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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常歡][不愛江山愛嬌顏][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6:58:08     標題: [常歡][不愛江山愛嬌顏][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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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才把那扇沉重的木門推開,曲珞江就聽到牢裡頭發出的細碎聲音;她習慣地握緊了提籃,熟悉的焦躁騰上心頭。

  被囚禁的男人並沒有坐在地牢的一角打坐或休息。有時候曲珞江甚至還懷疑他在每個時刻都是清醒的,在鐵欄之後,就為等候她的到來。

  那是最令她不安的因素。

  「你來啦!」被囚禁的男人抓著欄杆直笑,那一臉的真摯,誠懇得讓人無法拒絕。

  但是曲珞江從來沒有試著回應過對方的笑。打從懂人事以來,她就不被師父允許有任何友善的回應;尤其這個男人,還是曲家的階下囚。

  也因為習慣,她不會做作,所以也只能沒表情地瞪著他。

  「吃飯。」她說,話裡不帶感情。

  叫陳阿文的男人點點頭,不變的仍是他那憨憨的笑。

  一等開鎖,遣走看守地牢的下人,鐵欄杆不再是兩人的阻隔。曲珞江迎上那渴望卻溫暖無比的目光,心跳頓了頓,指間在籃裡的陶碗上顫動了一下。

  只是個人質,沒什麼……好擔心的,她對自己這麼說,但全身的緊繃證明了她的失敗。

  「你真是個好女孩,就跟……跟你娘一樣。」

  她抬起視線,盡可能冷冰冰地回視他。

  「你認識杜春玉?」

  提到那個名字,陳阿文微笑了,但笑中卻隱隱含著閃爍的淚光。不知怎麼的,曲珞江竟難受起來,就像每回只要她試圖想對他壞一些,那莫名的痛就會多加一倍在她心上。

  「怎麼認識的?」她忍耐地問。

  拖著鐵鏈的手顫抖地伸向她,似乎想藉著撫觸來回答這個問題,但立刻又頹然地垂下了手。

  閉上眼睛,陳阿文悲哀地搖搖頭。不可以這樣,他沒資格這麼做……不管他和曲承恩的恩怨如何,眼前的女孩是無辜的,沒必要把她拉進來。

  不公平的事,就讓老天去安排吧!好壞這孩子冠的姓是「曲」,是曲家人把她養大的,可不是他這沒用的爹。陳阿文仰頭一歎,認命地嚥下了那不能相認的苦。

  十六年了,要不是因為「七採石」之故被抓進這裡,而碰上故人杜秋娘,他根本不知道當年失散的妻子為他留下了這個女孩。

  每當她提出的問題沒有答案時,那濃烈的哀傷便習慣地出現在男人的眸光裡曲珞江僵在原地,惱恨的捏著竹籃的把手,氣自己的無能。

  打從她第一次在牢中見到陳阿文,這男人就是這樣子;除了對她盛滿疼憐的笑,就是這般忍耐又沉默的認命表情。

  但也就是這樣柔弱的沉靜,才會把她冰封的心弄得煩躁不安,只為那目光裡有太多她不能瞭解、又無法忽略的悲哀,偏偏他又不肯說;而她,不會求他,更不會逼他回答。

  曲珞江重重地放下提籃,忍著氣掏出裡頭乾淨的碗。

  不管她親娘、親爹、姨娘和這個男人之間有著什麼樣的關係,那都不是她關心的重點。過去的事對她來說沒半點意義,也沒必要去在乎;想到這裡,曲珞江眼神沉了沉,硬生生撇開那分連自己都不清楚從何而來的怒意,把飯菜撥進碗裡。

  「吃吧。」她遞給陳阿文,表情冷得嚇人。

  他小心接過,像是想起什麼,對她咧嘴一笑。

  「可不可以拜託你一件事?」

  「如果……如果我那乾女兒到曲家來找我,請你……我請你網開一面,別為難她,好嗎?」

  「曲家要的只是七採石,只要唐璨把石子送過來,我保證,她不但沒事,你也可以安全地跟她一道離開。」

  想起乾女兒那倔傲的性子,陳阿文不禁苦澀一笑。

  「你明明知道,我那乾女兒為了我,什麼事都願意做。」

  「那再好不過了。」

  「我懂了,但還是希望你別太為難她,這個……」他臉上黯了一下,隨即想起什麼似的,興高采烈地在破爛的袖子裡掏了掏。「早就想送給你,差點就忘了。」

  才站起身的她轉過頭,看見老人髒兮兮的手掌心裡擱著一顆小小的東西,遲疑了一下,曲珞江彎身將那枚由乾草編織而成的彈珠小球拿起。

  她看看地牢角落散開的乾草堆,才仔細打量這枚手工編成的精緻小球。

  「送給你,你對我這個老頭子很好,我沒什麼可以……可以給你的,只有這個。如果你喜歡,我會做很多、很多!」他抓起了筷子,討好地對她笑著。

  悶熱的地窖、悶熱的心情,那笑容突然讓她惱怒不已。

  「你不用在那裡白費心思,我不會領情的。」背著男人生氣地開口,曲珞江隨即大步離去。

  牢外的大院子,鳥聲啁啾,涼風吹得花香四溢。曲珞江在涼亭停下腳步,迎風閉上眼睛,想平息心裡那分不安定的情緒……良久,她在石凳上坐了下來,攤開溫濕的拳頭,朝風推去;她感覺掌心的汗液慢慢轉涼了,方才莫名其妙的脾氣也沉澱得無影無蹤,只有一顆彈珠般大小的草編球,直直地立在她手上。

  在棲楓山跟著師父和師兄的歲月,她從沒瞧過這樣可愛的東西——小小的草編球,比婢女為她簪上的金釵銀珠還吸引人。

  待手裡的溫度更涼了,草編球開始隨著風勢,沿著她手掌心的肌理輕輕滾動。那拙拙的姿態像個剛學走步的小孩,又有點像陳阿文那憨得讓她無法生氣的笑。

  曲珞江的眼眉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這是十六年來,屬於她的第一個禮物。

  她亦沒察覺,唇角的微揚,是她生命裡第一個真正的微笑……

  小車於午夜時分悄悄停駐在曲家大宅的側院小門前。

  初夏時分,低溫罩在郢州淒清的深夜裡,在曲宅無人看守的小門前,更添寂寥。

  星子零落的夜空,一輪明月冷冷清清地懸在其中時間沉默地滑過,只有嘶啞的敲更聲悠悠蕩過。

  原來合上的朱色小門「吱呀」一聲,緩緩地被人推開了一道縫兒,幾片落葉滾攪著塵沙,自半掩的大院裡,緊執著一截純白色衣裙的少女柔曳地飄出來。

  當門再度被拉上,夜風淡淡帶起了曲珞江那比夜色還漆黑的秀髮;柔美的纖影像首吟唱不絕的小詩,一如那張單薄清麗的臉龐,教人心底生憐。

  「不讓我送你?」曲家大院的門扇依舊緊閉,男人低沉的聲音從圍牆另一端傳來。

  曲珞江轉頭;在這世間,除了師父及師兄,還有誰會這般在乎她?

  當然,還有一個總是對她微笑的男人。她眼睛有些刺痛地想,習慣地握住垂在胸前那美麗精緻的小荷包。

  事情過去半年了,那位陳阿文也死了,什麼都沒留下,只托人交給她這樣小東西。

  從她落地那刻起,便被師父抱出曲家,直上棲楓山。過去的十六年,她一直活在鮮為人知的山中,被嚴厲地教養長大;曲家首富千金的頭銜對她而言,比不上貼身的一柄劍。

  曲珞江從不問她的待遇為何異於其他兄弟姊妹,重回曲家後一直揮之不去的疏離感,也不曾帶給她任何難處;大部分時間,她只是安靜從容地計劃自己該做的事。

  例如——七採石。

  七採石是關外狄家的鎮堡之石。江湖傳言;能掌握此石,便能掌握狄家所有一切。曲家在郢州以銀樓發跡,江南產業亦不少,但這些萬萬都及不上和朝廷之間相互往來的交易利潤;小至絲綢,大至兵器,狄家全部獨攬,多少商家曾嘗試與狄家協議詢商,企圖分下這塊大餅,但總是徒勞無功。

  當生意在商場上無法明爭時,多數人便想盡辦法或偷或搶地要把七採石得到手,當然曲家也不例外;只是,從來沒有人能得手。

  為此,曲珞江更積極計劃要拿到七採石。她的目的不同於旁人的動機,只因她要拿下曲家。

  氣溫攀升,遠處的天色也漸次轉為晨光乍現的暗藍色。曲珞江沒有移動腳步,站在台階上毫不留戀地看了曲家院落。

  「何必呢?」她抬頭反問巫青宇,纖嫩的聲音並不符合那冷霜氣質。

  拉下斗篷,一陣寒意不留情地鑽進她暖和的衣襟裡,曲珞江強忍下那直直而起的冷顫,懊惱地昂起頭;比起她即將在關外所面臨的大雪紛飛,這等涼意,根本是小巫見大巫。要是這點兒寒意都禁不起,怎對得起師父?

  那淡然的口氣讓巫青宇沉默了,不再多言。這麼些年來,他守著她,看她成長,知道她如何在師父的教條下學會冷靜處世,明白她對每一項決定所實行的果決貫徹力。

  為此,對她,巫青宇總有說不出口的心疼。

  對於既定的事實,巫青宇亦從不說太多廢言廢語,他只知道有些話基於私人感情,卻不得不開口。

  「你清楚狄家堡的實力。」

  倏然,曲珞江瞇緊眼,冷漠地望著他。「你暗示我拿不到七採石,」

  顯然,她不悅於師兄的真話實說。

  「我沒有暗示,但你也不能否認,結局有這種可能。」無視於她那冷得連水都要凍結的目光,要是換作一般人,可能早就沒有勇氣再問下去,但是巫青宇卻已習慣了。

  「我會做到的,為了拿下曲家的權力,為了師父,我一定會做到的。」

  「想要曲家,不一定要拿到七採石;你的能力已充分得到你爹的信任,千里迢迢跑這一趟,豈不費事?」

  「那只是這段時間,並不代表以後都會這樣。」她說著,拉住御馬的韁索。

  「師父說的沒錯。曲承恩想了一輩子,唯一放不開的,就是這顆七採石——」她頓了頓,口氣淡漠得沒半點遲疑。「也許殺掉他是拿到七採石最快的方法,但非不得已,我不想這麼做,畢竟血緣上他仍是我的父親。而且就算曲承恩死了,我還是避不掉必須嫁去樊家的命運,眼前既然有這麼個兩全的好辦法,費事一點又何妨?何況我拿到七採石,他會更明白我對他的不可或缺,這對於我將來接掌曲家,利多於弊。」

  在心裡,曲珞江從沒在意和樊記所訂下的那門婚事,即便那允下的是自己的一生。與其說她不在乎,倒不如說她個性裡從小就培養出的那分對自身的漠視態度。曲珞江是很冷的,冷得沒一點點情份;就像她從來沒在心裡真情流露地喚過曲承恩聲「爹」,就像她為了剷除絆腳石,假他人之手,用計殺了她那僅有一半血緣的大哥曲展同。

  「拿下曲家,珞江,必要時,連你爹都可以推下去。」

  如果她心裡真有那麼一點情份在,她應該明白,臨下山前師父這句話對於為人子女的她,是極端殘忍的,可是她仿若不覺,就如師父訓誡的——「愛是最無用的東西」,她一直深信不疑。記得教訓,勝過記得一堆無用的人和情。

  她活著,只有一個使命,就是師父一直要她遵奉的信念——拿下曲家,不擇任何手段。

  所以她要拿到七採石,得到曲承恩的信任;唯有這顆石子,她的成敗,全看這一仗。

  「珞江!」杜秋娘——曲承恩之妻,曲家大夫人的聲音在兩人後頭響起。

  巫青宇轉過頭,不卑不亢地朝杜秋娘施個禮,便欲離開。

  「待會兒再走,我的話還沒說完。」曲珞江叫住師兄,而後朝杜秋娘漠然地看去。

  「你有事嗎?」

  「珞江,我聽說……你要離開?」杜秋娘怯怯地看著她,試探地問了一句。

  「對。」

  「去哪兒,是不是回你師父那兒?」杜秋娘眼眸透著期待,還有些猶豫。

  曲珞江搖頭,眼底充滿了不耐。「大娘有事找我?」

  「我是說……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回棲楓山,也許可以替我帶個口信給你師父……」

  「辦不到。」一句話簡單地否決掉杜秋娘的希望。

  「珞江,難道你就不能……」被拒絕的杜秋娘淒惶地浮出一絲淚光,她緊咬著唇,就怕一個不小心,整個人會失控地大哭。

  「我已經給你要的答案了,天色還早,如果沒事,大娘先請回暖香閣歇息。」

  面對杜秋娘,曲珞江遵從師父的交代,態度是輕蔑多過於尊重。

  對巫青宇露出一個淒然的笑,杜秋娘黯然地離開了。

  望著杜秋娘落寞的背影,巫青宇心裡有一絲不忍。

  「就算師父恨她怨她,那也是他們的恩怨,你沒必要對她如此。」

  「別干涉我的事,師兄。」曲珞江靜言,低頭開始檢查車子輪軸的四周。

  那猶如冰雕的表情和師父太像了!他看著素白長衣的曲珞江……十六歲的她,靜立在馬車邊,那半凝眸、半垂睫的專注,儼然像個畫中仙女,緲緲不可及。

  薄薄曉風之中,殘存的月光斜斜削去了她一半的肩幅,孤零零的影子隨著燈光晃動著,一層淺淺劉海在她白皙額前落開一片陰影。

  曲珞江的美,美在那幽靜自持,美在凜然不屈,如雪中之梅,暗香盈盈;也因為此,揚州第一巨富樊記,才會與曲家聯姻時,唯獨指明要她。

  「我在包袱裡放了一樣東西給你。」巫青宇理清思緒。事情既成定局,就沒必要在這件事上頭多費工夫去想。

  「師兄……」曲珞江抿抿嘴。

  「收下。現在我使不上手,留著也是白費。」他搖手拒絕她欲出口的稱謝。

  「那……你呢?」凝著昏暗的天色,她輕聲問道。

  「回山上去。」說完,巫青宇便掉頭走了。和她相反的方向,微跛的腳步不曾停留。

  凝視著師兄的背影,某種惻然的感覺自曲珞江心裡升起。

  她抽開包袱,在衣物裡邊立刻翻到一樣用皮革包妥的東西,拆開來,是柄碧綠色的薄刃。

  半透明的刀身與她琥珀色的瞳子交織的剎那,珞江震驚地看著更遠處巫青宇那已經化為黑點的影子……這柄刀是師兄自小從不離身的東西,他竟毫不猶豫地就給了她!

  真的這麼牽掛不下她嗎?曲珞江撫弄著刀柄上用細碎明珠鑲製的「嚴」字,那分惻然忽然更沉重深遠了。

  十六年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分開,這也是第一次她單獨去面對一件事。過去在棲楓山和師父、師兄相守度日的生活,彷彿也隨著歲月和人事變遷,跟著走遠了。

  錯落在生命之間的悲悲喜喜,原來就一直不屬於她;唯一感到沉痾的,是她必須完成的事。十六年前,當她被師父抱出曲家後,就注定不能再改變這事實了。

  既然不能改變,那麼,只有實際地面對隨之而來的挑戰了。曲珞江冷漠地收回視線,驕傲地抬起頭,步履穩穩地走向車子。

  一大早,從狄家堡周邊四個牧場裡頭,紛紛傳出的鞭炮聲和鑼鼓聲就沒斷過;之前動員堡內上上下下辛苦數天的籌畫工作,至今日總算是告一段落。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員和招待宴客該留下的丫頭婢子們,多數的下人終於能夠喘口氣,放寬心地欣賞堡內所安排的各項慶祝節目。

  新郎倌狄無塵領著一列由朝廷所派遣來的皇家隊伍,親自迎進清黎郡主。雖然正式婚禮已在京城行過,這一次只是單純在中原幫派及關外各家牧場前行個入門儀式,但由於新娘身屬帝王之家,身份非比平常百姓,迎娶儀式自然來得特別慎重。

  關外的天空,從早上便飄起冰涼的微風細雨,但這並無損於每一個人興奮的心情;畢竟,這是繼八年前狄無謙的婚禮之後,難得有的大喜事。

  通往堡內正廳前的寬敞石板路,應景地鋪上了厚重的紅毯;兩旁高聳入雲的大樹枝椏,垂著一串串迎風招搖的紅燈籠,其間綴著飛揚綵帶。狄家堡向以北方大漠、冷悍本色的形象鮮明立足於江湖,這等炫爛華麗的風情面目,教眾人眼睛不禁一亮!

  「新郎倌和新娘子到了!」一時間賓客齊呼,尖叫聲、笑聲和歡呼恭賀聲,聲聲相應。

  在門口相迎的狄無謙仍是一臉嚴肅,直到目光觸及遠處攙扶著新娘緩步走來的兄長,嘴角才微微牽出了笑容。

  「你笑什麼,謙哥?」玉如霞好奇問道。她個兒雖比一般南方女子高,但站在狄無謙身旁,仍是矮了一大截,所接收的視野自然沒他來得廣。

  「難得看到塵哥也會這麼小心地呵護一個女人,看來,這趟奉旨的婚事,也該算是成就個良緣吧!」

  「真的?」玉如霞一怔,也跟著抿起嘴來,嘴角兩邊凹下的迷人笑窩,襯得她那豐潤柔媚的瓜子臉蛋分外迷人,淺淺勾勒出閨女的含蓄風韻。「上回聽塵哥哥說起這樁親事,當時瞧他一臉的不樂意,我還以為嫂子應該跟那些刁蠻的官家千金沒什麼兩樣?聽你這麼一說,我真的很好奇呢!」

  「一會兒他們就過來了。姨娘呢?怎麼沒瞧見她?」

  「阿姨她……」提到姜幼玉,玉如霞的笑容隱沒,語氣甚至出現了一絲瑟縮。「一大早人就不大舒服,大概是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狄無謙的臉色瞬時冷下,他並不喜歡擺出這種臉譜嚇人,尤其在這種大喜日子。但是那女人就是有法子讓他不稱心。

  「謙哥,我相信阿姨她是真的不舒——」

  「你不用解釋了,我清楚她的目的是什麼。」狄無謙冷漠地截口對於父親生前最後納進的這位小妾,他向來是採取不特別親近,也不刻意忽略的態度待之;就連狄無塵,對姜幼玉都還有一分因父親而願表尊敬的虛假。也只有他,從來不強迫自己。

  就像他對狄家那些長老們的態度一樣,也是如此。

  「看起來,姜姨娘是不打算接受嫂子了。」他沒有說得很明白,一來是懶得費口舌,二來也怕傷了玉如霞,只好諷刺地一笑。

  「這樁婚姻是皇上親自賜封的,塵哥哥沒有意見,阿姨自然也是沒有……沒有那個意思的。」

  「不是沒有,是不敢有吧!狄家堡再怎麼勢大力大,總不會明目張膽地跟朝廷作對。」

  「謙哥,阿姨真的沒有那個意思。」

  玉如霞原來還想為自幼撫育她長大的阿姨辯駁些什麼,但話到後頭,愈來愈心虛的聲音卻昭示著她的立場,也傾向狄無謙的話。

  「那她為什麼不出席?她也是狄家的一分子,不是嗎?不,如霞,別再拿那套不舒服的藉口來搪塞,我不接受。」

  「我……對不起,謙哥,我替阿姨說聲對不起。」

  「如霞,不干你的事,不要為這種事說抱歉。」狄無謙冷淡地轉過頭。對這個處世謙和、待人柔順的義妹,他總是難以把對姜幼玉的不滿,當著她的面做更多的宣洩。

  姜幼玉出身於登州一戶落拓窮困的屠戶之家,當年為狄嘯天到關內洽公時所帶回,在狄家作妾多年,未曾生育;這對她未來在狄家的地位,是個相當大的致命傷。為此,在獲得狄嘯天首肯下,她想盡辦法自老家抱回一名粉雕玉琢的女娃兒,那女孩便是玉如霞。表面上是照顧個無依靠的孤兒,實者,如果玉如霞能嫁予狄無塵或狄無謙其中之一,勢必對她在狄家的地位更加有利。但八年前,狄無謙在家族長老的安排及壓力之下,娶了永家牧場的獨生女兒為妻,此舉對姜幼玉而言,打擊可謂不小;也因此,富狄無塵奉旨成親,眼見另一個希望也落空了,姜幼玉心裡的不舒服可想而知。

  身為狄家主事者,狄無謙對姜幼玉的企圖一清二楚,為此,他嫌惡不已,但顧及長輩立場,只得漠視。

  雖然不喜歡這位姨娘,他卻未曾把這厭惡推衍至玉如霞身上,相反地,他疼愛玉如霞有如親妹子。狄無謙看待感情一事,向來跟看他牧場裡的每一樁事務的態度一樣,都極端理性,絕對不能有絲毫出錯。他早就清楚和玉如霞之間,不可能會有向上發展的可能。

  「塵哥就要過來了,你可以過去扶大嫂了。」

  「嗯。」

  狄無謙身前所圍繞的幾名孔武有力的大漢,禮貌地撥開前頭萬頭攢動的人群,努力騰出一條路讓玉如霞走到垂首的狄家新婦身旁,接替過一位侍女的位置。而狄無謙則走進狄家正式大廳,裡頭所宴請之士,皆屬更上位之流的賓客;一道不算窄的長廊和七扇全副打開的門板,有效的隔離了自外頭傳來的喧鬧聲。

  狄無謙攏聚的眉心終於鬆開了一些。他喜歡這樣,雖還是免不了得要瞎應付一些討厭的人,但至少安靜多了。

  踏過門檻後,多數的人皆被擋在門後,那下轎後始終低著螓首的新娘子也彷彿鬆了口氣,微微抬起頭來……

  一瞬間,彷彿有道強烈的光芒戳破厚密的雲層,直達狄無謙長久以來荒蕪寂靜的心。

  驚歎聲、讚美聲不絕於耳,但狄無謙只是呆望著新娘子,久久不能成言……

  朱清黎抬起眉睫,定定地望著他,而後綻開一個明朗的笑容。

  頓時他的心臟抽緊。狄無謙從來不知道,屬於他生命裡的第一次出軌,竟在這個微風細雨的午後。

  說不出那分心動是怎麼發生的……或者是因為朱清黎太特別,那雙坦蕩蕩瞧著他的眼睛,比大漠的流星還閃動明亮;彎彎的眉睫水靈靈地像倒掛的弦月,桃花般直笑著,極沁人心肺。她並沒有一點點屬於新嫁娘的羞怯和惶恐,也下似傳言中有皇家郡主的放縱和難伺候的嬌蠻。狄無謙不曉得該說什麼,他甚至忘了週遭的一切,連大廳裡每個人切切私語聚集的騷動,他都瞧不見,也聽不見。

  而被玉如霞及其他丫頭簇擁著的朱清黎朝他愈走愈近,春花般的笑靨不曾流於僵化,反而牽動了狄無謙從來不愛揚起的嘴角,一勾、一弄,全都是莫名的狂喜和虛無的眷戀。

  「見過小叔。」朱清黎一排貝齒因笑綻出,禮貌地對狄無謙福了一福。

  他屏住呼吸,還是沒敢開口。她其實沒必要這樣的,她是當今皇上親為狄家聯姻下來的郡主,論身份,還是該他向她施禮呢!

  面對她識大體、和善的態度,狄無謙還能說什麼?他只能微笑,然後,再微笑。

  「謙弟,以後她就是你嫂子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帶著笑插進話來。

  狄無謙一怔,轉向說話的男人,然後看著眼前這位郡主先以最快的速度收住笑容,然後轉過身,笑睨狄無塵,目光裡情意無限。

  荒蕪仍舊是荒蕪,寂靜終歸於寂靜,陽光撤離了寸草不生的心谷,那不言而喻的親密眼神,輕輕的、柔柔的,也徹底地斷開了狄無謙的笑容。

  那個男人是他同父異母的大哥,他永遠不會背叛狄無塵;然而朱清黎那隨時可以溢出一缸愛意的笑容是這麼樣的美好,美得令狄無謙下意識地要恨起自己的不濟事來。

  朱清黎是狄家堡的大夫人,她進駐狄家堡的身份,是他狄無謙萬世不得更名的嫂嫂。

  所以一開始,他們之間就劃下了結束的句點。朱清黎不屬於他,她的人、她的心,永遠下會跟他有相交的一天。

  在感情的世界裡,他首次明白,絕對的是非,竟會為他帶來些許痛苦。

  上蒼開了他多大的一個玩笑!他的心是如何在短短的時間內泉湧至最高處,而後筆直落下,這其間,他連個東西都握不住。

  為此,狄無謙幾乎要認命地相信,從此之後,他那波瀾不興的心湖,注定要承受那再也無法平復的暗潮洶湧了!

  鞭炮聲響得更熾烈了,紅毯兩端的人潮,跟著夜色的來臨,也慢慢散盡了;然而,在枝頭懸掛的串串燈籠下,一個被嫣紅燈火拉得筆直的影子,仍俏生生地立在綵帶之中。臨近黃昏時加大的細雨,早轉為若有似無的飄雨,但在曲珞江手裡,仍舊握著一把墨綠色的綢傘。

  從郢州到狄家堡,整整兩個月過去了,直到今天,她才真正走進了堡內。之前,她一直在狄家堡南邊牧場所有的鐵礦區幫忙,因為牧場裡沒有其他丫頭的缺,這個連一般男子都不願做的工作,曲珞江卻做了。在棲楓山,她本來就是吃苦慣了;隱沒了曲家千金的身份,終日在牧場的打鐵房裡,忍耐著高溫的熱度,一次又一次鼓動著風箱,冷眼凝著一塊塊的精鐵熔化,而後在敲敲打打聲中,被鑄成一把一把上好的兵器利刃。

  日復一日,她所等待的,就是能正式進入狄家堡。牧場的何總管很賞識她,而狄家堡從不苛待努力的下人,走進固若金湯的堡內,是遲早的事。

  在那段日子裡,每天能讓她松下心,莫過於黃昏時走出悶熱的打鐵房,翹首看著那染成金黃色的狄家堡。

  感謝這位清黎郡主,為了做好這一次的大典,就在五天前,她被何總管調進了狄家堡,讓她省下不少留在打鐵房的時間。

  收下傘,幾滴水珠滴落在她衣袖上,曲珞江回過神,被調進堡內。這樣的生活不同於時時必須忍耐再忍耐的牧場礦區,也異於事事都要自己獨立自主的棲楓山,更有別於處處被人小心伺候著的曲家深院。

  午後的熱鬧印象她仍銘記在心。在她素來儉樸的生活中,幾乎從沒碰過這麼大的排場,面對這太過炫爛的變化,曲珞江心裡自然有些難以適應;尤其今日午後,她能在這麼近的距離內觀察狄無謙,那是她連想都沒想過的機會……

  她是被調派去服侍朱清黎的眾多丫頭之一,那時位置就在狄無謙的斜方。第一次,她面對面地把那個男人看得一清二楚;她虛假地做著笑容,把所有的激動情緒全隱沒在微微打顫的薄唇裡……

  曲珞江極力回想著她觀察到的一切,同時敏銳地察覺到那屬於自身的孤獨感,如暮色般漸次圍上了她……

  「你在這兒做什麼?」沒等她有所發現,背後傳來冷漠的聲音。

  沉默的眼光鎖在背著他的女孩。狄無謙原來是到這兒好藉以避開他不想、也不願去面對的人與事,卻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一個丫環。

  曲珞江忙轉過身子,一回頭,臉上表情全僵住了!她想都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撞上狄無謙。他身為堡主,應該非常忙碌的,怎麼會……

  曲珞江不著痕跡地垂下頭,垂首行禮。

  「回堡主的話,奴婢什麼也沒做?」她微微屈膝,極為恭謙地福了一福,才抬起頭。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7:00:28

  大部分的丫頭看到他,不外乎都是兩種反應——不是過於尊敬,就是不安,但這個丫頭沒有。當距離更近,狄無謙這才看清楚,女孩骨子裡的勇氣比他想像中的還多,映在紅燈籠底的臉蛋,有著屬中上之姿的美顏,沒有強做而出的自然,只有一個「靜」字可說。

  約莫是隨風斜吹飄灑的細雨之故,她臉上仍沾了些水珠。儘管燈火在她臉上搖出模糊夢幻色澤的暈黃,但狄無謙仍舊瞧得出,那帶著微微疲憊的臉上很清瘦,瘦得近乎沒有血色。這樣單薄的臉蛋,應該是注定讓男人一見心疼的,偏偏那對偏向琥珀色的瞳孔裡,完全沒摻雜任何情緒,完全否定了這女孩原該柔弱的氣質。

  「你是哪個牧場調過來的?」愈是瞧著這個女孩,就愈顯出那細得不堪一折的身材;狄無謙攏起眉心,狄家堡從不虐侍傭人,身為主子的他,彷彿在她的瘦弱中看到了自己未妥善照顧僕役的疏失。

  明知這種責任感真是來得沒道理,但還是把狄無謙弄得很不舒服。

  曲珞江的手在袖內交疊握緊,深呼吸之後,她從容不迫地回答:

  「回堡主的話,奴婢從南邊牧場調過來幫忙。」

  「之前呢?你在哪個地方待著?」

  「礦區。」

  沒有卑下,沒有討好,更沒有拖泥帶水地交代了一大堆,狄無謙從不知道女人說話也可以這樣簡單瀟灑;那種特質是他為人最欣賞的,可是如今突然在一個狄家的陌生傭人身上看到這點,而且還是個女子,不由得讓狄無謙的注意力又放了幾分。

  垂首的曲珞江讓狄無謙瞧不出任何可探知的線索,反而透出了幾分疑懼戒慎,莫不是之前的那分俐落令他印象深刻,狄無謙會相信自己看錯了。

  「你在礦區做什麼?」他溫和地問。

  「熔鐵。」她抬眼,靜靜地回答。

  那種連男人都嫌苦的差事,何總管怎麼可以讓個小丫頭幫那種忙?

  彷彿在不能抗拒的情況下被人狠狠摑了一掌,那沒道理的責任感也突然因這簡單的回答而生出萬馬千鈞的力量,一舉把狄無謙給惹毛了;事後,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變得如此暴躁易怒。

  怒氣勃發的同時,他發現這女孩漠然的瞳孔裡彷彿安上了磁石,冰涼透心之餘,同時也把他整個人鎖得牢牢的。

  「那個工作不是個小女孩該做的。」

  「奴婢已經做了一個多月了。」她回答,在狄無謙臉上出現的那絲不豫,令她頗感意外。

  聽出對方的不在乎,他的視線移向她置於傘柄上的另一隻手,那絕不是一隻可以用滑膩潤美來形容的柔美;在她手背上,幾脈較粗的血管隱隱可見,更有幾道方向不一的疤痕淺淺地在上面分佈著。他敢打賭,翻過面來,也絕對不是柔嫩得可以掐出水的掌心。

  這些傷,都是在礦區受傷的嗎?他的眉心下意識黏得更緊。

  「看來,你吃了不少苦頭。」

  「奴婢這點小傷,無妨。」一般女孩會羞澀地把手藏起來,然而她只是淡漠地跟著他的視線看過自己的手,口氣也沒大多變化。

  狄無謙點點頭。大概也只有這樣的一雙手,才真正配得起她毫無情緒的容顏。

  能用這樣冰涼的態度觀世,她的過去,究竟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磨難,

  「你叫什麼名字?」狄無謙的眉心揪得更緊。

  「喚名珞江。」

  「你的姓呢?」

  「沒有,奴婢就叫珞江。」她眼神一閃,沒把本姓告知。

  「我以為每個人都該有個姓氏才對。」他澀聲言道。

  「珞江自小便由師父撫育成人,所以沒有姓。」

  師父?

  突然地,狄無謙捏住她的手腕,他微微施力;以曲珞江的功力修為,要在此時掙脫他並不困難,但她沒有對此倏然的舉動,她並沒太多意外,她早知道,對方的的頭腦並不含糊,他在試驗她,所以她讓身體跟腕上的劇痛屈服,痛得彎下腰來。

  若是連這一點痛都不能忍,她將來憑什麼帶走七採石?

  女孩眼底的困惑和臉上的痛楚真實地牽動他的感受。這丫頭真的不會武功?下一秒,狄無謙鬆開力道,卻沒放手,同時,牢扣在掌心裡那極為骨感的小手,摩挲著那堆因長年工作而微微隆起的小繭和粗質的膚觸也不是假的。

  曲珞江極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卻不敢做得太明顯。這樣的接近對她而言,是完全陌生且危險的,尤其他緊扣的大拇指,正一遍遍對她的過去做著銳利的檢視和觸摸,幾乎讓曲珞江隨時會失控地摑他一巴掌。

  沒有人敢對她這樣做過,要不是身在狄家,她會讓他為此付出代價的!

  「看來,在進狄家牧場前,你做過不少粗活?」

  面對這句判斷多過疑問的句子,曲珞江困難地點點頭。

  「在道觀裡,劈柴、挑水,都是奴婢必須做的。」她咬著牙,忍耐地望著他。

  原來她出身於清靜的修道觀內,莫怪她年紀輕輕,就有這麼冷眼觀世的超然態度。

  鬆開她的手,狄無謙有股說不出的惱怒,一如被人壓迫的感覺更形強烈,而他卻無能為力於那種困窘。在外人眼裡所看到的畫面裡,他的地位也許是個高不可攀的堡主,而她只是個低下的丫頭;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氣勢上,他是絕對的落敗了。

  難道他今天面臨的考驗還不夠多嗎?先是朱清黎,再來,就是這個珞江。

  但是很顯然地,這位曲珞江比朱清黎高段多了。朱清黎還有那甜得膩死人的笑,而曲珞江卻什麼都沒做,即便是柔順地襝衽,都是形式而禮貌的;而他,卻平白付出了對她的關心。

  如果這也是流於他身為堡主的一種形式工作,或者他會比較釋然,但事實偏偏不是那樣。每一樣解釋在他誠實的良心之前,都變得牽強而愚昧。

  兩位僕人走過來,投身在狄無謙面前,恭恭敬敬請他到大廳一趟。

  「房總管安排你什麼工作?」臨走前,他問了她一句。

  「伺候大夫人。」

  一聽到是朱清黎,狄無謙的眼神閃了閃,雙唇繃得死緊,跟著下人朝正廳走去。

  繡著飛翔大鷹的披風隨著狄無謙堅定不變的腳步,在曲珞江的眼前飄動著,黑銀交織繡出的猛禽,彷彿也在這種步履下,帶著睥睨群雄的目光,霸氣地展翼飛去。

  一種完全、絕對的尊貴氣焰,自然流瀉而出。

  一如他明銳的眸、犀利的唇所透露出的訊息;狄無謙是堂堂一堡之主,同時,也完全孤獨地存在著。

  就在那晚來風急的空氣裡,曲珞江看著他……幾分鐘前曾在心裡有過的怨恨與忿怒,突然在瞬息之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她幾乎要原諒這個對她不敬的男人了,原諒他那突兀無禮的試探,原諒他敏銳犀利的觀察;而原諒這一切的理由,只是因為她無意中發現了狄無謙不被人瞭解的另一面——

  某些時候,他其實跟她很像。

  他們,都是一個人,心裡都是——

  寂寞無主。



第01節


  要不是在眼角餘光瞄到她身旁那個似曾相識的小香袋,朱清黎大概也不會對這侍女多生出什麼特別的感覺。

  「你叫什麼名字?」朱清黎偏過臉,一束長髮輕柔地垂下。她凝視著這名侍女的臉,又掃過那個掛在對方胸前的小袋子,語氣間有些漫不經心。

  應該是認錯了,這款普通樣式的荷包,在江南夏日並不特別突出;唯一跟她記憶裡相似的,是那抹溫柔淡雅的茉莉香。朱清黎啃著指頭,默默地想著她過去曾認識的一個姑娘。

  她回話。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似乎狄家的重要人物,都不約而同地把眼光放在她身上。

  「你是江南人氏?」直到現在,朱清黎這才驚異她的口音。

  「是。」

  「這就難怪了。」她喃喃說道,忽然微微笑了起來。是嘛!既然是南方人,對這枚荷包,還有什麼好疑問的?

  爽朗的笑聲讓曲珞江微微心動。一方面覺得好奇,曲珞江小心翼翼地抬起目光,卻見未清黎整個人全朝她轉了過來;嫣紅色的緞面袍子隨意掛在肩上,襟前微敞,露出一截誘人的白皙,桃花般燦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直盯著她瞧,姿色嬌媚絕倫。

  看到眼前的美女,突然讓曲珞江從來便實際的想法起了變化……倒也不是相較的妒心作祟,而是質疑。也許別人眼中,她的姿色是有那麼一點吸引人,但比起眼前這個巧笑倩兮的清黎郡主,她承認自己是完全被比了下去。

  或者,生得美麗——並不是一件壞事。

  同一時間,朱清黎也在觀察她,從每一個動作,到精簡回答的每一個字。

  「怎麼會大老遠跑到關外來呢?」

  「奴婢自幼無父無母,到狄家,只想圖個溫飽。」曲珞江不疾不徐地重複著早先編好的謊言。

  基於女性的某種知覺,朱清黎並不相信這番話。

  但她也沒有拆穿對方的謊言,只是目光審視著曲珞江。

  不知為何,面對那樣的注視,曲珞江向來控制得宜的脾氣發作了。她一向討厭、也痛恨自己被人這樣探索,方纔她在狄無謙那兒所受到的侮辱還不夠嗎?

  本能地,她將腰桿挺得筆直,冷冰冰的眼睛不妥協地迎上狄家堡的大夫人。

  那是一對冷靜而且相當堅定的眸子,好像在這個女孩認定的世界裡,沒有任何一件事值得懷疑。

  朱清黎先是愣了愣,隨即目光帶著讚賞地笑了起來。

  年紀這麼小,便能有此修養,的確不簡單!朱清黎啜了一口茶,略帶深意地看著曲珞江。

  尤其迷人的那一部分,就是這渾身上下不輕易妥協的倔傲。

  也就是那分感覺,讓曲珞江整個人看起來——光華璀璨。

  這種光芒不是華服金飾、眾人呼擁就可以襯托出的;這種氣息也不是布衣粗裙、蓬頭垢面可以遮蓋的。

  就像梅花一樣,愈寒愈艷、愈冷愈香,更別說十個豐潤嬌美的玉如霞,就連她,可能也要靠邊站。

  還處於備戰狀態,曲珞江卻被狄大夫人一個深思的微笑給笑愣了!她瞪著那燦爛美好的笑容,訥訥的,竟然無言以對。

  「沒事了,你下去吧!」

  拋卻所有無益的心思,曲珞江終於決定不再讓自己放縱了。在桌上,她開始根據腦中的記憶,在紙上陳列著狄家堡的一切資料——

  狄無塵:邊城三俠之首;官階,將軍,狄家故堡主狄嘯天的長男,生母乃是狄嘯天正妻的陪嫁丫頭,因庶出身份,所以未能位堡主。

  珞江考慮了一下,提筆先畫掉這個最厲害的人物。她早想過了,在她想辦法混進堡內之前,這個男人應該已經被朝廷召回,他不是她應該正視的對手,接著是朱清黎……

  曲珞江提筆,毫不猶豫地塗去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女人。狄無塵回京時,會帶走她的,沒有一個丈夫會留下這麼美麗的妻子。

  關於美麗這個字眼,珞江直視被墨汁澆去的名字,眼前恍惚地升起了朱清黎健康美麗的笑容,開朗大方的氣度不似一般閨閣女子。

  事情似乎總有變數,原打算混進狄家堡之後,便開始計劃偷石一事,但是現在,曲珞江卻因為某個毫無關係的理由,把七採石的事情給擱置了一旁。

  全是因為伴扶著新娘子走入大廳的那一幕,曲珞江確信自己並未遺漏當時狄無謙當時每個表情的變化。

  狄無謙的神情,轉變得太快了,快得令向來敏銳的她立刻察覺了不對勁。

  是因為朱清黎生得太過美麗嗎?曲珞江支著額心,安靜的臉上浮現了困惑,她視而不見的盯著眼前微曳的燭火,努力想用自己的邏輯對這個問題做出合理的解釋。

  應該不是美麗這一項。沉思了一會兒,曲珞江推翻了這個結論。狄無謙不會是這樣的人,自他前妻數年前身亡後,從來沒傳過他跟任何女人有過牽扯,想當然不可能如此巧合,尤其,朱清黎還是他大嫂。要知這種行為在江湖中,稍有俠義之心的人都會唾棄的。

  那麼,又該怎麼解釋,那種從喜悅到近乎苦澀的情緒呢?不懂,她真的不懂。

  有關感情這一部分,師父從不教她,甚至,嚴禁她動情動欲;十六年來,她也習慣了無嗔無喜、無悲無樂地活著,師父不提,師兄自然也不教她,情字……她咬著下唇,那濃濃的疑惑變成了更多的苦惱,瞧著被抹去的三個字,她徐徐將視線轉至另一個有姓無名的女子。

  永氏?珞江秀眉輕蹙;這位曾入主過狄家堡的永家千金,是狄無謙的元配,數年前莫名身亡,只為狄無謙留下狄雪陽一個女兒。

  狄雪陽,珞江接著塗掉這個名字;一個孩子,對她而言沒有太多的威脅。

  然後下來是玉如霞;狄嘯天之妾姜幼玉所認養的義女,曲珞江的手稍停了一下,這個跟自己同年的女孩,清楚七採石的下落嗎?頓了頓,曲珞江決定暫時保留下來。

  最後一個,就是最棘手的人物了。

  狄無謙,狄嘯天和正妻所出,血統高貴的狄家次子,有著標準說一不二、強勢冷硬的鐵漢個性。接任狄家堡後,在短短時間內,將狄家勢力自原來的規模裡,擴張了數倍之遠。

  她下意識捏緊筆管,怔怔地沉思起來。

  下午那一面,珞江已有初步認知,狄無謙是個對一切都會野心勃勃的男人。

  篤篤的敲門聲響,珞江以最快的速度捏爛了字張,雖然心裡尚無決定該怎麼開始,但至少,她已知道曉得最重要的對象是誰了。

  接獲新派的工作指令,曲珞江有些錯愕。她被調至川風苑,服侍狄雪陽。

  一開始這並不是她所希望的,畢竟,一個沒有牽涉到孩子的工作,會讓她自在許多,也有更多時間進行自己的事。

  但接觸狄雪陽之後,她改變了想法。

  那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聰明文靜、懂事乖巧,完全不像狄無謙。

  像碗清淡的桂花釀,細長迷濛的眼,淺淺淡淡的眉,嘴角無辜的笑渦,當她瞧著人的時候,不但沒有驕氣,那帶著點羞怯卻忍不住想探索的表情,反而顯得更加生動。

  曲珞江習慣的冷漠,似乎不適合用在這樣一個孩子身上。

  尤其是個幾乎被父親遺忘的小女孩。從她被派進川風苑後,兩個多月來,竟然從來沒在苑內見過狄無謙。

  而她一心想要的七採石亦無下落,在狄家堡內,沒有人討論過那顆石子,好像江湖中的傳言都是空穴來風,純屬虛構,狄家堡只是個固若金湯的城堡,七採石只是個不被證實的流言。

  「我的字好不好看?」

  她聞言回神,和其他丫頭一樣,對鼻尖沾了塊墨漬的小女孩笑了笑。

  「小姐寫得很好。」所有丫頭一致笑道。

  面對這習以為常的讚美,狄雪陽的反應是偏頭打量自己的傑作,然後露出不確定的笑容。

  「如果拿去給爹爹,他會喜歡嗎?」

  這就不是做奴才的能代為決定的問題了,一時間,每個人都靜了下來。

  只有曲珞江誠實地搖搖頭。

  「我不知道。」

  狄雪陽表情黯下來,對她可憐兮兮地笑了一下。

  曲珞江突然覺得很懊惱,她為什麼不能安靜一點呢?看來,實話實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一會兒,狄雪陽鼓著腮幫子吹乾了墨汁,捲起來交給身後的婢女。

  「收起來吧!我肚子有點餓了。」

  「我去端些點心。」曲珞江點頭,避開房間沉悶的氣氛。

  然而,走出廚房,才踏上川風苑的迴廊,遠遠的她便聽到狄雪陽的哭叫聲。

  丟開餐盤,曲珞江動作快得嚇人,她直奔聲音來處,看到一名高大的黑衣人扛著狄雪陽,從容不迫的走出房間,一名婢女倒地不起,顯然是被打昏了。

  第一枚錐子夾帶強勁的殺傷力,企圖擋去黑衣人的去路,那黑衣人頭不回,掌心一翻,錐子平平飛向直撲而來的曲珞江。她偏頭閃過,空中再甩出一枚錐子。

  「孩子留下!」怒吼間,她被黑衣人化去攻勢。

  第二枚錐子則釘在距黑衣人正前方一指之遙的木窗上。那黑衣人緊急煞住腳步,轉過另個方向,提身想翻牆而去。

  但連續兩次,都被曲珞江攔下。

  黑衣人被逼得動氣,扭過身子,眼底透著警戒。

  「孩子放下,我讓你離開。」曲珞江冷冷地開口,袖裡又暗暗滑下兩枚錐子,食指慢慢地叩緊,她在衡量,目前的情勢究竟對自己有多少勝算。

  「如果我不……」

  在江湖上,未等對方把話說完就先動手,是件相當勝之不武的事,但曲珞江不在乎這些規矩的,她也無意花時間搭理對方的挑釁,袖子一揚,第三枚錐子朝黑衣人疾射而去,人再度飛撲而上。

  黑衣人顯然沒料到她這著棋,錐子擦過他的耳際,削下一層皮,再釘至迴廊上方。

  「好個小賤人!」那黑衣人吃痛叫了一聲,護著耳朵吼起來,無疑地,這個清瘦的小丫環把他惹火了。丟下狄雪陽,黑衣男子抽刀舞得虎虎生風,凌厲的朝她攻來。

  一擊落空後,曲珞江再變招而上,每一招都藏著濃烈的殺意,她心裡清楚,最好的攻擊時間已過,為此她更要速戰速決,在沒順順利利拿到七採石之前,最好任何人都別試著干擾她的計劃。

  但是,她顯然低估了對方的功力修為,還有在體力上,她也及不上這個男人。擋過百招後,曲珞江開始盤算著其它救人的可能,打鬥之間,她想盡法子把苑外的花草桌椅大力搗毀,盼能快速引來外頭的侍衛。

  無關怯懦,她的想法向來實際。

  她從沒為任何事祝禱過神明,但眼前,她卻希望上天有知,不要讓狄雪陽受到傷害。

  黑衣人對她的死纏似乎已經不耐煩,再度咒了幾句惡毒的粗話,目露凶光,顯然決定對她重下殺手。

  後頭人聲隱隱喧騰,腳步移動聲跟著火光快速朝花園移來,曲珞江正心喜於自己快出現幫手時,一陣劇痛卻迅速在她腋下炸開。

  那錐心的痛楚,幾乎令曲珞江當場昏厥。

  她蹣跚退走了兩步,看見那枚攻擊落空的鐵錐子穿透她的身子,啷NB456跌落在石板上,濺灑了數滴深紅的血珠。

  朦朧中,曲珞江只見黑衣人縱身一躍,挾著狄雪陽欲上屋簷,她來不及細想,撐著最後一一口氣,掏出懷中的匕首。

  「放開她!」曲珞江迸出低吼,一刀戳空。

  刀身鋒利無比,輕易的便沒入涼亭的石柱中,她則因為暈眩而跪倒。

  「青巖刀!」那黑衣人震愕的瞪著那把匕首,突然嚇得鬆開手,任狄雪陽摔落在地。

  「你這丫頭怎麼會有本閣信物?」那黑衣人一把揪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開始大力搖晃她。曲珞江失血更厲害,眼光也開始渙散。

  追來的腳步更近了,黑衣人衡量情勢,丟開曲珞江,拔下刀子,匆匆躍牆而去。

  曲珞江在地面上咬牙撐著,無視鮮血正源源不斷地自她身上湧出,拼盡殘存的一絲力量,她辛苦的掙扎至小女孩身邊。

  狂風大作的午後,那片血跡染紅了鋪在花園小徑上一大半的細碎小石,曲珞江冒著冷汗檢查狄雪陽身上,確定小女孩沒有受傷,才真的松下心來。

  之後她只覺得眼前一暗,寒冷撲面而來,整個人脫力的、輕柔的飄浮起來……

  夜色之中,一道閃光發亮了天空,風聲狂嘯。

  然而,曲珞江連後頭那震耳欲聾的雷聲都聽不見了。

  狄無謙以最快的速度趕進川風苑內時,看到的就是這種情形;護主重傷的丫環被抬進房裡,他的女兒窩在幾個婢女的懷裡,跟著那幾個昏迷後醒轉的丫頭,驚嚇得嚶嚶啜泣。

  狄無謙沒有時間察看女兒好不好,事實上,還能聽得到狄雪陽的哭聲,這就是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而這個珞江……如果他該死的還沒忘記她名字的話,這女孩動也不動地躺著,身下那片原來洗得乾淨純白的被鋪,因她鮮血的澆灌,像開了一大片嫣紅的杜鵑。

  「找楊炎來,快!」他盡可能自制的說話,但裡頭慣用的簡單命令卻比咆哮還更有驚人的威力,房總管臉色一整,飛快點頭,奔出了川風苑。

  出手封住她身上所有的脈門。狄無謙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宣誓著:他絕不允許這女孩死在狄家堡內。

  沒有一個下人會在這裡死於非命,他犯過一次錯,他絕不允許那種事情再次發生。

  某個時候,狄無謙個性裡的執拗是相當嚇人的;他不會讓曲珞江死,至少,不會讓這些血成了女孩人生最後的一首送葬曲。

  「封鎖堡裡通往各個牧場的出入口,明天太陽下山之前,不論死活,我都要見到兇手的模樣。」又是一句命令語,冷酷地昭示著他真動了怒氣。立刻又有一個男僕領令,飛快的離開苑內。

  床上瀕臨垂死的女孩出現微弱的氣息,出血情況已經緩和下來,然而,狄無謙不敢貿然行動,他不精通醫理,不必要讓曲珞江擔這種風險。

  縮在房內一角的眾丫頭婢子仍不時傳出些微的啜泣聲,狄無謙冷淡地瞟過她們,慢慢走過去,抱起了女兒。

  「到外頭去。」他示意她們,那些於事無補的哭聲只會讓人心煩意亂。

  「雪陽怕不怕?」他凝視著八歲的小女兒。如果不是盛了過多畏懼,這雙眸子該是慧黠可人的。

  但是,無論如何慧黠可人,對他而言,都沒有用。從狄雪陽出生至今,狄無謙從來就沒有過身為父親的喜悅。

  六年了,他還是習慣自己一個人存在著。

  就在六年前的某天午後,他妻子沒留下隻字片語,就在床上瘁死,僅僅留給他這個女兒。在那場以利益取向的婚姻裡,狄無謙從沒承認自己愛過那個蠻橫又驕縱的女人;或者也因為如此,對於狄雪陽的到來,他並不是很能接受。

  被父親問及,小女孩嘴角一撇,紅通通的眼眶眼看又要浮出淚水來,但是很快的,它又用力地眨回去。

  「有爹爹在,雪陽不怕。」她濕答答的臉頰偎著狄無謙的,大力地搖頭。

  狄無廉立刻把臉頰移開了一些些,他不習慣這樣親膩的接觸,也不喜歡。

  在他心底最深切的渴望,是一個男孩,而且,是跟自己深愛的女人共同孕育;但是身為一座城池的掌握者,他卻很可悲,兩者皆落空。

  脫開他人眼中的狄堡主,他所求的幸福是如此簡單,但是,卻是一片空白。

  其實,等著他點頭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但卻沒有一個是他真正想要的,只有……狄無謙咬牙,忘了吧!朱清黎的人,朱清黎的心,都不是他的,對他珍愛的事物,他不願強奪,他只要一輩子看著她平安喜樂,那就夠了。

  「爹爹,您在想什麼?」狄雪陽怯怯地問。

  他沒說話,臉上卻浮起了淡淡的愁。

  亡妻是被毒殺的,兇手終成懸案;為此,永家牧場相當不諒解他這個女婿,但礙於狄家越來越龐大的勢力,什麼都沒敢過問。面對這種結局,有一段時間,狄無謙曾期望自己能出現一絲絲罪惡感,但諷刺的是,他卻只有鬆一口氣的釋然;唯一讓他無法忍受的,竟是傾盡狄家堡的力量,卻找不到兇手的難堪。

  長久以來,狄家堡的一切對他而言,早高過他個人的恩怨榮辱、愛怨嗔癡,背上肩負的責任是那樣沉重,浮華之外的威風凜凜他並不稀罕。如果可以選擇,他又何嘗願一肩擔扛!

  「回房睡覺去。」他摸摸她的頭,沉聲喚了一個丫頭進來。

  「吩附下去,今晚堡內加強戒備,保護所有的女眷,沒事不得外出。」

  「是。」

  除了一名守衛留在川風苑的月門外看守,狄無謙遣退了所有人。

  關於這個叫珞江的丫頭,自那晚簡短的談話裡,她那超乎一般人的冷倔,並沒有在他的心裡留下太多感覺,因為他的嫂子,早占走了他全部的心。

  而今昏迷中的她,依舊持著那一貫的孤冷,清麗的姿顏顯不出女人柔弱的溫潤。

  慢慢的,狄無謙坐上床邊,他握住女孩的手,冰涼涼、軟綿綿地偎在他掌心裡,狄無謙無法不注意,那些曾讓他關心過的粗劣傷疤。

  重新端詳這些淡淡痕跡,他心念一動,像是想起什麼,急急推門而出。

  從廊下階梯滴流到花園碎圓石間的血滴仍怵目驚心地存在著,其中一大片,匯流在房外的走道上。狄無謙抬起頭,遠處的雷光隱隱乍現,天色更黝黑了,狂風把地上凌亂的花樹捲得亂飛。

  看來這場即來的雨勢不小,說不定會讓找人的行動更加困難,他皺起眉頭,緩緩拉上門,想趁下雨之前,希望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7:03:11

  第一記雷聲砍下來時,玉如霞捂著耳朵,差點跟著馬車外頭亂叫的馬兒哭出聲。

  早知這樣,她該聽無塵哥的話留在西牧場過夜的;可是阿姨的話又不能不聽,她心慌的掀開簾子,外頭那道亮得駭人的閃電光柱嚇得她趴下來。

  離狄家堡至少還有三里路遠,她能順利抵達嗎?

  「干叔。」

  「玉姑娘,您還好吧!」車伕回話,在外頭關心地喊。

  「我沒事,車子怎麼不動了?」

  「這幾匹馬兒嚇壞了,姑娘,您別怕,您在車裡頭很安全。哎呀!畜牲……」

  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更強大的第二記雷聲乍然而落,彷彿要劈開天地,所有的馬兒尖聲狂叫,亂跺亂踢,聲勢大得驚人,加上車伕連綿不絕的咒罵哀叫聲,玉如霞擔憂地攀著座位起身,拍打車門。

  「干叔!」她拍打車門。「你沒事吧?」

  沒有回音。一大顆接著一大顆的雨滴用力敲上車頂,沒幾秒鐘便聚集成激烈的雨水沖刷而下。

  她推開門,狂風帶著更強大的水氣潑進車裡,朦朧間,幾匹馬兒在曠野中愈奔愈遠。

  「干叔!」她吃力的張望車伕的人影。

  「我在這兒,姑娘,你進車去,裡面比外頭安全,我去想辦法把那幾匹不中用的畜牲追回來。」老車伕不由分說地把她扶進車後,關上門,便朝馬兒的方向蹣跚走去。

  「不要去,太危險了,風雨太大了!」她透過車窗大喊,怕自己一個人落單。

  這樣可怕的世界不是她所熟悉的,她不能、也不想一個人面對。

  「姑娘,要是沒有馬,咱們到不了堡內。你忍著點,我馬上回來!」

  「不要去!干叔——」

  老人搖搖手,風雨中吃力挪動著步伐,背影愈來愈模糊。

  「干叔!」她開始大哭,斜吹的雨勢濺濕了她整個人。

  風雨雷電同時以驚人的速率呼嘯著,馬車在原地被掃得搖搖晃晃,玉如霞被震得摔到另一頭,渾身濕透的她環抱著自己,嚇得噤聲。

  眼前只剩下她一個人,玉如霞捏著衣襟,開始抽噎。

  隔了一陣子,正當她心喜於風雨的停歇,車子忽然開始滑動,她嚇得彈起來,攀著窗沿起身,卻發現四周的景物慢慢地加速移動。

  意識到車子正順著雨後鬆軟的泥地快速衝下坡頂,車門被風速掃開,她緊緊攀住另一邊的窗沿,開始呼救。

  「干叔!」

  山坡另側,一匹馬兒撤開四蹄,快速奔向失控的車子。

  「跳車!」馬上的男人大喊。

  玉如霞瞪著那快得看不清楚的路面,本能地搖頭。

  「跳車!」

  「不,我怕!」她尖叫。

  一連喊了幾次,她的回答還是一樣。眼見馬兒快追不上失控的車子,男人也被她的頑固弄得氣絕,他兩腿一夾,將座騎貼近車身,一手握鞍,頗長的身子探過去,快速地拖下她。

  「放開我!」玉如霞被此舉嚇得不輕。她又急又羞地猛推那雙環在胸口下的手,甚至忘了落淚。自小的禮教,不允她接近任何男子,何況還是個陌生人。

  而巫青宇作夢也沒想到,懷裡頭誤以為的男孩,居然是名怯生生的少女。

  玉如霞掙也掙不開的情況下,張口咬住他的手。

  面對她的掙扎不休,巫青宇忽然冒火了,將人抱離車後,他讓馬兒轉向奔馳一陣,才勒馬停住,接著,一股刺痛自他手背傳來。

  他不吭一聲,拎著人跳下馬,在她還不肯鬆口之前,加了一些力道,將女孩連同手上的馬鞭一道丟在地上。
雨水和著他手背上的傷,泛著紅艷的血色流下。

  玉如霞狼狽的摔倒在地上。美麗的臉上沾滿了骯髒的泥水,她似乎震驚之至。被自己粗野的行為,也被對方毫不憐惜的動作給再次嚇住。

  生於狄家,長於狄家,狄無塵兄弟倆,對她呵護備至,從小到大,從來就沒有人捨得對她說一句重話,更遑論做出對她動手的事。

  「你是什麼人?」顧不得痛楚,玉如霞瞪著那張看不真切的臉,驚慌失措地向後拖曳了幾步,無法明確思考,她隨手抓起一旁的馬鞭朝他揮去。

  巫青宇只是冷哼一聲,快速地奪下她的鞭子,看也不看地就將之折斷,而後丟棄。

  然後他盯著手背那冒血的齒痕。

  「早知如此,我會讓你跟車子一塊撞個粉身碎骨!」他冷冰冰地在大雨中說完話,便頭也不回朝頻頻跺腳的馬兒走去。

  玉如霞被罵得無言以對,只是呆望著他那一跛一跛的身影發愣。可怕的風雨。

  巫青宇拍拍馬兒,雖見她跌跤,卻連一點點的同情心都吝於給她。

  「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對他的無情,坐在地上的玉如霞,既忿怒又震驚。

  「有何不可?」

  她被這話氣得無話可說,望著自己沾滿泥漿的衣裳,身上有幾處還微微作疼,淚花在眼底打轉兒,她的委屈、傷心一古腦兒全部湧上。

  與其跟這種人低聲下氣,乾脆一個人在這兒給雷劈死算了,她忿忿地想。

  光芒點亮了天空,她摀住耳朵,別過臉,玉如霞幾乎嚇得要嘔出來。

  巫青宇注視她,在方纔那瞬間看清了她的臉,除掉髒兮兮的泥水,這張臉應該是美麗的。怪異的感覺在四肢百骸漫開,彷彿暴風雨擴散的程度,快得讓他擋也擋不掉。

  該死!他討厭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女人,這個女人尤其是。從剛才到現在,那小小的肩膀就沒停止顫抖過,見她哭成這樣,不知怎麼地,弄得巫青宇心煩無比。

  珞江就不會這樣,她從小到大,掉淚的次數可以扳著指頭數出來。

  「你的臉很髒。」他實話實說,下馬走到她身前;安慰人向來不是他拿手的事。

  「……」她抽泣著捏著髒掉的裙擺,腦海中淨是一股衝動想在他惡毒的嘴上抹泥巴!

  打從小,阿姨的教育就是要她完完全全像個女人,她連發脾氣都發不全,更何況是把粗話對個男人罵出口?

  笨……她咬住心裡罵人的話,漲紅著臉,委屈的淚水掉得更多了。

  沒有回答,她讓他像個傻子跟空氣獨白。

  真的太無聊了!巫青宇搖搖頭,聲音依舊維持一貫的冷淡。

  「要掉眼淚等離開這兒再掉,我沒興趣聽你的哭聲和野狼相應。」

  狼!她驚嚇得抬起頭,那泛著淚的眸子更圓更亮。一記雷劈下,她嚇得栽進他懷裡。

  該死!這女人的行動總是這麼毫無預兆嗎?巫青宇快速地拉開她,身子微微顫抖,不是渾身濕透,而是因為那猝不及防的接觸。

  可惡!他喃喃在心裡詛咒自己的無能。這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姑娘、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卻比那些武林高手的一招半式更深地影響了他。

  「想要起來?」

  「沒……沒看人家起不……來嗎?」她吸吸鼻子,語音哽咽。天啊!她痛恨自己這樣軟弱。

  「要我扶你?」他居然問她,還是正經八百的口吻。

  他——實——在——太——過——分——了!玉如霞急怒攻心,咬牙切齒地漠視著身上的痛楚,用力地站起來。

  夠了!收拾掉自己的心情,巫青宇惱恨再這樣糾纏下去。他如之前那般的抱她上了馬,不管她開始掙扎哭鬧。

  「你要到哪兒?」

  她抽泣,掩著臉不肯抬頭,半晌才怯怯地朝狄家堡的方向指去。

  按住她不安的身體,巫青宇驅著馬朝她所指的方向奔去。

  白熱化的灼痛,燙醒了曲珞江。

  接下來的痛楚沒有斷過,一波比一波來得凶,一次比一次來得猛。曲珞江緊合著眼,起初還有些自製忍著不喊出聲,耳邊有隱約可辨的交談聲,低沉、嚴肅。是男人的聲音,但她無法接收得更清楚,那些聲浪嗡嗡嗡地縈繞在旁,似乎在抱怨什麼,又似有關懷的口氣;到了後頭,她的忍耐漸漸被那愈來愈加強的痛楚給掩蓋掉了。

  「你確定要這樣做?」一個男人問道。

  「一直把她穴道封住,也不是辦法。」另外一個人說。

  兩個聲音飄近她耳邊,曲珞江想睜開眼睛,卻絕望地發覺,她連這樣的力量都失去了。她只能蠕動乾裂的嘴唇,渴望有水能流進她的身體裡。

  意識到有人正輕柔地解開她的外衣,她搖搖頭,奮力地要睜開眼,想看清楚是哪個混帳膽敢脫她的衣服,然而,眼皮卻沉得張不開。

  不能任人擺佈,曲珞江喘息著;也不知哪兒生來的力量支撐著她的意識,倏然,她彈起身子,朝那個正在撥開她貼身小衣的混蛋揮出一拳。

  「噢!他媽的!」一聲受到劇創的呼痛。

  曲珞江摔了下去,再度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把褪了一半的衣衫解開,狄無謙轉向房中另外一個人。

  「她已經昏過去了,你不打算再繼續?」

  「不幹!」

  那一臉鬍渣、怒髮衝冠的中年男子,正捂著左眼,粗劣地低咆著。

  「楊炎,只是個小丫頭。」

  「女人、丫頭、老太婆都一樣,他媽的,竟敢打老子!你就讓她死好了,我告訴你,這事沒得商量!」一揮手,楊炎又罵起粗話來。

  「有點氣度,別跟一個小丫頭計較。」

  「他媽的!就因為是個丫頭,又看在你的面子上,老子才會這麼忍耐!」楊炎的手放下,左眼正正一個瘀青的印記,在他那凶狠的表情上添了一絲滑稽的味道。他橫過狄無謙一眼,不忘朝床鋪上的女人恨恨地指去。「今天她要是個男人,老子早讓她從半個死人變成徹頭徹尾的死人!」

  「楊炎!」狄無謙譴責地望了望他。

  「難道老子說錯話了?」楊炎給他這麼一瞄,暴躁的脾氣又發起來:「老子活了四十好幾,就沒見過這麼凶悍潑辣的娘兒們!都只剩半條命,居然還打人!」

  狄無謙嘴角抽搐了一下。這楊炎一定是氣糊塗了,據他所知,提到凶悍潑辣這些特質,無人能出楊家嫂子其右,她那吼聲一到,可是狄家堡眾所皆知的。

  「我相信她已經疼得神志不清了,加上我們又打算剝開她的衣服……」

  「神志不清可以把人打成這樣?!」楊炎氣急敗壞地指著自己黑了一圈的眼睛。「狄無謙,就當你眼睛沒瞎,也別淨把胳膊肘兒朝外伸成不成?早知道你這麼維護她,這一拳就該換你來挨挨看,老子就不信你還能笑得出來。」歇了口氣,又嘀咕出聲:「干干扁扁的身材,女人該有的都沒有,就算老子想對這丫頭做什麼,我家那惡婆娘也不會饒我!」

  「你總算想到嫂子了,她最近還是這麼身強體壯嗎?」狄無謙嘲弄一笑。

  「是呀!出拳那股勁才猛呢!」想起妻子那醋意一來的剽悍勁,楊炎的咕噥聲更大,方才被珞江揍出的惱羞成怒全不見了,此刻唯唯諾諾像個小男人。

  「你真的不幫她?」

  「老子說不干就不幹!」楊炎跳起來,很有氣概地走出去。

  「但她的傷只有你能……」

  「傷口雖深,但很乾淨,流掉的血,多的是帖子藥方可以補回來,反正這丫頭既然還有體力可似揍人,她就絕對死不了,老子獨門制的創傷藥全在箱子裡,你自己想辦法!」

  看來他是真動了氣。要是平日,狄無謙乾脆就算了,但珞江的生命要緊,他雖不擅長軟言相求那一套,但為了救人,也顧不得形象了。

  「楊大哥!」

  「叫我楊叔叔、楊爺爺都沒用,想拐老子再去挨揍,門兒都沒有!」

  「楊大……」原來還想再說些什麼好平息對方的怒火,但最後大力的關門聲卻代替楊炎回答了一切。

  再一次,狄無謙皺著眉頭望著因護主而重傷的女孩。

  不怪楊炎的反應,今天要換成是他,可能也會氣得跑掉,狄無謙看著珞江,悶悶忖道。但是……話又繞回來說,既然狄家堡的名醫都說沒問題了,那他也可以安心了。

  染血的貼身小衣,此刻仍安穩地枕在玉臂上,狄無謙仔細地拉開衣裳一角,看見紅肚兜兒上兩條結至女孩頸後的細長帶子。

  狄無謙忽然遲疑了。

  他並不擔心自己能不能把持得住,事實上,要是一個小女孩也能引起他波瀾不興的慾望,那麼,他這些年也算是白活了,他只是猶疑,這種行為,是不是做得太多了。

  外頭多的是等著他差遣調動的丫頭,他可以選擇輕易避開的。

  然而,那些猶豫立刻就拋開了。想這麼多!平常,他是從來不為這種小事考慮再三的,狄無謙為自己的不果決而慍怒,他是珞江的主人,就算今天這丫頭不為他女兒做的,他也理當有責任照顧她。

  狄無謙抱扶起她,合著眼的珞江,軟綿綿地依偎著他,在血腥味撲鼻而來的同時,一股清雅的茉莉香輕輕散開。

  狄無謙微愣,扣住那香味的來源,是一枚垂掛於女孩頸上的精巧香袋。

  他脫去香囊,瞧見起伏極大,高凸在眼前的肩胛骨,又看著那結在頸後的肚兜小結,某種煩躁的心情突然席捲了整個人。

  狄無謙從不曾對女人憐香惜玉過,他亦不放任自己輕易去同情任何人,就算對朱清黎,他所做的也只有單純的寵愛和依戀,可是這其中,他並沒有摻雜任何的憐憫和疼惜。

  可眼前的女孩顯然又讓他破例……狄無謙咬咬牙,手指勾開了那個細結,珞江僅存的貼身小衣鬆開來,在兩人之間滑落。

  她發育還算完整,但胸脯底下兩排貼著皮膚明顯表露的肋骨卻令他下意識攏起了眉心。這女孩比他想像中還要瘦,她真的已經十六了嗎?狄無謙凝視著那血淋淋的傷口,紛亂的感覺無從說起。

  他疼惜珞江?見鬼!珞江的瘦弱、珞江的無依、珞江泛流而出的鮮血,甚至在她手掌每一道傷疤和繭痕。

  這一切一切,全都要歸罪於她這一身傲骨;然而,偏偏連她的驕傲和自不量力,他都會心疼,都會不好過!

  該死!他大了這女孩不下十多歲,居然在這當頭會管不住自己!

  狄無論扳過她的身子,細細拭淨她胸下四處橫溢的血跡。有段時間,他幾乎因為受不了這種折磨而想奪門而出!狄家堡上上下下數百個丫頭婢子,他可以隨便叫個女人繼續他這種「卑微」的工作,就算看在珞江不是個普通丫環,他盡可以喚玉如霞做,甚至更可以請朱清黎做,他只要退避一旁,眼不見為淨。

  然而,他總是忍下了,但心裡卻沒意義地咒罵著;咒罵楊炎、咒罵那個企圖想抓走他女兒的該死刺客、咒罵這個叫珞江的女孩為何要這樣勇敢!她讓他欠下這份還不起的人情,但花下他更多心思詛咒的,是他自己控不住的心。

  他已經出軌一次了,好不容易才下了決心回復,但天殺的是為什麼要發生這種事?



第02節


  狄家堡今晚似乎透著怪異,氣氛猶如弓上弦。

  巫青宇策馬移前兩步,又退了一步,心裡盤算著是極限了,再移過去一些些,他的行蹤就完全暴露。

  低頭看著僵在他懷裡睡得香甜的女孩。他俯下頭,輕輕在她耳邊輕喃。

  「狄家堡到了。」

  玉如霞昏昏然自睡夢中醒轉,而那灼熱的男人體香盈鼻而來;驚喘一聲,她僵住了身子。

  巍峨的堡門映入眼簾,她睜大雙眸,眼底透著惶恐,因為她不敢相信,自己真讓一個陌生男子送了一程。

  要是讓阿姨知道,會活活把她打死的!

  「你不下馬?」

  她掩住嘴低低地尖叫一聲,整個人完全清醒了。她快速移下馬,朝入堡的方向走了幾步,才敢回頭。

  風雨已經完全停了,她曾濕冷的身子變得溫暖無比,但她無法忽略傳遍身上的體溫,那是屬於另外一個男人的,也是她陌生的。

  「你……你到底是誰?」她仍不敢正眼瞧他。

  沉默——是巫青宇留給她的答案。

  他不明白這女孩在恐懼什麼?那怯弱的背影彷彿在擔憂什麼,好像他是洪水猛獸,隨時會吞噬她似的。

  這世上,大概除了曲珞江,所有女人都是奇怪的吧?!巫青宇在對方還沒有回應之前,便策馬先離開了。

  一夜無眠的侍女穎兒接到消息便衝出來,抱著她又哭又笑地喊了起來。

  「小姐,你嚇壞我了!干叔找不到你,我差點沒掐死他!要是你出了什麼事,你要穎兒怎麼跟姜夫人說?」

  半天沒回答,只看玉如霞站在那兒呆愣愣地不說話。

  「小姐?小姐……」

  玉如霞怔怔地回過神,對侍女勉強一笑。

  「穎兒……我累了。今晚的事,拜託你別對阿姨說,我怕她會罰干叔。」

  「嗯,小姐,你怎麼回到這兒的?」

  玉如霞倏然紅了臉。她從來就不會撒謊,可是那些事,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我……我等風雨小了些……哈啾!下了車之後……下了車……哈啾!」

  一見主子玉體違和,穎兒根本聽不進她那結結巴巴的謊言,急急喚了幾個下女,七手八腳地挽扶著玉如霞回朝霞閣去。

  「我沒事,你也別怪干叔,都是那場暴風雨……」

  「我知道,只是堡內發生大事,我擔心小姐——」

  她停下腳步。「發生什麼大事了?」

  「小小姐差點讓壞人給擄走了。還好老天保佑,一切都沒事。」

  「哦!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小姐,你到底怎麼了?」

  「沒事,只是……暴風雨的關係。」玉如霞喃喃細語。

  暴風雨停了,那個不知名的男人也走了……

  只是暴風雨的關係,等到明早太陽一出來,每件事都將會恢復原來的樣子吧!

  沒有人該為這個意外負責,而且,只要她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的。一切都會不落痕跡地消失,就像……穎兒一會兒會把她身上這件髒衣裳送洗得乾乾淨淨。

  有些不該有的記憶,只要她能夠,是可以洗乾淨的。

  大半夜裡,曲珞江清醒了一次。在疼痛中艱難地睜開眼瞼,有一段時間,她幾乎以為自己是死了;但由腋下蔓延至全身的那股痛楚,卻讓她很清楚,她還活得好好的。

  那是她第三次瞧見狄無謙,那男人就坐在她目光可及的對面,專注地翻閱著攤於桌面的書冊。

  即便是這麼近的距離,但她卻能確定,他的心並沒放在書上,他那半合眼的神情也沒有昏昏欲睡,反而有種專注,或者更貼切的說,該說那是一種思念。

  那紙張該有半天不曾翻動了吧!她猜想。這樣真心誠意思慕著某件事情,狄無謙在想什麼?曲珞江眨眨眼,想把他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但終究抵不過肉體的疲累,她垂下雙睫。同一個角度讓她的肌肉僵累不已,想換個姿勢,未料另一隻手卻撞上了傷口。

  那痛楚來得如此巨大而強烈,她死命地吸氣、再吸氣,縮著身子、再縮著身子……她渴望讓自己消失、讓自己昏眩,好避開這劇烈般的痛苦。

  狄無謙跳起來,撞落了厚重的書冊。他飛快地趕到她身旁,卻對她的情況愛莫能助。

  「珞江……」

  她仍顫抖著,一次又一次地深吸氣,緊合的雙眸帶來的黑暗並不能幫助她。此刻,曲珞江沒辦法回應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壓抑著淚水的分泌;她不願在外人面前哭出來,那是懦弱的行為表現,她痛恨用淚水來博得他人的同情。她不能哭,她不想哭,她也不要哭。

  「珞江……」狄無謙不再避諱地握住她的手。十幾個時辰前,他曾為她拭淨胸前的血、為她裹傷、為她換上輕軟的衣裳,如果不是她太疼,他會抱住她,就像剛才那樣,他希望能給她一分安撫的力量。

  而曲珞江卻沒有思考這樣的行為,更沒有為此而安靜下來,她只是本能地用力甩開他的手,轉而將握拳的兩手緊緊抓著被子。她不需要任何人,因為,她從來就不需要。

  狄無謙立在床邊,他為珞江的行為錯愕無比。

  除了真正失去意識,她從來沒有放棄過戰鬥;就連被疼痛淹覆的同時,她也要拒絕別人,就是不肯開口喊個「疼」字。狄無謙躁怒地踏上前,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她不肯讓別人同情她,他偏要憐憫她!她不要接受別人的施捨,他偏要施捨;最重要的是——他的傲氣,不許任何人抗拒他。

  尤其是個女人,尤其是這個叫「珞江」的女孩。不是基於道義責任,而是他的好強,他就是不許她拒絕自己!

  感覺肩膀被人輕易地施加壓力,曲珞江想睜開眼。在這之前,狄無謙早封住了她身上的昏穴。

  痛楚神奇地消失了,曲珞江昏睡了過去……

  籠罩在外頭的墨色更黝黑、更靜謐,川風苑裡的燭火仍持續著,無聲地落著蠟淚……

  很久之後,才有一頁書的翻動聲輕輕響起……

  珞江完全把他弄糊塗了。從一大早,狄無謙的心頭,就一直盤據著昨晚被嚴厲拒絕的那種奇異感覺。他真的不懂,生存對珞江而言,意義到底是什麼?完全不仰仗任何人嗎?

  她讓他想起了霜花,那種卓於寒中而不栗,舉於風而不搖、不柔弱,也不取悅於人的花。

  「堡主,北牧場的辛總管求見。」一名男僕恭敬地在外頭傳話。

  「請他等一下。」

  房間的另一頭,何總管的眼神緊盯著狄無謙。

  「繼續念下去。」狄無謙示意。

  「珞江,江南人氏,自幼父母雙亡。」何總管道。

  「她在哪兒長大的?」狄無謙支著額心,頭痛加上一夜的無眠,似乎影響不了他處理事情的明快。

  「道觀。」

  跟那天傍晚的回答一模一樣,可是,看那錐子打進木窗裡的深度,兇手應該會立刻要了她的命,但是花園裡卻有凌亂的打鬥痕跡。但那一日,他明明試過她的功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堡主是否……」

  「沒什麼。何總管,你對她有什麼觀感?」

  「回堡主的話,珞江在礦區裡,一直處事認真、克盡職守、緘靜少言。」

  緘靜少言這一點已經領教過了,至於克盡職守,狄無謙悶悶地想著。唉!就是太克盡職守了,才差點到鬼門關報到去。

  「你下去吧!」

  「珞江的傷……」

  「她沒事,刺客呢?」

  何總管愧疚地垂下頭。「屬下辦事不力。」

  「再去找,務求別再發生像李茗煙那種事情發生了。」想起七採石遭竊的那次,狄無謙心頭便有火。一名丫頭,居然能突破狄家的防線,把石子帶到江南去;後來雖然石子被追回,但這件事卻一直讓他氣悶許久。

  晨光將一個女人的影子斜斜地拉直在門上,那梳得整齊清爽的髮式、那站得朗朗如朝陽的姿態,狄無謙屏息以待。

  「嫂子。」他極不自然地喚了一聲。

  「珞江沒事吧?」朱清黎的聲音帶著關懷。

  他隔了一會兒才搖搖頭。

  「如霞本來要跟我一道來的,可是雪陽似乎嚇壞了,一直膩著她,所以沒有過來。」

  「我知道了。」

  「呃……可以進來嗎?」

  「嫂子,對不住,怠慢你了!」他一怔,忙將門推開。

  「不怪你。」朱清黎不引以為意,逕自笑了笑。

  「今天早上,楊炎氣虎虎地跑到西邊牧場去,我們夫妻倆才曉得這件事。」

  「塵哥呢?」

  「在馬房那兒。我是急性子,想先過來看看……呃……她好點了嗎?」看到床上的珞江,憔悴的面容顯然無法令朱清黎把許久前服侍她的婢女聯想在一起。

  「傷口處理好了,沒什麼大礙。」

  「需不需要我跟無塵……」

  「不,過兩天你要回卜家牧場省親,這事讓我來處理。」

  「也好。」她走近床邊,凝瞅著珞江蒼白的睡顏。

  拈起桌上被狄無謙解下的香囊。嗅著那枚香袋柔柔散出的茉莉香味,朱清黎美麗的臉上,出現了某種偏執的表情。

  「關外很少見到這種小荷包。」她深思地說。

  「嫂子在想什麼?」

  她抿著唇笑了笑。「想起一位故人,心裡有點兒感觸。對了!那刺客有線索了嗎?」

  狄無謙搖搖頭。昨晚正要四處勘查時,卻因楊炎的到來而打斷。

  「我會查到的。」他望著床上的人兒,輕輕捏住拳頭,輕柔的口吻流露了一絲野蠻氣息。

  朱清黎抬眼看他,眸底有些奇異。

  「你跟珞江談過話嗎?」她問道。

  不解那口氣裡的變化,狄無謙回頭,卻被她突兀而起的笑容弄得呆愕。

  「嫂子想說什麼?」

  她聳聳肩。「只覺得這丫頭很特別,讓人一見便難以忘記。」

  「她氣勢很囂張。」他的視線移向沉睡中的女孩,然後悶悶地回答。

  「囂張?」朱清黎呆了呆,隨即噗哧一笑!「你用詞真有意思,無謙。」

  「嫂子難道不這麼想?」那笑聲讓他恍惚了好一陣子,根本沒聽到對方接著說了什麼。

  「這麼瘦,不曉得怎麼有力氣做那些活兒?」

  「待她傷好後,我會安排的。」狄無謙接口,目光卻望著朱清黎。今早她梳起那層薄薄劉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少婦成熟的風韻流露無遺。

  這一刻他並不在乎珞江,他只是望著朱清黎,幾乎忘記了自己曾下的決定。他心中荒蕪的山谷,只渴望那桃花般的眸子能予他遍植滿地的燦紅美麗!

  朱清黎的掌心,輕輕攤開一枚小小的錐子。「我想,這個應該是打傷她的主要凶器。」

  「哪兒找到的?」他回神,語氣淡漠得聽不出失意。

  「花叢底下。」

  「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著艷陽,希望你跟我所想的那個人無關。」彷彿像是意有所指,朱清黎看著珞江,輕輕低喃。

  狄無謙沒有聽清楚。「你說什麼?」

  「沒有。」朱清黎把錐子放在桌上。「我該走了,『墨蹄』留在堡內的馬房。謝謝你,但這份禮我不能收。」

  「那匹馬是我送給嫂子的見面禮。」

  桃花般的眼眸依舊笑彎彎的,動人之外卻有著堅持。

  「我還是不能收。無謙,請你原諒我的想法,有些東西……不是我該得的,我就不會拿。」

  「反正咱們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多禮?」她回眸一笑,推開門便走了出去。

  就在馬房之外,一名虯髯大漢抱胸倚著門,似乎在等待誰接近。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7:05:15

 沒多久,他睜開眼,瞧見朱清黎正眨著眼睛,閃呀閃地對他望著。
  「是誰這麼大的面子,敢讓狄大將軍像個傻子呆呆站在馬房外頭等?」她一臉正經八百、力持嚴肅地問道。

  「還不是那個任性刁鑽的清黎郡主。」狄無塵淡淡答道。

  看出丈夫臉上那隱忍的不安,朱清黎噗哧一笑,伸手握住他的手。

  「一切都非常好,既沒有人死掉,也沒有人會傷心,好不好?」

  「是嗎?」狄無塵心一鬆,好像完全明白她那奇怪又無邏輯的話。

  「是喲!」朱清黎睨他一眼。「不是說了都沒問題的嗎?每個人都很好。狄大將軍,怎麼還是不跟狗說笑?」

  「不跟狗說笑?」

  「就是不苟言笑嘛!」她戳戳他的胸口,笑得春意盎然。

  狄無塵被那氣死人的解釋給逗笑了。

  「有你在,我還跟狗說笑幹嘛?」他溫柔地摸摸她紅通通的臉頰,又輕輕摟住她,夫妻倆相依偎,安靜地走了幾步。

  「每個人都很好,只有那兇手不好了。」狄無塵忽然開口道。

  「嗯。無謙很生氣,好像非把那個人剁成八塊不可。這是我進狄家後,第一次見他這麼忿怒。」

  「知道你退回那匹馬兒,他……沒什麼話說嗎?」狄無塵意有所指。

  朱清黎驀然收住笑,方纔的愉悅消失無蹤,她認真而嚴肅地轉向狄無塵。

  「就當他說了什麼吧!而你是不是也認為我該為他的話負責?」

  「你知道我從不這麼想。」

  朱清黎凝瞅著他,眼底注滿愛意。「答案就是這樣,我以為那不是我們應該背的包袱。無塵,你懂嗎?解鈴還須繫鈴人,況乎這個鈴鐺是他自己繫上的,不是我,更不是你,除非他能解開,要不然誰都沒辦法。你能夠做的事,就是像現在,假裝不知情,相信我,也相信他。」

  「我懂。」他點點頭。感情的世界,很難公平,尤其還是和自己的同胞手足愛上同一個女人。他只能感激,感激妻子對自己不變的忠誠。

  謙弟是個聰明人,對於妻子的用意,他不會不明白的。

  「時間會讓一切都過去的。我只要你知道,我這位刁蠻又任性的清黎郡主,只適合你這塊大木頭。」她拍拍他的手,丑了他一句,隨即又開朗地笑了起來。

  除了飽含濕氣的油油綠草,前一夜的狂風暴雨,瞧不出半點痕跡。

  夕陽西下,南邊牧場所有的牲畜都被牧人聚集起來,集中朝同一個方向趕離。幾名高壯漢子,結隊策馬朝牧場邊境的森林而去。

  馬蹄聲驚動了林子深處的鳥群小獸,數只啼聲淒厲的鳥兒振翅衝上林端。巫青宇隱蔽在樹叢一角,輕輕避開了去。

  盯著那些蹄花踩過的黑泥,巫青宇慢慢走了出來。在他右手臂肘處,緊緊錮著一名大漢的脖子,那名漢子身軀相當龐大,但在巫青宇手中,卻連三歲孩子的力道都使不出勁。

  「閣……閣下到底……到底是誰?」他呼吸困難地瞪視著巫青宇。

  「你就是那個兇手?」

  男人使勁去扳巫青宇的手臂,未料他卻收緊了一圈。

  黑衣男子被扼得說不話來,只是全身發軟、手腳亂揮。

  掙扎之中,一柄雪白的匕首跌了出來。巫青宇眼神一沉,冷颼颼的目光轉向黑衣男子。

  「女孩被你殺了嗎?」

  「你怎麼知……」話還沒說完,巫青宇手中刀削過,一大束頭髮散落於地面。

  黑衣男子瞪著自己的頭髮。

  「我再問一次,她是生?是死?」

  「我……我不知道。」

  又一束頭髮落下。

  「我真的不知道!她流了很多血,我只看到這樣子!」

  下一秒,黑衣男人被直直拎了起來。

  「你跟她有仇?」

  「沒有……沒有!那小姑娘破壞我的事,又帶著本閣的信物……」

  「你是巖閣的人?」巫青宇殺意乍現。

  「不錯!閣下要是……要是道上的,就別惹事……」

  巫青宇垂下眼眸,刀光在黑衣人的喉嚨間一閃而逝。

  冷冷瞥過男人帶著震驚表情的死狀,巫青宇負著手,緩緩走出林子。

  這把刀是個秘密,他無意讓見過刀的江湖人留下活口;尤其,這個男人還傷害了曲珞江!

  死有餘辜!

  在夕陽巨大的投影下,他只瞧見那鍍了金邊的山色平整地熨貼在泛著黃色光芒的天空,牧場的四周全是一片接著一片潑墨的綠意。

  光是一個南邊的牧場就有這樣巨大的規模,那位堡內第二代掌門狄無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子?

  而……曲珞江,這世上他唯一牽掛的女孩,她到底是生是死?

  當曲珞江再度睜開眼時,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你醒了。」

  她艱難地翻過身,看見一名丫頭站在床前,捧著托盤,關懷地望著她。

  「別起來,你傷得不輕,好好躺下。」

  「你是誰?」曲珞江注意自己嶄新的衣衫,猜想是這個女孩替自己換上的。

  「我是小南,雲楓別院的丫頭。」小南微笑,一張臉清秀而討喜。

  雲楓別院……曲珞江眨眨眼,那不是狄無謙的住處?

  「堡主,珞江已經醒了。」

  曲珞江一僵,警覺地轉向房外;除了小南,門外原來還站著一個男人。

  狄家堡的當家人物——狄無謙。

  不過,那冷冰冰的臉孔落在曲珞江的眼裡,卻變得跟往常有些不一樣。

  她幾乎可以確定,這男人在不高興,至於原因,她不知道。

  是她的受傷讓他不高興嗎?曲珞江困惑地想著。

  也許吧!她不過只是個奴才,平白給高高在上的他添了這些麻煩,如果是她,也會不高興吧!

  「雪陽小姐沒事嗎?」她問小南。

  「她很好。」狄無謙的聲音傳來答案。

  就這樣,沒有銘感於心的感謝,沒有真誠懇切的關懷,然而,曲珞江已經可以確定,他的確是在發脾氣。

  那比平日還要漠然數倍的聲音,扎得她整個神經都尖銳起來。這樣的情形她並不陌生,棲楓山上,師父每回生悶氣,就是這個樣子,不夾槍帶棒地罵人,更不會自貶身價地跟她怒視相向,所有的怨忿都拉緊成隨時可繃斷的絃線,繃在臉上,也繃在話裡。

  「準備好了嗎?」她聽見狄無謙的聲音在問小南。

  「是。」

  曲珞江想問小南,卻被狄無謙接下來的動作給嚇住了!

  「別開口。」他俯身向前,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來。懷裡的她輕如羽毛,狄無謙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一秒鐘後,他除了變得更加凌厲,其它,再也瞧不出別的情緒。

  傷口仍在抽痛,曲珞江原來想挺直背脊,至少能消極地跟狄無謙隔開相碰觸的面積,但末了,她仍對巨大的疼痛臣服了;才掙扎了一下,她終於柔軟下來,服服貼貼地靠著他。

  無法忽視從那溫暖而結實的懷抱中散發的男人體味,乾淨而清淨地環繞著自己。曲珞江為那感覺迷惑了,對她而言,那是不曾有過的感覺。

  她仰起頭,想看清楚狄無謙是否和她一樣受到這種奇異的影響;然而,從她的角度,卻只有一片暗沉沉的陰影落在他鬍渣隱隱泛青的下顎。

  他的目光,專注得只容得下小南的動作。

  曲珞江把視線轉回小南,看見女孩俐落地抽開她身下那層早乾枯成暗褐色的被鋪。

  再度回首,狄無謙的眼光,仍吝嗇地不願分她一些些。

  「堡主,可以了。」小南收下髒污的被單,換上了一塊乾淨潔白的。

  狄無謙點點頭,盡可能迅速且穩定地將曲珞江放回床上。

  「為……什麼?」曲珞江震驚又不解。這些事,儘管隨便吩咐一個下人來做都可以,但他偏偏要自己來。

  他是個高高在上的堡主,不是嗎?

  「小南,到廚房去拿點東西過來。」

  「是。」

  房間裡剩下的兩個人,默默無言。

  「堡主不該這麼做,讓別人來就行了。」她看著自己乾淨的衣衫,又搖搖頭。

  那種被壓迫的感覺無形中又疊上狄無謙的肩頭,在她帶著南方口音所回答的每個字裡頭在她那雙琥珀色的瞳孔所注視的每個範圍內。

  這個叫「珞江」的小丫環,她讓他覺得自己好傻。

  「你很容易滿足?」在檀木圓桌旁坐下,狄無謙把目光掉向她的臉。那原該是眉目如畫的唇頰,此際在明亮的天色和垂於胸前的黑髮襯飾下,蒼白得沒一絲血色;偶爾,不時從花鳥窗格透進的陽光,更讓她幾乎如羽化的仙子,隨時會消失無蹤。

  「不敢。只是奴才……惶恐。」她淡淡開口,眼底卻出現一種想把他扳倒的意志。

  不會消失的,狄無謙嘲弄地想:有那樣的堅強意志在,何必擔憂她會輕易消失?

  「小南抱不動你,而我也不會這些瑣碎小事。」

  「堡主可以找別人來做。」

  連想都不想的答話,彷彿像在指責他平白佔了她的便宜。狄無謙皺起眉頭,想答辯什麼,但卻無法否認她的話;這件事的確可以隨便找個男人來做,但是他不想,傷口才剛穩下來,他不樂意因旁人的不小心,而再度造成她的傷害。

  更明確的應該說是——他不放心把她交給任何人,從替她裹傷之後,她就是他的責任了。

  「你的意思是——我這麼做很多餘?」

  「奴才不敢這樣想。」

  不敢這樣想,但心裡早就這樣想了。這樣虛偽的謙卑,讓狄無謙有些惱怒。

  「你很討厭我?」

  「奴才不敢。」

  三言兩語,狄無謙站起來,他的脾氣完全被挑開了。

  她為何就不能像個普通的丫頭,表現得溫柔一些、順服一些,甚至一點點畏懼都可以?她天殺的為何要擺出那副不把他看在眼裡的高傲?

  瞧她話裡說得多卑微,狄無謙打死都不相信那一套。

  貼著傷口的衣服,令她不舒服地動了一下。狄無謙忍住氣,他抓住藥箱,在床邊坐下。

  「我看看你的傷。」

  「奴才沒事。」她警戒地盯著他,朝裡挪了一下。

  「我不這麼想。」

  「奴才還活著,就當奴才已經沒事了,請堡主移駕。」

  不再多廢話一句,狄無謙拿出幾瓶藥,逕自抓過她的手。

  她欲把手抽回,卻被他的力量給緊緊扣住。

  「堡主請自重。」她的怒氣開始醞釀,傷口也在這種情況下抽疼。曲珞江失去了平日的冷靜,語氣微微打顫。

  「你的表情看起來比較像想宰了我,而不是很禮貌地要我自重。」那咬牙切齒的表情看在狄無謙眼裡,忽然不是這麼挑釁,反令他覺得有趣。

  火氣消失無蹤,狄無謙為自己的探索露出了興味的笑。

  也許她很冷,但流竄在這纖瘦身子下的生命力,卻也驚人無比。比起他所熟悉的世間女子,珞江有少見的獨立,還有絕對的自主性。

  這像極了他的作風。

  「楊大夫呢?治傷醫病的事,不是該由楊大夫來做?」

  「他到關內。」現在她忽然變得多話了,狄無謙翹起唇角,禮貌地沒說明那一晚救治她的混亂情形。「衣服拉開。」

  曲珞江的臉寒下,眼底那股欲把他碎屍萬段的怨怒,強烈得讓人膽寒。

  不過這一次,狄無謙決心要掌握一切;他是她的主子,只要在狄家堡一天,她最好學會認清楚這種情況。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她好。

  「把衣服拉開。」他重複一次,語氣間所昭示的貫徹力比她眼裡的怨毒還來得鋒利。「我相信,你並不希望由我自己來。」

  曲珞江暗地咬牙,忍耐地抬起頭,想說服他頑固的意願。

  「如果堡主堅持,那麼,請讓奴才自己來。」

  但是迎上狄無謙的目光,曲珞江立刻打消了這極為愚蠢的想法。他絕不會答應的,要是他點頭了,那麼,他就不是狄無謙了。

  有太多的理由支撐她的想法。從她到狄家之前巫青宇替她搜集的那些資料,以至她在川風苑那兩個月所聽到的一切都足以顯示——他和她一樣,都有個不容他人抗拒的執拗脾氣。

  一時間曲珞江有些恍惚,她從不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當然,因為救人而受傷是個意外。

  那是在任務之中,她替自己額外附加的責任。

  可是狄無謙讓她糊塗了。身處於這樣無法選擇的局面下,曲珞江終於把自己的忿怒壓抑下來,她選擇緘默不語。

  「我不說第四次,除非你聽不懂。現在,把衣服拉開。」

  曲珞江抬起頭,臉上閃著鄙視,她盯著他,冷靜地解開衣服。

  白如凝脂的肌膚隨著她的動作緩緩湧現在狄無謙面前。

  那顫抖的手指洩漏了一切。有一瞬間,狄無謙還以為自己會在那雙怨恨的眼底看見屈辱的眼淚,那當口他心裡竟有些微微的疼,為這麼逼她而愧疚。

  結果是他失望了!珞江的琥珀色瞳孔仍舊透明得可以看穿,那兒是「情」字的絕嶺,看不出心事的剔透圓亮。

  「你很怨我?」

  「珞、江、怎、敢?」她咬牙切齒,一字頓著一字說完,然後偏過頭去。

  「會有些痛。」

  「我比堡主清楚。」她仍是視而不見他的存在,口氣嘲弄。

  難以忽略掉她眼底的厭惡,狄無謙忽然覺得自己愚蠢無比。他是多麼可笑啊!明明這種事找別的丫頭過來就可以了,為什麼他要堅持?為什麼他一定要來做這種不討好的事?

  他可以掉頭離去不再理她的,但為何心頭上卻始終掛念著她?如果她哭了,或者他便能輕易地忘了她,畢竟哭泣是女人最常見的一張臉譜;偏偏該死的她,就是不肯示弱地掉下淚!狄無謙騰出手,扶正她的手臂,在她的傷口上薄薄敷了兩層藥。

  她用力地咬著唇,臉色痛得發白。

  「如果很痛,你就叫出來,或者哭出來,我會諒解的。」

  她在他眼底看見什麼?關切嗎?憐惜嗎?哼!別傻了!冷血的狄無謙怎麼會試圖去關心別人?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她一定是痛昏了才會這麼想!

  「哭出來,是不是不痛了呢?」她忍痛開口,話裡明明白白地譏他無知。

  「當然不,但是你叫出來我會舒服點。」

  狄無謙替她翻上外衣,莫名的情緒更形煩躁。

  他把創傷藥放回。不!他幾乎是用掃的,把一堆塞著紅布條的白瓷瓶掃回木箱裡,他開始氣自己方纔的多言多語,為什麼他要這麼說?不過是個救她女兒的丫環,沒必要就此對她另眼相待。

  曲珞江回眸看他,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寒下的臉,只覺得這人的性格真是難以捉摸。

  「明天,我會再過來幫你上藥。」

  「沒有女人可以幫奴才換藥嗎?」小心繫好衣服,曲珞江不死心地問。

  「她們怕見血光,有她們在反而礙事。」

  說謊的騙子!她咬牙切齒地抬起頭,無聲咒罵著,要是每個丫環都怕見血光,又是誰替她更換的衣裳?

  要是她能夠,曲珞江渴望地看著桌上那厚厚的一冊書,她真想抓起書,砸掉那張道貌岸然的臉。

  「你休息,不打擾了。」

  房門被掩上,慍怒令她口乾舌燥。喘了幾口氣,曲珞江掙扎下床,替自己倒了杯水。

  書冊裡有一截薄薄的紙角吸引了她的注意,曲珞江輕輕抽開,看見那張小小的紙條;紙條上,字跡瀟灑,一時間她只覺得熟悉,好似在哪兒見過,很想不起來。

  上頭寫著:

  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小小……姐,玉姑娘?」曲珞江眨眨眼,看到狄雪陽,一旁,還有玉如霞。

  他們凝視著她,目光聚集了關切。

  「知道你傷好些了,我和雪陽來探你。」玉如霞柔柔一笑,拍拍狄雪陽。

  小女孩看看玉如霞,又轉過頭安安靜靜地瞅著她。

  「珞江,你還疼不疼?」末了,狄雪陽小聲地問。

  就算很痛,曲珞江也不會說,她搖搖頭。

  「如霞姑姑說,你救了我,我應該來謝謝你。」說著,她偏著頭羞澀一笑,髮際兩側簪著小髻的銀釵有些晃動。曲珞江想也不想,便伸手替小女孩推了上去。

  「珞江應該的。」立刻,她為自己的衝動皺眉。雖然玉如霞並沒說什麼,很她很清楚,這麼做分明是逾距了。

  「可是……爹爹說你差點死掉,這都是我的錯,是不是?」才一下子,狄雪陽的口氣又變得憂愁。

  「雪陽,別說了!」玉如霞憂心忡忡地制止。

  曲珞江微怔,看清小女孩眼底的慌恐,她突然有些明白了。

  莫怪她在川風苑整整兩個月,卻連一次狄無謙的人影都瞧不見;原來,狄無謙根本不喜歡這個孩子。

  為什麼要給孩子這種錯覺?一時間,曲珞江心底充滿對那男人的慍怒。

  門外,一位侍女襝衽,對玉如霞笑道。

  「玉如娘,姜夫人有事,請您去一趟。」

  「陽陽,我們走吧!」玉如霞應了一聲,牽住小女孩的手。

  「姑姑,我想留在這兒跟珞江說話。」

  「可是……」玉如霞看看曲珞江。「她還帶著傷呢!你爹會不高興的。」

  狄雪陽轉過臉望著曲珞江。「你還疼嗎?」

  「不礙事的,玉姑娘,請讓小姐留在這兒吧!」

  「那好吧!一會兒我再來接你。珞江人不舒服,可別大麻煩人家。」說完,便匆匆地跟穎兒走了。

  「小姐,可不可以告訴珞江,為什麼我的傷是你的錯?」

  「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受傷了,是不是?」狄雪陽看著她包紮成密密麻麻的傷,擔心地問:「真的不會疼嗎?珞江,你那天流好多好多血,好幾個丫頭都嚇壞了!我瞧她們哭,想到一會兒爹爹一定會對我很失望,我想著想著,真的好難過。」

  「堡主怪你嗎?」

  「沒有,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對我很失望!」

  「小姐,你不該這樣想。」她歎息,握住狄雪陽的手。

  不知怎麼,看到相同的情景重演,曲珞江整個人不舒服極了。

  「堡主對你不好嗎?」這些話她從來不問。一來,服侍狄雪陽的丫頭多,人一多嘴就雜;二來,是她認為沒那必要。

  「不,如霞姑姑說,爹爹是很疼我的,只是他有太多的事要忙了,少了好多時間陪我。丫頭們又不許我跟大毛、小光他們玩,說什麼我的身份,跟下人的孩子不能匹配。我就不知道,我們一樣有手有腳、有鼻子有嘴巴,一樣也有爹爹,為什麼就不能在一起玩呢?」

  那詢問的口氣多麼無辜!曲珞江的心搖動不安,一定是傷口的關係,她揪起眉心,不解地思考著自己的轉變;她明明是沒有感情的,沒理由因為孩子的幾句話而難受。

  「雪陽,你沒瞧見人家受傷嗎?」

  「爹爹。」

  小女孩扭過臉,喊了一聲,跳下床鋪。

  看著狄雪陽歡欣的笑臉,期待地望著門口的父親;曲珞江突然爆發了。從前那不干己事的態度被這樣的不平衡突破,對狄無謙的不滿直直撞擊她的情緒。

  父親不喜歡孩子,而孩子卻始終想做個討父親歡喜的孩子。這是什麼道理?她對曲承恩,就從沒這麼一廂情願過!

  「大伯跟伯母要到卜家牧場去了,你到門口去送送他們。」狄無謙摸摸女兒的臉,將她交給另一名僕人,才走了進來,拿起桌上那冊書。

  「你今天好點了嗎?」他問,聲音在曲珞江聽來,竟然比對狄雪陽說話時候的口氣要溫和上三分。

  「奴才很好,不敢再打擾堡主,過兩天,奴才就可以上工了。」她又加了一句。

  聞言,狄無謙停下腳步,擰起眉心。

  她一定要這麼劍拔弩張地惹他生氣嗎?

  而他,該死的為什麼要一再介意這些話?

  兩個問題在心裡交戰,理性的、感情的,狄無謙走回床前,抱胸以待。

  「我替狄家堡高興,找到一個這麼賣命的丫環。」他冷冷一笑,笑中淨是嘲弄。

  曲珞江霍然抬頭,眼底有著漠然的怒意。

  一對上那不妥協的目光,狄無謙不由得大力捏住手上的書。他希望這本書冊就是她頑冥不馴的自尊。那是每回遇見她時,他最急欲粉碎的東西。

  「奴才做該做的事。」曲珞江回答。一個字頓著一個字,小心翼翼,就怕一不注意,她會洩漏什麼。

  話才說完,狄無謙欺身向前,近得曲珞江可以感受他灼熱的氣息。天!這人連呼吸都如此驕傲狂放,她該怎樣才能擊敗他,拿到七採石?

  「珞江,你該死的給我聽好。沒有我的命令,你連這張床都不准移開一步。不要以為我可以繼續忍受你,事實上,把時間浪費在一個奴才身上,令我厭煩透了!」

  聽到那些話,曲珞江的肩膀愈挺愈僵,臉色愈來愈冷。

  「誠如你口口聲聲所言,在狄家,你只是個奴才,而作主的人是我,你聽見沒有?」

  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對她說話!從來沒有!要不是為了七採石,要不是為了曲家……曲珞江深吸氣、再吐氣,胸腔被怒火鼓吹得急遽振動。

  「你聽見沒有?」他無須加大音量,那聲音已夠一般人膽寒。

  「聽見了。奴才對堡主感激不盡。」

  她重重地對他點了頭。

  「很好。一會兒我會過來替你換藥,你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好好反省身為奴才該有的態度。」他站起身,特意加重「奴才」那兩字。

  聽到那咬牙切齒的回應,狄無謙知道自己又失敗了。

  他惡劣的態度依然沒有逼急她,相對地,只是令自己看來更無聊可笑!

  也更厭煩無比!

  拎著書走出川風苑的男人仍是堡內人人尊敬的狄無謙,但在心裡的那分頹然,只有他本人最清楚。




第03節


  「姜夫人,小姐來了。」跟在玉如霞身後的穎兒叩叩門,揚聲喊了喊。

  「進來。」

  姜幼玉偏過身子,毫無食慾地看了穎兒端來的食物一眼。

  「這兒沒你的事,下去吧!」她示意穎兒。

  「阿姨有事情交代?」玉如霞微笑問道。

  姜幼玉搖著扇子,銳利地掃過她一眼。玉如霞一僵,在那樣的目光下,她瑟縮了下。

  「我聽說,這幾天無謙都留在川風苑。」

  「是的。」

  「可知他照顧的是誰?」

  「知道。」

  檀木香扇悠然被收起,接著重重擊向桌面,玉如霞嚇得抬起頭來。

  「簡直胡鬧!一個小小的下女,也值得他浪費時間!」

  「不是這樣的……阿姨,那丫頭是為了救雪陽才受傷的,於情於理,謙哥都應該……」

  「還敢頂嘴!」

  她咬唇噤聲,沒敢再說下去。

  「無塵已經沒有希望了,你還不加把勁在無謙身上!」姜幼玉惱怒地橫過她。「你是狄家未來的二夫人,怎麼能容許丈夫對另外一個女人浪費時間?」

  「阿姨,我……」

  「你什麼你?你真是教我失望透頂!枉費我教了你這麼多年,結果呢?你做了什麼?你回報了我什麼?要不是我,你能綾羅綢緞、錦衣玉食地留在狄家?要不是我,你還不是跟那些賤丫頭一樣,連個東西都不是!」

  「我……」不爭氣的眼淚浮上眼眶,而她一如往日,只是順從地垂下頭。「如霞知錯,請阿姨……請阿姨……不要生氣……」

  「如霞,別怨阿姨對你凶,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你好。在狄家堡,你要是稱不上個狄夫人,咱們娘兒倆,還有什麼理由留在這裡?」

  「我知道。」她咬唇流下淚來,背著姜幼玉點點頭。「阿姨的苦心,如霞知道。」

  「很好,回房去吧!」姜幼玉滿意地點點頭,突然有了吃東西的心情。

  門掩住了,更多的眼淚濕了玉如霞的衣袖,她安靜地走在花園小徑,一舉一動都透著斯文嫻雅;除了新入門的清黎郡主,狄家堡裡,再也沒有其他女子才貌勝過她了。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姿容,是必須付出代價的。

  擔驚受怕不是底下傭人的權利,她也有她自己的心情和畏懼;面對姜幼玉所扮演著既是母親、又是長者的角色,她的日子過得比誰都來得小心翼翼。

  「如霞,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聽到那聲音,她轉過身勉強一笑,夜色把她浮腫的淚眼隱藏得很好。

  「沒什麼,跟阿姨問安。謙哥,你怎麼也沒睡?」

  「我到川風苑去。」

  「楊大夫不在哪兒嗎?」阿姨的話如芒刺在背。之前玉如霞不管事的,但此時,不在乎的細節,全問得小心翼翼。

  思及楊炎那火冒三丈的臉,狄無謙一陣失笑。

  「他不會做的。」

  「那……我來好了。」

  「不用了。這兩天做慣了,換了外人反而奇怪。」

  原來,跟謙哥生活這麼多年,她充其量只是個外人。玉如霞的委屈加上了一層霜,心頭不禁酸澀起來。

  「前兩天聽穎兒說,你出了事?」

  她僵住了,急急搖頭。

  「沒……沒事,只是場……暴風雨。」只是一場不該有的暴風雨,她早忘了。有關風雨中的記憶……她記不得,她也不要記得。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2-15 07:07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7:06:25

  
  「我很好,累得謙哥替我擔心,真對不住!」

  「這麼說不是見外了!不過,下回你要是再碰到這種情形,千萬留在牧場裡過夜,別急著趕回來,因為碰到像那天的情況,我是沒法子分心照顧你,瞭解嗎?」

  她抬起頭,狄無謙的眼眸流動著溫暖,適意的關懷令玉如霞的傷心一掃而去。她點點頭,有些羞澀地笑了,為自己方纔的刻薄及多心感到慚愧。

  「換藥的事,還是讓我來吧!」她動手接過狄無謙手裡的藥箱。

  「不了。」他淡淡一笑。「你不適合做這種事。」

  「但……這些事也不該由你親自動手。」

  「她救了雪陽,就這點,狄家就該當她是個恩人。」狄無謙凝視著她。「你今天晚上有些奇怪,有什麼事嗎?」

  「沒有,我陪你去看看珞江,好嗎?」

  原以為這一次會跟上次一樣痛徹心肺,結果只是幾陣在她忍受範圍內的痛楚;顯然地,這幾日的悉心照料,產生了相當大的功效。

  當狄無謙修長的手指緩緩劃過她的傷口,曲珞江才打定要恨他的心思又恍惚了,這一刻,她昏昏然凝視著狄無謙的胸口。

  再一次,她在這樣強大的吸引力之中迷惑了。

  「一會兒我讓穎兒吩咐廚房,要他們熬碗參湯。」

  玉如霞溫暖如水澤的聲音豐潤了曲珞江,她想拒絕這心意,卻拒絕不了那溫柔的眼眸。

  「給你補補身,早些好起來。」玉如霞客氣地笑笑。

  那抿著嘴的笑容是如此嫻雅端莊,曲珞江有些羞赧,只能垂頭稱謝。

  她無法討厭玉如霞,就像她無法拒絕狄雪陽一樣。

  她們兩人,一個溫柔如彩霞,一個無邪如朝陽,笑起來總有這麼點兒與世無爭的純淨。相較起來,她像條被霜封的江,冰塊底下結了一團恩仇,看似安靜無聲,只突顯了自己的悲涼可怕。

  「參湯一會兒小采就會送過來。」狄無謙的話打破沉默。曲珞江抬起頭,看見玉如霞一臉的尷尬。
「哦!我不曉得謙哥已經吩咐……」

  「不麻煩堡主和玉姑娘。」曲珞江在兩人間插進話,她實在不習慣自己成為事件的中心。

  「別爭辯,你太瘦了,前兩天是因為你人還不宜進食這些補品,所以我才沒吩咐下去。從今天起,我會要他們多注意些。」

  「奴才不是雪陽小姐。」那唯我獨尊的命令口氣把曲珞江的神經繃得慍怒起來。我也不是習慣讓你哄騙的孩子!她多麼想加上這一句,尤其當她想起狄雪陽那雙盛滿寂寞的眼睛,曲珞江差點要吼出聲;但最後,她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嘴上卑微的說:「奴才向來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不勞堡主費心。」

  狄無謙的唇角倏地從平和至拉緊。他不是瞎子,那不屑的態度,足以說明一切。他在心裡咒罵了數聲:該死的女人!只要她張開眼睛,就不斷地挑起他的脾氣。

  先是拒絕他,再來是話中帶刺地譏諷他。

  「那又如何?」他挑起眉,冷冰冰地反問。

  看著曲珞江仍是漠然地不置一辭,一旁的玉如霞完全被這種情形弄得錯愕不已。

  她不明白,狄雪陽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她也不瞭解,狄無謙那突然的怒火所為而來?

  「奴才只知道,參湯……」曲珞江嘲弄地彎彎嘴角:「不是給我們這種奴才喝的。」

  狄無謙的火氣迅速被挑起。

  她拒絕的態度和朱清黎一樣堅決、一樣讓他難堪。對於朱清黎,至少他還有一層罪惡和眷戀情緒遮掩,並強烈溫柔地包容著,但對於曲珞江,他無法忍受這樣的待遇。

  「一個護主的奴才例外!」他惱聲低吼,低頭快步走出。

  玉如霞被那聲量嚇了一大跳!她看著緊咬著唇不吭聲的曲珞江,覺得有些不對勁,又說不上來是哪兒出了問題,只覺得在花園內那種不舒服的心情又開始延伸。

  除了姜幼玉派給她的貼身侍女穎兒,她從來就不允許跟其他下人親近,所以面對這種情形,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奴婢謝謝玉姑娘關心,夜深了,請姑娘回去吧!」床上的女孩澀聲開口。

  「那好,你休息吧!」玉如霞隨口說著,循著狄無謙的方向,急急地走了。

  該死!他在乎她,刺骨冷風中,狄無謙忿怒地朝著寒雨紛飛的天空,握拳相向。

  「謙哥哥……」

  狄無謙冷漠掃過她一眼。「你來做什麼?」

  「你在乎珞江,是不是?」

  思及曲珞江受傷的幾夜失眠,狄無謙心底的結,突然因這個問句豁然開朗。

  但在玉如霞面前,他不願承認太多。

  「也許。」

  她錯愕地望著他,不明所以。

  一會兒,狄無謙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知道她的身份很懸殊,但我想這並不構成我不能關心她的理由。」只是……為什麼她總是這麼冷淡?究竟要把他逼到什麼程度,才能換她一個微笑?

  玉如霞直覺不對勁。狄無謙那軟弱的神情是她不曾瞧見的,在她心目中,狄無謙一直是個強者,他呵護她、照顧她,事事為她擔待。

  她從不以為姨娘所交代的話是個使命。很久以前,她早就把狄無謙當成她一輩子的依靠;她崇拜他、尊敬他、愛他,因是他是她永遠不會變的謙哥哥!

  可是如今,這個謙哥哥竟露出這般憂悒的表情,並不是為了她,而是為那個叫「珞江」的女孩。玉如霞太清楚了,狄無謙是個不會施捨憐憫的男人。

  難道……玉如霞想起姜幼玉的話,心裡更慌了!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她太多心了,還是……在那兩人之間,真有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

  「如霞,回房去吧!」

  她下意識地點點頭,機械化地移動腳步,心裡仍盤據著不安……

  聽到門外那輕緩的腳步聲,曲珞江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傷口在這半個月內復原得極快,這全要歸功於那個跋扈的狄無謙。他把自己當成瀕臨死亡之人,處處限制她,有幾次,她幾乎讓他給逼得要動手相向。

  她知道他想控制她,不只是身體上的,連意志上,他都不願放過她!

  熟悉的步履愈來愈近,直到門口,曲珞江驚愕得睜大了眼。

  巫青宇拉下蒙臉的巾子,在門口靜靜地望著她。

  「師兄!」她吶吶地喊道。

  分開的這幾個月,她似乎變得不一樣了。這絕不是因為那高貴湯藥所調理出來的姿顏;她的人比以前豐潤了許多,也美麗多了,但這都不是他在意的。

  她那冷銳如刀的心正在蛻變,那才是巫青宇在乎的。

  是為了什麼?還是……為了誰?

  「你看起來比想像中的好。」他走近她身前,溫和地說。

  「你不該到這兒來,太危險了!」收住那乍見親人的喜悅,曲珞江緘默了。

  「我知道。」他仍定定凝視著她。這個從小他看著、守著、一點一點呵護大的女孩,再次重複著心底的祈求。不要讓感情那種事發生在她身上,畢竟,她承受痛苦的程度也許不高。

  師父和杜秋娘,就是最好的例子。末了,青春年華老去,只有一輩子的遺憾。

  曲珞江覺得不對勁。「為什麼這樣看我?」她攏起眉心。

  他不語。

  「真有事,就別瞞我。」她作勢要起身離床,被他攬下。

  「沒什麼……」

  「你告訴我!」她猛然扯住他。

  「你變了,珞江。」他凝瞅著她。

  「我也許變了,但我一樣在乎你們。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你能跟我回棲楓山嗎?師父的病癒來愈嚴重了。」

  她臉上閃過震驚和不信,然後是怒氣。

  「你為什麼不早說?」她提高音量。

  「這一趟是瞞著他走的,他認為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難道就為了七採石?曲珞江兩手交疊,無力地垂下身子。

  「曲承恩那邊呢?有沒有說什麼?」

  「樊家訂的婚期沒有變。你爹和師父一樣,希望你拿到石子,早點回去。」

  兩人間沉默了許久,突然她下定決心地抬起頭。

  「再給我時間,我會拿到東西的。」她抿著嘴角,很有信心看著他,但在腦子裡,恍惚飛掠過一雙眼睛——那男人啊!總是嚴厲得不肯摻雜任何情緒。

  當他抱起自己的時候,當他命令她褪下衣服、為她一次次上藥,甚至當她試圖激怒他的時候,都是那種眼眸。

  只有每晚瀕臨夜色時,他寬厚背影所透露出的脆弱,其餘的再也沒有了;然而,那便足以讓她分心了。曲珞江秀眉輕輕蹙起,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這些日子裡,她的心思總會不自覺地繞著那個男人打轉?

  那片刻的失神並沒有逃過巫青宇的眼睛。從小一同生活,沒人比他更瞭解曲珞江。

  雖然心裡開始揪疼,但是巫青宇卻沒說什麼,只是探手握住垂在她襟口前的小香囊,唇角浮起淡淡的笑。

  那個男人是誰?做了什麼?竟能輕易改變了她的心?有幾次,巫青宇想開口問她,但最後總是淪為沉默。有些事情,好像只適合自己挖掘,不容他人置喙。

  只有一點是確定的,當曲珞江終能瞭解情為何物時,那麼,他對她的責任便已了了。

  「珞江……」

  「嗯。」

  眼前那狄無謙和七採石,似乎就夠她煩了。如果緣份真是注定,她想擋,只怕也擋不了。

  「有些事不是師兄能幫的,這其中,就看你怎麼做取捨了。」他頗有深意地開口。

  她當然知道他在指什麼;有關於七採石,他從來就不贊成那個荒唐的計劃。

  「我瞭解,你在哪裡落腳——」

  門被推開之時,巫青宇拉上罩子,遮去半張臉,手指倏然扣上曲珞江的喉嚨。

  「什麼都別說!」他低沉地吩咐。面不改色地瞄過門口的狄無謙。「起來。」巫青宇拉起了曲珞江。

  事非得已,他絕不動手殺人;再者,狄無謙是曲珞江拿到七採石的關鍵,此人動不得,但如果沒事一樣地溜走,又怕給曲珞江帶來麻煩,此時此刻,巫青巫只能利用她脫身。

  「放開她。是個男人,就別拿女人做盾子!」狄無謙的眼睛瞇了瞇,殺氣陡然升起。他注視著對方扣在曲珞江喉上的手指,慍怒自心底竄升。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透不過氣的感覺,彷彿那隻手同時也捏住了他,令他絕望而無力。

  即便這名男子並非等閒之輩,那股氣勢從容不迫,修為更高過一般武林中人;但狄無謙不在乎,只有涉及曲珞江,他可以變得不在乎。他為心中所起的誓言負責,絕下放過任何意圖傷害曲珞江的人。

  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曲珞江忍著痛,順從地跟著師兄離開床。

  三人的視線在空中膠著。當曲珞江再度迎上狄無謙,一時間,這樣危險的對峙中,她竟忘了危險!狄無謙那嚴厲的眼神,竟不再有往日的強硬;在忿怒底下,竟是脆弱無助!

  巫青宇挪開一步,一步才踏出房外,一陣寒光便隨著飛掠而來。他抽出匕首擋開一刀,半抱半護著曲珞江偏頭閃過第二次擊殺,狄無謙的怒喝聲傳來時,昏眩的痛楚已在巫青宇手臂上似花般迸流。

  她脖子上驀然一陣刺痛,溫熱的血跡濺上臉頰,驚醒她的恍惚。

  「珞江在他手裡,別動刀!」狄無謙躍身而上,雙掌翻飛,攔去楊炎的大刀。

  「他奶奶的!你當老子瞎了還死了,我當然瞧見有人在他手裡!可老子要不殺了他,哪能把這丫頭給救回?」被奪刀的楊炎,氣得一陣哇哇大吼。

  好不容易偷襲成功,眼見就可以把刺客手到擒來,偏偏給人壞了事,怎不叫楊炎懊惱!

  狄無謙沒時間與他爭執,只是慍怒地搖搖頭,回身將刀扔向喋喋不休的楊炎,朝曲珞江和青衣男子的方向狂奔而去——

  巫青宇的傷看在曲珞江眼裡,不論輕重,都勝過自己的安危。奔進一個花園後,她當下推開他,整個人跪倒在地,不肯再走一步。

  「走,我來絆住他!」

  「珞江……」

  「快!」她低喝一聲,眼底閃著執拗。

  不再多言,巫青宇點頭,扭身攀過牆,幾滴血掠過地面,他的人頃刻間消失在池塘的另一側。

  曲珞江迅速地躲在一堆花叢之後,在枝葉間看到二十幾名持著火炬的護院已迅速隨在狄無謙身側追來。

  有關絆人,最實際的作法,不是在他人身上留下傷口,就是乾脆殺了對方。所謂的「狐媚」,是一種她根本毫無概念的東西。雖然看過不少女人表演過,可是她卻從沒實際操練過。

  光是想到要那樣做,就已經讓她無法忍受了;而現在,她還得對狄無謙表演這一幕!

  當瞧見狄無謙時,曲珞江忿怒地歎口氣,很努力地「假裝」呻吟了一聲。

  那呻吟在腳步雜沓和紛擾的火光之中,是如此的不起眼,但狄無謙卻察覺到了。他停下腳步,示意其他人繼續尋找。

  曲珞江釋然地鬆了一口氣。她成功了,也許軟弱是她最不屑的事,但對狄無謙來說,卻是最有效的辦法。

  狄無謙回頭,看見一雙眸子就在花叢後,幽幽如星。

  「飛箭傳書吩咐下去,關上堡門,今晚堡內徹夜搜索,要所有的丫頭不准亂走動,所有護衛加強防守。」

  「是!」從下達命令到身後的隨從分批散盡,狄無謙的眼光一直沒離開她,就怕一閉上眼,她又被人帶走了。

  他知道,他不能再承受一次那樣的驚嚇。

  「他傷了你嗎?」本要脫口而出的吼聲,不知是否也為此,氣勢完全急轉而下,反而成了他自己也不熟悉的軟弱關懷。

  曲珞江搖搖頭,傷口並沒有因為方纔的奔走而裂開,坦白說,她現在面臨的是比傷口裂開還要嚴重的情況。狄無謙遽來的溫柔,教她忘了該繼續編織下去的謊言——

  「我的腳……好像扭到了。」在他的注視下,她似乎連句話都說不完全了。她吞吞乾澀的喉嚨,才能繼續開口。

  話還沒說完,她的人已經騰空浮起。狄無謙抱起了她,穿過石徑,走回川風苑。

  「不用麻煩,奴才可以……」

  「別說話。」嚴厲的表情回到他臉上,曲珞江識趣地閉嘴。

  將她放回床上,狄無謙抬起她的下顎,仔細檢視著刺客是否在她雪白的脖子上留下了痕跡;而這麼做,再度令曲珞江慌了手腳。

  「我沒受傷,堡主不必多此一舉。」她尷尬地避開他的手。

  「你的荷包呢?」

  曲珞江聞言一愣!這才感覺頸子上那股辣辣的疼,整個人突然著慌了。荷包對她來說,意義的深遠高過了價值,她不想失掉那樣事物。

  「我去找回來!」她欲起身下床,未料腰際卻讓他給拖回。

  「堡主這是做什麼,」她忙不迭地避開他的手,整個人朝床內縮進。

  他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心裡卻陰沉無比。該死!他生得很醜惡?長得很噁心嗎?為什麼她總表現出他像是個怪物似的?

  「躺好,我叫人替你找回來。」

  「不用了,奴才自己去……」撇掉那分心亂,她倔強地撐起身子。那是她的荷包,那是唯一屬於她的東西,沒有人知曉過;她生命裡頭曾經沉靜柔軟的記憶,全鎖在那小小的香袋裡。

  「對別人而言,也許只是個小荷包;對你而言,卻不是。」他沒好氣地開口。

  她僵住了!感覺那銳利的眼神又發出鋒芒,想要穿透她。

  「我說對了嗎?」

  她不情願地別過臉,表情淨是忿然。

  「好好睡一覺,你受到太多的驚嚇了。」他說完,不由分說地便推她躺下,散亂了小采替她綰上的髮髻,幾絲長髮直落而下。

  「我說過我不……」

  她收住話,為狄無謙的眼神怔住了!他的眼光移至因袖口推高而露出的手臂,在她手肘上,有道細長泛紅的疤痕,映著她的肌膚,備覺猙獰可怕。

  「怎麼來的?」替她更衣查傷時,他並沒注意到;現下瞧見了,狄無謙的陰沉全爆發了。

  「什麼?」

  「怎麼來的?這道傷痕,我問你怎麼來的?」那語氣愈來愈惡劣,也愈來愈高昂,簡直存心找她吵架似的。

  肘上那道疤痕,是多年前因為練劍留下的,他沒提,曲珞江幾乎都要忘了。如今只能依稀記得,當時她流了不少血,是巫青宇的費心照料,才得以復原。

  「忘了。」她簡明地回答。

  「你不是忘了,你是不想說。」他知道自己這麼指責她,非但毫無氣度,甚至有些無理取鬧;但對於她的敷衍,狄無謙氣壞了。

  記得又能怎麼樣?她不想說的事,誰能強迫,曲珞江冷冷地盯著他,只是搖頭,顯然打定主意不說話。

  所有的失態皆映在那雙琥珀色的瞳子裡,教狄無謙想逃也無處逃去,他狼狽地移開視線,又瞧見那道顏色不一的傷痕。

  「我要知道。」

  「知道了你又能如何?」她被他的頑固追問給弄得火氣上揚。她恨自己不會說那些刻薄話,好早些把他氣走。

  「那是我的事!總之,我不許你忘掉!告訴我,這道傷是怎麼來的?」他讓她的不在乎搞得怒不可遏。

  曲珞江吸氣、再吸氣、最後很快冷靜下來。她暗咒自己的任性,要是讓狄無謙離開川風苑,追上師兄怎麼辦?

  「鞭子。」她的表情軟化了些。那傷口若強指說像鞭痕並不為過,如果好奇心能絆住狄無謙,別讓他去找人,那麼,她多編些謊言算什麼。

  只是他也真無聊,不過是一道年代久遠的傷痕,也能NB462NB462嗦嗦問這麼多。

  結果這個假答案所得到的結果是——狄無謙的怒氣和音量各加強了一倍。

  「道觀的師父用鞭子抽你?」

  這聲音聽起來不像好奇,更不是同情,說是一種突然受到重創卻無法回應的震驚還比較恰當。曲珞江被吼得錯愕莫名,不解他又怎麼了?

  「犯……了錯,本來就該受罰。」她答得有些結巴。

  「你師父……簡直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他咬牙切齒地迸出這句話,並假想自己的手掌正扼在那些變態道姑的脖子上。

  「不准辱罵我師父!」一句話讓曲珞江失去了自制。在她聽來,甄銘受辱是事實,無關她的謊言,忍不住怒氣,她跟著提高音量。

  「我師父沒有錯!犯了錯本來就該罰,你憑什麼罵他?」她氣得連禮節都忘了。

  看不出她冷冰冰的性格下,居然也會有在乎的人;狄無謙暴跳如雷,他真會被她氣死,那個臭女人這麼打她,她不但不記恨,還這麼死心塌地地護著對方;而他對她做得仁至義盡,結果換來了什麼?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躲避和拒絕!

  「只有一個瘋子才會拿鞭子打人!」

  「那是我的事!」曲珞江忘了自制,嫌惡地避開他伸過來的手。

  可是狄無謙的動作永遠快了一步,沒等她側過身去,早就把她手腕牢牢地扣回掌心。曲珞江也因這一推一拉,整個人被摜進他懷裡,她仰首,被迫迎上那含著忿怒的眼睛。

  他盯著她,那熊熊怒火是如此巨大,彷彿隨時都能把她整個人燃燒到連灰燼都不留。曲珞江從沒膽怯過,可是這一刻,她浮上了懼意——為他!

  「這是第二次,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再嘗試第三次甩開我的手!」

  才一會兒,她的懼意消失了,忍著氣,動也不動地回瞪著他。

  「堡主不該辱罵我師父,如果沒有他,珞江不可能活到現在。」

  「是的,或許我該感激她,讓你活著練出這一身的傲骨!」他口氣充滿嘲諷。

  畏懼消失了。眼前若不是以師兄的安危為要務,她絕對會要他為這句話付出代價的。

  「那是我的事,你憑什麼管這麼多?」她已經氣到主僕不分,忘了要尊敬他。

  憑什麼?憑什麼?狄無謙全身細胞氣得活竄亂跳!她居然敢這麼質問他?她到底有沒有一點點良心?

  「也是我的事,記得,你是狄家的奴才,我是狄家的主子!」

  花了一番努力,曲珞江才嚥下梗在喉嚨裡的粗話,接著,她不怒反笑,謙恭地垂首行禮。

  「當然,你是奴才的衣食父母,奴才該死,奴才逾矩了。」

  該死的女人!狄無謙倏然放開她的手腕,狠狠地扭開身子。

  這一刻他寧可放棄當人的權利,像個沒教化的野獸折辱她,而不是竭力維持著可笑的尊嚴,來承受她那輕蔑又殘酷的眼神。

  這全都是因為他該死地在乎她!偏偏她瞧他,就是比不上莊院裡的一條狗!

  「堡主留在這兒太久了。」她握著手腕,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很小心,沒有留下痕跡,也沒有讓她大難受,很難相信在盛怒中的人居然有這樣堅強的自制力。曲珞江捏緊拳頭,知道自己在這場意志的爭戰裡,徹底地敗了。

  因為狄無謙的言行,完全讓她失去了控制。之前,她從不願面對這些;但是現在,她必須承認,她輸得很滲。

  不知為什麼,一股疼痛源源不斷地湧上曲珞江的心頭,彷彿被抓住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心。在靈魂的更深處,她隱隱覺得,另一個不熟悉的自己,正在為這種無限的張力而躍躍欲試著,準備破繭而出。

  天哪!她居然難受得想要哭泣!

  她明明是恨他的,為何偏又如此地在乎他?自己怎麼會有如此矛盾的一面?

  或者這種感覺早就在累積,只是尚未到足以爆發的地步。她無法平下來靜心思考,亦無法制止這種情況發生。

  再這樣下去,只怕她還沒拿到七採石,人就先葬送了。

  曲珞江閉上眼,不敢讓擔憂形於色。

  「你臉色怎麼這麼白?」

  「沒有,沒事。我大概累了。」她灰心地開口。

  「好好躺下,我出去了。」他扶她躺下,又輕柔地替她蓋好了被子。

  看著她的睡顏,狄無謙佇足在床前,仍捨不得出門。

  是什麼牽絆住了他?她對他做了什麼,讓他甘心如此?

  而川風苑外、狄家堡內,徹夜未眠的守衛失去了刺客的蹤跡……

  「謙哥,你在找什麼?」

  狄無謙搖搖頭。「沒什麼,不過是樣小東西。」

  「是枚小荷包。」

  「是雪陽的嗎?你什麼時候送了她小荷包?我怎麼都不知道?」玉如霞乾笑了兩聲,語氣有些痛苦。

  「不是雪陽的。」他左右張望,有些心浮氣躁。「你沒睡好嗎?一大早臉色這麼難看?」

  不是雪陽的,也不是她的,那麼,是另外一個女人的?玉如霞愕然地盯著他看。

  「如霞?」

  「呃……沒有,沒有……」她撫著心口,搖搖頭。

  狄無謙沒有再問什麼,腦中思索著那一晚曲珞江被刺客挾持所行經之路。

  那深思的表情,令玉如霞忽然惶恐了。

  「荷包……怎麼會不見的?」她輕聲問道。

  「可能是昨晚刺客帶她離開房間的時候弄丟了。」

  果然是……玉如霞震驚地捏緊袖底的手絹兒,臉色變得蒼白。

  「對了!我還沒……還沒問過珞江……她好不好?昨晚……昨晚一定把她嚇壞了!」

  「她受了點驚嚇,不過這一切都已經沒事了。」

  「你……整晚都在川風苑裡陪她?」她看著他的表情,心底的不安愈來愈多。

  不悅於那試探的口吻,狄無謙皺眉。「如霞,你是怎麼了?」

  「沒有……沒事!」她很快地回話,然後退了一步。

  「你在想什麼?」

  她吞吞口水,鼓起勇氣一提:「我只是想……照常理推斷,我在想……那刺客為什麼不潛進房裡直接殺了珞江?這不是很……」

  「你說什麼?」

  狄無謙的聲音整個都劍拔弩張起來!一提到那樣的可能性,他瞪著玉如霞,後者被他驀然凶狠的臉色駭得又退後一大步。

  狄無謙從沒對她這麼凶過,玉如霞受驚地想。他也從來不會為個女人放下手邊的事物,而親自去找尋一枚不重要的小荷包;他更不會不管其他人的想法,徹夜守在一個丫頭的身邊,這一切一切的不對勁,全部從那個曲珞江受傷開始。

  她知道心底那怪異的感覺為何會蔓延開來,狄無謙在乎曲珞江的程度比她想像的還多,他……他是不是真的喜歡上那個孤獨又高傲的女孩?

  「我……謙哥,我沒別的……意思。」

  「我不希望任何人拿珞江來當假設。」

  「我只是……只是在推演那種……可能性。」

  「連推演都不要!」

  玉如霞踉蹌地靠在石柱上,覆著嘴,忍住尖叫的衝動。

  不是這樣的!她應該是狄無謙最在乎的那個人,她是狄無謙的妻子!從她八歲那年,就負著這個阿姨為她塑造的理想過活,即便是六年前他娶了永家的姑娘,但她從來不擔憂這個問題,因為她相信、毫不懷疑謙哥的一切。

  這些年來,只有她能靠近狄無謙身邊,因為,她是他最重要的女人啊!

  「對不起,如霞。我不曉得今天晚上是怎麼了,似乎每件事都不能如願。」他知道他嚇著她了,平常他從不會這樣對她吼叫的。但是這兩天,他失去了冷靜和理性;先是那無視狄家堡的該死刺客,再者是那個高傲的小女人,他該怎麼樣才能打動她?

  喟然歎了一聲,狄無謙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玉如霞盯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突然為那時光飛掠的變化而驚悚了!她慢慢地回想著狄無謙和曲珞江之間所發生的一切,慢慢地整個人癱跪在地上,任無聲落下的淚沾濕了襟前一片毛裘。

  她必須……找個人談談,找個人幫她解決這些事。玉如霞捏著荷包,拚命地點頭。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2-15 07:09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7:10:20

第04節


  那一晚,在朝霞閣外,他碰上玉如霞,虧得有她,才得以逃過追捕。

  楊炎那柄餵過迷藥的刀,讓他昏沉睡了兩天;要不是另有佳人相助,只怕連曲珞江都保不住他。

  醒轉後的他沒有跟她道謝,在穎兒虎視眈眈的監視下,他與玉如霞雖同處一室,卻刻意保持著每一寸距離。

  沒有人提起暴風雨的事,好像彼此之間都有了默契,只有穎兒不瞭解主人的轉變。儘管那一晚她努力要阻止主人做此等荒唐的行為,得到的卻是玉如霞的漠視。

  被姜幼玉派來伺候玉如霞數年,穎兒從不曾見她如此固執。她不敢將此事告知姜幼玉,只能暗自祈求讓這個陌生人早點離去。

  手臂上的傷纏得過緊,他笨拙地解開衣袖,慢吞吞地換上藥。玉如霞看在眼裡,一語不發地走過去,接過他手上的藥瓶。

  巫青宇抬起視線,卻瞧見一雙紅腫的眼睛。

  突然,巫青宇知道讓曲珞江改變的那個男人是誰了。

  而玉如霞這幾日憂憂鬱郁的悲哀,他突然也明白了一些。送曲珞江回曲家的那段日子,他斷斷續續為她所搜集的資料裡,多少都讓他知道些狄家堡內部的事。

  只是他不懂,曲珞江怎麼會捲入這種難題——

  「你的丫頭要是瞧見,會不高興的。」他淡淡地說道,拿回她手上的瓶子。

  玉如霞臉上僵了一下,隨即惱恨地別過臉。穎兒有什麼資格不高興?在朝霞閣裡,至少她還是個主子吧!在外頭,人人都可以把不高興隨手丟給她,為什麼連到了自己房裡,都還要這麼不自在?

  浮著淚光,她咬咬牙,回過身又把他手中的藥瓶拿走。

  「穎兒姑娘不在,你一個人弄不好的。」她的靠近,讓巫青宇莫名焦躁起來。他變得心煩無比,卻只能忍下。「你沒必要這麼做。」他又加了一句。

  「就當是……我對你的救命之恩吧!以後,我們誰都不欠誰。」

  空氣凝結,把兩人之間的氣氛凍得死死的。巫青宇沒再說話,焦躁的心情轉化成惡劣。

  該死的傷口!他心底喃喃詛咒。

  「不連累姑娘,在下一會兒便告辭了。」

  她不明所以地搖頭。「這兩天守衛很嚴,等明天一早,我再安排你走。」

  「不了,誠如姑娘所言,你欠我的已經還清,不需要了。」巫青宇冷冷一笑,踉蹌走到門外。

  那微跛的背影瞧在玉如霞眼底,把她忍了許久的淚水給逼落下來……

  從得知狄無謙的改變後,她的眼淚一直沒斷過。

  「我總有權利知道,你為什麼要進狄家堡吧?」基於對狄家的職責,她僵硬地問著。

  巫青宇不想對她說謊,但也不願意開口說實話。

  玉如霞背著他,輕輕地攤開袖子裡那枚香囊。這是趁他昏睡時,自他掌心裡取下的,她沒有還狄無謙,一來無法自圓其說,二是因為她對自己的發現太過震驚及傷、心了。

  「你認識珞江,是不是?」

  巫青宇不語。

  「是不是?」她追問了一句:「在這裡,只有我能證明,你並不是那天晚上的刺客,更不可能在殺傷她之後又潛進川風苑找她……」

  他轉身,眼底洩露出一絲野蠻。

  「一個字都別說出去,否則我殺了你!」

  她臉色發白,顯然被他嚇住了,但隨即那心情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更沉的怨恨。這一生她從沒怨過誰,就連事事控制著她的阿姨,玉如霞總是能柔順地接受;可是曲珞江不同,她真的好怨好怨那個女孩。

  「我說到做到,不要以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動手。」巫青字冷淡地瞥過她。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玉如霞喃喃自語,臉色慘淡。

  「那最好!你最好記住這一點,我會盡一切的力量來維護她的安全,至於我的傷,不勞你再費心,該還的,你都已經還清了。」

  被他話裡引出的痛苦,狠狠攫住了玉如霞,這個男人不說太多話,但言語中那分對曲珞江的關愛,她聽得清清楚楚。

  那女孩何德何能,竟能讓兩個男人如此相待!

  「我只想知道,你跟珞江是什麼關係?」她捏緊荷包,哽咽地問。

  「你不需要知道,只要記得,別找她麻煩。」他轉開頭,朝門外望去。

  玉如霞被擊垮了,她木然地別過臉。

  「當然,我聽得再明白不過了。」

  拉門的聲音響起時,她抹掉了滑在臉上的淚。

  「想走,你就走吧!」

  帶淚的聲音像條鐵鏈,突然緊緊勒住了巫青宇欲離去的腳步;他轉過頭,見女孩默默地拭著淚。

  終於,他默默地收回腳步,又安靜地掩上了門。

  「收留我不是明智之舉。」

  「我很清楚,但……誰在乎呢?」她走到竹窗前,輕輕拉開簾鉤,將長長的竹簾垂置下來。那眉睫半垂的側臉在巫青宇眼中,是如此優美如詩,卻帶著幾許哀愁。

  這樣的女孩,值得讓男人對她全心全意,只是那狄無謙……注定是無緣了嗎?

  如果為了她,硬把曲珞江和狄無謙拆散呢?光想到那種可能性,巫青宇就不願再思考下去……那是曲珞江的感情,不是他的,他沒權利決定這一切。

  再者,強求來的愛,真能幸福嗎?

  巫青宇的心頭更沉重了。

  傍晚向姜幼玉請安後,玉如霞記掛著巫青宇的傷,很進房卻找不到人。

  「他呢?」她遍尋不獲,低聲問丫頭。

  穎兒秀眉微皺。「穎兒不知。」

  「什麼意思?」玉如霞心一沉。莫非他走了?為什麼他非這麼固執?他忘了他還有傷嗎?

  「方纔送藥來,就沒瞧見人,大概走了吧!」

  玉如霞盯著那些藥半晌,忽然抽出裡面兩瓶貴重的內服藥,轉身就走。

  「小姐!」穎兒衝過去,擋在玉如霞身前。

  「有事等我回來再說。」玉如霞推開她,聲音有些焦灼。

  「小姐!穎兒不讓您去!」丫環固執地不肯離開,口氣嚴厲。

  「穎兒!」她跺跺腳,視線越過丫環,朝外看去。

  「小姐,您難道忘了姜夫人所教的?如果讓人瞧見小姐追個跛子出去,別人會怎麼想?」

  「巫公子救過我,如果沒有他,我早就死了,至少,你該讓我幫他一次。」

  「小姐!」穎兒又急又惱,不知該拿什麼話勸她。

  玉如霞推開她,順手取下門口的燈籠,急急地走了。

  身後夾著喘吁吁的小跑步聲,令巫青宇停下腳步;轉過身子,見玉如霞總是沉靜的臉龐泛出難得的汗珠。

  待她走近一些,燈火掩映下,他才看出她的眼眶是紅腫的。那瞳孔裡還泛著些水氣,彷彿隨時一眨,就會落下一串串淚珠來。

  巫青宇不確定該說什麼……看見小磁罐緊握在她那小小的胸口,他突然明白她的目的。她是為他送藥來的嗎?唉!這又何必呢?

  她的情事已經很痛苦了,不需要讓他人再介入。只是看到那盈盈的淚光,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憐惜。

  「我說過,我真的沒事了。」巫青宇開口。每回見她這模樣,只教他更有衝動想要為她做些什麼,就像為她拭掉眼淚,然後,看她露出燦爛的笑靨。

  今早,他不是故意要對她凶的。

  玉如霞垂下頭,盯著青石板一會兒,才怯怯地把瓶子遞出來。

  「這藥對公子的傷勢復原很有幫助。」光線暗淡的天井裡,她沒敢抬眼看他。那是不合宜的,一如穎兒厲聲吩咐的。

  「我知道。」他用手指輕輕夾走,不再碰她一分一毫。

  「保……重。」

  「你也一樣。」他也點點頭,再次深深地看過她。巫青宇清楚,對她而言,他不過是個在她平穩生命裡意外出現的過客罷了!

  那個叫穎兒的丫頭,這幾日擺下的晚娘臉譜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玉如霞生來是尊貴夫人的命,享的是榮華富貴;而他,是個給不起這些東西的男人,即便是拿回了屬於他的青巖堂,他也不認為江湖那複雜的環境適合她。若是真心要為她好,就別再來打擾她了。

  像這樣看似簡單的分離,應該是他們間最好的結局了。

  玉如霞沒敢再多說一句,趕緊離開了。

  就這樣吧;巫青宇凝望著她的背影,沉默地想: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

  偏偏,他連相思都要拋啊!

  哭聲響起時,曲珞江正好經過門外;她推開門,見幾個下女全簇擁在狄雪陽身旁,七嘴八舌地安慰著。

  「珞江!」小女孩縮在床邊,一見到她,噘起嘴,眼淚還掛在腮邊。

  「你們都下去吧!珞江陪我就可以了。」

  「可是小小姐……」其中一個丫頭阿汾開口,語氣不是很樂意。

  「我要珞江陪嘛!你們都走開!」狄雪陽發急地叫了起來。那個丫頭無法,只好跟著其他人悻悻然離去。

  「算了!小小姐喜歡她陪,就讓她去吧;你又何必為這事不高興?」一直到門後,另一個丫頭低聲開口。

  「讓她去!」阿汾懊惱地瞪她一眼。「說得到輕鬆,要是讓姜夫人知道這事,你想她會怎麼罰我們?」她嘟囔著。

  提到姜幼玉,幾個女孩子似乎也有所忌憚。

  「別說啦!要讓總管聽到,准又被罵了!」又有一個丫頭開口,幾個人拉拉扯扯地走了。

  房內,狄雪陽揪著曲珞江的衣衫,淚汪汪地說:「人家作惡夢了!」

  「別怕,珞江在這兒。」她靠上床邊,伸手攬住了小女孩。

  這是她唯一知道安慰人的方式。擁抱對個孩子來說並不奢侈,可是狄無謙連給都給不起。

  她眸光垂下,心裡亂紛紛。原來曾經放在心裡很單純的一個男人,如今……好像也不是那一回事了。那些在衝突之中衍生的情愫,思量再三後,令她再也不確定。

  「珞江。」

  「嗯。」

  「別告訴爹我哭了。」小女孩抹掉眼淚,貼她貼得更緊。

  「珞江不會說的。」她保證地點點頭。

  「珞江,你都這麼勇敢嗎?那天你流好多好多血,小雀子她們都嚇哭了,可是你不但沒有哭,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呢!連那脾氣很壞的楊伯伯,都說你不像個女人!」

  「是嗎?」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珞江,你為什麼不哭呢?」

  因為師父說:眼淚是奢侈的,因為她是沒感情的;更重要的是,因為這世間沒有任何事情是值得她掉下半滴淚水,但她要如何把這些答案告訴一個小女孩呢?

  曲珞江突然想起,自己為何會這樣抱著狄雪陽?是不是在許久之前,曾經有個人,也像現在這樣抱著自己……

  曲珞江恍惚地撫摸著狄雪陽的頸背,想起很小很小的自己,在害怕的夜裡流著淚,巫青宇舉著燭火,護衛她如兄長一般的懷抱……

  「爹爹說,我應該像你一樣。」狄雪陽玩弄著她的衣襟,孩子氣地說。

  結果,事後師兄卻招來師父一陣嚴厲的毒打!曲珞江突然機伶伶打個寒顫;不想了,她不願想那些往事!現在她只能想起,在師兄被打之後,她就不太會哭了;待日子更久,她整個人似乎也在這種習慣裡麻痺了……

  「你說什麼?」曲珞江驚醒過來。「小姐,你剛才說了什麼?」

  「爹爹說,我應該像你一樣。珞江,你在想什麼?」

  「為什麼要像我,小姐這樣就很好啊,不用去學誰。」

  「真的嗎?你覺得我這樣子很好?」狄雪陽眼睛一亮,抓著她期待地問。

  「當然!」她說著,對狄無謙的怒氣慢慢翻騰而上。像她這樣有什麼好?連哭都不知道該找什麼理由,怎麼哭也忘記了,有什麼好?

  「唱首曲兒給人家聽。」躲在她懷裡,狄雪陽仰起頭,小小聲地要求。

  她一怔,隨即搖頭道:「我不會。」

  「你不會呀——」尾音拖得很長,狄雪陽很是失望。

  看著狄雪陽那沮喪的臉龐,她揉揉小女孩的頭髮,輕輕歎息一聲。

  「念首詩給你聽,好不好?」

  「好。」狄雪陽睜著盈亮的星眸,朝她眨也不眨地看來。

  她想了一下,才緩緩念出來:

  「中庭雜樹多,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

  「那是什麼意思?」

  她像說故事般的解釋了一會兒,原以為會很無聊,結果狄雪陽聽得很起勁。她有些尷尬,差點說不完全。

  「我也知道關於梅的詞兒哦!」

  「真的?」

  「嗯!有一回聽見如霞姑姑在寫一闕詞兒,我也會寫哦!喏!寫給你瞧瞧!」

  沒等她說什麼,小女孩早興致勃勃跳下床,在桌上攤開紙來,醮了墨提筆便寫:

  玉樓深鎖多情種,清夜幽幽誰共?

  羞見枕衾鴛鳳,悶則和衣擁。

  無端畫角巖城動,驚破一番醒夢。

  窗外,月華霜重,聽徹梅花弄。

  這種閨怨詩……曲珞江好氣又好笑,無可奈何地望著她。唉!這小女孩還真是人小鬼大!

  「好了!小小姐該睡了,珞江在這兒陪著,什麼事都不怕。」

  「我知道,珞江會保護過我。」

  她抿嘴一笑。「睡吧!」

  狄雪陽捉著她的衣擺,滿足地點點頭。

  「那首詩……很好。」

  她渾身一僵,快步移至中庭。

  「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嗎?」

  「奴婢習慣了。」她有些難堪地轉過身。隔著兩步距離,狄無謙靠在牆邊,黑黝黝的眼眸在燈光下瞅著她。

  他的眼眸帶著血絲,空氣散著淡淡酒香。他還能站得直直的,說話沒有語無倫次,這是否表示……他還沒有醉?

  「像我們這樣習慣孤獨的人,在別人眼裡,無論碰上什麼了不得的傷心快樂,好像都扯不上邊,是不是?」他幽幽地說。

  像我們這種……曲珞江錯愕地看著他。她想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偏偏在心裡喃喃重複再重複的就只有那句話——

  像我們這樣……

  她竟然被他歸成同一類的人!曲珞江被當頭打得狼狽不已,隨即她咬著牙,忿怒令她繃緊了身上的每塊肌肉。

  不!他說錯了!也許她寂寞、她孤獨,但她絕不可悲。她有追求的目標、有人生的信念,值該死的他,為什麼要在她面前坦承自己孤寂?那只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但為何她會受不了?可惡!他真的很可惡!

  狄無謙把她瞬間的忿怒無依居高臨下地看得清清楚楚。那長久以來的荒涼和日積月累的情愫,突然沒命地在他的心裡奮力沖刷著,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巨流,飢渴、迫切地想吞蝕掉一些東西。

  那不再是朱清黎能給予的陽光,曾經他以為是那樣的。可是,站在珞江面前,他什麼都不確定,唯一驅策著他的意志,是他不能放走她!

  難堪的情緒包圍住曲珞江整個人。她對狄無謙冷淡地抿抿嘴,轉身快步離開。

  她是來拿七採石的,不是來當這個男人的笑柄的,曲珞江惱怒地想著。但事實偏偏不是這樣,自她受傷那日起,就沒停過一次在他面前丟失尊嚴。

  沒等她移開第二步,狄無謙環住她的腰,然後慢慢收緊。

  沒有什麼該不該,亦不怕她可能會怨他輕浮,狄無謙心裡明白,這種僵局橫在彼此之間太久了。

  「堡主請自重。」她開口,聲音卻在慣性的漠然裡帶著一絲輕顫。

  「你的確像梅花。」

  「堡主究竟想做什麼?」感覺那霸道、強悍的男人體香,正以一種蠻橫的姿態擠進她身所處的空氣裡。曲珞江的氣息失去了慣有的沉穩,她開始惶恐、不安,平日冷靜思考的能力,似乎也隨著急促擴張的心跳而愈來愈紊亂。

  「梅花……珞江,你就像一株不會向任何風雪低頭的梅花。」沒忽略她聲音裡的慍怒,狄無謙摻著酒香的氣息拂過她的臉,仿若焚風,她頰上滾燙了一層嫣紅。

  「這是堡主勾引丫頭的一貫用語?」曲珞江的聲音尖銳無比。

  從來沒有女人敢這麼頂撞他;狄無謙霍然扳轉過她的身子,卻迎上一雙夢裡最教他忘懷不了的眼睛。

  沒有妥協,更遑論屈服。

  這樣無情的眼睛偏又如此乾淨清澈,好像從來就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她懷疑。

  那麼,對他呢?她是否認?還是肯定?

  這段時間,朱清黎在他心裡的影子愈來愈淡泊,所有的明媚笑顏,皆抵不過他對珞江漸漸而起的思念。

  這交替太過驚人,是否只因她曾捨身救過雪陽?還是她那異於其他女子的霜雪氣質?

  疑問放在心裡太久,而今晚,他決定理清,甚至,他想明白確定這種心情。

  「我從不勾引女人。」特意要和她神色相映似的,狄無謙亦是漠然地唇角一揚,那如獵豹的銳利光芒四射。

  「那麼,珞江原諒堡主不小心把手放錯了地方。」她禮貌地一福,想藉著移開身體,好擺脫這令人窒息的擁抱。

  但是下一秒,曲珞江的肩上依舊擱著狄無謙的雙手。

  「除了你……如果,你一定得用這麼難聽的字眼指責我的行為,那麼我承認,我的確是想……勾引你。」他緩緩接下方才被她插入的話。曲珞江怔住了!那惶恐及不安更形強烈。

  曲珞江,記住你的任務!

  「我從來不會要求別人原諒,除了……你希望我這麼做。」他定定地看著她。

  「奴婢應該慶幸自己的好運,還是讓自己為堡主的權勢所屈服?」她無所懼地回瞪他。

  「要不是我一直留在這裡沒走,我幾乎會以為自己看錯了。方才在雪陽床邊唱歌的女人,真的是眼前無心無情的你。」

  「哄小小姐入睡,是奴婢的職責。」

  「如果我以堡主的身份要求你放下這個責任呢?」

  她震驚得無以復加。方纔的話只是氣話,而今他居然這麼說,要她如何回答?

  那艷潤欲滴的櫻唇微張,眼底亦是錯愕勝過了冷漠。狄無謙的眼眸忽然也失去了平日的霸氣,他溫柔地用手指沿著她美好的五官輕輕勾勒著。

  「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漂亮多了。不過,就是太瘦。」

  彷彿遭雷擊中,曲珞江一臉呆愕地望著狄無謙。是感情作祟嗎?不曾有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只有一年前被曲家囚禁的一位老人,但那位陳阿文一死,屬於她生命短暫理不清的感覺也同時斷了線;此後又回復了她在棲楓山裡所保持的絕對乾淨。是與非、黑與白,沒有其它矛盾情結,但這個狄無謙,他的話卻有如一張織了淡淡彩顏的薄紗,柔柔地罩住了她。

  「奴婢真的要走了。」她驚喘,卻退不出他環繞的手臂。

  「我不想你走。」他靜靜地開口,靜靜地把雙手順勢置於她腰下。當她柔軟的身軀整個接觸到他的人,狄無謙將下顎微靠著她頭頂,那種心靈上純然的滿足感取悅了他。

  曲珞江顯然心有同感,她忽然不再劍拔弩張想要壓制他,反而意外的是——她人竟在這種純潔的擁抱裡得到了解脫,解脫過去在師父無情教條下封住所有感情的習慣。

  除了師父和師兄,男人好像也不全是令人厭惡的,尤其這個……

  那是種可以為所欲為,可以任自己高飛的感覺。這是否就是幸福?這令她覺得想要流淚。

  「為什麼難過?」狄無謙立刻察覺她的不對勁,而在親眼瞧見她的眼淚後,錯愕、倉皇、疼憐的情緒混合著揪住他整個靈魂。半個月之前,他才願意承認想要軟化珞江的可能性幾乎是等於零,但如今她卻哭了,是他逼她太過了嗎?執住她那尖尖下顎,狄無謙的聲音雖一如平常,還是讓曲珞江聽出了悔意。

  為此,她的淚更多了。

  因為發現他的憂鬱竟是單純為她,曲珞江的思考失去了主張。她想躲開,卻見他英挺的臉龐近在咫尺,避也避不掉。狄無謙讓異於他平日待人的冰冷,反而帶點讓她憂憂慼慼的溫柔憐惜。

  那一吻在她感覺裡,是如此綿長,卻又如此的短暫;總之,她沒能來得及反應這一切變化,只能隱隱感受著。他初時所帶的一些安慰,而後輕緩和堅定。

  直到他覺得不夠,伸手扣緊她的腰。

  「看著我,珞江。」

  她閉上眼,眼淚在腮上泛著一片瑩瑩之光,她仍不願睜眼。

  「如果你不睜開,我會一直吻到你受不了為止。」他低低一笑。看著她霍然睜眼,瞳孔裡冒著因他這番話而起的怒焰。

  「你生氣了?」

  她推開他,很大力的。

  再度拉她進懷裡,雙手捧住她的臉,狄無謙開始綿綿不絕地在她的額上憐愛地親吻。他的唇拂過了她眉間,在她含著懼意垂下微翹的長睫毛、在她那單薄的眼瞼,還有她美得令他發狂的唇頰上製造出一片細膩的吻雨。

  他灼燙的氣息熨著她的肌膚、飛越她的頰骨,輕輕啃咬著她的耳垂,而後,巡索著她俐落乾淨的唇線漸次而下。

  她的怒氣消下,殘存的一點理智漸漸飛走。

  擁著她的這個男子,真是她熟知的那個冷靜又冷漠的狄無謙嗎?曲珞江昏沉沉地懷疑著,卻沒有再次掙開他。

  「堡主……」

  「叫我無謙。」

  終於,他明白了,只有這樣清冷凝絕的珞江,才能勾出他胸中無法宣洩的感情。

  「你是個值得人疼愛的女孩。」他溫柔撫弄著她的髮鬢,復而輕輕在她頰上吻了一口。

  那一刻,曲珞江忽然什麼都不肯定了。她千里迢迢到狄家堡的任務,她從來沒動搖過的堅定信念,此際就在她眼前模糊不真的景物,搖搖晃晃、動盪不安了……

  「有這麼困難嗎?」

  她整個人一僵,理智甦醒了,曲珞江倉皇失措地離開他的懷抱。

  她張口欲言,卻什麼話都沒說。捏著拳頭,她深吸氣,堅強地自他面前移開了腳步。

  感謝天!狄無謙沒有跟著追上來,曲珞江望著川風苑的正門,腳步愈走愈快。

  直至掩上門後,她攀附門邊,顫巍巍地直喘氣。

  她試著想冷靜分析從體內盤旋而起的一連串變化,那些怪異的、迷惑的,還有炫目的燦爛光芒,甚至——那隱約中一觸即發的危險!

  狄雪陽平穩的呼吸聲在空氣中細碎地流動著,她看著床上熟睡的小女孩,轉身收拾桌面上的筆墨紙硯。

  一排墨黑淋漓的詞句無心落入眼簾,尖銳地戳中她的心。

  窗外月華霜重,聽徹梅花弄……

  曲珞江無力地瞪視著那些字,頹然坐倒。

  這一夜,窗外月華仍舊霜重,而她,注定是該無眠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7:12:26

第05節


  「你最近有心事?」

  狄無謙從成堆的書冊中回過神,問話的楊炎頭也不抬地擦拭著大刀。

  「沒有。」他淡淡地答道,無心翻過一頁書。

  「有話就直說,能解決的,做兄弟的盡量幫忙。」

  「你只要別開口,就算幫我的忙了。」

  「天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哈哈大笑起來。

  「你不能小聲點嗎?」狄無謙合上書,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楊炎聳聳肩站了起來,滿意地看著手中發亮的大刀。

  「牧場最近發生了什麼事嗎?」

  「為什麼這麼問?」狄無謙支著下顎,被他的喋喋不休弄得無可奈何。

  「因為……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啦!」楊炎呵呵一笑:「只是前些日子,穎兒丫頭突然跑來拿一些外敷的金創藥,你說奇不奇怪?一個閨女兒,要這些東西幹什麼?看她好端端的,沒傷也沒痛的。」

  狄無謙皺起眉。穎兒隨侍在玉如霞身邊,按理說是不會碰牧場、牲畜那些事,若說是玉如霞要接觸,那更不可能。幾天前他還見過她,看起來也好好的。

  「穎兒沒有說要幹什麼嗎?」

  「穎兒丫頭跟我那刁鑽的閨女是一個模樣,沒事一張小嘴又哄又騙的,拐得老子暈陶陶的;等到要問起來,人早回朝霞閣去了。」說到這裡,楊炎搔搔頭,有些不好意思。

  原來還想繼續問這件事,但門外那名捧著托盤的素衣女子,攫取了他全副的注意。

  楊炎隨著他的視線望去,見到曲珞江盤上冒著香氣的羹湯,喜孜孜地坐了下來。

  「是啥好吃的,小丫頭?」

  曲珞江走進廳裡,替兩人奉上羹湯。這其間,狄無謙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他只是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

  兩天了,這兩天以來,他們倆像個孩子玩著捉迷藏的遊戲,誰都避著誰,誰也都不願去面對誰。

  曲珞江仍是閉緊雙唇,漠視那熾人的視線,逕自收好盤子,準備走出去。

  「嘿!我認得你,你是那個受傷的小丫頭嘛!」楊炎叫住她,端起碗,也不怕燙,唏哩嘩啦就吞了一大口,還直嚷著好香好香。

  「才幾個月沒見,你傷完全好了,人也變漂亮了。」他含糊不清地咕噥了兩句。

  「是的。那日承蒙楊大夫相救,珞江在這兒謝過。」狄家堡內上上下下全都知道楊炎粗線條的個性,也沒人會去特別在意他的玩笑話。可是當她被迫必須留在狄無謙的視線內,曲珞江氣悶不已。她捏緊茶盤,禮貌轉過身福了一福,心裡卻對這個老粗厭煩透頂。

  「別忙別忙!你要謝,謝他就夠了,整晚看護你的是他,替你上藥更衣的也是他,別謝我,千萬別謝我!」楊炎忙不迭地搖搖手,又指指狄無謙。

  「楊炎!」警覺楊炎說了什麼,狄無謙提高音量,想阻止,卻已來不及。

  待曲珞江完全接收那番話的意思之後,她睜大眼,霍然轉向狄無謙。

  「什麼事?」吃完羹湯,楊炎滿足地拍拍肚子,不知道自己的有口無心已闖了大禍。

  「沒事,你不是想試騎『墨蹄』嗎?先去馬房,我隨後就到。」

  聽到那匹駿馬的名字,楊炎眼睛一亮,嘴巴咧得跟個孩子似的。

  「我這就去,我這就去!」他跨開步伐,臨走前沒忘對曲珞江呵呵一笑。

  「楊大夫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全身繃得死死的,怒氣一觸即發。

  他抿著唇,不發一語,目光靜靜地盯著她。

  「真是你替我更衣的?」

  他點頭。「那是事實,你沒必要生氣。」

  一句「事實」,比什麼解釋都還來得鏗鏘有力。被欺瞞這麼久,實在忍不下這口氣,曲珞江手一揚,結結實實摑了他一個耳光。

  原以為他會捏碎她的腕骨,依他的個性,是不會再姑息她了,但是什麼事都沒發生。狄無謙好像早料到她的反應,他還是沒說話,只是任臉頰上的痛楚如火般蔓延開。

  「氣消了嗎?」他問。

  「不要以為奴才就不是個人。」她極力克制自己的怒火,顫抖地開口。

  「要是我真把你當個奴才,就不會這麼縱容你了。」

  「是嗎?那麼奴才真的是感激不盡。」她冷嘲一笑。

  「你還要我怎麼樣?跟你賠罪嗎?反正我做什麼你都不會接受,何必多此一舉?」

  她仍是那怒極反笑的輕蔑神情。

  「打了我,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忤逆?」

  走到門檻的她聞言回頭,表情還是一樣僵硬。

  「就算你要殺我,我也不會為我的行為痛哭流涕。」她大步離去,一點都沒注意到門外幾個下人全為方纔那一幕震驚不已。

  廳裡的狄無謙,仍是那般木然地站著,最後的那一句話所引出來的頹喪漸次蓋過了一切。他知道,這一次不再是躲迷藏的遊戲,珞江……是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當天晚上,一名叫穎兒的侍女冷著臉過來叫人,曲珞江被請進朝霞閣,裡頭還有一位她認得的女孩——那位替她換被褥的小南。

  「可知姜夫人找我何事?」她不喜歡莫名其妙的感覺。

  小南搖搖頭,同樣不解姜夫人找她有何事。

  穎兒則有些陰惻地盯著曲珞江。

  「有特別的事嗎?」曲珞江忍著那沒有善意的目光,轉向穎兒。

  「怎麼?心虛了?」穎兒冷冷一笑。「你也會害怕?」

  「到底是什麼事?」小南夾在對峙的兩人間,充滿不安。

  「狄家堡向來紀律嚴明,可不許有丫頭勾引主子的事發生。」

  「穎兒,你在說什麼?」小南臉色變了,她看看曲珞江,語氣已有警告。

  「小南,你就是太善良,才容易上別人的當。咱們是好姊妹,難道還會誆你不成?」

  「但沒證沒據,你怎麼可以隨便給珞江按上這個……」

  「算了,小南。」

  「珞江,你別介意……」

  「她怎麼會介意,人家還等著當個現成的少奶奶做呢!」

  「你說什麼?」

  曲珞江眼神閃了閃,對穎兒的口氣低柔得聽不出任何火藥味,但不知怎麼,穎兒打住了口,整個人背脊涼了一層。

  「我……」

  「什麼少奶奶?把話說清楚!」曲珞江一步步逼近,語氣已經聽不出有多少謙誠。

  「穎兒,你就少說一句。珞江,穎兒不是故意的。」小南忙打圓場。

  「我親眼看到的!你這個小娼婦,討好小小姐,故意勾引堡主,你不知羞恥,壞我們丫頭的名聲!」穎兒躲在小南背後,索性高聲罵了出來。

  「夠了!」不怒自威的聲音自內室傳了出來。曲珞江轉向被幾個丫頭挽扶出來的中年美婦,對此行目的至少有了初步瞭解。

  「除了珞江,統統都下去。小南,你在外頭候著。」姜幼玉下達了命令,穎兒得意洋洋地睨了曲珞江一眼,揚長而去。

  堡內多數的丫頭,都是由姜幼玉訓練挑選出來;對這位陰冷貌美的姜夫人,曲珞江略有耳聞。由於她是由外邊牧場調來,所以並沒有直接面對姜幼玉的機會。

  「你就是珞江?」她有種風韻,很美,聲音裡卻也有種教人受不了的跋扈和尖銳。

  「這是五十兩銀子,拿了錢就走人,我不會為難你。」姜幼玉自袖中丟出一包東西,盯著她的反應,好決定下步棋該怎麼走。

  而曲珞江只是瞄過那袋錢一眼,又抬眼看著姜幼玉。

  很直接,也很侮蔑。這個姜幼玉和玉如霞完全沒點相似之處,光是說話的語氣,就天差地別,曲珞江心裡泛起一陣冷笑。用錢打發她?不!她要的是比錢還貴重的東西。

  「奴婢不懂夫人的意思。」

  這個叫「珞江」的丫頭,並不是個好對付的人物;光看那對稜稜角角的眸子,就知道是個倔脾氣,楊炎被誤打的事,她略有耳聞。姜幼玉收起了輕忽之心,開始更精銳地打量她。

  「咱們無謙的身份地位,我想你很清楚,珞江。」

  跟她提這個做什麼?她跟狄無謙又不會有任何交集。

  「我在跟你說話!」對她的無動於衷,姜幼玉突然怒不可遏。

  「奴婢聽到了。」

  「那麼,你還有什麼好疑問的?」

  「奴婢對堡主,從來沒有非分之想。」那個莫名其妙的吻,想起曾經身無寸縷地躺在他懷裡,曲珞江突然也惱怒了。就憑那樣,她對狄無謙恨不得殺之為快,這女人竟蠢得想防她?

  簡直沒大腦!

  「你好大膽!」

  「奴婢自認理直氣壯,既沒有做錯事,珞江也不會離開狄家。」

  「你敢違背我的話?」姜幼玉難以置信地瞪著她。

  曲珞江無視她的嗔怒。這女人完全找錯對象了,她是軟硬都不吃,跟她硬著來,也只是自討苦吃。

  「奴婢不敢,若非堡主親自下命令,珞江是不會離開狄家的。奴婢有事忙,請容告退。」

  「慢著!」姜幼玉怒喝。曲珞江頓了頓腳步,沒有回頭。

  「珞江,看來你比我想像中的還不簡單,我低估你了。但你聽好,無論如何,無謙都會娶如霞,到時候,你連妾的地位都別想要有,我會折磨你的。」

  這番赤裸裸的恐嚇激怒她了。

  「如果姜夫人沒事,珞江告退了。」曲珞江繃緊身子,冷冷地開口。

  她是不會被這女人的三言兩語打垮的,高傲地昂起頭,曲珞江尊貴地踏出房間。

  門外,小南惶恐地望著她,卻被一聲怒吼喊進門去。

  「小南,你的父親還編製在礦區嗎?」

  「是的。」小南抬起頭,不安而且畏懼。

  「你父親也有一些年紀了,待在那個地方,倒也辛苦了。」姜幼玉盯著她,不同前一分鐘前對曲珞江的惱恨,她笑得輕柔而熱切。

  「夫人……」

  她站起身,走到小南身邊。「我也不是不想幫你父親,只是你也曉得,無謙對我總是有那麼些誤解在,當然,也就沒什麼權力說話了。」

  「夫人希望小南怎麼做?」

  她輕輕一笑,眼底閃著奇異的光芒。「你很聰明,模樣也不差。我倒好奇,這些年來,無謙怎麼沒動念頭收了你當二房?」

  「小南不敢奢求,堡主……堡主也不是那樣的人!」

  「哪樣的人?」姜幼玉冷不防摑了她一巴掌,表情一瞬間猙獰恐怖,彷彿要把在曲珞江那兒的火氣全發洩到她身上。「男人全是賤骨頭!他們想什麼,我心裡全都清楚,你以為他有多清高?我告訴你,小南,那是你不配,也不合他的胃口!」

  此刻小南只希望有曲珞江那般的高傲,但她不敢。她不比曲珞江,她的根紮在這裡,姜幼玉她得罪不起,她更沒勇氣把狄無謙當靠山;她怕一個弄不好,到時只會多連累她的家人。

  她默默垂淚,呆立一旁不敢多言。

  「哼!我花了這麼多年,就是要把如霞推上那個位置,我不會讓那小賤貨得逞的!小南,你最好也弄清楚這點!」

  「奴才知道。」

  「那最好。從現在起,你好好替我看著那丫頭,她和無謙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不要有任何遺漏,懂了嗎?」

  「知道。」小南擦掉淚,畏懼地離開了。

  良久,姜幼玉只是凝視著門口。在她掌心,緊緊捏著玉如霞交給她的那枚荷包。

  讓她不高興的事,她都會想辦法剷除。六年前,那位永家小姐就是惹惱了她,她才會動手下殺機。

  她把握緊的拳頭在下顎間收了又開、開了又收,眼底浮現著怨毒。這麼久了,從來沒有人敢讓她不開心,這個珞江……帶種!

  凡是意圖靠近狄無謙的女人,她都不會讓她們有什麼好下場的。

  她注定是要留在狄家一輩子。計劃了這麼多年,傻子才會讓夢想落空!

  能嫁狄無謙的,只有玉如霞;最後的贏家,絕對不會是那名丫頭!

  棲楓山,夾雜著大量水氣的瀑布依勢奔騰而下,巫青宇負著手,靜靜凝視著那冒著霧氣的白色長緞。

  直至那掏心挖肺的咳嗽聲起,他俐落地轉過身,快速走向石室陰暗角落的老人。

  血塊在昏沉的視野中只是一團曖昧不清的黑,巫青宇的眼神沉了沉。從他回山後,甄銘的舊疾日復一日地嚴重。

  珞江,你會回來嗎?

  「要不要再睡一下?」

  「不!不礙事!」甄銘搖搖頭。痛苦的咳聲中,又嘔了一口鮮血。

  「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肯開口?如果現在告訴她,也許還來得及讓她見你最後一面。」

  「不准你這麼做!」甄銘撐起身子,扭住巫青宇又是一陣咳。「就算我死了,也不准你這麼做!她有比……有比見我這老頭子還重要的事,她要拿到七採石,她必須拿回曲家……那是她的命運,誰都不能……不能改變!」

  鮮血噴濺在石桌上,巫青宇凝視著那點點血花。他抬眼,目光裡有深深的疲倦。

  「是她的命運?還是師父加諸在她身上的包袱?」淡漠的聲音,從不曾摻著如此的疲累。

  老人一掌脆生生地擊在巫青宇的肩上,後者無視於發麻的胛骨,定定望著甄銘。

  「打我並不能解決你對珞江所做的一切。」

  「你……敢說我的……不是!」甄銘向來冰雪不侵的臉上浮起怒意。抱曲珞江入山的那年,巫青宇跟著他已經兩年;那年巫青宇七歲,稚嫩的年紀、飽含世故的滄桑和冷漠。

  他們三人隱避在棲楓山十六年,練功幹活的時間多於交談的時間。甄銘一直很清楚,巫青宇對曲珞江的愛絕不會少於他付出的,但同時他也明白要不是還有個師父頭銜可以鎮住巫青宇,他計劃的一切都可能會落空。

  「我做的……咳!一切都是為她好!咳!」

  「要她這麼活著,也是為她好?」

  「至少好過她娘的下場!」

  最後那一句讓巫青宇安靜下來。雖然不曾親眼目睹,但他可以體會那種滋味——悲慘。

  「她的身世,你難道要永遠瞞她?」

  「有些事,不知道會比知道的好。」甄銘別過臉,顫抖著拭去唇角的血跡。

  不知道會比知道的好?巫青宇僵硬地移動腳步,仰著臉注視著那頂上盤旋的雲氣,這個答案是絕對的嗎?

  對某些人,也許吧!曲珞江的個性適合這樣,但對於某些人……他下意識地握緊拳頭,不免又想起狄家堡那一男二女之間逐漸明白的情愫。

  這段感情已經明朗化了嗎?狄無謙選擇了誰?而傷得最深的,又會是誰?

  不知道,真的比知道來得好嗎?

  入冬後的北方更冷了,坐在階上的曲珞江把頭埋進身子裡,寒意隨著風鑽進她每個毛孔裡。她下意識搓著發冷的肩,拉緊了衣服。

  對姜幼玉,她心裡的忿怒仍似火熊熊燒著。那女人不可一世的傲慢,令她惱怒無比!

  姜幼玉憑什麼?狄無謙是囊中物,唾手可得嗎?曲珞江替自己不平,更替狄無謙憤慨!

  「會著涼的。」思悒間,一個聲音悶悶地在她頭上響起。

  他不懂為什麼還要這樣死心塌地?對她的頑固,他應該是無話可說了。

  她倏然抬起頭,眼眸有些驚愕!是他?真是他?怎麼她才想著他,他就來了?

  「怎麼……這麼巧?」她喃喃問道。

  那雙看她的眼神雖奇異,卻好似褪盡過去他熟知的冷淡包裝。不經意地,狄無謙想起那個如真似幻的吻……

  「剛回堡內,也不知怎麼,就走到這兒來。」他低聲說著,在她面前彎下身子。「你呢?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

  我在想你……我滿腦子都是你……她看著他的眼眉,不甚專注地在心裡回答。

  就像師兄那晚見她;她盯著師兄,卻不由自主地想到狄無謙,心裡滿滿只裝得下狄無謙。

  「珞江。」

  誠實面對自己吧!你是牽掛他、在乎他的。為什麼不承認?曲珞江,連他都能坦然面對自己,為什麼你就沒勇氣去愛?

  「珞江。」

  她沒回答,或者,她是不打算原諒他了。狄無謙褪下外衣,披上她的肩。「回去休息吧!」

  腳步聲輕輕擦著石板,珞江愣愣地看著他。那背影隨著他褪開的外衣,只剩柔嫩易傷的稚羽,寒風中孤冷無依。

  她倚著欄杆撐起身子,護著他披上的外衣,水氣突然刺痛她的瞳孔。

  「等等!」

  曲珞江朝他走近一步,姜幼玉惡毒的詛咒突然冒出來——

  我會折磨你的!我會折磨你的……

  很快地,她揮去那些話。她不怕,一點兒都不怕,她想狄無謙也不會怕,曲珞江恍惚微笑著,她不稀罕狄夫人那個頭銜。在她確定她的心以後,剩下來唯一在乎的,就是狄無謙的感情了;只是,他給不給?

  她想他是給的……那一夜,拒絕接受的人,選擇先離開的人,不是她嗎?

  曲珞江加快腳步,丟開了丫頭不得任意在堡內奔跑的規矩,展開雙臂,朝他飛快地撲去。

  「珞江!」狄無謙震愕,一時間竟忘了該如何應對。

  她飛進他懷裡,硬拖抱著他和自己轉了幾圈。曲珞江努力的,只是想擁住他龐大的身軀,她的心此刻是如此強健,壯碩得有如他的臂膀。

  愛他的心像蝶兒破繭飛出。

  終於,她願意坦承了。那些在旁人面前哭不出的眼淚和情愫,全都為他而冷封。她長久以來的寂寞,為的就是這樣一個男人!

  身下,她的軀體和他之間,是那樣的契合;在這世間,任誰都不能拆散他們。

  玉如霞不能,姜幼玉也不能,就連師父和師兄要反對,都不能。

  更何況那想要她和樊家配成雙的曲承恩。

  這一次,她堅決地拋開了七採石的問題。

  「我愛你。」她輕輕呢喃,含著領悟的淚,絕美地微笑著。

  他似乎大受震撼。「珞江……」

  「我想愛你,我要愛你,無謙,你聽到了嗎?這個念頭,再也不會困擾我了……」

  清晨時分,天色還未完全亮開,曲珞江眨眨眼,在無謙的懷中甦醒。

  不若往常,沒有輕軟舒服的枕裳包圍著她。曲珞江傾聽著無謙的心跳聲,那樣平穩規律地躍動著,一次一次,都會牽動她的心。

  臉頰下的溫度依舊燒暖;她合上雙眼,微微仰起頭,鼻端蹭著他的喉結,而後,唇邊抿出一個甜美的笑容。

  這樣肌膚相貼的感覺真好,她想,輕輕又摩挲了他一下下。

  「還好嗎?」無謙的聲音沙啞的自上頭傳來。早在她仰起頭時,他就醒來了,只是固執得不肯點開這美好的氣氛。

  「嗯。」她在他身上輕輕撐起身子,把褪到背上的被子拉上來,裹住他們兩個。溫暖的帳子裡,只有他們兩個人相親相愛的世界。

  「瞧!我包住你了。」曲珞江調皮地笑起來,突然鬆開錦被,伸手摟住他的脖子。

  「服不服輸?」她愛嬌地笑嚷著。

  「胡扯!包住你的應該是我。」沒見過她這麼嬌美的模樣,好似化為春水的女子。他低沉地笑出聲,忽然扣住她,很快一個翻身,將她置於他身下,然後吻得她七葷八素、嬌喘連連。這就是身為一個小女人的幸福嗎?被深愛的男人如此寵溺著,曲珞江回應著他,醺醺然地想著。

  「瞧!我包住你了!」他凝著她酡紅絕美的臉龐,這一刻,曲珞江嬌艷得無法用筆墨形容。

  「服輸嗎?」他的唇逐次而下,在她胸口停留,聲音在沙啞中又多了一分性感。

  「不服、不服!人家我才不服!」她撒嬌地輕喊著,不安分地扭動著身子。

  狄無謙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緊扣住她,聲音有些痛苦:「別這麼亂動,你在誘惑我嗎?」

  她當然知道讓他如此難過的主因;他們之間赤裸裸地相貼著,他的變化,曲珞江一清二楚。

  她立刻推他起身,又好氣又好笑地對他皺皺鼻子。「人家哪有!明明就是你自己的問題,怪我誘惑你!說這話也不害臊!」

  狄無謙呵呵一笑,撐起手肘,握住她的一片垂發,而後托著下顎,目光深情愛戀地瞅她。

  「你……你不覺得,你這樣瞧我,才是誘惑我的那個人。」這種目光令她心跳加速。曲珞江佯怒地戳戳他的胸口,紅著臉抱怨。

  那呵呵的笑聲忽然轉變成大笑,狄無謙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要不是顧及到她一半的嬌軀還在他身下,狄無謙會笑到撐不住自己。

  「不要這樣啦!就算誘惑你又怎麼樣?誰說我不可以?」她紅著臉,掄起拳頭輕捶著他。

  那忸怩不依的樣子映入狄無謙眼裡,令他的笑聲更放肆。咧開嘴的同時,他摟住她的腰,將她拖回。

  「既然這樣,我怎麼好辜負娘子的期望?」握著她的拳頭,狄無謙褪下平日不苟言笑的面具。

  「第一次見你這樣開心!」

  「我也是第一回,看你笑得這麼真實!」

  曲珞江忽然微笑起來。

  不知何時,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已經左右了他的心情,任何細微的小動作和小情緒,他都捨不得錯過、捨不得放開。

  他確信,他是愛上這個女孩了。

  「這回你又笑什麼?」自身後緊緊環住她。這種愛人的心情是如此強烈,強烈到他願意交出所有一切,只為博她動人一笑。

  曲珞江毫不羞怯地貼近他胸前,抓起狄無謙的手臂,再把自己雪白的臂膀平行地擱在他的手臂旁。

  「你是這麼強壯黝黑,而我,是這麼蒼白瘦小……」她恬靜地訴說,卻被他打斷。

  「是白皙嬌小。」他溫和地截下,的確,她跟他之間的對比是強烈的,但這小小的身子裡,卻有他所願意給予的一切。

  把下顎擱在她窄小的肩上,他交握著她的另只手,恍惚地微笑著。

  「我的手,根本握不住你的手臂。如果你現在想捏碎我,一定易如反掌。」她纖纖柔美依次摸索而上,抿嘴一笑。

  「是嗎?」躲開那心蕩神馳的觸摸,他扣住曲珞江的手,擱在她滑膩柔軟的小腹上。

  她說錯了,也許他的手掌可以輕易捏碎她,但她卻不知道,她的愛亦可以輕易研磨他。

  刻意忽視自小腹深處傳來的那股騷動,曲珞江笑容加大;望著被他緊握的手,真的很有意思。他們不止在膚色間有差別,連小大都對比得強烈。

  「無謙,這樣很不公平的,是不是?」她輕柔地問道。

  「誰說的?」他執起她的手,貼在唇邊輕柔地印下一吻。

  「我捉得住你,那就夠了。」

  「可……如果你不願意捉住我呢?」

  「那你會怎麼辦?」他身子一定,扳住她的臉,認真地望著她。

  曲珞江沉默了兩分鐘,然後,定定地凝著他,清亮的瞳孔裡又有了她特有的犀利和堅定。

  「我會確定,你是不是真心不想要我。如果我確定,那麼,我會離開,我會走得遠遠的,永遠永遠都不再見你的面。」

  這些話在空氣中的著力輕雖輕,卻是如此斬釘截鐵地說穿了她的心;或者,這是他愛上曲珞江最重要的原因。她是這樣俐落乾脆,沒有一絲絲的妥協和軟化;狄無謙一慟,原來不確定的感覺都塵埃落定了,沒有一個女子像曲珞江,會讓他愛到從心底徹底發疼!

  他不能讓她離開他,一想到那種結果,他就受不了。

  「我不許你離開我!」他不敢再想像,只是忽然擁緊了她。低吼出聲的語氣蠻橫地命令著,顯然他有些急躁,力量失了控制,身體大力壓迫的力量,令曲珞江疼得輕喊出聲。

  「對不起!對不起!珞江,你很疼嗎?」他急忙鬆開手,改而環住她的腰身,就怕她說的,會永遠地走開。

  她搖搖頭,極為溫柔地凝瞅著他。

  「為什麼這麼激動?」她問。

  「我不想你走,珞江,我不要你走!」他像個孩子般,無理取鬧起來。

  「我不會走!除非,你要我走;除非,你不願意再抓住我。」她拉下他的頭,深情地吻開那微皺的劍眉。

  這一刻,忘了七採石、忘了她千里迢迢來到這兒的任務、忘了要拿下曲家的堅決,更別提她自小就被定下的長路。

  狄無謙順勢而下,封住她的唇。

  他想她永遠也不會懂他對她的心情,他從沒有這樣患得患失地愛過人。她的愛憎是如此分明,個性是如此傲然,狄無謙溫熱的大手慣性地覆住她的胸,感覺她的輕輕悸動,他的疼愛更深更切。

  他不會放她離開的,這一生,他都要緊隨著她。雖然不知道她有著什麼樣的過去,才會看待人世間如此冷漠傲然,但他發誓,從現在起,他只要她快樂。

  「衣服穿好,帶你瞧樣東西!」

  「什麼?」

  「跟我來就是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7:15:26

第06節


  將青磁茶蓋沿著杯緣輕輕磨了磨,玉如霞輕輕啜了一口,細聲問著穎兒:「謙哥這兩天的行程,不是該到河朔牧場開會?」

  「呃……」穎兒有些吞吐,不大敢抬頭看她。

  「怎麼啦?」

  「堡主……根本沒有去河朔牧場。」

  玉如霞的眼神瞬時黯下。

  「小南怎麼說?」

  「三天前,堡主只帶著一名隨侍的丫頭,入夜時悄悄離開了川風苑。」

  她僵硬地轉過頭,捏著手絹兒的手指揪緊得發白。

  「有沒有說……去哪裡?」

  「堡主沒有交代小南。」小南口中隨侍的丫頭,不說主僕倆也心知肚明。一段對話說到這裡,穎兒看看主子哀愁的神色,口氣更加怨懟。

  玉如霞十指扭絞得更蒼白,像她褪盡血色的臉頰。珞江!她在心裡喃喃念著這個名字。

  為了那個女孩……牧場裡有這麼多的事,謙哥卻放下了一切,帶著那個女孩跑得不見人影,獨獨就是為了那個女孩!

  珞江!她哀哀地在心裡念著。如今還有什麼理由不相信這一切?謙哥待她向來溫溫和和的,從不曾像那一天如此猙獰。玉如霞閉上眼,失去一切的恐懼感再度攫住她的心臟。

  「小姐,穎兒去問問房總管,或者楊大叔,也許他們都知道……」穎兒想勸慰什麼,卻無端地哽咽。

  玉如霞咬著唇,抬起頭,灰慘的臉上勉強提起笑容。「也許謙哥只是想放鬆一下,這事……就當……就當咱們什麼也不知道。」

  「小姐……」

  「沒你的事,下去吧!」

  走到門口的穎兒平不下這口氣,又繞了回來。

  「小姐,好不好再找姜夫人商量去,也許,她能替您拿個主意!」

  她心亂如麻地看著穎兒,囁嚅半晌:「這麼做……可以嗎?萬一讓謙哥知道了……」

  「小姐,事到如今,你還顧忌什麼?」一心想幫主子的穎兒,有些惱怒地喊起來:「再不採取行動,難道要讓珞江爬到咱們頭上?那個死丫頭,連姜夫人都沒放在眼底!如果再不合計合計,就等著被趕出狄家吧!」

  「我……你確定這樣好嗎?」她掉下淚來,握住穎兒的手。

  「走吧!」她半拉半扶著玉如霞。「姜夫人會有辦法的。」

  他們倆摸黑趕著一輛馬車,走了約莫幾里路,才到松林子入口;回頭看過來時路,全是一望無際的曠野,松林裡頭一片漆黑。

  「你要讓我看什麼?」她問,見月兒鑽進雲叢去,隨手拿起馬車手邊的燈籠。

  狄無謙伸手取過她的燈籠,接著捻熄裡頭的燭火,兩人瞬息跌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你怎麼……」

  「再等一會兒。」他擁著她,話中隱隱有笑意。「今晚是月圓的日子,一會兒,你就知道我的用意了,你可以看得到更美麗的東西。」

  曲珞江驚愕地望著結在松枝上的白色碎花,一朵朵掩映著月華,菁華璀璨。

  「那是什麼?」她忍不住輕輕地低喃。

  「噓……別說話,一會兒就知道了。」他溫柔地開口。

  夜風掀開序幕,明潤柔滑的月光芒隨著拂動的冷峭風勢,有如仙子披撒,漸次散開。

  一陣風吹開她斗蓬上的小帽,結在松枝上的碎冰花紛紛跟著風姿墜倒在地,像打碎一地的玻璃,清脆脆的迸裂聲起,聲音聽在曲珞江心裡,乾淨無垢。

  她無法言語,直到狄無謙體貼地替她拉上斗篷,攬她入懷。

  「第一次瞧見?」

  「那是什麼?」她傻愣愣地問。

  「住關外的人只要一瞧見霜花,就知道再過些時候,春天就要來臨了。」

  「這叫做霜花?」

  他點點頭。「今年的霜花結得特別好,你很幸運,看到有始以來最美的一次。」

  她望著狄無謙,回頭再瞧那些銀白色的結晶體。這些彩鑽般閃耀的霜花,彷彿是天空裡習以為見的星子墜落促成;而那些花,又一層一疊地飛進他蘊含笑意的黑眼珠,連她仰首驚愕的臉,都跟在他眸子裡纏綿著。

  她知道,這一夜,永遠會留在她心裡,不是因為霜花太美,而是他的用心用情。

  「咱們跑一程吧!」

  「前頭……還有嗎?」她握住狄無謙的手,不捨地上的碎冰。

  他逸出低低的笑聲,吻吻她清涼的臉頰。

  「有的,很多很多,這段路長得咱們跑一天都跑不完,就怕你會因無聊而抱怨呢!」

  「多走幾天,不就走完了?!」她為他的笑容而感染了那分喜悅。

  他低下頭,托起她尖尖的下顎,吐著白煙一般迷濛的氣息。「當然!不過,咱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地走。」

  曲珞江怔愣於他口氣裡的認真。當那些話被邏輯轉化為更有力的說明,她呆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牧場的事這麼多、這麼忙!你……」曲珞江俯下頭,雙唇輕輕呵著他半溫涼的手。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她的粉腮貼著他的手,溫柔地開口:「你根本不是會開玩笑的人!」

  「對你,我永遠都是認認真真的。」他轉回頭,朝前頭揮了一鞭,畜兒開始沿著小徑邁開步伐,向前頭因月光而微弱浮出的路奔馳。

  曠野無垠無際,千株萬株的松枝同時直指著天空,那晶瑩灼亮的水晶花,狂野地飛了起來,跟著馬車的速度;有些以強悍的姿態緊抓著樹幹,有些則纖細地依附著枝椏,一朵接著一朵,目不暇給地跟著他們。

  「好……」珞江屏息以待,無法用言語形容這種美麗。

  「好美,是不是?」

  她什麼都沒說,點點頭,環著他恬靜地笑起來。「嗯,這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花。」

  狄無謙停住手,馬兒放緩了速度,他仍舊呆凝著她,一會兒才開口。

  「我也有幸,瞧見了我見過最美麗的花。」

  「別取笑我了。」聽懂他在說什麼,一抹嫣紅覆上了臉,曲珞江笑得嬌柔又歡喜。

  「你總是不相信自己。」他歎了口氣。「珞江,你真的很美。」

  「來吧!就這樣,我替你上幅畫兒。」他停下來,扶她下車,又從車裡頭拖出一個箱子。曲珞江湊上前去,看箱子裡頭是疊厚厚的宣紙,另外便是一些色墨筆硯。

  她一愣!那嫣然姿容依舊,只是眼眸望著他的同時,淡淡的笑意摻了更多的柔情。

  「我以為你只會畫男人的畫像兒。」

  他在紙上勾勒了許久,才擱下筆,凝瞅著她,笑容吻過她的心。

  「我會畫的東西才多著呢!將來有機會,一一印證給你看!」

  「一點都不害臊!」她點了他鼻尖一下,偎進他懷裡。

  「冷嗎?」

  「有點兒。」她環著他的手臂。「這兩天沒在堡內,可否?」

  「房叔知道我在這兒,要真有急事,他會來找我的。」

  她抬眼看他。「謙,你總是一個人,連雪陽都不親嗎?」

  「我知道我不是個好父親。」

  「總有個理由吧!」

  「我寧願你多喜歡我一些,而不是淨在那兒挖掘我。」他咕噥一聲,拉開她的衣襟。新生的鬍渣扎進她柔軟的胸脯上,惹得曲珞江嬌笑連連。

  「為什麼?」

  他抬起頭,突然歎了口氣:「看來,你是不準備放棄了?」

  曲珞江抿著嘴一笑,用手推平他微皺的眉頭道:「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會逼你。」

  「你已經在逼我了。」

  「謙!」

  他點住她的唇,無奈地搖搖頭。「我沒有跟你生氣,只是提起雪陽,總會讓我想起某些不愉快的記憶。」

  「你的……妻子?」提到那個稱謂,曲珞江心裡沒來由地起了一陣酸意。

  替她拉好衣襟,狄無謙墜入那黝黯的記憶中,表情是曲珞江熟悉的冷漠。

  「妻子?那是他們的說法,我從沒承認過這樁姻緣,那是由我爹和長老們決議下的婚事。」

  「但你還是娶了她。」

  「我不得不!」那四個字摻著許多忿怒。他抖開披風,將自己和曲珞江緊緊圍住後才說:「那年因我爹的經營不善,為了解救牧場的財務危機,我必須扛起這個責任。狄家要是悔婚,別說牧場保不住,今天在江湖上也站不住腳。我們禁不起這種羞辱,永家也負不起難堪,他們是讓女兒送著大批錢財來的,表面上一切都很風光,其實我比誰都清楚,永家存的是押寶的心態,我不過是個生財工具。」

  「唯一讓我寬心的,是這些年我投注在這片大地上的心血並沒有白費。這四個富庶的牧場,也是我逃避那些不快樂的方法。」他深吸一口氣,充滿了驕傲。

  她詫異地聽著,突然輕輕歎了口氣。

  「怎麼了?」

  「你的驕傲,怎麼背負得下這些東西?」她幽幽地說。

  狄無謙顫動了一下,眼底因感動而浮起淚光一般的溫柔。這世上,還有誰能像曲珞江,這樣深刻懂他的心?

  「有一天你會明白,即便是在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執事者,背後都有太多的壓力。」

  「她不好嗎?」她低聲問他那死去的前妻。

  「那女人性子之壞,豈是一句不好便可帶過的?」他嘲諷一笑。

  「我奇怪依你的個性,怎麼沒把她給丟出去?」

  「我比任何人都想實踐這個行動,但她是我的妻子,總不能做得太過火,不是嗎?直到她莫名其妙地死了,留下了雪陽,然後這一切,都已結束了。」狄無謙聳聳肩。曲珞江看得出來,他竭力要淡化這件事留給他的影響,但他做得並不成功。

  這或許是他寧願選擇孤獨的原因。那兩年的婚姻,一定帶給他不少痛苦的回憶。

  「你對自己很苛,這一點跟我不太相像。」

  「你?難道你不是這樣過日子?」

  「至少,我從來不會虧待自己。」她輕柔地開口。

  「胡說!」他攤開她傷痕斑斑的手。「看看這些,你難道不曉得,看在我眼裡有多心疼!」

  「人活在這世上,哪能一直都是平平順順,不受點苦、不受點傷?」每每提到過去,她總是有些不自在。謊言、欺騙,她永遠不知道,狄無謙得知這些後,對她會有什麼感覺,那是她不敢去猜想的部分。

  「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做這些事了。」

  她茫茫然聽著他的聲音認真說道,突然整個人埋進他懷中;不要想那些不快樂的事,至少現在她不該想,也不能想!

  只要這樣就好了,貼著他的心跳,知道他是一心愛自己的,這樣就夠了。

  「我……呃……送東西來。」放下他平日換洗的衣裳,曲珞江瞅著他,靜靜地笑著。

  「過來。」他跟她招招手。

  「有事困擾你?」走近他身前,她被突然而來的擁抱給怔住。

  「是不是待會兒的長老會議讓你心煩?」

  「那女人存心要把我逼瘋!」他點點頭,聲音充滿惱怒:「要不是長老護著她,我早就把她趕出去了!就可憐如霞,老認不清這點,脾氣又好,事事都順著她!」

  「她還是要你娶如霞?」她酸澀地開口。

  狄無謙慍怒地點點頭。「我已經不止一次說得很明白,我分得很清楚,他們簡直是為難!」

  「等我娶了你,他們該知難而退了。」把她拉至腿上,狄無謙溺愛地親親她。

  對,知難而退;雖然她認真地要嫁他,但橫在眼前的難題,卻不是知難而退可以去掉的。想起了師父,她突然笑不出來,不想讓師父失望,更不想狄無謙傷心。

  她環住他的脖子,將自己緊緊貼向他。不願他看穿她眉宇間的愁,就這樣讓他一廂情願的幸福著吧!欺騙是一時的,終有一天,她會解釋這一切的。

  一會兒,狄無謙將她帶上床,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別說話,就這樣躺一會兒。」

  「謙!」

  「才分開一晚上,我就開始想你了。」他溫柔地開口。

  一句話足以證明太多,也讓她的心裡更加沉重。她已經不想當那個事事都能自己打理的曲珞江了,有更多的理由,讓她想把那些包袱丟去。

  愛——便是最重的那個包袱;也因為這樣,她已經負荷不起師父的期許。

  但……她也不想讓養育她多年的師父失望。

  「堡主!」小南在門外怯怯地喊著。

  曲珞江身子一僵,本要跳下床,卻被狄無謙抱住。

  「什麼事情?」

  「是……是姜夫人。她和幾位長老,請你開會去。」小南憂慮地回答。

  「有特別的事情值得她這麼勞師動眾?」狄無謙臉色頓時繃了起來。

  「小南,你去回覆他們,要開會,把時間延後敲定,眼前我沒空。」

  感覺懷裡的她有些不對勁,狄無謙疑問地扳過她。

  「想什麼?」

  她搖頭,沉默著把狄無謙的頭髮解開;接著,珞江也把自己的頭髮解開,順勢梳理而下,抓起一把他的發,就這麼順了順,仔細編結起來。

  「你在做什麼?」他覆著她的臉頰,輕柔地問。

  「做夫妻。」她抬起目光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後低下頭,開始專注地編著辮子。

  「做這輩子的結髮夫妻。」不等他有所回應,她又加了一句。

  狄無謙的呼吸梗在喉嚨間。他為她的柔媚而傾倒,他抬起她的下顎,想看進她靈魂的深處,究竟還有多少他沒見過的美麗?

  那眼眸裡的表情似曾相識,有驚艷,也有些震愕,還有更多的探索。曲珞江確定她見過狄無謙這樣的神情,但一時間,她怎麼都想不起來。

  「你不願意?」

  等了等,他卻一直沒有說話。

  「好不好?」她沉靜地問,心裡卻開始懊惱。她釋出的感情,似乎超乎她想像的起了變化,只要見到他,她就會忘了冷靜自制,只是一個勁地往前大步衝去。

  鼓起勇氣抬頭看著狄無謙,心底已有準備面對即將而來的難堪。

  結果他沒有頷首或搖頭,只是溫柔地凝娣她,垂手覆住她在兩人發間游移的一雙柔荑。「我在想,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天分,可以跟你拜師學藝?」

  「你想學什麼?」她被這個問題問得一愣,忘了那分尷尬。

  「編辮子。」

  「編辮……」她又是一怔,然後,眼淚快速地湧上她的眼。

  「你這個狄家堡的堡主,學這女人家的玩意兒做什麼?」她問,屏息等待他的答案。手指頭捏著那編了一半的麻花辮兒,又怕是真的,又怕是她想錯了。

  狄無謙低下頭,吻開她那因不安而微微繃緊的秀眉;他猜想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緊張。

  「不止這一輩子,來生,我要替咱們一道結髮!如果可以選擇,我願意跟你生生世世。」

  「無謙……無謙……」曲珞江回身抱住他,只能微笑地歎息再歎息。她想,他永遠不會瞭解,這些話對她的意義!

  那個「總有一天」,卻發生在兩天後,從狄無謙交給她一個盒子開始。

  「一會兒你替我轉交給如霞,她知道這該放在哪兒。」

  「呃……」

  「這東西很重要,你要小心些,別弄丟了。」

  「呃?」她瞪著他,隱隱猜得出來這大概是什麼東西,只是她仍不大相信地看著錦盒。

  「好奇嗎?這是七採石。」他微微一笑。「珞江。」

  「呃……沒碰過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她抬起頭赧然地笑了笑,知道自己方才瞪著盒子的舉止失態了,可是她忍不住。

  這是七採石啊?多少人急欲得之卻施不上手,而現在它就在掌心裡,只等狄無謙離開,它就獨自與她為伍了。十多年熬過的長長等待,也可以就此告終。

  見曲珞江仍瞪著盒子不吭聲,狄無謙被她那股傻樣給逗笑了。

  「七採石沒有你想像的這麼了不起,它唯一的好處就是能治癒天底下各類奇毒。」

  她錯愕地望著他。「如果只能療百毒,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要搶它?」

  「你怎麼知道狄家堡外的人,每個人都想得到它?」狄無謙狐疑地問。

  「呃……」她有些心慌:「我……我進狄家前,有一回在客棧落腳,聽那店夥計說起來的,說這石子……

  「這石子怎麼樣?」

  她吞吞口水,還是揮不開心裡流竄的興奮:「說這石子是天上來的,誰得到它,誰就能取代狄家,成為天下巨富!」

  狄無謙瞪著她半晌,忽然爆出笑聲。

  「我說錯了?」對他的反應,曲珞江困惑不已。

  狄無謙仍停不住笑聲,邊笑邊搖手。「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有這麼多人費盡心思要這顆石子,今天是我第一次聽到外人對那七採石真正的說法!」

  「你覺得很好笑?」

  「不,我只覺得愚蠢。」他咳了咳:「你真以為只要擁有一顆石子,就能變成有錢人?」

  「當然不是!」她忽然覺得自己可笑無比,就像狄無謙說的那些愚蠢人。難道不是嗎?如果不是這樣,她怎會千里迢迢跑到這兒來?她對七採石的心態,何嘗不是跟那些人一樣?

  「這些都要靠努力的,要是真靠七採石就能擁有一切,今天我就不會跟長老們鬧得這麼難看了。」

  「這麼說是沒錯,但外人的想法裡……」

  他輕柔地捧住她的臉,笑著親親她的鼻尖。

  「我只在乎你的想法,其它的,何必管這麼多?」

  她點點頭,幾乎是以一種苦澀不堪的心情捏住錦盒。是的,他只在乎自己,那麼自己呢?

  曲珞江凝視他的眼睛,這麼深邃、這麼遙遠,她突然有種想坦白一切的衝動!

  如果把這些話告訴師父,他會相信這錦盒裡只是個被過分流傳誇飾的石子嗎?

  不!他們絕不會相信的!曲珞江心臟抽緊。師父是如此頑固,而曲承恩被「利」字薰昏了頭,他們怎麼會相信呢?

  「珞江!」

  「嗯,所以,這石子如果丟了,對狄家也不會造成任何傷害?」她努力地把語氣裝得淡然,避免他看穿什麼。

  「當然不!」狄無謙失笑。「這石子是狄家的精神象徵,百年來如此,狄家未崛起時有它,狄家發達時更不能少了它。姑且不論它在外人眼中的價值怎樣,這是上一代親傳下來的,倘若弄丟了,怎麼跟宗親交代?如果有外人能拿走它,也表示堡內防守不嚴,傳出去多少對狄家有傷害。」

  她愣愣地聽著那些話,一時間心緒茫然,不知該如何自處;倒是狄無謙收住笑。

  「珞江……」

  「嗯。」她慌亂地抬起頭。

  「如果……有一天我一無所有,你還願意跟著我嗎?」

  她胡亂的點點頭,無心研究他那複雜的口氣。

  「嗯。」狄無謙笑了,氣息輕柔地呵著她因掙扎而不安的臉頰。

  「我去會議廳了,過兩天,咱們再見面。」

  分開的身子突然因她伸出手而再度連結,曲珞江看著他,不懂為什麼心會沒來由地抽痛著……是這錦盒把她胸口逼得大緊嗎?還是疼憐他又要去面對那些打壓人的責任?

  「你……你會好好的嗎?」

  「只是去開個會,別擔心。」他失笑,低頭親吻她憂心的唇。

  「好。」她點點頭,漾著笑,沉重地送他到門口。

  冷風撫著發燙的臉頰,待曲珞江真正清醒時,她的人已出了狄家堡。

  對狄無謙的吩咐,她終究失職了;未曾把盒子交給任何人,只留下一封信。

  身上的裝束已換成簡便的牧場工作服,入夜後,往松林那條路約莫有一炷香的時間無人看守;只要狄無謙還在會議廳面對那些長老,這段時間,夠她從容逃進東方那個繁華市鎮,等她到了京裡,再搭幾日船……

  馬鞍上回頭,曲珞江看著暮色深遠中那黑黝黝的狄家堡,心底的感情一點點復甦,和她的所作所為交戰。

  如果現在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她內心煎熬著,伸出手扭住韁繩,下意識抱住錦盒。

  「不!」曲珞江咬牙。蒼茫的冷風中,大喊一聲後,快速拍鞭,發狠似的催著馬,急促地朝那條松林大道奔去。

  對不起,無謙,真的對不起!等我回來,這一切我都會解釋清楚。等我!無謙,請你一定要等我!她不顧一切地往前衝,期望狂風能將她兩頰的淚水給拂干。朝霞閣內,穎兒整個身子蹲下來,握著抹布仔細擦著茶几底部的每一寸。

  「穎兒。」

  聽到那聲音,穎兒抬起臉,整個頭撞上桌角,疼得哀叫了起來,顧不得先護著頭,她慌張地起身站好。「姜夫人好。」

  「要你幫忙清理這兒,辛苦了。喲!」姜幼玉食指撫過茶几面。「這塊小地方也弄得這麼乾淨,你真花心思呀!」

  「這沒有什麼,夫人……您……您要做什麼?」穎兒難為情地笑笑,但是在看清姜幼玉手上拿的刀刃後,她丟開抹布,整個人驚嚇得朝後移去。

  下一秒,她連話都說不全了。穎兒只是瞪大了雙眼,似乎不太確信那把刀尖就這樣快狠準地插在自己的心窩上;她朝前一撲,抓住握刀的手臂上,黑黝黝的瞳孔裡殘留著兇手的臉,然後慢慢地黯了下去。

  「不施點手段,難以激起無謙對那丫頭的恨。為了如霞,只好犧牲你了。」姜幼玉扳開她的手,從袖子裡掏出了一枚小香袋,將荷包隨意扔置地上。

  「我想,這樣子就足以讓無謙改變心意了。」她喃喃自語。

  她注定是要穩穩留在狄家堡一輩子的。她是狄嘯天的女人,不論為妻為妾,誰都不能動她分毫;長老們的支持對她來說還不夠,她要完全鞏固自己的權力。

  「阿姨,你有沒有瞧見珞江,謙哥說她會把七采……」邊走邊說走進來的玉如霞睜大雙眼,看著血泊中的穎兒,驚恐地覆住了嘴。

  「穎兒!」她尖叫著去扶住丫環,穎兒軟綿綿地倒著她懷裡,動也不動。

  「人是珞江殺的。」無視這般血腥的場景,姜幼玉忽而起來接下她的話。

  「但……」她瞪著姜幼玉漸漸而起的笑。

  「人是珞江殺的,你要這樣對每個人說,包括狄無謙,知道嗎,這是為了你好;為了你好,別搞砸我的計劃。」姜幼玉笑著捏住她的臂膀,十指幾乎掐進玉如霞的手臂。

  「不……不……」她抱住頭,遮去視線裡呼吸已斷的穎兒,遮去姜幼玉美若蛇蠍的笑靨。不!這只是個惡夢,天大的惡夢!

  「你跟我在同條船上,你不得不說,如霞,你不得不幫我!」姜幼玉搖得她昏天暗地。「聽到沒有?」

  她抬起頭瞪著姜幼玉,一雙眸子落下斗大的淚來,她忘了說什麼,也什麼都不會說了。

  那方森冷石桌圍坐了一群年老的長者,長桌彼端,預留了一個位置。當狄無謙把門推開時,他們全都抬起頭,陪立在一旁說話的房總管收住了口,對他微微點頭,然後才從容地走到一邊去。

  面對此情此景,狄無謙有說不出的惱怒;就像八年前他「被」人決定的婚事,當傀儡的滋味和代價,至今他心底仍有餘怒。

  這些長老裡,除了狄傲然算是狄家人,其餘全是他母親娘家的堂兄表弟。狄無謙大清楚這些人存在的意義;權勢令人腐敗,這群人泰半都是這樣。挾著長者尊榮,對他切身的每件事,都非加以掌握,才能滿足他們心裡的權力慾。

  「無謙,坐下。」最年長的狄傲然拈拈鬍鬚,威嚴地說道。

  「主題是什麼?」他開門見山,也不跟他們囉嗦。

  「聽說你帶著一個小丫頭,離開牧場兩天。」另一位狄家長老水雲生等不及,首先發難。

  他突然明白他們的目的。這些人全是衝著曲珞江而來的,而積極促成這場批判大會的,除了姜幼玉,還會有誰?

  愚蠢!狄無謙滿腦子只有這句話可以形容這場會議。他瞟過會場,不見要找的女人,心裡才想起來,長老會議,女人是不被允許參與的。

  「水長老聽誰說的?」他打定主意抱胸以待。趁此會議,把他和曲珞江的婚事敲定吧!也好粉碎這女人的春秋大夢。

  房總管抬起頭,狄無謙不再說什麼。他心底清楚,被拖進這場是非,房總管有多麼無奈。

  「房總管,你說!」水雲生命令。

  「這場會議的目標並不是房總管,何必多此一舉呢?」狄無謙坦然說道,眾長老詫異地各自對望。

  「你是狄家的執事者,我們並沒有權力限制你該做什麼。只是你應該清楚你的身份地位,這般作法,似乎有欠妥當。」狄傲然清清喉嚨,不急不緩地開口。

  妥當?什麼叫妥當?狄無謙陡然冒起怒氣。每回提狄家堡的責任,率先犧牲的總是他這個——身份、地位都了不起的執事者。當他們為了滿足自我私慾,一次一次削分掉牧場利益的時候,可曾想過什麼叫「妥當」?

  他心裡連連冷笑,表面上卻默不作聲。

  「無謙,你是糊塗還是真不懂?」最靠近他的長老慶倚令說,語氣全是火藥味。

  「我知道,但這一切跟珞江無關。」

  「她叫珞江?」狄傲然炯炯有神的眼眸一閃。

  「是的。」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7:16:53

  「你清楚她的一切?包括她的過去,還有她進狄家的目的?」

  「那不重要。」

  「很好,那麼你打算收這個珞江當二房嗎?」水雲生憋著怒氣開口。

  「想都別想,她只有一個身份,就是狄家的當家夫人。」

  所有人皆錯愕地忘了反應,只有房總管微微一笑,似乎瞭然於心。

  「胡鬧!簡直胡鬧!你是瘋了還是傻了不成!看看無塵,雖然他是庶出,但是攀上的親家可是至尊至上的皇家。咱們狄家說出去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大江南北多少名門閨秀等著讓你挑、讓你揀,誰曉得你居然這麼不成材,想娶個奴才!」水雲生大拍桌子罵出聲。

  「那又怎麼樣?」狄無謙嗓音一貫冷淡平穩。長久以來,他就痛恨這種勢利的比較態度。過去,為了挽救財務岌岌可危的牧場,他沒理由,也沒權利反對;現在的他,再也不讓自己被人擺佈,這一次說什麼他都要保護自己和珞江。

  「為狄家該做的,我都做了,至於我的妻子,八年前你們替我決定過一次,我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

  忿怒的水雲生還想說些什麼,狄傲然開了口,口氣也不甚好:「你不要忘了,也是因為那場婚事,才有今天的狄家。照你的意思,是決定置狄家的面子於第二位了?」

  面子!面子!他要真狠心不顧面子,早用金銀珠寶把這些老傢伙扔出狄家去!狄無謙顯然也冒火了。「沒錯!」他低吼:「我就是這個意思!」

  「豈有此理!」慶倚令震怒無比。

  「要不你們,就廢了我這個堡主。」他不忌諱與他們撕破臉,一句話便堵了所有人的嘴。眾長老全靜了下來,面面相覷,顯然狄無謙的反應超乎他們所想的激烈。

  「十年前你們逼走了我大哥,因為他一來庶出,二來大娘家世不好,為的是什麼?血統不純,哼!兩年後你們讓我娶了永家小姐,她未生子,基於面子,你們要我休掉她。就算是個奴才,也不該這樣被對待,然後她莫名其妙地死了,你們又為了面子,沒有解釋,給永家一筆錢了事。我忍,我不說話,是因為我敬你們,不要動不動就抬出堡主這位置來嚇我,我不稀罕!今天我好不容易碰到我想要的人,你們又開始用面子來壓我,也許當我脫離堡主這個身份,那時才能跟珞江『門當戶對』吧!」

  大廳裡氣氛死寂,沒有人再說一句話,就連水雲生也收了性子,臉色灰白地坐下來。

  狄傲然緊閉雙唇;要狄無謙離開狄家,那是萬萬不能的事。狄家血統一脈單傳,他們還是不承認狄無塵的身份,更別說他人還在朝中擔任要職,不能回來接掌,眼下除了狄無謙,家族裡根本沒人能扛起這繁複又龐大的責任。

  狄傲然很清楚這位侄兒的硬脾氣,敢說這種話,肯定是有備而來。

  「房叔!」狄無謙頭也不抬,寒著臉叫喚房總管。

  「少主。」

  「回頭把狄家所有帳列成清冊,交給長老們。」

  房總管沒說話,低聲應是。

  「慢著。」狄傲然頹然地制止。

  「大伯知道我的意思。」他站起身,欲朝門口走去。

  「如果那個叫珞江的丫頭,是為七採石而來呢?」水雲生尖銳的聲音在廳內迴盪。

  狄無謙再也忍不下這火氣,他冷冷地掃過眾人一眼。「我說過了,這純粹是狄家內部的事,不要把她扯進來,我也不想聽到任何中傷她的話!」

  慶倚令忿怒地直喘。「你被她迷昏了,你完全被那個小妖精迷昏了!」

  狄無謙掃了他一眼,慶倚令隨即被那不怒而威的眼神給嚇得噤聲。

  恨恨地別過臉,慶倚令心裡充滿了對他掌握無力的忿恨。「我是為你著想。」

  「你們為我想得未免太多太多了。」狄無謙嘲諷地說。

  「無謙,如果你執意要這麼做,我們也不能說什麼,但至少你先把一個人的話聽完。空穴來風的事,我們是不會說的,幼玉——」狄傲然揚聲命令,大門應聲而開。姜幼玉走進來,輕輕對每個人福了一福。

  就像過去的經驗,每個人的立場仍不偏向他。狄無謙坐下來,眼神仍一般堅定,他相信自己沒有看錯人。

  「把你知道的事都說出來了吧!」狄傲然疲累不堪地說。

  在狄無謙的注視下敘說曲珞江,需要極大的勇氣,但姜幼玉已經豁出去了,她的手臂被穎兒抓出的幾道血痕猶新,還有她來不及拭淨的手指,殘留著曲珞江信箋的灰燼。這些都提醒她,不容再回頭。

  活著必有活著的理由,穎兒死去的代價不能白付,她必須把籌碼壓在這一局,只要能捱過這關,將來她能為自己爭取到的,一定會更多。




第07節


  棲楓山。

  「師父,珞江回來了。」她奔過去,跪在石床邊,扶著頻頻咳血的老人。

  「七……七採石……」

  「我拿到了!我拿到了!」她掉下淚,顫抖地掏出錦盒。

  甄銘眨眨眼,似乎不大相信那人是她。她肌膚曬黑了,可是臉上卻因某種光彩更顯得耀眼,但記憶中的那個曲珞江,卻不會在他面前流下半滴眼淚。

  「師父,我把七採石帶回來了,您瞧!」她遞出石子,看著師父,希望能讓他有些歡喜。

  「好……很好……」他點頭。巫青宇上前扶住他,卻扶不住他接連而來的咳聲。

  「誰……讓你哭了……哭了來著?不准哭!」甄銘推開巫青宇,突然嚴厲地吼了起來。

  「我……我見師父這樣,心裡難過嘛!」

  「沒什麼好難過的。你……你將來還有許多事要擔!師父的生死不干你的事,立刻給我把眼淚收收,再讓我……讓我看到一滴眼淚,你就滾下山去,再也不要見我!」

  「是。」曲珞江當真收了淚,眨也不眨地看著甄銘。

  甄銘喘息著。方纔那一波大咳令他疲累地閉上眼,曲珞江僵硬地跪在床側,不敢多說一句。

  一直等老人沉沉地睡了,她揉著發疼的膝蓋,紅著眼走到洞外。

  「原諒他,他不是故意的。」

  「這怎能怪師父呢?他的病……比在我下山的時候更嚴重了。」

  巫青宇把錦盒交還給她。「這你還是收著吧!」

  「回曲家後,你們都不打算再幫我了嗎?」

  巫青宇搖搖頭。「不幫,也不能幫。拿下曲家是他老人家替你鋪的路,你已經做到師父要你做的;你看到他的情況了,能撐到你回來,已是奇跡,接下來的,就全看你自己了。」

  「我真的姓曲嗎?」

  巫青宇詫異地看著她。「以前的你,絕不懷疑這個問題。」

  「那時候的我,根本不在乎。但我心裡雪亮得很,曲家的兒女沒有像我這樣被對待,問題顯然出在我的血統上;而師父要我拿到七採石,甚至假他之人手殺掉曲展同,這些事情,不都在在印證了我的懷疑?」

  「那麼現在,你為什麼要問?」

  「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誰?」

  巫青宇長吁一聲。「就當你沒問過吧!有些事藏著,總比挖出來傷人的好。我不會告訴你的。」

  「傷……」她虛弱地想著。跟著他凝視著頂上的月色,在心底,卻喃喃喚著另個男人。

  那個笑看霜花、說要與她結髮一生的人……他是否也因她的離去而傷心?

  「在想狄無謙?」

  「嗯。」

  「玉如霞清楚你和他之間嗎?」

  「我不知道。」曲珞江沒有察覺他話裡的異樣,她整個人仍沉迷在想像那片浩大的霜林。玉如霞不是她關心的,攜石下山回曲家後該怎麼做也不是她在乎的,眼前她所惦念的,全是那些留不過一季的白霜。

  這時,關外的琉璃花該全數謝盡了,只是不知她心所懸的伊人可好?

  回棲楓山兩天後,甄銘走了。

  巫青宇點了一把火,燒掉了甄銘的遺體。曲珞江沉默地在崖邊跪了一夜,從火焰熊熊到灰飛煙滅,心裡翻攪成更深的茫然。

  「曲家的人在山下等你,走吧!」

  「師兄!」她不情願地站起身,抹掉淌在她臉上的淚。

  「難道你要逃避你的責任?」

  「當然不是,我只是……想多陪陪師父。」

  巫青宇沉默了一會兒。「你還是走吧!真要幫師父,就麻煩你轉告曲大夫人師父的事。」

  「師父不會想這麼做的,師父恨她。」

  「你不想說就算了。」巫青宇無視她的抗議,垂手把香拈上。

  「如果……」曲珞江沉默了一會兒。「我沒有這麼做,你會不會對我失望?」

  「是你的決定嗎?」

  「嗯。」

  「我會支持你。」巫青宇微笑。「你知道的,無論如何,我會站在你身邊。去吧!這邊事情結束,我會去找你的。」

  夜間春雨,雨水浸透了樹枝的每一寸,滴滴塔褡地落在狄無謙的心裡。

  「主人。」不知何時,房總管抱著狄雪陽,悄然站在房外。

  起身接過女兒,見房總管還站著不動。

  「還有其它事嗎?」怕吵醒狄雪陽,他壓低聲音問道。

  「主人,倉庫那一帶的工程已完工。」

  「嗯。」他點點頭,懷裡的狄雪陽翻過身子,睡眼張了張,喃喃喚了一聲,倚在他身上打個呵欠。

  這些日子,他和狄雪陽之間是愈來愈親密了,這種轉變,連他也不禁困惑。

  「姜夫人那邊,也把宴客的名單擬好了,主人可要過目?」房總管問道。

  「不了,這事你看著辦吧!」把女兒抱上床,他頭也不回地答。

  「大少爺和少奶奶也會趕回來。」

  「我知道。」

  「那麼這次請宴預計支出的帳目……」

  替狄雪陽蓋上錦被,狄無謙轉過身,臉上深刻浮現了多日來的疲倦,還有那從不在外人面前流露出的傷痛。

  房總管有些不忍,但這種忙是誰都幫不上手的,他只能默默等著主人下命令。

  沒有人對穎兒那件事發表任何意見,就像六年前夫人隻身死在房內,這兩件事都是不可碰觸的禁忌。狄家給了穎兒的雙親一筆優渥的撫恤金,看似都了結了,但房總管瞭解狄無謙,事情並沒有結束;金錢的補償還不夠,以狄無謙的原則,他會找到兇手,血債血償。

  但就苦在兇手一直沒能尋獲。

  房總管害怕,兇手就是狄無謙最愛的曲珞江……那麼,殺了她,也就等於間接毀了狄家。會這樣想並不誇張,從狄無謙敢在長老會上提到婚約之事,甚至不惜以狄家堡主身份要挾眾人,房總管就曉得他對這段感情有多麼認真。

  「要你辦的事,結果如何?」

  「大江南北五百家首富全都清查妥當,郢州曲家,確實有個庶出的珞江小姐。明年年初,將嫁入揚州樊記。」他等著狄無謙會有任何接近咆哮怒罵的反應,但後者只是木然地接收著消息。

  「樊記和曲家?這兩家要是真聯姻,勢力不容小覷!尤其曲家,狄家好像還有一筆帳沒跟他們結清,是不是?」他的思路清晰依舊,只有表情讓人看不清。

  「是。」

  「說說我要找的人吧!為什麼在這之前,都查不到她的出身?」

  「曲家在她出生沒多久,就把她送去了棲楓山;直到樊記和曲家決定聯姻,她才離山回家。有關她的來歷,還是派人追問了曲家幾個資深僕奴,才知道的。這女孩純然只是曲承恩無數妻妾中的一個孩子,就不清楚她為什麼會特別被送走。」

  良久,他只是咀嚼這個消息……或者那就是曲珞江一直冷漠,且能毫不猶豫地舉刀刺向穎兒的原因。生於這般情義淡薄的家庭裡,或者只有冷血才得以存活吧!

  最後一滴雨水沿著花窗跌落葉梢,聲音在夜裡格外清晰。狄無謙抬起頭,臉上仍是一片混沌。夜更深了,房總管早已離開,他注視一片陰冷的黑夜,心忖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而今天,又是她離開的第幾天了?

  懷裡掏出的荷包泛著花香,在他指間輕輕搖晃著。他無法不想起曲珞江笑起來的模樣、她的眼淚、她的嬌柔,難道全是做假?

  那如霜花般美好的一切,隨著穎兒流淌的鮮血,全都變了樣。

  一陣心痛銳利地撕開他的胸口。狄無謙捧住臉,這傷與痛,沒有人幫得了他,除了嚴令自己不哭這一項,其它的,他無能為力!

  所有兇手的指標全都指向曲珞江,這一生,他從來沒有跌得這麼慘過,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能再站起來?

  長老會上和姜幼玉的那個賭約不再是個愚蠢的笑話,他還一字不漏地記得他說過的傻話,他含怒笑道:「好!如果珞江真為七採石而來,那麼要我娶如霞,心甘情願!」

  「呵呵……」他笑起來,誰知這傻話竟是真的!不過一個午後,他眼裡的世界全亂了步調。深信不疑的女人背叛他,為此還賠上無辜的一條命!

  穎兒在朝霞閣一待五年,那女孩的聰敏慧黠,堡內有目共睹。為此,玉如霞關在房裡哭了大半日,他竟只能揀起這個荷包,連忿怒都手足無措。

  當心痛已到峰頂,他只能嘲弄地翹起嘴角。

  一等他和玉如霞成婚了,屆時他會親自下江南了結這樁事。驅使他這麼做的,竟然不是單純對曲珞江的怨恨,而是他身為狄家主人的權責。

  迎娶玉如霞是責任,了結他和曲珞江之間……竟也是責任。

  「責任……」他盯著狄雪陽無邪的睡顏,浮起一個哀淒的笑容。

  「原來,這一生不會背叛我的,才是這兩個字。」

  郢州,曲家大院。

  看著那對上好的瓷瓶被用力砸在地上,曲珞江沒吭一聲,無動於衷地看著曲承恩青筋暴突的臉。

  「我不嫁去樊家!」再一次,她重申從今早踏入曲家之後的重要決定。

  原來答應師父的計劃並不是這樣子的,在聯姻這樁事上和曲承恩撕破臉後,她應該直接坦言要回曲家,但是她現在什麼都不想要了,她只想要回她的自由之身。

  隨著甄銘一死,那附在她身上的禁錮似乎也消失了。下山的這一段路上,她手握七採石,第一次看清楚,她十多年來被人操縱的生命。

  也是第一次,她有著強烈的渴望,想掌握自己想要的東西。

  依她從前的個性,此樁婚姻不予理會便是,但她無法忍受自己和另一個男人有所牽連。樊曲兩家聯姻之事早在說定之時,便在江南喧騰一時;早先她還能置身事外,是因為她不在乎,但如今不一樣了,她要這一切都處理得乾乾淨淨,沒有一絲絲的牽掛。

  待此事了結,她將把七採石還回狄家,然後,坦然地面對狄無謙。

  她要嫁狄無謙,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她不容自己再是個沒主張、沒未來的籌碼。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我、不、嫁!」沒有女兒家的嬌態,她一字頓著一字,昭示的全是不容人置疑的決心。

  「當日,是你親口答應這樁婚事的。」

  「那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不受曲承恩的影響,曲珞江逼視回去。

  曲承恩在石子和她的臉上來回流轉,有焦躁、有不安,更有面對功虧一簣的忿怒。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

  「取消樊家的婚事!你還有七八個女兒,隨便找個人編派過去!」

  「荒唐!哪有女兒家自作主張自個兒的婚事?辦不到!我不准你這麼做,聽到沒有?」

  看著曲承恩猙獰的一張臉,她突然笑了。

  「你比誰都明白,你從來就沒有權利命令我做什麼!」

  曲承恩審視她講話的神態和語氣,眼神愈顯陰沉。

  事情不會無緣無故地發生,一定有什麼改變了她的想法。女人在他眼中是最愚不可及的動物,她們只興感情用事那一套,其它的什麼都不行。

  「你不嫁去樊家,是不想?還是不能?」他冰冷地問。

  她眼神一閃。「那也是我的事。」

  「賤人!就跟你娘一樣,只會反抗我!」

  她什麼都沒說,臉上的表情卻在被辱罵時變得鄙夷。

  「污辱一個死去的人對你沒有任何幫助,只會讓我更輕視你罷了!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知道!」

  「但你是女人!」曲承恩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個女人,你憑什麼作主這一切?」

  曲珞江無意在此時對他受害的尊嚴補償些什麼,只因那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我隨時可以把七採石轉賣給蘇杭揚州的任何一家大賈,該怎麼做就看你了!」

  「你敢!」

  她逕自走出,回頭不忘對曲承恩報以冷笑。「我不介意你試試看。」

  「老爺……這門親事,還成嗎?」等小姐走後,管家才怯怯上前,卻得到一記耳光。

  「你還當我是不是主子?」

  「當然當然……老爺!」管家撫著臉,忙不迭地點頭。

  「那你問這撈啥子狗屁問題?去給我到樊家送分大禮,就明年初轎子過來抬人;另外,你給找些施得上力的奴才來。」

  「那賤人居然敢威脅我!」回到房裡,曲承恩負著手,氣得不停地跺著步。「早知道當日她下山就不該拖個兩年,什麼等她取回石子,全是狗屁!那張臉老子愈看愈火,氣死人!」

  「老爺,小女兒不想嫁人,鬧鬧脾氣也是常有的嘛!何苦氣成這樣?不氣,不氣!」曲家五姨太裊裊嬈嬈地走進來,又揉又掐著曲承恩垂垂的小腹,歎聲說了幾句。

  「我呸!那丫頭根本就是個野種!」不說還好,愈講愈氣。甩開女人嬌滴滴的玉手,曲承恩長袖一甩,桌上杯盤齊飛,嚇得五姨太吱吱亂叫。

  「野種?我說……老爺,您這話……這話……呵呵!說得也太重了吧?」五姨大拍拍胸口,強扮笑顏地說了一句。

  「本來就是!」曲承恩吞了一口酒,原來咬牙切齒的面容,突然轉為陰惻的笑容。「無論如何,這著棋都是我贏得比較多。那小賤人想跟我鬥,門兒都沒有!你曉得她親生父親是誰嗎?」

  「不就是您嗎,老爺?」五姨太想笑,又不敢造次,憋著氣說道。

  「錯!」曲承恩筷子一敲,哈哈地笑了起來。「你還記不記得在院裡被砍死的臭老頭?」

  五姨太歪著頭想了一下,然後呵呵地笑了起來。

  「哎喲!記得記得,還是被大少爺用計逮的,好像……好像是為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石頭嘛!」

  「沒錯,就是他!那小賤人永遠也想不到,她還為了曲家心甘情願去取石,你說,我是不是很聰明?」

  「聰明……老爺,您在笑什麼?這麼開心?」笨笨的五姨太還是沒搞懂這中間的關係,呆愣愣地瞪著曲承恩。

  「笨女人!我這麼說還不夠明白嗎?那陳阿文才是她親爹,我……哼!只是個掛名的。」

  「啊!」五姨太聽傻了,搔搔頭,還是一頭霧水。

  腳步聲安靜地朝暖香閣的小佛堂而來,門被推開時,敲著木魚的女人睜開眼,回頭詫異地望著曲珞江。

  從侍女那兒聽說了她反抗的行徑後,杜秋娘就預料到會這有這麼一天。初時的錯愕很快轉為平靜,合掌念完最後一段佛經,她慢慢起身。

  「我以為你已經忘了我。」她僵硬地說。

  「我問你,我爹是誰?」

  「你姓曲,對於誰是你爹,你有什麼好疑問的?」杜秋娘避開臉。

  「別敷衍我,我要聽實話!」

  面對那酷似亡妹杜春玉的容貌,杜秋娘的心沉了沉。她捏緊手上的佛珠,雙唇顫抖。

  「是你師父說的?」

  「不是。」

  「那你憑什麼斷定你不是曲家人?」

  「不要東拉西扯跟我講別的,我問的是你,杜秋娘!」曲珞江惱怒地開口,顯然受夠了她的逃避。

  「別逼我。」杜秋娘退了一步。

  「你也不要逼我!」

  「陳……」杜秋娘捂著嘴,死命地搖著頭。「不!我不能說!」

  曲珞江突然急躁不已,瞪視著杜秋娘。

  「說呀!」

  「你說呀!」她揪著杜秋娘,加重了力量。

  「陳阿文……」杜秋娘被搖得神智渙散,口齒不清地喊出來。

  曲珞江腦子轟然大響,痛楚讓她幾乎昏眩。

  「對對對!你爹是陳阿文,一年多以前被殺死的陳阿文!你難道忘了那時候我是怎麼求你,求你別對他不尊敬,結果……結果……他人還是死了……」杜秋娘失控地哭起來。

  曲珞江捧著頭,咆哮地轉過身。「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不相信我,你師父早把對我的恨轉移到你身上去了。無論我說什麼,你永遠都只會輕視我……」

  「夠了!」曲珞江靠在門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珞江,聽我說,我知道這一切都不該由你來承受,但……」

  「不要再說了!」她尖叫。

  良久,曲珞江只是被動地僵在那兒,什麼話都沒有說。在她臉上,初時的震驚已完全消弭無蹤;她像個冰雕,連一絲絲細微的變化都沒有,腦海裡想的全是過去那些有關陳阿文那個人的記憶。

  她記得初時見著他,那老人眨也不眨地凝瞅著她,渴慕的臉上喜多過悲。隔著一道鐵欄,老人的手怯生生的,卻又有些迫不及待的伸出來輕輕觸著她的臉……她依稀記得……記得……陳阿文帶著閃爍的眼淚微笑了。

  心痛迅雷不及掩耳地攫住了曲珞江,覆著被碰觸過的臉,她慢慢滑下身子,咀嚼著這殘忍的事實——陳阿文是她的親爹!

  而她什麼都不知道,就錯過了……甚至,連一聲爹都來不及叫……甚至,她還遺失了那個可以睹物思人的荷包。

  「呵……呵……」曲珞江低低慘慘地笑出聲。睹物思人?她憑什麼睹物思人?她這個做女兒的,連個畜牲都不如!

  即使知道曲珞江目前最需要的是安靜,杜秋娘卻不忍離去,她黯然把房門掩上。偌大的孤寂隨著沉默罩上佛堂,曲珞江手臂緊緊環著自己,第一次覺得心是冷的。

  曲珞江咳了咳,覆住自己欲出的淚。原來自己什麼都不是,天啊!如果可以用死亡規避這種痛苦,她真想死!

  一雙臂膀輕輕擁住了她,曲珞江淚眼模糊地抬起頭。

  「珞江,別哭!」那是比她還要痛苦萬分的聲音。

  曲珞江的肩膀抽動著,終於哭出了聲音。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她泣不成聲地問。

  杜秋娘無語,再多的話都不能安慰她四分五裂的心;懷裡的女孩,早不是事事冰封漠然的曲珞江了。心已經蛻變,感情已經釋開,雖然不知道是什麼造成這樣的轉變,但杜秋娘感謝這一切,至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不再拒絕她了。

  曲珞江劇烈地打顫,自始至終,她一直不瞭解對那個老人為何會生出一種難言的孺慕之情,現在她終於明白了!那是親情,就算不曾相認,也阻隔不了的親情!

  「剛進曲家,便在大牢裡見了他老人家,那時候聽下人說,你沒事常派人去探他,我還懷疑你們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我厭惡這種事,一直想對他使壞,可是……」淚水不停地落下來,哽咽的聲音幾乎聽不出她在說什麼。「我做不到,就連對他凶,都辦不到!」

  「珞江,姨娘知道,姨娘都知道!那是仇恨也割不掉的親情,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不!你不知道!」她激動地扯住杜秋娘的袖子,急速喘了幾口氣。「當我知道他被曲家的護院殺死,我心裡好難過,可是我哭不出來。我一直跟自己說,本來就不該哭的,他跟我非親非故,跟我沒有關係……結果,事隔這麼久,我才知道他是我的親爹爹,我……我像個傻子一樣!」

  「珞江,別這樣,你恨我吧!一切都是我起的頭,你該恨的是我!」

  她推開杜秋娘,含怨地在她懷裡冷嘲出聲:「沒錯!憑什麼我該承擔這一切?」

  杜秋娘咬著牙,含淚恍惚的眼神在一問間飄得老遠。往事,已經不是用「後悔」兩字便可以撇清的。也是這一瞬間,她突然瞭解甄銘要曲珞江無情無愛活著的用心。

  無情之苦,其實是因為太過有情!但是用生命來印證這些,太殘忍。

  「當年我嫌貧愛富,放棄你師父,又為了想扶正……」

  「繼續說下去!」當痛苦已到極點,顯然,曲珞江麻痺了,甚至她能丟開崩潰的情緒,冷靜地問下去。

  「那一年家鄉淹大水,你爹娘失散了,春玉不得已,懷著身孕來投靠我。曲承恩見她模樣生得好……而我那時只是小妾,一心想坐上大夫人的位置,所以……所以……」

  曲珞江捏著她的手臂,手指慢慢收緊。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7:18:50

 「都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想瞞我什麼?」

  事隔十多年,想起來仍驚心動魄!別過臉,杜秋娘流著淚恍惚地回想……當日被曲承恩逼著發下的毒誓,怕事的她看著春玉僵冷的屍身,一個字抖著一個字,把誓言說完。

  回憶那一切是殘忍的,尤其甄銘當年也在場。杜秋娘覆著臉斷斷續續地說著,不是怕自己破誓,而是無法面對那個錯!

  「不!珞江,不要逼我說出來,你不會想要聽的!」

  「當年你敢做,為什麼沒膽子說?」曲珞江忿怒焦急地瞪著她。

  「為了你,春玉忍辱吞聲地苦撐著,直到生下你後,自縊身亡。」杜秋娘閉上眼,感覺鞭子正隨著出口的每個字赤裸裸地刺進靈魂深處。

  鬆開手,曲珞江避開杜秋娘,連連退了好幾步,彷彿她是個渾身骯髒的毒物。

  母親原來是那樣死的!帶著屈辱,絕望地離開這個世界!

  最讓她痛的那一部分,並不是母親的自縊,而是被身邊親人出賣的滋味!

  所以師父才會告訴她,一旦被感情掌握,人就變成了最無用的廢物。

  她突然抬起手,想在頃刻間凝聚一身的功力,好一掌劈死杜秋娘;也許她還沒有這麼強的能耐,但至少她可以讓杜秋娘變成個廢人,下半輩子生不如死地活著。比起她娘的下場,這根本不算什麼。

  但不知道為什麼,曲珞江始終沒有這麼做,她只是忿恨的瞪視著杜秋娘,任胸膛因劇烈的喘息而起伏著。淚花在眼眶打轉著,尖銳地刺著她汩汩冒血的心。

  這是什麼樣的世界?她已經無路可退了,末了還得吞下這般的苦!

  「原來你們都是一樣的!你跟師父,跟曲承恩都是一樣的!」

  「珞江,你可以罵我,但不要這樣說你師父!他愛你的。」

  「不!你們都不愛我!」曲珞江收住眼淚,突然發狂地叫起來:「你們只愛自己!你們都只想到自己!師父只是藉我的手來毀滅曲家、毀滅你而已!十六年了,他教了我整整十六年,我的生命、我的感情,都被他教得徹徹底底。很現在發生的這一切,你說過的、師父說過的,以及我親耳聽到的;曾經沒有懷疑過的,全被顛覆得亂七八糟。這總結一切,這全部的罪魁禍首是你,都是你這個女人!你為了一己之私拋棄師父、逼死我娘,你甚至知道那陳阿文就是我親爹,卻惡意地不告訴我,你們有什麼資格說愛我?憑什麼?」

  「你師父不是這樣的人!珞江,我知道他的心,他是為你好,才……」

  「是為了他自己好吧!為了達到報復你的目的,我變成了工具,說什麼保護我,都是假的!」

  「珞江……」

  「那你認為我該怎麼想他?跟以前一樣,尊他敬他?哈!」曲珞江整張臉都扭曲了,她尖銳地嚷起來。除了狄無謙,從小到大,她身邊居然沒有一件事情是乾淨的!她一直敬若父親的師父,她同情又卑視的杜秋娘,這一切都令她覺得噁心無比!

  「要是可以,我真想吐他一口水……」

  杜秋娘一耳光掃掉她還想出口的惡言。

  「任誰你都可以懷疑怨恨,但不要是甄銘。他夠可憐的了,求求你……」杜秋娘崩潰地跪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喊著。

  那瞬間,曲珞江突然明白了。杜秋娘仍深愛著師父,對過去的種種,她早就後悔了,但隨著她知道的真相,這一切都來不及了。

  別過臉,不只是被摑的臉頰開始發疼,在曲珞江心底深處被割碎的,都好痛、好痛……而她竟沒有一丁點兒療傷止痛的能力。

  「現在才後悔你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太晚了?他可憐,我娘就不可憐,我爹就不可憐?杜秋娘——」她突然揪起杜秋娘。「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你放明白,給我聽好!甄銘死了!」

  杜秋娘錯愕地睜大眼,一顆淚滾落在唇邊,曲珞江殘忍地笑出聲。

  「這是你的報應,你活該!他沒有原諒你,到死他都還恨著你!」

  「不要……說這種話,珞江,不要詛咒你師父……」杜秋娘被她的神情嚇住了,在地板上拖著拖著退了幾步,囁嚅半晌才擠出話來。

  「不用我來詛咒他!」曲珞江激烈地打斷話,隨即捏住她的手臂。「他死了,一口一口吐光了身上的血,你難道沒注意我這幾天都帶孝嗎?」

  「師兄這時還在山上守著他呢!我現在終於明白了,這是報應!杜秋娘,這是你貪圖榮華富貴,害死我娘的報應!師父不原諒你,我也不會,你聽清楚了,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咬牙切齒地推開杜秋娘,曲珞江僵著身子,頭也不回地奔離了暖香閣。



第08節


  狄家另一場婚禮,在煙火交會中紛亂地舉行著。

  妝鏡前,映著朝陽的一張嬌容,沉靜絕美。

  戴上鳳冠,披掛紅帕之前,丫頭們由衷的讚美聲猶言在耳,而玉如霞點上胭脂的唇只是緊緊抿著;偶爾,她會垂下眼盯著一袖子繡得滿滿的金銀雙色鳳凰,心思恍恍。

  今日終於如願嫁給了謙哥,照理說是不該再有什麼遺憾了;但是她笑不出來,這場摻雜著血腥的勝利過於殘忍,她只後悔過往依靠姜幼玉太多。

  權勢原是這樣可怕,沒有人知道從決定婚禮的那天起,藏在她心裡真正的聲音,無時無刻都在吶喊。她不想要這樣的婚姻,如果能夠,她寧願回到從前,至少,她單純的心,什麼都不知曉。

  但如今,連那些都變成了一種奢侈;即使知道她嫁的是狄無謙,但幸福一旦背負著死亡的陰影,玉如霞知道她永遠見不得光。

  眼前紅光盡去,蓋頭紅帕被掀起,玉如霞抬起頭,看見了她的丈夫。

  那是狄無謙,她卻瞧不見他臉上有半點喜悅和依戀。那張臉譜熟悉不過,就像……他在面對平日應該負的責任一樣。

  「謙哥。」她輕輕喊了一聲,眨掉眼裡的淚光,竭力笑得美麗。

  我的愛,不在你和阿姨的賭約裡,不在你被長老們的壓力下,她心裡喃喃念著:你懂嗎?

  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你真真切切地愛我,這樣就夠了。

  「如霞。」他凝望著她,卻沒有任何感覺,有的僅僅是罪惡。因為事已至此,他的牽掛竟還牽繫著另一個負心女子!

  替她拿下了鳳冠,面對整個房間滿屋的喜紅,擱在檀桌上托盤裡一壺酒,和珞江相愛的時光,他夢想不下千百次這樣的情景,但眼前……偏偏不是伊人!

  相對的兩人,眼底夾著彼此的心事和包袱,桌上的艷紅燭光,也因此燒得黯黯淡淡。

  看清他的痛苦,玉如霞溫潤美麗的笑僵住了。

  「你……高興嗎?」她忍淚悄聲低問。事已至此,她似乎還想挽回些什麼。

  狄無謙無言以對,他捧起她的臉,卻怎麼也無法讓自己愛戀的親吻覆上她的。

  氣氛令人窒息,當胸口的痛楚全無預警地像落石重擊而下,狄無謙腳步突然後移,堆積在這些日子的傷心全一古腦兒湧了上來!

  是的,曲珞江可以負他,但他卻負不得自己的心!玉如霞是他認定的妹妹,這種感情怎能和愛混為一談?

  「你休息吧!」丟下這句話,他像個懦夫奪門而出。

  玉如霞張嘴想說些什麼,但空氣中什麼聲音都沒有。她呆呆地轉向桌面,看著托盤裡等著被他們倆相互交敬的酒杯,斟滿的酒水中跌落了一滴淚,蕩起的漣漪,很快地,又平靜無波。

  這就是她的新婚夜?她的丈夫連交杯酒都不願跟她喝,心碎的玉如霞僵冷地跌坐在空冷的大床,失去了慟哭的力量……

  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切,帶著七採石,她欲奔離曲家,朝北方行去,卻發現自己被團團火炬給圍困住。

  幾枚錐子先後自窗內疾射而出,曲承恩身後三名護院悶聲倒地。

  「你沒有機會逃走的!」曲承恩口裡惡狠狠地喊著,但又忌諱地不敢輕易破門而入。

  「放我出去!」陳珞江大吼。隨即一陣暈眩,她踉蹌退了一步,暗自運氣,卻發現全身施不出半點力道。

  「不把七採石交出來,你哪兒都不能去!」曲承恩在門外咆哮。

  曲承恩仍在外頭叫囂。她想舉起椅子,朝門口砸去,但末了只能癱在地上直喘氣。

  艱難地移動身子,她瞪視著桌上的輕煙繚繞的香爐,整個人一怔,明白自己中了暗算。陳珞江硬生生嚥下那分怨怒,逼使自己冷靜,然後迅速地打翻那熏著煙香的小爐。

  怒氣於事無補,如今她只求能自保。錯估了曲承恩是一個錯誤,她沒必要、也沒機會再犯第二個錯。

  七採石如今已經不是她的籌碼,而是她的催命符了。巫青宇人在棲楓山上,遠水救不了近火,一切一切,她只能靠自己。

  死亡對於過去的她而言,取捨之間是件比吃飯還簡單的事,如今的她失去了一切,也更有理由跟曲家玉石俱焚。

  可是現在連這點也做不到了。她聽著門外無意義的威脅聲,腦海中想的全是另外一個人。

  狄無謙!為了他,她不許自己死得這麼不值!還七採石,她必須活著好跟他解釋清楚。

  「你已經手無縛雞之力,別再掙扎了。」

  陳珞江怒視門外,伸手在懷中掏出七採石。

  那種失去一切的焦灼再度翻湧而上,她死命地捏住手裡的七採石,掙扎著全身的力量,用力的、絕望的想把七採石擲進床鋪上頭的花窗之間。

  透明的石子落點不准,力道也不夠,在朝陽投射間跌落於地面,她瞪視著石子在伸手可得的眼前,但卻只能看,再也不能動。

  門閂應聲而裂,一大群家丁持著刀劍衝了進來。陳珞江卻沒有望向任何人,對於指著她的那些刀劍也視若無睹。

  她仍舊注視七採石,感到一股劇痛自臉上傳來。曲承恩揪起她的長髮,打得她眼冒金星。

  她趴伏在地上痛得直喘,但倔傲的心裡全是那個念頭——她必須拿回七採石,回狄家,她一定一定要這麼做!

  被軟禁的這些天,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黑夜白晝交替過去,飢餓令她渾身虛軟,她連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整個人只是渾渾噩噩地昏睡著。

  「是你?」透著刺目的光線,她艱難地睜開眼。

  一見女孩頭髮蓬亂、憔悴的樣子,杜秋娘才擁她入懷,淚水便直落下來。

  「是姨娘。珞江,你受苦了。」

  她虛弱地推開杜秋娘,渾身軟弱無力。「走開,我不要見到你!」

  「姨娘不怕,珞江,姨娘不怕!」「走開!」陳珞江別過臉,不想看她,也不跟她講話。

  「不要這樣對我,珞江……」杜秋娘哭著扳過她的臉。「你瞧,這是七採石,還有……還有這銀兩,你帶著,快點走,姨娘都安排好了。我已經要人在外頭弄了匹馬,你趕緊回棲楓山,你師兄兩天前才來找過你,可是被他們騙過了,聽我的話,回山去,不要管姨娘了。」

  她瞪著置於手掌心的那個絲綢袋子,還有那沉甸甸的銀兩。

  「聽姨娘的,快點!」

  「你……」

  「快!」杜秋娘扶起她。「沒有時間了,出去之後,你再也不要回曲家了,聽到沒有?」

  「曲承恩知道你這麼做,他不會放過你的。」陳珞江的步履顛躓了兩下,整個人突然清醒過來。

  「姨娘不在乎,拜託……你快走,快走!」帶著把一切都豁出去的決心,杜秋娘用力推扶著她出了後院。

  才被扶上馬鞍,小門後已經有人聲沸騰的喧嘩。杜秋娘臉色一變,抓著韁繩吃力地在曲珞江手臂上纏繞了幾圈,又抽下發上的金簪,用力戳向白馬的後臀。

  馬兒吃痛,嘶鳴一聲,飛也似的奔離了曲家。陳珞江被震得眼冒金星,她努力地轉回頭,卻在微亮的天光裡看到曲承恩衝出門口,把杜秋娘一拳打倒在地。

  狄家堡。

  才進川堂,遠遠的,狄無謙就看見那名覆著帷帽薄紗,一身素白的女子背手站在大廳中央,那麼孤傲地站著,有如風雪中的一株霜花,與四周的華麗形成一種怪異的搭配。

  狄無謙怯步了,初時那些恨意突然沒了,他強整著無所謂的面容,走進了大廳。

  今天一過,算來便整整四個月了。這期間,他沒有一天不念著她,表面上這場諜對諜的仗,看似狄家贏了,其實,他清楚知道,真正的輸家是自己。

  他悄然無聲地跨過門檻,沒出現一點兒聲響,但陳珞江還是感覺到了,輕輕回了身。

  狄無謙瞪視著她的人,有一段時間,拳頭在腰後被握得死緊,靴子在腳下重重地壓在地毯上,不敢移動半步,不敢衝上去打掉她的帽子。他咬著牙,怕自己不小心,會傷了她。

  再一次見面,他知道自己又輸了;面對她,除了心痛,他竟然什麼都不能做!不管眼前女子如何絕情負心,她都仍是他用盡心力愛過的人,就算有恨,他也不許自己傷她分毫。

  只是穎兒的死,叫他該如何自處?

  「蒙著巾子做什麼?怕狄家的下人認出你?」他冷淡地說。

  素手纖纖撥開了帷帽的紗中,陳珞江的眼眸在白霧間凝瞅著他。

  終於……再見到他了,她想微笑,卻因自己的不確定而收斂著。那淡淡的男人味是熟悉的,郢州被囚禁的夜,她最懷念的,就是這樣的味道。

  然而,沿路江湖各大派震耳欲聾的流言裡,她就再也不能確定這一切了。

  摘下了帽子,她讓自己完全面對那雙炯炯含著怨怒的眸子,陳珞江立刻敏銳地猜測到,狄家堡在她離開後,一定起了變化。難道他沒有瞧見那封信?還是那不足以讓他諒解一切?

  一見她右臉頰那片泛紫的瘀傷,狄無謙渾身打顫,是誰做的?是誰敢把她傷成這樣?

  「怎麼回事?」忍下想去碰觸她的衝動,狄無謙不斷提醒自己。他蔑視自己的婦人之仁,不過是個瘀傷,有什麼值得他在乎的?而他心口隱隱冒血的傷,又有誰來疼憐?

  「不小心弄的。」她漫不經心地回答:「我聽說……你成親了。」

  好久好久,兩個人就這麼彼此對望著,彷彿有千言萬語,到了嘴裡卻消失無蹤。

  「不是聽說,是事實。」他應該咆哮的,末了卻只能苦澀地把嘴角抿成一直線。

  「我……」她也辭窮,靜默半晌才說話:「我想給你個交代……有關七採石。」

  「交代?我想事實已經足夠說明一切了。我和如霞成親了,你何必多說這些廢話?」

  壓下從心底而起的那分冰涼,陳珞江定定地望著他。這些話絕不是出自他的真心,那不是狄無謙,至少,不是她傾心相愛的狄無謙。

  但是這一路上,江湖上每個人都傳頌的流言又怎麼解釋?連他……都親口承認了,不是嗎?

  她要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了要這個答案,她沒有回棲楓山找巫青宇,也沒有再進曲家探杜秋娘,她帶著七採石,直奔北方,為的就是這個答案。

  「是你發現的,還是你爹看出來的?」

  「什麼意思?」

  「我說七採石。」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拿到一顆假石子,竟然在這幾個月內,完全都不知曉。」

  狄無謙爆出大笑,刺耳的聲音傳遍整個大廳,陳珞江嘴唇打顫,她忽然明白自己的處境有多難堪。

  「你明明……把東西交給了我!」

  「沒錯,但你可別忘了,七採石讓你曲家的人偷過一次,那時我就學乖了,命人鑄了一顆幾可亂真的假石。誰曉得那天石匠才把石子刻好給我,你就這麼迫不及待!」

  「你什麼時候識破我的?」

  「這很重要嗎?」他嘲弄地問。

  「是的,對我而言,這很重要。」無視狄無謙輕蔑的笑,她咬緊牙關。

  「比你想像的早。」

  有多早?在他們相約結髮之前,還是之後?

  不是真的,狄無謙不會這樣待她的!他承諾過的,他要生生世世捉住她,不離不棄。

  「什麼時候?告訴我,我要知道。」

  穎兒的死,姜幼玉的警告仍歷歷在目。他的實話出不了口,這一輩子,他從來沒如此狼狽,他不需要再藉著回答實話來提醒自身受欺的恥辱。

  「你第一次受傷的時候。」他說,突然微微一笑。

  他無法坦白,在她面前,他已經夠狼狽了,何必藉實話來提醒自身所有的恥辱?

  眼前的笑容足夠說明一切,陳珞江身形晃了晃,很快地穩住自己,她退了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她從來沒得到他一絲半分的愛,狄無謙比她還會作戲,把她耍得團團轉。

  所謂生生世世,原是渺如輕煙的謊言。曾經無悔的真心真意,也只是墜泥的一蕊黃花!

  臉上未消的傷忽然抽痛起來,她想提袖撫拭,但立刻又把手緊緊鎖在身子後。

  拭什麼呢?對於疼,她早就習慣了,又何必多此一舉?

  就像她捧著石子到這兒來,也是多此一舉,到最後,只落得一場自取其辱。

  陳珞江不敢再想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希望粉碎中會做出何種舉動,快速的覆上帷帽,沒有再多言一句。

  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連……最後的一絲尊嚴都被人踐踏了,她僵硬地轉過頭,滿眶的淚水隱在垂眸中,不肯落下。她不哭,這男人不值得她愛,因為他連感情都背叛了她。

  「然後呢?你在我昏迷的時候,派人查了我的身份。」她木然地接問。

  狄無謙沒有說話,就當是默認了。

  陳珞江深吸一口氣,望著正前方那個貼著鮮艷嬌紅的字,一幕幕的往事快速地映掠過那喜氣洋洋的牆。初見狄無謙,是在這座廳,那天,她挽扶著朱清黎,在串串鞭炮和賓客祝福聲中,謹慎徹底的將自己隔離開;那時候的她懷的是多麼嚴肅的心情,她記得她小心的跨過了門檻,記得她跟著新娘子抬起頭,然後,看到狄無謙,明銳的眼眸卻有著溫柔的笑靨,隨即,嘴角的笑卻變成極不自然的苦澀……

  猛然,陳珞江回過身,她知道答案了。

  曾經疑惑的,也都恍然大悟。

  在凝聚強大的劇痛之下,陳珞江驚醒了。她眨掉淚,視線回復原有的清晰,還有她的心,也跟著被沉澱的清澈洞明。

  莫怪那樣的眼神總給她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川風苑裡,她笑說要與他結髮,卻再也沒有探索的心思去深入追憶,甚至比較;或者,是那些日子裡,狄無謙給她的愛意太過於敦厚。不!那不是愛,那只是個謊言、遊戲,陳珞江反駁。可笑的該是她自己,日夜懸在狄無謙和七採石之間的抉擇掙扎著,現在想來多愚蠢!

  如今,她總算是完全看清楚了。

  還有什麼理由恨他背叛?自始自終,他想的都是另外一個女人!

  第一次望見狄無謙,他就是這樣的眼眸,驚喜過後的苦澀。她比誰都看得透,只是那時候的她,並不知情愛為何物。

  不過,也沒關係了,陳珞江小心地退了一步,那瘀傷的容顏因突來的一笑而變得淒艷。

  所有的一切,她忽然都不在乎了。陳珞江知道為什麼,自從狄無謙釋放她的感情後,她就再也無法去恨誰;要不然,她在面對杜秋娘時不會這麼難了斷,要不然,她不會千里迢迢跑來,就只為個解釋。她被釋放了,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一心只有師父令喻的曲珞江。

  親娘去了,生父死了,連左右她一切的師父也離開了,比起身旁親人的一一死去,狄無謙帶給她的羞辱和欺騙,又算什麼呢?

  錯就錯到底吧!至少,她拿出的是真摯深切的愛,她不像狄無謙虛偽,不管在何種立場,在愛情之前,她一直誠實坦然。

  「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擬同生死。」念出朱清黎回給狄無謙的那行詩,陳珞江冷靜得嚇人。最失控的一段已成平復不了的事實,大哭大鬧的潑婦行徑於事無補,只等她把問題問完,一切皆可了斷。

  「我想我懂了,你心裡一直沒停止愛過朱清黎,是不是?」

  狄無謙臉上一閃而過的震驚證實了這個答案。

  她好像更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在曲家得知身世的那種悲涼,漸次籠罩而上,原來,她什麼都不是,更可笑的是——她和玉如霞,誰也不是這場感情的贏家!此刻她想要大笑,卻又忍不住想伏地大哭。

  他知道她想錯了,狄無謙想對她大吼,告訴她事實不是這樣的!他或許愛過朱清黎,想過朱清黎,但他的嫂子從來沒有介入他們之間;他愛的,從來就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她,無關朱清黎,也不幹任何人。

  她掏出那顆光華燦爛的透明石子,將之放在桌上。

  「曲承恩不知道石子是假的,原來我也不曉得的,但是……已經沒關係了。」她飄忽地笑著。「沒關係了,恭喜您了,玉姑娘才德皆備,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氣。」

  「請你好好珍惜她,不要傷害她,拜託,我拜託你!」她的口氣突然變得很嚴厲,好像她完全不在乎自己被騙了,眼前玉如霞的幸福,才是她最關心的重點。

  我珍惜有何用?我不愛玉如霞,狄無謙心裡大吼:珞江,你夠狠,事到如此,還要拿他人來蹭蹋我!

  「告辭!」

  仍是來時那般清逸,陳珞江飄呀飄地飄走了,她撐著發軟的身子,一步趕著一步走出門。

  穿過重重天井、迴廊和正廳;她踏上那曾經掛著紅紅燈籠、七色綵帶飛揚的青石板路,在狄家堡主的喻令下,沒有人攔她、沒有人看她,她一直走呀走……不停地走。

  一步跨上青石板路,陳珞江轉過身子。她允許這樣的脆弱和曖昧,因為她已經愛恨分不清了,就讓她再回頭一次吧!再回頭看看那個把她的心完全擲碎的男人。

  但是,伊人卻不在那一方,陳珞江的心大慟,花廳裡曾經面對狄無謙的冷靜,全被四周的清冷淹沒吞噬,她的胸口氣血翻騰,絞痛的程度幾乎讓她以為隨時能合上眼,就此沉眠。

  紅樓隔雨相望冷,她仰起螓首想瞧清楚,但在微暗的天色裡,無雨亦無風。除了她的淚,這樣多,多得她想立刻死去。然而,就算死去……狄無謙還是不會愛

  體認到這個事實,陳珞江突然快速地踏上板凳,身子投進一輛尋常的騾車,當騾車伕輕輕地吆喝聲起。她不能自主地把自己緊緊縮在車廂裡的小角落裡,開始冀望能想把那殘酷的事實給推擠到思想之外。

  朝霞閣內,玉如霞呆坐在房內一側,成親之後的她,一直鮮少有笑容。

  「他沒殺了她?」站在鳥籠前的女人沉吟半晌,陰沉地開口。

  「沒有。」玉如霞驚醒,一雙失神的眸子在消瘦的臉上更顯水靈。

  「無妨,反正木已成舟,我看她再怎麼解釋,也成不了什麼氣候。」姜幼玉逗弄著籠中啁啾的鳥兒。「不過麻煩就是麻煩,總要想辦法處理掉,省得徒生事端。」

  「阿姨,您想做什麼?」聽出那不尋常的口氣,玉如霞驚嚇得站起來。這些日子以來,她似乎很容易受到驚怕。「你想對珞江做什麼?」

  她手中的小樹枝停頓了一下,斜睨了如霞一眼。「傻丫頭,我說她不構成威脅,可不代表你的地位就穩固不移。看清楚沒有,即便是死個穎兒,無謙那混蛋還是連碰都捨不得碰她,賤人!」她冷哼一聲,突然出手狠狠戮向鳥雀的羽翼,只見籠裡一陣驚惶失措地吱喳喊叫,幾根羽毛紛紛自籠縫中飄出。

  玉如霞垂臉抱住自己,渾身冷得打顫。

  「這樣就看不下去了?如霞,這就是人生,你站著不動,遲早等著別人把你鬥垮,一天不殺珞江,無謙就一天不能忘情,穎兒已經死了,咱們倆在同條船上,誰都不能回頭,你只要乖乖做好你的事,早日替狄家生個兒子,其它的什麼都別插嘴!懂了嗎!」

  兒子?玉如霞盯著自己的小腹,心底的酸楚像對姜幼玉的怨恨一樣多。不會的,她不會有孩子的!狄無謙不跟她同房,孩子無異天方夜譚,再者,沒有感情,孩子有何意義?她不打算對姜幼玉說明這些,何必呢?那只會給自己帶來更多的壓力和傷害。

  那珞江呢?玉如霞含著淚想,那女孩不也同步擔著姜幼玉所加諸的預謀和傷害,一個被愛著卻不能承受,一個愛著卻不被接納,或許她最怨珞江的莫過於此,兩者相較,至少珞江是被愛的那個人,她幸福多了。

  「阿姨,別這樣,我不喜歡這樣!」

  「事已至此,說這話豈不太遲?」

  「至少好過繼續再錯下去!」

  姜幼玉轉過身,臉上一片冰冷。「錯?你說我錯了?」

  「我錯了?哪裡錯了?」她猙獰地逼進,玉如霞退了兩步。「你告訴我,這人生什麼是真的錯?什麼又是真的對?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

  「我……我只知道,我們不可以再害人了。」

  「我害人?我害人是為誰?」她捲起袖子,臂上被穎兒抓出的傷痕已淡去。「看清楚!告訴我,我害人是為誰?」

  玉如霞崩潰了,她痛恨地哭泣著。

  「是是是!我知道你是為了我,但我寧可不要你為了我,變得喪心病狂、變得冷血可怕!我受夠這一切了,我沒辦法面對謙哥,再跟他繼續生活下去!」

  「啪!」那根樹枝凌厲的在玉如霞頸上掃出一道血痕。

  玉如霞嚇呆了!她捂著發疼的頸子,不能置信地瞪著姜幼玉,然後,發瘋地喊起來:

  「你打死我好了,至少也好過這樣活受罪!」

  姜幼玉狠狠把她拽起,兩眼充滿了血絲。「沒這麼簡單!要死,可以,得在你生下孩子後,到時候,你要死,我不會攔你,我還會幫你!」

  玉如霞瞪大眼,她的靈魂彷彿在這些話之後被完全抽離軀體,似乎在這時,她才完全明白自己的地位,原來她在姜幼玉的心中,只是一個籌碼。

  她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朝後退了一步,掩著臉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午後目送走陳珞江後,狄無謙一直關在房內,足不出戶,他盯著那搖曳不定的燭芯;又入夜了,每到此時,便是他最坐立不安的時候。

  在他心裡,從沒停止吟唱過那首梅花落。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他不是春庭月,他只是什麼都處理不好的大傻瓜!

  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忍受,也不該得到這種待遇,玉如霞卻受了,就連責備、怨懟的重話都沒有對他多質問。狄無謙心裡清楚,此生,他是負玉如霞負定了。

  今日再次見到她,縱有恨意,他仍狠不下心傷她分毫。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7:20:56

  這種軟弱要持續到何時才能結束?他總有一天要到曲家討回這筆血債的,到時誰能容他再感情用事?

  「少主,房總管來報。」

  「進來!」他放開揪擠著腦袋的雙手,沉沉吁了口氣。

  照例又是些常態的報告事項,狄無謙一一回應,同時他也注意到房總管的神情有些遲疑。

  「有事就說吧!」

  「關於珞江姑娘,她人已出狄家地界,在一間小客棧投宿。」

  「不在曲家驛館?」狄無謙皺眉沉思。

  曲家在關外一帶雖無勢力,但林林總總也蓋了四五座驛館。每座園子皆采名家手筆,雕欄花鳥、山石錦鯉,江南的明媚風光一覽無遣,住進去的都是曲家的上賓。

  而堂堂曲家大小姐竟只住在尋常客棧,先前對她的騾車和蒙面,狄無謙還道是因為進入狄家範圍的關係而欲避人耳目。但接連後的兩天,她竟還是一番的裝束,也未宿進驛館,到底是怎麼回事?

  該死!為什麼還要想她?自己就這麼無能,對她牽腸掛肚至此?

  狄無謙緊緊閉上眼睛,極力想驅散她的身影,卻怎麼都不成功!心上的陰影逐漸擴大,狄無謙覺得不對勁,驀然想起她臉上的那片帶紫的瘀傷……

  他跳起來!一拳狠狠捂在桌上,桌面上那顆假的七採石跳起來。有幾分鐘,狄無謙盯著那假石子映著燭火所透出來的炫麗光芒,不祥的預感湧至心上。

  一定出事了!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她才會再回狄家,送還七採石。

  冷汗流下他的鬢角,印證心頭隱隱的不祥。

  「房叔,跟我走一趟!」

  這一次狄無謙再無掙扎,急急抓起外衣,和房總管大步朝馬奔去——

  一上騾車,陳珞江緩緩移到角落那個位子坐定後,才摘下斗笠,等著車伕上路。

  她覺得眼前一花,一條碩大的黑影無聲無息閃進了車廂裡,還沒反應過來,她的喉嚨被緊緊扼住,呼吸被活生生剪斷。

  她本能地握住那雙男人的手,卻怎麼也扳不動。張嘴喚不出聲音,她痛得五官扭曲,雙腳不住亂蹬亂擺,視線在黯然的車內更模糊。

  她以為自己就要這樣莫名其妙地死了,直到一聲悶哼,繞在頸子上的手快速鬆開,她身子朝前彈去,沒命地咳著。

  狄無謙費了很大的勁,才能控制把力道放在三成,要不一掌劈下,這男人豈有存活之理?

  「人扣著,拿回狄家盤問。」他咬牙切齒地把人朝外丟去。陳珞江淚眼模糊地護著疼痛的喉嚨,隱隱聽到房總管在外頭回應了一聲。

  不過才隔兩天,她的五官更憔悴了,唯一下變的是藏在瘦弱底下的傲,不屈地回瞪著他。

  「陳姑娘,一會兒我給您弄包乾糧,路上好墊墊肚子。您已經兩天沒吃過東西了,姑娘家別這麼倔,這麼下去,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哇!」

  那車伕在簾外哀聲歎氣地喊,聽著聽著,狄無謙愈發凶狠地瞪著陳珞江。她自在地換個姿勢,再一想沒必要,頭一歪,放鬆地擱在窗欞上,顯得無所謂。

  喀啦喀啦,老人離開了簾外,牽騾子去了。

  「發生什麼事了?你不是堂堂曲家的小姐嗎?怎麼改姓了陳?」

  她朝角落縮了縮,虛弱地說不出話。

  「不要打啞謎,到底出了什麼事?」狄無謙咬牙切齒。若不是看她如此消瘦,他定會甩她幾個耳光,要她清醒清醒。

  陳珞江抬起頭,倔強地抿著嘴。「跟你沒有關係。」

  「珞江!」

  聽到那個名字,她變得很有精神,她充滿精力,想一口氣抓掉他的臉——他虛偽無恥的臉。

  不!她憑什麼說他虛偽,他從來就沒承認他愛過她!陳珞江忽然低低慘慘地笑出聲,笑得狄無謙一陣心驚。

  「不!」她低吼著,失控的情緒開始流竄。「別用那名字叫我,請你永遠不要!」

  「我不需要經過你的同意!」

  她瞪視著他良久,久到狄無謙幾乎要大吼,末了,她冷冷掀起嘴角,冷冷地一笑。「你說的好,隨便你吧!反正我無所謂。」

  就是這麼一句話,戮痛了他的心,那層才覆好的表皮全被血淋淋地揭了去。

  她總是什麼都無所謂,連他也是可有可無,她不曾看重過他的感情。

  握住她的手,後者卻沒掙脫,也不再出聲喝止。只是疲乏地歎了口氣,

  「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說罷她閉上眼睛,認命地靠在窗邊不再說話。

  「天殺的!你這樣子只怕根本撐不到曲家……」

  「你在乎嗎?」她睜開眼睛,原本無神的瞳孔再度爆出兩簇火花。「告訴我,你的喋喋不休是因為在乎我嗎?」她雖還是有氣無力的,那神態卻是字字逼人。

  或者他還是關心自己的,對自己還是超越了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珞江喘息著,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動。

  或者她沒有給錯人,狄無謙值得她愛,要怨,就只能怨他們無緣。

  「不!」狄無謙猛然偏過頭。她又在要求了,要求自己給予不可能的東西。

  生命不能滯戀過去,亦無法回復過去,一旦經歷之後,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但她偏要強求,強求這一切。

  「你在乎的,我知道。」她點點頭,蒼白而虛弱的微笑。

  「不是!」他想捏死她,恨她這麼殘忍,也想一掌劈死自己的懦弱無能。

  「你為什麼要騙你自己?」她不解,但還是一臉的笑。

  「不!你少自作多情,我不過是不願你死在狄家範圍,我不再想跟該死的曲家有任何牽扯,你少不要臉!」無謙低吼出聲。

  聽到他的吼叫,她的笑聲戛然而止。

  「你為什麼這麼恨我?就因為我偷了一顆七採石?我在信上跟你解釋過了……」定了定神,她疲累地問他。

  「你殺了穎兒。」他想捏死她,捏死她的無情無義。

  「我殺了……」她呆住了。「你說我殺了誰?」

  「你拿走石子,我沒話說。你騙取我的信任,我可以不怪你,這一切都怪我識人不真,但為什麼要殺人?為什麼?」

  「我沒有殺人!你當時已把石子交給我,我根本不需要……」

  「夠了!我看夠了你那一套!你的一切一切,說什麼都只會讓我覺得噁心!」

  她沒有力氣打掉他那可怕的言語,她累了,累得沒有力氣再去爭辯任何事。

  「我沒有殺人……沒有……我真的沒有……」她喃喃地開口。

  「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他擲出她的荷包,為她的死不承認感到作嘔。

  一樣小東西輕輕地砸在她臉上,陳珞江承受那微小卻有著巨大傷害的動作所帶來的羞辱。當她看清楚那小小的東西竟是她遍尋不著的小荷包,悲痛浮上了眼眸。

  陰謀、死亡,為什麼她總是被迫地去經歷這些?

  「殺我吧!穎兒死無對證,我百口莫辯。你動手,別跟我NB462嗦一大堆!」

  「我會的,但不是現在——」他咬牙切齒地別過臉。

  她終於被打垮了,一串眼淚自她眼角無聲滑落……他已經表明得再清楚不過了,此番離開,就是死也瞑目了。陳珞江提袖拭去了眼淚,淒涼地笑了。

  這一刻,她是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完全沒有了!因為,她居然連他這樣的嫌惡都不再有任何感覺。

  「衝著您狄少爺這句話,我會活著回到曲家,如果可能,我還會活著嫁到樊家。我就算要死,也會死得跟狄家完全不相干,請你現在下車吧!我說到做到。」

  車子,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然而陳珞江並不知,在重重樓閣外,狄無謙的心,其實也跟著她的人漸漸抽離了軀殼。

  他終於明白,曾經相擁意愛觀看著霜花微笑的日子很遙遠了,關於他和珞江在月光下攜手駐足過的霜林情深,是真正凋零了。



第09節


  像小狗似被拎回狄家的刺客招認了主謀者;狄無謙這回不再忍耐,直接進朝霞閣揪出姜幼玉。

  「謙哥,你要做什麼?快鬆手!」狄家堡內一片紊亂,聽到侍女來報,玉如霞衝進大廳,看到被捆綁的姜幼玉,僵冷地坐在地上。

  「誰都不准動她!」狄無謙狂怒地大吼。

  玉如霞這才發現,廳內每張大師椅前都站著一位長老,異於平日飛揚跋扈的神情。每個人全都戰戰兢兢,氣氛死寂,就連狄傲然,也是一臉慘淡。

  「發生什麼事?」她問。卻沒有人出聲,這些老人的嘴全給上了栓,怕一出聲就要倒大楣!「你也跟著他們一起瞞我嗎?」狄無謙陰沉地問。

  「瞞你什麼?」

  姜幼玉突然抬起頭,冰冷注視著狄無謙。

  「那女人死有餘辜!我解決她,也是希望你的心能定下來,好好待如霞。」

  「我自己的事我自會處理,用不著你來多事!」要不是還顧著玉如霞的面子,狄無謙真想撕爛那張目中無人的傲慢嘴臉。

  「我多事?我是狄家的一分子,我有權利這麼做!長老們授權我做這一切事。」

  狄無謙陰冷地盯著她,像是想起什麼,慢慢地開口:

  「也包括殺死我的前妻?」

  「你不肯休掉她,長老們只有授權我這麼做!」

  狄無謙原來只是猜測地詢問,沒想到她卻招認了一切。

  「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們沒有這麼決定!」慶倚令氣得臉紅脖子粗。

  姜幼玉在玉如霞攙扶下站起來,和慶倚令忿怒地互相叫罵出聲;過去那一派優雅全部消失,反正東窗事發,多拖個人陪死,也是好的。

  「都給我閉嘴!」狄無謙大吼,一方面震愕,一方面心痛,他眼光掃過跟前每個人,鎖定其中一個。

  「如霞,穎兒是珞江殺的嗎?」

  「我……」每個人都在盯著她,如霞連連退步。

  「是真的嗎?你親眼瞧見珞江殺了穎兒,是真的嗎?」

  「是真的,如霞,告訴無謙,這是真的!」姜幼玉扭曲著臉,尖銳地喊起來。

  「你跟他們一起騙了我嗎?為了跟我一起,你對我說謊嗎?」狄無謙面無表情地問。

  「如霞,你說!說珞江有多可惡,她殺死穎兒!包藏禍心,她跟那個刺客是一路的!」不等她喊完,楊炎大步上前,摀住她的嘴,一掌切向她後頸,姜幼玉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他媽的,你這臭三八,問個口供也可以吵翻天!」楊炎拖開她,喃喃罵道。

  「你把我阿姨怎麼了?」玉如霞哭著撲到姜幼玉身邊。「謙哥,我求求你,別傷害阿姨,她都是為了我,你原諒她,如霞求你原諒她!」她匍匐在地,邊哭邊把事情全說了。

  狄無謙一字一字聽進去,一次一次想著陳珞江那百口難辯的神情,突然起身走出去。

  身處之地原來是這麼骯髒,連如霞都有一分,狄無謙忍不下這一切。

  「你去哪?」狄傲然攔住他。「堡內不可一日無主,你莫要衝動,一切三思!」

  「一日無主?」狄無謙悲涼地笑起來。「你們背著我做了這些事,還有當我是主嗎?」

  「想想狄家堡,你不會就這麼輕易放棄一切……」水雲生喊著。

  「我是想,因為我想不出來,我還有什理由留在這裡!」他甩開狄傲然的手,毫不留戀。

  「殺了姜幼玉,就地正法,這樣你滿意了嗎?」慶倚令在身後叫道。

  「不!別殺她,我什麼都說,以後什麼都聽,別殺我阿姨,謙哥,求求你!求求你!」

  狄無謙扭過臉,玉如霞伏在地上,小小的身子瑟縮不已,對這一切,他突然覺得好悲哀。

  「把她關起來吧!我走了。」

  「堡主……」

  「堡主……」

  沒有任何聲音能留住他的人,就連無辜的玉如霞,也只能哭出他的抱歉,而哭不出原諒,狄無謙抱著女兒,當夜離開狄家。什麼都不想,他只想去挽回那在謊言下被拆散的愛。

  郢州,張燈結采的曲家。

  杜秋娘正在為珞江綰髮,金色燦燦的簪釵,置在桌上,再過個把月,她將正式嫁入樊家。

  美麗的手指輕柔在陳珞江的發間穿梭;杜秋娘似乎並沒察覺,從早上到現在,陳珞江一直是同個姿態,安靜地坐著,然後望著鏡子,像是個失去魂魄歸依的軀殼。

  杜秋娘也是一個樣子,安靜、專注地替陳珞江整理著一切,她的表情,沒有昔日的憂邑,白漠漠地讀不出半點淒清,卻有種令人見了也要落淚的悲哀。

  甄銘的死訊,把她生命裡最後的零星火花澆熄了。

  「你不再考慮了嗎?趁現在還有時間,你有機會離開的。」

  陳珞江直視鏡中的新娘,眼前浮起了一個男人溫柔的笑——

  不止這輩子,還有來生,還有那無數個來生,我都要與你結髮!

  她捏住水藍色綢衫下的香囊,木然搖頭,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我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只要曲承恩把解藥給你,就好了。」

  「姨娘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更不在乎他拿我當人質。」杜秋娘淡淡地說,拈起一根綴滿夜明珠的白玉簪,仔細別進陳珞江黑亮的髮髻中。在她唇上原本所掩蓋的那層紫色毒氣已為解藥消去大半,雖然如此,那雍容美貌並不因毒而減去半分。

  「但至少……你該讓你師兄知道這事……」

  「何必呢?嫁進樊記有什麼不好?人前人後,至少我還是個少奶奶,不是個不明不白的孩子,對吧?」陳珞江打斷杜秋娘的話,卻斷不住突然哽咽的喉嚨。

  「珞江,你不是真心這樣想的,你從來沒有提過在狄家堡發生的……」

  她突然站起身,眼神剔透得一如簪上明珠。

  「姨娘,別說了,都過去了。一切一切……都過去了。」

  「我懂了,一會兒,我讓絹兒送茶過來,都要嫁人了,臉色得養得豐潤些!」她輕聲一歎,幽魂似的離了房間。

  在銅鏡之外,陳珞江叫住杜秋娘。

  「姨娘。」

  「嗯。」

  「我一直沒告訴您,有關師父的事。」

  「我只想知道,他走得痛苦嗎?」杜秋娘身子一僵,跨出門檻的動作慢下來。

  「有點兒。」

  杜秋娘想像著那樣的情景。以甄銘的性子,臨死前還面對這樣的折磨,心裡會有多少恨?「謝謝你告訴我,這樣就夠了。」杜秋娘垂下肩,安靜地道謝。

  「師父在痛到神志不清時,曾斷斷續續喊了幾個字。」

  陳珞江停下來,遲疑地看著杜秋娘瘦小的背影。

  那應該是我恨你,杜秋娘,我到死都不會原諒你!倚在門邊的女人想著,眼底泛起悲愴。

  「對不起……秋兒,如果我沒聽錯,師父是這樣說的。」

  時間如死去般孤寂,杜秋娘背脊挺得僵直,不發一語地站著。陳珞江看不到她的表情,無法猜測她在想什麼。

  驀然,杜秋娘掩住臉,踉踉蹌蹌地衝出去。

  陳珞江沒有喚住她,只是再次盯著鏡中人兒。

  她不為杜秋娘哭,更不為自己哭;這一生,她再也不為任何人哭,縱有萬千情愛,到頭來,終是一場空。

  「找我來,就為這件事?」

  「下個月等我按了鳳冠,坐進轎子,就再也見不著你了。」她拈起茶壺,逕自替他斟滿一盞小杯。

  「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巫青宇接過杯子,將之擱置桌面,眼神眨也不眨地望著她。

  「發生什麼事了?」

  她沒說話,替自己倒了一杯茶,而後喝乾。

  「我來找過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你是不想說,還是不能說?」

  他視線轉向手中卷軸,口氣出現了莫名的焦躁。

  「至少你可以回答我,你過得快樂嗎?」

  那似乎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陳珞江卻沒有猶豫太久,她慎重地點點頭。

  「是的,我很開心。」在巫青宇面前,她不需要隱瞞什麼。他和無謙,都是她生命中最愛的人,但是,她卻沒把感情對他掏心挖肺過……

  什麼都沒意義了,連她承認的快樂,背後都是虛假的。

  杯子裡的酒水在顫抖中灑出了一些些;陳珞江眨眨眼,事情過去八九天了,回郢州之後,她殘餘的勇氣也在曲承恩拿杜秋娘的性命要挾中失去得乾乾淨淨,幾乎沒有再掙扎,她允了這場對她有如兒戲般的婚姻。

  她心已麻痺,甚至不恨自己過去那錯誤的一段感情,或者是在因為師父和杜秋娘之間,她看清了。對與錯已不重要,陳珞江只知道,她永遠都不會愛上樊家的少爺。

  這輩子,她注定是豐潤不起來的,因為她是那白白淨淨的霜花,霜花落在繁華熱鬧的江南水煙,就算僥倖能成,又能得幾日好光景?

  當寒梅重雪的日子不再,她這株霜,只能一輩子化為幽冷凝露了。

  「珞江。」巫青宇喚了她一聲。女孩的掙扎,何嘗不是他的掙扎?

  「把東西交給他,我就沒有遺憾了。」她說完,一口乾盡杯中酒。

  那液體才入喉,她驀然睜大眼,酒杯自手中跌下,巫青宇在女孩癱倒地上之前,接住她。

  「珞江……」他淒厲地喊。

  大門被踢開,狄無謙怒氣沖沖的臉赫然出現眼前。巫青宇打橫抱起珞江,警戒地退步。

  狄無謙愕然地看著這位曾試圖綁架過珞江的男子。

  「我是珞江的師兄。」巫青宇報上自己的身份。低頭點了陳珞江身上數個重要的大穴,一絲泛黑的暗紅色液體,濃郁地流下女孩的唇角。

  「她怎麼了?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裡?」他暴怒地問,上前一步前想索回陳珞江,巫青宇冷冷地搖搖頭。

  「她中了劇毒。你不要碰她!」

  「誰下的手?」狄無謙口氣掩不住痛恨。

  巫青宇一語不發地走過他身邊。「我會查清楚的。」

  「放下她,我會想辦法救她的。」

  「用什麼救?」巫青宇忍無可忍地偏過頭。「你娶了玉如霞不是嗎?我不問你為何在這兒,也不管你今天對她還存著什麼心,今日你已是有妻室的人,別再招惹她了。」不等狄無謙辯駁,巫青宇帶著陳珞江離開了。

  「陳媽已經檢查過,她早非完璧之身。這種別人穿過的破鞋嫁去樊家,也不過是辱我曲家門風!」曲承恩銳利的眼睛一閃,沒什麼感情地繼續說下去:「抬個牌位過去,也好過讓他們發現真相,咱們可都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大戶大家,哪丟得起這種臉?」曲承恩拍拍衣衫,將他的對策說得振振有辭。

  杜秋娘什麼話都不多說,轉過身,她想朝陳珞江的房裡奔去,卻猛然想起,那已經是半個時辰以前的事了。曲承恩存心要毒死的,怎麼會有救?

  她雙腳俱軟,扳著桌子,慢慢地坐下來。

  也罷,她忽然笑了!死亡,或者是對那孩子最好的結局,樊記和曲家一樣,都只是個華麗荒涼的墓。或者,甄銘也會願意這樣的結局,如果……真如珞江所說,甄銘已經原諒她,那麼,這何嘗不是好結局?

  「你比我想像中的還狠,曲承恩。」杜秋娘抬起頭,那總是一半憂邑的臉上,說得毫無感情,表面上美言,但鄙視、蔑恨全在她眼裡一覽無遺。

  曲承恩大步跨過去,劈頭就是一巴掌,打得她上半身僕在桌上。

  「你剛叫我什麼?」將她的頭髻毫不留情地捏散,這一次,曲承恩還狠狠踢了她一腳。

  杜秋娘沒有尖叫或嘶吼,她不稱他的心,用哀叫或哭泣以表臣服。

  沉默,只是替她換來更多的拳打腳踢。

  「賤人!也不想想,在曲家,你是靠誰才有今天!我下毒又怎麼樣?我就是要珞江死!那小娼貨就跟她娘一樣沒用,曲家要這種奴才做什麼?死好!統統死得乾淨,我今天讓她的牌位跟個曲字,風風光光的嫁去樊家,這還算便宜她了!」

  一拳頭一怒吼,杜秋娘的衣服被扯裂了一大塊。她靠在門邊,死死地瞪著曲承恩,這個她喊了十多年的丈夫。

  她緩緩扶著桌子站起來,當曲承恩拎著拳頭又過來時,她伸手捏住茶壺手把,倏然敲碎,熱水茶葉隨著破開的瓷瓦片四處飛濺。

  「你……你想幹什麼?」曲承恩退了一步,眼前的女人似乎完全變了,她的眼眸隱隱有殺意,曲承恩心慌地朝門外望去,張口叫人。

  「記得你要我當著春玉面前發的毒誓嗎?」她冷冷地笑起來。「很久之前,我就跟珞江說了,她都知道了。照誓言的內容,我早該五雷轟頂死了,可是我沒有!」她披著散發,瘋瘋地笑著逼進他。「我現在知道了,老天留我這條命,是要我跟你一起走的,我們去找珞江,你跟她賠罪,現在還來得及,她在黃泉路上等著我們,趕快一點,還來得及!」

  「你……你瘋了!」

  「我沒有瘋!」她大叫,復而小小地對他吁了一聲,然後輕輕地笑起來。「小聲一點,我們要偷偷地走,不要吵到任何人。」

  「來人哪!來人哪!」曲承恩衝向門口,兩扇門板卻同時打開,他狼狽地跌了出去。

  巫青宇抱著珞江,在門外靜靜瞅著他。

  後面,還有一排殺氣騰騰的壯漢。

  「救我,她瘋了,她瘋了!」

  「救你?那誰來救珞江?」巫青宇靜靜地開口。只要他放下陳珞江,再用點力,曲承恩就是個死人了,殺個禍害並不算重大罪過,可是他不願意,殺了這種人,只會髒他的手。

  曲承恩冷汗直流,指著杜秋娘喊起來:「不是我,是她!是她下毒,是她!」

  披頭散髮、滿臉青腫瘀血的杜秋娘抓著破碎的茶壺跑出來,一看到昏迷不醒的珞江,她丟開茶壺,走到巫青宇身邊。

  「珞江……我的珞江怎麼了?」她慌恐不安地問。

  親眼看到杜秋娘的樣子,巫青宇的眼底閃了閃,憤怒在眼底冒出火花。

  曲承恩還沒會意過來,兩樣東西自巫青宇身後掠出,已經悲號出聲,在他染血的膝上,各插著一根細長的東西。巫青宇愕然轉向狄無謙,後者動也不動。

  下人和護院趕過來,眾人吆喝,刀劍相交聲起,卻沒有人敢靠近一步。

  狄無謙冷峻地盯著曲承恩,手裡還捏著一根細長的樹枝,整個人處於極大的煎熬中;巫青宇詫異於狄無謙的自制,不曉得他費了多少力氣,才能迫令自己不殺死曲承恩。

  也在同時,巫青宇明白了狄無謙對陳珞江的那分心。

  那麼……玉如霞呢?想起那浮水印般的女孩,巫青宇眼眸黯下,反手將陳珞江送進他懷中。

  「從此之後,他的一雙腿算是全廢了,再也不能走動,你別再動手了。」以樹枝傷人,功力堪稱了得,巫青宇真怕他會動手殺了曲承恩,到時候事情將更難收拾。

  「一年前,你的長子曲展同死在珞江的計劃裡,如今我代珞江留你一條命。」巫青宇轉向兀自呻吟的曲承恩,冷漠地開口:「我不是仁慈,而是替她贖這樁罪,一命抵一命,從此以後,她跟你曲家再也無半點瓜葛。」

  曲承恩停止哭號,怔怔地聽著。而杜秋娘精神散亂地抓著珞江的一隻手,跌跌撞撞的跟著狄無謙走出了曲家。

  「珞江……珞江……你為什麼不跟姨娘說話,」她傻傻地問。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

  「珞江,你不要姨娘了,是不是?」杜秋娘流著淚,悲憐地問。

  「她累了。」狄無謙撫著陳珞江光潔的額頭,女孩的臉上仍殘留著淡淡的胭脂。「讓她休息一下,她會醒的。」

  「她不會醒的,曲承恩下了毒,她不會再醒了。」杜秋娘忽然不能遏止地大哭出聲。

  「她還活著,我已經制住她的毒,等離開這兒,我會想辦法解掉她的毒。」狄無謙咬牙切齒地說著,就像那年她為雪陽受了傷,他宣誓要救回她一樣。

  你不准給我死!珞江,沒有等你親口原諒我,親手責罰我,我不許,我不許你死!聽到沒有!

  離開曲家後,巫青宇才發現,狄無謙身邊只帶著一個小女孩,沒有任何隨從,他竟是孤身到江南來的。

  「我已經不是狄家的少主人了。」狄無謙淡淡說著。

  在郢州整整七天,他們找遍境內所有大夫,合眾人之力,卻只能解去些微的毒,陳珞江仍舊昏迷不醒。面對令人束手無策的奇毒,狄無謙咆哮、忿怒不已,甚至一度要衝回曲家去殺死曲承恩,每每逼得巫青宇幾乎要跟他動起手來。

  最後在無法可想的情形下,狄無謙終於決定朝京城的將軍府去。

  「通過將軍府,應該可以找到最好的大夫。」他說。提手小心替陳珞江梳理好頭髮。

  「你知道這麼做的後果嗎?」巫青宇沉聲問道。

  他當然清楚,進將軍府後,狄無塵一定會勸他回去,但他心意已定,沒醫好珞江以前,他不會打消念頭的,那些人設計讓他傷害珞江,更進一步致珞江於死地,他怎能輕易原諒?

  「我知道。」狄無謙揪起眉心,卻沒退縮之意。「這些事遲早都要給個了斷的,眼前救人要緊,不能讓她再這麼昏迷下去!另外,我想請你走狄家一遭,我要提七採石一用。」

  早在確知陳珞江中毒後,狄無謙就想到了七採石;但關內關外走一遭,時間耗費不說,他也擔心病人體力無法負荷。

  再者,當日他是抱著徹底決裂的心離開狄家堡的,如今有什麼臉回去要東西?

  面子?狄無謙恨恨地在心底一笑,都什麼時候了,他想的居然還是面子問題!再沒有遲疑,他提筆修書給房總管。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7:22:37

  「信交給他,請他把東西給你。」他交上在狄家辦公時所蓋的玉章子。「看到這個,他不會為難你的。」

  「狄家還有你要交代的人嗎?」巫青宇意有所指。

  狄無謙別過臉。「我能說什麼?婚約決定的那天,我早就傷害她,何苦呢?

  巫青宇閉上眼,禁不住心底淡淡的痛。他突然離開客棧房間,一會兒腋下夾著卷軸進來。

  畫軸展開,一幅美人圖緩緩顯現。

  明月下照大地,一片皎潔,朵朵霜花在寒夜怒放。一名宮裝女子仰頭托著香腮,纖細的身子傍著梅枝盈盈笑著,雪白衫子迎風而立,彷彿也成了另一株霜花。

  那株霜花是曲珞江的臉,清瘦而恬雅。

  「中毒那天,她要我在樊家迎娶後,交還給你。」

  這表示……她是來徹底結束這段情的嗎?難道她要他從此只待玉如霞一人好?

  巫青宇瞧著畫中笑顏,這是第一次他看到曲珞江真正屬於女孩的笑容。對狄無謙,他該欽佩,還是怨尤?

  他其實也愛曲珞江,用兄長、用父襟的胸膛更寬容地愛著她;不管在棲楓山上,或者下山分離的日子,他從未以自己的立場試圖去干涉曲珞江的行事。或者那是他最失敗的地方,他不懂什麼是要求,以前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怨嗔癡,每個人也都該為自己的生命負責。
 狄無謙握著卷軸,凝視著蒼白的陳珞江。「其它呢?她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了。」

  「我……很傻,是吧!她把假石子送還的時候,我竟然還嘲笑她,我……我像個傻瓜!」他顫抖著手,擁畫入懷,止不住眼眶裡的淚水。

  珞江,他喃喃喚著,想起初識時她那折人的生命力,而今,那分強悍去了哪兒?她靜靜地躺著,就像被陽光蒸融的霜花,一點一滴地消逝中。

  難道,她當真被他傷透了心,抱定主意要讓他遺憾一生?!

  對不起!珞江!對不起,他喃喃念著,長久忍著的眼淚一顆顆地跌在珞江的臉頰上。

  巫青宇溜靜的望著狄無謙,只奇怪自己無法因師妹而恨他。

  若說有其它感覺,恐怕……也是狄無謙的眼淚讓他想起,狄家另一個深情女子。

  進將軍府的半個月後,卜家牧場的陳夫人快馬趕到;這位陳夫人過去和清黎郡主私交甚篤,加以精通醫理,所以在狄無謙進府後,朱清黎立刻修書至卜家請了人來。

  人才下馬車,就被朱清黎拖進安置陳珞江的房裡。

  「這位是狄無謙,我小叔,你見過的,這位是杜夫人,躺在床上的是珞江。好了,都見過面了,你趕快救人吧!」朱清黎嘰哩咕嚕地說完。

  那位陳夫人被她這麼沒頭沒腦地一弄,無可奈何地笑起來。

  「什麼跟什麼,小浣,都幾年了,你怎麼還是這副德性?」

  朱清黎不好意思地吐吐舌,見她那嬌俏模樣,狄無謙突然對眼前所見充滿感歎。回想過去種種,似乎一切都像一場大夢!

  「勞煩狄先生出去,我替珞江姑娘瞧瞧。」

  狄無謙不情願地站起來。「拜託您了。」

  「盡力而為。」陳夫人一笑,舉手投足掩不去那嫻靜氣質。

  她掀開陳珞江的眼瞼,手指搭上脈搏,神情霎時變得凝重。

  「很嚴重嗎?」杜秋娘擔憂地問。

  「還不至於,只是拖太久,治起來麻煩,得花上一段時間。」陳夫人放開陳珞江的手,拿起紙筆,蹙眉苦思半晌,才寫下幾行字。「這兩帖藥先煎好,早晚一次,讓她服用三天,三天後再看看情形如何。」

  「再看看?你是指她好不了嗎?」杜秋娘唇兒一咬,含著淚哽咽問道。

  「不是、不是!」陳夫人連連搖手。「前幾個大夫為了一次解毒,藥方下得太重,反而適得其反,藥性和積毒全撞在一起,這種毒少說也用了數十種蛇毒調配而成,得一樣一樣消,如果加上七採石的力量,那治癒的速度就快多了。」

  「哦!那有勞您,我煎藥去了。」杜秋娘放寬了心,接過藥方,又被陳夫人叫住。

  「你臉色帶黑,這帖藥劑量減半,一日服用一帖,明兒個過來我再幫你瞧瞧。」

  「多謝夫人。」杜秋娘匆匆道謝,急急走了。

  朱清黎命人拉起竹簾子,陽光透進一屋,朱清黎回頭瞅著她肚子直笑。「小韜呢,你懷著身孕,他怎麼不跟來?」

  「牧場有事忙著,再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向來討厭多生了一張嘴的『官』。」提起頑固的夫君,舒霽蓮掩不住一陣笑。「對了!好端端怎麼跑出這號人物?看狄先生對這位姑娘,似乎是認真的。」她揮去汗水,扶著微隆的小腹坐下來。

  「說來話長,反正府裡這些天都是烏煙瘴氣的,無塵之前還為這事氣得吹鬍子瞪眼,兄弟倆一講到如霞,還差點打起來。唉!感情這種事,旁人要是插得上手,世問就不會有這麼多是非了。」朱清黎負著手,偏著頭沉思。「只是為了一個女人放棄狄家堡,這真是叫人費解,換作是我,恐怕做不來呢!霽蓮——」她喚著陳夫人的閨名,「你會不會覺得,有時候男人還真奇怪?!」

  「你問我?」舒霽蓮摸摸肚子,清雅地笑起來。「你這麼古靈精怪都被考倒了,我怎麼會有答案呢?」

  夜過三更,冷風吹得愁緒滿地亂飛,前堂傳來細微地推門聲,注入幾絲涼意;房間裡的玉如霞睜開眼睛,豎耳傾聽那腳步聲。

  聲音停駐一會兒,拐進西側廂房,繞過書房,朝她的房間走來。玉如霞下了床,裡著外衣朝那男子朦朧的背影走去。

  「謙哥——」她心底念著,腳步紊亂。

  彷彿早料到有人會在身後出現,那男子從容轉身,微跛的腿並不影響他行動的迅捷。

  「你……」沒有害怕,只有錯愕和慌亂。每回見到他,都是這樣的情緒。

  原以為來的會是房總管,卻是她……巫青宇什麼都沒說,他知道自己己離她很遙遠了。

  「你有事?」不用問很知道他是為誰而來。

  「受人之托,來拿樣東西。」

  「那個人……可是我認得的?」她心驚地看著他。

  他沒回答,房總管捧著一方錦盒在門後出現。

  「巫公子,東西在這兒,你快走吧!再遲些,珞江姑娘可等不得。」

  他接過盒子,點頭稱謝後轉身要走。

  「等等!你們到底在說什麼?」玉如霞衝上前,幾乎要扯住他的袖子。「這是七採石,你為什麼需要這東西?」巫青宇正侍解釋,房總管突然擋在玉口霞身前,漠然開口了:

  「快走吧!少主等著呢!」

  巫青宇凝瞅了她一眼,垂下眼沉默地掩門而去。

  「到底怎麼回事?謙哥哥怎麼了?」聽到無謙的名,玉如霞的心更焦灼難當。

  「少奶奶,就別問這麼多了。」

  「你叫我別問,我怎麼能不問?謙哥這麼多天沒下落了,堡內沒半個人有力量管事,你又把七採石隨便交付給個外人,我怎麼能不問?」

  「他有少主的親筆喻令,屬下只是聽命行事。」

  「謙哥說了什麼?還有那個珞江,她又怎麼了?」

  「珞江姑娘中了毒,需七採石一用。這決定是少主下的,也問過狄長老同意的。」

  當然他們得點頭;為了挽回狄無謙,他們什麼都願意讓步。他們連姜幼玉都可以說殺就殺,更何況是救狄無謙最在乎的人?

  丈夫選擇留在別的女人身邊,玉如霞突然明白,她在狄家是真的舉目無親了,這個打擊大大,她怔忡著,忘了言語。

  「不回來了嗎?真的不回來了嗎?他難道……當真這麼狠心,什麼都不管了?!」她喃喃自問。

  再怎麼樣軟弱,她都有她的尊嚴,不是嗎?從婚前到狄二夫人,她從來就沒逼過狄無謙;她忍耐,她給他時間,這樣還不夠嗎?

  「房總管,好不好放了阿姨?我保證,我帶她走得遠遠的,永遠離開狄家堡,我……」她扭絞著手,淚水大片地氾濫而下,整個人痛苦得不能自持。「狄家的一切,就當我……什麼都放棄了,謙哥……我也不要了,我早就……不能面對他了,請你放了我阿姨,我帶她走,這樣至少也解決他的難題。」

  「少奶奶,這又何必?我相信少主會有定奪的,再者,這一切所作所為,全是姜夫人主使,您何必把這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房總管同情她的處境,卻也輕視她只會軟弱哭泣的肩膀。

  她跪下來哀哀哭了許久,房總管卻逕自丟下她走了。玉如霞抬起頭,機伶伶打個寒顫,抹去淚水,那總是恬靜憂柔的臉上忽然顯得堅強很多。

  顧不得跪疼的兩膝,她搖搖擺擺地起身朝房內走去。




第10節


  透過七採石的力量,加上舒霽蓮的悉心醫治,昏迷長達數月之久的陳珞江終於幽幽轉醒。

  杜秋娘又哭又笑地握著她的手。巫青宇望著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有狄無謙,透過一格格被切割堆砌的花窗,默默忍著心底的煎熬。

  只有朱清黎在,外頭安靜地瞧著這一切。

  「你為什麼不進去?你盼這一天很久了不是嗎?」末了她忍不住,走去狄無謙身邊。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進去不就都明白了?這一切,遲早都要挨的。」話才講完,不由分說的就把他拉進房。

  「珞江。」

  「少奶奶,謝謝你。」陳珞江看看她,突然虛弱地閉上眼,低聲稱謝,一時忘了改口,仍沿狄家的慣例喊她,也沒留意她身後還有人。

  陳珞江揮不去腦海中方才一眼所餘留的影像,她幾乎忘了朱清黎的光彩耀眼,那光芒刺穿了她心底最深沉的痛,在這之中,還有個男人驚艷的笑容!

  那些溫柔、傷痛、歡愉、悲苦、甚至心碎與絕望的往事,統統都回來了,洶湧、澎湃如狂潮巨浪,層層疊疊朝她狂撲、飛捲而來,差一點點,她就要滅頂了。

  偏偏……她恨不了他們兩人!

  「你該謝的人在外頭。」朱清黎說。

  陳珞江避開那巨浪,心裡跟著雪亮了,她睜開眼,立刻瞧見狄無謙。

  「別這樣,珞江,就算不提過往,再怎麼樣,他都救了你一命。」杜秋娘握住她的肩,懇切地說。

  「曲夫人,別再說了,咱們讓她好好躺一會兒。」朱清黎對眾人使個眼神,故意把狄無謙隻身一人留在房裡。

  臨走之前,她不忘對狄無謙投去一瞥。「怎麼做,就看你了。」

  好久好久的時間,狄無謙就這麼凝視著她。那些相親相愛的記憶,一幕幕又變得鮮活,她難得的笑靨,她抓著他的手比劃著,一顰一笑,都是刻骨銘心。

  「珞珞……」他輕喃著只有他喚過的小名。

  陳珞江睜開眼,平靜地凝視著他的臉龐許久,原以為這一生再也不會見面,可是現在,她睜開眼,確定自己並非身處於幽冥之境,眼前的狄無謙真實存在,就像她活著須面對的一切,逃也逃不了。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她說,卻沒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沒親眼瞧見你好起來,聽見你對我說話,我怎麼都不會走。」

  他看起來不再那麼霸氣了,至少,那強壯的氣勢消去了一些些,反而變得溫和體恤,對她而言,多麼似曾相識。

  「現在你看到了,可以離開了。」沒有怨、沒有恨,她驚異自己的口氣竟是如此平和,甚至有些已看透了紅塵的清明,但是,她很清楚她的心,並非如此。

  真正深切愛過的記憶是無法說放就放、說忘就忘的。縱然過去他再怎麼對她絕裂無情,儘管他如今已身屬另一個女子,她對他的心,卻仍維持著初時一般的柔軟。

  堅持不改變的決定,其實是心裡最傷的那一部分。

  「你病得這麼厲害,難道我不該多點時間陪在你身邊?」他溫柔地反問,像從前一樣,順手替她拂開幾縷髮絲。

  然後,他的手指在她額前停下,輕頓著,也摩挲著,陳珞江抬起眼,跟他的視線在空中糾結,她無法不注意,屬於狄無謙眼裡那分強烈熾濃的感情。」

  再回首,卻不是恍然如夢,反而,是比夢還要真實,更貼切地包圍著她。

  有一瞬間,狄無謙幾乎要失去自制,他想俯下頭去親吻她。在狄家堡,他曾那樣地深戀著她;他多想再重溫那種感覺,抱住她、請求她,得到她對過去那些傷害的諒解。

  可是,他什麼都沒有做。

  「你變了。」陳珞江艱難地避開那眼光,撇過頭把視線收回,聲音仍無激動,反而沙啞中帶了淡淡倦意。

  她眼花了,那些情愫可能是對玉如霞的,也可能是對朱清黎的,但絕對絕對不屬於她,她才解去盤據數個月的劇毒,精神這麼疲累。當然有可能弄錯了。

  也許他變了,但……人都會變的,不是嗎?她不也是一樣?對這點,有什麼好質疑的?自己能從鬼門關前安然返回,想必也是玉如霞極力遊說他帶著七採石來的。那女孩善良得不會去憎恨任何人。

  別再自以為是了。她垂首,始終沒有勇氣再抬頭盯著狄無謙,再試圖印證一次。

  「你也變了。」落在額前的手指徐徐而下,在她頰邊游移。

  她的眼,清楚映著他臉上的疼與憐。那一刻,陳珞江幾乎忘了自己的決心。

  「玉如霞好嗎?或者……我該改口了,她是狄夫人,是嗎?」她僵硬地問。

  頰上的手指原有生命,卻因這句話被活活剪斷了氣息狄無謙頹然,移了開去。

  陳珞江仰首,看著他寬厚的背,輕輕地移了出去,她的心不自覺地抽疼起來。他成婚這麼久了,難道還是寂寞無主?

  你還忘不了朱清黎?你這樣子,對得起玉如霞嗎?陳珞江多想揪著他,忿怒地質問。

  「能不能……再讓我說幾句話?」

  她咬著牙不出聲。用手掐著自己的腕骨,就怕一不小心,她會冒出不該出口的話;對她來說,離開狄家的那天,一切都了斷了,狄無謙早就不是她應該關心的。也許她愛他,很那是另一回事,至於他愛的是誰,與她何干?

  「對不起,我讓你受這麼多苦。我欠你的……太多了,在你面前,我寧願選擇輸贏,也不肯跟感情屈服,原諒我的壞習慣,好嗎?」

  她僵硬地別過頭。「還有其它的嗎?」

  「我承認我曾經對朱清黎動過心,但……那是在你之前的事,跟你一起之後,我再也沒有想過別人了,要我發誓嗎?如果……那會讓你踏實一些!」

  「不要,你何苦如此!」她哽咽地低喊,猛然摀住耳朵。

  他慌亂的拭去她頰上的淚。「別哭,如果我說,那都是因為愛,你還信嗎?」

  那個字讓她渾身顫抖,像避瘟疫似的逃開他的手。

  她的舉動完全打擊了他,狄無謙不再掙扎,只能落寞地走了。

  陳珞江轉向床內,她想她真的是累了,或者睡上一覺,會是個好主意。

  總會過去的。明兒個一早,只等她離開這兒,一切也都會跟著結束;陳珞江對自己點點頭,努力地合緊雙眼,但是,卻有幾顆淚珠,不爭氣地逸出她的眼角,癢癢地淌出一道軌跡,再滾進了柔散長髮間。

  「想當初我和你塵哥,還不是這麼走過來。」朱清黎輕描淡寫地勸著,兀自瞇眼瞄準結在枝頭上的一棵桃子。

  她張嘴,使勁一吹,石子自吹管應聲飛出,桃子被擊落,跟著身後的狄雪陽撫掌大笑,奔去把桃子拾起來。

  「伯母,再來一顆。」小女孩笑咕啥地喊著。

  「那有什麼問題!」朱清黎得意地插腰以待,找尋下個標的物。

  狄無謙看著這一大一小,他竟感受不到一絲絲快樂的情緒,他甚至想不起來,距離上一回他笑的日子,是什麼時候了?

  珞珞,你要拒絕我到何時?他心裡喃喃地問。

  「無謙,出來!」

  很少聽到丈夫這麼高八度怒吼,朱清黎一驚,呼吸沒留神,嗆得連吹管都掉在地上。

  「他非這麼大聲嚷嚷嗎?」朱清黎惱怒罵道:「不知情的,還以為他白天發酒瘋!」

  狄無謙沒吭聲,心情惡劣地悶悶站起來,迎上一臉冒火的兄長。

  「房總管來信,說如霞強行帶走了姜姨娘,離開了狄家堡。」狄無塵咬牙切齒地開口。

  「是嗎?」

  「是嗎?對如霞,你就只有這兩個字?」狄無塵一陣跳腳,幾乎要揮拳揍人了。「你到底有沒有弄清楚,誰才是你該關心的?我忍著不講話,你就當沒我的存在,是不是?」

  「無塵,放開他,有話好說!」朱清黎跳過來,硬生生想分開他們。

  「嫂子,大哥是衝著我來,你別管事。」狄無謙怕傷了她,搖手要她別過來。

  「我已經說過我跟狄家沒關係的。」

  「沒關係!」狄無塵扭著他轉向珞江的房門。「要是真沒關係,你憑什麼在離開狄家後,拿七採石救那個女人?」

  狄無謙痛苦的垂下眼眸,那是張被愛情擊倒的臉。

  「因為……我再也想不出其它辦法了。」他握住兄長捏在衣襟上的手掌。「愛個人是這麼簡單的事,不是嗎?怎麼我和她,就這麼曲折、這麼痛苦呢?我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也許……也許我已經愛得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只想要救活她,什麼該與不該、面子責任,我都不在乎了,眼前就算是要我死,都沒有關係啊!」

  狄無塵愕然鬆開他,艱難地轉過身。朱清黎動容的望著他,輕聲對丈夫低語。

  「別再逼他了,無塵,你看不出來,他有多苦嗎?」

  「那如霞呢?」狄無塵無能為力地苦喊:「總要叫他把人勸回來吧!」

  「勸回來之後呢?你們要對她說什麼?」巫青宇站在角落,他一直默默聽著他們的話,等了很久才開口,語氣從未有過如此濃烈的慍怒。

  狄無謙表情一整,臉上繃得死緊,他沉默了。

  狄無塵詫異的掃過巫青宇一眼,似乎很驚訝他的問話。

  「你打算對玉如霞說你準備放棄珞江,還是你兩者都要?」巫青宇一步步朝狄無謙走去,言辭變得犀利無比。

  「巫先生,這是狄家的事。」

  「不!塵哥,讓他說,沒有人比他更有說話的權利。」狄無謙制止兄長:「這事我會處理的,我保證,我盡量不傷害任何人。」

  狄無塵臉頰抽動了幾下。「我希望你知道這一點,不管姜姨娘做了什麼,玉如霞都是我們一起呵護到大的小妹妹。」說完,他扭頭離去。

  「普通男子三妻四妾,並不為過。但我不許你再傷害她一次,你的抉擇必須立刻現在做好。」杜秋娘自內室走出,合袖望著狄無謙,臉上沒半點笑容。

  「我從來就沒有兩者兼顧的打算,我只要珞珞,我這輩子,只要她一個。」對此指控,狄無謙忿怒地低吼。

  「那你找她為何?」巫青宇靜靜地問。

  「那是我的責任。」

  「責任,如果要談責任——」巫青宇冷冷一笑。「那麼我這個外人替你去吧!

  「你……」

  「你留下一個,就是傷了另外一個。既然決定放棄玉如霞,那麼,透過個外人告訴她,至少不會這麼難過,再者,珞江也需要你。」

  狄無謙點點頭,突然抓住巫青宇的手,用力地握緊一下。

  「謝謝你!為珞珞所做的一切。」

  「從今而後好好待她,讓她平安幸福,對我來說,這樣就夠了。」

  杜秋娘倚著門,欣慰地流下淚來。

  「巫兄。」

  「還有事?」

  「我從沒問過珞珞對你,是否也像你對她這般……」

  「她是我打小看到大的。是師兄,也是親人,這麼說,你該懂了吧?」

  狄無謙點點頭,他瞭解那種感情,就像他對如霞,不也如此?

  「我會好好待她,不管花多少時間,我都會求得她的諒解。」

  巫青宇的眼底有安慰,天宇遼廓,明月朗照的夜裡,在馬裡接過狄無謙手中的韁繩。

  再一次保證,允下的是男人對男人間如山的承諾,黑馬一聲嘶鳴,清脆的在夜間撤開四蹄,狄無謙目送著他走了。

  休養了幾日,陳珞江收拾一切。無論杜秋娘怎麼苦口婆心,都沒法子打消她的念頭。

  「你真的不打算原諒無謙嗎?」

  「沒有什麼好原諒的。」她慢吞吞轉動指關節,仔細紮好花布包袱;太久沒運動四肢,每個動作都花了她不少時間。

  「姨娘求你!別再倔了。」

  「不要。」眨掉淚光,陳珞江哀懇地抬起眼。「姨娘,誰都沒欠我,你別這樣!」

  「你何苦這麼固執呢?」

  她不吭聲,轉而問杜秋娘:「您呢?還回曲家嗎?」

  提到去留,杜秋娘的臉上顯得平靜,那是經由巨大的憂傷沉澱而後的面容。「不了,我不回曲家,我跟你留在棲楓山。跟你師父一起,他人葬在哪兒,我就陪在哪兒。」

  「姨娘!」

  「那是我唯一知道,能靠你師父最近的方式——」杜秋娘淒楚一笑。「你告訴過我,他原諒我了,不是嗎?那麼,他會希望我陪著他的。」

  她沉默不語。

  「聽我說,孩子,你注定是要跟狄無謙在一塊兒的。無論妻或妾、無論貴或賤,只要知道,他心裡確確實實還愛著你,那就夠了。只要有心,哪怕是千軍萬馬,都不能拉動他的人。玉如霞的事,讓他解決吧!他心裡有你,就夠了。」

  杜秋娘攤開手,激動地喊:「珞江,看到我,難道不足以讓你覺悟,不是每個錯誤都有重新再來的機會,玉如霞他許擁有地位、擁有權力,可是少了丈夫,她等於什麼都沒有。」

  她的話只換來陳珞江的沉默以對,杜秋娘幽幽歎了一聲,無奈的望著外頭。

  「我無話可說,你好自為之吧!」

  陳珞江背起包袱,走了出去。

  「我在棲楓山下等你,不管多久,我等你回心轉意。」

  杜秋娘煞住腳步,看著狄無謙靜靜立在大槐樹後,她推推動也不動的陳珞江。

  「珞江,你不說些什麼嗎?」

  白花花的陽光照著她,彷彿也同時穿透她赤裸裸的心。陳珞江有些昏眩,她臉色更蒼白了,腳步停滯了一下,猛然她拉下包袱。在杜秋娘幾乎以為她就要回心轉意的時候,卻見她頭也下回地越過狄無謙,跨過朱紅門檻,走出大門。

  「珞江……珞江!」杜秋娘在身後追喊著。

  「我不知道……有什麼可以留下來的理由?」迎著半冷的風,陳珞江慢吞吞地開口。

  「你愛他的,是嗎?」

  你愛他嗎,是的,我還愛他,愛得依然深、依然切,可是歷經那一切之後,她還能再相信他嗎……你愛他嗎?你愛他嗎?陳珞江握緊拳頭,眼淚不能遏止的落下。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棲楓山上,陳珞江回復過去的生活;跟著洗盡鉛華的杜秋娘,兩人默默住在瀑布邊大松下,守著一方石室,過著山中無日月的生活。

  偶爾,陳珞江會幫著杜秋娘挑兩擔菜到半山腰,至於山腰之後的世界,她不打算有所逾矩,不管是不是曾有人說過,要在那執意守著。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2-15 07:23:00

 她卻沒注意,每每對著漫天飛灑的水氣發呆沉思,自己的眼光不時會游移到某個方向。

  「珞江!」這日杜秋娘喘吁吁地跑來,手裡揚著一紙信箋。

  「誰寫來的信?」

  「清黎郡主差人送來的,你師兄出事了。」

  她心顫了顫。打從半年多以前師兄承諾去找回玉如霞,整個人就石沉大海,連玉如霞也是音訊杳茫;她揪著眉,等不及抽出信來,朱清黎潦草的字跡只有寥寥數行——

  陳姑娘,你師兄巫青宇捲入巖閣械鬥中,死生未卜!如霞已有身孕,請速來。

  杜秋娘的反應和她一般,都是愕然不解。

  「他可知道此事?」久久,陳珞江低聲問道。

  「我想那位官差大人應該也知會他了。」

  杜秋娘回答,一抬頭,卻看穿她滿臉的掙扎。

  「去找他吧!珞江,你要這樣不快樂到什麼時候?」

  她將信箋塞回杜秋娘手上,朝山下呆呆望去。

  「去吧!珞江。」

  「我……我不知道。」

  「珞江。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半年了,你還要倔到什麼時候?」

  「不是倔,」她回過臉。「姨娘,我……想……他說不定已經離開了。」

  「如果他真的離開了,不再等你,你又何必這麼難抉擇?」

  「我……」

  「去吧!」她歎了口氣:「就算不為他,為你師兄,你也該走這趟的,是不?」

  客棧房門被推開時,狄無謙仍不相信是她,那眼底透著驚喜,還有不信。

  「珞江姊姊!」雪陽尖叫一聲,撲進她懷裡。

  「這麼想念我?」陳珞江毫不費力地抱起她。這半年來經杜秋娘的悉心調養,往日的憔悴早消失無蹤;如今的她,在山居歲月中更出落得美麗,淡泊的笑容裡,多了一分屬於女兒家的嬌柔。

  「你……」

  「我們要站著說話嗎?」她拘謹地說。

  「坐下來,雪陽,爹和珞江有話要說,你先出去玩。」

  「可是……」

  「聽你爹的話,雪陽,珞江一會兒就陪你玩去。」

  小女孩點點頭,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你一直住在這兒?」她輕輕撥弄著簾子。從花窗看下去,月光下的院子,似曾相識。

  她癡愣了!那院落,像極了狄家堡內他們互訴鍾情的小別院。

  陳珞江轉過身,目光灼灼地望著他;在她心裡,什麼塵埃都落定了。

  「一年了,這麼長的時間,狄家堡沒個主兒,成嗎?」

  「房叔會料理一切。」

  「如果我一輩子都不來找你,你就這樣耗下去?」

  他凝瞅著她半晌,才輕輕點頭。「是的。我會等下去,我說過了,為你,我願意。」

  「狄家堡是你的一切。記得嗎?你說過的,你以它為傲。」

  「為自己掙來的幸福,會讓我更驕傲。」

  「我什麼都沒有。」

  「你可以給我想要的一切。」

  「你會讓很多人失望。」她的聲音有些瘖啞,但卻沒有真正太多的抱歉。

  「我只求你別對我失去信心。」

  「你是個傻子,狄無謙。」她動容地看著他,眼眶發熱。

  「如果我放開了你,那麼,我才是真正的傻子。」他看著她,啞著聲音輕輕呢喃,然後,他慢慢地在她面前單膝跪下。

  「你……」他居然跪她,珞江震驚萬分,卻無言可對。

  「這是從你醒來之後,我一直最想做的事,比起你受的折磨,這根本不算什麼。我只想親口再告訴你,我真的好想你。」

  「包括……愛嗎?」她也跪下來,突然不自覺地含著淚。方纔她站在門外,腦海裡只盤旋著這句話。一年多的時間,並沒讓她活得沉靜,只要眺望山下,她的心亂依舊。

  「是的,愛戀、思念、歉疚、傷害,你和我之間共有的,都在裡面。」

  「你……何苦這樣?」她覆著嘴,哽咽地問。

  「我說過了,為你,心——甘——情——願。」

  珞江,留在這兒,是我靠近你師父僅有的方式,不是歉疚或補償,而是心甘情願。

  難道他也在用這種方式靠近自己嗎?傻子!難道這半年來,她心裡有比他好過?

  杜秋娘的癡,令她心傷;而狄無謙的傻,更讓她心碎。

  「你還想折磨我多久,珞珞?」

  她怯怯地撫弄著他的頭髮,搖頭。

  「我以為放你走,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

  「現在呢?」

  「回頭,你帶不帶我去看霜花?」她的視線越過他,凝著外頭薄薄的陽光。想起那一夜,月光皎潔地灑落了一大片在霜林裡,那清脆的碎裂聲,曾讓她整個人如何為之震愕。

  那正是他要的答案,這樣就足夠了。

  狄無謙不答話,他只是靜靜地拉下她,再將額頭輕輕靠上她的,沉沉的呼吸,流轉於兩人之間,只有他清楚知道,那多日來的桎梏終為她一句話而解脫。

  「你確定對我的感情了嗎?確定了這一輩子,不再離開了嗎?」

  她頭點了點,環住他的肩,而後,小小的身子輕輕擁住了他。

  「瞧!我包住你了。」她極力想把聲音裝得輕快,笑容中終把淚水落下。

  憶起當年恩愛時說過的話,他吸吸鼻子,卻忍不住也跟著她微笑了。

  「服……不服輸?」她帶著淚音問道。

  「服。」他說,把她自床邊拖下來,傾全心的愛戀,抱緊了她。

  她的愛,層層疊疊包緊了他的心;在她面前,他再也不要輸贏。只要她,那就夠了。

  「如霞的事情,你知道嗎?」

  「嗯。」

  「他和你師兄私訂了終身。」

  她仰起臉。「我知道。這一路我想了很久,依我師兄的性格,還是令人難以置信。」

  「緣份的事,哪能用推演的?」他握住她的手,柔聲說道:「等回將軍府,一切不都知曉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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