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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妹子] 老婆有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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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0:52
標題:
[妹子] 老婆有難 [全文完]
向乙威不顧正坐在眼前點菜的未婚妻,
公然和他的前妻鐘應伶打情罵俏。
他真沒想到竟會在金髮藍眼的白人世界裡重遇故人,
此刻她身著曲線畢露的旗袍,成了中國餐廳的服務生。「請問兩位吃不吃辣?」
她露出一抹嬌笑問道。「你知道我吃不吃辣的,前妻!」他也不甘示弱。
結果端上來儘是……天啊!存心辣死他不成!
當年奶一聲不響離開我,今天我非把你搶回來不可!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2:02
第一章
美國 喬治亞州 亞特蘭大 春
一輛黑色奔馳緩緩滑進地下停車場。
向乙威耳邊夾著行動電話,一手控制方向盤,一手不耐煩地敲著排檔桿,舉目逡巡停車位。
「知道了,外科病房六0七號房,你已經重複五次了!」他抑著氣,繼續找尋一位難求的停車位。一個樓層五千多坪的地下停車場,繞了兩個樓層仍沒見著空出來的停車位。
「我已經到醫院樓下了,待會兒看完爸爸再去接你,早告訴你不用來的。」
好不容易,轉角處有輛車正倒退著準備離開停車場。鬆了口氣,他踩住煞車等待前人讓出千載難逢的好位置。天知道這棟要命的醫院總共蓋了幾層停車場,看每層樓都塞得滿滿的車輛,難保他開了五個樓層能僥倖遇上一個停車位。
「怎麼這麼說?」話機傳來嬌滴滴的聲音。「我好歹該親自來探望未來的公公啊,而且——我怕你一個人在美國會寂寞……」
他撇了撇唇,噤聲不作答,將話機換到另一邊的耳朵,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方向盤。
「……反正我只是來美國玩玩嘛,順便還可以採購婚禮該準備的東西,你說是不是?」嬌嗔的口吻掩不住濃濃的期待。
轉動方向盤,排至一檔,踩下油門滑入停車位,拉妥手煞車,熄火,連續習慣動作完成。
「七點整。不管你飛機有沒有誤點,如果沒看見我在機場門口等你,直接坐計程車去飯店。」語畢,收線關機。
向乙威脫下西裝外套掛在手臂上,扯松脖子上的領帶,跨出車門;站定了六尺餘的昂然身軀,他關鎖車門舉步走向電梯。
醫院?好遙遠而又熟悉的名詞。
等待電梯數字往下爬,向乙威冷眼看著紅色數字燈一明一滅地閃動,嘴角噙著一抹嘲諷的笑,思緒恍惚拉向塵封的記憶。僅僅幾秒鐘,他又甩了甩頭,拒絕腦海裡熟悉的影像再度盤據。
幾年了?他苦笑,應該有整整五年的時間,他不想、也不願去接觸有關「醫院」的任何人事物,苦澀的心情不自覺溢出心底……
當!電梯的門開了,拉回了他的思緒。他沒有遲疑地步入,從容地按下六樓的鍵,閒閒靠倚著側欄杆,開始他探病的路程。
一個禮拜前便知道父親腎結石的老毛病又犯了;這次父親決定住院開刀,所以他只好百忙中從台灣飛到美國來探病。這一路上,他順道先在紐約巡視了分公司才南下過來。
六樓一到,電梯再度開啟。向乙威跨出電梯,便見到眼前幾個忙碌的醫護人員匆匆來去。三三兩兩的病人遊走於病房外,有坐輪椅的、有撐枴杖的,周圍再多幾個家屬陪伴。醫院是這個樣,國內外醫院也許硬體設施有差別,但病人就是病人的樣子,醫院的味道、氣氛及忙碌,皆大同小異。唯一的差別,大概只是差在膚色、種族和語言而已。
找著了六0七號房,舉手敲了兩下門,他直接轉動門把走了進去。
「終於來啦!兒子,我以為這把老骨頭活不到你來看我了。」洪鐘聲響,從窗扇透進的夕陽餘暉染在向鴻居的身上。睿眼清眸、福態身形,若不是手臂上延伸的點滴線,恐怕沒人會相信這是一個臥床中的病人。
「聲音還是這麼大,恐怕上帝還不打算招你入天堂嚇人。」向乙威慢條斯理地踱向床旁,準備隨時與他老爸抬槓。
「不是我說你,一天到晚只會忙那些忙不完的公事。我生了病,你那些堂兄弟姊妹,甚至是表姨丈,早八百年前就來看我了。偏就你這個親生兒子,連要通知你老子生病了都得排隊預約!」老爸飽滿的頰脹得氣鼓鼓,如雷的嗓門吼得室內嗡嗡作響。
待片刻安靜,向乙威不疾不徐地開口:「爸,忙公事沒有理由。這幾年來海外拓展市場大,我有責任管理、監督並交代完整,貿然拋下責任不是我的原則。況且,在台灣就已經勸過你動手術了,是你自己要跑來美國定居的,試問做兒子的該如何孝敬起?」
「你……你你……氣死我了!」老爸沒打點滴的左手憤憤捶向枕頭。「你永遠都有一堆理由!公司在五年前就打下亞洲市場了,我會不知道自己的公司有多穩固?偏偏你的野心還不夠,硬是發了瘋的想累死自己來開拓這麼大的海外市場,年頭到年尾總是忙公事,忙忙忙,你不要自己的身體不打緊,老頭子我可不打送黑髮人!」扼腕的口氣,掩不住話裡透露的關心,額上的皺紋顯出他的蒼老。
向乙威沒開口,雙手插於西裝褲口袋,沉默地面對老爸的怒氣。病房內靜了約五分鐘之久,老爸才再度開口。他壓下了三分怒氣道:「我知道你不愛聽,倒是我年紀大了,沒幾年可以作兒孫夢了。縱使你五年前那次的婚姻不順利,也都過去了,不值得你花這麼大的心思去虐待自己……」
「知道了!」向乙威僵直的聲音打斷老人的叨絮。
「別再提這件事了,都告訴過您這件事根本沒影響到我……」煩躁地扒過頭髮,他踱向窗邊道:「況且都答應您年底前會娶姿文了,您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說得倒像是他這個做老子的拿刀逼他上禮堂似的。
向鴻居在心底歎息,看著兒子僵硬的背影,知道該停止在結癡的疤上剝皮。
「說到姿文,之前有接到她打來的電話,快到了吧?你別忘記去接她。」氣氛終於稍緩,他調整枕頭躺了下來,疲倦之姿可見。
「什麼時候動手術?」見父親態度稍緩,向乙威回頭扯開話題。
「下禮拜一。」
也許是夜色漸漸降臨,也或許是住院讓人變得容易想睡,向鴻居不得不認,近來身體已大不如以往。
多花些力氣講話已使他覺得因累不堪,甭想多用腦筋去跟兒子鬥智了。
「等下你珍姨會過來,她剛剛去買東西了。你也該去接姿文了吧,這個時候機場那邊公路容易塞車,快去吧!」
他看得出父親該休息了,縱有再多話也可以緩些講。他決定待會兒去找找主治大夫瞭解一下情況才能安心。
「好吧!那您好好休息,我有空再過來。」他輕輕帶上房門,離開了病房。
不是父子間感情淡,也不是刻意惜字如金,該說是男人之間本來就難開口說些親密貼心的話語。從小母親早逝,父親未再娶珍姨之前一直專注於事業。自小到大,他與父親最有頻繁接觸的那幾年,便是剛踏入社會與父親共同經營公司的時候了。工作時他們像老闆與員工,有時候可以像夥伴;一旦離開了工作崗位,私下能聊的話題卻少得可憐。甚至父親在正式移交龍頭寶座後便毅然攜同珍姨前往美國定居。這距離一拉遠,再加上五年前他婚姻失敗後,忙碌於投身海外市場的疏離,兩人更沒有交談的機會。
順其自然地,他知道父親不會去逼問他那段過往,更盡量拖延催促他再婚。但身為向家唯一的獨生子,已沒有理由再忽視老人家多年的期盼與心情。五年的逃避與自我麻痺,夠了!他不能剝奪老爸含飴弄孫的權利而一逕沉溺在自憐自艾的療傷止痛中。人不能太自私,不能為自己的問題而忽略掉週遭人的感受;而這次他決定依老爸的意思去走一段完整的婚姻,以延續香火。
他於八樓找到了父親的主治醫師,瞭解了病情與手術過程後,簡單寒暄了幾句便離開了醫師辦公室。
瞄了眼手錶,五點,距七點到機場還有兩個小時,時間尚早。見電梯前等著一群人,遂決定走樓梯散步。
穩定的步伐邁向電梯旁側的扶梯,拾級而下。
「第九床病人、四十九歲,預定明天早上八點行左側卵巢切除手術,x光片及心電圖OK!血液檢驗報告血紅素偏低,需聯絡……」
一連串嘰嘰呱呱的英文交談來自數位圍成一圈的白衣護士,顯然正值交接班時刻。向乙威逢經過七樓婦產科病房時便是見到這群白壓壓的護理人員圍在護理站內交班的景象;不經意地掃過一眼後繼續往下走,在接近六樓不到三個台階的剎那,頓住。經過兩秒鐘的遲疑,他猛地回轉過身,一步並一步地跨開長腿往上衝。
說不出是什麼該死的理由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好像……好像看見了……她?!不管了,沒確定之前,他無法懷著揣測的心離開醫院。
三兩步回到七樓,站於樓梯口的陰暗處,他鷹般的眼逡巡著護理站內白壓壓的人群。掃視了一因由白人及黑人各佔半數的成員後,他收回了視線蹙眉沉思。
是眼花吧?或許是太累的關係。向乙威告訴自己,轉身準備邁回原路。
身後幾句不同於交班的亢奮音調拉回了他準備離去的腳步。回頭看見幾名護理人員紛紛移向護理站左側的更衣室,顯然已經交完班準備回家。說不出原因地,向乙威屏著氣、瞇細了眼等待——
最後一名準備進更衣室的嬌小人影,終於擺脫了高挑同仁們的遮擋,展露了面貌。在此同時,向乙威幾乎窒息地瞠大了不可置信的雙眸,眼睜睜看著「她」
走入更衣室。心下翻湧的情緒掀起風暴,久久,他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消耗心底的震撼——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在這裡見到她?不可能吧?!潛意識裡已倒戈的直覺開始與理智的邏輯展開拉鋸。向乙威拚命說服自己,不能因為湊巧在黃種人稀少的地方看見一個東方面孔就隨便聯想在一起;況且,她應該在台灣活得好好的,怎麼可能千里迢迢橫跨半個地球來到美洲大陸?這太沒道理了!她是最現實也最實際的人,不可能會放棄熟悉又有利的環境,來異鄉賺取收入差不多的報酬,而她的外型……向乙威濃黑的粗眉不覺地鎖緊,俊臉緊盯著前方更衣室的動靜,近乎急切地等待著那扇門的開啟。
沒有令他失望的,門開了,第一個衝出來的人影竟是最後一名進入,並且也是他殷切期盼再見的東方儷影!她換上了大T恤、牛仔褲,匆匆忙忙奔到電梯前,按了鍵後才趁著空檔將穿了一半的外套急急拉妥,顯然是趕赴一場耽擱不得的約。向乙威靜靜地於近距離外端詳著她。
縱使剛才只有百分之七十的揣測,現下他不得不承認,她,百分之兩百肯定是她了——他的前妻。依舊是毛毛躁躁的個性,奔跑的身影、著衣的舉措,甚至是等待中的神情,閉起眼睛他都能一一描繪清晰。
但是,他卻憎惡自己記得這些回憶。不想再見面的,這輩子不應該再見面的!他甚至極力避開一切可能會碰上她的場所,而這五年,不是都如願了嗎?相安無事地過了這麼久了嗎?
是她的外型讓他訝異吧?向乙威瞅著灼灼的目光繼續審視瘦削的側影。來不及做出判斷,她離開了他的視線範圍走入電梯。恍若大夢初醒般,他衝向電梯,梯門在他趕到前兩步合上,燈號顯示住下。不及細想,轉身奔回樓梯間以十萬火急的莽態沒命地往下俯衝。
「對不起,借過,對不……」數不清差點撞到哪些人,他一路以英語叫個不停,好不容易,一樓大廳在望,順了口氣再度跑向電梯。
顯示的燈號重新往上攀升,看來仍沒能追得上。
向乙威的黑眸掃向熱鬧的大廳,徒勞無功地想在一個個高頭大馬的黑白人種中找出嬌小的東方身影,腳下沒停地走向大廳門口。醫院外的天色漸由夜色取代了黃昏的餘暉,舉目望去,除了幾輛停在門口待命的計程車外,就只有幾個散步的病患與家屬了。
修長的身形足足仁立醫院門口十分鐘。半晌,他屈膝以極疲累的姿態坐上門口第一階台階,露出苦笑。
分不清是笑心底的悵然還是笑自己的多情。都發誓不願、也不想再見了,短短幾分鐘的光景,卻將自己的三令五申拋諸四海,幾年來商場上運籌帷幄的冷靜也在這幾分鐘內破壞殆盡。看看現在自己是什麼樣子!像個被遺棄的人似地杵在醫院大門口。苦笑驀然轉換成大笑,襯著晚風徐來,笑聲顯得格外突兀。
真的是太累了!向乙威拍了拍腿站起來,微仰頭望向醫院大樓。既然知道她服務於這棟大樓七樓,又何必再急著想知道更多?快六點了,沒時間多耗,該去機場接人了。他甩著頭,悒悒揮去胸口的悵然,再次提醒自己該與她保持安全距離。
沒多久,黑色奔馳滑出停車場,曳著優雅的線條駛上亞特蘭大街道。向乙威挪手扭開了收音頻道,聽若未聞地瀏覽著街道景觀。他漫不經心地握著方向盤,可惜大腦的思緒依舊不由自主地運作著。低咒了聲,隨手抄起手機,按了個鍵,電話記憶號碼自動撥完後,傳來響聲。須臾,話筒就傳來了聲音。
「喂,老闆嗎?」濃濁的鼻音像剛睡醒似的。
「石毓,抱歉,忘記算好時差了,我在美國亞特蘭大。」瞄了眼手錶,懊惱自己竟為了她失去理智。台灣與這裡差了十二個鐘頭,而他這個老闆在大清早「擅用特權」的以專線電話叫醒員工,只為了個人一樁小事。
「沒關係,我想你難得用這支專線call我,想必事情不會太小條,對吧?」
「呃……」差點兒吐不出話來,向乙威將話機移向另一側肩膀,思索著開口的用辭。
「老闆?」
「咳,其實有件私人小事想請你幫忙一下。」冒著可能會被員工兼老夥伴恥笑的心情,他決定拉下臉了。
「哦?」電話那頭顯然傳來稍嫌狐疑的興奮音調。
「呃……我記得你曾經在我離婚的那陣子,幫我調查過一些事……」他停頓了下,期待對方替他接下話。
短暫的沉默,雙方皆陷入揣測的空間。
「關於哪方面的?人、事,或是……」石毓好奇地問。
「我前妻。」不甘不願地悶哼,終於吐露。
「哦——」石毓刻意拖得長長的尾音充滿瞭然。
向乙威沒搭腔,靜候損友陶侃。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2:20
「終於有興趣啦?怎麼?向大老闆不是嚴禁搞偵察遊戲嗎?尤其又發過誓永遠不再涉及那個『向家下堂夫人』的有關消息嗎?」竊笑飄出話筒,向乙威不耐地猛翻白眼。
「我只是湊巧在這裡碰見她,突然……有點好奇她這些年的動向,我沒想到她會搬來美國……」
「那跟你有什麼關係?她過她的生活,你不是照樣過?況且都過了五年了,你現在再來關心不嫌太晚了?」
握著方向盤的手抓得死緊,他相信石毓若站在他面前,脖子早就被他扭成十節了。
「少跟我囉嗦!這不是什麼關心,只是好奇而已,聽見了沒!再囉嗦就扣你三成薪水,養你們這些員工是用來耍嘴皮的嗎?」老虎不發威,難道等著讓人拔毛?
「好啦好啦!老弟不敢,老弟怕怕,我怎麼知道你老兄今天有興致要跳出烏龜殼了?」不怕死地再損一句,趕忙接下去:「關於她的資料,我只知道你們離婚後她就加入了國際紅十字會的護理行列;而且那時就被派住中東去協助後援了,恐怕這幾年是跟著十字會東奔西跑吧!我一開始只是奇怪她幹麼一離婚就溜得不見人影,以為她是有目的才會跟你離婚;後來被你發現我暗中調查之後被刮了一頓,又知道她沒跟你要半毛贍養費,我就沒再繼續調查下去。」
向乙威思索著這段話,努力找尋癥結所在。他不記得離婚前她有提過任何有關出國或紅十字會的訊息。
「……所以呢,要挖她近幾年的資料可能要一點時間。畢竟他們紅十字會分佈那麼廣,到了某些戰爭中的國家,有些消息又不太確定能得到,呃……你確定沒有認錯人?」石毓又問了一次。
「非常確定。」他痛苦地閉上雙眼,想到她不顧死活地深入前線去加入救援護理的行列,一顆心便緊緊揪楚著,撐住話筒的肩微微顫抖。
「既然確定她人在亞特蘭大,也許事情會好辦些,我會利用這個線索的。」
「那就拜託你了,一有結果隨時傳真過來。目前我會暫時住在我父親這裡的房子,再聯絡了。」
收線後,車子已駛上通往機場的公路。車輛雖多,倒不至於有堵塞滯行的可能,車與車之間仍能以一定的速度前進。
踩著不必加速的油門,向乙威手撐著額輕倚窗戶,漫不經心地盯著路況,腦中緩緩浮現白衣白裙,重重疊出一抹嬌瘦而匆忙的身影。
她瘦了。向乙威眸中漾起迷濛。她真的瘦了好多,比起她過去帶點豐潤的身形,現在的她簡直可以用瘦骨嶙峋來比擬。纖弱瘦小的肩恐怕一陣輕風就可以吹得倒;不盈一握的腰肢也可能輕輕一抱就碎了。真不敢想像,這些年來她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為了減肥嗎?向乙威恍惚地陷入回憶中。她常說圓潤的體型在現代人眼裡太過肥胖,穿衣服會沒有自信,常常嚷著自卑的口號,初一十五心血來潮便搬出減肥那幾套。偏偏他就愛她圓膩豐潤又不失婀娜與活力的儀態,不厭其煩地再三保證,這樣抱起來才有質感,往往要逗到她眉開眼笑才肯作罷。想她每次羞愧於自己耍賴的嬌態,蘋果臉上烘著酡紅嬌酣,一顰一笑至今仍牽動心底末梢的憐惜……真是懷念又惱人的記憶啊!
還有她的頭髮。曾經一頭披肩膨鬆柔軟的長髮,會隨著奔跑的身影迎風飄揚,是她寶貝了二十幾年最引以為傲的資產。到今天他的指間依稀仍模得到那觸感,以及每回激情過後,香汗淋漓地披灑長髮於枕被那般勾人心魄的媚態……最是令他無法抗拒。她怎麼捨得剪去?怎麼忍心剪去?腦中再度浮現剛才短短幾秒內乍見的側影。服貼耳後的短髮、細緻的頸、瘦弱的肩……該死的令他捨不得!
重重地捶了下方向盤,踩足了油門,奔馳跑車迅速穿梭於車陣中,超越了一輛又一輛,彷彿藉此可以轉移注意力,也發洩了莫名的怒氣。遠遠地,機場在望,他的未婚妻還站在大門口,目標顯眼的位置,用力揮著手。直到此刻看到眼前艷麗時髦的身影,他才驚覺他連未婚妻長得什麼容貌都記不清了。惟一慶幸記住的是她的名:姿文。姓什麼?黃?抑或是王?忘了。
諷刺的是到目前為止,他立誓要忘記,並且禁止別人再提起的名字,偏偏像烙印一樣烙在他的腦海裡,揮都揮不去,一有空閒就躍出記憶來打擾平靜。他決定,待會兒一定要先問清楚未婚妻的全名,並且每天默背到熟爛,以期驅除心底那個生了根的名字——鐘應伶。
而向乙威的確實踐了自己的要求。他瞄見了未婚妻行李箱上的全名——萬姿文。二話不說,像背咒語般喃喃不已,對未婚妻興奮熱情的招呼完全不睬;更甭提他到底是否正眼瞧清楚未婚妻那興奮的表情了。
所以當奔馳駛離機場時,車內雞同鴨講的兩人雖各自說著自己的語言,卻沒有任何生疏的距離,好像也沒有溝通上的問題。
值得懷疑的是,向乙威到底能不能把他念了老半天的名字與名字的主人聯想在一起呢?
「歡迎光臨,請問幾位?」
「兩位。」
「抽煙還是不抽煙?」
「都可以,盡量選擇靠窗的位置,謝謝。」
「這邊請。」
簡單幾句英文交談後,親切優雅的帶位小姐領著向乙威以及剛下機場的未婚妻,走向走道底端靠窗的雅座。
陣陣撲鼻的飯菜香充斥在餐廳的每個角落。這是一間極具古典美奐的中國餐廳,以山東口味揚名的特色分佈於美國東南方各州的連鎖中國餐廳。服務生清一色皆是東方人。男服務生身著類似清末民初式的傳統黑色西服,看來極為莊重;而女服務生則以深藍色及膝短旗袍為制服,充分表現出典雅婉約的東方特質。
許多一家子四、五口人的仍舊站在帶位台前守著,看來這家餐廳口碑不錯。向乙威他們只有兩人,便得以先入座尚空出來的小角落。否則這巔峰的晚餐時刻,排了兩個小時還不見得有祭五臟廟的機會。
的確是餓了。向乙威的眼神專注於菜單的目錄上。
「什麼事這麼開心?」未婚妻開始注意起這個平日一向冷漠的工作狂未婚夫,今天好像很反常。只見剛才在車上口中不知念什麼碗糕地念個不停,她講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明明不斷告訴他她想吃法國料理,偏偏車子一下交流道就拐進了最近的一家中國餐廳,真是氣死人!她大老遠跑來美國吃的第一餐不是什麼歐式自助餐或美式巴比Q,竟然是吃這種她從小到大吃得快不耐煩的中國料理!
更氣絕的是未婚夫竟連一句解釋或體恤的話也沒有,竟自己傻笑著在點菜。傻笑?!真是破天荒的表情!她是否該為了這一點「笑」而有所安慰?
「決定要點什麼了嗎?」彷彿沒聽見未婚妻的問題,向乙威抬頭以一貫公式化的口吻問道。
「呃……」懾於未婚夫恢復平常的表情,突然開始懷疑剛才所見是不是散光加深了。
沒等她回答,向乙威合上自己手中的目錄,喝著茶,彈了指頭示意鄰桌的服務生可以點菜了。只見那位男服務生點頭後對著空氣以中文喊了聲:「西區三桌可以點餐嘍!」嗓門之大不輸向乙威他爹。
須臾。
「兩位可以點餐了是嗎?」清脆帶笑的英文問候由兩人頭頂飄來,話聲未落,青蔥玉手已端下三道開胃小菜擺上兩人面前,再利落抓起桌旁掛著的點菜單迅速疾筆寫著。
向乙威吸茶的手倏地停頓在半空中,半晌,慢條斯理地,以極緩慢、極緩慢的龜速徐徐撐起頭,目光掃向旗袍的腰身——再漸漸往上移至領口——在天地即將變色的瞬間,看清楚了旗袍女主人的面孔——地球真小啊!
眼前的女服務生,不正是他的前妻——鐘應伶嗎?
空氣間有三秒鐘以上的缺氧——在他們眼神對峙的同時。
錯愕、不信、惶然……種種說得出的情緒在這幾秒鐘內,於兩人的眼中發揮得淋漓盡致。鐘應伶怵然睜大的雙眸在蒼白瘦削的臉上顯得格外盈亮清圓,握筆的手抖了下,原子筆潸然掉落,凝結的氣流霎時間回復運作。她快速蹲下身子,利用拾筆的機會以撫平紊亂無章的思緒。不料,另一隻陽剛厚實的大手早她一步拎起筆,放入她的手中。
她沒忽略他狡黠探過她無名指的舉動,而這也同時提醒她瞄見了同座女子與他手上戴著相同款式的戒指。
短兵相接,僅僅數秒,她已恢復女服務生貫有的客套禮貌,平穩地以英文問道:「請問兩位吃不吃辣?」
她看向女客人。
顯然這位女客人沒發現剛才空氣中的異樣氣氛,只見她從目錄中抬起疑惑的臉向未婚夫求救。「威,人家不會講英文啦!你可不可以幫人家點?」
向乙威不動聲色地深深看了鐘應伶一眼,沙啞地以英文問道:「你不打算講中文?」
他的眼神瞄過旗袍左胸以英文字母拼湊名字的名牌:鐘、應、伶,錯不了。
「吃不吃辣?」平靜的口吻不容置喙地再問了一遍。
向乙威挑高了眉,挪揄道:「你應該知道我吃不吃辣的,不是嗎?前妻。」他注意著她的反應。
鐘應伶粲然地瞅了他一眼,以極諂媚的笑容,挾帶微慍的口吻回道:「我當然記得了,前夫,請問可以點餐了嗎?」尾音幾乎是從牙縫咬出來的。
饒富興味並不掩驚歎的目光在向乙威深思的眸中徘徊,久久,他再度啜了口茶道:「既然記得,就由你幫我們挑吧,我信任你對我口味的瞭解程度。」他也回她一記瞇瞇眼的笑容,遞還給她兩本菜色目錄。
幾乎是迫不及待的,鐘應伶伸手接回目錄,扭過身,不再多看一眼地走開。
「都點些什麼菜?看你們聊得好開心。」鴨子聽雷的未婚妻提出疑問。
「吃了就知道。」他呷了口茶,漫不經心地答話。
眼角瞄著纖細的旗袍背影走向屏風後的廚房,直到看不見……
他深邃的雙眸變得遙遠。女人真是百變的動物,向乙威深信。
過去長髮飄逸、圓潤甜美的鐘應伶,舉手投足間儘是溫婉嬌酣與羞澀。個性雖容易急躁並固執,倒是不易顯露火烈脾性。除了離婚前一天的異常情緒以外……難道,從那天起她的性子便起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轉變?不太像,依她現在處事與反應的方式,顯見長期在社會打滾已磨圓了她的個性。精悍利落是他乍見她的觀感;嬌瘦的身軀看似弱不禁風,一旦面對敵首,母貓似的牙爪便防衛性地伸出;而且堅毅果決,不容人隨意侵犯。
她真的變了好多不是嗎?剪裁合身的旗袍洋裝服貼得像第二層肌膚,包裹住她纖瘦而玲瑰的身段。一舉一動間散發萬種風情,不需藉由款擺的長髮來襯托,俏麗的短髮更能表現不自覺的灑脫。向乙威嘖嘖讚歎,舉杯再呷了口涼掉的茶,慶幸它的溫度暫時壓抑了來自下腹熟悉的灼熱。
顯然他又錯過未婚妻發表的言論了,瞥見她嘟著嘴,面含怨色地咬著手巾,眼神哀淒地指控:「你都不理人家。」口氣泫然欲泣。
正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被服務生端上菜的舉動打斷。向乙威抬眼瞄了瞄站在他眼前的年輕男服務生,不悅的目光掃向屏風。四處逡巡了一圈,發現纖細熟悉的身影周旋在離這桌有十桌以上的區域範圍;他懊惱地收回目光,不忘狠狠瞪了男服務生一眼。
被瞪得莫名其妙的服務生吶吶地解釋:「呃,剛才幫你們服務的小姐說你們急著走,所以她交代菜隨時煮好就直接端過來,不必等她去端。我看她正在忙……呃,這些菜色希望合您胃口,我們已照您的吩咐做,愈辣愈好。這是紅油抄手、辣宮保、麻炒魚……
保證讓您辣得過癮,吃了還想再吃……我們師傅啊,特地用他獨門的辣油、老辣椒、麻舌粉、干辣椒等等,是特別對你們這種愛吃辣的客人多加關照的喔!」
邀功的男服務生沒注意到,向老闆乙威先生的臉孔,已跟著他滔滔不絕的話,由青辣椒色轉變為紅辣椒色澤,憤怒的眸光殺人般地直瞪向遠在十桌後的鐘應伶。彷彿意識到他的瞪視,翩然的身影轉身笑瞇瞇地拋來飛吻,雙方眼神在空中過招。
怎樣?前妻我夠瞭解您的口味吧?
算你狠!
收回目光,冷聲交代男服務生:「幫我們各多添兩碗飯,順便連這壺茶也請隨時加滿,感激不盡。」
男服務生領命退場。
來不及勸阻,未婚妻姿文小姐已迫不及待地舉箸進攻看起來秀色可餐的佳餚。沒有意外的,呼天搶地的哀鳴在四分之一秒內響徹屋頂。「天哪!這是謀殺嗎?還是美國辣椒太便宜?怎麼每道菜都辣得要命?喔!我的舌頭!水……水快給我。」
顧不及形象地搶過未婚夫送來的水,咕嚕幾大口吞下腹,猛吹了幾口氣之後,才發現已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她驀然垂低了頭、紅著臉,抬起被辣紅出幾許血絲的雙眼低聲控訴:「威,怎麼你點的菜都是辣的?我明明記得你不愛吃辣呀!難道你忘記告訴他們我們不吃辣嗎?」
充滿同情的目光是向乙威的回答,他清了清喉嚨,略帶歉意道:「可能我忘了提醒他們了,待會兒多吃些飯就好。」說完拿過筷子先吃之前的開胃小菜。半晌,嘴角不覺勾起一抹淺笑,眼角餘光再度追隨著十桌後那縷輕快俏麗的身影。
算你狠,鐘應伶,這招夠嗆!
兩人草草扒完飯,結帳前,向乙威藉故上洗手間,於屏風後攔截了忙碌的鐘應伶。
「這樣的見面禮,真是讓人印象深刻。」挪揄的口氣以清晰的中文自向乙威牙縫中蹦出。
「過獎,讓前夫印象深刻真是前妻的失策。」鐘應伶仍以英文回道,眼神始終沒有看向他。
「你的改變的確很不一樣。」向乙威伸手扳過她的肩,半強迫地讓她面對他。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只顧及眼前及未來的路。」毫無退縮的眼光直視他眼底。
他靜靜地瞅著她好半晌。
「你眼前的路困難到讓你一天兼雙份工作嗎?」他注意到她平靜的眼底閃過驚訝……與擔心?在他手下的肩也倏地僵硬。
「你調查我?沒想到一個離了五年婚的下堂妻值得引起你的關心,我真是受寵若驚。」她的音調不自覺地提高,看得出不若剛才表面上的鎮靜。
鐘應伶扭著身體,試圖擺脫肩上的箝制,然而大手更固執地拉近彼此距離,他壓低了頭,鼻尖對鼻尖,只餘半隻拇指的長度。
「你在擔心?這的確值得引起我的注意,是家裡養了小白臉呢?還是這裡下班後你還兼有第三份夜間工作?」隨著自己的揣測,向乙威不自覺地加重了手勁,憤怒地瞇起眼。
顯然鐘應伶對他的揣測鬆了口氣,學他瞇起眼,自動拉近兩人鼻間的距離,悠然吐著氣,緩緩開口:「前夫真是聰明,隨便猜就猜對了。不好意思,浪費你的時間來調查我這種女人,奉勸你別花太多心思在下堂妻的身上,否則,小心親愛的未婚妻把酷桶澆來我頭頂,到時候你就兩邊不是人嘍!」
眼見廚房走來一名同事,鐘應伶慇勤地上前協助端菜,輕巧又不著痕跡地擺脫他的箝制。走了三步,她又回頭丟下一句:「不要來打擾我的生活,再見!」
一字一句清晰絕然的中文說完,昂首離開他的視線。
直到遠遠見著向乙威和未婚妻結完帳,一同步出大門後,鐘應伶才頹然垮下雙肩,坐倒廚房中。恍如全身的氣力都被抽盡,茫然的雙眼蒙上一層霧氳,驀然將臉埋進雙掌後,嚶嚶低泣。
都這麼些年了,沒想今天再見面,依然令她措手不及。心底的悸動依舊,沒有因為時空距離而縮減一絲一毫,她甚至控制不住狂跳的心。她懷念他的跋扈、他的專注,肩膀傳來的刺痛仍留有他手心的餘溫,幾乎使她無法硬撐下去。慶幸不講中文可以避免洩漏她的感情,否則光是聽他低沉的聲音就足以瓦解她的心……
這一切最好能隨著他離去而消失,鐘應伶深吸了口氣,由衷祈禱今天的行為不會引起他的懷疑。躲了這麼遠,就是預防會有今天這樣的情形,希望不會再有了,否則她平靜的生活,還有千方百計隱瞞的秘密,將是多麼的不堪一擊……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2:53
第二章
街上的商家幾乎全熄了燈,關上了店門。向乙威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坐在車裡將近三個鐘頭了,離開餐廳後,先送未婚妻住進最近的飯店,然後又返回這裡,距離中國餐廳約兩百公尺。熄了車燈後,又抽了六、七根煙,等待餐廳燈火全滅後隨時走出的人影。
跟蹤的把戲似乎在今天不斷上演,他不禁想挪揄自己。
總覺得鐘應伶瞞著他什麼事情。剛才被自己的怒氣沖昏了腦子,回頭想想,似乎有什麼破綻可以發現她的異樣。但有可能是什麼事呢?這是他整整三個鐘頭來苦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所以他決定還是跟蹤她,看看她接下來的動向。是如她所說兼第三份差事呢?還是回家養小白臉?雖然都不是他樂見的答案,但不管了,今天不查出一點頭緒來,晚上甭想安然入眠。
不願承認心底深處仍舊為她擔心,對於這種「跟蹤」的行為,向乙威歸咎於自己的好奇心。
陸續從餐廳側方,顯然是員工出入處的小門裡,走出了幾個伸懶腰的員工。全然換上便服,而身著牛仔褲、T恤的鐘應伶一如她離開醫院時的打扮,匆忙地在倒數第三人前棄出。向乙威緊緊盯著她的去向,只見她跑向小門左側牽過一輛腳踏車三兩下跳上車,沒多久已騎上大街。
向乙威捻熄煙,發動引擎,跟上腳踏車的路徑,遠遠保持一段距離。可憐了堂堂奔馳跑車的一世英名,如今竟以這種慢於腳踏車的牛行速度,侮辱身價地陪主人玩間諜遊戲。幸好現在夜闌人靜,街上沒多少車輛與行人,跟蹤不致引人注意。
然而這樣的情境卻令他不禁為腳踏車上的主人捏了好幾把冷汗。深夜的美國大街,是全世界犯罪機率最高的場所之一。看看周圍沿街躺臥的流浪漢和幾名不懷好意盯著路人看的大塊頭黑人,她一個弱女子竟然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教他莫名地升起一股無來由的怒意與恐懼。
天殺的鐘應伶!
拐過幾個彎,約莫二十分鐘的光景,腳踏車於一處住宅區前停下。附近的建築物皆大同小異,全是二層樓構成的公寓,分列A、B、C、D、E五棟,圍繞一片籃球場而立。
鐘應伶將腳踏車鎖在C棟樓下最近的一棵樹,輕手輕腳地沿著C棟外側的樓梯往上走,渾然沒發覺向乙威正坐在沒開車燈的奔馳內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最後她停在三樓,掏出鑰匙開門入內。
三樓燈光驀然亮起,窗簾阻隔了外界的窺伺。五分鐘後,從屋內走出一位約十七、八歲左右看似學生的女孩,手中抱著兩本厚重的書。她走下樓梯後沿著公寓相通的迴廊往A、B棟的方向步去。
不及細想,向乙威敏捷如豹,無聲地下了車。
他急急趨向女學生,在她走上A棟樓梯前喚住了她:「對不起,可以請問一下嗎?」
顯然沒料到深夜會突然出現男人的聲音,女學生全神戒備地回頭,在看清楚來人面貌後臉頰竟倏地染上紅暈,她吶吶地開口:「呃……需要我幫忙嗎?」
向乙威沒發現她臉上表情的變化,只注意到她儼然是個東方女孩,腦筋飛快地思索該如何問出他想要的訊息。
「喂,事實上我是從外地來找朋友的,因為對這裡仍不熟所以找路找晚了,現在才找到這裡的公寓……
咦?你是東方人?」末尾的語氣刻意以無比訝異的驚歎來修飾。
女學生癡然的紅臉上多了兩道閃閃發亮的眸光,幾乎口吃地迫不及待回道:「對!對……對!我……我是台灣人,請……請問……先……先……先生……也……也是東方人嗎?」
顯然向乙威相當滿意進行至此的問答。他露出了溫暖無比加凡人無法擋的帥氣魅惑笑容,親切地以中文說道:「真令人高興,能在這裡遇到來自台灣的同鄉,緣分真是奇妙不是嗎?小姐,很高興認識你。」說完已主動伸手握了握對方的手表示友誼,在她來不及反應前退開了一步,再度開口。「恕我過度的關心,不過小姐這麼晚了還在外面遊蕩,不怕危險?」他相信他的口氣是無比誠懇。
女學生晶亮的雙眸又多染上了一層感動,抱緊手中的書急急解釋。「不會的,我在朋友家打工,呃……
離這裡只隔一棟樓,我下班後走過來這段路很短、很安全。我們這個社區還算單純,先生剛從外地來可能不知道……」
向乙威靜靜完她滔滔不絕的敘述,猜測著她所謂的「打工」。
「工作得這麼晚?」他打斷她,盡量以關心的語氣問著。
頓了一會兒,女學生疑惑的表情彷彿正思考著他的問題;片刻,紅透的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情緒,回道:「你一定誤會了,不是什麼非法工作,是幫朋友照顧小孩,也就是保姆啦!我朋友她太忙了,而美國法律又規定不能放小孩子一個人在家,所以我幫她帶從安親班回來後的五個小時,就算是我放學之後的工讀賺點外快……」
女學生再次滔滔不絕的同時,沒發現向乙威眉宇間已繃緊了風雨欲來的狂怒,熾烈忿然的僵硬籠罩上他的脊背,凜然的目光透著冷冽。
「小孩……多大?」他極力克制將引爆的情緒,好不容易才從牙縫咬出他的問題。
「咦?喔!你說Ricky啊!我們都叫他奇奇,上個月才滿四歲,說到這小傢伙啊,你該看看他長得有多可愛的,只是非常頑……」
瀕臨爆發的活火山只差臨門一腳,然翻湧的熔漿此刻已彌布向乙威週身。他握緊了的拳頭不斷重複著收緊了放、放了又收的動作,像只蓄勢待發的公牛,噴著氣,不耐煩地跺著蹄。
「……其實也不完全那麼皮啦!奇奇通常也挺乖巧懂事的……先生?」女學生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口若懸河,試探性地問候「好」耐性的帥哥路人。
昏暗的夜色沒讓她看清向乙威渾身散發出的暴戾,此刻的他與月圓時出來嚇人的「某種野獸」恐怕不分軒輊。
「謝謝,不耽誤你了,再見。」向乙威僵硬地拋下簡短結語,在戾氣爆發前離開。
晚風襲來,淒涼微寒。
女學生怔怔黯立樓梯間,猶獨責怪多話敗事的嘴舌,捶胸飲恨未問帥哥之名,頓足感歎良緣難再。
這廂怒氣衝天的向乙威,正恨恨地用他那雙火眼「雞」睛忿瞪著C棟三樓無辜的窗戶,似不將它瞪到石焚玉碎的地步不肯罷休。
他,非常、非常、非常的生氣!
被欺騙的窩囊、被隱瞞的無奈,以及事隔多年累積的無知與忿恨,熊熊引燃了他心底深處最嗜血的角落。如果他沒有任何絆腳未了的責任,他真的會毫不猶豫地拿把刀二話不說,衝上三樓,痛快地宰了那個女主人。
天殺的、該死的鐘應伶!
向乙威傾盡生平所學最粗魯、最狠絕的髒話,在心底咒遍了鐘應伶,只差沒內傷。直看到三樓燈光全滅,他才不甘心地跳上奔馳跑車,準備飆整晚的車以洩心頭鳥氣。
鐘應伶 二十九 英文別名:Irene
美國公民 領取綠卡三年六個月
服務機關:喬治亞州、亞特蘭大城市
艾密利大學附設醫學中心
服務單位:婦產科病房
職位:護理師年資滿三年
單親育一子資料如下:
鐘睿奇 四足歲英文別名:Ricky
父不詳 出生記錄不詳
「老闆?喂?你有沒有在聽?」
手握傳真紙,右肩撐著話筒,向乙威聽若未聞地瞪著紙上「父不詳」三個令他吐血的字。
禮拜天的清晨,春風送爽,煦和初陽拂灑一室溫暖,該是適合繼續賴床的好時光。
但是此刻向乙威正睜著一雙熬夜的血絲眼破口大罵:「他媽的,什麼出生記錄不詳!」
「別氣了、別氣了。」電話那頭的好好先生急著安撫。「上次就跟你提過,她在離完婚後就跟著紅十字會跑了;前面空白的一年半時間,只查得到她到過波斯灣,而那裡混亂的情形你是知道的,誰死誰活沒人管得著。至於她如何能挺著一個大肚子出現在美國,我認為那根本不重要,你該高興的是她能安然無恙地活著產下你的小寶寶!」說著說著,石毓恨不能跟著傳真機越洋奉送老闆一把大鋃頭,好敲醒他頑固的鐵頭。
「你沒見過那孩子又沒他的染色體檢查報告,怎麼可以確定那一定是我的種?」即使心下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直覺,但尚處在震撼與不真切的感覺中的向乙威,仍需藉由旁人來給予充分的支持與證明。
「我看你是美國待太久,閒到腦袋全糊了。」石毓難得逮到機會以下犯上。「我不相信以向老闆的算盤會算不出來。這孩子在上個月才滿四足歲也!怎麼那麼巧,剛好吻合離婚的時間。我記得很清楚,你們離婚前幾個禮拜,你還高興地宣佈說你要做爸爸了,哪裡知道——」
聽到這裡,向乙威忍不住嘶吼:「因為那女人後來告訴我她拿掉孩子了!」
「啊?」
「我們離婚,是因為那女人莫名其妙鬧情緒,隔天就給我無理取鬧地跑去做人工流產!」說到傷心處他更是氣呼呼的。
另一端的石毓陷入沉默,半晌,才問道:「你怎麼確定她真把孩子拿掉了?」
懊惱地耙了耙頭髮,向乙威撐著話筒的肩垮了下來。他撫了撫一夜未刮的鬍渣,瘖啞地開口。「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她一副病依依的模樣,臉色好蒼白……
她鬧著想離婚,證書備好,印章也蓋了,我當然不肯答應,哪裡知道……」痛苦地深吸口氣,他企圖平復五年來不斷干擾他的絕望情緒。如今回想起來,依舊不堪一擊。
「老闆?」越洋那端透著瞭解與關心。
「她說……孩子沒有了,她拿出當天就診的掛號證,甚至連手術證明和勞保需要的診斷證明書都有,你說,我能不相信嗎?」
他閉上眼,猶能看見當時白著沒血色臉龐的鐘應伶,手拿數張宣告扼殺他們孩子的證明書,殘忍地逼他在憤恨交加的情況下簽字離婚。她怎麼可以?他一直不願相信她真這樣對待他們的愛情結晶,然而當時他不得不相信。
也因此他自虐地過了五年「禁慾」的生活。拜鐘應伶賜與的後遺症,那之後他便視女人如蛇蠍。他必須用盡所有的時間與精神避免去想起她的殘酷與美好。
是恨意支持他到今天,若不是為了父親與家族使命,他不曾想過要再婚;卻偏在他決定再婚並拋下過去的這同時,她竟然出現他眼前。
老天要亡他嗎?
無語問蒼天。
「那是當時你因為失去孩子太傷心,否則你想想就會知道,鐘應伶本身是護理人員,她要什麼樣的手術或診斷證明會沒有嗎?你想想,她若是像你所說那麼現實,怎會不要半毛贍養費就跑了?我看,她根本就是怕你可能懷疑孩子仍在,所以先離你遠遠的;甚至不惜深入混戰中的國家,隱藏抹滅出生記錄,直到她找到一處不可能被你打擾的地方她才安定下來。你認為我推測得對不對,老闆?」
話筒兩端再度陷入一片沉默。向乙威蹙緊濃眉解讀夥伴的推測,但是,他仍弄不懂。
「她為什麼要拋棄婚姻?寧可一個人這樣千辛萬苦地逃開我,甚至不惜任何方法去獨立撫養我們的……
私生子?」眼光再度瞄到傳真紙上「父不詳」三個刺眼醒目的字,下意識捏緊了傳真紙。現在的他恨不能親手扭斷他前妻纖細的小脖子。她竟敢讓他的孩子在身份證上有父不詳的記錄,進一步淪為非婚生的私生子!
該死無數遍的鐘應伶!向乙威覺得近五年來,尤其是這兩天,他活了三十幾年的修養不斷面臨考驗。
彷彿感受得到老闆從太平洋燒來的火氣,石毓再次安撫。「如果你想不出有什麼事威脅到你們的婚姻,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個機會,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跟她好好談一談。」
「我當然會去找她談,順便確定那孩子是不是我的;但前提是那女人也願意談,而不是又拿著包袱躲得遠遠的!」那只烏龜!向乙威邊說邊由鼻孔出氣。
「一旦你確定了孩子是你的之後,你有什麼打算?別忘了你手上已經套了另一個女人的訂婚戒指了。」石毓就事論事地提醒好友。
對哦!從昨天到現在,他壓根沒去想過。萬一「確定」那孩子真是他的,那該怎麼處理「後事」?到目前為此,他堂堂向氏集團大總裁一直處在被欺騙及不確定的水深火熱中,理智早不知忘在哪根神經裡,甭提有沒有去想過那個依舊記不清容貌和姓氏的未婚妻姿文小姐。是姓王呢?還是黃?唉!背了整條公路的時間仍沒進步!
耳邊石毓的聲音再次叮嚀。「老闆啊!凡事不必強求。我認為老天仍挺眷顧你的,好死不死才讓你碰上前妻。否則依你前妻躲藏的方式,加上你恨得不去調查的情況來判斷,可能多活幾輩子仍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流落異鄉的骨血存在咧。」
不聽還好,聽到這就更令他光火。若不是他老爹搬來亞特蘭大,又湊巧住進她服務的同一家醫院,再幸好他向乙威心血來潮走樓梯碰上……到中國餐廳的跟蹤等等一連串的活動使他懷疑,難保他活到老死會知道這世上仍有一個「兒子」,還活著跟他呼吸同樣的新鮮空氣!
鐘應伶,這筆帳鐵會跟你算清楚!
狡黠深遠的眸光從向乙威瞳孔進出,一如每回商場上握有勢在必得的籌碼時那般老謀深算。
「記住,適可而止,畢竟她獨立撫養一個孩子這麼些年了,她們母子的感情不是我們能介入的……」石毓仍力挽狂瀾。
「好了,電話費很貴的,不要以為是我付的錢就善加利用,老哥我很感激你的幫忙,雖然什麼忙也沒幫上。公司給我好好顧著,不要等我回去發現公司垮了,拜。」收線。
可以想像另一頭的石毓是哭笑不得的。
別想他向大老闆能學會怎麼說感謝了。
什麼叫「感情不是他能介入」?向乙威惱火著,那女人剝奪他介入的機會!五年了,從她懷孕開始,他曾是連胎教也想全程參與的好父親,結果呢?到現在孩子都四歲了,連通知也沒有,更無法想像他的樣貌;甭提有機會參與他成長以來的四個寒暑了。
他發誓,若是再讓他錯過那孩子接下來的歲月,他就不姓向。
舒展僵硬的筋骨,抹了把臉,突然又有了好心情欣賞禮拜天清晨的朝陽。
一日之計在於晨。
他點頭認同古人,壓抑不住雀躍地走入浴室修飾門面,準備給兒子一個好的印象。
九點三十分。
奔馳跑車再次停在鐘應伶所租住的C棟公寓樓下。
精神奕奕的向乙威,穿著淺灰色休閒服,一身清爽,絲毫不見熬夜該有的倦容。停好車、摘下墨鏡,率性卓絕地下了車。仰頭望向三樓足足十分鐘之久,思索著待會兒的開場白。
驀地——
C棟地下室飄來一陣清脆熟悉的笑聲。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3:14
隨著聲音距離的拉近,逐漸走上來一大一小的人影——
「你這樣抱著,媽咪怎麼走?」掩不住笑意的女性聲音溫柔得像春風。
「咯咯……咯……」開心滿足的童稚笑聲迴響在樓梯間。
向乙威屏息地瞇起了眼觀望——
鐘應伶一身短熱褲、短T恤,手捧著裝滿乾淨衣物的籃子,右大腿上掛著一個小男孩,一拐一拐地走上樓梯。
顯然兩人全沒注意到公寓外修長的身影。只見小男孩更用力地死抱住母親的大腿,由著母親拖著他小小的身子往上爬,這逗得他開心不已,玩得好不快樂。
盡職的鐘應伶也奮力裝跛地陪他玩遊戲,滑稽至極。爬上三樓已是滿身大汗,放下手中的籃子,刻意跪坐下地,頭貼著門,她虛弱地道:「媽咪不行了,快完蛋了。」說完還煞有其事地兩眼翻白。
小男孩蹲到她身旁,慎重地握住她的手道:「媽咪不怕,奇奇來救你了。」
說著奉上兩記響吻貼她臉頰,而她亦合作地緩緩睜開明眸,無限感動地道:「喔!我的小王子,是你救了我……」尾音消失在氣管裡,她倒抽了一大口氣。
向乙威正雙手抱胸,嘴角噙著笑,瀟灑地倚著樓梯扶把看著他們母子。
吶吶地,她做不出任何反應。
她希望剛才的遊戲能成真。她寧可裝死也不願面對這張惡魔般的笑臉,鐘應伶祈禱。
閉了閉眼,再用力閉了一次,發現向乙威仍沒如量所願地消失。她只好繼續賴在地上,動也不想動,讓時間和耐力展開拉鋸。
能拖過一秒是一秒——求生必備座右銘。
她甚至開始考慮能否在不被他抓住的第一時間內,抱著奇奇直接跳下三樓,存活與逃生的機率會是幾比幾?
「你最好不要想,機率是零。」
不等她反應,向乙威已走近她,輕鬆地抱起小男孩,舉到眼前審視。
他的兒子。
忍不住鼻酸和差點敗壞男人形象的熱淚盈眶,在小男孩稚氣的臉上,他看見屬於向家人的濃眉和傲鼻。
不需更多血淋淋的證明了,從遠遠看見小男孩一頭與他小時候一模一樣的黑鬈發時,早已認定。
看著剛才上演的母子同樂劇,他實在很不想承認,他非常、非常地嫉妒鐘應伶被兒子抱著的那條腿,她擁有兒子全部的專注。而他呢?看看他兒子正在用那種評估好人與壞人的目光審判著他呢!
粉稚的小臉寫著疑問,倒是不怕生地問:「請問你是誰?」顯然,對陌生人一律用英文。
好問題!
向乙威露出讚賞的表情衝著他笑了笑,轉頭瞪了眼拚命打pass的前妻,回頭親切地以中文說:「我是怪醫黑傑克,來救奇奇的媽咪,你看你媽咪還站不起來。」
說完將小男孩高舉過頭,讓他騎坐在肩膀上,頭頂馬上傳來興奮的輕呼;小手扯著他頭髮,顯然滿意新遊戲的高度。
寵溺溢滿向乙威的眼底,雙手握住在他胸膛踢動的小腿,他走向杵在地上裝死的女人。
「鑰匙。」聽起來像命令。
鐘應伶忽地跳起,顫抖的食指指著他鼻尖。「你……你你……你你你……」顯然尚未恢復鎮定。
瞄見掛在她褲頭上的鎖圈,向乙威慢條斯理地伸手取過。注意到她兩頰染上紅霞,邪氣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他轉身開了門,順道空出一手抓過洗衣籃,大刺刺地登堂入室。
隨後跟著衝進來的鐘應伶,她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依然口不成言。「站住!你……你……你竟敢……」只能跟在後頭團團轉。
向乙威閒散地逛了室內一圈,大抵摸熟了室內的格局。兩間臥房,一廚一衛一廳,小巧簡單。沒有多餘的裝飾品,只有用來做兒子房間的地方擺滿了中、英文各半的兒童圖書。玩具並不多,看來鐘應伶對教育兒子花了一番心思。
「把……把我兒子……放……放下!」好不容易,鐘應伶才吐出了她的宣言。
沒有理會她,向乙威刻意將頭一偏,以商量的口氣問肩膀上的兒子:「媽咪有沒有教過你要隨手關門?」
稚氣的小臉望向現行犯,驀地揚眉當場扯起母親後腿。「媽咪!呵!呵!媽咪忘記關門,要扣掉一顆果凍!」
百口莫辯的鐘應伶以不置信的眼光瞪著她含莘茹苦養育了四年的小叛徒。才幾分鐘的光景,就棄械倒戈了?她氣得脹紅了臉,不甘不願地扭身回頭甩上大門。
做了好幾口深呼吸後,扭回頭,一鼓作氣走向父子檔,大喊:「他不是你兒子!」
看見向乙威露出得逞的勝利笑容,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再掌嘴五百遍,喔!真是……
此地無銀三百兩!
幾乎沒有再開口的勇氣,她伸手搶過洗衣籃,走向客廳,就地毯坐了下來;開始折起乾淨衣物順便乘機思考下一步棋。
向乙威索性也蹲在她對面。小傢伙一骨碌從他背上爬下來,習慣性地坐到媽媽身邊,乖乖地從散亂的衣物中找出一雙雙自己的卡通襪,細心地折疊好並分門別類,動作專心又熟練。
此情此景,又差點讓向大男人潸然落淚。他太感動了!看她把孩子教得多好,亂懂事的,害他老把持不住。
悄悄以指節拭去差點破壞他形象的眼角小水滴,輕鬆地盤腿坐了下來,也學著母子檔分門別類地折起衣服。鐘應伶沒搭理他,逕自專注於手邊的工作。
「我會來亞特蘭大是因為爸爸他生病住院了,嗯,事實上幾年前他就定居在這裡了,我是直到他決定動手術才在最近兩天趕過來。」
向乙威決定不打破這溫馨的「折衣樂」,聊聊天能解釋許多事,又可探取敵情與動機;既不傷和氣又能有所得,何樂而不為?此乃商場必勝伎倆。
他眼尖地注意到她聽見他用算她一份的稱呼「爸爸」時,折衣的手停頓了片刻。他發誓,有三秒鐘。
只是她仍不打算開金口。
「爸爸他老了,沒幾年可以活了,這幾年他天天打越洋電話告訴我,他想抱孫子,想到他都住院了,我好慚愧,想他老人家的心願就這麼簡單——」他倒是唱作俱佳。
終於,鐘應伶聽不下去了。
「住嘴!」連翻幾回白眼,不耐煩地道:「那關我什麼事?你幹麼跟我提你爸爸?我警告你——」來不及出口威脅,向乙威又打斷她。「我又沒有說那跟你有關!」他說得好無辜,表情上有狡黠的疑惑。
鐘應伶氣得抓過東西就住他身上扔,而向乙威爭氣地不閃也不躲,緩緩從她扔過來的「東西」中撈起一件比基尼內衣,雙手指尖撐開內衣兩端肩帶,遠遠對著女主人描摹起來;邪氣的目光就著她的曲線非禮了一圈,不忘吹了聲狼哨,盯著她紅得熟透的臉道:「想不到你瘦歸瘦,該有的卻是一寸也沒少嘛!」拇指撫弄內衣上的絲質蕾絲,衝著她又是曖昧一笑,肆無忌憚的眼光來回打量。
可以想像此刻鐘應伶的臉色已經直逼晚霞了,她急急越過衣服堆,揮手搶下貼身的內在美,罵道:「不要臉的登徒子!你……你馬上給我滾出去!」她一手插腰,另一隻拿內衣的手指向大門,看起來氣勢便弱了半截。
而向乙威更囂張乾脆賴在地毯上欣賞她發作的模樣。
「媽咪!」小傢伙出聲發表意見了。
兩個大人同時回頭,看見兒子擺出義憤填膺的架勢。
「你都不乖,都弄亂亂了!」指控的小臉皺眉地指著地上原本已折疊整齊的小襪子,已被母親衝動地推倒成一團無章法可循的醬菜。
愕然的鐘應伶再次榮登現行犯的衛冕寶座。
向乙威哄然爆出大笑,抱著肚子在地毯上滾了起來,一發不可收拾,頗有欲罷不能的嫌疑。
良久,他笑岔了氣地問道:「是……不……是……
又要扣掉一……顆果凍?」他拚命忍著笑,斷斷續續地擠出問題。
「對!」小判官義正嚴詞,不容置疑地用力點頭。
「喔,我的天哪……哇哈哈哈……太好玩了……我會……會笑死……」這下子爆發的山洪別想在一時半刻內收復了,他笑得逼出英雄淚。
不能怪向乙威誇張地笑得不留情面,但是他記得很清楚,鐘應伶從小就嗜吃凝膠類的零食。舉凡蒟蒻、布丁、果凍等類似產品她都特別偏愛,每天必定隨身攜帶。她常常忘記吃正餐,就是不能一天不吃這些零食。有時候他看不下去,威脅要沒收,她竟然還頭頭是道地拿出專業口氣教訓他。「少沒水準了,我告訴你,蒟蒻有纖維質,而果凍是凝膠類製品,在我們腸子內可以凝集水分,保持腸道內的米田共不會幹硬,能夠預防便秘、痔瘡,甚至是……」
反正她的道理都對,為了她的「果凍擁有權」,不惜搬出她那堆專業醫學歪理跟他辯。
沒想到如今這對寶貝母子竟以果凍當成獎懲記錄的賞罰辦法,教他幾乎笑破了肚皮仍忍俊不禁。
喔!真是被打敗了。
看來這輩子他向乙威不必擔心兒子會有任何「肛門直腸」類的問題了!
「笑夠了沒?」幾乎拉不下臉的現行犯努力穩住陣腳,坐回兒子身邊,以說教的口吻道:「東西亂了,我們可以再重疊,不能這麼沒有耐性——」兒子打斷她的話。
「媽咪你又賴皮了。」小臉露出鄙夷。
這引起向乙威的好奇,興沖沖地問道:「奇奇說,媽咪怎麼賴皮?」他好期待答案。
小男孩嚴肅地舉起手指算了算,告狀道:「媽咪總共欠奇奇六顆果凍了。」
這下子,鐘應伶母親的尊嚴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驗。
而再度笑翻天的向乙威,不禁對兒子豎起引以為傲的大拇指。他決定,以後兒子若不是從商,就是讓他讀法律。看看他小小年紀就能有商業算盤,並且幾句話便堵得對方死死的,以後前途無量,大有可為。
引以為傲之餘,不免令向大男人沾沾自喜,想當然,這都得歸功於自己的優良基因了。
「我哪時候欠你六顆了?」鐘應伶極力扳回頹勢。
奇奇小傢伙倒也不慌不忙地一一列舉。「你說奇奇生日那天會很早回來的,可是我跟姨姨等得冰淇淋都吃光光了你才回來;還有家長會也沒有參加;還有上次說要帶人家出去玩也沒有……」
證據確鑿,說得做母親的慚愧得低著頭不敢造次。
向乙威沒有錯過,兒子稚氣的臉上有著早熟的情緒。他心疼地發現,身為單親家庭的孩子,需提早體諒忙碌的母親無法給予完整的關心,常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而孩子在一次次期望落空後,便得自我調適遺憾了。
這項認知揪痛了他的心。他的兒子不應該面對這些的,他應該是在父母完整的呵護下長大的,若不是——思及此,不禁再次惡狠狠地瞪向一旁發愣失職的母親。
鐘應伶理虧得無地自容,眸中閃爍求饒的訊息。
向乙威決定乘勝追擊,以不容拒絕的口氣宣佈「就是今天,我帶你們出去玩!」
此舉立即博得小奇奇祟拜嚮往的歡呼。
此刻鐘應伶只能把抗議吞回肚腹裡。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4:24
第三章
「告訴過你不可能是這條路的嘛,我們來的時候明明沒有看過這種黃色葉子的樹。」
夜色朦朧,奔馳以安穩的速度在某條不知名的公路上探尋回程。
車內,鐘應伶坐於駕駛座旁的位置,懷裡掛著已然倦極入睡的小奇奇,酣甜的睡容上涎著兩道滿足的唾沫。她一邊數落著「運將」的方向感,一邊不忘慈祥替兒子擦去嘴角的口水。
向乙威不禁失笑,他都快忘了他的前妻對認路的能力有多麼靈敏了。她這個人,平常若是跟一大夥人出去的時候,永遠保持甜美酣然的模樣;不想刻意出風頭,卻隨時受眾人所保護,而且對週遭的環境與走過的路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在大夥兒宣告迷路並擔心她會害怕焦慮的關鍵時刻,她總能奇跡地領著眾人走出迷霧,從此沒人敢違逆她決定的路——
一如她的性子,永遠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什麼路。
一旦出現非她預料的狀況,她的執著也會使她不惜披荊斬棘地另辟一條順她意的路直通到底——沒人可以動搖她的意志,除非玉石懼焚。
這樣一想——
似乎可以解釋了她這五年來的行為模式。向乙威想著這之間的關聯,不禁再度回想讓她毅然離婚的動機。問題出在他自己嗎?他做了什麼事會讓她認為此路不通的情況下決定另辟道路?
他陷入苦思。
「謝謝你。」
鐘應伶驀然悠悠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嗯?」謝什麼?
誠摯的目光迎視他的,她坦然道:「謝你今天讓奇奇這麼快樂,他玩得很用心
「喔!」還沒習慣五年後的鐘應伶突然放軟的語氣,他有些招架不住。
今天他不過帶他們去參觀了「可口可樂」的總廠,她們就玩得開心不已。想她住在亞特蘭大這麼久還沒機會逛過這裡最基本的旅遊聖地,可以預見她平時有多麼忙碌,而兒子的童年也是貧乏得可憐。
「你不需要道謝,我有權利與責任這麼做。」他平靜地攤開事實,是該談了。
鐘應伶開口似乎想反駁,頓了頓,終究欲言又止地吞了回去。
不啻默許了向乙威身為孩子親生父親的名義,這項認知無異使兩人關係有所突破。
「謝謝你。」他由衷道。
鐘應伶霎時間熱淚盈眶,撇過頭看向窗外。
他仍是捕捉到她眼角的瑩光,令他不忍。
車內陷入沉默,良久。
「為什麼?」
向乙威打破僵局。
兩人都清楚明白他問的是什麼。
她沒回答,搖了搖頭,表明不想回答,也沒法子現在回答,畢竟她氾濫的淚水泉湧得更凶狂了。
眼角瞄見她抖動的雙肩,向乙威終究壓下滿腹疑雲,決定不在這時候逼她。
只是遲早罷了。
「你每天都得兼兩份工作?」他選了較不敏感的話題轉移道,企圖緩和車內情緒。
她點頭。
「星期日才放假?」他再問。
猶豫片刻,她還是帶著濃濃的鼻音老實說:「今天是剛好不必值班,餐廳那邊也是碰上了第四個禮拜天公休。」
所以嘍!向乙威是剛好撿到她兩邊的工作都雙料獲釋的機會,才得以天時地利人和地杵在這裡享受天倫樂了。
老天果然是眷顧他的,第一次認同損友石毓的話,決定回台灣時記得要頒個「最佳鐵嘴員工獎」好好犒賞這小子,才不枉身為知人善任的好老闆。
「需要這麼賣力工作馮?」
問出這個蠢問題,不如說他是問著拖時間的。他當然知道她一個人獨立撫養小孩,必須花費多少的心血與青春,賣力工作只求能供給孩子最理想的環境。
她甚至要求雙語並重,很少有在國外長大的小孩,能將國語講得這麼標準的,為此他感謝她的付出與教育,使孩子懂事之餘也學會不忘本的道理,堅持又固執的鐘應伶啊!
苦惱啊!現在的他對他們母子而言,少了法律上的約束,想不出用什麼理由來「請」她甚至是「逼」
她花用他的錢。
倏地——
「法律」與「約束」躍回他的腦門。
對哦!他怎麼沒回頭想過這條路?
向乙威用手背敲了記腦袋,看見手指上套牢的訂婚戒,毅然用力摘了下來。以前結婚後就習慣戴著戒指,即使離了婚也沒想過要拔下來,直到與姿文的訂婚宴上,才摘除戴了六年多的婚戒,套上這只新戒。
不知是不是它的尺碼或樣式不合他意,反正早早就覺得戴不習慣。今天拔除,彷彿早在意料之內,他竟有種鬆了口氣的解脫感。
轉頭再望望,她竟然已睡著了,想是太累了吧!
瞄了瞄鄰座假寐的側影與她懷中熟睡的小傢伙,向乙威更加肯定他接下來的目標。
重組他的家。
誰說再婚的對象不能是離了婚的前妻呢?
既然他仁慈地不想拆散母子的相依為命,又希望繼續製造多幾個像奇奇般可愛的小囝囝,這就是唯一的、絕對的、不准有異議的方法!
看你往哪裡逃!鐘應伶。
今天這一回合下來,已經僥倖地比預期的結果略勝一籌了,不是嗎?呵呵呵呵……
向乙威奸笑,志得意滿。
奔馳已駛近目的地,不得不放棄載著她們母子多繞市區幾圈的念頭。剛才他故意多繞另一條遠路,就馬上被鐘應伶眼尖地抓包了!真是不自量力!想跟她作對,得小心步步為營。
車子在C棟公寓前停妥,鐘應伶眨著眼,顯然剛才睡得挺熟。
向乙威下車繞過車頭替她開了車門,紳士十足。
順勢抱過仍睡得不省人事的小傢伙,直接往公寓樓梯走去,上了三樓。
仍在夢遊的鐘應伶隨後跟上,掏鑰匙的同時不忘力圖保持清醒,模糊地道:「呃!謝謝,送到這裡就好。」開了門,她回頭伸手打算接過小奇奇。
卒不及防地,向乙威低頭迅速在她惺忪的眼皮上親了一記,丟下一句:「晚安,我送兒子回房。」
不理她呆楞的雙手,他逕自抱著兒子走向位於走道底端的兒童臥房,進門前,身後沒有意外地響起——
砰!砰!
不難猜前一聲是關門聲,後者則是跌倒的碰撞聲,得逞的賊笑再次掛上向乙威嘴角。
踢開房門,走向窗戶旁的卡通床,抱著兒子和衣躺了上去。鼻端湊近小臉,深深吸汲屬於孩童的青澀氣息。他舒服又滿足地閉上眼,無限珍惜這一刻的擁有。
不知不覺的,也有一半故意的,他竟真的睡覺了!
想他將近四十八個鐘頭沒合過眼,而這兩天的變化與情緒起伏激盪下來,他還沒累倒,真的是超人了!
無奈的鐘應伶,也只能為時已晚地看著他們唉聲歎氣。
靜靜站立於床尾好半晌了,端詳著一大一小兩張極其相像的睡臉,那樣的安穩與祥和,不得不承認,她的心中是相當感動的。
太快了。雖然心裡不是沒預感,在中國餐廳湊巧碰面後他隨時可能會突擊而來,但是沒料到這麼快,快得讓她還沒擬妥應對詞就陣亡了。
原想一概對他們父子關係否認到底的,但今天一天的進展她始料未及。兒子對他完全開放的信任與依賴,她看得清清楚楚;而向乙威在注視兒子時的神情,那般的溺愛與激動,她也全看在眼底,不能說心裡是沒有愧咎的。
一整天下來,看著父子倆全然的喜悅與感情,她不斷自問著當初的一意孤行,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不論她花多少心思,不惜給兒子多麼完整的教育,依舊無法彌補兒子心理上單親家庭所造成的缺憾。傷害是無形的,隨著孩子的成長,她看得更清楚。
她真的做錯了嗎?
曾經想過為了兒子隨便找個值得當父親的男人過完下半輩子,解決單親的困擾。想想還是作罷,她不能在每天面對兒子那張像極另一張臉的情形下,在思念與痛苦的回憶中與另一個她完全不愛的人生活在一起。
深深地再流連一溫床上熟睡的人影,不捨地轉身,帶上房門。
而向乙威深思的眸在她身後亮起,黑暗中看著她帶上房門離去——完全符合小說劇情。
抬腕看了手錶。
凌晨四點。
她站在那裡多久了?向乙威不禁懷疑。一個小時前他就醒了,發現她一直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活像站崗的衛兵。眼角注意到她尚未換穿睡衣,那麼,是不是有可能從他們回來後,她都一直站在那裡?還是她有夢遊症?他不記得以前半夜她有爬起來的習慣……
哆嗦一陣,涼意席捲全身。
懷中的小寶貝依然酣睡安枕他臂彎。
不禁怨嗔——
來查房的母親竟沒好心為他們加條被蓋!
哈啾!
天氣多變化,自求保命要緊。
哈啾!
鐘應伶也打了個噴嚏。
——今天有沒有吐得很厲害?
——還好啦!多吞幾顆梅子就比較好。
——吃完梅子後呢?
——唔……那個……
——吃了幾個果凍?
——唔……半包。
——又不聽話!寶寶會被你餓扁!待會兒我煮好菜,你要是沒全部吃完,看我把全部果凍丟掉……
舒服地轉了個身,將臉頰更往深處埋去。喜歡被呵護的感覺,即使夢裡那個大男人老是惡聲惡氣地凶她。她知道他是一隻紙老虎,因為擔心她才會生氣,好懷念呵……不想醒來。
唔?好香!
熟悉的烤吐司和煎蛋香味……
好餓哦!鐘應伶倏然睜大睡眼,揮去美夢,只花了兩秒鐘的時間,已跳下床衝到廚房。
她又作夢了。
眼前是一幅她幻想過好多次的畫面——
向乙威拿著鍋鏟站在灶火前,揮汗做著熱騰騰的佳餚。而她的小奇奇則雙手拿著湯匙和叉子,興奮地繞著廚房周圍跑過來跑過去……
她一定是在作夢。
倚著廚房門口,連眼也不敢眨地癡癡望著忙碌中的父子,深怕一眨眼,這一幕就會消失。
「媽咪!」
小奇奇蹦蹦跳跳地跑到她跟前,喚醒她的白日夢。
抹了把臉,抓了抓頭髮,她彎下身給兒子早安吻。
「早,小寶貝,今天沒賴床?」她注意到兒子顯然已梳洗完畢,並換上了安親班制服。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4:45
「七點半了,傑克叔叔說不要吵你。」小傢伙娓娓道來,顯然對向乙威的話言聽計從。
但是她快遲到了!
太晚睡惹的禍,精神不濟的她現在必須趕在三十分鐘內梳洗著裝,並送兒子到安親班去,喔!快來不及了。
「先吃完早餐。」最佳煮夫向乙威不疾不徐的聲音喚住她打算開跑的腳步。
鐘應伶回過頭,看見他正將鍋中煎好的蛋放進兒子面前的吐司內,羨慕地吞了口口水,涎著臉思考著先後緩急。
「待會兒我先開車送奇奇去安親班,你可以慢慢吃,慢慢整理再去上班。」向乙威直接替她擬定行程。
「呃!可是……」直覺應該拒絕,偏她的腳跟嘴巴想說的卻是相反,自有意識地走向飯桌,兩眼發直地盯著桌上誘人的早餐。
「不要可是了,再可是就沒時間了。」
向乙威看著她心口不一的饞相,腸子早已笑得快打結了。他一本正經地走近她,直接壓她坐進餐位,將備妥的煎蛋吐司放上她面前的盤子。
鐘應伶這才心安理得地乖乖享用她久違的早點。
狼吞虎嚥之餘,仍不忘飲水思源地瞥了幾眼不好意思的神情給向乙威。
冷哼一聲,向乙威曳不拉嘰地撇過頭,放過她發窘的臉,他看向兒子——
小奇奇正專心地操持刀叉翻攪眼前的煎蛋。驀然——
哇哈哈哈……
震耳欲聾的爆笑響遍廚房,向乙威再次沒形象地笑得前翻後仰。
兩位用餐者皆莫名所以,面面相覷。
好不容易,向乙威收住笑,一手指著兒子面前的餐盤,一手抱著肚子,顫巍巍地道:「放……心,裡面不會有蛋殼的,哇哈哈哈……」欲罷不能的笑聲再次爆開。
恍然大悟的鐘應伶,臉色再度紅得直逼關公。
嗔怒地瞪了眼不給面子的兒子。
不能怪她,廚藝白癡不是當假的。她可以在手術房中面對血肉模糊的景象,仍能精準地找出一條血管打上點滴,偏偏遇上煮菜這碼子事,她就是遲鈍得沒道理。煎蛋必配蛋殼還算基本小事,諸如:魚沒剝鱗即入鍋煮,做蛋糕做成布丁去,更甭提那不成形的蛋糕布丁會有多少蛋殼了——反正她就是對廚事盲目得可以!唉!好丟臉。
鐘應伶搗著耳朵,拒絕聽進「前夫」刺耳的笑聲。
向乙威笑著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無限悲憫地看著兒子歎氣。想到這些年他前妻的手藝仍沒長進,再搖了搖頭,哀慟不已。為他可憐受虐的兒子寄予無限的同情——
受苦了,兒子。
想當年他也跟兒子一樣,進餐前必定先找尋飯菜內有無「暗器」;再三確定沒有蛋殼、魚鱗、菜梗、蝸牛等類似物後,才懷著依然忐忑的心被迫進食。後來為了大家健康安危著想,最主要是妻子懷了孕,他唯恐孩子會受暗器所傷而胎死腹中,毅然召集各大飯店掌廚人下海來他家烹煮營養美味「安全」料理。久而久之,他也耳濡目染地學會不少絕技,而他那沒天分的妻子就是怎麼看怎麼也學不會!
她自己養得瘦巴巴的也就算了,偏又一個人帶著兒子荼毒了五年,他兒子能僥倖存活四個寒暑真是奇跡!
爸爸來救你了,兒子,保證一個月內將你養得白白胖胖,擺脫受虐兒童的夢魘。向乙威拍撫著兒子的頭,在心底發誓。
「呃,平常我們大部分都在外面吃或者叫外賣,很少自己煮……」理虧的母親急急辯解,可惜向乙威不睬她的說詞。
他道:「我待在亞特蘭大的這段期間,奇奇從安親班下課後的時間由我來照顧,你們的三餐由我監督。
不要跟我辨,我不會看著兒子被你活活餓死。」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氣,高高眸睨他前妻。
「你憑……」反駁無效的鐘應伶喪氣地將話又吞了回去,半晌,她忍不住又問:「可是,你父親不是住院嗎?你難道不用照顧他?還有……還有你未婚妻……
你難道不陪她嗎?」末尾她盡量讓口氣聽起來平穩不帶酸味,偏她就是控制不住,結巴地問得吞吞吐吐。
向乙威不耐煩地道:「爸爸那邊有珍姨在照顧,事實上他今天會動手術,就在你的醫院,我會抽空去看他;至於未婚妻——我會找時間跟她說清楚的。」
「說清楚什麼?」鐘應伶訝異道。
「說該說清楚的事。現在,別再問了,我送奇奇去安親班。而你,是決定另外給我一把鑰匙呢?還是要暗示我你會把鑰匙藏在哪裡?」
鐘應伶瞪著他,不敢相信他又輕而易舉地攻佔她的家,替她安排了她的生活,而她甚至還沒答應他呢!
心不甘倩不願的,她還是告訴了他:「奇奇書包裡有鑰匙。」說完埋回頭繼續啃食她的煎蛋吐司。
向乙威滿意地點了點頭,牽起兒子,拿過一杯白開水讓他漱了口後,再以紙巾擦拭嘴角碎屑,細心整理妥當,才牽著他走向門口。
趁著他們在玄關穿鞋子的空檔,鐘應伶鼓足了勇氣叫道:「等一下,我有話要說。」
父子檔皆慢條斯理地穿妥鞋子後,才緩緩看向她,不太期待她會有什麼驚人之舉。
偏偏她接下來要做的事可不只是驚人之舉而已,該說是太陽真的打從西方出來了!
她吞下最後一口吐司,仰頭灌完整杯咖啡牛奶,帶著壯士斷腕的心走向他們。
站定後她彎腰抱起小奇奇,溫柔地耳語:「奇奇乖,媽咪有秘密要說給你聽,你要聽請楚了,媽咪只說一次,而且絕對沒有說謊欺騙你,聽清楚喔!」
再三確定兒子是處於意識清醒的狀態下,順便瞄了瞄隔壁看好戲的前夫,她對他露出「不用客氣」的笑容,深吸了口氣,清晰說道:「他,怪醫黑傑克叔叔,就是你爸爸。」
丟完驚人之語,她直接將小奇奇塞入猶自震驚的向乙威手中,鼓勵地拍了拍他的背,將父子倆推出門外,關門反鎖前不忘丟了句:「再見,路上小心。」
把解釋留給他們父子倆去傷腦筋。
啊!好開心。
難得看她前夫有那個拙樣,夠她偷笑一整天來扳回顏面了;可惜沒能當著他的面嘲笑一番,總是不夠痛快!
唉,她好壞是不是?
她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兒子解釋這一切,才把問題乾脆丟給向乙威的。畢竟她還是不太能面對是非分明的兒子睜著黑白明眸問她。
——為什麼媽咪跟爹地不住在一起呢?
——為什麼奇奇四歲才有爸爸?
——為什麼黑傑克叔叔會變成爸爸?
光用想的這一堆「為什麼」,就夠她頭大三天三夜了。幸好,她抓對了時機,在千鈞一髮之際,將這堆「為什麼」丟給了她萬能的前夫。但願他運用商場上那一套口才,好好地說服他們精明的兒子。
呵呵呵……
夠讓向大老闆忙一會兒了!
今天天氣真好!
她的好心情維持不到半天,偷笑也笑不了幾個鐘頭,嘴角就發酸了。
轉眼……
中午十二點整,向乙威竟然出現在醫院。
向乙威一身瀟灑的休閒西裝,襯得他俊逸出眾地引人注目。招蜂引蝶般大刺刺杵在她的護理站前,咧著一口白牙衝著她笑。「哈羅!伶伶,吃飯時間到了!」
他竟然當眾叫她的小名!鐘應伶幾乎跌倒。慶幸周圍沒有人聽得懂中文,否則她該如何解釋?不過看身邊幾位湊熱鬧的同事靠了過來,她不解釋都不行了。
狠狠瞪了向乙威一眼,警告道:「你最好別給我鬧事。」
說完又轉頭對看戲的同事道:「他是病患的家屬,我們來自同一個國家。沒什麼事的話,留守的人顧著護理站,其他人先去吃飯吧!」
一票掃興的同事陸續散去。幾位熱情洋溢的俏護士頻頻回頭對著向乙威猛拋飛吻,他一律笑容可掬地頷首,心底直喃咕美國人的大膽開放;下一秒——頭頂砸來一記鍋貼,鐘應伶姑婆般的嗓門在耳邊叫著:「閉上你的桃花眼,別在這裡誘拐我的同事。」她氣呼呼地,毫不同情他頭頂熱騰騰的大包。
「我又沒鬧事。」他無辜地上訴。
「你今天站在這裡就已經鬧事了!」鐘應伶氣急敗壞地幾乎跳起來吼。
向乙威備感受辱,開口準備繼續陳情——
「Irene,發生了什麼事?」溫和的聲音引開兩人的注意力,同時看向身後對著鐘應伶打招呼的外國男子。
強敵!向乙威心中響起警訊。
金髮男子外形耀眼,尤其是代表醫師身份地位的及膝白袍及他胸前的名牌顯示,他的階級已屬主治醫師級以上。然而,這些頭銜都不是主要會威脅到向乙威的條件。
他注意到這個金髮醫生正用那種溺死人的關愛神情在「窺」伺他前妻!
「David?沒什麼事,遇上同國家的病患家屬罷了。」
鐘應伶不自在地回答,深怕讓別人發現她跟向乙威曖昧不明的關係。
但看在向乙威眼裡可就吃味了,他將她的不自在解釋成「靦腆」,控制不住怒意地道:「我才不是你的什麼病人家屬,騙我不懂英文啊?當我耳聾嗎?」言下之意頗有威脅要抖出事實的味道。
「拜託你別鬧事好不好?」鐘應伶想尖叫,看她蹚進了什麼樣的渾水裡?她的前夫發了什麼瘋這麼無理取鬧!
「既然如此,如果沒事的話,願不願意給我機會,跟你一道共進午餐?」大衛先生說。
看見沒有?同樣是邀請飯局,人家外國人就禮貌紳士得多。鐘應伶回頭再補了一記白眼給前夫。
向乙威也提出嚴重警告。「如果你敢答應,別怪我在這家醫院抖出我們的關係,而且我會不惜用扛的扛你去吃飯。」目前他比情敵略佔上風的條件,除了是奇奇的親生父親外,便是比情敵多懂得一種語言,讓他與情敵正面對峙時,還能私底下與未婚妻「竊竊私語」。
「你……你這個不可理喻的……流氓!」鐘應伶氣得找不出話來罵他,偏又不能將怒意表現得太明顯,怕在別人眼裡更是愈描愈黑。她好歹運啊!
天殺的向乙威!
待會兒要你好看——她用眼神告訴他。
哼——他用鼻孔回答她。
鐘應伶轉向金髮帥哥醫生,以極帶歉意的口吻禮貌婉拒。「對不起,David,我今天臨時有事,改天好嗎?」她裝作沒有看見向乙威在一旁拚命使眼色的威脅,逕自說完。
「你幹麼又約改天?」向乙威在一旁大聲喃咕,當然又讓前妻賞他大白眼。。
「真是可惜,只能改天了,你知道我很期待與你共同進餐的那一刻來臨,我等你。」
金髮大衛先生充滿深情又遺憾地說完,在向乙威沒反應過來前低頭親了親鐘應伶臉頰後才離開,差一點,差點成了向大男人拳頭下的亡魂。
而來遲一步的向乙威只能咬牙切齒地搶著拳頭對著金髮背影猛揮空氣了!
「不要鬧了!」她快看不下去了。
鐘應伶頭痛地轉身走向樓梯。忍耐是有限度的,她決定找個適合開火並且避人耳目的地方,好好教訓無理取鬧的前夫。
「你竟然讓那個金毛小子當眾親你!」向乙威跟在她身後哇啦哇啦叫。
步下樓梯的腳在中途停下,她歪著頭斜斜地由下往上睨他。「先生,這裡是美國也,你的水準與常識太低了吧?人家純粹是禮貌動作!」她幹麼跟他解釋這麼多?這個跋扈的男人自己在亂吠亂叫,她一定是被搞糊塗了才會陪他這麼瞎耗。
「可是你不是美國人!」向乙威據理力爭地跳下台階與她平視。
鐘應伶確定——她快被弄瘋了,撫著頭萬般痛苦地閉上眼睛。
向乙威見狀立即關心地伸手替她揉起眉心,低聲道:「你不舒服啊?」
遲鈍的男人!鐘應伶恨不能手上有一把凶器當場宰了這個集無理、跋扈、幼稚及裝傻一流的男人,她到底招誰惹誰了?
「都是你害的!被你這樣一鬧,我能舒服嗎?現在,你是要實踐吃飯的諾言呢,還是要直接讓我在這裡氣得飽飽的?我可沒多少時間陪你耗!」她的中午休息時間都過去一半了,而她的胃卻還空空如也,連眼前宣稱要當她「伙夫」的男人,手上卻不見有關「便當」之類的東西。
「喔,對哦!被你一鬧我都忘了。」向乙威恍然大梧地拉過她的手往下走。
到底是誰鬧誰啊?這世界還有天理嗎?
鐘應伶任由他牽著她的手往下走,眼睛瞪著他的後腦勺,真是做賊的先喊捉賊!她終於體會到什麼是啞口無言,懶得辯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5:18
第四章
到達六樓後,她注意到他走向外科病房的方向,急急拉住他道:「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吃飯?這裡太多人了啦!」
她四下東張西望,慶幸中午休息時間沒多少醫護人員在病房走動,使她這個穿著制服的護理師不至於太引人注目。
向乙威看她那副畏頭畏腦的模樣不禁失笑,拉著她一邊走,一邊解釋:「去找父親的病房。先別反對,他剛剛才被送進手術房,至少還有兩個小時才會推出來;中午的飯菜是珍姨準備的,她忘記要動手術的人不能進食,結果煮太多了,所以我中午就省了做飯的手續了,一起吃吧!」
說完已走到了六○七號房,他推開門示意她先進去,她猶豫了片刻,不放心地再四處張望一會兒才走了進去,向乙威有點不高興。
「你好像很怕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跟著走進房後,他關上門道。
「當然怕了,我可是形象良好的護理師也!」天知道區區一個東方女人要在這家教學醫院裡立足,得做多少努力以克服種族陞遷歧視。
「那你也用不著到處說我只是你同國籍的病房家屬。」說到這裡他就更嘔了,她的病人都是婦產科類的女患者,他哪裡有親人可能染上那些什麼淋病、梅毒、卵巢……什麼的。這是他個人對婦產科的刻板主觀印象。
「我沒說錯啊!你的確是跟我來自同一個國家,而且先生你別忘了,你的父親剛好就住在我們醫院裡當病人,只差不是我那個科別而已,反正一律統稱『病患的家屬』,你能有什麼意見?」鐘應伶擺出醫護人員的專業態度,脾睨小孩般地回答他。
人在屋簷下,向乙威是不得不低頭了;今天站在她的地盤上,他反正就得乖乖地當她的「地下前夫」,否則依她固執的硬脾氣,恐怕這頓中餐會吃得相當坎坷。算了!好男不與女鬥,他決定有風度地跟她好好地享用一頓溫馨的午餐。
他領她坐進病床旁的座椅,動手打開香噴噴的飯盒遞給她,滿意地看見她一臉垂涎地乖乖用雙手領獎般地捧過,不等他坐定一起開動,她早搶過筷子毫不文雅地吞嚼起來。
真不知道是誰成天老高唱著專業的醫護形象!
向乙威憋著笑,摸摸鼻子,自行端著飯盒直接坐上病床,邊吃邊問:「很久沒吃到純台灣式的便當?」
不是他想吹噓珍姨的手藝,這些年若不是她陪在他老爸身邊服侍道地的中國菜,他老爸恐怕早早待不住美國跑回台灣了。
「唔。」專心進攻飯盒的鐘應伶漫不經心地回應,埋首繼續狼咽。
向乙威也識趣安靜地跟著耙飯,看她這般享受佳餚,連帶也覺得胃口大開。五年來用餐心情沒現在這般輕鬆過,通常為了把握時間而邊用餐邊辦公,不然便是應酬必配的商業用餐。大部分進食的時候,腦子仍是盤在企劃案與公司營利上頭,很少閒下來細細品嚐下腹美食,五年來沒被乘機毒死還算慶幸。他邊想邊覺得好笑,他都快忘記放鬆心情享受美食是什麼滋味了!
「你在笑什麼?」顯然鐘應伶已經滿足地吞完最後一口飯,有心思去注意共餐的夥伴了。
向乙威莞爾,慢條斯理地咀嚼嘴裡的飯菜,緩緩吞下後不答反問:「你平常都吃什麼?」
鐘應伶看著他手上仍八分滿的飯盒,再看看自己手上空空不剩的飯盒,突然不好意思起來。剛才太失淑女風範了!她平常不會這麼饞食的。
「呃,我們都在地下一樓餐廳用餐,大部分不是吃漢堡就是沙拉吧了。」她據實告知,臉頰浮現為方才舉止不雅的紅暈。
注視她紅到脖子的忸怩,向乙威必須藉著低頭埋進飯盒才能掩飾他快撐破肚皮的笑意。他的前妻本質上依舊沒多大的改變,除了身上少了幾斤肉的外形以外,舉止行為仍舊停在五年前。
忍笑忍到終於誤將米粒嗆進氣管裡,向乙威劇烈咳了起來。鐘應伶拿走他手中的飯盒,好心地拍拂他後背,禁不住數落道:「都老大人了,吃飯還會嗆到。」
說著再體貼地遞上一杯白開水,見他不再咳後才退開,嘴上仍嘀嘀咕咕地數落著。
向乙威大口灌下整杯水,抹去眼角憋笑憋出來的淚水,深吸口氣後才能平穩地再開口。「一般習慣吃漢堡和沙拉類美國食物的人,身材通常不像你這樣不胖反瘦的。」
他的眼光掃瞄她全身一周,沒意外她剛退潮的紅霞再度染回她臉頸。
她不自在地撇過頭,隨口應道:「大概各人體質不同吧?!」
含糊其詞地扯個回答。實在是她不好承認平日不按時的三餐,幾乎是忙到沒時間吃。除了記得吞果凍以外,一天能記得吃兩餐就該偷笑了。幸好奇奇的中餐在安親班吃而晚餐有保姆打理,否則若陪著她這個母親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難保他可愛的小命能殘喘至今。
偷偷對自己吐了吐舌,她絕對不能承認這種生活方式,否則又會被罵了。
她的這番心思跟小動作,向乙威豈會猜不出來?想罵又氣不出來,只能無奈地諷她一句。「恭喜你減肥成功啊,瘦到電風扇也能吹得跑。」伸手取回飯盒,他繼續進食。
「太誇張了,誰會那麼嬌弱?」鐘應伶不同意地怪叫。
「就是你,瘦得沒剩幾兩肉,要不是胸前還有女性的象徵,我看你跟個沒成年的小男生差不了多少。」向乙威啃著雞腿,邪惡地瞄著她並不客氣地評語道。
可以想見鐘應伶快噴火了,看她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胸部,顯見她正極力隱忍怒氣。她默數一到十秒鐘,憤憤反駁:「我身上有多少肉乾你什麼事?至少還有人會懂得欣賞我這種小男生的身材,誰稀罕你的眼光啊?」她雙手插在腰臀上,一副非理論不可的架式。
向乙威啃雞腿的動作停頓在半空中,眉毛挑得老高,口氣嚴肅地問:「有人欣賞?誰?誰看過你的身材了?」咄咄逼人的態度像興師問罪一般。
沒料到他又突然轉變語氣,鐘應伶楞了下,她忽然覺得這場對話實在是荒謬透頂,沒事幹麼把話題繞在她身上?看看這男人現在一副興師問罪的神態,活像她欠他質問般,真夠荒謬了。
清了清喉嚨,她試圖讓聲音聽起來不帶惱怒的情緒。
「誰欣賞並不重要,任何一位路人甲都有可能,我認為這個話題不值得讓我們杵在這裡爭議半天。」她覺得這段午休太漫長了,老是跟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討論沒營養的話題,她寧可回護理站待命或小睡還來得有意義。
準備移向門口的腳步忽地被強力拉扯回去,她狠狠地撞進堅硬厚實的胸膛裡。向乙威不知何時撇開飯盒轉而以雙手攏抱她的腰身,密實地將她禁錮於他懷裡。空氣僵凝,她呆呆抬眼望著他,為久別熟悉的肢體接觸悸動不已;咽喉哽著氣,連喘也不敢喘一聲。
「我卻認為這話題非常重要,為了瞭解這五年來的空白,我覺得有討論的必要。」他的眼定定地看進她的瞳眸,危險簇動的火苗引燃視線;顯然這接觸也對他造成影響,溢唇的嗓音略微低啞。
「你……你,誰需要瞭解五年的空白?快放開我,我……我要回去上班了……」她抬起虛軟快沒力的雙手企圖推開他,無奈根本是自不量力,向乙威的銅牆鐵壁若是她能輕易推得動,那他就甭叫向乙威了!
「離你午休結束的時間至少還有半小時,別騙我不知道美國人有多麼重視休閒時間。而這接下來的三十分鐘,如果不夠用來討論我們五年的生活與心得,我建議你不妨考慮請個半天假來陪我分享久別重逢的喜悅。」音啞低沉的雄渾嗓音娓娓發出胸喉,隨著頻率的震動,催眠般地直搗鐘應伶拿捏不穩的心。她楞楞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大臉,差點就想答應他無稽的要求。
電光火石之間,她極力在溺水前保持萬分之一的理智問道:「請……什麼假?」
他俯近的唇愈貼愈近,她著迷地盯著清晰堅毅的唇線,緊張地用力吞了口口水,覺得發熱的全身就屬喉嚨最燥燙了。真丟臉,她不禁氣惱自己的反應像是個初嘗禁果的青澀少女,完全喪失了自主控制權。
「病假。」唇線隨著話語嚅動,停在她唇前零點五公分處,緩慢凌遲著兩方甘露,彼此吸呼著濃濁鼻息,對峙拖延著甜蜜危險的折磨。
「哪……種病假?什……什麼……理由?」
見上方的唇遲遲未落下,她也不好意思倒貼,潤潤唇,鐘應伶耗著陪他閒扯荒誕的對話。
他勾起微笑,輕輕落吻刷過她額眉,像雨點般,細緻且密實。她自然地閉上眼感受他由細吻中傳達的愛憐,熟悉又親近,更加強烈地渴盼重嘗記憶中的熱情。她的雙手不自覺地摟攬他背後,加重的力道更密合了彼此的抱擁,即將而來的兩唇相觸,快了!
不料——
「你們在做什麼?」
殺風景的女性嗓音伴隨著抽泣聲突如其來地響起,驚醒這方纏綿夭折的前夫妻。兩人同時愕然望向門口壞事者,不得了,這一看非同小可——
未婚妻姿文小姐登場了。
鐘應伶首先跳離向乙威懷抱,迅速做出反應。
「呃,她一定誤會了,你趕快告訴她是你被魚骨頭鯁到,而我是進來幫你做緊急處理的。」一口氣以英文快速對著向乙威指示,並且背過身撫平胸前弄縐的白色制服,藉以調息順氣。
意猶未盡的向乙威,悻悻然地瞄了眼掃興的闖入者,再促狹地看向全神緊繃的前妻,譏笑道:「她並沒有誤會,你的反應真讓我敬佩,偷情應該滿適合你的。
不過你忘了,我們吃的飯盒中連一根魚骨頭也沒有。」
他陪她用英文對話,發覺背著別人用別人聽不懂的語言來交談,甚至是商討對策,卻讓他有某種整人的快意。
鐘應伶斜瞪著他,氣惱這男人死到臨頭了還跟她嘻皮笑臉的,到底她在為誰擔心著急來著?她仍是拚命使眼色,暗示他快想合作辦法。
得不到半句解釋的未婚妻憤惱地看著眉來眼去的兩人,抑不住氣地再問:「你們到底在幹什麼?」她第一千次痛恨自己的語言能力,若是她聽懂他們的對話內容,就不用擔心這個小護士在這家醫院藉機誘惑她的未婚夫了。太失算了,想她千里迢迢遠渡重洋地跟監到美國,竟然漏算了會肖想當灰姑娘的護士狐狸精!
「你看到的——」向乙威悠哉地回答,刻意頓了頓。「她正在幫我急救,剛剛啃雞骨頭不小心梗到了。」
挪揄的眼光看著鐘應伶,像在表示他都配合著照說了,只是劇本稍加修改而已。
鐘應伶故意忽視他的目光,對他的不夠入戲苛責不已,心下想著脫身辦法。
「急救?」姿文小姐滿臉狐疑,目光不善地打量鐘應伶;從五官到白色制服,逡巡了兩圈後質疑。「真巧,是個東方人啊?奇怪,我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她。」打量的目光不禁更挪近目標,彷彿想找出有關她的記憶。
鐘應伶嚇得趕忙想開跑;腳步開始移向門口,邊走邊說道:「我該回去上班了,你好好跟她解釋吧!」
今天以來第二回,她再次把煩人的解釋工作丟給前夫。
她理直氣壯地安慰自己,怪不得她,現在她是扮演一個不會說中文的東方人,所以就不必留下來多做解釋了!
「又想逃?剛剛不是決定請病假了嗎?」向乙威可不好打發。
他盯著她的背影,從她瞬間酡紅的後頸明瞭,她想起剛才的事了;如果她記憶夠好,應該記得剛才他們已經討論到請病假的「理由」了。
「就說你不小心吃壞肚子好了,請半天病假不會扣多少薪水的。」他建議道,企圖挽留。
「閉嘴!這理由太噁心了,我可沒答應要請假了,年終的全勤獎金我每年必拿的,你不要出餿主意!」鐘應伶停在門口忍不住回嘴。難以相信她的前夫都騎虎難下了,還桿在原地跟她討價還價「病假的理由」?看看他的未婚妻都快冒煙了!
「全勤獎金我可以加倍補給你,那不是問題,我只要你挪點時間跟我坐下來談談我們的事。」向乙威說得認真,一旁的未婚妻似乎不是他關心的問題,他的焦點仍緊緊鎖在站立門口準備開溜的鐘應伶身上。
「誰……誰稀罕你的獎金……」握著門把,她顫抖地認知這男人是講真的了,若是沒給他答案,她一天拖過一天的,日子休想會好過。「嗯……要談也不是現在,你未婚妻都在這裡,你爸爸也快從手術房回來了,說什麼都嫌時機不對,我看改天吧!」說完她再也不敢回頭地打開房門,一溜煙離開了病房;像被惡鬼追趕一般,她沒命似地一路衝回七樓護理站。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5:38
盯著合掩的房門,良久,向乙威喃喃吐著:「改天就不會讓你這麼輕易逃掉了。」抱胸的手不自覺撫著唇,感受殘留的餘溫,像立誓般地自語。
「威,你到底要不要告訴我你們都說些什麼?」姿文小姐嘗試引他注意,心裡真正想問的其實是: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你的未婚妻?從剛才到現在,她還得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而她未婚夫還沒正眼瞧她一眼,亂不給面子地跟那個小護士狐狸精說著她聽不懂的話,根本完全把她當成不存在的透明人。
「喔!」向乙威含糊應了聲,轉身找了張椅子逕自坐了下來,恢復平淡沉穩的口氣。「我說過了,她只是做急救處理;至於談話,也只是護士與病人叮嚀一些該注意的事罷了。」
他的口氣不怒而威,淡淡的態度讓旁人明白,他說過的話不容置駁,也不打算多做解釋,再質疑下去只會惹得他厭煩惱火。姿文小姐縱有再多的不滿,此刻也不敢造次,識相地考慮該找什麼話題來間接套問才算上道。
「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問的,爸爸動手術應該快回來了吧?我們要不要去開刀房等?」她討好地拉過另一張椅子在他身旁坐下。
「不需要,珍姨在那就夠了;醫生說手術成功率百分之九十,結束後會有醫護人員推回來的。」向乙威心不在焉地應著話,腦子裡思考著準備跟她攤牌的詞。
這幾天他就決定要找時間跟未婚妻談談。雖然匆促,並且也沒想好最溫和不傷人的托辭,但拖著總不是辦法。長痛不如短痛,擇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了,他決定好好跟她說清楚。
「姿文……」他停下來緩了緩略嫌嚴肅的口氣。
「我想……有些事……我們該談談了。」他轉頭看向她,注意她接下來可能會有的反應。
姿文小姐的表情幾乎是感動的,帶點迫不及待的興奮;她期待地等著終於肯正眼看她的未婚夫準備跟她談話了。
見她情緒奇佳,向乙威遂放下心,決定不再拖了。
「我想趁著事情沒成定局,一切還來得反,我們解除婚約吧!」連他自己都訝異說出來竟這麼順口,更有鬆了口氣的解脫感,好像在心底已演練過這段話一般。
一臉錯愕的姿文現下以晴天霹靂的表情呆呆看著向乙威,不敢接收耳朵剛聽到的話,她訥訥地問著:「你說什麼?」
「我想跟你解除婚約。」再陳述第二次,向乙威更添堅定地望著她。
姿文耐不住他無波的情緒,站起身開始在室內繞著圈走著,以掩飾她內心的焦急。她想尖叫問他是不是因為剛才那個狐狸精,又不敢這樣失態讓他反感。
走過來又走過去,徒增顯她內心的慌亂。久久,她只能問:「為什麼?」她有權利問的。
他也正等著她這麼問,不疾不徐地,他平穩的口氣像談合約般冷靜。「對你而言可能太突然,不過我們心裡都清楚,這只婚約是沒有感情做基礎的。到目前為止,除了跟你父親在生意上的利益往返,其他對你我而言,還不曾有任何損失。所以我考慮再三,希望在一切還來得及收拾之前,解除婚約。」
當初會答應訂婚,是姿文的父親所經營的萬氏企業面臨經濟危機,向乙威的父親向鴻居不忍見當年同期創業的老朋友窮途潦倒,更提議以聯姻為由來暗中資助萬氏東山再起,如此不僅保住了萬老的顏面,也藉此催促向乙威再婚。他當時沒有反對,一方面是見父親身體已大不如前,並且天天懸念他的婚事,一方面也早打定拋開過往,計劃後半輩子。只是訂婚半年多以來,萬氏都步上正軌了,他仍不急著上禮堂;忙碌一直是事實也是搪塞的藉口。拖到了今天,遇上他前妻後,這一切已不可同日而語,希望來得及扭轉局勢。
他已打定主意要追回逃妻,並讓他的兒子認祖歸宗。雖然目前革命尚未成功,不過沒關係,他多的是耐心跟他的小烏龜前妻耗,就不信他打不破她的烏龜殼。而首先他得先解決身邊的問題——婚約的枷鎖,否則他如何拿自由的籌碼去跟他的前妻談條件呢?這件事一刻都容不得耽擱。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父親那邊你怎麼說得過去?你……你要我以後拿什麼臉去見人?」姿文小姐終於顧不得形象爆吼了出來,不敢相信她努力了這麼久,每天幻想著當向夫人的美夢,竟然在她追隨來美國之後破碎,這番努力怎麼可以白費?她連未來的公公這裡都交涉妥當了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你父親那裡我會找時間跟他交代清楚,至於對你,雖然我自認沒虧欠你,不過也盡量做到對你沒有傷害。我不介意對外發佈消息說是由你主動解除婚約,相信這樣對你的困擾可以減到最少。」他沒說的是,第一次失敗的婚姻已經讓他對各方的閒言閒語養成了不受影響的金鋼銅身,多一條「毀婚」的消息對他而言更如皮毛之癢,無關緊要。
流言頂多放個屁就忘掉了。
不甘心啊!姿文深深看著眼前她又怕又愛的男人,即使是在討論這樣攸關人生的大事上,他依然平靜地像在談論天氣,令她想鬧也鬧不起來,更甭說是當場發洩了。
「是因為有第三者嗎?是不是剛剛那個小護士?」
她仍想問個明白。訂婚半年多來,她太瞭解他是怎樣一個工作狂,根本沒血沒淚,連抬眼看看週遭接觸的女人都懶;所以她一直很放心。尤其知道他有過一次婚姻,更讓她有十成把握穩坐上向家夫人的寶座。
不料他這趟美國南下之行,整個人全變了。變得不急著趕回工作崗位,也變得讓她無法捉摸。不得不懷疑,在異地這種她掌握範圍之外的地方,是否殺出搞破壞的第三者了。
「不論有沒有第三者,我覺得我們這種政策性聯姻都不應該執行。之前沒能先考慮仔細,現在想阻止錯誤繼續發展還來得及,畢竟這不是以感情做基礎的婚姻。為免日後雙方痛苦,趁早解除婚約對你我都好。」
向乙威耐著性子解釋,對她懷疑鐘應伶的部分,暫時迴避做答。沒獲得鐘應伶點頭或承認的意願之前,他有必要私心保護她能避免不必要的打擾。
「我不要!我不會同意……」她慌了,見他這般條條有理的堅決,再也顧不得理智地歇斯底里起來。
「姿文,冷靜下來,靜下心想一想,你會發現這對我們彼此都是解脫。」他企圖跟她平心靜氣地談,沉聲喚回她的理智。
姿文開口還想繼續反駁,門忽地被推開,三、五個醫護人員推著向鴻居回來了。房內一下子擁鬧起來。
推床的推床、架點滴的架點滴,忙碌的醫護人員迅速認真地安頓向鴻居,專業處事的態度,讓旁人肅然跟進。
向乙威二話不多說地捲起袖子加入忙碌的行列,兩人僵持的談話因此無法繼續,隨後進來的珍姨只稍抬頭看了眼默立一旁的萬姿文,精睿的目光朝她簡單點了點頭算是招呼,轉身跟著加入手術後安頓處理。
「三、二、一,好!」眾人齊喊。
向乙威同醫護人員合力成功地將向鴻居尚無知覺的軀體由推床搬運回病床,安置妥當後,與珍姨一起專心聽著麻醉護士交代照顧注意事項。
「大約再過一、兩個鐘頭他才會完全清醒,如果病人痛得受不了,可以隨時按紅燈請護士幫他打個止痛針。目前有點滴維持他的體液平衡,暫時連水都先別喝,必須禁食到他自行排氣之後,我們會評估他是否能開始進食再決定。口渴的話可用棉棒沾水潤唇,點滴跟尿管方面,護士會隨時……」
麻醉護士如背課文般交代著注意事項,向乙威與珍姨一字不漏地仔細傾聽,床上的老人猶麻醉未退地熟睡,沒有人分神去注意萬姿文何時離開了病房。
婚約,該是解除了吧?!向乙威暗自希望。
「鐘護理師,二線電話。」
二線?鐘應伶納悶地接過同事送來的話筒。誰會在這時候找她?二線是院內的分機呀,哪個單位的人閒來沒事又想搞飛機?莫非有人想把這次復活節的活動交由她這個單位負責?上帝保佑不是才好。
「哈羅,我是婦產科護理師Ireme,請問找我什麼事?」懷著忐忑不安的情緒,她戒備地問候,心下某處的壞預感正頻頻敲著警鐘,直覺敏感的她嗅到了「楣味」。
「哈羅,伶伶,是我,乙威·向,你在樓上忙嗎?有沒有想我?」挪揄帶笑的熟悉嗓音,以中文發音由話筒傳來,逗著學她自我介紹。
鐘應伶瞪著話機,不堪頭痛地揉了揉發酸的鬃角。
早該猜到的,除了她前夫,誰會有辦法這般無孔不入地騷擾她?
「你幹麼連我們院內的分機號碼都查到,存心要我上班不得安寧是嗎?」她壓低了音量小聲斥道。
「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嘛,既然你那麼怕我跑去你的護理站嚇你,換個方式應該不會太唐突。幸好手氣不差,隨便撥就撥到了你的分機號碼了。」向乙威什麼理由都掰得出來,耍賴功夫不比五歲小孩差。
「你太閒了嗎?我可是正在上班也。」她故意凶巴巴地回他,刻意忽賂他露骨的話語對她造成的雞皮疙瘩。
「反正你當護理師又不用照顧病人,騙我沒娶過當護理人員的老婆嗎?」
這個無賴!鐘應佟猛翻白眼。
「不用顧病人並不表示沒事幹,沒有任何薪水是白領的,向大老闆。」
「受教受教!我會分秒鞭策那些白領我薪水閒錢的員工,好好向鐘護理師看齊,讓他們知道,這世界上有個女超人每天不要命地工作超過十二個鐘頭,不但能減肥成功,連伙食費都省下來了;就怕她被風吹跑後還不知有沒有福氣去花錢了。」挪揄的口氣添上一絲反諷,幾句話便透露他對她不愛惜身體的不滿。
鐘應伶將話筒遞離耳朵一掌寬,對前夫沒事老叨念的明喻暗諷沒轍。不懂這男人幹麼老愛嫌她的身材,活像老母雞一樣嘮叨!哪天她會證明給他看,連龍捲風都卷不走她!
「說完了沒?你爸爸還沒送回病房嗎?」她決定轉移話題。事實上她很好奇,後來他未婚妻有沒有懷疑些什麼?還是終於相信了?
「你倒是滿關心爸爸的嘛!」向乙威還是挪揄。「一個鐘頭前就送回來了,他剛打了止痛劑,睡得舒服咧,吵也吵不醒。珍姨回家拿東西了,就剩我孤家寡人自尋娛樂,你真狠心,丟我一個人在這裡聞藥水味啊!」
說到後來竟有乞憐的意味,裝得可憐兮兮的。
鐘應伶受不了地再度揉了揉快被她捏紅的鬃角,決定選擇「部分聽取」他話裡的涵義。
「別囉嗦了!你未婚妻不是來陪你了嗎?」終能乘機問到她好奇的問題,希望聽起來的口氣不帶刻意或試探,鐘應伶握緊話筒等著回答。
向乙威短暫沉默半晌,再出口的語氣轉為正經。
「她回去了。請你從現在開始記住,她不是我的未婚妻,就在剛才你離開後生效,我跟她解除婚約了。」
他說得斬釘截鐵,鐘應伶被這幾句話驚得大失所措。呆楞了幾秒鐘,她不安地問:「她還是誤會我嗎?你……你沒有……告訴她……我……我的事情吧?」好可怕,她的人格裡可從來沒被標貼過類似「狐狸精」
或是「奪人夫」之類的頭銜,她可不想以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你認為呢?哼!」別怪他賣關子,這女人對他的信任度顯然有待訓練,竟然這麼不瞭解他!向乙威由鼻孔哼氣,決定將來一定跟她清算這筆爛帳。
「你……我……」鐘應伶急得支支吾吾。
「我怎樣?我像是會多嘴把事情鬧大的人嗎?雖然我恨不得直接挑明了說你就是我孩子的娘,這樣要解除婚約可就簡單多了,但是你想我是這種人嗎?這麼不信任我!虧我還陪你演那場吞雞骨頭的別腳戲!」笨女人!向乙威鼻孔噴氣,罵在心底不吐不快。
「你的意思是你主動跟她解除婚約的?」鐘應伶不無訝異,無暇理會他口中信不信任的問題,她以為是他未婚妻誤會了她而意氣用事地想解除婚約,沒想是向乙威本人先提出的,太意外了。
「當然,不然你以為誰會來幫我解除婚約?」他仍由鼻孔哼著氣回答。
「你……」她真的啞口無言了,實在是不知道該不該問他為什麼,就怕那答案跟她脫不了關係,唉!
「聽起來你好像不太高興我解除婚約的消息?別跟我裝傻說不知道我為了誰才這麼做!」向乙威在電話那頭問著,他相信這樣明顯的暗示是兩人心知肚明的。
「我……你太衝動了,我從沒說奇奇和我是你的責任,我們不需要你負責,你現在去追回未婚妻還來得及,快!」鐘應伶急急地道。
敢怕這女人還鼓勵他回去戴好訂婚戒指?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向乙威不可置信地瞪著電話筒,懷疑自己早晚會被他前妻氣得提早去見祖先!
該死的女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6:12
第五章
頻頻做了幾次深呼吸,穩住他隨時可能會吵醒父親的怒氣,向乙威緩緩開口。「別想鼓吹我去追回別的女人,你給我聽清楚了!這輩子能讓我再替她套上戒指的女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孩子的娘,奇奇的媽,你這個女人……鐘、應、伶!聽清楚了嗎?」
量她這下想裝傻或聽不懂都不行了,今天他乾脆挑明著說,省得她老是逃避問題。他的追妻行動這會兒先行下了挑戰書了,接下來就見招拆招地等著革命。
鐘應伶真的很想喊救命,她楞楞地握著話簡,耳中嗡嗡作響,被向乙威這番宣誓般的話震得毫無招架之力,心底是苦樂參半的。
甩開矛盾的情緒,她強自鎮定道:「不要意氣用事,我們都離婚五年多了,又不是在玩遊戲,人家說好馬不吃回頭草的,你幹麼這麼想不開?」這口氣聽起來像師長般,有諄諄教誨的意味,聽不出波蕩的情緒。
此刻的向乙威是哭笑不得的,對前妻這招兵來將擋的說辭是又恨又佩服。很她對他們之間這般清描淡寫,佩服她可以這麼鎮定地將他一軍,不過他也不是個守著土來掩的水咧。
「就是想不開才決定捨棄窩邊草而就你這株回頭草。離婚五年算什麼,這世界上多的是離異十幾二十年的情侶到頭來吃回頭草的例子,你要當是玩了一場遊戲也沒關係,反正我奉陪就是。」他笑嘻嘻地回她,要比嘴皮上的功夫,向乙威賭上他商場上的名譽也絕不輸給她,否則他還拿什麼臉去叱吒商場?
她認輸!鐘應伶氣絕,對他這番表明的態度腳軟。
必須在沒洩漏太多自己情緒之前停止他繼續胡言亂語地擾亂她的心緒。
「我沒空跟你辯這些,也沒意願當你的回頭草,別忘了,想玩一場遊戲之前,得先問問對方是不是有心情想陪你玩遊戲!」
「嘿!我以為是你先提議玩遊戲的。況且中午吃飯時的那個親親可沒聽你喊過一聲不願意啦,如果不是後來被打擾,恐怕現在我們已經……」口氣愈說愈曖昧,頗有煽情發展的架勢。
「住口!」顧不得圍在護理站周圍多雙好奇地瞪得大大的眼睛,鐘應伶紅著熟透的臉氣急敗壞地嚷著。
「不准你再提那件事,那是意外,反正沒親到嘴就沒任何意義!你別老拿這種事來威脅我,那不算什麼!」她慶幸沒人聽得值中文,否則這番話若讓同事聽懂了,她護理師是沒臉立足了!
她開始懷疑為什麼到現在她還沒掛他的電話,霸著公務電話跟前夫聊這些廢話幹什麼?
話筒那端傳來向乙威低沉的笑聲。「你還記得我們還沒接吻啊?真是太令人惋惜了,記不記得從認識的時候開始,我們光是想順利地完成一個吻就困難重重?那真是讓人苦惱又懷念的回憶呵!」
透過他低沉誘人的嗓音,鐘應伶也不禁怔然想起初識時的遭遇,像被催眠般,跌入時光隧道中,細細回味那段爆炸性的邂逅——
像時下多數男女容易發生的際遇,他們相識在一場酒會上。
那是當年最隆重盛大的酒宴,由當時在國際商業舞台上佔有龍頭地位的「姚氏集團」所舉辦,是為慶祝姚氏總裁——姚世欽屆七十大壽的慶生酒宴,也同時是姚世欽宣退休並移交總裁寶座的重大決定性時刻。
舉凡黑白兩道、商場或賭場、官方或非官方的大小人物,皆沾親帶故地湊上受邀之列。
向乙威當然也應邀出席。「向氏」當時僅算跨亞洲性質的中等企業集團,年輕氣盛並充滿強烈企圖的向乙威剛接下負責人的重任,取代了父親的地位,正全心計劃將「向氏」導向國際舞台。「姚氏」的成就是他首要想學習並且超越的目標。因此參加這場名為慶生酒會而實為龍頭新舊換血的歷史性鴻門宴,當然就是他前來知已知彼的學習課題。
正當他心無旁鶩地專注研究著「姚氏」集團幾位重要人物時,鐘應伶也就無巧不巧地落入他視線的研究範圍內。
她是誰?
向乙威第一眼看到鐘應伶,不禁閃出問號。他幾乎認得姚氏家族所有的成員,唯獨沒見過她這一號人物。
她穿著無袖削肩白色長禮服,一身的亮白襯得她玉潤白皙地引人注目。柔軟亮澤的長髮簡單膨鬆地披於肩背,隨著她的一顰一笑柔柔擺動。那樣的她,無限嫵媚、風情萬千。向乙威不知不覺地凝注焦點目光聚在她身上。
他注意到她亦步亦趨跟在姚世欽身邊,而且她刻意不想引人注意,時而躲於姚世欽身後避開媒體追蹤,時而上前攀附依偎姚世欽身旁隅隅私談竊聊,只見她說完話後常使得姚世欽露出一險開心的笑容並回頭親密地摟了摟她。
這一連串的動作不得不讓向乙威懷疑起她的身份。
看起來她年輕得可以當姚世欽的女兒了,但他從沒聽說過姚世欽有什麼私生女的謠傳;更何況姚世欽目前幾個兒女還散在酒會中交際應酬著,他們似乎都默許了這個女人的存在。
她是誰?向乙威非常好奇。
女貼身保鏢嗎?
不像,姚世欽更不可能無故聘用一個全身沒半點肌肉的雌性守護者。
未來的媳婦?
不可能,姚世欽的兩個兒子是他的好朋友,姚大公子三天前才宣新任女友的名單,而姚二公子上禮拜才剛逃脫愛情的魔掌,並發誓十年內不談戀愛。
推翻掉種種假設,向乙威不得不住另一種可能去揣測了,而且愈是看著她圓潤婀娜的身形款款搖擺,他就愈加深了自己的揣測。那揣測竟然莫名地令他心浮氣躁,眼神嘴角更是不自覺地泛起不屑與譏誚。
許是意識到他專注灼人的目光,鐘應伶納悶地轉過頭遇上他的視線,幾秒鐘的怔仲困惑,她蹙眉遲疑地移開目光,恍如不勝其擾般匆匆向姚世欽說了什麼後往休息區走去,像逃難一樣。
休息區擺置了幾張大沙發,背對酒會會場,容人隨時憩足歇息。昏黃暈暗的角落與會場燦爛耀目的熱鬧成了反比,尤其此刻正值酒會高潮,沒人會躲到這個角落休息而放過親眼目睹姚家世代交替的機會。
唯獨與這一切權勢財氣毫無瓜葛的鐘應伶,正偷閒地躲到這角落掛躺沙發上,高跟鞋被踢在沙發旁的盆栽下,她誇張地大口大口喘著氣。閉上被睫毛膏刺激得快撐不住的眼皮,順便揮去眼前不斷困擾她的一雙鄙夷眸子。
不該答應來的,鐘應伶無奈又氣結。要擔任姚世欽這難纏又不聽話病人的專業看護實在不好當。想她在醫院做得好好的,沒事突然被派來特別照顧這不合作的老傢伙。從他住院期間就由她全程看護,除了得應付老傢伙難纏的脾氣,還得配合應付媒體的追蹤。
姚氏家族不願對外公姚世欽日益嚴重的病情,她竟也得配合著陪他出院後繼續擔任他專屬的私人看護。
若不是他家屬一把鼻涕兩把眼淚地求她,再加上醫院院長再三鼓吹並保證留職加薪的勸誘,她也不會耳根子軟到真的留在姚世欽身邊擔任專屬看護。唉!
雖說大家一致公認只有她最能制得住老傢伙的脾氣,但半年多的照顧下來,她實在是快虛脫了。老傢伙不但常不配合正常作息用藥,連飲食也常跟她過不去;甚至偷偷藏了兩罐伏特加,這兩天才被她搜出來,害她捏了大把冷汗揣測:他到底從多久以前就開始偷喝酒了?
就因為擔心有她無法預料的病情突發狀況,今天只好陪著出席酒會了。為了能隨時注意老傢伙的身體變化,也為了避免被媒體發現他的病情,她只能配合姚家的要求,盛裝掩飾身份,出席陪伴老傢伙。
這真是錯誤的決定!鐘應伶好無奈好無奈地歎息。
她蠕動身子,放鬆地找了個姿勢休息,殊不知沙發後已站了個觀察她良久的頎長人影。
她猶自沉浸在個人的唉聲歎氣中,為她今天見不得光的身份哀怨不已。姚家人也真是糊塗,沒有先跟她虛擬個方便別人稱呼的身份,就這樣讓她沒名沒分又莫名其妙地跟在姚老頭身旁,想不引人注意還真是不簡單。
從剛才一進場開始,她的耳邊就不斷傳來猜測的耳語,舉凡媳婦人選、紅粉知己、神秘佳人、二姨太、情婦等,數不清的名諱等著她親自證實,煩不勝煩。
姚老頭真是老江湖,不但閃過這些回答,還泰然自若地跟那群記者抬起槓來了。她能夠怎麼做?除了偶爾提醒老傢伙節制飲酒外,只能妾身不明地杵在他周圍當保姆了!
一直到剛剛那道目光直直向她襲來,那種充滿輕蔑鄙視的眼神來自一位卓然出眾的男子,恣意凜冽的注視讓她產生無所遁形的威脅感,幾乎使她窒息,逼得她只想逃開這場酒會,躲到沒人找得到的地方;只要不再讓那個男子的眼光追蹤就好。
鐘應伶緊緊閉著眼窩在沙發上,姿勢不斷地變換,既是不安,也是心煩。沙發另一端明顯的下陷告訴她,有人也來到這角落休息了。她仍閉著眼,不想去看是什麼人刻意來破壞她的獨處。那麼多張沙發不去坐,偏選她這張早有人的位置來擠,亂不知趣的!
她決定不受人干擾繼續假寐,不料耳邊竟響起催眠般的低沉嗓音。
「睡美人,你打算引誘好人犯罪嗎?」伴隨著語音而來的輕拂她臉頰的呼吸,帶著淡淡酒味,薰得她有些陶然。
鐘應伶吃驚地睜開雙眼,眼前赫然呈現的是不到十公分的俊臉,竟是剛才那道目光的主人!他整個人半趴到沙發背上,幾乎是倚著她了,這姿勢真是曖昧至極!她馬上反射性地推著他胸膛,試圖擺脫他龐大的威脅。
「你幹麼?那麼多沙發不去坐,幹麼來打擾我?警告你不要過來喔……」
她手軟地推不動向乙威修長的身子,發現他陰鷙的目光不規矩地瞄向……
「你這登徒子,再看我就叫人了……」
她忙不迭地伸手護著疆土,觸及前胸的肌膚後楞楞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
「啊!」不得了,曝光了!
來不及大聲尖叫,她趕忙扶正胸罩調整衣服要緊,糗相不能再被繼續免費參觀!脹紅著一臉花容失色,她強自鎮定地瞅著偷窺者,向乙威正一臉似笑非笑地藐視她,輕佻道:「姚總裁安排的餘興節目真是春色無邊啊!」露骨的目光仍停留她身上,不怎麼君子地在她身上來回逡巡,伏在地上方仍不打算移開。
「你……混蛋!你當我是什麼?你……你有什麼資格值得姚總裁私下替你安排餘興節目了!」氣不過身價被貶得低廉,鐘應伶反唇相譏,可惜姿勢上的氣勢便矮了一截:她氣紅了雙眼,臉色更是脹成紅紫。
向乙威雙眸半瞇,略帶醉意地向她俯近。撐著沙發的一手提著酒杯,隨著手勢搖晃得冰塊匡啷作響;另一手撫向她臉頰,沿著輪廓滑動。隨著輕佻的撫觸,滑過的肌膚不由自主泛起哆嗦,他半瞇的雙眸逐變深邃。
「需要什麼資格才能碰得起你?姚總裁想必給了你不少好處,連這麼樣一個大場面都讓你這種女人參加了。可惜你仍是個乏味的貨色,看看你恩公,還是把你冷落了。」仗著三分醉意五分清醒,以剩不到二分之一的理智對著她胡言亂語,他知道出口的話太無禮,卻控制不住今晚脫韁的情緒。
啪!
鐘應伶忍無可忍甩上熱辣辣的巴掌,雙眼冒火指控似地瞪著他。
「你當我是什麼女人?連名字都不知道就當場批評起別人來了。你又從哪裡瞭解我這種貨色叫乏味了?憑什麼讓我困在這裡聽你的瘋言瘋語?快放開我,讓我起來!」使出渾身吃奶的力氣,她死命想掙脫他曖昧的箝制。
然向乙威根本不為所動,偉岸的身軀更往她逼近,直將她穩穩地困死到沙發最角落。她整個人陷在他的臂彎中,停在她臉龐的手指忽地緊緊扣住她下巴,逼得她只能被動地仰頭瞪視他,看著近在眉睫的唇慢慢降落,耳邊猶傳來他半醉的低語:
「是不是乏味?等我試過就知道——」
他瘋狂地吻了她,帶著賁張的熱力捲向她,充滿霸氣地藉著吻蹂躪她,需索、挑撥、戲弄,毫不客氣地肆虐她的柔美,不留餘地。
他壓根兒當她是個隨便的女人!鐘應伶又羞又憤,心擊如鼓。明知這男人純粹想蔑辱她,偏她仍有幾秒鐘的沉淪,像連嘗到他嘴中的酒也使她迷醉,她竟然昏腦不知恥地容許陌生無聊男子侵犯她!該死!
「喝!」他痛呼,放開了她。
她狠狠咬破了他下唇,成功地掙脫囚擁。狼狽地整了整禮服,瞄見他撫著沾上口紅及血絲的下唇狠狠盯著她。帶著勝利的微笑,她搶下他手中猶剩半滿的酒杯,迅速灌下口,漱了漱,眼珠子轉了一圈,接著朝沙發旁的盆栽全數吐出,這才滿意地抹嘴。
「來路不明的宵小也想試我?真不知那張嘴帶有多少病毒細菌。憑你?哼!我才嫌乏味!」終於有佔上風的機會,鐘應伶說什麼都得扳回顏面。
饒富興味的表情掛上向乙威的臉,他好整以暇地隨手抽過面紙拭拭唇角。隱約的笑意,似有若無地閃現他眼眉,他淡淡開口道:「自我介紹。向乙威,向氏負責人。我不介意先學你用酒精先消毒我嘴巴裡的病毒細菌,再讓你試試我的吻是不是真的令人乏味;或者,你想看看我上個禮拜剛出爐的體檢報告?」怎樣都行,他發覺他對她有一嘗再嘗的渴念,她的芳甜令他心癢難耐。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6:31
不會再有機會讓她說他乏味的,他在心中發誓。
眼看他又要蠢蠢欲動,鐘應伶後悔不該光顧著扳回顏面而繼續留在這個是非之地。他既危險又具威脅,她惹不起的。聽他報上頭銜又更讓她警惕了,富家公子一向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能不碰就閃得遠些最好;尤其是像他這類具有致命吸引力的男人,她不會是他的對手的。還是別較勁了,留得全身而退要緊。她理智鎮靜地告戒自己,並且生疏淡漠地道:「到此為止吧,再試下去也沒意義,這場鬧劇就當沒發生過,我們誰也沒欠誰,不要再——」來不及說完——
轟!
會場中央突地一聲巨響,霎時間整個酒會散成七零八落,尖叫與哀嚎隨後鬧哄哄地傳來。
炸彈?
謀殺?
鐘應伶與向乙威面面相覦,而她正被他壓護在沙發下。爆炸響起的下一秒內,幾乎是反射性的,他動作迅捷地按下她趴到地上,以身體護她。反應得那麼自然,兩人都不知是被炸彈嚇得多些,還是為這反應震撼多些。
會場陷入恐慌與一團混亂的局面,紛亂無章的人頭四竄。看不清是否有人傷亡,也聽不見正確出事方位,鐘應伶由向乙威身下坐起,引領逡巡會場中央,企圖找出姚世欽的身形。她希望這場謀殺不是針對他而來,他是今天酒會的主人,以他的身體狀況而言,一場爆炸絕對會要了他的命!別出事才好,她擠命地祈禱。
遠遠地,在多數賓客散去後,她終於看到會場中央圍擁著姚家的人,每個人臉上都是驚愕悲痛的表情。
她踉蹌地爬起來向他們跑過去,向乙威隨後也默默跟上。
在會場中央幾具被炸得不成人形的屍體中,她認出了被圍在姚家親屬中的那個屍體,赫然是姚大公子!英年早逝啊!她不免同他們一般難過。然而,在看到一旁即將軟倒的人影時,顧不得悲傷,她大喊了聲:「老總裁!」
在姚世欽昏倒前她承接住了他的身子,一邊低喊:「振作點,姚老爹,你不會就這樣倒下的,振作點!」
她力圖維持他的意識。
在眾人呼喚下,姚世欽仍是昏了過去,鐘應伶急急測向他脈搏,探聞他呼吸,當下二話不說放平了他身子,動手扯開他領結,喝了句:「急救!催救護車快來支援!」
亂無頭序的姚家人此刻乍然清醒,懷著依舊沉痛的心協助她拯救姚家大家長。鐘應伶專心執行急救措施,無暇顧及其他,沒注意到向乙威也開始協助處理善後,臨時擔任起控制場面的大使。只是,在一片忙碌混亂中,他飽含深思細索的目光常徘徊在鐘應伶的方向,對她的身份與好奇益加濃厚了。
遲來的救護車為這場混亂畫下休止符,接走了大部分傷患,連同姚世欽奄奄一息的身子;鐘應伶更隨伺在旁地一併上了救護車;直到救護車遠遠駛去的警笛聲消失在街道盡頭,向乙威仍望著離去的方向,久久沒移動。
她回頭了!他倨傲剛毅的唇角揚起微笑;她剛剛跨上救護車前匆忙的回眸一瞥,那像是無聲地對他道再見。他相信他從她眼中看到了依依不捨,鐵定是!他自信不會看錯。自此他立誓,就憑那股他認定的「不捨的回眸」,他們一定會再見面。
因此,他們的邂逅,就在一場轟動世紀的酒會謀殺案中拉開了序幕……
「體檢表我還留著唷,不放心的話,還有最近一次就在上個月才做完的健康檢查報告,保證沒病沒毒,吃我的口水還免費奉送健康抗體也!」向乙威無賴般的笑語繼續由話筒傳來,打斷了鐘應伶的冥思。
剛自往事神遊一周回來,再聽向乙威這段話,讓鐘應伶莞爾之餘忍不住開始鼻酸。他記得在酒會邂逅後的第三個禮拜,他以他獨特的方式出現在她眼前。
在她以為兩人不可能有任何牽繫的時候,他現身在她當時工作的醫院,帶著證明他「清白」的體檢報告單,雷霆萬鈞地向在場所有人宣告:他要追求她。
當時的震撼,現在想來仍是餘波悸蕩……
久不聞她反應,向乙威仍猶自喝喝吹噓:「不信嗎?連醫生都誇我身強體壯、精力充沛得可比一隻鬥牛喔!而且啊!保證還有能力製造一卡車的小寶寶……」
「閉嘴!」鐘應伶又紅了臉,終於開口打斷他愈掰愈離譜的瞎話。「別越扯越誇張了,能力問題請留給你將來的老婆。奉勸你,現在去追回來未婚妻還來得及;順便一提,抗體如果光從唾沫相濡就可獲得,這世界上就不會有愛滋研究中心了,別老是自曝你本身低級的醫學常識!」一口氣用力訓完,她揮袖扇了扇涼;深覺跟一個自大逞能的男人說話,耗去她大部分的能量。
中午那頓「大餐」吃完還隔不到三個鐘頭,已經又開始餓了!
都是他害的!平常她吃不多或沒吃東西都可以熬上一整天,偏今天特別因為他才吃得飽飽的,沒想到跟他一番口舌下來,這麼容易就開始肌腸轆轆了。莫怪乎這男人有先見之明來負起監督她三餐之責,根本就是不安好心眼,這下她更能心安理得地吃定他的飯了!
「喂喂喂!你別又來了!別想藉機再叫我去追回別的女人。隨便你怎麼罵我沒醫學常識,反正就這件事情上,決定要不要跟別人再婚是我個人的事,你別老是無關係地慫恿我做不想做的事。剛才我已經把心意表明得一清二楚,你不要再給我裝作聽不懂!」向乙威信誓旦旦地撂下話,沒得商量。
「……」她選擇沉默作答,做得辯了。
向乙威卻說得正順口:「中午只是個開始,就像當年酒會的起點一樣,從零開始。我會重新追求你,如果你記性夠好,應該能記得類似的情況,只是場景從台灣換成了美國,不過仍是從醫院出發,就和當時一模一樣!」
她當然記得,幾分鐘前才回憶起他帶著體檢表宣誓追求她的那一幕,他竟不斷要加深她印象地再度提醒,真是一刻也不放過!
重新開始……
他的話仍像當年一樣具有震撼力,簡單的宣言挾帶不容抗拒的氣勢向她席捲而來,領她走進極度瘋狂的情愛世界中。那段像乘船般的戀愛經驗,時有驟雨狂風、時而綿雨微波,愛嗔癡怨的熱戀滋味,如今仍令她回味無窮。
可能嗎?重新開始……
不無動心的,恨不能馬上跳上愛之船,再次共同攜手徜徉其中,多麼令人嚮往的旅程啊!可惜——
她不能。
她沒一刻或忘離開他的理由,潛伏於她背後的危機,仍隱隱伺機而動。她從沒鬆懈過,也不敢大意,身邊一個奇奇已經夠她隨時風聲鶴唳了,沒理由拖著如今事業有成的他一起蹚這趟渾水。這輩子她已經夠倒楣了,但她不怨怪任何人,只要她關心的人能平平安安,什麼付出都值得。
會決定讓奇奇認祖歸宗,道理是相同的,為的是預防將來萬一……
除了他的親生父親,沒別人更適合了,她深情摯眸中霎時間盛滿盈眶熱淚。
怕是真有那一天的來臨,她將無福再享有向乙威溫柔霸氣的情愛;想要留一口氣多一刻待在他身邊,都算奢侈了……
嗚……嗚……
自我多愁善感的想像,不知不覺低低嗚咽起來。
悲不可抑,隨著哭聲哀哀傳進話簡,傳到向乙威心坎裡,聽起來好不令人斷腸!他急慌了。「喂?伶伶?唉!你哭什麼啊?幹麼哭呀?有什麼好傷心難過的?你別哭呀!」
向乙威在那頭急得不知該將話筒擺置哪一邊的耳朵才好,慌得手足無措。
「嗚……嗚……」
這會兒他實在汗顏了。
他不懂,他要追求她這麼令她難受嗎?
他哪裡做錯了?當年她聽到他的宣言可沒有這般反應的呀!難道場景變了,時間不同,連人現在長大後的反應也變了?
嗚呼哀哉!
誰來告訴他該怎麼做?如果這小妮子的烏龜殼只是硬梆梆的盔甲,他要應付起來當然得心應手,偏偏她不是!情況超乎他所料,她竟然使軟的!這下他怎麼忍心下手?光是聽她的哭聲,他已經伏地稱臣。幸沒讓他親眼見她垂淚珠落,否則他也早就包袱款款、棄甲檄械回台灣了,順了她的心。
就怕她掉眼淚!
從認識她一直到他們離異,之間唯有兩次情況讓他目睹她掉眼淚:一次是在結婚典禮上套戒指時;一次是在得知懷孕時。兩次都算是喜極而泣,從來沒有一次情況是像今天這樣痛哭流涕,真是……折煞他的命啊……
離婚時沒見她掉過半滴眼淚,怎麼五年後她的淚腺就特別發達?他慘了,現在連熱鍋上的螞蟻都不足以跟他力拼慌張!他慘斃了!
就怕她會懂得開始利用這項武器!
不公平!這實在是不公平!為什麼從以前就規定「男兒有淚不輕彈」?害他想拿這項武器回敬她都有失顏面,嘖!男女不平等條約啊!
嗚……嗚……
換他想哭了!
嗚……啐——
鐘應伶傷心的嚶泣聲有了不同頻率,是她攝鼻涕的聲音。
藉由話筒傳聲聽在向乙威耳裡可不一樣,耳朵自動翻譯為:抽噎!再怎麼醫學常識不足的白癡都知道,會哭到抽噎的程度,必定是極度傷心欲絕的悲泣!
事情大條了!
不再猶豫,他決定拋下臥病在床的老父,棄向伊人身邊;狠狠將她擁入懷中,為她抹去淚水、洗去傷悲、趕跑惡魔……
才準備扔下話筒,腳步還沒開跑就聽見她在電話那頭大聲疾呼:「不准跑上來!」
怪哉!她怎麼知道他正打算上樓安慰她?
他抓過話簡仔細摸索,莫非這醫院電話裝有偷窺電眼?向乙威納悶透頂,他可不信邪。
終於,哭到甘願的鐘應伶為他解惑。
「我猜的,依你爆發性的脾氣,我正在猜你可能隨時會跑上來制止我哭泣,抱歉讓你見笑了。」事實上她早已讓人見笑了,她的週身圍滿了淒熱鬧觀望的人潮,她可不需要他也來湊一腳,否則會更好笑!
神算!向乙威好不佩服,他都不知道他前妻有這能力,隨隨便便猜到他的下一步行動,還將timing抓得那麼嘟嘟好,太神奇了!他歎為觀止,早知道當年該押著她多造訪幾趟「柏青哥」。
說什麼都不能再心軟放過她這頭小肥羊了,向乙威篤定。好康一定要留起來自己用,管她什麼眼淚攻勢、珍珠飛彈,他決定不能輕易動搖;一旦被破功,放手後的結果是比損失幾百億的財富還要來得慘重,那將是要人命的錐心刺骨痛,簡稱:心痛!
打死他都不會再放手了。
豁出性命卯上軟龜殼也要拼!
「喂?喂?你還有沒有在聽?喂?」被他視為肥羊的鐘應伶,努力在電話那頭窮擔心。算算他從六樓衝上來的重力減速度,這段路程未免太漫長!
哪知這位仁兄此刻是蓄勢待發、磨刀霍霍向肥羊,他中氣十足道:「一直都在,而且我剛才說過的話,一個字也不會收回。除非你有合理、完整、能拒絕我的理由,否則你還是沒辦法阻止我付諸行動。」
鐵橫了心不為所動,決定有空先去買個耳塞子、眼罩什麼的,以隨時抵禦她哭攻淚灑的奇襲。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7:11
第六章
顯然再多說什麼都動搖不了他的決心,鐘應伶頭痛不已,更無法諒解自己適才暴露的脆弱,太懦弱了!沒事竟失神地對著話筒掉眼淚,除了讓身邊觀眾看見了世紀奇觀,也害她破壞了形象在同事面前做了壞榜樣。
看看她!佔用了將近兩個小時的光陰霸著公務電話聊往事附帶一地珠淚!護士長老大姐若想炒她十八回魷魚,她是連喘也不敢喘。
「Irene你還好嗎?是不是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你這麼傷心?」
「不要哭,什麼事說出來,我們會幫你。」
「是啊是啊!光哭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Irene……」
嗚……她更想哭了!
親愛的同事們竟然這麼富有同情心。看看她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決定幫助她,這樣無私的關心,太……太令人感動了!
好一群熱心盲目的外國人呵……
七樓護理站霎時間陷入愁雲摻霧的奇景中,白衣天使上前相擁安慰,莫明傷感地一齊陪哭,局勢一發不可收拾,看得過路病人家屬們鼻酸掬飲一把同情淚……
這些人吃錯了什麼藥?
向乙威不敢置信,鐘應伶一個人哭給他聽還嫌不夠,竟神通廣大到煽動一群不可數的民眾替她壯大聲勢!摔電話的衝動不斷交織。
「不要哭了,再哭下去你們醫院就要淹水災了!別以為用這種小水滴伎倆能引我同情,沒這麼容易打發的。」決定狠下心對抗鐘應伶的眼淚攻勢,他可不是唬大的。
「你……你好沒良心……」她抽抽嗒嗒地指控,氾濫成災的洪流不是一時半刻可蒸發。
苦惱啊!向乙威叫屈,不久前才聽某人義正嚴詞地高談「上班時間工作至上」,這會兒那唱高調的正主兒竟先帶頭幹起罷工事業來了!
不能再任這場「悲」劇繼續坐大,需知七樓那票娘子軍正掌控那層樓每位病患的生死大計,該是他身體力行,拿出男性的魄力來阻止鬧劇的時候。
毅然掛下電話,動了動全身筋骨,回頭對床上至親老父做完臨別巡禮,轉身離開病房趕赴戰場——
七樓在望,他傻眼了——
金毛小人醫師竟然捷足先登他一步!
看這小子幹了什麼好事?!
此刻他竟敢公然大刺刺在眾目睽睽之下——擁抱鐘應伶!
天殺的!今天一定宰了你!
那群不務正業陪哭的笨護士怎麼不繼續哭了?還自動讓出一條大馬路供這尾金毛混小子乘虛而入,腦袋全糊了嗎?為什麼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阻止?
還……還有那個……那個已經哭得不分東南西北的笨女人,現在還不守婦道地乖乖窩在敵人懷裡……
可恨哪……
孰可忍,孰不可忍!
努力做完最後一遍發聲練習。
吐氣……吸氣……用力——
「放開她!」向老闆終於大喝。
造勢成功,在場民眾將注意力轉向他,不過也只維持三秒鐘。
因為沒人聽得懂他在大叫什麼。
憤恨交加的復仇者氣到忘記自己站在哪一國的國土了。
他擰眉暗惱,再接再勵。
「放開她!」標準的英文發音,這回他沒亂吠。
氣騰騰的腳步堅忍不拔地邁進護理站聖地,直搗黃龍。
而他的前妻呢?竟然還呆呆賴在姦夫手裡,怔著一臉淚漣漣的花相楞望他。
還不馬上離開!
「鐘、應、伶!」
用吼的比較快!他恨恨地動手就要一把拉過她。
沒想金毛醫生動作了,快他一步防下他搶人的雙手,挺身擋住鐘應伶。這情形惹毛了向乙威,他錯愕地瞪向金毛外國佬。
情敵當前,金髮大衛不負眾望開金口了:「嘿!老兄,原來你會說英文,不過病患家屬是不能隨便進入護理站的,請你自重。」
這回大衛先生可不再維持中午那樣禮貌退讓了。
原來人家外國人也有脾氣的,而且還記得中午那筆帳。
美人被奪的戲碼只能發生一次,第二回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即使是個來自台灣的老同鄉也不例外。他全神戒備地觀望向乙威。
殺氣頓起,鷹眸進射寒光,向乙威摑緊了拳頭,隨時準備揮出致命鐵拳。
進攻——
「向、乙、威!」女主角復出江湖了!
阻喝了前夫小人式偷襲出擊的舉動,嬌瘦身形施施然距出金毛羽翼的保護區,淚痕滿的小臉上閃動著兩簇警告的目光,狠瞪向乙威。
肇事者眼見人質被成功誘出禁區,出襲的鐵拳硬生生放軟了力道。他轉個彎,順利搶下人質控制權。
老鷹捉小雞似,他扯著她纖臂,厲聲質詢。「你還有臉叫我?該死的你最好撇清你們的關係,連帶給我解釋清楚,這些人為什麼默許這男人的行為?你該死的幹麼讓他抱你?」
掀翻了整條密西西比河的醋,氣急敗壞的向大男人,忒地一副被冠上綠草帽的吃醋大丈夫模樣,撒潑叫囂的本事不遜於時下的黃臉婆。
四點五十五分。
非常好!鐘應伶瞄了眼牆上的掛鐘,對這一整個下午虛晃的光陰深表無奈,更加佩服她前夫深諳攪局的功力,看看目前的局面就可以證明。可怕的是,他可以從中午一路鬧到現在的下班時間!甭說她們的工作完全被耽擱,能不能在六點以前交班完畢都算奢想了,再加上……
此刻的紅燈緊急大亮!幾乎七樓的每一床病人都已開始正視他們的福利,按鈴抗議。
如來佛祖!阿拉!誰來救救她?再不理清這一團混亂,她鐵定會昏倒或瘋掉!
誤嫁匪類,是她此刻最深切的感受。
穩住!鎮定!等收拾了這堆亂象之後,再來跟他秋後算總帳,不遲!不遲……
調勻吐納、壓制怒意,不理向乙威滿腹醋缸的問題,她轉頭對著群龍無首的同事下達指令。「瑪莉、潔米,你們兩個先去發藥;茱麗、露蒂,你們負責治療項目;剩下的人準備針劑與交接班事宜,大家盡量趕在三十分鐘內完成護理記錄,最好在六點以前下班,開始行動!」
一聲令下,亂無頭序的人們各自領命去打撈,護理站眨眼間僅存余三人——兩個閒閒沒事幹的男人和他們爭奪的人質,三國鼎立。
「呃,Irene,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得上忙嗎?」金髮大衛首先熱心服務。
「嗯,等她們回來可能需要你做些醫囑處方的處理。」鐘應伶簡短回復,大衛如願銜旨待命,差點汪汪兩句;得美人重視,滿心歡喜。
「你還沒給我解釋!」被冷置一旁的棄夫發出不平之鳴。
「你搞不清楚狀況嗎?沒看見我忙得都不知道幾點才能下得了班,還好意思杵在這裡要什麼解釋!」她終於對他發飆,看起來像隨時會崩潰一般。
向乙威識相,噤聲討饒,可憐兮兮的。
鐘應伶最是無法對他搖尾巴的低姿態狠下心不理,受不了地,她軟言發號施令:「該去接奇奇下課了。」
向乙威快樂無比,前妻明鑒!
接兒子去!
這真是史上最難捱的一日!
如果她天真地以為能草草矇混過這一天僅剩下的六個小時,那實在是太小看向乙威的能耐了。
區區一場醫院水患悲情記嚇不退他。
下班前的母貓發威也喝阻不了他。
現在更別想有辦法對付他臨時出招的——
挾天子以令諸侯!
鐘應伶承認計窮。
她不得不佩服這男人善用時間的謀略。一天二十四小時裡,除了睡覺之外,他幾乎是分秒必爭地對她的生活進行剝奪,而且成效顯著。尤其對奇奇而言,更是不敗之戰。
眼前不就是最佳寫照?
那一大一小的父子檔正杵在角落那個靠窗的位置吃喝玩樂呢!而且照他們那副樂不思蜀的德行來看,不玩到她下班是不會買單了!
向乙威的無孔不入已臻淋漓盡致。
不管他們了,上班要緊。
鐘應伶在好不容易處理完醫院瑣事後,火速於六點三十一分趕抵中國餐廳打工,沒想到仍是遲到一分鐘。
此時正值用餐時刻,現場的忙亂可以預料,更免不了挨上老闆一串怨載責怪。
她理虧活該受罵,被念一念也就過去了,不料仍是有好事者雞婆替她出頭。
「如果你能省點口水歇歇嘴,後面的客人就不必大排長龍。你的生意也會更好,這位小姐才能替我們服務。」隱含挑釁的口吻,盛氣凌人般自人頭頂響起,冷冷的語調使人頭皮發麻。
不用回頭、不必特別介紹,這位見義勇為的仁兄,除了她那位向字開頭的前夫,還會有誰?
唉!唉!唉!三聲無奈。
先為自己哀聲歎氣一番,料想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她必將面臨另一番纏鬥。
「說的是、說的是,先生好遠見,我們生意太好了,不好意思讓您久等,這就讓這位小姐帶你們去用餐吧!」
老闆短肥的厚手拚命擦拭額角頻頻冒出的冷汗,畏懼地望了眼向乙威,趕忙低聲下氣,謝罪轉移陣地去。
你們?
鐘應伶納悶,準備回頭看看這回向乙威又帶了什麼樣的朋友,卻同時聽見一聲細軟童音輕喚:「媽咪!「
她大震,轉過身正巧迎進一古腦兒鑽向她的小身體,穩穩落抱她懷裡,好個溫香暖玉!寵溺溢滿心底,柔和了臉部表情,小傢伙順勢香了她一記見面禮,亂體貼欣慰的。
可惜,天不對、地不利、時不妥。
「奇奇怎麼來了?」話裡問向懷裡小傢伙,可她一雙責備的火眼正不滿地瞄著向乙威。
他倒和藹可親地聳了聳肩。
「爹地沒騙我,我們找到媽咪了!」小傢伙天真無邪地叫著。
口聲「爹地」叫得自然又習慣,叫得鐘應伶心底麻癢癢的;搞不清楚那滋味,既感動又複雜。暫且揮去那感受,她一臉不贊同地斜睨向乙威,等他自動解釋。
然向乙威畢竟是有備而來,他回得可順口了:「吃飯時間到了,今天來不及下廚,奇奇想媽媽,乾脆就順應民意來這兒一次解決。既可吃現成的晚餐,又可免相思之苦,多划算!」他笑咧了一嘴白牙,呵呵暗喜這番精打細算。
鬼才相信他的話!鐘應伶氣惱,她兒子天天都跟她見得上面,只不過時數少了一些。今天太忙沒空去接他下課而已,這男人就形容成「相思」來著?分明居心叵測!
縱有滿心不願,暫時也只能先壓下,她身上的旗袍制服正提醒著她「客人優先,服務至上」,她沒勇氣一腳將他踢出餐館,只能卑賤地以客為尊,真夠窩囊!
反手將奇奇塞入他手中,她抽過兩份菜單,轉身帶頭領著父子倆去向餐桌,邊走仍邊叨念;「這裡的菜太精緻,不適合小孩子。你最好別常帶他來這兒,太寵他會把他的胃口養刁了。」
同在這餐廳工作的員工,僅有少數幾位較熟識的同事知道她是單親家族,倒是沒人看過她帶兒子來過餐廳。一方面是她平常工作忙得沒空招待朋友同事去家裡喝茶,一方面是她只兼晚上幾個鐘頭的班,匆忙來去之間,更沒閒暇彼此交流了。久而久之,大家的交情也就淡淡的,保持一段小距離。有時候遇上別人好奇問起她的事,她多是含糊帶過的,半是迴避半是刻意:後來想想,這不啻是保護奇奇的好方法。
向乙威注意到了,看她畏頭畏腦地左顧右盼,帶他們到最沒人注意的角落,那模樣跟中午在醫院誘拐她進父親病房時的神態真是如出一轍!哼!又怕他害她丟臉了!難道他得一直這樣見不得光?
「連在這家餐廳,你也還是這麼害怕別人知道我是你前夫?我倒是懷疑,這裡有什麼頭銜是你一個女服務生想維護的?或是怕哪個心儀的對象誤會了?」吃醋大丈夫獨自悶聲冷哼,口氣酸溜溜的,落座前仍是以她聽得見的音量,哼給她聽。
她丟足了大白眼,靜靜安頓好兒子,並細心為兒子圍好餐巾。磨了半晌後,她輕聲吩咐:「奇奇乖,媽咪說過,在媽咪工作的時候不可以吵媽咪,你乖乖跟爹地在這裡吃飯,等回家後我們愛怎麼玩都可以,好不好?」
這般商量的口氣,明著是教導小孩子,暗著是安撫向乙威,他哪會聽不出來?可恨這妮子三番兩次以「工作上的不便」為藉口來敷衍他,他仍得受制於她縛手縛腳的時間問題而作罷,真夠嘔了。偏他現在還是只能做困獸之鬥,無處發作!
也罷了,早晚我總會找到機會跟你話說從頭,這段期間暫且就當是過渡期吧!小小的幾場捉迷藏遊戲,只消當成是重頭戲之前的熱身活動,好戲還沒壓軸呢!他只需伺機制動,不久的!他暗暗發誓,再過不了多久的。
臉色一緩,他拿起菜單目錄,隨手漫不經心翻看,一邊說道:「點餐吧!不知道小姐你有什麼好建議。是要介紹今日主廚特餐呢?還是有更好適合我們父子享用的經濟大餐?」
幾乎是感激地轉移了敏感話題,鐘應伶放下一顆心又半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回頭馬上後悔。她沒錯看他眼中的那抹篤定,飽含著勢在必得的神情,像在告訴她:等著吧!遲早而已。她太輕敵了,豈可輕易以為危機解除了?她前夫向乙威這種人可不能以等閒小輩論之!
揣揣戒慎地收回兩本菜單目錄,她平板有禮地道:「信得過我的品味的話,就由我來替你們點餐吧!小孩喜愛吃的東西,我最清楚不過了,您說可好?」語氣裡不無挑釁。
向乙威一逕笑瞇瞇,不忘提醒:「既然你好心替我們點餐,怎麼好意思說不呢?不過這孩子的父母嘛……
就我所知是以前就不嗜吃辣,小姐你認為這孩子本身會不會受得了貴餐館名產的滿辣全席呢?」三兩下點出新愁舊恨。這次他先聲明了,免得又拿肚子舌頭開玩笑,對她初見面時應付他的那招心狠手「辣」,仍是心有餘悸,必須先防患於未然。
算他學乖!鐘應伶為自己第一招的出奇制勝沾沾自滿,想她前夫在她的地盤上尚且怕她三分呢!何況她一介護理人員,想要什麼樣效果的瀉藥怕會沒有嗎?呵呵呵……這還是頭一回她的兩份工作領域得以相互利用結合哩!向乙威放馬過來沒關係,她多的是君子報仇的手段!拿兒子當擋箭牌只有今天有用,下回他得想些別的方法了,否則……
嘿嘿……呵呵……
巫婆般惡毒的嘴臉邪邪浮現,她小聲地笑在胸腹裡,暗自得意,下戰帖似地再看了眼向乙威,轉身扭腰擺臀,張羅餐點去也。
目送她纖影款擺的旗袍衣角離開視線範圍,向乙威心底浮起毛毛的感覺。她剛剛最後一瞥的那種神情他見過,影像清晰又深刻……可以預見他,他大限將至了!
鐘應伶卯起來跟他作對的時候,往往是顧前不顧後的,而且非擠個你死我傷誓不甘休。她敢愛敢恨的烈性子,在他們那段短暫的婚姻中,他最是能領教箇中滋味了。
希望她剛才臨去前那「回眸一笑」不會應驗才好,否則……好漢做事好漢當,兒子你請自重,當老爸罩不住你時,閃遠些準沒錯!
「爹地?」兒子奇奇已經喊了第三遍,企圖喚回老爸出遊的神智。不死心地叫了第四次後終於氣餒,小臉滿受傷神情,小手舉起一根筷子遙遙指控。「媽咪騙人,你一定不是我爹地!」
雖說有個爹地的確讓他光榮不少,可這初來乍到的父親,在小孩的心裡仍是有些不確定。
這一聲如泣如訴的指控嚇醒了向乙威,回魂後仍搞不太清楚狀況。怎麼才幾眼工夫,他兒子竟也翻臉不認老子了?他緊張道:「奇奇乖,告訴爹地發生了什麼事?」
大掌抽過小手握緊的指控兵器,他細細審視兒子臉上微妙的情緒。他沒有忘記兩天相處下來的發現,他的兒子比一般同齡小孩來得早熟精明;不知是單親家庭的影響抑或是來自他遺傳的強壯基因——自豪後者必定得自於他本人。
「為什麼你是我爹地?」小傢伙終於提出質疑。
他就知道太精明的小孩不好騙!向乙威苦惱不已,想他在早上含含糊糊地天花亂墜扯了一大堆答案,還是混不過他兒子的腦袋瓜。看來這小子已經利用一整天的時間去過濾早上他所解釋的「四年來父親不在身邊」的理由。現在這青出於藍勝於藍的小子開始導向問題核心了,向乙威不禁懷疑,若是對四歲孩童講解性教育,會不會有點……
苦惱啊!
堂堂一介掌理海內外企業集團首領,仍是敗給了這個千古以來身為父母師長遲早會面臨的問題。一向矢志要當個開明父親的他,不禁開始考慮使用古人那套騙小孩的說法:因為你從石頭蹦出來,而我和你媽咪同時認養了你,所以我就變成了你爹地!
多順口的說法!雖然有點不負責任,倒是此刻他完全能苟同古人騙小孩的心理,那是可以被原諒的卑鄙!
喝口茶,潤了潤喉,準備開始活用這套卑鄙的說辭:「嗯——」
他頓了大半晌,心理準備仍不充足。
再喝了口茶,給自己將脫口而出的說辭加油打氣,終於,他鼓起勇氣道:「因為——呃,你想聽中文版的還是英文版的?爹地也可以用英文說給你聽!」
只見他親愛的兒子還很認真地考慮了片刻,然後用力答覆他:「我兩種都要聽!」
看他自己種出了怎樣一個獅子大開口的兒子!活該了他偉大的遺傳基因!
這會兒這個麻煩的問題被他自己搞得愈來愈複雜了。除了用中文解說以外,還自找苦頭地翻譯成英文再掰上一回了,認栽!
豁出去了,再怎麼說兒子的頭腦總是源自於他這頭老電腦,就不信會沒有辦法應付他腦子裡的問題。
「因為從前,爹地和媽咪彼此相愛,後來爹地和媽咪結婚,再後來就生下了奇奇。」
好不容易,他選擇用籠統的故事大綱法簡單帶過去,既不卑劣,又不敗壞兒童純潔善良的風氣。
可惜沒有意外地,奇奇疑惑的小臉上已經佈滿了更多的問號,不用猜想,他大概可以歸納出是以下幾種可能——
A、什麼叫做「彼此相愛」?
B、結婚之後為什麼沒有「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C、奇奇是怎麼來的?
救命!誰來教教他該怎麼回答這一連串的問題?真是太不公平,嚴格算來他真正當父親的時數尚且未滿二十四小時呢,還沒機會好好享受為人父的弄璋之樂,就得先面對兒子啟智時期的敏感問答題了!不甘心哪!而那個造成今天這局面的始作俑者——鐘應伶,還不知在哪個角落逍遙自在,狠心地丟他一個人對著兒子孤軍奮鬥,嗚……真沒良心……
「爹地……」看來奇奇要開始發問了。
啊!四碟小菜擺上桌。
救星來了!
向乙威幾乎是痛哭流涕地,眼巴巴閃著求救訊號望著鐘應伶。她沒注意,專心忙著手上的工作還一邊吩咐著。
「這兩碟比較清淡,蛋白質又多,給奇奇多吃一點,這兩碟就留給你開胃——怎麼了?」她終於發現向乙威異樣的表情,忙碌的手跟著停了下來。她狐疑地望著他,同時注意到兒子滿臉的大惑不解,心下開始警覺起來。
他怨夫似地投給她哀恨莫名的一眼,喃喃抱怨:「你兒子懷疑我不是他的親爹,還在問他是怎麼生出來的!」
好不容易有機會丟出燙手山芋的問題,他倒要看看鐘應伶這四年來是用什麼手段哄小孩的。她比他多了四年當母親的經驗,應該不是第一次碰上奇奇問這些問題吧?
絲毫不見她多作考慮,幾乎是立即的,她反射性地回道:「長大以後就知道了,媽咪不是說過了嗎?」
對哦!他怎麼都沒想到?
這種最傳統、最便捷、最敷衍的哄小孩的風俗話,他剛剛幾乎想破了頭都還沒想過。人家多了幾年為人母的經驗就是比他老道,雖嫌太過草率,倒也成功地堵住了小孩問不完的話。甘拜下風,回頭他會好好研究討教這門:與孩童溝通的藝術!
向乙威才準備拿筆將這番心得記下來,不料奇奇又開口問了。
「我已經長大了,今天老師量身高,她說我長高了兩公分也,妮妮她們都沒有長大,只有我長大,媽咪——」哀求的尾音拖得長長的,頗有今天不賴出個結論勢不罷休。
鐘應伶真是上輩子欠他們向家人似的,今天一整天的時光裡,她陸續被這兩個有向氏血源的大小男人苦苦追討一卡車的問題;還沒擺脫那個大的就得應付這個小的,這樣雙管齊下的疲勞轟炸,真不知她接下來還能撐多久?也許她該考慮開始吃素、求願、消孽障了!
「聽著——」她終於擺出嚴母晚娘臉,準備來一段飯前精神訓話——
「威?果然是你!我看到你的車停在外面,就知道你又來這裡吃晚餐了。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這家餐廳難吃死了你幹麼還——」
突然殺出來的程咬金打斷了鐘應伶差點出口的洩底話,一家子三口人同時看向這名不速之客——姿文小姐!
顯然四個人四張臉都是一樣驚詫。
萬姿文的開場白終止在看見坐在向乙威對面的小奇奇後自動消音。她瞪大了一雙牛眼,不置信又驚恐莫名地來回瞧著父子檔,忘記要合攏還沒關妥的嘴巴。
「你……你……你們?」她被嚇得不輕,奇奇好奇的眼同時望向她。
「你來做什麼?沒看見我們在用餐嗎?隨隨便便跑來打擾別人是很沒禮貌的。」向乙威打破僵局,神色倏然凝肅起來,擺明了「不悅被打擾」的態度。
被他一吼,姿文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顫巍巍地道:「你……他……這小孩是……是不是……跟你……
是……父子?」她本來想說私生子的,偏在他狠絕的目光下硬生生改了口。
太像了,他們實在太像了!她實在想不出向乙威還有什麼叔侄兄弟有可能有這樣一個孩子!尤其向乙威是獨生子,有哪一號親戚會生得出一個再版的向乙威?
「沒錯。」向乙威給她肯定的回答,當下直接壓低了頭對著兒子來一場機會教育。
「奇奇你看,人家不認識的阿姨一看到我們,馬上就認為我們是父子了,你看爹地沒有騙你吧?」他興沖沖地觀察兒子深思的表情,像在等候判官裁決結果般猴急。
「媽咪?」奇奇打算問向在旁的陪審媽咪,當場逮住了正準備開溜的鐘應伶。
完了!
在場三位年齡超過四歲的大人都知道玩完了!
鐘應伶恨不得跟兒子來個六親不認,順便挖個地洞埋進去躲過這一劫。可惜今天鐵定是老天要亡她,在劫難逃了……這一天為什麼這麼漫長啊?
萬姿文想崩潰的程度不下於她,如果說剛才看到奇奇時她的嘴巴可以吞下一顆雞蛋,現在看到鐘應伶後,她吞下三顆泰國芭樂都沒問題!而又再聽見這孩子喊的那聲「媽咪」,她相信自己離口吐白沫已經為期不遠矣。
喪失理智之前,萬姿文猶垂死地問著在一旁閒閒納涼的「前任」未婚夫。「她、他們,就是你要跟我解除婚約的理由?」她幾乎害怕聽到答案。
「可以這麼說。其實大部分原因,我相信中午我們已經談過了,不需要我再多做解釋。現在你既然看到這種情形,只好提早介紹你認識我的家人了。」向乙威好整以暇地回答她,刻意忽略鐘應伶頻頻怒瞪他的雙眼。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7:43
第七章
看著兩人之間的眉來眼去,更加惹得萬姿文怒火中燒。早該猜到的,難怪中午就一直覺得這尾護士小狐狸特別眼熟,原來早在來美國踏上的第一家餐廳就已打過照面;莫怪乎當時她一直覺得未婚夫神色超乎尋常,原來!早八百年前她就已經踏進狐狸精的範圍了!而這範圍竟遠及約莫四、五年之久,看眼前的小孩便不難猜測他們有多久的「姦情」!
「威,你要考慮清楚,區區一個服務生或小護士連替你提鞋也不配!千萬不要被來路不明的狐狸精給騙了一輩子!」她不甘心,離披婚紗只差臨門一腳了,說什麼都不輕易讓出向夫人寶座。
「注意你的用辭,姿文。」
「你說誰是狐狸精?」鐘應伶憤怒的質問同時和向乙威的警告一併出口,像只隨時準備撲向敵人的母貓,蓄勢待發。
她本來不想鬧大的,她一向避免跟人起衝突,可惜今天萬姿文踩到她的地雷了。自從八歲那年父親丟下她和臥病的母親,跟個不知名的野女人私奔後,「狐狸精」
這類的名詞一向就令她深惡痛絕。凡是有關奪人夫之類的品種她一律唾棄有餘,怎料今天會平白無故被冠上這等低賤字眼!
心火愈燒愈旺,別以為她是好欺負的,論先來後到,她還是個進過禮堂的前妻呢!比起這尾戒指沒套牢的未婚妻至少提早出現五年以上,誰才有真正的資格罵別人狐狸精啊?
「姓萬的,別仗著你掛名未婚妻就可以站在這裡撒野,有種在罵人之前先打聽清楚,免得知道後嚇得屁滾尿流!」鐘應伶火大開葷了!
萬姿文著實被她這股氣勢震懾了好一會兒,待回過神重新咀嚼這段話,差點沒氣到嗆死,惱道:「你罵我什麼?」撒野?屁滾……她尖聲大叫。「你竟敢這樣罵我?憑你這種人也敢罵我!你有什麼名堂值得委屈我去打聽?憑什麼……」惱羞成怒的程度已幾近歇斯底里狀態。
「死三八、臭八婆、濫蝴蝶、瘋婆子、大花癡、笨女人……」欲罷不能,鐘應伶罵上癮頭,看來她的粗話本事也不是三天兩頭才練得。
在旁觀戰的父子檔,嘖嘖歎為觀止,好不佩服!
「你……可惡!給我住口!」萬姿文氣得渾身發抖,怒極下,伸出纖纖玉爪攻向鐘應伶。
鐘應伶輕巧閃身,險險躲過。同一時間,向乙威迅速躍出餐桌擋到她身前,大掌抓下萬姿文出襲的五指功,微微使力,他凜著臉道:「鬧夠了嗎?容我介紹,這位是我兒子的母親,是我前妻,鐘應伶。開口之前請放尊重,下次我可不會輕易饒恕隨意侮辱我兒子母親人格的人。」警告似地說完,他放鬆力道放開箝握,轉身摟過鐘應伶。難得她無心反抗,溫馴地偎近他懷中,狡黠朝萬姿文露出勝利的笑容。
這對「前夫妻」真是懂得適時相互利用,各自心懷鬼胎。向乙威是趁火打劫,伺機抱得美人歸;而鐘應伶則是藉此耀武揚威,乘機提升地位出出風頭,逞逞一時快慰!各取所需,兩人都不覺誰有吃虧。
可憐了當場被他們宣判無期徒刑的姿文小姐,這一刺激直下油鍋煉獄,她不可置信地道:「她……她就……就是……跟你離婚了五年的前妻?」
她無法相信,也莫怪她不敢相信。除了鐘應伶的樣貌跟以前她所看過的照片完全不符以外,就連向乙威的態度,最是超乎她所想像之外。
不該是這樣的。據她所知,向乙威一向最忌諱別人在他面前提起他前妻,連問都沒人敢問。全公司(包括海內外的部門)皆知,若有人膽敢在他面前問起,或不小心提到任何有關「前妻」的字眼,那個人就可以開始考慮後路了。階級連降三職等還算小罰,就怕前途將是從此慘淡無光。大家都相信,向乙威應該是憎恨他前妻的,沒有人知道其中原因。但由他這般敏感痛絕的態度來判斷,不難猜測有朝一日若讓他有機會碰上他前妻這號傳說中的人物,定會發生一場聳動世紀的分屍謀殺事件!
可……可……現在……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萬姿文覺得她才是那只昏倒在鋼琴上的貓。搞不清楚究竟是誰在騙誰,她究竟又被多少人耍了?
眼看面前恩愛異常的兩人,她實在無法聯想向乙威有可能會拿把刀砍了他前妻。他看起來甚至是根本捨不得放開她的,而且還如膠似漆!最令人眼紅的是,他們早珠胎暗結,孩子都生這麼大了!她招誰惹誰被耍著跟他訂婚?又拿什麼子兒跟人家競爭?
她好怨呀……
怕弄糊臉上精緻完美的妝,萬姿文一滴眼淚也不敢掉出來;僅用她一雙哀淒無限的大眼,苦情悲絕地怨瞪那對黏皮糖似的人影,像要用眼神報復似的,千刀萬刮尚不足洩她心頭一整窩的鳥氣。
「我們的確離婚五年,最近這幾天才湊巧遇見。你知道我爸住院的那家醫院吧?那剛好是她服務的單位。
真是意外的巧合!我們才會再度碰面。這幾年我們是互不來住,也失去聯絡。跟你差沒幾小時之前,我也才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兒子活在世上。」基於道義或責任,向乙威認為有必要稍做註解。畢竟曾訂過婚,她也白白浪費了一年的時光。若讓她含冤帶恨地一直以為訂婚前就被欺騙,對她而言,可能是永久的傷害,一輩子都無法釋懷。而對雙方來說,更不是彼此所樂見。
嗚咽一聲,萬姿文終究崩潰地哭了起來;不惜哭花了整張臉,宣洩積怨已極的委屈。她哭得肝腸寸斷,教人好不同情。
「前夫妻」倆面面相覦,向乙威適逢今天第二度面對眼淚、他真的沒轍。倒是鐘應伶反應最快,瞥見老闆已經發覺不對地向這頭蠢蠢欲動,暗叫不妙,迅速推著向乙威坐回位置,反手搶過桌上「特調」開胃酒,討好地趨近姿文小姐,軟言勸哄。「不哭了、不哭了!乖,事實上姊姊我是不會跟妹妹你搶向夫人的寶座的,你就別傷心了。來,喝了這杯酒壓壓驚、提提神,擺個最美的笑給未婚夫瞧瞧。他這個人啊,最討厭愛哭的女人了,我就是太愛哭才被他休掉的。」極盡安撫,使出渾身解數,她刻意忽視向乙威滿臉的不贊同,哄到萬姿文依言灌下整杯酒。
直等到老闆觀望了半天才撤退的腳步離開這圈禁區,向乙威、鐘應伶,連同奇奇算在內,才敢放鬆地吐出一口氣。
呼!總算好險。
「你是說真的?你不跟我爭是真的嗎?只要我不哭,他還是會給我機會?」萬姿文怯生生地提出疑問,猶帶一絲希望地向鐘應伶尋求有效的保證。
鐘應伶敢打賭,身後的向乙威必定快發飆了,再不離開他的暴風範圍,難保他不在兩分鐘內鬧翻整間餐廳,硬逼她收回剛才的「勸酒話」!
「呃,有什麼問題你就問他吧!我想你也餓了,不如坐下來跟他們一道用餐。我還忙,必須工作——」她敷衍著準備開溜,不料身形才移動,下一秒——
碰!
槍聲響起,一顆子彈凌空襲來,險險從她耳際掃過,顯然方纔她僥倖在轉身時湊巧躲過第一波攻擊——
「危險!」
碰!
第二聲槍響與向乙威的警告同時出聲,不及細想,鐘應伶伏低的身子轉眼被向乙威抱著滾離桌腳,他迅速地撲向她並護著她躲開攻擊。
嘩!
餐廳喧然,頓時陷入恐慌氛圍中。只約略聽聞兩聲不容置疑的槍響從前方大門處傳來,卻不見發射子彈的槍手。現下躲的躲、藏的藏,能逃的便逃,就怕被突然冒出的失心瘋恐怖份子當成索命標靶。
鐘應伶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眼角運巡餐廳內任何一處歹徒可能藏身的方向。輕輕地,她試圖推開向乙威的壓護。
「讓我起來,歹徒的目標是我,你這樣會很危險的。」不小心說溜嘴,她警覺地瞄向身上向乙威的表情。
他回她一句悶哼,眉頭皺得死緊。額上冒著汗,臉色似乎有些白,她怪異地推開他些微距離,這一看——
「啊——」萬姿文首先用尖叫反應,驚駭無比地指著向乙威。「他……他中彈了……」在場少數幾位懂中文的員工全嚇白了臉,紛紛搶著躲進廚房避難。
瞪著眼前源源冒湧鮮血的傷口,鐘應伶幾乎無法思考,累積了多年醫護的經驗,此刻她卻怎麼也冷靜不來。「天……你中彈了……你中彈了!快放開我,抱著我你會更危險……」她慌得哭著想推開他,一手顫巍巍地按向他傷口,黏稠腥紅的熱液讓她控制不住理智開始狂亂。
「別動!你這樣會讓我更痛,也會讓我們更危險。」
向乙威咬牙低吼,騰出一隻手拉下趴伏椅子上的兒子,塞進安全保護範圍。
「讓我出去引開他們,他們的目標是我,你的傷口再不處理……」她說不下去,雖然已經確定子彈僅僅從他右肩貫穿而過,但若不趕在有效時間內治療,失血事小,發炎更嚴重。
向乙威不為所動,依然伏在她身上,拉直了全身神經細胞注意餐廳內的所有動靜。
眾人屏氣凝神地傾聽,喧然舉寂,噤聲觀望歹徒的下一步動靜。時間在窒人的沉默中流逝,一分一秒試煉著每個人的耐心。
歹徒似乎在射出兩發子彈後便沒下文了,不見任何持槍威脅殺人的歹徒竄出,更不聞第三發子彈響聲,是歹徒開槍後便逃逸了呢?抑或是仍躲藏在暗處。
詭異瀰漫在空氣中,恐懼更腐蝕人心,餐廳內連汗水滴落的聲音都教人魂飛魄離……
「啊——」萬姿文響徹屋頂的尖叫聲第二度劃破沉寂,嚇得眾人沒命似地更往角落縫隙塞,唯恐躲慢了,此生非死即殘。
向乙威更將手上兩條命根子——鐘應伶和奇奇,摟得死緊。非常時期的緊要關頭,不得不陪著眾人風聲鶴唳。
等了老半天,尖叫聲稍歇息,不聞第三顆子彈來襲。眾人怯怯探頭望向發聲源——
只見萬姿文滿臉痛苦表情,扭著身體滾落地板,這情形無異使得人疑雲橫生、驚恐至極——
她也中彈了嗎?什麼時候被暗算?
暗處的槍手握有滅音手槍?
「救……救命……」她發出微弱求救訊息,扭曲的臉上冒出豆大冷汗,可憐兮兮地望向全場唯一的老同鄉,祈禱這對「前夫妻」不計前嫌,如今她己求助無門了……
「我……我想……上廁所……」她虛弱地宣佈。
鐘應伶心底暗叫糟糕,藥效發作了!她心虛地將眼神瞟向四周遊移,不期然仍是碰上向乙威一對瞭然的目光。沒勇氣迎視他眼底的指責,她訥訥地開口提醒:「危機……還沒解除,你傷口……不痛嗎?」她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仔細地審視他的傷口,所幸子彈似乎沒傷及大動脈,血流的速度也減慢了。
向乙威痛得已沒力氣計較,無法當場揭穿她歹毒的惡行,這筆帳暫時只能記著了。
「唔……」等不到好心的志願義工願意伸出援手,萬姿文忍不住了。低嗚了聲,管不了埋伏的危機,身體的不適逼得她火燒屁股地衝向遙遠的洗手間。
呼!解脫。
她得以宣洩一番,眾人耳朵繃緊的神經也得以休息,子彈似乎也歇腿去了。老闆從廚房探出頭顱,斟酌決定解除危機,找來一把擴音器,從容站上發言台,嗯哼!宣佈——
「啊——」熟悉的女高音尖叫聲第三度響起。
眾人相覷觀望廁所方向,評估此次叫聲是否又是放羊小孩的老把戲。
「啊——」尖叫持續,頻率由遠而近,叫聲漸由廁所移出,歇腿觀戲的眾人悻悻然等著尖叫女前鋒現形——
哈利路亞!
全場同時倒抽三大口涼氣,姿文小姐竟已落入歹徒手裡!
「不准動!誰敢過來我就殺了她!」臉上套了絲襪的持槍男子押著姿文小姐移出廁所藏身處,操著令人懷念的台灣國語放出場面話。
七成以上的美國人民皆苦惱溝通不良。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這位大哥要錢的話我可以開支票給你!子彈無眼,犯不著殺人觸法。」老闆操著廣東國語出面談判了,算準了再過不到兩分鐘就有警員來支援,說什麼他都得防止餐廳出人命,這可攸關往後餐廳的生計與名譽啊!
「哼!」歹徒冷哼,不屑接受賄賂,撇頭看向餐廳角落,他媽的!歹徒暗啐。這會兒哪裡還有鐘應伶的蹤影?一家子三口人早已趁著尖叫之亂而逃之夭夭了!
行動失敗,歹徒氣極,抓人質的手洩恨般地用力。
可憐萬姿文差點斷氣,早已無力發聲尖叫。
「姓鐘的,這只是警告,老子下回不會讓你活著開溜!」
歹徒押著人質移向餐廳門口,臨出門前不忘對空氣放話。直撤離到餐廳外空曠的停車場,凌空開了聲空炮彈,將人質朝地上一丟,大轉身逃逸無蹤。
咻——
姿文猶如風中殘燭,呆楞楞望著空無一人的停車場,冷颼颼的晚風襲來,無限淒涼。
怨啊……
那歹徒既然針對鐘應伶而來,幹麼抓她當擋箭牌?她招誰惹誰來美國被嚇這一遭!慘遭池魚之殃不說,最丟臉是廁所上到一半,屁股沒擦就被挾持,這……傳回台灣去她還能做人嗎?
嗚……怨那死沒同情心的向家三口子,逕自顧地落跑,狠心丟她一人被挾持,太……太沒人情味了!再怎麼說都是她做了人質才得以讓他們逃跑成功,況且大家同是來自台灣小島的老同鄉,丟她一人在這裡吹冷風未免太沒道義!
不甘心啊……
萬姿文坐在地上品嚐人情冷暖,捶胸感慨遇人不淑,細數那前夫妻倆欠她的條條罪狀,愈想愈不甘……
忽地,刺眼車燈直直朝她照來——
「快上車,快!」是鐘應伶!
奔馳跑車緊急在萬姿文身前十公分煞車。
不由分說,車門一開,在她仍沒反應過來前,三兩下已被拖上車,揚長而去。
比拍動作片還來得親歷其境!
萬姿文尚且還沒回魂,傻楞楞地望著身旁駕駛座的女特技員——鐘應伶,腦筋仍無法消化剛才的一連串過程。
「坐好!綁上安全帶,我們要快些趕到醫院去。你有空的話,不妨挪出一隻手去後面替他止血。」鐘應伶邊專心開車邊吩咐。
萬姿文這才回神注意到後座的父子。向乙威橫躺、眼睛半閉;他兒子奇奇正跪在他身上用力按壓他右肩不斷冒血的傷口。
美目霎時間熱淚盈眶。
姿文小姐單細胞的多愁善感又開始發酵。
他們來救她了!
他們沒有拋下她!
他們不顧有流血愈來愈多的生命危險,回頭來接她!光為了這個理由,前面所有關於他們一家三人的罪狀都可以一一赦免了。
太感動了!
她就知道只有中國人才懂人情味。
伸出纖纖玉手,擠了老命也要把血止住!
如果萬姿文猜得到,造成她拉肚子的原因,是因為喝了那杯滲了瀉藥的開胃酒,她大概會後悔太早特赦了鐘應伶的罪,並且早已跳身逃逸。
現在的她,被人使喚利用了還力圖感恩回饋地幫忙止血。
不是鐘應伶特別有良心,更不是因為同是台灣人而拉她一把。說穿了,只不過臨時需要多個幫手而已。畢竟她得專心開車,而奇奇年紀小力氣又不大,待會兒若想單獨處理向乙威的傷口,要搬運他龐大的體型可不容易!
這件事可不能鬧大,她希望隨後而來的警衛人員把這件槍擊案當作瘋子闖關來處理。這種私人恩怨別人插手不來,風聲一過,幾個禮拜就隨著人們遺忘而雲淡風清。她是這麼算的,去醫院不是要送向乙威去急診醫治,只是需要回她熟悉的病房單位,搜刮幾樣救急的醫療用品。她檢視過他的傷口,子彈直接穿透肌肉組織,所幸沒殘留彈片碎骸或傷及筋骨要害,只是血流得多了些;只消止血包紮外加補充幾瓶點滴體液,相信就不會有大礙。她的專業急救判斷向來不會錯,戰地護理的豐富經驗不是唬人。
看著拚命幫向乙威止血的姿文,鐘應伶決定不跟姿文計較之前的口頭恩怨,對她重新評估一番。也許心裡多少是對她有些過意不去,人家無冤無故被捲進她個人的事件中,被歹徒嚇得魂還沒附體,就又一頭被牽著耍得團團轉;這對一個單獨前往異鄉又語言不通的千金小姐而言,這可是畢生一大夢魘呢!
唉!鐘應伶歎息,無聲在心底對她說抱歉,感慨仍是多拖了個無辜者蹚進她的渾水來。向乙威已經夠令她頭大,現在姿文大概也已脫不了關係!當作給嬌嬌女一番磨練吧!若不是身不由己,她相信自己會很樂意多交她這個女性朋友的。就看在她是向乙威的未婚妻分上,說什麼都得盡到地主之誼好好照顧人家。而且……盡量避免讓她波及危險,這得好好構思計劃一番。如果可以,她必須鼓勵向乙威盡速帶著萬姿文回台灣,遠離這個是非區。
思及此,心頭不由得又浮起淡談愁緒。已經有五年,她不曾也不准自己再度陷人這種感傷的低潮情緒;那容易使人脆弱、失去生命。
割捨……做起來簡單,要欺騙自己卻不容易;像是注射了嗎啡仍無法止痛的癌症瀕死期,除了要對抗無邊上癮的思念離情,還得用力壓抑絕望意念不斷侵襲。
往事不堪再回首,她甩了甩頭,努力揮去這番思緒。不期然,發現肩上不知從何時起竟覆了只厚實大掌,恍然明白,後座負傷的男人,一直緊緊地、牢牢地、用著他僅存的意志力,向她證明他的決心。
尚存餘溫的熱度,穩穩由他掌心傳來。不安分休息的他,撐著車門和兩分力氣,從靠窗的這方空間伸手訴說感情。像要將她全身重量都依入這隻手掌來承受,是支持,也是保證,無聲地堅持為她遮風擋雨……她聽到了,她聽到他的誓言,從掌心傳進她的心底,是絕不妥協的心意。
她不禁顫抖,斷線的珍珠沿著臉龐滑落。今天第二度,她允許自己再次展現脆弱。這鐵血據傲的男人,負傷中仍不斷堅持他強悍的溫柔,怎能不被打動?就這回吧!讓她短暫釋放她許久不曾流露的溫馴,享受片刻被保護的嬌柔吧!等今晚過後……不知道能否還有機會再次擁有……
任由大手靜靜為她拭去收不住的熱淚,模糊中,醫院在望。輕輕按下大手,不著痕跡地將之推回後座。車子於停車場停妥之前,她已恢復平穩自持。沒多拖時間,煞住車的同時,一腳已跨出車門,臨走前吩咐道:「你們全留在車上等我,我馬上回來!」僅稍回頭瞥了向乙威一眼,不再耽擱。
「咦?為什麼不直接送他去急診呢?」萬姿文疑惑的問句追在後頭。得不到答案,纖影已沒入電梯中。
「媽咪很快就會回來的。」一直乖巧默不吭氣的奇奇,出奇堅定地回道,眼神裡是全然的信任。他小手仍盡責用力地按住父親受傷的部位,不顧整雙手已沾滿殷紅,一刻也沒移開。
姿文又急又懊惱,無計可施下只好留下來等了,繼續協助奇奇止血的工作。她懷疑地問:「小朋友,你知道你媽咪到底在做什麼嗎?再這樣讓他流血下去,可是會死人的!」怪不得她烏鴉嘴,這輩子還真是第一次看人中槍,又流了這麼多的血;到現在她還沒昏倒,連自己都正在懷疑這是個奇跡。
「媽咪說她會回來,她就一定會回來!」奇奇肯定無比地說道,小臉已皺起一絲不耐煩。這表情像極了向乙威生氣前的樣貌,彷彿非常厭煩別人對他們的質疑,是火山爆發前的預兆。萬姿文噤聲不敢造次,實習約一年的未婚妻下來,別的沒學會,察言觀色倒是看得快。這小孩將來一定不簡單,小小年紀就有虎嘯生風的架勢,連她這麼大個人都已經畏懼七分了,少惹為妙!
於是乎,她乖乖等了。
倒是看到已經痛到右肩幾乎全麻的向乙威,微瞇半歇的眼瞼下,一雙深思究判的眸光是直勾勾注視著兒子的。驕傲、憐惜、不捨、了然……種種情緒在他內心翻湧。他已經約略領悟了某些事,看奇奇遇事的冷靜及見血的反應,如果他猜得沒錯,這孩子跟著鐘應伶,必定經常遇上這種事,而且是習以為常。他痛心,他們母子倆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多久了?早在奇奇出生後?抑或更早,在他尚未出生前?
如果鐘應伶真是瞞著他,獨自一人帶著痛苦的秘密與他離婚,他懷疑這輩子是否能原諒鐘應伶和他自己……最好都不是,不要讓他發現她想盡辦法跟他離婚是為了隱瞞他而獨自涉險,要不他可能再也控制不住,會想親手扭斷她的小脖子,和舉槍自縊一百次!
他會查清楚!今天的事件已經給了他一條線索,這點小頭緒也許對五年前的他而言會稍微棘手,對五年後現在的他來說,要調查個前因後果簡直易如皮毛。明天!頂多不出十二個鐘頭,「向氏」情報網必定會查個水落石出,他只消靜待石毓主動跟他聯絡。不會太久了,他篤定!
「啊!她回來了!」姿文首先看見由電梯跑出來的鐘應伶,她手上抱著大紙箱,匆匆忙忙跑來。
的確是快去快回,前後不超過五分鐘!
抵達後,她先將箱子放置車尾行李箱,從中取出幾樣用具後迅速鑽進車子裡,動手調整向乙威的姿勢。擺妥之後,她直接命令:「姿文,你先幫我脫掉他的襯衫。」
裝作沒看見姿文一臉的糗紅,她忙碌地摸索旗袍腰側的暗袋。
「你車裡有沒有準備水?」這次她問著向乙威,從暗袋裡掏出一顆膠囊,看來是準備拿來喂病人的。
他嫌惡地皺起眉,仍是不甘不願地舉起一隻手指指向礦泉水的方向。他們心知肚明,向乙威這輩子最最痛恨吃藥。
鐘應伶聳了聳肩,伸手取過礦泉水,無辜又堅持地將膠囊遞到他唇邊,哄勸著:「這顆藥可以預防你的傷口發炎,而且也可以讓疼痛減到最輕。吃了它,你才會好得快,要不然再過幾小時你可能就發燒昏迷了。乖,它有膠囊包裝不會苦的,吞下去之後,包準你明天又是一尾活龍:「她諄諄勸誘。
萬姿文真是膛目結舌!嘖嘖不信地看這天下奇觀。
向乙威大人曾幾何時這麼像個賴皮的小孩子?區區一顆裡了膠囊的消炎止痛藥,需要這樣死皮賴臉地誘哄半天,然後還得捏著鼻子如臨大致地被餵服吞下!太……
太教人跌破眼鏡了!再看看他兒子,仿如一副感同身受的苦瓜相,真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很好,現在我們得開始了!」趁著她發呆,鐘應伶已迅速剝除向乙威身上最後一件上衣,二話不說地開始清理傷口上的血漬。
「你……你要自己來?醫院就在這裡為什麼不直接送他去醫治?萬一……萬一傷口感染或繼續流血怎麼辦?」萬姿文不可置信地怪聲大叫,驚恐地看著向乙威皺緊眉頭忍著痛。
「如果你再不幫忙我替他包紮傷口而杵在那裡哇哇叫,他傷口發炎的速度就更快了。現在能不能請你幫我打開那罐紫紅色的藥水遞給我?」鐘應伶沒空多做解釋,直接教她做事才能讓她乖乖閉嘴。
倒是一旁的奇奇動作比較快,在鐘應伶說完後早已先一步遞上她需要的藥水罐了。這行為立即獲得雙親投來溺寵眼神的獎賞,他呵呵咧嘴理所當然地承接。
萬姿文不服了,她繼續怪叫:「喂!喂!搶功勞可不是這般搶法,我又不是不做,幹麼搶我的工作做?」
看來她的心智成熟度真的有待評估,這會兒倒跟個孩子計較起來了!不過也罷,至少接下來她會努力搶著協助處理傷口了!
只見這一大一小兩位流動護士,一會兒搶繃帶、一會兒奪紗布,搶著看誰最快呈上卿點用品,忒地效率十足!鐘應伶順利加快治療速度,毫不拖泥帶水;沒多久,在繃帶尾端綁上固定的活結後,宣佈大功告成!
吐了一口氣,鐘應伶抹去滿臉的汗,開始收拾殘局,不忘繼續叮嚀:「血已經止住了,但不能大意,待會兒回家至少要吊個五瓶點滴才能安心。不要跟我吵,你流失的血還得補回來呢!我可不希望讓你軟趴趴地隨時昏倒。好了,我們先送姿文小姐回飯店吧!今天也夠她累了。」
說完,拿起最後一件沾血的絲質襯衫,朝停車場內標明垃圾分類的感染區一丟,全部搞定。她拍拍屁股,啟動引擎迅速離去。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8:40
第八章
兩點整。
車子在一棟獨院洋房前熄火時,已是深夜的凌晨了。
鐘應伶在決定開來向乙威這裡前,先送了萬姿文回飯店,順道繞回公寓。沒有意外地,她的公寓已經被人闖入弄得一團混亂。習以為常地當作沒看見,她收拾了幾樣細軟,決定今晚就帶著奇奇去他那邊過夜。今晚他得吊一整夜的點滴,她也打算看顧他一夜。反正她那裡目前不方便住人,只好選擇他的窩了。
向乙威他父親在亞特蘭大購置的房子還真是闊綽。
奢侈地住在這將近三、四百坪的美式洋房,多住個三十個人都不成問題,鐘應伶咋舌感歎,人家有錢人就是懂得享受。不但獨戶獨院,四周還依樹林伴湖泊,好不愜意!看來向乙威可以舒舒服地養病了。
將車子停妥後,她先下車抱起已酣然熟睡的兒子進屋。不多久,屋裡迎來了一位滿臉惺忪的胖黑人老婦,黑暗中看不清婦人臉上的五官,只見她露一排白牙衝著來客直笑。
「晚安,我看到少爺的車子回來了,想必你是他的客人吧!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喔!這小孩先交給我來安頓吧!」說著已順手接過小奇奇,鐘應伶沒錯過婦人近距離注視奇奇之後的詫異神情。唉!又多了一個人發現向乙威他們父子的關係了,未來的麻煩事可想而知。
她放下手上的小行李,隨口說道:「你的少爺他受了點傷,我送他回來,等會兒順便替他打點滴。如果你方便,也許可以幫我扶他進屋,唔……我後頭還有東西要搬。」
她簡單地做完解釋,轉身回到車子,才想起忘記做自我介紹了!聳聳肩,決定回頭再說,倒是老婦人轉眼已隨後跟到。她壯碩的身子三兩下從車子裡扛出了向乙威,頗有微詞地喃喃著:「一整天跑哪去了,連老爺開完刀沒人顧也就溜了。幸好你珍姨馬上趕回去,真不知你來亞特蘭大還有什麼事好忙的,陪父親度個假也會玩到受傷!」
向乙威勉強露出一絲微笑,撐靠在婦人的厚肩上,用殘餘的力氣開口道:「能看到你真好,蘇菲,我就是特地留著這口氣回來聽你嘮叨的。跟你介紹,她是我的前妻,Irene·鐘。剛才進門的那個小孩,相信不必我說你也猜得到,是我流落在外的兒子!你可以叫他Ricky。」
故意忽略鐘應伶投來的不贊同,他繼續說道:「伶伶,這是我的管家,蘇菲亞。」
朝婦人管家好奇的黑臉簡短地點了個頭,鐘應伶從車後抱起大紙箱跟在他們後頭進屋;蘇菲亞管家忍不住發問:「那是什麼東西呀?」她聽到箱子裡頭的東西,隨著走動會發出玻璃碰撞的聲音。
「點滴。」向乙威悶著聲音告訴她,苦著一張臉想像待會兒的一番長期抗戰。他的靜脈等一下得被餵服五瓶點滴,想起來就令人不耐煩!
「不能用喝的嗎?」他猶自垂死掙扎地回頭跟他前妻打商量,就盼她能額外賣個人情。
「不行,那效果太慢。」鐘應伶擺出老護士的晚娘臉,判給病人沒得商量的結論。
抗議無效,向乙威垂頭喪氣地進了屋子,一副認命大丈夫的模樣。跟在後頭的鐘應伶,看了不禁莞爾。她前夫仍是老樣子,當個病人老是這麼不合作,拗起來比小孩子還賴皮!
「你整個晚上都沒吃東西吧?」他這句話是早在帶奇奇去中國餐廳時就想問了。需知鐘應伶從醫院下班前就已延誤交班時間,又是遲到趕去餐廳打工,其間根本沒時間先吃晚餐裹腹。而這幾個鐘頭折騰下來,也都一直空著肚子。過了宵夜時段,她不擔心,他都開始替她的薄胃壁捏冷汗了;這妮子根本就是利用胃酸來折磨自己!
「蘇菲,麻煩你先煮點面給她墊胃,她至少有十二個鐘頭沒吃東西了!」管家扶他於沙發躺下後,他隨即吩咐。
鐘應伶沒反對也沒停手。放下箱子後,她馬上動手取出點滴、針頭,以及注射延長管,開始打針前的準備作業,一刻也沒休息。
向乙威又開口了。「拜託!別這麼趕了,你沒聽到我叫蘇菲去替你張羅晚餐嗎?不妨先吃完再來吊點滴也不遲。」他繼續為自己做最後拖延戰術的努力,希望前妻大人法外施恩。
鐘應伶找來了掛勾,剛好可以利用裝飾的吊燈來懸掛點滴。架好裝備後,她取來止血帶,回道:「等她煮麵的這段時間,少說也有十來分鐘;而我替你打上點滴只需要幾秒鐘。再浪費時間下去,除了你的體力會繼續耗損,我們大家也不得休息。」說完已不容辯駁地將止血帶綁上他手臂,涼颼颼的酒精棉球隨後擦上他皮膚表面,向乙威不舉白旗不行了!
「可不可以少滴兩瓶點滴?」他不放棄地討價還價。
只見他前妻下針前僅僅回給了他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
難怪小孩子最怕看見醫院裡的白衣護士,看她這般冷血便足以解釋一切。
來不及感覺,熱辣辣的針頭已經成功地穿進他血管裡;隨後點滴的水分涼呼呼地流遍他靜脈血液中。真不是蓋的!他就知道他前妻的技術是一流的,隨隨便便就一針見血無誤地命中,讓人連痛也不會痛。
「OK!現在開始,每一瓶點滴大概會滴個四、五個鐘頭,你可以休息了,睡個覺,傷口才會好得快。點滴快滴完的時候我會來換,你不用擔心。」鐘應伶盡職地交代,全然一副職業化的態度。
調好點滴速度後,她還伸了伸懶腰。
向乙威是有些感動的,不過他還是想挪揄一下。
「喂!一個盡職的護士不會連基本的保暖被蓋也不給吧?還是你能夠提供更實質的?」他衝著她笑得色瞇瞇的,有垂涎三尺之虞!
她敢打賭,現在若不是他傷口仍痛,點滴絆住他的行動,不用想,她絕不能在他的地盤上全身而退。這男人根本不會放過任何惡虎撲羊的機會!
「我剛來你家參觀,不曉得你家的棉被都長在哪裡。
相信你的管家會很樂意提供,況且依她的體型,可是比我這副皮包骨來得更實質!」最好壓死你!她暗暗詛咒。
「嘖!嘖!嘖!你這老護士實在惡毒,我可還沒提醒你一般護士該盡的職責,像擦澡、換衣服之類什麼的。別忘了,點滴輸進我體內,膀胱可是隨時需要排泄的!」他繼續壞壞地提醒她,愛看她臉紅無措的表情。
她的確刷紅了臉,不過仍不認輸地抬槓。「你的皮厚得可以預防細菌偷襲你了!想換衣服的話我可以指導你那位親愛萬能的管家執行,而生理方面……等會兒我會找找看有沒有花瓶或保特瓶之類的東西,夠你排泄一夜了!明天早上等你有體力,自己就能單手提著點滴進廁所了!」她相當的經濟實惠!
可憐他在自己家住院比他老爸住醫院的服務品質差,不但得委屈臨時睡沙發,還讓前妻惡護士對他作威作福。他這番犧牲是為了誰啊?有朝一日,哼!他會連本帶利全討回來,昏昏欲睡的腦中仍不安分地勾畫著將來要回饋給她的甜蜜折磨……
「藥效也早該開始了,真不知道你哪來的體力,撐了這麼久,流了一堆血,竟然連安眠藥也能抗衡這麼久,真是輸給你。乖乖睡個覺吧,這瓶點滴結束之前,量你是沒精神繼續說話了!」她的聲音在向乙威快被睡神征服前清晰又遙遠地傳進他耳裡,他不甘心地吼著。
「可惡!你在點滴裡加了……」沒多餘的意識繼續抱怨,藥效終於戰勝他的意志力,他無奈地被周公找去下棋也!
她嘴上掛著得逞的奸笑,柔荑輕輕撫上他的睡臉,壞兮兮道:「睡吧!睡吧!我可憐的壞脾氣男孩!不需要你多操心,你的生理問題我怎麼會沒考慮到?呵!呵!呵!就等管家睡了,再替你好生伺候伺候,包準你這一夜將無後顧之憂!」瞄了瞄地上的紙箱,邪惡念頭蠢蠢湧現。
好壞唷!她實在太壞了!可是……誰教他老愛先在言辭上佔她便宜?不管了,紅著臉也要干!反正她老本行就是護士,況且……她一向堅持——君子報仇,三小時不晚!
現在,先祭好她的五臟廟去,等養足了精神和勇氣,她的行動才要開始……
向乙威這回慘了,閉上眼前沒先預警地偷瞄一眼他前妻這番神情,要不他會預料得到她又將有一番報復行動了。比起以前的種種惡名昭彰的記錄都來得恐怖詭異。這一役,恐怕他會有半年到一整年的時間,晚上睡覺都不能安穩成眠了。
嘟嘟……嘟嘟……嘟……電話鈴聲?
他沉甸甸地,撐開昏重的眼皮。
入眼的晨光幾乎刺得他放棄清醒。
嗚乎一嘯,他抱頭低低呻吟……
像被困在籠中的猛獸……
哪裡不對勁?
他渾身使不出力氣。
左手臂上的管子提醒他……
他還沒脫離酷刑!
看向窗外的陽光,再瞄了眼頭上那罐液體,客廳裡一片安靜——
誰來告訴他?
天殺的這到底是滴到第幾瓶!
為什麼客廳裡除了他,連只螞蟻也沒有?
幾點了?日頭正直直烤曬他右肩的患處。
那個失職的護理師兼護士躲到哪裡去了?
管家蘇菲亞呢?不會連她也一起失蹤吧!
彷彿應和他的問題,女黑人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她探出一顆黑頭顱,似乎料準他早已清醒。「少爺,你公司的石毓從台灣打越洋電話過來,他說如果你不方便接電話,他直接把資料傳真過來。」
石毓?好小子!真有他的!這麼快就有下落,下次回台灣他會記得給他加薪。向乙威好心情地想,沒注意方才管家說話的方式比平常多了些吞吐。
「打開傳真機讓他把資料傳過來,順便替我拿那支無線電話過來。我沒關係,還有力氣講電話……」
「少爺!」
他的話尾和管家的驚喊同時消失在他從沙發上坐起身的瞬間——刺痛!!
這是怎麼回事?這股痛不是來自肩傷……
他驚恐又茫然地瞪大眼,無法立即消化此刻身體某器官傳來的感覺。
有某種異物……燒灼般地……杵在……不敢確定那是什麼東西……他甚至害怕去確定!幾乎沒有勇氣掀開身上的毛毯一看究竟。順著毛毯下明顯突起的痕跡一路瞄到沙發下……!老天,殺了他吧!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那妮子竟然對他做出這種事……「喝——啊——」
他發出困獸般的嘶嚎……憤怒又淒涼!吼到聲嘶力竭!眼角餘光依舊瞥見沙發下那個東西——那個毀他一世英名的東西——「喝——啊——」
野獸悲慘的叫吼再度衝破晨曦。
鐘、應、伶!
這三個字咬自他心底,幾乎令他內傷!
他已經氣到不知用什麼字眼去罵她了!
那可惡的、該死的、天殺的——
「少爺,別生氣了,鐘小姐這樣也是為你好,裝了個尿管才不用一直跑廁所……啊!對了,你還要不要講電話?」管家手裡握著無線電話,努力將他拉回現實世界。向乙威幾乎快哭出來,管家蘇菲何其殘忍地明白指出了那令他萬劫不復的兩個字——尿管!更慘絕人寰的是——她竟然還握著話筒大聲說給別人聽!
喔!老天,讓他一死為快吧!電話那頭的損友石兄弟,這會兒不知已經笑到天邊的哪個角落去了!
快拿把刀給他痛快吧……
鐘應伶……我恨你……
他再次抱頭呻吟……
彎腰再度扯動了毛毯下的管子……
下身敏感的侵入感受不斷提醒他——
這是真的發生了!他真的失身了……
那馱躺在沙發下的……蓄尿袋……
那些液體就是鐵錚錚的證明了!
不——
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他身上?這是像他老爸那種情況才會用得上!她怎麼能這樣對待他?他以後還拿什麼臉去管台灣那群囂張的部下?
嗚……死了算了!他不想活了……
輕生念頭頓起,電話那頭馬上傳來極力忍笑的聲音。
「喂!老闆,不要想不開啊!反正大部分受傷不太能動的病人,住院也多半都是用插尿管來解決排泄的,你就別大驚小怪了!」聽得出他憋笑欲得很難受,說話有一半是藉由鼻子發聲的。
這是什麼話?諷刺他嗎?明知道他現在是住家裡不是住醫院,這姓石的兔鬼子還不知死活地激怒他,別想他會好心為他加薪了!向乙威發狠。「笑夠的話就把屁快放了,我可沒空陪你用越洋電話聊無意義的事!」
是石毓不幸倒楣,沒算準時間打來,這會兒理所當然要當炮灰了!他勉強地收住笑,稍作正經道:「喔!我只是想向你表達我對前任老闆娘——鐘小姐的一百二十萬分的敬意,她的歷史記錄真夠精彩豐富的,而且啊!她的財產恐怕有並駕老闆你的嫌疑,待會兒傳真紙上會有『洛洛長』的資料夠你看上大半天消磨點滴時間了!呃!如果您方便,不妨替我傳達她……若是她嫌錢太多或股份太重太棘手麻煩,可以考慮找我合夥創立一間新企業,或者把那堆股份賣給我!」
向乙威慢慢地消化吸收這段話,迷惘的腦袋已暫時忘了「尿管之恥」。顯然這番消息來得太讓人訝異,他不太相信地過濾著石毓的話,好久才提出疑問。
「她既然像你說的這麼富有,幹什麼白天晚上都得累得像條狗一樣兼了兩份差?」她拚命工作的態度是他親眼目睹,她瘦了那麼明顯的好幾圈更是證明。最教他氣惱的是,現在正值他受傷臥病期間,那女人還不知請一天假來陪他!若不是確信她非常在意她的工作,他會以為她必定是畏罪潛逃!
罪也,即所謂「插他尿管」之罪!
想到這不免又燃起熊熊怒火。
臉上由剛褪去的青色瞬間轉變為豬肝色!
「我想這大部分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了。事實上,我發現這些年是一直有人在背後罩著她的,只是隨時想暗殺她的人防不勝防。否則她如何能獨立帶著拖油瓶的兒子存活這些年?況且她的綠卡拿得也太容易,如果不是有人保護,我實在已經想不出能有什麼方法供她這般遁逃。若是論花錢走後門,她卻也不曾動用過半毛她名下的財產……」石毓陳述他的諸葛論。
向乙威靜靜聽到這,忽然想到什麼地破口大罵。
「什麼叫做拖油瓶的兒子?你他媽的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兒子不就是我兒子?講話給我放注意點!別以為我不會扣你薪水!」他向來以薪水掌握實權,更用來對付威脅他弟兄!
石毓苦笑。「看來你已經確定他就是你兒子了,我還在猜你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承認。現在似乎不需要再給你更多的證明了,枉費我動了一番心思取得他的出生資料。」他有不勝唏噓的感慨,他老闆的錢真不好賺。
「你這一副要死不活的假相要裝給誰聽啊?想故意邀功就大聲說,我可不是昏君吶!全部大大小小的資料,包括我兒子的,統統給我一併傳過來,一個字也不能少!」向乙威龍體微恙,聖旨照頒!
「遵、命!」石毓回得鏗鏘有力,收線前仍好心勸道:「老兄啊!你自己千萬要小心啊!這次子彈沒要了你的命,下次可就不只是讓你吊點滴、插尿管而已唷!建議你不妨多買幾家保險,現在出了好多紅利優惠不錯的保險,這是給你兒子將來的保障,免得……」
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在太平洋那端真是活得太無聊了,沒見到他上司此刻已氣得渾身發顫,逕顧著嘮叨這些不吉利的話!嘩——
大拇指重重按下關機鍵,談話終止。
無線電差點被摔上牆壁!
向乙威改變主意,話機離手之前又重新握回,開機趕緊聯絡台灣公司的帳房部門:扣除石毓下個月薪水總數末尾那個零!哼!讓他知道誰才需要買保險。向乙威龍顏大怒,不借動用「私刑」!
嘟嘟……嘟嘟……
幾組號碼沒拔完,話機先響了。
也好,這小子自動來請罪省得他麻煩。
按下對談鍵,他沒好氣地道:「又有什麼事?」
向乙威成功嚇住來電者。
「石毓,有屁快放!」他不耐煩了。
「……威兒?」溫吞慢火的女性嗓音傳了出來。
是珍姨?!
「珍姨!」向乙威大驚。當下正襟危坐,這一動又扯到了毛毯下的管子。他齜牙咧嘴地恨瞪那尿袋,卻是無力改變事實。
「珍姨,對不起,我以為……是別人。」他壓下怒氣,對老人抱歉連連。
「沒關係,我以為你應該是受傷沒力氣講話才是,怎麼開口就這麼中氣十足的?看來你精神不錯喔!」老人帶笑,口氣卻是關心。
向乙威眼角掃向廚房那位「報馬子」管家,看來他的慘況連爸爸和珍姨都知道了!
老人忍不住苛責。「怎麼那麼不小心呢?你爸爸開刀的傷口都還沒開始癒合,你就先找了個傷口來嚇他了,這會兒你是想讓我分身乏術是不是?光是想壓制老頭子激動的情緒就用盡我全身力氣了,還拿什麼精神回去照顧你?」
向乙威無奈又抱歉地道:「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你跟爸爸說我沒事,精神好一點就會去醫院看他。這裡有蘇菲亞在照顧我,放心好了。」
幸好沒讓大家知道這是槍傷,目前為止尚沒警察上門詢問,否則怕不把他老爸嚇得從病床上趕回家裡來?就恨那前妻惡護士!沒事把他插個點滴、弄個尿管,害他行動受制之外,讓外人看更以為他受傷嚴重……他好冤啊!
「嗯……」珍姨似乎欲言又止,半晌,她饒富興味地問道:「聽說昨晚有一位特別護士照顧你?」管家蘇菲果然是「盡責忠心」的報馬子,顯然她沒漏提鐘應伶的身份,恐怕……珍姨最好奇的便是奇奇了!
他相信這同時也是他老爸迫切要她來套話的。哼!
什麼有特別護士照顧?他現在的情況比他老爸還不如,那個女人害得他陷入生不如死的丑境!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拔掉身上這一堆管子,直接到醫院去揪她來罵個爽快!
「別提那女人了!這件事說來話長,你告訴爸爸,他早有個四歲的孫子了,遲早我會帶他去見他。不過之前還有一些事要辦,沒弄清楚以前,恐怕還不太方便馬上認祖歸宗,你先好好安撫他吧!」那女人的小辮子資料現在已經躺在他的傳真機上了,就待他一一批宗閱卷,慢慢抽絲剝繭之後,還怕不能手到擒來嗎?
向乙威儼然一副勝券在握的自信。
「這樣啊?不過別讓他等太久,我可沒辦法保證能壓制他激動的情緒,不影響到他的傷口癒合喔!」珍姨也不是省油的燈,她老江湖的把戲耍起來比他老爸還有效。向乙威到現在仍在懷疑,上次會被老爸說服去訂婚,背後主謀者一定有珍姨全力參與。畢竟他早摸透了老爸那幾招,只有老狐狸珍姨的伎倆他還沒完全拆招!不得小覷!必要時,他會不惜重金禮聘、屈膝跪地找鐘應伶那尾更多詐的小狐狸討論應對策略。雖然有辱志氣,並且他還沒走出受害者陰影,不過……要想對付兩老薑的攻勢,不得不暫時顧全大局,卑躬屈膝在所不辭!
他沒承認的是,他已經默默認輸了。
要是他早八百年前對他前妻俯首稱臣,今天也不會活活白受這麼多罪,淪為她報復的羔羊!
「知道了,你至少也要警告老爸,叫他好好留著那條老命來見孫子,提醒他收斂一下那種容易腦充血的脾氣,別讓孫子嚇壞了!」他閒閒陪著老人家打太極拳,反正他有空!
「你這孩子!老愛跟你爸頂嘴,就不怕他真被你氣到中風?」珍姨老歸老,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本事也不落人後。
嘟嘟……嘟嘟……
他借力使力的抬槓還沒說完,電話就傳來插播聲,珍姨只好先開口告辭了。
「不跟你聊了,好好照顧自己,有空我會回家看看。
記住你說過的話,孫子跟媳婦兒我們都要見到,拜了!」
今天是怎麼回事?
電話線快燒起來了,熱線不斷!
「哈羅?是蘇菲亞嗎?」插播馬上傳來。
熟悉的嗓音是他絕對預料不到的意外!
這女人竟然有膽打電話回來!
鐘!應!伶!向乙威連續對著話筒噴三次氣,新仇舊恨一併湧現,失身之恥現在開庭上訴。
「你這瘋女人還敢打電話來啊?」一開口便不留口德,似乎忘了教訓。那頭沉默三秒鐘,才慢條斯理地道:「我找管家蘇菲亞。」全然當他瘋狗亂吠,與她無關!
「你……你……」向乙威氣到怒火攻心,一口鬱血梗在喉嚨。
「咦?你傷口很痛嗎?講話都講不出來了?我看……需要再多吊幾瓶點滴才能治得好。」她壞壞地裝傻,似乎以逼人發瘋為畢生樂趣!
「混帳!」想了半天的髒話,到口卻只剩兩個字好罵,向乙威暗惱安眠藥害他口拙!
「罵累的話麻煩幫我找你親愛的管家,她是我今天早上臨時收授的徒弟。如果你再不把她找來的話,可以先抬頭看看你頭上的玻璃瓶,沒算錯時間和滴數的話,現在應該剩不到10cc了,還是你準備讓血管吃空氣?」
鐘應伶不慌不忙地提醒他:生命誠可貴!
不得了!頭上那罐玻璃瓶哪還有10cc?必定是他剛才太過生氣、血液速度加快,血管擴張……造成點滴早已變空瓶!向乙威目眥欲裂,不可置信地瞪著點滴管上入主的空氣正漸漸逼近他血管……真的沒戲可唱了……
「完了……」他惶恐喃喃,世界末日來臨都不比他此刻慘,老天終於要來接走他了……
這男人頓呈自暴自棄狀態!
「喂喂!到底還剩多少?空氣跑下來管子多遠了?快!趕快叫管家過來!」鐘應伶聽出不對勁,死命喚醒這傻男人的求生意志!
可惜向乙威置若未聞,一心歸西,了無生趣,直想帶著滿身的恥辱赴黃泉……
「Whoops!」管家黑人的驚歎號響起,救火隊來了!許是電話那頭的叫喊夠大聲了。
「蘇菲亞?蘇菲亞?」鐘應伶殺豬般的尖叫從向乙威呆滯握著的話筒傳遍客廳大小角落。
管家收回看點滴的視線,急急搶過主人手上的救急線!她馬上回道:「鐘小姐?我在,我太晚來看點滴了,現在空氣已經跑下來管子約十公分了,我該怎麼做?」
她大半輩子的管家不是白當的,遇到狀況雖然心急,卻仍能穩住陣腳。
鐘應伶在電話那頭明顯地吁了一口氣,她喃道:「還真會被他嚇出心臟病!」換過氣,她穩穩指導。「蘇菲亞,先把管子開關關起來,別再讓空氣繼續跑下去。然後你照我早上教的方法,換一瓶新的點滴。慢慢來,你記得步驟的。」她停下來等老婦人一一執行,屏息以待。
半晌,蘇菲亞以興奮的聲音告訴她:「換好了!我做到了!不過現在管子裡還有一小段空氣,可以打開點滴開關嗎?」她是好問的好學生,更是關心主人生命的好管家。
「很好,先別開管子,現在你試著用手指彈彈管子,看看空氣有沒有變成小氣泡浮上去?」鐘應伶放心了,事實上一小段空氣並不足以使人致命,但一般為了讓像向乙威這類大驚小怪的病人安心,她只好多此一舉地將那些放屁就能解決的小空氣給處理掉,有勞管家了!
不一會兒,管家果然傳來深富成就的笑語:「真的也!彈一彈就跑光光了!好神奇啊!少爺!少爺!你看,都沒事了!」她企圖搖醒垂頭喪志的向乙威一同分享她的成果。
管家樂得儼然以「主人的救命恩人」的身份來自捧!
「喂喂喂!別忘了還要打開管子的開關啊!要是沒趕快讓點滴的水分繼續流,沒多久血液凝固,可就會全部阻塞了!」鐘應伶仍在那頭提醒,她討厭有功虧一簣的情形發生。
一語驚醒夢中人,管家幸好沒釀成前功盡棄。她徐徐打開開關,對著時鐘調好滴速。
直到涼涼的、熟悉的液體流進他血管裡,向乙威才終於回神!
活著?
他彷彿還不能置信,自己還沒被他前妻折騰死,他視為奇跡!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向乙威深信他負有世界和平的使命!
幾乎是泫然欲泣地,他充滿感情地望著那一罐差點定他生死的點滴,慶幸仍是撿回了一條命!感謝冥冥中埋伏在他頭上三尺的那些神明,她們的法眼果真是雪亮的!
命不該絕啊……
「喂?蘇菲亞?你還在聽嗎?你主人到底口吐白沫了沒?」鐘應伶的聲音仍在電話那頭問著,管家早已功成身退地將話筒擺回向乙威耳朵邊,剛巧讓他一字不漏地收進耳裡。待大腦將這串英文翻譯完畢後,嘴巴馬上反應。
「你這女人就恨不得我早日向閻羅王報到嗎?最毒婦人心!古人說的一定就是你!」他咬牙切齒,感覺在一連串被愚弄、驚嚇的整個早上下來,右肩的傷口現在才開始隱隱作痛!
「有力氣罵人了?看來止痛藥的效果比我想像的還要持久,下一瓶點滴可以不加藥了!」鐘應伶若有所思地道。
「本來就不需要加!」他隨即回應,恨恨道:「不經別人同意就擅自在點滴裡亂加藥,這種行為最是小人!竟然還趁……趁我被你下安眠藥、睡得不省人事的時候……偷……偷裝尿管!你……你罪該萬死!」被害人終於得以一一陳述遇害經過,怨聲載道。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09:36
「呀!你這人怎麼好心沒好報?是你自己說點滴進去也是需要排泄掉的。我看你睡得那麼熟,怕你忘記起來排泄會造成膀胱脹爆破,好心替你裝個導尿管,這樣你才能安穩睡得一覺到中午,怎麼你這人反倒怪起我來了?不知感恩圖報也就算了,虧我還替你設想那麼多,連花瓶、保特瓶的瓶口的size都設想進去了,才想出這麼一勞永逸的辦法!」真是服了她!有理都給她掰到沒理,連歪理也被講成有道理了!
她這一番褒貶大論下來,向乙威早已哭笑不得了,慘遭滑鐵盧是應該能預料到的。他就知道,凡是有關醫學專業知識方面的論題,他永遠也辯不過他前妻!
第九章
「無論如何,我命令你下班後馬上過來這裡、將我身上每一樣被你附裝的管子統統拆掉!」向乙威再也忍無可忍,下著最後通牒。
從他醒來一直到現在,整整將近三個鐘頭的時間,他的耳朵一直貼在話筒上,電話持續占線。算一算,這點滴總算是滴到倒數第二瓶了,但是他決定只容許讓鐘應伶玩弄他到第四瓶點滴結束,沒餘地再任她作威作福了。
需知,躺在傳真機上熱騰騰的資料,到目前為止連一張紙也沒碰到,竟然還這般蹉跎點滴時間,他可是分秒必爭的商人啊!
「可是……」鐘應伶想反駁,他比她更快!
「沒有可是!不要以為發生了昨天那樣的事,餐廳老闆會若無其事地容許你大刺刺地回去打工。他不會希望他的餐廳變成彈孔廢墟的!你最好換個理由再可是!」
他頭頭是道,似乎抓回了主控權一般。
「我知道我知道!事實上早上我也跟老闆聯絡過了,他從昨天開始就嚴格開除所有姓鐘的員工了!」她說得好惋借,實是不想因她一個人的關係而害了其他人沒頭路。
要怪就怪那個不會交代清楚的歹徒,要嘛乾脆指名道姓地點她,幹麼臨走前只丟一句:「姓鐘的……」真不乾脆!現在她又變成了眾矢之的。偏偏那家中國餐廳的員工包括廚師算在內,名字裡有鐘、中、忠、終……
等類似發音的人,竟然多達十餘位!
唉!她罪孽深重啊……
叮咚!一個點子乍然成形,算盤開始打到電話線那端的有錢前夫身上,她開始阿諛道:「我知道你一向最有愛心了,不如這樣,你拿點零用錢出來投資一家餐廳;那幾個姓鐘的湊一湊,少說廚師、夥計、服務生也都俱備了,包準幫你經營得世界出名!」她算得好得意,向乙威卻聽得頭痛不已。
算盤算到他頭上不打緊,他更不介意白白投資一間會讓她弄到倒閉的餐廳,那都不足以影響到他雄厚穩定的財力。唯一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石毓對他描述的情形。他尚未去翻閱傳真機上她的經濟證明,但若是真如石毓所言,她的財富有並駕他的嫌疑,她又何必要求他來投資呢?她自己就能輕易辦得到的。
諸多疑點值得懷疑,不過目前她似乎還不打算對他開誠佈公,暫且先陪她打啞謎吧!
「要我投資可以!」他寬宏大量地允諾。
「真的?!」她好興奮。
「有三個條件。」他下但書了!
她早該知道天下沒有白拿的好運!
「什麼條件?」她防備地問。
「嘿、嘿、嘿!」他奸笑三聲。
「你到底說是不說?」她毛骨悚然。
賣足了關子,他抬眼看了看天花板的點滴,再動手拉了拉尿管,才開口道:「待會兒你下班過來再告訴你。」
真有夠奸詐的!不忘先替自己把握先機,至少要等到她乖乖幫他拔除身上這堆管子。在這之前,他必定已經看完了她的檔案資料,正好有充分時間來一番規划算計。
他幾乎要感謝那位餐廳老闆發狠開除員工的決定了,天賜良機啊!
鐘應伶躊躇了半晌,她本打算下班後先回公寓整理的,昨晚到現在,除了曾回去拿些換洗衣服,還撥不出空閒回去收拾乾淨,最主要的……她想看看那位歹徒這回有沒有又留下什麼線索了……也罷!反正先過去向乙威那裡,她早晚都得為他拔管子,就先完成這件事,再跟他談妥那三大條件。要回家找線索不怕太遲,就這麼決定!
她輕鬆地答覆向乙威。「OK!下班後我會先去接奇奇再去你那裡,拜了!」
「我等你。」他語重心長地應道。
各懷鬼胎的兩人,同時心平氣和地收線。
另一場戰役,才正要開始……
姚世欽?
看完了傳真資料,向乙威怔怔然咀嚼著這名字。
一切事情似乎該回到原點了!
他頹然苦笑,笑這些事情早在他認識鐘應伶便已出現了關鍵;笑他跟她結婚了一年多卻不曾瞧出任何蛛絲馬跡;笑他白白浪費了五年的離婚歲月還蒙蔽在他個人的情恨中,笑……
笑這個分明已經歸土六、七年的老傢伙,竟然死不瞑目地耍得他妻離子散、流離失所……
他笑得苦、笑得淒涼,恨恨地揉碎了整張鐘應伶的財務證明表。扯痛了傷口,更扯掉了點滴管線,霎時間一道細長血絲隨著管子的脫落而噴出針孔表皮。一滴、兩滴、三滴……鮮紅色血液覆上那三個醒目刺眼的字——姚世欽!
姚、世、欽!
「喝——啊——」
向乙威發出今天以來第三度心肺欲竭的嘶嚎。
他不甘心——
那個該死千萬次的老傢伙!死前給他留了這麼一手,拍拍屁股嗝屁去!最好被閻王判去第十九層地獄,否則他會不借請來道士作法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害人匪淺啊……
他們一家人便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先從第一個受害者說起……
她,他的前妻,鐘應伶,不過才曾經擔任過那老頭半年多的特別看護,竟然就被他在臨死前陷害了!她平白無故又莫名其妙地承繼了那老頭的全部遺產,害她從那之後便過著被人懷疑、追殺、討錢的驚險生活。
何其無辜啊……姚老頭嗝屁前雖然已經失去了大兒子,可他還有姚老二這個殘存的余孤啊,幹什麼偏要將他以前所賺的黑錢全數都歸到鐘應伶名下?她一個非親非故的外人,當然會惹來惡意中傷的謠傳,諸如:靠裙帶關係、在他的藥裡下毒,更甚者,最大的傳聞是指稱她利用職務而趁那老頭臨死前逼他更改遺囑!什麼跟什麼!虧這些人全掰得出來!
向乙威心裡清楚,姚老頭死後半年,一直到鐘應伶結婚後,她是不知道自己已經擁有了意外財富。那老頭早在死前幾個月將手上所有股權、產業、積蓄、不動產權等,全數分散存放世界各地律師保管。當時轟動一時的爆炸案及姚氏垮臺,是商界眾所震撼的新聞。向乙威當然最記得當時他和鐘應伶還是邂逅在那場爆炸案中,沒多久姚老頭便於醫院中宣佈死亡。最讓大家意外的,便是姚氏一夜之間的垮臺。
沒人料得到,是姚老頭一手策劃財團四分五裂的局面。
在全世界的人都在找尋那老頭死後遺產的去向時,在一群無頭蒼蠅敲磚挖角地企圖翻出那老頭千分之一的金銀珠寶時,就在那老頭屍骨臭了兩年後,也正是他與鐘應伶結婚幸福美滿的一年半,有了奇奇的第一個月——事情發生了!
向乙威當然是完全的不知情,他沒想到會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律師正瞞著他,悄悄與鐘應伶聯繫!而他的前妻、他當時的妻子,一夜之間變成了億萬富婆,也開始了她流亡的生活!
太有錢真的是一大憂患。
尤其又是來路不明的財富!
可以想像,要爭奪這筆遺產的有心人士,範圍多到不勝煩數,向乙威咋舌,額角開始發酸。
不需要重複翻看那姚老頭的創業史跡,他都能倒背如流了。早在七年前爆炸案發生後,自動有各家媒體去挖出姚老頭成功背後的歷史故事。姚世欽出身黑道,原本只不過是混街頭小幫派的一個小角色,卻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偷得一筆交易的黑錢之後竟脫離了黑道。他一夜致富,並且金盆洗手、漂白他的一幫兄弟開始做起生意。姚世欽的確是個有頭腦的老狐狸,幾年的光景,他便成功地將「姚氏」搬上國際商業舞台。號稱國際商圈上,一株最具傳奇性的奇葩。
碰!
向乙威一拳擊上茶几,手臂針孔處再次沁出一道細血絲:桌上染上血漬的三個字,血液漸漸凝固。
「可惡——」他憤吼。
那隻老狐狸明知自己背後有數不清的仇家,除了貪心的親戚、一起創業的兄弟,更有黑道幫派那群被他出賣洗劫的毒梟!「可惡——」他禁不住咆哮。鐘應伶何其無辜,得替那老頭背負這麼重的財富與債務?想她為了避免拖累當時正努力發展國際商圈的他,不借離婚來保障他的生命!他竟然一直活在她刻意的撇清和蔽陰下,一路心無旁鶩地成功走來。
她何苦?太傻了!寧可逼得他恨她的代價,選擇傷心又放心地離開他,也不願冒險拖著他一起涉險……她是最瞭解他的,知道一旦讓他瞭解真相,定會不顧一切、賭上事業、拼了命也會陪著她。所以她不惜離開他,拒絕做一對亡命鴛鴦,成就他國際性的遠大抱負。
固執又善體人心的鐘應伶呵……他的小妻子……
交握的拳頭,微微發顫,濃眉緊鎖。閉上眼,他仍然清晰記得那一天的訣別……蒼白、脆弱、絕決,卻是一滴眼淚也沒滑落……
濕意模糊了他的視線,男人的淚,無聲滑落。窗外夕陽西沉、薄暮罩籠,向乙威的情緒,久久沉浸在悔恨交加的激盪中。
漫長無知的五年歲月啊……
無法想像他們母子如何度過這五年的驚險生活,甚至是剛開始學走路的奇奇,是否得提早學會逃跑?他無法想像,卻可以猜想,從昨天槍擊案的發生到結束,奇奇一直是超齡出奇的鎮定,不但沒慌得哭叫,連看見血肉模糊的傷口也不吭一聲氣。從頭到尾他一直跟著媽媽,也堅信鐘應伶永遠不會放棄他。這是怎樣一段骨肉相依的牽繫?是共同經歷了多少風雨才磨練出來的默契和勇氣。
鐘應伶,你了不起!
他打從心底敬佩她這樣一個女人。是她的犧牲才能使他無後顧之憂的將「向氏」導向國際,創立今天的成就。她獨立辛苦地撫養他們的孩子,捨去享受青春的代價,拋卻過往一切繁華,與天競爭,向命運挑戰,更不向惡劣的環境低頭。是怎樣一個韌性堅強的女性能做到這般無私、無畏、無我的境地?
他真的好愛她。
不會再有逃亡或恐懼,他將重攬她所有的憂喜,一肩扛起她的重擔和壓力,讓她棲身在他的羽冀下,不再有風雨。
在此之前,仍有部分疑點有待澄清,他懷疑……最大的關鍵在遺囑裡面,那是調查無法觸及的死角。除了鐘應伶本人和幾位死守崗位的律師,目前為止,還無法突破這些疑點。沒有人知道姚老頭到底留了哪幾手,讓鐘應伶甘心為他保管龐大的遺產、四處躲藏,卻沒動用分毫錢財來私用。到底背後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原因?他會計量一番,一一突破……
「爹地!」
奇奇興奮的叫喚由大門口響起,叮叮咚咚一路跳進客廳直跑到沙發前蹲了下來,小臉仰頭望著他,試探道:「爹地醒了?」
他眼底霎時間溢滿柔情,心裡暖暖的,伸出扯落點滴的大手,寵溺地揉撫兒子一頭卷髮,愛憐道:「爹地在等奇奇回來,怎麼可以一直睡呢?」衝動地,他俯低了頭,輕輕在他小臉上香了一記親吻,才緩緩放開了他。
「爹地……」小臉依舊望著他,眼中閃著新奇。幾乎反射性地,下一秒,小身體已經爬上沙發,一骨碌窩進他胸前。站立在他大腿上,雙手一勾,拉低了向乙威脖子,「啾」的一聲,他回給父親一個大響啵!
向乙威著實楞了好半晌,幾乎感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流淚的衝動,再度威脅著要跑出來破壞男人的尊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逼回懸掛眼角的脆弱。攏緊了雙手,用力擁抱懷中讓他感動的生命,真實感受這副溫暖的小身體,不捨鬆手……
她,佇足看著這一幕,靜靜分享他們的感動,不想介入父子之間情感的交流。五年骨肉分隔的鴻溝,在這一刻消失瓦解。不需解釋,沒有理由,血脈連心的牽繫,自有它歸屬的軌道,沒人拆散得了,再多的言語都嫌多餘了……她轉身,決定暫時留給父子倆單獨相處的空間,更留時間讓他們適應彼此……
「媽咪,你要去哪裡?」兒子抬頭叫住她。
「呃?」鐘應伶回頭,父子倆皆不解地看著她,唉!
她雙肩一聳,嘲笑自己多此一舉。
「你想開溜?」向乙威灼灼地盯著她,聲音粗嗄,激動的情緒沒完全平息。
她愣了愣,隨即反駁:「什麼話!奇奇還在你這裡我怎麼會離開?」她迴避他燙人的目光,走近沙發。說不上來什麼原因,她總覺得今天他的眼光不太一樣,像要一口吞噬她似的!
「老天!你幹了什麼好事?竟然自己拔點滴!」她驚叫,趕到他身前,抓起打針的左手,審視上頭已經凝固的幾道血絲。
「幹什麼不等我來拔呢?差不過幾分鐘而已呀!你看這樣噴得到處是,幸好血液已經凝固了,要不真不知道你要浪費多少血了!」她翻出酒精棉,輕輕擦拭乾涸的血跡,沒忽略他灼人的視線依舊緊緊跟在她的身上打轉,她覺得快被他燒出火來了!
「喂!你該不會連尿管也扯掉了吧!」她只想打破這種窒人的氣氛,隨口問問;順便低下頭審視沙發下的尿袋,再沿著毛毯下管子的痕跡一路往上瞄……她臉紅了!連自己都懷疑昨晚她是哪裡來的勇氣去對他……
不經意對上他的視線,霎時間後悔!向乙威正邪邪地、富深意地,看穿她的糗相。他俯近她耳邊,性感低語。
「我怎麼會拿那話兒開玩笑?那可是對後半生的幸福與否影響重大哩!而且我也不想錯過你的親手服務……」
曖昧的一番話,成功地惹得鐘應伶臉紅熟似蝦子,都快冒煙了!她怒瞪他。
「嘖嘖嘖!怎麼先臉紅了?昨晚在下手之前可有臉紅過?這樣害羞哪來的勇氣瞄準目標?真是讓人懷疑,該不會是夢遊的時候做的吧?」他繼續使壞,愛看她這般可愛害羞。終於有機會將她一軍,順便讓她知道每回報復時,顧前不顧後的結果,這次是非常好的機會教訓!
「你……你再嚕嗦我乾脆就不幫你拔了,讓你留著爛掉好了!」老是處於下風實在沒用,她紅著臉、凶巴巴地威脅他。所謂「解鈴還需繫鈴人」,這是她手中的籌碼。
「好啦好啦!算我怕了你,頂多你等下再當成夢遊,閉著眼睛拔就好了!」他終於妥協,大方找個台階讓地下,仍壞壞地小聲喂語:「我會配合你的,連痛也不喊出聲!」
「你……」她實在想拿針線將他的嘴巴縫起來,想了半天,啐道:「誇張!」便撇過頭不再理他,決定先支開兒子。「奇奇,你渴不渴?去廚房替媽咪倒杯水好嗎?」
小傢伙立即意會跑開,迅速隱身廚房。
向乙威嘖嘖稱道:「你真是訓練有素,不過是多此一舉。我這個開明的父親不介意提前替兒子上健康教育,讓他瞭解人體的奧秘!」
鐘應伶橫了心當他在胡言亂語,從紙箱裡找出一支沒附針頭的空針筒,直接放入毯子下摸索,這行為惹得向乙威又開始怪叫。「喂喂喂!你幹什麼?閉著眼睛找也不是這樣……」
他沒機會叫完抗議,一陣酥麻感覺過去,管子已釋然離身。
呆呆地,他看著鐘應伶熟練地提起尿袋,由毯子下方抽出尿管。前後不過三秒鐘,又是像她打針一樣的迅速,讓他來不及感受便已完成。不痛也!真的一點也不痛!她甚至沒有翻開毯子來處理,害他亂失望的……
不過總算是解脫了!
呵呵呵……
自由的感覺真好!
「別高興過頭了,你的傷口還沒癒合,還是別做太大的動作。」她回頭提醒,準備到廁所處理尿袋。
他完全當她的話是出自關心,只是她拉不下臉說溫柔話罷了!下一秒,他被她怔楞的表情拉回注意,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茶几上的傳真紙忘記收了!
他觀察她臉上細微的反應,只見她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轉身,向廁所走去。
他盯著廁所合上的門,猜測她可能會有的反應。
也罷,他並不打算裝作不知道她的事情。開誠佈公坦承他的好奇及調查,也許能提早進一步逼她澄清疑慮,讓他能提防下一個上門攻擊她的仇家提前想個萬全的辦法應敵。再拖下去只會使危險繼續上演,而他這一家子也不得安寧。
他等那闔家團圓、幸福美滿的日子,可是等得望穿秋水了!
「少爺,你管子都拔掉了嗎?太好了,我煮好晚餐了,可以叫大家一起來吃飯了!」管家蘇菲亞適時出現,手上抱著小奇奇。他正專心啃著手上剛搜刮來的小餅乾,吃得不亦樂乎。
「咦?鐘小姐呢?」管家四下張望,看向乙威手指向廁所方向,她收到訊息,馬上扯開嗓子大喊:「鐘小姐,你聽到了嗎?不要在裡面蘑菇太久啊,趕快出來吃晚餐。菜都快涼了,大家等你一起開動喔!」老管家精明的目光早猜到這對前夫妻波濤暗湧的陣仗,索性胳臂往內彎,助她少爺一把!
「知道了!」隨著廁所門的開啟,鐘應伶不甘願地回道,從裡頭走了出來。
她臉上是濕的,顯然剛用水潑淋過,沒看向乙威一眼,她逕自走向廚房。
管家抱著奇奇,同向乙威離開沙發,隨後一起進了廚房。
待大夥兒安靜用餐到一半,向乙威才忽然出聲。
「記不記得三個條件?」他邊吃邊開口,狀似隨意。
鐘應伶停箸,捫心自問,她差點兒忘記今晚為何羊人虎口了!
「說吧!」她決定不誤了正事,情緒問題暫擱一旁,沒忘還有一幫鐘姓同志靠她謀差事。
她也不拖拉,擱下碗,就事論事。「目前我只想到一個。只要你應允,我可以先安排讓那幾個人馬上有工作做,餐廳的計劃也會開始進行。等以後想到其他兩個條件後,餐廳大致也找妥了;就看你點頭與否決定,是不是讓這伙姓鐘的人在這家餐廳撐場面。」
他不傀是個成功的商人,談條件除了會吊人胃口外,更懂得為自己鋪後路。最厲害的是,他不是貪得一時獲利的小業務,向乙威是擅用放長線吊肥魚的角色!
「那麼你的第一個條件?」她決定乾脆先答應了第一個條件。橫豎那群人都能有工作了,餐廳的事,也可以暫緩了。
「我要你跟奇奇搬來這裡一起住。」他賣足了關子,終於公佈第一條款。
「什麼?!」她當場反應。
「先別反對!」他直接擋下她的反駁,解釋道:「我不會要求任何名義上的關係。你可以繼續你跟奇奇單親家庭的生活,在這裡自由進出;也可以選擇離我房間最遠的西區閣樓居住。在那裡有絕對安靜的私人空間,絕不受外力侵入打擾。」總而言之,他明白地告訴她,他要開始保護她了。
顯然那些資料已經讓他知道她的身價有多危險了,而且他打算介入,當起她的保護者,共同涉險……不行!她絕不能答應!
「我不會答……」她開口拒絕。
「聽我說,伶伶!」他打斷她,強迫她看向他,道:「現在的我跟五年前的我已經大不相同了。我有整個跨國際的集團和頂尖精英足以和全世界抗衡,論權勢更不輸當年的姚世欽。五年前我自認沒辦法保護你,但是五年後的今天,你不妨重新評估我的能力。」幾乎是迫切地,他期盼她的認定,恨不得當場展現他五年來的成果。她如果再不答應,他考慮等一下抽空撥個電話給美國總統,讓他直接到她面前讓她求證!
她足足跟他對望了十分鐘之久,眼神在空中進行拉鋸戰,半晌,她終於道:「讓我考慮一下。」
說完她埋首繼續吃飯,不理他胃口全失的頹然樣。
這妮子忒地會磨人!向乙威瞪著她,心中有氣。明明是她有事求他,現下反而是他乾著急,磨煞人也!
「爹地?」小奇奇突然喚起他的注意力。
當下他表情三百六十度轉,一臉慈愛地看向身旁的兒子,溫和應道:「什麼事,奇奇?」
只見他兒子一臉痛苦,無奈地望著他,小聲求救道:「爹地,我吃不完了……」他怯怯地瞄了對座母親一眼,活像伯被逮到的心虛。小手在桌底下扯著父親衣角,一副食難下嚥的表情。
向乙威當場升起被需要的英雄心情,瞭解地拍了拍兒子肩頭,再看了看對面邊扒著飯邊專心想事倩的鐘應伶,知道剛才奇奇飯前吃了太多餅乾了。二話不說,抓過兒子手中的碗,一口吞了碗中剩不到一半的米粒,完全負起做父親的使命。
滿足地抹了抹嘴,接受來自兒子感激似的祟拜,自豪不已,終於當了真正的父親!
真忒的一副愚父相!鐘應伶暗付。她從頭到尾裝作沒看見,卻不禁開始替他的未來擔心。現在就任兒子予取予求了,將來什麼時候被賣了真可預料得到。
好一個寵兒子的向乙威啊……
「好!」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喊,差點害向乙威一口幫忙吃的飯哽死在喉嚨裡:
「咳!咳!咳!你嚇誰啊?突然叫這麼大聲……」
他順過一口氣,捧過兒子體貼奉來的茶水,咕嚕灌下腹。半晌,他馬上被自己嗆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道:「你……你……剛才的意思……好?」他被嗆得不輕,卻不想錯失好運。
她肯定地點頭。「我答應你。」
隨即——
「呀喝!」
顧不得右肩的傷口,他像中了頭彩似地抱起兒子高興地又叫又親,莫名所以的管家和奇奇也陪著笑得傻呵呵的。鐘應伶鎮靜地微笑著,餐桌上的氣氛一片溫馨快樂。
「待會兒,吃完飯後我陪你回去搬行李。」向乙威迫不及待說道,就怕她馬上反悔。
她為難地想了好一會兒,眼珠子轉了好幾圈,才回答道:「明天吧!你的手還不能太勞累,明天再過去搬行李吧……我們今晚就住下。」
沒有意外,廚房內再度響起中獎的歡呼!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2-21 11:10:00
第十章
空氣沉澱澱的,天色灰濛濛的,似乎暗示著午後將隨時來一場大雨。
搬走最後一件行李,這棟C棟公寓的三樓屋子,顯得空蕩冷清。
為了奇奇,她真心希望這是最後一次的逃亡。除了期望能給他安心穩定的未來生活,也為了彌補她這些年無法完整供應他的精神得失。不可諱言,奇奇是她值得欣慰的驕傲。單親家庭一路相依走來,不需她多花費額外心思,他便比一般小孩來得體貼懂事。
如果可以,她衷心希望能從頭給他一個循序成長的環境,讓他在規劃健全的體系下,有固定的生活、固定的遊戲、固定的朋友……可惜到如今,她依舊給不起。
唯一能在能力範圍內能做的,便是教育上盡量用心。私心是期望他能認祖歸宗的,她從不隱瞞他父親存在的事實,也教導他將來長大,回台灣尋父、落葉歸根,她是這麼期望的,所以更加強他母語的學習,雙語並用,在知識上更要吸收到足以不辱身為向家子嗣,這是她可以做到的,不虧欠向乙威的地步。
何其幸運?這輩子得他這般專一。不管他對她還有沒有愛,只要知道他當她是奇奇的母親,並且依然關心,這便足夠了,她不奢想更多。能釋放他對她的恨意,對她來說,比什麼都值得。
站在三樓陽台往下看,他站在車旁向她招手;永遠是她記憶裡頭的瀟灑。
「下來了,東西都搬完了,回家吧!」她聽見他朝她這樣喊著,臉上是帥氣的陽光笑容。
回家?這名詞真讓人心動。
「好!」她大聲回應,學他用力揮手,並回給他燦爛無比的微笑,一個真正開心的笑容。
轉身,她跑過空蕩蕩的房間。走出公寓,關上門前,做最後一次巡禮。逡巡了一因,她聳肩。「這次他們大概忘記留線索了吧?」不再回頭,將公寓上了鎖。
才準備下樓梯,向乙威卻已經衝了上來,他沖得很快,差點撞上她,他們站在樓梯口,呆呆相望。
「怎麼了?」她問。
他看起來似乎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怔怔看著她。
是她哪裡不對嗎?她不禁四下前後仔細摸索,臉上似乎也沒什麼外來的異物。
「怎麼了?」她再問,不懂他幹麼突然衝上來直直盯著她瞧。
他仍是繼續站在原地看她,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歲月是女人的天敵,希望這些年的奔波,不致讓他覺得她太蒼老……
「再笑一次。」他終於開口。
她發誓,她完全搞不懂他說話的前因後果。
「像剛才那樣,再笑一次給我看。」他終於將前後文貫穿連線,完成了一個句子。
她懂了。原來她剛才不經意地展露了足以讓西施遜色的傾城笑容!實在很想應觀眾要求再來一次,可是……
歷史教訓有學到,好戲上演第二次就沒看頭了。因此,為了保值,她不能太早自貶身價。她應付似地咧嘴假笑道:「太陽的角度不對了,笑起來就不具效果。等哪天又剛好照射得天時地利人和時,再免費笑給你看。」
他垮下臉,一副討不成糖吃的孩於氣。「不要、不要、不要!人家要你現在就笑!」
唉!男人賴皮的本色,從小孩到成人全是一個樣。
她嘗試軟言安撫。「乖,別鬧了,我們回家去,等哪天角度又剛剛好了,我再笑給你看哦。」她走近他,勸哄地輕拍他的背。
他卻一古腦兒將她緊緊抱住,嘴巴仍是不依道:「不管,要不我們再到陽台去,那裡角度最好,我愛看你剛才那樣笑。」他說著便硬摟著她走回公寓門。
「喂喂!你有完沒完?」她死命拉住門把,不讓他打開。「即使是站到同一地點、同一角度,沒有剛才那一刻的情緒也是不成的,你已經在強人所難了!」她掙脫他,直接下樓梯。
他馬上跟進,亦步亦趨地走在她身後,追問:「你剛才為什麼突然心情那麼好?」他努力找原因,就盼她隨時有那種好情緒。
因為那時她正在想他。鐘應伶在心底回答他,嘴上仍是守得死緊。「因為我高興。」拋給他一個到此為止的表情,她繞到車子另一邊,開門上車。
向乙威站在車門旁,抬頭留戀地望了三樓陽台最後一眼,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前仍不甘心地咕噥。「女人的情緒永遠是善變的。」
引擎發動,駛上「回家」的路。
事實上,如果向乙威仔細留心注意,他應該會發現:鐘應伶今天的情緒一直是半亢奮的。她心情好得很,只差沒吹口哨暗示他而已。
「你剛剛在樓上找什麼東西嗎?」開了近三分之二的路程後,向乙威突然問道,眼光仍專注在路面上。
「呃?喔!只是看看有沒有漏掉東西忘記搬的。」她回答得心虛,幸好她的臉正撇看向窗戶外的街景,否則真怕被他看出端倪。
可惜向乙威早發現端倪了。會問她也只不過想探看看她有沒有準備要跟他吐實,結果還是讓他失望了。
她不知道的是,要找的紙條正躺在他的褲子口袋裡。剛才一進門,她東翻西找的,只有他一個人認命地搬行李,也就無巧不巧地揀到這張被夾放在櫥櫃縫上的紙條——恐嚇的紙條。
他沒錯過剛一入公寓時眼前的景象,一團混亂。那天受傷後沒陪同鐘應伶上樓,他猜想在當時她進門前就已經遭人闖入過了?她是知道的吧!這兩天她一直沒回公寓去整理,而剛才彷彿進門前就已經有所準備,似乎是為了找出這張恐嚇紙條。
這紙條有什麼關係嗎?她看起來很重視,莫非是一條線索?
不是沒有可能。
「嗯……好像快要下雨了……」或許是怕向乙威起疑,鐘應伶開始找話題轉移他的注意力,只是效果顯得太突兀。
「大概吧!」他懶懶回應,不想點破她,卻開始考慮該怎麼誘她說出實情。
轟!
一記雷響,打斷了兩人同時想出口的話。各自回頭沉思半晌,還是決定暫且先按下,會有機會的……
鐘應伶決定,有機會她一定會全盤托出。
向乙威更篤定,找機會一定逼她說出來。
就這樣,他們有默契地在接下來的回程上,一路沉默。
雨,真的開始下了,滴滴答答落在車窗上,細密且繁複,像他們的心思。就等傾盆大雨過去後,迎接嶄新的陽光。
大雨滂沱的夜裡,屋內的氣氛顯得格外寧靜。一連七天,亞特蘭大一直持續下雨。
算算也是從下雨那天正式搬進這棟屋子,過了整整一星期相安無事的口子。
生活是相當規律的。每天早上用完早餐後,向乙威會載著她們母子分別去上學、上班;然後各自忙各自的事。等到中午十二點鐘聲一響,鐘應伶會乖乖放下手邊的工作,準時到停車場被挾持一個半小時。這段午休時間其實是溫馨又有些令人期待的;連續七天的午餐,向乙威帶著她每天換吃不同風味的美食,從日本料理、美式燒烤、韓國火鍋……到墨西哥食物等等,她吃得目不暇給、眼花繚亂,仍是樂此不疲,每天陪著他吃遍世界美食。
她發覺向乙威變得比過去更懂得享受生活。以前他為了事業,常只是隨便吃個足以裹腹的三餐。除了特別紀念日和應酬,他們甚少上餐廳吃大餐;多半是為了省麻煩。現在他卻一反常態,中午時間一定拉著她挑餐廳,也不管她是不是穿著一身不搭調的T恤、牛仔褲,隨興挑中了餐廳便一頭鑽進去吃了!真不知道他是突然轉了性子,還是要彌補過去太忙碌而沒空吃的份,反正她得奉陪。
感覺上,這段午休時光像是他們每天固定的約會。
黑暗中,聽著雨聲,她坐在落地窗前微笑。回想著幾天來點滴的相處,內心暖烘烘的。
重新開始……
這句話不自覺流過她心底,記得不久前,他似乎曾對她下過這樣的咒語……當時她是惶然的。所以現在,她幾乎不能確定他說過這段話。
可能嗎?重新開始……
眼中染上回憶的濛氳,她看見當年那個拿著體檢報告單站在她面前的男子……
「明天我必須趕去紐約一趟。」他告訴她,那是中午吃飯的時候,他這麼對她說。
「喔。」她記得自己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這一趟來回最快是三天,慢的話恐怕會拖上一個禮拜。公司那邊有些事比較棘手,非得親自過去處理不可。」他是這樣交代的。
「喔。」她還是只能發單音,就怕出口更多的話,捨洩漏了心底太過氾濫的離情。
不知道為什麼,五年都熬過來了,卻突然害怕即將跟他分別一個禮拜。是這幾天生活太安逸,還是她已經變得太過於依賴?明明自認是獨立堅強的現代女性,況且她身邊也還有奇奇,怎麼會在今天他宣佈即將遠行之後,變得這麼不習慣?
紐約也會像現在這樣不斷下雨嗎?一滴、兩滴、三滴……她數著窗戶上凝結的雨滴,心煩得睡不著覺,想著明天來臨的遠行……
毅然地,不再多想,她一骨碌從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寬大的長睡衣,提起裙擺,踮著腳尖,輕輕走出房間。通過西區相連的廊道,她一鼓作氣屏息走進東閣樓的「禁區」,直直走向最底端的那扇門。她在門前遲疑地停佇,極力控制不斷威脅著要跳出胸口的心臟。
撐著最後一股氣,她舉起手,敲門。
叩、叩!
聲音是極細緻的。
「誰?」門內的人發出渾厚低沉的嗓音問道。
她的勇氣霎時間從肺葉裡搾光,呆呆盯著門板,吐不出一句話來。
得不到她的回應,門內的人顯然有些不耐煩。他低咒了聲,沒多久,門板在她面前開啟。她憋著氣不敢用力呼吸,等著門後的人發現她時的訝異。
他的確被她嚇得不輕,光看他呆然無法置信的表情,夠她為今晚的突擊喝彩一番了!
「晚安。」她問候他。
「你在夢遊嗎?」他試圖維持清醒,兩人之間必須有一方保持理智。
「我希望我是。」她模稜兩可地回答,心擊如鼓,仍是定定望著他。
他瞪著她,跟她繼續杵在門口對峙。
「你知道現在幾點嗎?」他提醒她,夜路不可走,尤其不該上門找慾求不滿的男人。
她大方地探進頭顱,徹底瞄了他的房間一周,才看向床頭鬧鐘的指針,她回答他:「凌晨一點半。」
他挫敗地歎氣,然後凶巴巴地低咆:「既然知道,還不快滾回去睡覺?穿著睡衣到處跑,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他敢打賭,這女人一定是撤旦派下來折磨他的。
明知道他非常渴望她,還讓她在三更半夜跑到他面前晃來晃去,等一下他勢必得回頭沖冷水滅火了。
「我當然知道,不請我進去嗎?」她的頭仍掛在門內,吐出的氣正好噴上他胸膛。
他哆嗦一陣,仍惡聲斥責她,口氣卻已瘠痘。「你到底來幹什麼?」他敏感地意識到胸前細緻的芳香,她的氣息對他皮膚的毛孔起了變化。怪剛才匆忙起床沒多加件上衣,現在得撐著理智熬過魔女的酷刑。
「我來……」她猶豫片刻,然後像下了最大的決定,深吸一口氣,她小聲告訴他。「來拿你的體檢表。」
轟隆!
不是打雷、不是槍響,是向乙威的理智在腦袋裡炸開了!思路頓時停止運轉,腦筋一片空白。「你……你……」他雙眼爆凸,泛滿紅血絲,破碎地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問她什麼意思。
兩人對峙站在門口僵持不下。黑暗中,依稀可辨鐘應伶臉上泛紅的暈彩。他看著她發呆,數著鐘擺的滴答聲,伺機等候……
好一會兒,她忽地洩氣道:「算了,當我沒說,晚安。」垂下雙肩,她在勇氣全失之前打退堂鼓。輕輕轉身,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向西區飄了回去,打算躲回枕頭舔傷口。
整整三秒鐘,他楞楞看著她從他眼前離去——
「你——可惡!給我回來——」他驀然大吼,跨開幾個大步衝向她。健臂一伸,沒給她驚喘的時間,迅速打橫抱起她往回走。
「是你送上門的。」關門上鎖前,他聲明。
她伸出纖纖藕臂攀上他項背,媚惑一笑,一抹得逞的妖嬌漾上她眼眉,性感低語。
「彼此彼此。」主動獻上紅唇迎接他霸氣的掠奪,熱辣辣的深吻似欲纏綿至死方休。
貼近……不斷貼近,兩人都不打算屈居被動,持續燒熔瀕臨爆燙的沸點,急切釋放體內蟄伏已久的渴念。
「伶伶……」卸除阻隔的最後一件衣物,向乙威情不自禁低喃。貪婪地汲取完美呈現的嬌軀,藉裸程的貼近,一訴久違相思的熱情。
感覺距離五年前的最後一次纏綿像是上輩子的事了。緊依交纏軟床上的兩副身軀,火熱逡巡著,契合而又熟悉。純感官的觸覺,表達了最直接的內心語言。
放縱、需索、激越,他們瘋狂沉淪於彼此的臂彎中,竭力共舞員炫目的旋律,同攀極致狂喜的高峰。
激情像浪潮般洶湧,一波波迭起又潮來,彷彿永遠都要不夠……
「我愛你——」一次又一次的決堤情潮中,他在她耳旁不斷重複呢喃愛的誓言,直至靈肉拋諸忘我之外……
雨,變小了。綿綿滴落的節奏像一首互古的樂章,柔柔呼應有情人共譜愛的小調。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是祝福的樂音,協調伴奏出專屬於他們的真情交響。
幾番極度疲累的纏綿後,一室旖旎的熱度,正慢慢降溫退潮。天色泛起魚肚白,下了一個禮拜的雨,今早似乎出現了轉機,有放晴的跡象。
「奇奇是早產?」慵懶的春光中,兩人困盹地癱在彼此懷裡,向乙威撐開眼皮突然問道,大掌覆上她的小腹。
鐘應伶沉默地點點頭算是回答,閉著雙眼不願多談。緊皺的眉說明她對這個問題的不舒服。
「困難到必須開刀生產?」他追問,聲音變得粗嗄。
一個禮拜前的傳真資料雖然詳細記載了奇奇所有的出生證明,卻忽略了生產過程的真實記錄。直到昨晚赫然見著她小腹上明顯的手術留下的傷疤,才不得不讓他心驚膽寒地臆測。
她揮掉他的手,遮醜般地背過身,悶聲道:「那是不得已的。比預產期早了一個月羊膜就破了,將近二十四個鐘頭仍沒辦法自然生下來,只好緊急開刀生產。在那種醫療設備不齊全的戰地醫院,別想傷口能縫得漂亮;光防著不受細菌感染就自顧不暇了,哪管它如今留個醜陋的記號。」
她輕描淡寫地帶過生產過程的經歷,像在敘述別人的故事般,隱藏心底曾嘗遍的無助與恐懼;只不過她僵直的身體已經洩漏了太多情緒。
他心疼地自背後擁緊她,大手堅定地撫覆那道疤,以拇指測算它的寬度。
「對不起。」抱歉尚不足以表達他內心深切的自責。
除了無法陪她共同經歷生產必然遭遇的苦痛,對於她一人獨自承擔懷孕風險更感愧疚。試問她如何能單獨在異地面對生產帶來的苦痛?尤其身旁沒有任何親友陪伴,那種不安與痛苦她是如何咬牙熬過?
不堪想像。他抱著她發抖。感謝上蒼沒在當時奪走她的呼吸,更慶幸她安然撐過危險極高的手術生產。緊緊地,他幾乎將她揉進他的身體裡。
「幹什麼道歉?那並不是你的錯。」感受到他無聲的顫抖與恐懼,鐘應伶著急地企圖撇清他的愧疚。論抱歉,她才是自作自受的始作俑者,哪輪得到她來原諒他呢?
「害你受苦了。」他哽聲低語。刀疤刻在她身上,等於劃上他的心臟;痛得讓他一輩子也無法或忘她如何勇敢地生下他們的孩子。當年他怎會相信她真的放棄了他們的孩子呢?該死千次的他竟盲目地放她離去?無法原諒。
「別這樣,都說不是你的錯了。」她極力緩和氣氛,被他這一弄,擾得她都想哭了。「你該恨我的。」她提醒,她老早就該先說抱歉了。
「我當然恨。」
唉!從來她就不敢奢望他的諒解,果然,五年的離異不是能輕易抹滅的疙瘩。
臉色一緩,向乙威歷歷指控。「我恨你一人獨享奇奇五年;嫉妒你們私自培養了我看不太懂的默契;更恨你剝奪我享受抱你這副身軀的樂趣,白白浪費五年,讓我過著和尚生活。」他抱怨連連,為無數個孤枕難眠的夜深慟哀悼。
她哭笑不得,半是感動他寬宏大量地不去計較過往,反以詼諧的玩笑來轉移她的責任歸屬。「別告訴我你會為我守身,我記得你在認識我之前就已經花名在外、風流一世了!」要男人在血氣正盛的時期齋戒禁慾,十個裡面出不了兩個。而多數這兩個人才中的其中之一,不是無能就是看破紅塵;她清楚知道向乙威永遠也不會是這兩個。
「偏偏你前夫我就是!」他冷哼,口氣無限怨懟。
「你以為我喜歡養精蓄銳嗎?天知道那有多傷身!都是你每次在我想辦事的時候冒出來攪局,害我這些年莫名其妙地帶髮修行!」回想五年漫長的苦行僧生活不知不覺便流逝,想來真是不可思議,令他汗涔涔且淚潸潸!
「什麼話?離婚協議書上我又沒規定你得想我,誰料得到你會……」怪不得她不敢相信,依她對前夫「能力」的瞭解程度,要他當聖人真是勉強得連柳下惠都質疑!
「不管!反正是你造成的,全部損失都要你用後半輩子來補償。」終於有機會藉題發揮,他自認轉得相當技巧,不脫耍賴本色。
「你土匪啊!」她的油水可不好撈,豈會憑白順了他的如意算盤?
「你明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他氣絕,懲罰性地嚙咬她耳垂,大手在棉被下游移,惹得她氣喘咻咻。
「是……是你……沒說清楚……」她極力忽略他不安分的撩撥,力圖維持平穩的語氣。
「我們再婚。」他簡短回應,沒給她思考的空閒時間,一路沿著她脖頸吻了下來。
「等……等等!我有話……要告訴……你……」幾乎喪失說話的力氣,她努力抗拒淪陷。「是……有關……姚世欽……的……遺囑。」非常困難地,她吐出一直想跟他托出的重大機密,但看現在這情況……好難。
向乙威整顆頭顱全埋進被窩裡了,僅能發出口齒不清的囈語。「嗯……你瘦歸瘦,該有肉的……幸好一寸都沒少……」瘋狂肆虐的吻逼得她呻吟。
意亂情迷之前,她抓回一絲游離的理智提醒他。
「慢……慢著!你……你去紐約的飛機……會趕不上……」雖是不情願,卻無法罔顧現實的殘酷。
可是箭在弦上,向乙威是停不了手了。
「管他的!」
去他的紐約、去他的遺囑!眼前最重要的是討回五年虧損慘重的成本,其他的事全不是當務之急。一千八百多個日子的非人生活,該是給自己放一段長假犒賞犒賞的時候了……
「這回你該點頭了吧?」護理站前,向乙威興沖沖地遞上最新資料,眼巴巴地等佳人評閱。
「早說過不要常跑來這裡找我,有事可以等回家再說的,受不了你……」鐘應伶嘀嘀咕咕地,嗔他一眼才悻悻接過傳真紙。
「怎麼樣?這會兒你沒其他藉口拒絕了吧?」等她審閱的時間,向乙威忍不住興奮地撐在台上頻頻追問。
簡單瞄過傳真資料,她慢條斯理地將紙張折妥,挑眉回道:「不簡單,你們公司的情報網值得讓我刮目相看。但是光確定這個人的下落,沒親眼應證他是姚家老三,遺產的繼承人還是不能定案。」
「知道啦!我早就擬定等你放假時再帶你一起去找他,但是這次的資料是千真萬確,你沒有理由再推拖。」
早摸準了她各種搪塞藉口,他一一拆招承接,就等她點頭。
這妮子煞是會磨人,拖了將近三個月還不答應披婚紗,非得先對姚老頭的遺囑有所交代才肯點頭。原來那姚世欽尚有一位流落在外不知圓扁的私生兒子,應屆姚家老三。而說來話長的是:姚老二並非姚氏正統血脈。
那筆遺產算是寄放鐘應伶名下,倘若追蹤二十年後仍查不著姚老三的下落,那麼遺產將無條件由鐘應伶的子嗣傳接,屆時才可自由動用。
知道了遺囑內容後向乙威恨得牙癢癢的,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早被別人覬覦了去!甚至將來還有可能跟姓姚的搶兒子來當繼承人?這口氣說什麼都無法下嚥,除非趕緊挖掘出姚老三的人影,要不就得努力增產報國,否則難保二十年後可憐的獨生子——奇奇,將一人扛下「姚」、「向」兩家子的重擔!
「你到底想拖到什麼時候啦!」他頻催促,如果她真跟他磨了二十年後給別人交代完畢才點頭,那還得了!嚇得他費盡全力、挖各種管道尋找姚老三的下落。如今總有一點點頭緒了,就盼她盡快點頭,要不別怪他發狠了!
「別急,確定了姚老三的身份後,等遺產手續過戶妥當,沒問題的話應該不會太久。」她一臉神秘兮兮,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跟他站在護理站前耗著。
「別忘了你還欠我兩個條件,我現在決定要你兌現。」他瞇起眼逼近。
「……唔?這麼快就使出殺手鑭啦?我以為你準備賄賂我咧!」她記得昨天有瞄見他偷訂六箱果凍的訂單,私下還為他這番舉動偷偷感動呢!
「我幹麼賄賂你?一顆鑽戒都誘不動你,還拿什麼來賄賂?」他不解。
「別不好意思了,為了你這番心意,我特地從下個月中起——請了一段『假』,怎樣?那六箱果凍可以提早送來了吧?」她揚明慷慨賜假,仍是神秘兮兮地,涎著臉討賞。
「果凍?!」他終於弄懂了,原來她以為那六箱果凍是他準備拿來討好她的?這下慘了!看她這副期待的樣子,總不能潑冷水地告訴她,那是爸爸開刀後配合軟流質食物的點心啊!
「我的假可以請三個月喔——要不要猜猜看是什麼假?」沒注意向乙威明顯的心虛,她綻開一臉幸福洋溢的微笑。
「你辭職了?」感染了她的快樂情緒,不禁讓他也跟著雀躍起來,抱著希望猜測。
「不可能。」用腳尾指來猜也知道,她最不可能放棄當職業婦女的權利。
「不玩了。」既然不是他盼望的答案,再猜下去也沒啥稀奇,頂多只是年假罷了!
「喂喂,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沒耐心,看!從剛剛到現在,你有沒有注意到我身上多了什麼東西?」拉回他掃興的身子,鐘應伶緩緩地、慢慢地收攏纖纖玉手,不忘讓燈光適時反射一道晶亮。
璀亮的光芒閃進他眼底,楞楞地,有幾分鐘之久他做不出任何情緒,直呆呆盯望她手上套穩無名指的——鑽戒!!
「你——戴了?」腦中猶自消化不可思議的情緒,他傻傻問著,無法確定眼前的景況是真實或是幻象。
「你看見了!」她樂觀他一臉滯疑,非常滿意看見這番效果。
「什麼時候?」漸漸吸收了這項意外的驚喜,大腦回復運作,記得昨晚他再拿出戒指求婚時她並沒答應。
「早上,你現在是擔心我偷了它嗎?」她做勢要拔下戒指。
「不是!你敢再給我拿掉試試看!」他衝進護理站,壓下她塞動的手,狠狠摟住她。
她惡作劇地吐了吐舌,心滿意足地偎著他,懶得注意眾目睽睽了。「你的反應真慢,我還以為你會更興奮呢!」她甜膩膩地抱怨。
「那戒指本來就該待在那裡的。」他一臉理所當然,唯抑不住顫動的身子洩漏了他的心情。
「喂,喂,你還沒猜出我請什麼假!」她堅持她的猜謎遊戲。
閃爍不定的喜悅漸漸擴大,向乙威咧開一嘴合不攏的笑,希望不斷氾濫,柔情溢出心底。他目光灼灼、肯定回道:「婚假。」
「賓果!」
幸福一喝,她用力投入他懷中,開懷奉上獎勵的香吻。
呵呵承受美人思,向乙威不忘暗自提醒:回家得盡快多訂六箱果凍,免得開天窗之後連婚假都飛了,就怕她再來一次五年之久的——離婚假!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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