後天再抓他的小女人傾聽也是可以的!現在,他“用餐”的時間到了!

狠狠撲壓著眷戀不已的溫潤,存心要煩醒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人,咧開了笑唇,“海蘭,我要開始‘喂飽肚子’啦!”

燃起的激情中,迷失的男人錯過了身下小女人慧黠的笑容……

——***——

等狄雲濤終於覺得可以開始他的感性告白時,時間,早已過去了三天。他自認不是什麼聖人,戒“色”或許在十幾年前可以勉強為之,但自從有了那個小女人後,他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冷靜、自持、沉穩……統統消失。

上天見不得他事業愛情兩得意,小女人絕對是故意攪亂他一切的小惡魔。但是——

呵呵,有妻若此,心足矣?

他不願意點頭,可也只得點頭。

因為,只有這個小女人,給了他困惑許久、也尋了許久的——家的感覺,給了他渴望的溫暖。

因為,只有擁住了這個小女人,他才在茫茫的黑夜裡不會感覺到什麼是孤單,什麼是寒冷。

因為,只有這個小女人,給了他渴望的平凡,使他擁有了渴望一生的平凡生活。

因為,只有這個小女人,能讓他輕鬆、快樂,能讓他找到生命的意義。

啊,這個小女人,是他一生一世的渴望。

“哪,這是狄家所有人要對你講的話,仔細聽聽吧!”擁著他的小女人斜臥在沙發上,他拿出一盤磁帶,放進小幾上的錄放影機中,按下按鈕。

第一個傳出的,是老阿義。

“海小姐,藹—”慘叫一聲,似是被某物狠K了一下,“少奶奶!少奶奶,你什麼時候回來啦?我在花市又抱回了許多花喲,有你那次提到的綠芙蓉耶!快回來啦,我每天送你一束花。”

啪,關掉錄放影機,狄雲濤挑眉,“阿義伯送你花?他怎不告訴我一聲?我才是最有資格送花給你的人吧?”決定了,回港第一件事,先將老阿義發配到太空中,看他到哪里去送花!

“哈哈,本人卻從沒接收到任何一枝狄大少送的花耶?”雙手環胸,舊仇舊恨豈可一日算清?“我惟一收到你老大送的,好像是二十六個煮雞蛋!”

“呃,是嘛?”呵呵乾笑,手指又按下錄放影機的開關,“來聽下一個,聽聽是誰。”心裡也愧惱,他只想擁有她,卻從沒想過她想擁有些什麼。

錄放影機繼續忠實工作。

“少奶奶,是我胖廚老王啦!”蹦豆似的倒出一大堆來,“你上次不是說那道‘竹筍鴨舌’總做不好?我總算找到原因啦!快回來,我再教你重做,絕對讓你揚名海內外!還有,我又研究了許多新糕點,快回來嘗嘗啦!”

啪,錄放影機再次被停掉。這次輪到狄雲濤抱胸尋仇了,“聽老王講你學了不少煮菜絕招的!那這是怎麼回事?”食指點向一旁的蛋炒飯,他吃了三天!

“呵呵,家中沒材料啦!”也乾笑幾聲,忽地又憶起舊事,“喂,我還聽別人講,你每天溫柔地煮菜給一個人吃,說要供養人家一生一世,一輩子隻做菜給她吃哩!”哼哼,她肯讓他吃蛋炒飯,已是皇恩浩蕩了!再說了,這幾日他除了色性大發,只會埋頭大睡,每日拖著疲勞下床煮飯的是她!

“哈哈,你酸掉牙了嗎?”好笑地親親那張直冒酸水的紅唇,“我也煮菜給你吃了啊,雖說不過幾次而已,那也說明——嗯,是不是?我們先接著聽,等一下再討論好不好?”手指一按開關。

“少奶奶,我是刀疤老李,”訥訥的憨語從磁帶中傳出,“您不是一直想坐船出海玩嗎?老爺子新買了一艘遊艇,單等你來首航呢!快回來啦!”

啪,這次伸指按關閉鍵的是海蘭。

“狄老先生什麼時候買的遊艇?”她一點也不知。

“嗯哼,據說他是為了留住某一個‘他好不容易看順眼又看順心’的小女人,在某個人偷溜的那一天打電話訂購的。”瞧他的小女人一臉扼腕的表情,頓覺心中一爽,繼續吐他爺爺指他鼻子罵的話,“他講了,找那個白癡女不容易,他不會平白無故放人走掉的。”海蘭偷溜,他被傳回狄宅,被狠狠罵了一頓,將所有過錯全往他身上推,並放他“追妻假”,限他勿必追回小女人。

“哇,他還是那麼嘴利。”竟也說她“白癡女”!

啪,又按下錄放影機開關。

“少奶奶,我是周嫂啦!我們大家好想你的!快回家啦!”

“我是王姨啦,少奶奶,你到底什麼時候回家啦!我們真的好想你!回家啦,不要同小少爺鬥氣啦,他其實很關心很愛你的!回來啦!”

啪,錄放影機再次被關掉。

“對啦!我很關心很愛你的!不要生我氣啦?”狄雲濤學著王姨語氣,對海蘭討好地一笑。三天來他不厭其煩地整日整夜在她耳旁呢喃“愛她”,讓海蘭直呼消受不了。

“我生你氣了嗎?”白他一眼,伸指又打開錄放影機開關,繼續傾聽。

“咳咳,”大人物終於粉墨登場亮相了,“海蘭,你搞什麼鬼?不聲不響地偷溜可不是淑女會做的!算啦,快快回來,我便不與你計較,否則,我就將雲濤一腳踢出狄家大門!聽到沒有?我告訴你,這狄家少夫人的位子,可不是那麼容易坐的!若不早些回來,到時候再去參加宴會丟臉,可別哭鼻子!好啦,不多說,是好孩子就快快回家!”放音完畢。

海蘭瞠大眼,不敢置信,“他威脅我耶!”

“是啊,被一腳踢出大門的是我喔!”狄雲濤苦笑,從來沒敢奢望過爺爺會真心接納他,可如今,爺爺不但敞開心懷接納了他,還當面向他道歉——為過去三十幾年的糊塗以及心結。

而這一切,都幾乎是他的小女人替他們打開的。

“可以也聽我講幾句嗎,老婆?”他虔誠地吻上那明澄的眼眸,“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一頭栽了下去,這輩子恐怕也翻不了身了。”

“哈,誰叫你大週末的還加班?”憶起那次的糗事,她還是有點臉紅。

“不,不是那次,早在那之前的一年,我就已經偷偷喜歡上了你。”

“我們見過?”不可能!她絕對絕對不會對一位大帥哥視若無睹!

“你沒見過我,可我看到了你。”目光寵著懷中的小女人,思緒卻飛回了那年的夏天,“你在一間出版社的大辦公室裡,埋頭坐在一個角落裡傻傻地笑啊笑個不停,吵得我好煩,”其實是心亂了,“讓我不能安心向社長請教經濟問題。”卻被老學者敦敦教導了一番。也是那天,讓他的生活、思想都發生了很大的轉折。

“啊?我一點也不知道耶!”呵呵傻笑,她一看到有趣的書,總會情不自禁地笑個不停。常常讓其他人莫名其妙地瞅她。

“是啊,您怎會有心知道?上街從不看人,只會去瞧瞧什麼好玩的小玩具啊,酸酸辣辣的小吃啊,哪怕商場電視區無聊的垃圾節目能吸引你待上半日。”少根筋的性子,讓他好笑又擔心。

“我高興就好——啊!你怎會知道?”他雇人跟蹤她了?

“因為我就走在你身後大約五米處埃”也不知他那時發什麼狂,一到週末就在她住的樓下癡癡傻等,候她出門,偷偷在她身後陪她到處亂逛一氣,“可你從不回頭瞅人家一眼。”挺失敗的,她愛看美色,卻從沒發現到身後就有個大美男等她隨時回頭欣賞。

“喔——你跟蹤我!”天哪,那她的一切不都被探了一個清二楚?!

“對,你什麼小毛病我都知道啦!明明想吃燒臘串,卻不想花錢,只會評嘗一番;從不吃無花果的人卻隨手買那麼一大包;最讓人笑的是,為了省下兩塊錢,居然抱著一大堆東西走回家!”惜財如命的小氣鬼0恕我冒昧一下,姑娘你怎麼那麼視錢如命啊?”結婚了也是如此,能省的從不亂花一分。

“習慣了嘛!”不覺有什麼不對,“我小時候家裡很窮的,我又有三個弟弟妹妹,不省一點怎麼行?那時我已能自己賺錢了,上大學的時候我每月生活費只有我同學的一半耶!不視錢如命,我會餓肚子的。”餓肚的感覺她一輩子也忘不掉。

“為什麼以前從不告訴我?”心疼地摟緊他的小女人,眼中一陣酸澀。

“已經過去啦!反正現在家中生活好了,再提它做什麼?”淡淡一笑,只要家人幸福,她別無所求。

“對不起,我沒有早日找到你。”若他早一些能認識海蘭,或許她也不會生活得那般辛苦。

“喂,不必太感動,現在補償我好了,”星光在眼中閃爍,“小女子那麼可憐,給點兒錢吧?”伸出手,討好地笑。

“又搶錢啊!”她這愛錢的模樣確實讓他傷感不下去,“我整個人、整顆心都是你的所有物了,你還不滿足呀?”

“如果你給我一些鈔票,我會更滿足。”標準的小人得志。

“天哪,我現在後悔來不來得及?”他仰頭望天——花板,頗有無語問蒼天之勢。

“抱歉,貨物已售,概不退還。”做什麼?後悔娶她呀?“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她又強迫他。

“即知如此,也不悔當初。”不再逗她,輕輕在小女人的耳邊,輕輕細述當初他的矛盾,他的憤世、他的傷心,他對生命的嗤之以鼻;輕訴他何其幸運遇到她,是如何地為她著迷,是怎樣地渴望她!

那時的他,因為她,才重又有了鮮活的記憶!

“所以你去故意叫醒我?”愣了半天,才輕吐一口氣,原來狄老大的心裡是這麼的——搖搖頭,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辭彙。“原來,那個首次見面不是無意為之啊!”

“不,也許就如一句歌詞所講的: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運,早已註定。那時我雖發瘋般地渴望著你,卻始終鼓不起勇氣,去將自己介紹給你。因為我怕驚嚇到你。”細細啄吻那充滿活力的臉龐,輕笑,“直到那一天,你在我辦公室外的樓梯口呼呼大睡,讓我終於有了認識你的理由。”

“然後你就立刻抓住這個機會,用一包奶茶外加一盒冷便當拐了年幼無知的我。”將手繞上他頸子,不滿地抱怨:“沒有鮮花,沒有白紗,我好笨!”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9:03

“可當時我緊張得要死!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甚至感覺不到我的心跳,我以為會等到我白髮驟生,我以為我已經等了一世紀那麼久。可你終於點頭說好,那時候我高興得發狂!”憶起他求婚時的那一刻,不由長籲一口氣,倘若海蘭沒答應,自己將過一個怎樣的人生?

“咦?那時候我記得你很冷靜呀。”靜靜拉她回她寓所打包東西、退租、選戒指、公證……害她以為自己得了妄想症——天下哪有那麼冷靜的新郎?

“我冷靜?我緊張得要死!”自嘲地一笑,“你知我為什麼不給你時間適應我,卻急急佔有了你,讓你成了我的人,我的女人?”細吮那溫潤的紅唇,柔聲坦白:“因為我提心吊膽,因為我怕你會後悔,因為我怕這一切只是我的黃梁一夢埃”

海蘭不由自主地深埋進那眷戀的胸懷,啞聲道:“傻瓜!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不怕我嘲笑你?”

“不,不怕。是你給了我渴望了一世的幸福,你是我最想擁有的女子,我怎會怕你嘲笑?”她是他的靈魂,沒了靈魂,他又是誰?

“傻瓜!”啞啞低語,酸甜湧滿了心田。

“現在還要問我為什麼要娶你嗎?”因為愛。

“不問了、再也不問了!”是她傻,才感覺不出那深深的柔情,才看不到他無限寵溺的背後。“是我太愚,只以為說出口的才是有保證的。”還一昧地鑽牛角尖,自憐自艾。

“不,是我的錯。”輕輕吻去那眼中的懊悔,他搖首,“我應該什麼都告訴你,不該讓你心裡一直解不開結,不該認為一切都到最後再說。”

“是喔,害我提心吊膽,早生華髮。”扁扁委屈的唇,可憐兮兮地討同情。

“那我現在說還來不來得及?”該讓他的小女人放下心中大石了。

“試試看啦!”忙悄悄豎起耳朵,準備聽千古難得一見的“狄氏感性告白”。嘻嘻,她盼了又盼,盼得心都疼了。

輕輕敲敲小女人不安分的小腦袋,他清清嗓子,“我愛你,我會同你過一輩子,同你一起的幸福平凡,是我這一輩子惟一的渴望。我會記得送花給你,會煮菜給你一個人吃,會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會記得每年幫你慶祝生日,會買禮物給你,會——把我的人我的心全交你保 管。”

一屋的安靜。

“海蘭?”皺眉盯著埋在懷中的小女人,有些慍然,不會又睡過去了吧?他平生第一次講得這麼感性,不應該捧捧場嗎?“海蘭……”

“啊,講完啦!”草草抬頭瞥一眼,以示收到,又將頭埋進他的衣衫裡。

“喂!你到底聽到沒有?”太不給面子了吧?

“你會愛我一生一世?”在他發火之前,她問得細聲細氣。

“會。”他一下子安靜下來,柔聲問答。

“你會煮菜給我吃?”此時不追加條件,還待何時?慧黠的眼眸開始溜溜轉,“只准煮菜給我吃。”

“好。”

“要每天送我一束花。”她要把以前的補回來。

“好。”

“不准再惡霸地不准我這不准我那?”

“好。”

“不准再逼我看恐怖片。”

“……好。”

“不准打擾我爬格子。

“……好!”

“不准再二話不講地將我丟下。”

“好。”

“要記得陪我回家看望爹娘。”

“好,我們一起去看望爸媽。”

“要每天講一句愛我。”

“好。”

“要愛我一輩子。”

“好。”

“要陪我逛街。”

“好。”

“星期一至星期日,我要看文藝偶像片。”要多重申幾次,以免某人記性不佳。

“……好。”

“不准辦公時強行拉我陪。”看他怎麼回答。

“……好吧!”

“我爬格子時不准偷襲我。”老害她進度受阻。

“……好、好!”

“要穿我給你買的白色衣服。”

“……好。”

“要……”

“你有完沒完?”忍住想掐死人的衝動,狄雲濤低吼。

“啊,快了,你別吵,讓我再想想。”看吧,看吧,本性一下子就要露出來了!

“還想?你一大堆的這個要那個不准,還想怎樣?!”

“喂——”

“喂什麼喂!你這個小妖女!”實在忍不住,猛俯下頭去堵住那張喋喋不休的小嘴,天殺的,這女人實在不能寵!

……輕風拂上絲簾,遮掩那屋內隱不住的春意纏綿、笑鬧糾纏。

遠處,笑語喧嘩,在這大都市的水泥叢林裡,正有人在低低吟唱——

莫笑花開早,只願春來曉,

亂紅清香隨風至,

袖底暗藏盈盈淺笑——

只道逍遙……
作者: oner    時間: 2010-2-8 08:39:17

第十章

一切,又回到了原先的生活。

又是一個暖暖的秋日。

秋日的暖陽,寧靜悠閒的下午時光,輕揚流暢的音樂,手捧一杯醇香的咖啡,再加上放鬆的心情——人間極樂,是不是?

至少,在我看來,此時,便真的是人間極樂的享受了。

拿起銀匙,閑閑攪動微溫的咖啡,閉目細聞那濃濃的醇香,我幾要昏昏欲睡。

如果,沒有人來打擾的話。

“我可以坐這裡同你聊聊天嗎?”依舊的問語,依舊的嬌柔,依舊攆走了我的瞌睡蟲。

“好呀,請坐。”無論你身處哪一個咖啡廳,你都無法拒絕其他同樣身為顧客的要求。

何況,是一位美人兒的要求——愛看美色,恐是我一輩子戒不掉的嗜好了。

“這座咖啡廳我是第一次來呢!這裡視線真好,剛好能將狄氏總部大樓一覽無餘耶!”清清脆脆的鶯啼,帶著濃濃的驚喜。美人兒,坐在我對面的木椅上,興奮地對著落地窗外的雄偉建築探頭探腦。

“是啊,真好。”我淡淡一笑,仿若時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咖啡廳,那座落地窗也正對鳴遠大廈出口的咖啡廳。

“你知道狄氏集團嗎?”美人兒歪頭眨著翦水雙瞳,眸中有著一吐為快的渴望。

“知道一點點。”我用手比出黃豆大的一點。

“哦,我也只曉得一些些啦!”美人兒也用纖纖玉指比出花生米大的“一些些”,笑眯了漂亮的燦燦雙瞳,“因為我男朋友剛調到這裡上班呀!”

“真的嗎?”我也睜大眼珠子,準備一起交換一下關於狄氏的小道消息,以便打發快樂的時光。

“嗯,不過他只是一個小小的職員而已。”舉舉侍者送來的清水一杯,“所以,為了我倆的將來,我們要節省一切不必要的開支。”

“沒什麼啊,有時候,水的滋味是最美的哦。”我招手請侍者也送來一杯清水,“平平淡淡的味道,我喜歡。”

於是,我倆相識一笑,話匣子也便快快打開。

“……所以,我就只好答應要嫁給他嘍。”素面朝天的美人兒整整快皺的上衣,輕快地講著她與男朋友的戀愛史。講到熱鬧開心處,她格格直樂,我也哈笑連連。

於是,咖啡廳內的眾人們便莫名其妙地呆呆瞅著臨窗的一處,兩個笑癱了趴在桌上的女人。

“哇,你男朋友好有趣!”羡慕得要死,只因本人嫁的那尾叨嘮蟲越來越無趣,管得本姑娘愈來愈緊。

“是呀,每次同他在一起,我都會笑酸了臉皮喲。”美人兒甩甩食指,笑得好不燦爛,“說了半天我的愛情史,你呢?你老公一定很愛你對不對?”笑眯的眼,瞄瞄我漸鼓的肚皮,“寶寶都有了喔。”

“別提啦!”我也笑著瞄自己的圓肚,“被他管得快煩死掉了!”

“哈,其實心裡很高興對不對?對不對?!”美人兒才不理會我的抱怨呢,徑直地追問:“他是怎樣追到你的?”

“追?”回想當初的糗事,我也格格笑,“他根本沒追,只用了一包奶茶外加一大盒冷掉的便當,就輕輕鬆松把我騙到手啦!”

“啊,真的嗎?”美人兒一臉的興趣盎然,“真的這樣子,那你老公一定是個出色的商人!”

“對呀,一包奶茶換一個老婆,很划算哩。”

“得啦,其實也是你心甘情願,願者上鉤喔。”美人兒才不理會我的抱怨,直戳我老底兒。

“是啊,表面上我不樂意,其實心裡正樂翻天呢,因為我上鉤,也是因為垂涎他的美色耶!”我笑著加上一句,“我老公很帥的喲。”

“哈,我男朋友也很帥的!”玉指點向窗外,“比狄氏總裁狄雲濤還帥哩!”

“啊?真的嗎?”輪到我有興致了,好想見一見哪!因為我小說的男主角庫存不多了,得快點補充能量才行。

“假的啦!”美人兒噗哧——樂,“天下沒有帥過狄雲濤的男人啦!”

“什麼?他最帥?!”腦中開始紅燈閃爍。

“嗯,相貌堂堂啦,英俊啦,也只是一方面,重要的是他的男性魅力嘛!”拉著長長的鼻音,美人兒雙手托腮,陷入少女的純純夢幻,“他的眼睛好迷人,因為眸裡注滿了深情;他的笑容好霹靂無敵,因為太溫柔如水了……”皺一皺俏鼻,一臉的惋惜,“可惜他已名草有主,沒戲了啦!”

“你,喜歡他嗎?”問得小心翼翼。

“喜歡藹—”揚揚眉,吐吐粉舌,“是那種對偶像的喜歡罷了。不過,羡慕他的妻子倒是真的喲!”

“為、為什麼?”好緊張。

“因為他的深情都一股腦全給了他妻子埃想想看,一個叱吒風雲的大人物,長得帥,又是那種鑽石身份,卻能一心一意地傾情在一個女人身上,甩都不甩其他的女人,只用盡全力地寵著他的妻子,小心翼翼地將妻子掩在閃光燈之後,不讓任何媒介掃瞄到——那這種女子是不是幸福得讓人羡慕死?能這樣顧及妻子所想的男人不多啦!”沖我招招手,一臉的神秘,“他們的婚禮我親眼目睹了喔。”揚揚頭,“我也比那些擠破頭卻採訪不到一點內幕消息的記者們幸運吧?”似乎參與了那場嚴禁記者採訪的婚宴是多麼值得驕傲。

“真的呀?”在狄氏大宅重新舉行婚禮時,只宴請了幾位朋友,並沒有這個俏女生埃

“哈,應該說我是在打工時,在婚宴上幫忙偷瞧見的。”一臉的得意,“狄太太好漂亮喲!”

“漂亮?”我不自覺地摸摸臉蛋,有些燙,第一次有人當面說我漂亮——咦?不對,她並沒認出我就是話題女主角耶,“可是,我聽人說,狄雲濤的妻子相貌很普通的。還說就是怕丟狄家的臉面,婚宴才低調舉行、嚴禁拍照的。”嗯,這都是那時新聞的熱點耶!

“呀,笨!”她又甩甩手指,一臉的不苟同,“一個女人被愛滋潤著,女人味最濃啦,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美啦!”翻幾個白眼,“那些媒體記者太可惡了,不管什麼都亂寫一通!如果我是狄雲濤,也堅決不准他們採訪!不讓他的妻子?頭露面,曝光在大眾底下,那也是一種深情之愛啦!那是在保護他的妻子耶!”晃晃俏臉,“一樣的,”話回前題,“男人也只有在被愛圍繞時才最具男性魅力,最帥了!所以說,我認為狄雲濤先生是最帥的男人,因為他愛妻子,他妻子也愛他嘛!”

“喔,那我不帥?”天外飛來一語,驚乍兩個趴在桌上講悄悄話的小女子。

“啊,你下班了嗎?”美人兒一下跳站起來,快快樂樂地投入不知何時站在我們桌旁、一臉偷聽興致的男子懷裡。

的確很帥。

“是喔,看來我來得太不是時候,打斷了你的少女夢幻。”年輕男子輕擁著小美女,寵溺地捏捏她的俏鼻,“這麼大贊別的男人,小心我吃醋喔。”

“嘻,涼菜裡一點點的酸味就讓你哇哇大叫了,還夢想吃醋?小心酸倒你的大白牙!”美人兒笑眯眯地朝我擺擺手,“我先走啦!有時間再聊喔。”

一對卿卿我我的愛情鳥快快樂樂地飛遠了。

我止不住歎笑,幸福,原來是這樣簡單。

——***——

秋日的暖陽,寧靜悠閒的下午時光,輕揚流暢的音樂,手捧一杯醇香的咖啡,加上美麗的心情,我昏昏欲——

“我就知你在這裡等我!”清朗的男中音再次攆走了我的瞌睡蟲,伴隨而來的,依舊是俯上我頭頂開始作怪的大掌。

“是喔,您最偉大嘛!”抓下大掌,狠狠咬上一口,“今日怎下班這般早?”懶懶地靠入他懷裡,任他笑擁著我。

早已不在意他人射來的眼神,有愛滋潤、被愛包圍的女人最美,不是嗎?

“因為熬不住相思苦呀。”他惡意地緊擁我一下,讓我痛得呲牙咧嘴,“怎樣?寶寶今日乖不乖?”一副好爸爸的急樣子。

“乖,比你乖多了!”再咬一口大掌,“走啦,爺爺等我們回家吃飯哩!”

家的感覺,早已藏在心中。

“好。”他點點頭,扶我慢慢起身,擁我緩緩踱向咖啡廳入口。

“先生夫人走好。”門旁的侍者微笑著相送。

幾年來,這加啡廳的人們早已對我們見怪不怪。伉儷情深,是他們惟一的評論。

走出門外,習慣性地回頭望一下造型獨特的招牌——

蘭雲。

是的,這是我們的咖啡廳。

他說,要送我一處永遠的驛站,能讓我在裡面安心品賞咖啡的香氣,能讓他隨時找到等他下班的妻子,以及——愛。

——***——

“惜惜呢?”坐上車,他笑問。

“在家陪爺爺呢。”三歲的小女兒,最黏的不是我們這對生她的父母,而是疼她入骨的曾祖父。

“因為爸爸媽媽眼裡只容得下他們兩個,沒有我的位置呀!”小精靈眨著翦翦烏瞳,總是奶聲奶氣地取笑我們。

“呵,懂事的寶貝女兒,是不是?”親親我額頭,狄老兄笑得得意萬分,“沒有小電燈泡,我愛怎樣就怎樣。”

因為沒有人同他搶我的懷抱嘛!

“又在胡說了!”我捶他一拳,笑,溢滿了心。

幸福,真真切切地漫撒在我們的周圍。

以及,未來。

你,也在尋找夢中的愛情嗎?

那麼,努力吧,只要你不放棄地努力尋找。愛情,會給你一個喜劇的結局的。

夢中的愛情,也會成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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