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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瓊瑤]瓊瑤全集48--水雲間【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48:48     標題: [瓊瑤]瓊瑤全集48--水雲間【全書完】

第01節

  民國十八年,杭州西湖。
  梅若鴻和杜芊芊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蘇堤上面,那座名叫「望山橋」的橋上。事後,梅若鴻常想,就像白蛇傳里許仙初見白素貞,相逢於「斷橋」一樣。這西湖的「望山橋」和「斷橋」,都注定要改寫一些人的命運。所不同的,白蛇傳只是傳說,女主角畢竟是條蛇而不是人。這「望山橋」引出的故事,卻是一群活生生的,「人」的故事。
  那天,是「醉馬畫會」在「煙雨樓」定期聚會的日子。
  一早,梅若鴻就興沖沖的,把自己的畫具、畫板、顏料、畫紙……全掛在那輛破舊的腳踏車上。他這天心情良好,因為,天才破曉時,他就從自己那小木屋窗口,看到了西湖的日出。小木屋坐落在西湖西岸的湖邊,面對著蘇堤,每次,西湖的日出都會帶給他全新的震撼。湖水,有時是雲煙蒼茫的,有時是波光瀲灩的,有時是朦朦朧朧的,有時是清清澈澈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湖水都有不同的風貌,日出都是不同的日出。這天一早,梅若鴻就「捕捉」到了一個「嶄新」的日出。他畫了一張好畫!把這張剛出爐的「日出」捲成一卷,他迫不及待的要把它拿給醉馬畫會諸好友看,尤其,要拿給汪子默和子璇看!於是,騎著那掛了一車琳琳琅琅畫具的車子,胳臂下還夾著那張「傑作」,他嘴裡吹著口哨,單手扶著車把,往「煙雨樓」的方向快速的騎去。
  那正是三月初,西湖邊所有的桃花都盛開了。蘇堤上,一棵桃花一棵柳,桃花的紅紅白白,柳樹的青青翠翠,加上拱橋,加上煙波渺渺的西湖,真是美景如畫!梅若鴻真恨不得自己有一千隻手,像千手觀音一樣。那麼,他每隻手裡不會握不同的法器,他全握畫筆,把這湖光山色,春夏秋冬,一一揮灑。他曾寫過兩句話,貼在自己牆上:
  
  「彩筆由我舞,揮灑一片天。」
  
  可惜,他就是沒有一千隻手,怎麼揮灑,也揮不出一片天空!這牆上的兩句話,後來被子默在前面加了兩句:
  
  「把酒黃昏後,醉臥水雲間!」
  
  子默加得好,他太瞭解他了。所以梅若鴻常說: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子默也!」
  但是,子璇看了,卻不以為然,又把子默這兩句改成:
  
  「踏遍紅塵路,結伴水雲間!」
  
  多麼靈慧的子璇!已經把梅若鴻這十年來的流浪生涯,作了一番最美麗的詮釋。從此,梅若鴻就給自己那小木屋,取了一個名字:「水雲間」!葉鳴和鐘舒奇等好友為它加蓋了籬笆,籬笆院有個門,門上,子默親自為它題了三個大字:「水雲間」。子璇又找來一個風鈴,掛在屋簷下,鈴的下端,吊了個木牌,上面也寫著「水雲間」。
  於是,對醉馬畫會來說,這木板搭成的、簡陋的「水雲間」,就和子默那幢有樓台亭閣、曲院迴廊的「煙雨樓」有同等地位,也是大家聚集聊天的所在。但是,論「書室」的條件,那當然是煙雨樓好,何況煙雨樓每次聚會,大家都可以畫子璇。可愛的子璇,從來不吝嗇她的胴體、她的容貌、她的姿態、她的青春……好像這些都是畫會所共有的!子璇真是個「奇女子」!就是可惜跟了那個全然不瞭解藝術的谷玉農!
  梅若鴻就這樣,想著他的「日出」,想著子默的友誼,想著煙雨樓的聚會,想著子璇的瀟灑……騎著車,上了蘇堤。經過了第一座橋,又經過了第二座橋,這蘇堤上有六座橋,梅若鴻從來記不住每座橋的名字。經過第三座橋的時候,他不知所以的感到眼前一亮,像是有什麼閃閃發光的東西在橋上閃耀。他本能的放慢車速,定睛看去。只見一個穿著橘紅色碎花上衣、橘色長裙的年輕少女,正憑欄遠眺。少女似乎聽到什麼,驀然一回頭,和梅若鴻打了一個照面。天哪!梅若鴻立刻被「震」到了,世間怎有這樣絕色的女子!他腦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真該把她帶到煙雨樓去,給眾人開開眼界!他的車子已經經過了拱橋,往橋下快速的滑衝下去,他不住回頭看美女,根本沒注意到有個小男孩正揚著一個風箏,奔上橋來。那「美女」眼看若鴻的車子,對小男孩直撞過去,就失聲尖叫起來:「小葳!小心自行車!小心呀!」
  惹鴻一驚,回過頭來,這才看到已逼在眼前的小男孩,他嚇了好大一跳,慌忙別轉車頭去閃避。這一閃,整個車子就撞上了橋柱。「砰」的一聲,車子翻了,畫筆畫具散了一地,他摔下車來,摔得七葷八素。從地上爬起來,才看到那小男孩拿著風箏,對他著嘴張大嘴笑。他正想發作,卻一眼看到自己那張傑作「日出」,已隨風飛去。他慌忙伸長了手,要去抓那張畫,追到了橋上,差點又撞在「美女」身上。然後,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那張傑作,竟飄落湖心去了。他急急的僕在橋欄杆上,對橋下一條遊船大吼大叫:
  「喂!船上的人!你們幫忙接住那張畫!看到沒有?就是飄下去的那張畫……」船上的遊人,莫名其妙的往上看。搖船的船夫,依然從容不迫的搖著他的櫓。而那張畫,竟翩然的飛過遊人的肩頭,落進水裡去了。「啊……啊……你們怎麼不接住?」梅若鴻跺腳大叫,痛惜不已。「那是我的畫,我最好的一張畫呀!」
  「就算是拋繡球,也不一定要接啊!」船上的遊人居然回了句話。畫已隨波流去,船兒也搖開了。
  梅若鴻又跺腳,又歎氣,懊惱得不得了。一回身,卻看到害他撞車丟畫的美少女,正牽著那個「共同肇禍」的小男孩,都睜著大大的眼睛,希奇的看著他。
  「唉唉唉!」他對小男孩嚷開了:「那是我這一生中最滿意的一張畫,你知道嗎?你怎麼可以突然間衝過來?害得我的畫飛掉了!哪裡不飛?居然飛進西湖裡,連救都救不了!」
  小男孩被他的「兇惡」狀嚇得退了退,抬頭喊:
  「姐姐!」美少女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一臉的啼笑皆非。
  「喂!你這個人怎麼回事?明明是你自己顧前不顧後,騎著車子東張西望……你凶什麼?一張畫飛了就飛了,有什麼了不起呢?」她說話了,一說就是一大串。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梅若鴻揚著眉毛,心痛得什麼似的。「我好不容易等到這麼美的日出,又好不容易有了那麼好的靈感,『日出』和『靈感』都是稍縱即逝,可遇不可求的……這樣的一張畫,我即使再畫幾千幾萬次,也不可能畫出來了!」那少女聽著,臉上的「希奇」之色更重了,低頭看了看她的弟弟,她微笑著說:「小葳呀,你知道我們杭州什麼最多嗎?」
  「不知道呀!」小葳眨著天真的眸子。
  「我們杭州啊,水多!橋多!樹多!花多!還有呢?就是畫家多!你隨便一撞,就撞到一個畫家!」
  有趣!梅若鴻驚奇的想著,沒料到這樣纖纖柔柔的女子,竟也有一張伶牙俐齒的嘴。而且,她反應敏捷,毫不嬌羞作態。這樣的女子,他喜歡!
  「好吧好吧!你儘管嘲笑我好了!」他接口說:「你知道嗎?就因為看到了你,我才顧前不顧後的……你有事沒事,站在橋上幹什麼?」「咦,我站在橋上,也礙了你什麼事嗎?」
  「那當然。你沒聽說過:『美人莫憑欄,憑欄山水寒』的句子嗎?那就是說:美人不可以站在橋上,免得讓湖光山色,一起失色的意思!」「真的嗎?」她驚奇的:「誰的詩?沒聽說過!」
  「當然你沒聽說過,這是我梅若鴻的即景詩,等我把它畫出來,題上這兩句,等這張畫出名了,你就知道這兩句詩了!」他笑著,覺得該介紹自己了:「我的名字叫梅若鴻,你呢?」
  「我姐姐名字叫杜芊芊,我是杜小葳!」
  那少女——杜芊芊,急忙拉了拉小葳:
  「我們走!別理這個人!說話挺不正經的!」
  梅若鴻慌忙攔上前去,著急了:
  「不要誤會!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從來不會隨便和女孩子說話,就怕自己說出來不得體,今天不知怎麼話特別多,想也沒想就從嘴裡冒出來了。你不要生氣……如果你把我看成輕薄之徒,咱們這朋友就交不成了!」
  「朋友?」杜芊芊更驚奇了。「誰和你是朋友?」
  「是,是,是!」他熱切的點著頭:「不止我們是朋友,我還要把你介紹給我所有的朋友!你知道嗎?我們醉馬畫會每星期一、三、五都在煙雨樓畫畫,你肯不肯跟我去一趟煙雨樓,肯不肯讓大家畫你?」
  「醉馬畫會?」芊芊的興趣被勾了起來:「原來你是醉馬畫會的人?是不是汪子默的醉馬畫會?」
  「你認得子默?」「不,不認得,不過,他好有名!」芊芊一臉的崇拜。「我爹常買他的畫,說他是杭州新生代畫家裡最有才氣的!連外國人都收集他的畫呢!」「是啊!他得天獨厚,十幾歲就成名了!」梅若鴻想著子默,語氣就更熱烈了:「既然你知道汪子默,當然就明白我不是什麼壞人,走走走!跟我去煙雨樓,馬上去!」
  「這不好!」芊芊身子退了退,臉色一正,眉尖眼底,有種不可侵犯的端莊。「不能這樣隨便跟著不認識的人,去不認識的地方!」「唉唉,」梅若鴻又歎氣了:「你剛剛跟我有問有答的時候,可沒這麼拘謹!人,都是從不認識變成認識的,現在是什麼時代了!我們又都在這風氣開放的藝術之都!別猶豫了!快跟我去煙雨樓!你去了,大家會高興得發瘋……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個要求:讓大家畫你!」
  芊芊有點兒愕然,瞪視著那一廂情願的梅若鴻。
  「畫我?」她睜大了眼說:「我還沒答應你去呢!」
  「你要去要去,非去不可!」梅若鴻更熱情了:「那是個好可愛的地方,聚集了一些最可愛的人,在那兒,隨便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琴、棋、書、畫、喝酒、唱歌、聊天、吹牛……哇,你不能錯過,絕對不能!」
  這樣熱情的邀約,使芊芊那顆年輕的心,有些兒動搖起來。還來不及說什麼,小葳已忍不住,又推又拉的扯著芊芊:
  「去嘛!去嘛!姐!回家也沒有事情做!見到卿姨娘,你又會生氣,還不是吵來吵去的……」
  「說得也是!」梅若鴻飛快的接了一句。
  「什麼『說得也是』?芊芊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看著梅若鴻那張年輕的、神采飛揚的、充滿自信的、又滿是陽光的臉,忽然就感染到了他那種豪放不羈的熱情。心中的防備和少女的矜持,一起悄然隱退。父親的教訓,母親的叮嚀……也都飄得老遠老遠了。「煙雨樓……」她小聲說:「就是西湖邊上,那座好大的、古典的園林嗎?」「對!那是汪子默的家,也是我們畫會所在地!讓我告訴你……」他一邊說,一邊收拾著地上的畫筆畫具,推起那輛破車:「子默的父母都遷居到北京去了,把這好大的庭院完全交給了子默和子璇兄妹,所以,我們就是吵翻了天,也沒有長輩來管我們,你說妙不妙?」
  聽起來確實很「妙」,芊芊笑了。
  她這樣一笑,若鴻也笑了。
  「走吧!」若鴻牽住車:「我們慢慢走過去,半小時就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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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2-25 00:03 編輯 》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1:45

第02節

  就這樣,杜芊芊跟著梅若鴻,來到了煙雨樓。那一天在煙雨樓發生的事,真讓芊芊終身難忘。
  走直那小小的門廳,就是一條長長的、曲折的迴廊,庭院裡,有水有橋有亭子有樓台。整個煙雨樓分為好幾進。梅若鴻邊走邊介紹:第一進是客廳餐廳,第二進是兩層樓的建築,樓上是子璇子默的臥室,樓下最大的一間是畫室,其他是子默子璇的書房。第三進面對西湖,可覽湖光山色,有個名字叫「水心閣」。水心閣外有大大的平台,緊臨湖邊,有小碼頭,繫著小船,可直接上船遊湖。
  芊芊驚愕的看著這些樓台亭閣、曲院迴廊,真是歎為觀止。心想自己家那棟花園洋房,在杭州已是少有的豪華,但和煙雨樓比起來,就顯得俗氣了。哪有這純中國式的、仿宋的建築來得典雅!人走進去,好像是走進一幅「清明上河圖」,裡,美得有點兒不太真實!
  跨進那間大大的畫室,梅若鴻就高聲嚷著:
  「各位各位!我給你們找來了一個很棒的模特兒!大家停一下停一下……我給你們介紹,杜芊芊!」
  芊芊定睛看去,只見室內有五、六位男士都豎著畫架,正從各個角度,在畫窗前的一位年輕女子。芊芊對那女子仔細一瞧,就嚇了好大的一跳。原來,那女子長髮披肩,胸前裹著一條白色的輕紗,整個人居然是赤裸的!她斜躺在一張臥榻上,那輕紗只能遮掩一小部分,她那兩條修長的腿,就完完全全裸露於外。「天哪!」芊芊低喊:「原來『模特兒』要這樣子,我肯定是不行的!」她回頭就想「逃」。「小葳,我們趕快回去吧!」
  小葳早看得目瞪口,張大了嘴,他驚喊著:
  「姐,她在洗澡□,在這麼大的房間裡洗澡,又開著窗子,不怕著涼嗎?」此話一出,滿屋子的人哄堂大笑。連窗邊的裸身女子,也跟著大夥兒笑,笑得又瀟灑又自然,沒有絲毫的羞澀。
  梅若鴻已攔住芊芊的出路:
  「並不是每個模特兒都要供大家做人體畫!你就是現在這種打扮,很中國,很東方。和子璇那種嫵媚的、健康的美不同,各有千秋!」他說著,就去拉了子默過來,急急的問子默:「子默,你說是不是?」子默笑吟吟的,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芊芊,眼中滿是讚美,唇邊滿帶笑意。芊芊也不由自主的看著子默,沒想到這已享盛名的畫家,居然還這麼年輕。他是滿屋子男士裡,唯一一個穿西裝的。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他看起來恂恂儒雅,倜儻風流。「杜芊芊?」子默問:「難道你是杜世全的女兒?」
  「是啊!」芊芊驚喜的:「你認得我爹?」
  「不認識。但是,你爹在杭州太有名了!航業界鉅子嘛!」「不是鉅子,只是有幾條船!」芊芊慌忙說。
  「哇!」一個瘦高個子驚呼出來:「原來是杜芊芊,杭州最有名的名門閨秀啊!若鴻,你怎麼有本領把杜芊芊找來,實在有點天才啊!」說著,他就走上前來,仔細看芊芊。
  「豈止是天才?簡直是優秀!」另一個穿紅襯衫的人接口。
  「豈止是優秀?簡直可以不朽□!」另一個穿灰布長衫的說。一時間,滿屋子男士都圍了過來。對芊芊評頭論足,讚美的讚美,問話的問話,自我介紹的自我介紹。
  「我是葉鳴!」高個子說。
  「我是沈致文!」紅襯衫說。
  「我是陸秀山!」灰長衫說。
  「不忙不忙,你們讓她這樣子怎麼弄得清楚?」子默插了進來,對芊芊說:「讓我好好跟你介紹一下!」他一個個指著說:「我是汪子默,那窗前坐著的是我妹妹汪子璇,我們這畫會有六男一女,六男中,除了我和若鴻以外,剩下的四個人,我們稱他們『一奇三怪』。一奇是指鐘舒奇,因為他的名字裡有個『奇』字。三怪就是葉鳴、沈致文和陸秀山了。其實他們並不怪,只因為要和那一奇相呼應,就稱他們為三怪。這一奇三怪中,鐘舒奇最有原則,最有個性,你看他根本不為你美色所動,還在那兒埋頭苦畫呢!至於梅若鴻,他是我們畫會中最有天分的一個,你已經認識了,就不用再介紹了。我們這個畫會陽盛陰衰,大家畫子璇,早就畫膩了!歡迎你加入我們,成為畫會裡的第二個女性!」
  子璇坐在那兒,怕輕紗落地,不敢移動。見大家都對芊芊圍了過去,她就微微一笑,拾起手邊的一枝炭筆,對著子默彈了過去,炭筆不偏不倚,正中子默鼻尖。
  「這算什麼哥哥,見了美女當前,就忘了手足之情!」
  大家都笑子起來。梅若鴻又興沖沖插進嘴來:
  「你們看杜芊芊是不是很東方?很中國?又古典又雅致,配上咱們煙雨樓的樓台亭閣,就是幅最有詩意的仕女圖,愛畫人物的各位有福了!」子璇又一笑,高聲的抗議了:
  「好了好了,杜芊芊登場,汪子璇退位!現在,即有東方的,中國的『美』來了,我這不中不西的『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子璇吃醋了!」那個被稱為「一奇」的鐘舒奇開了口。眼光始終停在子璇身上。「就是要讓她吃醋!」梅若鴻嚷得好大聲:「平常就是她一個女孩子,成了畫會裡的押寨夫人,簡直給咱們慣得無法無天!」「梅若鴻,」子璇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可有良心?」
  「我什麼心都有!黑心、苦心、痛心、愛心……就缺一個良心!」梅若鴻答得迅速。
  滿屋子裡的人全笑了,子璇也笑了。彎著腰,她笑得好開心,手捧在胸前,生怕那輕紗會落下來。芊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她從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一群人,這麼放浪形骸,無拘無束。她感染了這一片歡愉的氣氛,對那個「壓寨夫人」汪子璇,不禁油然的生出一種羨慕的情緒。她生活在這樣一堆男士之間,是萬綠叢中一點紅,能得到這麼多「畫家」的「欣賞」,真是太幸福了。芊芊的「羨慕」似乎來得太早。大家的筆聲尚未停止,忽然間,院子裡就傳來一陣大呼小叫。汪家的管家老陸揚著聲音在喊:「姑爺!不可以這樣啊!你不能帶著這麼多人來鬧呀……姑爺!你幹什麼?幹什麼呀……」
  屋子裡的笑聲一下子全沒有了。子默臉色僵了僵,對子璇迅速的看了一眼:「那個陰魂不散的谷玉農,就不讓我們過好日子!」
  話未說完,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帶著四個警察,竟一哄而入。那年輕人直衝到子璇面前,眼中似乎要噴出火來。他指著滿屋的男士,咬牙切齒的吼著:
  「就是他們!誘拐了我的太太,在這裡從事這種有違善良風俗、寡廉鮮恥的勾當!」
  芊芊愕然後退,忙把小葳擁在身前。她驚奇極了,原來,子璇是有丈夫的!「谷玉農!你這是幹什麼?」子璇跳下椅子來了,用白紗緊緊裹著自己,生氣的大叫。
  「我才要問你幹什麼呢?」那谷玉農吼了回去:「光天化日之下,你在這麼多男人面前這個模樣,你還記得你是有丈夫的人嗎?」子璇漲紅了臉,又氣又急又傷心的接口:
  「我早就要跟你離婚了!我們個性不合,觀念不同,根本無法共同生活,我已經搬回煙雨樓,跟你分居了,你為什麼還不放過我?」「會麼叫離婚?什麼叫分居?我聽都聽不懂!」谷玉農喊著,伸手就去拉子璇:「你最好趕緊把衣服穿穿,跟我回家,免得大家難看!」「你這樣大張旗鼓,殺進煙雨樓,你還有臉說什麼難看不難看!」子璇氣得發抖,一邊說著,一邊衝到屏風後面,去換衣服了。子默急忙往前衝了一步,拉住谷玉農,把他往外推:
  「玉農,這是我的地方,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你最好不要惹是生非,趕快把你這些警察朋友帶走!」
  谷玉農一把就推開了子默。
  「就是你這個哥哥在這邊起帶頭作用,子璇才敢這麼放肆!弄到離家出走,跑到這裡來跟這些亂七八糟的男人鬼混!」
  「閉上你的髒嘴!」一個聲音大吼著,芊芊看過去,是那個「一奇」,他衝上去,就扯住谷玉農的衣領:「你看看清楚,我們如果算是亂七八糟的男人,那麼你算什麼?你不懂藝術也就算了,對子璇你總該有起碼的尊重,這樣帶了警察來,實在是太沒風度了!」「我沒風度就沒風度,因為她是我老婆,等你娶了老婆,再來供大家觀賞吧!」「如果子璇是我老婆,我巴不得大家畫她!」
  「可惜她不是你老婆!」
  兩個男人,鼻子對著鼻子,眼睛瞪著眼睛,彼此吼叫。子默又伸手去推谷玉農,若鴻也加入了:
  「走走走!」若鴻嚷著:「子璇是我們畫會的成員,她參加畫會活動,與你的家庭生活無關,你不能到我們畫會裡來,欺侮我們的成員!」「對!」沈致文叫著。「對!」葉鳴也叫著。一時間,群情激憤。所有的人都衝上去,要推走谷玉農。谷玉農放聲大叫:「快呀!把他們統統抓起來!把我老婆帶走呀……」
  谷玉農一面喊著,一面就迅雷不及掩耳的揮出拳頭,「砰」的一聲,打中了梅若鴻的下巴。梅若鴻毫無防備,整個人摔了出去,帶翻了一個畫架,顏料炭筆撒了一地。這一下子,「一奇三怪」全激動了,個個摩拳擦掌,又吼又叫,要追打穀玉農,房間裡亂成一團。子璇穿好衣服,從屏風後走出來,看到這種情形,氣得直跳腳:
  「玉農!你瘋了嗎?你這種樣子,我一輩子都不要理你……」子璇話沒喊完,兩個警察奔上前來,一左一右,就抓住了子璇的胳臂,把她拖往門外去。
  「救命呀!」子璇尖叫起來:「哥!救我呀!舒奇,救我!若鴻,救命呀……大家救我呀……」
  頓時間,畫室亂得不可收拾。鐘舒奇和梅若鴻,都拔腳追出門外,去追那兩個警察。子默忍無可忍,竟和谷玉農大打出手,兩個人從室內也打到室外。葉鳴、沈致文、陸秀山這三怪,怎會讓子默吃虧,全都追著谷玉農,揮拳的揮拳,踢腳的踢腳,亂打一番。另兩個警察看到這等景象,就去捉拿三怪。誰知,那陸秀山頗有拳腳工夫,居然大吼一聲,跳起身子,拳打腳踢的和警察幹起架來。
  小葳何時看過這樣精彩的好戲?追到院子裡,他興奮的跳著腳大叫:「打得好!左勾拳!右勾拳!打他一個落花流水!好玩!好玩!真太好玩了!」芊芊拚命去拉住小葳,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再也沒料到自己初到煙雨樓,就目睹了這樣精彩的一幕。
  院子裡,四個警察加上谷玉農,和子默、梅若鴻等人分成了兩組,打得天翻地覆。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忽然有個警察拔出槍來,對天空鳴了一槍。
  這一聲巨大的槍響,把所有的人都嚇住了,大家不約而同的停了手,彼此面面相覷。
  「混帳!」那放槍的警察破口大罵:「你們這些文化流氓!打著藝術的旗子,做色情的色當!分明是掛羊頭賣狗肉的行為!現在還對警察動武,我把你們統統抓進警察廳去!」他握著槍,其勢洶洶的指著眾人:「一個個都給我住手!否則,我就對著人開槍,不怕死的就試試看!」
  梅若鴻就是不信邪,他往前衝去,減著:
  「你們警察,是要保衛人民,不是欺壓人民……」
  那警察立刻扣動扳機,槍聲驟響,槍彈呼的一聲打梅若鴻頭頂掠過。子璇心膽俱碎,驚叫出聲:
  「若鴻!」梅若鴻被槍聲震得呆住了。一時間,大家都安靜下來,在槍口的威脅下誰也不敢再動。
  然後,警察拿出了手銬,把子默、若鴻和那「一奇三怪」全給銬了起來。谷玉農抓住了子璇,對警察們叫著說:
  「這些流氓你們帶走,老婆我帶回家了!」
  子璇奮力掙扎,又踢又叫,狀如拚命:
  「我寧願去坐牢,我寧願去上斷頭台,我也不跟你回家!你放開我!放開我!」谷玉農臉色鐵青,死死的瞪著子璇,被子璇那樣冷冽的眼神,那樣悲壯的神色給打敗了。他把子璇重重的一摔,摔到了警察身邊,氣沖沖的說:
  「你那麼想坐牢,我就成全了你!」他看看警察說:「把她也帶走吧!」芊芊見情勢不妙,深怕遭到波及,已拉著小葳,悄悄的退到了假山後面。躲在那兒,她眼睜睜的看著四個警察,像押解強盜般,把整個「醉馬畫會」的人都押上了三輛吉普車,然後就呼嘯著,風馳電掣般開著車走了。
  對於杜芊芊來說,這「煙雨樓」之行,真是平靜生活中,一個驚心動魄的遭遇。第一次認識了一大群藝術家,第一次看到「人體畫」,第一次遇見敢於掙脫婚姻枷鎖的女子,第一次目睹打群架,更是第一次看到警察鳴槍抓人……在這麼多的「第一次」中,她也是「第一次」體會到,自己平日那種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生活,實在是太貧乏、太單調、太不「多采多姿」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2:43

第03節

  醉馬畫會的會員們,只坐了一天牢,第二天下午,就全體被釋放了。當這群「共患難」的兄弟們,帶著子璇,走出那警察廳,一眼見到的,竟是芊芊。
  「芊芊!」梅若鴻驚喜的說:「你在等我們嗎?」
  「是呀!」芊芊的笑,燦爛如陽光。她開始去數人頭:「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個都不少,對不對?」
  「嘿!」子默注視著芊芊:「原來是你!我說呢,怎麼這麼容易就把咱們放出來了?你用什麼方法說服了那個冥頑不靈的警察廳長?」「真的是你嗎?」梅若鴻不相信的。「我還以為是我對那廳長的一篇演講,把他給感化了!」
  「我還以為是我陸大俠的『英氣』,把他給『震』倒了!」陸秀山接口。頓時間,你一言,我一語,熱烈的討論起在警察廳的種種。芊芊只是微笑著,望著大家。子璇走了過去,熱情的握住芊芊的手,感激的說:「若鴻真沒有白白把你帶到煙雨樓,第一次見面,你就肯拔刀相助,真是夠朋友!」「你到底怎麼做到的呢?」大夥兒問。
  「其實,你們應該去謝謝小葳!」芊芊笑著說:「他一回家呀,那份興奮勁兒就別提了,繪聲繪色,加油加醬的把你們這些英雄,怎樣力戰惡霸的情形,都告訴我爹了。我就順勢求我爹打個電話給警察廳長,因為他們是老朋友。我爹本來不肯,還訓了我一頓。但是拗不過小葳,最後,還是打了。警察廳長接到我爹電話,鬆了好大一口氣,說:呵!這些藝術家夠麻煩的,又會說,又會鬧,歪理一大堆,已經弄得他頭昏腦脹了,而且,他這清官難斷家務事,還是放掉算了,所以,你們就統統出來了!」
  芊芊一口氣說完,大家這才明白過來。笑的笑,謝的謝,問的問,圍著芊芊,好不熱鬧。
  鐘舒奇的眼光,一直注視著子璇,這時,走到子璇身邊,悄悄的問了一句:「他們把你關在另外一間,有沒有對你怎樣?」
  子璇愣了愣,就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有哦!」她誇張的說:「先是給我灌水!後來又夾我的手指甲,還用燒紅的鐵鉗子燙我呢!」鐘舒奇的臉色沉了沉,眼光陰暗下去:「我是真關心你!你不要嘻嘻哈哈的盡開玩笑,如果那些警察讓你吃了虧,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為你討回公道!」
  子璇看到鐘舒奇那麼認真的樣子,感動了。
  「舒奇,你放心!」她說:「他們看到我有這麼多『男朋友』,嚇都嚇壞了,誰也不敢招惹我!」
  「我料想他們也不敢!」葉鳴走過來,毫不客氣的擠掉了鐘舒奇:「誰要傷害了子璇一根汗毛,我就和他沒完沒了!」
  芊芊驚奇的看著這兩位男士,公然對子璇獻慇勤,真是見所未見。想想看,子璇還有丈夫呢!那丈夫雖然有些蠻橫,看樣子,對子璇依然在乎,不能忘情吧!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呢?她看著子璇:彎彎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挺秀的鼻樑,小小的嘴,勻稱的身材,修長的腿……天哪!她真美!
  「好了!芊芊!」子璇推了推她,嫣然一笑。「為什麼盯著我看,你在我臉上找什麼?」
  「我……」芊芊一愣,臉就紅了。「我在想,你……你……你實在是『與眾不同』啊!」
  「豈止子璇是『與眾不同』的!」沈致文喊了起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與眾不同』啊!」
  「真不謙虛呀!」陸秀山笑著說。
  「誰要謙虛?」梅若鴻豪氣的問:「謙虛是什麼東西?謙者,謙讓也,虛者,虛偽也。這兩樣東西加起來,已經害了中國讀書人幾千年了……」「對!對!對!」眾人大叫,吼聲震天。
  「別喊了!別喊了!」子默伸手,作了個壓制的手勢:「你們再這麼狂吼犯叫的,那位警察廳長又要給我們一頂『擾亂社會治安』的帽子戴了!我看,大家興致這麼高,就去煙雨樓吧!為了慶祝大伙無罪釋放,也為了歡迎杜芊芊加入本會,我們今晚吃它一頓,不醉無歸,怎樣?」
  「好啊!」眾人歡呼起來,叫得好大聲:「好啊!好啊!慶祝重生,不醉無歸!」
  於是,芊芊跟著大伙,又到了煙雨樓。
  那天,大家真是快樂極了。他們在煙雨樓那臨湖的平台上,升起了火,大家圍著火坐著,吃烤肉、喝酒、聊天。人人興致高昂,個個歡天喜地。谷玉農的陰影,已被拋諸腦後。夜色降臨了,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臉,月光照亮了每個人的笑。芊芊從沒有參與過這樣的「盛會」,喝了一點酒,就醺然欲醉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總是笑,不停的笑。子璇是海量,酒到杯乾,和男孩子一樣拼著酒,豪氣干雲。連喝了好多杯之後,她叫著說:「拿竹竿來!我要跳竹竿舞!」
  沈致文和陸秀山拿了四支長竹竿來,一奇三怪就在平台上拍打著竹竿,子璇脫掉了鞋子,赤腳跳了進去,一雙白皙的腳,出神入化的在竹竿中穿梭,跳進跳出,煞是好看。芊芊簡直看呆了。眾人圍在旁邊,高聲念著蘇東坡的詞: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大家用慢拍子念了一遍,再用快拍子念了一遍,竹竿配合著念的速度,由慢而快。眾人越念越大聲,越念越快,子璇也越跳越快……芊芊看得怦然心動,跳起身子說:
  「我也來跳!」「來來來!」子璇歡聲說:「只要抓住節奏,不難不難!」
  芊芊也開始跳了,大家放慢了拍子,芊芊學習得很快,馬上就熟了。兩個女孩跳得裙擺飛揚,好看極了。芊芊有韻律的敲著,大家瘋狂的念著: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念聲越來越快,響徹雲霄,兩個女孩像花蝴蝶般飛舞著,已舞得上氣不接下氣,嬌喘連連,驚喊陣陣,弄得男士們更加興奮,最後,速度已快到沒有斷句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啊……」大家驚叫起來,原來芊芊的腳終於絆到了竹竿,整個人就站立不住,倒了下去。梅若鴻和子默同時搶上前去要接,芊芊倒進了梅若鴻懷裡。子默接了個空。
  芊芊抬眼一看,和若鴻的眼光接個正著。兩人都驀然震動,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已在彼此眼中,讀出某種令人悸動的情愫。這一下,兩人都有片刻的驚怔與忘我,只是震動的看著對方。眾人開始哄然叫好,故意把聲音拖得長長的,齊聲吼叫著:「千——裡——共——嬋——娟」
  芊芊羞紅了臉,慌忙從若鴻懷裡站起來。眾人又叫又鬧又鼓掌,簡直快瘋狂了。子璇笑著看她,又笑著去看若鴻,笑個沒停。大家都醉了。然後,他們圍著火,玩「飛花令」,玩「接成語」,玩「接故事」,一直玩到夜盡更深。芊芊真是太快樂了,她把時間都忘了,家教也忘了,爹娘也忘了,整個人都融進這從未經歷過的狂歡裡。那夜,大家玩了很多的遊戲,芊芊都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後,若鴻不知道怎麼跟子默較上了。他們比賽說出四個字的成語,一定要第一個字是「東」,第三個字是「西」。說不出來的要罰酒。於是「東拉西扯」、「東倒西歪」、「東藏西躲」、「東奔西走」、「東飄西蕩」、「東張西望」、「東翻西找」、「東來西往」、「東哄西騙」、「東推西讓」……全都出爐。芊芊聽得簡直入迷了,從來不知道有這麼多的東啊西啊。腦袋就跟著若鴻和子默轉,一會兒看若鴻,一會兒看子默。接到最後,兩人都有點詞窮了,眾人起哄,不住罰兩人喝酒。兩人一邊喝酒,一邊還在「戰」:
  「東逃西躲!」子默說。
  「東聽西采!」若鴻說。
  「東聞西嗅!」子默說。
  「東風西漸!」若鴻說。
  「東扭西捏!」子默說。
  「東看西看!」若鴻說。
  「不算不算!」子默大叫:「這不是成語,罰酒!」
  「算!算!算!」子璇叫。
  「算!算!算!」芊芊也跟著叫。
  「好吧!」子默說:「你能東看西看,我就能東走西走!」
  「你能東走西走,」若鴻大笑:「我就能東跑西跑!」
  「那我就能東打西打!」子默說。
  「那我只好東拼西拼!」
  「那我就東捶西踢!」子默說。
  「好厲害!」若鴻笑得喘不過氣來了:「我只好東逃西逃!」
  「你東逃西逃,我就東追西追!」子默說。
  大家已笑得七歪八倒,現場杯盤狼藉,一團混亂。芊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子璇笑得拚命揉肚子。「你這麼追法,我只好東爬西爬了!」若鴻邊笑邊說。
  「你怎麼就爬下了呢?」子默笑著問。
  「已經被你迫殺得東傷西傷了!」
  「我還沒施出我的東拳西掌呢?」
  若鴻大笑,舉雙手投降:
  「我給你東拜西拜,別再東殺西砍了!」
  大家哄笑不斷,搞不清楚他們到底誰贏了。他們也不需要大家搞清楚,自顧自的就灌起酒來。
  然後,當月已西沉,火也漸滅的時候,大家就決定,一起送芊芊回家。原來,汪家養了兩匹馬,還有一部西式的敞篷馬車,平時,常常駕著馬車,一夥人出遊。現在,就全體擠進了馬車裡。子默駕著馬車,踢踢踏踏,□□轆轆的馳向杜家去。眾人在馬車裡也不肯安靜,大家唱著一首節奏輕快的歌,那歌詞是這樣的:
  
  「山呀山呀山重重!雲呀雲呀雲翩翩!
  水呀水呀水盈盈,柳呀柳呀柳如煙!
  結呀結呀結伴遊,笑呀笑呀笑翻天!
  人呀人呀人兒醉,月呀月呀月兒圓!」
  大家就這樣,帶著意,帶著歡喜,一路高歌著,把芊芊送到家門口。當福嫂踏著夜色,奔來開門,看到這樣一輛馬車及一車子瘋瘋顛顛的男士時,簡直嚇得魂都沒有了。芊芊下了車,還拖著福嫂對眾人介紹:
  「這是我奶媽福嫂!」眾人齊聲大叫:「福嫂好!」福嫂忙不迭地把門關上,把那一車子人都關在門外。抓著醉醺醺的芊芊,她緊張的、輕聲的說:
  「快給我悄悄溜上樓去,千萬別吵醒了老爺太太!我的天哪!喝得這樣醉醺醺,還像個『小姐』嗎?」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3:26

第04節  

  芊芊就這樣和醉馬畫會打成了一片,儼然成為畫會裡的一份子了。杜家是杭州的名門世家,杜世全雖不算杭州的首富,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擁有一家「四海航運公司」,說是說「航運」,主要走的是長江和運河線。只有內河船,並沒有海船。做的是運輸和轉口貿易。在那個年代,從事這個行業的人真是鳳毛麟角,能做得有聲有色的更是少之又少。杜世全的名字,也就在杭州響□□。其實,這「四海航運」的總公司在上海,因為杜世全的老家在杭州,所以在杭州也有分公司。杜世全是個很奇怪的人,他雖然從商,自己卻頗有書卷味,熱愛中國的傳統。他公司裡的職員,大部分穿西裝,他卻永遠是一襲長衫,連見外賓時都不變。他跨在一個新中國與舊中國的界線上,做事時頗為果斷,衝勁十足,深受西方的影響。但是,在觀念和思想上,他又很保守,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人,甚至是舊時代的中國人。因為事業成功,家庭富有,他身邊自然奴婢成群。這,養成了他有些專橫的個性,脾氣非常火爆,全家對他,都必須言聽計從,忍讓三分。在公司中,他是老闆,在家裡,他是「一家之主」。這一家之主是相當權威的!但是,他對自己的一兒一女,卻十分寵愛。因為過分寵愛,就也有遷就的時候,一旦遷就,他的「原則」就會亂掉。他就是這樣一個半新半舊、半中半西、有時跋扈、有時柔軟的人!當芊芊捲入醉馬畫會的這時期,杜世全剛剛娶了他第三個姨太太素卿。杜世全的大老婆意蓮是個非常賢慧,知書達禮的女人,只生了芊芊這一個女兒,就不曾再生育。杜世全理所當然,又娶了心茹姨娘,生了小葳。誰知心茹並不長壽,兩年前去世了。他忍耐了兩年,終於耐不住了,就又納了個上海女子素卿為三姨娘。這時,他才把這三姨娘帶回杭州,以為意蓮會像接受心茹一相接受素卿。誰知,意蓮竟大受打擊,悶悶不樂。芊芊已十九歲,護母心切,對這素卿也全然排斥。九歲的小葳,更站在姐姐和大娘一邊。連一聲「卿姨娘」都叫得勉強。偏偏素卿是個侵略性很強,佔有慾也很強的女人,恃寵而驕,處處不肯退讓。於是,家中隨時會爆發戰爭,大女人(意蓮)、中女人(素卿)、小女人(芊芊)就吵成一團。吵得這很有權威的杜世全也頭昏腦脹。所以,當芊芊常常往外跑,又去參加畫會,又去學畫什麼的,杜世全以為女兒就是不肯面對素卿,要逃離這個「家」。他教訓了兩句,就也沒時間和心情來管了。就在這種情況下,芊芊才能常去煙雨樓,當然,也去了「水雲間」。芊芊第一次去「水雲間」,是子璇帶她去的。
  子璇準備了一個食物籃,把廚房中陸嫂準備的熏魚、鹵蛋、紅燒牛肉、蹄筋、乾絲……等樣樣菜色,全都備齊,帶著芊芊,散步到了水雲間。
  那天的梅若鴻,正是一個很典型的「倒楣日」。
  早上起床後,就發現米缸已經空空如也,家裡除了白開水,似乎找不到什麼可以充飢的東西。算了,先畫畫吧!畫到中午,太餓了,想起自己還養了只會下蛋的母雞,幾日來一定積了不少蛋,跑去籬笆院的雞籠裡一摸,嗨!一個蛋也沒有!再畫畫時,發現畫紙全用光了,顏料也所剩無幾。決定出去想辦法,捲了一卷畫去城西那家字畫老店「墨軒」,想用來抵押,賒一點畫紙和顏料,誰知竟被那店小二罵了出來,說是前賬未清前,決不再賒賬!對他的畫也不屑一顧,完全狗眼看人低。無可奈何,只得回家。歸途中,騎車走在田埂上,居然和一個農夫各不相讓,吵了起來,農夫挑著兩桶水,硬是從他身邊擠過去,把他給擠進了田裡,跌了一身爛泥。回到水雲間,想把老母雞宰了充飢,伸手去雞籠裡一摸,簡直不可思議,那隻雞竟逃之夭夭,「雞去籠空」了。
  當芊芊和子璇結伴而來時,梅若鴻正趴在籬芭院裡的草地上,在草叢中、雜物中找尋他的老母雞,嘴裡還在那兒「咯咯咯,咯咯咯」的喚著母雞。
  「咯咯咯!你給我出來!你怎麼可以這樣忘恩負義,蛋也不下一個就棄我而去?咯咯咯……」
  芊芊張大了眼睛,簡直是驚愕得不得了。見識過了樓台亭閣的「煙雨樓」以後,她一直以為「水雲間」也是座古典的「大建築」,誰知竟是這樣簡單的一間「竹籬茅舍」!她來不及細細打量「水雲間」,眼光就被爬在地上的梅若鴻給吸引了。她驚愕的問:「你趴在地上,在找什麼呢?」
  子璇倒是見怪不怪,嘻嘻一笑:
  「若鴻,我真是佩服你,」她說:「你一個人也能自得其其樂!」若鴻抬頭看了她們一眼,就求救似的說:
  「你們來得正好,快幫我找咯咯咯,突然不見了!還指望它給我下蛋呢?結果它竟不告而別!」
  「咯咯咯是你養的雞嗎?」芊芊天真的問:「一定長得很可愛吧?我來幫你找!」說著,她就在院子裡到處張望,東翻翻,西翻翻,連水缸蓋子都打開看看,好像老母雞會藏到水底似的。「好了!若鴻,你別折騰芊芊了!」子璇忍住笑說:「你這一身泥,又是怎麼弄的?」
  「倒楣嘛!」若鴻站起身來,開始述說:「先是雞蛋沒著落,再是賒賬不成!接著嘛,在田埂上碰到一個凶農夫,把我給擠到田裡去!回來一看,天啊,咯咯咯「雞飛冥冥」,於是乎,就變成你們看到的這副狼狽相了!」
  芊芊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眨巴著她那雙靈活的大眼睛,她只是對著他發呆。若鴻見她這樣「驚奇」,就哈哈大笑了起來:「其實沒什麼,很普通的事,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上次我掉進西湖,差點沒淹死,這次掉到田裡,完全是小狀況!」
  「你快去水缸邊把自己清洗一下!」子璇對若鴻說:「那隻老母雞也別找了,不知道多久沒餵了,八成自己去打天下了!」
  「我看,」若鴻悻悻然的接口:「準是耐不了空閨寂寞,四方雲遊,去找老公雞了!」
  「那也不錯!」子璇大笑:「有勇氣去追求戀愛自由,是只難能可貴的老母雞!應該頒發最佳勇氣獎!」
  芊芊看著他們兩個,那麼融洽,那麼知己,好像是家人一般,這種氣氛讓她深深感動了。他們一邊說著,已經繞到水雲間的正門。屋簷下的風鈴迎風擺動,叮鈴鈴的唱著一首清脆的歌。她伸手去抓住了風鈴下的小木牌:
  「水雲間,好美的名字!」芊芊說,四面張望:藍天無際,白雲悠悠。西湖如鏡,蘇堤如鏈。遠山隱隱,煙波渺渺。真是人在畫中,這才領悟「水雲間」的魅力。「為什麼取名叫水雲間?有特殊含意嗎?」若鴻瀟灑的一笑,指向水和天:
  「水是西湖,雲是天,我的小木屋就在西湖與天之間,我梅若鴻就住在水和雲之間,所以叫『水雲間』!」
  芊芊被這樣瀟灑的情懷,這樣豪放的胸襟,這樣詩意的環境,和這樣蕭條的現實所震撼了。帶著種迷惑的情思,他們走進了小屋,一屋子的光線,在室內閃閃爍爍。原來木板與木板間有隙縫,陽光就從隙縫中射入,投射在床上、書桌上、畫架上、牆架上……真是美麗極了。芊芊不得不想,下大雨的時候,這些隙縫會怎樣?
  室內的東西很簡單,整個就是那樣一大間,靠窗是書桌兼畫桌,旁邊豎著個大畫架。靠牆,有一排書架,上面除了書以外,也放了許多瓶瓶罐罐。瓶瓶罐罐裡,有的插著畫筆,有的插著剪刀畫尺等工具,還有個茶葉罐,裡面插著一束蘆葦。屋角有個筒形的、巨大的籐籃,裡面全是畫好的畫卷。至於畫板,更是每個牆邊都有,連那張木板床上,也堆滿了畫。屋子的轉角處是廚房,有爐灶、有水壺、有簡單的鍋呀盆呀的炊具。子璇走到畫桌前,把食籃裡的東西一件件搬了出來,陳設在桌子上。若鴻洗乾淨了手臉,走過來一看,就忘形的大叫了起來:「子璇,你真是我的知音呀!」
  「是呀!」子璇笑著說:「我幾里以外就聽到你肚子裡咕嚕咕嚕的叫聲了!本來我昨天就要來的,可是谷玉農又跑來了,纏著我要講和,被他鬧成那樣子,怎麼還可能講和呢?就耽誤到今天再來……喂!若鴻,不要這樣虐待你自己好不好?我忙的時候,勞駕你去煙雨樓好嗎?」
  「我已經一半日子都在煙雨樓了!」若鴻坐下來,拿起筷子,就開始狼吞虎嚥。「哇!實在太美味了!你們也吃呀!不然我這秋風掃落葉似的,你們要吃就沒有了!」
  「我早已吃過了!」芊芊連忙說,希奇的看著若鴻。
  若鴻吃得眉飛色舞。「嘿!有這麼好的菜,怎可無酒?」他居然「得隴望蜀」起來:「子璇,酒呢?你沒有給我帶酒來?」
  子璇微笑著,從食籃裡提出一小瓶紹興酒來,往桌上一放。若鴻發出一聲好大的歡呼,跳起身子,拉起子璇的雙手,就在室內繞了圈子。他似乎恨不得想把子璇抱起來,舉向天空。放開子璇,他眼睛裡閃耀著喜悅,又感動又熱情的說:
  「一個早上的霉運,都被你一掃而空!此時此刻,我真想擁抱全世界!想想看,我梅若鴻畢竟是個好富有、好富有的人!」芊芊注視著這個「好富有」的人,再注視那笑吟吟的子璇,心中非常感動。她突然瞭解到,子璇除了擁有谷玉農、鐘舒奇、葉鳴等人的愛以外,她還擁有梅若鴻的「知遇之感」。他們兩個之間,那種默契,那種和諧,不知怎的,就讓芊芊那纖細的心,微微的刺痛了起來。
  幾天以後,芊芊再到水雲間來看若鴻。帶來了一大簍的母雞,有二十幾隻。「若鴻!你看!」她興沖沖的說:「這麼多只咯咯咯,就不怕它走丟了!」「老天!」若鴻瞪大了眼睛:「杜大小姐,你真是大手筆呀!難道你不知道,我一隻老母雞都養不活,把它養得離家出走了!你現在送一大簍來,你要我怎麼養呢?」
  「哦!」芊芊一怔,自己也失笑了。「我沒有想那麼多!沒關係,我會再送一袋米來,那麼,你也有得吃,雞也有得吃!」
  梅若鴻愣住了,臉色迅速的陰暗下去,眼底,有種受傷的情緒:「你在做什麼?」他尖銳的說:「又送雞又送米,你在放賬嗎?」「放賬?」芊芊聽不懂。「什麼放賬?」
  「你在救濟我!」他叫了起來,臉漲紅了:「杜芊芊,讓我告訴你,我的生活是自在逍遙的,你不要用你杜大家族的施捨來侮辱我!」「什麼救濟?什麼侮辱?你怎麼說得這麼難聽?」芊芊一急,眼中就充淚了。「我特地到菜市場去,特地去買這些雞,提了這麼大老遠路給你送來,我是一片好意!你不接受也罷了,怎麼發這麼大脾氣,故意扭曲我的意思!你……你太過分了!」梅若鴻呆呆站著,看著芊芊那對水□□的大眼睛。在那對大眼睛裡,看到那種讓他全心靈都驚悸起來的柔情。他震動著、慌亂著、退縮著、躲避著……不行!不行!美好如芊芊,完美如芊芊,會讓他自慚形穢啊!
  「你走!」他狼狽的、昏亂的說:「帶著你的雞一起走!我梅若鴻……」他艱澀的吐出來:「無功不受祿!」
  「你不公平!」芊芊的淚,頓時間如決堤般滾滾而出。「我明明看到子璇為你送菜送酒的!為什麼子璇可以,我不可以?」
  「子璇……和你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她逼近了,淚霧中的眸子,閃閃發亮。帶著一股強大的力量,對他壓迫過來。
  「子璇和我,是同一國的人,」他勉強的說:「你不同,你來自另一個國度!我可以接受內援,不能接受外援!否則……」他說得語無倫次:「否則,我就太沒格調了!」
  「好!我懂了!」芊芊一跺腳,回頭就走,走到那簍雞的前面,她氣沖沖的打開雞籠,把二十幾隻雞全趕得滿天飛。她對雞群揮舞著雙手,嘴裡大喊:「去去去!去找自由去!去找大公雞去!去去去!快去快去!快去快去……」
  一時間,滿院子雞,咯咯狂叫,飛來飛去,簡直驚天動地。若鴻震驚極了,喊著說:
  「你在做什麼?」芊芊瞪了他一眼,昂起下巴說:
  「我把所有的『外援』,全體『外放』了!這下子,你可以心安理得了!我這個『外國人』,也撤退了,免得侵犯了你的『領土』!」說完,她掉頭就跑走了。
  「芊芊!芊芊!」他追了兩步,又硬生生的收住了腳。心中翻翻滾滾,湧上一陣澎湃的心潮。這樣的女孩,這樣伶俐的口齒,他喜歡!他太喜歡了!
  不行!不行!他倒退著,一直退到水雲間的牆上,他就靠著牆,整個人滑坐下來,用雙手緊緊捧著頭。他記憶的底層,有片陰霾正悄然掩至。不行不行!他有什麼資格去追回她,去喜歡她呢?一種難以解釋的挫敗感,就這樣向他淹沒了過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3:51

第05節

  幾天後,在煙雨樓的一次聚會中,這挫敗感又一次淹沒了若鴻。那天,大家都聚在畫室,唯獨芊芊沒有來。子默三番兩次去迴廊上張望,終於引起全體的注意。這汪子默,今年已經二十八歲,卻仍然孤家寡人。平日,他常說他抱「獨身主義」,不相信人間有「天長地久」,所以,也不相信婚姻。說來也巧,這醉馬畫會裡的男士個個是單身,都二十好幾了還沒成親。但,大家和子默不一樣,都是「事業未成,功名未就」,都是窮得丁當響,又都是由外地來杭州求學,再留在杭州習畫的,老家分散在全國各地。像梅若鴻,就是四川人,鐘舒奇來自武漢,「三怪」中的沈致文和葉鳴來自安徽,陸秀山最遠,是從東北來的。大家既不是杭州人,對未來也沒什麼把握,就都不願談婚姻大事。可是,這汪子默就不然了,又有錢又有名,又年輕又漂亮,是許多名門閨秀注意的目標,他偏偏不動心,簡直是個怪人!而現在呢?他居然也有「望穿秋水」的時候!「你給我從實招來!」陸秀山盯著他說:「你這樣魂不守舍,到底是在等誰?」「招就招嘛!有什麼了不起!」子默居然瀟瀟灑灑的說了:「等杜芊芊嘛!」「不得了!」沈致文大叫:「汪子默凡心動了,杜芊芊難逃魔掌!」「什麼『魔掌』?」子默瞪瞪眼:「你少胡說!」
  「我是說『默掌』,說錯了嗎?」
  大家都笑了。這醉馬三怪,個個能說善道。
  「這不行!」陸秀山的臉一沉:「我陸大俠難得對一個女孩子動了心,你這個大哥攔在前面,我還有什麼戲可唱!」
  「就是嘛!」沈致文接口。「太不公平了!」
  子默啼笑皆非的看看眾人,舉起手來說:
  「好好好,大家說實話吧!你們當中對杜芊芊有好感,想追杜芊芊的,請舉手!我要先知道敵人在哪裡,好對準目標一個個清除掉!」「我!」「我!」「我!」一下子舉起三隻手來,子默一看,除沈致文和陸秀山以外,還有一隻居然是子璇的,子默笑著說:
  「你湊什麼熱鬧?你是女孩子□!」
  「哇!那個杜芊芊,連我這女孩子看了都心動!我如果是男孩子啊,杜芊芊一定被我追上,你們都不夠瞧!」
  大家發出一片嘩然之聲。
  子默看向若鴻。「你——不舉手?」他盯著若鴻問。「我——」若鴻怔了怔,仔細的想了想,就慢慢的舉起手來,舉到一半,他又廢然的縮回去了,對子默說:「我讓給你吧!」「真的嗎?」子默緊盯著若鴻,半認真半玩笑的。「這個杜芊芊,可是你帶到煙雨樓來的,你如果棄權,我就當仁不讓了!」「子默,我必須審審你,」若鴻提起神來,凝視著子默:「你不是抱獨身主義的嗎?這回怎麼?是真動心還是假動心?」
  子默微微一笑,眼中的光芒是非常真摯的。
  「我也不知道是真動心還是假動心,但是,就有那種『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
  「嘩!」鐘舒奇大大一歎:「連子默都栽進去了,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債!」說著,就情不自已的看了眼子璇。
  「好了!我明白了!」子默笑著說:「我們醉馬畫會,已被兩個女子,雙分天下,壁壘分明!好了,我知道我的敵人有些誰了,我們就各展神通,大家追吧!追上的人不可以保密,要請大家喝酒!」「好!好!好!」大家起哄的喊著,吼聲震天。
  子默好奇的看了看若鴻,仍然有些不放心。
  「你到底是哪一邊天下的人?我對你有點摸不清楚!」
  「我啊!」若鴻抬頭看天,忽然就感到憂鬱起來,那片陰霾又移過來了,緊緊的壓在他的心上。挫敗感和自卑感同時發作,竟不知該如何自處了。「你們所有的戰爭都不用算我。反正,我啊……我是絕緣體!」
  「那太好了!」子默如釋重負:「去除了你梅若鴻這個敵手,我就勝券在握了!」「咦!別小看人!」沈致文大叫。「還有我呢!」
  「是呀,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不到最後關頭,誰都別得意,男女的事,比一部《三國演義》還複雜!」陸秀山說。
  「好吧好吧!公平競爭嘛!」子默喊:「也不知道人家杜芊芊,定過親沒有?」「算了吧!」葉鳴說:「成過親的,我們還不是照追不誤,定了親攔得住誰呢?」大家都笑了。這是若鴻第一次聽到子默坦承愛芊芊,這帶給了他極大的「衝擊」。他覺得無法再在畫室待下去,就走到外面的迴廊裡,抬頭望著西湖,心情十分紊亂。在那遠遠的天邊,真的有烏雲在緩緩的推近。他甩甩頭,想摔掉一些記憶,卻甩出了芊芊那霧□□的眼睛:幾分天真,幾分幽怨,幾分溫柔,幾分深情……他再甩頭,甩不掉這對眼睛。他不服氣,再甩了一下頭。「你的頭怎樣了?得罪了你嗎?」子璇走過來,微笑的問。「別把腦袋甩掉了!感情的事,要問這兒,」她指指他的心臟,「不是問這裡!」她再指指他的腦袋。說完,翩然一笑,她跑走了。若鴻有些眩惑起來。這兩個女子:子璇和芊芊,都各有各的美麗,各有各的靈慧,真是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下一次聚會中,芊芊來了。她看來有些憂鬱,有些憔悴。原來,她和她家那位卿姨娘起了衝突,杜世全偏袒卿姨娘,狠狠的責備了她。芊芊到了煙雨樓,忍不住就把自己的煩惱和盤托出,她真恨這個「一夫多妻」制!真恨男人「得隴望蜀」、「用情不專」。一時間,這些走在時代尖端的、前衛的「醉馬畫會」的成員,人人都有意見,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好熱鬧,有的攻擊中國的婚姻制度,有的說女性被壓抑了太久,已不懂得爭取平等!有的說芊芊的娘意蓮太柔弱,有的又說素卿寧願作小妾,太不懂得尊重自己……反正,說了一大堆,卻沒有具體的辦法,來幫助芊芊。於是,子默提議,全體駕了馬車出遊去,讓芊芊散散心!這提議獲得大家的附議,於是,於行八個人,全擠進那輛西式敞篷馬車裡,子默駕車,就出門去了。他們離開了西湖區,來到一處名叫「雲樓」的地方。這兒是一大片的竹林,中間有條石板路,蜿蜒上山。竹林茂密,深不見底,蒼翠欲滴的竹葉,隨風飄動,像是一片竹海,綠浪起伏。這個地方因為偏遠,遊人罕至,所以十分幽靜。
  就是在這裡,他們遇到了那個怪老頭。
  怪老頭是迎面出現的。遠遠的,他們先看到一個白影子,聽到了一陣蒼老的,嗓音卻很渾厚的歌聲:
  
  「問世間情為何物?真教人生死相許,
  看人間多少故事,是銷魂梅花三弄!
  梅花一弄斷人腸,梅花二弄費思量,
  梅花三弄風波起,雲煙深處水茫茫!
  紅塵自有癡情者,莫笑癡情太癡狂!
  若非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
  
  歌聲反覆重複,就這樣幾句。大家聽得滿入神。竹林、小徑、馬車、歌聲……頗有幾分詩意。然後,馬車下了一個坡,再上坡時,陡然間,那老頭就杵在面前了。他穿著白褂白褲,白髮白鬚,面貌清懼,有那麼幾分仙氣。手裡握著一個駱駝鈴,背上背了一個賣雜貨的竹簍。
  「小心啊!」若鴻失聲大叫:「老先生,讓開讓開!」
  「子默,快勒住馬呀,」鐘舒奇叫:「你要撞上他了!」
  「小心啊!小心啊……」眾人一片尖叫。
  就在這尖叫聲中,馬車從老頭身邊擦過去,老頭摔倒了,竹簍中形形色色的雜物,也滾了一地。子默急忙勒住馬,大家又喊又叫的跳下馬來,奔過去扶老頭。
  「有沒有摔著?有沒有傷筋動骨?要不要擦藥?」大家七嘴八舌的問,紛紛去攙扶老頭。
  那老頭卻無視於眾人,排開了大家的攙扶,他急急忙忙的爬在地上,去撿他散落了一地的東西,一邊撿,一邊哭喪著臉說:「糟了糟了!我的明朝古鏡,砸了砸了!描金花瓶,砸了砸了!香扇墜子、宋朝古蕭……」
  原來是個賣古董的!大家看著他滿地爬著撿東西,手腳靈活,知道沒有撞傷他,就都鬆了一口氣。然後,大家都彎下身子,幫著他撿東西,幫著他收拾,也安慰著他:
  「你瞧!沒砸沒砸!」若鴻說:「香扇墜子,瑪瑙珠子,都沒砸沒砸……」他忽然拾起了一樣東西,好奇的細瞧著:「咦!一支簪子!用梅花鏤花的簪子!好細緻玲瓏的東西!」
  兩個女孩子都跑過來細看。
  「我從沒看過梅花簪!」芊芊說:「我看過蓮花簪、鳳仙簪、孔雀簪……就沒看過梅花簪!」她瞪視著若鴻手中的簪子,不知怎的,心底竟浮上一種異樣的感覺。
  「若鴻!」子璇也發出一聲驚歎:「這簪子倒像你家的圖騰!」「是呀。」若鴻有一陣眩惑,心中像被什麼隱形的力量給撞擊了。「我姓梅,偏偏撿起一支梅花簪!可惜這簪不是紅色的,否則,就應了我的名字了!梅若鴻,梅若紅嘛!」
  「這支梅花簪啊,可大有來歷了!」老頭站起身子,看看簪子,看看眾人:「它是前清某個親王府裡的東西,據傳說,福晉那年生了個小格格,因為沒有子嗣,生怕失寵,就演出一出偷龍轉鳳的騙局,把小格格送出王府,換來一位假貝勒。福晉生怕小格格一出王府,永無再見之日,就用這支梅花簪,在小格格肩上,留下了一個烙印,作為日後相認的證據。這位格格後來流落江湖,成為賣唱女子。假貝勒卻飛黃騰達,被選為駙馬,沒想到,上蒼有意捉弄,竟讓這位真格格和假貝勒相遇相戀。從此,兩人的命運像一把鎖,牢牢鎖住,竟再也分不開來!」「是嗎?」若鴻好奇的問:「你是說,這梅花簪有關一位小格格的身世之謎,還有段淒美的愛情故事?」
  「是啊!」「是悲劇還是喜劇呢?」子默問:「那小格格和假貝勒,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嗎?」「這個故事,傳說紛紜,有人說,假貝勒在身世拆穿之後,就被送上了斷頭台,小格格就當場殉了情!也有人說,假貝勒臨上斷頭台,被皇上特赦,但格格已經香消玉殞,貝勒就此出了家。還有一說,格格與貝勒,皆為了狐仙轉世為人,到人間來彼此還債,貝勒處死之後,格格殉情,兩人化為一對白狐,奔入山林裡去了!」
  「啊!」若鴻有些怔忡。「我喜歡最後一說!最起碼,這段愛情沒有因死亡而結束!」
  「像梁山伯與祝英台,死後幻化為一對蝴蝶!」子默說:「中國人喜歡在悲劇後面,留一點喜劇的尾巴!」
  「這支梅花簪,」芊芊有些著迷的問:「真的就是用來烙印的梅花簪嗎?」「你們大家回去找一找,」子璇笑著說:「誰身上有梅花形的胎記,說不定就是小格格投胎轉世!」
  「我不相信前世今生,」沈致文說:「這一輩子已經夠累了,活好幾輩子還受得了!」「我就希望有前世今生!」葉鳴又要抬槓了:「這樣子,今生未了的希望,來生可以再續,希望永在人間!」
  就這樣,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又熱烈的討論起「前世、今生」來。若鴻握著那簪子,忽然間心潮澎湃,生出一份強烈的「佔有慾」來。「喂!老伯,這支簪子,你要多少錢?我跟你買了!」
  老頭看看簪子,看看若鴻。
  「你買不起!」「你出個價,我要定了這支梅花簪!」若鴻急了,非要不可。「你說個價錢,咱們大家湊錢給你!」他又去看子默:「你幫我先墊,我將來再還你!」
  老頭再深深的看了若鴻一眼。
  「你說你姓梅啊?」「是啊,這支簪子,跟我有緣嘛!」
  老頭收拾好他的背囊,背上了肩:
  「既然你說有緣,這簪子,就給了你吧!」他瀟灑的說:「錢,不用了,天地萬物,本就是有緣則聚,無緣則散!這簪子,今天是自己找主人了!好了,我們大家,也散了散了!」
  老頭說著,背著行囊,邁開大步,說走就走。嘴裡,又唱起他那首梅花這樣、梅花那樣的歌來。若鴻還想追他,他卻走得飛快,轉眼間,就只剩了個小白點。大家怔怔的望著他的背影,都出起神來。「這個老人不簡單,」鐘舒奇說:「我看他一肚子典故,談吐不凡,倒像個江湖隱士!」
  「確實如此!」子默點頭:「這江湖之中,大有奇人在!」他掉轉頭,看頭那拿著簪子出神的若鴻,忍不住敲了他一記,問:「你這樣死氣白賴的跟人家要了梅花簪,你有什麼用處呢?」
  若鴻大夢初醒般。「是啊!我一個大男人,要一支髮簪做什麼?我就是被那個故事迷惑了嘛!」他抬起頭來,看看子璇,又看看芊芊,再看看子璇,再看看芊芊,眼光就在兩個女孩臉上轉來轉去。「這是女人用的東西,我看把它轉送給在座的女性吧!」
  他的眼光又在子璇和芊芊臉上轉,猶豫不決。
  子璇深刻的回視著他。
  芊芊熱烈的凝視著他。
  「哈!」若鴻笑了起來,自我解釋的說:「子璇太現代化了,用不著這麼古典的髮簪,所以,給了芊芊吧!」
  說著,他就走到芊芊面前,把簪子鄭重的遞給了芊芊。
  「你……把它送給我?」芊芊又驚又喜。
  「是啊!」若鴻說:「以後你心煩的時候,看看簪子,想想我們大夥兒,想想說故事的老頭,想想故事裡那個苦命的格格,想想那個梅花烙印……你就會發現,自己也挺幸福的!至於你爹娶姨太太的事,不就變得很渺小了嗎?」
  「是呀!是呀!說得對呀!」大家都喊著。
  芊芊握緊了簪子,深深的注視著若鴻。一陣喜悅的波濤,從內心深處,油然湧出。把她整個人都吞噬了。她緊緊的,緊緊的握著這簪子,她像握住的,是她自己的命運。這是他的圖騰,他卻把它送給了她!
  她抬眼看竹林,看小徑,看青山翠谷,覺得整個山谷,都為她奏起樂來,喜悅的音符,敲動了她每一根心弦!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4:16

第06節

  芊芊就這樣,陷進了一份強烈的、義無返顧的、椎心泣血般的愛情裡去了。她無法解釋自己的感覺,也無法分析自己的思想。她只是朝朝暮暮,握著那支梅花箸,瘋狂般的念叨他的名字:梅若鴻!梅若鴻!梅若鴻!梅若鴻……每念一次,眼前心底,就閃過他的音容笑貌,狂放不羈的梅若鴻、天才洋溢的梅若鴻、稚氣未除的梅若鴻、幽默風趣的梅若鴻、熱情奔放的梅若鴻、旁若無人的梅若鴻、充滿自信的梅若鴻、充滿傲氣的梅若鴻、瘋瘋顛顛的梅若鴻、喜怒無常的梅若鴻!她腦中的每個思緒裡都是梅若鴻,眼中看出去的每個影像都是梅若鴻。過去十九年的回憶都變成空白,存在的只有最近一個多月的點點滴滴,因為每個點滴中都是梅若鴻!
  梅若鴻的感覺,和芊芊並不一樣。瑟縮在他的水雲間裡,他不敢去想芊芊,因為每想一次,就會帶來全心的痛楚。那麼美好的杜芊芊,是他不敢碰觸、不敢佔有、不敢覬覦、也不敢褻瀆的!自從知道子默愛著芊芊之後,他更不敢想芊芊了。在他心目中,世上最完美的男人是子默,最完美的女人是芊芊。君子有成人之美,芊芊既不能屬於梅若鴻,就該於汪子默!或者,老天要他認識芊芊,就是要借他作個橋樑吧!但是,他為什麼那麼心痛呢?為什麼拋不開又丟不下呢?芊芊!他真的不要想芊芊!抓起一支畫筆,他對著窗外的水與天,開始畫畫,畫水、畫天。糟糕,水天之中,怎會有個大眼睛、長辮子的少女呢?丟下畫筆,他對自己生氣,氣得一塌糊塗。就在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把最後一張畫紙也畫壞了,最後一點兒洋紅也用光了之後,芊芊來了。
  「若鴻,你瞧,我帶什麼東西來了?」
  她雙手滿滿都是東西,高高的遮住了她的臉龐,走到桌邊,她的手一鬆,大卷小卷的東西全落到桌面,露出了她那閃耀著陽光的臉龐。「畫紙?」若鴻檢點桌上的東西,不可思議的說:「西畫水彩紙?國畫宣紙?還有畫絹?顏料、炭筆、畫筆……你要我開文具店嗎?」「還有呢!」她抓起一個大袋子:「這裡面是吃的,有菜有肉有雞翅膀,等會兒把它鹵起來!」
  他的心飛向她去,芊芊啊,你讓人太感動了!但是,他的臉色卻和心事相反,就那麼快的變陰暗了。
  「若鴻,你聽我說!」她奔上前來,熱情的抓住了他的雙手,她眼中綻放著光彩,不害羞的、不瑟縮的、不顧忌的、也不隱瞞的喊了出來:「這一次,和上次送咯咯咯不一樣!上次你說我是外國人,所以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可是,現在,我已經被你『同化』了,被你『征服』了,事實上,」她大大的喘口氣,眼珠更亮了:「我已經棄城卸甲,被你『統治』了,我不再有自己的國土,也不再是自我的國王,我願意把我的一切,和你分享!你不可以拒絕我,也不可以逃避我!因為我和你是一國的人了!當你把那個梅花簪交到我手裡的時候,你就承認了我的國籍了!你再也不可以把我排除到你的世界以外去了!」他瞪視著她,在她那黑黑的瞳仁裡,看到了兩張自己的臉孔,兩張都一樣震動、一樣驚愕、一樣惶恐、一樣狼狽、也一樣「棄城卸甲」了!「芊芊!」他熱烈的輕喊了一聲,雙手用力一拉,她就滾進了他懷裡。他無法抗拒,無法招架,無法思想……他的頭俯了下來,他的唇熱烈的壓在她的唇上了。
  她雙手環抱住他的脖子,她那溫熱的唇,緊緊貼著他的。她的心狂跳著,他的心也狂跳著。他們在彼此唇與唇的接觸中,感應到了彼此的心跳,和彼此那強烈奔放的熱情。此時此刻,水也不見了,雲也不見了,「水雲間」也不見了。天地萬物,皆化為虛無。片刻,他忽然推開了她。重重的甩了一下頭,他醒了,心中,像有根無形的繩子緊抽了一下,他倏然後退。
  「芊芊!」他啞聲的說:「不行!我不能這樣……別招惹我!你逃吧!快逃吧!我是有毒的!是個危險人物,我不要害你!我不要害你!」「請你害我吧!」芊芊熱烈的喊:「就算你是毒蛇猛獸,我也無可奈何,因為我已經中毒了!」
  「不不不!」他更快的後退,害怕的,恐慌的看著她。「如果我放任自己去擁有你,我就太惡劣了。因為你對我一無所知,你不知道我的出身來歷,不知道我的家世背景,不知道我一切的一切,你只知道這個水雲間的我……我不夠好,配不上你……」「為什麼你總是要這樣說呢?你的出身是強盜窩?是土匪窩?是什麼呢?」「不是強盜,不是土匪,只是農民,我父母都不識字,靠幫別人種田維生,我家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人受教育……全家窮得丁當響。我十六歲離家,去北京唸書,到現在已十年不曾回家,也未通音訊……你瞧,我這麼平凡渺小,拿什麼來和富可敵國的杜家相提並論!」
  「我不在乎!」她喊著:「我真的不在乎!不要再有貧富這種老問題來分開我們吧!」她又撲上前去拉他的手。
  「你不在乎,我在乎!」他用力甩開了她的手,好像她手上有牙齒,咬到了他。「你饒了我吧!好不好?你每來一次,我的自卑感就發作一次。你看看我,這樣一個貧無立錐的人,怎樣給你未來?怎樣給你保證?我什麼都做不到!」
  「我知道了!」她張大眼睛:「你不想被人拴住,你要自由,你要無拘無束,你不想對任何人負責任……」
  「你知道就好!」他苦惱的喊:「那麼,你還不走?」
  「你一次一次趕我走,但是,你從不趕子璇!或者,子璇才是你真正愛的人!」他掉頭去看天空,不看她,不回答。
  「因為子璇有丈夫,你們在一起玩,沒有負擔,你不必為她負責,她也不會束縛你,是不是?是不是?」
  「或者吧。」他迅速的武裝了自己,冷冷的說:「你要這麼說也無妨!」「但是,」她提高了聲音:「你把梅花簪給了我!你在兩個女人中作了選擇,你把你的圖騰給了我!」
  「那根本毫無意義,你懂嗎?」他大叫了起來,眼神獰惡的、冒著火的、凶暴的盯著她:「送你一個簪子,那只是個遊戲,根本不能代表任何事情!你別把你的夢,胡亂的扣到我的頭上來!難道你不明白,我一點也不想招惹你!」
  「可是你已經招惹我了!」芊芊的淚,終於被逼出來了。「那天在望山橋上,你死拖活拉,要我去煙雨樓,那時你就招惹了我!接下來每天每天,你都在招惹我,當你把梅花簪送給我的時候,你更是百分之百的招惹了我!而現在,你居然敢說,你不想招惹我!」「好好好,算我招惹了你,那也只是我的虛榮心在作祟!因為你是個美麗的女孩子,我的『招惹』,只是男人劣根性中的本能!根本不能代表什麼!」
  「原來如此!」她氣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重重的呼吸著:「那麼,你剛剛吻住我,也是你的劣根性作祟?」
  「不錯!」他大聲說。「你……你……」她被打倒了,身子倒退往門邊去,含淚的眸子仍然不信任的瞅著他:「你為什麼要這麼殘忍的對待我?你不知道我已經拋開自尊心,捧出我全部的熱情……」
  「如果你有這麼多的熱情,無處宣洩,去找子默吧!」他咬咬牙,尖銳的說。她的腳步踉蹌了一下,身子重重的撞上了門框,她盯著他,死死的盯著他,臉然蒼白如紙。「他條件好,有錢有名有才氣有地位。」他繼續說,語氣急促而高亢:「他對你,又已經傾慕在心,他能給你所有我給不起的東西!你如果夠聰明,放開我,去抓住他!他才是你的白馬王子,我不是!」
  「好,好,好!」她抽著氣,昂起下巴,恨極的說:「這是你說的!希望你不會後悔!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她一連串喊出好多個「恨你」,然後,一掉頭,她奪門而出,飛奔而去。他震動的,痛楚的拔腳欲追,追到門口,他的身子滑落了下來,跌坐在門口的門檻上。
  「芊芊!」他把手指插入頭髮,死命的扯著頭髮,低聲自語著:「不能害你,不能害你……因為愛你太深呀!我已經給不起婚姻,給不起幸福,我害過翠屏,不能……再害你了。」
  翠屏,這個名字從他心口痛楚的輾過去,一個久遠以前的名字,一個早已失落的名字,一個屬於前生的名字,一個好遙遠的名字……瞧,芊芊的出現,把他所有隱藏得好好的「罪惡感」,全都挖出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芊芊和子默成雙入對了。
  西湖,原來就是個浪漫的地方,是個情人們談戀愛的地方,是個年輕人築夢的地方,是個薰人欲醉的地方……子默就這樣醉倒在西湖的雲煙蒼茫裡,醉倒在芊芊那輕靈如夢的眼神裡,嘗到了這一生的第一次——「墜入情網」的滋味。
  一時間,畫船載酒,平波泛舟。寶馬車輪,輾碎落花。百卉爭妍,蝶亂蜂喧……西湖的春天,美好得如詩如畫。子默和芊芊,就在這個春天裡,踏遍了西湖的每個角落:蘇堤春曉、柳浪聞鶯、三潭映月、九溪煙樹……
  五月裡,整個醉馬畫會已傳得沸沸揚揚。沈致文和陸秀山兩個,氣沖沖的說:還來不及出招,就莫名其妙的敗了!大罵子默不夠江湖義氣。葉鳴和鐘舒奇,擺明了是追子璇的,此時隔岸觀火,幸災樂禍,把沈致文和陸秀山大大調侃了一番。子璇眉開眼笑,真正是樂在心頭。梅若鴻的感覺最複雜,酸甜苦辣,百味雜陳,簡直不知該如何自處,當大家又笑又鬧又起哄時,唯獨他最沉默。子璇爽朗的笑著,嚷著說:
  「好了!好了!我看啊,芊芊攪亂的這一湖水,終於平靜下來啦!不過,」她看著若鴻,笑著問:「你怎麼不講話,難道在鬧『失戀』嗎?」若鴻一驚。芊芊忍不住去看若鴻,兩人目光一接,就又都迅速的轉了開去。「在這世界上,有人『得意』,總有人『失意』!」若鴻苦澀的一笑,半真半假的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子璇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敲著若鴻的肩說:
  「少來了!給你一根桿子,你就順著往上爬!還『斯人獨憔悴』呢!君不見,今日醉馬畫會,『人人皆憔悴』,『個個都寂寞』嗎?」子璇此話一出,大家叫嚷得更厲害了。歎氣聲,跌腳聲此起彼落。最後,鬧得子默擺酒請客才了事。
  那夜,子默在煙雨樓靠湖的那間「水心閣」裡,擺了一桌非常豐富的酒席,實踐當初「贏了的人,要請大家喝酒」的諾言,芊芊也參加了。酒席剛擺好,又來了個意外的窮人,那人竟是谷玉農!他帶著一臉的憔悴和祈諒,低聲下氣的對大家說:「這樣的聚會,讓我也參加,好不好?給我一個懺悔的機會,讓我瞭解你們,好不好?」
  自從大鬧煙雨樓,害醉馬畫會的會員集體入獄以後,這谷玉農隔幾天就來一趟煙雨樓,又道歉又求饒,希望能重新獲得美人心。子璇對他,是幾百個無可奈何。眾人對他,全沒有好臉色。但他這回改變了策略,一切逆來順受,不吵不鬧,這樣的低姿態,使子默也沒了轍。其實,這谷玉農也不是「惡人」,更非「壞人」,他只是不瞭解子璇,又愛子璇愛得發瘋,才弄得自己這樣做也不對,那樣做也不對。
  結果,這晚的宴會,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狀況,大家都酒到杯乾,沒一會兒就都醉了。正像沈致文說的:
  「今天完全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而是『幾家歡樂幾家愁』!」真的!若鴻一直悶著頭喝酒,把自己喝得醉醺醺。芊芊心事重重,只要有人跟她鬧酒,她就「乾杯」,害得子默搶著去攔酒,搶著去乾杯,喝得臉紅脖粗。沈致文和陸秀山是「失意人」,自然「失意」極了。這鐘舒奇和葉鳴,看到谷玉農加入,就都「不是滋味」。而谷玉農,見子璇對別人歡歡喜喜,唯獨對自己就沒好臉色,心情更是跌落谷底。
  這樣的酒席,還沒有吃到一半,大家已經東倒西歪,醉態百出,醉言醉語,全體出籠。但是,那夜的宴會,卻有一項「意料之外」的收穫。原來,當大家都已半醉的時候,鐘舒奇忽然滿斟了一杯酒,走到谷玉農面前,誠摯已極的說:
  「玉農,我代表全體醉馬畫會的會員,敬你一杯,我先干了!」他一口喝乾了杯子,更誠懇的說:「這些年來,大家對你諸多的不友善,是我們不對!對不起!」
  「怎麼,怎麼……」谷玉農太意外,竟結舌起來。
  「玉農!」鐘舒奇繼續說:「看在我們大家的份上,請你『高抬貴手』,放了子璇吧!」
  谷玉農大驚失色,還來不及反應,子璇眼眶一熱,眼淚就成串的滾落出來。芊芊見子璇哭了,就奔上前去,用雙手擁著她,眼淚也撲簌簌的滾落。所有的人都震動了,頓時紛紛上前,紛紛對谷玉農敬酒。
  「玉農,你就快刀斬亂麻,把這段不愉快的婚姻,斬了它吧!你還給子璇自由!」子默說。
  「結束一個悲劇,等於開始一個喜劇呀!」若鴻說。
  「長痛不如短痛,你們已經彼此折磨了四年,還不夠嗎?可以停止了!」葉鳴說。「就憑你谷玉農這樣的人才,還怕找不到紅顏知己嗎?為什麼要認定子璇呢?」沈致文說。
  「如果你肯放掉子璇,我們醉馬畫會就交了你這個朋友!」陸秀山豪氣干雲的說:「從此歡迎你,和你結成『生死之交』!」
  「對!對!對!」眾人齊聲大吼。
  谷玉農四面張望,看到一張張誠摯的、請求的臉孔,再看到哭得唏哩嘩啦的子璇和芊芊,他的心都冷了、死了。他激動起來,情難自已:「子璇,你說一句話!我現在要你一句話!你非跟我離婚不可,是不是?」子璇掉著淚,哀懇的看著谷玉農。
  「玉農,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你就讓我去過我自己的日子吧!」谷玉農再環視眾人,廢然長歎:
  「好好好,看樣子你們要剔除我的念頭,簡直是『萬眾一心』!算了算了,子璇,我就成全了你吧!」他抬頭大聲的喊:「趁我的酒還沒有醒,還不快把紙筆拿來呀!等我的酒醒了,再要我簽這個字,可就比登天還難了!」
  大家都驚喜交集,不相信的彼此互視。然後,好幾個人同時奔跑,拿紙的拿紙,拿筆的拿筆,拿硯台的拿硯台,磨墨的磨墨……子璇怔怔的站在那兒,一臉做夢般的表情。谷玉農提起筆來,就一揮而就:
  「谷玉農與汪子璇,茲因個性不合,無法繼續共同生活,彼此協議離婚,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他在證書下面,鄭重的簽下自己的名字。把筆遞給子璇,子璇也簽了字,然後,參與宴會的其他七個人都簽名作為見證。等到字都簽完了,子璇忽然就奔上前去,擁住谷玉農,感激涕零的說:「謝謝你!謝謝你這樣心平氣和的成全了我,放我自由,我說不出有多感激!玉農,我答應你,做不成天長地久的夫妻,我要和你做天長地久的朋友!」
  說完,她情緒那麼激動,竟在他面頰上印了個吻。
  「結婚四年來,第一次看到你對我這麼好……早知道這樣,我早就該簽字離婚了!」「谷玉農萬歲!」葉鳴舉手狂呼。一時間,眾人響應,大家的手都舉起來了,都高呼著:「谷玉農萬歲!」
  谷玉農站在那兒,忽然間覺得自己做了件好「偉大」的事,竟飄飄欲仙起來了。谷玉農和子璇的婚姻關係,就在這次宴會中結束了。子璇像飛出牢籠的鳥,說不出有多麼快活。而谷玉農,在以後許多日子裡,都懷疑這次「杯酒釋夫權」是不是自己中了計?但是,子璇很守信用,從此,他在醉馬畫會中,從「不受歡迎的人物」,轉變成「受歡迎的人物」,他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而且,萌生出一種新的的希望來:只要男未婚,女未嫁!他可以繼續追求她呀!說不定,子璇兜了一個大圈子,還回到他懷裡來呢?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5:25

第07節

  那晚,宴會結束的時候,夜色已深,是子默把芊芊送回家的。芊芊已腳步蹣跚,醉態可掬。
  杜世全和意蓮在客廳中等待著芊芊。見到芊芊髮鬢已亂,滿面潮紅,眼角唇邊,全漾著酒意。杜世全已經火冒十八丈,礙著子默在場,強抑著怒氣。意蓮又著急又擔心,不住看看世全,又看看子默和芊芊,就怕杜世全會當著子默的面發作起來。子默倒是大大方方,彬彬有禮的。雖然也喝了過多的酒,但他對杜世全和意蓮仍然執禮甚恭,而且是不亢不卑的:
  「杜伯伯、杜伯母,對不起,這麼晚才把芊芊送回來。因為畫會中有聚餐,大家都好喜歡芊芊,實在不捨得讓她早回家。請你們千萬不要責備芊芊,如果要怪罪,就怪罪我吧,是我設想得不夠周到。」他凝視著杜世全,微微一彎腰,坦率的再說了幾句:「最近,我和芊芊常常在一起,真佩服你們教養了這麼好的一個女兒!改天,我會正式拜訪!不打擾你們了!」
  子默行了禮,轉身就走了。
  杜世全怒瞪著芊芊,眼中冒著火。芊芊一看情況不妙,只想溜之大吉。才舉步上樓,杜世全就吼著說:
  「你給我站住!」
  芊芊只好站住,被動的看著杜世全。
  「你說說,你最近到底在做些什麼?」
  她張了張嘴。她想說: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他的名字叫梅若鴻,可是他不要我,反而把我推給汪子默,所以,我的人和汪子默在一起,我的心想著梅若鴻。我已經掉入油鍋裡,快被煎透了,快被烤焦了,快被炸得粉身碎骨了……她當然無法說出這些話。咬咬嘴唇,她心中絞痛了起來,眼中就迅速的充淚了。一句話還沒有說,淚珠已奪眶而出。
  「好了好了,」意蓮急忙攔過來,用手摟著芊芊,對世全哀求似的說:「你就不要再說她了嘛!」
  「我說她了嗎?」杜世全又驚又怒。「我一句話都沒說,她就開始掉眼淚!」他瞪著芊芊:「杭州小得很,他們醉馬畫會又很有名,全是些放浪形骸,不務正業的瘋子!你要學畫,我沒有理由不許,你如果想嫁給汪子默,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從今以後,你也不要再跟這些聲名狼藉的藝術家鬼混了,免得弄得身敗名裂!你還沒許人家呢,這個樣子,還有哪個好人家會要你?」「世全,少說兩句吧!」意蓮拉著芊芊,就把她拖上樓去,一邊走一邊低低嘰咕:「汪子默好歹也是個知名畫家,年輕有為,家世也不錯,長相也滿討人喜歡……干麻發那麼大脾氣呢?」意蓮一邊說著,已拖著芊芊上了樓。走進芊芊的臥室,意蓮就忙忙的把房門一關,對芊芊急切而安慰的說:
  「你不要急,你不要怕,快告訴娘,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了汪子默?你儘管告訴我,我會跟你爹去爭取的!」「娘啊!」芊芊大喊了一聲,就一把抱住了意蓮,一任自己的淚水瘋狂般滾落。她無助的、怕恐的、悲切的嚷了出來:「不是汪子默,是梅若鴻啊!」
  「梅若鴻?」意蓮大吃一驚,見芊芊哭得如此悲切,嚇得六神無主了。「誰是梅若鴻?他欺負了你嗎?他佔了你的便宜嗎?他是什麼人?」「他根本不屑欺負我,不屑於佔我便宜,他不要我,他眼中根本沒有我啊!」意蓮怔怔的站著,聽不懂,也搞不清楚,整個人都傻住了。宴會後的第三天,是醉馬畫會聚會的日子。芊芊沒有出現,她家的管家永貴,送了一封信過來。信封上寫的是:「醉馬畫會全體會員收」。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子璇急忙抽出信箋來,朗誦給大家聽:
  「子璇、舒奇、致文、秀山、葉鳴、子默、若鴻,你們好!當你們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杭州,去上海了。我將在我爹的公司裡,學習有關航運的事情,暫時不會回杭州了。你們一定不能理解我為什麼會突然不告而別,我一時也很難跟大家說清楚我的原因。總之,太複雜了,剪不斷,理還亂!」
  大家都一臉困惑,一臉沉重。子默皺緊了眉頭,若鴻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子璇看了看大家,又繼續念:
  「仔細思量,愁腸百折。只好拋下一切,離開一陣。也許一段時日後,再面對各位,已是雲淡風輕,了無掛礙……我親愛的好朋友們!我在這裡誠心祝福你們在人生的旅途上,都可以追尋到你們所要追尋的!芊芊,五月十日於燈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都迷糊了。只有若鴻,眼光落在窗外遙遠的地方,內心思潮澎湃,激動而愴惻。子默臉色發青,眼神陰鬱。「怎麼會這樣?」他大惑不解的。「什麼剪不斷,理還亂?什麼雲淡風輕,了無掛礙,簡直像打啞謎嘛!」他搶過信來:「讓我再看一遍!」「子默,」陸秀山說:「是不是你那晚送芊芊回家,讓她爹娘有了某種看法……」「對了!」葉鳴接口:「她那個家庭,肯定對搞藝術的人有成見,所以,就把芊芊押到上海去了。」
  葉鳴這樣一說,大家都認同了。立刻,大家討論著各種可能性,也分析著各種可能性。都猜測芊芊是「被迫」帶走了。子默把信來來回回看了五六次,臉色一次比一次凝重。最後,他長歎了一聲,說:「她這封信,短短數字,欲語還休!她不是被迫走的,她是自願放逐的!也許,我認識芊芊還很膚淺,我不曾深刻的瞭解她,不曾進入她內心深處……也許,她要給自己一段思考的時間……這表示她並沒有完全接受我!否則,她至少可以給我一封私人的信,寫得清楚一點!」
  「哥,不要洩氣!」子璇熱烈的說:「芊芊或者是被我嚇住了,對婚姻大事,有些迷惑。家庭的阻力一定也同時存在,她畢竟只有十九歲,窮於應付,就暫時一走了之。好在,上海又不遠,坐它一夜火車就到了。看你藝專教的課能不能找人代教,或者,等放暑假之後,你可以去上海找她呀!至於目前,你只好多寫寫信,發動情書攻勢,我相信,真情可動天地!芊芊,她想明白了,就會回來的!」
  「是啊!」鐘舒奇拍拍子默的肩:「我從沒有看到你被任何事情難倒,這件事你一定會成功的!」
  「何況,」沈致文說:「還有我們這麼多的好友,在支持你!」
  梅若鴻不言不語,仍然注視著窗外的雲煙深處。那雲煙深處,是茫茫的水,茫茫的天。
  一連好些日子,梅若鴻神思恍惚。他不眠不休的畫著畫,背著畫架跑遍了整個西湖區。每夜每夜,他不能睡,點著燈,他從黑夜畫到天明。幾日下來,他已經把自己弄得滿面于思,形容憔悴。這夜,他筋疲力盡,趴臥在床上,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閉上眼睛,他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睡夢中,他覺得有一雙女性的手,纏繞著自己的脖子,有兩片女性的嘴唇,溫潤的輕觸著自己的額。他一驚,醒了,轉過身子,他看到子璇笑吟吟的、情思纏綿的臉。
  「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她溫柔的問,憐惜的用手揉揉他零亂的頭髮:「我把你散了一地的畫,都收拾好了!你需要這樣沒命的畫嗎?你知道嗎?你把自己都畫老了!」
  「別理我!」若鴻有氣無力的說:「讓我自生自滅吧!」
  「怎麼了?在生氣啊?」
  「嗯。」「跟誰生氣啊?」「跟我自己生氣!」他轉開頭去:「我這個人,莫名其妙、糊里糊塗、自命瀟灑、用情不專、一無是處,簡直是個千年禍害,我煩死我自己了!」
  「呵!」她笑了。「你還真會用成語啊,四個字四個字接得挺溜的!」她低頭凝視他,長睫毛扇啊扇的,一對嫵媚的眸子裡,盛滿了醉人的、醇酒般的溫柔。「你也知道你是個千年禍害呀?被你禍害的人還不少呢,是不是呀?」
  「我……」他愣著。「你到杭州來之前,禍害了誰,我管不著,到杭州之後,你一直在禍害我……」「子璇!」他驚叫,從床上坐起身子,真的醒了。
  「把你嚇住了?」她笑著問:「別緊張,跟你開玩笑的!離婚是我自己的事,我早就要離婚了!我決不會把離婚的責任歸給任何人!」她眼波流轉,風情萬種。「我知道,沒有一個女人能留住你,也沒有一個女人能拴住你。你這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正是我嚮往的境界呀!現在的我,好不容易解脫了,自由了,這種感覺太好了!我這才深深體會出你的境界!哦,若鴻,讓兩個崇尚自由的靈魂,一起飛翔吧,好不好?好不好?」她俯下頭去,將嘴唇貼在他額上,再貼在他眉尖,再貼在他眼皮上,再貼在眼皮上,再貼在他鼻尖……她的呼吸熱熱的吹在他臉上,她那女性的、溫軟的胴體,貼著他的肌膚。那強大的誘惑力,使他全身發熱,每根神經,都緊繃起來。「不!不!」他掙扎著:「子璇,躲開我,躲開我……」
  「我不要躲開你,我這麼喜歡你,怎能躲開你呢?你早就知道,我對你用情已深了。如今再無顧忌,我已經沒有丈夫了。讓我們大膽的、盡情的去愛吧!讓我們享受青春,盡情的活吧!」她繼續吻他,面頰、耳垂、頸項……
  「不要!子璇,」他情懷激盪,不能自已。「我只是個平凡的男人,現在的我,寂寞而又脆弱,寒冷而又孤獨,你帶著這麼強大的熱力捲過來,我……實在無法抗拒呀……」
  「那麼,就不要抗拒,只要接受!」
  她說著,嘴唇已貼住了他的唇。像是一把熊熊的火,突然從他體內燃燒起來,迅速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覺得自己已變成一團火球,再也沒有思想的餘地。他的雙手,他的雙腳,全成為火舌,無法控制,就這樣把她盤蜷吞噬了起來。
  他們相擁著,滾進了床內。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6:11

第08節

  六月,天氣驟然的熱了。芊芊離開杭州,已經足足一個月了。一清早,若鴻就背著畫架,上了玉皇山。一整天,他曬著大太陽,揮汗如雨的畫著畫。畫得不順手,就去爬山。爬到玉皇山的山頂,他眺望西湖,心中忽然湧上一陣強大的哀愁,和強大的犯罪感。「梅若鴻!」他對自己說:「你到底在做些什麼?既不能忘情於芊芊,又不能絕情於子璇,還有前世的債未了,今生的債未還,梅若鴻,你不如掉到西湖裡去淹死算了!要不然,從山頂上摔下去摔死也可以!」
  他沒有掉進西湖,也沒有摔下山去,更沒有畫好一張畫。黃昏時分,他下了山,帶著一身的疲憊與頹唐,他推開水雲間虛掩的房門,垂頭喪氣的走了進去。立刻,他大大一震,手中的畫板畫紙,全掉到地上去了。
  窗邊,芊芊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披著一肩長髮,穿著件紫色碎花的薄紗衣裙。一對盈盈然的眸子,炯炯發光的看著若鴻,嘴裡透著一股堅決的意志。
  「芊芊!」他不能呼吸了,不能喘氣了。「怎麼是你?你從上海回來了!我……簡直不能相信啊!」
  「是的,我來了!」芊芊直視著他:「我從上海回家,只休息了幾分鐘,就直奔水雲間而來!你的房門開著,我就站在這兒等你,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我不明白,我不懂……」他困惑的,驚喜交集,語無倫次。「你不生我的氣?你還肯走進水雲間……」
  「我曾經發過誓,我再也不要走進水雲間!」她打斷了他,接口說:「但是,我又來了!因為,這一個多月以來,我在上海,不論是在街上、辦公廳、外灘、橋上,或是燈紅酒綠的宴會裡,我日日夜夜,想的就是你!我思前想後,把我們從認識,到吵架,細細想過,越想我就越明白了!我不能逃,逃到上海有什麼用?假若我身上、心上,都刻著梅花的烙印,那麼,我怎樣也逃不開那『梅字記號』了!」
  「梅花的烙印?」他怔忡的、迷惑的問。
  「是啊!我們都聽過『梅花烙』那個故事,以前的那個格格,身上有梅花的烙印,那是她的母親為她烙上去的,為了這個烙印,她付出了終身的幸福!而我的烙印,是我自己烙上去的,為了這個烙印,我也願意付出我的終身幸福!」
  「烙印?」他呆呆的重複著這兩個字:「烙印?」
  「每次看你為子璇作畫,我充滿了羨慕,充滿了嫉妒!現在,我來了!我不想讓子璇專美於前,所以……」
  她停止了敘述,盈盈而立。驀然間,她用雙手握著衣襟,將整件上衣一敞而開,用極其堅定、清脆的聲音說:
  「畫我!」若鴻震動的看過去,只見她肌膚勝雪,光滑細嫩。她上身還穿著件低胸內衣,在裸露的左邊胸部,竟赫然有一枝嬌艷欲滴的紅色梅花!」「芊芊,這是什麼?」他嚇住了,太震驚了。「誰在你胸口畫上一朵紅梅?」「你看清楚!」她向他逼近了兩步。那朵紅梅離他只有幾寸距離了。「這不是畫上去的!這是上海一位著名的文身藝術家,為我刺上去的!」「什麼?」他啞聲喊,瞪著那朵紅梅,這才發現,那紅梅確實是一針針刺出來的,刺在她那白白嫩嫩的肌膚上,怵目驚心。「你……」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頭都暈了,眼睛都花了。「你居然敢這樣做!你……你……」
  「梅若鴻,」她一字字的念,語聲鏗然:「梅是你的姓,鴻與紅同者,暗嵌你的名字。我刻了你的姓名,在我的心口上,終生都洗不掉了!我要帶著你的印記,一生一世!」她深吸了口氣:「現在,你還要趕我走嗎?你還要命令我離開你嗎?你還要把我推給子默嗎?」他瞪著她,簡直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還能做什麼。他一動也不動的站著,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似乎過了幾世紀那麼長久,他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內心深處「絞」了出來:
  「芊芊!,你這麼勇敢,用這麼強烈震撼的方式,來向我宣誓你的愛,相形之下,我是多麼渺小、畏縮和寒傖!如果我再要逃避,我還算人嗎?芊芊,我不逃了!就算帶給你的,可能是災難和不幸,我也必須誠實的面對我自己和你——芊芊,我早已愛你千千萬萬年了!我願意為你死!什麼都不重要了,我願意為你死去!」「我不要你死去,只要你愛我!」她喊著,帶著那朵紅梅,投進了他的懷裡。他緊緊的、緊緊的、緊緊的擁著她。淚水,竟奪眶而出了。這是他成長以後,十年以來,第一次掉眼淚。
  子璇在三天以後,才發現芊芊回來了。
  是若鴻親口告訴她的,在水雲間外,西湖之畔,他們站在湖邊。他以一種堅決的、誠摯的、不顧一切的神情,述說了他和芊芊的故事,述說了芊芊的歸來,述說了芊芊的那朵紅梅。子璇傾聽著,眼珠漆黑迷□,臉色蒼白如紙。她不願相信這個,她不能相信這個,她不敢相信這個,她也不肯相信這個……但她在若鴻那樣認真的陳述中,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假不了!「你拒絕了芊芊,然後芊芊去和我哥談了一場假戀愛,然後你再和我好,用我填充芊芊留下的空白,是這樣嗎?」她尖刻的問:「是這樣嗎?」「不!你不可以這樣說!」他歉疚的、痛楚的說:「一切發展,都不在我們預料之中,就是這樣發生了!子璇,我好抱歉……」「別說抱歉!」她大聲的打斷他,激動得無法自持。「你們玩弄了我的感情,也就算了,反正汪子璇犯賤,自作孽,不可活!但是,為什麼去欺騙我哥?你難道不明白,他是認死扣的,你們會要了他的命的!」她憤憤的一跺腳,恥辱的淚,就不爭氣的衝進眼眶中。「梅若鴻,你是怎樣一種魔鬼,你親口說你不會追芊芊,你把我們兄妹全引入歧途……現在,你就這樣輕鬆的來對我『告白』,你一點都不怕傷害我?」
  他扯頭髮,敲腦袋,慌亂得手足失措。
  「我怕。我怕極了!」他坦率的說:「我怕傷害你,也怕傷害子默,但是,我已別無選擇!逼到最後,我只能『忠於自己的感情』了!」「好一句『忠於自己的感情』!」她咬咬牙,從齒縫中迸出了這句,她的眼光死死的盯著他:「現在你會說這句話,一開始的時候,你為什麼要逃避?為什麼把她推給子默?」
  「因為我怕傷害芊芊呀!」他叫著說:「她那樣完美,那樣高貴……而我是這樣放蕩不羈,家無恆產,我又……我又……」他欲言又止,猛敲著自己的腦袋。「我怕帶給他災難和不幸呀!」「你現在就不怕帶給她災難和不幸了?」
  「我還是怕!」他誠實的說:「但是,愛和怕比起來,愛比怕多,我願意去試,去試著給她幸福……」
  「好!很好!」她點點頭:「芊芊純潔,芊芊高貴,芊芊完美,芊芊還刻了你的印記出現……其他的人,全黯淡無光了!」她瞪著他,像瞪著一個來自外太空的怪物。「你怕這個,你怕那個,忽然間,你又不怕這個,你又不怕那個……怎樣解釋對你有利,你就怎樣解釋!臉不紅,氣不喘!你是個怪物!你說得沒錯,你就是個千年禍害!是個自私、虛偽、沒有責任感的千年禍害!」喊完,她掉轉頭就飛奔著跑出那籬笆院。若鴻仍呆呆的站著,被她這幾句「一針見血」的「指責」,刺得體無完膚,無法動彈了。
  子璇一路哭奔進了煙雨樓。她不想哭的,但是,她太激動了,太傷心了,太悲憤了,太羞辱了……她實在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這樣一哭進煙雨樓,「一奇三怪」全嚇傻了,奔過來圍繞著她,東問西問。子默也被驚動了,跑到迴廊裡來抓住她:「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他急切的問。
  「哥哥!」她痛喊出聲了:「芊芊回來了!你還一點都不知道嗎?她在她胸口的肌膚裡,刺了一朵紅梅回來!聽清楚,是用針一針針刺出來的紅梅花!你知道紅梅的意義嗎?紅若梅,梅若鴻呀!」子默震驚的瞪著子璇,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但他還沒聽懂,沒弄明白。鐘舒奇已搖著子璇說:
  「你親眼看到的嗎?你怎麼知道?」
  「梅若鴻告訴我的!他親口對我說的!他說芊芊用這麼強烈巨大的震撼來震醒他,所以,他醒了,他和芊芊相愛了,他們什麼都不顧了!哥,你懂了嗎?別再作傻瓜了!別再作夢了!」說完,她甩開眾人,奔進屋裡去了。
  「我不相信……」他喃喃的說:「我要去問芊芊,除非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我不能相信……」
  子默立刻去了杜家,正好杜世全不在家,他順利的約出了芊芊。駕著馬車,他把車子直馳往郊區的一個樹林裡,一路上什麼話都不說。芊芊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心中七上八下,什麼話都不敢說。
  到了樹林裡,子默停住馬車。四野寂無人影,只有蟬聲,此起彼落的在樹梢喧囂著。
  「好了!」子默陰沉的、冷冷的說:「你可以告訴我了,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芊芊無助的、哀懇的看著子默,眼中盛滿了歉疚和祈諒,她的聲音低低的、害怕的: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我去上海……因為我不能再騙你,也不能再騙自己了……」「我不懂!」他瞅著她,越看就越激動,越看就越悲憤。「你說的什麼鬼話,我一個字都聽不懂!」他伸出手去,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襟:「你給我看看,你讓我見識見識,什麼刺青,什麼紅梅……也許看到了,我就明白了……」說著,他用力一扯,「唰」的一聲,她左襟的衣服被扯開了。芊芊慌忙用雙手護著胸口,哭著喊:「子默!你怎麼可以這樣……」
  「讓我看呀!」子默的臉色,由蒼白而漲紅,目眥盡裂。伸出手去拉她遮在胸前的手:「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麼強烈的感情,有多麼深刻的愛!讓我看啊,你怕什麼?你一針一針刺在身上,不就是要向世人宣告你偉大的愛情嗎?你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呢……」「好!」芊芊掙扎不開,就豁出去了:「你要看,就給你看!」她拉開衣襟,露出了紅梅。
  子默瞪著那雪白肌膚上,殷紅如血的梅花。像一個焦雷在他眼前驀的炸開,炸得他四分五裂了。
  「果然是一朵紅梅!」他吶吶的說:「怎會有個女子,願在自己身上,刺一朵紅梅……」他不相信的看她的臉:「原來,你愛他有這麼深,這麼深了……」
  「子默,」她流著淚,哀懇的瞅著他:「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知道你對我用情已深,我幾次三番要對你說明實情,卻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但是,我現在想清楚了,我再不懸崖勒馬不行了!趁著大家還沒掉到谷底以前,趕快把真相告訴你……這樣,總比大家都摔得粉身碎骨,來得輕微多了,是不是?」子默掉開眼光,不再看芊芊,而看著茂林深處,眼中,透著一股冷幽幽的寒氣。儘管是六月天,芊芊卻被這樣的眼光,弄得全身冰冷,寒氣透骨。
  「你認為我還在崖上嗎?他冷幽幽的說:「你認為只要你『勒馬』,就沒有人摔跤了嗎?太晚了!來不及了!我早就跌落谷底,已經粉身碎骨了!」
  「來得及來得及!」芊芊哭著說:「請你原諒我!」
  「原諒你?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就和我永遠也不會原諒梅若鴻一樣!」他抬頭看天,輕聲念了兩句詩:「我本將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跳上駕駛座,重重的一拉馬韁。「走吧!我送你回家,這是我最後一次,送你回家!」
  馬蹄響起,馬車向前滾滾而行。芊芊握著胸前的衣襟,真是愁腸百折,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6:36

第09節

  「紅梅」的事件,並沒有到此結束。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杜世全帶著他的三姨太素卿去赴宴會,酒席未終了,他就氣沖沖的回家了。
  客廳裡,小葳正纏著丫頭春蘭下象棋,意蓮在一旁觀看。杜世全寒著臉,撞開門長驅直入。意蓮被他的神色嚇住了,跳起身子問:「怎麼了?你怎麼提早回來了……」
  「芊芊呢?」杜世全在叫著:「芊芊在哪兒?」
  「在……在……」意連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了:「在她房間裡呀!」「好,很好!」杜世全跨著好大的步子,乒乒乓乓的衝上樓去。意蓮跟在後面追上去。素卿扭著身子,姍姍然的,從容不迫的走在最後,臉上帶著個「看好戲」的神情。小葳、福嫂和丫頭們,都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
  芊芊正在房裡,拿著那個梅花簪想心事。
  房門「砰」然一聲,被撞開了。杜世全衝了進去,「啪」的一聲,就把一卷報紙,摔在芊芊臉上。嘴裡恨恨的、憤怒的大聲嚷著:「你做的好事!我杜世全半生辛勞、一世英名,就這樣叫你這個好女兒,一夕之間給毀了!你還要不要我出去做人?要不要我去和人家平起平坐談生意?人家一句:你女兒真是一代奇女子啊!女中豪傑啊!新時代的新女性啊!就可以把我擊倒了!你知不知道啊?」
  芊芊急忙抓起那張報紙,一看,是一份文藝報,上面有個「藝文軼事」的專欄,用好大的標題,印著:
  
  「千金之女為愛文身,紅梅一朵刻骨銘心」
  
  她大吃一驚,心慌意亂的去看那內容,報上竟把杜世全的名字,杜芊芊的名字,醉馬畫會和梅若鴻的名字,全登了出來。以「藝壇佳話」的口吻,略帶諷刺的寫「今日的新女性,標新立異已不希奇,自由戀愛也不希奇,一定要做一些驚世駭俗的事,才能證明自己的與眾不同。」芊芊看著,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意蓮搶過報紙去看,不相信的、害怕的問:
  「什麼叫文身?什麼叫紅梅?」
  「什麼叫紋身?什麼叫紅梅,我也不知道啊!」杜世全大吼著:「讓你的女兒來說啊!」他一把抓起芊芊,瘋狂般的搖撼著她:「文身!我只有在洋鬼子水手身上,才看到那個東西!你去一趟上海,什麼正經事都沒學到,難道你竟然學會了文身?我不相信你墮落到這個地步了!你給我看,紅梅在哪兒?在哪兒?」
  芊芊被他搖得頭暈腦脹。意蓮急切的去抓杜世全的手:
  「世全,你冷靜一點,你聽芊芊說呀!」她又去抓芊芊的手:「芊芊,快告訴你爹,這都是那些小報胡謅出來的,你決不會去文身的,是不是?芊芊,快告訴你爹!你說呀!說呀!」
  芊芊奮力掙脫了父母的手,她倒退了一步,抬著頭,昂著下巴,她以一種無畏無懼的神情,一種不顧一切的堅決,勇敢的說:「對!我已經在胸前刺上了梅若鴻的圖騰,以表示我永無二心的堅貞!」說著,她解開上衣,露出了那朵紅梅。
  「天啊!」意蓮快要暈倒了,她腳步不穩的衝上前去,拉著芊芊的手,就想往浴室拉去。「趕快去洗掉它!」
  「洗不掉了!」芊芊又往後一退:「它一針一針刺在我的皮膚裡,終生都洗不掉了!」
  杜世全瞪視著那朵紅梅,氣得快要發瘋了。他一步一步走向芊芊,這個他深引為傲的,才貌雙全的女兒。他看了她好半晌,然後,他舉起手來,狠狠的給了她一個耳光。
  「我杜世全怎會有你這樣一個膽大妄為,不顧廉恥的女兒!你以為這是新潮浪漫,美艷絕倫的事嗎?這只是下流無恥,幼稚透頂的行為!你氣死我了,你真的氣死我了……」他舉起手來,又給了她一耳光。這一動手,就控制不住了,他劈頭劈臉的對她打了過去。「我真想打死你,打死你……」
  「不要不要!」意蓮痛哭起來了,一面哭著,一面去抱住杜世全的手。「我給她洗掉!我用刷子刷,用藥草泡,用皂莢來刮……」「你這個笨女人!」杜世全把意蓮重重一推。「什麼叫刺青,你不懂嗎?古代只有犯重罪的人,才刺上這個,因為終生都洗不掉!」他指著芊芊:「她卻把這罪惡的標記,刺在自己身上!」他再指著意蓮:「你是怎樣的母親!你從不管教她,從不教育她嗎?」「爹!」芊芊喊:「這是我自己的事,跟娘無關,你打死我好了,不要遷怒於娘!」「什麼叫你自己的事?」杜世全一直問到她臉上去。「整個杭州市都當是我杜世全的事來討論!你生為杜家人,你就得背負杜家給你的一切,這比『刺青』還牢固,因為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擺脫不掉,也掙扎不開,你懂不懂!好!」他大大喘口氣,堅決的說:「不管紅梅洗得掉還是洗不掉,不管你是刺了一朵紅梅,還是幾百朵紅梅,你從今以後,不許和醉馬畫會任何一個人來往,不許和梅若鴻再見面!」他一拉意蓮:「你給我出來,讓她一個人關在這房裡閉門思過!」
  「爹!」芊芊淒聲一喊,再怎麼倔強,此時全化為恐慌,她雙腿一軟,就對杜世全跪了下去:「爹!你原諒我!我實在愛梅若鴻愛得太苦太苦了,我逃到上海,也逃不掉這份刻骨的思念,愛得沒有辦法,才會去刺紅梅!爹,請你看在我這份癡情上,成全我們吧……」
  「成全!」杜世全嘶吼著:「你還有臉跟我說成全?我永遠不會成全你們!永遠永遠不會,而且,我會要梅若鴻為這件事付出代價,你等著瞧吧!」
  吼完,他拖著意蓮,把意蓮硬給拖出了房外。門口,看熱鬧的小葳、福嫂、卿姨娘、丫頭僕傭,全部後退。杜世全「砰」的關上了門,揚著聲音喊:
  「永貴!大順!阿福……給我拿鐵閂來!」
  當晚,他在門上加了三道鐵閂,重重閂住。再用三個大鎖,牢牢鎖住,把鑰匙放在自己身上。意蓮哭叫著說:
  「你要餓死她嗎?你要置她於死地嗎?」
  「把食物從門縫裡塞進去!」杜世全說:「她死不了!就算她會死,也讓她死在家裡,免得死到外面去丟人現眼!」
  芊芊就這樣被囚禁了。
  若鴻知道芊芊被囚禁,是福嫂來報信的。福嫂是給芊芊送食物時,被芊芊在門縫中低聲懇求,給求得動了心。匆匆趕到水雲間,她慌慌張張的說了幾句話,就轉身跑掉了。她說:「小姐要你保持冷靜,不要採取任何行動,因為老爺在氣頭上,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要你這幾天小心一點,最好住到朋友家去避避風頭!小姐暫時不能來看你了,要我告訴你一聲,讓你知道原因,免得胡思亂想!她還說,她會想辦法的,要你千萬忍耐!」福嫂走了。若鴻呆呆站著,他怎能忍耐呢?著急、擔心、憐惜、無助……各種情緒,把他緊緊包裹著,他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只有一句話:要救芊芊!但是,怎麼救呢?杜世全家戶森嚴,自己要進那扇大門,恐怕都不容易,就算進去了,又能怎樣?他想不清楚了,也沒時間多想了,他騎上了腳踏車,奮力的踏著,直奔煙雨樓。
  「子默!」他站在畫室裡,面對所有畫會的老友們,著急的大喊著:「我知道我現在沒什麼臉面站在這兒求救!我知道大家對我已經有了成見……但是,我走投無路了!芊芊給她的爹關起來了!我求求大家,拿出我們的團隊精神,看在芊芊曾經是我們大家的朋友份上,一齊去杜家,說不定可以救出芊芊來!」子默、子璇、和那「一奇三怪」,全體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說話,空氣僵硬。子默子璇的臉色尤其難看。
  「我現在整個人心慌意亂,六神無主了!」若鴻強捺住自尊,低聲下氣的說:「子默,芊芊的爹一直很敬重你,上次才肯打電話給警察廳長,救我們出獄!假若我們全體去一趟,他或者會把我們看成一股力量……」
  子默的臉色鐵青,眼鏡片後面,透出幽冷的寒光。
  「太可笑了!」他瞅著若鴻:「太荒謬了!你居然還敢走進煙雨樓,要我去幫你追芊芊,你欺人太甚了!」
  「是是,我可笑,我荒謬,可是我已經無計可施了!他們把芊芊關在房裡,鎖了三道大鎖,她在受苦呀!」
  「她受什麼苦?」子璇尖銳的插嘴:「她在她父母保護底下,會受什麼苦?她所有的苦難就是你!」
  「對對對!是我是我!可是已經弄成現在這樣子了,追究責任也來不及了!我現在到煙雨樓來求救,已經是病急亂投醫了,難道你們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嗎?」
  「朋友?簡直笑話!」子默一拂袖子,憤然抬頭,怒瞪著若鴻:「你早已把我們的友誼,剁成粉,燒成灰了!現在,當你需要支持的時候,你居然敢再到煙雨樓來找友誼,你把朋友看成什麼?你養的狗麼?揮之即去,呼之即來嗎?我告訴你,我們沒有人要支持你!」你抬眼看大家:「你們有人要支持他嗎?有嗎?」「我認為這是你個人的事,一人做事一人當!」陸秀山說。
  「對啊!我們總不能打著畫會的旗子,殺到杜家去幫你搶人啊!」葉鳴接口。「就算我們願意幫你去搶親,也師出無名啊!」沈致文說。
  「我懂了!我懂了!」若鴻廢然長歎,踉蹌後退:「我和芊芊,已經觸犯天條,罪不可赦了,你們每個人都給我們定了罪,沒有人再會原諒我們了!罷了罷了,我不必站在這兒,向你們乞討幫助,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去杜家面對自己的問題!」他轉過身子,大踏步衝出煙雨樓。
  「等一等!」身後有人喊,他一回頭,是鐘舒奇。
  「雖然我不擅言辭,自知沒什麼份量,但是,我可以陪你去一趟杜家!」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6:59

第10節

  當杜世全聽永貴通報說,梅若鴻和鐘舒奇在門外求見時,他真是又驚又怒又恨。他從椅子裡一躍而起,往庭院裡走去,一面對永貴氣沖沖的說:「他居然還敢上門?好!把他們帶過來,我在院子裡見他們!你叫阿福、大順、老朱、小方……他們帶著人,全體給我在旁邊侍候著!我正要去找這個梅若鴻,沒料到他自投羅網!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他是怎樣一個三頭六臂的人物!」
  「世全!世全!」意蓮追在後面哀求:「你跟他好好談,好不好?讓他別再來糾纏芊芊就好了。」
  「你給我進屋裡去!不要你管!」杜世全吼著。但意蓮怎肯進屋裡去。這個讓她女兒魂牽夢縈、刻骨銘心的男人來了,她也想見一見呀!若鴻和舒奇被帶進大門,走過了柳蔭夾道的車道,來到屋前那繁花如錦的庭院裡。杜世全站在院中,怒目而視,非常威嚴,非常冷峻。好多家丁圍繞在側,人人嚴陣以待。整個庭院中,有股「山雨欲來」的肅殺之氣。
  「我是梅若鴻,」若鴻對杜世全深深鞠了一躬。「這是我的朋友鐘舒奇。我想,您就是杜伯父了!」「不錯!」杜世全憤憤的說:「我就是杜世全!」他上上下下打量這個「梅若鴻」。只見他滿頭蓬鬆的頭髮,一對深黝的眼睛,曬得黑黑的皮,穿著件西式襯衫,竟然第一個扣子都不扣,下面是條鹹菜乾一樣的褲子,還穿了件不倫不類的毛背心。這樣的不修邊幅,桀驁不馴,杜世全看了,就氣不打一處來!就憑這樣一副落拓相,居然勾引芊芊做出那麼荒誕的行徑來,簡直可恨極了。「你來我家,想要做什麼?」他大聲喝道。
  「杜伯父,請你讓我見芊芊一面!」若鴻急切的說:「我和芊芊,情投意合,緣定三生。我們相知相愛,已經難捨難分,請您成全我們!」「呵!」杜世全越聽越氣,臉都漲紅了:「你還有臉在這兒高談情投意合,緣定三生?誰和你緣定三生?既無父母之命,又無媒約之言,你勾引良家女子,做出違經叛道的事來,讓我恨之入骨!你現在還敢在這兒大言不慚,你簡直是個不知羞恥的魔鬼!來人啊!」他大叫。「把他抓住,給我打!」
  眾家丁一擁而上。七手八腳的抓住了若鴻,迅速的反剪了他的雙手。鐘舒奇急忙攔上前去,嚷著說:「大家有話好說,不要動粗呀!伯父,好歹我們都是知識分子,君子動口不動手!」
  「君子!」杜世全怒吼著:「和你們這種人,談什麼君子!」他指著若鴻的鼻子:「你今天想好好的走出這個門,你就給我發下毒誓,從今以後不來糾纏芊芊!」
  「我不是糾纏芊芊,我是愛芊芊呀!」若鴻也臉紅脖子粗的叫了起來,奮力掙扎著:「你不讓我見到芊芊,我根本就不會走!別說還要讓我發誓了!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走!」「是嗎?」杜世全大喝:「大順,你們還等什麼?給我打!給我狠狠的打!」大順一拳就揮過去,重重的打在若鴻的肚子上,又一拳揮向他的下巴,再一拳捶在他胸口。鐘舒奇大叫著,伸出雙手去擋:「伯父!若鴻來這兒,原是一番美意……」
  他的話還沒喊完,已被好幾雙手,給推翻於地。眾家丁圍著若鴻,頓時間,拳打腳踢,打得若鴻跌跌衝衝,好生狼狽。若鴻被這樣一陣打,整個人都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他放開喉嚨,大聲的狂喊起來:
  「芊芊!你在哪兒?芊芊!我來看你了!芊芊!你出來!你快出來呀!芊芊!芊芊……」
  杜世全氣得快要暈了,更大聲的嚷著:
  「打!打!打!狠狠的打!打到他閉口為止!阿福、小方,你們打呀!重重的打呀!」
  更多的拳頭,像雨點般落在若鴻頭上身上,打得他頭昏眼花,七葷八素。意蓮撲向杜世全,大喊著:
  「你瘋了嗎?打出人命來怎麼辦?快住手呀!快叫他們住手呀!」素卿、小葳、福嫂和丫環們都跑出來看熱鬧。一時間,院子裡大的吼小的叫,又打又鬧,亂成一團。在這團混亂中,若鴻依舊倔強的、嘶啞的聲聲吼叫:
  「芊芊……芊芊……你在哪裡?芊芊……」
  在樓上臥室裡的芊芊,被這慘烈的呼叫聲驚動了。是若鴻的聲音,他來看她了!她撲向房門,捶打著門,用力拉著門把,狂喊著:「放我出!爹!娘!福嫂!小葳!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拚命的拉門打門,那門卻紋絲不動。芊芊急得淚流滿面了:「天啊!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呀!」
  整棟屋子裡的人,都在庭院裡,根本沒有人聽到芊芊的呼叫聲。院子裡,傳來了若鴻更加淒厲的嘶喊:
  「杜伯父,你打不走我!今天就算你把我打死了,變鬼變魂,我還是要找芊芊!芊芊!芊芊啊……啊喲……」
  芊芊快要急瘋了,她合身撲在門上,用力撞門,一下一下,撞得渾身疼痛,那門仍然開不開。她哭著,轉身一看,只有一扇門通向陽台,她就撞開了陽台的門,奔上了陽台。她僕在陽台上對下面一看,只見永貴、大順等十幾個家丁,正在痛毆若鴻。這一看,她驚得魂飛魄散,仆伏在欄杆上,她對若鴻沒命的大喊:「若鴻!我在這兒!若鴻!若鴻!」
  若鴻抬頭見芊芊,就更大聲的狂叫:
  「芊芊!我告訴你!我不會屈服的,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杜世全見芊芊現身,又見兩人隔空呼叫,一股「生死相隨」的樣子,更是火高十八丈。他回頭對永貴大叫:
  「去給我拿根大棍子來!快!」
  「爹!爹!」芊芊哭著在陽台上奔來奔去,苦無下樓之策,喊得淒慘已極:「爹!你不要打他!你這樣做,我會恨你一輩子!爹!」她見喊不動世全,又哭著大喊:「娘!娘!娘!救救我們吧!」「世全!」意蓮幾次三番被世全推了開去。「你就放了他吧!我求求你呀!」永貴已拿了一根大棍子來。鐘舒奇見情況惡劣已極,大喊著:「若鴻!好漢不吃眼前虧!你住口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杜世全奪過木棍,其勢洶洶的走向若鴻:
  「你說!你還要不要糾纏芊芊……」
  「我就是要糾纏芊芊,我纏她一輩子,愛她一輩子,你就是拿一百根,一千根木棍來,也打不走我!」
  「你狠!你有種!你會撒賴,你會撒潑……」杜世全重重的喘著氣:「你是畫畫的,你勾引我的女兒,好,好,好。」他厲聲的:「你用哪一隻手畫畫?右手是嗎?」他大聲命令:「大順、小方,你們把他拖到假山那兒,把他的右手,給我平放在石頭上面!」大順等聽命而為,把若鴻拖到大石頭前,抓住他的右手,按在石頭上。杜世全對著那隻手,舉起了大木棍:
  「我今天就廢掉你這只右手,看你嘴還硬不硬?看你還能不能打著藝術的旗幟,到處誘拐良家婦女!」
  若鴻這才明白杜世全要毀他的手,急切掙扎,死力的要把手縮回去。「你敢毀了我畫畫的手?你敢?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
  滿院子的人都驚叫著,意蓮叫「世全」,小葳叫「爹」,傭人們叫「老爺」,鐘舒奇叫「伯父」,素卿尖叫「老天爺」……庭院裡一片慘叫聲。木棒正要揮下,陽台上,傳來芊芊淒厲無比的呼號:
  「爹!你廢了我的手吧!我來代他!我下來了!若鴻!我下來了……」她說著,已忘形的爬上欄杆,縱身飛躍而下。
  小葳第一個看見,尖聲狂叫:
  「姐姐……姐姐跳下來了……姐姐呀……」
  若鴻抬頭一看,芊芊正飛快的墜下樓來。
  「芊芊啊……」他慘烈的大喊,掙脫眾人,奔過去。
  杜世全回頭一看,嚇得丟掉了棍子,狂奔過去,伸出手來想接住芊芊。世全哪裡接得住,芊芊已「砰」然一聲,跌落在石板地上。滿院一片慘叫,全體奔了過來。
  芊芊躺在地上,整個人都已暈死過去。額頭貼著石板,血慢慢的沁了出來,染紅了石板。
  若鴻撲跪在芊芊面前,伸出手去,他把她抱了起來,緊擁在懷裡。他的臉色和芊芊的臉色一樣白,他用自己的下巴,緊偎著她那黑髮的頭顱,嘴裡,亂七八糟的說著: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走的,你死了,我跟著你去……我一定跟著你去……你不要怕,有我呢!有我呢……」
  杜世全怔在那兒,在這麼巨大的驚恐下,已完全失去了應付的能力。意蓮雙腿一軟,暈倒在福嫂的懷裡。
  芊芊被送進了慈愛醫院,那兒有最好的西醫。
  芊芊並沒有死,但是,傷痕纍纍。額頭破了,右腿挫傷,膝蓋擦傷,到處有小傷口,到處淤血。最嚴重的是左手,手腕骨斷了。醫生給她立刻動手術,接好了骨頭,上了石膏。那時,上石膏還是最新的醫治方式。足足經過四小時的手術,芊芊才被推入病房。她看起來實在淒慘,額上包著繃帶,手腕上上著沉甸甸的石膏,渾身上下,到處貼著紗布。她整個人縮在白被單裡,似乎不勝寒瑟。
  到了病房,她就清醒過來了。她一直睜大眼睛,去看若鴻,驚恐的問:「你,你的手,你的手……」
  若鴻急忙把兩隻手都伸在芊芊眼前,拚命張合著手指給她看,嘴裡懇摯的說著:「一根手指頭都沒少!芊芊,你用你的生命,挽救了我這隻手。從此以後,這隻手是你的,這隻手的主人,也是你的!我在你父母面前,鄭重發誓,從此,我這個人,完完全全都是你的!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她瞅著他,緊緊的瞅著他,仔細研究著他的臉:
  「你的眼睛腫了,你的嘴角破了,你的臉瘀血了,你的下巴青了,你的眉毛也破了……你的胸口怎樣?肚子怎樣?我看到大順……一直打你肚子……」她啜泣著,淚,湧了出來。
  「拜託你,求求你!」若鴻也落下淚來了。「請你不要研究我臉上這一點兒傷吧!你躺在這裡,上著石膏,綁著繃帶,動也不能動,我恨不能以身代你,你還在那兒細數我的傷!你知道嗎?我真正的傷口在這兒!」他把手壓在心口上,痛楚的凝視著她。杜世全驚愕的站在一邊,注視著這一對戀人,一對都已「遍體鱗傷」的戀人。一對只有彼此,旁若無人的戀人。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恨是悲?是怨是怒?只覺得鼻子裡酸酸的,喉中梗著好大一個硬塊,使他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意蓮拉著他,把他一直拉到了門外,哀懇的對他說:
  「世全,我們認命了吧,好不好?」
  「這是『命』嗎?」杜世全問:「不是『債』嗎?」
  「命也罷,債也罷,那是芊芊的命,那是芊芊的債,讓她去過她的命,去還她的債吧!你什麼都看到了,他們兩個,就這樣豁出去了!好像除了彼此之外,天地萬物都沒有了!這樣的感情,我們做父母的,就算不瞭解,但是,也別做孩子的劊子手吧!」「劊子手!」杜世全大大一震:「你用這麼嚴重的名詞……」「當芊芊跳下樓來的一剎那,我就是這種感覺,我們不是父母,而是……劊子手!」意蓮含淚說。
  杜世全注視著意蓮,廢然長歎。世間多少癡兒女,可憐天下父母心!他知道他投降了。但是,他必須和這個梅若鴻徹底談一談!鐘舒奇當晚就到了煙雨樓,把若鴻挨打,芊芊墜樓的經過,詳詳細細的說了。子默和子璇,都震動得無以復加,「三怪」更是嘖嘖稱奇,自責不已。葉鳴跌腳大歎說:
  「若鴻來求救的時候,我就有預感會出事,朋友一場,我們為什麼不幫忙呢?」「你有預感,你當時為什麼不說!」沈致文對他一凶:「現在放馬後炮,有什麼用?」「奇怪,你凶什麼凶?」葉鳴吼了回去:「當時,就是你說什麼『師出無名』,大家才跟著群起而攻之!」
  三怪就在那兒你一句我一句的對罵起來。子璇坐在那兒,動也不動,眼睛深黝黝的像兩泓深不見底的湖水,漸漸的,湖水慢慢漲潮了,快要滿盈而出了。鐘舒奇心動的看著她,走過去拍拍她的手,柔聲說:
  「別難過。這一場風暴,已經過去了。若鴻雖然挨了打,芊芊雖然跳了樓,兩個人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而且,杜伯父顯然已經心軟了,對他們兩個這種『拚命的愛』,已經準備投降了!」子璇再震動了一下,陡的車轉身子,含淚衝出去了。
  子默看著子璇的背影,瞭解的、痛楚的咬了咬嘴唇。感到內心那隱隱的傷痛,正擴散到自己每個細胞裡去。對芊芊,對若鴻,已分辨不出是嫉妒還是同情?是憤怒還是憐憫?只深刻的體會到,自己的痛,和子璇的痛,都不是短時間內,可以煙消雲散的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7:20

第11節  

  芊芊在醫院裡住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中,若鴻有了徹底的改變。在杜世全開出的「條件」和「考驗」下,他屈服了,他去「四海航運」公司上班了。杜世全對他說得很明白:
  「你愛芊芊,不是一句空口說白話,所有的愛裡面,都要有犧牲和奉獻,我不要你入贅,不要你改姓。我只希望芊芊未來的日子,過得好一點,希望我龐大的家業,有人繼承。所以,你要芊芊,就必須依我一個條件,棄畫從商,進入杜家的事業,我要栽培你成為我的左右手!」
  若鴻聽到「棄畫從商」四個字,就嚇了好大一跳,本能的就抗拒了:「那怎麼可能?畫畫是我的生命啊!要我放棄畫畫,等於要我放棄生命呀!」「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芊芊對你,更勝於你的生命嗎?你不是口口聲聲說,為了爭取芊芊,你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嗎?」
  「是啊!不錯啊!」若鴻淒然的說:「但是,愛芊芊和愛畫畫,這兩種愛是可以共存的啊!」
  「如果不能共存呢?」杜世全尖銳的問:「你要捨芊芊而要畫畫嗎?」「不!我要定了芊芊!」若鴻深深抽了一口氣,以一種「壯士斷腕」般的「悲壯」,說了出來:「好!我進入杜家的事業,我去上班,我學習經商!但是,下班以後的時間是我自己的!我上班八小時,睡覺六小時,還有十小時畫畫!如果我能「三者得兼」,有芊芊,有上班,有畫畫,那樣,你總不能反對了吧?」「你試試看吧!」杜世全說:「如果你不全心投入,我懷疑你的能力,是不是能三者得兼!搞不好,你三個都要失去!你試試看吧!」就這樣,若鴻進入了「四海航運」,到杭州分公司上班去了。杜世全給了他一個「經理」的稱謂,讓他先學習航運和貿易的基本事務。事實上,他上班的第一個月,根本不在上班,而在上課。四海的各部門首長,每天捧給他一大堆的匯報,關於船期、貨運、轉口、管理、經營、談判……他一生沒有進入過這樣艱難而複雜的社會,像小學生般弄了一大堆的筆記,仍然是丟三忘四,錯誤百出。難怪,當芊芊手腕上的石膏,被「一奇三怪」寫滿了吉祥話,而若鴻在上面寫的卻是:
  
  「芊芊臥病二十一天,天天好轉!
  若鴻上班一十二日,日日成愁!」
  
  芊芊看了這兩句話,真是心痛極了。但是,若鴻挑著眉毛,用充滿信心的聲音說:「不要擔心,我現在只是一開始,不能進入情況!等我摸熟了,就會上軌道的!你放心,我要好好的幹,不能讓你爹小看了我!」芊芊欣慰的笑了。能讓父親從激烈的反對,到現在這樣的妥協,已經非常非常不容易了,確實值得若鴻付出一番努力。如果能當成父親的左右手,也不必再為「咯咯咯」來吵架了。七月,芊芊出院了。全家熱熱鬧鬧,一片喜洋洋。「一奇三怪」都來探視過芊芊,依然愛說笑話,仍然會把氣氛弄得非常歡樂。但是,子默只去過一次醫院,什麼話都沒說,就默默的走掉了。子璇從來沒出現,既沒去過醫院,也沒來過杜家。這種冷漠,使芊芊感到十分傷痛,當她知道,自從自己受傷以後,若鴻就再也沒去過煙雨樓的時候,她就更難過了。雖然若鴻很輕鬆的說:
  「那有什麼關係?沒有煙雨樓,我還有水雲間呀!何況,我現在也沒時間畫畫了,我有那麼多『功課』要做,我有『四海』呀!」四海,四海,四海是若鴻的地獄,裡面既有刀山,也有油鍋,他一會兒上刀山,一會兒下油鍋,簡直痛苦極了。受訓一個月以後,他開始正式著手工作,這才更體會到事事艱難。永遠有弄不清的數目字,永遠有弄不清的港口名稱,永遠有弄不清的航線圖,永遠有弄不清的商品……真不明白,為什麼一天到晚要把甲地的東西送到乙地去?又要把乙地的東西搬到甲地來?
  這天,在辦公廳裡,一大堆「副理」,圍著個「梅經理」,人人都捧著公文,著急的詢問著:
  「梅經理,華宏公司的棉花提單,我記得是交給您了,您快找找,是放在哪裡了!現在等著要用!」一個說。
  「我找!我馬上找……」若鴻在一大堆公文裡翻著找著。
  「等一等!」另一個把公文送到若鴻眼前:「梅經理,這份提單,您簽字簽錯了!現在達興公司翻臉不認帳,這筆運費,要我們四海自行負責!」「豈有此理!」他大怒,罵著說:「你告訴達興,我們四海的船,第一,船期穩!第二,信譽好!第三……第三……第三……」他想不起來了。「汰舊率高!」另一個副理忍不住接口。
  「對對對!汰舊率高,所以,所以……」
  「跟他們說這個沒有用,他們不認帳還是不認帳!」
  「梅經理,」又一個「副理」從外面衝了進來,氣急敗壞的喊:「慘了慘了!這份合約書有問題,報價單上您少寫一個零字,十萬塊的生意變成一萬塊了!這下賠慘了,怎麼辦?怎麼辦」「少寫一個零?怎會這樣?」若鴻焦頭爛額的問:「你們送出去以前,怎麼不校對一下?……」
  「梅經理,」再一個急急問:「隆昌的王經理在問我們,下個月五日出發的合順號,是不是鐵定在連雲港靠一下?」
  「靠一下?好好,就靠一下……」若鴻已經心亂如麻。
  「什麼?」前一個吼了起來:「怎麼可以靠?航程一變,後面全體會亂……」「哦哦哦,」若鴻急說:「那就不可以靠……」
  「不可以?」後一個急了:「梅經理,你昨天說可以,張副理已經簽出去了!」「那,那,那就只好可以了!」他六神無主的。
  「您說可以,張副理要您簽個字……」
  「簽字?」他大吃一驚,跳了起來:「我不簽字,我再也不要簽字!以前,我在我的畫上,簽了幾千幾萬個名字,每簽一次都是驕傲,從沒有簽出任何麻煩……現在,簽一個錯一個,我不簽,不能簽……」
  「梅經理……」一個喊。
  「梅經理……」另一個喊。
  頓時間,左一聲「梅經理」,右一聲「梅經理」,叫得他心慌意亂,膽戰心驚。他終於再也按捺不住,霍地從椅子裡跳了起來,大吼著說:「停止!停止!一個都不要說了,我輸了!我敗了,行嗎?而且我的名字也不叫『梅經理』,自從我叫了『梅經理』以後,我簡直就是名副其實的『霉經理』!我統統不管了!我不幹了!我讓這個『霉經理』變成『沒經理』,可以吧?」
  他大步衝出門外,拋下一堆副理面面相覷,他回「水雲間」去了。這件事,使杜世全氣得快發瘋了,他回到家裡,跳著腳對芊芊說:「我就不懂,你怎麼會看上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男人?他是數學白癡呀!數目字都不會認!不是少一個零,就是多一個零!他是地理白癡呀!到現在還不知道長江線有多少港口?他是時間白癡呀……所有船期都弄不清楚……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智商有問題!」「爹!」芊芊小小聲說:「你不要急躁,你要給他時間嘛……」「給他時間?」杜世全咆哮著:「他可不給我時間呀!丟下公司一大堆爛攤子,他說不幹了!連跟我報告一聲都沒有,人就不見了!我怎樣給他時間?」
  「啊……」芊芊驚呼了一聲,立即瞭解到,若鴻必然深深受挫了,她就擔憂得心慌意亂起來。杜世全還在那兒大篇大篇的數落,她已經聽不進去了。「我出去一下!」她嚷著說:「我看看他去!」說著,她轉身就往外跑。
  「你給我回來!回來!」杜世全喊著:「醫生說你還要休息,你去哪裡?」芊芊早就跑得沒蹤沒影了。杜世全跌坐在沙發裡,大聲的歎氣呻吟:「我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會生了這樣一個女兒!」
  芊芊到了水雲間,發現若鴻坐在地上,對著一地的畫板畫紙發呆,他的臉色蒼白而憔悴,他的眼光,像是垂死者的眼光,空洞而無神。他一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似乎是在「憑弔」一個死去的梅若鴻。他那種蕭條、悲愴、無助和落寞的神情,立刻絞痛了芊芊的五臟六腑,她全身全心,都為他而痛楚起來。走到他面前,她跪了下去,伸出雙手握住他的雙手:「若鴻,如果你不能適應上班的生活,你就不要再去了!千萬別折磨你自己!」他抬眼看她,眼中一片悲涼。
  「芊芊啊!」他哀苦的說:「失去了繪畫的梅若鴻,實在是一無所有啊!在那間辦公廳裡,只有一個低能的、無知的梅若鴻,在那兒被各種公文,各種數目字,各種名地名貨物名,給一刀一刀的『殘殺』掉!」
  「若鴻!」芊芊震動的驚喊。
  「失去了繪畫,失去了海闊天空的生活空間,失去了自由自在的時間……我等於已經毀滅了,已經死亡了!芊芊啊……我不明白,這個毀滅了的我,死亡了的我,對於你,還有價值嗎?」芊芊被他那樣淒苦的語氣,嚇得冷汗涔涔,發起抖來。她撲過去,一把就把若鴻抱住,痛下決心的喊:
  「若鴻,你不可以死亡,不可以毀滅!你聽著!你畫畫吧,你去畫吧!盡情盡興的揮灑你的彩筆吧!我絕不讓他們再糟蹋你,再殘殺你了!」「可能嗎?」他有氣無力的說:「你爹不會放過我的……」
  「他會的!他會的!」芊芊喊著:「無論如何,我愛上的那個梅若鴻,是水雲間裡的梅若鴻,不是四海航運裡的梅若鴻啊!讓我們去跟爹說,讓我們去說服他吧!」
  當杜世全知道,芊芊和若鴻,做了退出四海航運的決定時,他實在是太失望、太灰心了。
  「你不是說,你上班八小時,睡眠六小時,你還可以有十小時來畫畫嗎?」他對若鴻激動的問:「你怎麼不利用你的十小時呢?」「我哪裡還有十小時!」若鴻痛苦的說:「我已經過得一團亂了!一天剩下的十小時,有五個小時用來背資料、查資料、找資料……另外五個小時,用來痛苦、沮喪、懊惱、生氣了!我還有什麼時間可以畫畫呢?」
  「這種混亂又不是永久的?你總有一天熟能生巧!你犯了這麼多錯,我可曾當面責備過你一句?結果你自己那麼快就打退堂鼓,你對得起我嗎?你這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嗎?」
  「我……實在沒有辦法啊!」若鴻沮喪到了極點「我太不喜歡辦公廳裡那些事情了!」
  「不喜歡?你以為我杜世全就喜歡奔波勞頓的嗎?人生在世,豈能盡如人意?總有時候,是要為自己的責任感做一點什麼,而不是永遠為了興趣生活……」
  「爹!」芊芊急切的插進來:「你就不要再勉強他了,上那個班,對他實在太痛苦!一個痛苦的經理,不會為四海帶來繁榮的……」「是啊!」若鴻接口:「你留著我,遲早會留出大麻煩來的!這個班我是絕不能上下去了,再上下去,我自己發瘋也就算了,把公司搞垮了,連累百名員工,失去就業機會,流離失所,我豈不罪莫大焉!」「哼!」杜世從鼻子裡重重的哼一聲,怒沖沖的看著若鴻:「你說的也有道理,你帶來的麻煩,已經夠大了!」他咬咬牙:「那麼,你到底能做什麼?你告訴我!畫畫嗎?你自認是個很有才氣的藝術家嗎?」「最起碼,我一天畫二十四小時,都不會累!」若鴻揚起眉毛來:「伯父,你放我自由自在的畫畫,我一定很快就畫出名堂來!並不是每個藝術家都窮,靠畫畫而名成利就的人也多著呢!汪子默就是其中之一,不是嗎?」
  「這可是你說的!」杜世全盯著若鴻:「你的意思是說你是畫壇奇才,只要離開我的公司,你就如魚得水,可以全力去畫,盡興去畫,畫了一定有出息?早晚飛黃騰達,名成利就?」
  「飛黃騰達,名成利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若鴻坦白的說:「我不敢說我能達到那個地步,但是,你讓我去畫,我遲早會畫出一片屬於梅若鴻的天空來!」
  杜世全背負著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踱來踱去,思索著,研考著。然後,他突然停在若鴻面前,有力的說:
  「好!為了你這一句『屬於梅若鴻的天空』,我賭下去了!我給你兩個月的時間,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月二十日,我為你開一個畫展,我會租下杭州最好的場地,攬翠畫廊!所有畫筆畫紙裱畫錢,全由我投資!如果你成功了,我就承認了你,如果你失敗了,你就再也不要到我面前來唱高調!至於成功的定義,我並不要你的畫賣大錢,只要看看你能不能在藝術界引起迴響,受到肯定!」
  「真的?」若鴻不敢相信的問,整個臉孔,都綻放出光彩來,眼睛裡的陰鬱,一掃而空,兩眼變得炯炯有神了。「伯父,你真的願意支持我?」「我不是『支持你』,我是『考驗你』」杜世全說:「你聽著!我只出資幫你開畫展,但我不會發動任何一個人來買畫或看畫!畫展的成敗,全靠你自己!」
  若鴻意興風發,精神抖擻了。「我會表現給你看的!伯父!兩個月的時間雖然太短,但是我會夜以繼日,全力以赴!何況,我以前還有很多畫,可以整理出來!我保證,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絕對絕對不會了!」杜世全呼出好大一口氣來:
  「但願你不會!」芊芊喜出望外,撲上前去,就忘形的摟住了杜世全的脖子,歡喜得聲音都發抖了:
  「爹!你畢竟是個有胸襟、有氣度、有思想、有感情的、偉大的爹呀!」杜世全又哼了聲,努力做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來,但,芊芊這幾句話,確實讓他舒解了連日來的愁雲慘霧。而且有些輕飄飄的!他抬眼再看了看若鴻,此時的若鴻,神采飛揚,雙眸炯炯,看起來不那麼落拓窩囊了。說不定,他真是個人中龍鳳,畫壇奇才呢!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7:40

第12節  

  當芊芊臥病,若鴻上班這兩個月裡,子璇的心情,已經跌落到谷底。子璇一直是個瀟灑的、快樂的女人。即使她和玉農為了離婚,鬧得不可開交時,她也不曾讓自己被煩惱和憂鬱所征服。她的思想、看法、行為……確實都走在時代的前端,帶著幾分男兒的豪爽之氣。這得歸功於她那思想非常開明的父母,給予了她百分之百的自由。自從父母舉家北遷,她又深受子默和畫會的影響,更加無拘無束,海闊天空。在芊芊出現以前,她是整個畫會的重心。子默雖得到大夥兒的尊敬,她卻得到大夥兒的「愛」。她雖然瀟灑,對這種「愛」,仍然有女性的虛榮,她就自然而然的享受著這份愛。也因為這份愛,她變得更自信、更活潑、更爽朗、更神采飛揚了。
  芊芊的出現,把畫會的整個生態,完全改變了。
  子璇是喜歡芊芊的,覺得芊芊纖柔美麗,清靈秀氣,像個精雕細琢的磁娃娃。需要細心的呵護,仔細的珍藏,還要「時時勤拂拭,以免沾塵埃」。這樣一個來自貴族之家的磁娃娃,和無拘無束的子璇,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兩種不同的層次。一開始,子璇不止是欣賞芊芊,而且,是用全心在呵護著她的!當她發現子默對芊芊的愛之後,她就不止「呵護」,更生出一份愛屋及烏的「寵愛」來。
  沒想到,這樣「呵護」著、「寵愛」著的「磁娃娃」,竟然一棍子把子默打入地獄,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她手中奪走了梅若鴻。子璇被徹底的打倒了,連掙扎戰鬥的意志都失去了。怎麼會這樣呢?子默的才氣縱橫,自己的文采風流,都敗給了芊芊?子璇對若鴻的愛,已經萌發了兩、三年。她從沒見過這樣落拓不羈、充滿自信、歡樂的、天真的、永遠童心未泯的男人。若鴻勾起了她一部分潛藏的母愛,使她幾乎是無條件的,不求回報的去愛他。在她離婚之前,她愛他愛得那麼「坦然」,連自己都相信這份愛是超越了男女之情,一種純潔無私的愛。離婚之後,掙脫了所有道德傳統的枷鎖,她對他再無保留,奉獻了一個最完美的自己!
  結果,這份愛不曾在若鴻生命中起任何意義,得來容易,棄之更易。芊芊攻佔了若鴻整個的城池,子璇連一點點小角落都沒有了。不可能不吃醋,不可能不生氣,不可能不嫉妒……但是,更深更深的傷痛,來自對自己的否定。「失戀」不是一個單純的名詞,失去的絕不止一個「戀」字。伴之而來的,是失去自信,失去歡樂,失去愛與被愛的能力,失去生活的目的,失去興趣……失去太多太多的東西!
  子璇就這樣陷入了生命的最低潮。其實,子默的傷痛,比子璇來得更強烈,但是,子默是男人,他還要教書,他還要演講,他還要畫畫……他的生活面畢竟比子璇廣闊,他的情感也比子璇含蓄。所以,他還能自制,子璇卻連自制的能力都沒有了。芊芊墜樓、受傷、住醫院,若鴻棄畫從商、進公司上班……這些事一椿椿的發生。子璇在巨大的驚愕中,有更深的挫敗感,若鴻連繪畫都可以放棄,他還有什麼是不能放棄的?
  子璇的消沉,加上子默的失意,畫會也顯得毫無生氣了。何況,沒有愛鬧的若鴻,失去美麗的芊芊,「一奇三怪」都笑不出來了。好不容易,大家拉著子默去「夜遊西湖」,子璇又不肯去。那夜,鐘舒奇來敲她的房門。
  「子璇,別再關在屋子裡了,和大家一起去歡笑吧!我們熱了一壺酒,到船上去喝!沒有你,我怎麼可能有興致呢!去吧!去吧!」她一時之間,情緒澎湃,不能自己,她把鐘舒奇拉進了房門:「我有一個很嚴肅的問題要問你,你一定要回答我實話,不可以騙我,好不好?」「你問啊!我從不說假話的!」鐘舒奇正色說。
  「舒奇,」她非常認真的問:「你愛我嗎?」
  「我?」舒奇大大一震,不由得激動起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鐘舒奇愛你,就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葉鳴、玉農他們愛你一樣!子璇,如果你對感情付出過痛苦,我付出的一定比你付出的多得多!」「怎麼說?」「當你是別人的妻子時,我愛你愛得痛苦,當你為別人動心時,我愛你愛得痛苦,當你又為別人失意時,我愛你愛得更痛苦了……」「舒奇!」她感動的喊了一聲,把舒奇緊緊抱住:「你這幾句話,讓我太感動了!我從來不知道,我使你這麼痛苦!我實在太壞了!舒奇,你要永遠這樣愛我,永遠不變,好不好?好不好?」「你放心,」鐘舒奇又驚喜又激動,把子璇緊緊摟住:「我不會變,我永遠永遠都不會變!」
  於是,子璇吻了他。鐘舒奇在狂喜般的激盪裡,擁住了子璇。一個動情的男人,和一個寂寞的女人,就這樣給予了彼此,也佔有了彼此。
  對子璇來說,和鐘舒奇的那一夜,是自己失意中的發洩,她實在沒有對鐘舒奇認真。事後,有一點點後悔,但是想想,自己這一生,已經弄得亂七八糟,該後悔的事實在太多,也就不去想它了。但是,鐘舒奇認真了。沒幾天,子默就氣急敗壞的來找子璇,抓住她的肩膀,搖著她。
  「我問你,你好端端的,去招惹舒奇做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一奇三怪當中,就是鐘舒奇最死心眼兒,他會認真的!」子璇神思恍惚的看看子默,受傷的問:
  「他認真又怎樣呢?認真也值得你大驚小怪嗎?難道你也認為,像我這樣的女人,不值得男人來認真嗎?」
  「那麼,你打算嫁他嗎?」
  「嫁?」子璇一震:「我剛從一個婚姻的牢籠裡逃出來,你以為我還會再掉進去嗎?」
  「那麼,你是在遊戲嗎?這是一個好危險的遊戲!你不要糊塗!男女間的事,一個弄不好,就會天翻地覆……梅若鴻和芊芊就是例子,殺傷力之強,簡直四面八方,都受影響……」「不要對我提梅若鴻!」子璇神經質的大叫,用雙手握住了耳朵。子默抽了一口冷氣,神情凝重的看著子璇,眼中滿是心痛。他拉下子璇後住耳朵的雙手來,緊緊盯著她:
  「子璇,你到底和梅若鴻,到了什麼程度?」
  她轉開頭,不說話。他心中更冷了。
  「子璇,若鴻是個混蛋,我們把他忘了吧!就當我們這一生,從沒認識這個人,把他埋了,葬了吧!」
  她轉回頭來,凝視著他,低沉的問:
  「你行嗎?你做得到嗎?忘了芊芊?不再愛她,不再恨她!不再為她心痛,不再為她生氣,不再為她傷心,不再為她擔憂……你做得到嗎?」子默心頭一緊,說不出有多痛。他啞聲說:
  「即使我忘不掉芊芊,我也不會找另一個女孩來填空!這樣是不公平的!不道德的……」
  「不要對我談公平道德!」她發作了,對子默大吼大叫起來:「人生沒有什麼事情是公平的!不要用傳統禮教的那些大帽子來壓我,我從來就是禮教的叛徒!成天跟著你們這些藝術家鬼混,早就沒有人尊重我,珍惜我!我的事我自己負責!鐘舒奇以前沒有得到過我,現在他也沒有損失什麼,你幹嘛為他抱不平?他有什麼不滿意,儘管來找我好了……」
  子默被她吼得連退了好多步,退到門邊,他以一種陌生的眼光,悲傷的看著她。那個歡樂的、自信的、神采飛揚的汪子璇,到哪裡去了?他重重的咬了一下嘴唇,閉了閉眼睛:那個汪子璇,已經被若鴻和芊芊謀殺了!就和往日的子默,被他們謀殺了一樣。他退出房間,帶著無盡的傷痛,走了。
  沒多久,子璇過生日。谷玉農帶著好多禮物來看子璇,又是衣料,又是首飾,又是巴黎帶來的香水和化妝品。子璇又感動了,她最近真容易被感動!摟著玉農的脖子,她親暱的說:「如果還愛我,就證明給我看!如果還愛我,就不要放棄我!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這種感覺真好!追我吧!玉農!繼續愛我吧!玉農!」
  谷玉農的心,就這樣被她撩得飛躍了起來。那晚,她喝了好多酒,醉了。她跳上馬車,駕著馬就往外飛奔,谷玉農追上去,跳上馬車陪她飛奔,谷玉農追上去,跳上馬車陪她飛奔。八月,子璇忽然從昏天黑地的荒唐歲月中醒了過來,覺得自己渾身都不對勁。早上起床,看到牙膏就想吐,經過廚房,聞到油腥味就要作嘔。她驚怔的、恐慌的體會到,自己身體裡已有一個小生命在孕育。怎會呢?她和谷玉農結婚四年,也曾希望有個孩子,但,她始終都不曾懷孕。她的生理期常常不準時,也看過婦科醫生,醫生說她不容易受孕。而現在,她身體上的種種變化,都讓她確定,她是懷孕了。算算日子,從五月份以後,經期就不曾來過了!五月,正是芊芊去上海,她和若鴻縱情於水雲間的時期!她驚悸的、苦惱的想著:不要不要!她不要懷孕,她不要這個孩子!尤其,是梅若鴻的孩子!她用手壓在肚子上,似乎已感到那孩子在長大。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她心慌意亂,著急了,害怕了。她這一生,從沒有這樣手足失措,束手無策過。
  她遲疑了好多天,既沒有人可以商量,也沒有人可以討論。身體上的不適在加重,沒胃口,沒精神,只想吃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挨到九月初,她覺得沒辦法再拖下去了,她必須要找另一個當事人談談。於是,她騎著腳踏車,去了水雲間。若鴻確實夜以繼日,全力以赴的畫了兩個月的畫。在畫畫的過程中,他時而歡喜,時而憂愁,時而得意,時而灰心,時而覺得自己是天才,時而又認為自己是廢物……就這樣一會兒上天,一會兒下地的把自己折騰了兩個月。幸好芊芊陪伴在側,不斷的打氣,不斷的鼓勵,是個「永不洩氣的支持者」。這樣,若鴻終於有了五、六十張自認還過得去的作品,儘管他把自己弄得又瘦又黑,他的精神卻是振作的,眉尖眼底,全是喜悅和興奮。這天,陽光很好,水雲間外的草地,一片碧綠。芊芊把若鴻的畫,一張張排列在草地上,用石頭壓著四角,以防被風吹走。她再一張張審視過去,嘴裡喃喃的說著:
  「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也喜歡……」她抬頭叫:「若鴻!每一張我都太愛了,怎麼辦?畫展到底要用多少張?」
  若鴻奔過來,看著一地的畫,他一張張看過去,越看越滿意,越看越得意。「傻瓜!」他故意的笑罵著芊芊:「什麼每張都喜歡?」這張就不好,這張也很爛,這張……這張實在不錯!這張也還馬馬虎虎……唔,唔……這張嘛,這張是傑作!」他情緒高漲,興奮不已。「哇!才多久時間,我居然完成了這麼多幅畫!哈哈!」他大笑著:「哈哈,哈哈……」太高興了,他往後一仰,就平躺在草地上,兩眼望著天空,大叫著說:「天為被,地為裳,水雲間,我為王!哈哈!」
  芊芊感染了他的喜悅,跪在他身邊,看著他。見陽光閃耀在他整張臉孔上,芊芊也喜不自禁了,笑著說:
  「你真的有點瘋狂□!」
  「不是一點點瘋狂,是很多很多瘋狂!」若鴻笑著說,伸手用力一拉,就把芊芊拉了起來,兩人滾倒在草地上,笑成一團。子璇就在這時,到了水雲間。
  她停下腳踏車,驚訝的看著一地鋪陳的畫,和那滾成一團的若鴻和芊芊。心中像被一塊巨石狠狠撞擊了一下,倉促間,她轉身想離去。但是,若鴻和芊芊已經看到她了,兩人急忙從草地上站起來。「子璇!」若鴻喜出望外:「你終於肯來水雲間了!哈!今天真是我的好日子,吉星高照!我就知道你不會永遠不理我的!」子璇深深的吸口氣,力圖平靜自己。芊芊已走過來,對她羞澀的、友善得近乎討好的一笑:「子璇,你比我大幾歲,我有什麼不對,你原諒我吧!如果我們大家能恢復以前的友誼,我就太高興了!」子璇對芊芊軟弱的笑了笑,心情實在太爛了,自己也知道笑得非常勉強,她抬眼去看若鴻,心事重重的說:
  「若鴻,我來找你,有事……」
  「太好了!」若鴻不由分說,拉住她,就把她拖到那些畫前面:「快來!你幫我看看這些畫,你看我畫得怎樣?我的畫展就要舉行了,我實在很緊張……」
  「畫展?」子璇怔了怔。
  「是呀,就是二十日,在攬翠畫廊!我已經寄請貼給你們了!你回去告訴子默和舒奇他們,一定要來!」他興沖沖的說著,又解釋了一句:「當然,是杜伯父支持我,要不然,我是沒能力去租那種地方的!」
  子璇看了芊芊一眼,再看了若鴻一眼,心中的感覺,真是複雜到了極點,說不出有多嫉妒,也說不出有多苦澀!
  若鴻一心只在他的畫作上:
  「你看!這一張,我好得意,我給它取名字叫奔,你說好不好?還有這張,畫的是雨後的天空,我還沒定名字,你說叫什麼好?」子璇情不自禁,被那些畫吸引了,她一張張看過去,越看越驚奇。不得不讚賞的說:
  「若鴻,你真是才氣橫溢,畫得……太好了!」
  「真的嗎?真的嗎?」若鴻興奮得像個孩子:「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芊芊說她每張都喜歡,但她是感情用事,根本不懂嘛!你才是行家!而且你不虛偽!我真的有進步,是不是?是不是?」子璇忽然看到兩張並排而放的油畫,畫的都是人像,一張是自己披著薄紗站在窗前,一張是芊芊,佇立在西湖湖畔,穿著件低胸的白色綢衫,胸前的「紅梅」,赫然在目!子璇瞪著那兩張畫,頓時覺得五內俱焚,整個胃都翻攪了起來。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至於來時想談的問題,也談不出口了。她掉轉身子,回頭就走。
  「子璇!」若鴻驚呼著;「你才來,怎麼就要走呢?別走別走!進屋裡去喝杯好茶,芊芊才給我拿了兩罐碧螺春來……」子璇一語不發,跳上車子,頭也不回的、飛快的、逃也似的騎走了。芊芊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恐懼的說:
  「若鴻,我覺得她不對勁兒!你是不是該……追她去?也許……她有話要對你說……」
  若鴻搖搖頭,有些沮喪起來。他看了芊芊一眼,是的,他已經在兩個女孩中選擇了一個,就對這一個好到底吧!子璇的創傷,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8:15

第13節

  子璇已經走投無路了。在那個時代,要除掉肚子裡的孩子,實在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她好不容易,輾轉又輾轉的,從陸嫂的朋友,一個洗衣婦那兒,弄到了一個地址。於是,這晚,她單槍匹馬,還著二十塊現大洋,帶著堅定的決心和無比的勇氣,在一個小黑巷子裡,找到了那個地址。敲開門,那產婆一見白花花的大洋,再看年紀輕輕的子璇,就什麼都明白了。她四顧無人,忙忙的關了門,把她拉進了小屋。
  小房間裡陰暗潮濕,一股藥水味和霉味撲鼻而來,子璇就覺得頭暈目眩了。產婆讓她躺上了床,先幫她檢查,手指在她肚子上東壓壓,西壓壓,一股「專家」的樣子。
  「幾個月了?」產婆問。
  「大……大概三個月。」她囁嚅著。
  「我看不止□!」產婆說:「孩子都挺大的了,起碼有四個月了!你今天是碰到貴人了,換了任何人都不敢幫你拿,這麼大的孩子,手啊腳啊都長好了,已經是個成形的小娃娃了……」產婆說著,開始去清理工具,鉗子剪刀在盂盆裡丟來丟去,一陣鏗鏗鏘鏘,金屬相撞的刺耳的聲音。子璇聽著,不自禁的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她把手緊壓在肚子上,想著產婆說的,「手啊腳啊都長好了,已經是個成形的小娃娃了……」她似乎感到孩子的小手,隔著那層肚皮,在探索著她的手,在試著和她相握。她驚顫著,渾身通過一道電流似的刺痛,一直痛到內心深處。
  「你要怎麼做?」她問產婆。
  「以前都是吃藥,可是吃藥靠不住,吃了半天,孩子還是下不來。現在我用刮的,是醫生教給我的洋方法,快得很,刮過就沒事了……」「刮的?你是說,你把他『割』掉?」
  「是啊!」「那,她急急的,衝口而出:「他會不會痛?」
  「你忍著點,總有點痛,忍忍就過去了!」
  「我不是說我,」她激動了起來:「我是問『他』,孩子,孩子現在有沒有感覺,會不會痛?」
  產婆愣住了,張大眼睛說:
  「那我怎麼知道啊!」「你說他已經都長好了!你去割他的小手小腳,他怎麼不會痛?」她更加激動,全身顫慄,想著她腹內的那個孩子,想著那柔弱的小手小腳。她倉皇的跳下床來,一頭一臉的冷汗,滿眼的淒惶和心痛:「不行不行!你不能割我的孩子,他會痛!他一定會痛!我不要他痛!」
  「你到底要不要做?」產婆喊著,「躺好!躺好!」
  子璇把產婆用力一推,產婆一個站不穩,跌坐下去,帶翻了小茶几,鉗子刀子盆子落了一地。
  「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用刀去割他……」子璇哭著喊,奪門而逃。「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子璇逃出了那間小屋,倉皇的拔腳狂奔,好像那些刀子鉗子都在追著她。她對這兒的地勢原不熟悉,四周又都漆漆黑黑,連盞路燈都沒有。一面不住回頭張望。忽然打另一個巷子裡,走出一個挑著木桶的小販,小販一聲驚呼,來不及躲避,兩人就撞了個正著。子璇慘叫一聲,摔倒於地,木桶「撲通撲通」滾落下來,好幾個都砸在她肚子上。她痛得天旋地轉,汗淚齊下,用手捧著肚子,她昏亂的、痛楚的狂喊:
  「不!不!不!孩子!不可以這樣……孩子,我要你,我要你了……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不要不要……」
  喊完,她就暈過去了。
  當醫院通知子默的時候,剛好一奇三怪都在,大家聽說子璇在醫院急救室,全都嚇傻了。弄不清楚子璇到底怎樣了。跳上了馬車,大夥兒就全趕到了醫院。
  子璇已經從急救室裡推出來了,臉色蒼白,形容憔悴,髮絲零亂,眼神焦灼。醫生緊跟在病床後面,對子默等人安慰的說:「我已經給她打了安胎針!這一跤摔得真是危險!不過,這並不是表示胎兒已經保住了,還要住幾天醫院,觀察觀察,如果不流產,才算安全過關!現在,趕快去辦住院手續吧!」
  子默目瞪口呆,驚愕無比的去看子璇。子璇在枕上掉著淚,神色淒惶,用充滿歉疚,充滿悔恨,充滿自責,充滿哀求的語氣說:「哥,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孩子是老天賜給我的,我要他!我真的要他了!幫助我,請你幫助我,求求醫生幫我保住他!我不能失去他……不能失去他……」她哭了起來。
  「鎮定一點!勇敢一點!」醫生拍拍她:「孩子還在,沒有掉,只要你肯好好休養,不要再摔跤……我們會盡全力,保住你的孩子!」子默仍然怔著,太吃驚了,太意外了。瞪著子璇那張衰弱蒼白的臉,他心中絞痛,這樣的子璇,實在太陌生了!他還來不及表示什麼。鐘舒奇已經像大夢初覺般,又驚又喜的開了口:「子璇,你懷孕了?你懷孕了?」他撲上前去,緊握著子璇的手,掉頭看子默:「子默,這是好消息,是不是?你放心,一切我都會負責的!」子默更加傻住了,那三怪也傻住了,彼此看來看去,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第二天,谷玉農就趕到了醫院裡。
  子璇住的是特等病房,有兩間,外面是會客室,裡面是臥室,玉農衝進會客室的時候,子默和鐘舒奇都在。
  「子璇呢?子璇……」他往臥室就沖。
  「你不要去吵她!」鐘舒奇一把擋住了他:「她現在需要好好靜養!」「她懷孕了!」玉農興奮的大叫著:「我聽致文說她懷孕了!我要見她呀!」鐘舒奇面色一正,誠懇的說:「對!她懷孕了!所以我們很快就要結婚了!請你以一個『朋友』的立場來祝福我們吧!」
  「什麼?」谷玉農暴跳了起來:「孩子是我的,你跟她結什麼婚?我是她的丈夫,什麼『朋友的立場』!」
  「孩子是你的?」鐘舒奇氣得臉發青:「你做夢嗎?你跟她的婚姻關係早就結束了!這也是我要跟你特別強調的!你和她離的婚是絕對算數的!你們之間的事,已經統統都過去了!你以後不要動不動就心血來潮,說什麼丈夫老婆的了!我是孩子的爹,這點才是最重要的,懂了嗎?」
  谷玉農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鐘舒奇看,越看就越生氣,越看就越火大:「原來,你這個狗東西!居然敢占子璇的便宜!你混蛋!」他揪住了舒奇的衣服,想要揍他:「你怎麼可以趁人之危!你卑鄙!」「你無賴!」鐘舒奇也吼了起來:「結了婚不好好珍惜,離了婚又死不認帳!連我和子璇的孩子你都要來搶!」
  「什麼叫搶?本來就是我的!」
  兩個人劍拔弩張,眼看就要打起來。子默實在看不下去了,往兩個人中間一站,奮力的格開兩個人,他又生氣又失望的嚷著:「你們兩個夠了沒有?這兒好歹是醫院,吵出去給人聽了,像話還是不像話?住口!都給我住口!」
  谷玉農和鐘舒奇雖然被扯開了,兩人仍然彼此惡狠狠的瞪著對方,摩拳擦掌,咬牙切齒,似乎都恨不得要把對方吞進肚子裡去。子默把兩個人都往門外推去:「你們先走!誰都不許再吵!這件事,只有子璇說了才算數!我要先問問清楚!」「我也要去問!」谷玉農說。不肯走。
  「我也要去問!」鐘舒奇說。也不肯走。
  「你們誰都不許去問!」子默氣瘋了:「好好,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去問!」子默進到病房,看見子璇靠在床上的枕頭堆裡,對著窗外默默的出神,顯然,外面的一番爭執,她全聽到了。她臉上有種孤傲的冷漠,好像外面的爭執,與她毫無關係似的。她的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很深邃。
  「你聽到了嗎?」子默強抑著怒氣,問:「子璇,你怎麼弄到這個地步?孩子到底是誰的?你說!」
  她緊抿著嘴,半晌,才說:
  「不知道!」「不知道?」子默真想給她一個耳光,又強行壓抑住了。「你墮落了!你這樣不愛惜自己,你真讓我太失望了!你以為這就是開放?就是前衛嗎?你如此不自愛,你叫別人怎麼愛你?」子璇震動了一下,臉色更加蒼白了。
  「孩子……不是他們的!」她輕聲說。
  「那麼,」子默走過去,抓住了她的肩膀,強迫她面對著自己,低聲問:「是梅若鴻的?你告訴了他沒有?他不承認嗎?他不要嗎?你說話呀……說話呀……」
  她的眼神更加深邃了,像海一般,深不見底。
  「孩子……不是任何人的,他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我沒有要任何人對他負責任!我自己會對他負責任!」
  子默深深的看著子璇,他懂了,就算他是白癡,他也知道誰是孩子的父親了!他放開了子璇,走出房間。客廳裡,谷玉農和鐘舒奇攔了過來,用充滿希望的眼光望著他,急急的追問著:「她怎麼說?她怎麼說?」
  「她說——」他咬了咬牙,抬頭看著兩個人:「孩子是她一個人的,她不要你們任何一個來負責!」他吸了口氣,又難過、又傷感。頓了頓,才懇切的對兩人再說:「假若你們兩個都愛她,在這個時刻,就不要再去追問,再去折磨她,讓她好好休息,等她休息夠了,身體好了,我們再來研究這事要怎麼辦。現在,你們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子璇那衰弱的情況下,不要再爭執,不要再吵鬧了!」
  谷玉農和鐘書奇都納悶著,困惑著,也都若有所失。彼此再互看了一眼,就都像洩了氣的皮球般癱下去了,無力再爭執什麼了。這天下午,子默到了水雲間。
  若鴻和芊芊,正忙著把裝好框的畫,做最後的整理。畫展只剩下三天,就要舉行了。還有好多事沒有辦,兩人都忙得團團轉。當子默出現的時候,若鴻在震驚之餘,立即就熱情洋溢了。他興奮的喊:「子默!你知道我要開畫展的事了,是嗎?你肯來看我,就是給我最大的鼓勵了!這表示,你對我前嫌盡釋了!是不是?」
  子默強壓著怒火,看了芊芊一眼,走到若鴻面前。
  「走!我有話要問你!我們出去談!」
  若鴻一怔,看到子默滿臉寒霜,他的熱情被撲滅了,笑容一收,他僵了僵說:「那……你就問吧!」子默再看芊芊一眼。心中依然為芊芊而痛楚著,臉色更難看了。芊芊覺得不太對勁,對子默怯怯的回了一瞥,急促而不安的說:「子默,你要我迴避是嗎?」
  「你要問就問呀!不必忌諱芊芊!」若鴻見子默和芊芊看來看去,心裡頗不是滋味。「我跟芊芊之間,沒有秘密!」
  子默震動了,更是怒火中燒,一發而不可止。
  「好!很好!沒有秘密!那麼我就當了她的面談吧!子璇懷孕了!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你預備怎麼辦?」
  「□」的一聲,芊芊手中的一個釘錘,掉到一張畫框上,把玻璃打得粉碎。若鴻一驚,急忙對芊芊吼:
  「當心我的畫!」子默一把揪住了若鴻的衣襟,把他推抵在牆上,他瞪著若鴻,眼中幾乎噴出火來。咬牙切齒的,他不相信的問:
  「我告訴你子璇懷孕了,而你只關心你的畫?」
  若鴻心慌意亂的看著子默,腦中紊亂極了。
  「子璇懷孕了?啊?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子默怒吼著:「我就是要來問你,是怎麼回事!你這個敢做不敢當的偽君子!你這個小人!你這個不負責任的混蛋!我恨不得一刀把你殺了……」
  芊芊的心,驀然間被撕扯成了碎片。她張大眼睛,痛楚的看著若鴻,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那天子璇來,就是要告訴你……但她沒有機會開口,原來……是這樣……」
  「子璇來過?」子默更加肯定了。「子璇果真來過?你不過問、不幫忙,讓她一個人走投無路……害她又摔跤、又住院!你還有一點點人心嗎?」「我不知道啊!」若鴻痛苦的說:「她什麼都沒說,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啊……怎麼摔跤、怎麼住院,她受傷了嗎?」
  「如果你想知道孩子是不是掉了,讓我坦白告訴你,沒有掉!孩子命大,會來到這個人間,向你討債……」
  芊芊眼淚撲簌簌一掉,痛喊著說:
  「若鴻!不要讓我輕視你!孩子是你的,你就不能賴呀!否則,你要子璇怎麼辦?你跟子璇,已經好到這個地步,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我真後悔呀!」
  芊芊喊完,就哭著跑掉了。
  「芊芊!芊芊!」若鴻著急的大喊,但,子默揪著他的衣襟,他無法動彈。「你敢去!」子默把他再一推,推在牆上。「這個節骨眼了,你還敢撇下子璇追芊芊去?」
  「子默!」若鴻迎視著子默那燃燒般的視線:「我無可奈何啊!我現在只能忠於一份感情,一個女人!我無法使兩個女人都幸福快樂,我已經為了芊芊而傷害了子璇,現在你要我再為子璇而傷害芊芊嗎?即使我願意為了那個孩子而娶子璇,你認為,這不是對子璇的侮辱嗎?」「你……你……」子默被他的話堵住了口,一時間,竟答不出話來。心裡的怒火,更是如火燎原般的燃燒起來。他忍無可忍,就一拳對他揮了過去。
  若鴻被這一拳,打得踉蹌後退,摔倒在地上,一屁股就坐在一幅剛裝好框的畫上面。
  「畫!我的畫!」若鴻情不自禁的叫著,彈起了身子。
  子默瞪大了眼,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現在,你的眼中、心中,還是只有你的畫!哼!我真是看透了你!你這麼自私,怎麼值得如此美好的兩個女人,為你付出?」「子默,我保證,等我忙完了畫展……」若鴻焦頭爛額,狼狽不堪的說:「我會來解決這件事……」
  「不必了!」子默大聲說。走過去,對著一張畫,狠狠的踹了一腳。「畫展?畫展?祝你的畫展,空前成功!」
  他掉轉頭,大踏步的衝出了房間。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8:39

第14節  

  芊芊哭了一夜,左思右想之後,她依然原諒了若鴻。第一點,是因為自己又文身又跳樓,鬧得如此轟轟烈烈的跟定了若鴻,似乎已無回頭路,不原諒他又能怎樣?第二點,若鴻和子璇的事,據若鴻說,是發生在自己去上海的時候,一個剛離婚,一下正失意,就這樣「互相慰藉」了。說起來似乎也情有可原。第三點,畫展馬上要開始了,這是梅若鴻掙扎半生,好不容易才有的一天,她實在不想把它弄砸,何況,諸事待辦,他們都沒有時間再用來吵架鬧彆扭。第四點,杜世全對梅若鴻已經有那麼多的不滿,她千辛萬苦,只想扭轉父母對若鴻的印象,這件事還不能讓父母知道,以免罪加一等。第五點,若鴻太會說話,又有那麼一對深情的眼睛!瞅著她,帶著歉意和罪疚,他不住的說:
  「是我錯,都是我錯!我沒辦法為自己講任何脫罪的話,總之是我把持不住!是我不好!但是,芊芊,支持我!每次我快要倒下去的時候,你都會支持我!每次我闖了禍,你都會包容我!芊芊,無論我以前有多少不良紀錄,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是我今生的最愛!原諒我吧,不要在此時此刻,棄我而去!如果你唾棄了我,我就什麼都沒有了!」「但是,我害怕了!」芊芊哭著說:「你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它們會不會像海浪一樣,一波接一波的撲過來呢?我真的承受不住呀!」
  若鴻震動著,驀然間,心中翻滾著一個名字:翠屏。說出來吧!乾脆把翠屏的事也說出來吧!但是,翠屏已是前生的事了,十年,是好漫長的歲月,十年前,自己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孩子!他怔怔的看著芊芊,見她哭得梨花帶雨,不禁心中抽痛。不不!不能再給她負擔,不能再給她打擊了。讓翠屏成為自己永久的秘密吧。於是,他誠摯的說:
  「不會了!請你原諒我!讓我們一起來面對現在的難題吧,好不好?好不好?」她愁腸百折,仍然不能不愛他,不能不原諒他。
  畫展開幕的前一晚,芊芊和若鴻去醫院裡看了子璇。
  短短幾日之間,子璇的心情,已有徹底的改變。
  從千方百計要拿掉孩子,到全心全意要留住孩子,這剎那間的轉變,把子璇帶進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她這才明白,在自己內心深處,竟有一種愛與期盼,超越了男女之情,超越了對自由的響往,對無拘無束生活的渴求。她寧願被束縛,寧願被套牢,她要這個孩子!這份「要」,比她要任何東西或感情都來得強烈。因而,當醫生告訴她,胎兒保住了的時候,她的狂喜和感恩,簡直無法形容。她不自憐了,她不再沮喪了。對於自己和若鴻那段情,已變得雲淡風輕了。她,重新「活」過來了。活出另一種自信,另一番天地!
  因而,當芊芊和若鴻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全新的子璇。她滿足的靠在一大堆枕頭裡,臉上是一片光明與祥和。谷玉農和鐘舒奇都在旁邊陪著她。子默剛好不在。看到了若鴻和芊芊,谷玉農急忙忙的報告:
  「你們知道嗎?我快做爸爸了!」
  鐘舒奇雙手一握拳,氣得不得了:
  「真是莫名其妙!一定要說我的孩子是他的……」
  「玉農!舒奇!」子璇在床上清清脆脆的喊:「你們兩個要是再吵這個,我就一輩子不理你們了,我說得到就做得到,你們要不要賭?」鐘舒奇和谷玉農全都住了口。若鴻和芊芊面面相覷,簡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然後,子璇把鐘舒奇和谷玉農都關在外間,就伸手握住了芊芊的手,溫柔的看著她,溫柔的開了口:「芊芊,不管我們之間有什麼過節,或是什麼心病,都已經過去了!你看我,又活得好有自信,好有希望了!讓我們之間的不愉快,都煙消雲散了吧!」
  芊芊太感動了,太意外了,想說什麼,話未出口,淚水立即就衝進了眼眶。子璇立刻把她拉入懷裡,雙雙一擁,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若鴻站在一邊,更是慚愧負疚得無法言語。好半晌,子璇推開芊芊,抬眼看看若鴻:
  「若鴻,你好好保護芊芊,如果有一天,你傷害了她,我和你是無了無休的!」若鴻拚命點頭。「你們放心!」子璇再說,聲音溫柔而堅定。「孩子是我的,是我自己一個人的,我會為了他而堅強,為了他而獨立!沒有人要你們承擔什麼,你們不必自己給自己攬責任!換言之,」她盯著若鴻,清晰的說:「梅若鴻,孩子不是你的!」
  若鴻震動著,芊芊也震動著,兩人呆呆的站在床前,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然後,子璇歡快的叫了起來:
  「好了!你們兩個,還不快去忙畫展,在這兒耽誤時間幹什麼?快去吧!若鴻!祝你畫展成功!我可能無法去畫展幫忙了,因為醫生一定要我臥床休息!」
  若鴻再也沒有料到,子璇就這樣放過了他。看著子璇那張雖憔悴,卻煥發的臉龐,想著她體內那個孩子——大約是自己的孩子——他心中真是一團混亂,五味雜陳,簡直不知道是怎樣的感覺。芊芊又緊擁了一下子璇,就和若鴻走出了醫院。他們在杭州市的夜空下,默默的走了好長的一段路,然後,芊芊說:「這樣的奇女子,要不愛她,也難!是嗎?」
  若鴻不敢接口,怕接任何話都是錯的。他握緊了芊芊的手,默默的走著,心裡激盪著對子璇的敬佩,對芊芊的熱愛。
  畫展如期舉行了。杜世全調了公司裡的職員,來畫廊裡幫忙簽名、招待、訂畫、買畫……等諸多雜事。開幕第一天,杜世全和意蓮,帶著小葳、素卿全都到場,待了整整一天。這天的參觀者還算踴躍,畫廊裡很少冷場。芊芊和若鴻都很緊張,一忽兒在門口張望,一忽兒又到人群中打招呼。芊芊忙裡忙外,連端飲料送茶水,都親自去做。若鴻經常陪著些藝壇怪人看畫,聆聽各種批評,臉上常常浮著「不以為然」的神情。素卿只關心有沒有人買畫,不住去問會計小姐:「賣掉幾張了?」會計小姐只是搖搖頭。小葳東跑西跑,對每幅畫都很崇拜,不住口的說:「若鴻哥畫得好棒!我以後也做個畫家!」
  世全神色大變,對著他的腦袋就敲了一記:
  「一個梅若鴻,你老爹爹我已經受不了了,如果再加一個你,你乾脆要了我這條老命算了!」
  一整天下來,大家都腰酸背痛,舌燥唇乾,累得要命。畫,沒有賣出一張。杜世全有些納悶,芊芊說:
  「這才第一天呢!咱們又沒有宣傳!等到一傳十,十傳百,來參觀的人會越來越多的!」
  「怎麼沒有人買畫?」經濟掛帥的杜世全忍不住問。
  「不要那麼現實嘛,」芊芊說:「藝術的價值,本不在金錢,而在有沒有人欣賞!藝術到底不是商品!」
  「哦?」杜世全有點兒「慪」:「那麼,在每幅畫下面標價是幹什麼的?不就是已經『自定身價』了嗎?既已經定價要賣,不是商品是什麼?」「伯父說得對!」若鴻悶悶的說:「真正好的藝術品,不但要有人欣賞,還要能引起收藏家出高價收藏!唱高調是沒有用的,畢加索的畫是有價的,梵谷、高更、雷諾……哪一個的畫不是價值連城?我……」他有些洩氣了。
  「你們都太患得患失了吧!」意蓮說:「這才第一天呢!展期有十天,慢慢瞧嘛!」第二天,參觀的人減少了一半,畫依舊沒有賣出。然後就每下愈況,人一天比一天少,展覽會場冷冷落落,幾個從四海調來的職員,閒閒散散的都沒有事情做。第五天,子默帶著「一奇三怪」,都來參觀畫展,引起若鴻和芊芊一陣驚喜。子默的臉色依舊很難看,對若鴻和芊芊都愛理不理,似乎是純粹為了「看畫」來的。若鴻卻興奮得不得了,熱情的陪著子默看畫,震動莫名的說:
  「子默,這個畫展,已經算是失敗了!但是,你和畫會的人能來,對我的意義太大了!你,畢竟是個重感情,夠朋友的人啊!」「不要把『朋友』和『畫畫』混為一談!」子默的語氣,冷如寒冰。「我不是來交朋友的!我是來看畫的!」
  若鴻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依然忍耐著,熱切的觀察著子默的神情。「一奇三怪」倒是熱情的、由衷的讚美著,驚歎著。都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這些讚美和驚歎,使若鴻也生出些許安慰來。子默把畫展每張畫都仔細的看完了,他對若鴻點了點頭,深吸了口氣說:
  「你的確是個奇才!我曾經預言,不出五年,你會獨領畫壇風騷,如今看來,用不著五年了!」
  若鴻大喜,芊芊也笑了。
  「你真的這樣認為?不是在安慰我?」若鴻問。
  「安慰你?」子默冷哼了一聲:「我有什麼義務要安慰你?我恨你入骨,不曾減輕一絲一毫!」他咬咬牙:「但是,我還是不得不誠實的說,你的才氣使我震撼!尤其是『奔』『破曉』『沉思的女孩』和『不悔』那幾張……都是神來之筆!幾乎讓我嫉妒!」說完,他掉轉頭,就大踏步的離去了。
  若鴻又震動,又興奮,久久不能自已,抓住芊芊說:
  「芊芊!你聽到沒有?子默說我畫得好!他的話一向舉足輕重,他的鑒賞力是第一流的!有了他這些話,我多日來的沮喪,都減輕了不少!」「不要沮喪!」芊芊永遠在給他打氣。「畫展還有五六天呢!能再遇到幾個像子默這樣的知音,你就不枉開這次畫展了!」
  再過了兩天,畫展更形冷落了。不但沒有讚美的聲音,杭州的藝術報上,還有一段評論家的評論:
  「梅若鴻試圖把國畫與西畫,融合於一爐,可惜手法青澀生嫩,處處流露斧鑿的痕跡。加以用色強烈,取材大膽,委實與人譁眾取寵之感,綜觀梅氏所有作品,任性揮灑,主題不明,既收不到視覺上的驚喜,也無玩賞後的樂趣,令人失望之至!」杜世全灰心極了,把報紙摔在桌上,懊惱的說: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要開這個畫展好!沒一句褒獎的話,全是毀損,這不是讓人看笑話嗎?」
  若鴻到了這個地步,終於知道,這個畫展是徹底失敗了。子默的讚美也無濟於事了。他被這麼嚴重的挫敗打擊得心灰意冷,壯志全消了。再也不願意待在畫廊,他只想逃回水雲間裡,去躲起來。他對芊芊說:
  「畫壇不缺我這個人,沒有梅若鴻,畫壇還是生機蓬勃,佳作不斷!我這個人簡直是多餘的……可是,像我這樣一個人,我不畫畫,還能做什麼呢?」
  「不要灰心嘛!」芊芊追著他說:「再等等看,說不定會有奇跡發生!」「藝術要靠實力,要得人賞識,要能獲得大眾的共鳴,如果要靠『奇跡』,那也太悲哀了!我不等了!我回去了!我終於認清了自己!」他走了。回到水雲間裡,對窗外那「一湖煙雨一湖風」發著呆,沉思著自我的渺小與無能。
  畫展到了最後一天。忽然間,奇跡真的出現了。有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帶著十幾個職員進來看畫,中年男子每看一張就點頭,他一點頭,後面十幾個職員也跟著點頭。他一說「好」,十幾個職員就跟著說「好!」整個一圈畫展看完了,他一口氣買下了二十幅畫!對芊芊說:
  「我是日本三太株式會社的副會長,我姓賈!我喜歡梅若鴻的畫,他的畫有風格,有特色!我們在杭州興建了一個國際大旅社,需要很多的畫!所以,一口氣訂下他二十張畫!」
  不曾講價,不曾打折。因為已是畫展最後一天,他把畫當場帶走,爽氣的付了現款,總數竟有兩百塊錢!
  芊芊簡直不相信這個事實,太意外了。想了想,覺得事有可疑。哪裡會有這樣的事呢?一定是父親可憐若鴻的失敗,才導演了這樣一幕!這樣想著,她就先奔回家去問杜世全。杜世全滿面驚愕,愣愣的說:
  「有人來買了他二十幅畫?二十幅嗎?這人是瘋子還是傻瓜呢?你在說笑話吧?」芊芊把兩百塊錢放在杜世全面前,這下,杜世全眉飛色舞了起來,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
  「哈!梅若鴻這小子,隨便塗畫幾筆,居然可以賣兩百塊!怪不得他不肯坐辦公廳了!」
  芊芊察言觀色,知道杜世全確實不曾導演這件事,這一下,喜上眉梢,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她反身就奔出了家門,一直奔到了水雲間。「若鴻!若鴻!你成功了!成功了!」芊芊拉著若鴻的手,又笑又叫又跳又轉:「你的畫賣出去了!二十幅!二十幅呀!『破曉』『奔』『電影』、『不悔』……都賣掉了!賣了兩百塊錢呀……」若鴻被她轉得頭暈腦脹,伸出手去,他摸摸她的前額:沒發燒呀!怎麼會說胡話呢?
  「真的,真的啊!」芊芊大叫著:「我沒有開你的玩笑,也不是在安慰你,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呀!是日本三太株式會社買去的!那社長說你的畫有風格,有特色,他喜歡,他太喜歡了!」「不可能的!」若鴻屏息的說:「不可能有這種好事,會降臨於我這個倒楣蛋頭上來的……」
  「你看!你看,這兒是兩百塊錢……」芊芊搖著他、推著他:「你看呀!我已經回家問過爹爹了,因為我也有點不相信呀,生怕是爹安排的!但是,不是爹,是你的實力呀,終於有人慧眼識英雄了!」若鴻有了真實感了,瞪著那疊鈔票,再瞪著芊芊。他足足有好幾分鐘,無法動彈。然後,他猝然間大叫了一聲:
  「皇天不負苦心人!」叫完,他一下子就把芊芊抱了起來,在房間猛轉著圈子,一邊轉著,一邊大笑著說:
  「真有這樣一個瘋子,來買我二十幅畫?我是畫畫瘋子,他是買畫瘋子啊!他真是我的知音呀!管他是什麼三太四太,是什麼中國人日本人,我交了這個朋友!我交定了這個朋友!」他放下芊芊,喘著氣,眼裡閃閃發光:「我不要寂寞了,我不孤獨了!我是得天得厚的天之驕子呀!有了畫畫,有了知音,又有了芊芊,我的人生,實在太美妙了!」
  芊芊被他這樣的狂喜感染著,簡直說不出有多麼歡喜。她拚命點著頭,眼中充滿了苦盡甘來的淚水。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8:59

第15節  

  這天晚上,杜家大宴賓客,席開四桌,為了慶祝若鴻畫展的成功。杜世全最親近的親友們來了,四海曾同事過或幫忙過的人來了,一奇三怪來了之外,還把谷玉農也帶來了……一時間,杜家熱熱鬧鬧,親友們恭喜之聲不絕於耳。福嫂、老朱、大順、永貴、春蘭、秋桂……等僕傭,穿梭於眾賓客之間,送茶送水,忙得不亦樂乎。若鴻和芊芊,都盛裝與會,若鴻穿著他最正式的長衫,看起來也風度翩翩。芊芊穿著件紫色碎花的上衣,紫色百褶裙,像一朵空谷中的幽蘭。兩人都喜上眉梢,容光煥發的周旋在賓客間。眾賓客幾乎都知道「文身」、「墜樓」等事,對他倆更加注目。兩人心中都洋溢著喜悅,唯一的遺憾,是子璇和子默仍然沒有參加。子璇是身體尚水康復,仍在休養中,但她托鐘舒奇帶來了她的祝賀。子默連祝福都沒有,想來,他的「積恨」仍然難消。酒過三巡,氣氛好得不得了。大家又鬧酒,又划拳,又乾杯,又簇擁著杜世全,要他「講幾句話」。杜世全已喝得臉紅紅的,笑容滿溢在眼底唇邊。他舉杯說:「我只懂得船,這個畫,我是不懂的!居然有那麼多人參觀,還有人出高價收藏,這實在是……哈哈!應該算是成功的畫展了吧!總之,若鴻還年輕嘛!來日方長,希望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大家又鼓掌又叫好,這樣短短幾句話,已經表現出杜世全對若鴻的「承認」,大家就更圍繞著若鴻和芊芊,發瘋般的鬧起酒來。梅若鴻幾杯下肚,就已經輕飄飄的,整個人都被歡欣和喜悅所漲滿了,太高興了,他站起來,就向大家舉杯:
  「謝謝你們大家,謝謝伯父,謝謝芊芊,謝謝醉馬畫會,謝謝!畫畫,是我從小的夢,這許多年來,畫得非常艱苦,可是,現在,所有的淚水汗水,都化為喜悅和滿足了!一個畫畫的,最重要的是要得到賞識和肯定,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夠了!我要敬三太株式會社的賈社長,可惜他已回日本,不能來參加宴會!我要敬伯父伯母、芊芊、醉馬畫會,我要敬每一個每一個人!」大家又瘋狂般的鼓起掌來,若鴻倒滿酒杯,真的一一去敬。「一奇三怪」更是抓住他不放,猛灌他酒,有的說「嫉妒」,有的說「羨慕」,有的說「又嫉妒又羨慕」……鬧了個沒完沒了。大家嘻嘻哈哈,喜氣洋洋,真是歡樂極了。
  就在這一團歡樂中,永貴忽然急步跑進客廳,對世全緊張的報告說:「門外,汪子默先生帶著兩個人來了,他們推一輛大板車,車上全是畫,已經進了院子,汪先生說要找若鴻少爺!」
  「子默?」若鴻一驚,酒醒了半,立即就眉飛色舞了。「他來了!他還是趕來了!我就知道嘛,知音如子默,怎麼可能不理我……」說著,他就放下酒杯,奔到外面庭院裡去了。
  「可是,老爺!」永貴不安的說:「那輛板車上,好像就是若鴻少爺賣掉的畫!」「□」的一聲,芊芊手上酒杯,摔碎在桌上。她跳起身子,追了出去。這樣一追,所有的人都覺得不對勁了,「一奇三怪」和谷玉農,全都跑了出去。杜世全、意蓮、素卿、小葳跟著跑出去,然後,所有的賓客都跑出去了。
  庭院中,子默昂首佇立,臉色陰沉。在他身後,兩個隨從推著一輛大板車等候著。
  「子默,」若鴻有些驚疑了:「你……你……你是不是來參加宴會?」「哼!」子默冷哼了一聲,大聲說:「梅若鴻,你認得這些畫嗎?」子默搶過板車把手來,把那一車子畫,全部傾倒出來。一陣乒乒乓乓,畫框一個接一個滾落於地,玻璃紛紛打碎。若鴻驚呼著:「是我的畫!怎麼?是……我的畫!」
  子默把板車甩得老遠,說:
  「是的!你的畫!現在,你該明白了,是誰一口氣買了你二十幅畫?」「是誰?是三太株式會社……」若鴻說不下去了,酒意全消,臉色倏然間,變得比紙還白。一陣寒意,從腳底上升,迅速竄入他的四肢百骸,他發起抖來:「不是你,不是你……我不相信……」「就是我!」子默大聲的說:「哈哈哈!畫是我買的,人是我請去的,賈先生就是假先生,什麼三太株式會社,在哪裡?你看看這些畫。」他一幅幅舉起來:「『奔』、『沉思的女孩』,『破曉』、『不悔』……」他再一幅幅丟進畫堆裡。
  「我的畫!真的是我的畫!」若鴻忍不住要上前去。
  「站住!」子默大喝,聲如洪鐘。「你的畫,但我花錢買下來了,現在是我的畫了!」他跨前一步,用手指著若鴻的鼻子,痛斥著說:「你這個人,交朋友為了你的畫,談戀愛為了你的畫。為了畫畫,你可以把友誼、愛情、責任、道義一齊拋下!我自有生以來,沒有見過比你更自私、更無情的男人!我終於徹徹底底把你看透了!人生,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教你心痛的了!除非是……」他停住了,從隨從手中,接過一瓶煤油,就把那瓶煤油迅速的傾倒在畫堆上。嘴裡大聲說:
  「燒掉你的畫!」「子默……子默……不要……」
  話未說完,子默已劃燃一根火柴丟進畫裡。轟的一聲,火焰立刻竄了起來,迅速的熊熊燒起。畫框全是木製,辟里啪啦,燒得非常快,火焰竄升得好高好高,把庭院照射出一片紅光。夜色中,令人怵目驚心。
  整個庭院裡的人全驚嚇萬分。一時間,叫的叫,跑的跑,躲避火焰的躲避火焰,要救火的要救火,大家亂成一團。
  若鴻沒命的衝上前去,不顧那熊熊大火,他抓起一張畫,但被燙傷了,只好又丟下,又去抓另一張,又被燙到了,再丟下,他再去抓一張,又去抓一張……火光映著他淒厲的臉,照紅了他的眼睛,他的頭髮披散了,眼神昏亂,腳步踉蹌,像一個中了幾萬支箭猶不肯倒地的瘋子。
  「若鴻!」鐘舒奇喊:「別讓火燒到了房子……」
  「永貴!大順!」杜世全喊:「拿水來救火!快!」
  「大家來救畫呀!」葉鳴大喊。
  陸秀山、葉鳴、沈致文全衝上前去,想要救畫,但火勢非常猛烈,大家根本無法接近。
  混亂中,老朱、大順已帶著眾家丁,提著水奔過來,一桶桶水對畫澆了上去。水與火一接觸,一股股白煙冒了出來,嗤嗤作響。蒸騰的熱氣,逼得眾人更往後退。芊芊死命搖著若鴻的手,終於甩掉了他手中一張燃燒著的畫,水立刻淋上去,畫與畫框,全化為焦炭。
  片刻之後,火勢終被撲滅。那二十張畫,全部變成焦木和殘骸,兀自在那兒冒著煙,時時爆裂出一兩聲聲響。四周的空氣,沉寂得可怕,賓客們圍了過來,個個驚魂未定,見所未見,都震驚已極的呆看著這一幕。
  若鴻凝視著地上的焦木殘骸,整個人似乎也變成了焦木殘骸,好半天,他不言也不語。然後他暈眩的、踉蹌的跌坐在那堆焦炭之前,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頭,喉中乾號著:「呦,呦,呦……」像一隻被宰割的動物,正耗盡生命中最後一滴血。這慘厲的聲音,使芊芊心魂俱碎,她撲跪上前,抱著他的頭,淒聲狂喊:「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若鴻啊……」
  鐘舒奇筆直對子默走過去,雙手握拳。
  「子默,你太過分了!」
  「過分?」子默冷冷的說,看著在地上乾號的若鴻:「梅若鴻!你痛苦了?你也知道什麼叫痛苦了?回想一下你所加諸在別人身上的痛苦,那麼你現在所承受的,實在是微不足道!」
  芊芊抬頭,恨極的瞪向子默。然後,她跳起身子,就發狂的撲向子默,瘋狂的去捶他,打他,踹他,哭喊著說:
  「你怎麼可以做這樣的事?怎麼可以?你太可怕了!你簡直比魔鬼還邪惡……你不知道若鴻是那樣敬愛你,那樣崇拜你,你的一句讚美就可讓他升上了天啊!你說他畫得好,他就快樂得像個孩子似的!他是那麼重視你的友誼啊……你居然用一把火燒掉了他所有的畫!你不只是燒他的畫,你是燒掉他的生命啊!你怎能做這麼殘忍的事?你怎麼做得出來呀……」子默推開了芊芊,後退了一步。大聲的說:
  「我確實做了件殘忍的事!但是,梅若鴻做了多少件殘忍的事,他甚至連感覺都沒有!」
  說完,他掉頭離去,兩個隨從,也緊跟而去。
  杜世全看到這兒,頹喪、失望和驚愕,已使他無法承受。哀歎了一聲,他腳步不穩的走回大廳裡去。意蓮和素卿緊緊跟著他,他倒進了椅子裡,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情,呻吟著說:「原來不是什麼富商買他的畫……原來只是他的好朋友買了他的畫,買他的畫,不是為了愛他的畫,是為了燒他的畫……唉唉!我不懂,這個,我已經完全跟不上了!可以為戀愛文身跳樓,可以為報復買畫燒畫……我被他們打敗了……我輸了!我輸了!」夜深了。
  若鴻一直坐在那堆灰燼前面,用手抱著頭,動也不肯動。賓客們都歎息著一一散去。圍繞著若鴻的,是一奇三怪、谷玉農和芊芊。他們想勸他進屋去,勸他治療一下手上的燙傷,但他不肯移動身子,也不肯讓人看他的手。永貴請了大夫來,他坐在那兒,就是不肯動,大夫才碰到他的肩,他就嘶吼的號叫起來:「走開!不要碰我!誰都不要碰我!不要!不要!……」
  芊芊心碎神傷,五內如焚。她撲了過去,推開大夫,用力搖撼著若鴻,淚如雨下,一邊哭著,一邊大喊出聲:
  「你活著,為了畫畫!你的生命,為了畫畫!即使我這麼強烈的感情,都不曾動搖過仍然畫畫的意志!但是,畫畫不能缺的,是你的狂熱,你的眼睛,你的手……現在,你不讓大夫治療你的手,你預備廢掉這隻手嗎?你預備一生不再畫畫嗎?以前爹要廢掉你的手,我不惜從樓上跳下來阻止,你忘了嗎?」她哭著,用力去拉他的手腕:「起來!起來!我不許你這樣子!我不許你停止畫畫,我不許你廢掉這雙手……我不許你放棄,從此,你的畫畫已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也是我的事!」她用盡全力,竟將他的手拉了下來:「為了我,你一定要繼續畫下去!為了我,你一定不能被子默打倒!為了我,你一定要振作起來,為了我,你一定要珍惜自己!」
  這一番摧肝裂膽的呼喚,終於撼動了若鴻。他的手終於鬆開了,伸出手掌去,讓大夫治療。他的兩隻手都慘不忍睹,又紅又腫,起著水泡。大夫急忙給他上藥、包紮。片刻以後,他的兩隻手都纏上紗布,裹得厚厚的。大夫又開了口服的藥,叮囑了一大堆該注意的事項。然後,大夫走了。意蓮吩咐著說:「我把客房整理出來,讓若鴻養傷,這個樣子,是不能回去了。」但是,若鴻掙扎著站了起來,身子搖搖晃晃的。鐘舒奇、葉鳴等人急忙扶住。若鴻掙開了眾人,蕭索的站著,眼光直直的看著前方。「我要回水雲間去!」他簡短的說。
  「何苦呢?到了水雲間,煎藥也不方便,換藥也不方便……弄點吃的也不方便……」葉鳴勸著說。
  「我要回水雲間去!」他重複的說。
  「好吧!」沈致文說:「我們送你回水雲間去!」
  大家都去扶他,若鴻手一攔,大聲說:
  「誰都不要跟著我,我自己回去!」
  說著,他就歪歪倒倒的,腳步蹣跚的往大門口走。
  「你也不要我跟著你嗎?」芊芊有力的問。「太晚了!我跟著你已經跟出習慣了!當全世界的人都遺棄你的時候,我跟著你,當你要遺棄全世界的時候,我也跟著你!」
  於是,芊芊大步上前,扶著若鴻,堅定的走出去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9:18

第16節

  躺在水雲間裡,若鴻病倒了。
  從小,若鴻就很少生病,十六歲離開家,自己一個人,流浪過大江南北,也曾遠去敦煌,徒步走過沙漠……但是,他健康快樂,幾乎連傷風感冒都很少有。但是,這次,他病了。發著高燒,說著胡話,他有好幾天都人事不知。只感到那團熊熊的烈火,在燒炙著的他每一根神經,要把他整個人燒為灰燼。在這種燒炙中,他痛,痛到內心深處,痛到骨髓裡,痛到每根指尖,痛到每根纖維,痛到最後,他就放聲喊叫了,但是,他的喊聲,卻是那樣柔弱嘶啞,幾乎完全沒有聲音。
  在這段昏昏沉沉的日子裡,他並不是全然沒有知覺,他知道芊芊一直守候在床邊,喂茶餵藥,衣不解帶。他知道一奇三怪和谷玉農,都輪番前來守候探望。他知道子璇來過了,拿來好多珍貴的藥材和芊芊談了好多話。他也知道中醫西醫,都曾在他床邊診視……然後,第五天早晨,他醒過來了。
  芊芊坐在床邊一張椅子裡,上身僕在床沿上,已經倦極入睡。他注視著那張因消瘦而變得小的臉龐,和那細小的胳臂,胳臂上面,因跳樓而留下的疤痕仍然那麼鮮明。他伸手想去撫摸那疤痕,才一抬手,就發現自己雙手都裹得厚厚的。這雙手,使他渾身迅速的通過一陣顫慄,心中猛然一抽,抽得好痛好痛。這雙手,把所有的回憶都帶來了!宴會、子默當眾燒掉的畫……他呻吟了一聲,想把雙手藏起來,卻苦於無處可藏。這樣一動,芊芊立刻醒了,她跳了起來,緊緊張張的說:
  「水!水!水!我去倒水!」
  她才舉步,發現若鴻正凝視著她,她就停住腳步。她又驚又喜的僕過來,仔細的去看他,又去摸他的額。
  「若鴻!」她小小聲的喊:「謝謝天,燒已經退了!你怎樣?你醒了嗎?你完全清醒了嗎?」
  他瞪著她,深深抽了一口氣,有氣無力的說:
  「你為什麼不躲開我?你還看不出來嗎?我這個人不是人,是個災難!是個瘟疫!你快離我遠一點,不要接近我,不要幫助我,讓我去自生自滅!」
  芊芊神色一鬆,竟然笑了起來。一面笑著,一面又落下淚來,她用雙手把他緊緊一抱,喜悅的說:
  「你醒了!聽了你這幾句話,就知道你沒事了!謝謝天!謝謝天!」她吻著他的額,他的眉,他的眼。「你不止是災難、是溫疫,你還是個千年禍害!我要用我的全心全力,來保護這個禍害!現在,第一步,禍害該吃藥了!」
  她起身,去爐子邊,熟悉的把藥罐裡的藥,倒入碗內。雙手捧到他面前來:「不要再叫我遠離你,逃開你!」她溫柔而堅定的說:「我身上刻著你的印記,那兒都不去了!再說,這幾天,我日日夜夜守著你,我的貞潔已經跳到黃河裡都洗不清了!如果你不要我,我就無處可去了!」
  他瞪著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報復了之後的子默,又怎樣了呢?
  子默並不快樂。他的「痛快」,也像那煙火,燒完了就沒有了。接下來要面對的,竟是整個畫會的指責,和子璇強烈又悲憤的痛罵:「你買了他的畫,你又燒了他的畫!你故意造成他畫展的成功,讓他活在狂喜裡,你再燒了他的畫,讓他從狂喜中一下子跌進狂悲裡!你策劃這件事,執行這件事……你讓我心寒!你一定不是我的哥哥汪子默,你被鬼附了身,才會做這麼狠毒的事!」「對!我是被鬼附了身,那個鬼就是梅若鴻!你們現在一個個都同情若鴻,那是因為他被擊倒了,變脆弱了,可憐了!你們不要忘了,『一個可憐的人,必有其可惡之處』!如果他不是如此可惡,又怎會逼得我要用這麼嚴重的手段來報復他!」子默大聲辯解著。「你可以打他、捶他、拿刀殺他,」陸秀山嚷著:「就是不能燒他的畫!我們都是畫畫的,都是敝帚自珍、愛畫成癡的人,這樣做,比要他的命還嚴重!」
  「若鴻有再多的不是,有什麼過節,也要坦蕩蕩來面對。」沈致文沉痛的喊:「你是我們的榜樣,我們的大哥呀!我們尊敬你,崇拜你呀!你怎可做這麼絕情、冷血,而又陰險的事呢?」「你真是燒他的畫也不要緊,」鐘舒奇吼:「你就到水雲間去燒!怎麼可以到杜家去燒!怎麼可以在杜家親友面前去燒!你要梅若鴻以後怎樣做人,怎樣面對杜家的老老少少……你一絲絲尊嚴都不給他保留!你太狠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子默罵得體無完膚。子默終於站起身來,憤憤的一揮手:「是!我不給他留餘地,我不給他留面子!我用最狠毒的手段來報復他!你們別忘了,他曾經是我的兄弟呀!我愛惜他更勝於愛我自己!是怎樣的仇恨才會策使我做這件事?那絕不是我一個人的仇恨可以辦得到的!」他瞪著子璇:「那是梅若鴻,加上芊芊,加上你!是我們四個人聯手創作出來的作品!裡面也有你的筆跡,你賴也賴不掉!」他頓了頓,用更有力的聲音問:「難道你不曾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嗎?」
  「恨是一回事,報復是另外一回事!」
  「我沒有你那麼高貴!那麼寬容!」子默說:「有仇不報非君子!」「請問,你這個君子,是不是很快樂、很滿足了呢?」
  子默沒有回答。子璇歎了口長氣。忽然間,悲從中來。
  「子默,」她悲切的說:「我們怎會變成這樣?不是沒多久以前,我們還一起遊湖,吃烤肉,縱酒狂歡,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這樣?」她這樣一說,子默驀然間洩了氣,舊時往日,如在目前,他痛楚的閉了閉眼。全畫會的人,都默不作聲,一種淒涼的氣氛,就這樣慢慢的籠罩了煙雨樓。
  幾天後,芊芊來到煙雨樓。
  她當著子璇的面,當著一奇三怪的面,直接走到子默面前,把那兩百塊錢,重重的摔在桌上。
  「這兩百塊錢還給你!」
  子默大大的震動了一下,面對芊芊,他不能不心生歉疚與不忍。「畫我買了,錢是他該得的!」他說。
  「若鴻這一生,過得亂七八糟,可能得罪了很多人,欠了很多的債,但他過得很真實!他不會計算人,也不會勾心鬥角!他的畫,只賣給真心的人,不賣給『假(賈)先生』!」她正氣凜然的說,眼中閃閃發光。「這個錢你拿回去!它上面沾滿了卑鄙的細菌,我和若鴻,根本不屑於碰它!我們就是必須去討飯,也不會用這個錢!」
  子默緊緊閉著嘴,不說話。一屋子的人都靜悄悄。
  「另外我還特別要告訴你,你那把火燒掉了畫,燒掉了友誼,燒掉了若鴻的自信,也燒掉了我爹對若鴻的信心,和對我們的承諾!」她點點頭,鄭重的說下去:「是的,他又否決了若鴻,認為我跟著若鴻,只會受苦難,要我及早回頭,懸崖勒馬!所以,想重新爭取他的承認,已經大不可能!你瞧,你這把火,燒掉的東西還真多,你該額手稱慶,你真的達到目的了!」子默靜靜的看著芊芊,無言以答。
  「但是,子默,你這把火也燒出了我的決心,我決心馬上要嫁給若鴻了!」她轉向大家。「婚禮就在明天舉行!地點就在水雲間!舒奇、秀山、致文、葉鳴、子璇、玉農,我誠摯的邀請你們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因為沒有雙方父母的祝福,也沒有其他任何一個親友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是天為證,水為媒,假若你們來了,我們就會『很熱鬧』了!」
  大家都驚愕了,感動了,每人臉上,都浮現了驚喜交集、激動萬分的表情。大家在芊芊臉上,都看到了毅然決然,一往情深的堅定。鐘舒奇邁前一步,第一個開口:
  「好極了!我一定來參加婚禮!不能只讓天地為證,我要做你們的證婚人,免得將來有人提異議!」
  「對對對!」谷玉農居然也接了口:「這婚姻大事,不管結婚離婚,只要有這一奇三怪作見證,就賴都賴不掉了!」
  鐘舒奇對谷玉農一瞪眼。
  「你以為他們還會毀婚賴帳嗎?我只是預防杜伯父不承認,而且,有人證婚,也正式一點!」
  「那麼,我當男方介紹人!」陸秀山說。
  「那麼,我就當女方介紹人!」沈致文說。
  」我當男儐相!」葉鳴說。
  「那麼,我就是女儐相了!」子璇歡聲說。
  「那麼,我當什麼?我當什麼?」谷玉農問:「你們不能不算我,我一定要當一個什麼……對了!主婚人,我可以當主婚人嗎?」大家都笑了,子璇拍拍他說:
  「主婚人是他們自己,你當不了。但是,你可以當司儀,趕快去把結婚禮節,弄弄清楚!」她拍了拍手,興高采烈的說:「好了!各位各位,明天有隆重的婚禮,大家都去準備一下,婚禮上該有的東西,一件也不要少!」她走過去,上上下下看芊芊,綻放了一臉的笑:「你的新娘禮服,就包在我身上了!我有件白紗的洋裝,正好改了給你做新娘裝!你會是一個最美麗的新娘,等著瞧吧!」
  「可是,新郎有衣服可配嗎?」谷玉農問。
  大家興奮的討論起來了,抓著芊芊,問長問短。這個有建議,那個有主張,一時間,滿屋子的人聲笑聲,好不熱鬧。只有子默,被孤伶伶的扔在牆角,沒有一個人注意他。他不禁想起,若鴻常說的兩句話: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於是,這天早上,在水雲間外的青草地上,芊芊和若鴻,舉行了他們別開生面的結婚典禮。
  一大早,一奇三怪、玉農、子璇就都來了。他們把整個水雲間,貼滿了大紅的「喜」字,把床上破舊的棉被,全換上了新的。把那頂舊蚊帳,換成了大紅的新蚊帳。把牆上的字畫,換上大家寫的吉祥話。子璇給芊芊穿上了她準備的白紗禮服,又用玫瑰花給她做了頂花冠。鐘舒奇向朋友借了一套黑西裝來,強迫若鴻穿上,居然十分合身。一對新人,被眾人這樣一打扮,真的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谷玉農在籬笆院上,掛了十幾串鞭炮。葉鳴、沈致文早已把一張桌子,鋪上了紅布,放在西湖之畔。桌上,攤著結婚證書和各人的印章。一切就緒,子璇扶著芊芊,葉鳴陪著若鴻,站在籬笆院的一角,谷玉農大聲朗誦:
  「結婚典禮開始!鳴炮!」
  陸秀山、沈致文、鐘舒奇全跑去點爆竹。鞭炮齊燃,一陣霹靂啪啦,響徹雲霄。十幾串鞭炮紛紛響起,此起彼落,真是熱鬧極了。「奏樂!」谷玉農再喊。
  眾人一陣混亂,原來每個人都身兼數職。葉鳴、沈致文、鐘舒奇、陸秀山、谷玉農全奔到籬笆院外面去,原來他們五個人組成了一個小型樂隊,有的吹喇叭,有的擊鼓,有的敲鑼,有的吹嗩吶,有的搖鈴……奏著結婚進行曲,走到那鋪著紅布的桌邊。谷玉農放下樂器,繼續充當司儀:
  「證婚人就位!」鐘舒奇急忙新娘就位。
  「介紹人就位!」陸秀山、沈致文也就位了。
  「伴郎伴娘帶新郎就位!」
  子璇攙著芊芊,葉鳴忙去攙著若鴻,慢慢的走到紅桌子的前方。「證婚人朗讀結婚證書!」
  鐘舒奇拿起桌上的證書,以充滿感情的聲調,清晰的、有力的、鄭重的念了出來:「秋風初起,蝶舞蜂忙,山光明媚,水色瀲灩,梅若鴻與杜芊芊,謹於西湖之畔,水雲之間,舉行結婚典禮!是前世的注定,是今生的奇緣,教我倆相識相知復相愛,願共效于飛,締結連理。而今而後,苦樂與共,禍福相偎,扶持以終老,相守到白頭!在此謹以天地為憑,日月為鑒,並有鐘舒奇、沈致文、葉鳴、陸秀山、谷玉農,汪子璇等人在場見證!」
  鐘舒奇念完,眾人立即爆出如雷的掌聲。芊芊和若鴻相對凝視,恍在夢中。「證婚人用印!」谷玉農繼續喊。
  每個人都上前去,慎重的蓋了章。
  「新郎新娘用印!」芊芊和若鴻也蓋了章。
  「新郎新娘相對一鞠躬!」
  一對新人照做無誤。「新郎新娘謝證婚人一鞠躬!」
  「新郎新娘謝介紹人一鞠躬!」
  「新郎新娘謝男女儐相一鞠躬!」
  「新郎新娘謝樂隊一鞠躬!」
  「禮成!鳴炮!」證婚人、介紹人、儐相都跑去點爆竹。鞭炮再度震耳欲聾的響了起來。「奏樂!」證婚人、介紹人、儐相一陣忙亂,再奔去充當吹鼓手。嗚哩嗚哩啦啦,嗚哩嗚哩啦啦……
  「送入洞房!」在鞭炮聲中,喜樂聲中,芊芊和若鴻被簇擁著,送進了那間「水雲間」。遠遠的,子默一個人站在西湖岸邊,看著這一幕。他的臉色蒼白,神情寥落,看著看著,眼角,竟不由自主的滑下了一滴淚。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4 23:59:47

第17節

  芊芊和若鴻,就這樣在西湖之畔、水雲之間,完成了他們的婚禮,開始了他們的夫妻生活。這個「婚禮」,使杜世全的憤怒,高漲到了無法壓抑的地步。再也沒有想到,芊芊會用這樣「兒戲」的方式,來處理她的終身大事。當芊芊和若鴻去稟告他這一切的時候,他咆哮著說:
  「不承認!我絕不承認你們這個婚禮!太可笑了!太荒唐了!我不可能承認,永遠都不可能承認!」
  「爹!」芊芊誠誠懇懇,真真切切的說:「不管你承認還是不承認,我已經是若鴻的妻子,這是鐵的事實,再也無法更改了!我已經滿二十歲,有選擇婚姻的自由。若鴻是我的丈夫,就像你是娘的丈夫一樣!你承認,我可以同時擁有父母和丈夫,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你不承認,我就只有丈夫,沒有父母!」杜世全瞪著芊芊,那麼震動,那麼痛心,那麼生氣,那麼受傷,他一把握住芊芊的雙臂,搖著她,大喊著:
  「你為什麼這樣執迷不悟?你為什麼完全不能體念一個做父親的心?自從你和這個男人戀愛以後,我為你們提過多少心?扛過多少責任?收拾過多少爛攤子?我並不是不接受他,我努力要接受他,給他安排工作,給他開畫展……我盡了我的全力!但是,他這個人,注定要帶給人痛苦,注定要帶給人悲劇!我看透了!他已經不可救藥,而你,卻千方百計,往這個火坑裡跳!啊……我要怎樣才能讓你明白,我並不是盲目的在阻礙你的婚姻,我實在是要救你,免得你有一天摔得粉身碎骨!」「爹!」芊芊固執的說:「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是,不管跟著若鴻,是怎樣的火坑,我都已經跳下去了!請你以一顆寬宏的心,來接受我們吧!」
  「不接受!永接受!」杜世全指著大門:「你既然跟定了他,你就滾!我當作沒有你這個女兒!滾……」
  「不!」意蓮慘叫著:「世全,你不要女兒,我還要呀……她也是我的女兒呀!」她抓著杜世全,哀求著,哭著:「接受了他們吧!接受吧!」「不!永不!」杜世全甩開了意蓮:「從今以後,不許接濟他們,不許幫助他們,讓他們在外面自生自滅!誰要是私下去幫助了他們,誰就離開杜家,再也別回來!」
  「伯父!」若鴻聽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拉住芊芊:「你放心,我不會讓芊芊餓死!跟著我,或者沒有綾羅綢緞、錦衣玉食,但是,快樂幸福,恩愛美滿,是不會缺少的!」
  「好極了!那麼,帶著你們的快樂幸福,恩愛美滿滾吧!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們!」杜世全憤然說。
  芊芊對杜世全和意蓮跪了下去,「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爹!娘!我從來不知道我在我的生命中,有一天要面臨這樣殘酷的抉擇!我必須告訴你們,今天我選擇了愛情,並非捨棄了爹娘!在我心中,還是和以前一樣愛你們!當你們有一天不再生我的氣了,你們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我!爹,娘,我走了!」她站起身來,挽著若鴻,毅然決然的大步而去。把泣不成聲的意蓮,哭叫姐姐的小葳,和怒吼連連的杜世全,一起留在身後了。回到水雲間,芊芊已不再有淚。她以無比的堅強,和充滿了信心的眼光,熱烈的看著若鴻說:
  「我們大風大浪的戀受,終於有了結果,從今以後,要從雲端落到地面,腳踏實地的過日子!讓我告訴你,你的責任就是畫畫!我不要你分一點點心,來擔憂養家活口這些事情。目前,我還有一些小積蓄,是我日常零用錢攢下來的,我們省吃儉用,可以支持一段時間。到了此時此刻,你也不必再計較,這個錢是你的我的還是我爹的,反正我們必須用它!等到用完的時候,我再來想辦法,或者,那時你的畫也有出路了!總之,你要畫,畫出你想要的那片天空!我嫁給你,為了愛你,為了支持你!我絕不允許自己變成你的絆腳石!我對你有充分的信心,你是畫壇奇才,我要幫助你,打贏這場人生的仗!」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整顆心都被熱情漲滿了,整個人,像鼓滿風的帆船,恨不得立刻去乘風破浪。
  「芊芊,」他一本正經的,感動至深的說:「我瞭解了!我都瞭解了!你放心,我不會辜負你!子默給我的侮辱,你爹對我的輕視,我都記在心頭,一刻都不能忘!這場人生的仗,我非贏不可!不止為了我,而且為了你!」
  芊芊深深的點著頭,投進他的懷裡,緊緊緊緊的擁抱著他。就這樣,芊芊和若鴻,開始了他們貧賤的夫妻生活。
  芊芊去買了許多母雞,養在籬笆院裡。她對於「咯咯咯」的記憶一直深刻。她又在籬笆院外的空地上,種了許多蔬菜。一清早起床,就除草種菜喂雞洗衣服,偶爾還在西湖岸釣釣魚,沒多久,從煮飯不知道要放多少米,生火總是把滿屋子弄得都是煙開始,到駕輕就熟,半小時就能做出三菜一湯。這之間,她足足用了六個月的時間,才鍛煉成熟。
  他們的日子,居然也這樣過下去了。芊芊脫掉了華服,每日荊釵布裙,忙著洗衣燒飯,忙著柴米油鹽。忙著清潔打掃,還要忙著整理若鴻的畫具畫稿。她忙來忙去忙不完,小屋內永遠維持纖塵不染。而若鴻,他確實不曾為養家活口擔憂過、操勞過。他只畫他的畫,由早畫到晚,由秋畫到冬。
  意蓮並沒有做到和芊芊斷絕關係,她常常偷偷來看芊芊,給她送些吃的用的。看到芊芊親自洗衣燒飯,還要種菜養雞,她真是心痛到了極點。每回,都要塞錢給芊芊,但是,芊芊嚴辭拒絕了:「當初被爹趕出家門,就已經下定了決心,窮死餓死,也不能再接受家裡的接濟,你就成全我這點自尊吧!何況,假若給爹知道了,一定找娘的麻煩,家裡有個卿姨娘,娘的日子已經不好過了,千萬不能再為了我,和爹傷了和氣!」
  芊芊變得那麼成熟,那麼懂事,那麼刻苦耐勞,無怨無悔。意蓮在幾干幾萬個心痛之餘,是幾千幾萬個無可奈何。
  一奇三怪、子璇和谷玉農,都經常到水雲間裡來,有時,他們會帶來酒來,大家聚在一起,大吃大喝一頓。自從燒畫事件以後,若鴻沒有再跨進過煙雨樓。他和子默間的仇恨,已經無法化解。儘管子璇常說,子默早就懺悔了,苦於沒有機會對若鴻表達。若鴻卻聽也不要聽,誰對他提「子默」兩個字,他就翻臉。因此,大家也就不敢再在他面前提子默。
  子璇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她和若鴻芊芊,成為了真正的莫逆之交。芊芊私下裡,又問過她有關孩子的事,她一本正經的說:「等孩子長大之後,我會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谷玉農,因為玉農畢竟曾是我的丈夫,這樣說,才不會讓孩子受傷。我和玉農,都已經有了這個默契。至於孩子的爹到底是誰?我只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他不是梅若鴻!」
  「你這麼說,只是出於對我的仁慈,對若鴻的寬容吧!」芊芊說。「不要把我看得太神聖,我沒有那麼好,我既不仁慈也不寬容!我討厭大家搶著要做孩子的爹,那只是提醒我一件事,我曾經有段荒唐放縱的日子,現在,荒唐已成過去,放縱也成過去!以後,我會為我的孩子,做一個母親的典範!所以,這種懷疑,再也不許你們提起,甚至,不可以放在心裡,你瞭解了嗎?」芊芊重重的點頭,真的瞭解了。從此不再提對孩子的懷疑。子璇顯然也把這篇話,對谷玉農和鐘舒奇說過,這兩個男人,也不再爭吵誰是父親,甚至彼此都不爭風吃醋了。對於子璇,兩人都竭盡心力的保護著,愛著。對那個未出世的胎兒,也很有默契的憐惜著。因而,谷玉農、鐘舒奇和子璇間的關係變得十分微妙。他們似乎逐漸超脫了男女之情,走向了人間的至情大愛。大家都在努力適應新的自我,追求理想中的未來。但是,若鴻的日子,過得並不好。從不停止的畫畫,變成為一連串從不停止的自我折磨。自從燒畫事件以後,他的挫敗感和自卑感就非常強烈,人也變得十分敏感和脆弱,他的自我期許那麼嚴重,使他再也無法輕鬆的作畫。和芊芊婚後,畫畫更成為一項「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重任」。他失去了一向的瀟灑、一向的自信,他被這「重任」壓得抬不起頭來,喘不過氣來。在這種情緒下畫畫,他幾乎是畫一張,失敗一張。他永遠拿燒掉的二十張畫作為標準,常常悲憤的扯著自己的頭髮,痛楚的嚷著:「我再也畫不出來了!我連以前的標準都達不到了!我最好的畫已經被子默燒掉了,沒有好畫了,沒有了!」
  一邊嚷著,他就一邊撕扯自己的新作,把一張張畫,全撕得粉碎。芊芊每次都忙著去搶畫,著急的喊著:
  「不要撕嘛!留著參考也好嘛!為什麼仍然覺得失敗呢?我覺得每張都好!」「你這個笨女人!你對我只有盲目的崇拜,你根本不瞭解畫畫!你錯了……你不該跟著我,我已經一無所有……」他用手抱住頭,沙啞的呻吟著:「子默不只燒掉了我的畫,他確實連我的才氣也燒掉了,信心也燒掉了……」
  芊芊見他如此痛苦,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緊緊抱著他,吻著他。卻無法把他的信心和才氣吻出來。
  這種「發作」,變得越來越頻繁了。芊芊不怕過苦日子,不怕洗衣燒飯,卻怕極了若鴻的「發作」。她對畫也確實不懂,看來看去,都覺得差不多。因此,有一天,子璇和鐘舒奇來了,若鴻正好出去寫生了,她就迫不及待的把畫搬給子璇看。子璇看了,默默不說。芊芊的心,就沉進了地底。鐘舒奇納悶說了句:「經過這麼久,若鴻的手傷,應該完全復原了!」
  「哎呀!」芊芊一急,淚水就衝進了眼眶。「手上的創傷,是可以治療的,心上的創傷,就是治不好!」她急切的看著子璇:「我好擔心,我好害怕!若鴻……他始終沒有走出子默帶給他的陰影,他就是一直認為他再也畫不好了!無論我怎麼鼓勵他,都沒有用!」「不要急,不要急,」子璇安慰的說:「他的功力還在,只是缺少了他原先的神來之筆……」
  子璇的話還沒說完,若鴻已從門外衝了進來,顯然把這些對話全聽到了。他奔上前去,鐵著臉,把所有的畫都抱起來,抱到籬笆院裡,乒乒乓乓的堆在一起,就去找火柴,找到了火柴,就忙著要燒畫。
  「燒了!燒了!」他嚷著說:「要燒就燒個徹底!燒個乾淨!再好的畫,都燒了!何況是一批爛畫!」
  芊芊衝上前去抱住若鴻,不許他點火,拚命搶著他手裡的火柴:「不可以!若鴻!我不讓你燒!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好的!你的畫也是最好的!」「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你到底會不會分辨?」若鴻奮力推開芊芊,暴怒的吼著:「所以我說你笨,你就是笨!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幼稚的女人!」
  「隨你怎麼罵我,我就是不讓你燒!」芊芊哭著說:「這一筆一畫都是你的心血,一點一滴都是紀錄!不管它好還是不好,我就是要留著它,我喜歡!我喜歡……」
  若鴻退後一步,用手抱住頭,崩潰了:
  「停止停止!不要再對我說你喜歡,你的謊言像鴉片一樣,只能讓我越陷越深,讓我上癮,讓我中毒……」
  子璇和舒奇,面面相覷。子璇忍無可忍,奔上前去,用雙手護住芊芊,指著若鴻的鼻尖,大罵著說:
  「梅若鴻!你不要太沒良心!你對芊芊吼叫有什麼用?你畫不好畫,是你自己沒本領!把你的一腔怨氣,滿懷怒火去對子默發作!不要對芊芊發作!你這樣亂發脾氣,燒畫撕畫,就能幫助你找回往日的才氣嗎?你就是逃避嘛!你用這樣來逃避那個真實的自我……你太沒出息了!」
  「是啊是啊!」若鴻跌坐在地上,痛苦得不得了。「你說對了!我就是個逃兵,可是芊芊不許我逃,我連躲避的地方都沒有,我無處可逃,無處可容身啊……」
  子璇瞪著他,說不出話來了。這晚,她回到煙雨樓,對子默沉痛的說了幾句話:「你成功了!你毀掉了若鴻,同時毀掉了芊芊!當若鴻不快樂的時候,芊芊也不會有好日子過!你已經燒掉了若鴻的才氣、信心和驕傲,他終於被你打垮了!也燒掉了芊芊的幸福!這樣的『大獲全勝』,不知你每天夜裡,能不能安枕到天明?」子默顫慄的看著子璇,眼神憂鬱到了極點。
  這天,子默來到了水雲間。
  若鴻一看到子默,整個人都要爆炸了。芊芊嚇了好大一跳,蒼白著臉,對子默喊著說:
  「你來幹什麼?驗收你的戰果嗎?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嗎?你走!水雲間永遠不歡迎你!」
  「若鴻!芊芊!聽我說……」子默力圖平靜,幾乎是謙卑的開了口:「我們都不是完人,當我們面對愛恨情仇的時候,我們誰都處理不好!誰都有自私、偏激、不理智,甚至可惡可恨的時候……我這一生,做得最差勁的事,就是燒了那些畫,這件事和『死亡』一樣,簡直是無從『挽救』的……」
  「我不要聽你解釋,我不要聽你一個字!」若鴻雙手握拳,撲上前來,兩眼燃燒著怒火,他一把就揪住了子默胸前的衣服,吼叫著說:「這五年來,我把你當作我的良師、我的兄弟、我的摯友、我的家人!但是,我卻被這樣的兄弟殺戮得體無完膚!你的所作所為,對我而言,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午夜夢迴,想起我們所共度的那五年,我都會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你以為你現在來對我說兩句『不是完人』、『愛恨情仇』的鬼話,就能把你那種卑鄙的行為,一筆勾消了嗎?門都沒有!」說著說著,他所有的憤怒和恥辱,全都匯合成一把大火,在體內熊熊燒起,無法遏止。他對子默的下巴,就重重的揮出了一拳。子默被揍得連退了好幾步。芊芊驚呼了一聲,站在旁邊不知該如何是好。若鴻撲上前去,又抓起子默,再是一拳。子默被打得跌倒於地,唇邊,溢出了血跡。若鴻打得紅了眼,撲上去,又對他踢了好幾腳,再用膝蓋抵住他的胸口,把他整個身子壓在地上,他左一拳,右一拳,拳拳對他揮去。邊揮邊叫:「你卑鄙!你下流!你無恥!你混蛋!你沒有人性!你冷血!你這樣千方百計要毀滅我……你不是人,你是魔鬼……」芊芊害怕了,看到子默已被打得鼻青臉腫,嘴角流血……她撲過去要拉若鴻,喊著說:
  「別打了!若鴻!你讓他去吧!別打了!」
  若鴻震開了芊芊,繼續對子默揮著拳。子默閃避不開,又挨了好幾下,子默喊著說:
  「梅若鴻!你打!你打!你如果非揍我幾拳才能洩恨,那你就儘管揍吧!算我欠你的!」
  「我不止想揍你,我想殺你!我想亂刀殺了你!」若鴻雙手,亂七八糟的對他又劈又砍,好像雙掌都成了大刀似的。「你太狠了!太毒了!你明知道那些畫是我的生命!你故意燒了它們!你這麼陰險,要整個毀掉我的生命!我的藝術……」子默再也不能忍耐了,他用力推翻了若鴻,從地上彈起了身子,對若鴻揮舞著雙手:
  「你有種就不要被我摧毀啊!你有種你就再畫啊!你有種就不要中了我的陰謀啊……為了幾張畫,你就終日惶惶不安,失魂落魄,一蹶不振,信心能力全沒有了,你真讓我輕視呀……」若鴻像是挨了當頭一棒,整個人都震動著,睜大了眼睛,他怒沖沖的瞪著子默。
  「每一個畫家,無時無刻不是在想著,如何超越自己!只有你!成天只在追悼那過去的二十幅畫!簡直是毫無骨氣!你要真是個男子漢,你就對我狂笑啊!對我說:汪子默,你別得意!你毀掉的不過是我最差的二十幅畫!我梅若鴻往後的生命裡,還不知道要畫出多少曠世名作來呢!你對我吼啊,對我叫啊,停止追悼會啊!」
  子默喊完,掉轉身子,大步而去了。
  若鴻完全呆住了,他一動也不動的站在寒風之中,怔怔的看著子默遠去的背影。芊芊站在一旁,也不敢移動,不知道若鴻會不會再大發作一番。
  若鴻沒有再發作,似乎對子默的一陣拳打腳踢,已耗盡了他的體力。他這一整天,都非常安靜,安靜得沒有一點點聲音。當晚,他畫了一張畫,是燒畫以來,最得意的一張。題目叫「燈下」,畫的是芊芊,坐在一燈如豆的光暈下,為若鴻縫製著衣裳。臉上,充滿了愛的光華。
  他,又能畫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5 00:00:23

第18節  

  時間,就這樣慢慢的過去了。冬天,下了好大一場雪。西湖在一片白雪茫茫中,真是美極了。杭州人有三句話說:「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真是一點也不錯。湖面的冰雪,蒸騰出一片蒼茫的霧氣。遠處的山頭,像戴了一頂頂白色的帽子。蘇堤和那六座拱橋,是橫臥在水面的一條白色珠練。而湖岸那枝枝垂柳,掛著一串串冰珠,晶瑩剔透,光彩奪目。隨意望去,處處都是畫。難怪若鴻冒著風雪,也不肯停下他的畫筆。
  二月初十那天,子璇在慈愛醫院,順利生產了一個兒子。醉馬的一奇三怪,全是孩子的乾爹。為了給孩子取名字,大家經過一番熱烈的討論,最後,子默為孩子取名叫「眾望」,他說:「這孩子在這麼多的期盼、祝福中誕生,將來也會在這麼多人的關愛中長大,然後,懷抱著眾人的希望和夢想去飛翔,去開拓他的人生,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所以,就給他取名叫『眾望』,好不好?」
  大家都說好,眾口一辭,全票通過。小眾望在眾多「乾爹」的懷抱裡,被搶著抱來抱去。大家嘻嘻哈哈,非常興奮。醉馬畫會失去的歡樂似乎又回來了。
  若鴻和芊芊得到消息,也趕到醫院裡來看子璇和孩子。正好「乾爹們」剛為眾望取了名字,全部在場,子默也在,加上若鴻和芊芊,那間病房真是熱鬧極了。若鴻看著那珠圓玉潤的孩子,心中十分悸動。他抬眼再看子璇,她靠在床上,面色紅潤,神采飛揚。眼中,滿溢著初為人母的喜悅,和一份前所未有的祥和。若鴻一直認為子璇是個風情萬種的女子,但,從沒有一個時刻,她顯得這樣美麗!
  「哈哈!」谷玉農笑得合不攏嘴。「你們來晚了一步,沒看到我們剛剛熱烈搶著取名字的盛況,太可惜了!」
  「取名字?」若鴻心動的說:「怎麼不等我們一下,結果怎麼樣?」「結果,舅舅做結論,取作『眾望』,我們這些乾爹取的都自歎弗如,就都無異議通過了!」鐘舒奇笑著說。
  「眾望?」若鴻把孩子抱入懷中,緊緊的凝視著孩子,在全心靈的震動下,不禁看得癡了。「很好!很好!眾望所歸……眾望所歸……」芊芊擠在若鴻身邊,也去看孩子。孩子濃眉大
  眼,長得非常漂亮,初生的嬰兒,看不出來像誰。但,芊芊心有所觸,百感交集。「子璇,」若鴻請求似的說:「可不可以讓我也做孩子的乾爹呢?」「太好了!」子璇笑得燦爛:「眾望又多一個乾爹了!他真是得天獨厚呀!」「那麼,」芊芊柔聲說:「我就是理所當然的乾娘了!他有好多乾爹,但是,只有我一個乾娘呢!」她從若鴻手中接過孩子,親暱的擁在懷中,眼眶竟濕潤了。把孩子交還給子璇,她情不自禁的握著子璇的手,感動的說:「子璇,我好欽佩你,我好敬重你!你實在是我見過的女性中,最勇敢,最不平凡的一個!」「呵!」子璇大笑起來,拍著芊芊的手:「彼此彼此!這句話正是我想對你說的呢!看樣子,咱們兩個,惺惺相惜!這巾幗雙傑,非我們莫屬了哦?我們兩個,已把驚世駭俗的事,全做盡了!他們那一奇三怪,真是平淡無奇,都該拜下風,是不是呀?」這樣一說,一奇三怪全鼓噪起來,怪叫起來。滿屋子笑聲,滿屋子歡愉。子默就趁此機會,一步走上前去,對若鴻伸出了手,誠摯而歉疚的說:
  「若鴻!在這新生命降臨的喜悅中,在這充滿了愛,充滿了歡樂的一刻,我們講和了吧!看在眾望的份上,讓我們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隨風散去了吧!」
  若鴻側著頭想了想,唇邊已有笑意,但,他退後了一步,沒有去握子默的手。他說:
  「我不能這麼容易就算了,我偏不和你握手,我偏要你難過,偏要你良心不安,等我哪天高興了,才要原諒你!」
  三月,又是桃紅柳綠的季節。
  若鴻一早就興沖沖的帶著畫架,騎上腳踏車,出門寫生去了。他最近畫得非常得心應手,常有佳作,興致就非常高昂。出門時,他對芊芊說:「我覺得今天靈感泉湧,有強烈的創作欲,我要去畫橋,畫各種大小曲折的橋!」他注視著芊芊,熱情的說:「你知道嗎?『橋』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它躺在水面上,溝通著兩個不同的陸地,把橋這一端的人,送到橋的那一端去!太美了!你和我也是這樣,被那座望山橋給送到一起的!」
  說完,他騎上車就走,芊芊笑著,追在後面喊:「你得告訴我,中午在哪一座橋,我才能給你送飯去啊!」
  「我也不知道□,興之所至,走到哪裡,就畫到哪裡!不過,我肯定會去畫望山橋!」
  若鴻走了。芊芊開始忙家務,洗好了早餐的碗筷,鋪床疊被,把髒衣服收進竹籃裡……再去整理若鴻散落在各處的畫紙畫稿,她心情愉快,嘴裡哼著歌:山呀山呀山重重,雲呀雲呀雲翩翩,水呀水呀水盈盈,柳呀柳呀柳如煙……
  忽然有人敲著門,有個外地口音的女人,在問:
  「請問有人在家嗎?」芊芊怔了怔,又聽到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問:
  「請問這兒是水雲間嗎?」
  芊芊納悶極了,走到門邊,打開了那兩扇虛掩的門。於是,她看到門外有個中年婦人,大約三十餘歲,手裡牽著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子。那婦人衣衫襤褸,穿著件藍布印花衣褲,梳著髮髻,瘦骨磷峋,滿面病容,背上背著個藍布包袱,一臉的風塵僕僕。那孩子長得眉清目秀,大雙眼皮的眼睛似曾相識,也是骨瘦如柴,也是衣衫破舊。背上,也背著個包袱。就這樣一眼看去,芊芊已經斷定兩人都走了很遠的路,都在半飢餓狀態之中。「你們找誰?」芊芊驚愕的問,水雲間不在市區,很少有問路的人會問到這兒來。「這裡就是水雲間!」
  「娘!」小女孩雀躍的回頭看婦人,一臉的悲喜交集,大喊著:「找到了呀!我們總算找到了呀!」
  「是!是!找到了!」那婦人比小女孩收斂多了,她整整衣衫,有些拘泥,又有些怯場的看著芊芊:「對不起!我們是來找梅若鴻先生的,請問他是不是還住在這裡?」
  芊芊不知怎的,覺得背脊上發冷了:
  「是!若鴻就住在這兒,他現在出去了,你們是誰?」
  小女孩歡呼了一聲,抓著婦人的手,搖著,叫著:
  「娘!找著爹了!找著爹了!」
  芊芊的心臟,猛的一跳,差點兒從口腔裡跳出來。定睛看去,那婦人正在抹眼淚,那淚水似乎越抹越多,抹花了整張臉孔。芊芊顫抖的問:「什麼爹啊娘啊?你們到底是誰?」
  「我們是從四川滬縣來的!」那婦人又激動、又興奮、又虛弱的說:「足足走了三個多月才走到這兒,在西湖繞了好幾圈,遇到個學生,才說這兒有個水雲間!」她說得語無倫次。「我的名字叫翠屏,這孩子叫畫兒,我們從若鴻的老家來的……我帶著畫兒來找她爹,只要讓他們父女相見,我就對得起若鴻的爹娘了!」芊芊如同遭到雷擊,頓時感到天昏地暗。她把房門一讓,對那母女兩個,匆匆的說了一句:「你們進去等著,我去找若鴻回來!」芊芊拔腳就衝出了房門,衝出了籬笆院。她開始沿著西湖跑,一座橋又一座橋的去找。幸好若鴻提到望山橋,她終於在橋邊找到了他。不由分說的,她搶下了他的畫筆畫紙,氣急敗壞的說:「你跟我回去!你馬上回去!」
  若鴻看到芊芊臉色慘白,眼神慌亂,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嚇了一大跳,直覺的以為,水雲間失火了。新畫的畫又燒掉了!他顧不得畫了一半的橋,他帶著芊芊,兩個人騎上腳踏車,飛也似的回來了。遠遠看到水雲間依然屹立,他就鬆了一口大氣說:「又沒失火,你緊張什麼?」
  「我寧願失火!」芊芊大叫:「我寧願天崩地裂!就是不能忍受這個!你進去看!你進去!」
  若鴻跟著芊芊,衝進了房門。
  翠屏帶著畫兒,從椅子中急忙站起。大約起身太急了,翠屏的身子搖搖晃晃的,差點兒暈倒。畫兒急忙扶住了翠屏,母女兩個,都那麼蒼白,那樣的弱不禁風,像兩個紙糊的人似的。站在那兒,兩對眼睛,都直勾勾的看著若鴻。
  若鴻整個人都傻住了,他張大了眼睛,震驚已極的注視著翠屏,動都不能動。「若鴻!」芊芊喊:「告訴我,她們是誰?」
  翠屏見若鴻只是發怔,一語不發,就抖抖索索的開了口:
  「若鴻,你不認得我了?我是翠屏呀!」
  若鴻面如死灰!翠屏!這是翠屏!怎麼可能呢?他的思想意識,一下子全亂了。瞪著翠屏,他仍然不動不語。
  「我是翠屏呀!」翠屏再說了句,情不自已的上前,用熱烈的眼神,把若鴻看個仔細。「你長大了!個頭變高了!臉上的樣子也變了!變成大人樣了……」她激動的說著,又去擦眼淚,擦著擦著,就去摸自己的面頰,羞怯的說:「你長大了!我……我變老了!所以你都不認得我了!我……一定老了好多好多……」「翠屏?」若鴻終於發出了聲音,顫抖的,不能置信的。「你怎麼會來杭州?太不可思議了!太突然了!我實在來不及思考,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五年前,你有封信寫回家,信上的地址是『杭州西湖邊水雲間』,當時我們就請村裡的李老師寫了好多封信給你,都沒有回信,這次我就這樣尋來了!」她說著。「若鴻!」她又拉過畫兒來,急急的解釋:「這是畫兒,是你的女兒!你從來沒見過面的女兒!你離家的時候,我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畫兒是臘月初二生的,已經十歲了。鄉下太苦了,她長得不夠高,一直瘦瘦小小的!她的名字,畫兒,是爺爺取的,她爺爺說的,你自小愛畫畫,離開家也是為了畫畫,就給她取了個小名叫畫兒,我……我好對不起你,沒給你生個兒子……可畫兒自小就乖,好懂事的……這些年你不在家,我還虧得有個畫兒……」翠屏一說就沒停,若鴻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被畫兒吸引了,畫兒那麼熱烈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盯著若鴻看。瘦瘦的小臉蛋上,那對眼睛顯得特別的大,漆黑晶亮,裡面逐漸被淚水所漲滿。
  「畫兒……」若鴻喃喃自語的說,精神恍惚。「我有個女兒?畫兒?畫兒?」翠屏把畫兒推上前去。「畫兒!快叫爹呀!」畫兒眼淚水滴滴答答滾落,雙手一張,飛奔上前,嘴里拉長了聲音,充滿感情的大喊:
  「爹……」若鴻太震動了,張開手臂,一把就緊緊的擁住了畫兒。畫兒仆伏在他懷中,抽抽噎噎的說了句:
  「爹!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呀!」
  父女緊緊相擁,都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芊芊看著這一幕,已經什麼都明白了。在巨大的悲痛和震驚之中,還抱著一線希望,這是個錯誤!不到黃河心不死,她要聽若鴻親口說出來!
  「若鴻,」她重重的喊:「你告訴我,你必須親口告訴我!她們是誰?你說呀!你說呀!」
  翠屏驚嚇的看了一眼芊芊,似乎此時才發現芊芊的存在。畫兒怯怯的緊縮在若鴻懷中。若鴻苦惱的抬起頭來,在滿懷激動中,已無力再顧及芊芊的感覺。
  「芊芊,沒辦法再瞞你了,翠屏她……她是我家裡給我娶的媳婦兒,那年我才只有十五歲……鄉下地方流行早婚,所以,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和翠屏拜了堂……」
  芊芊睜大了眼睛,拚命吸著氣。半晌,才悲憤交加,痛不欲生的大吼了出來:「梅若鴻!原來你是這樣的人,我總算認清你了!你停妻再娶,到處留情,到今天已經是『兒女成雙』了!梅若鴻!你置我於何地?」喊完,她掉轉身子,就飛奔著跑出房門,跑過院子,跑出了籬笆院……狂奔而去。
  「芊芊!芊芊!」若鴻推開畫兒,拔腳就追:「芊芊!你等等!你聽我說……」翠屏看著這一切,小小聲的說了句:「這是你的新媳婦……糟糕,我氣走你的新媳婦了!」說完,她雙腿一軟,整個人就搖搖欲墜。「爹!爹!」畫兒大叫著:「娘不好了!娘暈過去了!你快來呀……」若鴻大驚,又跑了回來,翠屏已暈厥倒地。畫兒僕在她身邊,著急的搖著喊著。若鴻撲奔上前,狼狽的抱起翠屏,感覺到她身輕如燕,心中不禁緊緊一抽。把她放在床上,他心亂如麻,頭昏腦脹。只見翠屏氣若游絲,面白如紙。他更是驚慌失措,覺得自己的世界,已整個大亂。亂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此時此刻,實在是沒辦法去追芊芊了。
  若鴻正在驚怔中,畫兒已經急急忙忙的解開了自己的包袱,從裡面拿出一瓶藥水來,又拿出自備的小匙,就走到床邊,對若鴻說:「爹,你不要著急,娘就是這樣子,常常走著走著就暈倒了,我們一路都配了藥,熬成藥水隨身帶著!來,你扶住她的頭,我來餵她吃藥!」若鴻慌忙扶起翠屏的頭,畫兒熟練的餵著藥,不曾讓一滴藥溢出。喂完了,讓翠屏躺下,畫兒說:
  「我看到水缸裡有水,我可以舀盆水給娘洗臉嗎?」
  「當然,你可以!可以!」
  畫兒去舀水,舀著舀著,發出一聲驚呼:「爹!你有白米□!好多白米□!」接著,她一抬頭,發現架子上有一碗雞蛋,這一驚更非同小可。「爹!你這兒還有雞蛋!」她舀了水過來,熟練的用一條冷毛巾,敷在翠屏的額上,就用閃亮的眸子,渴望的看著若鴻說:「我等下可不可以煮一鍋白米飯給娘吃?我們有好久沒吃過白米飯了!還有那些雞蛋……」她大大喘口氣:「可不可以吃呢?」
  「可以!可以!可以!」若鴻一迭連聲的說,心臟就絞痛了起來。「你們一路都沒有東西吃嗎?」
  「在家鄉就沒有東西吃了!兩年前,一場大水,把什麼都淹掉了……」畫兒正說著,翠屏已悠悠醒轉。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看到若鴻焦急的眼光,她就急忙起床,整整衣襟,四面張望了一下,不見芊芊。就羞怯的,抱歉的說:
  「我又給你添麻煩了!真對不起!」
  若鴻伸手去攔她。「你起床幹什麼?剛剛才暈倒,還不躺下休息!」
  「不要緊!不要緊!老毛病,現在已經緩過氣來了!好多事要跟你交代呢!不說不行呀……」她摸索著下了床,穿上鞋,走到桌邊去。「娘!我去煮飯!」畫兒興奮的說:「我再蒸一大碗雞蛋給爹和娘吃!」說著,就跑到灶邊去,非常利落的找米下鍋,洗米煮飯。若鴻看得傻住了。
  翠屏把自己的包袱打開,恭恭敬敬的從裡面捧出了兩面小小的牌位,雙手捧給若鴻:
  「若鴻,我終於把爹娘的牌位,交到你手裡了,這樣,我離開的時候,也就沒有牽掛了!」
  若鴻如遭雷擊,雙手捧過牌位,渾身都發起抖來。
  「牌位?」他喃喃的說:「爹娘的牌位?他們……他們都不在了?怎麼會?他們還年輕,身體都硬朗,怎麼會?怎麼會?」
  「就是兩年前,家鄉那場大水災,田地都淹沒了,沒吃沒喝的,跟著就鬧瘟疫,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爹就在那次天災裡,染上痢疾撒手歸西了,大哥和小妹,也跟著去了……」若鴻瞪大眼睛,也無法承受,劇痛鑽心,眼淚直掉。
  「家裡的日子,真是不好過,」翠屏繼續說:「二哥三哥見沒法營生,就離開家鄉走了。娘受不了這一連串打擊,沒多久也臥病不起了。最後,只剩下我和畫兒了!」
  若鴻驚聞家中種種變故,真是心碎神傷,無法自已。將牌位捧到畫桌上並列著,就崩潰的跪了下來,對著牌位磕頭痛哭:「爹——娘!孩子兒不孝,你們活著的時候,我未能在身邊盡孝道,死的時候,未能趕回家鄉送終!家裡發生那麼多事,我卻始終不知不曉,不聞不問!我真是太對不起你們了!你們白白給我受了教育,我卻變成這樣不孝不悌不仁不義之人了!爹娘!你們白養了我,你們白疼了我!」
  翠屏見若鴻如此傷心,也陪在旁邊掉眼淚。掉了一陣淚之後,她才振作了一下,又對若鴻說:
  「娘走了之後,我的身子就越來越差了,去年年底,大夫跟我說……」她壓低了聲間,不讓正在燒飯的畫兒聽到。「我挨不過今年了。所以,我再也沒法子了,我必須把畫兒和爹娘的牌位交給你!……所以,我們才這樣山啊水啊的來找你了……」「什麼?」若鴻大驚,抬頭看著翠屏。「不會!不會!」他大聲說:「你已經到了杭州了,我給你找最好的大夫,吃最好的藥!不管你生了什麼病,我會治好你,我一定會治好你……」他喉中嘶啞,各種犯罪感,像一把利刀,把他劈成了好多好多碎片。「翠屏,你找到我了,你不要再東想西想,讓我來吧!」「可是,你已經有了新媳婦了!」翠屏溫婉而認命的說:「她長得好標緻,跟你站在一起,真是再搭配也不過了!我……我又醜又老,又生病,我這就收拾收拾回鄉下去,不打擾你們了!畫兒,就交給你了!」說著說著,她就開始整理包袱,把畫兒的衣服拿出來,把自己的再包回去。
  「你要做什麼?」若鴻問。
  「我馬上就走,再耽擱,天就黑了!」
  畫兒已淘好米煮上了,一轉身,聽到翠屏的話,嚇得魂飛魄散。奔過來,她就一把抱住了翠屏,哭著大喊:
  「娘!你去哪裡?你去,我也跟你一起去!」
  「畫兒!」翠屏扯著她的手。「娘把你交給你爹了,以後跟著爹好好過日子,要孝順爹,要聽那個什麼什麼阿姨的話……」「不要!不要!」畫兒狂叫著,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著若鴻:「爹!求求你不要叫娘走!求求你!爹!你知道我們這一路怎麼走過來的?多少次我和娘都以為永遠走不到了!我們的腳磨破了,腳跟起水泡了,好幾天餓得沒東西吃,上個月遇到大風雪,把我和娘刮到山崖底下去,晚上又冷又餓,娘只能抱著我,兩個人一起發抖到天亮……每次走不下去了,快要死掉了,娘就和我說:沒關係,快找到爹了!找到爹就好了!……爹,我們終於找到你了!可是,你怎麼不要我們呢?」
  「畫兒!」若鴻掉著淚痛喊:「爹沒有不要你們!爹要的!要的!一定要的!」他撲上前去,一把就扯下了翠屏手中的包袱:「你哪裡都不許去!你給我躺下,好好靜養,好好休息,什麼話都別說了!」「可是,若鴻,你那個新媳婦會生氣的……」
  「那……那是我的事!」他注視著翠屏:「你聽我還是不聽我?」「聽!聽!聽!」翠屏慌忙說,一直退一床邊去坐下,眼光怔怔的,溫馴的凝視著若鴻。那種「丈夫是天」的傳統信念,使她什麼話都不敢再說了。
  畫兒定了心,就忙忙碌碌的去擺碗筷。那米飯的香味,瀰漫在室內。若鴻看著碗筷,想到芊芊了。芊芊這名字,又是一把尖利的刀,刺進內心深處去。芊芊,芊芊,我用什麼面目來見你呢?用什麼立場來對你說話呢?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5 00:00:58

第19節

  芊芊已經無家可回,也無處可去,她只能去一個地方:煙雨樓。因而,這天下午,整個醉馬畫會,都知道梅若鴻的事了。大家都那麼驚奇,因為和若鴻認識五年來,從來沒人聽說過他在老家有妻子。見芊芊哭得像淚人一般,不禁人人痛罵若鴻。談起芊芊和若鴻「結婚」的經過,更是群情激憤。子璇擁住了芊芊,不住拍著她的肩,說:
  「不管怎麼樣,我們會支持你!相信我!這兒全是你的朋友,我們會幫助你,不會袖手旁觀的!你先在我這兒住下來,看若鴻要怎樣給你一個交代,給大家一個交代!」
  「我不敢相信這件事,」陸秀山跳起來說:「我要去水雲間,看看若鴻那個老婆和孩子!」「我跟你一起去!」葉鳴說。
  「我也去!」沈致文說。
  「要去,就大家一起去!」子默說。
  結果,醉馬畫會全體會員,包括了谷玉農,全都去了水雲間,把芊芊留在煙雨樓照顧眾望。他們去了很久,回來的時候,人人臉色沉重。他們沒有告訴芊芊,因為翠屏又暈倒了,所以大家忙著找大夫、治病、抓藥、熬藥……忙了大半天。大夫說,翠屏已經病人膏肓,不久人世了。畫兒天真的以為,有大夫了,有白米飯了,有爹了……娘就「一定一定」會好的!那種天真和喜悅,使每個人都為之鼻酸。而若鴻,眼睛紅腫,眼白佈滿了血絲,頭髮零亂,神色倉皇,真是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他追在大夫身後,不住口的說:
  「你救她!你治她!不論要花多少錢,我去賺!我去拉車,我去做苦力!我給她買最好的藥!你不要管價錢,你只要開方子!你一定要治好她的病!」
  醫生開了方子,又是射干,又是麻黃,又是人參……子默一看,就知道藥價不輕。當下,就拉著眾人,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湊給若鴻先應急。若鴻此時,已不再和子默鬧脾氣,也不再推三阻四,拿了錢就去抓藥。翠屏勉強支撐著虛弱的身子,還想起身招待眾人。畫兒倒茶倒水,又照顧爹又照顧娘,像個小大人似的。眾人原是去水雲間,準備興師問罪的,結果,看了這等淒慘狀況,竟無人開得了口。最後,子璇才對若鴻說了一句:「今晚,你最好抽空來一趟煙雨樓,芊芊在我那兒,以後到底要怎麼辦?必須好好的談一談!」
  晚上,若鴻趕到了煙雨樓。走進大廳,只見眾人都在,只是沒見到芊芊。「芊芊呢?」若鴻痛苦的問:「她不要見我,是不是?」
  「芊芊太生氣了,她實在沒有辦法面對你!」子璇說:「我們都曾親眼目睹,她為了和你這段感情,怎樣上刀山,下油鍋,拼了命去愛,現在,你如果不給她一個合理的交代,我們都為她抱不平!」「你為什麼不早說呢?」子默問:「你為什麼要隱瞞家裡有老婆這件事呢?」「我不是故意隱瞞!」若鴻心慌意亂的說:「我只是以為,翠屏屬於太早的年代,去提它,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那年,我才十五歲呀!十五歲根本是個孩子,家裡弄了個大姑娘來,叫我拜堂,我就拜了堂!十六歲我就離開家鄉,這才真正開始我的人生!我一直認為,十六歲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分水嶺,十六歲以前和十六歲以後,完全是兩個時代!兩個時代怎麼會混為一談呢?十六歲以前,遙遠得像上一輩子,是我的『前生』,十六歲以後,才是我的『今生』呀!我怎樣都沒想到,『前生』的翠屏,會跑到『今生』來呀!」
  眾人聽提一愣一愣的,都瞪大了眼。
  「所以,你就把翠屏完全給忘了?」子璇問。
  「也不是這樣,她常常在我腦中出現,她的名字,也常常衝到了我嘴邊,幾次三番都想對芊芊說,又生怕造成對芊芊的傷害,就嚥下去了。你們記得,以前大家說要集體追芊芊,只有我退出,我說我是『絕緣體』,好端端的,我為什麼說自己是『絕緣體』,就因為翠屏在我的記憶裡呀!」
  「原來,『絕緣體』三個字,代表的意思是『我已經結過婚了』,這種啞謎,我想全世界沒有一個人猜得透!」鐘舒奇跌腳大歎。「現在,弄成這樣的局面,你到底要怎麼辦呢?」
  若鴻痛苦莫名,喟然長歎,咬咬牙說:
  「弄到這個地步,我已經裡外不是人,怎麼做都是錯!我完全不敢奢望芊芊的諒解,因為,僅僅是諒解還不夠,你們都見到了翠屏和畫兒,病妻弱女,飢寒交迫的來了!翻山越嶺,千辛萬苦的來找尋我這個唯一可依靠的人!我這一生,過得如此自私,不曾對父母兄弟、朋友、家人……負過一點點責任……此時此刻,我如果選擇了芊芊,遺棄翠屏,那我還算個人嗎?還有一點點人性嗎?」
  「這麼說,」葉鳴衝口而出:「你選擇了翠屏,放棄了芊芊嗎?」「你要芊芊到哪裡去呢?」陸秀山急急接口:「她已經山為證,水為媒,被我們這些腦筋不清不楚的大小『醉馬』,作儐相、作人證的嫁給你了!你現在可不能說不管就不管!」
  「我給你一個建議,」谷玉農往前邁了一大步,認真的說:「你學我吧!你趕快和翠屏辦個離婚手續,離了婚,你還是可以照顧她,就像我還不是照顧子璇,愛護眾望……離婚手續也很簡單,像我上次一樣……」
  若鴻挺了挺背脊,痛楚的吸了口氣。
  「我如果和翠屏離婚,那比殺掉她還殘忍!她腦筋單純,會以為被我『休了』!她代我盡孝,侍奉雙親,代我撫育畫兒,十年茹苦含辛,我不能恩將仇報,去休了她!何況,她現在病成這樣,哪裡禁得起這種打擊?而芊芊……」他頓了頓,心痛已極的閉了閉眼睛,嚥了一口口水。
  「她畢竟年輕、健康又美麗……」
  芊芊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房門口,面色慘白如紙。
  「所以,我禁得起打擊!」她冷冷的、淒厲的接口:「我對你無恩無義,所以,你可以把我休了!」
  眾人都驚訝的抬頭,看著芊芊。
  若鴻大大一震,深刻的注視著芊芊,無盡的哀求,無盡的祈諒,全盛在眼睛裡。但,寒透了心的芊芊,對這樣熱烈的眸子已視若無睹。她點點頭,冷極的說:
  「我懂了!我都明白了!這就是你的選擇,你的決定!選擇得好,決定得好,有情有義,合情合理,我為你的選擇喝彩!」「芊芊,不是的!」若鴻沉痛的說,千般不捨,萬般不捨的瞅著芊芊。「我不是在做選擇,我對你的愛,早已是天知地知,人盡皆知!現在不在考驗我的愛!追隨自己的愛而去,好容易!追隨自己的責任感,好艱難!」
  「太好了!」芊芊更冷的說:「你終於有了『責任感』了,我為你的『責任感』喝彩!」
  「芊芊!」子璇急了,忍不住插進嘴來:「你不要生氣!現在生氣沒有用,要好好談出一個結果來呀!」
  「可能有結果嗎?」芊芊掉頭看子璇:「他現在的想法是,芊芊什麼都可以原諒,什麼都可以包容,永遠會支持他,維護他!所以,芊芊可和翠屏和平共存,以完成他梅若鴻的『責任感』,成全他梅若鴻不遺棄糟糠之妻的偉大情操!他就是這樣一廂情願,只為自己想的一個人!他根本不管我的感覺和我的感情!對這樣一個男人,我的心已經徹底的死了!」
  「你是這樣想的嗎?」子璇問若鴻:「你希望『兩全』,是不是?你希望芊芊包容和原諒,是不是?」
  若鴻呆呆站著,淒然不發一語。
  「如果不能『兩全』呢?」子默著急的問。「如果芊芊能原諒你,但做不到二女共事一夫,你只能在兩個女人中選擇其一,你選擇誰?」
  若鴻怔怔的看著芊芊,仍然不發一語。過了好半天,才傷痛的說了句:「這不是選擇題,如果我有權利選擇,我所有的意志和感情,都會選擇芊芊,問題是我已無權選擇!」
  「你現在才知道你無權選擇!」芊芊大聲的痛喊著,「你十年前,就已經沒有權利選擇了!」她咬咬牙,橫了心。臉色由憤怒而轉為冷峻。「好,好,好!好極了!從今以後,我跟你這個人一刀兩斷,永不來往!你的前生也好,今生也好,來生也好,隨你去自由穿梭,都和我了無瓜葛!我再也不要聽到你的名字,再也不要見到你的面孔,再也不要和你說任何一句話!再也不要接觸與你有關的任何一件事情!」她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來,是她和若鴻的結婚證書,她舉起證書,說:「這是我們的結婚證書,在場諸人,都是我們的見證!現在,仍然天地為憑,日月為鑒,仍請在場諸君,作為見證……」她三下兩下,把證書撕了。撕得好碎好碎,跑到窗前去,往窗外一撒,碎片如雪花般隨風飛去。「愛情婚姻,灰飛煙滅!我把結婚證書撕了,從此結束我們的婚姻關係,斬斷我對你的癡情!」大家都怔住了,被芊芊這份堅決和氣勢震懾住了,大家看著芊芊撕證書、撒證書,竟無人阻止。
  若鴻神情如癡,雙眼發直,身子釘在地上,像一座石像。他注視著窗外那如雪片般飛去的碎紙,喃喃的說:
  「撕不碎的!燒不掉的!斬不斷的!風也吹不走的……」
  芊芊震動了一下,神色微微一痛,立刻就恢復了原有的冷漠。她高昂著頭,不再留戀,不再遲疑,她大踏步衝向門外,絕塵而去。滿屋子的都震懾著,也沒有人要阻止她的腳步。
  芊芊當晚就回到了杜家。在全家人的驚愕與悲喜中,她毫不猶豫的跪倒在杜世全面前:
  「爹!你說的種種,都對了!我用我的生命和青春,證實了你當初的預言!現在,我回來了!請你原諒我的年輕任性,一意孤行!我已經受盡苦難,萬念俱灰,唯一可以投奔的,仍然只有我的爹娘!爹,不知道你還肯要我嗎?還願意收回我嗎?」杜世全看著那飽經風霜,身心俱疲的芊芊,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把她緊緊緊緊的摟在胸前,眼裡,溢出了兩行熱淚。
  一邊站著的意蓮,早就哭得唏哩嘩啦了。
  三天後,芊芊隨著杜世全和意蓮小葳,全家都去了上海。她給子璇的信上,這樣寫著:
  「心已死,情已斷,夢已碎,債已了!所以,我走了!水雲間裡的點點滴滴,一起留下!煙雨樓裡的種種情誼,我帶走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5 00:01:25

第20節  

  芊芊走了,把歡笑也帶走了。
  若鴻從他的「天上』,又落到「人間」來了。忽然之間,他的身邊,有個病得奄奄一息的妻子,有個年幼而營養不良的女兒。家庭的責任,就這樣沉甸甸的對他壓了過來。翠屏的病,需要龐大的醫藥費。食衣住行,以前都有芊芊打點,不要他過問,而今才知道,柴米油鹽醬醋,居然件件要錢。他不能一天到晚靠子默他們幫忙,他必須靠自己!這是繼「上班」之後的另一次,他開始為生活「出賣自己」!也和「上班」的情形一樣,他弄得自己焦頭爛額,狼狽不堪。
  這次,是「墨軒」字畫社的老闆,受不了他一天到晚拿著畫來「押錢」,給他出了一個主意。既然會畫畫,何不到西湖風景區去擺個畫攤?給遊人畫人像!現在的西湖,正是春光明媚,鳥語花香,遊人如織的時候,生意一定不錯!若鴻考慮了兩三天,在生活的壓力下低頭了。擺畫攤就擺攤吧!總比上班好!上班要和船名貨名打交道,擺畫攤還不離本行!於是,收拾起自己的驕傲、收拾起零亂的心情、收拾起對芊芊椎心刺骨的相思和罪疚……不能想,什麼都不能想了,唯一能想的,是怎樣才能治好翠屏的病?怎樣才能給畫兒一個安定的家?他去擺畫攤了,日出而作,日沒而息。一天工作八小時,這才知道,擺畫攤也是一門學問,常常枯坐在那兒一整天,乏人問津。他只收費一張畫像三角錢,居然有遊客跟他討價還價,好不容易畫了,對方還嫌畫得不好!前幾天,他完全不兜攬生意,採取「願者上鉤」的方式,竟然沒有「願者」!然後,他只得採取「叫賣」的方式,豎著「人像速描」的牌子,擺著畫架,嘴裡還要吃喝著:
  「畫人像!畫人像!嘿!一張三毛!不像不要錢!」
  這種生活,不是若鴻的個性所能忍受的。什麼驕傲自負,壯志凌雲,不可一世,海闊天空……全都煙消雲散。一文逼死英雄漢!他這才體會「一文逼死英雄漢」這句話的意義。
  若鴻的人際關係,本來就很糟。自從擺畫攤之後,和遊客間的糾紛,真是層出不窮。有的遊客畫了像,不肯付錢,硬說畫得不像。有的遊客付一張畫像的錢,來了一家妻兒老少七八口!有的遊客說把他畫得太醜了,有的遊客說把他畫得太胖了,有的又說他畫得太瘦了……從沒有一個人誇讚他一句,說他畫得好。他這樣畫著畫著,越畫越自卑,越畫越沒興致,越畫越蕭索……最怕是碰到熟人,驚訝的說一句:
  「梅先生,你現在……在幹這個啊?」
  怎會把自己弄成這樣呢?更糟的是,碰到另一種熟人,對他左打量右打量,問上一句:
  「你不是杜家的女婿嗎?你……夫人可好?」
  每當這時,若鴻就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下去。覺得自己的尊嚴,已被人踐踏成泥。自己的心,已經被亂刀剁成了粉。芊芊!芊芊啊!你可知我現在的處境?此生此世,還可能化解嗎?……不行!他用力的甩甩頭,不能想芊芊!想了芊芊,更無心擺畫攤了,要想翠屏!翠屏是世上最可憐的女子,二十歲的青春年華,嫁給人事未解的他,不到一年,他就隻身遠去,讓翠屏守了十年活寡。上要侍奉公婆,下要撫育幼女。再經過水災、變故、死亡……種種悲劇,弄得自己百病纏身,還要千山萬水的把父母的牌位,和無依的幼女給他遠迢迢送過來。世間怎有這樣的悲劇人物!老天啊!和他梅若鴻只要沾上邊的女子,就是人間至慘的悲劇了!他真的是個災難,是個禍害呀!若鴻就在這種身心雙方面的煎熬中,去忍氣吞聲的擺畫攤。總算,能多多少少賺到一些錢,來付翠屏的醫藥費。但他每次受了氣回家,臉色就難看到極點。常常摔東西,砸畫板,捶胸頓足,對著窗外的西湖大叫:
  「為什麼我梅若鴻到今天還一事無成?為什麼我淪落到必須擺畫攤為生?為什麼人生這麼艱難?為什麼人年紀越大,快樂就越少,痛苦就越多?為什麼要這麼辛苦的活著?為什麼?為什麼?……」翠屏和畫兒都嚇壞了,母女倆緊抱在一起,淚汪汪的看著若鴻發瘋。翠屏雖是個鄉下女人,沒受過教育,但是,已經歷了太多生離死別,對人生的痛苦,體會得特別強烈。每當若鴻發脾氣,翠屏總是謙卑的,手足失措的,在那兒不住的說「對不起」,這使若鴻更加毛躁,咆哮著大吼:
  「不要說對不起!我並沒有罵你,你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哭哭哭!你為什麼老是哭!」「是!是!是!我不說,我不說……」翠屏手忙腳亂的擦淚。「我也不哭,不哭……我只是好抱歉,害你和芊芊姑娘分手,又要吃那麼貴的藥,花那麼多的錢……」
  「不要提芊芊……」若鴻更大聲的吼著,暴跳如雷了:「不要對我提芊芊!一個字都不要提……」
  「爹!」畫兒衝過來,哭著推了他一把,生氣的嚷著:「我和娘走了那麼遠的路來找你,可是你這麼凶!娘已經生病了,你還要罵她!你不知道她多想討你喜歡……你,你,你……你一定不是我爹!」畫兒這樣一說,若鴻整個洩了氣。看著畫兒那張雖瘦小,卻美麗的臉龐,想著她小小年紀所受的苦難,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晚,他坐在屋外西湖湖岸的小木堤上發呆,畫兒怯怯的走上前來,給他送上一杯熱茶。
  「爹!我錯了!我知道你好努力的去賺錢,要我和娘過好日子!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該說你不是我爹!如果你不是我爹,怎麼會這樣疼我們,照顧我們呢?」
  他把茶杯放在地上,把畫兒緊抱在胸前。淚,竟奪眶而出了。畫兒偎著他,非常懂事的,小聲的說:
  「爹,你是不是好想好想那個芊芊阿姨?你去把她找回來,娘不會生氣的!」他搖搖頭,更緊的擁著畫兒。他無法告訴畫兒,芊芊的愛情觀,是一對一的,最恨的事,是男人三妻四妾!而水雲間,實在太小了,容不下兩個女人!即使這些理由都不存在,芊芊也已遠走,從他生命裡,永遠撤退了。留下的,只是刻骨銘心的痛,永無休止的痛……
  這天下午,若鴻在斷橋邊擺攤子。這天真是不順利極了,整個上午都沒有人要畫像,下午,好不容易有個孩子覺得希奇,付了三角錢畫像,畫了一半,竟被他的娘一巴掌打走了,把三角錢也搶回去了。若鴻的憤怒和沮喪就別提有多麼嚴重了。坐在斷橋邊,他弓著背脊,滿臉于思,愁眉苦臉……自己覺得跟個乞兒差不了多少。此時,有兩個女學生走了過來,對他評頭論足了一番。「好潦倒啊!怎麼鬍子也不刮?頭髮也不剪,倒有點藝術家的樣子!」「你看他挺落魄的,咱們算做件好事,讓他給畫一張好不好?」「不要吧!浪費這個錢,不如去買烤紅薯……」
  「我想畫嘛!合畫一張吧!問問他合畫一張能不能只算三角錢……」兩個人推推拉拉,議論不休。若鴻一抬頭,勉強壓制著怒氣,大聲的說:「好了好了,坐下吧!合畫一張,只要你們三角錢!」
  兩個女學生嘻嘻笑著,正要坐下,忽然來了一個警察,手裡拿著警棍,對若鴻一揮棍子,凶巴巴的說:
  「喂喂喂!風景名勝區!不准任意擺攤,破壞景觀,快走快走!」兩個女學生一見警察來干涉了,立刻跳起身子,坐也不坐,就逃似的跑走了。若鴻氣壞了,對警察掀眉瞪眼,沒好氣的問:「我幫遊客服務,增加遊覽情趣,怎麼會破壞景觀呢?」
  「我說破壞就是破壞!你不知道咱們斷橋是西湖有名的風景點呀?你這樣亂七八糟的坐在這兒……」
  「什麼亂七八糟,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你不服取締,還這麼凶!」警察一凶:「你再不收攤,我就砸了你的攤子,把你抓到警察廳去!」
  他就這樣和警察吵了起來,正吵著,忽然烏雲密佈,天空上,雷電交加,下起大雨來了。若鴻的畫攤,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真的「亂七八糟」了。警察揮著警棍,躲進了警車,警車呼嘯而去,又濺了他一身水。他氣炸了,對著警車狂吼狂叫:「來呀來呀!要抓要宰,要罰要關都隨你!腳鐐啊,手銬啊,全來呀……」警車早就去遠了。他收拾起破爛的畫攤,騎上腳踏車,冒著傾盆大雨,回到水雲間。一進房間,翠屏和畫兒全迎了過來,拿毛巾的拿毛巾,倒熱水的倒熱水,心疼得什麼似的。
  「看到下雨,我就急死了!」翠屏說:「生怕你淋雨,你還是淋成這樣!怎麼不找地方躲躲雨呢?」
  「爹!你快把頭髮擦擦乾,我去給你燒薑湯!」畫兒說。
  「你們不要管我!誰都不要理我!」他咆哮著,把翠屏和畫兒統統推開:「讓我一個人待著,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不然,我消失了也可以!」
  翠屏和畫兒都驚怔了一下,知道若鴻在外面又受氣了。翠屏找了件干衣服來,追著若鴻,追急了,就爆發了一陣咳嗽。若鴻一急,就對翠屏大吼著:
  「你下床來幹什麼?你存心要整死我是不是?我把什麼面子、自尊都拋下了,就為了要給你治病,你不讓自己快快好起來,你就是和我作對!」
  「我就去躺著,你別生氣!你先把濕衣服換下來好不好?」
  「濕了就濕了!」若鴻發洩的大喊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老天爺跟著大家一起來整我!不整得我天翻覆,老天爺就不會滿意啊!最好把我整死了,這才天下太平啊!」
  「爹!你不要和老天爺生氣嘛!」畫兒又嚇又慌的說:「下雨也沒辦法嘛,我和娘來杭州的路上,有次還被大雨衝到河裡去了呢!」「是啊是啊!」翠屏急切的接口,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若鴻:「兩年前,家鄉淹大水,那個雨才可怕呢,比今天的雨大得多了,淹死好多人呢……」若鴻一抬頭,怒瞪著畫兒和翠屏,暴吼著說:
  「你們的意思是說,我還不夠倒楣是不是?我應該被衝到河裡去,被大水淹死是不是?」
  母女兩個一怔,這才知道安慰得不是方向,兩個人異口同聲,急急忙忙的回答:「不是!不是!」「這是什麼世界嘛!」若鴻繼續吼著:「我已經走投無路,才擺一個畫攤,居然被路人侮辱,被警察欺侮,被老天欺侮……回到家裡來,你們還認為我的霉倒得不夠?」
  翠屏倒退了兩步,急得直咳,說不上話來。畫兒眼眶一紅,淚水就滾了出來:「爹!你又亂怪娘了!你就是這樣,一生氣就亂怪別人,亂吼亂叫,又不是我們要老天下雨的!」
  若鴻見畫兒流淚,整顆心都揪起來了。滿腔的怨恨、不平,全化為巨大的悲痛。他踉蹌的衝到屋角,跌坐在地上,用雙手緊抱住自己的頭,絕望的說:
  「一個人怎麼可能失去這麼多呢?失去尊嚴、失去友誼、失去歡笑、失去信心、失去畫畫、失去芊芊……啊,這種日子,我怎樣再過下去呢?」
  翠屏呆呆的注視著若鴻,她雖聽不懂若鴻話中的意義,但,對於他那巨大的痛苦,卻一點一滴,都如同身受。
  這天夜裡,雨勢仍然狂猛,風急雨驟,如萬馬奔騰。
  半夜裡,翠屏悄悄的起了床,不敢點燈,讓自己的視線適應了黑暗,才摸黑下了床。對畫兒投去依依不捨的一瞥。再對縮在牆角熟睡的若鴻,投去十分憐惜的、愛意的目光。她心中有千言萬語,苦於無法表達。走到畫桌前面,在閃電的光亮中,看到了那兒供奉著的牌位。她對牌位恭恭敬敬的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爹!娘!請在天上接引我,媳婦和你們團聚了!就不知道若鴻明不明白,我多希望他過得好!我沒有怪他,但願他也不會怪我,我不能再讓他為我受苦了!」
  她站起來,再對若鴻跪下,磕了一個頭。
  「若鴻,畫兒就交給你和芊芊了!」
  拜別已畢,她摸索著走到房門口,打開房門,筆直的走了出去。風強勁的吹著她,雨嘩啦啦的淋在頭上,她筆直的往前走,往前走……她再也不怕淋濕了,再也不怕生病了,西湖就橫躺在水雲間前面,閃電把水面畫出一道道幽光,她走過去,走過去……撲通一聲,落進了水裡。冰涼的水,立刻把她緊緊的擁抱住了。畫兒被門聲驚醒了,豎著耳朵一聽,風吹著門,砰砰砰的打著門框,雨嘩嘩的響,被掃進了房裡。
  「娘!」她叫,伸手一摸,摸了個空。「娘!」她大叫,咕咚一聲滾下了床。若鴻驚醒了,跳了起來。
  「爹!娘不見了!」畫兒尖叫起來:「外面好大的雨!娘不見了!爹!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若鴻跳起身子,對著大門就衝了出去,嘴裡發狂般的慘叫著:「翠屏!你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要懲罰我!你回來!回來!回來呀!求求你!回來呀……」
  「爹!等等我!」畫兒跌跌衝衝的奔過去,摸索到若鴻的手,她握緊了若鴻,對那黑夜長空,也發出了悲切的哀號:「娘!你回來呀!娘!你不要畫兒了嗎?娘!回來呀!回來呀……」若鴻和畫兒,喊了整整一夜。把附近方圓幾里路,都已喊遍,喊得喉嚨啞了,無聲了,翠屏不曾回來。
  第二天,風停雨止,陽光滿天。翠屏的死屍,在水雲間旁幾步路之遙的地方,被村民們撈了起來。她面目祥和,雙目緊閉,不像一般溺死者那麼浮腫可怖,她,像是安安靜靜的睡著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5 00:01:40

第20節

  七月十一日,韓青退役了。
  回到屏東老家,他只住了三天,就僕僕風塵,直奔台北。暫時住在也剛退役的徐業平家,他開始瘋狂般的找工作。此時,方克梅已經嫁了,徐業平心灰意冷之餘,正發狠的準備托福考試,預備出國了。沒有一個人像韓青這樣瘋狂,他在退役前,寄出了兩千封求職信,而在接踵而來的一個月以內,又馬不停蹄的去應徵、面試、考試了數十家公司,徐業平罵他是「狂人」。可是,當一九八一年的八月,他已同時被三家大企業公司錄取,只等他自己來選擇,該進那一家公司去工作。
  鴕鴕和他的重聚,帶來的是椎心般的痛楚。他開始深深體會到鴕鴕信中所說的一切,她變了!變得成熟,變得穩重,變得高貴,變得深謀遠慮……變得那麼多,以至於,他痛楚的感到,她和他之間,已那麼陌生了。陌生得過去的點點滴滴,都恍如一夢。當他必須在三個工作中選一個的時候,他唯一的意念,仍然是「找一個高薪的工作,和鴕鴕馬上結婚。」可是,在徐家,鴕鴕和他單獨的、懇切的深談了一次:
  「當你決定工作的時候,最好不要考慮我,只考慮你自己,適合於什麼工作。」「我怎能不考慮你?」他懊惱的大叫:「我是為了你才這樣到處亂撞,為了你才考慮待遇,工作性質,工作環境,和工作地點!」他深吸口氣,不要叫,不能叫,要跟她好好談,要表示風度,要表示「成熟」。他開始沉痛的正視她,一本正經的問:「鴕鴕,你還要不要嫁給我?」
  鴕鴕凝視他,真切的凝視他。
  「我以為我給你的信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不清楚。」他搖頭。「完全不清楚。鴕鴕,你說了兩種可能性,一是嫁給我,用你四十年的生命來補報我。一是離開我,等野倦了,再回頭來瞧瞧舊巢。現在,」他握住她的手。「你到底選擇了哪一樣?」她想把臉轉開。「韓青,我想……我配不上你!」她掙扎著,囁嚅著說:「你就……放了我吧!」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面對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再愛我了,不再要我了!對嗎?」他有了幾分火氣。「你的意思是,四年間點點滴滴,都要一筆勾銷了,是嗎?看著我!準確的回答我!不要再用模稜兩可的句子來搪塞我!」
  「韓青!」她喊了出來,被迫的面對著他。「我剛剛才大學畢業,我還不想結婚!我想,我從頭到底就沒有穩定過!我對我自己善變的個性太害怕!而你,韓青,你如此純真,一直純真得像個小男生!你正視一下我們的前途吧,如果我們真結婚了,會幸福嗎?會幸福嗎?」「為什麼不會?」他用力的問:「只要我們相愛,為什麼不會?」「相愛是不夠的!」她終於有力的說了出來。「韓青,兩個生長自不同環境的人,要結為夫妻,共同去生活數十年,並不僅僅是相愛就夠了!還要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目標,共同的朋友,共同的社會階層,共同的境界,共同的生活水平,……否則,愛情禁不起三年的考驗,就會化為飛灰!韓青,你看過愛得死去活來終於結合的夫妻,卻在數年後反目成仇而離婚的例子嗎?……」「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們沒有絲毫共同點?」
  「以前,我認為我們有。那時,我是一個單純調皮的大學女生,你是個單純調皮的大學男生!那時,我們的確是在同一個水平上。我們的愛好興趣都很接近,彈吉他,唱民歌,批評教授,埋怨社會,什麼事都不懂,卻目空一切!真的,韓青,那時的我們就是這樣的,所以我們會相愛。可是,現在,什麼都不同了。」「怎麼不同了?」他追問:「除了一件,你變得現實了!你開始追求物質生活了!」她抬眼看他,淚水沖進了眼眶。
  他立刻後悔了。「原諒我!」他說,握緊她。「你使我心亂如麻,你使我口不擇言,我並不是要諷刺你,我只想找出我們之間問題的癥結!」「你說對了!」她含淚點頭。「我變得現實了!我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絕對趕不上琴棋書畫詩酒花的生活!我知道送一束玫瑰花也要你有錢去買一束玫瑰花!我知道當兩個人望著月亮互訴愛情的時候必須先吃飽肚子!我知道你要一個如詩如夢,飄逸美麗的妻子,絕不要一個蓬頭垢面洗衣擦地板的女人……」「停!」他說:「我們的問題歸納到了最後一個字:錢」
  她深深搖頭,深深深深的搖頭,她注視他的眼光,如同注視一個不解事的、天真的孩子。
  「並不是那一個字。韓青,或者說,不止那一個字。還有其他很多東西。例如,我花了很多時間學英文,學法文,我一直想去歐洲,一直想寫點什麼。你認為,我這種人——我並不是說我很高貴,我只是強調我就是這樣一個人,能不能到屏東一個小鄉鎮上,去當個心滿意足的雜貨店老闆娘呢!去當你父母的乖兒媳婦呢!」
  韓青面色轉白了。「我從不以我的家庭為恥辱!」他正色說。
  鴕鴕的臉色也轉白了。
  「假若你認為我說這句話,是表示我輕視你的家庭,那麼,我們兩個的境界就已經差得太遠了!」她沉痛的說,把手壓在胃上,她的情緒一激動,那胃就又開始作怪了。「我從來沒有輕視過你的家庭,我只是舉個例子,表示我們之間,還有許多以前根本沒有去想過的問題!人,不是可以離群獨居的,人是除了夫妻關係之外,還要有父母,親戚,朋友,和社會大眾的!你……你……」她說不清楚,淚水就奪眶而出:「你根本不瞭解我!」她站起身來,往門外就衝去。
  「慢著!」
  他大踏步走過去,攔住她,他的眼眶漲紅了,眼光死死的盯著她:「我知道我們之間已有距離,不過,世界上沒有跨不過去的距離。我只問你最後一句話;」他深吸口氣:「鴕鴕,你還愛我嗎?」淚珠從她面龐上紛紛滾落。
  「這就是我最大的煩惱!」她坦白說:「韓青,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愛你!從來沒有!」
  他靜靜的看她,認真的看她,深深的看她,看了好久好久,然後,他說:「謝謝你!鴕鴕。謝謝你這句話。我或者很天真,我或者很幼稚,我或者還沒有成熟,我或者不能給你安全感。但是,只要有你這句話,我的信心永不動搖。鴕鴕,你幫我做了一個決定,現在有三個工作等著我去做,其中只有一家公司在南部,我決定回南部去工作了。我想,我現在也很脆弱,我要回到一個寵我的家庭裡去。然後,我在南部打我的天下,你在北部打你的天下,我們暫時分開,讓我們兩個都認真的考慮一下,我們還有沒有結合的希望。」他喉中哽了哽,唇邊卻浮起一個微笑。「鴕鴕,你知道三天後是什麼日子?」
  「我知道。」她也微笑起來,雖然淚珠仍然晶瑩的掛在面頰上。「八月二十四日,我們認識,整整四十六個月了。」
  「當我們有一天,慶祝我們認識四十六週年的時候,我希望你會對我說一句,你從沒後悔嫁給我!」他說。眼睛又閃亮了,面龐上又綻滿了希望的光彩。「鴕鴕,記得我服役前夕,你在我枕上留條子,你寫著:『青,你要回來娶我,你一定要回來娶我!我等你!我一定等你!』你還寫著:『我一字一淚,若神天上果有知,願你成全我的心願,我願棄名利,拋世俗,只願與你比翼雙飛,此生此世。』瞧,我都會背誦了。鴕鴕,你還記得嗎?」「是,我記得。」她眼中又蒙上了淚影,聲音裡迸裂著痛楚。「記得每一句誓言,記得每一個片段,記得每一個細節……記得所有的點點滴滴。」「但是,那些山盟海誓,總不會隨風飄散吧?大學生的戀愛,再怎麼不成熟,總不會只是兒戲吧?」
  「不。韓青。」她咬緊牙關,蹙著眉,試著想讓他瞭解。「我並沒有否認我們過去的愛,我並沒有想抹煞我們那四年,你也知道,在這四年中,我做了多麼完整的奉獻,你一直是我生活中的重心……」「現在不是你生活的重心了!」他終於忍不住衝口而出。「鴕鴕,」他深沉的說,語氣鄭重,眼神愁苦。「坦白告訴我吧!不要用『成長』『境界』『成熟』這種大題目來擋住我的視線,坦白的告訴我,你生命裡又有了別人,是嗎?我們之間有了第三者,是嗎?」她深吸了一口氣。沉吟了片刻。
  「你知道,我們之間一直有第三者,我不否認,目前還有別人在追求我。可是,這些年來,我並沒有背叛過你,也沒有隱瞞過你什麼,是不是?我一直是很誠實的,是不是?那些第三者,也從沒把我們分開過,是不是?」
  「那麼,」他屏息說:「我們的問題,確實是在我『不夠成熟』、『沒有長大』、『不能給你安全感』上?」「是。」「經過那麼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愛以後,用這些理由來分手,會不會太牽強了?」他激烈的說,立刻,他又後悔說這幾句話了,是的,他還不夠成熟,說這幾句負氣的話,就表示他還沒成熟!他深深歎了口長氣,接著說:「好!我承認我不夠成熟!但是,鴕鴕,」他加強了語氣:「等我!等我!」他低語,熱烈而誠摯,每個字都挖自肺腑深處:「等我,我會很快的追上你的境界!走入你那個成人的世界!等我來娶你!我相信,將來帶你去巴黎的,不會是別人!一定是我!現在,我離開你,讓你一個人去思考,讓我一個人去奮鬥……我想,我們都需要冷靜,都需要『孤獨』一陣……」
  「就像那個暑假,你拚了命去打工一樣。」她回憶的說,唇邊浮起溫柔的微笑,眼底流露著欣賞的光華。「你知道嗎?韓青,那是你最深刻打進我內心去的一次!你那麼堅強,高傲,瀟灑。整個暑假,你離開我,讓我去面對自己!」
  「現在,又是一次,該我堅強瀟灑的時候了!」他淒苦的微笑起來。「最起碼,我還懂得一件事,『愛』一個人,不要去『纏』一個人,奉獻自己,而不要去左右對方的意志!」
  她仰著頭看他,眼睛閃著光彩。
  「你知道嗎?」她由衷的說:「你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愛的!」「你知道嗎?」他也由衷的說:「你也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愛的!」他們又相對注視,彼此都在彼此身上、臉上,看到那些逝去的歲月,看到那些已過去的歡樂,看到那些數不清的誓言,看到那些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愛。終於,韓青沉痛的把手壓在她手上,握緊她,痛楚的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來:
  「鴕鴕,我們是怎麼了?我們到底是怎麼了?如果我們還相愛,如果我們還彼此欣賞,是什麼東西把我們隔開了?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鴕鴕虛弱而誠實的回答。「我想,這樣東西的名字可能就叫『考驗』,我們還需要一段時間的考驗,才知道是否能共享未來。」「難道四年多的考驗還不夠?」
  「那四年,我們並沒有面臨『考驗』,我們只是忙著去『戀愛』!如今,除了戀愛之外,我們要面對的真實人生,這才是最重要的!韓青,我在信裡寫過,成長的每個步驟都很痛苦,這考驗也是痛苦的,熬過了,我們在人生的境界裡,就真正可以所向披靡了。熬不過,你就還是個大學小男生!而我……」「你已經不是個大學小女生了。」他接口。
  「是的。」她含淚點頭。
  「好!」他堅決的說:「給我時間!讓我長大!讓我來通過這段考驗!讓我向你證實我自己!」然後,他又瞅了她好一會兒,就猝然轉開身子,大聲說:「在我『纏』住你以前,快走吧!」她揮去淚痕,再凝望了他的背影一眼,轉身欲去。
  「鴕鴕!」他背對著她說:「我愛你!永遠愛你!」
  她收住腳步,怔了怔。然後,她飛奔回來,從背後抱住他的腰,把濕漉漉的面頰緊貼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又輕又快的說:「謝謝你能瞭解我,謝謝你能體貼我,謝謝你能為我去單獨奮鬥,謝謝你能這麼深切的愛我,謝謝你給了我最快樂的四年,謝謝你一切的一切!」
  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回頭去看她,不讓自己再去抓住她。而淚水,卻極不爭氣的往自己眼裡衝去。他覺得心碎了,心完完全全的碎了。不知怎的,他就覺得這場面像是在訣別似的!她那一連串的「謝謝你」讓他每根神經都絞痛了,他真想對她大喊:「不要謝我,只要嫁我!」
  不行!他知道。如果他這樣說,她會輕視他!她會認為他膚淺,幼稚、不成熟。而現在,他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被她輕視。他的腰桿筆直,身子僵硬,站立在那兒!他像個石像般動也不動。然後,她又在他耳邊低語:
  「如果你耳朵癢的時候,不妨打個電話給我!」然後,她說了最後一句:「再見了!韓青!」
  「再見了,鴕鴕!」他也啞聲回答,依舊沒有回頭。
  她放開他,轉身飛奔而去了。
  他依然挺立在那兒。聽著她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失……似乎一步一步消失到了世界的盡頭。每個腳步都踩碎了他的心,不知怎的,他就覺得整顆心都撕裂了,都粉碎了。
  人類的悲哀,就在於永遠不能預知未來。假若韓青那時能知道以後會發生的事,恐怕他寧可被她輕視,寧可「纏」住她,也不會放她走的。但是,他不能預測未來,他竟然不能預測未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5 00:01:57

第21節

  兩天後,韓青回到了屏東,開始就任於某產物有限公司。受訓一個月後,立即被編為正式職員,負責推展業務方面的工作。韓青又像那個暑假一樣,進入了一種「瘋狂」的工作狀態中。從早上八點鐘上班,他下班後再加班,總要忙到晚上十點十一點,回到家裡,往往都已三更半夜。韓青的父母,用慈愛的胸懷迎接著這在外已流浪多年的兒子,兩老從不問什麼,只在韓青晚歸時為他煮一碗麵,早起時為他煮兩個蛋。而在他深沉黝暗的眼神中,去體會他這些年來在外面經歷過的磨練。兩老永遠讀不出韓青的心事,永遠看不透他的哀愁,更無法進入他那孤寂的內心,去瞭解他那內心中強烈的思念、渴望、痛楚,與掙扎。但是,他們用單純的寵愛,來默默的包容他,沒有懷疑,沒有要求,只有付與。兩老從不要求韓青快些「成熟」,快些「長大」!
  韓青工作得那麼累,那麼辛苦,他幾乎沒有時間給鴕鴕寫信。這段時間中,鴕鴕的來信也很少,每封都好短好短。雖然如此,韓青仍然可以深切的感覺出來,自己的心臟中,像有根無形的、細細的線,一直牽過大半個台灣,而密密的縈繞在鴕鴕的心臟上。每當夜深,這根線會忽然抽緊,於是,他會遏止不住自己,而撥個長途電話到台北,只對鴕鴕說上一句:「沒有事,只因為耳朵癢了。」
  對面會傳來一聲低低的、悠悠的歎息。聽到這歎息,夠了,他不再想聽別的。在他還沒有把握已追上她的境界,已經夠得上成熟,已經讓她在「愛」他以外,還能「尊敬」他的時候,他不想再為自己多說什麼。該說的話,似乎都在上次說完了。剩下的,只是該做的事。於是,他會默默的掛上電話,而讓無盡的相思,在無眠的長夜裡,啃噬著他的心靈。
  偶爾,他也會懷疑,鴕鴕身邊已有新人了。在過去四年中,這種事是層出不窮的。但是,如果經過這樣轟轟烈烈四年的相愛,她最後還能移情別戀,那麼,對整個的人生,韓青還能信任些什麼?不不,他把這層疑惑硬生生從心底劃掉。可是,潛意識中,這層疑惑卻也根深柢固。哦,鴕鴕,鴕鴕,鴕鴕……他心中輾轉低呼,結束這種煎熬吧!結束我們彼此的煎熬吧!鴕鴕,鴕鴕,鴕鴕!讓我相信你!讓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你!不,不能懷疑她。鴕鴕只是長大了,所以他也必須也要長大!鴕鴕會等他的,他深信,鴕鴕會等他的。他更深信,即使她又有了新朋友,她還是會回到他身邊。因為世界上沒有人能比他更愛她,沒有人能比他更寵她。四年來,她也多次想從他身邊飛去,最後,仍然飛回舊巢。這就是鴕鴕,一個永遠在找安全感,在找避風港,而又在找風浪,找挑戰的女孩!但是,他有信心,當她飛倦了,必定會飛回舊巢,不論何時,他都會張開雙臂,迎她於懷,讓她休憩下她那飛累了的雙翅。他等待著,很有信心的等待著。儘管這段等待的日子裡充滿了煎熬,他每天都要用最大的克制力,不打電話給她,(偶爾,還是打了。)不寫信給她,(偶爾,還是寫了。)但是,他總算做到一件事:不去台北「纏」她。儘管,他心底千遍萬遍的吶喊著:「鴕鴕!結束這種煎熬吧!結束這種煎熬吧!」
  鴕鴕無語。兩人間的「無線電」忽然有短路的情形。他收聽不到鴕鴕的心聲,不安的感覺把他密密圍繞著。鴕鴕啊,你為何默默無語?新的一年在煎熬中來臨了,木棉花開過又謝了。
  他瘋狂的工作有了代價,從職員升任到課長了。不能證明什麼,他不知道自己的境界有沒有追上鴕鴕?境界兩個字好空泛,是一張無法得滿分的考卷!鴕鴕啊!最起碼,你看看這張考卷吧!雖然不見得及格,我已經盡力去答題了!用我的血和淚去答題了。鴕鴕啊,你看看考卷吧!
  鴕鴕無語。鴕鴕啊,你為何默默無語?
  不安和困惑把他牢牢捆住了,而且,他恐懼了。恐懼得不敢再打電話給她,不敢再寫信給她,不敢去面對自己不知道的「真實」。然後,四月裡,他在夜半忽然驚醒了。像有個人在用線猛力拉扯他的心臟,把他從睡夢中痛得驚跳起來。坐在床上,他突然那麼強烈的感應到鴕鴕心聲:韓青,你在哪裡?韓青,你在那裡?
  他披衣下床,立即撲向電話。
  鈴響了好久,表上的時間是凌晨兩點半。不行!一定要聽到鴕鴕的聲音!鴕鴕,接電話吧!接電話吧!接電話吧!求求你!電話終於被接聽了,接電話的不是鴕鴕,而是睡意朦朧的小三。「韓青?」小三的聲音怪怪的。「你……找我姐姐?她……她……」小三的語氣含糊極了,暖昧極了。「她不在家,她……她去度假了。」「度假?」他緊張的喊:「什麼度假?」
  「哦,哦,」小三囁嚅著。「她要我們都不要跟你說的!她……她去日本了,出國了。大概一個月以後才回來!她回來後會跟你聯絡的!」電話掛斷了。他呆呆的坐在床沿上。好半天都沒有意識。然後,痛楚把他徹底打倒了,他用手緊緊的抱住了頭。殘忍啊,鴕鴕!你怎能如此殘忍?去日本了,出國了!你一個人出國嗎?還是有人和你同飛呢?當然,你不可能單獨出國度假的,那麼,是有人同飛了!鴕鴕,你忘了,你說過只和我比翼雙飛的!你說過的!他搖著頭,滿懷苦澀,滿臉都爬滿了淚水。
  好久之後,他振作了自己。忽然想起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的鴕鴕,巧笑嫣然的鴕鴕,抱著他的腰又笑又跳的鴕鴕,在海邊唱萬事萬物的鴕鴕……他把手指送到齒縫中,咬緊了自己。不,我不恨你!我不怨你!我無法恨你!我無法怨你!去玩吧!去度假吧。玩累了,這兒還是你的窩,即使有人和你同飛,我也不怨。只要你回來,我什麼都不怨,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怪!只要你回來!
  這種等待,變成煎熬中的煎熬了。
  韓青徹夜徹夜不能睡,每個思緒中都是鴕鴕,驅之不走,揮之不去。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笑著,哭著,說著………他的鴕鴕,他那讓他如此心痛,如此心酸,如此心愛的鴕鴕!他怎能這樣愛她呢?怎能呢?
  四月二十四日,又是紀念日了。
  整天,韓青的心緒都不寧到了極點。瘋狂的想念著鴕鴕。他去書店裡,買了一張雁兒歸巢的卡片,在上面寫下兩行字:
  
  「舊巢依舊在,只待故人歸!」
  
  望著卡片,他沒有寄出。卡片上有只雁子,一隻飛著的雁子。他瞪著雁子,想起一支歌,歌名叫「問雁兒」:
  
  「問雁兒,你為何流浪?
  問雁兒,你為何飛翔?
  雁兒啊,雁兒啊,
  我想用柔情萬丈,為你築愛的宮牆,
  卻怕這小小窩巢,成不了你的天堂!
  問雁兒,你可願留下?
  問雁兒,你可願成雙?
  雁兒啊,雁兒啊,
  我想在你的身旁,為你遮雨露風霜,
  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
  
  他的心酸澀苦楚,腦子裡只是發瘋般縈繞著這支歌的最後兩句:「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他把卡片丟進抽屜裡,鎖起來。但是,他能鎖住鴕鴕嗎?那愴惻淒苦之情,把他壓得緊緊的,壓得他整日都透不過氣來。「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哦!他昏昏沉沉的挨著每一分、每一秒。心底是一片無盡的淒苦。鴕鴕啊,請不要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這夜,他又無法成眠。
  瞪視著窗子,他的思緒遊蕩在窗外的夜空中。心裡反覆在呼喚著鴕鴕。腦子裡,有個影像始終在徘徊不去。一隻孤飛的雁子。孤獨,孤獨,孤獨!有一段時間,他就這樣徹底的體會著孤獨。然後,忽然間,他耳畔響起了鴕鴕的聲音,那麼清晰,清晰得就好像鴕鴕正貼在他耳邊似的,那聲音清脆悅耳,正在唱歌似的唱著:
  
  「無一藏中無一物,有花有月有樓台!」
  
  鴕鴕回來了!她從日本回來了!他知道!他每根纖維都知道。鴕鴕在呼喚他!一定是她在呼喚他!四年多來,她每次需要他的時候,他的第六感都會感應到。而現在,他的第七感第八感第九感,第十感……都在那麼強烈,那麼強烈的感應到,鴕鴕在呼喚他!他披衣下床,不管是幾點鐘了,他立即撥長途電話到袁家,鈴響十五次,居然沒有人接聽!難道他們全家都搬到日本去了?不可能!他再撥一次電話,鈴響二十二次,仍然沒人接聽。他在室內踱著步子,有什麼事不對了!一定有什麼事不對了!為什麼沒人接電話呢?他再撥第三次,還是沒人接。不對了!太不對了!他去翻電話簿,找出方克梅婚後的電話,也不管如此深夜,打過去會不會引起別人疑心,他硬把方克梅從睡夢中叫醒:「韓青,」方克梅說:「你這人實在有點神經病!你知道現在幾點鐘嗎?」「對不起。」他喃喃的說:「只問你一件事,鴕鴕回來沒有?」
  「嘉珮嗎?」方克梅大大一怔。「從哪兒回來?」
  「日本呀!她不是去日本了嗎?」
  「噢!」方克梅怔著。「誰說她去日本?」
  「她妹妹說的!怎麼,她沒有去日本嗎?」他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喉嚨口。「哦,哦,這……這……」方克梅吞吞吐吐。
  「怎麼回事?」他大叫:「方克梅!看在老天份上,告訴我實話!她結婚了?嫁人了?嫁給姓柯的了……」「哦,不不,韓青,你別那樣緊張。」方克梅說:「鴕鴕沒有嫁人,沒有結婚,她只是病了。」
  「病了?什麼病?胃嗎?」
  「是肝炎,住在榮民總醫院,我上星期還去看過她,你別急,她精神還不錯!」「你為什麼不通知我?」他對著電話大吼。
  「韓青,不要發瘋好吧!她不過是害了肝炎,醫生說只要休養和高蛋白,再加上天天打點滴,很快就會出院的!她要我千萬不要告訴你,她說她現在很醜,不想見你,出院以後,她自己會打電話給你的!你曉得她那強脾氣,如果我告訴了你,她會把我恨死!她還說,你正在努力工作,每天要工作十幾小時,不能擾亂你!」
  「可是,可是——」他對著聽筒大吼大叫:「她需要我!她生病的時候最脆弱,她需要我!」
  「韓青,」方克梅被他吼得耳膜都快震破了,她惱怒的說:「你是個瘋子!人家有父母弟妹照顧著,為什麼需要你!你瘋了!」方克梅掛斷了電話。
  韓青兀自握著聽筒,呆呆的坐在那兒。半晌,他機械化的把聽筒掛好,用雙手深深插進自己的頭髮裡,他抱著頭,閉緊眼睛去遏止住自己一陣絞心絞肝般的痛楚。思想是一團混亂。方克梅說鴕鴕病了。真的嗎?或者是嫁了?不,一定是病了。肝炎,榮民總醫院,沒什麼嚴重,沒什麼嚴重!肝炎,肝炎,鴕鴕病了!鴕鴕病了!他猝然覺得心臟猛的一陣抽搐,抽得他痛得從床沿上直跳起來。他彷彿又聽到鴕鴕的聲音了,在那兒清清脆脆的嚷著:「韓青,別忘了我的木棉花啊!」
  木棉花?他驚惶的環室四顧,牆上掛著他和鴕鴕的合照,鴕鴕明眸皓齒,巧笑嫣然。鴕鴕,你好嗎?你好嗎?鴕鴕,你當然不好,你病了,我不在你身邊,誰能支持你?誰能安慰你?誰能分擔你的痛苦?他奔向窗前,繁星滿天。腦子裡驀然浮起鴕鴕寫給他的信:
  「……願君是明月,妾是寒星緊伴,朝朝暮暮,暮
  暮朝朝。忽見湖水蕩漾,水中月影,如虛如實
  ……」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不祥的預感那麼強烈的攫住了他。他忍不住喊了出來:「鴕鴕!我來了!我馬上趕到你身邊來!我來了!」
作者: 小瑄^_^    時間: 2010-2-25 00:02:45

第22節  

  同一時間,鴕鴕躺在病床上,父母弟妹,都圍繞在床前。病危通知,是醫院臨時發出的。在下午,她的情況還很好,她曾堅持要洗一個澡,堅持要換上一身學生時代的衣服。鵝黃色襯衫,綠色燈芯絨長褲,外加一件綠色滾黃邊的小背心。躺在那兒,她就像一朵嬌嬌的小黃玫瑰花,被嫩嫩綠葉托著。鴕鴕的父母並不知道,在好幾年前的十月二十四日,她曾穿著這套衣服,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站立在一個男孩的門前。而後,她接受了一個金戒指,奉獻了她自己,成為了那男孩的新婦。那男孩名叫韓青!在這一刻,沒人知道鴕鴕心裡在想什麼,她就那麼平平靜靜的躺著,眼睛半睜半閉著,眼神裡有些迷惘,有些困惑,好像她正不懂,不瞭解自己將往何處去。她臉上有種幽柔的悲淒,很莊穆的悲淒,使她那瘦削蒼白的臉,顯得更加楚楚可憐。她縮了縮肩膀,像一隻在雨霧中,經過長途飛行後的小鳥,正收斂著她那飛累了的,不勝寒瑟的雙翅。然後,她的眉頭輕輕蹙了蹙,似乎想集中自己那已開始渙散的神志。她蠕動著嘴唇,低呼了一個名字,誰也沒聽清楚她喊的是誰。然後,她歎了口氣,用比較清晰的聲音,說了一句:「緣已盡,情未了!」接著,她用左手握住床邊的母親,右手握住床邊的父親,閉上眼睛輕聲低語:「不再流浪了,不再流浪了!」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袁嘉珮,乳名鴕鴕,在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彌留,二十五日死於肝癌,並非肝炎。年僅二十四歲!
  二十四!這數字好像一直與她有緣,她是在二十四日遇到韓青的,她彌留那天,正是他們認識五十四個月的紀念日,勉強挨過那一天,她就這樣默默的走了。
  韓青趕到台北,鴕鴕已經去了。他竟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他沒有哭,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從榮民總醫院大門出來,他只想到一個地方去,海邊。鴕鴕最愛看海,相識以來,他曾帶她跑遍台北近郊的海邊。最後一次帶她看海,是他還沒退役的時候,那天是他休假,她到新竹來看他,又鬧著要看海。他起碼問了十個人,才知道最近的海邊名叫「南寮」,他一輩子沒去過南寮,卻帶著鴕鴕去了。那天的鴕鴕好開心,笑在風裡,笑在陽光裡,笑在海浪帆影中。那天的他也好開心,笑在她的歡愉裡,笑在她的喜悅裡,笑在她的柔情裡……他曾一邊笑,一邊對著她的臉兒唱:
  
  「阿美阿美幾時辦嫁妝?
  我急得快發慌……」
  
  是的。海邊。鴕鴕最愛去的地方。
  他想去海邊,於是他去了。
  在沙灘上,他孤獨的坐著。想著鴕鴕;第一次和她看海,她告訴他,她心裡只有他一個!最後一次和她看海,他對她唱「阿美阿美幾時辦嫁妝?」現在,他孤獨的坐在沙灘上,看著那無邊無際,浩浩瀚瀚的大海,整個心靈神志,都被凍結凝固著,那海浪的喧囂,那海風的呼嘯,對他都是靜止的。什麼都靜止了,時間,空間,思想,感情,什麼都靜止了。
  
  「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
  
  忽然間,這兩句歌詞從靜止的思緒中迸跳出來。然後,他又能思想了,第一個鑽入腦海的記憶,竟是數年以前,丁香也曾坐在沙灘上,手中緊抱著徐業偉的手鼓。
  他把頭埋進弓起的膝蓋裡,雙手緊握著圈住膝頭。他就這樣坐著,不動,不說話。海風毫不留情的吹襲著他,沙子打在他身上,後頸上,帶來陣陣的刺痛。他繼續坐著,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直到黃昏,風吹在身上,已帶涼意,潮水漸漲,第一道湧上來的海浪,忽然從他雙腿下捲了過來,冰涼的海水使他渾身一凜,他驀的醒了過來。
  他醒了,抬起頭來,他瞪著海,瞪著天,瞪著他不瞭解的宇宙、穹蒼。然後,他站起身子,機械化的移動他那已僵硬麻痺的手腳,緩緩的向海岸後面退了幾步。站定了,他再望著海,望著天,望著他不瞭解的宇宙、穹蒼。突然間,他爆發了!用盡全身的力量,他終於對著那雲天深處,聲嘶力竭的大喊出來:「鴕鴕!鴕鴕!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你?你還有那麼多的事要做!你的法國呢?你的巴黎呢?你的香榭大道和拉丁區呢?還有,你的木棉花呢?你的寫作呢?鴕鴕!你怎麼可以走?你怎麼可以走!你那麼熱愛生命!你那麼年輕!你答應過我要活到七十八歲的!七十八歲的!難道你忘了?你許諾過我,要用四十年的生命來陪伴我!四十年!你忘了?你忘了?你說過要告訴我們的子孫,我們曾如何相知和相愛,我們的子孫哪!難道你都忘了!都忘了?為什麼在我這樣拚命的時候,你居然可以這麼殘忍的離我遠去!鴕鴕!鴕鴕!鴕鴕……」他望天狂呼,聲音都喊裂了,一直喊到雲層以外去。「鴕鴕!鴕鴕!鴕鴕……」
  他一連串喊了幾百個「鴕鴕」,直到發不出聲音,然後,他撲倒在一塊岩石上,在這剎那間,許多往事,齊湧心頭;那第一次的舞會,那八個數字的電話號碼,那小風帆的午餐,那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看海,第一次去趙培家,第一個週年紀念日……太多太多,數不清,算不清。多少恩愛,多少誓言,多少等待,多少計劃……包括最後一段日子中的多少煎熬!難道都成追憶?都成追憶?哦!太不公平,這世界太不公平!他以為全世界沒有人可以分開他和鴕鴕,但是,你如何去和死神爭呢?他從岩石上慢慢爬起來,轉過頭來,他注視著天際的晚霞,那霞光依然燦爛!居然燦爛!為誰燦爛?他再度仰天狂叫:「上帝,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數年前,他曾為徐業偉狂呼,那時,鴕鴕尚在他的身邊,分擔他的悲苦。而今,他為鴕鴕狂呼,身邊卻一個人都沒有。他仰首問天,天也無言,他俯首問地,地也無語。他把身子仰靠在那堅硬的岩石上,用手下意識的握緊一塊凸出的石筍,那尖利粗糙的岩石刺痛了他的掌心,他握緊,再握緊……想著水源路的小屋,想著赤腳奔下三樓買胃藥,想著拿刀切手指寫血書,想著鴕鴕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站在他的門前……他不能再想,再想下去會追隨她奔往大海,這念頭一起,他瞪視海浪,那每個洶湧而來的巨浪,都在對他大聲呼號: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他被催眠了,腦子裡一片混沌。
  離開了身後的岩石,他開始向那大海緩緩走去,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他的腳踩上了濕濕的沙子,浪花淹過了他的足踝,又向後面急急退走,他邁著步子,向前,再向前,再向前……
  忽然,他聽到鴕鴕的聲音了,就在他身後清清脆脆、溫溫柔柔的嚷著:「有就是沒有!真就是假!存在就是不存在,最近的就是最遠的……」他倏然回頭,循聲找尋。
  「鴕鴕!」他喊:「鴕鴕!」
  鴕鴕的聲音在後面的山谷中迴響,喜悅的、快樂的、開心的嚷著:「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倆的一切,我倆的巴黎,我倆的木棉花!」「哦!鴕鴕!」他咬緊嘴唇,直到嘴唇流血了。他急急離開了那海浪,奔向岸邊,奔向沙灘,奔著,奔著。一直奔到筋疲力竭,他倒在沙灘上,用手緊緊的抱住了頭。哭吧!他開始哭了起來。不止為鴕鴕哭,為了許多他不懂的事而耶小偉,鴕鴕,小梅梅,和他們那懵懂無知的青春歲月!當那些歲月在他們手中時,幾人珍惜。而今,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如詩如畫的鴕鴕,竟然會與世長辭了。
  他似乎又聽到鴕鴕那銀鈴般的聲音,在唱著那支她最心愛的歌「All Kinds ofEverything」
  「雪花和水仙花飄落,蝴蝶和蜜蜂飛舞,帆船,漁夫,和海上一切事物,
  許願井,婚禮的鐘聲,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用手蒙住耳朵。萬事萬物,萬事萬物,都因鴕鴕而存在。如今呢?不存在就等於存在嗎?存在就等於不存在嗎?鴕鴕啊!你要告訴我什麼?或者,我永遠追不上你的境界了!你的境界太遠,太高,太玄了!鴕鴕!我本平凡!我本平凡!我只要問,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風呼嘯著,浪撲打著,山頂的松籟,和海鷗的鳴叫,浪花的怒吼……萬事萬物,最後,全匯成了一支萬人大合唱,洶洶湧湧,排山倒海般對他捲了過來:
  「匆匆,太匆匆!」匆匆,太匆匆!」尾聲
  韓青說完了他和鴕鴕的故事。
  桌上的煙灰缸裡,已經堆滿了煙蒂,煙霧繼續在空氣中擴散著,時間已是八月一日的凌晨了。
  他的身子靠進椅子的深處,他的頭往上仰,眼睛無意識的看著我書房的天花板,那天花板上嵌著一排彩色玻璃,裡面透著燈光。但,我知道他並不在看那彩色玻璃,他必須仰著頭,是因為淚珠在他眼眶中滾動,如果他低下頭,淚水勢必會流下來。室內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的稿紙上零亂的塗著他故事中的摘要,我讓我的筆忙碌的畫過稿紙,只為了我不能制止住自己眼眶的濕潤。過了好一會兒,我想,我們兩個都比較平靜了。我抬眼看他,經過長長的敘述,陌生感已不存在,他搖搖頭,終於不再掩飾流淚,他用手帕擦擦眼睛,我注意到手帕一角,刺繡著「鴕鴕」兩個字。「你每條手帕都有這個名字嗎?」我問。
  「是的。」我歎口氣。不知該再問些什麼,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事實上,韓青的故事敘述得十分零亂,他經常會由於某個聯想,而把話題從正在談的這個「階段」中,跳入另一個「階段」裡。於是,時間、事件,和地點,甚至人物,都有些混淆。而在敘述的當時,他曾多次咬住嘴唇,抬頭看天花板(因淚水又來了),而讓敘述停頓下來。我很少插嘴,很少問什麼,我只讓他說,當他說不下去的時候,我就靠在椅子裡,靜靜的等他挨過那陣痛楚。故事的結局,是我早就知道的,再聽他說一次,讓我更增添了無限慘惻。我歎息著說:
  「肝癌,我真不相信一個年輕人會害上肝癌!」
  「我一直以為是肝炎,小方也以為是肝炎。」他說。閃動著濕潤的睫毛。「其實,連小三小四都不知道她害了絕症,只有她父親知道,大家都瞞著,我去看她的時候,我做夢也想不到她會死!做夢也想不到!」他強調的重複著,又燃起一支煙。「可是,事後回想,我自責過千千萬萬次,鴕鴕一直多病,她的胃——我帶她去照過X光。比正常人的胃小了一半,而且下垂,所以她必須少吃多餐。她身體裡一點抵抗力都沒有,流行感冒一來,她總是第一個傳染上……在台北的時候,我常為了拖她去看醫生,又哄又騙又說好話,求著她去。從沒見過比她更不會保護自己的人!如果她早些注意自己的身體,怎樣也不會送命,她實在是被耽誤了,被疏忽了。如果我在台北,如果我守著她,如果我不為了證實自己而去南部……」他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來:「她一定不會死!她一定不會死!」「別這樣想,」我試圖安慰他,室內,悲哀的氣氛已經積壓得太重了。「或者,她去得正是時候。二十四歲,最美麗、最青春、最可愛的年齡,去了。留下的,是最美麗、最青春、最可愛的回憶。」「你這樣說,因為……」
  「因為我不是當事人!」我代他接了下去。正視著他。「你怎麼知道鴕鴕臨終的情況?」
  「事後我去了袁家,再見到鴕鴕的父母……」他哽塞著:「我喊他們爸爸、媽媽。」我點點頭,深刻瞭解到袁氏夫婦失去愛女的悲痛,以及那份愛屋及烏的感情,他們一定體會到韓青那淌著血的心靈,和他們那淌著血的心靈是一樣的。
  「韓青,我們都不懂得死亡是什麼。」我說:「不過,我想,鴕鴕假若死而有靈,一定希望看到你振作起來,快樂起來,而不是看到你如此消沉。」「你懂得萬念俱灰的意思嗎?」他問。
  「哦,我懂。」他沉思了一下。忽然沒頭沒腦又問了我一句:
  「你知道All Kinds of Everything那支歌嗎?」
  不等我回答,他開始用英文唱那支歌: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停住了。又抬頭去看天花板,淚珠在眼中滾動。
  「我不敢怨恨上帝,」他說:「我不敢怨恨命運!我只是不懂,這些事為什麼發生在我們身上。當年,我和鴕鴕逛來來百貨公司,她在許願池許了三個願。為了我們三對。結果,徐業平和方克梅散了!小偉淹死了,丁香進了療養院。最後剩我們這一對,現在,連鴕鴕都去了。三對!沒有一對團圓!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人,都會死的,每個人都會死!我沒為對面的老婆婆哭,我沒為太師母哭……可是,我為小偉哭,我為鴕鴕背我為我們這一代的懵懂無知而哭!」
  他越說越激動,他不介意在我面前落淚了。我也不介意在他面前含淚了。「韓青,」我停了很久才說:「對生命而言,我們每個人都是懵懂無知的。」「你瞭解生命嗎?」他問。
  我沉思良久,搖了搖頭。
  「我從不敢說我瞭解任何事,」我從心底深處說出來,坦白、誠懇的看著韓青。「更不要談『生命』這麼大的題目。我只覺得,生命本身可能是個悲劇,在自己沒有要求生命的時候就糊糊塗塗的來了,在不願意走的時候又糊糊塗塗的走了。不過,」我加重了語氣:「人在活著的時候,總該好好活著,不為自己,而為那些愛你的人!因為,死亡留下來的悲哀不屬於自己,而屬於那些還活著還深愛著自己的人!例如你和鴕鴕!鴕鴕已無知覺,你卻如此痛苦著!」
  他吸著,沉思著。他的思想常在轉移,從這個時空,轉入另一個時空,從這個話題,轉向另一個話題,忽然間,他又問我:「你會寫這個故事嗎?」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看著手邊的稿紙。「這故事給我的感覺很淒涼,很久以來,我就在避免寫悲劇!那——對我本身而言,是件很殘忍的事,因為我會陷進去。尤其,你們這故事……其實,你們的故事很單純,並不曲折,寫出來能不能寫得好,我沒把握。而且……」我沉思著,忽然反問他一句:「你看過我的小說嗎?」「看過,就因為看過,才會來找你。總覺得,只有你才能那麼深刻的體會愛情。」我勉強的笑了笑。「總算,也有人來幫我證實,什麼是愛情。你知道,在我的作品中,這是經常被攻擊的一點,很多人說,我筆下的愛情全是杜撰的。還有很多人說,我把愛情寫得太美、太強烈,所以不寫實。這些年來,我已經很疲倦去和別人爭辯有關愛情的存在與否。而你,又給了我這麼一個強烈深切的愛情故事。」「是。」他看著我,眼光熱切。「我不止親自來向你述說,而且,我連我的日記——一個最真實的我,好的,壞的,各方面,都呈現在你面前。還有那些信,我能保存我寫給鴕鴕的信,是因為方克梅的關係。鴕鴕不敢把信拿回家,都存在小方那兒。鴕鴕死後,小方把它們都交給了我。所以,你有我們雙方面的資料。」我仍然猶豫著。「你還有什麼顧忌嗎?」他問。
  「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說,試著要讓他瞭解我的困難和心態。「這些年來,我的故事常結束在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個階段。事實上,人類的故事,並不是『終成眷屬』就結束了。可能,在『終成眷屬』之後才開始。男女間從相遇,到相愛,到結婚,可能只有短短數年。而婚後的男女,要共同走一條漫漫長路,長達數十年。這數十年間,多少的風浪會產生,多少的故事會產生。有些人在風風浪浪中白頭偕老,也有些人在風風浪浪中勞燕分飛。但是,故事寫到終成眷屬就結束,是結束在一個最美好的階段。」我凝視他。「你懂嗎?」
  他搖搖頭。「不太懂。」「你和鴕鴕的故事……」我繼續說:「很讓我感動,在目前這個時代,還有一對年輕人,愛得如此轟轟烈烈,我真的很感動。只是,我很怕寫悲劇,我很怕寫死亡,因為所有悲劇中,只有死亡是不能彌補的!你們這故事,讓我最難過的,是——」我很強調的說:「它結束在一個不該結束的地方!」
  他抬眼看我,眼中忽然充滿了光彩,他用很有力的語氣,很熱烈的說:「它雖然結束在不該結束的地方,但它開始在開始的地方!認識鴕鴕,愛上鴕鴕,雖然帶給我最深刻的痛苦,可是,我終身不悔!」我愕然的看他,被他那強烈的熱情完全感動了。
  「好!我會試試看!」我終於說:「不管怎樣,這故事很感動我,太感動我!我想,我會認真考慮去寫它。可是……」我沉吟了一下。「為什麼要寫下來?為什麼你自己不寫?」
  「你認為我在這種心情下,能寫出一個字來嗎?」他反問我,注視著我。「你記得鴕鴕的木棉花嗎?」
  「是的。」「她一直想寫一本書,寫生命,寫木棉花。現在,她什麼都不能寫了,而木棉花年年依舊。我只想請你,為我,為鴕鴕,寫一點什麼,像木棉花。」
  「木棉花。」我沉吟著。「我窗外就有三棵木棉樹。很高很大的。」「我看到了。」「然而,你們的木棉花代表什麼?」
  「鴕鴕說它有生命力。我覺得,那麼艷麗的花,開在那麼光禿的樹幹上,有一種淒涼的美,悲壯的美。」
  是嗎?我沉思著,走到窗前,我拉開窗簾,夜色裡,三棵木棉樹聳立著,這正是綠葉婆娑的季節,滿樹茂密的葉子,搖曳著。在街燈的照射下,每枝每葉,都似乎無比青翠,無比旺盛。「木棉花是很奇怪的,它先開花,等花朵都凋謝了,新葉就冒出來了。」我看著那三棵樹,思索著。「你的鴕鴕,或者也是朵木棉花,凋謝之後,並不代表生命的結束。因為木棉樹的葉子,全要等花謝了之後再長出來,一樹的青翠,都在花謝了之後才來的!」他看著我,懷疑的。「是嗎?鴕鴕只是個沒沒無聞的女孩,即使她那麼聰明,那麼有才華,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我找不出屬於她的葉子!她就是這樣,凋謝了就沒有了。」
  「是嗎?」我看他,反問著。「看樣子,你把這題目交給我了?好吧,讓我們來試試看,看能不能為鴕鴕留下一些東西,那怕是幾片葉子!」他看著我,非常真摯,非常誠懇,而且,他平靜了下來。
  「謝謝你!」他說。他告辭的時候,天色已有些濛濛亮了,我送他到門口,看著他孤獨的影子,忍不住問了句:
  「以後預備做些什麼?」
  「以後?」他歪著頭想了想,忽然微笑了起來,這是他整晚第一次笑。「等我有能力的時候,總有那麼一天,我會去巴黎,去香榭大道,去羅浮宮,去拉丁區……然後,我會說:鴕鴕,我終於帶你來了!」他走了。走得居然很瀟灑。
  我在花園裡還站了一會兒,發現有幾朵沙漠玫瑰枯萎了,我機械化的走過去,摘掉那謝掉的花朵,心中朦朧湧上的,是李後主最著名的詞句: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我的眼眶又濕了。人生就是這樣的。怎怪我一直重複著類似的故事?前人的哀痛與無奈,在現代的今天,豈不是同樣重複的存在著?豈不是?
  我走回屋裡,讓一屋子的溫暖來包圍我,人,該為那些愛自己的人好好活著,一定,一定,一定。


—全書完—




  一九八二年九月七日深夜初稿

  完稿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深夜修正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五日午後再度修正於台北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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