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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常歡][失落卿心][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6:39:48 標題: [常歡][失落卿心][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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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卿心
作者:常歡
一場歡喜忽悲辛,歡人世終難定
他們都說,都說她活不過十九,而他卻
奇跡似地將她救活。
不明白胸中那股悸動因何而生,只知,
在四目交會的剎那,
便覺這一世兩人該相屬,再不要錯過。
身份卑微又如何?他待她的溫柔已沁入骨髓;
她對他的情已烙刻心版。
今生今世,她是他的妻,不論貧富貴賤、生老病死。
偏是紅塵多事,這樣單純的期待,卻教人生生攪亂——
第一章
晚唐 燕州
花匠沉吟了許久,在最凸出的枝椏上剪掉兩根細小分枝。
站在花園裡這棵老榕樹的最頂點,居高臨下,可以把楚家整個莊園納入眼。朱門大院,樓閣處處,花木繁茂,手筆之豪奢。
在燕州無人能及。教人很難相信,在這亂世之中,還有人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炫耀財富。
隔了道月形門,他看到那以沉香木為梁的鮮紅涼亭,有個燦燦如火的背影;幾個婢女恭敬地隨侍一旁,亭外.還有一頂小轎。
瞧不見紅衣少女的臉龐,花匠只能就她身上那一襲昂貴的皮裘,猜測她是楚家唯一的女兒。半個月前他進楚家工作時,便聽聞這位楚家千金體弱多病。在花匠眼裡看來,傳言的確不假,雖然她全身包得密不透風,但那背影看來,仍是單薄得禁不起風寒。
「喂!」一個女人的聲音,毫不客氣地喊著他。
花匠中斷了思緒,很快地下了梯子。
「夫人。」喊他的人,是一直隨侍在楚家小姐身旁的伴婦。
婦人傲慢地點點頭,打量著眼前的男人,當看到他捲至胳膊上的袖子仍未放下,露出一截古銅結實的肌膚時,婦人眼裡才出現一絲的滿意。
「扛著梯子,跟我來。」
「是。」
跟著杜夫人走了一段路,清幽的檀香之氣迎鼻而來,他看著四周,驚訝自己竟被帶到方才從樹無意中窺探到的小花園。
前面走著的杜夫人突然停了腳步,轉頭看他,眼中帶著濃農的警告。
「相信不用我開口,你也該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一會兒你把該做的事做完,就趕緊離去,別冒犯了小姐。」
他只是點頭,沒多說什麼。
「小姐最喜歡的一條絲絹給風吹走了,這會兒卡在亭子鏤花的屋上。」
正說著,一股檀香的味道來,他扛著梯子的肩膀略沉了沉,踏進月形門裡。愈接近亭子,那股香氣愈顯濃郁,只是,他靈敏的鼻子,還聞到一種很熟悉的藥味。
「小姐,我把人找來了。」杜夫人走上前去,對那始終背著人不語的紅衣少女討好地說。
花匠仰頭看著那屋,手絹一角,繡著不知名的紛紅,在風裡飄遙他收回視線,未料紅衣少女突然也在此時轉頭,那目光像兩潭寒意逼人的清泉,冷幽幽地與他對望一眼後,然後漠不關心地移開視線。
藥香,是自她身上傳來的。花匠顫了顫,若不是定力太好。
他幾乎要失禮地把視線鎖在那絕美的五官裡,忘了離開。
如此清靈寒澈的美,簡直不該是這人間所有。那削尖的鵝蛋臉,還有白皙如上等珍珠的肌膚……花匠垂下頭去,幾乎害怕著。
那突然湧上的劇烈情緒會一下子迸出胸口。不是駭異於眼前女子的太過絕美,而是心裡那份奇異的熟稔。
肯定,他是識得這姑娘的!要不然,怎麼會天外飛來這種悸動?
會在哪裡見過她呢?花匠鎖著地板的眼睛,突然恍惚暈眩了。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2-15 06:42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6:41:46
只覺得週身微寒,似乎從什麼不知名的地,降下了淡淡的雪氣……那種記憶,近乎是難受的,難受得他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寒意盡去,天空仍是清涼的蕭瑟,方纔那一切,令他悵然不已。
然這個下人很知趣地立刻移開目光,但他眼底那一絲驚艷,仍逃不過杜夫人的眼。她語帶輕蔑,頤指氣使地使喚他:「別胡思亂想,把你的事做完,趕緊滾吧!」
他含糊應了一聲,不再分神多想,只把心思往那涼亭上放去。
「那絹子是純絲織的,用尋常竹竿去挑,會勾破的,可若是用梯子去取,又怕壓壞了沉香亭的雕簷。我問了園裡的幾個人,他們說你身手最好,所以我才破例找了你。」杜夫人聲音又在一旁響起。
他朝四周望了望,目光落在涼亭外一株半高的楊柳上。
「你有辦法嗎?」杜夫人問。
「讓小的試試。」花匠走上前去,扛著梯子走到柳樹和涼亭中。
「你瘋了不成?那會把柳樹壓斷的!」隨侍的一位婢女驚呼。
「斷就斷了,像你們這樣想東想西,什麼時候才會把事情做好?」一直沒說話的女主人突然冷冰冰地開了口,那婢女臉上有些狼狽,再不敢多說。
一開始,花匠如眾女預料,把梯子往那瘦弱的柳樹幹靠去。
不過在準備上梯子時,有趣的事發生了——沒人瞧見他是怎麼辦到的,花匠快速跳上梯子,像是街上雜耍的絕活,細細的梯腳在須臾間變成了他的另一雙腿,穩穩立著,井開始住涼亭移去。
楚薇楓仰起頭,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這一幕,絕色的臉龐依然冷淡,但眼睛已被他那強壯結實有力的身體全副吸引。
很快的,花匠那優於常人的技能,便把手絹從屋頂上取了下來。
下了梯子,他將那繡滿楓葉的手絹送還婢女,始終沒再瞧過楚薇楓,只在臨走時禮貌地向她一揖,便扛起梯子往門那頭走了。
杜夫人滿意地點點頭,接過那塊絹布。不知怎地,楚薇楓的掌心竟有些微微的汗。
某些異樣的情緒在浮動,突然令她有些透不過氣。楚薇楓抿緊唇,突然揚手把那好不容易取回的手絹棄於地。
「小姐!」杜夫人詫異地看著她。
「給男人碰了,我不要了。」她站了起來:「回房,這兒好悶。」
沒人敢多問什麼,杜夫人趕緊喚了轎子來。她們隨侍楚薇楓數年,太熟知這位主人如風一般的壞脾氣。
楚薇楓進入轎子,沿著曲徑,朝房裡移去,途經另一座矮牆隔離的榕樹園,透過簾子,她看到那個身手靈活的花匠,已經身在另一棵榕樹邊。
方纔只專注於他的身手,並沒發現,他原來有個相當迷人的側面——飽滿的額、高挺的鼻,堅毅的唇,還有那十分專注的眼眸。
他心無旁騖地移動利剪,這個動作讓他那糾結賁實的臂肌一覽無遺。她注視著他輕易撥開殘枝,另一手的手指沿著樹幹,蜿蜒而下。
不懂她為何有那樣的聯想,覺得那是種近乎愛撫的手勢,像是在跟最親密的愛人說話,枝椏低垂的老榕,彷彿也在這種觸動下,成了嬌羞女子。
楚薇楓著迷的瞇起眼,從沒解過男女情事的她,那一瞬間有了莫名的遐思,無瀾的心浮亂了起來。在一聲輕響後,她回神,卻只見花匠收拾利剪,一枝比她手臂還粗壯的分枝,墜落於地。
花園的景象慢慢拋至腦後,她那柔軟的表情又冷硬起來,絕色笑顏,終是曇花一現。
什麼都沒有,那一切,全是她的想像在作祟。
園子裡該修剪的每一株花草,莫韶光全都修整好了,但不知為何,他停留在樹上的時間反而多了起來。
那日替她撿起手絹後,他的心,對那個楚薇楓一直有團解不開的謎。
吸引他的已經不是她那璀璨如寶石的美麗,而是圍繞在她四周揮之不去的……深深孤獨。
與他一樣的孤獨。那或者能解釋,為什麼他對她會有種莫名的熟悉?
秋日裡依舊茂盛的榕樹葉給了他最好的遮蔽,他常常看著她坐在涼亭一角,靜靜地看書,偶爾,她會望著園裡開得正好的菊花發呆,然後,在傍晚風起時,她會乘著軟轎離去。
每天下午,莫韶月已經很習慣用這樣的方式關注她了。一日不見,便心中懸旌,總覺得怎麼也不踏實。
為一個未曾深交,距離又如此遙遠的女人,這種頌慕心情。
在他來說,是困擾又荒唐的。有時候,他不免會對自己生氣。
他一定是孤獨太久了。倚著樹,他悵然地想著。
或許,真該把她當成他以往遇見過的那些女子——過眼雲煙,沒有火花和任何交集的女人。
深秋,難得有這樣暖烘烘的好陽光,可惜她總是瞧不見。
楚薇楓斜倚在床頭,聽到外頭小花園拍翅飛翔、鳴啾不斷的鳥雀。
不遠處繪著楓葉的紙窗篩落了外頭大部分燦爛的陽光,房屋裡只有暗暗的光影,潑墨似映著花園的幾棵半枝椏,像暗影幢幢的鬼魅。
陽光綠地,笑語喧嘩,熱鬧動人的景致,是她可以想像的;但奇怪的是,她就是無法再有任何的感動。
反而覺得,這些清脆婉轉,全都變成一種嘲諷的音律。
房內一扇扇門窗緊閉著,外頭的世界早已不是她的。嗅著揮散不去的濃郁藥味,那才是日子——她楚薇楓最真實的人生。
這個認知像波寒流竄過身子,楚薇楓無端打了個冷顫。
她伸手掩耳,遮去窗外細碎的聲音,無法讓自己走出那種空茫和荒涼;當世上所有溫暖的東西都和自己絕了緣,那麼,她還剩什麼?
不能容許自己再這樣下去,否則,她必會崩潰!
出走的念頭一旦興起,就像湖面石子擊出的漣漪,愈擴愈大。
楚薇楓眉宇間所壓抑的憤怒,也愈來愈明顯。
「小春。」
「是。」守在門口的婢女推門走了進來。
「我要出去。」
「小春這就去差轎子來。」
「我要馬車。」
「車?」小春愣愣地看著她。「但……姑娘,這是不行的。」
楚薇楓下了床,拉下披在屏風上的外衣,小春趕了過來,替她展袖松衣。
「姑娘,容小春去稟告老爺一聲,好不好?」
「不用問了。我再說一遍,我要馬車,我要出門。」
「姑娘……」小春絞著袖子。「好不好等老爺回來,再問過他……」喀啦一聲,那只被掃碎在地上的上好瓷碗令小春猛然收了口,她怯怯地點頭:「姑娘別生氣,小春立刻去辦。」
這一刻.沒人能跟說她不行,她忍耐這種生活——已經夠久了。
「姑娘這麼好興致,想去哪兒?」接到消息的杜夫人趕了來,在門外婉言問道。
「隨便。」
「既然姑娘沒有目的地,要不,等老爺回來,好好安排一下,如何?」
楚薇楓睇她一眼。
杜夫人乾笑兩聲,語氣更顯擔憂。
「姑娘也知道自個兒的身子,老爺下午就回來了,你好不好再等等?!」
「我不想聽!你可以走了。」
「可……老爺命我要無時無刻陪著姑娘。」
她放下轎簾,沒再開口,杜夫人亦不敢再囉嗦,悶悶地跟著轎子走到外院。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變得愈來愈驕氣難相處也許,身為楚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她受的寵愛無人能比,也許是燕州首富的家世她太尊貴優越;即使這樣,楚家上上下下每個人還是對她非常恭敬。
從來沒人瞭解她為了生存所做的努力,他們只看到她古怪倨傲的一面。
為了多撐一刻仰看這片天,她一直學著內斂自己的感覺,但長年病痛的纏身,讓她心裡有太多古悶無處宣洩,日子一久,她變得愈來愈喜怒無常。
這種情況下,她那天生近乎完美的容貌與身體,使成了一個最大的諷刺。
馬車在外院早已備妥,守在一旁的管家楚仁迎上來,杜夫人跟他低語了幾句,兩人皆是面有難色。
「姑娘,您千金之軀,禁不得什麼閃失呀!」在她上車時,楚仁仍不死心地勸著。
楚薇楓置若罔聞。
管家楚仁為難地垂下頭。「小姐,您也知道,老爺子很重視你的,這幾年來,他不許你外出,也是怕您千金之軀萬一有什麼意外,這——」「哪來這麼多廢話。」她不耐地說。
「奴才是為小姐——」
「你放行便罷,你不放行,我也不在乎,總之,今日我是非出這個門不可。」她打斷他細碎的囉嗦。「我只想知道,你是等我爹趕你,還是我現在攆你出去?」
楚仁淌了一身的汗,不敢伸手去揩。這個大小姐,總是這麼喜怒無常。
「杜夫人,你說句話吧。」
杜夫人搖搖頭。也是一臉的無奈。
「姑娘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你找個技術好一點的車伕,另外再加派幾個人保護吧。咱們把該辦的事都辦了,老爺真要怪罪,也不好說什麼?」
楚仁連連點頭,正想囑咐車伕時,小春走了過來:「姑娘吩咐,把這人換掉。」她咬著唇,看車子一眼,還是不敢違背地接著說:「姑娘要前些日子那個走梯子的花匠替她趕車。」
「花匠?」楚仁抬起頭,這一下子,臉色更白了。
「杜夫人,姑娘要你去叫那個花匠。」小春怯怯地說。
「可是——」杜夫人急急走到車邊,滿眼抗議地看著楚薇楓:「姑娘,他只是個修剪花草的奴才,恐怕連馬都沒騎過呢!這麼做,只怕會傷……」簾子刷一聲被拉開,楚薇楓眼中帶著怒意,冷冷看她一眼。
杜夫人住了嘴,快屆地去了。
一會兒,花匠來了。
他扛著梯子,仍是那樣的客氣有禮,隔著簾子,對她行了一揖。
楚薇楓垂下眼簾,附耳在小春耳朵邊說了幾句。
「小姐問你叫什麼名字?」
「莫韶光。」他抬眼,並不多說其它的。
「趕車吧,正午前,小姐要到慈雲寺。」小春不情願他說。
莫韶光點點頭,坐上了車子,對今日奇特的遭遇,平平的臉上顯不出任何擔憂。
楚仁和杜夫人趕了過來,語帶警告、膽戰心驚地吩咐了一大堆,其中不外乎就是要萬分留神馬車裡的楚薇楓。他只是點頭,不做聲。
車子平穩地走著,離開了燕州最繁華的大街,沿著近郊的一條小路慢慢行去。
陽光暖暖地灑在臉上,雖然有些刺眼,但少了高牆濃蔭和紙窗的阻隔,讓她頓感週遭的世界清爽而明朗。
這一趟路,楚薇楓其實沒有目的,她只想透一口氣。
碎石小路旁,全是高低不一的大樹,及沒有人為修飾的花草。
野意盎然,蔓生恣長,楚薇楓靜靜地望著這一切,緊繃的臉終於放鬆下來,有種短暫解脫的自由。
從十歲之後,她沒再過過生日,所有診過她的大夫,從沒人敢斷言她能挨過人生的第十九個年頭。
多麼絕望的咒語?要不是她太倔強,她幾乎也要信服這宿命的說法。
而父親楚連似乎覺得這樣的保護措施還不夠,從好幾年前開始,便不許她踏出家門半步。
郊遊、賞燈、看花、觀煙火,當家族裡的每個人都縱情享樂時,她像是被鎖在金匣箱裡的珍寶,被人刻意的遺忘。
「往這兒去,是什麼地方?」她瞇著眼,不帶笑容地看著延伸在眼前的小路。
「慈雲寺,姑娘。小婢聽,那兒的菩薩很靈驗,只要誠心相求,多半都會心想事成。」
靈驗?她別過臉,冰冷的臉上有一絲嘲弄。
很久以前,她心裡就沒有神了。如果上天真的公平,為何不賜給她一副強健的身子?什麼聽天由命、命裡有數,全都是欺世的說法!
沒有人能救她。數著能過一天是一天的日子,她這種苟延殘喘的生活,還及不上一個討食的乞丐!
「小姐。」
「我現在的樣子,能求什麼?」她譏誚地睨了小春一眼,冷漠地朝後一靠。「好,既然你這麼說,咱們就去看看,那菩薩到底能有多靈?」
上香之後,她沒浪費多少時間跪在菩薩前祈求,寺廟後院那一大片野生的菊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
她讓莫韶光把車轉去了後院後,要莫韶光留在寺裡幫忙小春把金帛燒完。
秋風吹起,蕩起懸在車上薄薄的紗簾,帶出了一身紅衣的楚薇楓,純淨絕美:她看著那一朵朵碗大的菊花,久久不發一語。
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裡,不自覺的,拿掉髻上所簪的金銀玉翠鈿花釵,解開了頭上緊紮的髮髻,任長長的髮絲像絹帛一樣鋪滿她半個身子。
垂下眼眸,她的心已沒有在楚家時那種窒礙,她平和清明,長而翹的睫毛在臉頰上暈開一排暗影。
直到什麼聲音擾了她,她抬起頭,看到眼前的幾叢搖曳生姿花朵,已被四隻健蹄狠狠踐踏於足下。
順著視線仰起頭,坐在馬上的是名虎臂熊腰、全副武裝的官爺。
那原本稱得上英挺威武的臉,因微紅的酒氣而顯得猥瑣失色。
乍見她的臉,梁律佈滿血絲的眼睛一亮!他粗魯地打個酒嗝。
毫不介意地把酒瓶往地上扔去。
跟在梁律身後的幾個士兵,全都有模有樣地跟著他這麼做。
頃刻間,原本一地清爽的園子全散佈著碎酒瓶。
原以為今日又是悶得發慌的一天,沒想到老天真眷顧他,竟讓他交上了好運道。梁律賊溜溜地盯著楚薇楓看,他曾跟著大人出入宮廷數回,也嫖過燕州上百座大小妓院,可就從沒見過這麼清逸出塵的美人呀!
一直以為只有深圓多汁的女人才夠看,原來纖細窈窕也能如此迷人。
廟裡的小沙彌聽到聲音,匆匆趕了來,一見是梁津,又都卻了步,幾個人挨挨蹭蹭地躲在牆角,怯怯地看著這一切,不敢出聲抗議。
「好美的妞兒!」他嘻嘻一笑,彎下腰色迷迷地看著她:「我梁律打出娘胎,還沒見過像你這麼嬌媚的妞兒!」
楚薇楓沒說話,皺眉看了那陷落進土裡的花瓣一眼,便把視線轉開,眼裡儘是滿滿的嫌惡,只惱這粗人壞了她難得的好心情。
「這位姑娘好興致,這慈雲寺全是些醜陋的老禿驢,倒是這兒的花,開得真好!」見她不開口,梁律一旁的侍官也跟著幫腔,坐在鞍上的身子晃來晃去。
梁律跳下馬,雖然動作歪歪斜斜,還是早她一步,在楚薇楓先有動作前,一隻毛茸茸的大手已朝車子伸去,想住她拉下簾子的柔荑。
楚薇楓從容地朝車內移坐了一步,那青春絕色的容顏像封在冰裡,不憂不懼,連半根睫毛都未曾顫動。
「走開。」
「姑娘何必這麼拒人千里?」他乾脆半個身子靠在車上,輕佻地對她咧嘴淫笑。
「在下自我介紹,我叫梁律,乃燕州何節度使麾下,不知小姐是哪家人氏?」
「走開!」抬出名號,並沒讓她的態度有所動搖,反而在語氣上更顯得憎厭。梁律愣了愣,還以為自己聽鍺了,這足以令燕洲人敬畏的名號,怎麼她聽了還是一個樣?
「姑娘的脾氣可真大!」他極不莊重地睨她一眼:「不過,無所謂,我梁律什麼都不愛,就偏愛你這調調兒。」
這一番話,好像真令她忍無可忍了。楚薇楓抬眼,與生俱來的尊貴氣質,令她的聲音特別凜然。
「我叫你走開,天底下只有畜生才會像你這樣看人,你不知道嗎?」
跟在梁律身邊的侍官驚喘一聲,他不記得曾有任何平民敢這麼大膽無禮地跟一位官爺這樣說話,而且還是個女人。
沒想到梁律哈哈大笑出聲,灼熱的呼氣帶著難以忍受的膻酒臭飄進車。
「我當只有那些恃寵而驕的窯姐兒會發脾氣,沒想到你這水蔥般的美娃娃,話竟比她們還辣!」
說完,他的行為更加放肆,一手已經往她臉上摸去。
突有什麼東西在空中呼呼閃過,侍官警覺地想拔刀,下一秒是刀子連人跌落馬下。梁律回頭察視,隨即一陣灼熱的痛楚像飛蟲攫上他的右臉。
梁律座下的馬兒嘶鳴一聲,顯然受到極大的驚嚇,連連退了好幾步,將梁律撞倒於地,待他終於能回神,伸手一探,在臉上摸到滿滿的血。
楚薇楓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是那個臨時受命趕車的莫韶光,他揮了梁律一鞭。她見識過他的身手,是屬敏捷,但揮這一鞭,除了靈活,更要勇氣。
莫韶光跳上車,重擊馬臀。
馬車顛了一下,楚薇楓身子仆倒,額頭用力叩上車梁一角,她來不及喊痛,車子已像發了瘋似衝了出去。
她只能用背緊緊抵著車廂,攀住窗沿,才沒讓自己在這種速度不甩出去。
「追!給我追!」梁津痛極敗壞地咆哮,狼狽地爬上馬,拔刀直著離去的車子。
五、六匹馬在主人帶著酒意的鞭擊下,也跟著揚蹄追去。
拖著車的兩匹馬兒,在沒預兆的驚嚇之中狂奔著,似乎要將一切拋至腦後,沿著來時路的好景致,全成了一圈圈搖晃的水影,楚薇楓整個人昏昏眩眩,胃部翻攪著。
莫韶光回頭,車後塵沙翻捲、蹄花飛揚,風雷般席捲而來。
不暇多想,突然鑽進車裡。
車裡的楚薇楓,唇色蒼白,不舒服的感覺愈來愈淡,她只覺得身子變輕了,茫茫然中,只覺得有個人像鷹隼那樣,野蠻地攫住她,將她整個身子拖出車外。
迎面呼嘯的風讓她精神振奮,卻無助於她虛弱的情況,她勉強睜開眼,然而只是浮光掠影。
莫韶光抽出匕首,斬斷繫馬的韁,在過彎靠林蔭處,抱著昏厥的楚薇跳了下去。
狂囂的黑暗,漫天漫地撲掠而來!
楚薇楓察覺一種似曾識的恐懼,貫穿她的額心,洶湧而來。
拼了命地想掙脫,卻是徒然。楚薇楓輕喘一聲,在噩夢之中睜開眼睛。
但現實仍是延伸了夢裡窒人的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她只感覺到長長的散發覆著臉,撥開發,仍是什麼都瞧不見。
她懷疑自己是否死了。突然,有個人在身邊低低應了一聲。
是他的聲音,距離很近。楚薇楓眨了眨眼,良久,仍然無法確定他的位置。
「把火點起來。」她本能他說道。
「不能點火。」
她像只小獸,在陌生的環境裡,輕易地激怒了。
黑暗裡起了淺促的呼吸聲,雖然看不分明,楚薇楓仍是瞪視他。
「叫你起個火,你敢拒絕!」
「一有火光,不出一刻,他們便找到我們了。」
她呆了呆,好一會兒,才終於想起來是怎麼一回事。
「我在哪裡?」
「山裡。」
她下意識地摸摸頭,額上一陣難忍的刺痛,才恍然明白,方才夢中的恐懼從何而來。
「小春呢?」
「不知道,她要我先回車上守著小姐,我才出廟堂,就看到那群人。」
「你好大的膽子,連那個自稱什麼軍爺的畜生都敢傷。」她嘲弄道,卻沒有發怒之意。
「他冒犯了小姐。」略帶磁性的嗓音,低低啞啞的,寂靜中格外好聽。
「他冒犯我,幹你這奴才什麼事?」
「管家交代過奴才。」
「愚忠!」她忍著痛,冷斥一聲。按著額頭,在上頭摸到些許濕糊的液體。「我要回去!」
「請小姐再忍一忍,等他們離開。」
「我為什麼要忍?」她惱怒他說:「我並沒做錯事,為什麼要偷偷摸摸躲在這裡?你有膽抽他一鞭,難道還怕死?」
莫韶光默不做聲,也沒說話,只隨她低聲咒罵。
「死,有什麼可怕的?」像是有感而發,向來不多話的她,此時此刻,竟忍不住滿腹的牢騷,一併爆發了出來。
「總好過像我這樣半死不活地拖著,能有什麼比這個還折磨人?」
許久許久,楚薇楓才明白,她竟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輕易道出這些年來藏在心底的辛酸。
更該死的是,他並沒說半句話,而她竟在他的沉默中,感受到一種模糊的寬容和明瞭。
沒有知心話,亦無知心人,十八年來,這個世上,從來沒有誰能懂得自己,即使血緣上親如父親,生活上近如杜夫人及小春,都沒能窺透她心裡那一部分。
一直以為這些話會隨著自己躺進棺材,就此寂然,但如今卻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莫名其妙地出了口,楚薇楓覺得窘迫又生氣,她咬住唇,恨恨地發誓,絕不再多言一句。
沒有火、沒有光、沒有熱的山林,加上怒意,她漸漸冷了起來。
這麼倉卒地逃離,馬車只怕是找不到了,能御寒的衣物全放在車上,這樣下去,不用入夜,她就會因為發冷而導致急促心悸而亡。
有一刻,楚薇楓很焦灼,呼吸不自覺急促起來,沿著手腳蔓延而上的冷意更加深了這種慌亂,她不想死,明白自己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無助地拱起身子,瑟縮地顫抖。
在不遠處,她看到微弱的點點亮光,還有模糊不清的呼喝聲。
那群人依然沒放棄尋找她,楚薇楓朝莫韶光的方向看去,不如為什麼,那難過的感覺消失了,只任身子一寸寸地冷去。
這全然沒道理,她不該這麼冷靜的,楚薇楓譏誚地想,不過,要是死在這裡,其實也不是件壞事,畢竟今日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這麼想著,那緊緊扼在心口的疼痛和壓力突然沒那麼嚴重了,抬頭看著天空,那兒,無星無雲也無月。
她的生命,是否就注定跟著這山谷的夜寂寂而終?
呼喝聲中偶爾傳來幾聲高昂的怒罵,半燭香後,亮光紛紛消失了。
危機解除,莫韶光朝她移去兩步,這才發現她似乎安靜得有些異樣。
愈靠近她,愈不能忽略她身上傳來那長年散之不去的淡淡藥香。
莫韶光碰觸她的臉頰,發現那兒冰涼如雪。
他沒有驚慌失措,亦沒有心情想其它的,摸索到她的衣裙,沿膝而下,他單手輕柔地褪掉她的鞋襪,另一手拉開自己的衣裳,然後,把她的一雙玉足裹在懷中。
溫暖突如其來,刺痛的炙醒了她。
楚薇楓睜開眼,卻什麼都看不清楚。
「你在做什麼?」聲音驚嚇柔弱,不同於方纔的尊貴冷漠。
「替你暖腳。」簡潔的二字,再次明示他不多話的性格。
她身子瑟縮了下,對他的舉動,楚薇楓竟無話可說。
這種行為對一個男人來說,是很卑賤的,可是她在他身上感覺不到,反而像是他得到她的允許,為她而做。
就算是尋常夫妻,也少有這樣大膽親暱的碰觸。
楚薇楓只慶幸在黑暗中,對瞧不見她發燙的臉。
只是,有些事是無法忽略的,就像,緊貼在她潔白赤足下,那強而有力的心跳。
男人的心跳……她有些模糊地想,倏然明白了他在做什麼。
他在救她,而她的身子居然也沒那麼冷了。可是她不要,如果挨不過,死便死了,在他沒令自己分神前,她不是一直在冀望那解脫的痛快?
她突兀地縮腿、蹬腳,在對沒預料時,重重踹在他胸膛上。
莫韶光悶哼一聲,全沒預料到她會有如此的舉動,狼狽地撞倒在後方的樹幹上幾隻林鴉怪叫拍翅,從林中驚飛而起。
「你是什麼賤東西,竟敢這樣碰我!」甫溫暖的雙腳踏在冰涼的露水上,令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那一踹,幾乎用掉她所有的氣力,可是楚薇楓仍不急著穿鞋襪,她朝他仆倒的方向揚手又甩了一巴掌。
「你這個賤東西!竟敢欺侮主子,真該死!」她怒啐,跌坐下來。
要不是認為有比生氣更重要的事要做,莫韶光早就拂袖而去。
他三兩下找到她的腳踝,很不溫柔地握住並將之拖向自己。二度碰及她的肌膚,這次心境突然不再穩固,他異於那兒的纖弱,進而起了一份微微的憐惜。
楚家的錦衣玉食,井沒讓她比尋常人快樂。
「放手,你這該死的……」這一次,她的聲音更大了些。
他放開她的腳,轉而抱住她微涼的身子。
「你當真這麼想死嗎?」她聽到上方傳來他低低的聲音。
楚薇楓在他懷裡一僵,冰涼的空氣帶著令人心慌的死寂。
她不明由,夜這麼深沉,他是怎麼樣看穿她的?
黑暗讓一切都沉澱了,楚薇楓不再惱怒,莫韶光也沒開口,兩人在肌膚相觸中,嗅到某種曖昧的情慾。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6:43:26
第二章
當她的身子回了溫,莫韶光才放開她,周圍傳來的聲音。
「你在做什麼?」
「找你的另一隻鞋子。」
想像一個大男人趴在草地上尋找她的貼身之物,楚薇楓突然笑出聲。
她的笑聲令他呆了呆。
「你其實很容易取悅的。」他評論道,口氣認真,並無嘲弄之意。
他又與她平起平坐了,那一點也不顯卑下的口氣,那從不知矯飾的坦白,還有他試圖救她時鋼鐵般的意志……
楚薇楓微微顫抖,她有預感,這個人有力量改變她所剩無多的生活。
「這只鞋髒了。」他摸到一團污泥,有些懊惱。
趁他低頭為她穿另一隻鞋的時候,楚薇楓像個盲人般伸出雙手,找到他的頭與臉,一停留,便不再移開,大膽地在他五官間細細探索。
十八年的無瀾,原以為陪著她的將只有滿腹的不甘與怨恨。
如今,突然變得不一樣了。就像這個男人,在她眼裡,也將變得不一樣。
莫韶光有些愕然!在他臉頰移動的指腹很柔軟,全然不似她說話時慣有的尖銳傲慢。無論他怎麼冷靜,也不能不當回事。
楚薇楓仍是滿心專注指下的感覺,她摸到一對濃密整齊的眉毛,也摸到他整張輪廓分明的臉,還有微微陷下的眼眶,也確定了她所看到的鼻樑和下顎,真有那麼挺直和方正。
「我們該走了。」他粗嘎地。
「走?」她縮回手,懊惱地發現自己又臉紅了。「我根本看不到路。」
「你能站起來嗎?」
她吃力地攀著他起身,摸索著走了幾步路。
「太暗了,我什麼都看不到。」
「你跟著我,慢慢來。」
她沒拒絕,應該是說,經過了方纔的一切,她想不出能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這個人。楚薇楓握住他的手,那裡,和他的臉一樣,觸感都有些粗糙,但很溫暖。
「你受傷了嗎?」她突然想起來。
「只是擦傷。」
山路迂迂迴回,跟著他才走不到半燭香的時間,楚薇楓的體力就已負荷不來,連莫韶光把她背起來的時候,她也只能點頭。
夜風涼涼地吹拂著,疲倦征服了奇異的情愫,待她再睜開眼,天空已經透著一半的灰蒙了。
她困盹地看著四周,一切都很陌生,臉頰緊貼的男人肩膀,覆著一層薄薄的汗。
她應該會厭惡地避開這種味道的,可是不知怎麼地,楚薇楓只是略移了移,還是把臉緊緊靠在他濡濕的肌膚上。
她從來就不是個浪漫的人,但在這一刻,她模糊地感幸福和安適令她有種想與他走天涯的衝動。
當她愛上一個人,那將會是什麼光景?楚薇楓迷惑地想。她的乳尖隨著他的腳步,隔著薄薄的衣裳,傳來一種惑人的騷動;她不明白,只是默默體會著。
汗是濕黏的,帶著腥味,隔了一會兒,她才幡然醒悟——尋常擦傷,怎麼會有這麼濕稠?
該死呀!為什麼她看不出他流了這麼多的血?
「讓我下來。」她低喊。
莫韶光一愣,依言將她放下。
薄薄的天光裡,她終於看清楚他肩膀上的血。原來,她一直壓在他受傷的那一側,難怪傷口的血沒斷過。
「你為什麼不叫醒我?」
「你需要休息。」
「現在我可以自己走。」
他看看她裙擺下的一隻赤足,剛剛只顧著趕路,不曉得那只鞋是何時遺落的。
「你不能再流血。」對著他的目光,她怒道。
莫韶光皺眉,以她那動輒便打罵人的壞脾氣,實在不像會關心人的樣子。
「我很好。如果你願意聽話,我們可以在天亮前回到楚家。」
楚薇楓想拒絕。當她面對他的眼睛,它們似乎印證了她幾個時辰之前的觸摸,他有雙深不可測的眼睛,一種無法言語的堅韌和自信。她無法言語,這個人無法讓她聯想到任何屬於黑暗的東西——邪氣、罪惡或破壞。
在她以為自己足以冰封一切的時候,這個人身上,怎會有她所渴求的溫暖?
「你會在那之前死掉嗎?」
「不會。」以她的身份,是不可能會擔憂他的,莫韶光這樣想著,聲音有些異樣。「我不會因為這種小傷而死,停止問問題,我們要趕路。」
他的粗聲粗氣井沒有惹惱楚薇楓,她呆望著他,只為自己的發現而困惑。為什麼這個人看待她的方式,總是跟其他人有些不一樣?
身子騰了空,她回到他溫暖的背。
這一次,她小心地沒壓在他受傷的膀子上。
楚家人守著大廳,一夜未眠。
能派出去的人手全派出去了,楚連負著手,焦急地來回踱步。
小春跪在地上,紅腫淚的雙眼裡滿是恐懼,無聲地搓著手背,那全是被人狠狠掐出的瘀青。
杜夫人亦是一臉的蒼白,絞扭著袖子,不時以怒視小春的無言方式,發洩怨恨。
「老爺,小姐回來了!」
楚連匆匆迎了上去,一見愛女的模樣,差點沒昏厥。
楚薇楓披著凌亂的長髮,無力地靠在莫韶光的背上,大半邊的臉上全沾了血,兩人身上的衣服沾滿了泥土草屑,沒一處是乾淨的。
「楓兒!爹的乖女兒,你別嚇爹!」楚連顫巍巍地將她扶了下來,杜夫人早領著兩名婢女衝了過來,送水遞手絹地替她擦拭臉。
「我沒事。」她仰起臉龐,虛弱地搖搖頭。
「你……流這麼這多血!」楚連心疼不已,幾乎要流下淚來。
「都……都是他的血。」她咳了咳,接過熱茶,啜飲了好幾口。
杜夫人走上前,不分青紅皂白便打了莫韶光一耳光。
「你這該死的奴才!要你照顧小姐,你居然讓她如……」
話沒說完,楚薇楓已丟開手裡的杯子,一揚手,也以同樣的力道甩在杜夫人臉上。
從沒有像這一刻,這麼外放自己的感覺;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衝動讓她這麼想保護一個人。
「誰准你這樣不分黑白地亂打人?」
「小姐……」那一耳光令杜夫人受到的打擊不小。打她進楚家以來從沒在人面前這麼委屈過。
「我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你拿主意了?」
「我……我不敢!」她含淚,不敢多說。
「楓兒.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楚連心知有異,覷了莫韶光一眼看不出異樣。
楚薇楓目不轉睛地瞪著杜夫人,仍是怒氣沖沖。「我在寺裡遇上個惡人,對方死纏不休,要不是他帶我離開,我這會兒只怕連楚家都回不了!」
「是什麼惡人?恁地大膽,連楚家也敢惹!薇楓,你沒報上楚家的名號嗎?」一旁四姨太忙不迭地嚷起來。
「是呀,楓兒,你告訴爹爹,我一定為你做主。」
「那個人叫梁律,身邊還跟著好幾位官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何叔的人。」
楚連一呆,兩個姨太也面面相覷,說不出半句話來。
「不是要替我做主嗎?我早說過,做不到的事,就別太早打包票。」她譏誚一笑。「我說這人救了我,你們沒人感激他,倒淨問我一些不相干的事,真是奇怪。」
說著,她懶得再看人一眼,逕自叫起跪在地上的丫頭。
「小春,扶我回房。」
「是。」小春抹去淚,忙不迭地起身攙著她走了。
「這……這……妹妹,您瞧瞧,那丫頭是什麼態度!」三姨太低頭,以只有四姨太能聽到的聲音埋怨道。「我早就說過老爺太寵她了,不過就是個短命鬼,何必浪費這麼多心思。」
「別說了,」怕事的四姨太扯扯她的袖子。「給老爺聽到,咱們可有事了。」
對女兒如風一般的壞脾氣,楚連早習慣了,他轉頭看看仍跪在地上的莫韶光。
「你傷得厲害嗎?」
「只是皮肉傷,不礙事的。」
楚連點點頭,突然喚了管家來。一會兒,楚仁捧著一袋沉甸甸的銀子,交給莫韶光。「你救了小女,我沒什麼可報答的,這個,是楚家的一點心意。」
「小的什麼都不要。」莫韶光搖頭。
楚連微愣,倒是初次見到不求回報的人。他深思地盯著莫韶光,似乎想從他眼裡看出什麼。
這一細看,不免心驚。
這五官形貌,竟有些似曾相識!楚連皺眉,仍肆意地盯著他看。
直到三姨太在一旁蹭了蹭他,楚連才警覺自己失態,忙咳了幾聲,以作掩飾。
「你叫什麼名字?」
「莫韶光。」
「莫……莫?你姓莫?」楚連心一緊,拈拈鬍子,手有些打顫。天底下真有這麼巧合的事嗎?他忍不住再端詳他的臉,這一回,楚連是真的確定了。
「無須如此客氣,公子救了小女,便是楚家的恩人。」楚連眉頭一鬆,熱誠地笑出聲。
「莫少爺這姓在燕州倒少見,可是從外地來的?」
「是的。」
「到這兒討生活嗎?」
莫韶光望著他,這個老爺並不像其他的有錢人愛端架子,瞧他慈眉善目的,如果能有他的幫助,也許他所記掛的事情會很快的有著落。
「小的是來燕州尋人的。」
「尋人?」楚連喔了一聲。「是嗎?楚家在燕州還算有點勢力,莫少爺所尋之人,可否告知一聲?我想,以老夫這點兒本事,應能幫上點忙。」
「我要我的人,約莫五十多歲,姓趙,原籍是東都人。」
楚連身旁的三姨太呆了呆,張嘴正要說話,楚連朝她看去一眼.她急忙噤聲。
「如果楚老爺肯幫忙找人,在下自是感激不盡。至於這酬銀,就別再說了。」
楚連點點頭,也不勉強,招了個下人,把莫韶光領去另一間房。
一直等在雕花屏風後的楚薇楓冷眼看著這一切,見莫韶光走了,才離去。
見大廳裡沒半個人,善於察言觀色的三姨太又湊上來。
「老爺,你怎麼沒告訴他,你也是從洛陽來的?」
楚連抬起頭,那張老臉陰沉得幾乎可以滴下水來,與剛才面對莫韶光時的熱誠和氣,簡直判若兩人。
「我……我什麼都沒問。」見他這副要吃人的模樣,三姨太嚇白了臉。
「楓兒今日遇劫的事,半個字都不許說出去。」
「可……可老爺……」
「這事關係著她的名節,她還沒許人家,事情要傳了出去,她怎麼做人?」
「可是老爺,這口氣你嚥得下嗎?你和那個何將軍平日稱兄道弟,還挺熟的,他手下冒犯了楚家,你難道不想整治整治他?」
「這是男人的事,你囉嗦什麼!我這麼吩咐,你就這麼辦!聽到沒有?」
「知道了。」她跳了起來,挽著裙,圓滾滾的身子似乎迫不及待地想離去。
「還有,吩咐杜夫人把小姐看緊些,千萬別讓她跟那個性莫的再有牽扯。」
「是。」
楚連灰濁的瞳倏然瞇緊,閃著誰也下解的光芒。
在山裡搜了大半夜,打道回府後的梁律並不死心;第二日,又親自帶人去尋,結果在山谷間看到那摔得殘破不堪的車子;裡頭自是空空如也。
梁律有些不甘心,他臉頰上的傷口已經上過藥,可是仍舊隱隱作痛,大夫說這一鞭力道太深,可能會終生留下疤痕。
想他梁律向來恃才傲物,出陣殺敵,往往能令對手聞風喪膽,從來沒嘗過失敗的滋味,如今連,一個女人的手都沒夠著,還白白挨了一記這世都去不掉的傷痕。
想到這裡,梁律把他所知道的粗話詛咒全罵出口。
「大人,咱們還找不?」侍官問道。
「不找了!」他手一揮。
只要那兩人還在燕州,依他的勢力,總會讓他再碰著的。想著想著,梁律緊緊握拳,只恨不得手掌心裡掐的就是那個車伕。
那個美人是他的,那個賤奴的命也是他的,到時候,他定會好好把這帳給清了!
「今晚咱們進城去,到銷魂樓把這身晦氣給消了!」他突然大吼。
聽到有樂子可尋,眾人大聲歡呼,跟在梁律身後,一一走了。
夜半的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楚薇楓被吵醒了,向上睜眼,望著一室的淒清。
她已經很久沒在夜裡醒來了,雨聲裡有一種熟悉的孤獨,寂寂包圍而來。
貼著溫暖的枕頭,楚薇楓有些怔忡。她的身體疲倦依舊,但腦子是清醒的。
伸手輕觸了臉頰,那兒清爽微熱,她想起那半濕的、帶著血的男性寬厚肩膀。
思念之弦如箭迸發,令她猝不及,這一刻,楚薇楓無法不想念那個陌生的莫韶光。
是因為他暖過她的身子、碰過她的肌膚,勾起她從沒有過的顫抖和騷動?還是他曾輕易看穿她的內心。
楚薇楓翻個身,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兩天前的一切。
以前的她,只渴望活著,男女之事,雖有想像,卻無意深入;因為她無法想像,在她連呼吸都覺得奢侈的時候,還要把精神浪費在一個陌生人身上。
直到莫韶光出現,推翻了這個想法。
悄聲下床,她取來燭火,然後端坐在菱花鏡前。
額上淺淺的那道傷口已經結癡,雖然細微,在她完美無暇的臉上留下些許瑕疵。奇怪的是,那不但不顯醜陋,反而還多了一分她從沒在臉上察黨的嬌柔。
燭火掩映,乍看之下,竟像極……
她從裡盒裡取出眉筆,沾上鮮紅的胭脂.在那淡紅的傷口四周輕繪了幾筆。
一片楓葉,像她的名;薔薇的艷色,落在額前。
盯著那枚楓印,楚薇楓已無睡意,只是默默對鏡,怔忡。
耳邊轟然乍響,大軍殺氣騰騰地攻陷了洛陽,四起的煙硝把平日蔚藍的天空全遮掩住,男女老幼在馬匹和刀槍夾縫間驚恐地推擠著,緊抱嬰孩的男子,沒能及時拉住摔倒的妻子和下人,人群像浪頭般一波波急湧而來,將兩人分散,嬰孩的啼哭、女人的尖叫,還有男人絕望的怒吼……
莫韶光睜開眼,在滿身汗水中醒來。
四周的擺設是陌生的。他吐出一口大氣,好一會兒才想起,在楚連的授意下,他在楚家的身份已不是個花匠了。
少了原本擠在工人房通鋪裡的同伴,空蕩蕩的房間在雨聲包圍下,更顯他的孤寂。莫韶光了無睡意,把燈點起。
這麼久了,他該不該放棄尋找夢裡那個面容從不曾清晰過的女人?
在楚家已待了一個多月,雖然楚連承諾幫他,但莫韶光心裡隱約知道,這次只怕又跟之前一樣,找不到任何線索。
他從枕頭下取出一巷畫軸,將之展開;畫中的女子,五官清靈秀氣,與他的粗獷滄桑全無相似之處。而在莫韶光的記憶裡,也不曾與這女子有過任何交集。
這卷畫,是他父親親手所繪,也拓印著他一生最重要的課題,只是隨著時間過去,這個希望卻愈來愈渺茫。
莫韶光捲起畫,想起今日在城內打探的消息,忍不住歎息。
就跟楚家一樣,從南遷至燕州的富豪人家多半是為了躲避當年不斷蔓延的戰火,除了親近的家人,他們多數把上了年紀的老僕棄留老家。包括楚家,所請的奴僕丫頭全是當地人。
這麼一來,想打探因戰亂失散的母親,機會就更加渺茫了。
三十年前,天寶末年所爆發的安史之亂,胡軍在安祿山的帶領下,一舉攻陷洛陽,軍隊所到之處燒殺擄掠,繁華東都在一夜間成了人間煉獄。
當年在洛陽身為醫官的莫堯臨抱著剛滿月的韶光,和妻子鳳翹及兩名貼身僕人倉惶逃走,卻被人潮衝散。那場戰亂,後來雖經肅宗平定,但家園已毀,鳳翹與其中一名僕人亦不知所蹤。
很多事,一經毀壞,就難再復原,大環境亦是如此。各地的節度使自恃平亂有功,紛紛擁兵自重,全然不把皇帝放在眼裡,因而形成軍閥割據的局面,以致皇上的聖旨出了長安城後,便成無用的廢紙一張。
雖然肅宗為了避免再有戰亂,禍延百姓,曾頒布命令,要各路的節度使相互通婚,結為親家,但終舊是治標不治本。二十多年過去,從南到北,這樣擁兵稱王的情形井沒有改善,各路節度使間仍有零星的廝殺。
失去了愛妻,莫堯臨幾乎一蹶不振,帶著兒子與一名忠心的武僕,一面行醫流浪,一面試從大軍蹂躪過之處一一問起,以他曾是醫官的經歷,要想擁有不愁衣食的小康生活並非難事,但莫堯臨選擇了流浪,帶著莫韶光,從遙遠的濱海之地,走遍平野,翻過高山峻嶺,穿越數十個繁華城,這樣輾轉流離,為的只是能再見妻子一面。
好不容易在十多年後,他們才打聽到,一直跟在鳳翹身邊的男僕已往燕洲行去。
只是莫堯臨再也等不到這一刻;多年的心力交瘁,他病倒了,任憑他傳給莫韶光的醫術再精湛,也是藥石罔效。
直到他閉眼死去,仍緊握著莫韶光和武僕的手,癡癡念著妻子的名。
父親的信念與行動,深刻烙印在莫韶光心裡,當亦師亦友的武僕也在隔年步上父親的後塵,撒手離去,雖知少了兩人的指認,在人海茫茫中尋母的行程將更加艱辛,可是,莫韶光並不喊苦,因為那已成了他這一生最重要的功課。
這也是他在這幾年來,一直在燕州各戶人家暗裡尋訪的原因。
一個撐著傘的纖細影子走至窗邊,莫韶光起身開門,照見一雙冷冽清靈的眸子。
「小姐?」他錯愕她的出現。
楚薇楓收了傘,毫無羞怯,亦不避諱地走進房裡。
站在面前的男子,那凜然的正氣井沒為夜色所隱沒,它似乎比房唯一的燭火還耀眼,在他四周默默跳躍著。楚薇楓眨眨眼,詫異自己的想像。
「夜這麼深,你還沒睡?」
「小姐也是。」
無論何時何地,他從不窘迫,這是楚薇楓最欣賞他的地方。
「傷好些了嗎?」
「差不多了。」
她坐到床沿,仰臉動也不動地望著他。
「你救了我。」
「那又如何?」
「你什麼都不要嗎?」
「令尊已經答應幫我找人,就當是我的報酬吧。」
「我爹不會幫你的。」她打斷他的話。「他是個生意人,不知道恩字怎麼寫,他會答應你,只是客氣。」
「你怎麼知道?」她那置身事外的評斷,令他一愕。
「我是他女兒,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我當然清楚。」
他呆了呆。「他很疼你。」
「那不表示我就該跟他一樣欺騙你。對我有恩的是你,不干他的事。」
「小姐來這,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
「自然不是。我從小到大,沒受過他人的救命之恩,我不想欠你。」她說,揚著眉靜靜地看髻。他有副很強壯的體格,這是她早就知道的,只是,每一次面對時,總還是教她驚異。
「我說過我什麼都不要。」
「包括我嗎?」
莫韶光愣愣地看了她一眼。她仍如他記憶裡那麼美麗無雙,尤其,安上那枚似楓葉的花鈿後,更添嬌羞,但,這不足於解釋那種……
那芒紅欲滴的色澤,像磁石一般吸住他的目光。說不出是什麼,莫韶光下意識皺眉,花園初見時那份悸動,如急浪翻湧上岸,這一次,是沒命地衝破了堤防,跟著窗外的淅瀝雨聲,恍恍惚惚地暈了開來。
他曾經見過她嗎?是否在某個飄著薄雪的日子,那份悸動似乎在注視她額心的楓即時,更顯清晰……然而除此之外,什麼都消失了,只有那場雪,還帶著淡的憂傷,輕盈地在眼前飄著。
莫韶光眨眨眼,迷濛的瞳仁回復了清澈,起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心疼,和生命裡不曾出現過的憐惜,三十年來,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他眼前。
那不輕易洩露心事的眼瞳,突然也因這莫名的酸楚而濕潤起來。
在此之前,他對任何事都是篤定的。
看到她褪下厚衣的舉動,才讓他幡然醒悟,也明白她所謂的「報恩」是什麼了。
只是她冷冽的眸子,全然沒有處女獻身的羞怯和矜持。
擋下她褪了一半的衣服,他把眼光停在她的眼眸,而不是那會蠱惑人心的楓印。
「這個理由太牽強,你來找我,有一半是因為你自己,是不是?」
楚薇楓略略掙動,把衣服解了下來。
「莫韶光,你是人是神?為什麼總是能輕易地看穿我?為什麼?」
莫韶光仍只是盯著她,不語。
「我有先天心疾,帶著這種病,這輩子是不可能成婚生子的。」她吐氣如蘭,冷冷的話裡隱隱含有幽怨。「我不是個蕩婦,我只想在死之前知道男人與女人是如何在一起的。你無須擔心,以我的情況,是絕對撐不過成婚的那天所以,不必在乎我的名節。」
她唇角微勾,淺淺抿著。又是那極冷的嘲弄。
這番話出口,莫韶光很想大笑。這實在太荒唐了,他想笑她的真愚昧,可是當他面對她時,卻無言以對。
楚薇楓不荒唐,她只是勇敢得不合時宜。
醫者仁心,跟著父親行醫多年,他怎會不瞭解那種痼疾纏身、對未來不敢有期望的痛苦?
凝視之中,他伸出手輕觸她的臉,手指滑開,沿著她纖美的頸項,在她胸口停了好久。
他罩住她一邊乳房,隔著薄簿的衣服,輕柔地按壓揉撫著;楚薇楓顫了顫,並沒退縮,彷彿她是園中的一棵樹,而他正用她心裡常常揣想的那種溫柔,輕輕地愛撫著她。
暖暖如風,舒適宜人。
當她閉上眼,沒有退縮地迎向他,理智像利爪霎時攫住莫韶光,像是被什麼燙到似的,他猛然縮回手。
「我說過,救你是我該做的,我從沒有非分之求,包括你。」
「那麼,你剛才為什麼碰我?」她怒道。
他不回答,那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人的一生很長,欠不欠,不是你能決定。」
「不長,我說過,我的時間不多了。」
一直很少有人能激怒他,但她一意的偏執,確實惹惱了莫韶光,他突然掐住她的手腕,將她拉近身前。
掌心的皓腕上傳來一陣脆弱的脈動,貼著他的拇指,他的手指略略鬆開。
他的心,莫名地像有了呼應,跟著微微扎痛起來。
什麼刻意維持的平穩全都亂了章法!他們凝視對望,不能言語,該死的又有什麼脈絡可尋!
他粗魯地把她拽到門外。
「回去!你別來了!」
冰涼的雨絲滴在她的發上,有那麼一刻,挫敗令她的心跳急湍洶湧,令她不能不倚著欄,痛苦地壓著胸口,屈下身子,忿怒著。
但轉念間,她那紊亂的心又定了下來。
細細回想方纔的一切,她不能忽略的,是那手足無措的眼眸。楚薇楓仰起臉,瞪視突然暗去的房間。
一向沒有概念的男女情愫,那一刻,突然有了啟蒙,楚薇楓仍掩不住輕喘,但唇角已露出個淺淺的微笑。
他只是個男人,他並不如她想像中的超然。
拒絕哪能輕易打斷她的決心?在她所剩無多的日子,她必須還給他些什麼,才能讓自己不平衡的感覺沉靜下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6:44:15
第三章
她瘋了!
莫韶光靠在牆角,股間被撩起的慾望,和額間覆著的簿薄汗水,提醒著他,這一切並非是夢。
他顫抖著拭去汗,熄燈的房間,涼意罩著發燙的身體打轉。
為什麼他會幻覺自己看到那場雪?
為什麼在碰觸她時,會有那種不能壓抑的心痛和無助?為什麼?他張大口,深深呼吸,任冰涼的空氣灌入胸口,想平復的心卻更顯熾熱。
方纔接到她的心跳.亂得沒個章法,莫韶光回想著那一刻,那是她薄命的原因嗎?
要不是他也亂了方寸,他會更清楚明白的。
若真是先天心疾,髻該眼睜睜看著她死去嗎?
他的父親曾仕事於宮廷,醫術自比一般醫者還精湛,自小莫韶光耳濡目染,跟著父親行遍大江南北,一面行醫、一面尋人,見的世面廣,自然也碰過不少各類稀奇古怪的惡疾。
楚薇楓的病並非無藥可救,只是需要冒險。
他在想什麼?這種手術在記憶裡,只看見父親施行過兩次,成功的機率各一半,他竟然荒唐地想用在她身上!
莫韶光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來了,今夜,他已經領略了楚薇楓帶給他的震撼,不可能再無動於衷了。再強留下來,只怕會有更麻煩的事發生。
他傾聽著窗外仍未停歇的雨聲,煩躁的心緒沉澱了,殘存的,只有一種如雪般的、淡淡的哀傷……
莫韶光呀莫韶光,他對自己說,這輩子,他是要不起這個女孩的,早在很多年以前,他的這一生,就決定了……
燕州,將軍府。
聽到下人報上來客的名字,何紹遠一身軍裝,笑瞇瞇地迎出了府。
楚連從轎子下來,後頭拖著一車的箱子。
「楚老弟,來者是客,你又何必這麼客氣呢?」
「哪兒的話,大哥鎮日為燕州軍務操神,若沒有大哥,燕州百姓哪有安定日子可過?
楚連身為燕州人,自當奉獻心力。」
「好說好說。」幾句不著痕跡的奉承,把老將軍捧上了天,何遠笑得更開懷了。「今日來,是敘舊,還是有事請托?」
「是這樣的……」楚連沉吟了一會兒,把那日薇楓遇襲的事約略了一遍。
何紹遠皺眉。「有這種事?」
他一拍桌子,喚了近身的一名士兵。
「去,去把梁律給我叫來!」
「何大哥,要不是事情攸關小女安危,論輩分,薇楓也是您的侄女兒,我實在不甘她受此欺凌,才走這一趟。我想,這應該是場誤會。何大哥也知道,小女因為怪疾纏身,脾氣向來古怪倔烈,也許是她得罪了梁大人而不自知,才有這場誤會。」
「沒這種事!」何紹遠揚手制止他說下去:「我何某治軍向來嚴厲,就是誤會,也要他當面跟楚老弟說明白來。」
梁律收到命令,匆匆地走來。
「未將見過大人、楚老爺。」
「好。」楚連冷冷地一擺手,大剌剌地坐了下來。
「跪下!」
「大人……」
「我叫你跪下!」
「末將犯了什麼錯?」在何紹遠的命令下,左右隨從突然上前把梁律強壓在地上,遭受如此待遇,梁律一臉的不服。
「四天前,你做了什麼事?」
面對何紹遠突來的疾言厲色,梁律一時辭拙,亦不明白,平日對自己愛護有加的長官,怎麼會在外人面前對自己吼叫。
「大人在說什麼?梁律一點兒都不知情。」
「在慈雲寺!你蓄意調戲人家閨女不成,還帶人縱馬追逐,差點弄死了人家,這件事,你有什麼話說?」
梁律呆了呆,不明白這件事怎麼會讓上頭知情。「這個……」
「我問你,究竟有沒有這回事?」
「有。」梁律看到楚連那看熱鬧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七、八分。他垂下頭,悶悶地回答。
「笨蛋!你可知那姑娘是誰?她可是楚老爺待字閨中的女兒!瞎了你的狗眼,連人家好好的姑娘也要招惹?」
梁律從來沒被罵得這麼狗血淋頭,他在何紹遠的府裡,一向吃得開,一直是高高在上,這一次,是尊嚴盡失。礙於何紹遠,雖不至於當場造次,心裡對這個楚連起了極大的怨恨。
「還不向人家道歉!」
梁律僵硬地跪在那兒好一會兒,才朝楚連俯身下拜。
「楚老爺,梁律有眼無珠,冒犯了令千金,這是末將失禮,還望楚老爺海涵。」
「哪兒的話,既是誤會一場,解釋清楚便好了,梁將軍不必介意。」楚連話裡是客氣,表情仍是傲慢得不得了。
梁律把他的態度看在眼裡,他雖然是動刀槍、拳頭比動腦袋還多的粗人,也知道楚連和何紹遠的交情,即使他此刻心裡有多想宰了這個糟老頭,但以目前的情況看來,楚連暫時還是惹不得的。
至於那個美人……楚薇楓那張冷冰冰的臉蛋勾起了他的慾望,梁律想起了在燕州城裡流傳多年的——關於楚家那個薄命紅顏的傳聞。
原來是個短命的丫頭!梁律在心裡冷冷一笑。倒可惜了這麼美的一張臉了,如果能在她嚥氣前,嘗她肉體銷魂的滋味,也該不在此生了。
這麼想著,他突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感,心情也就沒那麼糟了。
如果楚家那妞兒碰不得,那鞭他的奴才,總不能這麼算了吧?
看著跪在自己跟前一語下發的梁律,楚連此行的目的已經達成,他站起身,與何紹遠客氣地了幾句話,才從容離去。沒想到下一刻梁律也站了起來,跟在他身後。
「楚老爺!」
「梁將軍還有什麼事嗎?」楚連昂起頭,極輕蔑地看他一眼。
「末將魯莽,差點害了令千金,請問她這幾日可安好?」
「只是受了點驚嚇,其它一切無恙。」他拈拈鬍子,仍是一臉嚴峻。
「那就好了,呃……楚老爺,梁律想請問那一位替令千金趕車的奴才,他可是貴府中人?」
提起莫韶光,楚連心裡沒來由地起了一陣不舒服。
「梁將軍何出此言?」
「那個奴才,利落的身手令末將印象深刻,我有意攬他入我部下,一起為何大人效力。」
楚連看著梁律。與何紹遠往來多年,認識這個梁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加上為商的精於心機,他怎麼會不明白梁律心裡在盤算什麼壞主意?
跟前莫韶光雖算不得什麼威脅,但以他數十年來不肯放棄尋人的堅定意志,難保他將來不會查出什麼……想到這一點,楚連突然心生一計。
要是能借梁律的狠辣手段,替自己拔掉莫韶光這根刺,也算一勞永逸……
「將軍與小女之事,既已解釋清楚,如果老夫再計較,便是不對了。至於你說的那個奴才嘛……」他假意沉吟了一會兒。「他是外地來的流浪漢,在此地並無親人,他有什麼好功夫,老夫就不是很清楚了。如果將軍真有誠意,老夫明日便讓他過府一敘,如何?」
「那自然是好的。」既是外地人,怎麼死的就不是很重要了。聽出弦外之音,梁律堆滿了笑,至於楚連為何這麼說,就沒必要再花心思去多想了。
目送楚家的轎子消失在大街的轉角處,梁律才收起了笑,摸摸頰上的鞭痕。他梁律的一貫為人便是這樣——恩可以忘,但有仇,那就是——非報不可了。
得罪他的,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
搬來燕州之後,沉和顏第一次走出相國府。
八個多月的身孕,把她原本就豐腴的身子撐得更是圓滾滾的。今日,她是為了腹中的孩子出來採買些用品的。
「和顏姑娘,其實您根本無須如此勞累,我一個人就能把東西買好的。」跟著出來的丫頭寶妹說道,體貼地掏出絲巾,為她拭去額上的汗水。
「無妨的,我來燕州這麼久,難得有機會出來走走;大夫也說多活動,對孩子較好。」
她微笑著,一點也沒防著後頭有人衝了上來。
沉和顏被撞個正著,「哎呀」一聲,只來得及抱住隆起的肚子,往婢女那兒倒去,幸得撞她的男人及時回身一攬,才沒讓她摔下去。
「對不起?」
「你這個人瞎了眼不成!」飽受驚嚇的婢女寶妹可沒打算這麼輕易放過他,一回神便喝罵出聲。
沉和顏抬起頭,那男子忽地鬆手,迅速奔向另一條街。
「他在哪裡!追!快追!」
後前的人群像狼追趕的羊群,紛紛尖叫散開,十多個凶神惡煞般的士兵,揮著刀衝了上來,寶妹也趕緊護著沉和顏,往一旁急急閃去。
「那是些什麼人?」沉和顏拍拍胸口,忍不住出聲問道。
「是梁將軍的人。」等了好一會兒,確定沒有其他官兵在,寶妹才低聲說道。「我還道撞了和顏姑娘那個人是個冒失鬼,看來是被他們追趕,才會這麼莽撞的。」
「梁將軍?」
「和顏姑娘從京裡到燕州才半年,又都待在相國府裡極少出門,自然不曉得咱們這兒的人事了。說到那個梁將軍呀!」寶妹從鼻子輕哼了一聲,似乎很不屑,接著又說了下去:「好歹也稱得上是個官,可為人呀,就跟個強盜頭子沒兩樣!如果是他自個兒壞,那也就算了,最可惡的是,他還縱容他的手下行霸道地胡亂作為!這燕州的百姓都知道,若沒有跟節度使何大人有點交情,是沒有人敢惹他的。」
「難道沒人上告到何大人那兒嗎?」
「要錢打點呀!何大人貪財的程度,不下於那些貪官哩!他鎮日只想著怎麼攢錢,才沒空管梁律呢。」
「那……那他們追趕的人,不就很危險了?」沉和顏聽得心驚。從前她所居之處,就在天子腳下,可從沒聽過有這麼明目張膽的惡官。
「怪只怪那個人沒長眼去惹上他了,給那群人逮到,可有他苦頭吃了。」
沉和顏回頭,街頭已經回復到幾分鐘前的熱鬧;她依稀記得那個撞倒她的男子,雖及不上她夫婿的俊逸出塵,但也不像是個莽撞冒失之人。
心有所思地跟著婢女走了幾步路,她突然說道:「如果那個梁將軍真像你說的那麼壞,真希望那個人能躲遠些,別再回這兒來。」
從攤子上拿起一塊紅綢布,付賬後,對她搖頭一笑。「和顏姑娘就是這樣,您該擔心的不去擔心,反倒是替一旁不相干的人想這麼多。」「我該擔心什麼?」
「擔心姑娘肚子裡的這個是不是個小壯丁。」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沉和顏聞言失笑,疼惜地摸摸小腹。「仲卿說了,是男是女,他都喜歡。」
「可方少爺怎麼都是老相國的繼承人,雖然老相國有遺令不讓和顏姑娘進方家門,但如果姑娘這胎能爭氣地生個兒子,也許少爺一歡喜,不定會不顧一切將您扶了正,那時候,姑娘地位穩固了,後半輩子也有著落了。」
「是嗎?」沉和顏一怔,訕訕地笑了。「你這丫頭,心思真細,連這層都替我顧慮到了。」
「是和顏姑娘為人好,寶妹才會替姑娘這麼想的。」
是呀!她差點都要忘了,自己在家仍是妾身未明。原因是她身為青樓女子,老相國心裡總有份芥蒂,後來雖勉強讓仲卿為她贖了身,但對她想名正言順入方家這件事,老相國一直到死都不肯鬆口。
如果能生個兒子……寶妹的一句話倒提醒了她。雖然自己在家無名無分,但仲卿一直對她很疼憐,說不定,這個孩子會是個很大的轉機。
想著想著,沉和顏豁達地笑了,愛憐地輕撫著肚子。
她不該把得失放這麼重的,是男孩又如何?女孩又如何?對她而言,都是她與深愛之人的結晶。
方仲卿是有情有義之人,沉和顏始終相信,就算她一輩子進不了方家,方仲卿也不會對她棄之下理的。
從大街人潮裡逃脫梁律追捕的莫韶光,倚在酒樓一角,看著那群士兵散佈在沖心四處張望尋人。
他不為自己的逃脫鬆口氣,只是擔心那位他衝撞的大腹便便的婦人是否無恙。
今日所發生的事,他知道一定事有蹊蹺,但在重重的刀劍圍攻下,他實在沒有辦法想明白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只是依直覺,他直覺這件事和楚連脫不了關係。
今早他受楚仁之托,到張家送信。一路依地址尋去,誰知那地址竟是禁衛森嚴的將軍府。
要不是他的直覺夠敏銳、手腳夠靈活,這會兒早死在梁律的利劍下。
莫韶光愈想愈狐疑,楚薇楓曾告他不要太冀望楚連會幫他的忙,但就算楚連不願費神幫他尋人,可也還不至於要借人之刀殺他滅口吧?
為什麼?這一切來得莫名其妙,他始終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莫韶光眼角掃過一個奔走而過的士兵,迅速躲開,井鑽進人潮裡,從容地往楚家的方向走去。若不回楚家問明這一切,他離開燕州,心裡必不甘心。
人還沒進楚家,就看到幾個梁律手下的士兵守在楚家門口,一片風聲鶴唳。莫韶光貼著牆行走,聽到楚連氣急敗壞地吼:「我早說了,那奴才是外地來的,我今日遣了他出去,就沒想過他能再回來!你自己沒用,沒能逮住他,還敢找我要什麼人?!」
「他從我手裡逃了,不回楚家,能去哪裡?」梁律也是心浮氣躁,惡聲惡氣地回吼。
「今日我要不拿回那個姓莫的,絕不走!」
「姓梁的,不要以為你一個將軍有什麼了不得,我可警告你,要是你誤了我女兒的病情,這件事可不是道歉就可以解決的。」
「老爺!大夫來了,你趕緊去瞧瞧姑娘,別跟他們吵!」三姨太衝了過來。
「門關起來,把這群瘋狗都給我轟出去!」楚連咆哮,氣沖沖地走了。
當著梁律的面,大力將大門給甩上,梁律一雙眼瞪得像銅鈴似的,一臉氣忿地恨不得將這扇門給一刀劈了,但顧忌著何紹遠,始終沒敢下令。
「給我搜遍城裡,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奴才!」說罷,恨恨地帶著人離開。
聽到楚薇楓發病的消息,莫韶光心一抽,不知怎地,胸口跟著揪了起來。確信梁律沒有派人留守之後,才從側門進入楚家。
房間外側的花園裡,密密麻麻站著十多個隨時待命的婢女。每個人臉上儘是憂色忡忡。
他翻過牆,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房間。
戳破了紙窗,他聽到床帳裡女子的急喘嗚咽,也看到從紅帳裡拉出的那根紅絲線,紅線彼端是一位老醫者的手,老人灰白稀疏的眉間皺得死緊,惶恐地想探知些什麼。好一會兒,臉上的表情仍是無計可施。
霎時,他恍然明白,為什麼傾全城大夫之力,皆治不好她的原因了。
一般顧及女子名節的紅線切脈之術,基本上誤差是極大的,除非施救者有著極為精湛的醫術和歷人無數的豐富經歷,才能借由紅線牽到而來的細微脈動,診出正確的病因。
但這種紅線切脈,如果遇上的是個醫術不佳的大夫,不但容易誤判,也會因為延誤了診治時間而加重病情。
「怎麼樣?」
「小姐的先天心疾由來已久,這心脈一日弱過一日,老朽慚愧,除了盡力護住她的元氣,無它法可施呀。」老人汗顏地搖搖頭。
「渾帳!」楚連氣得跳腳,把大夫給攆了出去。又大聲喝著下人,再請另一位大夫來。
此情此景,看在莫韶光眼裡,竟有些不忍了。
帳幔內的楚薇楓又輕嚥了一聲,顯然是難受之至。莫韶光氣血翻湧,他明白楚薇楓是多麼驕傲的人,要不是忍無可忍,她是絕不哭出聲的。
體會到她的痛苦,這一刻,莫韶光再無疑慮。
他要救她!不管後果如何,他都要冒險試一試!
服了兩帖藥,楚薇楓睡著了。
半日折騰下來,小春和兩名在房間隨侍的婢女,也撐不住地跟著沉沉入睡了。
蒼白無血色的臉上,再無平日的傲氣凌人,此刻的她,羸弱得彷彿一碰就碎;額間那枚未卸去的楓印,如鮮血般紛紅的色澤,在夜色之中,益發顯得詭異。
他盯著那枚楓印,不知怎地,四周升起了一股濃郁的檀香,漸次包圍過來,裊裊的白煙之中,連楚薇楓沉睡的臉,也被遮去了……
他看到某個人咬破指頭,甚至還看到從傷口滴下豆大的一滴血,迅速消失在床榻上少女額頭上鮮紅的硃砂痣裡。
莫韶光張大眼!那個躺在床榻上的女人,有張姣美熟悉的容顏,雪白十指纖織,淒清地結成一朵蓮花印,沒了氣息的面容井無悲傷,反而覺來特別安詳平靜。
他的眼眶沒來由地一陣發熱,幾乎要為這一幕流下淚來。當他再也忍耐不住,張嘴想喊出什麼時,人也不自覺跨前一步,只見那檀香、煙霧和女人都在倏然之間消失,他只看到一屋子的黯淡,空氣中只剩桌上空碗裡未服盡的刺鼻藥味。
在臉上模到濕濡的淚痕,莫韶光臉色變得蒼白,他踉蹌坐倒在床邊,一生之中,他從沒有過這麼真實歷境的幻覺。
若真是幻覺,再怎麼如夢似真,也不該讓他激動落淚呀!
床上楚薇楓的呼吸依舊淺促,莫韶光滯緩地轉過頭,貼近瞧著她,始終參不透,尤其,在遇上她之後,這些不可思議的異象便不時出現。
他收斂心神,伸出手,修長的指頭按住她。
感覺到胸口上方傳來的壓力,楚薇楓在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看到莫韶光站在她跟前。
「你……」她輕喃了一聲,被他點住了唇。
待楚薇楓靜默下來,他的指頭又回到她的胸口。
「那些大夫是怎麼說的?」
「什麼?」
「他們,是怎麼診斷你的?」
「心搏紊亂,筋脈運行有礙,致氣血漸滯……」她喘了喘,目光盯著他。「這會兒,你該相信,那一晚我說的並不是玩笑話了?他們說,我……活不過十九。」
「你相信?」
「能……不信嗎?」她勾唇,冷笑中帶著一絲苦楚。
「你想活著嗎?」他突湊近她耳邊,輕柔低語。
她看著他的眼睛,仍是那麼無邪專注,除了這些,她在不明白他問她這些做什麼。
「告訴我,你想活著嗎?」
是的,她想活下去!她一直很想,很想活著知道大汗淋漓是什麼感覺?情愛相思是什麼滋味?想知道生兒育女的甘苦,更想知道白髮蒼蒼的悵然……
可是她只能想,只能不停地想。有時候,想得心都痛了,但始終沒人能給她完整的答案。
他為什麼忽然問她?難道……他能救她?
楚薇楓睜大眼,只覺得不可思議,當她以為開始對他有所瞭解的時候,他竟又成一團謎。
「你能救我?」她問。
他搖搖頭,多放了一根手指在她胸口,像在聆聽思考著什麼,表情依然專注。似乎,他做每件事都是如此,專注而不多語,專注得令她無法感覺他有輕薄之意。
「我知道有一種方法可以救你,但是,需要冒險。」
她心一驚。「你為什麼知道這麼多?」
「我可以救你,相對的,你願意冒險嗎?」
「冒什麼險?」
「死亡。」
「你要怎麼做?」
他仍舊沒回答她,只是同樣的話又了一次。這次,他掏出一顆黑色的藥丸。
求生的慾望擊潰了好奇,楚薇楓沒多考慮,接過藥丸,毅然吞下。
沒什麼理由不能相信他,儘管他仍是陌生的,但他也是凜然的。楚薇楓看著他俯下身,打橫抱起自己,她的身子傾斜,柔弱地偎在他胸懷。
「你打算怎麼做?」她問。聽著他怦然有力的心跳,奇怪自己的聲音怎會接近呢喃?
莫韶月注視著她,見那清澈的眸子已在藥力下近趨渙散。
「剖開你的心。」他說,抱住昏睡的她,翻牆而去。
這一覺似乎睡得很久、很久,楚薇楓累得睜不開眼,只是隱隱約約聽到什麼聲音,當那聲音愈來愈尖銳,她終於驚醒了。
也確認了那是小春的驚叫聲。
楚薇楓艱難地睜開眼,隨即胸口襲上一陣火燒般的疼痛。
卻不是她習以為常的那種被人扼住呼吸、透不過氣來的痛苦。她垂下眼睛,這一瞧也跟著飽受驚嚇,因為在她貼身的胸衣前,是一片觸目心驚的暗紅狼藉。
「小姐……」小春臉色發白,不待她說話,已經衝到外頭去呼天搶地喊人了。
「小姐回來了!小姐回來了!來人呀!老爺、杜夫人!小姐回來了!」
楚薇楓驚惶地想坐起來,但每一個動作,都得忍著胸口那灼燒的難過,她只能慢饅地、慢慢地倚著床柱起身。隨著她的動作,袖子裡掉出一張薄薄的紙箋;她撿起,展開,上頭的字體蒼勁有力,書寫的是幾味藥材搭配著的藥。
是莫韶光留給她的!這代表什麼?跟她此刻摧肝撕心的疼有關嗎?
楚薇楓咬著牙,咬牙地吐了一口長氣後,蹣跚地走到鏡前,終於看到胸前那灘凝結的大片血跡。
她心驚地合了合眼,還是強撐著用顫抖的手拉開衣裳。
原來潔淨雪白的胸脯上,此刻多了道半個手掌長、已經用線縫合的傷痕。
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雙腿一軟,冷汗涔涔而下,楚薇楓跌坐在椅上。她不敢相信,前兩夜的夢境是真的,這張紙條也是真的;她以為她夢見莫韶光、以為他要她服了藥……他說,他要救她,他要剖開她的心。
不是夢,全是真的,莫韶光當真剖開了她的心!
他到底做了什麼?
楚薇楓兩眼一閉,昏死了過去。
「怎麼回事?」楚連衝了進來,只來得及扶住她的身子,當他看到那大片的血漬,也不禁嚇慌了手腳。「這……這……」
此次的情況緊急,不同於以往,一向對愛女保護過度的楚連再顧不得避嫌,要大夫親自上前診斷。
老大夫診治過,再研究那留在桌上的藥方,掩不住滿臉的驚喜。
「這……這真是匪夷所思!老夫行醫一輩子,從沒見過此奇才!」他讚歎著。「這幾味藥,針對了小姐的所有病症,真是配得好、配得絕妙呀!」
「你在說什麼?」楚連一頭霧水,愈聽愈惱。
「恭喜老爺子,楚小姐福大,遇上貴人了。看來是有位高人為她做了一番診治,現在小姐的心搏,已不似初期時虛時快。現下她人雖虛弱,但氣血運行相當順暢,再無阻礙。這些血,只是外傷,只要好好調養,會完全康復的。」
「你說什麼?」楚連呆了呆,一把揪住老大夫。「你說什麼,給我說清楚!」
「老……朽是說,有個高人,老朽肯定,那一定是個很膽大心細的醫者,他切開了小姐的胸口,並徹底研究過小姐的病因,並給予施救,小姐的病才能這麼奇跡似的好了一大半。還有這藥,只要再照這藥方調養上一年半載的,老朽肯定,小姐一定能康復。」老大夫喘著大氣,一口氣說完。
「你是說,有人切開了她的心?」楚連一字連著一字,陰沉沉地問。
「是呀!此種醫術,若非醫術精湛、膽大心細,尋常大夫是做不來的。這位高人,肯定是華佗再世!」
「夠了!」楚連低吼,無端的戰慄湧進四肢百骸。他突然明白過來,這並不是什麼高人所為,而是那個姓莫的!他完全承襲了莫堯臨的精湛醫術!
如今他終於能確定,女兒離奇失蹤的這兩日,肯定是他帶走了,這一刻,楚連不為愛女的奇遇高興,反而心裡無端恐懼起來。
原以為在逼走他之後,就再也沒什麼可以威脅他了,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來,莫韶光非但沒有因梁律的脅迫而離開,反而還把他最寵愛的女兒率扯進來了。
斷斷不能再跟那個姓莫的有所牽連!楚連咬牙切齒地想說。立足燕州十八年,他不能自己在這裡辛苦建立的基業毀於一旦。
這件事,關係著楚薇楓的名節及楚家的聲譽,他絕不能讓此事傳出去。
「可否請楚老爺告知,府中近日是否有哪位高人拜訪,請楚老爺為老朽引見,要是他願意出來,燕州百姓便有福了……」
沒等他說完,楚連突然揪斷老大夫喜孜孜的表情,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兇惡。
「你這糟老頭,現在給我聽清楚!我女兒沒遇見什麼高人!這是我十多年來在燕州造橋鋪路、行善積德所致!是我祖上憐我楚家孤女,才在此時顯了神跡,讓她痛疾好起來的!」
「可……可那傷口明明就是……」從沒聽過如此荒唐的解釋,老大夫張口結舌,懾於楚連的淫成,不敢多話。
「我說這樣就是這樣!你這糟老頭給我聽明白,它日若有人問起我女兒之事,你就照我說的告訴他們,什麼剖心醫術、遇上高人,這些若有一字半句了出去,你這生休想在燕州立足下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6:45:28
第四章
楚家小姐奇跡似病癒的消息,幾天之後,在城裡沸沸揚揚地傳了開來。
楚家在燕州的財富與勢力,向來舉足輕重,尤其這件事是由向來德高望重的楚連親口說出,幾乎沒有人會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
於是,以往大夫往返楚家的情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燕州富貴人家紛紛派來的媒婆。
楚薇楓的美貌,早是燕州遠近馳名的。而楚家首屈一指的財富,更是連大戶人家也欣羨的,因而有意結上這門親的大有人在,但礙於她的惡疾,怕這先天的病根會誤了子孫,也都紛紛打了退堂鼓。
現在少了這層顧忌,有意攀權附貴的人家自然是爭先恐後托媒前來親,就怕晚了一步,富貴姻緣就此錯過了。
看著媒婆一份份帶上來的厚禮,還有一戶戶登門求親的少年公子,楚連一掃連日來的陰霾,笑得合不攏嘴。
這日,楚連喜孜孜地走進女兒房裡。
楚薇楓靠在床頭,低低喚了父親一聲。這些日子,她的氣色在昂貴藥材和杜夫人及一群婢女的悉心照料下,雖然還稱不上紅潤健康,但至少已經不復往日的蒼白消瘦。
「楓兒,爹有件好消息要告訴你!」
她抬起頭。沒人知道,除了「莫韶光」這三個字,任何事對她而言,都算不上是件好消息。
「爹為你選了一門好親事,是幾個月前才告老還鄉的方相國之幼子——方仲卿。他長你三歲,人品、才學兼俱,爹一見他,就覺得只有他才配得上你,況且,少了公婆,你一過門,便是方家女主人了,爹這一點都替你考慮到了。」楚連沉浸在喜悅之中,笑得兩隻眼睛都瞇了起來。他不勝歡喜,又是拍腿又是笑的,並沒留意楚薇楓的表情。
她垂下臉,像在忍受什麼似的閉上眼,只覺得父親的聲音今日聽來特別地刺耳。
「楓兒?」楚連期待地看著她。「你不高興嗎?」
「我知道了。」她說,抬起臉,語氣冷淡。
那種表情太明白不過了,楚連不死心,還想說些什麼。「這是樁好姻緣,楓兒。」
「我知道,官商聯姻,方家雖已淡出朝廷,縱是家世顯赫,少了富貴;而楚家有財富,就是少了那麼點兒為官的清譽。」
「楓兒!」楚連皺眉,不明白他萬般寵溺的女兒,為什麼總不能順他的心。
「爹這般苦心,也都是為了你的將來著想,你怎能對爹如此評斷?」
說完,她躺了下來,面向床內,再不發一語。
等楚連離開,她又爬起身。遣退了房內所有丫頭,把房門緊緊關閉,楚薇楓壓抑著那口嚥不下的怨氣,走到了妝鏡前。
這一生很長,欠不欠誰,不是你能決定的。
是誰?是誰曾跟她過這句話?
還以為這句話山高水遠,但如今,偏偏她就遇上這樣的窘迫。
她的驕縱、孤傲,難道不是楚家家財萬貫下嬌養而成的嗎?
若說欠,第一個她欠的,是父親的恩。沒有他的呵護寵溺,她能存活到遇見莫韶光?
慢慢地,怨氣消失了。一種難言的惆悵,取代她繃緊的眼眉,楚薇楓在鏡前默默褪下所有的衣裳,房間火爐的溫度,烘得她身子微微發紅。
沿著乳尖而下,她用莫韶光曾觸摸過她的方式愛撫身上每一寸隱蔽的肌膚,想挑起什麼似的。末了,卻諷刺地發現,她什麼都感覺不到……
連她的肌膚都對莫韶光有了記憶,它們不要她了!
那個人,他在哪裡?最有資格得到她的那個莫韶光,他到底在哪裡?
問過幾個下人,他們都說,他在她病發的那天早晨,就收拾行李離開了楚家。
只有她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的。他曾回來過,在救了她、送回她之後,然後又悄然走了。
他明明是對自己有情的,才會這樣用心,但是,他現在在除去她病根的同時也割捨了她的人!
楚薇楓近乎冷漠地用指尖掐住淡紅色的傷口,任傷痕上傳來忿然的刺痛。
眼淚,就這麼滑下她的臉龐。
她跌坐,光潔的房子靠著妝台,從前所熟悉的翻勇桎梏,當真也跟著他消失了嗎?如今取而代之的,為什麼是這連講都講不出的哽咽與酸楚?
這種情愫和思念一個人的慾望,取代了纏身多年的心疾,煎熬得她難受不已。
莫韶光剖開的,何止是她的心而已?過去她壓抑在心海深處那種種柔軟的情愫,他也順道將之剖開取出了……傷口可以復原,可是她怎麼能忘記那種切膚的記憶之痕?
難道,她一輩子只能用這種痛楚思念他?
宣佈與方家結親的前一天,江媒婆受人之托,領著六個僕人,趾高氣揚地走進了楚家。
「恭喜楚老爺!賀喜楚老爺!」江媒婆一進門,就是迭聲的道賀,六個高大僕人捧來的禮物,一下子便佔滿了大廳裡所有的桌椅。
「江媒婆,這是……」楚連不明所以。這段時間,城內只要是有那麼點本事的人家,幾乎都已派媒婆走了這一趟,他實在想不出來燕州城還有誰能有如此的排場。
「哎喲!瞧我,高興得都糊塗了,竟忘了今日的來意。老身今兒個是代梁律梁將軍來跟楚小姐求親的。」
楚連呆了呆。他沒想過,這個渾人梁律居然對女兒也有意思。
「相信不用老身再說,楚老爺子與何大人也算交情深厚,這個梁將軍在何大人麾下,可是猛將一員,若能結成這門親,豈不親上加親!」
那個野人也配跟他女兒?楚連在心裡不屑地想,嘴上仍是打著哈哈。
「承蒙梁將軍抬愛,只是江媒婆,你晚了一步,我那女兒心裡已有定奪,只怕要辜負梁將軍的美意了。」
「嗄?」江媒婆呆了呆。
「這些禮,就你請帶回吧,是小女沒這福分,無緣做梁家婦。」
三言兩語,全然沒有轉圜的餘地,這下子江媒婆的臉色也難看了。
想到沒談成這門親事的後果,可能是自己活活被梁律掐死,江媒婆的臉色就更青白了。
「楚老爺,您該不是嫌棄將軍是個粗人吧?」
「怎麼會呢?老夫識得梁將軍,也知道他驍勇善戰,算是人中之龍了,只是小女向來偏重文多於武學,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好意思,讓你白跑這一趟了,還是請回吧。」
「這……這……」對方已下逐客令,江媒婆再不識趣,也沒話可說,她垮下一張老臉,怏怏不樂地走了。
聽到江媒婆的回稟,梁律在將軍府內暴跌如雷,把所有的怒氣發洩在江媒婆身上,要不是何紹遠突然到來,只怕江媒婆早給他活活掐死了。
「沒用的女人,給我死出去!」
顧不得旁人在場,江媒婆花著臉哭哭啼啼地跑走了。如此情況,何紹遠心裡當然清楚明白了。
這一點楚連料得倒沒錯,難怪江媒婆前腳才出楚家,楚連便差人趕來告知何紹遠這件事。
梁律的脾氣的確實太火爆粗俗了,若是易地而處,要他把女兒許給梁律,何紹遠恐怕也會多加考慮。
「大人。」梁律繃著臉,悶悶不樂地。
「楚老弟都把事情跟我說了。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乃是人之常情,姻緣是人家姑娘親自挑的,你就別強求了。」
好個楚連,你倒有本事!梁律憋著怒氣,恨恨地想道。那死老頭怕他私下帶人去找麻煩,竟先請動了何紹遠來壓制他。
梁律悶不吭聲,倒是何紹遠又說話了。他拍拍梁律的肩。「我是知道你的脾氣,可追究這件事的因果,原就是你理虧在先。雖然後來你賠了罪,但總是給人家姑娘留下了壞印象,正所謂強摘的果不甜,男婚女嫁,你總要人家心甘情願呀!要是你為此埋怨楚家,日後挾怨報復,事情傳了出去,於你的名聲,總是不太好聽,也失了咱們燕州軍人的器度了。」
梁律哼哼笑著,心裡怒焰愈燒愈大。
「將軍說的是,是梁律粗心了,所謂緣分天定,也許我注定和楚家姑娘無緣。」
嘴裡這麼說,但梁律心裡可不這樣想。上一回楚家那奴才只身前來,他一直以沒報那一鞭之仇為恨,此次求親又吃了閉門羹,他心裡愈想就愈不是滋味。
「這樣想就對了。」何紹遠滿意地點點頭,「天涯何處無芳草,是男兒漢,就該有你這種器度。」
「看來,這陣子你也夠悶的了,這樣吧,我就調你去守邊防,怎麼樣?你不是一直覺得城裡的日子挺無聊的?」
梁律抬起頭,對著何紹遠那慈眉善目的善臉龐,花了不少氣力才能讓自己擠出一個感激的笑容。
「大人肯體恤末將,實在是末將的福氣,一切謹聽大人的安排便是。」
總有一天,他想著,總會有那麼一天的!他不相信,何紹遠能活得比他還久。這死老頭子早晚會嚥氣的,等他一嚥氣,他調邊防的日子自然就不會太久。
到時候,那個該死的楚連,看他還能仗著誰囂張!
總有一天,他梁律會讓楚家那老頭明白,拒絕像他這樣的人,會有什麼後果!
方、楚兩家結親的消息,在入冬飄下的第一場雪中,傳遍了燕州城內。
商顯官榮,官依商富,兩家結親,不知羨煞了多少人家。
整裝收拾好一切,打算離開燕州往下個城鎮去的莫韶光,當然也聽聞了這件事。
或者這樣是最好的,在現今重視門戶之見的世俗眼光裡,他的平凡淡泊是配不上她的嬌弱。她的顯貴家世,亦容不得他孤獨的尋親之路。
莫韶光一直用這樣的理由告訴自己,然而,他的豁達,在這次遇上了死胡同。他深深歎了一口氣,只覺情緒無端被攪亂了。
難道,他真的對她有了感情?知道她就要屬於別人,他在強裝的釋然中,卻挑起一股無以名狀的傷懷。
這其中,至少還有件事能令他安慰的。她的身體,應該不會讓她那麼自暴自棄了吧?
該去見她最後一面嗎?
並不要她感激什麼,那場剖心的手術裡,兩人都付出了相當大的勇氣。若不是他一時的心憐,想要她好好活著的信念這麼堅定,他不會衝動得去冒這個險。
寒意濃濃的清晨,他翻過楚家的高牆,躲過下人的層層戒備,在那充滿藥香的房間裡,他看見斜倚床上、垂首就針黹的她。
莫韶光的胸口沒來由地一陣緊,害怕跟前又要出現那一場他始終無法參透的夢境。
至少她是完好的,他不斷地用這一點來說服自己,呼吸不自覺地吃緊。
細微的聲響令她抬起眼睫。這一瞧,是不敢置信,連繡花的繃子滾落在地上的火盆,她亦不在乎,只是目不轉睛地瞪視他。
兩個多月了,她以為,他已趕在白雪皚皚的日子前離開了這座城,也走出了她的生命。
「你……你回來了。」她迫不及待地走到他面前,似乎想更確定他的存在。
莫韶光打量著她。她的氣色很好,臉上下再是一片死白。那粉粉的臉頰,還漾著春色般輕淡的紅。
還有那枚惑心的楓印……他輕觸那枚艷色的花鈿,強忍著想親吻她的衝動。
每多見一次面,就必須多壓抑一次心裡蠢蠢欲動的渴望,這樣近似上癮的沉淪,她怎麼能明白。
「來看看你好些了麼。」
「然後呢?」
「我就要離開了。」
她仰起頭,在那清亮高傲的瞳眸裡,突然起了很深的幽怨;「為什麼?」
「這兒沒有我要我的人。」他收回手。「我必須走了。」
「除了那個姓趙的,在這裡,就沒有任何你在乎的人嗎?」她的語氣逼人,但覆住他半邊臉龐的手,不可思議的溫柔。「你不在乎我嗎?」
「你的脾氣還是這麼壞。」莫韶光握住她的手,搖頭低笑。
這句話裡,她第一次聽出那近乎寵溺的寬容和體諒,這就是他。楚薇楓眼眶紅了,連日來的相思,終於潰堤。
原來,新生之後初體認的第一件事,便是這令人又憂傷又歡喜的愛呀!
兩人目光碰在一塊兒,沉默無言。她張開手,把他厚實的五指像傘那樣地撐開,指頭交生,然後纏綿握緊。
「你給我機會活著,沒有給我選擇。我要活著,我……也要你。」她貼住曾為她暖腳的這片胸口上。生命裡從不曾有過的澎湃渴求,衝破了她的眼,流下淚雨來。「我就不能貪心嗎?而你,不能再坦白嗎?」
他怎麼能再欺騙自己,自己早為她深深吸引?是他們身份懸殊,他無法像她這麼勇敢!
他捧住她的臉,語氣帶著微微的苦惱。
「我什麼都不能給你,薇楓。」
「你給了我生命。」她說,拭掉眼淚。「沒有人能像你給我這麼多,也沒有人能像你讓我如此脆弱,只有你,莫韶光!」
帶著某種難以解釋的感動,莫韶光的唇,靜靜落在她的唇上。
擁抱帶著從沒有過的情慾愛戀,楚薇楓仰起頭,沒有侷促、慌亂和不安,彷彿已在心裡練習了好久,她柔順地承接了韶光的唇。
這個吻輕軟溫柔,充滿了憐惜與珍愛,就像他的人,永遠都這麼對她。
「這些日子,你去了哪裡?」
「我在躲將軍府的人。」
「梁律?」她瞪大眼,怒氣湧上!「他找你麻煩?」
「那不重要,現下他已調走。聽說,還是因為你爹的關係。」
「我爹?」
「梁律想求這門親事,你父親沒答應,又怕他日後來找麻煩。
便請何大人幫忙,把他調走了。其實,你爹還是很疼你的。」
「那麼方、楚兩家結親的事,你也聽說了?」
他點點頭。
「你沒有任何感覺嗎?」
「我該怎麼做?」他的語氣帶著淒惻。「我跟你,原來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准說這種話!」她掩住他的嘴。「在我心裡,你跟我一樣,沒什麼不同,你不比我低等,我也不比你高貴。」
「薇楓,你不瞭解,我的命運,從我出生那天,就注定了。」
「那個姓趙的人,對你真的那麼重要嗎?」
「如果我說,我找他的時間,久到你無法想像,你相信嗎?」
她挑眉,似乎不太相信。
「當我還在襁褓的時候,就跟著我父親和一位僕人,開始尋找他了。」
楚薇楓愣愣地看著他。
他無話頷首。
「韶光,你今年幾歲了?」
「三十。」
她搖頭,簡直不能置信,怎麼會有人花一生的時間流離顛沛在一個又一個的陌生城鎮,只為找尋一個素未謀面的人?
對莫韶光,她在敬佩之中,更多了一分憐惜。
「你從沒想過放棄?」
「為什麼要放棄?」他淺淺一笑,反問她。
楚薇楓握住他的手,她除了心疼,還有一分共鳴。
一個人獨自流浪這麼多年……她實在不能想像那種孤獨的生活。
他沒回答,只是深深陷在自己的思潮中。有些事,他一個人習慣了,既使如今有人願意分享他過去那個世界,但他暫時還是無法適應讓自己以外的人去分擔這些。
「韶光?」
「真奇怪,我為什麼會告訴你這些呢?」他揉撫著她的手,不自覺地失笑。
「為什麼不能告訴我?」她抿著唇,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即使是他說的故事裡帶著悲傷,但在她的共鳴裡,仍有股想微笑的衝動。
因為這一刻.她依賴著他,並清楚地知道,他將會是這世上她唯一的——最親最愛的人。
「那個人,為什麼對你們家這麼重要?」
「因為……」
門外小春的叩門聲,令兩人緊緊相擁的身子倏然分開,楚薇楓以最快的速度把他推上床、拉下帳子,然後走到門前。
「什麼事?」
「老爺請小姐到大廳一趟。」
「你去告訴我爹,說我不想去。」
「可……老爺很堅持。」小春怯怯地說,突然又低聲加了一句:「是方少爺來了,他想見小姐一面。」
「他想見我,我就該出去嗎?」楚薇楓眼眉一寒,一分鐘前面對莫韶光的溫軟語調,像結了冰似的,語氣強硬得很。
好不容易,她才能見到莫韶光一面,為什麼偏偏就有人要來打擾!
「去跟他說,我不是窯子裡的姑娘,他想看就能看的。」
「小姐……」小春求著:「何必得這麼難聽呢?怎麼說,方少爺都是未來的姑爺。」
「姑爺?你叫得倒挺順口的,好像真有這麼回事。是呀,我都差點忘了!」她冷笑出聲。
「要是小姐不願意見他,我去回稟老爺便是。」深知楚薇楓的脾氣,小春不敢再堅持,只是想到一會兒要面對老爺的大發雷霆,心裡不免暗暗叫苦。
要依她平日的性子,房門一關便是了,但莫韶光如今還在她房裡,而與方家結親這件事,又一直為父親所重視,要是惹來父親懷疑,反而不好了。
「回來。」看到小春掉頭離去,楚薇楓突然喚住她。
「告訴爹,我換件衣裳就去。」
「是。」
確定門外再沒有別人,她關上門,匆匆拉開了帳子。
「沒事了,我打發她走了。」
莫韶光沒說話,他為人一向磊落坦蕩,並不習慣這樣的遮遮掩掩。
「你生氣了?」
「沒有。只是,我該走了。」
「不准!」淚意在瞬間襲上眼。她突然撲上前壓住他,井心驚地發現到,自己有多麼地痛恨聽到那句話。
「薇楓!」
「不准!」她仍是固執的搖頭。
她的聲音聽來是這麼驚慌失措,還起了微微的戰慄,那一瞬間,莫韶光才猛然明白,她比他所想像的還要在乎自己。
他轉而緊抱她,似乎想給予什麼保證,至少,說些令她安心的話,甚至,更想起了成家的念頭。在這之前,莫韶光是連想都沒想過這種事。
但是,話到嘴邊偏就是說不出口,畢竟這一切來得太快了。
他不比楚薇楓,他比她年長太多,行事一向也深思熟慮,這麼慎重的話,縱使有心,他亦不願衝動說出,就怕日後做不到,會傷了她。
「我總不能一直留在你房裡。」他歎了一口氣,心裡覺得甜,又有些澀。
這句話令她僵硬的肩頭略鬆了松,手指仍緊緊揪著他的衣襟。
「不,我不要你走!」
「我會再回來的。」
「什麼時候?」她抬起頭,很認真地問。
「我留在城裡,暫時不走了。」
她仰起臉,臉上綻放明亮的光彩。「真的?」
「真的。」
望著他專注的眼光,楚薇楓抿緊的唇慢慢鬆開了。
楚家大廳。
正當楚連不耐久等,要小春再去催人時,楚薇楓已經披上一件朱色的短襖、同色的裙子,握著一把傘,輕逸出塵地飄了進來。
她態度從容,毫不介意父親臉上微微的怒意,抖去傘上的雪,交遞給一旁的下人後,才抬起眼睫。不遑多想,坐在偏位那位英姿煥發的年輕男子,定是方家少爺了。
比起莫韶光的粗獷淳樸,方仲卿年輕的臉龐顯得溫柔而優雅,一言一行皆有著富貴人家才有的雍容與氣度。兩個男人,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早在她進廳時,那出眾的美貌與自信就吸引了方仲卿全副的注意,之前等待的不快一掃而空。見她朝自己投來一眼,他突然心跳加速!平日能言善道,如今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一股溫暖的感覺湧入心裡,那一刻,方仲卿發覺,他身上某些蟄伏的感情,突然都因為她那一眼而蘇活了起來,雖然她是那麼地不經意、那麼地冷淡。
她身上有種神秘的氣質,將他強烈地給吸引住了。這樣一雙如明鏡般深邃的眼睛,他曾在哪裡見過?
「楓兒,你終於來了。」把方仲卿著迷的表情收進眼裡,楚連笑得開懷,前一分鐘因女兒姍姍來遲的怒氣,早煙消雲散。
「仲卿在這兒等你好久了。」
「見過方少爺。」父親的熱絡語氣,令楚薇楓起了一陣反感,才一會兒,她便將初時對方仲卿的那一點好印象給拋諸腦後。
「楓兒,方家溫泉今日完工,仲卿今日來,是特別邀咱們父女倆進園一遊。」
「喔。」她漫不經心地應道。
楚連轉向方仲卿,笑呵呵地拈著鬍子。「一直聽,方家擁有燕州城內唯一的一座天然溫泉,如今能在這種天氣裡見識,倒也是樂事一椿。」
「馬車已在外頭等了,咱們走吧。」
「我以為,爹只是要女兒來見他一面。」她低聲說道,口氣不甚樂意。
「仲卿是一片好意。」楚連笑道,對她孤傲的壞脾氣早習以為常了。
「爹!」
「別再說了,你別掃了今日的雅興。」楚連對她皺眉,抬起頭跟走在前頭的方仲卿咧嘴一笑,便負著手急急跟了上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6:46:36
第五章
方家溫泉落成的第一天,方仲卿井沒有大肆宣張,只獨獨請了楚家父女來。沈和顏在昨便聽從了方仲卿的囑咐,今日不能隨意進出方家園子。
諷刺的是,楚家早就知道有她這麼一號人物的存在,但沒有名分,誰也不當她是一回事。
沈和顏的憂悶和抑鬱,就像今日天空降下的這片綿綿雪意,絲毫沒有天清日白的意象。
從得知兩家聯姻後,她陷在這種心情裡已經好一段時間了。
從初時最難以忍受的背叛和痛心,一直到孩子出世,才沖淡了她心裡一部分的憂傷。
方雅的出世令不少方家下人為她扼腕,可是沈和顏明白,這與孩子的性別無關。她一直以為,老相國臨終前的囑咐,才是方仲卿娶她的最大阻力。
直到現在,她才恍然大悟,這位背後有燕州城第一首富撐腰的楚家小姐,才是最重要的因素。
出身青樓的沈和顏,從過去的經驗裡當然輕易瞭解到,財與色二字,是男人看女人定勝負的最快方法。
方仲卿雖然重情,但無論如何,他仍然只是個男人。
想到這裡,沈和顏圓潤的臉龐浮起一絲苦笑,偏偏她只能像個啞巴,什麼都說不出口。
憑欄而立,她看到園門大開,幾個僕人在前引路,三頂簡乘小轎在後,緩緩踏著白雪鋪地的曲徑而來。
早聽聞楚薇楓的美貌,拋卻同為女人的事事相較之心,她只想知道,能令仲卿放棄自己的,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只是距離太遠,加上小轎垂下來的薄簾,楚薇楓的臉,始終教她看不真切。
看得出來,今日的方仲卿顯得特別開心,就連方雅出世,她都沒見他這麼開懷。從轎子裡傳出的爽朗笑聲一直沒斷過,和楚連蒼老渾厚的笑語不時相疊。
在溫泉外,三人終於下了轎子,三個丫頭走上前去,分別替他們打了傘。楚薇楓仰起頭,不經意朝沈和顏所站的那座雕樓望去。
兩人的目光對上,沈和顏驚愕得忘了要閃躲。
她從不知道,人間竟有此絕色!同為女人,她竟對楚薇楓的容貌挑不出任何缺點。
若真的要說,就是那眉字間的極度冷淡感覺不出女兒家的柔情似水,其它的,就再也沒有了。
沈和顏心裡微微揪了起來,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走這一趟。如今瞧見了,心裡不但沒有更釋然,反而連那一點點爭強之心都消失了。
楚薇楓轉回頭去,表情仍是一貫的冷然,似乎對她的存在不覺有任何疑問。
儘管這樣,這依然沒有動搖她對方仲卿的深情,是自己貌不如人,有何怨歎?
如今她僅能希望,那位楚家小姐能有容人的雅量,別在進方家後便將她母女倆給趕出去。
楚薇楓被迎進溫泉邊的偏廳休息。雖然方仲卿很想跟她多相處一會兒,但楚連對溫泉似乎躍躍欲試,方仲卿身為主人,自然不好怠慢。
泡在熱氣四溢的溫泉裡,方仲卿揣想著今日楚薇楓的一言一行心頭突然有些愁悶起來。
平日就是最賢德、最不苟言笑的姑娘,在一個年輕男子面前,也會覺得不自在。方仲卿一向對自己頗具信心,可是,這位令他傾倒的姑娘是乎尋常的深不可測:她雖然禽自己只有幾步之遙,但卻像個高不可攀的仙子,好像俗世的一切,她是看不入眼的。
「這一趟,她好像不太樂意同行。」
楚連一驚,強笑道:「沒有的事。我這丫頭自小使是病痛連連,性格難免孤僻,家裡這麼多丫頭女眷的,也沒一個能跟她交得上心、說得上話的,我還擔心,將來嫁進方家,會給你添不少麻煩。」
「別這麼說。如果是這樣,就好了,我還道是我照顧不周呢。」方仲卿鬆了口氣,一個下午的陰霾一掃而空。
雖然他向來自視甚高,但在這個天仙美人面前,總還是有些自慚形穢。
他多麼希望楚連說的是真話,他真的不想自己只是一廂情願。
打從第一個照面起,他便強烈地感覺到,他和楚薇楓原就該是相連的、是一體的,她是他生命裡一直空缺的那一部分。只要想起日後兩人能相守在一起,那種幸福的感覺,便令他有一種微醺的滿足感。
「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有什麼事,講明白便是,你是我萬中選一的好女婿,實在無須妄自菲薄。」
離開家後,車子走了好一段路,楚連終於對女兒露出少有的嚴峻。
「你今天在方家的表現,太失禮了。」
「我的表現,和從前沒什麼不一樣。」
「你別忘了,他是你將來的歸宿,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對人老是這麼不屑一顧,就不怕壞了人家對你的好印象?也老大不小了,總不能一輩子都這麼任性妄為,是該好好替自己盤算盤算了。」
「若真的要為自己盤算,我就該嫁給那個救活我的人。」
楚連一嗆,臉色更顯鐵青。「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爹,你心裡明白。」
「我不明白!」他一拂袖,氣得扭過頭去。「也不想聽你說這些不切實際的渾話。」
「你心知肚明,卻不能接受這一切。」
「接受什麼?想到我一個好好的女兒,名節可能毀在一個低下的奴才手上,有哪個為人父母的能接受?」楚連壓低語氣,聲音逸出一絲怒火。「你一向聰明,怎麼會在這當口想不清?就算那個人救活你,又如何?」楚連口氣掩不住輕蔑。「他能給你什麼?一群爭相等著服侍你的丫頭傭人?三代吃不完、揮霍不盡的田產和財富?還是讓你冠上一個眾人稱羨的好頭銜?」
父親的市儈令她微微顫抖。
「這些很重要嗎?依我從前的身子,死活也只是一眨眼的事,頭銜、僕人、田產財富能為我做什麼?最終,不過還是黃土一杯!」
「住口!我不要聽!」
「我為什麼不能嫁他?」楚薇楓昂起頭。「你心裡明白,這根本不是什麼神跡,是他救了我。」
「夠了!」楚連低吼。「你要是還有孝心就別用這些話把我氣死,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有的沒有的!」
「我……要退婚!」
「退婚?你瘋了!咱們兩家是何等身份,怎能說退就退!傳出去,你教爹怎麼做人?」
楚連氣得身子直打顫。「你說這些話,我只當你瘋了,不與你計較,明日,我會命人擺上一桌酒菜回請方仲卿,到時,希望你已經想清楚了!像他這樣相貌、這樣人品的好夫婿,城裡再找不到第二了,你別執迷不悟!」
翌日傍晚,還沒到用膳的時間,杜夫人和一群丫頭老早就把她打扮好了。
整個下午,她僵硬地坐在鏡前,瞪著鏡子裡的變化。
那並不是她,只是一個妝點得很美麗,一逕任人擺弄的布娃娃……楚薇楓繃著臉,一直強壓心裡的不耐與忿怒。
說得更難聽一點,這些人的行為,令她不得不聯想到,她就像青樓裡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正等著恩客上門。
當她換上一襲嶄新的衣裳時,時間也差不多了,杜夫人喜孜孜地攙著她,嘴裡的讚美、巴結不斷。
當她再也不能忍受時,楚薇楓突然拉開房門,將所有人的喊叫置之腦後,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楚家。
守門的僕人不敢攔她,只能急急找人去稟告楚連。
當她站在人煙稀少的小街,對著眼前一片的荒涼,楚薇楓就後悔了。
只憑一鼓氣便衝動地跑出來,她並不知道莫韶光的落腳處,心裡又焦又惱。怎麼都沒想過,在這之前,莫韶光沒有她,也是可以從容過日的,畢竟從頭到尾,都是她主動的。
也許,他只是不忍心拒絕,才會接受她……所以,現在她也只能被動地站在原地,等著他。
眼淚不爭氣地浮起,她垂下頭,氣忿地拭去,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心裡變得這麼仰賴一個人。她也恨莫韶光,恨他可以這麼不在乎她!
難道,真的只是自己一廂情願?
看她隻身站在風裡,一個單薄的背影,跟隨而來的仲卿備覺心疼,眼前不想別的,只想走上前去,給她一些安慰。當他這麼想時,看到另一個男人走到她面前。
楚薇楓抬起頭,井沒有躲避,反而迎了上去。顯然,他們倆是認識的。
方仲卿的心猛然抽搐了下,整個人僵著,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莫韶光靜靜地瞧著她,一雙大手落在她的發上,輕柔地順了順她被風拂亂的髮絲。
一分鐘前滿漲在心裡的幽怨消失了,楚薇楓破涕為笑。莫韶光歎息一聲,這歎息,並不是責怪她在這個時候沒人陪就跑出來,只是把她擁進懷裡,心疼不已。
這一幕,方仲卿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尋常外人,也能看出他們是多麼契合的一對,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眼神,都顯得甜蜜。
她是他這一生中見過最美麗、也是最渴望的女人,他相信,以他的條件,兩人結為連理後,將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對。
他的心不能承受這種背叛,幾乎要為之發狂。
如今,他最渴望的這只彩蝶,竟毫不猶豫地投進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中。
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一股妒恨之心驅使著方仲卿跟了上去。
楚連負著手,不耐地在廳裡來回踱步。
桌上精心製作的佳餚已經涼去,但等了一晚,兩位姨太太根本不介意,幾次忍不住餓的時候,就趁著楚連轉身時,迅速夾了兩三塊肉,大口塞進嘴裡。
她們深知楚連的脾氣,是以寧願張嘴多偷吃些東西,也不輕易開口,省得找來一頓罵。
遠遠看到方仲卿的身影在園外出現,楚連急忙奔了出去。
「找到楓兒沒有?」他焦急地問。
「找到了。」方忡卿陰沉地答道。
「方仲卿,你看起來不大開心,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回事?」方仲卿站了起來,臉色是從未有的鐵青。「這話該我問你!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什……什麼男人?」事情來得突然,楚連一時語塞。
方仲卿瞪著楚連,咬牙切齒地把在街上看到的事情說了。
不用多想,方仲卿在街上看到的那人,一定是莫韶光!楚連臉色發白,他絞著手,不知如何是好。
「你放心,我不會退這門親事,只要她肯回到我身邊,我什麼都不會追究。但是那個人,他意圖染指我的妻子,絕不能原諒!我要知道他到底是誰?薇楓和他,又是什麼關係?」
「他……他原是家中園丁,曾經在危急時救過薇楓,我想,楓兒年少無知,她分不清楚恩惠與私情的差別,那個奴才一定也是貪圖楓兒的美色和家世,才死纏不放的。」
楚連忙解釋道,急於要證明什麼似的接著又開口,「仲卿,我保證,我一定會在你們成親之前,解決這件事的。」
「怎麼解決?」他臉色緩了緩。
「我……」楚連呆了呆。他原想私下解決與莫韶光的事,但方仲卿似乎非常介意,而他,又怎能把過去的一切坦誠相告?
「兩家已經下了聘,結了親,她的一舉一動,攸關兩家聲譽,我難道沒有權利知道你要怎麼做?」
「小姐回來了。」杜夫人垂著頭匆匆進來,不敢注視兩人的臉。
楚連怒氣勃勃,似乎想衝上前去,但方仲卿對他一使神色。令他硬嚥下已到嘴邊的責罵。
對一整晚的去處,楚薇楓不想費心解釋什麼。莫韶光的出現消除了她心中所有的不快。
她也知道,父親刻意安排的餐宴已毀。他們兩人是絕不會諒解她的。
這樣也好!說不定,方仲卿會惱羞成怒,主動退了這門婚事。這麼想著,楚薇楓更是一不做、二不休,原來欲進廳的腳步突然往迴廊走去,完全不管兩人的目光正盯視著她。
楚連臉色脹得通紅。他所有的面子,全給她丟盡了!
「我知道那個人住哪兒,明天,我們就去找他。」目睹那毫無愧疚的傲慢態度,方仲卿尊嚴受傷的程度不下於楚連,他昂起頭,冷冰冰地開口。
翌日一早,楚連與方仲卿便領著一群人包圍了莫韶光居住之所,但屋裡沒有半個人。
屋子裡頭,除了一張床、一副桌椅外,幾乎什麼都沒有,他們領著人找遍房子前後,什麼也沒發現。
倒是角落裡有個東西吸引了楚連。看到這幅放在角落泛黃破舊的卷軸,他心念一動,便順手取走。礙於方仲卿在場,他不好打開。
屋裡找不到人,一群人改埋伏在屋外,耗去半天的時間,始終不見莫韶光回來。方仲卿不耐等候,於是帶人先行離去。
方仲卿一走,楚連也覺得無趣,使命人打道回府。進楚家後,他叮囑下人要特別注意園子四周的留守後,隨即快步回房。緊閉門窗,然後拿出從莫韶光住處帶回的畫軸。
他迫不及待的動作,差點撕壞了那已經破損的畫紙,一照見畫中女子的盈盈笑臉,楚連突然喘出一口大氣。
好半晌,他才伸出手,輕撫畫中女子的臉,表情是從來沒有的脆弱.那裡混合著甜蜜、焦慮及傷懷。
二十五年了……他痛苦地閉上眼睛。這二十五年來,他沒有一天忘記過這張臉。
「你認得畫中的女子?」
淡淡的聲音從窗外傳來,東面窗戶不知何時已開,一雙幽冷如星的眸光,定定盯著他瞧。
面對莫韶光的突然出現,楚連大受驚嚇,完全失去平日的精明與幹練,只呆呆任木軸的一端自手中滑落,幾乎把那畫紙撕成對半。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不該在這裡嗎?」離開了窗口,莫韶光從容地推門走進。無論楚連怎麼迴避,就是躲不開那如芒刺般的銳利目光。
撿起了掉在地上的畫軸,莫韶光將女人尚完好的上半身畫,在楚連面前展現。
沒想到楚垂卻迅速移開目光,臉上盡現一片慌亂,似乎不敢面對那幅畫。
「這個女子,你不認識嗎?」
「我……我怎麼會認識呢?」楚連退了一步,仍是搖頭。
這樣心虛的表情不言而喻,莫韶光不需多想,包括送東西到張府,卻被梁律帶兵追殺的事情,全部豁然開朗。
三十年來他一直在我的那個人,終於找到了,但這一刻,莫韶光並沒有解脫的釋然,反而直覺事情愈來愈複雜。
因為楚連顯然並不希望自己會找到,如果是這樣,那麼畫中女子——他的母親,如今身在何處?
「鳳翹呢?她人在哪裡?」他突兀地開口問道。
那名字讓楚連原來心虛的臉色更顯蒼白。
「我……我說過,我不認識這個女人!」最後一句話,語調已近心慌。
看著莫韶光進逼一步,楚連正要張口喊人,未料一把刀毫無預警地抵上他的脖子。
「三十年了,趙明程,我沒有耐性再問第二遍!」
「我……我真的不知道!倒是……你三更半夜潛入楚家,到底想怎麼樣?」楚連嚇得牙關直打顫,但顯然已經打定主意,抵死不認賬。
「你不是也帶人闖進我的地方,還偷走了我的畫?」
「我……」楚連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擠出話來:「明明是你把畫帶到我房裡來的。」
「趙明程,這裡沒有外人,你還想睜眼說瞎話嗎?」一反平日行事的內斂,莫韶光顯得特別暴躁。
由他人口中喊出這刻意埋藏多年的本名,楚連又是一僵,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你……」
「你早就知道我是誰,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瞞我!趙明程!鳳翹呢?她在哪兒?」
楚連緊閉著嘴,他不肯說,也不能說,當他的耳朵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求生的本能佔據了一切,他忍不住張開嘴。
「她……死了!早就死了!」
莫韶光眼神一寒。這個結果,早在他的預測內,如今證實了,說不出是痛,還是恨。
「她是病死的,不干我的事,我對她一直很好!」楚連態度強硬,話音裡藏不住顫抖。
「楚連,我真該殺了你。」莫韶光的聲音突然變得特別溫柔。但那對直視楚連的眼睛,像極了一隻黑夜裡的獵豹,冰冷而嗜血。
正當楚連再也受不了這種噬心的折磨時,突然,有什麼東西輕「哧」了一聲,楚連大叫一聲.再不能控制地摔倒在地。
再睜開眼,楚連看到莫韶光修長的手情間抓著一撮長長的灰白毛髮。
楚連顫抖地摸著臉頰,下顎那撮他最引以為傲的漂亮鬍子,已被削斷。想到接下來的一刀可能隨時會割斷自己的喉嚨,他渾身打著哆嗦。
「看在薇楓的份上,我暫留你一條狗命。」
楚連喘著氣,當他再抬起頭,斗大的室內,已是寂寥。
莫韶光和那幅畫,如輕煙一般,不如何時已經消失無蹤。
「薇楓。」
那個聲音,令她驚喜地轉身。
相較楚薇楓單純的喜悅,莫韶光的心境是既矛盾又複雜,他原來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但是,他又怕自己在面對她時,會在無意裡把對楚連的那股恨發洩出來。
「小姐!」小春在外頭喊道。
她笑容一僵,示意他別開口,從容走到門口。
「什麼事情?」
「我好像——聽到男人的聲音。」隔著門,小春怯怯地說。
「房裡除了我,沒有別人,你是不是糊塗了?回去休息!別打擾我。」
「可是……」
聽小姐的聲音,似又要動怒,小春不敢堅持,急急走了。
「韶光,你怎麼了?」
他緊抿著唇,沉默不語。
「韶光?」察覺他的異樣,楚薇楓捧住他的臉。「你不開心嗎?」
「我……我找到那個人的下落了。」
「真的?」她張大眼,原來想替他高興,轉而一想他的神情,覺得不對勁。
「她被一個人害死了。」
「噢,韶光!」她輕喊一聲。可以想見,走遍天涯三十年,換得的這種打擊有多大,光是想,她就非常不忍。
楚薇楓突然抱住他,只希望這麼做能帶給他些許安慰。
一股暖流滑過莫韶光冷颼颼的心裡,他不自覺地縮緊手臂回應她,但繼而想起的,是她和楚連的關係,心裡的矛盾更加混亂了。
兩人胳膊繞在一起,緊挨著的身子透不過氣來,楚薇楓額頭泌出一層薄薄的汗水,卻捨不得放開手。她溫暖的體香騷動著他的血液,莫韶光垂下頭,尋著她花瓣似的唇。
這個吻不是有禮、自製的,而是充滿狂熱、慾望,楚薇楓不可遏抑地顫抖。她的心靈,第一次有這樣的亢奮、沖激和震顫。
雖然兩人都不曾經事,但本能的反應引導著兩人。
深吻之間,模模糊糊的意識裡,兩人的衣服都不見了。
這一刻,她不再迷惑,本能地回應著他,井渴望他接下來的動作。
明知不該,但莫韶光已無法多想,他迫切地想發洩心裡一部分的沮喪,加上楚薇楓的嘴唇是那麼柔軟、肌膚是那麼細膩,還有她的反應是如此令人發狂,莫韶光忘了自制,也忘了來此的目的。
他細細地吮著她耳根,親吻她潔白的頸項,鬃刷似的鬍渣磨蹭著她的肩,在她賽雪的肌後上劃了幾條紅線,楚薇楓的身體又起了一陣痙攣。
嘴唇沿著肩輕柔地落下,他癡望那溫暖胸脯上的兩點櫻紅如血,讓人心神俱醉,忍不住湊上前含弄著。這個刺激讓楚薇楓幾乎站不穩,她緊抱住他,不斷在他耳邊嬌喘,她的乳尖似乎在這種挑逗下更顯挺聳嫣紅。
他不只是那雙手靈巧,連他的舌,都像是火種,將她體內那把從未點燃的火苗熊熊燃燒。
如水沖擊的感覺滑過全身,她不由自主地張開手,在空中想抓住什麼,又想放掉什麼的。
莫韶光忍受著胯間傳來的衝動,將臉頰輕輕靠著她的乳房,摩挲著兩乳間因他留下的傷痕,聽著她急促的心跳,只有說不出的憐愛。
「韶光……」她喃喃叫著,不解他為何中斷這磨人的迷醉。
「薇楓……」修長的手指不知何時已從她身上回到她的發間,莫韶光將她緊緊環在懷裡,溫柔抓梳著她的發,語氣卻因激動顯得低啞:「我……可以嗎?」
「你愛我,是不是?」她問,羞怯又激動的問,眼裡閃著明亮的光芒。
「是的,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
這麼美好的感覺,怎麼會是害她的事?
楚薇楓抿住笑,吻著他的唇,由淺到深,莫韶光幾乎把持不住。
他握住她細細的腳踝,想起那一次兩人在荒山野嶺的私密接觸,莫韶光垂下頭,輕舔了舔她的足踝。
楚薇楓再無遲疑,她推熄了燭火,四周變得安靜而漆黑,她找到他的臉,主動湊了上去。
這一次的貼緊,她已經感受到他胯下的變化,楚薇楓臉頰泛紅,埋進他懷裡,不害怕,只有一種莫名的奉獻情懷。她想讓他,也讓自己經歷井擁有更完整的一切。從前,她以為此生都不可能擁有的,也無法想像的愛。
「薇楓!」他想拉開她,抵擋不了她柔情似水的攻勢。
莫韶光呻吟著,他的行為突然變得專斷,兩人胸抵著胸,他的雙腿滑進她腿間,輕柔地摩挲她最純真隱私的部位。
楚薇楓立刻察覺到那裡充滿了一種不同於沐浴時所有的濕潤感,她柔順地撫摸他,本能地抬高自己的身體,井迫切渴望他接續下去。
開始進入的那種刺痛令她突然全身僵硬,莫韶光非常不忍,雙唇在她臉上輕柔地灑遍了吻雨,靜待著她好過些。一會兒,那種不適感漸漸消失,楚薇楓忍不住動了動,害羞地捏了他的手臂,感覺他又滑進了一些些。
當他圓滿地、靜止地停留在她體內,莫韶光閉上眼睛,那種感動,反而像是一種極為神聖的終結儀式,彷彿結束的不只是他的流浪,還有那長久以來揮之不去的孤獨感。
就在此刻,他與最深愛的女子,在激情與滿足中緊緊癡纏成一體。
慢慢地,他開始移動身軀,然後,動作不自覺地加大。楚薇楓喘著氣,她已不能呼吸,只能張口喘氣,高漲的情慾主宰了兩人,她呻吟的頻率隨著他戳刺的速度相應。在迷眩的意識之中,在難以忍受的痛快和喜悅之間,她彷彿看到兩抹影子,在愉悅的交纏之中,時而分開,時而結合。在開合之間,振翅飛翔於天空,與流星共舞,朝著那個難以自制的瞬間加速邁進。
當她以為再也忍不住要叫喊出聲時,楚薇楓突然張口咬住莫韶光的肩膀,任聲音破碎在他的肉體中;這是他倆的私密,不能驚攪旁人。此刻,她只想全心全意地擁有這一刻,再不考慮對與錯了……
激情己去,黑夜中只剩兩人淺促的喘息。
楚薇楓披起衣衫,將燭火再度點燃。
莫韶光仍在幻象中遊蕩,剛才的快感在一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令他耳畔嗡嗡作響,當他再次抓注視線焦點時,他看到楚薇楓臉上有種困惑的表情。
「在看什麼?」
「看你呀!」她抿唇一笑,溫柔地伸出手去,拭去他眼睫上泛著微光的濕潤。
「怎麼啦?還在傷心?」
莫韶光這才發覺,自己竟又無端落了淚。在女人面前失態。他覺得羞赧。將雙臂圈住她,心頭隱約覺得不祥。
因為在方纔的高潮之間,他突然又瞧見了那個幻象,只是這一次,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沒有飄雪的庭院。沒有安詳死去的女子,所見到的是一個大鬍子男人,被眾士兵夾殺於御園之中,雖然奮戰殺敵,最終仍不敵圍困,重傷而死……
不能明白,他為何會在那麼幸福的瞬間,看見這樣詭異的死亡?像是一種警示,又像什麼預言,更像是在遇楚薇楓之後的似曾相識。
「韶光。」她撫著他的手臂,輕喚了一聲。
「嗯?」
「你找的那個人……」
驟然回到現實,莫韶光身子一僵,緊貼她的身體突然鬆開。
「韶光?」楚薇楓不明白為什麼,她歎了一口氣,在兩人都這麼親密之後,他還有什麼秘密不能告訴她嗎?
該把事情說給她聽嗎?莫韶光心裡也在掙扎。上一代的恩怨,與她何干?但真相一旦揭發,對她和楚連,將會是什麼樣的衝擊?
「等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吧。」她輕柔地,把頭靠在他肩上。
「你願意跟我走嗎?」他輕聲問道。
她飛快地抬起頭來。黑暗之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能揣想,說這番話,定是他最慎重的心情。
「你能放棄這裡的一切,跟我離開?」他又問了一次,聲音微微打顫,明知這麼問非常自私,但他仍希望聽到她真心肯定的回答。
「我願意。」她說,全然不懷疑地漾起一抹笑,眼底忍不住了泛濕,心裡滿滿的都是甜蜜與羞澀。
莫韶光吁出一口長氣,緊緊地抱住她。似乎唯有這樣,才能減輕一點心裡對她的罪惡感。
「那麼……你爹那邊呢?」
楚薇楓呆了呆。「我……我還沒想到這層。」
「你放心,我曾說服他退了家這門親事,這輩子,我要嫁你,我嫁你嫁定了。」
聽著她堅定不移的回答,莫韶光感動得說不出話……縱然他在進房之前,並沒想過要與她有肌膚之親,事情發展至此,全在他預料之外。
在他潛意識裡,是不是在利用楚薇楓報復楚連?莫韶光突然覺得自己很卑劣。以楚連的為人,是絕不可能退了方家這門親事的,但薇楓的性格又是如此固執,她必然會為愛他堅持到底。他不能想像,楚家父女爭執的場面會有多火爆。
他原本可以坦蕩無私地愛她的,他真不甘心,為了一個楚連,竟把這份朗朗的愛給抹上了陰影。
「如果你父親不答應呢?」
「那麼,我跟你走。」她略沉吟了一會兒,突然狠下心道。
「薇楓!」
「我知道他老人家不會原諒我,但這是我自己的幸福,我既然有幸能活下來,就要去爭取,我不想委屈自己……」
莫韶光封住她的嘴,不讓她繼續說下去,怕自己心裡承受不起。
「從現在起,你就是我莫韶光的妻子,這一生,無論貧富貴賤、生老病死,都不能改變這件事。」
他的起誓鏗鏘有力,隱隱帶著悲壯之意。不知怎地,一分鐘前充盈在楚薇楓心裡的歡偷滿足,突然間消失無蹤,只留下極度的不安。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6:48:00
「十日之後,我來接你,不管你爹同意與否,我都會帶你走。」
目送他離去,若不是還有一絲絲理智拖住她,楚薇楓真的想放棄十日之約,她願就此飛奔而去,與他共赴天涯。
第六章
十日裡,楚家充滿了爭執。
明白時間無多,楚薇楓更是費盡唇舌要父親改變心意,可是只惹來楚連更大的怒火。
他心知女兒這番轉變肯定有異,不但沒有答應,反而更快進行辦喜事的速度。
面對父親的頑固,她除了憤恨不平,並無它法可想。
方家已選定迎親的日子,就等三個月後,方家盛大迎她入門。眼看這場婚禮勢在必行,事情已無轉變的可能,楚薇楓終於鐵了心,她悄悄收拾細軟,只等情郎來接。
愈接近午夜時分,躺在床上假寐的楚薇楓心裡愈是忐忑,她不時睜大雙眼、側耳傾聽,注意著門窗外走動丫頭的動靜。
她突然有些懊惱自己怎麼會不經熟慮便與父親攤牌,現在不只在她房間四周,還有大門外頭,都編派了比從前多一倍的家丁在看守。面對這種情況,她只苦於無法告知莫韶光。
當更夫在梆子上打了兩聲響後,楚薇楓的房門突然打開。
「韶……」楚薇楓低喊,被那急來的人影掩住嘴,然後指指門外。
房間外,婢女倒成一地,睡得正酣。
她點點頭,迅速從棉被下拿出包袱,握住他的手,心裡的激動難以言喻。只知此刻對他的情意,比那夜與之身心交融時還甚!從現在起,他真是她生命裡最親的人了。
像是明白她的想法,莫韶光轉頭,突然俯下頭,輕柔地擦過她的唇,然後對她微微一笑。
從沒見過他的笑,這個微笑,猶如定心丸,楚薇楓眼中泛起無名的淚光。縱然在這之前心頭還有什麼疑慮悵然,此刻也都盡拋了去。
兩人輕手輕腳地避開了耳目,走到半掩的後門,楚薇楓忍不住朝自小生長的家園投去最後一眼,毅然轉回頭,不再留戀,任著莫韶光把自己抱上馬。
此生與他相守,多一刻,便是一刻的幸福,這十天裡,她已經把最壞的情況都想清楚了。
馬兒迫不及待地奔離楚家,才走了一陣,突然緊急停下,一直偎在莫韶光懷裡的楚薇楓看清眼前情況,驚愕地掩住口。
遠處燈火通明,一群人聲勢浩大地守在他們欲去的方向,領頭的兩人正是楚連和方仲卿。
莫韶光沒有遲疑,將馬兒掉頭,想要突圍而出,然而才跑幾步,從大街另一頭圍來的強烈火光,將漆黑的夜照耀得猶如白晝,令馬兒又生出畏心,急急卻了步。
原來,這幾日楚薇楓的執意退親,早令楚連有了戒心,他和方仲卿私下商議,不只在楚家圍牆外派人看守,連燕州幾條重要的大路,也都布下了眼線,謹密嚴防著,就伯女兒真的出軌,做出有辱家風的事。
「楓兒,下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先奔上來的楚連舉起火把,又急又怒地喊著。
火光磷磷,照著楚薇楓蒼白的臉,她緊偎著莫韶光,不斷地搖著頭。
「我要跟他走。」楚薇楓堅定他說。「爹,請您慈悲,放了我們,女兒這一生一世,都會感激你。」
方仲卿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狼狽不堪。楚薇楓此舉,無疑是在眾人面前甩了他一巴掌。
他上前一步,第一次把這個叫莫韶光的男人看個清楚。除了那魁梧的體格,這男人的外貌和樸實的衣著,幾乎沒有一樣比得過自己。
她居然放棄他,就為一個平凡男子?
兩人貼在一起的身子,更令方仲卿的怒火熊熊燒起!一向溫文儒雅的他,猶如妒魔附身,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吼出聲:「你這個姓莫的賤奴!當真以為這世上沒有王法了嗎?」
朝怒吼來源處看去,夜色之中,莫韶光看到一個面目俊朗的年輕男子。
他木然回視他的咆哮,心裡奇怪的是,他對他沒有憎恨之感。
也許,他可以從那受傷莽撞的咆哮中看到方仲卿對楚薇楓的在乎。方家門第高華,怎能容許未過門的妻子與人相偕私奔,但這個方仲卿能不顧一切,還帶著這麼多的人追來了。
只可惜,愛情裡容不下憐憫。
方仲卿的貼身僕人在主子授意下,突然拔劍出鞘,使出一記殺招,狠狠地朝莫韶光刺去。
莫韶光壓下楚薇楓,頭略略偏開,凌厲劍風帶起兩人的衣袂翻飛,刮痛了楚薇楓的臉頰。當她再睜眼裡,只見對方的劍已落在莫韶光手中,試圖偷襲的僕人小腹則中了一拳,狼狽地飛了出去。
方仲卿及相國府所有的家丁皆臉色大變!此武丁的劍法在方家侍衛中算是頂尖的,可卻在不到半招內,便輕易被人像踢皮球一般扔了出來。
楚連臉色發白,強嚥著胃部翻攪的酸水,舉起手要每個人別再輕舉妄動。
「你以為你們能擋我?」莫韶光從容地掃過楚連及方仲卿,堅毅的臉龐無懼無慮,坦蕩磊落,彷彿是在決定帶薇楓遠走高飛之前,便已料想會有這番惡戰。
「我也許擋不了你,莫韶光。」楚連看著他,眼裡有一絲陰冷的笑意。「但我必須告訴你,薇楓是鳳翹所出。」
莫韶光瞪大眼!像是無聲無息被重打了一拳,那平波無瀾的臉上霎時起了風暴。
楚薇楓原來心駭於眾人聲勢,井沒留意父親剛才說了什麼,只感覺莫韶光的身子在剎那間變僵硬。她仰起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說謊!」他暴怒的迸出大吼,聲音幾乎嚇壞了楚薇楓。
面對他的失控,楚連知道自己贏了,但是他不敢得意,更怕外露的情緒會令莫韶光起疑,這個莫韶光有太多令他猜不透、摸不著的心思。
早在他的身份被揭穿時,莫韶光就有太多機會可能提走他的人頭,但他始終按兵不動,反而是他,常常在夜裡被噩夢嚇醒。
今日他必須了斷這一切,就算撒下漫天大謊、傷了女兒的心,也在所不惜!楚連望著莫韶光,心裡想著自己在燕州有何等威望的聲譽,他絕對不要再提心吊膽地過下去。
見方仲卿已經按捺不住,楚連再度大叫:「莫韶光,你當真要做出天地不容的事?」
「住口!」莫韶光咆哮出聲,手中的長劍倏然射出,就釘在離楚連臉上一寸不到的樹幹上,嚇得他幾乎要踉蹌跪下。「在這裡,最沒資格跟我話的就是你!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要你血濺當場!」
「韶光,不要!」楚薇楓也慌了。她覺得不對勁,想不明白,在這場對峙中,莫韶光行事不若平日冷斂,他的怒氣針對父親時,也似乎來得特別驚人。
「沒事的。」莫韶光低聲說道,但摟著她的手頹然鬆開。
他的心從沒一刻這麼痛過。來接她時,他已經決定拋去過去所有包袱,心裡塞滿的,只有對她的愛意及兩人的未來,但楚連的一句話,須臾間毀了這一切。
他不想相信,無法說服自己不相信。夫妻在戰亂間離散,然後改嫁他人,亂世中這樣的故事多不勝數。
再想起初見薇楓時那種奇異的熟悉與幻覺,就像在證實他們兩人在冥冥中真有關聯似的,心裡的痛楚就更加劇了。
命運作弄他一生流離還不夠,還要安排他走上這條不歸路?
見機不可失,方仲卿搭弓抽箭,箭中充滿殺意,但以莫韶光的本事,是不可能躲不開的,只是乍知楚薇楓的身世,教他整個人一直處在震驚及罪惡的折磨中。
那一箭破空而來,待他起了警覺時,箭簇已經凌厲地刺穿他手臂。
他的手無力地鬆開,只來得及護佐楚薇楓,兩人一併摔下馬,楚家的人趁勢一擁而上,硬把楚薇楓架走了。
「韶光!」楚薇楓的聲音從沒這麼驚惶失措過,她拚命伸手想拉住他,但人群像洶湧而來的激流,將兩人愈分愈遠。
「把小姐帶過來!」楚連忙不迭地大叫。
痛楚令莫韶光回神。他抬起頭,看到的是數十支的長矛和刀劍,直指著他的臉。
太多的妒恨積壓在心裡無處發洩,方仲卿抬起腿,發狠地踢了莫韶光好幾腳。
「你這個賤奴!竟敢搶走我的未婚妻,我會要你死的!」
「不准傷他!」看著這一切,楚薇楓驚叫。她發瘋似地撕咬著每個抓著她的婢女,長長的指甲不知劃傷幾人。「方仲卿,你要再敢傷他分毫,我做鬼都不放過你!」
她的詛咒,令方仲卿顏面盡失,搶過旁人的一把刀,恨不得就要莫韶光死在當場。
「仲卿,住手!」楚連急喚住他,趕到他身邊。
「薇楓性烈如火,你若這麼做,只怕她會立刻尋短見。留下他的命,總有用處的。」
楚薇楓迅速被送進房間,她的抗議與哭喊都沒有效,試圖來勸說的杜夫人和兩位姨太太,才進門,使被她擲出來的茶壺、茶杯砸了個滿頭包。
十多個婢女戰戰兢兢地守在她房間四周,沒有楚連的命令,誰都不敢放人。
這一次,楚連是鐵了心,任她如何哭鬧,就是不肯動搖。
記掛著莫韶光,楚薇楓憂心如焚,偏偏此時她猶如困獸,只能待在房裡什麼都沒辦法做。
身子原就單薄的她,遭此打擊,再也承受不住,一度在房裡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憂心與忿怒交迭來的暈眩幾乎令她起不了身。一雙手托住她,才讓她坐起來。
楚薇楓抬起頭,便看到一個身段豐腴、臉頰圓潤,滿面俱是和氣溫柔的女人,正梳理她一頭散亂的長髮。
但楚薇楓是沒有心情想這些的,她只恨命運的殘酷,硬將她和莫韶光拆散。也怨父親狠心,罔顧她的幸福,一想到這些,她眼眶不禁紅了。
「折騰這麼久,你一定餓了吧?」女人問道。連那聲音,都與人相襯,備覺清雅悅耳。
「你是誰?」她冷冷瞅視她。
「我姓沈。」沈和顏答道。
說罷,她轉身,低聲跟一個丫頭吩咐了幾句,一會兒,小春便送了份熱騰騰的飯菜進來。
「吃點東西吧。」她,溫柔地把筷子塞進楚薇楓手裡。
只見楚薇楓伸手一揚,把那盤子大力一扳,任那些菜飯潑灑於地。
這個反應,早在沈和顏的預料內,她並不生氣,倒是小春,臉色發白地想去收拾,被沈和顏所阻,要她先出去。
「你這樣亂發脾氣,就能救他嗎?」
楚薇楓霍然轉頭。「要不我能怎麼樣?明知他在受苦,我還可以不當一回事地只顧自己肚子?」
沈和顏站了起來,只覺得壓在肩頭那分無力感,好沉好重。命運把她放在一個怎麼樣奇異的地方呀?面對性格如火的楚薇楓,她不為將來自己在方家的處境擔憂,反而對楚薇楓生出了一股同情與敬佩。
不怨她,不是因為楚薇楓不愛仲卿,而是同為女人,沈和顏看到兩人之間強烈的差異。
一樣在愛情之前,楚薇楓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而她壓低了姿態、委曲求全。楚薇楓能拋名利富貴,與身無分文的情人私奔。她則為了愛,心甘情願選擇一輩子翻不了身。
她突然好怨方仲卿,怨他讓她在另一個女人面前,把自己透析得如此低微卑賤。他憑什麼以為,她有能耐勸服楚薇楓?
「我請廚房再送碗粥來,你把東西吃了,我去請仲卿來跟你談。」
「不讓我見他,我什麼東西都不會吃!」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死了,莫韶光活著,你要他情何以堪?」
「我要是死了,他絕不會獨活!再說,以方仲卿如此卑劣的人,我若死了,他還會留韶光活口嗎?」楚薇楓昂起頭,談到愛人時的神情,悲壯又堅定。
「仲卿不是這樣的……」她訥訥地說。
「我相信我看到的。」
沈和顏無語,只能呆望她額前那枚楓印。
「事情並不像你所想的那樣,仲卿只是……」
「我不要聽到那個畜生的名字!」
楚薇楓強烈憎恨的口吻令沈和顏一僵,她握拳,衝動得想為方仲卿辯護,卻說不出半個字。
想到自己此行是為勸人,沈和顏忍了下來。若在此時與她對峙,就失去了來楚家的目的了。
「我去請他來。放人的事,只有他能定奪。」
方仲卿早等在門外,沈和顏一開口,便立刻走進來。
「我要見韶光。」
「不許!」
「你沒資格命令我。」他的斷然拒絕令楚薇楓心裡一緊,身子因忿怒而劇烈打顫。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
「是嗎?」她冷笑。轉過頭,全然無視於他的存在。
他掃過地上,那裡仍有一些未收拾乾淨的殘餘飯粒。「我會吩咐廚房再送些飯菜來。」
「何必讓我糟蹋那些食物呢?」
「你——」她的倔烈,簡直令方仲卿無計可施。他這生見過的女人不少,令他傾心的就單單她這麼一個。難道她不知道,只要她肯放下姿態,對他笑一笑,他就什麼都願意為她做,甚至包括放人。但為什麼,她就是不肯好聲好氣地對他說句話?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
「你只有這句話嗎?」輕蔑的語氣,終於激怒了方仲卿一直努力壓抑的怒氣。
「不要再考驗我的耐心,我會殺了他。」
「你不敢。」提到莫韶光,楚薇楓臉色一震,聲音突然尖銳起來:「方忡卿,你敢這麼做,我不會原諒你的。」
「你不原諒我什麼?」強忍的怒氣迅速撩起,方仲卿掐住了楚薇楓的下顎。「我是你的未婚夫婿,一個月後,我就是你的夫婿,天經地義,我有這個權利,殺了任何意圖染指你的男人。」
她撥不開他如鋼鐵一般的手,只由著他的氣息一波彼地拂向她,楚薇楓又痛恨又厭惡,卻毫無辦法。
「你聽到沒有?」方仲卿鬆開手,從她憎恨的眼睛移至她單薄衣衫下急劇起伏的胸口。
強烈的慾念像火蔓延開來,要不是腦子裡仍殘存著一些理智。他會毫不考慮地在這張床上佔有她。
這種念頭,他一點都不感罪惡,潛意識裡他一直對她有種與生俱來的擁有權。
「我不親眼見到活生生的他,你就等著娶我的牌位進家。」
方仲卿從情慾中驚醒,他退後一大步,用一對受傷含怒的眼神打量她,然後,拉開門拂袖離去。
如此僵持的局面,在沉凝之中,去了一日。
「讓他們見一面吧。」沈和顏走了出來。
「我方才去看過她,她已經兩天沒進食了。人雖虛弱,可是還是沒改變她的決心,連大夫開的藥都給丟了出去。楚老爺已經改變心意,答應讓她去見莫韶光了,只有你不肯點頭,難道真要弄到雙方玉石俱焚,你才甘心?」
「你不懂!」方仲卿轉過身。沈和顏敘述的情況,令他備覺惱恨。
「我怎麼會不懂?」沈和顏輕拍著懷中的女嬰。縱使心裡有再多的不滿,說話的語氣仍是一貫的心平氣和。「我雖然還稱不上瞭解她,但我和她一樣是女人,我懂她,至少比懂你還多。」
「和顏!」聽出她話裡的嘲弄意味,方仲卿有些訕然。
「不是這樣嗎?」她淺淺一笑。這一次,像在歎息什麼。「當女人死心塌地愛著一個人的時候,那種意志,是千軍萬馬都拉不動的,尤其是楚薇楓,你愈這樣壓迫她,她愈不可能屈服。除非,你真的想迎個牌位供進方家。」
「不准再說了!」方仲卿握著頭低吼,這番話,道出他心裡太多的怨恨。
沈和顏揚手招了在園外等待的寶妹,將熟睡的女兒抱給她。
等寶妹離開後,她才走到方仲卿身邊,柔聲勸道:
「我是可以不插手這件事的,楚薇楓不進方家,對我更是百利而無一害,但我放不下你,仲卿。你是我這輩子最在乎的人,你的喜怒哀樂,也就等於我的歡喜悲傷,我不願意看到你這麼沮喪。你應該看得出來,楚薇楓的脾氣有多倔烈,讓他們見一面,有什麼不可以的?看著你心愛的女人憔悴至死,難道真是你樂意見到的?我言盡於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她轉身要走,他握住手,原來不肯妥協的面目突然顯得仿惶無助起來。
「和顏……」他緊緊抱住沈和顏,聲音也變得軟弱。「我……我該怎麼辦才好?讓他們見面,我真的不甘心,也好怕……怕他們會再做出什麼事來!我真的很需要她,我從來……從來沒有這麼在意一個女人愛不愛我!」
聽到這些話,沈和顏只慶幸自己也是抱著他的,誰也瞧不見誰的表情,但她終於清楚地知道,就從這一刻開始,方仲卿已經看不到她奪眶而出的眼淚,也聽不到她的心被踐踏破碎的聲音。
愛情,究竟要到如何謙卑的程度,才能得到相對的尊重與平衡?
但她早就不去思考,或去追究這些公平與不公平了。當感情已經變質得連妒忌都顯微弱的時候,她只能慶幸,仲卿還願意把他最無助的時刻留予她。
每個人心裡都有條感情的死胡同,仲卿就是她這一生都走不出去的那條死胡同。
當楚薇楓再沒有力氣推開送到口邊的熱粥時,沈和顏氣喘吁吁地衝了進來。
她順了順呼吸,拿走丫頭的熱粥,把楚薇楓半抱半拉地拉起身來。
「你……你要做什麼?」她虛弱地問。
「替你梳頭。」沈和顏說。「一會兒,她們會送參湯來,這次,你不能再拒絕,一定要喝下去。」
她別過頭,恨恨地說:「不要白費心機了,我是不會吃的。」
「你不吃,怎會有力氣去見莫韶光?」
「你說什麼?」她抬起頭,黯淡的眼神突然熾亮起來。
「我說,他願意讓你見莫韶光了。」
沈和顏答道,取了鏡梳來,扳正她的頭,細心地梳理那一頭蓬亂的長髮。
「你為什麼這麼幫我?你到底是誰?」
「我——」沈和顏看她一眼。「你真想知道嗎?」
鏡子裡的楚薇楓,虛弱地點點頭。
「我叫沈和顏,是方仲卿身邊那個沒名沒分的女人。」不露情緒地說完,她替楚薇楓利落結起一個漂亮的髮髻,並簪上珠花。
看著菱花鏡裡一心為自己結髮的女子,楚薇楓除了困惑,還是困惑。這世上,當真有太多她不能明白的事。愛情對她而言,是多麼專斷狹窄的一條路,只能容兩人行走,怎麼會有人願意冒著隨時隨地落下懸崖的危險,與人分享所愛?
「你為什麼要幫方仲卿張羅這一切?」
像是被針刺了一下,梳子突然自沈和顏手中滑落。
她急急拾起梳子,不願讓她瞧見她心裡的窘迫。原來,自己的疼痛是這麼容易被人撩起呀。
「我原籍京城,原是青樓裡生張熟魏的妓女,是仲卿助我脫離苦海,他贖我離開時,我並沒想過其它的,只發願要用自己的一生,讓他快樂。我對仲卿的愛,你是不能瞭解的,我是無法離開他獨自過活的。」
女人,是不是很容易因為一個恩字,而衍生出愛?對她的際遇,楚薇楓有說不出的同情。
「你不恨我嗎?」
「恨你?為什麼?」沈和顏一怔,臉上浮起一個認命的笑容。
似乎在此時,她才露出她那不能告人的心事。
「恨又不能改變仲卿要娶你的事實。」
楚薇楓站了起來,約莫兩日的折騰,鏡裡的她,臉色有些慘白。
「我如果是你,絕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你會怎麼做?」沈和顏問。
「如果我愛一個人,那個人只能在兩人之中擇一;三心兩意之人,免不了薄情寡義,這樣的人,不值得為他付出一生。」
楚薇楓那凜然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慄。沈和顏呆立著,看著她轉身走了出去。
地牢裡那股衝鼻而來的穢味,幾乎逼退身體還很虛弱的楚薇楓。
不能想像有人被關在這樣的地方還能安然無恙地活著,楚薇楓愈想愈心急,下台階時,差點滑倒。
「韶光!」她衝上前喊著,兩手死命地穿過鐵柵,想要去拉他。
地牢一角的莫韶光僵了僵,挨著牆吃力地站起,蹣跚地走上前去。
「韶光……」眼淚流下楚薇楓的眼。見他如此,她既心疼又不捨。
莫韶光緊緊抓著她的手。「回去吧,這兒不適合你來,薇楓。」
她的手臂已被間格不大的鐵欄杆箍得隱隱作痛,但楚薇楓只是死命地搖頭。
沈和顏跟守門人討來鑰匙,柵門一開,楚薇楓便撲進他的懷中。
「謝謝你。」莫韶光說。
透著天窗外篩進來的一點兒微光,沈和顏看著這個曾在大街上不小心衝撞她的男人,除了寄予無限同情外,她什麼事都不能做。
點點頭,沈和顏離開了牢房。
「我爹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提到楚連,莫韶光突然鬆開她的手,如今,他連一個無意識的碰觸都覺得好罪惡。
他所沾上的污點是如此難堪,縱使死千次萬次也不能救贖兩人。
「韶光,你怎麼了?」警覺他刻意的疏離,楚薇楓想靠近他,他的身子一偏,躲開了。
「放棄我吧,薇楓。」他背過身去,聲音低啞卻清晰。
「什麼?」她眼前忽地一暗,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嫁給方仲卿,他能給你的,優於我能給的千百倍。」他聲音低啞,卻沒有明說,那也是現在能讓他比較好過的方式。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楚薇楓呆滯地問。
「不!我不懂……」她搖頭。「那不是你的意思!是有人逼你這麼做的,是不是?」
「沒有人能逼我,薇楓。我只是……想清楚了。薇楓,你該懂的,你生來就是金枝玉葉,跟著我,太委屈了,你該過更好的生活。」
空氣窒息了似的靜默著,楚薇楓憋著怒氣,悶聲問道:「那麼,那一夜,又算什麼呢?」
他張口欲言,疼痛強烈地擠壓著心口,他什麼都說不出口。
「為什麼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你曾經答應我,要照顧我一生一世,要……」
「像哥哥那樣。」他嘶啞地打斷她。
「什麼?」楚薇楓怔怔地看著他。
「只能像哥哥那樣,照顧你一生一世……」莫韶光點頭,聲音是從沒有過的絕望。是的,就像哥哥一樣的愛,偏偏該死的是,他真是她哥哥?
「不!不!」楚薇楓不住搖頭,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崩落了,速度快得驚人,碎得教人駭然。
突然,她撲上去抱住莫韶光,湊上唇,輕柔摩掌他,井反覆溫柔地在印他唇上。甜蜜的感覺席捲了他,令他不住打顫。
從她身上傳來的少女幽香,猶如魔咒,彷彿要解除這痛苦般,莫韶光從被動轉而主動,他吻她的動作愈來愈急,不斷需索,肆意地掠奪他刻意想遺忘的情慾。
「你現在,是用哥哥的愛擁抱我,親吻我嗎?」楚薇楓淚眼模糊地問。
薇楓瞧出他已經動搖了嗎?莫韶光拉開她,傾全力武裝自己。心裡是肝腸寸斷。
「別這樣,我……不能……」他顫抖地望著她,怎麼也說不出那個字,就怕褻瀆她。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從來不知道的親妹妹,因為我玷污了你,因為我們的相愛是天地不容,因為……他想大吼、想咆哮,但這樣的恥辱、這樣難堪的事實,他已不能承受,何苦讓她也知道?
「為什麼?」楚薇楓慌了。「你從前不是這樣吞吞吐吐、遲遲疑疑的個性呀!告訴我!
韶光,告訴我,為什麼突然不能愛我了?」
他細細地看著她,那麼專注、那麼癡,突然把唇顫巍巍的印在她額上那枚楓印上。
我愛你,沒有人比我更愛你,只是我不能愛……我沒資格啊!他在心裡吶喊著,千遍萬遍。
「為什麼?」楚薇楓揪著他的衣服,淚下如雨。
「別問了!別問了……」他突然抱著她,貼在她的耳邊,是濃濃濁濁的哽咽。
嘗到他的淚,竟與自己一般的鹹澀,楚薇楓心裡大慟。
「你哭了?」
眼淚在污黑的臉上劃出兩道乾淨的水痕,她瞠眼瞪視著,整個人崩潰了。
「你寧願流淚,也不願告訴我為什麼,是不是?」楚薇楓瞅著他,眼淚顫巍巍地流下。
「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是不是?」
一個耳光狠狠地摑在他臉上。
「你怎麼能這樣對我?莫韶光!你說我是你的妻,你說今生今世,無論貧富貴賤,都會好好照顧我的!事隔不過半個月,你都忘得一千二淨了嗎?」
她罵得他好疼,莫韶光咬住唇,直到嘗到鮮血,才知道自己咬得有多重。
楚薇楓不再多語,她的心碎了。兩日之間,怎麼會有這樣天與地的轉變?
推開他,扭身朝外奔去,卻被他攬腰緊緊抱住。
想掙扎,讓他以下巴抵著,動不了。
「嫁他吧……」莫韶光含淚懇求,心裡說不出口的是:我已毀了你,如果你能幸福,我這一生也就別無所求。「只要你好,我就好了。」
燭火在風裡搖曳,天窗外微弱的月光引不起騷動,夜靜得令人手足無措,兩人絕望地擁抱著;她沒再掙動,眼中的霧氣仿似冬日原野的氤氳,瀰漫在她濕透的臉上。
聰慧如她,怎麼會不懂?這個擁抱不再是擁抱,沒有情慾、沒有愛憐,只有懇切的乞求……
她知他那塵封在心底深處的驕傲,三十年來從不對人啟口。如今,竟對她用上了。
眼淚跌碎在環抱她的那雙手上,楚薇楓縱有不甘,也無法再堅持了。
莫韶光震動了下,緩緩鬆開手。相擁哭泣又能如何?終了,他仍是孤單一人。
昂起頭,披風滑下楚薇楓的肩頭。她沒有拾起,拉開門,轉身離開每一步,都扯得兩人血肉模糊……
披風有她的餘溫和香氣,他抱住披風,頹然埋首其中,安靜的,潸潸流淚。
所有的事,命中皆已注定,他與她的歡樂,注定只有那短短幾日。
沈和顏仁立梁後許久,呆望著眼前一男一女,那分手的氣氛,令她惆悵,也令她傷懷。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6:48:45
第七章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楚薇楓拼了命地跑,直到體力再也不支,摔倒在地。
為什麼此刻她還能這麼清醒地面對現實?為什麼她不在莫韶光說那些話之前,便在他眼前昏了去,甚至死了,都好過這麼清醒?
「薇楓,你冷靜點!」沈和顏氣喘吁吁地拉住她。
她抬起臉,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流,突然像瘋了似地揪住沈和顏。
「你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是寧願死也不會放棄我的,可是他現在不要我了!你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我……我不知道,薇楓,你別這樣。」
「你當然什麼都不知道,我去問方仲卿,一定又是他搞的鬼!」
「不要把仲卿想得這麼壞。」沈和顏忍不住說道。「難道你看不出來他很愛你嗎?為了追回你,他連面子都不顧了。」
「我不在乎他有多愛我!」楚薇楓恨恨地直搖著頭。「我從沒要他愛我!是他一廂情願,跟我有什麼關係?」
「薇楓,你沒有感情嗎?」沈和顏生氣了。「你就不能用對莫韶光的心,去稍稍感覺一下仲卿的想法嗎?」
「韶光已經不要我了,你還要我感受什麼?」她吼道:「我要去問他,問他到底想怎麼樣?」
「薇楓!」沈和顏死命抱住她,語氣焦灼又嚴厲:「問了又能如何?你這樣逼問仲卿,只會更加激怒他而已,難道,你真想逼死莫韶光嗎?」
一個死字,讓楚薇楓的腳步變得蹣跚。
這個世界變得太快,已不是現在的她所能明白、所能支配的了,連她最親最愛的那個人,她都無法懂了……楚薇楓環抱住自己,渾身機伶伶地打了陣冷顫,只覺得心寒徹骨。
這一定是個陰謀!所有人,全在合謀她和韶光。
在她還沒有覺時,韶光就已經屈服了,剩下的,就是瓦解她的意志了。
「薇楓,仔細想想吧,仲卿今日會讓你見他,已是他最大的讓步了。」
楚薇楓摀住耳朵,痛恨聽到這彷彿像是施了多少恩惠的語氣。在她心裡剛強的一面,好怨好恨這個方仲卿!
「嫁他吧!你會知道,他並不是一直都這麼蠻橫無理的。如果你願意,他也可以是個很溫柔體貼的愛人。」
「他溫柔體貼與我何干?」楚薇楓仰起頭,冷誚地問。「如果我願意?你說得真是好聽,面對一個破壞你一生幸福的人,你心裡怎會願意?」
這樣犀利的言辭,教沈和顏幾乎無法架。
似乎覺得自己過火了,楚薇楓別過頭去,沒有道歉。她的一生,從沒學會過這個字眼。
「你已經幫了我很多,雖然你是方仲卿身邊的人,但我不應該把怒氣發洩在你身上。」
「我不怨你,只是,我不知道該再怎麼跟你說,眼前的情勢已定,全看你怎麼做了。」
說來說去,答案只有一個,楚薇楓冷笑出聲。
「除了嫁他,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沈和顏難受地點點頭。
「他會放了韶光?」
「我會要他這麼做。」
「好!我嫁,明天、後天,隨便他怎麼安排,你去告訴他,他得逞了,但叫他心裡放明白,我嫁,是因為我不能選擇,是因為我太愛莫韶光!他今生今世,休想得到我的心。」
拖著沉重的心情,沈和顏回到了相國府。
一路上,她腦海不斷反覆著今日所見到的一幕幕。莫韶光濃濁的哽咽仍在耳邊迴盪,她從未在一個男人臉上見過如此絕望傷慘的神色。而花園楚薇楓悲忿絕望的神情,更讓她感覺自己像個劊子手。雖不是主謀,但是共犯。
沈和顏垂下眼眸,在掌心裡接到自己的淚,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哭了。
錯了嗎?難道,真的錯了嗎?
才下轎子,方仲卿便一臉焦急地等在門口。
「和顏。」他挽著她的手,迫不及待想知道今日的情形。「你不舒服嗎?想吃點什麼,還是……」
她搖搖頭,眨掉眼中的淚光,只是微笑。
「我很好,你別擔心。」
「那薇楓呢?她……好些了嗎?」
「她已經回房休息了。他們會面的過程,我都瞧著,莫韶光並沒有糾纏她,相反地,還勸她改變心意。」
方仲卿皺起眉頭,妒恨的眼神充滿狐疑。
對莫韶光那一夫當關的從容氣勢,他仍記憶猶新。如此頑強之人,竟在兩日之間有這種轉變,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至於薇楓那一頭,你無須擔憂,少了莫韶光這層阻力,我必全力勸說。只是,你必須答應,讓莫韶光毫髮無傷地離開。」
「這是她提出的條件?」方仲卿目光一寒。
「是我提的。」沈和顏定定地望著他。「仲卿,到現在你還不清楚薇楓的脾氣嗎?莫韶光今日拒絕她,已經傷透她的心了,我好不容易勸得她點頭嫁你了,接下來全看你自己怎麼打動她的心。如果你堅持在此時對莫韶光趕盡殺絕,我就真的幫不了你了。」
這番話,說得方仲卿一時啞口無言。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是忿然不平。
「方、楚兩家婚約定下之時,她就注定此生是我方家的人,你這麼說,好像是我棒打鴛鴦,拆散了他們!」
「你不能否認,薇楓的確是這麼想的。」
「這不公平。」他緊握拳頭,似乎恨不得此刻便衝進牢裡,痛揍那莫韶光一頓。「他拐騙我最心愛的女人,要我不計較,怎麼可能?我一定要將他送官究辦!」
沈和顏抬起眼,笑得淒清。
「你也承認,薇楓是你最心愛的人。」
「我不是……和顏,你瞭解的!」方仲卿語塞,知道自己又傷了她。
「你不放他,我就再也不進楚家。我不要在贏得薇楓對我的信任後,又背信於她。」
「你……」他呆望著她,未了終於嚥下這口不平之氣。他在心裡暗暗下決定,一旦將楚薇楓迎娶進門,他必竭盡所能,奪走她的心。「我懂你的意思,和顏,謝謝你這幾天為我做的。」
「有什麼好稱謝的,我欠你的,今生是還不清了。」這份感謝,令她苦澀莫名,沈和顏強笑,沒有半點責怪之意。
相戀至今,他對她一直敬愛如賓,夜來環抱,晨起相擁,孕育了孩子,卻孕育不出愛苗,反而是一個陌生的楚薇楓,竟讓他有著莫名的迷戀和深情。這些,都是她曾經渴望擁有的,無法擁有,她只能悲情而寬大地接受這一切。
「還有一件事,你必須誠實回答我,如果你做不到,我也不會再幫你。」語鋒一轉,沈和顏的口氣非常嚴肅。
「你說。」
「如果,她嫁你時已非完璧之身,你還要她嗎?」
兩人間靜默了一會兒.方仲卿心裡在掙扎,最後,他抬起頭,語氣堅定不移。
「我不在乎。我要她,從見她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今生今世,我要定她了。」
沈和顏點點頭,不知為何,淚水紛紛墜落。
仲卿最得她鍾情的,便是這一點,即使他是對另一個女人癡心,她仍是無怨無悔。
「那麼,好好休息吧。婚禮的事,我會做好準備。」
「和顏……」他一再喚著她的名,除此,說不出半個字來。太多抱歉在眼裡、在心裡,但只要想到楚薇楓,方仲卿終究還是忍下了。
「你別擔心,我絕不與她爭寵。論身份,我該喚她一聲姐姐的,但私下,我會像多個妹妹一樣疼她。」
「我知道,你是那麼好的女人。」
只是好,不足以讓你愛我是嗎?沈和顏想問他,畢竟她有權利如此。可是她不忍,也不敢,就怕聽到的答案會讓她無法承受。
沈和顏轉身走出房間,一掩門,滿眶的淚水終是滾滾而落。
身處監牢,夜裡睜不睜眼都沒差別,因為他的心一直都是又黑又冷。
今日連天窗外也沒半絲月光透進,倒是那淅淅瀝瀝的雨聲。添了不少寒意。
這樣沒日沒夜地囚禁著,莫韶光早就不去計算日子過了多久,反而在這樣非人的環境中,他在良心上得到一絲被救贖的解脫。
只除了,遇見楚薇楓後常有的那場迷離夢境,不時在黑暗中悄悄到來。
床榻間,少女安詳地死去,男人趕不上見她最後一面,只能咬破指頭,在她眉心滴入陽剛之血,冀望能守護少女,抵禦一切邪煞侵襲……
夢了多次,夢裡的情節已愈來愈熟悉,他已經不像初次,會覺得那夢境近乎真得嚇人。
如今的心境,早就超越了對一切的恐懼。
輕盈的腳步聲中斷了思緒,他再度睜眼,眼前的世界陡然亮了起來。
近日,沈和顏常會瞞著方仲卿,隻身一人進楚家來看他,或送傷藥、或送衣食,兩人獨處,沈和顏從不擔心他會傷害自己。也許,她在莫韶光身上看到了和自己同樣的命運,因而對他起了相憐之意。
她舉來的火光令牢內添亮不少,待她安好火燭,開了牢門,將一套新衣放在他面前。
「再過兩天,你就可以離開了。」
他抬起頭,沈和顏卻無法面對他詢問的目光,急急避了開去。
「她的婚期,在這一兩天,是不是?」
他問話的表情,幾乎讓沈和顏沒法呼吸。天性裡的仁厚憐憫,令她對莫韶光更覺愧疚。
「我……」
「謝謝你。」
她呆了呆,不明白他這聲謝何來。
「沒有你在一旁勸著,她很容易胡思亂想,也不可能輕易點頭,如今,我心裡的一塊大石,總算落了地。」
如果他真如自己所說的想得這麼透徹了,那為什麼臉上會這麼哀傷?沈和顏楞愣地看著他,把盤旋在心裡已久的疑問說了出來:「讓她點頭的,其實是你。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在被俘後拒絕了她?」
莫韶光抬起頭,多日未刮的鬍子不顯猙獰,反而顯得特別荏弱。
「薇楓,你不是這樣的人,我也看得出來,你不是個會輕易屈服的人。」
「她也一直在追問這個答案。無妨,這一切都會隨時間過去的,在她嫁入方家後,她與我的事情,也都不重要了。」
「可是……」
「請你好好照顧她,雖然,這可能很為難你。」
沈和顏咬著唇,知道問不出什麼結果,只能點頭,將那盞燭火留給他,便走了出去。
透著熒熒微光,莫韶光將懷裡擁緊的披風抽出,披風上香氣已杳,但仍是那麼輕柔保暖。
愛,如果是氣味,散去後就該無蹤無跡。如果是傷,等結癡後,也會忘得一千二淨。可楚薇楓胸口的傷,好像移到他身上似的,避不開、躲不了,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
明明深愛,卻不能愛。
地牢之上,這座豪華的庭院,會有另一個男人取代他,帶走楚薇楓。曾經深吻過他的唇、環抱他的手,也都會轉移到那個男人身上。
而他只能無言訴說著他孤獨的深情。自此刻起,刻骨的相思和濃濃的罪惡將永遠啃噬著他,直到死去。
幾天之後,方家以一乘八人大轎娶走了楚薇楓。
婚禮比預定的時間早了兩個多月,所以進行得相當倉卒,但楚連和方家耗下的大筆銀子彌補了所有不足之處。
那一夜新娘企圖逃婚的事,像是個錯覺,兩家的奴僕女婢,都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大夥兒默默地守口如瓶,沒敢外露半句。
洞房之夜,紅帕揭下,新娘子一張嬌艷無比的臉,映在方仲卿眼中。
「薇楓,你真美!」他屏息,渴望的眼神,幾乎要吞噬了她。
她抿緊唇,不發一語地垂著頭。
短短數日,她變了很多,依舊是冷淡不多的脾氣,但其中的倔強傲慢和喜怒無常,已隨流盡的眼淚深埋在深不可測的心井。
「過來。」
她站了起來,木然地走到他面前,任他擁進懷中。
方仲卿的懷抱很溫暖,紅袍上精繡的金線紮著她的臉,沒有韶光擁抱她時所給予的那種心安及騷動。他的手游移在她粉嫩的頸間,指腹的觸感是細膩單薄的,沒有韶光那種粗繭中帶著柔和而渾厚的樸實感。
他親吻她的額,唇拂過她的眉、她的眼瞼,跟著輕嚙著她的耳垂。
楚薇楓閉上眼。她知道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斷他高張的熱情,但天知道,她真的痛恨這一切!雖然,他的吻並不惹人厭,但思及莫韶光仍受牢獄之苦,她只想不顧一切地推開這個人。
「你什麼時候放他?」
這句話令仲卿一僵,手臂朝她的背脊施力一壓,楚薇楓被迫對上他的臉,呼吸頓時變得侷促起來。
「今日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你不該在我面前提起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楚薇楓勉強吸了一口氣,仰臉看著他。「我只要知道,你什麼時候讓他走。」
「楚薇楓。」他低沉的聲音中帶著警告。
溫柔不見了,忿怒和固執支配了他,他猛然攫住她的唇。
這麼強硬的侵略前所未有,令她很不舒服,她不由自主地想掙扎,但一會兒便放棄了。
掙扎是沒用的,他是她的夫君,自古以來,他賦予絕對的權利,可以恣意從她身上索求他要的。
楚薇楓心裡浮起一股無力的憤恨。她從沒想過,自己會與莫韶光以外的男人,有這樣親密的接觸。
在沒有抵抗後,裸裎相見變得自然而然,她也沒有一般新娘子的侷促、遮掩和慌亂。
她只願自己成了一具木雕,只想無悲無慾地挨過這一晚,但是當仲卿的手掌摩挲過她挺立的乳尖,接著撫摸她身下最隱私之處時,她還是無端地顫慄起來。
原來女人天性裡會有這樣矛盾的快樂,無關淫蕩,說是本能的慾望還來得較真實,這種感覺,會隨著身體每一個敏銳的起伏而來,並不是依賴意志,就能控制一切的。
韶光……她喘著氣,身下因另一個男人手指的闖入而濕濡潮紅。
緊抱她的方仲卿突然全身一僵,臉色由紅轉為青白,一張臉亦由震驚轉為忿怒。
他突然像被蜂螫咬般大力推開她。
「你這賤人!當真把什麼都給了那個雜種!」
沒開口辯解,楚薇楓拾起被扯下的衣服,企圖避開他往外跑,被仲卿半拉半抱地給拖回床上。
他大手一伸,緊緊箍住她的腰,滲著汗的男性體熱,又像剛才那樣地緊緊包復住她,蠻橫的、霸道的,一種幾乎要讓楚薇楓窒息的痛楚。
「不准你離開!」他低吼。「你是我的,薇楓!你是我的,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失去你。」
他低喊著,粗重的氣息裡隱隱有著乞求之意,但她似乎聽不懂,反而扭動得更厲害,近乎全裸的身子貼著仲卿,他因忿怒而暫時沉澱的慾望又迅速被撩起。
她的身體仍因他剛才的挑逗而顯得濕濡,仲卿無法再忍受,所有耐性已用罄,這一刻,他不想做人,只任獸性的需求導引他。
他的親吻開始變得灼熱逼人,索取而非給予,貪婪的、濕濡的及氤氳熾熱的,在楚薇楓吻得近乎虛軟時,他突然進入她的身體。
楚薇楓以為她會因此而哭叫,但是她沒有,他的身體刺入她的感覺是如此完整,平穩而深入,就像他要把自己烙在她身上,做上標記,宣示她永遠是他的。
這讓她幾乎停止呼吸,喪失所有的意識。
只有心裡殘存的一小部分,讓她再度記起莫韶光這個名字,但接著的是一波波迅速散開的快感,她無法再清晰思考,只彷彿聽見,好似有人在遠處不停低喊她的名字。
韶光……韶光……她揪住男人的手臂,心裡念著,然後昏睡了過去。
見她眼睫微微顫動,方仲卿湊上前撫摸著她,心裡溢滿愛憐和喜悅。總算,等到這一刻,她已是他的人了。
「不舒服嗎?」
聞著房裡濃濃的薰香,楚薇楓混沌的意識漸漸清醒回復,她沒有回答,只是木然地揪起錦被,蓋去身上方仲卿親吻的烙痕。
她的心是冰雪,但身體卻背叛了她愛得好深的男人。
以為自己會痛心疾首的恨,然而那種感覺一下子便過去了,只望見燭火在夜裡濕靡地燃燒著,對這一切,她居然表現得那麼平淡自然。
因而心裡的怨,也就這麼淡了。
她很沉默安靜,身下傳來的微弱痛楚斷斷續續著,但似影響不了她愈飛愈遠的思緒,連方仲卿看她的眼神,她都恍若未覺。
燭光幽幽映著她因激情尚未褪潮紅的臉頰,那枚楓印,更是耀眼照人。方仲卿忍不住想親吻她的額。
「別碰我!」她突然轉頭,手護著那枚楓印,口氣掩不住反感。
她的態度刺傷了仲卿。他只是想細看那枚楓印,為什麼她的反應這麼激烈?
「我是你的丈夫。」
多痛恨他那自以為是的口氣呀!楚薇楓沒發怒,只是支著額心,不勝疲累地避到一旁。
「你已經做了你想要做的事。現在我只請你給我一點隱私,方仲卿。」
那夜她也是這麼喊他的。在眾人面前,為了維護莫韶光,她全然沒把他在眼裡。
一時間,方仲眼紅了!他無法不去聯想,半刻之前的親密,當她在他身子下面淺淺嬌喘和呻吟,在她緊緊掐住他的手臂時,她是不是把他想成了另一個人?
妒恨攻心,他不能忍受,揚起手,仲卿似乎想重重甩她一耳光。一見到他如此,楚薇楓命地閉上眼。
久久,那巴掌並沒落下,她在耳邊聽到幾下重擊聲。
他的手掌改以握拳,不斷地、狠狠地擊在圓桌上,指節間很快便溢出鮮血。
楚薇楓瞪大眼,眼淚籟簌滾落下來。被扶進洞房之後,她一直以為,就算是哭泣,也是因為被強迫的委屈,但此時此刻,懾於仲卿執拗的決心,她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她忽地握住他的手臂。「別打了。」
「你關心嗎?」
她沒回答,只是抓起他的手,拾了落在地上的被褥一角,拭去那血。
他不會放走她的。在這之前,她完全是輕視他的,但是瞪著那滲出的血跡,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不管她是否完璧,不論她是否能忘記莫韶光,仲卿是絕不會放走她的。
這一生,就這樣屬於他了嗎?
絕望如四方罩來的網,而她是條魚,一廂情願的相信自己仍是自由,直到收網。才發現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怎麼也掙不開那張網。
托起她的臉,方仲卿看見她眼裡瑩亮的淚光,他鬆了一口氣,心裡突然也沒這麼怨了。
「我猜對了,你並不如旁人想像的那麼無情。對我,你還是有感情的,是不是?」
拭去她的淚,方仲卿將她平放在床上,溫柔地吻她,但楚薇楓只是被動地躺著,不曾有反應。
仲卿歎了一口氣。「明日,我會要你父親放了他。只是,在這之後,你將全心全意的對我,今生今世,你都是我的妻,在這世上,沒有誰能改變。」
蓋上被子,他任她獨處,翻身睡去。
揪著被子,楚薇楓全身都在發抖。太多的絕望和苦楚壓在心頭,她的拳頭只是緊緊抵著胸前半月形的傷痕,想起從前的自己。
如果當初在梁律的追趕下,跟著車子一起跌下山崖,那樣死了,說不定就真的輕鬆了。
翌日。
「我不能放走他。」楚連抗議。
「我答應了薇楓,我必須說到做到。」仲卿很堅持。
「仲卿,你瞧過他的身手,若放他離開,他不輕易放過我的。」
「我以為你指的是薇楓。」
「我敢保證,他不會再去找薇楓,可是不會放過我的。」
「有我方家護著岳丈大人,怕什麼?」
怕,他怎能不怕?憑他黑夜中沉冷野蠻的眼神,憑那一夜他力抗眾人的無畏精神,楚連光是想,背脊就濕了一大片。
「但是我……」
「岳丈大人與他之間,究竟有什麼恩怨?」
能說嗎?楚連拈拈鬍子,卻在下顎撲了個空。他身子一僵,約莫又想起這斷去的鬍子,是拜誰所賜。
如果把他和莫家的關係和盤托出,這對薇楓將是多大的傷害?
還有方仲卿,他自小耳濡目染,極重君臣之義,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必然會鄙視他。
更有燕州城內,視他為楚家宗親領導者的上萬族人,如果得知一個姓趙的外人欺騙他們這麼多年,他會曾怎麼想?
楚家是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基業,他禁不起失去!他不能揭穿這一切。絕不!
「你我已是親人,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清楚?」見他遲遲疑疑,方仲卿再問。
權衡情勢,楚連終於忍下。
「沒有什麼恩怨,我乃一介商賈,怎麼會跟個流浪漢有牽扯?我是怕他挾怨報復。」
「那好!午後,我會在城外相候,薇楓也會在場,她要親眼看著我們放走莫韶光。」
「這……」原已在心裡盤算能陽奉陰違地殺了莫韶光,但這一下子,又打亂了他的計劃。「仲卿,讓楓兒再見他,是非常不妥的。」
「無妨,我會一直陪在她身邊。再者,當著我的面,讓那莫韶光死了這條心,以後別再來騷擾薇楓。」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6:49:28
第八章
十多天不見天日的日子,從牢裡出來面對的第一線陽光,竟是那麼刺目。
莫韶光的手已鬆綁,傷口上的血已凝結,腳上仍拷著腳鐐,整個人看來既狼狽又骯髒,但這些,都不及他為了楚薇楓所受創的身心。
不過面對仇深似海的楚連,他不肯示弱,依然昂然挺立、目光炯炯。
楚連四周難有家派來的護院守著,還是刻意站得離莫韶光很遠。
「你應該知道這條命是撿回來的。馬上離開燕州,永遠別再回來!」
莫韶光沒答應,只是冷冷地瞅視著楚連。
楚連被瞧得手腳發軟,話也說得不如平日老練沉穩。
「我是強佔了你娘,佔了你莫家的家產,但是當年兵荒馬亂,我以為你爹已死,鳳翹……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是真心對她的。」
這番解釋並沒有打動莫韶光,他望著眼前的老人,只簡單吐出兩個字:「禽獸。」
楚連大氣直喘,好一會兒才能出聲辯解:「你不能否認,若沒有我,你娘一個弱女子,早就死於非命。」
「那不代表你就可以玷污她!她是你的女主人!」莫韶光很想揮拳,但他不能,因為他知道,楚薇楓在遠處看著他。
「是她點頭答應的。」楚連忿怒地道。
「死無對證,你怎麼說都行?」
「你就真的非殺我不可?」
「我不行嗎?」
「你難道就不能替楓兒想想?」
這個噬心的名字,就像他臂上的箭傷,一樣教人難以忍受。
「我為她想的還不夠多嗎?」莫韶光傷痛得咆哮,臉上強烈的惡令方家每個護院都警戒地抽出刀來。「若不是一再顧及她,你這條狗命,又怎會留到現在?你居然還有資格在我面前提到她?你貪權勢、輕兒女,硬逼她嫁給她不愛的人,如今還大言不慚地抬她出來,要求我放過你!」
「她在家過得很好,錦衣玉食、綾羅綢緞,奴僕圍繞。」楚連被他的咒罵弄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天下父母心,我若不如此,讓她跟著你,會遭天打雷劈。」
這一生,他從沒這麼切膚刻骨地恨過一個人!莫韶光盯著他,滿腔的忿怒突然轉為冷笑。「你這麼說,倒提醒了我一件事。我不會殺你,讓你死太便宜你了,我也不會離開這裡,這輩子,我要留在這裡,守著薇楓,也盯著你。」
楚連退了一步,他愈來愈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答應方仲卿。他應該不顧一切,在薇楓大婚之時,便一刀殺了莫韶光才是?
「她是你的手足!」他冷汗涔涔地叫道。
「沒錯。」他空洞地笑起來,心又狠狠揪痛,「她既是我莫家僅存的唯一親人,我守著她,又有什麼不可以?」
楚連捂著心口,退了好幾步。這一刻,他總算有些明白,過去女兒那先天心疾病發時,扼住呼吸的痛苦滋味為何了。
莫韶光轉頭望了遠處的車子一眼。他知道方仲卿也在車上,也許,此刻正緊緊攬著楚薇楓,他也知道,一旦放了手,就真的不能再為難她了。
只是心裡淌的血,止也止不住,腳下的鐵鐐,像有千斤重,連走路都變得舉步維艱。
人,是不是一旦嘗過幸福的滋味,在失去時便會讓人更加難以忍受?
莫韶光咬牙,不理會唇上啃咬的齒傷已經太多,他發狠地轉過身子,頭也不回地離開。
再不甘心,總有這麼一天,都會過去的。
他離開的背影好孤單,楚薇楓死命盯著窗外,不敢眨眼,明澈的雙眸含滿淚水。她很想拍窗,高聲叫喊他,但她一雙手卻牢牢地包在方仲卿的掌心裡。
方仲卿冷眼旁觀這一切,突然愈來愈難以忍受,高聲命令要車伕打道回府。
滾遠的車輪,在山坡走得飛快,車子須臾間已經離得很遠了,但楚薇楓不願轉開視線,仍盯著莫韶光離去的向看,彷彿他還在那兒,正目送著自己。
「夠了!」他突然掐住她的下顎,逼她對著自己。「你和他之間,已經結束了!我說過,讓他安全離開,此後你將全心全意對我!」
這麼說並不夠,仲卿似要證明自己是認真的,他揪著她,用力地將她扯進懷抱,情急的雙唇不斷在她的臉、她的頸,甚至她的胸口留下痕跡。
楚薇楓想避,卻無處可躲,只能任他將自己壓在懷中,迫聽他急促的心跳和呼吸。「你是我的,薇楓!這一生一世,你都是我的!」
說著,他突然扯開她的衣服.任她的胸脯裸露在眼前。在車子搖擺進行中,他俯下頭,恣意地含弄它。
楚薇楓覺得作嘔,她很想讓自己好受些,甚至,拚命回想著昨夜洞房時方仲卿在肉體上所給予的那種快感,但是沒有用。也許天色太晴朗,她的心被照得太明白,也許是莫韶光才離去不久,她仍活在極度思念他的煎熬中……
感覺他的手探入自己裙底,她緊緊閉上眼,心裡不斷喃念著莫韶光的名。
想著初夜時兩人為對方所奉獻的珍貴心情,慢慢……僵硬的身體放鬆了。
方仲卿已經褪去衣衫,將她抱在懷裡,很快地進入她的身體。
雖然她很濕潤的迎合他,也在他高潮爆發的那一刻貼著他顫抖,但這一次,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
更不像是強暴,一點也不像,因為她沒有反抗,就算她反抗,方仲卿也未必會停止。這已經是一種支配的行為,她則像是一種服從的表現。
他與她已是夫妻,這種行為只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這可以不需要愛,只要會吃、會睡、能走,便能應對。人的身體,本來便足以成熟得應付這一切。
楚薇楓輕輕睜開眼,禮會到這一層,她突然感覺沒有這麼難受了,只是心裡明白,她對這個男人所積下的怨,又加深了一層。
然後,馬車突然停了。
方仲卿倉卒地縮手,臉上有些狼狽,楚薇楓則趕在車門打開之前,冷靜地整理好衣服。
不會太久的,雖然韶光會在地牢裡拒絕了她,但她知道,那個男人定有說不出的苦衷。
只要有機會,他一定會來接走她的。
才是初夏,當頭的烈日便已曬得人暈暈沉沉。午後方家偌大的園子,亦是一片慵懶景象。
「妹妹。」
楚薇楓的視線從湖上各色水禽移轉過來,看見沈和顏抱著女兒走來,一旁寶妹打著傘,也恭敬地向她行了禮。
她冷淡地點了點頭。
「這麼大熱天,一個人坐在這裡,想什麼?」
她搖搖頭,走下拱橋,迎了上去。三人走到了最近的一座亭子裡。
沈和顏懷裡的女娃,手腳不停地掙動,嘴裡咿咿呀呀的,似乎也在這燥熱的氣溫裡,欲眠不得安,粉嫩的臉頰,也被衣服悶得紅通通的。
見她瞧著心愛的女兒,沈和顏垂下頭,憐愛地笑了。
雖然自從婚後,方仲卿從沒在她房內待過,但沈和顏早有心理準備,並沒對楚薇楓有任何芥蒂,也不懷憂喪志,對所有人,仍是一貫的和善溫柔。
方家所有人裡,她是楚薇楓從來不曾有怨的一個人。
「你進門後,都還沒抱過雅兒呢。」說著,把女兒小心地放進她懷裡。
軟軟的嬰孩突然入了手,在懷裡一沉,那麼白淨、那麼香。方雅這女娃兒,輪廓像父親,鼻子眉毛,有沈和顏的圓潤秀氣。
楚薇楓的心顫了顫,突然把孩子塞回沈和顏懷裡。
沈和顏怔了怔,把孩子交給寶妹,要她先帶方雅回房去。
「我不會替他孕育後代,你別用孩子來打動我。」
沈和顏如遭雷擊!
「妹妹,你知道你在什麼嗎?」她訥訥地問。
「我知道。」
「妹妹,兩個月了,你心裡仍有怨嗎?」
楚薇楓沒搭腔,只是目光飄得很遠。
「我以為,你已經接受這一切了。」沈和顏歎了一口氣。「這段日子,我瞧你和他,也處得挺好,看來,真是我想錯了。」
她依舊沉默不語。
「妹妹,你就不能試著去瞭解他?」
楚薇楓無法對沈和顏發脾氣,她輕輕掙開沈和顏的手,垂下眼眸。
「他對你一直要求不多,妹妹,仲卿真的很愛你,你只要對他笑一笑,就可以讓他快樂好久,你知道嗎?」
「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你只是不願意敞開心接受他,仲卿是個好人,總有一天,你會瞭解的。」
楚薇楓望著她,突然不耐地開口:「我不是你,你怎能用你的想法一再左右我?知道嗎?
有一段時間,我真的很鄙視你,不是因為你的出身,而是你對方仲卿那百般容忍、曲意承歡的態度。後來,我想明白了,每個人都有他自己愛人的方式,我不干預你,也請你別用你的想法來左右我,我已經找到在這裡比較好過的方式,別試著改變我,沒用的。」
「你們在聊什麼?」方仲卿的聲音愉快地介入兩人之間。沈和顏臉色難堪地站起來。
「沒什麼。我先回房,看看雅兒睡了沒有。」
「和顏,怎麼回事?」見她臉色不對,方仲卿看了楚薇颯一眼,後者只是緊盯著湖,沒有閉口解釋。
「沒什麼,」她別過臉。「你跟妹妹聊吧。」
「我瞧你們倆說得開心,怎麼我才來,你就要走?」
沈和顏搖搖頭,掙開他急急走了。
「她怎麼了?」
楚薇楓聳聳肩,一臉的漠不關心。
方仲卿緊挨著她坐了下來,跟隨於後的家奴,把幾盤糕點放在石桌上。
「這是你愛吃的桂花糕,嘗嘗看。」
她看了那糕點一眼,並沒有拒絕,取了一塊放進嘴裡。
「這兒沒你的事,下去吧。」方仲卿回頭吩咐道。
家奴領命而去。遠處,一陣風襲來,吹皺了平靜無波的湖面。
吃完點心,楚薇楓抽下手絹.想將手指拭乾淨,未料方仲卿突然握住她的手,將她的食指和中指含入口內吸吮。
楚薇楓一僵,井沒有收回手,只是任他含著手指。
「別這樣。」她沒有難堪和不安,聲音平板無韻。「有人會看到。」
方仲卿放開她的手指,才振奮的心情又低落下去。他們明明是夫妻呀!為什麼她總顯得見外生疏?
兩個月了,有她相陪的日子,過得是這麼快,對她的迷戀。不但沒有因為日日共處而減少,反而日益加深。
但是,回報他溫存相待的,是她稀微而冷淡的笑容,幾乎感覺不出任何情緒。
夜裡每一次歡愛,她清香的身體在他懷間因激情而顫抖著,那不是假裝出來的。每一次的結合,都給了他莫大的滿足和喜悅,尤其她的低吟和激情中迸發的嬌喘,總帶給他好多的快樂。
但為什麼每一次結束後,即使他屏氣凝神,仍掌握不住她逐漸飛遠的心?
「薇楓,這些日子以來,你對我難道沒有任何感覺?」
她的表情略顯僵硬。「我是你的妻子。」
「你真是這麼想?」
「當然。」她站了起來。「我累了,請容我回房休息。」
他拉住她,給了她一個親吻。柔軟的唇,沒有像晴空裡的那種熱情,方仲卿頹然將她放開。她的清亮眼眸像面鏡子,照在他怒視的眼裡,反射著自己的漠然。
這樣消極的抗拒,能撐到幾時?連她都沒有把握了。
天雖未亮,但已經可以聽到遠處渺渺的雞啼。
發上凝結的水氣淌落臉龐,楚薇楓疲倦地在溫泉池裡翻過身,吃力地站了起來。白皙的身子浸在白濁的霧氣中,她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然後走了出去。
天空,有一輪清明美麗的圓月。雖是夏日,夜風吹拂著微濕的發,仍令渾身泛起一陣寒意。
方仲卿仍在床上睡得香沉。夜裡激情耗去的體力,總是讓他一覺到天亮。
而她不是。縱然再累,她總會有意識地喚醒自己,走出房間,踏進溫泉用熱氣奔騰的泉水,洗滌自己的身子。
「妹妹!」沈和顏提著盞燈,站在矮牆外,驚異地看著她,「我還以為我看錯了,真的是你。」她站向前。「天還沒亮呢,這麼早你就起來了。你頭髮怎麼了?」
楚薇楓下意識地撥開一截濕發,冰涼的一滴水滾入衣領,令她皺眉。
「你去泡泉水了?」
她點點頭,朝西廂房走去。
「仲卿知道嗎?」
「我連這點自由都沒有嗎?」她突然反問。
「我不是那個意思,妹妹。」沈和顏追了上來,直覺事有不對。
她置若罔聞。
「妹妹,我希望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可以告訴我。」
「我告訴你又能怎麼樣?你能幫我?」
沈和顏拉住她。「我們已是一家人,你何苦這麼排斥我?」
「我沒有排斥你。我只是……」她抿著唇,語氣頓了頓,抬手拭去發上又一滴凝珠,才慢慢地開口;「不想懷他的孩子。」
沈和顏手中的燈落地,火舌飛快噬了紙糊的燈罩,轉眼間,光亮消失,除了眼前的房門裡隱隱透出的微光,園裡,一片沉寂。
一直以為那日楚薇楓所說只是氣話,如今看來,倒是真真實實的恨了。
沈和顏掩住嘴,只覺得頭皮一陣冷麻。她到今天才明瞭,撮和這樁人皆豎起大拇指稱好的姻緣,是活活扼殺了兩個相愛的人。
她咬住唇,眼淚流了下來。
「妹妹,你……你這是何苦?」
「我容許他碰我,是因為他是我丈夫,但是,我是絕對不會為他延續子嗣的。」
「別說了。」沈和顏抽下絹子,替她拭去發上殘留的水氣。「天快亮了,回去再睡一會兒吧。等你一覺醒來,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你騙我,很多事,一旦錯過,就不能再回頭了。」她冷硬地說完,轉身走回房間,甚至沒多費心再看她一眼,便掩上門。
回房的楚薇楓,僵硬地走到床前,盯著床上沉睡的方仲卿。
她多渴望自己往日愛憎強烈的性格能再回來,那樣她早就了斷這一切,而不是這麼矛盾消極地度日,雖然,方仲卿待她一直細膩溫存,但那已經不能解開她對他的死結與怨恨了。
方仲卿翻過身,大半片光滑的背脊裸露出來,她心念一動,伸手替他蓋上了棉被。
她的碰觸驚醒了他,方仲卿困盹地睜開眼,見她站在床前,伸手把她拉上床,擁進懷中,抱得緊緊。
楚薇楓沒有掙扎。很多事,一旦開始了就不能當它沒發生過,就像此刻,她不能否認,方仲卿的懷抱有多溫暖。即使她拼了命地想要說服自己,這些都是遲早會消失的一場夢,但是沒有用,時間累加在莫韶光離去後的日子,愈久,她就愈怕自己溺在另一個男人懷裡,直到死去那一日。
韶光,你在哪裡?楚薇楓把手覆在胸前的傷口,酸楚地閉上眼。
她已經學會不哭泣了,她執意把所有的眼淚,寄放在能再見到莫韶光的那一天。
一場及時雨,驅散了連日來的暑熱。
雖是雨天,沈和顏仍是興致勃勃地上街,她微胖的身子,已經讓炎熱關在屋裡太久了。
擎著傘,她要寶妹在車上照顧著方雅,自己走去了茶鋪。
大街之上,一隻手突然在群傘熙攘之中扯住她的袖子,沈和顏大受驚嚇,油傘跌落一旁,傾落了半肩的雨水。在看來人是誰後,她急忙嚥下到嘴邊的喊叫。
「我只問你幾句話就好,請跟我來!」莫韶光壓低斗笠,顯然比她還要謹慎。
想到送她來的車伕就在後頭,距離近得翹首便可看見,雖有傘作掩護,沈和顏還是急忙垂下頭,不發一語地跟著莫韶光往一間雜貨鋪走去。
鋪子裡顧客不少,並沒有人對他們投來好奇的眼光,但沈和顏仍是萬分緊張,不住打量著四周。
「你找我到底什麼事?」她為難地問。
莫韶光摘下斗笠,那清瞿的臉龐滿是關注。
「她過得好不好?」
沈和顏一僵!她怎麼可能把事實轉述給他?可是面對他那麼急切追問的神情,沈和顏有些喘不過氣來。
「對不起,車子還在外頭等我,出來太久,他們會擔心的!」說著,她轉身朝門口走去。
「請你別走!」莫韶光拉住她,目光裡滿是懇求。「抱歉,我無意冒犯,請告訴我,好嗎?」
「別問我。」沈和顏情急說道:「她已經跟你沒關係了,你問這些,有何意義?」
莫韶光緊盯著她,久久,堅毅的眼神浮起一抹憐惜。
「你不說,我也明白,她這麼倔強的人,幾個月的時間,怎麼能輕易折服她?」歎息的語氣裡,有太多不言而喻的情意,聽得沈和顏心中悵然。
「只要你不打擾她,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適應得很好。」
這些話,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心虛,沈和顏咬著唇,不再多語,只是望著地板發愣。
「我懂,只是……」他顫巍巍地一笑。「有她在這兒,天涯海角,我哪兒都去不得呀。」
沈和顏眼眶濕了,這種心情,她比誰都深刻,怪只怪,她是方仲卿的人。
「我想請你,替我轉一封信給她。」
沈和顏惶恐地退了一步。
「不!不可以!我……我怎麼可能會幫你?事情都走到這地步了,你該死心了!」
「除了你,我找不到人了。」莫韶光苦笑。「你把信交給她,這會讓她……」他頓了頓,咬牙切齒他說下去:「從此認分地留在家,請你告訴她,她此生的幸福,對我,比什麼都重要。」
說罷,他把那薄薄的信箋硬塞進她手裡,很快地走出了店舖。
沈和顏揣著信,兩手無端發抖著。天!她做的事,無疑於背叛,要是仲卿知道……沈和顏驚喘一聲,把信揉進袖裡。
她的心跳得好急好亂,從店舖到走回車上,幾乎耗掉她一身的力氣。
一回家,沈和顏連半身濕衣都沒換,就直接奔去了西廂房。
「妹妹!」
楚薇楓從書桌上抬起頭,看著她詭異地關緊門,並把身體擋在門前。
沈和顏一臉青白,與她平日的端莊穩重全然不同。
「什麼事?」放下書卷,楚薇楓下了躺椅,忍不住出聲相詢。
沈和顏看著她,突然轉過身去,頭抵著門。不行!她不能任衝動驅策自己做這件事,這是不對的!把信交給薇楓,萬一出了什麼亂子,仲卿絕對不會原諒她的……
「和顏姐,到底發生什麼事?」
「沒……沒什麼!」她慌張地搖頭,捏著成團的信箋,然又開門跑了出去。
「和顏姐?」她追到門口。「一定是很要緊的事,你才瞞著他走這一趟,是不是?」
沈和顏背脊一僵,眼前浮起莫韶光懇切的臉龐。
天涯海角,哪兒都去不得!如此困境,她也會感身受,既然這樣,她有什麼資格斬斷他這一點希望?
遲遲疑疑地走回,她別過臉,狠下心似的把信放在楚薇楓手上。
「這是……」
「莫韶光給你的,我今日在街上遇到他了。」
楚薇楓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這團信,她抬起眼,見沈和顏痛苦地點點頭,她才忙不迭拆開。
不會錯的,這是他的筆跡,楚薇楓狂喜地展開信,一字一句地仔細看著,可,當她看完,只覺一陣暈眩。
楚薇楓扶著柱子,渾身不斷抽搐,顫抖的手把信緊緊掐成一團。
見她這模樣,沈和顏不免心驚。
「妹妹!」
她揪住沈和顏:「真是……他交給你的?」
「是的。」
「你騙我,他不會寫這種信的!」楚薇楓搖頭,突然把信狠狠給撕了,多日不見的眼淚來得又急又猛,一下子什麼都看不清楚了,撕掉信的兩手,只是死命地攫住紅柱,一頭撞了上去。
沈和顏尖叫一聲,心裡又悔又急地衝過去拉開她。
楚薇楓只是哭,什麼都不說。
在她心裡,始終都是跟他最親的,就算她跟了別人,心裡頭的這分親,從來沒變質,為什麼他不能像她一樣勇敢,堅持等下去?
莫韶光永遠都不會來接她了,信上,他說要離開燕州了,要她絕了等他的念頭,還說今生今世,他什麼都不求,只要她快樂地活著。
就在他離開後整整一百日,他讓她所有的等待全變成一場空!
那場大雨的午後,楚薇楓完全變了個樣。
原來就不多話的她,變得更加安靜了,對人,也幾乎到了無視於其存在的極度冷漠。大部分的時間,楚薇楓總是動也不動地窩在床上想心事。
行動上,她更少踏出西廂房的院子,食慾全無、睡不定時,日夜顛倒,整個人總是昏昏沉沉地躺著,這種情形,讓她人迅速消瘦了下來。
多數時候,她甚至相信,在未遇見莫韶光前,她數著日子等待死亡來臨的滋味也比這樣好過,至少那時,她不是狠狠傷過心的。
方仲卿心焦如焚,不明白好端端一個人,怎麼會突然變了樣?他想請大夫過診,但楚薇楓堅決不讓任何生人靠近她半步,詢問過府裡上上下下所有人,包括沈和顏,都問不出所以然來。
沒人比沈和顏更清楚這其中的緣故,但她什麼都沒敢透露。方仲卿對她那份珍愛之情已淡,剩下的只有一份信任存在,她自然不能把那日的事說出口。
雖然她對楚薇楓的消沉是萬分憂慮,也後悔為莫韶光傳了那封信,以致才弄成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但木已成舟,她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抱著一份愧疚之心,日日上西廂房,主動為楚薇楓打理一切。
也會在私下無人時苦口婆心對她勸了又勸,但楚薇楓像是絕了心什麼都聽不進去。
直到,某日晨起,楚薇楓突然覺得胸口沒來由地湧起一陣噁心,她踉蹌跳下床,找出痰盂,吐出胃裡所有的東西後,才驚覺身體已在她未留意期間,悄悄起了變化。
思及懷孕的可能,楚薇楓週身一陣冰涼。一種恐懼襲心,她不住埋怨自己,為什麼如此大意!一個早上,她一反連日來的消沉,原來想這麼消極的念頭突然沒了,滿腦子的思慮,全繞著這突來的變化打轉。
眼淚滾下楚薇楓蒼白的臉頰,她突然高舉拳頭,用力地、發狠地,重擊自己的小腹,一次又一次。
這絕不是她的宿命!她緊咬牙根、忍著痛楚,就算莫韶光不要她,她仍有權利決定自己該怎麼活!
現實已夠殘酷,不需再有一個無辜的孩子跟著她受折磨。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6:50:13
第九章
又是一陣難忍的嘔吐。
楚薇楓嘔得淚花直冒,她捶著胸口,整個人像虛脫了氣力,倒在床邊。
門外,已經叫不到半個可以使喚的僕人,早從確知自己懷孕的那日,她就藉故遣去所有的丫頭,她不要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就連面對從不須刻意隱瞞情緒的沈和顏,都成了她艱苦的應酬。
楚薇楓拭去淚,直喘了幾口氣,胃裡的食物已空,正咕嚕地澀攪著,那是她極力想忽視,卻又不能忍受的強烈空腹感。
依前幾天的經驗,她知道自己再不塞點東西進胃,這樣排山倒海的嘔吐定會再來一次。
楚薇楓撐著站起來,出房門想叫人送吃的來,她蹣跚地走出院子,不遠處,便看見一群下人,忙裡偷閒地聚在一棵老樹下乘涼。
「你那姥姥,傷風可好了些?」不知是誰,先問了這麼一句話。
「好!好多啦!我前幾天才與她說過話,老人家精神好得不得了。」答話的丫頭喜孜孜,一身新衣,滿臉是刁鑽伶俐的神氣。
「跟你們說呀,她老人家運氣好,遇上個用藥神的大夫。咳了半個月的身子,沒兩天就全好了。」
「有這麼了不得的大夫?」
「有!當然有!那位大夫,醫術好得不得了,就是為人古怪了些。」
「怎麼個古怪法?」倚在樹幹上,一位穿藍衣衫子的老僕問道。
那婢女大眼睛賊溜溜地一轉,才又說了:「這位神秘大夫,除了有錢人,他一概都不拒醫。聽我那姥說,福康街的周太爺頭頂生個燎瘡,換了十來個大夫都治不好,聽聞人說這位啞大夫醫術高明,周太爺特別重金禮聘,沒想到他當著所有人的面,把周家送去的銀子全都扔了出去,逼得周太爺呀,嘻……」婢女說著說著,忍不住掩嘴一笑。
「怎麼樣?到底怎麼樣了?」眾僕聽得興起,異口同聲地問。
「周太爺換了一身乞丐衣,又怕人認出來,還特別選在夜半無人時,去求那啞大夫,那燎瘡才得以治癒的。」
話才說完,僕人全笑了起來。
「看來這位啞大夫還真是貧苦人家的菩薩……」老僕笑道。
「要是他肯治有錢人,不定少爺早把夫人給送了去。」紅衣婢子又說。
「是呀!枉費了少夫人家世相貌都好,就可惜那脾氣太難捉摸。」老僕身邊的一位中年婦人,似乎有感而發:「咱們少爺對她一直曲意順從、百般憐愛,她不領情便,還老拿喬,一副冷冰冰不愛理人的模樣,最近更是變本加厲地使脾氣,說來去,還不如沈姑娘,她雖然出身不好,但至少比少夫人來得賢淑貼心呢。」
「話不能這麼說。你們不覺得,夫人那天仙似的美貌,簡直不像是這世上的人?她所言所行,不似凡間女子,也是正常的。」原來話的老男僕咳了咳,他這生閱人無數,所持的見地,自是跟一般人不同。
另一名老嫗突然冷哼一聲。想是在這府裡待久了,自恃力比所有人更有資格說話。
「你這糊塗老頭,說得好聽,虧你還是個男人,什麼不似凡間女子?我瞧她分明就是淫蕩!明明與少爺訂了親,還不安分,意圖跟個奴才私奔,這種忘恩負義、不忠不貞的事情,凡間女子,可沒幾個敢做!」
「姚嬤嬤說的是,咱們雖然是做人奴婢的,可也知道絕不能與男子私下交往的道理。」
紅衣女婢連連點頭。
「你們這些女人,留些口德,別亂說話,這件事可是咱方家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要是讓少爺知道了,可有你們苦頭吃了。」又有個年輕的聲音插進來。
「我才不擔心呢!從少夫人入方家後,任誰都沒搭理過,也少見她出房來,這會兒,可能還在床上挨著呢!」那婢女得意洋洋地說。
突然,所有的談話聲都靜止了下來!那婢女看著眾人嚇的臉上,困惑地朝後看去。這一瞧,差點沒把她嚇死!還篤定今日的這些話不會傳出去,哪曉得,閒話裡的楚薇楓,就站在一棵榕樹後,那瘦削的身影有如鬼魅,正冷惻惻地盯著她看。
看到這位脾氣古怪的少夫人,在場所有人像有默契似的,一個個趕緊行了禮,便一哄而散。誰也沒把握,剛才這些難聽的閒話到聽進去了多少,還是趕緊走為上策,省得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那紅衣婢女也急著想走,被楚薇楓叫住。
「你剛提的那位大夫,叫什麼名字?」
「少夫人,呃……我……我……」她一臉惶恐,幾分鐘前的憐牙俐齒全不知到哪兒去了。
「他叫什麼名字?」她踏前一步,眼神冷冷的,聲音更是生硬。
那婢女從沒見過這麼不怨自威的凜然,剛才張老說她不似凡間人,好像真是那麼一回事。
想到得罪她的下場,可能就是被趕出府,紅衣婢女一下子慌了手腳,她跪在楚薇楓面前,揚手便掌摑了自己好幾下。
「少夫人,以後奴才不敢再亂嚼舌根了,求少夫人寬容,別告訴少爺去!」
「他叫什麼名字?住在哪兒?」
「我……」
「回答我!」楚薇楓不耐地說。
那婢女嗚咽出聲;「他姓莫,聽我姥姥說……他就住在離城北小燕湖約一里外的林地……」
楚薇楓很快地轉身,不理會那婢女仍在身後痛哭著。
光天化日,但她心裡的夭已經黑盡。楚薇楓愈走愈急,忘了饑、忘了難受,邁開腳步只是一陣急跑,直衝房裡,她汗水淋漓,咬牙漠視著從小腹傳來的陣陣抽搐的痛。
只是疼痛而已,不會流血,過去十幾天,她已經用盡各種激烈的方法,每一次幾乎耗盡所有的心力,但掀開衣裙,褲底仍是一片乾淨。
她腹中的骨血,就像方仲卿一樣頑固,他們似乎決心要牢牢地纏她至死。
可是現在都沒什麼關係了,莫韶光在她身邊,他一直都不會離去?
楚薇楓想著想著,突然笑了,但那笑容,比哭還要淒慘。
趁方仲卿出門時,她找了車,連沈和顏都沒有知會一聲,就獨自趕去了城北。
無視於老車伕眼中的無言抗議,她下了車,逕自往那搭得簡陋的房舍走去。
從竹籬朝內望去,院子裡堆置的全是一捆捆紮好曬乾的藥材,楚薇楓蹲下來,看著其中一簍正待風乾的藥草,她的鼻間傳來一陣刺痛,一直繃緊的臉失去了鎮定。
其實也算不得是多久以前的往事,為什麼她一想起,總是恍如隔世?
「這位夫人,看病嗎?」
她眨眨眼.濕潤的水氣令她的眼睛顯得特別明亮剔透,那問話的少年年約十二三歲的童僕打扮。他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才問了一句,便像個傻子般呆呆望著她,無法收回目光。
「我找莫大夫。」楚薇楓靜靜地說。
「哦!」他耳根子紅了,垂下頭不敢看她。「夫人……請進。」
屋裡仍是一樣簡單不失整齊的擺設,少年送了碗茶來,眼角仍不時用傾慕的餘光打量著這位陌生訪客。
「他在嗎?」
「在,在!」少年臉又紅了。「師傅在後頭曬藥,夫人請稍等一會,我這就去叫他來。」
原來,他已經在這兒收了徒弟,楚薇楓沒多加思索,突然叫住了少年。
「不麻煩了,我自己去找他。」
少年呆了呆。「那……請這邊走。」
走了幾步路,她穿過後門,走了一段不算長的小徑,看到樹林中央,一片半開墾的土地。
她停在原地,只是愣愣地看著那個清瘦的背影。
聽到腳步聲,莫韶光被動地抬起頭。當他看見那張臉時,呼吸幾乎停窒,手裡的一把草藥全掉了開來。
「師傅,這位夫人是來……」少年急著說話,被莫韶光打斷。
「你回屋裡去。」
「可是師傅……」少年想抗議什麼,但莫韶光的命令令他不敢不從,戀戀地看了楚薇楓一眼,才不捨地挪動腳步走出林子。
他別下腰,小心撿著散落一地的草藥。楚薇楓走上前去,默默替他拾綴。
接過她手裡的草藥,莫韶光將之鋪於竹網上。七月的天,托著陽光的雲絮,白得特別耀眼,莫韶光原來也忙得一身熱汗,但楚薇楓的突來,讓他覺得好冷。
「要不是湊巧,我根本不會知道你還在城裡。」她打破沉默,一眼看到他腰上結的手絹,竟是兩人初見時,他上梯為她親手撿起的那一條。原來,在她扔棄之後,是他撿走了。
手絹勾起了回憶,滿滿繡的都是楓紅;滿滿的,都是對她的思念。
一條手絹,足證他至今仍忘不了她。
所有的情愫,緊鑼密鼓地衝擊上她的心!明明是愛著她的。但為什麼又要一次一次地推開她?
他難道不知,這是到死她都想追問的答案?
莫韶光嘴唇顫動著。他很想對她說些什麼,甚至客套地寒暄幾句,但隨著記憶來的罪惡,有如排山倒侮,讓他連個微笑都擠不出來。
他努力過了,就是沒辦法忘記她,就算十年,二十年過去還是沒有辦法!早在兩人私訂終身的那一夜,她就成了他身上的一塊骨、一攤血,唇鼻間交替的呼吸,是他心頭裡的一塊肉。
即使真相如此醜陋,他仍無法克制地深愛著她。
「這段日子,你……好嗎?」她問。
「很好。」他的回答略顯遲疑。「你呢?在方家,過得好嗎?」
楚薇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接著緩緩伸出右手。
「你病了?」
她搖搖頭。
莫韶光心疼地伸出手,輕按她的手腕。
搭上脈,他的臉色變了,只能呆呆地望著她。
「我的情形,比生病還嚴重,是不是?」
就是這一句話,回答了他一直想知道的事——她在方家,並不快樂。他早該明白,輕易一封書信,怎麼改變她倨傲的性子。
當日他心神俱裂地放棄她,而她選擇了和他承受一樣的折磨。
「別這麼想,換個方式,事情並不像你說的那樣。」他鬆開手,咬牙說道。
她瞅著他,冷冷地笑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不敢看我?難道,你虧欠了我什麼?」
他望著她,哽咽的說:「是的,我虧欠你,很多……很多,這一輩子,我永遠也還不了。」
「你現在就可以還清這一切,只要你替我配一副藥,打掉我肚子裡的胎兒。」她打斷他的抱歉,輕聲說道。
莫韶光瞪大眼,看著她一步步逼近自己。
自她嫁入相國府之後,他們沒再這麼接近過,他可以看到她胸口間的起伏、可以看到她顫動的眉睫,更可以看清她眼裡勢在必行的決心。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
「他是你的丈夫。」
「這件事,我從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利。」言語之中,帶著太多的怨恨。
「你當真那麼恨他?」
「我楚薇楓該恨的,又何止他一人?」她抬起頭,目光炯炯如火。「我不願意生下這孩子,因為我太清楚,就是給我一輩子的時間,我都不可能會愛他。」
「你總是把話說得太早。」他的聲音憂傷又溫柔。「再隔幾個月,當你第一次感覺到孩子的胎動,你將能體會一個生命在你腹中,倚著你而生的成長與感動,你會發現,自己有多麼在乎他。」
「不准說了!」她怒喊,語氣顫抖,不知是因為這番話,還是他語氣那種絕望。「我絕不會去想這些,你只管把藥開給我,我就能夠假裝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不能給你,這是謀殺,開這帖藥,對你來說也太傷身,你承受不住的。如果你執意如此,那麼,去找別人吧,我做不到!」
「莫韶光,你當真能對我的處境無動於衷嗎?」她擋住他的去路。「你要真如此仁心仁術,當日為什麼要救我?既救了我,如今為何不站在我的立場,替我想一想?」
「薇楓!」他苦惱地喊了一聲。
「如果不是無法可想,我何必走這一趟?你很清楚,沒有方仲卿的允准,整個燕州城,是沒有大夫敢替我開這副藥的,我能尋求幫助的,只有你了。」
「薇楓,你清醒點,這個藥,可能會讓你後悔一輩子的!」
「是誰在信上,他什麼都不求,只求我的幸福快樂?我現在正在拔除讓我痛苦的根源,你居然幫不了我?」
「不要逼我!薇楓。」
「我沒有逼你,這是你欠我的!」那眼裡的苦澀,不知何時己轉為深沉的恨,似乎在這一刻,她才完全爆發出來。「你一直欠我一個完整的解釋,但我沒有怪你,反而以為,當時你是受到了脅迫,出於無奈。我知道你不是輕易放棄的人,所以我對你,始終抱著希望,將近五個月了,我在方家,日日懸念、夜夜期待,我等你,等你像從前那樣,義無反顧地來帶我走;我甚至相信,我可以為你等上一輩子,就算那種滋味,比等待死亡還要難熬。每一個晚上,我不停猜想你不能來的原因,也不停為你找遍各種不得已的理由,但是,還是落空了。直到後來,我接到那封信。我雖然怨你無情,但心裡還是傻傻地疼著你,想你是因為失去我,太傷心了,所以離開了燕州……」她仰臉,冷冷地笑出聲。「結果,我都想錯了!你的人留在這坐,卻連一面都不肯來見;如今我懷了別人的孩子,你竟還不當一回事地跟我這些!莫韶光,我真認清你了,我也說不出來,有多恨你!」
他神色惶苦地聽著那些話,莫韶光喘了一聲,突然緊緊把她拉進懷中。
「你何苦……何苦要這樣懲罰我。傷害你自己?」他低語,聲音啞咽。
她的香氣盈鼻,髮絲一如他記憶中的柔軟,摩挲著他的臉。
淚水刺痛莫韶光的眼。他知道,就算遠走天涯海角,他的心永遠都不會自由。
她是你的呀!莫韶光,為什麼你該死的就是放不下手?
楚薇楓眼前驀然起了一片水霧,她僵著身子,任自己靠在他懷裡。
幾個月未食不知味、行屍走肉的日子,那早以為乾涸的愛,突然在這樣的擁抱裡滋澗甦醒了。
「傷害我的人,難道是我自己嗎?」她猛然推開他。
莫韶光的表情在那一刻變得更加蒼白,在她面前,完全失去了抵禦的力量。
「莫韶光,你說對了,我就是要懲罰你!比起你對我所做的一切,這算什麼?」她吼道。
第一次看到他雙眉糾結得那麼深,那瘦削的臉頰也因用力而顫抖著,楚薇楓有些後悔,知道自己逼他過甚了。
面對他的瘦弱,縱有再多的恨,楚薇楓也說不出口,只是眼淚無法控制地湧出來。她恨自己心腸太硬、口舌太毒;也恨他懦弱無能,傷害自己。
但她更想做的,是不計一切,埋到他懷裡痛哭一場。
莫韶光突然邁開步伐,離開林子,把她拋在身後。
她緊追上去,跟在他身後,試圖說些什麼來緩和兩人間緊繃的場面。莫韶光抿著唇,不發一語地朝著藥櫃,並伸手從抽屜裡一一拿出了幾味藥草,配在一起。
楚薇楓知道自己贏了!可是,她虛弱地想,傷了他,她並不開心呀!
在白家門前接到夫人出走的消息,方仲卿連衣服都沒換,便騎著馬,火速趕去了城北。
小燕湖畔,替楚薇楓趕車的老車伕一見主人,忙不迭地就迎了上來,把事情約略說了一遍,便指向不遠處的矮房舍。
奔至圍籬外,他始終不發一語,眼裡只是死死盯著那扇關閉的房門,隨伺的下人勒令站在遠處,也是大氣不敢吭一聲,就怕惹怒了主人。
「這位大爺,您要求醫……」少年匆匆從屋後走了出來。
才推開門,方仲卿便抽劍抵住他的咽喉。
「大……大爺!你這是……」那少年嚇白了臉,瞪著那白晃晃的劍身,連話都說不全。
「屋裡面有誰?」
「莫……莫師傅。」
「還有誰?」
「一位……一位求醫的夫人。」
「沒有其他人了?」
「沒……沒有。」
揣想著莫韶光與楚薇楓別後相擁親密的畫面,仲卿的胸口,突然有如萬針戳刺,他反手用劍鞘大力擊昏了少年。
一個男人,究竟能容許幾次背叛?
這些日子,眼看她消沉,他胸中滿滿的愁苦無人能解,末了。幾乎也要跟她一併下去,好幾次,想帶她出外散心,卻換來她頑強的抵抗,他疼在心裡,不敢過分強逼。
而今日,一個莫韶光就讓她不顧一切地出了家門,相較之下,他簡直難以忍受。
當想像如火燎原,愈燒愈烈,方仲卿一刻也不能再等,終於狠狠端開了門。
妻子的身影和另一個男人的身影落入眼中,方仲卿赤著眼,拔劍直指莫韶光。
「你要做什麼?」一見他殺氣騰騰的舉動,楚薇楓愕地朝莫詔光靠去。
前幾日讓人擔憂的頹靡不再,眼前的楚薇楓,眼眸裡的精神,回復了往日的神采,是如此地清亮吸引人。
面對這張曾經讓他心動迷戀的臉,方仲卿突然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窒息的痛。
他懷疑她的身子裡進駐了一個惡魔,一個在莫韶光面前永遠那麼溫柔,而面對他時卻硬得連笑容都吝於給的惡魔!
成婚以來,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難道還不夠讓楚薇楓改變她的忠誠,忘記這個莫韶光?
「是你逼我的,今日,我非殺了他不可!」方仲卿怒吼。
「放下你的劍,我們什麼都沒做!」
「說謊!」方仲卿咆哮,提劍就朝藥櫃後的莫韶光刺去三劍,全給莫韶光閃了開去。
「只有你這個心軟的白癡,還被他騙得團團轉!」
如此惡聲惡氣,是楚薇楓從未碰上的,知道莫韶光有能力應忖他的攻擊,她抿緊唇,撿起劍風掃落的藥包,緊緊揣好,傲慢地抬起頭。
「我不想在這兒看你丟人現眼,我要回去!」
「那日之事,哪有這麼輕易了結!」
「你……何必如此不饒他呢?」丈夫的固執令楚薇楓氣得發抖,她突然擋在莫韶光身前,方仲卿的劍,就在離她胸口不到半寸的距離。
下一秒,莫韶光拉開了她。
「你這個賤奴!不准碰我的妻子!」方仲卿咆哮。
「她是個人,別動不動用脅迫的方式對待她!」莫韶光怒道。
「我怎麼待她是我的事,你這個賤奴,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方仲卿揮劍就刺。
莫韶光從容閃避,手仍緊緊握著楚薇楓的肩,沒有放開。
「是我主動找上門的,與他何干?你要了結,就衝著我來!」楚薇楓掙開莫韶光,忍無可忍地開口。
仲卿氣得連連打顫,若不是太在乎楚薇楓,他手裡的劍此刻已經毀去她這張美麗的臉。
「走開!」
「你明知道我不會走。」她靜靜地說。「我也不會求你,但你很明白,殺死他的後果。」
兩人僵硬地對峙著,楚薇楓堅定而無權,臉上有種視死如歸的表情。方仲卿真恨她如此踐踏自己的尊嚴。
他狠狠揪住楚薇楓,怒氣沖沖地把她拖出了小屋。莫韶光很想阻止,明白自己無權,他只能緊緊握住拳頭,看著她被拉走。
猛力上前,楚薇楓只來得及看他最後一眼。
那一眼,沒有怨、沒有恨,而是淚水滿盈的苦。
她其實愛他一如往昔的深,就是因為這樣,怨才相對地那麼重。莫韶光閉上眼,是愛是怨又如何?他已經無法回應她的一切。屬於他的淚,也早在放她離去時就流乾了。
就算她對他還有愛,但這一次,他知道她一定會死心的。
莫韶光走出戶外,人車已去,房舍回復了平日的寂靜,只有一陣若有似無的淡淡微香,依舊在鼻間竄動。
他抱起少年,將他帶到更遠處,然後走回屋子裡。
一會兒,那木造的房子裡,突然冒出了火舌,接著一發不可收拾地熊熊燒了起來……
相國府。
楚薇楓粗魯地拖進房裡,對於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她全無懼意——
還有什麼難堪,強得過在新婚之夜硬把自己給了不愛的人?
「我們之間還說著話,你便闖了進來,如果你要懷疑,未免可笑。」
「你背著丈夫;去找另一個男人,我不該懷疑嗎?」見她無悔過之意,方仲卿不止一次氣得想打她,可是,他就是狠不下心動手。
她的心已經離他很遠了,他怕這一動手,會把她逼到更遠的天涯海角。
「我人不舒服.找大夫看看,是很平常的事,你心裡對他有偏見,我就是破了嘴,你還是不會相信,總之,我與他,什麼事都沒有!你要不信,我也沒辦法!」
「你若真的清白,怎麼沒有以完璧之身嫁我。」
她臉色因極度的厭惡而顯得蒼白。這種羞辱話,對她真算不得傷害,是她心甘情願的,何來悔意之有?她只惱恨方仲卿的無知。
「你娶我的時候就知道我不愛你,後果也應是你料想到的,一切都是你自己願意的,我並沒有求你什麼。你既娶了我,心裡放不開,總想著跟我翻那筆舊帳,這麼做,不覺得可笑又幼稚嗎?」
方仲卿揚起手,楚薇楓昂起頭,不閃不避。
沈和顏突然在此時衝了進來,看到方仲卿的舉動,她恐懼地搖著頭。
「仲卿,不要這樣!」
「出去!這是我和薇楓之間的事,你出去!出去!你聽到沒有!」方仲卿發瘋似的將她趕了出去,任沈和顏在門外怎麼哀求,都沒有動搖。
「和顏姐姐沒有錯,你何必那麼凶?你的怒氣是針對我,又不是她!」
「你對她,倒比對我還好!」方仲卿瞪著她,怒極反笑,但眼神是受傷的。
不能打她,他轉而揪住她的肩,開始猛力地搖晃。「該死!你就不怕這樣做會逼瘋我?」
她披搖得頭好昏,楚薇楓又怒又急,也開始口不擇言。
「逼瘋你的人是你自己,不是我!你妒心這麼重,就是把我鎖在你身邊,你也會一天到晚猜忌我心裡在想誰!」
「我妒心這麼重是為了誰?楚薇楓,你沒有良心!你辜負我!」他甩開她。楚薇楓碰上門,她朝後移了幾步,倚著桌直喘氣。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她惱恨地說。
轉身拉開門,想走出這個她厭倦的戰場,但前腳還沒踏出,就被方仲卿拉回。
「我的話還沒問完!你敢走!」
「你弄痛我了!」她惱怒地掙開他。「該說的我已經說了,你再問,我還是只有那些話。
我不舒服,我找他,只為看病!」
「方家難道連個大夫都請不起?」他強橫地揪起她的手腕,面容扭曲地一笑。「換個理由吧,我不會相信的!那個莫韶光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個賤奴出身,難不成真會抓藥醫病?還是你得的是心病,找他治相思之苦?」
「就是換了一百個理由,只要牽涉到莫韶光,你也會想辦法推翻我!」她盯著他扭曲的臉。也罷,她已取得了藥,拿胎的事遲早都會爆發,倒不如今日把一切都攤開了。「有件事你說對了,我的的確確得的是心病。當日,要非莫韶光剖開我的胸口,找出我心痛多年的病根,我根本不會站在這裡看你發瘋!現在你明白了,為什麼我當初執意要跟他走,不只是因為我全心全意愛著他,而是他為我做的,是我這一生一世都還不清的!」
方仲卿愣望著她,完全不能領略她的神情,只盯著她的嘴,一句一句不停地說。
他俊雅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這個打擊,比知道她不是以處子之身嫁他時,還要嚴重百倍!
當他終於吐出那口氣,他咬牙切齒地瞪著她,然後衝上去撕開她的衣襟。
楚薇楓被他的反應嚇到了,她掄起拳頭打他,想逼他放手,卻拼不過他的力氣。
他一直以為那是她在出世時就有的胎痕,多少夜裡,他在那淡紅的疤痕上,熱情地烙下他熾烈的吻;他以為那是他獨一無二擁有的,沒想到,那竟出自莫韶光的手!
想像著莫韶光是如何解開妻子的衣服,在胸口劃下那一刀,她的心頭深處、她體內潔淨的鮮血,曾經淹沒莫韶光的手指,他們在當時是怎麼赤誠地信任著對方,血肉與心靈的深深交融……血液衝上方仲卿的腦門,他眼前突然一暗。
莫怪他永遠找不到她的心,原來,她的心早就被人刨走了!
他一起頭就輸了,那麼,他永遠也追不上的開始……方仲卿握拳,整個人幾乎崩潰。
他突然揪住她的頭髮,逼她仰起頭,然後俯下頭狠狠咬住她的嘴,握住她下巴的手,轉而握住她柔軟的胸脯,粗暴地抓揉著。
楚薇楓覺得恐懼,她知道自己觸怒了丈夫深藏在溫文之下的獸性。雖然他忿怒,但貼著她的身體,卻是完全亢奮的,在他的強悍之下,她根本逃不開。
眼淚不爭氣地滑下。這一次,不是為她自己,是為了孩子。她覺得心裡好苦好苦。
與其讓她動手扼殺腹中胎兒,倒不如就讓孩子在自己親生父親的蠻力下結束吧。
「孩子胎動的那一刻,你就會明白,你有多在乎他!」
莫韶光的話猶言在耳,像飛石擊中她的心,不需要等到胎動,她已經開始覺得不忍了。
韶光,你能預料這些,為什麼就不能預料我所受的苦?她在心裡哭喊著。
眼淚沾濕方仲卿的臉,他鬆開手,死瞪著她赤裸裸的身體。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你哭什麼!你這個賤婦!你委屈什麼!你這樣羞辱、傷害我還嫌不夠,還要拿眼淚逼我同情你!賤人!我要殺了你!」
他咆哮著,取下懸掛牆上的劍,不在乎此舉是否會傷到自己,只是發瘋似的抽劍亂砍。
楚薇楓抱著衣服,縮在房間一角,怔怔地看著他。
在心裡的一部分,他仍是深愛她的,即使處於崩潰、劍鋒亂揮,他仍舊理智地離她好一段距離,不敢傷她。
劍鋒一轉,他氣喘吁吁地指向她,清亮的眼神佈滿血絲。
「我……我在你面前發誓,我要殺了莫韶光!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殺了他!我得不到你,也不會讓你跟他走!」劍刃跌落在她腳邊,方仲卿仍在咆哮:「別指望這樣我就會放了你!今生今世,你是我的妻子,就是你不愛我,也休想我會放你走!今生今世,你跟那個賤奴,永遠不會在一起!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吼完這些話,他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6:51:03
第十章
藥汁早已煎好,從下午放到傍晚,丫環見她沒喝,不敢詢問,只是將藥倒在杯裡體貼地為她溫了再溫。
楚薇楓的心,就跟這碗濃稠的藥汁一樣,煎熬著。
她曾不止一次捧起藥,想著只要自己狠下心,就夠了,但不知怎地,藥到嘴邊,喉嚨裡像有什麼在翻滾似的,開不了口,只有黯然放下。
喝一碗茶不該有那樣天人交戰的神情,平息了怒火,卻不肯進房去的方仲卿站在窗外窺視著妻子,愈看心裡愈狐疑。
見門被推開,楚薇楓瞪大眼,倏然捧起碗,欲把藥汁一飲而盡。
仲卿早有準備,他劈手奪碗,看到一部分的暗色汁液灑於地上,而楚薇楓已經吞嚥了一小口。
「這藥哪來的?!」他又驚又怒。
楚薇楓不發一語,迅速地抓起碗,兩步之隔,想把殘存的半碗藥汁吞下。
「藥是莫韶光給的,是不是?你到底該死的吃了什麼?!」
事情一與莫韶光扯上關係,方仲卿驀然想起在小竹屋裡她那視死如歸的堅定神情,他的驚愕在一瞬間轉變成更深的恐懼。
他撲上去,把楚薇楓按在床上,摳著她的喉嚨,想逼她吐出東西,一面吼著下人:「找大夫來,快點!」
大夫放下床帳,收了藥箱,恭恭敬敬地走到方仲卿身邊,再抬起頭時,臉上充滿了笑。
「恭喜方少爺,少夫人已有身孕,快三個月了。」
房間裡的緊繃窒凝,不但沒有因為這個消息而變得輕鬆喜悅,反而每個人都呆住了。
尤其方仲卿,他全然反應不過來,只是呆望著大夫。
「那麼……她喝的這碗藥……」
「不礙事的,她服的是安胎藥,對身體不但無害,之於少夫人虛弱的體質,還有調理滋養之效。」大夫笑盈盈地答道。
「仲卿!」沈和顏想說些什麼,在他嚴厲的眼神下噤聲。
床上的楚薇楓,把醫生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她縮在被子下,背著所有人瑟瑟發著抖。斷斷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在她以為,莫韶光還在乎她的時候,他居然又背叛了她……
那個總讓她輕易流淚的男子,為什麼硬要把她推給別人?
她的心,在這一刻不再有痛的感覺,只依稀知道著,有什麼東西,是一點點、一點點的死得乾淨了。
而她偏偏什麼都不能做,連憤怒都不會了,只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像癱瘓似的,空洞洞地呼吸著。
帳子被拉開,有人拉開她的被子。是誰的手,這麼輕柔、這麼暖?
「薇楓。」沈和顏輕喊。楚薇楓閉上眼,這個世上,難道真只有這個女子,才惹不起她心裡的恨?
「你有身孕,這麼大的事,怎麼都不說一聲?」
「這兒沒有別人,仲卿送大夫出去了。」沈和顏扳過她的身子,看到她一臉都是濕的,淚水一大顆、一大顆,無聲地橫流下來。
莫韶光的背叛讓她對一切的希望都絕了念頭,除了心碎,還是心碎!
「妹妹,別哭。」沈和顏勸著,不知怎麼鼻頭也酸了。
偏偏她是局外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生,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妹妹,你明知道你的情況,為什麼不照實跟我說?」
沈和顏拉起楚薇楓,讓她緊靠著自己,然後像對女兒那樣,憐惜地拍撫著她。然而肩上迅速淌濕的一大片水漬,只令沈和顏愈來愈心慌。
「妹妹,別哭了!有什麼怨、什麼恨,都說出來吧!悶在心裡,是很苦的。」
她苦勸安慰著,但楚薇楓仍像是什麼聲音也沒有,只顧著流淚。
當沈和顏以為她不開口了,卻聽到她哽咽的淚音。
「當初,方、楚兩家訂親時,你的心裡,對方仲卿是什麼想法?」
沈和顏一僵!方家從沒有人問過她對這件事的感受,摒除心裡那部分的黯然,她很快地就接受這個安排。
「我……我不知道。」
「你沒感覺到……背叛?」
沈和顏苦惱楚地望著楚薇楓,然後又垂下眼。「有。但我又能如何?當我看見你的時候我不得不承認,我永遠不可能贏過你。」
聽到她的答案,楚薇楓突然勾起唇角,從冷冷微笑變成淒厲的大笑,才稍稍收歇的眼淚又紛紛滾落而下。
「妹妹!」沈和顏心慌地搖著她。「你有孕在身,不能激動呀!」
「姐姐,世上肯定有比容貌還重要的事,倘若,美貌真能在愛情裡佔盡了優勢,韶光又為何執意不肯要我?」
沈和顏無言以對。
「我……原來是去找韶光想辦法,替我拿掉這個孩子。」楚薇楓又說。
沈和顏如遭雷擊,她拉開楚薇楓,震驚萬分。
「你……你不是說真的!」
「我何必騙你呢?」她無神地望著沈和顏,垂下眼眸。那一排濃密睫毛落在臉上的暗影,令人看來覺來特別哀傷。
「他原來是不願意的,是我拿話逼他,逼得他無法可想,才抓藥給我的。當時我想,他心裡還是有我的,只是……連我都料想不到,他竟然會背叛我!」說著說著,楚薇楓潰決了!她張嘴,痛恨地叫著。
沈和顏心驚地抱緊她,用身體擋去這些破碎的吼叫,只恐懼著方仲卿會聽到這些話。
「我以為,只要全心全意、不顧一切地去愛;只要我堅持,我終會得到我想要的!可是,為什麼?人世間居然沒有這樣的愛?!」她大哭大叫,整個人像發了瘋似的。
「別說了!別說了!」沈和顏拍著她,聲音也跟著哽咽。
「如果選擇生下這孩子,我這一生,就再也……再也不能為韶光守潔了,我真的好愛……好愛韶光。可是,為什麼他不能像我愛他這樣愛我?」
楚薇楓掙開沈和顏,發瘋似的捶著床,哭叫聲迴盪在房間四周。
「莫韶光!我當初為什麼要讓你救?讓我死了,少受這種折磨,不是乾淨了?」
「妹妹!妹妹!你要認命呀!」
她發狂地播頭。「不認不認不認!我寧願死,都不要認這種命!」
沈和顏呆望著楚薇楓。漸漸的,終於明白她心裡的苦處。
從前,她一直不能諒解,楚薇楓為什麼不能放下身段去瞭解方仲卿,而選擇用一次次的漠視來面對方仲卿的愛。看著夢寐以求的這分感情,在他人面前倔強糟蹋掉,她比誰都不能忍受。
世間事,當真如此不平?
方仲卿一次次地傷害她,她的無怨無尤,是因為愛,可是,她得不到他更深的尊重。
而楚薇楓能抗拒方仲卿所給予的感情,也是因為她對莫韶光的執著,但換來的又是什麼?
這一刻,她不再這麼想了,但除了陪她掉淚,沈和顏別無它法。
有誰能告訴她這些事的答案?沈和顏抱住楚薇楓,閉上眼,突然不能自己地哭了起來。
走出了楚薇楓的房間,沈和顏只覺得心力交瘁;困在天井裡的夜風,一陣接著一陣地緊緊刮著,彷彿要將她豐腴的身子一口氣拉走似的。
方仲卿打開了她房間的門。沈和顏抬起頭,月光映著她的影,水融融的,像是被淚浸過般。
「她還好吧?」
「很好。」沈和顏走進房間,疲倦地回答。
「和顏……」
「我累了。」她說:「如果你不介意她已經睡了,就去看看她吧。」
「我今晚睡這裡。」他始終記恨著楚薇楓所說的那件事,雖然她懷孕了,但這兩件事,是無法相抵的。
沒有一個做丈夫的,受到這種打擊,還能笑著不當一回事。
「怎麼說你都是孩子的爹,去看看她,能有什麼難處?」沈和顏在妝鏡前解下金釵,語氣十分冷淡。「我已經吩咐了管家,明天一早便把這件事告訴親家公,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多事。」
「和顏,你怎麼了?」怔於她口氣從未有的生疏,方仲卿走上前,握住她的肩膀。
「沒什麼。」避開他的手,站了起來。「你走吧。」
方仲卿扳過她的身子。「我才聽寶妹說,你和薇楓兩個人在房裡哭成一團,為什麼?」
她斜睇了他一眼,逕自坐上了床。
「和顏!」
「寶妹就愛胡說八道,這種話你也相信?」
「你從來沒用這種口氣跟我話,你有事瞞我,是不是?」
「瞞你什麼?」她輕淺一笑。「我這一生,還能瞞你什麼?可以陪在她身邊的,可是你卻把她扔給了我,要我陪著她。你以為,我沈和顏當真無心無肝,面對另一個女人懷了我丈夫的種,還能無動於衷?」
「和顏!」沒見她用過這麼強烈的口氣說過話,方仲卿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如果你像自己的那麼在乎她,不論她做了什麼,你都該陪在她身邊。」看到他充滿怨尤的表情,沈和顏不滿地又開口:「難道你還懷疑那不是你的孩子?太可笑了!嫁進相國府後,她連自家的院子都沒踏出半步,而且大夫都證實了,她喝下去的是安胎藥。這足見莫韶光並沒有惡意,他要是對薇楓放不了手,早就來帶她走了。又何必等到這個時候,對她耍什麼心機詭計。」
方仲卿的怒火被撩起,他已經吃了莫韶光太多的虧,哪能夠忍受原來一心向他的沈和顏也開始反對他。
「誰教你這些的?是薇楓,是不是?」
「沒人教我,我有眼睛,難道不會看嗎?你真要贏莫韶光,就應該加倍地對薇楓好。你愛她,不肯相信她,心裡總是計較著過去的瑣碎事。她如今已有了你的孩子,還能跟莫韶光有什麼牽扯?要是你做不到,為什麼不乾脆放了她?」
「住口!我對她,還不夠掏心挖肺嗎?」
「她不願對你好,就是不夠。你說那些好,也不是她想要。就算你把天上的星星、月牙兒主動摘下來給她,她也不會對你感激。」
「住口!」
「你關住她的身體,難道可以關住她的心嗎?」
「住口!」
「仲卿,醒醒吧,她不愛你,這件事一開始就錯了,我後悔當日沒有攔你娶她為妻!」
他無法再多聽任何一句,只好用最野蠻的方式讓她安靜下來,沈和顏被重摑了一耳光。
捂著被掌摑的臉頰,沈和顏愣愣地看著他。眼前的男人,是她傾心相許的方仲卿嗎?為什麼她覺得好陌生?
看著她臉上浮起的紅印,方仲卿很想道歉,卻說不出口。
「幫幫你自己吧!」她忍無可忍地喊著。「我從前認識的那個爽朗正直、溫柔寬厚的方仲卿到哪兒去了?那個從不專斷、對人沒有心機的方仲卿到哪裡去了?為了楚薇楓,你已經完全變了一個樣,你變得好妒、猜疑、蠻橫、不近人情……」
方仲卿咬牙切齒地舉高房內一副半完成的繡架,重重砸下!床上的方雅,被突來的重擊聲嚇得大哭出聲!沈和顏奔向女兒,抑住淚水,任哭聲卡在喉頭。
抱起仍在大哭的方雅,沈和顏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翌日,接到消息趕來的楚連,掩不住滿臉的驚喜,但楚薇楓那一臉的僵硬,讓他卻了步。
深知女兒的脾氣,一定問不出所以然來,他只好轉向沈和顏問個明白。
「親家公,請入座。」
「不忙,沈姑娘,請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到偏廳裡,楚連問起女兒的事。
「從大夫看過她之後,她就這個樣子。」沈和顏歎了一聲,憂心忡忡地說。
「女婿呢?怎麼沒見他人?」
沈和顏愣了愣,臉色有些不自在。
「沈姑娘,都是自家人,有什麼事,就煩你直說吧,是不是楓兒闖禍了?」
「沒有的事。親家公千萬別這麼說。」沈和顏福了一福。
「一定有的。」楚連不勝煩惱地歎了一口氣,不知是為女兒還是為自己。
近日隨著何紹遠一場重病,底下幾位將軍,個個蠢蠢欲動,似有策動反變、自佔地盤之勢。雖然這場軍事權斗與他這小老百姓無關,但何紹遠一旦失勢,日後也不知是誰接掌節度使一職,這對他楚家日後在行事上,難免有些不便。
「她是我楚家獨生愛女,一向讓我寵得無法無天,是不是她又做了什麼惹方仲卿生氣?」
「沒這回事!」沈和顏急急否認,未料一個聲音冷冰冰地從門外傳來。
「她昨天背著我,私下去找莫韶光。」
「仲卿你——」沈和顏轉身,眼裡隱隱有著怒意。
昨日費盡唇舌說了這麼多,甚至還挨了打,難道,這還不能喚醒他?
「和顏,去忙你的,沒我的允許,別進廳裡來。」方仲卿命令道。
她忍著氣悶悶地行了禮,拂袖踏出了偏廳。
「我早說過,應該在你成親後立刻殺了他,以絕後患。」
沈和顏在窗邊猛然收住腳步,楚連壓低的嗓音,有種切膚的恨意,連她這個外人聽來都覺得不寒而慄。
她悄聲地往回移動腳步,倚著窗,小心聽著兩人的對話。
「那是我的事。」方仲卿道。
「也是我的事。」楚連忍無可忍出聲,莫韶光的存在,無時無刻威脅著他的地位不保。
「我想殺他,也是這兩日才起念頭;而你,似乎很早就想殺死他,岳丈大人,看來,你有太多事瞞我了。」
「我……我沒有什麼事瞞你!」聽出他外弦之音,楚連收起狠勁,神色有些倉惶。
「沒有嗎?」方仲卿不怒反笑,臉色愈來愈難看。
「我……我不明白賢婿的意思。」
「真的不明白嗎?她胸前的傷,是拜莫韶光所賜,岳丈大人,單是這件事,你所欺瞞的人,也未免太多了。」
萬萬沒想到,薇楓居然會不在乎名節,連這種難以啟口的事都說了出來。
一時間,楚連整個人又氣又羞慚,竟不知該如何解釋。
「我……我……」他喘著氣,突然像發狠似的抬起頭。
「我承認這件事是我瞞了你。事到如今,你想怎麼做?休了她嗎?」
「不!」方仲卿的回答,出乎楚連的意料之外。
連他都忍不住懷疑,自己直覺的回答是否顯得虛,但,那的的確確是他心裡所堅持的。
再怎麼忿怒與不平,他從來設想過要離開楚薇楓。他對她,仍有一份根深的迷戀。
他甚至相信,直到他死去的那天,他都不可能卸下對她的這分深情。
更何況,她腹中還孕育著他的孩子!
而且,對那個莫韶光,方仲卿的心裡始終是有疙瘩在的,他始終當莫韶光是個奴才!一個奴才,憑什麼跟他這個王孫公子爭?要他對一個下人在情場上認輸,他不肯,也不願?
「仲卿你……」
「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忍受的,是那個姓莫的賤奴,他對我妻子的影響太大了,我已忍無可忍,這一次,我必須殺了他。我的理由光明正大,倒是岳丈大人的動機,真的令人好奇!」
這種情況下,楚連知道自己已無可隱瞞,反正現在他與方仲卿的目標已變得一致,再瞞下去,只會惹來方仲卿更多的不滿。
咬咬牙,他終於把那多年前的往事說了出來。
「我原姓趙,曾仕事於莫家,莫韶光知道我的身份,我不能讓他把這件事傳出去。」楚連恨恨地說。
「什麼?」方仲卿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事算來已有三十年了。當時洛陽一場戰事,我帶走了莫韶光的生母,還有莫家部分的家產,並利用這些錢在燕州建立我的事業。我改了姓,就是不想讓人知道這一切。」
方仲卿雖然衝動,不糊塗,很快的,他憶起了當日帶人追回楚薇楓的那片刻場景,還有楚連與莫韶光間的對話。
「他的生母,後來跟了你,是不是?」
「沒錯!」
「這麼說來,他們倆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方仲卿的聲音粗礪,鼻息吐著濃濃的濁音。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為什麼當日莫韶光頑強抵抗的決心會在楚連一句話裡失去方寸,他才有機可乘,讓莫韶光中箭落馬,也是為什麼後來莫韶光會推開楚薇楓,不做任何反應地任她嫁進方家!
這層關係,讓方仲卿空洞地大笑出聲。此時此刻,他對那個一直讓自己處於劣勢的莫韶光,終於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感。
「不!」楚連喘息著。「他們不是!」
方仲卿的笑聲嘎然斷住。
「鳳翹跟了我,是不得已的,當時兵荒馬亂,她一個弱質女流,和親人失散,幾乎無法存活;而我自小跟在她身邊,對她一直有分說不出的情意,但礙於主僕之分,我從來也不敢逾矩。但洛陽那場戰事,給了我最好的機會,讓我能趁勢帶她遠走高飛!」
「這些跟我沒有關係。我只問你,你所謂的不是,究竟是什麼?」
「鳳翹跟了我將近五年,一直未有所出,楓兒的生母,是另有其人。當日,莫韶光逼問我的身份,也知道他母親已死,他不肯原諒我帶走他母親,又刻意藏匿多年,累他父親為妻流浪至死、抱憾一生。那段時間,我一直很怕他報復,更怕薇楓會跟他走,所以才在那順勢編了那個謊言。」
說到這裡,楚連含恨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陰笑。
「看到他摔下馬,我知道我賭贏了,也篤定他這一生,再不會去糾纏楓兒,因為他再怎麼了不得,心裡仍有很重的道德感,他負不起亂倫這個罪名。」
方仲卿不發一語地聽完。久久,才又開了口:「他的身手我們都知道,殺他之事,必須再細細琢磨。」
兩人接下來研議討論的,全是如何佈局殺莫韶光之事。沈和顏貼著牆,很想離開,但兩隻腳像被人釘在地上動彈不得。她被迫聽著這一切,下住地瑟瑟發抖。
「這事暫時就這麼說定了,現在,我必須找楓兒好好談談。」一個段落後,楚連道。
「兩個丫頭陪著她,正在西院裡散步。」方仲卿隨手一指,思緒仍沉浸在殺人的計劃中。
楚連衝進花園,一見楚薇楓,顧不得有下人在場,對她劈手便是一個凌厲的耳光。
「你……你怎麼敢做這種不守婦道的事?我的臉全給你丟盡了!你就不怕,這件事會傳遍整個燕州?」
楚薇楓被打得踉蹌,唇角滲出血來,兩旁婢女急忙去扶她。
再面對父親時,楚薇楓不道歉、不認錯,亦不流淚,只是冷淡說了一句話:「我連愛都錯認了,還有什麼比這件事更可怕?」
確定怒氣沖沖的楚連已經離去,沈和顏跑了進來,像那日為莫韶光傳信時,把門匆匆忙忙地掩上。
「薇楓!」扳過她的肩,沈和顏望著那張臉,焦慮中突然有了不忍。
她嘴角仍瘀著血,沈和顏搶過婢女手裡的濕絹,不耐地把她們都打發出去。
「還疼嗎?」沈和顏輕輕地將帕子按在那傷口上,心疼地問。
她木然地搖頭。
「告訴我,莫韶光住哪兒?」
楚薇楓別過臉,那含恨的表情令沈和顏心裡一涼!
「別在我面前提那個人的名字!」
「不能不提!」沈和顏拚命地搖著她。「你恨他,有恨到要他死的地步嗎?」
一個死字,終於逼得她又抬起頭來。
「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你那天到底跟仲卿說了什麼,但你顯然把他逼瘋了,我聽到你爹……還有仲卿,他們在計劃怎麼殺死莫韶光!」
楚薇楓一動也不動,僵硬地瞪著她。
「薇楓!」她急得幾乎要哭出聲:「求求你快告訴我,莫韶光住在哪兒?我必須趕在仲卿做錯事之前,阻止這一切!」
「不干我的事!」
「你說什麼?」沈和顏突然鬆了手。
「他一再負我、傷我,是他該死!我已經跟他沒有瓜葛了,你走開,別來煩我。」
「薇楓!你不能因為他不愛你,就抹煞了和他的所有一切,這太殘忍,也不公平!請你聽我說,若是莫韶光真的順了你的意,替你打掉這孩子,那麼他就是自私自利,一點兒都不為你想!他心裡是愛你的,只是基於某種理由,他不敢愛呀!」
「什麼理由?你說,他有什麼理由不敢愛我?」楚薇楓站起來,反問得沈和顏退了一大步。
「我……」沈和顏支吾著,掙扎著。
「告訴我啊!是什麼理由?」楚薇楓揪著她,眼神犀利如刀。
「我……我……只是猜想。」沈和顏痛恨地搖搖頭。
「你為什麼要幫他說話?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死心塌地忠於方仲卿嗎?」
楚薇楓冷哼一笑。「打從昨日,我便把一切都想明白了,原來和他的一切,全都是我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而已!」
這的確是沈和顏當初所想,但事情的演變,已經超出她想像的太多了。
「莫韶光,」她衝口而出:「他是因為……因為……因為一個誤會,才會離開你的。」
楚薇楓漠不關心地轉過頭去。
「和顏姐,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為了方仲卿,沈和顏知道自己不能優柔寡斷了,理智的那方警告她,這件事,只能瞞得過一時,總有紙包不住火的一天。
她把楚連和方仲的卿的對話,甚至連那天在街頭大雨中與莫韶光的對話,全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
楚薇楓傻愣愣地聽著,沈和顏的話,一字一句,震醒了她麻痺的神智。
莫韶光一直拒絕她,就是因為這個?
她是聽說莫韶光說過他與他父親流浪顛沛三十年的故事,怎麼都沒想到,自己的親生父親,竟就是害他們孤苦一生的人。
還記得莫韶光意外出現在房裡的那一夜,他臉上那種傷心和惶惑,原來那時他就知道了,可是,他什麼都不說。他也可以瞞著她殺死她父親,可是又為她,他始終不忍,也不願。
楚薇楓捧著臉,她不能相信,那一夜,他竟能摒棄怨恨,待她更溫存體貼……
什麼都不說,是因為他都承受了!所有可能曾傷她心的苦,他都不要她負擔任何一點點從他們相識,他就一直在護著她的周全!
直到父親撒了那個可恨的謊,才終於逼得他不能不對她狠心放手。
楚薇楓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她怎麼會傻到以為他不愛自己?那個男人對她的用心,如青天朗朗、明月皓皓,她怎麼從沒細細思考過這層,只是自以為是地依著自己的想法,去恨他怨他?她怎麼會……
「薇楓!」
「你為什麼不早說……」眼淚流了下來,楚薇楓沒有拭淚,說了莫韶光的住處。
就在沈和顏起身要走,楚薇楓突然揪住她。
「眼前的情況,我是出不了這個門了,但請你見到他時,一定要告訴他這件事!」
「我……」
「和顏姐,我拜託你,我不要他再苦下去了,他這一生,好像就是為了我而來,對他所做的一切,我已經償還不起了!求你答應我,我從沒求過人,但我求你!求求你……」
像豁了出去,沈和顏為她的眼淚所打動,不假思索便點了頭。
沈和顏走後,楚薇楓把很多事的前因後果翻來覆去地想了個明白。怨恨無法改變什麼,走到這步田地,她已無任何說話的餘地。
楚薇楓閉上眼,只覺得好疲累,一直撐著她走下的恨和不平都在此時頹軟了,現在,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再爭什麼。
命運如風,已經把她和莫韶光的距離拉得太遠了。她只能祈求,求他這輩子,都不要再為自己傷任何的心。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6:51:58
第十一章
城北那場突如其來的意外火災,斷絕了一切線索。
楚連找不到人,心中惴惴。而沈和顏,不知道該怎麼把這消息跟楚薇楓說去。
倒是怨氣難消的方仲卿,藉故又發了一頓脾氣。楚薇楓安靜地聽著,整個人平靜地接受了這件事實。
像心有感應,她知道莫韶光並沒有死。他只是像從前那樣。不忍她為難,所以失去了蹤影,也許,他仍藏匿在某個角落,靜靜地守候著她。
對莫韶光所有的誤解都已冰釋,楚薇楓只怨他走得太急,急得她沒能把父親的謊話揭穿,想到他還要擔負那謊言所帶來的折磨,她眼是一場淚雨。
幾日後,她堅持獨居一室,不肯再與方仲卿同房,雖然他極不願如此安排,卻無法反對,因為連看診的大夫也這樣建議,另一方面,方仲卿也怕自己壓抑不住的感覺和情慾,會誤傷了楚薇楓與她腹中胎兒。
也許是受到懷孕的影響,漸漸地,她對人,也不像從前那樣平淡冷漠了,一言一行間,雖還有一種生分在,但總是合宜的端靜和柔順。
莫韶光這次消失,時日更長,好像他是真的鐵了心要跟楚薇楓斷個徹底。幾次沈和顏出門,都盼能像過去一樣,會在大街上偶遇他,想的也只是想確定他沒事,好跟楚薇楓報平安,但是,每每換來滿滿的失望。
方仲卿冷眼觀察,依舊不肯撤去對她的嚴加看守,他懷疑這又是個企圖讓他安心的騙局。
直到幾個月後,她的小腹漸漸隆起,行動開始不便,他才終於定了心。
九個月後,燕州邊關。
何紹遠那條老賤命,還真是耐磨!
老傢伙麾下那些和他同級的將軍,想必也都蠢蠢欲動吧?
床上的梁律不耐煩地想到,右腳狠狠一伸,毫不憐惜地把身邊酣睡的女人踢下床。
「哎唷!」滾下床的女人大叫一聲,暈茫茫地睜開眼,紅紅的胭脂狼藉地糊滿整張臉,白嫩肥厚的身上散佈著淡青的掐跡和咬痕。
「你幹什麼呀!」她叉著腰,大發嬌嗅,胸前兩顆豐碩的乳房隨著動作放浪地顫動著。
「滾出去!」梁律吼道,才不管她身無寸縷。
看得出來他心情不佳。他包養了一個多月,女人深知梁律的脾氣,不敢再造次,夾著屁股,半遮半掩地跑出去了。
他媽的!梁律咒罵了一聲,這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邊防地,全都是同樣的爛貨色!留守這裡一年半載的,要不是沒別的選擇,他實在對肥女人倒足了胃口。
想著想著,他不禁想起一張冰霜美麗的清瘦臉龐。
那個楚薇楓……他吞了一口酒,粗魯地拭去了嘴邊殘留的酒液。
隔了這麼久,不知那妞兒是不是還像他記憶裡想的那麼嬌艷動人?
聽往返城裡送遞公文的信差說,這女人不但嫁得風光,在最近還很爭氣地替夫家生了個白胖兒子。想著想著,他涎笑著,忍不住抓了抓胯下。
他從沒玩過良家少婦,要真有再進城的那一天……嘿嘿!他一定會去探探她!這麼想著,他更是慾火難忍,有點後悔把剛才的肥女人趕了出去。
但話又繞回來,要不是那老不死的何紹遠,有一日、沒一日地拖著,他又怎麼會被軍令綁在這裡,動彈不得?
愈想就愈生氣,梁律把酒瓶狠狠一砸,嘴裡咒的全是何紹遠的祖宗八代。
等著吧!時間不會太久的,等他梁律進城,必是有仇報仇!他看上眼的女人,也絕對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哈……
莫韶光靠在花木扶疏的矮牆邊,翹首看著遠方。
這一片佔地數頃的土地,坐落在燕州城郊外,是燕州目前最大、也是較具規模的墓園。
從小燕湖畔那場祝融之災消失後,他仍然沒有離開燕州,因為心裡還牽掛著楚薇楓,於是選擇隱居在這處平日少有人煙踏及的墓園,與一位守墳的獨居婦人相依為伴。
與平日園裡的冷清相較,今日放眼望去,目光所及全都是攜家帶眷前來掃墓的人群。面對這種景象,想起自己仍是形單影孤,而楚薇楓已為家開枝散葉,莫韶光心裡自是不勝唏噓。
「年輕人。」一位老嫗緩緩朝他行來,語氣親切地招呼著。
莫韶光對她微笑,喊了一聲廖嬤嬤。
廖嬤嬤在他身旁揀了個位置坐下。「很少瞧見這兒這麼熱鬧吧?」
「今天是清明吧。」他說。
「是呀!」老婦笑道:「時間過得真快呀!你留在這兒,也好一段時日了。」
莫韶光交握著手,目光無意識地飄遠,落在更遠處幾輛看來豪華的馬車上。他站了起來,臉色愈來愈凝重。
「年輕人,在看什麼?」廖嬤嬤也跟著站了起來。
「沒有。」莫韶光搖頭,忍不住又向前走了幾步。
「那是楚家的馬車,每年這個時候,他們都會派人來修墳的。」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廖嬤嬤開口解釋道。
「墳前的那位,可是燕州首富楚老爺?」
「原來,你也識得他。」
等了半日,墓園裡的人潮逐漸散去,楚家的馬車也走了,莫韶光才走向楚家方才大肆整理過的兩座墳。
站在第一座墓碑前,他眼神閃了閃,忍不住心驚。
再走到第二座墓前,他更疑惑了。因為,兩塊墓地上的石碑,竟都刻著同樣的名字。
莫韶光暗咒自己粗心,他住在墓園的時間,一直深居簡出,雖然偶爾會幫著廖嬤嬤處理一些喪葬之儀,都僅止於一些葬在墓地邊緣的乞丐流民,大部分的時候,他的重心都在花木栽植之上。也從來沒有想過,這裡竟會埋著他至親之人。
「嬤嬤,這兩座墳,都是楚家所有?」他盯著兩座墳前仍徐煙裊裊的沉香,突然問道。
廖嬤嬤走上前,瞇著眼看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
「是呀!這墳,分別葬著楚老爺子先後兩位夫人。」
「兩位夫人?那為什麼兩座墓碑都刻著一樣的名字?」
「這當然是有緣故的。」廖嬤嬤語重心長他說,突然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年輕人,這話你要是去問別人,恐怕也得不到什麼答案。」
「嬤嬤,您知道其中的緣由?」
「當然知道。在二十八年前,我曾經是楚家的老傭人。」
莫韶光瞪大眼,不可思議地望著她,但廖嬤嬤似乎沉浸在年代久遠的往事裡,並沒意會到他錯愕的表情。
「要不是大夫人對人特別好,我是不會特別記得的。」廖嬤嬤點點頭,拈著袖子輕柔地拂去墓碑上吹來的些許風沙。「她很寬容,對咱們這些老下人特別好,但不知為什麼,她臉上所流露的笑容總是特別憂鬱,尤其是每每看到一兩歲大的孩子,就會背著人默默哭泣。」
莫韶光屏息聽著,一直以來對他很陌生的母愛,彷彿在廖嬤嬤的三言兩語中,輕柔地甦醒過來。
娘一直是記掛自己的……莫韶光想,鼻間有些酸,眼底浮起朝陽似的微光,久久壓在心裡那種溫柔,又牽引而起。
「我跟你說這事,你可別跟人說去。」廖嬤嬤抬起頭,突然提醒他一句。「大夫人雖然去了好多年,但楚老爺子從不准許旁人提及這件事。」
莫韶光眨眼,淒楚地點點頭。
「那麼,為什麼這裡還會有一座跟鳳翹同名的墓?」
「你說這個。」廖嬤嬤看著那一座規模較小的墳地,灰白的眉頭皺了起來。「這也是個可憐的姑娘,她原名叫秀姑,楚老爺平生一直以大夫人的命薄為憾,大夫人死後那幾年,他一直鬱鬱寡歡,有一天無意間在路上碰到一個跟大夫人面容肖似的女子,也就是秀姑。
不曉得是不是移情作用,明知這秀姑身體羸弱,也有些年紀了,實在不是續絃的好人選,但楚老爺還是堅持納她進門,還改去她原來的名字,要所有人全尊稱秀姑一聲鳳翹夫人。
不過,她身子實在太單薄了,在生楚小姐的時候,便難產去了。」
他瞪著另一塊墓碑,如果薇楓的生母是這個原名叫秀姑的女人,那麼……他忍不住細看另塊墓碑的立碑日,突然呆住了。
莫韶光腦子飛快地轉著,墓中這位大夫人是二十六年前死的。而薇楓如今也不過二十出頭……她是獨生女,並沒有其他姊妹……
他腦子一聲轟然大響,臉色蒼白!
「廖嬤嬤!」他急急揪住老婦人:「您可記得,這位原配夫人,在楚家是否有所出?」
他那焦急的模樣,令廖嬤嬤也跟著莫名緊張起來。她皺眉,苦思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沒有啊。」
「那……楚家姑娘……」
「是這位二夫人秀姑所生。」
莫韶光捏緊拳頭,沉寂在心裡多時的忿怒,突然像火山一樣爆發開來!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那個該死的楚連,竟騙了他這麼久!
知道真相,莫韶光幾乎一刻也不能等,他怒氣騰騰,一心只想找楚連討回公道。
但眼前還幾件更重要的事待做,他強逼著自己忍下報仇的念頭。
當夜,趁著廖嬤嬤熟睡時,莫韶光在母親碑前焚香祝禱,然後將墳挖開,他知道廖嬤嬤會不定時地出來巡視墓園,所以進行得很謹慎。即使心中仇恨如火,他仍是極有耐性,一天一點地做著,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他才取走了母親深埋於地底多年的骨灰罈。
翌日,他在墓園附近尋了一處道觀,為母親重做了一場法事,井委託道觀暫時借放。
大半年的時間,一切事都已經完備就緒,他買了一匹馬,頭也不回地奔離了墓園。
從郊外到大街,莫韶光愈走愈覺不對勁。印象中,大白天應是熱鬧熙攘的大街,此刻竟無半點人跡,只有一地的髒污凌亂,還有火燒的煙跡處處。
愈瞧,就愈像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突如其來地歷經了一場嚴重的意外。
朝楚家的方向行去,情形不但沒有轉好,反而更糟糕,莫韶光愈走愈急,完全沒見到半個人,甚至還在地上看到了一攤又一攤的暗色血跡,楚家朱紅大門的台階上,亦有未干的血。
莫韶光跳下馬,大力推開門。大門裡,全是觸目心的亂,牆上地上、樑柱台階,處處都有刀劍痕,馬蹄印……
昔日楚家美麗的莊園裡,像千軍萬馬狠狠蹂躪過一般。
他衝進大廳,只看到楚家幾名下人圍在一具覆了草蓆的屍體邊,默默拭淚。當所有人見到他殺氣騰騰的模樣,全都聲尖叫!
他揪起一名僕人,喝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原來,派赴邊防巡守的梁律,早佈置了一部分的人馬守在城外,就等駐在節度府裡的眼線,一回報何紹遠嚥氣的消息,他馬上殺進城裡,發動了叛變。
梁律浩浩蕩蕩領著一票手下,儼然作戰一般,殺進楚家,等不及要報求親未成反貶守邊防之仇。
莫韶光愈聽愈怒,他冷靜地掀開草蓆,眼前的景象幾乎斷了他的呼吸。
楚連的頭顱和身體是分開的,他頸間的傷口,沾滿了黃泥土,慘白的臉,表情瞠目結舌,顯然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人一刀斷了頭。
莫韶光蓋上草蓆,一股酸水直湧喉頭。楚連雖非死在他手下,但終究是死了。人一死,萬事皆休,他怎麼能再用言語去侮蔑一個死人?
方家的情況比楚家好不上哪兒去,一樣灰煙四起,一樣血印刀痕滿佈,甚至有幾個下人滿臉恐懼地倒在血泊中死去,大門上的銅環,甚至還被刀削去了一半。
梁律這一次顯見是為報復而來,想著楚薇楓的安危,莫韶光的心揪得更緊。
雅致的園裡,處處都是被馬蹄踐踩過的狼藉。他扭住一名背著包袱,鬼鬼祟祟正準備要開溜的下人,逼問方家其他人的去處。這才知道方仲卿在聽聞楚家的事後,已趕在梁律帶兵來到之前,便收拾細軟,逃到方家在郊外的一間小別莊暫避風頭。
莫韶光一秒鐘都沒浪費,跳上馬背,發瘋似的趕去了小別莊。
方家別莊一片寧靜,莫韶光策著馬,警戒地在別莊四周察看,卻不見半個人。當他看到緊鄰屋後一片濃密的林子,不假思索地使走了進去。
不出所料,方家的人全躲在林子裡。沈和顏抱著兩個孩子,憂心忡忡地看著一臂一腿皆負傷的方仲卿。
一旁,還有二十來個方家的侍衛和奴僕,每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負了傷,個個看來都是狼狽不堪。
獨獨就漏了他最記掛的楚薇楓,莫韶光的心重重一沉。
再遇莫韶光,方仲卿心裡的震撼可想而知,尤其又是在自己這麼淒慘落魄的時候,新怨加舊仇,方仲卿咆哮出聲:「你來做什麼?來人!」他吼道:「把這賤奴趕走!」
「仲卿,」沈和顏走上來,拉拉他,勸道:「別這樣。」
「薇楓呢?」莫韶光跨前一步,沉聲問道。
「她被……」沈和顏喊道,卻被方仲卿狠狠喝住。
「和顏,你跟一個陌生人說這些做什麼?」
「我不是陌生人!」莫韶光上前一步,掃過林子裡的家丁面孔。始終不是楚薇楓,他心裡的不安愈來愈加深。
「薇楓呢?我要知道,她是不是無恙!」
「我妻子的事,不請旁人過問!」
「方仲卿,像個真正的男人行徑嗎?」莫韶光瞪著他,揪起他的領子,劈頭就是一陣大吼:「何紹遠已失權,梁律所領的叛軍突如其來地攻城,這股勢力比什麼都還甚!那個人渣,他一直沒放棄過薇楓,在你還有時間跟我鬥氣前,告訴我,薇楓在哪裡?」
「來不及了,她在跟我們離開的路上,被梁律擄走了。」沈和顏說道。
莫韶光倏然放開方仲卿,愣愣地望著沈和顏。
突然,他又揪起方仲卿。「我把她讓給你,你居然沒有能力保護她!」
方仲卿未負傷的那一臂,突然舉拳,狠狠朝莫韶光揮去。
「讓給我!?你說得真好聽!莫韶光,你這個賤奴,你糟蹋她,再把她像只破草鞋一樣塞給我,你又算什麼男人?」
「不准你這樣說薇楓!」莫韶光眼裡充滿怒火,也很想揮拳相向,他要方仲卿為這句話付出代價,可是,拳頭停在空中,遲遲不能下手。
他有何資格打他?薇楓的命在旦夕之間,他在這裡跟一個男人爭辯,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你打我呀!你打我,就能改變這件事實?」方仲卿陰陰地笑起來。
「夠了!你們不要再吵了!」沈和顏忍無可忍地插進話來,「你們在這打得你死我活,分出勝負又如何?薇楓回得來嗎?」
一句話驚醒了兩人,莫韶光扭頭就走。
「莫先生,你去哪?」沈和顏抱著孩子追上來。
他轉頭看了她一眼,目光移到懷中那清秀白皙的嬰孩。
「薇楓的孩子?」
「是的。」沈和顏將孩子抱上前。「他叫方堯,名字是薇楓所取的。」
堯?那是他父親的名!他只跟她說過一次父親的名,她竟然一直記著。莫韶光伸出手,輕輕柔柔地撫著嬰孩細嫩的臉頰,那嬰孩嘴角動了動,睜著大眼睛,無邪地瞅著他。
想到為這孩子付出的代價,是換來薇楓對他一輩子的怨恨,莫韶光的心沒來由地一陣淌血。沒有人能與他分擔這種苦,如果不是楚連從中作梗,這應該是他莫家的骨肉……
「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她帶回來。」他說,聲音特別低啞哀傷。
「我也去!」方仲卿衝上前,卻被沈和顏拉下。
「仲卿!」沈和顏語氣嚴厲。「你是方家的主人!這裡有多少人仰仗你,你想在這個時候棄他們而去?」
「我……」一句話挑起他沉重的責任。但想著不走這一趟,又可能會在楚薇楓心裡分出輕重,方仲卿心裡躁怒更熾。
尊嚴對他一向很重要。一個人必須仰賴某種程度的尊嚴,才能活下去,但這一刻,他在莫韶光面前,是真的連這一絲絲自尊都沒了!一個須依賴他人解救愛妻性命的丈夫,他覺得徹頭徹尾地灰心了。
「還是我去吧。」莫韶光走向坐騎。
不知為何,他隱隱覺得,這件事必須由他來做,不是方仲卿或其他人能解決的,梁律那鞭是他揮的,今日,也必須由他來做個了斷。
「你放開我,我要去救薇楓!」
「仲卿!」沈和顏顫抖地瞪視他。「那麼,你的一對兒女呢?失去父親,他們要靠誰?」
「你們不要吵了,我去救她,一旦我找到她,如果她還願意跟你,我絕不勉強她。」
方仲卿錯愕地抬起頭。「你是什麼意思?」
「有多久了,她都沒有再提過我這個人,不是嗎?」莫韶光坐在馬鞍上,苦澀他說。
「那又怎麼樣?」
「實話實說吧!那一日,她是來找我打胎的,只是,我沒按她的意思,還替她把孩子留下來,你該知道她的脾氣,這件事情,她是不可能會原諒我的。」
方仲卿踉蹌地退了一步,原來蒼白的臉色更顯傷慘。「你說謊!這不是真的!」
「他說的是真的。」
他呆呆地看著沈和顏,後者哀憐地看著他。
「仲卿,是薇楓親口告訴我的。她說,如果生下這孩子,就不能為莫韶光守了。」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同情我是不是?」方仲卿吼道,他完全被事情的真相擊潰了。
「因為只要是為她好的,寧願她恨我,我也會替她辦到。」
「你說這話,不顯虛偽?」
「難道你對自己沒有信心?」
方仲卿咬牙背過身去。
「我說過,我會以她的意念為依歸,什麼對她好,我不惜一切替她做到。」
說完,莫韶光頭也不回地走了。就怕被人看到,他眼底被沈和顏那話惹出的淚。
原來當日,薇楓並不是存心來懲罰他的,她只是用她所知道的方式在愛他,縱然那不是他能接受的。莫韶光在馬臀上重重擊了下,坐騎揚蹄奔去。
出了林子後,風變得強勁起來,卻吹不掉他心裡塞滿的幸福感。
對方仲卿所說的,男人對男人間的承諾,他突然變得毫不在意。這一次,他改了心意,說什麼,他都要帶薇楓走。
半個小時前,楚薇楓吐了一口唾沫在梁律臉上,她以為能激怒梁律,沒想到他只是甩了她一耳光,將她拽進這間房裡,然後鎖上了門。
門檻上懸著半月破碎的楓葉,似乎也跟她一樣來不及逃出這房間,同她一塊被關了起來。
楚薇楓拾起了落葉。
秋天了,又是秋天了,她從不曾對一個季節這樣的敏感過,她仍記得,初時和韶光纏綿的熱烈。楚薇楓浮起淚,她還記得,那時候的她,快樂得一如翩翩彩蝶,如盛開的花朵……
兩年的時間,已把她琢磨成了另一個人,她是個被逼嫁的妻子也是個不情願的母親,而今,要成為另一個人的禁臠……楚薇楓抱著自己,覺得心裡一陣冷清,不能自己地哭了。
哭泣之中,她搬來椅子,解開腰帶,將之拋過梁。
椅子被踢開的那一瞬間,流通的空氣被活活剪斷,她的腦中一陣轟然,胸口痛得難受,一秒鐘好像變成有千百年這麼久,眼前出現了一陣白霧,漸漸地,轉成一片漆黑,然後紐緊她的腰帶突然鬆了開來,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嘶喊,耳際嗡嗡作響。
有人利落地解開她脖子的腰帶,並試圖灌口氣進她嘴裡,窒息的痛苦已經令她無力再掙扎,只任不甘心的淚水溢出眼眶。
擠出一點力量推開抱著她的人,楚薇楓護著發疼的喉嚨,匍匐著爬到門口。
「我死都不會讓你得逞!」
下一秒,她被輕柔地擁進那個男人的懷裡,她恨恨地用手指抓著他,感覺指甲陷進那個人肉裡。楚薇楓以為梁律會鬆手,可是他還是不顧疼痛,把她抱得緊緊的。
一滴溫熱的水氣落在她的手指上,她聽那個熟悉溫柔的輕喚。
「薇楓……」
聲音低啞而心碎,楚薇楓一僵,瞪大眼,仰起頭,不能置信自己所見到的。
那種震驚,是一種令人無法承受的甜蜜就像失去了極珍貴的東西,卻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又回到你身邊。
是韶光!他來了,在她已經徹底死心的候,他竟然來了……
楚薇楓以為自己就要昏厥,她瞪視他的臉,掩住嘴邊就要逸出的喊叫。
「韶光,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壓抑的哭泣,刺痛了他的五臟六腑。
「我來帶你走。」
好熟悉的字句!一幕幕被記憶封鎖的住事因為這句話被勾回了,只是時不我予,楚薇楓沒有甜蜜,只有滄桑。
「別哭!」他溫柔地說。「我帶你離開這裡,不要哭了。」
「你快走吧,這兒這麼多人,你帶著我,走不了的。」
「我絕不放你一個人。」
一句話又惹出她的淚,楚薇楓笑得好淒然。
「你這話,聽來好諷刺……」
他懂她的意思,莫韶光閉上眼。過去的一年裡,他已經學會把她想成是很遙遠的事,雖然這事含有隱痛,就像一個扭曲失真的影像。他的胸腔遽烈起伏,面對她的怨,他不能什麼,只有一種以死相酬的虧欠。
「對不起,我知道你怨我,但眼前不是鬥氣的時候,跟我離開。好不好?」
「不,你帶著我,會拖累你的。」
「我這時離開你,就無法挽回了。」莫韶光以異樣溫柔的目光望著她。「我已經傷了你太多次了,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這麼做了。」
一番話令她動容,但想起自己已回不了頭,楚薇楓不禁黯然。
「不可能的,我有夫有子,你怎麼可能不當一回事地再接受我?」
「為什麼不可能?是我不夠睿智,看不清楚事情真相才放棄你。如果你願意回來,我只會感謝上天對我仁厚,我能有什麼資格嫌棄你?」
「你已經知道我爹那番話是騙人的?」
他點點頭,想到楚連的死,莫韶光心裡一慟。這慟,為的是她。
「韶光……」她淚盈盈地看著他。「在我面前,你為什麼要這樣卑微?你為什麼不記恨我爹?為什麼要把這麼多的苦往自己心裡擱?」
「不重要了,都過去了。」他柔聲說道。「今日你若不跟我走,我也不會逼你,但我絕不讓那畜生碰你一下。」
聽出他口氣裡的堅持,楚薇楓心一揪。
「你想做什麼?」
「殺死梁律,今日,我絕不讓他碰你一下。」
她撲上前攔住他。「你還說你不逼我!你隻身一人,拿什麼對付他?我就算恨,也從不希望你死呀!」
他哀傷地看著她,聲音哽咽的:「面對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已經錯過你一次了,這一次,我絕不容自己眼睜睜地看你落入虎口。」
「你別說了,我跟你走!」她撲進他懷裡。「我跟你走!」
他點點頭,將她背了起來,時光彷彿在一瞬間倒回從前,楚薇楓聞著他身上那熟悉的體味,不知為何,眼裡的淚就是斷不了。
一出將軍府,莫韶光抱她上房,拼了命地往郊外奔去。
不出一炷香時間,梁律就發現了楚薇楓已經逃走,他鬼吼鬼叫,幾乎派出所有的人手,分頭朝將軍府的四面八方追去。
負著兩人重量,馬兒催得再急,也不比那些訓練精良的軍馬,很快的,便有人發現了他倆的蹤跡。
知道怎麼逃也逃不過,莫韶光將馬騎至一塊小山坡處,突然停了下來。他把楚薇楓抱了下來,將那馬兒放走。
「你留在這兒,千萬別出聲,也別亂走,我一會兒就來找你。」他沉聲吩咐道。
「你要做什麼?」
「他的追兵太快,必須有人去引開他們。」
「韶光!」見他要往回走,楚薇楓心裡猛的一揪,拉住他的衣擺,不肯放手。
「答應我,你會平安無事。」
他點點頭,俯下身迅速在她額上一吻。
他奔下山坡,沿著狹窄的山路拚命地往回跑,直到看見梁律的追兵,莫韶光拿出匕首,砍下一截樹枝,在路中央,不躲不閃迎向殺氣騰騰的兵馬,再用樹枝絆住第一匹軍馬。他踢翻馬上的士兵,奪下那匹馬和刀子,便朝其他人衝去。
有人下令發箭,箭朝他疾飛而來,卻讓他手中的長刀一一格開。
自小追隨父親的武僕,傳給他的精良武術,此時發揮得淋漓盡致,眼見一炷香過去,他仍在圍困之中安然無恙。
這一幕看得隨後而來的梁律怒下可遏,奪了旁人的一副弓箭,朝他瞄準。
就在莫韶光別身閃刀時,那枝箭,刺中他的背。
莫韶光悶哼一聲,一下子重心不穩,摔下馬來。他及時抬刀。格檔了幾次攻擊。但是破綻已出,不一會兒,兩鋼刀又砍在他雙側肩胛上。
又是一次致命的狙殺!
像映證他曾有過的那場幻覺,莫韶光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在倒下的那一刻,想起楚薇楓殷殷期盼的臉,一種使命感令他咬緊牙關,苦苦撐著。
他跳起來一陣大吼,那兩名衝上來的士兵原擬要再補上一刀,見他突然站起來,兩人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怕的場面,竟嚇得棄刀逃去。
莫韶光跪了下來,抬起地上散落的一把弓,忍痛伸手至背上,拔下那枝箭,瞄準了梁律。
身後一把刀,又砍進他的肋骨,莫韶光動也不動,凝神彎弓搭箭,抬起上身,將還滴著血的箭,緊緊地射了出去。
前一秒,梁津置正在得意於他的箭術時,下一秒,那枝箭破空而來,當胸穿過他的身體。
梁律只覺得一股無比尖銳的刺痛,看到一旁侍官驚恐的臉,他的視線僵硬地往下移,看到刺穿他心口上的那枝箭。
他一點都不相信這是真的,梁律歇斯底里地笑起來,然後,仰面朝後摔下。
看著活生生的主人在須臾間變成了一具屍首,侍官連連退了幾步,然後,崩潰地喊出聲:
「殺了他!殺了他!發箭!快發箭!」
但已經來不及了,大部分的士兵都看到了這一幕,梁律的死,好像同時也將他們的凝聚力給瓦解了,每個人不約而同掉轉馬頭作鳥獸散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6:52:54
第十二章
天色已經暗得快瞧不見遠處了,楚薇楓仍在屏氣凝神地等待,像那一次在房間裡等候情郎來會,無視山風吹得她臉頰生痛。
蹣跚的腳步聲,緩緩地朝她移進。
「韶光!」她站起來,突然摔下,兩個時辰的僵滯跪坐,令她的腿發麻。
莫韶光扶住她,身軀跟著一軟,他的身軀緊緊貼著樹,緩緩跌坐在地。
「韶光!你怎麼樣?」天色漸暗,她只知他受傷了,卻瞧不清他到底傷得如何。
「他再也不會來煩你了。」莫韶光放鬆一笑,摸摸她的頭。
兩人緊挨坐著,弦月星子在天空升起,大地一片清新潔淨,彷彿方纔那場殺戮,只是一場虛幻。
「韶光,我想清楚了,我要跟你走!」她握住他的手,突然說道。
莫韶光早知道她會做出這番選擇,唇角漾著笑。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虛此生了。
「薇楓,你可以吻我嗎?」
這個要求,突然教楚薇楓紅了臉,好像回到那初戀的少女時代。
她沒有扭捏,湊上唇,溫柔珍愛地在他冷冷的唇上一吻。
莫韶光無法回應,因為一陣加劇的疼痛正襲胸而來,他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開口吩咐:「薇楓……我找到……我娘了。我……把她……把她放在燕州近郊墓園外的一處小觀裡,請你務必帶著她,和……和我爹會合,他被供在長安城郊西的白雲寺裡,請你……請你一定要替我合葬他們……」
「你不跟我一起嗎?」她緊張地問。
「當然。」他微笑,憐惜地摸摸她的臉:「從今以後,我再也不離開你,薇楓。」
莫韶光的話令她心頭一陣暖,只是,他的手怎麼這麼冷呀?她想著,不住摩挲著他的手,卻想起了方仲卿的臉。
她用力地閉上眼睛。不,不是這樣的!這個時候,她不該去想那個男人,她應該堅定點,莫韶光才是她最愛的人。
是因為她曾經和方仲卿那麼親密嗎?她不是自願的,那種情愫只是兩人相處太密切,所引起的一種混亂而已,沒有意義的,她愛的是莫韶光!
「韶光。」她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了胡思亂想。「如果,他肯讓我們離去,我們要上哪兒?」
「你想去哪,就……咳……咳……就去哪兒。」強說完,他突然不斷地喘著氣。
從不曾見他如此虛弱,楚薇楓慌了手腳,她的手探至他的背後,想替他順順氣,按到一大片人的血漬。
「韶光!你流這麼多血?」
「不……不礙事。」他搖搖頭,又笑了。
在他的一生中,從來沒笑過這麼多,他不願她再掉一滴淚,只願她能記得他的笑。
「可是……」
他點住她的唇,溫柔地問道:「還記得我們當日被梁律追趕的情形嗎?」
「記得。」她盯著他蒼白的唇,哭著點頭。
「後來,我背你走回楚家,你也是這麼問我的,還記得……記得我怎麼說的嗎?」
憶起當時的情景,楚薇楓破涕為笑。
「你說,你不會因為這點小傷死,你說,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他點點頭,笑著點點頭。
「對,我還有很……很重要的事要做,我……我要跟你過一輩子。」
拭掉淚,楚薇楓點點頭。她放心了,每一次,她都是這麼相信他。
「睡一下吧,你……你也累了,等我們休息夠了,我……再……你回去。」
她依言閉上眼睛,偎進莫韶光的懷裡,沉沉地睡了。
莫韶光抿著唇,癡癡看著她,心口突然狠狠一抽,直到此時,才任鮮血自嘴角汩汩流下。
「薇……薇楓。」他輕喘著,聲音近乎低喃。
「嗯……」她閉著眼,輕喃了一聲。
「這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
「嗯……」
「你要記得,不管……不管你身在何處,我的心都會在你身邊。」
「嗯……」
「睡吧,這裡很安全,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
他說著,唇角輕輕一勾。
跟前,彷彿有什麼在飄動著,像極了一直盤旋在腦海的那場薄雪……
真奇怪,他為什麼好像看到自己變了個樣?他從來沒留過這麼濃密的鬍子呀,而走在他前面的那個男人又是誰?
他眨眨眼,一葉楓落在他的胸前,極鮮艷的紅,像薇楓點在額上的胭脂……
不遠處,那個坐在觀星台上的美麗少女,怎麼也點了一顆如此鮮紅的硃砂?她那抹不食人間煙火般輕淺的笑,怎麼也像極了薇楓?
自他體內淌流在地上的鮮血愈來愈多,染紅了半邊黃土,莫韶光癡癡一笑,又是幻覺。他突然懂了,但怎麼也不明白的是,走在他前面的男子,怎麼會成了方仲卿。
疲累感充滿他的身體,令他無法再多想。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累了,流浪了這麼多年,他終於可以安定下來了。
俯下臉,他近乎無力的唇,帶著血,顫抖地吻在楚薇楓額頭那枚楓上。
莫韶光看著她,憐愛地笑了。她一定睡得好熟,因為她沒睜眼,只是微動,挨得他更緊。
「我……我好愛你。」他輕喃。
前世已矣,今生又虧欠了她如此深厚的殷殷情意,那麼,也許,只能等待來世了。
他好想、好想把她叫醒,與她約定來生,可是他不敢,亦不捨。這一世,他已經給予她太多的傷害,不能想像,下一世,她還要再承受這種折磨。
不能相守的這份遺憾,就任自己咽吧!莫韶光垂下眼,他已經得到了她最深刻的愛,至於來生;只要她好,是不是他,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莫韶光噙著笑,想著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沒對她說:想叮嚀她,既已為人母,就別事事太過任性。也想告訴她,他注定只能陪她走這麼一小段路,要她心裡不要有太多的怨……
但想起她日後不再受到梁律的威脅,他又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莫韶光欣慰地合上眼,與楚薇楓緊緊交握的手指,悄悄地,鬆了開來。
一如生前行事,來時孤獨一人,當他離去,依舊是寂寞的形單影隻。
天空依舊是蕭瑟微涼的秋,林間一片楓紅如血,黑夜裡瞧不見了,只有那落葉,一葉一葉,嫁風娶塵地各自飄落下來。一葉一葉,覆蓋住相擁的兩人,溫柔而寂寂。
那一夜的反側難安中,方仲卿睡著了。
突然覺得臉上一亮,方仲卿瞇著眼.只知道是個男人,隱隱看得見輪廓,仔細一推敲,這人竟是莫韶光。
雖是入夜時分,但莫韶光的週身明亮異常,有道如火炬的紅光,一直圍繞著他打轉。
方仲卿有些害怕,他掙扎起身,但莫韶光俯著身子,只是靜靜盯著他,眼中隱隱有懇求之意。
思及白日所說的一切,方仲卿覺得怒火中燒,他想拔劍相向,看見他的另一隻手,還牽著長髮披肩、白衣勝雪的楚薇楓。
只見莫韶光沉默地鬆開手,把楚薇楓推向他,然後便離開了。
楚薇楓似乎不明白,她看著莫韶光離去的背影,突然也追著他的方向去。
兩人一前一後的要走,方仲卿一陣昏眩,站起來想撲上去,可是他們像對影子,渺渺忽忽地飄著,以他追不上的速度,輕逸地、不沾衣袂漸漸走遠了。方仲卿追得氣喘吁吁,只能看見兩人消失在遠處的一棵楓樹下……
「薇楓——」他聲嘶力竭地喊著薇楓的名字,聽到耳邊重重的一聲響,方仲卿醒過來,看見隨身的寶劍跌落在地。
他撐著腿傷,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
別莊外的天色已經大白,秋日的初晨,陽光刺眼得令人恍惚。
沈和顏在此時匆忙走來,臉上有一夜未眠的疲憊。
「仲卿!」
「怎麼回事?」
「方忠出去打水,他聽到有人傳言,梁律的屍體昨夜在山頭野狼啃了。」
沒等梁律死亡的消息證實,方仲卿便帶著一群人,趕往梁律陳屍之處。
他腦海裡一直盤旋著昨夜的夢,他心焦如焚,只怕楚薇楓真的不顧一切地跟著莫韶光走了。就在路上,他的人在小山坡的一棵楓樹邊,找到了兩人。
滿山紅楓之下,跟前的一幕淒美如幻影,方仲卿怔怔在馬鞍上瞪著那對血泊中相擁的男女,腦中一片空白。
直到楚薇楓在莫韶光的懷裡動了動,方仲卿才如夢初醒,急急奔上前去。
下了馬,再走近些,他才看清楚,靠在樹幹上的莫韶光早已氣絕多時。
聽到馬蹄聲,楚薇楓醒了。她睜開眼睛,驚愕地看著方仲卿和眾人,但他們的目光焦點不在她身上。
楚薇楓轉頭,摸到嘴角冰冷的莫韶光,他的臉龐一片白,那唇角仍是含笑的。
「韶光?」她叫,輕輕地拍拍他。「該起來了。」
他沒回應她,楚薇楓不死心,離開了莫韶光的懷裡,見他的身體,像失去支點的楓葉,往一旁摔去,楚薇楓急忙穩住他。
「韶光!你怎麼不回答我?」
「他死了,薇楓。」
是仲卿的聲音。楚薇楓跪在莫韶光面前,呆滯地偏過頭看方仲卿,這時候,她才注意到,淌流在兩人四周,全是鮮血。
「喔,韶光。」她搖搖頭,輕聲歎息,很憐惜地撫弄著他的頭髮。「流這麼多血,你一定很累,想多睡一會兒,是不是?」
「他死了。」方仲卿蹲在她身邊,小心、謹慎地不擾到她。楚薇楓的表情有著太嚇人的平靜,令他心裡一顫。
「薇楓,莫韶光死了,你聽到了嗎?」
楚薇楓的目光有些忿然。
「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咒他?他受的只是小傷,他答應過我,不會輕易死的。」
方仲卿憋著怒氣,突然握住楚薇楓的手,將之擱在莫韶光的胸前。
「摸摸他的心,你感覺到什麼嗎?薇楓,他死了,你清醒點!就算他跟你說過什麼,都沒有用了,他已經死了!」
指腹下的肌膚一片冰涼,楚薇楓愣愣地看著,整個人也冰涼了起來,身子像有千斤重,一張臉慘白如雪,魂魄都抽走似的,再不能言、不能看、不能聽……
這不是真的,昨夜韶光跟她說過的事,一樁一樁,那些記憶都還是清新無垢的,怎麼會在她睜開眼後,變成一片猙獰?不!這不是真的……
她覆住臉,不停地搖頭。
韶光向她保證過,他再也不會欺騙她了,從今以後,他會好好待她的!
「薇楓!」
「你騙我!」她說,突然掙開他的手,轉而埋進莫韶光僵硬的胸膛,不肯離開。
不忍見她如此,方仲卿想拖走她,她的反應更激烈,將他的手背抓出好幾道血痕。
「你!」他忿怒,但是當他看清楚她的表情,方仲卿僵了,再說不出話來。
一直妝點在楚薇楓額上那瀲灩的楓鈿,不知何時已拭去,那裡只餘一片乾淨,曾經因撞傷留下的那疤痕,消失無蹤。
方仲卿頭皮一陣發麻,全身都是雞皮疙瘩,只覺得恐懼異常。這是莫韶光的陰謀,他人雖死了,還不放棄要把薇楓帶走!
他突然丟下劍,死命地搖著楚薇楓。
「他死了?薇楓,你看清楚,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楚薇楓固執地溺在莫韶光那絲帶血的微笑裡,她偏著頭,唇角突兀回應他一笑,然後,身子慢慢地攤了下去。
從帶她回來之後,方仲卿守在房門口,一直沒敢合眼。
他好怕她會尋死,好怕那場夢,會真的在他跟前實現。
從輾轉不安的噩夢中醒來,楚薇楓在睜眼的那一剎那,只覺得與這世界再無牽連。
當她想起莫韶光,那陣痛徹神魂的悲哀直衝心坎,才讓她痛號出聲。
她不停回想莫韶光曾對她說過的話。那些話,此時想來竟沒有半點安慰,只有銳利的痛楚。
莫韶光又騙了她了,只是這一次,不是還有機會的生離,是死別!
每一次,都是他負了她,而她是死心塌地為他守著什麼,總想著有這麼一天,她會等到能和他好好地在一起,哪怕,只是一時半刻。
真的只是一時半刻!楚薇楓淒厲地笑出聲。曾經她以為於願足矣,但今才發現,隨著他的死去,她有太多無力挽回的痛心。
又哭又笑間,她抽下腰帶,癡癡愣愣地看著橫樑許久。
「記得,無論我是不是在你身邊,這一生,你都要為我好好地活。」
手一鬆,雪白的腰帶落了下來。
他早就料定她會這麼做!楚薇楓痛恨地閉上眼。他太聰明了,總是搶在她面前,把每件事都料想到了。
「這在太荒唐、太荒唐了……」
沈和顏推門進來,臉色蒼白地看著地上的腰帶,她慌亂地蹲下來收起腰帶,見楚薇楓失神的模樣,也不禁黯然。
「這一生,他總是一個人,好孤單,我真想陪他去。」楚薇楓輕柔地說。
「妹妹千萬別這麼想。」沈和顏哽咽了。「將來的日子還這麼長,他要地下有知,絕不想見到你這麼做的。」
「可是我不行,我答應了韶光,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活著。」
「劉將軍已趕來,把那些亂黨都給清了。」
「我爹呢?」
「他……他……」
「他老人家也遭遇不幸了?」她問得木然。
「梁律當日也在求親之列,可是親家公沒答應,他應是挾怨報復。」
人說紅顏禍水,也許,真有那麼點道理吧?楚薇楓想起自己曾經事事不肯屈服的性格,忽然心裡沒了恨,有的,只有一種宿命的蒼涼。
「薇楓,你好些了吧?」
不知何時,方仲卿已經進房,眼裡儘是小心戒慎。
如果韶光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只是陪她走一段路、看著她成長,後來的離她遠去,也是為了成全她,讓她獨自承擔自己的生命。
那,方仲卿的存在呢?韶光在世時,她無法愛這個人,如今韶光死了,對於他,除了一份親人間的聯繫,她對他依然沒有愛。
「很好。」
「和顏,你先出去,我有話跟薇楓說。」
沈和顏點點頭,看了手中的腰帶一眼,決定還是把它拿出去。
仲卿坐了下來,兩人間沉默了好久,仲卿終於把那個夢了出來。
她一動也不動地聽著。
「他是來托我照顧你的,你還不懂嗎?」見她沒有動靜,方仲卿心急的握住她的手,想著這樣她就不會輕易離去,想著這樣他便會生出強留她的勇氣。「薇楓,他是因你而死,但他絕不希望你為他這麼憔悴。讓我們都忘了這一切吧,我再也不介意你和他之間的事,我依然深愛你,這一生一世,都不會更改!薇楓,你是我方家明媒正娶的妻子,也為我孕育了一個孩子,我怎麼能讓你離開我?」方仲卿的話的語氣愈顯弱,完全失去平日的霸道從容。
她偏著頭,呆滯地把視線移向他處。
一會兒,她終於開口,聲音平板冷漠。
「你要一個對你從來就無心無情的妻子何用?」
看到方仲卿面如死灰的表情,楚薇楓才明白,自己的話有多重創他。
然而這樣,但楚薇楓並沒有後悔,這段陳腐的感情,早該結束了。
方仲卿看了她許久,似乎不見她回心轉意,他僵硬地站起來,腳步顛簸地走了出去。
一直到現在,方仲卿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愚蠢,他還以為莫韶光死了薇楓就會永遠屬於他,可是,她今日的一番話,讓他徹悟了。
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為了她,他承受了多少她帶來的羞辱和傷害,她看不到?為什麼在兩年後,她還能面對他殘忍地,她對他煞心無情?
面對空無一人的院子,方仲卿再也不能忍受地拔劍,在天井裡瘋狂地揮舞著,失望令他像只負傷的野獸,不斷地怒吼、咆哮!
他這副發狂的模樣把送茶來的沈和顏嚇壞了。
「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他狂叫著,喉嚨因嘶啞而疼痛。
當精疲力竭了,他喘著氣,倚著牆頹然坐下。
不能相信,他真的敗給了莫韶光!敗了,徹徹底底地敗了……
一旦面對死亡,很多話永遠都說不清,輸贏也失去了意義。
不甘心呵!他真的真的不甘心呵!方仲卿仰頭,任自己的後腦重重敲擊著牆。心已麻木,也感覺不到痛了。
找回她的人,永遠失去了她的心,與其承受這種痛苦,他寧願那日去找梁律搏命的是自己。
為她搏命而死,或許,她會永遠記得自己,而不是像現在,眼睜睜地看著她,去緬懷另一個男人。
「仲卿!仲卿!別這樣,你會傷了自己!」沈和顏跪在他身邊,手護著他,一聲聲哽咽地喚他。
他呆滯地回望她,一顆豆大的淚水滑下他俊逸的臉龐。
這場戰爭裡,他總是輕易淪為落敗的那一方。可是在愛情的面前,他始終不願輕言放棄。
為了換得楚薇楓一個微笑,他挖空心思地討好她,可是,只換來她滿滿的眼淚。
「讓她選擇吧!你若是真的愛薇楓,就請在你這份愛裡面,多加一分寬容和慈悲吧。」
「和顏,我……我真的輸了,是不是?」
她搖搖頭,攬住他的頭,替他拭去淚。「你沒輸,我知道你努力過了,只是有些事,冥冥中早已注定了,並非努力不懈就可得到。」
「放她走吧!至少她心裡,還會感激你的。仲卿,你看不到嗎?現在的她,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還苦,讓她離開,對你只是生離,可是對莫韶光,已是死別!你如果仍固執地要留下她,只怕連一點情分都沒有了。」
「我不放!我不放!」他用力推開沈和顏,捧著頭,突然崩潰了。「莫韶光憑什麼贏我?
他只是個賤奴!在我心裡,他永遠被我踩在腳下,他憑什麼贏我?我也可以為了薇楓死!
我也可以的!為什麼我要放棄薇楓?我愛她,我真的很愛她,為什麼她就不能把對莫韶光的愛,分一點點給我?就……就算是施捨,我也無憾了,為什麼她連這一點點的愛都不肯給我?」
沈和顏倒在地上,愣愣地看著方仲卿,聽著那刺痛耳膜的狂吼咆哮。那也是她不斷要自己去尋找的答案,可是,從來沒有人能回答她。
她只能默默流著淚,看著這個她用全部生命去愛,卻毫不猶豫把她推開的男人,像個孩子般大哭出聲。
他的言行已經傷不了她,她只是不捨,不捨他所受的苦。
午後的北風,吹動了種在別莊四周的千竿竹子,相互撞擊著、晃動著,攪得滿地都是細碎的幽影。
在莊內最僻靜的一間院落,楚薇楓素衣勝雪,坐在滿是青苔的階上,不在乎濕滑苔鮮是否會髒濕了衣裙,她看著那些幽幽的竹影,久久,都未曾動一下。
一直到兩天前,在將楚連和莫韶光分別火化後,她才走出了房間,所有人都為她擔憂不已,尤其方仲卿,他投注在她身上的關懷,幾乎到了無法令她忽視的地步,但除了保持緘默,她沒有任何不尋常的舉動。
有些風景,永遠不會變,有些人事,變得不同了。
歷經離喪,再如何繁華的景象,也只能喚起她在心裡深處的哀音罷了。
細數著兩年前迄今的日子,只覺得有種恍如隔世的矛盾。
春光逝、花兒謝,年年如此,無地之間,這樣的場景,永遠不涉感情地重複再重複著。
人生苦短,磨難卻如此地長。明媚鮮艷的日子能有多長?到頭來,竟連絲淡影都握不住。
一陣冷風吹過,將滿地的枯葉旋起,寒意驀然加深,寒意卷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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