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梁鳳儀]弄雪[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16:01     標題: [梁鳳儀]弄雪[全文完]

春眠  
摘星  
抱月  
弄雪  
捕雨  
相憶深  
緣  








































文章聲明:
※本文章文學作品均是在網上收集整理的,純屬個人愛好並由廣大網友方便心得討論交流之用,
※本作品版權均為原版權人所有,未經原版權人同意,任何人不得用於商業謀利之用。
※請支援購買實體書讓原作者有更多更大的空間繼續從事創作。
※如果版權所有人認為在本區放置你的作品會損害你的利益,請指出,本站將立刻刪除相關內容。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16:23

春眠

    晨光曦微,「得、得」的清脆馬蹄聲就在跑馬地地區響起來。

    那不是噪音,並不擾人清夢,卻與淙淙的流水聲有異曲同工之妙,很能使酣睡的人一邊聽,一邊睡得很舒服。

    於彤搬到這區的一層小公寓之後,一住三年,不肯再搬出去,其中一個原因是她捨不得這好聽的馬蹄聲響。

    聽在於彤的耳裡,教她忽爾有種遠離塵囂俗性的舒暢。在鬧市中的居停能有住在荒郊的感覺,無疑是難能可貴的。

    當然,於彤之所以沒有搬走,最主要還是為了方便。

    忠實一點說,是為了方便陶逸初來看她。

    陶逸初是醫生,每天都要到座落於這區的醫院巡視病人,於是溜過來,在公寓內逗留一兩小時,是綽綽有餘的。

    且陶逸初可以隨時隨地有借口就往這區跑,即使是半夜三更,只要一想見於彤的面,他就可以如願。

    試過很多次,還是他妻子親自開車把他送到醫院門口的。作為一個醫生的妻子,不應該不習慣丈夫有責任響應病人的呼喚,讓醫院隨傳隨到。

    然後,陶逸初走進醫院裡,巡視一圈,再走出來,過了馬路,就是於彤住的那幢大廈了。

    就像這天清晨,陶逸初在天未亮的時候睡到於彤身邊來,然後又在馬蹄聲揚起後離床回家去。

    妻子對帶看一身疲累歸來的丈夫,不會有半點懷疑。主理了一項大手術,所虛耗的精力是不言而喻的,不是嗎?

    陶逸初離開時,於彤還在貪睡。

    不僅是累,還為了一個迷迷糊糊的意念,令她戀棧著極不願意以一個清醒的頭腦去取代。

    於彤從來沒有鬧失眠的習慣。

    太難了,職業女性每天經過起碼十二小時的工作拚搏,頭一沾在枕上,那怕再多煩惱,也不敵自然體能的需要,在三分鐘內就睡熟了。

    她不會有失眠的痛苦,卻有分明睡醒了,不願起床的困擾。

    只要腳一沾地,就得面對現實。

    現實不是夢,是一種種殘酷冷漠情狀的堆積與交織。

    於彤不是不害怕、不厭煩的。

    隨著那一陣陣的,似有節奏的馬蹄聲,於彤就要慢慢的做好心理準備,等下當她不能不掙紮著起床後,那枕邊人早已回到他的老巢去,陪著妻子吃早餐了。

    昨夜,他在耳畔曾說過的什麼話,最好不複記起,免惆悵。

    根本上,近這一年來,彼此說的話也少了。

    陶逸初到來,不是做他認為應該做的事,就是隨便呆一會,便離開了。

    就在今晨,他來了,鑽進被窩去後的第一句話就是:

    「我在家裡睡不牢。」

    「嗯。」於彤應著,轉了一個身,背著陶逸初繼續睡去。

    他的一隻手搭到於彤的腰上,開始輕輕的摩挲著。

    於彤在想,應該怎麼樣應付他呢?

    一如以往的許他,抑或是……

    「你睡飽了嗎?昨晚不是很早就上床?」他問,語氣帶點不滿,可能嫌於彤的反應不如理想。

    當然,三年前並不是如今這個樣子的。

    於彤答:

    「我腰酸,人有點倦。」

    陶逸初問:

    「不是月事來了吧?」

    於彤忽然覺得自己尋著了答案,於是很快的答應著:

    「是的。」

    然後,她平躺,乘機甩掉了陶逸初擱在她腰上的手,再補充說:

    「這個月來早了。」

    陶逸初籲一口氣,輪到他轉一個身就睡去。

    兩人再無話。

    於彤依舊假寐,她竭力讓自己逗留在那個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狀態。

    她不願意清醒地分析,為什麼自己忽然要向陶逸初撒這麼一個謊話。

    事實上,她的月事不是早來了,剛相反,是姍姍然,遲遲未至。

    她這麼說,只為不想再應酬他。

    對,已經到了是應酬的地步了。

    連那個爭吵的過程,都已然經曆過,沒有什麼再值得去理論、去分辨、去爭取、去求證的了。

    如今他和她之間,應該只有乾淨俐落的行動,一是一,二是二,答應是答應,拒絕是拒絕,再不必拖泥帶水,糾纏不清。

    所以,剛才那個借口,是最爽快的,不必商榷的,不二價的。

    於彤於是仍然可以迷迷糊糊地自管睡去。

    她約莫知道在馬蹄聲響起來後不久,陶逸初就掀開棉被穿衣離去了。

    再不像從前,陶逸初離開於彤時,兩個人要生死相分似的擁著吻著,良久,才下狠勁把對方推開,離去。

    世界上什麼情、什麼事,總是有不同的發展階段。

    那個激情的階段,似乎已成陳跡。

    本來呢,激情之後是溫情,一樣的難能可貴。可是,他倆未免又缺了培養溫情的條件。

    只有長相廝守,在人前人後願意彼此承擔著的男女,才能懷抱著溫暖溫馨溫熱溫柔的感情,過掉此生。

    與陶逸初共擁溫情者,不是於彤,而應是他那有結婚證書握在手的妻子。

    於彤一直非常努力地掙紮著要讓自己昏睡下去,她這番自製的本事,功效一如烈酒,有些人故意把自己灌醉,但求不省人事地繼續混日子過。

    於彤並不需要借助酒精或安眠藥,她以堅強的意志竭力催逼自己睡覺,直至非起來幹活不可的一刻,才霍然而起,盡量縮短靜靜思考的過程。

    尤其是於彤記得今兒個早上似是星期天,她是不用上班的。

    星期天無疑是那些有重重心事的職業女性在年中月中最難過的日子。

    工作日輪不到於彤過分逗留在癡夢裡苦苦掙紮,不肯起來幹活,那反而好。

    床頭忽有鈴聲。

    於彤伸手要按掉鬧鐘。真是的,習慣成自然,一定是昨晚上床前忘了不必給這勞什子上煉。

    鈴聲仍然在響。

    不是鬧鐘,是電話。大清早誰來的電話?不會是陶逸初,他才剛剛走。

    於彤抓起來聽。

    對方銀鈴似的爽朗聲音說:

    「起床了沒有?那人走了沒有?我能上你家吃早餐嗎?冰箱裡有沒有雞蛋?」

    於彤笑起來了,一疊連聲地說:

    「是剛下班嗎?來吧,弄好早餐等你。」

    過往這三年,於彤總是弄好早餐等待陶逸初的。

    近來不同了。

    不要緊吧!寂寞的星期天,能有人要她起床來弄早餐就好。

    看著蕭婉植狼吞虎嚥的吃著那個大早餐,於彤禁不住哈哈大笑。

    蕭婉植含著一口食物,問:

    「笑什麼?」

    「你呀,蕭醫生,從大學跟你同窗到如今,死性不改。」

    「錯!」蕭婉植說。

    「錯?怎麼個錯法?」

    「以前不是蕭醫生,現在是。我還沒有到五十歲,且未必是姑婆,還有機會嫁得出去。別忘記,本城的葉議員是七十高齡才結的婚。」

    於彤仍笑,道:

    「我勸你提早十年,還能生個晚子,英國最近才有六十歲老蚌生珠的故事,且你根本就是體外受孕科的專家。」

    蕭婉植跟於彤是大學同學,只是於彤主修經濟,蕭婉植念醫科。

    「多謝你關懷,再往後十年,七、八十歲懷孕已不算新聞了。這最近,美國德州侯斯頓的醫療中心,已經成功將孕婦胚胎移植到別個不能生育的婦人子宮內,讓未生兒繼續生存下去。這樣,就可以幫助那些不孕的人自要打胎的人手中接過生命來撫養,彼此圖個皆大歡喜。這種手術我們都可以有信心處理。所以說,九十歲不死,仍健在的話,生娃娃的機會多的是。」

    說罷,兩個老同學大笑起來。

    於彤跟蕭婉植一向感情很好,就為蕭婉植為人樂觀,誰與她泡在一起,都似見一室陽光。

    這三年,於彤居於此,除了方便陶逸初,也有另一個好處,就是蕭婉植跟老友聚面的機會多了。

    蕭婉植是醫院特設的體外受孕科主任,很多時下了班,就上於彤的公寓來小坐暢談。倘若剛好是值夜班,就像這天,便成共進早餐的好時光了。

    跟蕭婉植在一起,總是令於彤精神奕奕的,所有的哀愁都活像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似。

    於彤不禁呷了一口咖啡,就對她這位老同學說:

    「我有個建議,就我們兩個人同居起來算了,誰打算要下一代的,往你的中心登記,看看誰願意捐個胚胎出來,不就可以了?」

    蕭婉植在吃她的第四件烤麵包,說:

    「神經病!」

    「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

    「你認為不可行?我們不是一直相處愉快嗎?」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我有信心我仍有機會嫁出去。」蕭婉植一本正經地說,笑彎了於彤的腰。

    蕭婉植就是這點性格可愛,她的樂觀和自信是真心誠意的。以她三十歲過外的年紀,其貌不揚,身材五短,再加學曆高,收入不錯,差不多集中了所有婚姻保障的條件於一身,她依然有信心明天白馬王子就要到來。

    完全的不悲苦、不氣餒、不失望。

    於彤一直認為蕭婉植最大的幸福與財富就是她這副健康明亮的性格。

    無可置疑,這是她領有的父母留傳給她的至珍至貴的遺產。

    世界上最無藥可救的人是自怨自艾自歎自憐自虐自悲者。其實,誰在今天會有空有閑情有餘力顧念別人的遭遇,一切的苦樂都是自行營造,自食其果的。

    要說蕭婉植未曾有過生活折磨與感情委屈,怕是不可能的事,她只是掌握與控制得瀟灑漂亮而已。

    蕭婉植咕嚕咕嚕的喝掉了一大杯鮮橙汁,又調咖啡,給自己重重的下三粒糖,再加忌廉牛奶,然後才說:

    「怎麼了?你跟你的那位有個結束,所以想重組生活,是這樣嗎?」

    蕭婉植是知道於彤的情況的,但於彤相信對方並不知道那個他就是陶逸初。

    陶逸初還是通過蕭婉植認識於彤的。

    是三年前的一個晚上,蕭婉植宴請一班朋友,席散,蕭婉值就對陶逸初說:

    「我這位老同學沒有開車子來,勞煩你把她送一送,順路。」

    這以後的發展,蕭婉植沒有被知會。

    直至於彤搬到跑馬地這間公寓來,蕭婉植還興高采烈地說:

    「真棒,以後下班太累,可以上你家躺一會,或下碗麵吃,暖暖肚。」

    「隨時歡迎,只要他沒有來的話。」

    蕭婉植一聽,會意了,拿手抓抓頭,只應了一句話:

    「嗯,是這樣的。」

    這以後,每逢她上於彤家,就必先搖電話,並且記得問:

    「他走了沒有?他還在嗎?」

    只此而已,蕭婉植絕不會多問細節。

    於彤也沒有詳說。

    她們的默契還是很好,很尊重對方的。

    今天,是於彤聊起來,開了這個頭,蕭婉植才把問題帶出來,也為她對這老同學是關心的。

    於彤仍然呷她的黑咖啡,緩緩地答:

    「怕是接近尾聲的時候了,要我在三年內再問第三十次,他能不能離婚娶我,就太有種搖尾乞憐的感覺了,倒不如好來好去,靜悄悄的來,靜悄悄的走。」

    「你真不是個好的生意人,不明白你在財經早的名氣是怎麼得回來的。」蕭婉植說。

    「怎麼忽然說這話,什麼意思?」

    「當初成交時沒有講好價,要現在後補協議當然難。」

    於彤愕然。

    蕭婉植又忍不住撕下半塊麵包,往餐碟上一抹,把剩下來的雞蛋都塗在麵包上,又往嘴裡塞。

    於彤終於笑了。

    不知是為了蕭婉值的那兩句話,抑或是為了她的吃相。

    於彤說:

    「我是不夠聰明,不肯活學活用。」

    「知錯能改。」

    「你認為應該如此?」

    「不必旁的人給你推波助瀾,你自己應有決斷。」

    「不是公事,我處理得總是不夠漂亮。」

    「拿他作股票辦吧!」

    「這怎麼說了?」

    「從前桓生指數一萬二千多點時,銀行股勁升至一百三十元一股,如今下跌至八十七元,覺得無謂每年等收少許股息活命,就乾脆賣掉它,套了現另作投資。如果認定再有機會回升到一萬二千點的水位,又發覺小小股息已經滿足,那就別把這些股份放在心上,實行擱在保險箱內,靜候它升值。自己呢,集中精神幹別的事去。」

    「婉植,你可以成為商業奇才,坐到今日那個鴻隆投資副總裁的位置。」

    「可昔你不能為女人進行試管嬰兒手術,否則我們易角玩玩。」

    「是的,能轉變角色真好,演了三年,演得膩了,膩得要在他跟前撒起謊話來。」

    於彤想起今早陶逸初來的情景。

    「有這麼嚴重嗎?」蕭婉植問。

    「有。可能有更嚴重的情況出現也未可料。」

    這句話其實於彤是隨口答的,說了出來才發覺可能有玄機在。

    她又呆住了。腦海裡別的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一個當她剛才在強逼自己不要醒過來時已經有的,並不清晰的念頭。

    她趕緊捕捉著它,把它變成語言,以便牢記。

    於是她問蕭婉植:

    「蕭醫生,月事要過了多久,才能驗孕?」

    蕭婉植這才放下手中的牛油和麵包,凝視著她的老同學。

    當於彤在週一下午提早下班,往蕭婉值的診所去時,她聽到蕭婉植囑咐她的護士說:

    「我跟于小姐到置地廣場喝茶去,醫院有要事請傳呼我。」

    說罷,挽起了於彤的手就走。

    中環在白天永遠是車水馬龍,衣履風流,活潑生動得叫人不自覺地興奮起來。

    走在這兒五分鐘之內碰不上一個半個熟人,就會教人頓生自卑,承社會地位還遠在一個標準水平之下。

    蕭婉植一直下意識地輕輕撬扶著於彤的臂膀,從她的德成大廈的醫務所走向置地廣場。

    只不過是三五分鐘的路程,包括等候交通燈號過馬路的時間在內,竟也起碼有四個人跟於彤打招呼。

    坐到眺望廣場大重的二樓咖啡廳之後,蕭婉植叮了長長的一口氣,道:

    「跟你出來喝一杯咖啡,似打了一場過五關斬六將的仗。真失禮,我竟沒有遇上相熱的朋友或客戶,跟我熱情地握手甚或擁抱。」

    於彤笑:

    「別難過,這只證明本城買賣股票外彙的人比做試管嬰兒手術的人多罷了。」

    蕭婉植哈哈大笑,直惹旁邊一桌的人瞪她一眼,害於彤慌忙向人家賠笑。

    蕭婉植壓低聲音問:

    「又是你認識的人?」

    於彤稍稍俯身向前,以更低的聲線答:

    「只是面熟而已,並不記起他們的名字來,這種情況是常有的現象,很尷尬。」

    蕭婉植吃了一大口雪糕:

    「如果有一天我有你這等遭遇,城內的人口怕要激增過一千萬了。」

    「體外受孕的病人真正不多吧?」

    「基本上做一次這樣手術的費用可能高達十萬元港幣,你認為多少人會有資格光顧。」

    「擔保成功嗎?」

    「嘿!成功率由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不等。」

    「比進澳門賭場和拉斯維加斯還要恐怖。」

    「你不會有這麼一天,放心。」蕭婉植說這話時,直望著於彤。

    那眼神帶著無奈與彷徨,也有一點神秘。

    於彤是冰雪聰明的,很快就接收了對方傳遞的訊息。況且,她早已料到幾分事情的真相。

    於是於彤問:

    「報告出來了?」

    蕭婉植點頭。

    「不會錯?」於彤問。

    「百分之一百準確。我給你做的試驗不是驗尿,而是驗血,是絲毫不會有差錯的。」

    於彤沒有做聲,良久,才嫣然一笑,道:

    「我們太習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了,還一直談笑風生。」

    「哭喪著臉有用嗎?」

    「就是這話了。」

    「你打算怎樣?」

    於彤揚一揚眉,對講婉植說:

    「蕭醫生,你只不過在三分撞之前告訴我有關我懷孕的消息,你要我立即知道怎麼辦嗎?我不是神仙。」

    「我的病人若是知道這個消息,下一秒鐘就知道如何處理了。」蕭婉植回答這兩句話是沒有經過思考的。

    她說出口來,方知失言。

    可是,已經遲了,於彤立即答說:

    「你的病人必然是一躍而起,火速搖電話給丈夫,報告這個喜訊。」

    蕭婉植慌忙道:

    「於彤,對不起,言者無心。」

    「別介意,是我敏感,弄成聽者有意。」於彤搖搖頭,繼續說:「要說對不起的是我,婉植,突然而至的噩耗令我驚得有點不知所措,我是有點承擔不了這個刺激。」

    「他應該負責。」

    「不是責任問題。」於彤說。

    「怎麼可以?」

    於彤揚揚頭,辛苦卻有效地控制了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才能好好地回答蕭婉值的問題:

    「這不在我們預算的計劃之內,正如你說,事先沒有協議,就不受到保障。況且,這年頭,醫學昌明,既有體外受孕手術,也有避孕方法這回事。是吧?叫我如何去追討責任,索取賠償?」

    「究竟怎麼會發生的?」蕭婉植明知是極私人的事,但到了這番田地,也禁不住發問。

    「意外。」於彤答:「意外之所以發生,又是因為我重重的發錯了脾氣。」

    那一定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16:47

陶逸初搖電話到於彤的辦公室來,說:

    「今兒個晚上,我上跑馬地吃晚飯。」-

    下了這句話,就掛斷了線。

    於彤正要趕著主持一個業務會議才能下班。與會中人一直都不離場,就是等待著大聖銀行正式宣佈控制房屋按揭比例,再行討論地產前景以至對地產股的看法。

    「消息已經發放給新聞界了。」行政助理跑進會議室來報告。

    於是大家都把個人的看法說出來,個人客戶部主管仇守成說:

    「我主張減少客戶的地產股持股量,我看市場一定受到這個消息影響而作負面反應。」

    機構部主管劉業桐就有點顧慮,道:

    「立即減少持股數目對大市會造成挫折,而我們手上的其它投資也會被牽累。中期業績宣佈得不好,怕會影響客戶信心。」

    這就是說,出現了兩派意見爭持而成對峙的局面,要裁決就得看主持會議的頭頭意見了。

    於彤想了一想,就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本城的地產為什麼跌不下來,關鍵只有一個。」

    她稍停,環視各人一眼,才繼續說:

    「政府要厲行高地價政策,她不肯減少拍賣地皮的利潤,要不斷提升庫房收入,房地產的成本就自然是節節上升,轉賣到用家手上,當然不可能是價廉物美。我們從這個基礎上出發推算,港英政府在九七之前的這兩年半會不會願意少賺土地拍賣的錢?」

    各人沒有答話,太心照不宣了。

    「這就是說,港英政府不會放棄高地價政策,但英國人最擅長的政冶手腕就是在群眾面前放煙幕,聲東擊西。在目前一般平民百姓置業極度困難的情況下,作為政府,要維持一個愛民如子的形象,總要做一點功夫,於是高息與收緊按揭雙管齊下,表示已盡全力壓抑地產價格罷了,這可絕對不是釜底抽薪的令居者有其屋的德政。」

    仇守成說:

    「利息越高,按揭比例越大,一般市民更會望樓興歎,地產價格自然會滑落,所以地產股也有危機。」

    「我不同意。」於彤說:「就算稍回價格也決不是極短期內的事。第一,城內大地產商實力雄厚,他們必定聯手維持局面。第二,別看輕香港人,有很多人沒有能力置業是事實,但相當多人是業主身份,他們整副身家押在房產上,根本不容價錢滑落。樓格再軟,沒有賣家出貨,自然停在某個價位不動,沒有狂瀉之險。第三,外來資金,包括中國,環視全球,別無太多更好選擇。第四,香港的繁榮依賴中國開放,近期商業樓宇價格堅挺,證明商業樓宇大有可為,有外資外源,就是更大保障。」

    仇守成說:

    「總會有人乘機造市,消息是可供利用的。」

    於彤拍桌叫好道:

    「就是這話了,造市是不能否定的因素,問題在於如何造,是升還是降,是買還是賣,我們必須作出選擇,然後押在上頭。」

    於彤這麼一說,室內立即鴉雀無聲。

    沒有人敢胡亂表態,正如走到賭場之內買大小,誰願意在沒有直接而明確的利益之下提出意見。

    於彤身為副總裁,總管個人客戶部與機構投資策略,就不能推卸責任,於是她說: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我認為偏是在銀行宣佈了這項按揭比例加重的消息之後,人人雖看淡,地產股依然會堅挺,且起碼會微升。」

    這就是說,於彤並不贊成減少客戶持地產股的股量。

    既是主持首腦作了總結,在座中人也就不好再持什麼異議了。

    於彤禮貌地環視了會議室一周,說:

    「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看看各人無話,她就站起來表示散會。

    於彤看看手錶,已經五時四十五分了,回家去還要預備晚餐。一念至陶逸初到訪,心裡未免有點著急。

    她快步走出會議室,不料仇守成竟跟在她背後說:

    「於總,我有一事請教。」

    「你說。」

    「你那麼肯定英國人在本城拿下自己的米字旗和英皇徽章之前,會盡量找機會賺錢,那麼,中國呢?他們不是得益人嗎?他們會不會也跟你心目中的英國人一樣佔盡便宜?」

    於彤聽了這番話,心上有氣。

    城內總有這些受盡了奴化教育,到今天還在感情上對港英政府偏袒,以致漠視一些愚民政策,甚而事必要找自己國家的錯處弱點來襯托而感心涼的人。

    於彤答:

    「沒有人把你這個疑慮向港澳辦公室提出過,是不是?最低限度,沒有作出公開討論,故而不適宜胡亂入罪。你怎麼知道中國的態度不是甯可少賺一點,也要長遠維護本城的穩定經濟?」

    「你是親中派,有你的政冶取向。」仇守成輕鬆地笑著說。

    「我是中國人,不懂政冶,只懂經濟,只懂民生,只關注香港利益。」於彤很認真地答:「中國真要在中國的土地上抓利益,是天長地久的一回事。這有別於快要驪歌高唱的人吧!」

    說罷了,掉頭就走。

    這段後過渡期的日子就是這麼難過,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亂以的,任何事情都要扯到中英關係上頭,逼你表態,真是的。

    於彤氣沖沖地回到辦公室去,抓起皮包就下班去。

    在走廊上還看到臉色相當難看的仇守成。

    幸虧自己是他的上司而非他的下屬,否則夠受的了。

    所以說,要不受氣,首先就得先爭氣。

    於彤在中環差不多站斷了雙腿,才等到有輛出租車剛好停在自己跟前,讓自己從容地鑽進去。

    想起了有本小說內為一個外遇的故事,那做母親的痛斥女兒,問她為什麼甘於做富豪的情婦,她咆哮著問:

    「你拿了人家什麼好處,要如此委屈?」

    做女兒的答說:

    「他向我提供了全職司機服務。」

    當日閱文至此,於彤哈哈大笑得在床上不住滾動,自此成了那作家的忠實讀者。

    誇大其詞?

    不,全是實情。

    只要二十一歲大學畢業之後,開始在中環熬十五年鹹苦。就會疲累得熱切渴望一個司機。

    正如時代女性不肯拿家中的抽水馬桶換一個丈夫似。

    是悲哀,是淪落,是不長進,是無奈。

    可是,是事實。

    於彤也最怕穿一身由血汗錢換回來的佐治阿曼尼套裝,卻要在街頭耍出降龍十八掌似的跟那些渾身臭汗的男人搶街車,那感覺難受得半死。

    自古以來,嬌貴的女人出門,用轎抬。

    現今,就該用汽車接。

    就這麼簡單的一回事。

    可是呢,於彤想,自己比小說中的外室還要淒涼,陶逸初並沒有雇個司機,供她上班下班使用。

    到頭來,還是要繼續竭心盡力的在本位工作上拚搏,升職為機構的行政總裁,那就能不是辦公時間,都有全職司機侍奉了。

    這個機會比依賴陶逸初還要高。

    心情是益發不好了。

    偏又遇上交通阻塞,車子停在夏愨道足足十五分鐘,一動都不動。

    於彤急壞了,不自覺地埋怨說:

    「怎麼走到這條路上來了,堵得水洩不通。」

    才一說了這句話,就闖禍了。

    那出租車司機忽爾放大喉嚨,厲聲喝罵道:

    「不走這條路走哪條路呀,你來教教我好了!別以為有兩個錢坐街車,就是權威。

    「我們這等窮苦勞動人民,跟你們這些中環上班的小姐都不過是人呀!

    「不錯,你們是這條路走不通就不妨走別的一條。我們呢,處處都是死路一條,別無選擇。

    「我有說錯嗎?九七來了,有錢人拍拍屁股不是移民加拿大便是移民澳洲,拿了護照之後不理香港,回來大說風涼話。我們這些窮措大,連移民廣州都成問題,不是嗎?廣州房產都千多二千元一-了。最擁護香港,最恨不得香港好的就是我們。

    「還要無端端的受這種窩袋氣,算哪門子的一回事了?要不喜歡,就推開車門下車走路,別對我這等粗人嚕囌;要不就別堵那麼幾分鐘車就怨天尤人!」

    於彤幾乎嚇傻了。

    城內原來有這麼多齷齪氣,藏在各個階層人的肚子裡,一觸即發,一瀉千里。

    誰沒有自己的樽頸地帶,誰不會往一生之中誤闖進死胡同內,前無去路,徒然嗟歎。

    於彤如今卡在那個當初與陶逸初共織的心結上,不也是千般難過,萬種無奈嗎?

    倒是粗下人活得痛快,心上有什麼不舒服,借個一言不合的機會,就把髒話都說出來,甚而可以動武,來一場更大的發洩。

    但叫於彤如何把心上的一塊鬱悶迸發出來?

    別說是這些日子來的不暢順,就只說今兒個下午發生的種種情事,就已令她滿肚子委屈,不知如何發洩掉。

    唯一的期望是及早回到家去,把飯菜燒好,趕及與陶逸初共進燭光晚餐。好舒緩一下緊張心情。

    車子終於如螞蟻爬行似,才到達跑馬地。

    司機依然凶巴巴的說:

    「最討厭是這個時候闖到跑馬地此區來,不載你又要被告拒載,做了你這樁生意,回頭還要空著車子塞一個半個小時走出跑馬地,等於白做!」

    說罷,也沒有把於彤載到超級市場門口,就請她下車了。

    於彤實在沒辦法,一連跑了兩條街才到達超級市場門口,竟有點氣喘的感覺。

    在冷氣間生活慣了的動物,就是如此的經不起考驗。

    職業女性的心臟不是用來負荷任何劇烈的體能測試,只是為了承擔精神上的重重疲乏與壓力而仍舊堅持正常速度的跳動的。

    於彤喘定了氣,快步的鑽進超級市場去,在肉食櫃位上抓了兩包雞髀及牛肉。想了想,又因陶逸初不喜歡吃西餐,中式晚飯又事必要有新鮮湯水,他對罐頭湯深惡痛絕,於是於彤又只好多拿了一盒雞肝雞腎用來做湯。時間已相當急逼,不可能熬一窩火喉足夠的靚湯,只好等會買備半斤芥菜,再加一隻鹹蛋,泡一保湯,也頂能消熱氣肝火的。

    想到芥菜沒法子在超級市場買到,便又匆匆的再抓幾種配料,然後立即飛奔到跑馬地街市去,剛剛來得及買到芥菜。

    一腳踏進小公寓內,把鞋子踢掉,赤足就跑進廚房去,火速斬瓜切菜,洗魚分肉,幹起廚藝這玩意兒來。

    於彤一邊燒飯,一邊覺得頭腦脹痛,燒飯似乎較辦公室的工作更為沉重。

    才保下了湯,便發覺忘了買姜,等下湯味就會失真了。

    原本打算砌點冬菇鋪在鯉魚上,放在飯面清蒸,最為省事。但到拿了冬菇在手,才知道冬菇要需時方可以泡軟取用,想拿別的配料取代,可家中又貯不齊全。

    唯一的辦法就是改蒸為煎,這就等於要多花時候了。情急之下,應該用慢火煎魚的,但於彤調校的火路又不對了。一下把魚放進滾熱的油鏤內,濺起的燙油,落在於彤的臉上手上,痛得她連鑊鏟也扔掉,忙用一隻手背拭著臉,然後把另一隻手拚命塞到嘴巴裡輟吻著那被燙痛了的地方,以此為治療的方法。

    才抵住了痛,她便重新把掉在地上的鑊鏟拾起來,洗淨了再煎。

    一看,太遲了,那尾鯉魚已經燒焦了一面,這一味菜要報銷了。

    於彤歎口氣,心想:家庭主婦不是不偉大的。

    樣樣職業都有專門人才,行行出狀元。

    早知會如此狼狽,為什麼剛才要答應陶逸初為他燒晚飯呢?

    這其中的原因倒是多元化的。

    陶逸初很怕在跑馬地地區跟於彤出外吃飯,只因太容易碰上醫院裡的熟人之故。

    陶逸初的這個苦衷,其實是最能一針見血地傷害到於彤的感情的。

    那見不得光、露不得面的關係,被直截了當、毫不留情地翻開來,很有點慘不忍睹。

    已經不只一次,在出外吃飯的事上,於彤與陶逸初爭執得面紅耳赤,聲嘶力竭,儀態無存。

    彼此都很很很厭煩再在同一個問題上糾纏下去。

    唯一的辦法就是迴避,以後每逢有足夠時間,陶逸初就會叫於彤在中環等他來接,開車到九龍新界,找些有風味的餐館飯店來共度好時光。否則,陶逸初交帶一句,要上公寓來吃飯,就表示他只得那一個半個小時的相聚時間,於彤只好唯命是從,盡力而為。

    若從另一個較好的角度去看整件事,於彤就會引導自己想,親手下廚為陶逸初燒飯,是一種家庭樂,是一個女人應該嘗試享有的幸福與權利。

    她記得自己跟陶逸初走在一起的初期,曾問他:

    「你的妻子有什麼好處吸引著你?」

    陶逸初只笑而不答,其後經不起她的苦纏,便說:

    「她能燒一手好菜,那個魚雲羹做得尤其棒。」

    這句話叫於彤到今日都不能再吃魚雲羹,一看它端到飯桌上來,就有點口腔發酸,在下一分鐘便要吐的感覺。

    於是給陶逸初燒飯也就成了一種下意識地爭寵的行動。

    畢竟,二人在他們「家」中的燭光晚餐也有一定程度的吸引力,令於彤深深期盼與等待。

    經曆千辛和萬苦,終於趕在陶逸初到達之前,把晚飯弄好了。

    於彤才坐下來籲一口氣,電話就響起來。

    「我趕不及來吃飯了,明天吧,明天我們到郊外去。」

    於彤以為自己的耳朵犯毛病,她是有那種耳水不平衡的毛病,會無端端的忽爾犯起來,就頭暈身重,聽不清楚聲音,只想倒下來昏睡。

    這感覺又開始滋擾了。

    「什麼?陶逸初,你說什麼?」於彤不是在咆哮,但她的語氣十分難聽,這是肯定的。

    「於彤彬,請別小題大做,我們今兒個的約會只不過是個飯局。飯是天天可以吃的,家裡頭有重要事,我必須回去看她。」

    「什麼事?」於彤冷冷地問。

    彼此僵著,沒有話。

    良久,誰也沒有掛斷電話,兩軍對峙,事必要堅持下去似。

    陶逸初說:

    「我妻兩星期前做了試管嬰兒的手術,剛才她搖電話給我說,又見紅了,失敗了。她這已經是第三次的嘗試,情緒很低落,故此……」

    於彤輕輕的掛斷了線。

    那一桌的飯菜就空放著,整晚沒有被碰觸過。

    於彤不是犯耳水不平衡的毛病,但她躺在床上,一直不能動彈。

    她不是個不肯講人情、不肯論道理的人。如果陶妻忽然病了,陶逸初趕回去看望,於彤是能接受的。

    但,問題的癥結是,陶妻不住地在做試管嬰兒的手術,那就是說,他們夫婦倆還在挖空心思,竭盡所能地孕育屬於他們的第二代。

    這種冷靜地思考、細緻地計劃、耐心地實行的行動,比較一個男人晚晚躺在一個女人身邊,而忍不住誘惑,令她懷孕,更強而有力地表示當事人對彼此的看重、需要、關懷、親密和不可分離。

    陶逸初如此傾心傾情傾力傾志地去讓自己的妻懷有他的骨肉。

    這令於彤傷心憤慨得動彈不得。

    整夜無眠,不在話下。

    當那清脆而好聽的「得、得」馬蹄聲響起來時,於彤才稍稍睡著。

    把心神耽在睡鄉里才那麼幾分鐘,又似見陶逸初那俊朗不凡的身影在眼前閃動,把於彤吵醒了。

    她忽然怒不可遏地坐起身來,伸出手扯開床頭矮櫃的抽屜,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昨晚被熱油燙著之處,已起了個大水泡。

    於彤伸手向抽屜一抓,把幾包避孕丸緊緊握在手裡,然後衝進浴室,把它們扔到抽水馬桶之內。又因為避孕丸是外罩膠套的,竟浮在水面上,不肯消失。於彤火速挑了身邊的一個大膠桶,裝滿水,使勁地倒進抽水馬桶去。就因為衝力大,那幾包勞什子的東西終於掙紮不過來,被扯進漩渦之中,再無法重見天日了。

    於彤這才像打了一場仗般,疲累卻又鬆弛地跌坐到地上去。

    她記得自己就枕在抽水馬桶上哭了很久。

    那次是她自踏出社會工作以來,唯一一次以借口開小差,逗留在家休息了一個上午。

    「就因為那個原因,我整個月沒有吃避孕丸。」

    於彤把懷孕的意外經過,告訴了蕭婉植。

    然後她補充:

    「後來,我心腸軟,又原諒他了。」

    蕭婉植沒有立即回話,她揮手叫了侍役,示意再給自己添咖啡。

    蕭婉植雙手捧起咖啡,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再放下杯凝望著於彤。

    於彤雙手手指插在頭髮內,托著頭,很苦惱地說:

    「你不知道,我打算跟陶逸切分手的那個月內,他差不多每天從醫院下了班後,都上我公寓來,並不敢跟我說話,也不敢踏進我的睡房,只坐在客廳內,枯候一小時,看我仍毫無反應,就起身走了。如是者持續了一整個月,有一天晚上,天色微明,他又上來,坐在客廳裡,忽然,下起傾盆大雨,我在睡房內聽到他開門離去的聲音,就衝出來,把雨傘遞給他,他沒有接我的雨傘,只一把將我緊緊抱住……」

    於彤沒有再說下去,她連連把跟前的那杯冰水喝了幾口,用以冷卻心頭的焦躁似。

    蕭婉植歎了一口氣。說:

    「你是太大意了。」

    「我知道。我簡直忘記了自己原來已沒有再按時吞服避孕丸。」

    「我的意思是,你忘記了一回家去就下鎖,或是換過另外一把門鎖。」

    蕭婉植這兩句話教於彤滿臉漲成紫紅。

    這位平日隨和殷實的同學竟然如此直截了當地揭她的瘡疤。

    是的,她懼怕寂寞,戀棧習慣,以致她始終認為自己離不了陶逸初是因為仍然愛他。

    這就是她最怕示人示己的瘡疤。

    一個女人無論如何離不開一個男人,她就注定完蛋了。

    此外,於彤還有一個心底的小希望。

    她對蕭婉植說:

    「我是無所謂慣了,只要他仍愛我,一切都可以妥協。我承認這是我最大的弱點。」

    於彤忽然衝動地握著蕭婉植的手,道:

    「婉植,生而為人,在世界上營營役役地幹活,不斷做好自己,只不過希望多一些人對自己疼愛憐惜友善,尤其遇到一個自己鍾情的男人,祈求他的一份真情摯愛,就已經覺得滿意,從而願意忍讓,這有錯嗎?」

    蕭婉植把雙手覆蓋著於彤的手,道:

    「對不起,於彤,請原諒我出言衝撞。」

    於彤搖頭:

    「別說這樣的話,我只是不想連你這麼一位好朋友都失掉。」

    「你不會。」蕭婉植說:「我只是為你不值。」

    於彤苦笑:

    「說得對,我這麼樣條件的女人,連妾都不如。」

    蕭婉植立即答:

    「自苦無用,你打算怎麼樣?」

    「我不知道。」

    「跟陶逸初商量吧!」

    「想他要嚇一大跳,我們從來未想過會有孩子。」

    「孩子是漂亮的。」蕭婉植說:「你知否我們的體外受孕中心其門如市,那些不育的男女,千辛萬苦,克勤克儉,就只為要做這種人工受孕手術,以克服先天性的缺陷,但成功率根本是相當低的。」

    「全球報紙刊載,六十歲高齡老婦也能受孕,你們這門科學備受推崇。」

    「那是萬中無一的奇跡,否則,怎麼會是新聞。一旦有奇跡出現,自然要大吹大擂,繪影繪聲了。」

    「是的,陶逸初的妻就曾屢次失敗,想來能懷孕真不是件容易事。」

    「對了,陶逸初怕是個十分喜歡孩子的人,所以才鼓勵妻子做這人工受孕手術,那手術的前後過程是相當複雜而辛苦的。陶逸初是醫生,他應該清楚,但仍然老不肯放棄,就是喜歡有下一代的表示。」蕭婉植忽然興奮起來,說:「他總不能要求你為他生兒育女,在無名無分的情況下,怕予你為難。如今,一竟是天緣巧合,可能是注定出你為陶家生子,繼後香燈了。」

    這麼一說,連帶於彤都驀地興奮起來。

    她在想,陶妻所不能為陶逸初做到的事,她做到了,這本身已是一件好事。

    可是,未婚生子依然是有很多顧慮的。

    她不敢想像自己挺著大肚子上班時,會有什麼難堪事發生。

    談論誰是孩子的父親,必然是無可避免的熱門話題。

    跟著,例如仇守成之流就會涎著臉,走到自己跟前來,有意無意地說:

    「會往本城待產,抑或遠遠跑到美國或加拿大去為未生兒做好申請護照的準備?對,對,對,忘了於大小姐是愛國志士,怕要到北京人民醫院的留產所掛號才是正辦。」

    現今後過渡期內就總是有這種特異小人。既怕愛國,更怕別人愛國,萬一對方因愛國而沽了光彩,他豈不落在人後。這種妒性甚重的人,又自覺滯留香港,因此也看不得人移民,總之吃不著的葡萄是酸的,於是看看左右的人,無一順眼。

    於彤想看,禁不住歎了一口氣。

    「別多想了,盡快跟陶逸初商量去,說到底,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有權盡快知道這喜訊。」蕭婉植說。

    於彤笑:

    「好的,蕭醫生,我們商量的結果是,如果真要把孩子生下來,你要為我接生。」

    蕭婉植高興地伸出手來,跟於彤一握,道:

    「很好,一言為定。你得預約我的時間,你知道在婦產與人工受孕科內,我是紅員。」

    兩人終於笑著碰杯,把咖啡喝個精光。

    可惜,當天晚上,就算有人拿槍指著於彤的天靈蓋,逼著她,她也役法擠出一個笑容來。

    因為陶逸初一聽於彤懷孕的消息,他就把雙眼睜得如銅鈴般大,說:

    「你是說,你懷孕了?」

    於彤還以為對方對這意外的驚喜難以置信。

    「對。」她答。

    「怎麼會?」

    「怎麼不會?」

    「我以為你一直吃避孕丸。」

    「上個月我停吃了。」

    「天!」

    陶逸初在房子內來回踱步,那一臉的焦躁流瀉出來,像火山熔岩,濺到於彤的身上去,立即可以灼熱得置她於死地。

    陶逸初在驚聞於彤懷孕之後的這種強烈反應,是於彤始料不及的。

    她呆呆的望看他,想在這一分鐘好好的看透這個眼前人。

    陶逸初說:

    「前幾天,我問你是否月事提前了,你怎麼答我?」

    「我答是的。」於彤說。

    「那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說謊。」

    「哪一個是謊話?指你已懷孕,還是指你的月事來了?」

    於彤忽然覺得身體發軟,她無力地緩緩伸手扶著椅背,坐下來了,才回答他:

    「我懷孕是千真萬確的,驗了血了。」

    「把它打掉!」陶逸初說。

    「把它打掉?」於彤下意識地如此發問,然後她的耳朵開始嗡嗡嗡的作著各種迴響,不斷地聽到陶逸初的那句話: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甚至在夜裡、在清晨、在家、在路上、在辦公室,於彤隨時隨地都聽到耳畔有這個聲音: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真奇怪,於彤沒有跟陶逸初爭執,連好好地討論這件事也沒有。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16:59

陶逸初說了那句話之後,於彤只想了想,就響應:

    「你決定了?」

    「當然,百分之一百。」

    於彤就點了頭。

    這以後,她請陶逸初早點回家去,因為她要早點休息。

    陶逸初拿起了西裝外衣,擱在肩上,仍親吻了於彤一下,說:

    「早些辦妥它,遲了怕會有危險。」

    於彤笑,再度點了頭。

    當房子內只剩下她一個人時,她才開始覺得害怕。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人就是偏偏知道人心叵測,仍要跟人密切相處。女人明知男人愛不得,卻一古腦兒專志談戀愛。其理一也。

    現今已是騎上虎背,悔之已晚。

    於彤在極度彷徨與恐懼中度過了整整一個星期,然後她第一件事就是換了大門的門鎖,是恩盡義絕的時候了。

    蕭婉植這天晚上來找她。

    「情況如何?陶逸初是不是高興死了?」蕭婉植開門見山就問。

    「婉植,你先答我一個問題。」

    蕭婉植點頭。

    「你買不買股票?」

    「不買。」蕭婉植毫無疑慮地答:「我是見過鬼怕黑的人,從前幾次拿血汗積蓄押在股票上都節節失利,通街通巷喊好,不買白不買,豈料忽然大瀉,個個頭破血流;或是齊齊看淡了,反而股價日日攀升,弄得股民頭大如斗。有些錢真不是我們這些升斗市民能賺的。」

    「對極了,世事人心如股市,沒法子猜得中。」

    蕭婉植正想開口問:這跟陶逸初的反應有關嗎?她隨即想到答案了。

    「於彤,別難過。」蕭婉植把雙手交疊,連腿都縮到沙發上去,整個人蜷伏著,很有點不知所措:「我只能叫你別難過,是不是?」

    「怎麼會不難過。」於彤忽然站起來,一邊在廳上踱著步,一邊指手劃腳地喊說:「我當了個大傻瓜,我發了一場春秋大夢,我會不難過嗎?何只難過,簡直傷心!」

    於彤忽然滿眼含淚,衝到蕭婉植跟前來,對她說:

    「借你的肩膊用一用,我想大哭一場。」

    對方還來不及作反應,於彤已經哭倒在蕭婉值的懷裡。

    蕭婉植由著她任情地哭。她經常都指導那些新任母親,請她們別一聽到兒啼,就忙不迭地投其所好,逗他開心。

    哭在體能上對胸膛有利無害,在精神上是一種發洩情緒、舒緩壓力的極有效方法。

    反正是哭不死的,就由他哭吧!

    任何一件事做膩了做夠了,自然會停下來,最低限度歇一歇,再重拾舊山河。

    於是蕭婉植待於彤哭飽了,才站起來為她絞了一條熱毛巾。

    「請相信我,」於彤一邊抽咽一邊說:「我從沒有為陶逸初在這件事上的反應而哭過,沒有肩膊可以擱上自己的頭,哭來幹什麼。」

    蕭婉植答:

    「哭過了就好。」

    於彤連忙點頭,道:

    「是的。我跟陶逸初走在一起三年,浪費了三載光陰,徒擲了千日感情,現在我也只不過傷心十天八天,不算過態吧!」

    蕭婉植給於彤遞了杯熱茶,然後說:

    「我不擔心,你是堅強的女子,會得獨力去解決困難。」

    「那就是說,如今算哭完了,傷心完了,要邁開人生的另一個新階段,首先就得決定是當未婚媽媽,還是早日了斷。」

    蕭婉植緩緩地點頭,表示同意。然後她再問:

    「你有想過嗎?」

    於彤搖頭,說:

    「沒有認真想過。婉植,如果這孩子是我和陶逸初的愛情結晶品,就算我驟然失去陶逸初,我也會把他養下來。可是,情況並不如是,那只不過是人性肉慾需要下幹出的一次出軌行動,為什麼要把一個錯誤形體化呢?」

    蕭婉植說:

    「我必須告訴你,孩子是很可愛的,他為我們帶來希望,讓我們知道活著有個目標。」

    於彤失笑:

    「沒有孩子,難道就沒有希望嗎?人生的目標也不一定指望在自己親生的下一代上頭。」

    「你若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肯定你會做人工流產。」

    「我就是想通過我們的交談,把我的思路整理出來,作個明智的抉擇。」

    「現今很多未婚媽媽,社會上頭見怪不怪了。」

    「你似乎在鼓勵我把孩子生下來。」

    「總得要有人跟你的意見對立,才能辯論出結果來。」蕭婉植說:「或者,我看得大多婦女求子而不得的痛苦與沮喪,故我總覺得懷了孕而打胎,是太殘忍也太浪費的一回事,我無法投贊成一票。」

    於彤道:

    「每個人的意見與決定都是根源於本身的際遇。」

    「對,當你看到不育婦女那雙渴求矜憐的眼睛時,會令你埋怨上天怎麼如此的不公平,如能把埃塞俄比亞人孕育的胚胎移植過來就好。」

    於彤答:

    「讓我認真地想想吧,姑勿論結果如何,我告訴你,你得履行對我的諾言,給我做有關的手術。」

    蕭婉植點頭,兩個好朋友沒有握手,只輕輕地擁抱對方一下。

    於彤這兩三天的確聚精會神地去考慮孩子的去留問題。

    孩子對她至大的吸引力是從此身邊會有個伴,這個伴是依賴她的,信服她的,完完全全屬於她的,別人沒辦法可以分割他們。

    可是,除此之外,於彤一想到孩子逐漸長大,每一天見著他都會念及前塵往事的話,那是叫自己受一輩子的煎熬。

    她不作興跟已捨棄之人還有個什麼藕斷絲連。

    舉凡在她身邊的衣飾與檔案,擱著一個時期沒有再用,她就乾脆把它們扔掉,以便騰出空間來安置新的而對自己有建設性的事物來。

    故而,保存一份塵緣的證據,撫育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的孩子,值得嗎?

    更凜然一驚的是,如果孩子是自己心愛人的骨肉,縱使對方忘情,把骨肉留在身邊也算是個紀念,這她做得到。

    可是,她愛陶逸初嗎?

    不,她知道這必是一場誤會。

    陶逸初如果愛她,必不會竭盡所能地讓妻子懷孕,而叫她把孩子打掉。兩個女人在他心目中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於彤如果愛陶逸初,她絕下不了決定離開他,只會忙不迭地依足他的囑咐去行事。

    相愛的基礎必須建立於自己利益為次,對方幸福為首的思想與行動之上。

    沒有穩固根基的感情,何來生活,妄談將來。

    幾乎已經可以百分之百的下定決心把胎打掉了。

    這最後催谷的一招來自直系卜司,也就是擔任總裁之職的崔佑明。

    崔佑明把於彤叫進他的辦公室來,立即起立相迎,握了一下手,就說:

    「於彤,你果然神采飛揚,顧盼自豪。」

    「怎麼會?這個星期內的每天晚上,我都想死。」於彤笑——地半真半假地回答。

    「千萬別死。」崔佑明響應於彤的輕鬆話,說:「你死了我們機構要痛失英才。」

    於彤大笑,道:

    「好,那就不死好了,若要臣不死,臣偏要死的話,是為不忠,對嗎?」

    「對,所以要升你職。」

    「升職?」於彤微嚇一跳,如果自己升為行政總裁,那就是坐上機構內的第一把交椅。那麼,崔佑明如何?

    大概崔佑明也會意了,立即解釋:

    「董事局認為你對觀察時局的能力很強,因而投資方針勇進而又謹慎,他們對這極為欣賞,故此認為今時今日的香港,需要你這種臨危不亂的人來坐鎮要位。董事局在宣佈你榮升總裁之職時,也委任我為亞太區的總監。以後,香港這一區應該不勞我太大關注了,因為這兒有你。」

    原來是喜事成雙,兩人都升了職。

    於彤對這件事還未完全消化掉,崔佑明就說:

    「重任當前,你趕快做好各種需要的準備,去迎接你事業上的一個新的里程碑。」

    於彤忽然抬頭,道:

    「崔總,多謝你提醒我,我火速去辦。」

    於彤沒有預約,就衝上蕭婉值的診所去。她忙對櫃位的護士說:

    「請告訴蕭醫生,於彤來了,有要緊事找她。」

    護士點頭,道:

    「等下替你通傳,她正在跟一位病人診斷。」

    於彤坐在候診室內。又聽到兩個護士對話:

    「蕭醫生說,替陶逸初太太訂這個週末入院的房間。」

    「陶太太真有恆心,她這次是第幾次接受體外受孕了?」

    「她說不管多少次,一直做到成功為止。」

    「佩服,佩服!」

    然後有護士叫她:

    「是於彤嗎?蕭醫生有空了。」

    於彤才想推門進去,迎面就有個少婦走出來。

    她跟於彤打個照面,很和藹很客氣地微笑,帶著一點兒大家風範和氣質,這可把於彤看呆了。

    她從來不知道陶逸初的太太是個什麼模樣的人,也沒有猜想得到她會是如此有氣質的女人,心頭免不了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男人原來如此的貪得無厭,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當蕭婉植見著於彤時,說:

    「你的臉色怎麼如此蒼白,神情又有點癡呆的?」

    於彤撥撥頭髮,答:

    「沒有什麼。剛才……在外面碰上了……你的一個病人。」

    於彤這樣說,蕭婉植會意了:

    「對,就是她,第四次接受體外受孕手術。」

    「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

    於彤既已決定下來,蕭婉植就為她訂好病房,讓她週末晚住院,翌晨一早做流產手術。

    於彤在病房內根本睡不牢,把帶來的雜誌都讀光了,於是百無聊賴似的步出病房,準備找護士們要另一些報紙。

    在走廊上才走了幾步,順眼向病房門外的姓名牌一望,寫著「陶逸初夫人」。

    於彤倒抽一口涼氣,正想掉頭就走,門就開了,探頭出來的那位陶太太,竟有一份驚喜,道:

    「這麼巧,又是你。我也是蕭醫生的病人呢!」

    於彤只好微笑打招呼。

    陶太太又興致勃勃地問:

    「你是否明天一早做手術?」

    「明天八時正。」

    「那就對了,蕭醫生八時為你服務,我則要候至十時。」陶太太忽然握著於彤的手道:「恭祝我們都手術成功。有了孩子實在是太好了,是吧?」

    顯然地,對方是一廂情願地認為蕭醫生為她們做的是同一類手術。

    於彤很被對方那臉陽光似的笑貌吸引,她忽然有種暖和著自己冰冷的心的感覺。

    不能自控地,就在醫院的長走廊上,跟陶太太笑語娓娓,款款而談。

    於彤問:

    「你不怕又一次失敗?」

    「不,不怕,我從不怕失敗,人世間哪有這麼多一舉成功的事。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去爭取我認為值得爭取的事,直至我無能為力的一天。」陶太太笑說:「不要看輕一個純粹全職的家庭主婦,我們的堅忍魄力跟職業女性不遑多讓。」

    「誰說不是呢!」於彤是由衷的佩服:「可是,不停地接受失敗,是很沮喪的一回事。」

    於彤想起陶逸初急著回家去就是要安慰受創的太太。

    陶太太道:

    「一知道失敗時,真是情緒低落的,任誰的勸勉也不管用。我告訴你一個對抗失敗的最有效力法,就是立即投入作另一次的新挑戰,直至成功為止。我早已跟蕭醫生說,如果有捐卵者,我也千肯萬肯,只要是我丈夫的骨肉就成。」

    於彤失控地問:

    「你一定很愛你的丈夫。」

    「他也很愛我。」陶太太說話時的神情像考了第一名的小學生,實在可愛:「我們一直相愛,在我身邊的所有人包括父母翁姑朋友都待我好。如此美好的人生,都不能讓我們共同擁有的孩子分享,算是唯一的缺陷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會為你禱告,希望你心想事成,你也為我禱告,好嗎?」

    「好。」於彤拍拍這個明媚快樂的女人的手背。

    「多謝你。」她竟合什:「多希望明天一個屬於逸初的胚胎會在我子宮內孕育成長起來,我就是最快樂的女人了。」

    「你會的。」於彤說罷,就回病房去了。

    她搖電話給蕭婉植,說:

    「婉植嗎?問你一個專業問題,能從一個女人身上把受孕的胚胎移植到另外一個女人的子宮內嗎?」

    「為什麼不行?這是最新的醫學成就,美國正在安排一些打算打胎的女人把胚胎捐出來,只要一個肯捐,一個肯受,他們兩個人永遠不會知道孩子的親生父母。」

    「我看那陶逸初太太是會肯的,成全一個純情善良女子的快樂人生,是件極好的事,是誰的骨肉退還給他就是了,現今只在乎蕭醫生你的意見罷了!」

    蕭婉植握緊了電話,久久沒有回話。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17:46

摘星

    夜涼如水,四周靜謐。

    半山腰上的房子不多,一幢幢屹立在叢林之間,此際尤像幢幢的鬼影。

    站在房頂天台欄杆邊的小玉,穿著一件薄得似貼肉的白色紡紗衣裙,那寬闊的下擺在習習晚風中,被吹得盡歪向一邊,霍霍作響,像要竭力把小玉扯著,幫她飛身而下似。

    小玉雙手在冒著細汗,緊握著裙擺,跟初見榮宙時一模一樣。

    那天是她與戚繼勳度蜜月回來的翌日,小玉就穿著這條丈夫在日本東京給她買下的白紡紗衣裙,出現在中環榮民集團大廈的地下大堂,等待與戚繼勳一起出外晚膳。

    丈夫答應她,把她帶往美國會所去,一邊吃晚飯,一邊欣賞本城的夜景。

    戚繼勳千叮萬囑,要小玉不可遲到,因他知道她有遲到的習慣。

    今夜不可遲到,不是因為他不願等她。小玉曾取笑戚繼勳,說:

    “如果我不答允你的婚事,你會怎麼樣?”

    戚繼勳傻兮兮地答道:

    “那我就等你一輩子。”

    所以,他是絕對不會不等她的。

    只是戚繼勳要她今晚准時,是為了要在下午七時之前趕及到美國會所去叫菜.美國會所有個優待“早鳥”的規矩,給提早吃晚飯的客人一個五折特價。

    戚繼勳殷勤地叮囑小玉,說:

    “五折,非同不可。能劣則省,我們不是大富人家。”

    小玉當時聽著,覺得有點不是味道。戚繼勳未免小家子器了一點,平白折損了小玉往美國會所享受高雅晚宴的興致。之所以要到這種城內的名貴會所吃飯,也無非是想感染那種豪門富戶生活的架勢,被戚繼勳如此一提,興趣索然。

    有些話其實不必多說,心照不宣。

    難道小玉不知道戚繼勳的身分與家勢,他只不過是在本城首富榮必總的榮氏集團內檢得一份好差事的高級打工仔罷了。

    打工仔不論高級抑或低級都是打工仔,都有打工仔的共通作風與特色,一言以蔽之,都需要量入為出,積谷防饑。

    當然,高級打工仔比低級的總是勝一籌,他們最低限度能以集團行政大員的身分,出入像美國會所這些高貴場所,爭取以五折價錢得到的豪客享受。

    就算對小玉而言,無可否認,已是生活上的一大躍進了。

    如果小玉沒有這就碰上榮宙的話,怕她也會自覺夠幸運與幸福的了。

    當日,小玉在榮民大堂等著丈夫下班。眼看升降機門打開後,走出來的不只戚繼勳一人,還有另一位年輕男士,長得高壯,眉清目秀。二人邊走邊談,直來到小玉身邊,才停住了腳步。

    “小玉,這是榮先生的公子榮宙。”戚繼勳這麼介紹。

    小玉向榮宙點頭,微微笑著,用溫和的眼神望著這位城內太出名的貴胄公子。

    榮宙連正眼也沒有看她,招呼也不打,仍專注地對戚繼勳說:

    “我忘了拿資料研究部交來的有關百利達集團的報告,煩你給我拿下來,成嗎?”

    怎麼不成,戚繼勳立即應命,轉身就鑽回升降機去。

    小玉呆立著。

    她知道自己最好成為這兩個男人之間的一個不勞關照的人身雕像。如果她加配表情和動靜,只有自討沒趣。

    在男人的世界,在富豪的領域內,沒有她的份兒。

    小玉把眼神調往別處,無目的地張望,找尋她視線的著陸點。

    她最低限度不屑再望向榮宙。

    可是,小玉分明聽到對方在她身邊說話:

    “你就是小玉嗎?”

    她沒有響應,她要聽清楚究竟對方說話的對象是否自己,即使他分明的提了“小玉”兩個字。

    “小玉,”他又在說話:“你的這條裙子已經過時了,現今並不流行下擺這麼長這麼闊。”

    小玉驀地回過頭來,凝視著榮宙。

    她幾乎肯定這兩句話不是榮宙應該草率地對她說的,這並不符合他倆的身分與關系,可是,他說了,只證明一點,他有心挑逗。

    那不是很久之前的事。小玉與榮宙第一次的相見,她穿著這件白紡紗衣裙,這件有著這麼長這麼闊的下擺衣裙。

    當時,小玉的手心在冒著細汗,她雙手緊執著裙邊,一如現在的模樣。

    竟不知初秋的晚風可以如此清寒。

    畢竟這是高處。站在本城山頂一幢華廈的天台上,感覺應該是伸手就能摘到天上的星星。

    在城內的六百萬人口,起碼有超過百分之九十,會有這個摘星的夢想,包括從前的那個鄒小玉在內。

    可是,墊高了腳,伸長了手,也攀不到頭頂的星星,在氣餒艱辛之余,會一個不留神,重心一失,就會摔下去,肝腦塗地。

    小玉那件單薄的白色紡紗衣裙的確已如另一層蒼白的皮膚似貼緊在她圓潤的背上,渾身都已驚出一陣冷汗來。

    當日,小玉把那一大包禮物打開,看到了那件法國皮爾卡丹的套裝和那張夾在禮盒上的榮宙的名片時,她真以為自己已經在伸手摘星。

    尤其當小玉把那淡桃紅色的、長僅及膝的套裙穿上後,在鏡前微昂著臉,就似見到頭上繁星浮動,光華耀目。

    榮宙與小玉的第一次約會是在深水灣哥爾夫球場的英式典雅西餐廳內,才呷了第一口白酒,榮宙就直言不諱:

    “我們不會往這兒碰到不該碰見的人,要成為這兒的會員,一就是被球會的理事局認定是城內頂層社會人物,一就是真金白銀地抬進一千二百萬元作入會費。”

    自然,這番話是輕蔑的。小玉奇怪自己為什麼還端坐著,她不是應該遽然而起,拂袖而行嗎?榮宙並沒有給自己的丈夫留下半分面子。

    可是,當榮宙約會小玉時,他已經是沒把姓戚的人放在眼內了,不是嗎?

    自己既決定來了,就不會走。

    她不是不知道後果的。

    她也不是不經過考慮,甚而掙紮而來的。

    這些天來,自從收到榮宙的禮物。接到他的電話,聽到他說了那句:

    “小玉,我要見你。”

    之後,一連幾個晚上,睡在床上,強逼自己瞌上眼睛,但,就是睡不看。一旦張開眼來,高高的天花板上就貼滿了星星似,一顆一顆的閃爍著,叫小玉眼花撩亂,心動神驚。

    她猛地坐起來,伸手向空中抓去,結果是落空的。

    小玉知道,躺坐在戚繼勳的床上,無法摘星。

    于是,她決定來了。

    榮宙是個深具挑戰性與吸引力的男士,這幾乎是城內所有人都認定的。

    單是榮家的嫡長子這一點就已經無敵,加上,榮宙實在長得英俊。

    他的眉是眉,目是目,傳神達意,在于眉一揚、目一睜的輕巧動靜之中,教人在接收了他的訊息之後,宛如喝了一口醇酒,清甜得來帶點暈眩,如此的自甘迷醉。

    榮宙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清清楚楚、乾淨俐落地教人知道他的身分。

    誰跟他並排在一起,都會得高下立見,無容商榷。

    當榮宙出神地凝望著小玉的臉時,小玉覺得他的一雙眼睛,根本就是閃耀而晶亮的星星。

    幾乎是不必推測,也毫無意外地,當晚的約會在榮家深水灣的別墅內上演最後一幕。

    榮宙在小玉身上的那番驚駭的戰栗,力量大得像抖動了天上的繁星,一顆一顆的灑下來,滿滿的輕蓋著小玉的裸體,讓她渾身光華四溢,掩蓋了羞愧。

    小玉最恨的是,丈夫每次得償所願之後就蒙頭大睡,這叫她有種在施恩之後就立即被遺棄的壞感覺,太不舒服了。

    可是,榮宙連這一點都處理得很好。他跟她說話,不斷的訴說他的故事。

    “小玉,你知道榮家跟戚繼勳的淵源嗎?”他竟這樣問。

    小玉本來不認為這是個適當的時候提起戚繼勳,他到底是她的丈夫。最低限度到此為止,他還是的。

    小玉忽然的想到,或者她跟戚繼勳的關系應該有個結束了,又或者榮宙之所以提起來,就是為了日後的一些安排,因此她細心的靜聽著。

    榮宙繼續說:

    “戚繼勳的父親戚大成是榮家的司機,一直都是。不過機緣巧合,他在一次綁匪企固傷害父親時,機智地讓他脫離險境,父親從此把他視作恩人。”

    這段故事,對小玉並不陌生。當她跟戚繼勳走在一起時,就曾經聽過。

    榮必聰顯然是個得人恩惠千年記的人,他厚待戚家父子,包括向戚繼勳提供很好的教育,讓他在美國大學畢業之後,就在榮民企業內當主席助理。這個天子腳下的位置無疑是不少意欲白手興家的人求之而不可得的,戚繼勳一下子就成了榮民企業內各個紅員所不敢輕視的人物。

    最低限度他是在大老板身邊行走的人,就算不圖他在榮必聰跟前講好說話,也別開罪了他,討個沒趣。

    榮必聰對戚氏父子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的。他在興築半山那座榮民府邸時,就在旁撥地築了四層高的家仆宿舍,讓戚大成帶著妻兒獨自占住三樓千多-的住宅,一樣的風涼水冷,舒服寬敞。

    其後戚大成夫婦相繼去世了,戚繼勳仍留住著,榮必聰對他說:

    “待你成家立室後,好好的以積聚下的私蓄置業,才搬出榮家吧!”

    真是為他設想得太周到了。

    故而,小玉跟戚繼勃結婚後就住進這個宿舍單位內。

    對小玉來說,從何文田廉租屋邸的娘家搬到這兒來,是難以形容的架勢了。現今自己家的小客廳就已是娘家一家五日全部的居住面積,她從小就未曾試過有一間屬于自己的睡房,父母老是把她和妹妹小珍塞在那張窄窄的碌架床上。小時候,她還得跟小珍擠在一起睡,留了下格床給弟弟小明。每天晚上坐在碌架床上的上格,頭就貼著天花板。

    在這種環境之下,哪兒來摘星的感覺。

    出嫁前,當小玉帶著弟妹來看她的新居時,小玉忽然有種守得云開見月明的感覺,完完全全知道什麼是吐氣揚眉。

    故此,她對自己的抉擇是不應有埋怨,甚至不會有猶豫的。

    直至她遇上了榮宙。

    小玉才知道山外有山、天上有天、人上有人。

    榮宙沒有再把榮家與戚家的故事說下去,他只補充說:

    “我父親是會一輩子照顧戚繼勳的,他從我父親身上得到的一切會比他應得到的多。”

    這說明了什麼呢?小玉沒有問,她只是在聽。

    不知為什麼,她在榮宙跟前很少說話,只有聽他的份兒,而且是聽得滿心歡喜的。

    這跟戚繼勳的相處就截然有別了。在丈夫跟前,差不多沒有小戚發言的機會,都是由小玉吱吱喳喳的說著幾車子話,然後由小戚歸納了說話的要點,予以實行。

    小玉此刻對自己的解釋是,戚繼勳的說話並不動聽。

    榮宙伸手拿了床頭櫃上的手表一看,說:

    “我得回公司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嗎?”小玉問。

    “對,英國的股市現在開始運作了。”

    榮宙一邊穿衣服,一邊拿眼盯著小玉那個倦慵地坐起身來的姿態,有一點點的迷惘,竟禁捺不住說:

    “小戚一直得著一些他夠不上資格得到的好東西。”

    小玉認定這句話是對她的贊美,嫣然一笑了。

    “小玉,”榮宙忽然坐到小玉身邊去:“你好好的跟著我,會有前途。”

    “會嗎?”小玉帶著滿含驚喜的疑惑。

    “會,只要你聽我的。”

    “看你怎麼說吧!”

    “我說,你現在快快起來,隨我離去,然後明天晚上,你跟小戚一起到大宅來參加我們招待證券界的花園晚宴。”榮宙說。

    “小戚沒有告訴我,我可以出席。”

    “他會通知你,放心。”

    果然,翌晨,小玉猶在睡夢之中,丈夫的電話就掛回家里來,對她說:

    “小玉嗎?你今兒個晚上有空吧?我忘了告訴你,老板有個宴會,可以攜眷出席,帶你去見識見識場面。”

    小玉在電話的另一端輕蔑地笑,她在笑戚繼勳說話的幼稚。她鄒小玉並不勞他性戚的帶挈去見什麼場面,日後她有很多機會。就算今晚,如果不是榮宙的關系,她賭戚繼勳根本沒有資格可以攜眷出席。

    才這麼一想,小玉心上就有點不自在。

    經過了昨天晚上,她開始對丈夫毫無愧色與歉意,反而自然地看不起他來了。

    小玉趕忙以渴求的語調答:

    “好的,我今晚跟你一同出席。”

    “小玉,穿得漂亮一點,挑我在日本送給你的那件桃紅色的晚裝,不是很好嗎?”

    “我穿什麼,你就少管了。”小玉說。

    “對,對,你穿什麼都是漂亮的。”

    又一個嶄新的發現,戚繼勳的推崇,在小玉的感覺上,只成了一種低格調的巴結,一點兒都不討好。

    她百無聊賴地打開了衣櫃,伸手取了那件從日本買回來的桃紅色晚裝,放在身上,于鏡前瀏覽了一下,就嫌棄地扔到床上去。

    老土得可以!

    今年真的已經不流行下擺寬闊的裙子了。

    可是,在日本百貨公司購物時,穿在身上,那戚繼勳老說好看,于是就被慫恿著買下來了。

    把自己都連累成一點品味也沒有。

    才這麼想,床頭的電話鈴聲又響了。

    小玉撲過去,她希望是榮宙。

    可是,一聽,她失望了,對方是把女聲。

    “請問鄒小姐在嗎?”

    鄒小姐?電話搖到姓戚的家里來找鄒小姐的,會是誰?

    “我找鄒小玉小姐。”

    “我是的,請問哪一位?”

    “我是蓮黛,是黛絲服裝的營業經理,我們預備了幾件晚宴服裝,請鄒小姐今天下午有空來試穿,榮先生已經付了款了。”

    小玉在黛絲服裝店逗留了很久,她試穿著那位營業經理蓮黛為她挑選及預留的幾件法國晚裝,樂得飛飛的,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要她作出抉擇,只挑其中一件回家穿用,實實在在太困難了。

    那位緊隨著她身邊服侍的蓮黛,真曉得顧客心理,她一邊對鏡前的小玉表示極度欣賞,另一面拿手托著下巴,作一個沉思狀,然後緩緩地皺起眉頭來說:

    “真難!連我這個算有經驗的專業人士都覺得難于取舍,你穿每一件衣服都漂亮極了。”

    小玉來不及高興,蓮黛又說:

    “嗯!簡直是把衣服穿活了,像賦了靈魂似。名家的設計全要穿在對的人兒身上才有品味。鄒小姐,我可否提個建議?”

    “什麼建議,你請說。””

    “我看,這幾件法國設計大師的力作,也只有穿在你身上才算是名花得主呀,放棄任何一件也不好,只要你同意,我就把它們留下給你。”

    小玉對眼前這位蓮黛的任何建議,怕都是千肯萬肯的。

    從來都是那條好說話百聽不厭的道理。

    某程度上的“讒臣誤國”,在任何時代、任何環境、任何階層內都會發生,無非就是人性對甜言蜜語的非理性鍾愛所致。

    可是,言聽計從也要力有所逮才成,小玉並沒有這個經濟能力,也就是說要接納蓮黛的建議從而擁有這幾件美麗至令她暈眩而不忍放棄的衣服,必須口袋里的錢能支付得了。事實上,她有資格踏進黛絲來試穿衣服也是拜榮宙所賜,這是主宰于人而非取決于己,故而,她就不好一口答應對方了。

    無論如何,小玉也還有一點點的自尊心,不至于被自己的貪欲全然掩蓋。

    故此,小玉立即面有難色。

    蓮黛自然是看慣了眉頭眼額的人,立即意會,于是對小玉說:

    “鄒卞姐,我看,你先把今天晚上要穿的一套拿去,其余的就讓我為你預留,你再考慮清楚才作出決定。與此同時,我會把你今天試穿晚裝的情況給榮先生報告一下。”

    蓮黛這樣說就很為小玉留面子了,而且也暗示了會令榮宙另送幾件衣服給小玉的伏線。

    這下小玉當然是滿臉含笑地答應下來了。

    她忽然的想,連這做富貴人家生意的蓮黛,所表現的才具與氣派都是非同凡響的,自己要怎麼才能搖身一變成為他們同一個等級的人就好。

    當天晚上,當小玉穿了那件艾絲卡丹的名牌晚裝出席榮府園游會時,真是萬眾矚目的。

    艾絲卡丹這牌子的晚裝喜歡用比較鮮豔的顏色,穿在年紀輕輕的少女身上,是在活潑明亮之中更見矜貴,但如果是一把年紀的女人穿呢,效果就會相反了。

    小玉挑的這件晚裝,是那種叫人一望而驚駭的彩黃色,款式一點都不複雜,一穿在身上,那玲瓏浮凸的身材,就恰到好處的放在人前了。

    唯其那種色彩上與曲線上的養眼和魅力是包裝在青春與矜貴的氣氛之內,更令在場的一些男士們看得喉嚨發干。

    園游會內有位貴夫人也是穿同一牌子的另一個款式衣服,就因為她的年紀關系,穿出來的氣派就不對勁了,不但叫男士覺得啼笑皆非,連一些女賓都在竊竊私語,背後批評道:

    “胡重英夫人有五十歲了吧,怎麼能穿艾絲卡丹今年那個為少女設計的系列晚裝呢,過分了一點點吧!”

    “豈只五十歲,我看是望六之年了,她的長孫都已經上中學了,跟我女兒是同班同學。香江之內豪門貴婦的年齡與望族富豪的身家,大致上的數字是人人皆曉得的,怎麼瞞隱得了。”

    “年紀這回事也不去說它了,今年艾絲卡丹這系列的服裝,如果胸圍不是堅挺而達三十四以上的水平,就別穿好了。胡童英的老伴呀,剛好是下圍才有這個尺碼,怎麼成。”

    豪門夜宴的其中一個特色無疑就盡在這你一言我一語的評價之內。

    人們無疑是留意到鄒小玉了,男士們只上心,不上嘴,女士們則相反,都有興趣探查她是誰。到一知道小玉的身分,女士們就籲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其中有幾位貴夫人的對話是這樣的:

    “啊!原來是下屬的老婆。這年頭,連高級打工仔都有資格買幾萬元一件衣服給太太穿啊,真不簡單。”

    “把名牌穿爛了也不是好事,我現今先就把這個艾絲卡丹的牌子嫌棄了,穿它活脫脫是貶了身分似。”

    “也別這麼想嘛,他們呀,一個月不吃不喝就能省下錢來買套光鮮的衣服。可是,閣下的一件半件首飾就是打工仔一輩子不穿不用都沒有資格買到明,貴賤高下還是有別呢!”

    “我們家那一位身邊的高級職員就很知道分寸,帶妻子在這些場合亮相,決不會叫她亂出鋒頭。”

    “這麼誘人的面貌與身材呀,幸好已為人婦,否則又不知惹下什麼孽緣了。”

    “今時今日,女人要引誘男人不會受阻于自己的已婚身分呢。你還是盯緊丈夫好。”

    “你別唬嚇人!”

    總的一句話,門第與身家是地位的決定與認可,衣飾在這方面起不了什麼影響作用。

    自然,這種豪門心態,小玉是不清楚的。

    她只是對四方八面而來的眼光感到興奮,甚而驕傲。

    她認定這是她備受贊賞的表示,因此更加顧盼自豪,眉目生輝,神采飛揚。

    可是,時間一拖下來,小玉就感到有一種壓力產生,令她不安,且有點尷尬。

    因為當戚繼勳要在賓客之間應酬,甚至投入在商務研究的談話中時,小玉就顯得無事可為。

    她沒有想過在如此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熱鬧場合內也會有寂寞,甚而寂寞至寒酸清冷的感覺。

    小玉嘗試往貴夫人堆里站,各位女士都禮貌地跟她握手招呼,然後就繼續興高彩烈地暢談了。

    悲涼的是小玉一句都插不了嘴。

    話題不論涉及服裝、首飾、旅游、時事、政冶,以及市場趨勢、經濟走向等等,這起貴婦們都能娓娓道來,有她們的一個層次與水平,小玉是萬萬的配不上。

    其中一位夫人看小王老站著干微笑,半句也插不上嘴,于是好心腸地奉送她一個簡單的話題,問:

    “戚太太,除了艾絲卡丹這牌子,你還喜歡哪一只牌子的服裝呢?”

    這應該是極容易攀得上嘴的,偏就是小玉沒辦法做到。她苦苦思考今天下午在黛絲服裝店試穿的那幾件晚裝是哪幾只牌子,偏就是想不到,越急越是腦子里一片空白,以致于期期艾艾。

    如此耽擱了,話題就被別個嘉賓的回話代替了,益發顯出小玉的無知與尷尬。

    原來高處不勝寒的意思是指那些夠不上資格攀上高客的人,根本是為本身的各方面應付條件不足所致。

    小玉只好走到別的一些人堆去,尋找她的運氣。

    一個豪門夜宴之內,竟到真正的享受歸宿原來難比登天。

    小玉心上的彷徨加重了。

    是晚宴請的是城內各個投資經紀行的東主、故而話題就集中在外彙、期指與股票之上。這種專業性的知識,小玉就更加缺乏了,也就等于更要張大嘴巴,不知如何插嘴。

    她開始慌張,也覺苦惱,因而很有點埋怨榮宙的意思。

    她不明白榮宙為什麼要把她請來這種場合。

    榮宙本人呢,根本是整個宴會內的明星,圍在他身邊的人多得很,那種聲勢與熱鬧,幾乎連在場的嘉賓都要妒忌起來。

    在這個宴會上,只有另一個人在小玉的眼中,更覺矚目,那就是榮宙的姊姊榮宇。

    榮宇不但年輕漂亮,且貴氣逼人。

    她渾身都包里在富貴榮華四個字之內,單是她頸項上配戴的那條鑽石鑲黑白南洋珠的頸鏈,就叫與她對話的人無法不感到她真有香江富家之女的架勢。

    小玉就貪婪地看呆了那件首飾多于榮宇本人。

    這一晚的新鮮經驗,令小玉不辨悲喜。

    以致躺在床上去時,戚繼勳問她:

    “小玉,今晚玩得開心嗎?”

    小王一聽就生氣,干脆面壁而睡,不去答他理他。

    戚繼勳傻呼呼的說:

    “對不起,你怕是不喜歡這種應酬場合,累死了,是不是?”

    小玉沒他這麼好氣,干脆拿被蓋過頭。

    戚繼勳想一想,再說:

    “小玉,別生氣,我答應以後有這種場合就不勞煩你陪伴我出席就是。”

    小玉忽然覺得極端煩厭,認為她的丈夫其笨如牛。

    “小玉,其實呀!”戚繼勳還在努力討好:“我認為你今兒個晚上非常非常漂亮,簡直是全場之冠呢。”

    小玉仍沒有反應。

    她內心只想丈夫停下來,不再說這種已經不會引起她意動的話。

    “小玉,你今晚穿的那件晚裝太漂亮了,我想不起你是在什麼時候,又在哪兒買的?”

    戚繼勳這麼一說,小玉是忍無可忍了,猛地坐起來咆哮:

    “你是有完沒完了,老說這些無無謂謂的說話,實在太討厭了,你再說下去,那我就到客房去睡。”

    小玉罵完了這番話,心內也有一陣震蕩,因為她自知小題大做。

    為什麼會如此?無非是一種她已經肯定嫌棄自己丈夫的明證。

    尤其是當她再跟榮宙見面時,所表現的那種小鳥依人似的態度,使她更加清楚自己是非離棄戚繼勳而跟定榮宙不可了。

    榮宙跟她說:

    “小玉,黛絲服裝店的蓮黛給我掛了電話了,我已經給了她一個銀碼,在每件六位數字的范圍之內,你隨時可以拿走合你心意的服裝,這個安排比較簡便。”

    小玉幾乎歡呼。

    “還有,你別以為我送你的服裝太少,我就留意到那天晚上在眾多女賓之中,你其實是最寒酸的一個。”

    小玉一聽,心上活脫脫被刺痛了一下。

    “女人站在人前去,只穿件好看的衣服怎麼成,多少也應有幾件合理的首飾配襯,是不是?”

    小玉一頭歪進榮宙的懷里去,說:

    “我不能受你這麼多重禮,而無以為報。”

    “這話你是真心的?”

    “你思疑我?”小玉微吃一驚。

    “不是的。我很明白你如今跟在我身邊其實不能算是一種報答的表示,因為這是我們的愛情,對不對?”

    小玉開心透了,連忙點頭,道:

    “就是這個意思,愛情要跟物質分開才好,太連在一起,會褪色,會令我自卑和不安。”

    “小玉,你的這個心態無疑令我尊敬。這樣吧,我有個好辦法,讓你報答我,對你也有很多好處。”

    “什麼辦法?”

    “我栽培你成為我商業上的好助手,你認為如何?”

    這一問,小玉彷徨了,說:

    “我什麼都不懂。”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18:08

「只要虛心學習,由我教導你就成,商業知識與技巧並不難懂。」

    「可是我沒有什麼學曆。」

    「本城內的十大富豪,除了我父親是大學畢業外,全沒有接受過正統高等教育。」

    「我——」

    「聽我說,美國有一份雜誌調查,全美的富豪有百分之九十都不是工商管理碩士,這算不算是一個給你信心的證明。」

    「榮宙,你對我太好了。」

    榮宙笑,把臉抵著小玉的頭,輕輕摩挲著,道:

    「那是因為你對我好的緣故。」

    小玉忽然奇怪地問:

    「榮宙,為什麼會是我?」

    「什麼意思?」

    「你可以有很多很多比我更優秀的女朋友。」

    「那是真的,多得像天上的繁星,很費勁地逐顆點數都數不盡數不完。」

    小玉惆悵了,她離開了榮宙的懷抱,管自拿手抱著雙膝,心神有點散渙,怕有驟然而至的一陣風暴把她與榮宙的這段情緣吹散。

    榮宙一直在笑,把臉俯向她,問:

    「是生我的氣了?」

    「怎麼會。意料中事。」

    「小玉,你光舉頭看看今夜的天空,漆黑長空之中,只有很多很多的星星,卻看不見月亮,是不是?」

    小玉懶懶地抬眼往上望,點了點頭。

    「小玉,在認識你之前,情景正如今兒個晚上,我只能被眾星環繞,因為我找不到月亮。」

    說罷,再重新把小玉擁到懷中,輕吻了她的前額,然後道:

    「小玉,你明白嗎?」

    如果小玉不是被抱緊了,她會就這樣暈倒在地上。

    她一輩子都未曾試過這樣子鬧戀愛,開心得似乎已經飛上了青天。小玉要把那些環繞著榮宙的星星,一顆顆地摘下來,扔到地上去,讓整個長空只掛一輪明月就好。

    她也不自覺地傻呼呼的笑出來。

    「榮宙,你教我什麼,我都會好好的去做。」

    就從這句話開始,榮宙立心把小玉悉心栽培起來,要她在股票市場內成為他的私人助理。

    榮宙的行動是相當迅速的,為了簡便起見,來不及為小玉爭取到當股票經紀的正式身份,他對小玉解釋說:

    「要股票交易所通過批准你作為經紀很費勁,你還要考試並具備多年在經紀行工作的經驗,這些官樣文章就不必去管了。我看重的是把有關股票買賣運作的知識與技巧教曉你,然後由你代表我處理一些私人的股票投資。」

    「榮宙,」小玉認真地說:「你別因為要栽培我,就讓我誤了你的大事。我恐怕我應付不來,股票買賣這門功夫並不簡單。」

    「功夫是不簡單,但最重要的不是掌管交易的技巧,而是忠耿於我的心。」榮宙說:「我的個人投資要絕對保密,之所以連榮民中人都不可予聞,需要假手於外,就是通過榮氏,透過我們很多的其它商業接觸,而找到的訊息與產生的抉擇,就是財富的泉源,只能讓最最最忠心於我的人如通,一旦外涉,後患無窮。小玉,我看重的只是你的一片心,其餘皆不成問題。」

    這麼一說,小玉就真是放一萬個心了,對榮宙,她是誓無異志,死心塌地的了。

    於是榮宙一方面開始親自教授小玉有關股票財經的技巧與知識,另一方面他在中區一幢商廈內為小玉開設了一間宇宙投資公司,秘書、會計、行政等一共有六、七位職員供小玉差使。

    宇宙投資公司裝修得相當高雅,雖是二十-左右的寫字樓面積,卻非常有它的格局和氣派。

    當小玉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內那張高背的辦公椅子上時,她幾乎不敢信以為真。

    小玉雙腳往地上一踏,再微微縮起來,使了一把暗勁讓辦公椅不住旋轉,開心得活像遊樂場內坐在旋轉咖啡杯內的小孩子似。

    一點也不假,分明從一大系列的玻璃窗望出去,就見到熠熠生輝的維多利亞港。

    她開始成為人上之人了吧!

    當秘書小姐叩了門,為她奉上香茶時說:

    「鄒小姐,你明天要跟信裕投資公司的李大新經理吃午飯,我已經為你們預訂了地方。」

    小玉喜氣洋洋地問:

    「是我們方主任替我約會李先生的?」

    方秀貞是宇宙投資公司的行政與公關主任,職責是管理辦公室內一切庶務以及安排小玉的社交活動,這些當然是榮宙的設計。

    秘書恭謹地答:

    「對,乃主任說等下就把李大新的資料送進來讓你過目,跟他接觸,你會學習到很多有關金融方面的知識,而且李先生可以介紹業內有實力的經紀給你,作為替宇宙服務的投資經理人。」

    小玉點頭稱善。

    她心裡想,必須好好的把握這個平步青雲的機會。到如今,她明白為什麼榮宙堅持要她赴榮家宴請經紀的場合,就是讓她感受到一無所知的壓力,才會發奮圖強,為自己爭取一個嶄新的角色,這個角色絕對是最現代化的,在本城社會內備受人們尊重甚而羨慕敬仰的。

    在不久將來的一日,當小玉再擠身於那起出席榮府之宴的嘉賓中間時,她的談吐、風采、表現必會截然不同,判若兩人。

    一念至此,小玉的自豪感就比她上周坐在周大福珠寶店內挑選首飾更加濃重而清晰。

    她祈望有一天,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和本事支付服裝店與珠寶店的賬單。

    縱使這個傳奇式的際遇是榮宙所賦予的,但只要她可以對榮宙的投資帶來巨額利潤,那麼她自榮宙身上所賺的錢就受之無愧了。

    透過李大新的介紹,小玉又認識了好幾位中小型經紀行的東主,看樣子都對小玉巴結有加,旨在宇宙投資公司會在該經紀行開設戶口。

    這跟榮宙的估計完全吻合,小玉開始在財經市場內露面之後,身旁就圍繞著一班打她生意主意的人,因而她的應酬活動激增。

    當小玉在嘗到這種架勢之後,才真正瞭解富貴權勢之所以迷人。

    榮宙給小玉說:

    「你選定一個專為你服務的經紀行之後,我就會把個人投資策略告訴你,由你指揮那經紀辦事。千萬記得,絕對不能把你背後的真實支援者暴露,在現階段,尤其不適合。我不要有什麼說話輾轉傳到我父親及你丈夫耳內,引起諸多不便,以及嚴重妨礙我們見面的機會。」

    小玉當然會緊記。

    與榮宙相會是她認為現今最最最緊要的事,不可以自亂陣腳。

    況且,不把她背後的支援力量暴露,她尤其可以把一總的架勢包攬到自己身上去,有何不好。

    人們只要知道她是個大戶,不必要知道她為何手上有這麼多錢投資。

    市場上自李大新身上傳出的說法是,小玉的經濟來源是東南亞,她是那邊一個富豪在香港的代表人。

    也有另一個說法,小玉父家在戰前跟日本的關係非常特殊,是透過了日商集資讓小玉去主持宇宙,當投資的一把抓。

    總之,各種傳言其實都只表現一個事實,小玉掌握了一筆為數可觀的投資金額,這就足以令一些經紀們垂涎,以致爭相巴結了。

    其中最深得小玉之心的是一家叫建成證券的經紀行。這裡頭有個小故事,建成證券的東主張建成的妻子袁美華是小玉娘家鄰居的女兒。可以說,小玉與袁美華住在那政府廉租屋期間,是相當熟諳的。

    袁美華比小玉早出閣,張建成原是大經紀行的高級職員,其後實行自己創業,把賺下來的錢趁前幾年經紀牌還在一百萬元之下的牌價時,買進來自任東主闖天下。

    也是時運暢順之故,這年頭恆生指數高漲至萬點價位,經紀牌價動輒是七八百萬元,等於張建成身家驟增幾倍,當然令袁美華的娘家甚有光彩。

    小玉記得,在她跟戚繼勳走在一起之前,她父母老在自己跟前說:

    「你看,人家美華嫁得多風光。」

    直至抓著了一個戚繼勳當金龜婿,說到底是本城首富榮必聰的寵臣,必會有大把世界,於是才算讓父母的面子有了光彩,好歹像跟袁家打了個平手。

    如今小玉本身有一定財力,成為建成證券的大戶之後,地位身份更明顯地無疑提升到袁美華之上。這一點下意識地滿足了小玉的虛榮心。

    就由於這種關係,令小玉決定透過建成證券進行各種金融投資。

    事實上,在商言商,在爭取小玉這個潛質大戶時,袁美華為了助夫一臂之力,很回娘家去,跟母親到鄒家去做了點討好功夫,這就更令小玉覺得耀武揚威了。

    這以後榮宙的各種外彙、美股、黃金、期指,尤其是港股的投資,都暗地裡指示小玉,由小玉堂而皇之的給建成證券發號司令。

    投資的數目是相當可觀的,但因為小玉老是立即拿支票支付投資賬目,根本不需要建成證券提供財務服務,表現了極強的實力和信譽,使張建成非常信任小玉,對這個大戶變成必恭必敬,唯命是從。

    尤其有一次,通過為宇宙買入一隻順昌股票而令張建成本身獲得巨利,就更加把小玉奉若神明了。

    順昌企業是立足香港的規模龐大的汽車代理公司,專門代理歐美名車,轉運亞太區各地使用。

    忽然有一天,小玉在下午二時十分於辦公室內接獲榮宙的電話說:

    「小玉,立即安排大量買入順昌,只要價位在四元之內,可以無限量進貨。」

    小玉已經完全可以操作透視股票買賣股位的電腦終端機,她立即按動順昌企業那一頁的資料,幾乎驚叫道:

    「今日的順昌股價只有二元九角,你要賭它上升近百分之三十嗎?」

    榮宙的聲音立即沉下來,說:

    「請記住,只要跟看我的囑咐去做,毋須作任何反駁。」

    然後,他就掛上了線。

    小玉意識到事態嚴重,於是立即掛電話到交易所建成證券的櫃位跟親身出市的張建成說:

    「給我無限量買入順昌,在收市前買得多少就多少。」然後她再作補充:「現今還有十五分鐘,怕不會就此把股價推過四元吧!」

    「鄒小姐,現在順昌的價錢才不過是二元九角,二元九角半……」

    「你別多問,我的說話,你照做使成。我會負全責。」

    張建成立即進行。當日收市順昌在最後十五分鐘之內,因為建成的大手進貨,股價升至三元三角。

    小玉再跟張建成通電話,說:

    「什麼也別問,明天早上一開市,就給我掃貨,直至股價到四元才停止。」

    客戶的旨意,焉敢不從。張建成不但如言照做了,而且也從中取了利,把最先買入的幾十萬股,據為己有,即是以三元左右買入,轉手買回給鄒小玉,來回就賺了好幾百萬元,一點風險都沒有。

    他這種行為當然不能說是合乎專業道德,但反正能令客戶賺錢,他就認為說得過去了。

    事實上,張建成還真有點後悔,為什麼自己的膽子這麼小,在三元三角的價位就已經把手上的順昌轉賣回小玉的戶口內。因為事隔一天,順昌就公開宣佈了一個極好的消息。

    順昌代理的一隻韓國汽車得到中國一紙為數十六億的合約,供應給半個中國的政府單位使用。這十六億元生意的盈利,令順昌的股價變得偏低,若以市盈利率去衡量,即使順昌股價勁升百分之三十,也不過是而盈率達到十至十一罷了,絕對的合理。

    更重要的訊息是,順昌擊敗了其它競爭對手,而得到中國的合約,這明顯地表示順昌在大陸有利好關係,今日做了半個市場的一種汽車生意,明天會有更龐大的業務合作計劃也未可料。

    這個希望是值錢的。

    在甯買當頭起的情況下,順昌股價在好消息宣佈之後還一直強勢不轉,直炒至四元六角,才稍為緩下來。

    換言之,張建成賺的錢是夠多,也可算是不夠多了。

    經此一役,他不得不更重視小玉這個客了。

    她的消息是最靈通的。

    同樣,小玉對榮宙更加肅然起敬。

    第一次,她自宇宙投資公司內拿到榮宙說她應得的花紅,一共是二百九十八萬元。

    當日,她立即坐到中環周大福珠寶店去,以一口價買了一隻有證書的六卡方鑽,只不過花用了她花紅的半數。

    榮宙給小玉說:

    「用自己的本事給自己獎賞是否更舒暢更寬榮耀?」

    榮宙非常懂得小玉的心理。

    小玉慌忙點頭。

    榮宙說:

    「放心,小玉.你將來的機會會更多。」

    小玉說:

    「恆基與長江地產在半山推出的高級住宅單位,收租率很可觀。」

    榮宙說:

    「只消耐心地為我苦幹半年,你名下擁有一兩個這種豪宅單位是絕不成問題的。」

    他的話,從來都兌現。

    直至最近的一個晚上,榮宙跟小玉見面,他又鄭重地給她說:

    「小玉,我又有一個重要任務交給你。」

    「你說好了。」

    「明天,一覺醒來,你給我-空協通三千萬股。」

    「-空?」小玉驚叫:「那是很危險的事,-空股票的情況從前根本是犯法的,現在容許-空,也有兩個星期限期,到時候不能補倉,那麼依然會有官非。」

    榮宙臉色一沉,道:

    「你忘了我給你說過的話。」

    「沒有呀!你的說話,我每一句都緊記,故而才知道在股市-空的規矩。」

    「我不是說什麼市場規矩,你要依從的只是我榮宙的規矩使成。我的話就是規矩,你別多問,煩。」

    榮宙這一夜的心情無疑是相當緊張的,只有他知道現在行的一著是險棋。

    可是,沒有危險,就沒有機會。

    這千載難逢的機緣,他捨不得放棄。

    榮宙太明白自己的處境與個性,這機緣驟然而至,他非抓緊不可。

    作為本城首富的獨子,人人都認為他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

    實情如何,只有榮宙心知。

    不錯,如果是比中上人更高一級的生活享受,他是不缺的。但,一談到挪動一筆資金在一些有趣或有利的投資生意上頭,那就棘手了。

    去年中,榮宙與其它幾個也是城內世家大族出身的朋友,特別談得攏,彼此既是世交,又是同年紀的朋友,不知是誰發起的號召,合資辦一間全城最一流的歌舞廳,格調特別高的,專做有錢子弟生意。

    每位名公子所需要負責的資金,其實只不過是三至五千萬元罷了,以他們父家的身家來衡量,無異於九牛一毛,不足掛齒。

    可是,榮宙的際遇並非如此。

    他與父親同往哥爾夫球場時,正準備開口跟榮必聰談這件事,畢竟他在榮氏雖然是太子身份,但要動用八位數字的話,是非要榮必聰首肯不可。

    誰知道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跟榮必聰商議,就聽到他跟另外一位本城富豪練重剛邊打球邊談笑,榮必聰說:

    「沒有哥爾夫球,日子一定過得不這麼暢快。」

    「你還好,有個乖乖兒郎與你為伴,不但是你生意上的左右手,而且也必是生活上的良伴。」

    榮必聰笑道:

    「別太在年輕人跟前誇獎他,寵壞了可不成。我從小我很嚴格地教育他們,一步都錯不得。早幾天,傅老四給我說,他兒子要與朋友們開辦一間什麼夜總會歌舞廳之類,問我這門生意是否可為。」

    「你認為如何?」練重剛問。

    「我認為這些錢不必去賺了吧!我們別的正經生意還應接不暇,分神弄這方面的經營,我看沒有什麼額外好處。」

    「這也對。」練重剛說:「況且天下的錢也實在賺不完。」

    「就是這話了,年輕人做事要識分寸,懂輕重。況且,我們這班朋友的第三代最要緊學習的是什麼呢?」榮必聰很具權威地問,然後自動提供答案:「他們必先學曉賺錢才去花錢,尤其不能美其名為投資做生意,實際上是去為他們的嗜好與喜愛尋找額外的方便。」

    練重剛立即答:

    「就正如賀敬生的兒子賀勇,不必投資在虧蝕中的電視台去捧明星一樣,完全是得不償失之舉。你這番道理,傅老四怎麼說?」

    「當然是贊成了。」

    這些話當然全聽到榮宙耳裡,他非常清楚,父親絕對有弦外之音。估量是他的好朋友城內酒店業鉅子傅信良的兒子傅捷,向父親提出請求,傅老四於是徵求榮必聰的意見,榮必聰如果也支援兒子,那麼傅家對這項投資就會下注,否則,免問。

    城內現今掌實權的大商家,都有一個普遍情況,他們在生意上頭的決定,是看重朋友,尤其是平起平坐、勢力相等的朋友之意見,有甚於自己的子女親屬。

    無他,這表徵著要令這班大亨財閥信服,除非有成功的實際成績做後盾。

    他們也太清楚這含銀匙而生的第二代的個性了。

    沒有嘗過鹹苦,食爺飯,穿娘衣的名門後代,把錢銀用度看得過度寬鬆了。

    由此可知,榮必聰是明明找機會把這番話說給兒子聽,讓他免開尊口,知難而退。

    結果呢,幾個太子幫之中只有榮宙一人沒法子不臨連退縮。

    連傅捷都把榮宙拉到一邊說:

    「大夥兒一團高興的合股,只你一人改變主意,是不是榮世伯不肯答應?」

    榮宙聳聳肩,忽然省起說:

    「你父親支援你?」

    傅捷笑:

    「凡事要他支援,我還要活不要了。他聽了我的這個計劃,考慮了兩天,便回絕了由家族基金拿錢出來投資。我點點頭說好之後,立即挪動我的私蓄加注。榮宙,經此一役,你應該知道我們也要跟女人看齊,手上有點私己家當才可以,否則,只不過是在吃頂高級的大鍋飯,有什麼貼身的利益與享受可言。」

    這番話,榮宙是受教且上心了。

    自那時起,他留意著每一個可以進行私幫生意的機會,為自己的自由與尊嚴爭取更大更多的保障而努力。

    的確,世界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當榮宙立下決心留意機會時,機會就接踵而至。

    一年下來,榮宙發覺他手上的融資忽爾十倍於前,這番成績為他帶來極度的歡樂與重要的啟示。

    他意識到要等分享榮氏的身家,未免太晚了。

    一於先下手為強,在天子腳下幹活,竭力撈足了油水才是上算。

    自然,這種做法有一定程度上的險要冒。

    至大的災難是被榮必聰發現他的用心與行為,一旦知悉榮宙利用他所掌握到的人際關係與特殊資料,來賺這種所謂內幕消息的錢,榮必聰必不會放過他。

    榮宙太清楚父親的性格了。

    他有很多做人的執著援引到現代商業社會上令人難以接受,且令人費解。可是,榮必聰就是要堅持下去。

    他決不可以容忍自己身旁的人犯上背逆他言行信仰的罪行。

    榮必聰自出道以來,只抱著一個信條:仁者必昌。他畢生都取財以道,在市場法例規定與良知啟迪的遊戲範圍內,把對方擊敗。

    他不出暗招,也決不傷無刃之徒,更別說是無知婦孺。

    榮宙就是清楚他父親的品性,於是就乾脆瞞他瞞到底算了。

    為了保密,他不可以張揚。物色了好一段日子,終於在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之下,就檢了個鄒小玉,肯死心塌地,不問情由地為他賣命。

    榮宙心內冷笑,那些迷戀眷棧豪門生活的女人,若不對她們好好利用個透,真是太浪費了。

    這種當戶人家子弟的專利權益,只要耍得出神入化,真可以產生無窮厚利。

    顯然地,小玉是榮宙的成功試驗品。

    就這一段日子,透過小玉做的買賣,賺得相當暢快。

    直至這天,機緣巧合,讓榮宙唾手而得一個發大財的消息。

    榮必聰一早就把兒子榮宙叫進了主席室來,給他說:

    「你留下,給我記錄等下會議的細節,只聽,別多話。」

    榮必聰這麼一說,就顯示出等下的會議是個高度秘密的會議,別說不能讓秘書予聞,就連其它一應高級職員都摒除於外,只囑兒子隨侍在側。

    果然,過了不久,秘書把兩位衣冠楚楚的一老一少引領到主席室來。

    不用介紹,榮宙一看便知道來者正是協通集團的主席鬍子平與他的長子胡禧。

    事實上,協通集團的胡家跟榮家是世交。況且,協通集團從南北行全盛時代開始,由經營出入口而至近這幾十年進軍地產、旅遊、礦業等生意,越做越大越出色。四年前上市時,公眾認購超逾十多倍,氣勢凌人,行內人是不可能不認識鬍子平的。

    照說,鬍子平極其量不過是六十剛出頭的人,又是春風得意之際,神情不應如此愴惶。但眼前的他,一雙眼睛沒精打彩,人有點像毒癮發作的癮君子,叫人看到會覺可憐可笑!

    真不應是協通鬍子平應有的一副模樣。

    榮必聰迎上去,緊握著鬍子平的手,道:

    「子平兄,你別太緊張,凡事有商量。」

    顯然榮必聰早已知道對方來意,於是鬍子平一坐下來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道:

    「榮兄,這次怕要你出手相救,我才有命。」

    「你言重了,我們從詳計議。」

    「榮兄,我沒有想過投資在澳洲金礦股佑利礦藏上,會如此的一敗塗地。他們當初答應給我的條件好得很,也真是老貓燒須,始終不是袋鼠幫的敵手。」

    「沒有轉圜餘地嗎?」

    「先前的開採報告涉及一項嚴重商業罪行,根本整個是騙局,損失最大的自然是股東。你知道,早陣子協通才宣佈收購了佑利百分之十二點八股權,股價還屬偏高。如果這個騙局一旦披露,不但佑利股價凌厲下挫,必定連帶協通企業的股價亦受影響。我上月把名下的協通股份在銀行按揭所得,又進注了上海浦西一大片徐彙區的土地。按照最近中國的土地發展規定,發展商必須在購入土地後一年內興築,否則會被罰款,同時吊銷發展權,這可真大件事了。萬一協通股價瘋狂下瀉,銀行一逼倉,那麼我挪動不到發展徐淮區地皮的資金,就只好按合約規定,賠償有關損失,包括這計劃的合作夥伴損失。榮兄,我這個情況,你明白嗎?」

    其實並不需要如此詳盡的解釋,只一句話,就是任何商業危機都是骨牌作用,牽一髮可以動全身。

    榮必聰知道鬍子平已立在懸崖之上,只差一步就要摔個粉身碎骨了。

    城內的商業圈真如戰場,很難有長勝將軍。鬍子平在大順之後,一個不留神,或多貪了一點心,就出大事了。

    這真叫榮必聰感慨。

    將心比己,他也不希望有一日會落得這個求助人前的淒涼處境。

    他只能先安慰鬍子平,說:

    「事緩則圓,總有辦法可想。」

    「榮兄,實不相瞞,目前能挽救我的只有一個人,就是你。除非你給我調度資金或以擔保人身份向銀行說一聲,他們不會逼倉,我就有時間、有辦法平倉。」

    榮必聰當然知道,他一口答應下來的數目,絕對可能是牽涉到二十億元或以上的巨大款項。就算他不用真金白銀拿出來,只亮他的招牌作保,其實擔子是一樣的重。

    今時今日,榮必聰三個字比他的全副身家還珍貴。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18:19

於是他說:

    「子平兄說有時間就有辦法,是成竹在胸嗎?」

    答案當然是榮必聰肯不肯出手相幫的關鍵。

    鬍子平當然清楚,道:

    「我不騙你,上頭已經答應支援我,因我是湖南人,肯讓我投資開發湖南省公路,這是個穩賺的生意,分明是照顧我的意思。問題是要再候一段日於,讓有關手續申辦妥當,才能公開,一旦明朗化,就不怕協通會站不住腳。簡單一句話,有數得計,在澳洲虧蝕的都可以一下子賺回來。」

    榮必聰一聽,想了想,道:

    「子平兄,事關重大,你讓我想想該怎樣幫你,才給你一個答複,好不好?」

    「榮兄,你考慮是應該的。只是,我怕時日無多,澳洲佑利的商業罪行涉及的幾位前董事已被傳查,消息隨時披露,如果我不先設防,我的末日就到了。」

    「放心,我知道事態嚴重,我盡快給你答複。」

    由始至終,榮宙與胡禧都沒有答過半句嘴。

    胡禧是心情沉重,家族蒙難,人前乞援,自然不是一回好受的事,在長輩面前,當然也輪不到他插嘴。

    至於榮宙,當然是沾沾自喜,暗地裡盤算,可以從這個協通企業有嚴重危機的訊息中獲利多少。

    當鬍子平父子離去之後,榮宙立即再試探他父親的心意,說:

    「你看胡伯伯會不會過分緊張?」

    榮必聰正色道:

    「不會,鬍子平如果這回不可以站得穩,他整個王國都有崩潰的危機。商場就是這麼現實殘酷,卻又非常吸引,在乎旦夕之間,有人成王有人敗寇。」

    「你會不會幫胡伯伯?」

    「那是起碼二十億元的承澹,我拿什麼在手上作擔保呢?」

    「爸爸,他不是說湖南公路的合資興築經營專利可以是顆定心丸嗎?」

    「凡是涉及上頭的決定,未到最終拍板的一天,都別過分地一廂情願。難道我們還聽得少誰走了誰的路子,準會發跡的那些故事嗎?到頭來,還是假的。」

    「那麼說,爸爸,你不會去拯救胡伯伯?」

    「我們的交情只容許我幫他一兩億的周轉,放在十倍大於這個數目,我是無能為力了。」

    榮宙這麼一聽.差點開心得笑出聲來。

    他已經想到如何去賺這一大筆意外之財了。

    榮必聰當然不明白兒子的心態,他沉思了一會,對兒子說:

    「這樣吧,榮宙,你且搖個電話到澳洲給我的好朋友李察裡亞,問問他,鬍子平的這件事是否已無轉圜餘地。他在澳洲的勢力很大,或許有辦法給鬍子平緩衝一段日子,也算是對他有所幫助。榮宙,你要小心行事,千萬不可外洩秘密,否則對胡家很不利。」

    榮宙立即跟榮必聰的好朋友李察裡亞掛長途電話,把情況詳說一遍,然後徵求對方的意見。

    李察裡亞很清楚地答:

    「這是相當遺憾的一回事,榮宙,但我必須坦率地告訴你,鬍子平的確是窮途末路,很快就會非宣佈他在澳洲的重大投資化為烏有不可。我相信大概在這一兩天,就滿城皆知,再瞞不住了。」

    榮宙問:

    「無法轉圜?」

    「誰都有心無力,但望胡家底子厚,不怕損失掉這個投資吧。」

    榮宙當然不必把鬍子平來求助一事再告訴李察裡亞。他掛斷了線後,高興得管自坐在高背辦公椅上旋轉了幾圈。

    然後他就立即囑咐小玉為他大量-空協通股票。

    小玉自然如常地為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她給張建成下達主意時,連張建成都錯愕,問:

    「鄒小姐,你聽到什麼消息?三千萬股這數目很巨大呢?」

    「對呀!」小玉成竹在胸地答:「你若是吃不下的話,就別勉強,我自有辦法。」

    這就是說,張建成不給她辦妥,小玉就會把生意交給別的經紀行了。

    如此一來,不是損失一單半單生意的問題,而是會牽涉到日後與小玉這個客戶的關係。

    難得有這麼一個大戶在手,怎麼能輕易把她開罪了。

    況且,合作以來,每一樁買賣都是賺得他張建成笑逐顏開的。這次怕不應有例外。

    於是張建成連忙答應了。

    非但立即在市場上-售協通股份,還一連三天,把協通股份弄得疲弱不堪。

    市場上對有人大手出貨,已起揣測,風聞協通在澳洲投資全盤失利,於是人心惶惶,持股者都準備-售。

    可是,協通的弱勢只持續了四天,第五天的形勢就完全的改觀了。

    傳媒刊登了榮必聰支援協通爭取湖南省公路承辦專利權的消息,並由榮必聰口中預測了這個龐大計到的盈利,協通股份就已止跌回穩。非但如此,事隔幾天,湖南省正式宣佈公路承辦權為協通奪得,於是目前的協通股份變得過分偏低,其在澳洲的虧損跟在湖南投資的盈利相比,根本是極少數目。正在找尋投資項目的基金,一看這宣佈,立即下重注搶購協通。他們要趕在別人還沒有把協通的市盈利率很準確地預計出來之前,就把股份在一個相對地合理的價錢內搶回來。

    這下協通的股份就不只穩步上揚而是凌厲上升了。

    榮必聰並不知道他在最後關頭伸手救了鬍子平,是對兒子極大的傷害。

    榮必聰在會見了鬍子平之後,心上極不安穩。說到底跟鬍子平是一場朋友,見死不放,於心不忍,救呢,又未免過分承擔風險。情急之下,終於想到折衷的辦法。他當天晚上就聯絡了北京中南海內的朋友,轉達他的意見,只一句話:

    「湖南省是否真的批給鬍子平承辦公路權?」

    結果,三天之後得著了回音,答案是肯定的,且加上鼓勵話語:

    「鬍子平一直是愛國企業家,值得你扶助。有什麼湖南省能做的,也不妨提意見。」

    於是榮必聰老實不客氣地說:

    「我先宣佈支援鬍子平,可能的話,湖南省盡快表態。」

    就這樣,協通股票便起死回生了。

    榮必聰向中國有關當權者請示及攫取消息,乃屬絕頂機密,自然是獨自進行,連兒子榮宙都不知情,那才是榮宙的致命傷-

    空股票必須在兩星期內平倉,這兩個星期,榮宙度日如年。

    每天盯緊了股市動態,協通的升幅像個計時炸彈,早晚把榮宙整個人炸得粉碎。

    他浮躁得根本不願意見小玉。

    本來,榮宙跟小玉有個默契,他不去找她的話,小玉是斷不能尋榮宙尋到榮氏去的。

    總不能明目張膽到這個地步,萬一走透風聲,露出蛛絲馬跡,讓小玉的丈夫戚繼勳知道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再純厚的男人,都不會對妻子的不忠予以啞忍,何況小玉偷情的對象是榮宙,牽涉的人情就更複雜了,榮必聰怕是第一個不會放過他們的人。

    可是,當榮宙為了要吐出到口的那塊肥肉而大大嘔氣的這個星期,小玉也納悶得難以形容。

    那不只是心情上的煩躁,而且是一種越來越清晰的體能感覺。

    小玉的喉嚨活脫脫像有一口齷齪氣卡在那兒,不上不下,很是辛苦。

    小玉心想,會不會是不見榮宙多天,想念他而至心理上受到壓力,以致影響生理反應了?

    尤其當張建成給她搖電話來,憂心如焚地說:

    「鄒小姐,究竟是什麼一回事了?我們賣出的協通股票,現今節節上升,平倉的限期快到了,怎算好?」

    「限期到不就平倉了,緊張些什麼?」

    「鄒小姐,那是一筆很可觀的款項呀,拿不出來平倉的話,後果堪虞。」

    小玉聽著,不期然也有些擔心。正好給了她一個很好的借口,搖了榮宙的直線電話。

    幸好接聽的就是榮宙本人。

    「你怎麼搖電話來?如果我不在辦公室的話,就是秘書接聽了,這多麼的不方便。」

    「我們很多天沒有見面了。」小玉幽幽地說。

    「有什麼緊要事嗎?」

    「協通股份快要……」

    「別說了,我自有分寸。還有別的事沒有,有話快說,以後別再搖電話來。」

    「榮宙,我這幾天人有點不舒服。」

    「那就去看醫生吧!」

    「榮宙……」小玉打算說下去。

    榮宙立即截住她的話:

    「你先去冶了病,再告訴我情況吧!我明天給你電話。」

    無疑這是最有效的應付小玉的方法。只要讓她知道榮宙是會找她、關心她、愛護她,那就成了。

    小玉於是心安理得地去就診。反正,她的婦科例行檢查已經是時候了。這年來,患子宮癌及乳癌的女性特別多,是非要小心不可的。

    小玉想,尤其自己是生活得越來越好,那就非要保重身體不可了。為什麼從來帝王都有長生不死的夢想,就是覺得世界太美好,捨不得撒手塵寰之故。

    無疑,小玉是絕對健康的。

    「檢查的結果是雙重的喜訊。」小玉的婦科醫生給她說:「既沒有任何婦科病徵,而且你已有喜了。」

    小玉沒有作出響應。

    她需要幾十秒的功夫去消化醫生對她所說的那句話的意義。

    待小玉弄清楚是什麼一回事時,她第一個反應就是張著嘴巴,有著莫名的震驚。

    怎算好了?孩子決不是戚繼勳的。這一點她非常清楚,戚繼勳也清楚。

    就在上星期,一向脾氣純善的戚繼勳,都忍不住帶點煩躁地向小玉提出質問:

    「小玉,究竟為什麼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玉,」戚繼勳說:「自從你開始跟朋友合資做生意,成為職業女性之後,你知道你已多久沒有再履行妻子的義務了嗎?」

    小玉當然明白丈夫氣憤的原因,便自辯道:

    「創業艱難,開山劈石之際,心無旁鶩,沒有餘情剩力去兼顧別的。你不但不體恤,還跟我來這無聊的一套,說不過去吧!」

    小玉在丈夫心目中依然魅力四射之際,她的強辯奪理,自圓其說是會湊效的。

    可是,這並不代表戚繼勳會懵然不知,誤以為小玉腹中塊肉,仍是自己的骨肉。

    小玉不可以不為這個消息震驚。

    孩子百分之百是榮宙的。

    孩子是誰的,誰就應該負起養育他們母子的責任。不是嗎?

    既如是,通過這層解不開、剪不斷的血緣關係,反而可以牢牢地把榮宙縛住了,甚而縛他生生世世。

    一念至此,小玉微抬頭,就似見有繁星浮動,終有一刻,天上星星會如彩紙般飄下來,鋪滿她的一身,像那些撒向新人身上的彩紙,為新娘子帶來無比的幸福。

    對,新娘子的幸福,作為榮家媳婦的榮耀,忽然瀰漫著小玉全身,她樂得飛飛的,幾乎就要歡呼起來。

    戚繼勳怎麼想,管他呢,反正是要攤牌了。

    小玉等不及見榮宙面時才報道這消息,當榮宙給她搖電話時,她就對他說:

    「榮宙,我們快要為人父母了。」

    榮宙當即約小玉在老地刀會面,這種刻不容緩的約會,小玉認定是一個無比喜悅的訊號。

    她在榮宙出現之前,暗自盤算,要跟榮宙商量如何可以盡快打發掉戚繼勳,是給他一筆巨額款項作補償,還是向他施加一點壓力,兩者都成。

    至於說,自己正式成為榮家媳婦,怕還要過榮必聰一關,但,誰不緊張自己家族的血脈呢。相信當榮必聰知道快要抱孫子時,他的心就會軟。

    就是退一萬步想,在短期內進不了榮家大門,也不要緊,從今而後,榮氏父子不得不承認她就已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

    新身份與地位的建立,更有助於她在商場上的發展,那是自不待言了。

    小玉做夢也不曾想到榮宙對於整件事的處理態度和反應會如此令她震驚。

    榮宙一見了她,不是把她擁在懷中,而是一把抓緊她的臂彎,道:

    「鄒小玉,你在電話內說你已懷孕的那件事,是否屬實?」

    小玉微微錯愕,答:

    「當然了,榮宙……」

    榮宙沒有聽她說下去,就截住她的說話:

    「把他立即打掉。」

    「榮宙!」小玉驚叫。

    「聽清楚沒有。你別以此來對我作出什麼威脅,甚至要求,我都不會答應。我坦率地告訴你,我毋需求證你懷的是否我的骨肉,我跟你的關係只是在一層業務的賓主情誼之上弄得更親密一些,如此而已。有任何超越這個範圍的要求,都是你的妄想。」

    「榮宙!」小玉啞掉了。

    「你聽清楚了沒有?我榮宙如果要傳宗接代,人選多得如天上繁星,不必是你,也不會是你。鄒小玉,你現在所擁有的已經比你從前擁有的多很多了。」

    小玉幾乎嚇呆了。

    然後榮宙再清楚地說:

    「協通的-空股份,你不必認賬,由著張建成把這筆數背起來使成。你最好買張機票到外頭去小住一個時期,別回港來,別讓張建成找到你。」

    「榮宙,你不打算平倉?」

    「平倉?你說什麼話了。協通股價日日上揚,平倉要動用多少資產了?廢話。」

    說罷了掉頭就走。

    本城就是如此一個旦夕便成王,俄頃就敗寇的都會。

    小玉對一切事的發展,簡直措手不及。

    輪不到她喘息,張建成夫婦就像兩頭瘋犬似闖到小玉的辦公室來,聲淚俱下的要求小玉把那-空的協通股額補回來。

    張建成昂藏七尺的一個大男人,對小玉說話時是渾身顫抖的,道:

    「鄒小姐,此事非同兒戲,哪怕是賠上我們夫妻的兩條命,也平不了倉,必須靠你履行承諾。」

    小王盡最大的努力去壓抑自己極度緊張的神經,才曉得對張建成夫婦說:

    「給我一天功夫,我自然會辦妥。」

    那一天之後,小玉本人已經去了菲律賓,躲進榮家在菲律賓的一個小島上的別墅內避鋒頭。

    她唯一的寄望是依足榮宙的意思行事,那麼,榮宙還是會重新把她的孩子接納下來。

    她不願意打胎,她非要靠這個胎兒來鞏固自己在榮宙心目中的地位不可。

    在島上過了兩個星期,就接到榮宙的電話,說:

    「鋒頭火勢已過,你可以自由回港了。」

    「張建成的股票已經平倉了?」

    「你別多問,管好你自己的事。」

    「榮宙,我不能打胎,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榮宙沉默了一會,再說:

    「是你的孩子,悉隨尊便。」

    「榮宙,你敢說這句話?」

    「何只敢說這句話,鄒小玉,我們之間的關係也應該到此為止了。你若有任何糾纏,我敢做任何事把你剷除在我生活範圍之外,你應該明白我的確有這種能力。」

    完全是一場噩夢。

    小玉掙紮著,要快快從這場噩夢之中轉醒過來。

    她呼號著,問:

    「為什麼?為什麼?」

    榮宙沒有向她解釋。其實並不需要解釋,小玉在聽了榮宙的電話後實時回到香港,就可以推想得到為什麼榮宙到最後要甩掉她了。不只是為了她懷了身孕可能帶給他的負累,而是榮宙壓根兒不要再與小玉有什麼關連,以免在協通股票一案上成為疑犯。

    小玉無法接受的一個震撼性的殘酷現實,就是張建成攜了他的妻子仰藥自殺。原因不問而知是要對那-空的股票負責。完全沒有能力平倉,不只是破產,更要坐牢。身敗名裂於俄頃之間的這份刺激,使他們全家萌了短見。

    小玉驚魂未定,丈夫戚繼勳就鐵青了臉,尋到她的辦公室來質問:

    「小玉,究竟是什麼回事?那張建成要負責的三千萬股-空協通,是不是你的指令?」

    小玉含糊著答:

    「別人的事你管來幹麼?」

    「是人命,小玉,是人命呀!你知不知道張建成妻子的父母天天鬧上你娘家去,要你父母償還這筆血債,岳父岳母幾乎被他們逼瘋了,你自己又失蹤了,只得向我求援。現今我先把他們安頓到澳門小住,待你回來再謀解決。」

    「人死了,不就什麼也解決了嗎?」小玉道。

    「可是他們仍然認為罪魁禍首逍遙法外呢!小玉,究竟是不是你給張建成的盤口,你總要有個交代,你究竟什麼葫蘆在賣什麼藥了?」

    「你別嚕囌好不好?」

    「小玉,我非管不可,張建成的慘劇現今是無頭公案,你是唯一的線索,說不定對方會尋到榮氏來找我,就要避也無從可避呀!」

    「好。」小玉點頭:「你放心,就明天,我好好的交代一切。」

    小玉再搖電話給榮宙,接電話的是秘書,完完全全的給他擋架。

    小玉乾脆以戚繼勳太太的身份跑上榮民企業去,連護衛員與秘書都只好讓她坐在主席與董事辦公室的一層會客室內等候。

    正好戚繼勳與榮宙都在外頭開會未返,小玉只能枯坐著等待。

    不論等多久,她總要見著榮宙,拿最後一個答案。

    直候至七時,秘書小姐前來給她說:

    「剛才榮宙先生搖電話回來,知道戚太太你到來,他要跟戚先生一起開會,說今晚與戚先生再不回辦公室來了,叫你別等。」

    「嗯!」是知道她鄒小玉來了,才又避而不見吧!

    「我還是多等一會,他們或許會改變主意回來一轉。」小玉忽然覺得不願意離開,離了此地,她就更不知何去何從了。

    可是秘書的臉色一沉道:

    「我們是要下班了,辦公室內只有主席仍在看檔案。」

    小玉慌張了,急道:

    「我這就去見榮必聰先生,成嗎?」

    反正已是窮途末路,只好孤注一擲,小玉忽然懷了一線生機,去敲了榮必聰的門。

    在榮必聰的辦公室內,她只逗留了不足十分鐘,就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了。

    腦際仍然是榮必聰那不怒而威的臉容,耳畔仍舊是他那番如暮鼓晨鐘似的說話,震撼著小玉的心。

    榮必聰剛才在知道了小玉跟榮宙的關係時,這樣說:

    「小玉,男人要變心正如天要下雨,是完全沒有法子可以阻止的事。你跟榮宙二一人的事,其實也只是你個人的事,你有本事管得著的只是自己。可惜的是,人只能當自己去接受別人,卻無法管自己去令人接受。如果你連這最基本的做人道理地想不通,我勸你別把一條生命帶到世界上來,因為你不會有能力把他提攜得好,教育得精,你根本是自顧不暇。」

    只榮必聰的這番話,就令小玉無法再把她的哀求伸張下去,也覺得再不必把協通的情況給榮必聰從頭說起了。

    當晚小玉踏在榮氏巨宅的天台上,攀上了欄杆,仰望天際的點點繁星時,她的心忽爾的豁然開朗。

    她想明白了,榮宙不會再需要自己回到他身邊去,因為她的利用價值已告一段落了。

    他與她之間的這場交易,小玉無疑是失敗者,因為她一開始就缺乏全盤計劃,沒有擬定方向,活脫脫是打開門口做一天生意是一天的樣子。她連自己究竟希冀些什麼都不大了了。

    一個管不好自己的人是斷沒有能力管好別人的。

    這點小玉受教了。

    小玉輕輕的撫掃著小腹,說:

    「孩子,別到世上來,媽媽沒有能力帶好你,但別怕,我會跟你在一起,飛到天上去摘星。這麼一抬頭,一伸手就可以把星星摘下來給你了,也只有如此,是我有能力作出的一切交代了。」

    說罷了,小玉縱身一跳,那身白衣就在黑夜中繁星閃耀下,如一片輕盈的羽毛般飄落到地上。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18:45

抱月

    我凝望著母親。

    良久。

    心頭難免一陣哀痛。

    眼前的這個女人如果不是生我育我的話,怕就不會覺著她可憐,只會認為她可厭了。

    我曾不只一次的跟母親說:

    「這不是你哭哭鬧鬧就能解決的事。」

    我甚至苦口婆心地勸導她說:

    「你這副樣子,完全不具備把父親爭回你懷抱的條件。」

    我是衷心直說的,並非故意要傷母親的心,但,自從發現父親有外遇之後,母親就越來越似瘋婦。

    瘋在於她那經常發青光的眼神,瞪著人,尤其是瞪著父親時,就像政治部裡的審訊房內,那盞硬照著間諜頭臉的強光燈,有種事必要壓這對方、折騰對方、屈服對方的氣勢。

    瘋在於她已經開始語無倫次,說著些難聽至極、尖刻到絕的說話,例如,她可以在我跟前對父親說:

    「我要給你預備些什麼補品吃?上了五十歲的男人要應付狼虎之年的情婦很吃力的,是不是?這就是你現今不再打網球與羽毛球,改為打哥爾夫球的原因吧!你每早起床來是不是都覺得腳軟?」

    這樣的說話,出於一個名門望族、書香世代的貴夫人之口,是分外嚇人的。

    連我這已經是二十六歲的男人,聽進耳去都有點毛骨悚然的難堪感覺。

    母親的瘋也表現在她的裝扮之上。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的人,一眼看到她身上那件本年度法國女服名家路易芳坦尼的精心傑作,都幾乎忍不住要驚呼起來。

    我真要為那位服裝大師叫屈。分明是為年華雙十,身段玲瓏的少女設計的服飾,改由母親那半老的徐娘來穿,是活脫脫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好例子。

    母親尤其瘦,夠不上資格暴露的胸脯被硬擠逼出來,在人前亮相,其實只在獻醜。

    從前的她,當然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膽敢說,在未出事之前,母親的服飾、言語與行動都矜貴含蓄,一派大家閨秀、玉葉金枝的氣勢。

    如今,不懂得她身份的人會誤以為她是個低三下四的貨腰娘。

    不是不令人慘不忍睹的。

    我沒有想過,從美國趕回來,會看到這樣的一個女人。

    如此恐怖的一個女人,竟是跟我血緣關係最親近的一個人。

    我是為了父母的婚姻關係產生嚴重危機,才決定回港,看看有什麼事我是可以做的,以固令幸福家庭恢複原狀。

    真的,我一直以來都覺得再沒有一家人會生活得像我們這一家般暢快與圓滿了。

    父親崔明傑是城內有數的成功企業家,現今唯一能與日本百貨業匹敵的就是崔氏名下的麗晶百貨連鎖公司,正好是他這二十多年辛苦經營的彪炳業績。

    母親是城內著名世家鄧寶生的第五個女兒,如假包換的系出名門。二十多年前就已留學美國。書雖念得不怎樣出色,總也算是在大學裡頭肆過業、上過課,未曾畢業就因懷了我而跟當時也是留學的父親結了婚,二人均算是城內珠聯璧合,眾口稱頌的一對璧人。

    我是在親朋戚友的歡呼與愛寵之中成長的,自然無風無浪。

    父親與我一向相處得額外的融洽,我們總是如兄似弟的互敬互愛,說話從來不多不雜,卻相當深入,總能感動著彼此的心。

    我在父親畢業的加州大學畢業,一直留在三藩市任事。老闆仍是崔明傑,我替父親看管及發展海外業務,主要是北美的投資與地產。

    父親從來都是得體而值得敬重的父親。

    就是母親這個角色,也算是中矩中規的。

    一點點母性的嚕囌,並不致對我造成反感。她給我的自由度與尊重也是相當寬鬆的。

    母親只會很嚴重地對我提出過一次要求,她說:

    「浩源,我不喜歡孫兒是混血兒。」

    如此毫無商榷餘地的訓令,也並沒有令我打算頑抗。

    而且,作為一個母親,她從來也不算有太多苛求。

    她的願望也不會為我帶來絲毫壓力,我是壓根兒對洋妞沒有興趣的。

    二十五歲以上的洋女孩,皮膚有本事鬆弛得像皮是皮,骨是骨,大概未到四十,就會變作一隻沙皮狗似,嚇壞人。

    我忽然微微吃驚,心想,難怪母親會說難聽的刻薄說話,怕我們家真有這種壞的遺傳因子在血液內作祟。

    連我這在洋人世界內贏得很多商業利益的人,都在對一些洋女人作出尖酸批評,實在是應該羞愧的。

    挖人短處的專長,怕是母親家的傳統作風。我外祖父鄧寶生的幾房老婆,包括我那身為正宮的外祖母在內,都是很懂於這種傷人不見血的說話技巧的。

    我從小跟在母親身邊回娘家,耳濡目染不少了。

    幸好有父親的優良血統補助著,我相信還能大體上攀得上是個忠厚人。

    最低限度,稍為過分的言語也不過放在心上想想罷了。

    我雖沒有向母親解釋,我是無論如何不會鍾情洋女孩的。我最喜歡那種皮膚生得又細又嫩,看上去白裡透紅,左顧右盼都似剝殼雞蛋的中國女孩。就因為皮膚好,實在連真實年齡也不容易教人看得出來。

    女人是要如此這般,才叫吸引,才叫做精彩。

    為此,我們一家三口一直在富裕而大致上相當融洽的情況下過了近三十年的日子,不能算不幸福的了。

    直至有一天,我自三藩市飛到溫哥華的威斯那滑雪勝地度週末去,竟在一抵酒店就接到母親的告急電話。

    她那刺耳的女高音在電話筒內尖叫。

    我差點以為我的耳膜會受不住刺激而被震破了。

    母親要我立即啟程回港。

    我急得用手指插進我的頭髮內,連連的重複做著這個動作,以便使自己稍為鎮靜下來。

    我向母親詳細解釋,在週末度假之後,我有一連串的業務活動要參與。

    母親先是沒有響應。

    我再說:

    「媽,請別緊張,最低限度讓我把公事處理完畢之後再回港來看望你。」

    母親冷冷地說:

    「浩源,四十八小時之內我見不到你,我不排除從此跟你永別的可能。」

    「媽!」

    「我是認真的,我床頭有一瓶安眠藥,且我知道你父親用的鋒利剃刀放在哪兒。聽人家說,把自己浸在溫水內割脈,比吃安眠藥還要舒服。」

    跟著驚叫的是我。

    從來沒有受到這種刺激,是有點手忙腳亂的。

    我趕返崔家大宅時,母親當然是好端端的完整人兒一個。

    沒有顧慮旅遊的勞累與時差的影響,這場家變的的確確很能控制著我整個人,把我的腦神經扯得再緊也沒有了。

    因而我毫無倦意,就聽母親哭訴了一整夜。

    事件的過程好像很複雜,但也可以用最簡單的方式報道出來。

    父親有婚外情。

    再要描述得詳細一點,就是父親不單是置了第二頭家,以一間金屋收起一個阿嬌來養,且他是在談戀愛,相當認真地談戀愛。

    因為母親雙唇顫動地對我說:

    「浩源,你能想像你父親瘋癲到什麼程度嗎?他竟然對我說:

    「「我愛她,真心的愛她。」

    「然後我就問:

    「「你不愛我了?」

    「你父親一征,道:

    「「我對她的愛是不同的。愛她令我覺得不枉此生,那就是說活著為能愛她是值得的。這種感覺我未曾有過。」

    「你說,浩源,如果你是我,聽到老伴對自己說這番話,會不嚇呆嗎?

    「活著有這麼多事要做,就只為愛她一個,這是不是太滑稽了?

    「老老實實說,我不能置信。你說呢?」」

    我怎麼說呢?

    只能夠發問:

    「那究竟是個什麼女人?」

    母親獰笑著答:

    「那是個該剮則千刀斬萬刃的女人。你別以為我說得過分,近年來多的是奇形怪狀的碎屍案、烹屍案、炸屍案,統統都是情殺。與其那女人有一天會衝上門來,把我殺害,我先就找機會將之碎屍萬段。」

    「媽,你別衝動,也別誇大其辭。」

    「我衝動,我誇大其辭?」母親忽然把一疊報紙擲向我跟前道:「你是外來客,不熟諳香港新聞。細心閱報呀,震驚全城的炸屍案,兇手是愉人家丈夫的女人,被害者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就因為一直容忍著姦情,以為可以委屈求全。可是不放過的是外遇,發現丈夫稍有悔意,略有夫妻重拾舊好的心,就起殺機了,強行把人綁架了一天,才置之死地。殺掉了人還斬碎了將之扔在熱油鍋內炸煮一番。結果呢,我們偉大而公平的法官,根據大英帝國的法律,也只不過判囚六年,連放假在內,大概未足四年,又是沒事的自由人一個,你說吃虧者是誰。」

    不是不聳人聽聞的。

    連我聽起來,都覺著毛骨悚然。

    尤其不要聽母親的胡言亂語。

    「你以為我只是說說而已?」母親問。

    「媽媽,我知道你不痛快。」

    「不只不痛快,而是痛苦。你知否你父親準備把整件事弄得街知巷聞,一旦真是人人都曉得的事了,他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帶著那女人穿州過港,炫耀人前,不管我的面子往哪兒放。若真到了這個田地,我也豁出去了,揮刀把對方斬個血肉模糊,搗她個稀巴爛,我才籲得出這口怨毒之氣。」

    「媽媽,你是個有教養的人,此事不要輕舉妄動。」

    「嘿,有教養的人等於不住要吃虧,這可免了。我甯願當個潑婦,為所欲為,我是決不會放過她的。」

    「媽媽,這個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母親極不屑地說:

    「我沒有見過她,聽說是個本事女人。當然,不本事如何能弄到你父親神魂顛倒。」

    「父親有提出過要離婚嗎?」

    母親一聽我這麼說,立即尖叫:

    「他敢!」

    「媽,你安靜點。」我不期然地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至今,才知道女人的尖叫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噪音。

    「要知道她是個怎麼三頭六臂的女人,你去問你父親吧。我只知道一點,她絕不漂亮,且上了年紀,還是有兒有女的。」

    聽起來,條件是太差了。

    不過,不能盡信一面之辭,母親當然有絕大的偏見,這是很能理解的。

    就連父親對那女人的形容,同樣要把主觀偏袒計算在內,如果他說自己的情人是九天玄女,那也是要起碼打個六折的。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當我們父子倆無可避免地要關在書房內,談論這樁導致我忽然回港的家變時,父親的第一個解釋是:

    「浩源,你母親說得不錯,她並不美麗,模樣五官都很普通,且是結過兩次婚的,有一個兒子,在英國唸書。」

    然後,父親再抬眼望我:

    「我不是慕少艾,她是個有過去,且上了年紀的女人,我們能溝通得好。」

    聽了如此簡短的形容,反而讓我辭窮。

    我著著實實的不知如何接腔下去。

    如果父親把他的情人大大讚賞一番,說她豔如桃李,傾國傾城的話,我可以很有信心的勸:

    「是情人眼內出西施罷了。再美麗的花蕾,明天都會凋謝。你跟母親的婚姻才應是松柏常青的。」

    又或者父親告訴我,對方青春少艾,活力逼人,很能撫慰他已是蒼老的心。我也就有話可說:

    「年青女孩對於跟已婚男人鬧婚外情是趕時髦,過一陣子,興頭減弱了,爸爸,恕我直率,怕她會厭你老!」

    可是,父親竟然告訴我,對方是已有其兒的離婚婦人。最低限度證明兩點,她沒有把自己的劣勢瞞騙父親,而且父親是在完全洞悉那些並不吸引的種種條件之下,對那女人表示好感,甚至愛意的。

    情況實在比我想像中要嚴肅且嚴重得多。

    我忽爾傻呼呼的只想到要問一個問題:

    「爸爸,你愛她?」

    「浩源,男人要把外頭的豔史隱瞞,易如反掌。沒有人告密,更無人要求我坦白,是我自動自覺讓你母親知悉真相的。」

    越來越玄妙,越不可思議。

    我拿眼看清楚父親,他那頭斑白的頭髮,不但不讓他顯老,而且帶有很特殊的味道與風采。配合著他那副精神奕奕、顧盼自豪的臉容,更讓人有種望而折服,望而傾倒的感覺。

    他與他的妻子在予人的觀感上,是太有雲泥之別了。

    既是我父我母,對他們的批評,我是客觀的、公允的、就事論事的。

    以父親如今裡裡外外極端優越的條件,要怎樣的一個女人才夠得上資格令他自動自覺兼且自傲地宣佈這段婚外情?

    父親看我不說話,就答:

    「我只能說,對方是個難能可貴的女人,或許,我這樣說,對你是太不著邊際了。而且研究她的種種吸引我的地方,其實也不是問題的重點。」

    父親的說話是開門見山,兼一針見血。

    他說得對,哪怕他戀上了豬八戒,都是既定事實,我們要關心要處理的是善後方法。

    我於是問:

    「你打算怎麼樣?」

    「沒有打算過。」

    這答案令我駭異。

    「浩源,我把真相告訴你母親,是因為我情不自禁,我覺得瞞騙著你母親,我已心有所屬,情懷別向,是非常辛苦的事。之所以辛苦,是在於你母親仍一廂情願地認為擁有我的態度,令我覺得對不起我真心愛戀的女人。」

    我忽爾伸手截停了父親的話:

    「爸爸。」

    我需要消化他的這番話。

    這番話比母親的哭鬧還要有力,且沉重百倍。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發揮著什麼魅力才能夠令一個男人以愛她為一種榮耀,願意公諸於世?

    母親如何會失敗到這番田地?

    「對不起,」我說:「我為母親難過。」

    「你別以為我對你母親毫無歉疚,但那無補於事。我深愛的是另有其人。」

    「你們會不會離婚?」

    「不會。」父親答得很爽快:「對方沒有提出這個要求,她並不是要嫁我。」

    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不期然有點氣憤,稍稍晦氣地問: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那個女人提出要跟你結婚,你就會想辦法跟母親離婚?」

    「浩源,你站在你母親一邊說話,我是可以理解的。」

    「這就等於要我理解你為什麼老站在對方一邊說話一樣。」

    我是真的生氣了。

    不但為了天性對母親的偏袒,而且我覺得一個男人迷戀一個女人到這田地,不自覺地被她的意願牽著鼻子走,是可悲的。

    這可悲的現象竟發生在我一向敬重的父親身上。

    或者更坦率一點的承認,我已開始嗅到了一股醋意。

    如果連我都有這種酸性感覺,那麼母親的種種表現就變得情有可原了。

    她受的刺激當然比我更甚。

    問題一直膠著,沒有解決方法,也一時間不可能有。

    父親意識到在他的婚外情一事上,我們母子是同心的,只不過母親的表現極不得體,我則比較隱晦和含蓄。

    他幾乎是沒有把我勸服拉攏過來的意思,除了把事情向我交代過之外,以後絕少再在我面前提及他的那個女人。

    我亦不好意思再查根問底下去,因而別說不知那女人是何方神聖,連貴姓芳名,她的職業,也不清楚。

    我曾問母親:

    「那女人是幹什麼的,女藝員、歡場中人抑或中環佳麗?」

    「你為什麼不問你父親?」

    我沒有答,於是母親再說:

    「聽說是個做生意的。」

    我仍然沒有接腔,母親又說:

    「別估計過高,本城的銀行主席是生意人,尖沙咀地區的夜總會公關主任與廟街的扯皮條也是生意人,不是說,職業無分貴賤?」

    我發覺母親的說話,特別是在談論她的情敵時,越來越刻薄越沒有教養。

    可是,我是越聽,反感越少。

    這表徵著我已越來越站到母親的一方面去。

    母親固然需要家庭內的盟軍,她傾力哀求我回港定居。

    就是父親,也提出了同樣的請求,他的理由是:

    「浩源,有你在我們身邊作緩衝,日子比較好過,而且我需要你多照顧麗晶百貨的生意,我怕要分神在別的事情上頭。」

    包括照顧他的婚外情?

    這句話是心照不宣的,我還不至於能直接問得出口來,貶低我的身份。

    真想不明白世界上是不是真有這種神魂顛倒的戀愛,抑或是臨老入花叢者,缺乏了正常的反應與定力。正如一些人不堪酒精刺激,微有醉意,就忽然的反常大動作起來。

    我是留在城內工作了,本城其實是個很適合年青人發展的地方。

    工作量沉重,工作質素要求高,工作目標既遠且大,工作效率冠絕全球,這種種因素把在城內肄業者都推上工作熱誠的高峰。

    城內多發達之人是順理成章的事。

    如果父母的婚姻關係不是弄僵了,我在城內幹活就是無懈可擊了。

    目前,他們間竭性的爭吵、謾罵、冷戰等等,成為良好生活上的一份討厭的滋擾。

    我最近想出來的應付辦法就是盡量避之則吉。

    把更多時間放在事業上,反而令我更精神舒暢,反正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得了的事。

    日間的時間表老是塞得滿滿的,連晚上都幾乎應酬不絕,夜夜笙歌。

    香港的生活,只要你願意配合,可以忙個天昏地黑,把煩憂之事葬送掉。

    就有這個好處。

    有時,為了避免早回家來,給母親逮著了要聽她吐苦水,我就乾脆什麼應酬都答應出席。

    不是不孝,而是日子有功,長貧難顧。

    世界上最偉大的聆聽者,如果把淒涼故事聽上十遍,也會忍無可忍。

    我越來越覺得我躲開整件事是合情合理的。

    這天晚上,非常的例外。

    我早知道母親要出席一個她娘家的宴會,父親當然也有個人的節目,我反而難得獨個兒躲在家裡休息,於是一邊喝冰凍啤酒,一邊看電視播映的球賽。

    球賽相當精彩,才完結了上半場,就是新聞播放的時間。

    新聞報道員在講述那樁母親曾提及的駭人炸屍案,受害者家屬上訴,要求法庭對六年判決作出重新的裁決。結果依然是維持原判。

    電視台的記者訪問了各階層人士的反應,多覺得是輕判了。

    其中一個被訪者說:

    「仁慈不是應該施予在犯罪者身上,要香港在後過渡期內與九七之後確保社會安定,應該考慮加重判刑。」

    那新聞報道員於是笑微微的說:

    「關於如何使香港的治安更納入正軌,確保社會安甯,平穩過度,今日在一個商界的午餐會上,本城的女商家聶礎樓有她的一套看法,我們且看看她怎麼說。」

    然後書面一轉,見到了一張年青而明麗的女性臉孔,字幕印出來是環球貿易公司董事總經理聶礎樓。

    她的聲音很溫柔,一字一字非常清楚的說出來時,顯得相當踏實而有力。

    她說:

    「傳媒在過渡期內擔當保衛本城安定的角色,相當重要。我們在擁護新聞自由的同時,更要強調新聞道德的必要性。

    「在於今日城內市民開始注意時事時人、政冶經濟的時候,肆意把事情誇大渲染,甚至生安白做,作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譁眾取寵之舉的新聞報道,不但不應鼓勵,而且應該備受批評。

    「自由與放縱是一線之差,這一線之差往往就是本城能否在後過渡期內獲得安定的因素之一。」

    畫面分明已跳到別的新聞項目上去,我眼內似仍見聶礎樓那盈盈淺笑、娓娓道來的模樣,她的那番話重複又重複地在耳邊響起來。

    這感覺竟是特別、新鮮而又快樂的。

    香港現在竟有這麼勇於發言,而又言之成理的女人。

    無疑是感人的。

    翌晨起來,第一個念頭鑽進腦袋去,就是要找張報紙來看看,有沒有刊登更詳細的關於那位聶礎樓的消息。

    多艱難才在報屁股的一角找到了那段關於聶礎樓在商會午餐上發表議論的報道,跟電視的報道無大差異,更沒有她的照片。

    不知為什麼,我竟有一陣難禁的失望。

    是的,我渴望知道多一點有關這女人的報道。

    母親看我扔下了報紙,問:

    「有什麼特別的新聞沒有?」

    「沒有。」

    「這張報紙很枯燥,城內有些傳媒辦得很出色,老揭露很多很多的內幕,叫人看得精神爽利。」母親這樣說,然後又呷了一口咖啡,道:「浩源,說不定有一天你父親的這段婚外情會成為新聞。」

    「個人的生活會是引起群眾興趣的一些內幕,值得佔用版面報道嗎?」

    「看是哪些人吧,有些人很有群眾叫座力。」

    「那是為了對當事人的興趣,抑或事件本身有報道的價值?標準定在哪兒?」我忽爾認真起來。

    「浩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19:03

我看了母親一眼,答:

    「市場永遠是供求互為牽引的,有女人愛穿皮草,才會有人殺貂射狐。城內就是人多人像你,老愛看東家長李家短的消息,於是鼓勵了一些看重銷路廣告的報刊雜誌,搜索枯腸去挖人家的私隱,甚或無中生有,創作奇聞異錄,來討好讀者。我告訴你,在新聞道德的表揚上,是人人有責的。」

    母親微張著嘴,睜圓了眼睛看我。

    完完全全一副莫名其妙的驚駭模樣。

    我不滿地問:

    「媽媽,你還不明白我說的話?」

    「我不是不明白你的那番話,我只是奇怪,為什麼你會緊張成這副樣子,竟在這小問題上說起教來。」

    「媽,」我提高嗓子:「這不是個小問題,我是認真的。」

    「這我看得出來,所以我才奇怪。」母親輕輕的把雙手按住了耳朵,做了一個厭棄我說話太大聲的模樣。

    究竟我是怎麼回事了?

    當然,我說的話不無道理。可是,不只為了宣揚道理那麼簡單,還在於我醒覺到我的這番舉止是受了什麼影響。

    那個叫聶礎樓的女人,的確有她言語上的極端魅力。

    本城昨晚收看電視的不知有多少人,怕都已被感化了。

    這個姓聶的,毫不簡單。

    如果在美國,能有特異功能以的言語震撼力,她應該從政。

    聶礎樓,會是個出色的政客。

    我才生了這麼一個觀念,就立即有機會引證我的想法是對的。

    這令我驚駭。

    就在當天下午,我在麗晶百貨開會時,其中一項議程是討論百貨店外的櫥窗廣告位置,一般是租給供貨商,讓他們放置特價推銷的貨品;有些時慈善機構要免費借用,做宣傳功夫,我們也是會肯的。問題是如果接到一些準備競選區議員或立法局議員的人來要求租用或借用,應該採取什麼態度及政策應付。

    其中專門管轄店內擺設包括櫥窗廣告位的經理周志和問:

    「是否真有人來接觸我們,提問過這種要求,抑或我們只是備案用?」

    機構的公關經理楊佩盈立即答:

    「是有客戶問過這個問題。」

    「誰?」周志和是有點緊張的。

    「聶礎樓。」楊佩盈答。

    「是她!」周志和不期然地歎喟。

    是她?

    我也禁不住忽爾抬眼望著楊佩盈,渴望她提供更多的資料。

    真的又是她嗎?這麼奇怪,一注意到這女人,她就開始在生活圈子內出現了。

    另一位在座的同事袁仿秋問得更為具體:

    「聶礎樓以什麼身份向我們提出借用櫥窗廣告位置?」

    聽起來,好像人人都對聶礎樓不陌生。

    她的名氣顯然是相當響亮吧!

    於是,我更額外的細意地留意著同事們的對話。

    楊佩盈答:

    「聶礎樓的貿易公司代理的多只貨品,諸如女裝絲襪、健康內衣褲、旅行袋等等都在麗晶寄售。換言之,她是我們相當大的一個供貨商。」

    「你是說她以這個身份詢問情況?」

    「也不是,聶礎樓說她只是代一位參加競選區議員的朋友詢問情況。」

    「哪一位參選者?」麗晶的保安部經理袁志強立即插嘴問。

    楊佩盈說:

    「聶礎樓沒有透露。」

    她這麼一說,會議室內各人就立即紛紛議論起來。

    「不用透露,聶礎樓肯支援的人必定是親中派。」

    「對,她的政治取向越來越鮮明,那一定是我們這一區參選的郭驥。」

    「郭驥的父親是全國人大代表,他們家一直做大陸生意。」

    「聶礎樓的公司現在也取得了很多中國大陸好貨式的總代理權,她更不能不幫助郭驥,有利益牽涉其中。」

    「那麼,我們麗晶究竟是否應該讓郭驥借用廣告櫥窗位置?」

    問題一提出來,更七嘴八舌的交換意見。

    我雖然身為會議主席,倒故意保持緘默,好讓在座各人暢快而且通行無阻的各抒己見。

    理由之一是我從未曾經曆過這種跟政治有關連性的問題,很有興趣看看各人的反應。

    理由之二是我原來相當專注於聆聽各人對聶礎樓的印象和意見。

    很奇怪,言論並不見得偏向於聶礎樓。

    「聶礎樓很會利用關係及相當能走路子,我不認為麗晶要額外賣她什麼賬。」袁志強說。

    隨即得到了周志和的附和,道:

    「我贊成小袁的這個說法。我們的供貨商說多少有多少,順得哥情失嫂意,總是避免得失,保持中立的好。」

    袁志強看有人為他打氣,於是也就與周志和唱起雙簧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製造了頗為強烈而帶影響力的反對聲音。

    我心內忽爾有一點點的不自在,這種不自在來自胸臆之間,很有一種為聶礎樓爭辯,站在她一邊說說話、評評理的衝動。

    原是不吐不快的,但說話總是卡在喉嚨間,不好說出來似。

    事實上,我沒有足夠的理由去支援聶礎樓的要求,而且同事們反對的憑借似乎是很說得過去的。

    無疑,麗晶百貨的經營宗旨應該是在商言商,不能在小事上就不予留意,而變得政治化。

    故此,當公關經理楊佩盈問我:

    「崔先生,你認為如何?」

    我也不期然地答:

    「在這事上你們的經驗和觸覺比我強,就看著大家的意見辦吧!」

    在美國一直受教育的我,不是不崇尚民主的。

    楊佩盈好像有點不高興、不服氣,但也沒有再在此事上爭辯下去,而把話題帶到另一個屬於她部門的問題上。

    「那麼,我們的廣告櫥窗是不是就一律不批准外借了,就算連關於公益與文娛之事,也不破例,是嗎?」

    我問:

    「哪些公益及文娛之事?」

    「好像我們公司相熱的朋友區啟添,是議員,他也是一個專為殘疾兒童舉辦歌舞文娛活動的贊助人之一,問可否借用我們的廣告櫥窗放置一張宣傳海報。」

    我還未及答複,袁志強又慌忙的發表意見:

    「這可不同,既是民眾文娛活動,也屬慈善性質,應該可以借用。我們經商也應肩負一些當然的社會責任。」

    此語一出,他的好拍檔周志和又說:

    「不單如此,區傲添跟我們公司的關係很好,甚多牽涉到政府部門的麻煩事,我們解決不了,只需撥一個電話給他,都有辦法為我們解決掉。這個面子就不能不給他了。」

    楊佩盈似乎有點忍無可忍,道:

    「這就不怕順得哥情失嫂意嗎?反正是外來借用的,不管它是政冶、文娛、藝術,一律謝絕就好。善舉的定義也很廣泛呀,為民請命,競選議員難道又是壞事,滿街滿巷都批准張貼標語呢!」

    「話可不是這樣說了。你是管公關的,對保護公司的形象應該有一定的認識和責任。批准了聶礎樓借用,她張貼親中派的海報,麗晶就可能會被扣上帽子。這跟讓群眾看到為傷殘兒童舉辦的歌舞文娛活動,加強麗晶關心民生的形象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袁志強的口吻相當強硬。

    周志和亦隨即加盟:

    「對,將來有什麼需要到跟議員或有關部門打招呼的事多著呢,我們還有三年日子才到九七。」

    「最好是一人一票,看誰贊成誰反對,崔先生你認為如何?」

    袁志強既是這麼問我,我也不好反對。

    一人一票的結果,當然是勢孤力弱的楊佩盈敗下陣來。

    楊佩盈在離開會議室時的臉色是相當難看的。

    我看在眼內,心上也有點難過,很為她的不得值而叫屈。

    為什麼有這個意念呢?又是為了對聶礎樓的特殊感情嗎?

    茫然一驚,怎可能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就有這種特異而清晰的偏袒感,不論什麼事能扯得上她關係的都竟上了心?

    走出會議室時,在我旁邊的公司秘書陳佑法輕聲的、有意無意的說:

    「楊佩盈有點不高興了。」

    「為了剛才的事?」我問。

    「她跟聶礎樓是好朋友。」

    「嗯,是嗎?」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難怪,你是外來客。」

    「是的,對本城的人與事知得很少。」

    「本城的女人不可忽視,都很厲害,像聶礎樓,像楊佩盈。」

    我微笑,再沒有說話。

    聶礎樓怕是從今就闖進我的生活圈子裡來了。

    翌日上班時,我下意識的在走進麗晶百貨時,繞道到百貨店門前的廣告櫥窗去看看。

    我們的這一系列廣告櫥窗,因為面對大街,非常的矚目。平日路過的人次極盛,宣傳效益比較刊登報章雜誌還要見效。

    為此,我們很多的供貨商都爭先恐後地排隊要租用我們這些櫥窗廣告位置。

    當我抬頭看到在最顯眼的廣告櫥窗位置上放的一張新海報,不禁愕然。

    海報設計是一個笑容可掬的男人,親切地拖著一對殘疾兒童的手,海報上的字寫:

    「我們應該為這些值得照顧的兒童提供一些文娛節目。」

    我瞪著眼睛看那個大男人,不期然地覺得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安浮泛全身。

    完全不知道如何解釋這種沒由來的不安。

    是為了什麼緣故呢?

    這海報驟眼看上去並無任何不妥,且其實非常的養眼。

    或者由一個男人帶著兩個殘疾小孩,顯得有點格格不入的氣氛。

    如果是換了一個女的,情況會好得多。

    這個男人雖然是例著嘴笑,可是,那笑容還是帶點做作和虛假,那是造成我不安的理由嗎?

    不。

    直覺讓我知道,肯定還有別的一個原因。

    對了,我再留神看清楚,這個海報男郎相當的面熟,我肯定見過他的。

    他究竟是誰?

    正在苦苦思考而沒法子想出個所以然來之際,我看到楊佩盈從我身邊走過。

    我慌忙把她叫住了,問:

    「你認識這個海報上的男人嗎?幹麼如此面熟,是否在什麼業務場合,我見過他了,抑或他是我們公司的職員?」

    楊佩盈把嘴角往上一提,帶點不屑地說:

    「他?不是近日報刊上老有他的照片嗎?就連我們麗晶都要賣他的賬,怎麼會不眼熟。」

    並不需要太聰明,都能感受到楊佩盈的口吻並不太友善。

    可是,我不以為忤。

    精神開始集中在楊佩盈給我的答案之內,我醒覺過來了。

    正想要跟楊佩盈討論下去,她早就已經轉身走了。

    是的,海報上的男子正正是其中一個報章上報道可能會在快將舉行的區議會選舉上參加競選的一位叫區啟添的男士。

    這陣子,區議會選舉正如火如荼地進行推廣介紹著,到處都是那些準備參選者的照片,看得人有點眼花繚亂,一時就想不起來。

    經楊佩盈這麼一提,才醒悟起來。

    再細心的推敲下去,就意會到為什麼楊佩盈的態度會如此冷漠與不屑。

    我心上的不安,現今是解釋得來了。可是,要消除不安,唯一的辦法是面對和承認錯誤。

    我終於敲了楊佩盈辦公室的門,微笑地對她說:

    「有空嗎?我可以進來跟你談談?」

    楊佩盈抬頭望我,淡淡然道:

    「我有資格拒絕嗎?你是老闆。」

    我聳聳肩,有一點無奈,坐到她的面前去,說:

    「我明白你的心情和想法。是我沒有把事情的真相瞭解清楚。以致不能作出一個英明的決定。這對你的好朋友聶礎樓是不公平的。」

    「她個人倒不相干,公平競選是群眾的利益,你所見的民主背後其實是個陰謀。袁志強和周志和是區啟添的助選團成員,正努力為他參選而部署,爭取任何一個曝光機會,這並不是很多人知道的。」

    我奇怪地問:

    「為什麼你在會議上不直截了當地把這個情況說出來?」

    「有用嗎?他們是伏在區啟添背後的棋子,當面指控他們,他們壓根兒不會承認,我怎麼找證據去?而且,身為主席的你也贊成一人一票,我還有什麼話好說。」

    我真不知如何響應。

    一時間出現的沉默,可能代表了我的歉意。

    楊佩盈忽然倒抽一口氣,道:

    「對不起,是我太沒有禮貌了,只因我有著一點激動。」

    「難怪你激動。我也沒有想到區啟添可以借用支援殘疾兒童活動來增加他的亮相曝光機會,這真是太不公平了。」

    「唉!」楊佩盈重重的歎一口氣說:「政治就是這麼一回事,看得通透一點,各出奇謀,也算不上什麼不公平。我老認為聶礎樓他們是不懂公關手段,凡事實斧實-、擺明車馬的硬拚,哪兒敵得過攻於心計的對手。如果撇開私人感情,只從我的專業角度去看這件事,袁志強與周志和的手段和部署的確比聶礎樓優勝,政治戰是不適宜硬拚的。我的這個朋友,脾氣太硬了,其實並不適宜從政。」

    「聶礎樓對政治有興趣?」

    「她是個民族感很濃的女人。」

    「這就不得不參與後過渡時期的政冶活動了。」

    「可以這麼說,她還沒有決定親身出馬,到目前為止,只在旁邊幫忙著她的一派人競選。」

    「為什麼她不直接參選呢?」

    楊佩盈很認真地望了我一眼。才答:

    「她正在考慮,要各方面的條件足夠了、成熟了,才會參選吧!」

    「佩盈,無論如何,我對你和聶礎樓表示歉意,我應該不批准區啟添的海報在我們的櫥窗張貼的。」

    「已成事實,就不必再記掛在心了。」

    「有什麼可以補救的,我願意考慮。」

    「多謝你的費心,能聽到你這句話,我已相當高興。」

    我想了一想,終於鼓起勇氣道:

    「你可以介紹我認識聶礎樓嗎?」

    「你有興趣結識她?」

    我掩飾著一份不宜外露的私心,道:

    「我很渴望能親自向她道歉。」

    「那可太嚴重了,不必太客氣,我替你表達一下意思就好。」

    楊佩盈既然這樣說了,我如果依然堅持要她引介的話,就未免無私顯見私了。

    於是只好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後站起來打算離去。

    忽然,楊佩盈叫住了我,道:

    「是這樣的,今天下午六點,我約好了礎樓在美國會所喝下午茶,如果你喜歡,就請一道來,多交一個朋友。」

    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

    太求之不得了。

    這天的公事似乎額外的煩人,老是做不完的,多艱難才處理掉一桌公事,開完一個會議,看看手錶,還是未到下班時分。

    無可否認,我有點神不守舍。

    好不容易才涯到五時四十分,正要準備離去,赴楊佩益的約會,辦公桌上的直線電話就響。

    我接聽了,是母親。

    她的語調神秘兮兮的,道:

    「浩源,你這個電話會不會有其它分機?」

    我答:

    「不會有吧!這是我的直線電話,連秘書都不會代我接聽。」

    「那好,我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媽媽,請你快說,我要趕著赴會。」

    「我有線索知道你父親的那個情人是誰。」

    「是誰?」

    「是麗晶公司內的人,俗語說「日防夜防,家賊難防」,那些女人白瞪著眼看了老闆榮華富貴,於是就下手了,近水樓台,多的是機會。」

    「媽媽,你這麼緊張對方是何方神聖,為什麼不直接向父親查問。」

    「問他?他肯直說嗎?他不怕我吵上門去。」

    「媽媽,你不至於是那種女人。」

    我的這句話顯然有效了,母親立即答:

    「當然我有我的身份,不會亂來,可是,我要能證實是誰,好生對付。若逼到最後關頭,我就不再顧慮其它了。要真是麗晶裡頭的職員,我可不讓他們朝夕相對。」

    「那究竟是誰?」

    「有跡象顯示,是那個姓楊的公關小姐。」

    「楊佩盈?」我尖叫。

    「你認得她?」

    「當然,她是這兒的高級職員。」

    「什麼?做公關的也算高級職員?對了,我可忘記尖沙咀大富豪之流的夜總會,那些公關主任旗下都有成營兵丁供她指揮,不能不算是高級職員了。」

    「你的消息從何而來?」

    「四方八面。我的女友們都說,在幾次工餘時間,看到了你父親在一些會所,跟那個姓楊的女人出雙入對。不會是次次都為了公事吧!」

    我沒有回話。

    因為我知道父親跟楊佩盈不會有什麼公事需要一起處理。父親身為集團主席,除了有什麼重要事情需要發放新聞稿,或市場上有什麼重要消息,他有需要追查,才會找楊佩盈去。

    反而是我主理麗晶百貨的業務營運,倒是跟楊佩盈有接觸的機會。

    這就是說,父親如果被發現跟楊佩盈在工餘時間走在一起,那真是有點怪異的。

    但,在沒有真憑實據的時候,不適宜助約為虐,怕是母親過分衝動和敏感,會容易冤枉好人。

    我對楊佩盈的印象相當不錯,並不期望她是介入我們家庭中的一個不受歡迎的女人。

    此念一生,我也不期然打了個寒噤。連我都對楊佩盈有好印象,那麼,父親也可能有同感。況且,辦公室戀愛已成時尚,只為太多接觸機會,且有太多的共同話題。

    母親看我沒有反應,便道:

    「浩源,你要幫我。」

    「怎樣幫?」

    「總之站在我的一邊來對付你父親的情婦,就這麼簡單。」

    「這已經很不簡單了。」我歎一口氣說:「媽媽,就這樣吧!我約了同事,得現在赴會了。」

    「誰?你約了誰?」母親忽然緊張起來,道:「是不是蜜運了?」

    「媽媽,你太敏感了,我約的正是那位姓楊的,放心,我不打算在私人感情方面跟父親爭一日之長短。」

    「浩源,你在開我的玩笑。」

    我笑著掛斷了線,隨她喜歡怎樣想吧!

    在美國會所見到楊佩盈時,心上不期然地有一份尷尬,幾乎忘了此來的目的,是為了結識聶礎樓。

    介紹過後坐下來,面對著聶礎樓,剛才分散了的精神重新彙聚過來,我細意地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女人。

    聶礎樓的真人比電視螢幕上的她更為年輕,穿著那套暗杏色的幾乎可以說是沒有款式而只有線條的阿曼尼西服,把她整個人烘托得清秀脫俗。她顯然是把一頭長髮盤了一隻墮馬髻在腦後,這麼一個古典的髮型,出乎意料之外地叫她非但不顯老,反而更能在青春的氣質之中覺得端莊。

    這麼的一個女人從政,在一人一票的制度下,勝出的機會很高。

    我們很快就把談話扯到選舉上去。

    「我此來是向你專誠道歉的。」我對聶礎樓說。

    「你太客氣了,佩盈已把情況告訴了我。其實,你沒有處理錯誤,這次我可得著了一個教訓,真需要一些掩眼法,弄一些借口,製造一下煙幕,才能達到某個目的。我們的政治對手的手段比我們高強,這是個公平競爭的世界,沒有什麼可以埋怨的。」

    聶礎樓說這番話時相當的溫柔,聽在我耳朵內額外的舒服。

    「有什麼補償功夫是我們有能力做的,請告訴我們。」我很有誠意地說。

    「只要你在這後過渡期內做中國人該做的事,那就是對我們最大的幫忙了,我們這一派人的政治思想與路向不過如是。」

    「現今走出來說是要為香港服務的各黨各派,幾乎沒有人會傻到否認自己是中國人。」我答。

    聶礎樓正色道:

    「心裡想當然並不濟事,要實實在在的相信中國會善待香港和相信香港人有能力治理好香港才成。」

    楊佩盈插嘴道:

    「所以,任何保留英國人政治勢力和引進美國政治支緩的行動和思想,我們都不敢苟同。你在美國長大,可能不太能接受這個想法,是嗎?有人老以為把香港交託在外國人手上,戀棧不捨,那才是香港的前途。這真是錯誤的。」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19:11

我還未及回答,就看到有一個使我極端矚目的人物走進美國會所的大門口。

    我微吃一驚,把要說的話都止住了。

    楊佩盈順著我的目光望過去,她的臉色也是稍稍一變,不等我作出任何反應,她就先站了起來。道:

    「主席來了,也許是找我的,因為今天有段關於市場傳出我們要批發認股權證的消息,他頗為緊張,需要我去調查一下。」

    「有這樣的一個謠傳嗎?」我問。

    「有的。你們先在這兒聊聊天,我等下就回來。」

    說罷了,陽佩盈就箭也似的衝出去,看得見她把父親扯到一邊去,耳語一會,就扯著他離去。

    「佩盈是個相當有責任感的好職員。」聶礎樓說。

    「是的。」我只能這樣答,心上在不斷思考母親給我說過的話。

    會不會真是她?父親分明的來找她了,是真為了公事,抑或……

    「崔先生,你在想什麼?」聶礎樓溫柔地發問。

    她真不像個性剛強的職業女性,一個剛中帶柔的女人原來自有一番吸引。

    我趕忙掩飾道:

    「我在想剛才佩盈提及的那個市場傳言。」

    「佩盈會搜集更多的資料供你們研究,她辦事非常妥當。」

    「你對這位女朋友相當讚賞。」

    「是的。你不同意嗎?尤其是孤家寡人一個,帶著兩個孩子幹活的女人,更值得處處維護與表揚。」

    「佩盈是兩子之母嗎?」

    「看不出來吧,她並不顯老。」

    「這年頭的女人,都不顯老,佩盈還像是個二一十歲未到的小姐。」我的確有著驚駭,母親曾說過父親的那個女人已為人母。

    越來越多條件吻合父親那個情人的身份。

    這的確令我不安。

    顯然地,我並不是一個很曉得掩飾自己情緒的人。或者事態比較突然,也偏向於情感化,我沒有充足的心理準備,作全然理性的處理。

    說得坦率一點,面對一件棘手的公事,我還可能鎮靜得多。

    現今這份浮於表面的憂疑,在一個初相識的,而且精明的女人面前,是失禮的。

    只能趕快找話題接腔下去,道:

    「這年頭,難以逆料的事很多。」

    聶礎樓笑:

    「對,能夠這麼想最好,不至於會隨時大吃一驚。」

    我沒想到對方如此有幽默感。

    於是開始跟她天南地北的論盡時事商情,發覺她的魅力與迷人之處,遠遠超越了我本來已相當樂觀的想像。

    就以百貨業為例,她提供給我的市場資料,尤其是有關大陸市場的資料,就非常的配合時宜。

    「大陸百貨業市場存在著的主要困難起碼有兩種,其一是無法接納高檔次用品,國家還在逐步富強當中,而非普遍富有,市民的消費能力還是薄弱的。加上,時髦品味也要時間培養,這方面國內與海外還有相當的距離。」

    我一直像個聽話的學生,相當投入的聆聽聶礎樓的分析。

    她說話的內容是實在的,語調卻一直保持輕鬆溫柔,這點令我不無驚駭。誰說職業女性就總少了嫵媚,最低限度,聶礎樓是個例外。

    她繼續說:

    「其二是市場承接力往往跟百貨業的存貨量脫節,這就造成頗嚴重的倉貨積壓,現金周轉更形拮据。」

    我說:

    「麗晶百貨有到內地重點城市發展的計劃,然則你的忠告是什麼?」

    「中國是個很具吸引力、潛質極佳的市場,但需要給它一點時間,讓它的種種進步成為一種氣候,才令我們更有利更舒服,對它,是急躁不來的。」

    然後,聶礎樓很鄭重地加了以下的一句話:

    「不是不祈望香港有民主,可是那要有一個過程,要耐心的逐步地成熟成長。」

    我沒有說話,靜待她說下去。

    我預計她會把不同的政治理想,貶個一錢不值。

    可是,我顯然估計錯誤。

    聶礎樓把話題集中在她個人對時事對商政的看法與見解,半句批評別黨別人的說話也沒有。

    我於是忍不住問她對別的政論商論有何看法。

    聶礎樓響應我幾個字:

    「尊重思想與信仰自由。」

    然後侍役就走過來,對她說:

    「聶小姐,是你的電話。」

    聶礎樓歉意地笑笑,就去接聽她的電話。

    我一時失神了,無可否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聶礎樓對我的吸引力,已經蓋過了剛才因為父親與楊佩盈所生的疑懼。

    直至聶礎樓回來,再提起她的好朋友,說:

    「是佩盈的電話,她大概是要處理那市場傳言,說不回來了。」

    我隨即答道:

    「那麼,相請不如偶遇,我請你吃晚飯好嗎?」

    聶礎樓向我報以一個非常和藹的笑意,道:

    「好。可是,改天吧!我今晚已經有約。」

    連一個拒絕都傳遞得似一陣拂臉的春風,令人舒服。

    就在這一秒鐘,我坦白地告訴自己:崔浩源,你是有談戀愛的跡象了。

    這個誠實的自我招認,叫我興奮了一整晚,輾轉反側。翌晨在吃早餐時,母親一眼就看得出我是睡眠不足。

    她問:

    「為什麼?不會是為了我的事煩心而睡不甯吧?」

    母親如果不這麼說,我大概已記不起楊佩盈跟父親的——來。

    我連忙問:

    「爸爸呢?他不吃早餐?」

    「早溜出去了,還陪我們吃早餐。」

    「嗯。」

    「浩源,究竟是那姓楊的不是?」

    「媽,我不知道。」我呷了一口咖啡,很認真地答。

    「你沒給我調查,甚至留意,你並不關心你的母親。別說我不言之在先,我聽回來的消息,對方不是個等閑簡單之輩,她的手段非常,將來你名下的那份崔家產業,一分為二,大權旁落時,你別跑到我跟前來抱怨。」

    我本想答一句:

    「媽媽,你放心好了,我不會。」

    然而,無謂火上加油,加深對方的不快。

    於是道:

    「媽媽,給我一點時間,要成事有結果總得有個過程。」

    說罷了,不禁又吃了一驚。我那口吻是倣傚誰的了?

    母親當然不以為然,她總算滿意地點頭。

    回到辦公室去,第一件事我就按動了對講機,找著了公司秘書陳佑法,

    「是不是我們有發認股權證的計劃?」

    對方稍沉默一會,帶點茫然地問:

    「你在問我?」

    「不是問你,問誰?」我有點啼笑皆非。

    「我的意思是,如果主席連你都沒有說,他更不會把計劃說給我聽。」

    這倒應是合理的情況。這就是說公司沒有這個計劃,那麼,我繼續問:

    「市場的有關謠言何來?」

    「什麼謠言,我著實聽不到。」

    我按熄了對講機,心直往下沉。

    昨天楊佩盈跟我說的是借口,她是約會了父親,一時間難以在我面前交代,故而忙中捏造了一個故事。

    不,不對,約我到美國會所介紹我認識聶礎樓的是楊佩盈,她怎麼可能同時把父親約去,多生枝節。

    那麼昨天的情況怎樣解釋?我是否需要一個實情的答案?

    是的。

    追尋真相的其中一個有效方法就是約見聶礎樓,向她查問真相。她不是楊佩盈的好朋友嗎?女性的閨中好友一般是無所不談的,包括對方的感情問題在內。

    我有一個直覺,聶礎樓會跟我說這件事。然後通過彼此在這件事上的意見,我和她的感情會有更進一步發展。

    這個推論並不是過分的,其實若我也站在父親一邊,同情他和楊佩盈的戀愛的話,相信就更能跟聶礎樓談得來了。

    天!我微吃一驚,真應自愧形穢。就為了對一位異性產生了特殊的好感,希冀縮短二人之間的距離,非但置母親的疑難於不顧,且還多少有點計劃著把她出賣的意思。真是不近人情,尤其不近人子之情了吧!

    可是,我實在無法禁止自己那個約會聶礎樓的渴望,只可以盼望她向我提供的答案是:據她所知,楊佩盈並非我父親的情婦。

    這個願望成了我約會聶礎樓的動機。

    跟她到山頂餐廳去吃飯的那個晚上是月夜。

    還有幾天就是中秋。

    月亮從滿天漆黑中意不及待地耀武揚威。有點像漂亮的女人明知自己正在顛倒眾生,於是得意地盈盈淺笑,瞪著明亮的眼睛,看那為她著迷的男生窘態。

    是的,眼前的聶礎樓就像頭頂上的明月,一般的照亮著我眼中的世界。

    終有一天迎風把月,得償所願,那會有多美妙。

    晚餐吃過了,儘是東拉西扯地談些江湖趣事,我怕是因為有點情虛意怯,反而話不多,都由聶礎樓來主持局面。

    事實上,單是聽她說話,就是享受,耳朵像接收一首很溫柔的樂曲。

    我忍不住冒昧地讚美說:

    「聽你說話,真不能想像你是企業界中人。」

    「什麼意思?」聶礎樓這樣一問,就醒覺過來了:「你有空請到我辦公室來坐坐,保證你一小時之內,就會看到我的真面目。」

    她說這話時,我正呷著一口餐後酒,差點嗆倒了,回不過氣來。

    「你的真正面目是不是很恐怖?」我笑問。

    「總之不會破壞你對職業女性的印象,一坐在辦公椅上絕對沒有柔情似水那回事,那是職業要求。」她很認真的說:「不信?告訴你,就在上個月,一方面收到美國百貨公司追問聖誕用品出貨寄運的日子,另一方面接到東莞工廠的品質控制部部長報告,整批貨不合規格,徵詢我的意見。」

    「於是你大發雷霆?」我說。

    「不,沒有,發脾氣解決不了金額七千多萬的損失。我立即飛到美國去跟買家商議,抵達紐約後,翌晨醒過來,收到東莞工廠秘書由她當地時間下午一時所發的電傳,請我立即在兩小時內作出提示,以便廠長安排工人的班次,否則的話,即使買家照單全收,貨品也怕趕不起。這一回,我光火了,電話接回東莞,把她撤回香港,冷藏,等她自動請辭。」

    我吐一吐舌頭,故意的裝了一個驚訝的怪表情,然後大家都笑起來。

    大事可以臨危不亂,可是在這些小事上也要備受騷擾,真不是容易吃得消的。那秘書連時差的觀念也沒有,叫人不氣憤的話,又怎麼說了。

    「女人跑在社會上頭幹活不容易。就拿這件事來看,若是男上司給了這秘書一個懲罰,理所當然。女老闆呢,不得了,必定被視作厲害。」

    「別把全部精神時間放在事業上,那會令你輕鬆得多。最低限度,我見你的這兩次,你都很好很愉快。」

    「或者是為了我要竭力給你一個好印象的緣故。」

    這句話無疑份量極重,我稍一定神,才能把它消化掉,跟看有一點點的喜形於色,道:

    「你真的做到了,所以我才在你百忙中再約會你,因為有信心我們會談得來,以致於你可能幫我解答一個疑問。」

    「樂於效勞。你儘管說好了。」

    「並不是關於業務的。」我說。

    「也一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請放心。」

    「你跟楊佩盈是好朋友?」

    「對,我們有很多淵源,臂如說我們是小學、中學及大學同學,大學畢業後曾經在同一段時間服務過大昌銀行。我們的交情又是兩代的。」

    我並沒有注意到對方最後的一句話,只管一古腦兒的問下去:

    「我需要對她多一些瞭解,她是不是有孩子?兩個?丈夫呢?」

    「孩子都在英國念初中,她的丈夫年前死於一次交通意外。」

    「嗯。怎麼可能保養得如此年青,看上去像未婚小姐。」

    「保養得不好,並不能增加同情分,是不是?」

    這句話是苦澀的,我正不知如何作答,聶礎樓繼續說:

    「你對職員下屬十分關心,還是楊佩盈是個例外?」

    對方問這問題時,眼神帶笑,那表情定鼓勵也是讚賞。我微吃一驚,這種誤會可鬧不得,於是慌忙解釋:

    「她不錯是相當吸引人的女性,可是,我的意思是,怎麼說下去呢……」我忽爾覺得有點難於啟齒。

    我說了這句開場白後便停下來,聶礎樓就揚起眉來接下去,說:

    「說得對,除了她是個曾有過去的女人,且是兩子之母外,作為一個女性,佩盈幾乎無懈可擊。」

    我覺得誤會似乎是加深了一點,於是爭取表白的機會,說:

    「我可能因為緊張,有一點點的辭不達意,或說話兜了個圈子,令你不明白。」

    「我明白的,我其實有經驗。」

    「經驗?」

    「對。浩源,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

    「當然可以。」

    「那麼,在我跟你建立友誼之初,交往以誠,我把我的經驗告訴你。就在兩年前,你今天所說的話,差不多一模一樣的聽進楊佩盈的耳朵裡。她當年的角色,是你要我來演嗎?」

    「誰跟她說這樣的話,是我父親不是?」我承認我衝動了,並未細嚼對方的話,就這樣說出口來了。

    聶礎樓道:

    「是我們衷心表態的時候了,你父親一直擔心,你不會接受這個事實。我總是認為,要取得別人的支援與諒解,最有效的機緣是他本人也有類同的遭遇和感受,這才是不用解釋的最透徹解釋。」

    聽到這裡,我的腦筋開始轉不過來,思路好像在某個地方卡住了,通不過去,只能瞪大眼睛盯著聶礎樓,期待她把說話下去,讓我有更多的線索。

    「你還有什麼話想我轉達佩盈嗎?我都可以代勞。」聶礎樓問。

    「我其實不是打算質問她,我只是奇怪,她是真的跟我父親走在一起嗎?」

    「什麼?」聶礎樓的嗓子提高了,幾乎像驚叫。

    連她那個駭異的表情在內,是我從沒有見過的。

    「浩源,你以為你父親……」

    「佩盈是不是他的情婦呢?」我終於直接地把問題提出來了,然後鬆了一口氣。

    「天!如果是,你會怎麼樣?」聶礎樓大大的歎氣:「大興問罪之師?」

    「我不會,可是,我母親會。事情發展下去,我保證不了她不鬧事。」

    「對,這是她專有的特權。這一點誰都明白。」

    「鬧出事來,你不同情楊佩盈?」

    「她不需要我的同情。」聶礎樓想一想,再說:「我的意思是她不會鬧出事來。」

    「不要低估了我的母親。」

    「從來不敢低估了她,可是,佩盈不是她要對付的目標,因為她不是你父親的情婦。」

    「你說的是真話?」

    「是真話。」

    我如釋重負,說:

    「那還好一點,最低限度不會往麗晶的範圍內鬧事。」更不會影響我和聶礎樓的感情。

    「對不起,我剛才誤會了你的意思。」聶礎樓幽幽地說。

    「你以為我對佩盈有特別的好感?」

    「是我心理上起的推波助瀾作用使然。」

    聶礎樓抬頭從窗口望出去:

    「月圓時節,總多韻事,我誤會了。或者,也是我下意識地太渴望你可以站在我們一邊所至。如果你跟佩盈……」

    她無法把話說下去了,忽爾她看看腕表,隨即拿起了手袋,說:

    「是我告辭的時候了。」

    「剛才你說的話,我並沒有弄明白……」

    「你很快就會明白。送我出去,好嗎?」

    我們走到山頂餐廳的門口,聶礎樓回轉身來給我說:

    「人與人之間總要經過接觸才能有真實的觀感,我仍希望我留給你的不是一個壞印象,再見了。」

    聶礎樓走過馬路,奔向一部線條極美的新款平治,一頭鑽進去,汽車就絕塵而去。在它擦過我身邊的那一-那,我看到了車牌號碼。

    那是個前些時以三百零八十萬元拍賣出來的幸運車號:一九九七。

    買主姓崔。

    是父親的座駕。

    我孤零零的呆站著,良久,才曉得抬頭望向長空,心口相問:

    「抱月者誰?是不是只要是姓崔的就好?」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19:41

弄雪

    雪簡直是錦天蓋地的傾盆而下,只一整夜的功夫,就把整個溫哥華鋪成一片白。

    這是一個罕有的現象,加拿大的西岸從來不會如此多雪。

    本年度的冬天是有點反常的。

    反常已是各地的一個普遍徵兆似。例如多倫多,經濟低潮的持續期已經超逾了社會經濟循環的常規,遲遲未見起色。美國東西兩岸的地產在克林頓政府竭盡全力催谷之下,依然如一潭死水;羅雀比華利山那些明星歌星的巨宅,價格跌幅達百分之六十。尖銳的地產觀察家繼續以鄭重而負責的態度發表意見,認為美國地產仍未見底,買家天下將跨越九五年。

    至於東南亞,也是反常的。

    新加坡的房地產在兩年內升幅達百分之二百五十強,還是靜悄悄的,不惹人觸目的,且升勢不住。

    香港呢,更不消說了,股票勁升過萬點。別說頂著全世界最貴租項的酒樓茶館天天客滿,座無虛席,就是那一大撮充塞在中環與尖沙咀的珠寶首飾店都其門如市,客似雲來。如果寶石以單一香港市場而論供求價值的話,升幅是絕對驚人的。

    香港的繁榮還在於傳媒界的發達,天天翻閱報章,都看到不知凡幾的全版中國地產廣告,這些地產廣告收入屬報刊的非經常性收益,額外有效地刺激著是年的總體業績。

    事實上,國內重點城市優質地產的一手市場依然是如日中天。為什麼?大量外資湧入內地發展,有人就必須有地有房產供應,於是收租回報率全在百分之十五至二十五之間浮動,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高息回報,五年後物業就已回本,往哪兒找如此優秀的投資?人人心裡有數,五年後哪怕有什麼改變,反正從第六年起,房產就是免費的,有何顧慮之可言。

    這些太平洋兩岸的興衰,多多少少是在人們的正常預測之外。

    至於溫哥華,也有反常的好現象。在整個北美洲不景氣之中,它的房產還能站得住腳,近這十年,未曾見過有如此令溫哥華有特異光彩的事。無他,全仗港台移民的福蔭。

    無可否認,溫哥華的反常是可喜可賀可趁可貴的。

    只除了天氣上的反常,令人有些微駭異與不安。

    這個冬天,是比以前冷多了。

    可是,有什麼要緊呢?

    當外頭大風大雨時,只要陶傑把室內的暖氣調整到華氏七十多八十度,就是溫暖如春了。

    甚至陶傑的妻子和兒女要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時節游泳,也是絕無問題的,因為移民到此之時,陶傑的妻子伍婉琪早有先見之明,對丈夫說:

    「傑,我們還是挑間有室內游泳池的房子好。你想,這溫哥華的夏日不長,游泳池白放在花園外頭用不著,才是浪費。」

    陶傑沒有積極反對,因為他不大想掃伍婉琪的興。他只是下意識地覺得以他的家勢,住在一間有室內泳池的房子,似乎是誇張了一點點。

    不過,當陶傑跟那房產經紀商量之後,他心上的些微不安,就一掃而空了。

    房產經紀阿祖很認真地對陶傑說:

    「溫哥華的房子要有室內游泳池之設的並不多,因為要負擔的電費相當驚人。如果真要有此設備的話,就只好自行加建,要先花用一筆為數不少的建築費,很划不來。」

    陶傑皺皺眉頭,覺得阿祖說得有理。

    他雖是個提早退休的公務員,但手上那筆退休金再加上經年的積蓄和投資,也有三千多萬元港幣之數,財產相當可觀了。可是,坐食山崩,任誰都知道來此只能花,不能賺,如果過分奢華地生活,還是吃不消的。

    於是,他隨意地問阿祖:

    「建築一個室內游泳池需要多少錢?」

    「很貴。」阿祖不加思索,重複聲明,然後再說:「大概要起碼十萬加幣,如果講究一點的話,就要多花五至六萬。」

    陶傑隨即放下心頭大石,再問:

    「那麼每月要增加的電費大概多少?」

    「也得一千元加幣左右吧!」

    陶傑點頭,他仔細地計算了一下,單是自己資產內的股票利息每年便有五至六十萬元港幣,正好是那個游泳池的建築費,要支付實在綽綽有餘。至於每月一千加幣的額外電費,老實說,也不算什麼一回事。

    尤其是陶傑初到加境時,滿腦子依然是港式生活計算法,六千港元一頓飯在香港很平常吧,每月吃一兩頓,完全在能力可應付之列。來了溫哥華,一上酒樓,嚇一大跳,供四位用的龍蝦海鮮午餐只不過售三十六元加幣,問題還在於要每個月找一大班朋友聚合吃飯,可能不如在港時容易。這就是說,養個室內泳池在家內,是不為過甚的。

    況且,伍婉琪在枕畔跟他細語時,就喜孜孜地說:

    「廣東俗語所謂「人一世物一世」,有機會享受一下從前沒有法子享受的,才不枉此生。」

    更何況,擁有個人室內泳池在香港肯定是超級富豪式家居,他們這一輩子呆在香港的話,想都不敢想。現今這種超值享受,放著不用的話,不是不可惜的。

    於是,陶傑的新居花園上加築了一個相當得體的室內游泳池。

    落成後一連幾個月,伍婉琪奔波勞碌地搖電話給在溫哥華以至大溫哥華的相識朋友,邀約他們來家裡打牌吃飯、舉行園遊會、唱卡拉OK等等,弄得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龍,鬧哄哄的,天天在過年過節似,無非是為炫耀那個室內游泳池。

    伍婉琪又拍了大量的家居生活照片,除室內泳池外,連那個主人房的大浴室、地庫內的音樂影視播映室以及桑拿浴室,全都用廣角鏡拍攝好了,然後分批寄給在香港的親朋戚友。

    得著回信時,更是眉飛色舞,因都是些羨慕讚美的說話,真把伍婉琪捧了上青天。

    住下來兩年之後,陶傑夫婦的心情不錯是有改變,開始發覺要維持這麼一個現代化的豪華家居,雖不是力有不逮,但也相當花費的。

    花費的不只在於金錢,還在於精力心思。

    譬如說,伍婉琪已經沒有太大興致去為了家居的為人讚賞,而費勁邀請各方親友到家裡來作客。搖電話邀約已是一番功夫,上超級市場買備食物又是另一番張羅。鐘點女傭又是個頂靠不住的上了年紀的新移民,她跟同住的兒媳婦合不來的那些日子,就勤些往陶家走動。否則,一個電話搖來,管你滿屋是客,她要不來上班,也無奈其何,於是只有把伍婉琪忙壞了,同時扮演女主人與女傭人的角色,要演得好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客人耍樂了一整天,拍拍屁股走個沒影兒之後,整間房子像戰後廢墟。

    翌日回複舊觀,又再重新部署派對,周而複始,日子有功之後,真是有點吃不消了。

    可是,不這樣子安排,把日子弄得忙碌一點,生活變得熱鬧一些,又怎麼過下去呢?

    沒辦法,也只有跟著這樣的路子走,稍為不如前積極就是了。

    當外頭漫天風雪時,看到自己的一子一女陶秀與陶富仍能與高采烈地在室內游泳池內耍樂運動,倒也算是陶傑夫婦心頭一份最確定最甯靜的安慰。

    誰不是給自己說是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而移民的?

    現在到底算兌現了。

    每逢有從香港來的朋友,他們都熱烈地招呼。伍婉琪將目前自己之所有加以炫耀的意識比陶傑濃郁一點。

    直至這漫天風雪的一日,陶傑的一位老同袍方志琛途經溫哥華,轉飛美國,來與他們相敘,就是一場很大的殺風景之事。

    陶傑冒著雪,開車到機場把方志琛接到了。

    他熱情地拍著方志琛的肩膊,說:

    「老朋友,你別跟我客氣,這兩天就住在我家。我們家的客房是個套房,有私家浴室,非常的方便。」

    方志琛豪爽地答說:

    「老朋友當然不用客氣,妻子沒跟我出來走動,等於身邊沒帶自動洗衣機,倒不如住進酒店去,要茶要水,要洗要燙,全部一應俱全,不必煩己煩人。而且,溫哥華的酒店也真是便宜得不住白不住似。」

    說罷了,方志琛哈哈大笑,然後又補充:

    「來你家看望嫂夫人,再看看陶富兩姊弟長得多高了,那倒是急不及待的。」

    陶傑當然只有表示歡迎。

    伍婉琪是相當喜客的,這自不在話下。

    看方志琛的樣子,是完全沒有興趣去逛什麼名勝了,伍婉琪曾建議過要在早飯後開車把方志琛帶到外頭走走,方志琛只是說:

    「再美的地方都去過了,這年頭,連歐洲都賴得去了,難得見到陶傑一次,我們哥兒倆藉外頭狂風冒雪,更有情趣圍爐煮酒,談個痛快。」

    其實陶傑也甯可跟方志琛細談別後情況,那些溫哥華的名勝,一個暑假他就當響導三五七次,厭煩得透頂了。

    無他,從前在香港,有朋自遠方來,也沒有人要求他帶到太平山頂抑或海洋公園。人在香港,對無謂應酬自動掛上免戰牌,自己忙碌,別人也理解你忙碌,於是不會產生責任和要求。

    來到溫哥華,情勢大變。有親友到訪,不開車陪人家到處走走,別說對方會見怪,自己閑著沒事不招呼朋友,也自覺說不過去。

    於是一當上這種免費導遊,就脫不了身了。

    陶傑想起來,方志琛的年紀跟自己是差不多了,於是問:

    「志琛,你比我小不了多少吧?」

    「對。明年初就提早退休了,急不及待。」

    陶傑也感染到對方的一份興奮似,急問:

    「退休後會來這兒嗎?」

    「不。來這兒幹什麼呢?」此語才出,就自覺有點不對勁,於是連忙補充說:「我不比你老兄家底厚,可以安享太平,還想趁這些年好好發展一下事業。」

    陶傑問:

    「你不是打算退休了?」

    「退掉了政府這份工,才更有出路。我們這種政務官出身的,熬到今時今日,在政府架構內坐上高位了,人際關係與行政路子還是不少的,就不難在商界另有出路了。之所以提早退休,就是為自己的第二個事業生命鋪路,越遲越多競爭。」

    「找到了合適的出路沒有?」

    「說定了,我將加盟合盛集團擔任他們一間附屬公司的行政總裁之職,待遇相當不錯。最主要是能涉獵商界,橫面可以認識很多不同行業的知識與途徑;縱則貫徹中國版圖南北,都是發展範圍。你說挑戰性與潛質是不是說有多大就有多大。再說,」方志琛正想說下去,又搖了搖頭,道:「其實不講你也明白,這陣子當官額外的難,比你退休時更難。」

    陶傑也搖搖頭,問:

    「是不是主子難以侍候?」

    「惱羞成怒,這是一個可能性。最後的光輝,就如迴光反照,話就額外多,此其二。政策有善有不善,不善者要經自己手推行,於心何思,此其三。」

    方志琛咕嚕咕嚕地把啤酒灌下肚去,很有點借酒消愁的味道。

    然後再繼續說:

    「還有其四、其五、其六,總之苦處一蘿蘿。一言以蔽之,英國政府最著緊的一著棋子是要大事盡皆直通車,可是這車上的人全是他們的親信方可。我問問你,萬一道直通車通行了,簡直是要做臥底神探,非但不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反而是食碗麵反碗底,這種壓力怎麼受得了。」

    方志琛說起來,就是一番感慨。

    陶傑當然會意是怎麼一回事,他仍未退休前,就已經感受到那些回歸壓力。

    那年頭,怕在政府部門內專職管職工福利,當然必須站在公務員的一邊爭取利益,那些福利權益若是跨越九七的,固然要竭心盡志地維護,就連一些盼望港英政府能在撤走前履行的義務,也要列為關顧之列,於是問題就複雜化了。

    陶傑官位不低,但說到底頂頭上司是洋鬼子,洋鬼子的頂頭上司當然也是洋人,再往上看,就是英國唐甯街十號的事。

    上司和老闆什麼時候都是威風八面的,他順境時可以恩沐下屬,談笑風生;一旦有棘手問題出現,立即拉長馬臉,首當其衝的就是屬下職員,這幾乎已成定規。

    先看背景,中英關係陰晴不定。英國人對付殖民地是老手,一向從心所欲,穩操勝券。唯獨今回有者貓燒須的危險,無他,香港不是印度,背後擁有一個人口最多與潛力最大的祖國,於是乎,以英國過去的經驗與預測,放在今日的中國身上,就得不著預期的靈驗了。

    別的不說,最主流的彭定康政策,說他是一意孤行也好,騎虎難下也罷,總之,堅持下來的後果,就是中國名正言順地取消直通車,實行另起爐灶。

    這主流衝擊還未發展到今日這個結果的一年多前,陶傑已飽受鳥氣與刺激。他在外頭多鋒頭,在自己部門多威武是一回事,一關上辦公室的門,秘書接來洋上司的電話,雖不至於要站起來接聽,但也只好唯唯諾諾的答應著,稍為同事爭取利益,立即被對方噴得一臉是屁。

    別怪這洋上司不好惹,只因洋上司的洋上司更不好惹,此其一。

    也不能把責任放在那洋上司身上,因為他還要受著自己祖國政治局勢的制肘,香港問題處理不善,將必定成為政敵攻擊,以致逼令下台的借口。壓力不是不大的,此其二。

    說到最盡頭,對香港這殖民地的處理應該是英國國策,在這種國家作風的大前提下,不得不沿著一貫路子走下去,此其三。

    於是層層都有政冶壓力,最慘還是每層主管都未必知道自己頂頭上司的確切心意,因為在英國唐甯街的政策都不住求變以自保,也不會洩露動向,於是乎下達到陶傑這階層時,就變成了摸不到任何底牌,有一日人做一日事。

    上頭的喜怒哀樂,說變就變,又經常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製造輿論風波,調控市場反應,以從中謀取暴利。

    凡此種種複雜難纏的政治關係一發生,就分分鐘是預備好了功課,也會挨罵。

    臨離開政府前,陶傑的精神比較輕鬆了,在一個應酬場合,說了一句稍稍對機場問題中立客觀的批評,翌日就被召上中環總部,洋上司疾言厲色地說:

    「你雖則是行將退休,但一日住在政府宿舍之內,總應該體恤一下我們的困難,沒有建設性,反而易生誤會,教人拿著做輿論與話題的說話,最好少說幾句。有什麼需要你們同心合力幫忙催谷時,就不妨公開多說幾句話。」

    陶傑離開洋上司辦公室,走在中環通衢大道上時,幾乎吐血。

    他想,香港這戰後的繁榮安定,英國人固然功不可沒,但也的的確確靠中國人的本事。

    就一個政府之內,別說他們已爬上高位的官員,就是其它都屬社會精英。當年大學裡跑前幾名的才辛辛苦苦過五關斬六將地考進政府機構,接受政務官的培養而成長。

    沒有最強勁的華人政府公務員,香港哪來今天的成績。

    他陶傑只不過說一兩句中肯的說話,不算食碗麵反碗底吧,也要受這場閑氣,太豈有此理了。

    然則,血濃於水,這條數又怎樣計了?

    總之,激心勞氣。

    早早一走了之,最為上算。

    當時是帶著這種解脫心情移民去的。

    故此,現今故友相逢,別後苦水,一吐完全明白過來。

    共事過的多年朋友,就有這種溝通融洽的暢快和方便。

    陶傑真是太享受與方志琛的談話了。

    方志琛的感受當然也屬類同,來陶傑家,真是賓至如歸。

    越談越興奮越不見外,也就在言語上少了很多顧忌與防範。

    當方志琛留在陶傑家吃飯時,他的胃口特盛,忙於讚美伍婉琪廚藝的精湛。

    伍婉琪樂不可支,道:

    「我看你們倆談得難捨難分,也就別到外頭餐館去吃飯了,不然,這近年溫哥華開設了很多間餐廳飯館,質素挺不錯,應該試試。」

    方志琛笑著,不經意地說:

    「陶傑應該知道,我們這些高級公務員沒有什麼特別好處,在香港就是有機會吃到最上好的菜,人們搶著邀請,為他們充撐場面也好,為建立人際關係也好,甚至也有為談得來的緣故。總之,天天酒筵,夜夜笙歌,不是會所酒店,就是福記,吃得個個膽酤醇高漲而後已。我難得吃一頓清簡的小酒菜。」

    陶傑不住點頭。

    在和應之中,他心頭不免惆悵,活脫脫像是有點思念從前那種繁華生活的神緒。

    從前分明是怕死了那些川流不息,永無休止的香港應酬,如今,怎麼卻在回味?

    天下間總是用慣了,見多了就膩的那條道理。

    方志琛還一邊大口大口的吃,一邊道:

    「再說,溫哥華的中國菜做得很不錯,但以外形來說,就欠了細緻精巧,花款與材料也就跟香港的一流食肆望塵莫及了。」

    方志琛這麼一說,令陶傑的興致更有點索然。

    於是慌忙轉換話題,陶傑說:

    「這最近香港有什麼新花邊新聞?」

    還未待陶傑答複,伍婉琪便道:

    「邊吃飯邊談話,最好別講政冶新聞,有礙消化。」

    「啊!」方志琛有點茫然,道:「我又不讀娛樂新聞,不知道明星秘聞,無可奉告。至於說炸屍案、燒屍案之類……」

    伍婉琪立即阻止他,道:

    「好了,好了,說這些新聞更吃不下嚥,而且都是報章刊登過的,我們全都清楚了,沒有新鮮感。」

    「有什麼企業政界明星的小道新聞,你或許會知道一二呢?」陶傑這樣提點他。

    果然,一經指點,方志琛就想起來了,道:

    「有一則小新聞,西報爆出關於城內一位頂尖兒的親英女強人在英國南部購置了一幢別墅。」

    「那也算是新聞?」伍婉琪問。

    「引來很多非議呀,有說她肯定貪汙才有這麼多錢,又有說她出手奢侈,與樸實形象不相符。」

    方志琛不知是要賣一下關子,還是他的確需要呷一口湯,才再開腔:

    「這還不是此單新聞的精彩之處。」

    「精彩在什麼地方呢?」陶傑問。

    「在於有些傳媒想把事情弄大,最好弄得滿城風雨,成為城中話題,對銷路有好影響。於是有張報刊找著了女強人的死對頭,問他對此事的意見,預計必定是落井下石的情況居多,誰知不然,那死對頭很認真地說:

    「「我雖跟她的政見作風言論一律不同,但也要說句公道話,對她在英國置業產生的這些謠傳,是完全沒有理性的推論。她那英國的巨型別墅,雖說是有十房五廁,佔地以畝計,但總值港幣九百萬元,這個數字對於在本城內工作了這麼多年,而且正處在高位上的她,絕對是綽綽有餘。九百萬港元只可以買到北角半山樓齡在三十年以上的千多-公寓,銀行極其量按揭百分之四十至五十,要動用的資金還多。反觀英國,房產可供二十五年,首期無非百分之三十,怎麼能指她是奢華用度呢?」

    「你說好笑不好笑,連敵人都不好意思不客觀地說良心話,這女強人才搶回一點光彩。的確,九百萬元在英國買別墅的資格,在香港有不少人擁有,問題是誰會跟去買罷了。」

    至此,陶傑就再不說些什麼了。

    由著伍婉琪跟方志琛繼續東拉西扯的談,他自管在沉思。

    陶傑下意識地覺得有些問題,隨著方志琛的到來而產生。

    這些問題的輪廓是已存在了,只是還帶著模糊,並不清楚。

    這就是說,值得他去探索思考了。

    是夜,方志琛留在陶家直至吃了宵夜才走。實際上,晚飯後剛好女兒陶秀帶著幾位男女同學回家來玩,一經介紹,就都圍在方志琛身邊,跟他頂談得攏。

    反而是陶傑夫婦被冷落下來。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19:58

就連陶傑開車送方志琛回酒店時,陶秀也好像依依不捨地跟著坐上汽車,陪這位方叔叔一程。

    放下了方志琛,在回家的路上,陶傑忍不住問:

    「你們一班朋友扯著方叔叔談些什麼?頂投契的。」

    「對呀!談我們的出路和前景。」

    陶秀一臉興奮地答,臉上似乎猶有無盡的快意。

    這令陶傑有點為奇:

    「秀秀,你這個年紀談前途,還沒有開始上大學呢?」

    「爸爸,」陶秀驚叫:「你說什麼?」

    「我說你還小呢!」

    「怎麼小?已經近十六歲了,今年暑假上大學,三年之後就畢業,畢業前一年就得決定去向,現在先搜集資料與意見,不是很應該的事嗎?」

    「可是,」陶傑忽然有點酸溜溜的滋味,道:「為什麼你一直沒有跟我說起過?」

    「你?」陶秀說。

    這個單字真是太具刺激性了。

    陶傑登時像被人摑了兩巴掌似,在金星亂冒之時,不禁衝口而出,問:

    「為什麼不是我?」

    陶秀還理直氣壯地答:

    「你不是退休了嗎?怎麼還有市場上最新鮮的資料呢?」

    陶傑簡直啞掉了。

    然後,陶秀還說:

    「況且,你躲在加拿大,頂多看幾張香港報紙,讀幾本香港雜誌,在訊息上是隔山打牛,抓不準的。誰不知道傳媒都有他們的背景,有他們的角色,等於各自說著他們需說的話,要知道準確的市場消息和體會市場趨向,是要有親身經驗的。」

    陶傑一方面訝異於女兒的成熟成長,另一方面,她的理性分析為自己帶來太大的震撼。

    他一時無語。

    車子一直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

    過了一會,陶傑才再問:

    「你要這麼多香港的新鮮消息幹什麼?不是人在加拿大嗎?」

    陶秀微側著頭,望了她父親一眼:

    「爸爸,我是要回香港去的,一畢業就回去,留在這兒幹什麼呢?這陣子加拿大的機構裁員還不夠多嗎?多倫多的經濟蕭條到人都開始湧到西岸來,無非也是在亞洲移民的生活縫隙內找就業機會。我們上的經濟課程,老師都說,下世紀是亞太區的天下,東方人的世界,要我們密切注意,還留在這洋鬼子的退休勝地討一口辛苦飯吃,何必?我班上的洋同學都羨慕我們可以回香港去發展呢!」

    陶傑沒有響應。

    陶秀感覺到氣氛僵住了,就又自動打圓場,道:

    「爸爸,你別生悶氣。父母老說是為了我們下一代才移民的,這其實不是不對的。現今要到海外去接受高等教育,的確很昂貴,以移民身份在本地唸書,是省得多了。這番苦心,我是明白的,但畢業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實,爸爸啊,我跟你坦白說一句話好不好?」

    「好,你說。」

    「除非你真是覺得自己是七老八十,動彈不得了,否則,也不應該把人塞在這個城內,無事可為下去,人也會發黴的。你看,方叔叔多麼的精神奕奕,神采飛揚。爸爸,你絕對可以跟他一模一樣。」

    那就是暗示如今的陶傑跟方志琛在神情風采上是有一定的距離了。

    當晚,陶傑瞌睡前洗面漱口的時間特別長,因為他一直逗留在洗手間,對著那面鏡子發呆。

    腦子裡不停想著女兒的那些話。陶傑不是不受刺激的。

    他細心地照著鏡子,除了覺得自己比從前胖了之外,其實還是那副眼耳口鼻等。為什麼在女兒的眼中有如此不同的感覺呢?

    是不是一個男人一旦離開了工作的崗位,無權無勢無名無位在手,就立即現了一副寒酸相呢?

    不會吧!陶木想,他最低限度並不貧困。

    在加拿大,能有六百萬加元資產的人絕對是小富翁,每天他的資產自動升值以及所得到的利息,絕對比一間當地銀行行政總裁在扣除稅項後拿到手的薪金為高。

    他何須自卑。

    陶秀之所以把方志琛看得如此出色,一半是為了新鮮感,尤其是妙齡少女,總有一些生活上的懂憬。際此西方人士都垂涎東方市場的時期,來了一個香港貴客,自然對他額外的看重。自己呢,是陶秀早晚見著的親人,就未必曉得寶貴欣賞了。

    這根本就是人之常情,緊張些什麼呢!

    是這樣向自己解釋了,陶傑才安心走出浴室,躺到床上去休息。

    伍婉琪似乎已經睡著了,她靜靜的閉著眼,平臥著。

    陶傑忍不住輕聲叫了一句:

    「婉琪,我們好不好回香港去度假,看看香港如何了?」

    「嗯!」

    伍婉琪自喉嚨發出聲音來,隨即轉了個身,含糊地說:

    「明早再說吧!」

    明早,他們夫婦倆醒過來,就帶著陶秀與陶富姊弟,開車到酒店去接方志琛喝早茶。

    這家茶樓設在一個溫哥華東區的巨型購物商場內,也真是生意興隆。購物商場內靜悄悄的仍未啟市,一大班中國人就已拖男帶女的上茶樓。開始吃個痛快。

    方志琛坐下來,忽然一拍大腿道:

    「在這兒買間房子也頂化算,大概花值三百萬港幣,就很像樣了,比在中國內陸買優質房屋還便宜。」

    伍婉琪急忙和應,道:

    「對呀!首期只放百分之二十五至三十,地區好的還很容易租得出去。」

    方志琛答:

    「租出去可不必了,反正來來去去的租金也不過是千多元加幣,就由得它當別墅用,一年當中,來這兒度假一兩個星期,也真寫意。這兒的人就是輕鬆,全無壓力感,跟香港是太有分別了。我們在香港那種爭先恐後,分秒必爭的氣氛下過活,正如廣東俗語所謂「吊頸也要透一口氣」,在溫哥華真是又平又靜。」

    陶富立即說:

    「對呀,方叔叔,來這兒做個「色魔」最舒服呀!」

    方志心嚇一大跳,麻忙問:

    「什麼「色魔」,你們這兒有「色魔」出現?早一陣子香港屯門的色魔,鬧得滿城風雨。」

    陶秀說:

    「小弟說的「色魔」不同於你指的「色魔」,這兒有很多人大把閑錢,放到銀行內干收利息,日中生活就是在這些MALL逛逛,上上茶樓,有用無用之物買一大堆來打發日子。MALL與「魔」同音,故此就把這些人叫做「息MALL」。」

    陶富因為年紀才十二歲,說話就沒有什麼顧忌了,他指著父親陶傑,說:

    「爸爸也是一名「色魔」呢!」

    然後管自哈哈大笑。

    這還不是令陶傑最難為情的,說到底童言無忌,他的取笑不含惡意。

    只是當陶傑接觸到陶秀的那種微帶輕蔑的眼神,他的心就涼了。

    一個即將加入社會行列奮鬥的年青人,會如此的不把自己看在眼內,即使他是她的父親。

    更令陶不難受的是,他同時看到方志琛一臉的尷尬,這副表情就等於落實了陶傑如今身份的不被重視。

    方志琛是為他感到狼狽。

    那麼,他自己應如何處理這個場面呢?真是干睜著眼,一點辦法都沒有。

    幸好恰於此時,伍婉琪碰上了另外一堆朋友,跟他們熱烈地打招呼,氣氛才扭轉過來,恢複正常。

    方志琛只來溫哥華兩天,就回香港去了。

    送機時,只得方志琛和陶傑二人。

    方志琛重重的握別陶傑,說:

    「多謝招呼,這兩天很愉快。」

    「有機會再來。」陶傑說。

    方志琛點點頭,然後用手搭在陶傑的肩膊上,凝視他良久,才道:

    「有句話,我不知該說不該說。」

    陶傑答:

    「我們是老朋友,有什麼話你儘管說。」

    「前些時,人們老是說為了孩子才移的民。時移世易,這幾年,情勢不同了。請相信我,香港有大把世界,為了孩子,更為了自己,你得好好的想一下回流問題。這兒太過鳥語花香,會陰乾人的志氣。」

    「多謝你,老琛。」

    「先回去探探路,自作道理,反正只是十多小時的飛機。」

    是的,方志琛的到訪,無疑在陶傑平靜的生活上投下一個炸彈,爆開了一些潛藏在陶傑心底裡的種種問題。

    當他決定回香港度假時,舉家歡騰。

    伍婉琪並不知悉陶傑的心事,她只是覺得大雪紛飛的日子著實不怎麼好過,整天重複那些節目,委實悶壞了,能夠回香港轉一圈,是很不錯的。

    況且,移民之後,未曾回過去,似乎有太多話不是靠傳真與長途電話就能表達得淋漓盡致的。

    至於陶秀和陶富,一聽有機會跟他們闊別了的小朋友敘面,當然是興奮的。

    於是就在一個仍然飄著白雪的早上,陶傑帶著他的家小乘飛機向南方飛去。

    航機像識途老馬,準時抵達香港。

    陶家下榻於太古城的一家酒店,日租逾千元,已經是打了折扣的。

    伍婉琪忽然的覺得有點肉刺,跟丈夫說:

    「還是搬到親戚家去住,省一點。」

    陶傑皺了皺眉,道:

    「算了吧,省得麻煩人家。這年頭,從香港到外國旅行的人都住到酒店,倒是我們從外頭走回來的人,顯得寒寒酸酸的,也真說不過去。」

    「怕什麼,省下的錢還可以添置很多東西帶回加拿大去。住在這兒,認真一闊三大,打一個電話都有起碼費用,洗衣服又另外算錢。別說我不言之在先,坐食山崩。」

    陶傑由著伍婉琪發牢騷,仍然沒有搬離酒店的意思。

    不但是為了怕騷擾別人,主要也是他跟妻子在做人處事上,有很大的一個不同點。

    伍婉琪是甯可占親戚朋友的一點便宜,然後把錢省下來,買幾件名牌首飾與服裝回加拿大去炫耀。他呢,甯可日常住得舒服自由一些,根本就不勞在這些物質上叼什麼光彩。他對伍婉琪的這個做法不但在心上反感,而且在行動上實施反對的。

    陶傑把精神放在研究重新回港來發展一事上,首先找到的自然是方志琛等一班舊日的同事。

    陶傑的回航令方志琛相當興奮,答應著為他在市場上放聲氣,其實以陶傑這種資深的政務官身份,要在城內大企業找事做,不是很困難的一回事。

    才在香港逗留了一個星期,陶傑就有兩份高職,聽從他的選擇。

    一份在協和房地產有限公司駐中國的分公司任總經理,另一份則在信昌企業轄下的玩具廠當行政總裁,專職管轄在大陸經營的玩具製造廠。

    兩分工作的頭銜與待遇都相去不遠,只是協和房地產有限公司提供的高級職員房屋津貼比信昌優勝,後者每月只補貼一萬元,在今時今日,只能在杏花邸之類水平的屋邸租到房子,連太古城與康怡等中上住宅區,最小的六百-單位都要過萬元月租不可。倒是協和名下在北角有些樓宇,大概一千-左右一個單位,可以安排他入住,這反而乾脆實惠得多。

    陶傑是偏向於投效協和的。

    在他未作出最後決定之前,有關方面建議他到中國大陸去視察一遍,因為他的工作地域與時間都是以中國省分居多。

    陶傑於是把他的這個計劃告訴了伍婉琪,並把她帶到廣州、東莞、新會、順德等地去。

    伍婉琪對丈夫突然興致勃勃地要計劃回流,先保持了緘默,沒有發表她的意見。

    她似乎乖乖的跟在丈夫身邊,到中國大陸去了一個星期。陶秀和陶富則被安頓到她的一位老同學曹錦珊家裡住,碰巧曹錦珊也有一對和陶氏姊弟年齡相仿的子女,那就有伴了。

    一個星期的行程結束後,陶傑夫婦倆似乎都已下定了決心,對前途再作出一個新的選擇。

    這一晚是他們留在香港的最後一夜,曹錦珊在家為他們餞行,把一班舊同學都叫到家裡來暢敘。

    曹錦珊的家居在薄扶林,幾年前以四百多萬元買下的二十多-公寓,現時值一千四百萬元。

    地方的確寬敞,最難得還有個天台,讓孩子們可以在那兒燒烤。

    幾個女同學圍攏起來,七嘴八舌的就合力遊說伍婉琪,道:

    「只有你一個人跑到加拿大去,叫我們一班舊同學團敘時總有遺憾,還是回來吧!」

    「可不是嗎?兩年前你移民時,老勸你別把般含道的房子賣掉,現今回來就可不費周章了。」

    「好幾個高級公務員退休了,都在企業界混出個名堂來,認真是工照打,高薪照支,有什麼不好?」

    伍婉琪沒有太強烈的響應,認真一點說,她並沒有表態。

    直至再回到溫哥華,一腳踏入家門,脫掉了沾滿雪花的小靴時,她才大大的籲了一口氣,跌坐在火爐前的梳化上。

    「是累了?」陶傑問。

    「不是累,是解脫、解放。」

    「什麼?」陶傑奇怪地望了妻子一眼。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伍婉琪問。

    「不。你不喜歡香港?」

    「是的。」伍婉琪答。

    「為什麼?」

    「沒有喜歡的資格。」

    「婉琪,你說什麼笑話?」

    「你以為是笑話嗎?我是認填的。」

    「可是,婉琪,我已決定回加拿大來收拾一切,返港去投效協和了。你一直知道我這個意向,你沒有提出過反對。」

    「可我也不曾表示過我贊成。」然後伍婉琪再補充:「當然,這也不是笑話,我是認真的。」

    「我不明白,你別兜圈子說話,回香港去有什麼不好?喜歡香港也要什麼資格嗎?」

    「當然了。」伍婉琪提高了嗓子響應。

    她這個反應無疑是強烈得令陶傑微微吃驚。

    伍婉琪卻整個人重新站起來,站到丈夫的面前去,說:

    「你要我不兜圈子,坦率說出我的感覺,可以呀!你聽著,以我們這種身家的人,現在回香港去重建家園,就變成了可憐巴巴的夾心階層了。不是嗎?

    「陶傑,你心裡難道沒有一條數?單是把我們從前在香港住屋的水準討回來,就要一千五百萬,去掉你身家的一半,何必?」

    陶傑沒有待妻子說完,就拿話塞她:

    「有這個必要嗎?協和有房屋供應。」

    「對呀!英皇道一千-的公寓,走下來就是地鐵站,方便至極,對不對?」伍婉琪近乎咆哮:「拿這樣的居住環境來換這兒有室內游泳池,戶外有網球場的花園洋房,在於我們這個年已半百的時刻,圖個什麼呢?」

    陶傑心中有氣:

    「老擱在這兒,冬天是雪,夏天是雨,你就不悶?」

    「悶不過跟你跑上大陸的那幾天,整天無所事事,白天逛街,簡直沒氣氛,那些友誼商店幾乎連洋遊客都不願光顧了,到處是參差不齊的舊房子,髒髒膩膩的。晚上跟那些大陸人碰杯喝酒,言不及義的瞎應酬,這叫做打交道,建關係,真真嚇死人!以後再有這種場合,認真恕我失陪。」

    「婉琪,請別這樣子說話,對祖國心存輕蔑是說不過去的。」

    「是嗎?那麼,就原諒我不識抬舉好了。不錯,中國日益富強,有目共睹,但我沒有能耐在她的這個轉型蛻變期中成為一分子,我已被西方文明寵壞了。別的都不去說它,只是一走進那些烏燈黑火的大陸公寓內,我就心裡發毛。整個氣氛都不對勁,仍然是跟外國的生活質素有太大太大的距離,要我陪著你老往中國大陸公幹,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伍婉琪是有點越說越氣,繼續道:「你呀!竭力巴結的那個什麼單位領導層,他們的幾位所謂夫人,團團圍著我說:

    「「香港人真沒有像你這樣儉樸,這一身服裝比我們穿的還老實,真難得呀!」

    「我的天!她們穿那種利源東西街都幾乎不屑賣的彩色平價花裙子的人,怎麼曉得我穿的是佐治阿曼尼的招牌貨式。儉樸?真是天大的笑話,我一件上衣夠買她幾個人幾年的衣飾。若要日中跟這種女人打交道,太太吃不消了。我們根本是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可是,我們都是中國人。」陶傑忽然理直氣壯地說。

    「好了!」伍婉琪舉起手來,道:「別跟我來這一套,你真要發表一篇美麗動人的演辭,是找錯對象了。陶傑,你若堅持回港工作,不妨考慮從政,香港人需要你激發起他們的民族感愛國心,但休想感動我。」

    「婉琪,我們別把話題帶到老遠去,請轉我說一句真心話。」

    「你說。」

    伍婉琪叫丈夫說出他心裡的話語,可是,陶傑又忽爾說不出話來。

    他訥訥的似有很大的為難。過了好一陣子,才倒抽一口氣,勇敢地挺一挺胸膛,對妻子說:

    「我希望有事業的第二春。」

    伍婉琪凝望著丈夫。

    半晌,她爆出笑聲來,如雷般響亮。

    「為什麼這樣笑我?」陶傑顯然不高興。

    「你看看自己那副樣子,像是告訴妻子,你是在鬧婚外情似。」

    這就是暗示陶傑的事業第二春是一個曖昧的行動,並不被人擁戴和支援。

    伍婉琪甚至對丈夫說:

    「你的這個年紀去尋求事業的第二春,無異於臨老入花叢。有朝一日,我告訴你,我也有第二個春天時,你可別覺得驚奇。男人五十過外可以重振雄風,事業有另一番天地,女人一樣能發揮魅力。」

    伍婉琪說話的神情定不屑的,語調是尖刻的,態度是狂傲的。

    「我並不知道你會是這種心態。」陶傑說。

    「對,因為你挑戰我的生活和我現今的所有。」

    陶傑太不服氣對方這樣說了,高聲道:

    「你並不為我著想。」

    「為你著想才不要回去,從前說到底是高官,千人敬奉,萬人擁戴,出入有司機,住三千-的洋房。現今回去,全部生活享受打五折,我不覺得你受得了。」

    「人在奮鬥的曆程上不能要求太多的享受。」

    伍婉琪冷笑,道:

    「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年紀不該在四十以上。」

    「國家領導人高齡者眾,事業依然如日中天。」

    「十二億人口之中有幾個是領導層?輪到你嗎?」

    「我們在針鋒相對。」

    「應該說我們都在據理力爭。可惜的是,你這道理跟我的不同。」

    「那就只有一句話,道不同不相為謀。」

    陶傑並沒有覺察到他的這句話令伍婉琪一征,心上猛力地抽動一下。

    她真的沒有想到丈夫在這個年紀還有如此一個事業第二春的憧憬。

    為了實現這個美麗的幻想,他開始置她的感覺與意見於不顧。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20:09

伍婉琪想,記得自己在未移民之前,在港的女朋友就不斷提點她,說:

    「你呀,得看牢你的陶傑,高官厚祿,不知能吸引多少初出道的女娃。現今的女孩子很現實,曉得生活不只是愛情,年紀輕輕的就立心要把自己那些上司追求到手者眾,無他,坐享其成。這些女孩子呀,才不管別人的家庭齊全幸福。還有,男人一樣有更年期,最愛證明自己還是能對異性超一定的吸引力,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重拾信心,覺得有人需要,對他們很重要。所以,小心看管。」

    伍婉琪不至於如影隨形地看牢陶傑,但,也不是不受朋友影響,亦相當留意丈夫的行動。

    這些年都過去了,夫婦倆攜了兒女到加拿大打算開始享受晚年,就下意識地對丈夫的看管鬆懈了。

    反正是朝見日晚見面,能有什麼變動。

    她沒有想過男人五十的外鶩之心,不一定發洩到男女關係上。

    她丈夫在做的綺麗夢想,是在事業上重振雄風,以此來確定他仍是受社會歡迎的想法。

    伍婉琪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曾經作過別的女人在爭取陶傑上,一較高下的心理準備。

    她很有把握她會贏。

    主要是因為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再加兩個親骨肉,就令她站於不敗之地。

    可是,她沒有想過對手會是陶傑的事業第二春。

    這令她措手不及。

    在不知如何自處的惶恐中,她悔氣地選擇了放棄。

    就讓陶傑去做他的春秋大夢好了。

    夢醒了,自然會回到自己身邊來。

    正如那些臨老入花叢的人,貪慕少艾,當然有一陣子的身不由己的迷戀,一旦錢財被騙光了,就會驀然驚醒過來,匍匐在地上求老伴收留。

    伍婉琪苦笑,一轉身就回房間裡去。

    實情的確是在陶傑回香港轉了一圈後,夫婦二人處於冷戰狀態。

    明顯地,彼此都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

    非但沒有妥協的意願,而且還各自邀請盟軍,加強自己一方的實力。

    不消說,陶傑一手就把女兒抓著,要她的支援。

    這日,他特地的開車去接女兒下課,然後跟她一起到四季酒店的咖啡廳去喝下午茶。

    陶秀看著父親一直陪她吃芝士蛋糕,卻沒有說話,便忍不住問:

    「你這一陣子有心事?」

    陶傑苦笑:

    「都說有個女兒比兒子好,就是為了女孩子家心細。」

    「爸爸,你別誇獎我,陶富是繼後香燈的人。」

    陶傑忍不住笑起來:

    「你的語氣像你祖母。」

    「爸爸,究竟有什麼事?為了你的前途?」

    「嗯,你說,我該不該回香港去?」

    「這不是一個問題。」

    「什麼意思?」

    「你問錯了問題了。」

    「為什麼?」

    「你應該問自己該不該移民到這裡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根本就不存在回航與否的困擾。」

    陶不定睛看陶秀,發現她比她實際年齡成熟得多,十六歲的女孩子,在她學校是一連兩年蟬聯的優異生,自然有相當份量。

    陶傑在驚駭之餘,的確安慰。

    是的,應該斧底抽薪,問題就不存在了,也就是說迎刃而解。

    陶秀已幫助他尋求到一個答案。

    「陶秀,你會支援我回香港嗎?」

    「會。不單嘴上說,還會以實際行動來表態。大學畢業時,剛好九七,你在香港等我,我回來與你並肩作戰。」

    「你母親呢?如果她堅持有異議呢?」

    「那要看母親是否一個傳統女性,如果是,你儘管放心回香港去,浪子再孟浪再頹廢再有錯誤,回頭還是金不換銀不換,你就別怕了。」

    陶傑找的這個盟軍真不錯。

    可是,伍婉琪也是勢均力敵。

    她跟兒子一邊上超級市場,一邊給陶富說:

    「等下我把車子開過來,你把東西提上車。」

    「行。」

    「陶富,你真乖,以後媽就要靠你了。」

    陶富望著他母親發笑,其實只是開心的表示,但伍婉琪就有了誤會,道:

    「媽媽是認真的,並不是打算跟你說笑話。你爸爸要扔下我們回香港去了。」

    陶富問:

    「我們也跟他回去,成嗎?」

    「成,可是,你要想清楚你是否需要回去。」

    陶富想了一想,道:

    「我有點怕。」

    「怕什麼?」

    「舊同學見了面,我們已經不能談功課了。」陶富結結巴巴的說:「我喜歡這兒的老師與課程。香港的同學考試都考得皮黃骨瘦的,不嚇人嗎?」

    「對,是嚇人的。考試是過五關斬六將,之後還是有困死在城,分分鐘有被人取代的憂慮,活得太累了,不好。」

    這番話,陶富似懂非懂,只是,他會得想,還是在加拿大生活暢快,他再不喜歡香港那些街道,塞滿人車,令他覺得不舒服。

    要他附和母親實在不難,單想到同學們一有空就來他家的游泳池與網球場耍樂,就是威風八面。

    在香港時,要遷就著那些富家同學的時間,才由他們帶到那些會所打球去,太煩。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他忽然想到了,對他母親肯定地說:

    「我不要回去,我在這兒成績優異。」

    伍婉琪立即附和,的確,兒子在這兒比在香港長進,在香港,陶富從來沒有在班上考進十名之內,在此,他是品學兼優。

    好了,大事似乎已決定下來了。

    就是無可轉圜地各走各路。

    陶傑原本沒有這麼快就要回港,但協和來了個傳真,說在北京的樓宇要在半年後開賣,他們急於要陶傑決定是否履新。

    陶傑是太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

    離開溫哥華的一天,還在下大雪。

    是伍婉琪開的車,女人開車尤其小心翼翼,車子像在一片茫茫的灰白色中爬行。

    兩個兒女坐在後廂,卻緘默著沒有說話。

    快要到機場時,陶傑才把話題想到了,以打破僵局。他對妻子說:

    「有空帶孩子去威斯那滑雪呀,全世界各地的遊客遠道而來,也無非為威斯那滑雪勝地吸引,我們開一小時車就能到達,不是很好嗎?錯過不得。」

    伍婉琪道:

    「真難得,你還知道溫哥華的好處。」

    這個酸話就很刺耳了,陶傑不再做聲。

    把行李托運之後,是吻別的時刻了,他擁抱著陶秀說:

    「秀秀,我等你回來。」

    然後拍拍陶富的頭,問:

    「你若不聽話,我回來揍你一頓。」

    陶富吐吐舌頭。

    然後陶傑在伍婉琪臉上吻一下,說:

    「再見,我到-給你電話。」

    「好。」

    沒有難捨難離的擁吻,也沒有肝腸寸斷的惜別,就如此各走一個極端,生分了。

    再會何時,夫婦二人都沒有說。

    的確,陶傑在一抵-後就給妻子搖電話。

    在以後的幾個月,幾乎是隔一天就通一次電話,且有簡單的傳真,互通消息。

    彼此都沒有覺得生活上失去了對方有些什麼不方便,最主要是大家都忙。

    伍婉琪在丈夫走後,非常積極的參加社團活動,讓自己的時間表填得滿滿的。

    她有一個最終目的,就是要表示給丈夫看,在溫哥華也能把日子過得熱鬧而有意義。

    人生只不過幾十個寒暑,且是七十古來稀,她不要把餘下的歲月仍在爭名逐利、驚濤駭浪中度過。

    她對目前的所有,已很滿意。

    不打算缺一點什麼生活享受,但也不打算進注一點什麼生活壓力,這只有在溫哥華才能做得到。

    至於陶傑,他是壓根兒忙不過來。

    在香港擔當了協和的新職,工作比在政府當高官時要辛苦百倍。

    他完全不明白妻子為何會厭棄這種一千-的公寓,對他來說,有事業的男人,住處只要能放得下一張床就成。

    當然,床上最好能放個女人。

    天!這個想法一開始就是個危險的訊號。

    陶傑驚覺了,唯其驚覺了,益發危險。

    這種心理上的催化作用可又不是他所能體會到的。

    就活像一個喝熱酒的人,酒精慢慢蒸發,使一個人由微熏而至醉倒,有一個必然過程。

    這個過程的長短全看外在環境因素而定。

    陶傑沒想過自己會經曆這個過程,且過程會這麼短。

    他為了業務,不斷上廣州,甚而飛北京。

    春節之後的京城,仍是一片白。

    雪不是飄下來,而是潑水似的潑下來覆蓋了一地。

    陶傑自朝內大街的地盆回到酒店去,坐在他身邊的那位在北京僱請的助理尤美麗,忽然對他說:

    「繞道到天安門讓你看看鋪上白雪的故宮是什麼個樣子,好不好?」

    陶傑點頭。問:

    「不耽誤你的時間?」

    尤美麗笑道:

    「不會,我家裡沒有人,回去還是閑著。」

    陶傑沒有答話,他瞥了這助理一眼,忽然在想,尤美麗不比自己的女兒大多少,大概年長不過十年八載吧。可是,都一般的活潑可人,直率坦誠。

    陶傑和她下了車,尤美麗又建議:

    「進故宮是沒有足夠的時間了,到旁的文化宮走一圈,看雪更好。」

    陶傑點頭,就隨著她走進那有一大片園林的文化宮去,樹身樹啞都鋪滿了白雪,足印在雪地上一個一個清晰的留下,教人聯想到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的意境。

    不知是否真有靈犀互通這回事,陶傑才這麼想,就見尤美麗活潑地急步走前去,叫喊:

    「看,看,有人堆了個雪人,多有趣。」

    跟著回頭對陶傑說:

    「多可惜,沒帶相機在手,只能把情景記在心上。有那麼一天,你回加拿大去了,請記得北京也有雪,也有弄雲的遊客,也有賞雪的故人。」

    這麼說了,她雙手捧起了一小堆雪,又無意識地讓它從手上瀉下。

    是很簡單的一個動作,但由尤美麗這麼一個嬌柔溫軟的女子在雪地上重複做了幾遍,映入陶不眼簾,就覺得她真的美麗。尤其美麗的人、事、情、景都可能一瞬即逝,要立即捕捉,不宜錯過。

    這一夜,陶傑裸著上身,半趴在床上抽煙。

    不能否認,多月來在商場上的拚搏叫他疲累而不自知不自覺,直到了今夜,體能宣洩完畢所得到的一陣快意,令他有效地回複精神。

    甚而在重新清醒的狀態下,他想起家來。

    他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把煙屁股塞進煙灰缸裡,然後搖了加拿大的電話。

    響了一會,才有人接聽,是陶富快樂而急促的聲音,說:

    「是爸爸嗎?」

    「對。」陶傑說:「你母親呢?」

    「她剛出門了。」陶富答。

    「這麼早?」

    「對,媽媽每天都早出晚歸,頂忙的。」

    「溫哥華有雪嗎?」

    「有,多的是,今年反常呢!」

    「那麼,你得叫你媽媽開車時小心些,路上滑。」

    「不怕,她不開車,李叔叔每天管接管送。」

    「李叔叔?」陶不問:「誰?哪一位李叔叔?」

    「我也不知是哪一位,這近日才出現,媽媽管我喊他李叔叔。」

    「嗯!」陶傑說:「陶富……」

    「什麼?」

    「沒什麼了。」

    才這樣說了,浴室的門打開了。尤美麗用毛巾擦著頭髮,道:

    「我用完衛生間了,你可以入內。」

    陶傑對兒子說:

    「再見了。」

    就掛斷了線。

    尤美麗問:

    「是掛給加拿大的家人嗎?」

    「對。」

    「他們可好?」

    「好。」

    「這麼個嚴冬,他們在做什麼呢?」

    陶傑想了想,伸手把尤美麗擁到懷中去,道:

    「怕是跟我們一樣,也在弄雪。」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20:46

捕雨

    已過下班時分了。

    夏惜真因沒有人約黃昏後,依然在辦公室內完全投入她的工作。一份股東大會召開後的工作檢討報告放在她台前要她審閱。

    每年年中法律及公司秘書部最辛苦就是這一陣子。忙得翻天覆地之後,自應論功行賞。

    秘書程小琪的聲音從對講機傳過來,說:

    “夏小姐,剛才霍太來電話,問你今天晚上是否有空,她想約你搓牌。”

    夏惜真立即反問:

    “小琪,你怎樣回答她?”

    程小琪的聲音是輕松而愉悅的,她答:

    “我查看過你的日記簿,你這一連幾晚都沒有約會。我看公司的股東周年大會已于昨天開過了,你也應該歇一歇,今兒個晚上輕松耍樂去。”

    夏惜真問:

    “這就是說,你已代我答應了霍太的邀約。”

    對講機內沒有實時傳來聲音,程小琪有點尷尬,聽夏惜真的語調,就知道有點不對勁。

    程小琪跟在這女上司身邊已三年了,很能知道對方的眉頭眼額。然,也未必百發百中,因為夏惜真的脾氣不是容易猜測的。

    程小琪訥訥地說:

    “是的,夏小姐,我看霍太是你的熟朋友……”

    還未聽完小琪的解釋,夏惜真便截了她的話:

    “我並不打算赴她的約。”

    “可是,我已告訴霍太,你今兒個晚上有空。”

    “那麼,就請告訴她,我今晚沒有約會,也不等于要赴她的約。”

    “這……”

    “此事也教訓你,不要自以為是。世界是瞬息萬變的,尤其是人情與人際關系。”

    說罷,夏惜真按熄了對講機,站起來,緩步走到窗前去。

    透過那一大片茶色的玻璃,望出窗外,原來竟下著雨,把個明麗的香江,罩在一片朦朧中。不過,很快就會萬家燈火,飛躍在沉沉黑夜,即使在細雨之中,仍能撩動著人的心。太多人仍願意在默默苦干營生了一整天之後,不管天氣如何,拖著疲累至極的身軀,展開征歌逐色、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各式夜生活。

    她,夏惜真,縱使在日間如何威風八面,叱-風云,到了晚上,還是肯定要寂寞的。

    夏惜真的矛盾也正在此。

    她不甘寂寞,不願寂寞。

    同時,她又甯可寂寞。

    與其跟一些不值得來往的無聊人等應酬,以排遣時間,倒不如寂寞至死算了。

    夏惜真很明白,她的這副硬脾氣,什麼時候都害慘了自己。

    每個人都必須為個性與言行付出肯定的代價。其間的苦衷,可又不足為外人道。

    夏惜真想了一想,也就深深地歎一口氣,也許連跟在身邊多年的秘書小琪,都會以為她不可理諭,動輒在發她的老姑婆脾氣。

    就像今晚的事情,小琪原是一片好心的為夏惜真安排節目,誰知竟碰了一鼻子灰。

    夏惜真不曉得如何向小琪解釋前因後果,就算要說,也實實在在不知從何說起。

    霍義的太太常日虹是夏惜真的熟朋友。在她未加入信德集團,主理法律與秘書部之前,夏惜填服務于建新企業,跟常日虹是很多年前的同事,淵緣不是不深厚的。

    小祺其實是個好秘書,她對夏惜真幾個來往得較密的熟朋友都-如此掌,一直都應付自如。今天的意外,不能怪小琪,她跟本不知道這最近發生的幾樁事,如何的令夏惜真心灰意冷。

    才不過是上個月的事,韻姿時裝店來電話通知,有一批冬裝已經運抵本城,為夏惜真留了幾套。

    夏惜真正為股東周年大會忙得頭大如斗,也懶得去試穿新衣,只囑咐小琪把信用卡號碼轉告服裝店,然後請對方把新衣服送到辦公室就可以了。

    兩天之後,夏惜真跟本忘了這件事。直至少琪說,韻姿的經理馮太來電話,堅持要跟夏惜真交代一件要緊事,她才記起,名店還未把新衣服送上門來。

    “夏小姐,真的對不起,要阻你的寶貴時間。是這樣的,霍太跟一兩位女友剛到店里來,左挑右揀還是不滿意,卻偏偏看中我們頇留給你的兩套套裝……”

    夏惜真習慣處事明朗快捷,還未等對方說完,就輕快地答說:

    “不相干,不相干,就讓霍太拿去好了,我們是熟朋友嘛!”

    “是的,是的。”馮太一疊連聲地應著,分明是意猶未盡,仍沒有掛斷電話的意思。

    夏惜真是個眉精眼企的人,立即問:

    “還有未解決的問題?”

    那馮太先行干笑幾聲,大概是為掩飾窘態,才答:

    “是這樣的,霍太只把衣服拿走,並沒有簽信用卡或填寫支票。”

    夏惜真覺得對方有點太緊張了,于是說:

    “這有什麼要緊呢,我不是已經把信用卡的號碼告訴了你們嗎?請你把賬算到我的戶口上去就成了。”

    馮太喜過望,一疊連聲地說:

    “對的,對的,這就是說夏小姐認這筆賬。”

    當然了,夏惜真認為不該如此小題大做。她年中送給好朋友的各款衣服鞋襪,不知凡幾。那兩套套裝,充其量也不過是過萬元而已,難得朋友喜歡,更難得自己負擔得起,拿去穿就是了。

    夏惜真的個性是異常豪爽而又慷慨的。

    她五歲開始,就有孟嘗之風。差不多每天放學後,都帶同小朋友回家去吃茶點。睡房的門永遠打開,所有玩具都陳列出來,任君選擇。小同學最喜歡到夏惜買家玩,只為絕少有空手而回的。

    真是三歲定八十,長大後,夏惜真豪邁如故。相熱的老朋友到夏惜真的香閨來,經常老實不客氣的,拉開衣櫥,打開鞋櫃,試穿試戴,有如踏進名店去的氣氛,唯一的不同是毫無壓力可言。不合用的,下次請早;合用的話,夏惜真微笑著,差點還多加一個恭謹的鞠躬。多謝對方賞面,收受禮物。

    在家里頭歡宴女友一次,散席時,少了一兩雙新皮鞋,缺了兩三套衣裙,真是等閑事。

    跟夏惜真從小到大一起相處的一位老同學單仿如,就不斷嘀咕:

    “惜真,你太闊綽,劃不來。”

    “為什麼呢?漂亮的對象制作出來,在市面銷售,無非是希望獲得真正識貨欣賞的人拿去享受罷了。誰用,又有何相干呢?”

    “不是人人都值得饋贈,這才是問題的症結所在。她們每月的薪金跟你不相伯仲,這種便宜就算占了,心上記住了,也還可以。可惜,我賭她們不會。”

    “天。”夏惜真拍拍頭,連這麼一個自己花用得起的小數目都斤斤計較,自尋煩惱,還要活不要活呢!惱人的煩惱還不夠多嗎?

    況且,友誼萬歲,多難得才有機會逗朋友開心,怎麼能動輒就想到感恩上頭去。

    單仿如是個會計師,也許鬧的是職業病,她是習慣了小心翼翼,銖錙必計的。在這問題上,單仿如的確無法跟夏惜真取得協調。

    夏惜真曾嘗試領受這老同學的好意,笑著說:

    “得了,得了,總之但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于願足矣。”

    單仿如依舊嗤之以鼻,罵道:

    “老天真!肯定你事與願違。時代已經進步到就算你敬人一丈,人家都不會還以半寸了。你還活在夢中!”

    不幸言中,單仿如在這人情的測量上頭有若生神仙。

    霍常日虹在拿了夏惜真那兩套新衣之後兩個星期,夏惜真的一個小表妹何燕湘登門求見。

    還未開聲說話,漂亮的何燕湘就寬容至極地笑,露出了一排白皚皚的貝齒,再加上兩個小梨渦,弄得夏惜真心神開朗,皆自陶醉。

    夏惜真想,青春無敵,就像小表妹,現今快大學畢業,渾身都富彈力,整個人都充滿朝氣,前途如花似錦,無可限量。跟這種小妮子走在一起,才叫做享受。自己這種三十開外年紀的女人,再有韻味,再具姿色,也仿似美麗迷人的花都,太多人有過到此一游的經曆,還怎麼會稀罕。

    忽然這樣子想遠了,思想兜回來,剛好聽到何燕湘甜得發膩的聲音說:

    “好表姐,請幫個忙,為我推銷一疊慈善獎券,是大學學生會籌款,既可以行善,又能助我勇奪籌款冠軍,光光彩彩地出一次勁鋒頭。”

    夏惜真笑,就是喜歡何燕湘這種老實而坦率的性格,這也是新一代崇尚自然,完全不做作、不掩飾的處世待人態度,直接、簡潔、講求效率,令對方無比暢快。大概當他們這起年輕人坐到高位上去時,世界必然更明快便捷,更得心應手了。

    夏惜真說:

    “善舉充塞社會,不一定要挑你的那一個予以支持,然而,幫助你從心所欲,倒是責無旁貸的。你要多少捐款?”

    “悉隨尊便。你尊重我,我尊重你,世界上沒有勉強得來的善事。每疊獎券一百大元,你大小姐是女強人,要掏一大疊“金牛”出來予我,或只是“紅底”乙張,我一樣感激。”

    “會說話的人是有福的。”夏惜真掏了支票簿出來,寫下了一張五位數字的萬元支票,先在小表妹跟前搖晃,說:

    “足夠你榮登慈善小姐的寶座而有余了吧!”

    何燕湘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夏惜真立即阻止,說:

    “慢著,再過多三五十年,才完成另外兩個鞠躬好了。”

    “表姐,生死有命,富貴由天,你少迷信。”

    “別在得到好處之後,就板起臉孔來教訓長輩,還有什麼要求,快說快說,我還有十萬九十七件公事等著辦。”

    “來來去去也是那樁事,有沒有知心好友,給我說兩句提攜的好話,讓我登門推銷獎券去?”

    夏惜真想了一想,給了何燕湘兩個名字,最後又多加了常日虹一名,並且鄭重地說:

    “你且用我的名字去招搖吧,但千萬別要人家太多饋贈。你答應我,要懂得適可而止。”

    “有沒有規定銀碼?”

    “兩百元起,五百元止,不可過分騷擾。她們是我多年相交的好朋友,怕她們太賣賬,我于心不忍。”

    結果呢,夏惜真完全估計錯誤。三天之後,何燕湘在電話里很認真的對她說:

    “好表姐,叫你丟臉的人決不是我。你的大名打動了其中兩位善長仁翁的芳心,各捐一百大元。另外的那位霍常日虹女士,給我非常認真的說:

    ““你表姐這個脾性真是要改的,直腸直肚,動輒就以為人家跟她一般心意,這怎麼得了。下一次吧!下一次我給你支持。””

    夏惜真聽罷報告,心頭掠過一陣涼意,沒有做聲。

    本來嘛,購買這些慈善獎券真是芝麻綠豆的小事,應酬與否都無傷大雅。然而,動用了自己的情面與名字,連那一百幾十都討不到,難免太傷自尊心。

    夏惜真完全不敢將心頭這口煩悶與不解的苦水,向單仿如傾吐。

    她怕對方塞自己一句“咎由自取”。

    幾天過後,秘書程小琪跑進來,向夏惜真報告完公事之後,就說:

    “剛才霍太來電話留下口訊給你,說她要四張水妮演唱會的票子,拿到了就通知一聲,或請信差送過去。”

    夏惜真點了點頭,示意知道此事,也沒吩咐什麼,就讓小琪引退了。

    一定是霍常日虹追得急,程小琪沒法子應付,于是把她的電話搭進來給夏惜真。

    “惜真,你那秘書怎麼稿的?叫她提你,我要拿四張水妮演唱會的票子,完完全全的石沉大海,她忘了告訴你?”

    “沒有。”夏惜真答說:“只是我不是水妮。”

    “你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不只我一人。”

    “拿四張票子去捧她的場,連這個人情你也沒有資格取到手,這算什麼朋友。”

    “有便宜可占才算得上朋友嗎?”

    “我們不是白占什麼便宜的,會得代她宣傳,口碑很重要。”

    夏惜真在心內苦笑,紅透半邊天的歌星需要不住送贈券請人家賞面,抑或歌迷需要撲飛看表演呢?

    “買票子捧場吧!水妮會感謝每一位認真地掏出真金白銀來聽演唱會的觀眾。”

    “你的這番說話,真是食米不知價,現今演唱會的票子二百元一張,要安排一晚節目,動輒一千元不翼而飛。能劣則省。”

    夏惜真很想響應一句:現今的服裝、鞋子也頂貴,何只動輒千元呢!然則,這條數又怎樣計了?

    過得了人,過得了自己。唉!

    終于,夏惜真什麼話也沒說,輕輕地掛斷了電話線。

    在來往的朋友名單中,又一個要報銷了。

    夏惜真這一晚的情緒是極端低落的。

    尤其是霍常日虹的電話,令她憶起了這個至為傷感的心路曆程。

    為什麼人家事必要把自己的大方與慷慨磨損至白骨嶙峋,了無余剩,才肯收手,非逼得人心灰意冷,鳴金收兵而後已?

    相識滿天下,莫道知己有幾人。能夠好好地經常維持門面相處者,都不多見。

    很多人或許可以對自己裝聾扮啞,有本事跟自己不喜歡的人繼續往還,以圖日中有個伴。

    夏惜真從來不是這塊料子。

    否則,也不至于孤苦至今了。

    曾經有過多少次,跟她走在一起的男人,都肯談婚論嫁。然而,夏惜真三思之後,悄然引退。

    無他,夏惜真對形形式式的感情都執著、堅持,不肯輕率,不敢草莽,不要馬虎。

    她需要找到一個真正值得自己敬慕的男人,心甘情願為他燒飯洗衣,才肯嫁。如果單單為了在下班後,有個人長期陪吃飯,晚上枕畔有均勻的鼻息以增加安全感,那可不必了。

    單仿如結婚之後,說了幾句令夏惜真不寒而栗的話:

    “嫁後至大的成就,便是每逢晚上與周末,都不用顛來撲去的找朋友吃飯搓牌。一旦落了空,便整夜整日的覺得孤苦伶仃,不是味道。雖然兩個人困在屋子里沒有對話,但心上也有種沒由來的、穩定的平靜。”

    聽罷這嫁後宣言,夏惜真有幾晚睡不好。

    找一個讓自己可以由敬而生愛的男人,在這年頭,說有多難就有多難。

    社會栽培了女性的事業,卻折損了女性的婚姻。因為男人們都心生錯覺假象,一廂情願地實行他們心目中的男女平等。將所有家庭責任,不論是經濟負擔,抑或體力勞動,統統擱起碼一半分量在女性的肩膊上。

    他們以為她們背得起?

    夏惜真是個驕傲的女人,她並不輕易讓一個男人把她養起。然而,她也自負得不認為要分擔一個男人對女人應付的所有責任是項榮耀。

    她甯願忍受寂寞。

    當工作繁忙時,夏惜真的煩惱的確比較少,因為她投入工作,熱愛事業,精神與體力都有寄托。

    但像今晚,公事告一段落,再沒有開夜工的必要,煩惱立即出現。

    長夜漫漫,如何打發?

    像常日虹這種缺亦無妨的朋友,跟她見面只會徙惹傷感。像單仿如呢,算是可以來往的,但又怎好意思騷擾人家。

    幾次撥動了電話號碼,最終還是提不起勇氣給對方說:

    “仿如,出來吃頓飯如何?”

    此言一出,等于披露寂寞。對方越諒解,自己就越難堪。

    做事硬朗的女人,做人反而脆弱。

    夏惜真再無神緒逗留在辦公室內沒事找事做,她挽起了公文包就走。

    難得的准時下班,還可以湊一湊中環的黃昏熱鬧。

    就在走過小巴站時,她看到了一位女同事方銘芬,挽了幾大袋東西在手,肩側背彎的苦苦追趕小巴,結果還是額滿見遺,氣餒地把那些超級市場的膠袋放到地上,稍稍喘一口氣。

    一眼瞥見了夏惜真信步走過來,方銘芬有點難為情地漲紅了臉。彼此打過招呼後,方銘芬不期然地解釋:

    “菲傭約滿回老家去,這陣子忙個半死。下班後還要買菜燒飯,真要命。”

    夏惜真隨意地答:

    “為什麼不干脆在外頭吃了飯才回家去?”

    “外子不喜歡酒樓的味精,且他還要追看電視節目。又怕孩子們心野,因在家里看管他們飯後溫習,才比較放心。”

    夏惜真點點頭,道別了。

    她一邊走在路上,一邊想,像方銘芬的這種生活好嗎?有一個喜歡在家吃飯看電視的丈夫和幾個要自己像看賊般看牢的孩子,是莫名的喜悅嗎?

    夏惜真茫然。

    出租車上落的地方,聚集了極多人。尤其天仍灑下細雨,街上就更覺混亂。這情景對夏惜真頗為新鮮,只為她很少在這個時候下班。晚至八時左右,中環是不難截到街車的。

    分明一輛出租車停在自己身邊,左右兩旁會得霎時間跳出幾名大漢,奪寶似地飛撲上前,強行拉開車門,就坐上去。一連串快速的動作,把夏惜真嚇得發呆。

    怎麼這個都會連乘搭一輛街車都像打仗似?

    夏惜真苦笑。

    一個孤苦無依的女人,連搶搭街車都如此無能為力。

    她一直站在那兒整整二十分鍾,完全的不得要領。對于有心承讓的人,一般的待遇都是吃虧到底,無人會付予援手和同情的。

    雨下得不密也不大,然而,兒過這一句鍾有多的時間,夏惜真的頭發已開始濕濡。也就是說她有了一點狼狽。

    好幾輛紅彤彤的出租車開走之後,-地在夏惜真跟前停下來的是一輛奶白色的平治。

    “上車吧!”車門打開來,司機歪著頭跟夏惜真說話。

    天降福星!

    夏惜真火速鑽上車去,坐定之後才曉得道謝。

    “中環的下班時分原來如此亂紛紛。”夏惜真說。

    尤其是下雨天。

    “你很久未曾試過在這個時分下班吧?”歸浚華問。

    對方既是同事,當然知道夏惜真的工作習慣。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工作能力,或者是眼高手低之故。”

    “不,你的勤奮是有目共睹的,且公司秘書及法律部的功夫頂多。”

    “多不過你的計算機部門吧,且也不見得你是個懶散人。”

    歸浚華是計算機部主管,信德集團是本城數一數二的財務基金機構,全盤電腦化的成績在行內早已起著帶頭作用,傲視同儕。

    “你這番話,我要看成是贊美之辭了。”

    “實至名歸呢!”夏惜真倒是誠意的。

    “謝謝,請你吃頓晚飯以報知遇之恩如何?相請不如偶遇。”

    夏惜真絕少跟集團內的男同事有私交,平日在辦公室內有說有笑、有商有量是另外一回事,下了班就各散東西,不尚往還。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20:54

如今坐在人家的車子里頭,多少有點受人恩惠之感,要把人家的拳拳盛意推卻,有點覺著難為情。

    尤有甚者,夏惜真是個一說假話,就會渾身忸怩不安、面紅耳赤的人。

    她之所以要把霍常日虹擦出生活圈子之外,也無非是沒有本事再對這曾付予深情的朋友,說假話,處以委蛇。

    如今她是沒法子可以胡亂編做一個自己今晚已然有約的借口,推卻對方的邀請。

    于是,夏惜真想了一想,就答應下來。

    反正回家去,獨個兒也是閑得慌。

    書是偷閑看,才最有味道;音樂也是在忙中聽來,始倍覺怡情的。自己躲在閣樓,也不過是在千-的公寓內踱來踱去,過日辰而已。

    想不到歸浚華會途長路遠的,把夏惜真帶到淺水灣餐廳去。

    一坐下來,叫了酒菜,歸浚華就問:

    “可喜歡這兒?”

    “我們這個日暮途窮的政府,最厲害的招數就是假借尊重民意,實行自把自為。有不少人受了感染,有樣學樣。如果我現在說這餐廳不好,是否你就肯移師他往?”

    一場同事,他們是太習慣善意的針鋒相對了。

    “我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話,也真是東施效顰了。夕陽政府不會有機會讓民意得到響應,提出意見尚可以,付諸實行就休想了。”

    “那我們還是安于此吧!”

    “無論如何,在這兒曾經有過一個美麗而浪漫的愛情故事!”歸浚華竟然這麼說。

    說話像一支利箭,直射夏惜真的心。

    什麼意思了?

    夏惜真立即坐直身子,管住自己,千萬不要在眉梢眼角之間,浮泛起一些令人誤解的表情。切要,切要!

    歸浚華仍然落落大方的說:

    “我想你是個喜歡閱讀的人,我意思是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你一定念過。”

    迫不得已,夏惜真只好嫣然一笑,當作響應。

    叫她說什麼好呢?難道對方在暗示自己是白流蘇,最終可以得成正果?

    想到哪兒去了?夏惜真心頭一驚,立即找一些門面話來沖淡尷尬的氣氛。

    “這陣子中英關系外弛內張,投資氣候極難揣測,年底我們的花紅未必理想了。”

    “你又沒有家室,無非是賺錢買花戴,實在不用緊張。要擔心的是我這種人而已。”

    “你太客氣。”

    “不,我說的是真心話。太太沒有做事,現今孩子的日常用度又不比成年人遜色。”才說了這兩句話,歸浚華就立即住口:“對不起,吃一頓飯就要聽我發嚕蘇,即使沒有破壞了你的心情,搶俗了氣氛,我也自覺不得體。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什麼,這都是人人皆有的難題。”

    “男人就沒有資格提出來。”歸浚華竟這麼說。

    “你是有心成全男女平等,還是兜一個圈子,顯示男人的優越感?”

    “優越感由責任感而來,這個要請你明白。我如果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就不能自負,不配驕傲了。一時間控制不住,吐一些不值得吐的苦水,我慚愧。”

    夏惜真不曉得回答了,她覺得對力的談吐,極為吸引,唯其如此。才引起自己一陣接住一陣的心驚膽跳。

    “你的那塊牛扒,是否熟了一點?”歸浚華問。

    “啊,不!我這人吃牛扒是廣東俗語所謂的“不熟不吃”。”

    歸浚華開懷地大笑,然後望住了夏惜真,說:

    “你原來可以如此幽默。”

    “怎麼,我是在一反常態嗎?”

    “跟寫字樓里的夏小姐完全是兩回事。你的高跟鞋踩到哪里,便都鴉雀無聲,埋頭苦干,夏小姐工作起來豈是鬧著玩的。”

    當下,歸浚華很自然地模仿夏惜真那個拉長了臉的肅穆表情,古怪得不像話,連夏惜真忍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多謝,多謝,到今天我才真正照到一面明亮的鏡子,知道自己的廬山真面貌,原來如此嚇人。”

    “那極其量是你的表面。”

    往下的一句話,應該是:

    “我知道你內心並不如此。”

    如果對方說出口來,那就是太尷尬,也太孟浪了。

    就算如今隱晦地有此意思在,都教夏惜真情不自禁地瞟了對方一眼。

    不望猶可,這一望,竟發現歸浚華的眼神有一-那的關注與深情在。

    “要明白一個人,了解一個人,可能窮畢生之力,也未必能達到目的。不知多少結婚二十載的夫婦鬧離異,只為一朝醒來,發覺枕邊人豈只並非吾愛,更是個無法捉摸的陌生者。”

    夏惜真聽了這番話,私下揣度,跟那句“我太太不了解我”比較起來,是算表達得大方得體含蓄而又具感染力了。

    太陽底下無新事,全是舊的瓶,新的酒。

    夏惜真開始驚覺,有些微坐立不安。

    閑閑的一頓飯,是絕對可以吃出一個禍來的。

    充塞著整個大都會的怕盡是那些不求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的男女關系。

    一間大機構內,少說也有百分之十的人,在刻意求助,制造浪漫,催谷愛情,以平衡緊張的生活,以滋潤各樣人生。

    夏惜真見得太多了。

    “你是不是一個敏感的人?”

    歸浚華看著對方沉默了好一會,于是有此一問,也真不愧是個聰明人。

    “對工作,是的。”夏惜真答。忽然之間像個回複知覺的人,連說一句半句話都非常小心謹慎。

    當然,夏惜真明白做事敏感,是伶俐;待人敏感,是多疑。這二者不但有分別,且有高下之分。

    尤有甚者,年輕女孩呢,做人多是大情大性而不分好歹的;年紀大的人呢,豈可同日而語。

    一念至此,夏惜真心靈翳痛。

    不過是幾句閑話,就惹來一場驚慌與感慨,也只有老姑婆的脾氣才會如此吧!

    “我們開開心心的吃一頓飯吧,別多想。”歸浚華小心建議,差不多是等于輕輕地揭起了夏惜真的瘡疤,分明知道她心里頭曾有過一個涉及男女私情的雜念,且作觀望憧憬。

    成年人每天每夜都是在玩著形形式式的勾心斗角的游戲。

    人人都在作某程度上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之角逐戰。

    夏惜真突然間有點氣憤。對方真是高手一名,虛晃了一招,就叫自己差些兒下不了台。

    她賭他根本就渴望今晚能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只是不動聲色。

    夏惜真當然不會相信以自己的色相品貌,不能有一夕的風流,以慰寂寞至干枯的心。

    她歪起心腸來,忽然間想把這游戲玩得徹底一點,于是用極其老土的方式作出試探:

    “你今晚出來吃飯,太太不會責怪你嗎?”

    對付恒古常新的男女私情,不必過分思考新鮮法門。

    這麼一句話正正是廣東俗語所謂的“賊佬試沙保”,就算得著個不理想的結果,也無傷大雅。否則,此言一出,差不多就等于大開中門了。

    果然不出所料,歸浚華提供了一個滿意的答案:

    “我太太的精神與時間並不完全寄托在我身上。”

    得了!

    要適可而止,但求彼此半斤八兩的話,就應該在此打住,免生日後更大的狼狽與尷尬。

    否則,往下去的發展,是太順理成章了。

    良宵苦短,有心人更應珍惜分秒。

    夏惜真釋心細想,整個人就在下一分鍾氣餒下來。

    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最新詮釋是,對方是自己“朝見口晚見面”的同事,辦公室內的浪漫史往往是事業山埃,不可不防。

    拿自己目前用慣用熱的飯碗來交換另一只新飯碗,尚有值得考慮的地方。何況,斷了口糧,卻沒有長期飯票予以支持,是否冒險得過了分了?

    一刻風流千載恨,最劃不來的莫如是以肯定的資產投資在前景不明朗的事務上頭。

    不管眼前人是如許的倜儻不凡,連眼神都潛藏著一份屬于知識分子的、含蓄的多情,還是要抵安得住引誘才好。

    怕只怕短時期療治寂寞之後,有一大段日子,在辦公室內會得相見時難別亦難,那就太淒惶了。

    還是老話,一個年紀相當的女人,小事都能引起她重重疊疊的顧慮。

    夏惜真知道自己沒有膽量闖這一關。她只好替自己,也替對方打圓場,說:

    “是的,現今的賢內助益發難當了,動輒要看牢孩子的起居與功課,整個人、整個心都得投入在家庭內,完全是另一番難能可貴的事業。”

    這番漂亮的話,非但堵塞了歸浚華已然躍躍欲試、蠢蠢欲動的心,更截住了夏惜真曾有過的一陣子外騖的遐想。

    她原本是可以選擇說:

    “怎麼這樣出色的丈夫,也舍得擱在一旁不管呢,不怕危險?”

    這就是對彼此再進一步的鼓勵了。

    畢竟夏惜真是個謹慎的人。

    歲月不但磨損豪情,年代也逼使人們作出不同的言行反應。

    當今的中年女性,誰不是站在道德淪亡與否的歧路上,不知何去何從。

    如果夏惜真年輕十歲,如果夏惜真是西方人,如果夏惜真不是在事業上涯出頭來,她早就已挽起了這個叫歸浚華的男士,作一夕之歡去了。

    夏惜真想,回望再上一輩的女人,也比自己幸福得多。最低限度她們沒有太多誘惑、太多考驗、太多挑戰。

    婦女等閑不會-頭露面,應酬應對應付這一起野心勃勃的異性,是很少有的機會。

    夏惜真既已收手,歸浚華就立即響應:

    “謝謝你賞面吃這頓晚飯,夜了,待我送你回去。”

    車子在淺水灣道上奔馳時,夏惜真心亂如麻。

    她想到冷冰冰的一張床,正等待著收容自己,直至天光大白,其間的曆程是淒苦與無奈得不足為局外人道。

    當車子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廈前時,還有一個最後機會,只要夏惜真對歸浚華說:

    “長夜正盛,到我家喝一杯咖啡如何?”

    故事就可以立即改寫了。

    這個思想是極具誘惑的。

    或者辦公室的生活太枯燥無味,零點刺激也未嘗不好。

    單是最低限度能證明夏惜真除了在工作上頭有充分魅力之外,還有另外撫媚嬌柔、教異性想入非非的一面。

    怕那姓歸的太太會找到公司來算帳?過慮了吧!人要面,樹要皮。對方也丟不起這個臉。況且,不是說但願曾經擁有,並非天長地久嗎?現代家庭主婦大概已做足心理准備,讓枕邊良人偶然在外頭曾經擁有了。

    試一試被男人擁抱著的感受,無論如何是好的,是不枉此生的。

    才這麼一想,夏惜真就看著歸浚華緊握著-盤的手。

    心頭微微的抽動,令她滿臉通紅。體內立時間有千萬億只小螞蟻在血液中爬動,難受得令她昏昏然,要迷失知覺般。

    如果要快速成事,其實只消伸手過去,緊握著對方的,就可以了。

    在淺水灣道上似已走了半個世紀。

    夏惜真痛恨自己怎麼會搬到司徒拔道來,她需要更長的車程,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去掙紮、去定奪。

    她還沒有想到自己被強而有力的臂彎緊緊環抱著之後的下一步會是什麼時,那勞什子車子就已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廈門口了。

    那句請上樓用茶的話,是說還是不說?

    人,是留還是走?

    行動,是應該還是不應該?

    千百萬個問號盤踞在腦海里,叫她頭昏腦脹,搖搖欲墜。

    終于歸浚華開口說話:

    “你疲累了,趕快回家休息吧,改天我們再聚。”

    他起身,轉過她那邊,打開車門,讓她下車。

    隨即把汽車開走。

    或者,歸浚華也是在掙紮邊緣,所以快刀斬亂麻,急促來個了斷,免夜長夢多,萬劫不複。

    雨仍下著,夏惜真明知有雨,她還下意識地在歸浚華車子開走時,向外疾走幾步,站在大廈門外。

    雨似乎比以前下得急了,夏惜真雙手合起來,承接了一些雨水,然後再以濕濡的雙手往臉上擦,一陣清涼的感覺,教她整個人輕快起來。

    夏惜真挺一挺胸膛,回頭就走進大廈去,她自覺仍有力量去應付漫漫長夜。

    以下的兩個是遠在二十年前寫成的短篇小說,如今看來,羞愧得很,不論文風思維都與我八九年開始積極從事寫作之後的作品截然不同。

    之所以收錄在本書內,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使我曾寫過的短篇有一個整體亮相的機會,前後期作品成為一本小合集,對我很有意義。其二是有些讀者與朋友喜歡我的近作,對舊模樣也有興趣一看,圖個一笑,也是好的,故而也收在本書內了。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21:51

相憶深

    漫天風雪,威斯康辛的陌生地。

    OliviaNewton-John的“IfYouLoveMe,LetMeKnow”仍在錄音機里播送出來,蕩逸在房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如果你不,讓我走……”

    壁上的時鍾,顯示著中國同學音樂晚會快要結束了。

    我仍舊站在窗前,呆望窗外。白雪,無聲地、輕柔柔地灑滿一地。

    “鳳姿,”昨晚,為傑和我從圖書館走向巴士站時,他那半懇求、半失望的眼睛一直望著我。“你真不能答應明天來參加中國同學音樂晚會麼?”

    “我很抱歉。”

    巴士從對街轉過來,停在我們面前,幾十個座位只有幾個沒空著。可不是,誰不趁寒假回家走一趟。就是留下來的本地學生,也犯不著一定要在華氏表零下二十度的天氣里往外跑,只有我們(也許只該說我,為傑不是因為我,大概也甯願躲在家里看書),這些家在十萬八千里路外,又不得不盡快在生活費用光之前,把論文寫好的中國留學生,才不能不冒著夜深雪重,冷得滿臉發痛的往圖書館里鑽。

    “你不是說過喜歡聽人彈結他嗎?”為傑還未放棄對我游說。

    是的,我喜歡聽人彈結他,從我十歲開始,就喜歡聽人彈結他。

    “我知道明晚自己的表演不會精采到哪兒去。”為傑微微垂著頭,眼睛看著鼻子說:“但,我的確是誠心誠意,認認真真的學了一整年結他。”

    那聲音低沉得似乎只預算讓他自己聽到。但,已足夠使我的心驀地濃縮抽搐起來。我別過頭去,滿眼是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靜悄悄、冷清清、寂寂寞寞的景物,像我十五年來的心境。

    “別誤會,我不是勉強你。”為傑以為我的沉默意味著不悅。

    “沒有,為傑,你知道,什麼人都勉強不了我。”我顯然帶點歉疚,很自然的在他手背上輕拍了兩下。

    “那麼,你是考慮改變心意了?”沒想到一個這樣細微的安慰舉動,也能使他再雀躍起來。

    “沒有。”我慢慢戴上手套,車子快到家門了。“你也該知道,我不輕易改變心意,有時,甚至自己想改變也不能呢!”這回是我的聲音低回得只有自己聽到,剛放寬的心又收緊起來。

    為傑望著我,默默無言,永遠是那張沉郁而滿懷心事的臉。自我認識他以來,兩道不誇張的濃眉,總是黏結在一起,難得的分開幾分鍾,又聚攏回去。這也許是我該負的責任。

    本來,初認識他時,為傑方方正正的臉龐上,洋溢著的是年青人應有的光彩,嘴角總帶半點笑意。一雙適中的眼睛,透視出定量的自信與滿足,這是自然而肯定的——家境富裕的醫科留學生,有的是可見的光明前途,有的是癡癡地跟在背後的漂亮女孩子。如果他沒有遇上我或遇上我而在動情,他應該是幸福愉快的。可惜,上天不知是專愛作弄人,抑或是有意顯示公平,似乎並沒有輕易放過為傑的打算,正如沒有准備放過我,甚至在遙遠一方的霈一樣。

    能怪我嗎?是我的不是嗎?每當我欲為此自疚一點兒時,總會立即聯想到自己來。迢迢千里,獨個兒飄飄泊泊的留在異邦,為的是那見鬼的博士名銜嗎?我能不冷笑?

    我站起來,伸手拉了拉叫停站的繩子。

    “好好彈你的結他,我相信你會贏得很多掌聲的。”我最低限度還是應該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反正明晚的掌聲大抵不會屬于我的。”他苦笑一下:“這學期新來的一位藝術系教授,也要參加我們的音樂會,聽說他的結他棒極了。”

    “是嗎?”我不經心的應著。巴士再轉一個彎,便是我家門口了。

    “你沒聽過同學說起他嗎?人師得很,鋒頭也蠻勁,名字叫什麼傅若文的。”

    車子猛地轉了一個彎,我雙腳一軟,差點沒跌撲到為傑的身上去。下了車,腳踏在地上時,軟綿綿、輕飄飄的,滿腦子白茫茫一片,像這兒的雪。

    漫天風雪,陌生地,又一夜。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

    壁上的時鍾是九時多了。

    我拉開衣櫥,伸手取下一件米白色的裙子,換上了,再披上我那唯一的半舊深藍色大衣,拿起母親最近織好寄來的紅羊毛領巾。母親的手工多精細,就跟機器打出來的沒兩樣。紅色的冷領巾,她心里的我,還總是逗留在孩童時代,沒有小女孩不愛紅色,我又豈能例外。

    那年,我十歲。大年初一的早上,鞭炮在小巷上此起彼落的響著。我從起床後一直躲在房里,折好在三大值抽屜里的衣服都給我從上而下,自底至面的翻弄出來,穿穿這件,試試那套,總還不能使我完全滿意。

    “孩子,你比十八歲的姑娘還難侍候了。看,扔了滿床滿地的衣服,還沒選上一件。”媽媽站在房門笑著埋怨我,“反正我們不是要上哪兒特別的地方,只到隔壁傅家賀賀年便回來,隨便一點兒成了。”

    我沒好氣的瞥了媽媽一眼。爸爸不是整天在贊她聰慧會看人心,怎麼就連自己女兒的心意也不知道一點點?

    “你不如就穿那紅襖子吧!”媽媽有點不耐煩地給我出主意了,“你皮膚嫩白,配紅色的蠻好看。”

    結果我真的穿了一身紅色到傅家去。

    花紅懊子,配紅褲子,腳上踏白襪,穿進過年前爸爸買給我的紅鞋兒,再加上搖晃在腦後的兩條辮,辮上的紅色蝴蝶結,活潑得像真要飛離我的松辮。

    傅家,大清早便堆滿了一屋子的叔叔嬸嬸、姑姑舅舅、堂兄堂姊、表弟表妹,十分熱鬧。媽媽說我們早把傅家當作自己人看待,遠親不如近鄰;從爸媽結婚不久,我們便和傅家當了好鄰居。

    傅嬸娘一見我,照例把我擁在懷里,親親我的臉,還是那使我百聽不厭,越聽越有味的老話:

    “多可愛的小寶貝,又甜又逗人開心,看將來誰個哥兒有本領討了做老婆,誰家婆子積福聚了作媳婦。”

    我臉上熱烘烘,怪舒服的,不禁看了坐在一角的傅若文一眼。

    深藍色的長褲,仆仆實實的配件白襯衣,沒打領帶,即使在大年初一的今天,依然一派滿不在乎,愛理不理的神態。他根本沒注意我,或是任何人的出現、存在。只撫弄著自己心愛的結他,琴音婉轉,輕輕地,不經不意,不疾不徐,從他指縫中溜溢出來。如果我有根魔術棒,可以任意把自己變成什麼的話,我大抵會毫無考慮的把自己變成他懷里的結他。

    “若文,別只顧一天到晚玩結他,這麼多小朋友來了,總該帶他們到後園去玩玩。”傅嬸娘揚起聲,從客廳的另一角吩咐兒子。

    看他把額前的一綹垂下的頭發往後摔,站直了身子,一對修長的腿配合著適中的腰和寬闊的胸膛。十四歲的他,那份顯明的英挺俊拔,夾雜著眉宇間的靈秀氣質,開始曉得如何咄咄逼人了。他,左手挽著結他,右手插進褲袋里,走前兩步,就從我的身旁擦過,正眼也沒有望我一下。

    “走,我們打球去。”他對站在門旁,滿手糖果的男孩們說,從不改那有力的、決定性的語氣。

    “她們怎麼辦?”顯然其中一個男孩子還想到要照顧一下那些同來的女伴。

    “她們?”傅若文的眼光這才第一次認真地接觸到站在他周圍的女孩子,最後把眼光停落在我身上。頓時間,我感到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收縮、緊張。本該大大方方地抬起臉來迎接他的目光,卻反而死盯在腳上那對新鞋子,雙手不知往何處放,無奈地搬著弄著短懊子的衣角。

    “隨便。”聲音很冷,冷得我不期然的打了個寒噤,頭揚起來時,只看到他成熟而修長的背影。

    “別走!外面冷,該套上你的風褸。”傅嬸娘扔下一屋子客人,趕忙把一件紅色的風褸送到兒子手上去。

    “紅的!”傅若文微微提起嘴角,出現那一貫的、帶黑不屑的微笑,“俗!”隨即把風褸擲還給他媽媽。

    垂首看看自己的一身打扮,我呆在那兒不知有多久。

    我呆在這兒不知有多久。深藍色的長西褲,沉實的白襯衣,沒有打領帶;手中的結他,指縫中飄溜出來的抑揚樂音,一臉不屑一顧、漫不經心的老表情,額前輕垂的幾綹倔強的散發——十五年,他,不改的模樣;我,沒變的心。

    我呆在這兒不知有多久。

    一陣狂熱誠懇的掌聲把我從迷惘的回憶中喚醒。台上的他,站起來,修長的腿更美,緊緊里在剪裁適度的褲管里,顯得有力、踏實而又穩健。微一欠身,嘴角又掀起那永遠教人忘不掉的謙恭,卻帶半點狂傲的微笑。他還是左手提結他,右手插進褲袋里,走下舞台。

    音樂會在成功的壓軸表演後結束了,觀眾魚貫離去,都在我身旁擦過,不期然投下個莫名其妙的目光。這才使我意識到自己如呆雞般站在禮堂門口,帶著滿臉的興奮、激動,卻又躊躇、落寞的矛盾表情,一眼的失神、惶恐與緊張。

    十五年,我等的是這一天?我冒冒失失的一定要往美國來,為的是這一刻?我手心冒汗,背上陣陣發冷,我把圍緊在頸項上的紅色羊毛領巾圍得更緊。

    該走了,心想,卻恨透了那雙釘在地上,動彈不得的腳。我簡直又恨、又急,本就不該把我帶到這兒來,為什麼還是要在音樂會結束前急著跑來?跑來了,怎麼又跑不回去?呆在家里不是很好嗎?反正論文等著我去做……真是活見鬼的。誰會比我更清楚,我不像他們,出國是為那頂炫目又夠闊氣的博士帽,我從來沒有黃金夢,也不喜歡循著大眾愛走的路走,我……可恨的該不是兩條腿,而是我這不中用、早熟而不易忘情的腦袋,我恨得用手-著頭,-著,-著,竟沒有注意到黑壓壓的一群人就停在我跟前來。

    “沒想到你來了。”是為傑興奮的聲音,“怎麼?你頭痛了?”

    “啊!沒有。”我極力鎮靜,因為我看到人群中有那雙穿了深藍褲子的修長的腿。

    “要是為傑知道你今天晚上來,剛才應該彈得更出色。”那該是華珍的聲音。

    我仍然微低著頭,雙手托額,只消頭一揚,十五年魂牽夢縈的一張臉就可映入眼簾了。

    “噓!少廢話。我的結他怎麼也比不上傅教授的。”

    心想,他回報的應該是那個不在乎的笑意。

    “鳳姿,你們還未認識吧?”

    這該是個多大的笑話。

    “讓我們來介紹。”

    介紹?介紹?應該怎麼介紹?這個是隔壁穿了一身俗紅色衣服,拖著兩條土氣辮子的丑小鴨;這位是不改俊朗英挺,心高氣傲,眼里沒有旁人的年青教授。

    “這位是……”

    多不爭氣的嘴巴,為什麼不就大大方方的說,我們原就認識的,然後報上一個甜甜的、友善的,甚至乎迷人的微笑。成長後的恬靜嫻雅,修養得來的雍容氣度,往哪兒跑了?干麼在他面前,總是徹頭徹尾的一名土包子,笨丫頭?

    “不用介紹了,我想我們是認識的。”是那個聲音,像來自遙遠家鄉,依稀難辦,卻又始于如音的震透心弦。

    我緩緩的、勇敢的抬直了眼,正視著他。再不是夢里迷糊的影像,再不是那褪了顏色,始于保存在我抽屜底的兒時舊照。眼前的,是活生生,真實到可以觸摸抓牢的一個血肉之軀。

    “你們早認識了嗎?”顯然,同學們有的是微微驚駭。

    “是的,早就認識了。”我竭力聚斂心神,使自己的聲音如常平靜,不能再放過一個表現風度的機會,“你好,沒想到你還能認出我來。”我淡然一笑。這一笑,有多苦!

    “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你。”他用手指把額前的那綹散發擺到後面去,現出好看的額,再跟著秀氣的眉毛往上一揚,像要讓我看清楚那闊別經年的眸子,深遽的明眸,比清溪還淨,比晴天還朗。

    “你,比小時候變得多了,我差點沒有把你認出來,要不是他們提起你的名字……”

    這回是我微微提起嘴角,有意無意的顯露著我那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他的話語,我的笑意同樣是那麼諷刺。難道在你心目中,我永遠是土頭土腦,只會抿著嘴,瑟瑟縮縮站在後園牆角,或躲在街頭柳樹底看你打球的鄉下姑娘?當我煥然一新,把豬尾辮、長馬尾,變成了微鬈的垂肩秀發;脫去了火豔的紅裳,穿上淡雅的米白衣裙,襯托出醉人的一個笑靨時,你就差點沒把我認出來了?要不是為了我的名字,我那個平凡而帶點俗氣的名字……

    (二)

    零度以下的天氣,走在回家的路上。真不明白我怎會早了一個站下車。一雙手直在手套里發抖,陣陣寒意透過沉重的雪靴湧上腳心。

    今夜無雪,路旁積著一堆堆灰暗的、-髒的泥沙鹽雪,相隔丈來遠的一支支孤寂的路燈,勉強地散發出一度度殘弱淒惶的燈光,冷得真沒意景,也最易使人心直往下沉。我不怕嚴冬,只要冷得有景致;正如我不懼人生有蹂躪,只要苦得有意義。

    十五年無處傾訴的衷曲,無法斗量的摯愛,無人與共的幽情,何嘗不是折磨。然而,我總還覺得踏實,心里始于有個寄托。只懂吃甜的,豈是食家?只有坦途,算什麼人生?十五年,在我的生命中還能有多少個十五年?我不知道。我只肯定在往後的不論多少個十五年里,我還是甜的、苦的、酸的、辣的一起嘗。只願歡樂時別忘形高歌,悲苦時休灰心惆悵便好。

    我沒見他兩個多星期了。我知道他常到圖書館的地庫,常出沒于藝術系大樓,我就絕跡于這兩度熱門地方。他知道我慣常到學生的合作社午膳,我偏跑到麥當奴食店去。

    雖說是不怕澀,我還只願默默地躲在自我的天地里承受,正如這十多年來一樣,又何必一定要在那比清溪還淨,比晴天更期的眸子里抖擻。

    我承認自己有多矛盾,還記得赴美前,霈緊握著我的手,不置信卻又無可奈何的問我:

    “難道你遠涉重洋,跨山越嶺,為的只是看他一眼?悠長的歲月不能使一個人什麼也沒變,更何況……”

    更何況我未必找到他,也不知如何去找他。縱使找著了,又如何?我們之間沒有金玉的盟誓;縱使有,又如何?像他這樣的人,得著他的女孩子除了感恩,難道還能自私嗎?但,當時,我還是對霈的問題認認真真的點了頭,然後說一聲再見。

    咬了咬下唇,別過年邁的父母,頭也不回地走了。踏長云,過山岳,人海茫茫,插著美國旗的土地有多廣,我的心志有多堅,就只為尋著他一見?三年時光流逝,今天,我尋著了,跟著就是躲著、避著。誰說人生不是奈何與矛盾的交織。此際此時,還能要我如何?難道還奢望他背著妻兒為我營上金屋一所?我們之間沒有金玉的盟誓,縱使有,又如何?又如何?

    “刷”的一聲,一輛汽車煞地停在我身旁,差點沒有把沐浴在沉思中的我嚇個膽碎。頭一抬,觸著了剛把頭伸出車窗外的他。架了眼鏡的,稍為顯得老成,但總還算是個使人近乎難以置信的年青教授。那挺直的鼻梁承托著眼鏡的重量,益發覺得筆挺、有力。醉人的笑意蕩漾在嘴角唇間,襯托起清亮的嗓子,教我頓時呆住了好一陣。

    “要上車來嗎?”他重複著問話。

    “不,謝謝了。還只有一會便到家門。”我的笑容定是僵硬得像冷凝在冰雪底下。

    “外面很冷。”他好象沒聽到我的答複,把車門打開了。

    我那雙永遠不會跟自己合作的腳,很快地便踏進汽車里。

    原只是兩分鍾的行車路程,在我的感覺上像兩個世紀,尤其是誰也沒開口說話,車廂內的空氣不覺得比車外溫暖多少。

    “最近很忙嗎?十多天沒有碰上你。”本來是關懷的問候,但經過他的嘴,永遠顯得那般隨意、無奈和不經心。

    “還是老模樣。”我笑笑,眼角觸到他優美的側面輪廓。

    “漂亮的女孩子應該是忙碌的。”他把車子停在我家門前,回過頭來,摔去額前那綹松散散的頭發。

    我無言。從心底綻出了多年來少有的微笑,真真摯摯的甜笑。

    “你小時候真不是現在這樣子。”他定神的、毫無回避的、任情的在我臉上瀏覽,“那時,你眼睛很小,-縫起來,很難看,而且總難得笑一笑。”

    “就像天要塌下來的緊繃著臉,是吧?”我的笑意更濃。

    “你不怪我這樣無禮的肆意批評?”

    “那是對現在的我的恭維。”

    “為什麼到美國來?”

    好狠的一個問題。我的笑意隱埋了。他那深沉的眼神像穿透眼鏡玻璃般要穿透我心深處。要我向他撒謊,我不忍;要我從實招來,又教我如何啟齒,何必在今天、今時。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拿起了放在膝上的書簿。

    “你不請我到尾于里坐坐?”

    “太晚了,改天吧!””

    “那麼,明天中午我在學生會的合作社和你午膳。”

    看看他把車子開走後,回到屋里來,過我那慣常的、無眠的夜。

    (三)

    學生會的飯堂座落在湖邊,每年五月到十月,樓下露天的座位,准不愁空著,縱不是午飯的時刻,也可以清茶一杯,或是咖啡一壺,坐在那兒,仰藍天,浴和風,對碧湖,看泛舟。何處不是美景,舉目盡是閑情。嚴冬,桌椅就只得蕭條孤寂的躺著,帶了滿身白雪。誰不往屋子里鑽?三文冶夾雜雪片,算什麼味道?熱湯掙紮在寒風中,送到肚子里時,好難受的半涼不冷的滋味。

    二樓飯堂的靠窗角落是我午膳的小天地。幾幅中古時代歐洲帝王的暗色油彩畫像掛在鑲牆的木板上,襯托著天花板垂下來黑鐵色的舊款吊燈,這兒有它的韻味。熱騰騰的湯端到自己跟前,才啜了一口,對面椅子上也就不出所料地給人坐了下去。那一口湯,滾流在脾胃之間,溢出一股柔然暖流,溫熱熱的從小腸直冒上胸際,再凝聚臉龐。

    “你快要瘦得剩下一把骨頭了,每天都只一小碗湯,難道除了它,你不能吃些什麼其它的?”少見他眉峰相聚。

    “像你吃得這麼豐富,”我瞧瞧放在他面前的托盆,托盆上有一碟燒牛肉伴薯泥,雜色的蔬菜沙律。加上一片厚厚的朱古力奶油蛋糕,旁邊是一杯加了奶的咖啡,“還不見得長上一身肉。”

    那正要往嘴里送的沙律停在半空,骨碌碌的眼珠兒瞟了我一下,滿含善意的懊惱。

    “我只想證明體重與食量不一定成正比,甚至不一定有關連。”我吃吃笑,像打了一場勝仗。

    “你小時候嘴笨得很,撈撈叨叨好半天都不知所謂。沒想到大了,一張嘴比鋒刃還利。”

    “你沒想到的事情可多著……”

    “真的嗎?可否請教?”一點不含糊,嘴角一提,笑得醉人,笑得狡猾。看著我征了一下,他便學著我輕咬下唇。雙眼一眨,散發出熠熠光芒,織成一度無形天網,豈容帶著隱情的我輕易逸去。

    頭一垂,我一口氣喝下剩在碗里的蕃茄湯,好酸,真是自侮失言。

    再度微抬眼,無語,四日交投,誰也沒逃避。窗外,蕭瑟的寒風卷白雪;室內,滿目生輝,意態柔然。

    “我沒有打擾你們吧!”留了一頭差點兒齊肩長發的佐良,捧著一大杯可樂,把鄰座的一張椅子挪過來,就坐在我們中間。

    “沒有。”我收回凝注的目光,收回奔馳浮蕩的心神,“我正好用過午膳,你來跟傅教授聊聊天。”我正要站起來告辭,佐良一手搭在我肩膊上,把我按下去。

    “慢慢來,我來找的是你。”他慢條斯理,有氣沒氣的說,又啜了一口可樂。

    我扭動一下,坐直了身子,趁勢把他逗留在我肩上過久的手輕摔下去。

    “華珍對我們說,你看完劇本,退了回來,說怎麼樣也不能替我們演出這出中國同學會的賀歲“名劇”!我們都很失望,希望你重新考慮。”佐良是中國同學會的會長,他很賣力,但不一定討好。

    “華珍不是給你說了,我無論如何也得辭謝你們的盛意。”

    “為的是什麼?”

    “劇本跟演員的問題!”

    “那才怪。多有意義的劇本,道出我們這一代的心聲,外國留學生盼望早日學成回去中國人的社會服務,字字真情,句句激昂……”他演說式的昂著頭,挺起胸,差點沒噴了若文滿托盆的口沫,“至于演員方面……”

    “我還有下午的課要趕著去呀。”我站起來把大衣穿上。

    “別跟我們鬧弩扭,好嗎?找演員很難,找好的演員更難,像你這般美,又是一根眉毛兒都能演戲的更少……”佐良不遺余力地鼓其如簧之舌。

    “如果你一定要演出這出話劇,我相信還有很多女同學會欣賞你這篇台辭。”我圍上領巾,撇下佐良張大了的嘴巴,和若文一臉的敬佩與疑惑,頭也不回的走出飯堂。

    (四)

    開學後的四個星期,天氣突然反常的回暖,柔和陽光取替勁疾的寒風,不用穿笨拙“拍克”的學生們都顯然變得輕盈瀟灑了。

    竟想不到的可愛二月天。

    由突然的意外相逢,變作相見曾如不見,再發展到這些天來似是無意的密密聚首,還只不過是一個多月的光景,心頭卻承受著從未有過的悲喜跌宕,迷離撲朔。

    我們又一次的在湖邊堤岸碰上,他手里拿著炭筆和畫簿,我懷中是厚厚的一疊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書。

    慣常的,我走下兩步石階,坐到最低的一層。把書翻開,平放在膝上,吸引我的卻是含笑遠山,一列列隱現的平湖對岸,懷情的是淒疏禿樹,一排排伴在兩旁。湖平如鏡,照得見稀洛的三五個溜冰小孩,穿紅著綠,點綴了過分蒼涼的白雪。

    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挺起胸膛,我重重吸了一口仍嫌寒冷的空氣,渾身清新可喜。回頭望正在堤邊聚神描畫的他,那深深的眸子,豈只比春天,比碧海,縱然是旭日初升,抑或夕陽西下,映成天邊五彩云霞,投映在清明透澈的鏡湖之上,怕仍要給比了下來。

    “別動!”他看我回轉頭,不由輕喊。

    “畫我嗎?”

    “嗯!”

    “我臉圓,側面難看死了,別畫成嗎?”

    “一定要美的東西才可以上我的畫簿?”他放下筆,走到我身旁坐下,“美的界線如何定?實質能占多少分量?我想最主要看欣賞人的標准尺度,是嗎?”

    “你看來不只是個藝術家。”

    “告訴我,女孩子們都這麼緊張美丑嗎?”

    “是男孩子太緊張女孩子的美丑之過。”

    “何必一定要為人而活。”

    “毋須一定要為人而活,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恒古常理,無可厚非吧!”

    “你也不能例外?”

    “別把我看得這麼不平凡。”

    “不見你這麼多年,你不是出落得與眾不同了嗎?”臉上兩度男性的優美弧線隨著笑意呈現。

    我怠倦地緩緩站起來,他把手伸過來拉住了我。

    “告訴我,為什麼不答應他們演那出話劇?”

    “我不會演得好。”

    “我相信你的演技。”

    “何以見得?”

    “觀察。加上,有靈黠的大眼睛,應該懂得演戲。”

    “缺乏真摯情感的交流,空有秀慧的眼睛。”

    “這話怎講?”

    “你難道還不懂藝術嗎?他們好高昂的志氣,好偉大的心靈,出國為的是充實自己,學到了西洋文化,便趕緊回去為中國人服務,造福社會,效力人群。私底下,畢業證書還未拿到,急著的卻是多方設法,用盡手段,哪怕是跟沒感情,卻有居留證的人談婚論嫁,抑或是一年又一年的念下去,腦海里不是學海無涯,原是蹉跎歲月,直到把一張美國永久居留證拿到手。口里念著人材不應外流,寫方字的該回去寫方字的台辭,心里直為隨時可至的時局變遷而發抖。你想,跟他們一起演那出戲,成功是對自己的諷刺,失敗是意料中事,何苦。”

    “我能不能說你與眾不同?”

    “哪里,還不是個庸俗人,不能超脫自在的平常人。”

    “難得的知己知彼,可能只差有點偏激。”

    “我無意為自己的缺點辯護,我只是盡可能不唱高調,對嚴肅的事物,更不想放松。”

    “包括愛情?”

    我,放眼前望,山遠天高,歸鳥翱翔,想著故園,紅葉,黃花,秋意,千里行客。回轉頭來,眼前故人,眉峰緊緊,無語,含情瞳眸,含情相覷,一片蒼涼,周遭靜謐。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22:03

(五)

    窗前吊蘭,柔垂著蒼翠新枝,兩旁伴著幾盆非洲紫羅蘭,綠油油的厚葉中央綻放出嫩紫微紅,細瓣重聚的小花,細致可愛。滿屋芬芳,一室皆春,小閣樓像從未有過如此郁郁蒼蒼,生氣勃勃,哪怕是一時錯覺,還是值得珍惜。

    燉好了冬菇雞湯,捧出了青菜牛肉,簡單的家庭小菜,好一個小妻子的模樣,心底漾開柔情,腦際展呈幻想。一頓晚飯在輕柔的燈光下,和著娓娓音樂與笑語中用畢。茶香撲鼻,我們相對。他從不在我面前提起傅太太,只偶然給我說說小兒子的頑皮相;我也沒問他能逗留多久,直到他欠身告辭。

    “我送你。”

    “要嗎?車子就停在門前。”

    我把衣櫃拉開,素色一片,明顯地掛著一件紅裳。

    “你也有紅色的衣服?”

    “我從小就愛穿紅的,記不起來了嗎?”我賭氣地咬咬下唇,“俗,是嗎?”

    他雙手放在我肩上,把我扳向他,臉兒瞧臉兒,迷惘。

    “什麼時候開始,你不再穿紅的?”

    “你沒有知道的必要。”

    “我看了你的詩。”

    我的詩?

    “自君之出矣,濃抹成淡妝,思君如簷滴,日夜淚成行。”

    我的詩?我的詩?怪道夾在書中的詩箋掉得無影無蹤。

    眼眶一陣溫熱,我強忍著要流下來的淚水,氣派凜然,無所逃避的望向那瞳眸深處。雙臂一陣疼痛,他驀地把我握住,緊緊擁在懷里。

    “為什麼不能讓我早點知道?”低沉的聲音發自喉間,絞痛了我的心。

    為什麼不能讓你早點知道?這該是個天大的笑話。

    十五年前那一天,你走,沒有道別,一聲不響的就跟著你父母舉家遷美。十月初涼的天氣,天才泛著魚肚白,橫伸到窗前的樹枝輕敲著玻璃窗,逼卜逼卜,跟豎立在牆角的古老大鍾配合著,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敲痛我的心。躲在被窩里哭濕了半邊枕頭的我,知道分分秒秒接近分離。披衣下床,伏在窗前看你離去。紅了的楓葉滿山,新浴在初升旭日中,映入紅了的眼簾。寂寞小巷,階旁楊柳,枝枝葉葉盡是離情,對戶簷前燕子,開始振翅高飛。眼看著你提了心愛的結他,踏著輕松的腳步,離家門,繞楊柳,出小巷,遠去,遠去。留下門前草淒淒伴我滿臉悲惶失意。多少回金風楓楓,多少次燕子翱翔,飛云過盡,歸鴻無信,我們與你家失去聯絡。

    五年後,我們搬家了,我還是偶然回去,躑躅于兒時一起玩耍的小巷,徘徊在你我舊居的門前。屋後小溪,流水淙淙,似說著人生聚散無常,何須悵惘!何須淒惶!過盡悠悠十五載,今天你來問我怎麼不能讓你早知道。我要不能縱聲狂笑,就只能惘然悲傷!

    “你教我如何表達?如何?”他輕輕放開了我,瞳眸無奈,無奈……

    “為什麼?”胸臆中一陣難仰的激動,我緊握雙拳,手心冒汗,意氣激昂,“答複我,為什麼要在今天……”

    又是那無言淺笑。

    “因為我美?”我目不轉睛的逼望著他,“因為我聰明,有智能?因為……”我開始半崩潰地沖到他面前,瘋狂的搖撼他的手,“說啊!說啊!”

    “因為你是你。”

    沒有了忘形,沒有了奔放,我有如瑟縮在戰壕中戰敗待俘的士卒,渾身冰冷,血液開始在體內凝固,聲音從抖著的雙唇微弱地擴散出來:“你早就認識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嗎?不是嗎?”

    “從前我知道你,如今,我才認識你。”

    我無力頹然地跌坐在梳化上,淚像崩堤的瀑布,毫無保留地一瀉千里。

    “別哭,鳳姿,別哭。”他緊緊地重新把我擁在懷里,讓我埋首在他的小腹上,“別哭啊!你教我如何?”

    教你如何?又教我如何?讓我哭盡年來的寂寞、淒苦,哭出今天的欣愉、慰安。

    “我不甘啊,不甘啊!”我抽咽著。

    “你在怪我?你能怪一個當時什麼也不知不覺,只懂打球和玩結他的小男孩嗎?”他的手輕輕地、溫柔地在我頭上輕捏,“如果哭了令你舒服些,你哭好了。”

    淚慢慢的流,流出我的不甘與無奈,流出我的堅忍與摯愛。他在我身旁坐下,手仍放在我頭上輕輕按摩,良久良久,哭聲隱沒,房內回複了平靜,只隱隱約約徘徊著微弱的抽咽聲,我把手握著了他的。

    “你的頭在痛了。”

    “嗯!你怎麼知道?”

    “我哭過。”

    我駭異的望著他,心里一陣刺痛。

    “這可能對我們兩人都是諷刺。一個曾經是我喜歡的女孩子離我而去,所以……”

    “啊!”心里的刺痛實在了,加重了。

    “所以別把我看得過高。”他苦笑。

    “沒有。”我肯定的搖搖頭,“就像你說過的,不一定是全美的才能上你的畫簿,那要看欣賞的人的尺度。”

    “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你是你。”

    “鳳姿……”

    “從前我知道有你,也認識了你。”

    “鳳姿……”

    故園,楓樹扶疏,燕子回翱,窮巷,小溪,兒時同伴笑臉;異邦,明月,白雪,瞳眸無奈,長相憶。我倆從前沒有金玉盟。

    (六)

    我躊躇,不知是否應該叩門。門,分明是虛掩著,靜靜的,無聲無息的。半晌,我輕輕推門進去,不大的一間辦公室,觸眼就是斜靠椅背而睡的他。晚上十時多了,累了要睡,應該早回家去。

    我靜靜垂注眼前這個熟睡的男人——默默的秀氣點綴著壓翠眉峰,眼簾覆蓋的瞳眸,隱埋多少深情,挺直鼻梁下向嘴角兩旁展開的柔和弧線,像我倆——調協、平穩、深摯,卻永不相聚,兩頁薄薄的略帶潤紅的唇,微微張開,還在呢喃訴念嗎?

    睡得好酣好酣的一張臉,誰能說他是個年近三十的父親。那一臉的坦然、純情,還是個大孩子,十五年前在柳蔭屋簷下打球的大孩子。我差點按捺不住要把他吻醒過來。何必?好夢難尋,驚擾了它,只惹來夢醒的惆悵與握別的淒涼。我那麼不忍就此離去,心里從未有過的平靜,站著凝視了一會又一會,這張教我心折了十五年的臉,何日再相見?又一個十五年?也許,但願我們永不相見。

    我垂首苦笑,咧開的嘴角嘗到掛下來的淚的微微咸味,觸到地面上一頁淺藍詩箋,拾起來,零亂的我的字跡,哀美的顧瓊的詞:

    “永夜-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火相尋?怨孤裘?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我閉了閉眼睛,把詩箋折好,放回大衣的口袋里。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相憶深。乏力的腳步,踏沉了我的心,踏碎了我的夢。那夜在我家門階前,我告訴了他我將離去。

    “你恨我了,你要停止愛我了。”他那麼稚氣,那麼純真。

    “要恨的早就該恨了,可以停止的也會停止下來,還會待到今天?”

    “原諒我的自私。我從來未有過夢,如此美麗的夢,我……不想醒來。”

    “放心,你一直擁有著,以往,現在,直到將來。”

    我們手牽著手。

    “我……是否得著太冬,而回報過少?”

    “夠了,我要得著的都已得著了,不是嗎?”

    “還好,你自負得可愛。”

    “難得在你跟前,我還可以有自負的時刻。”

    細細凝望,他吻在我的臉頰上。

    “嘗試去愛我以外的人。”

    “我但願我可以愛上兩個男人。”

    “正如我希望只愛一個女人一樣麼?”

    白雪輕柔,留下我步步清楚的足印。陌生地,漫大風雪,這最後的一夜。

    (七)

    一飛沖天的是坐在飛機上的我。

    打開手袋,取出信箋,我寫上了這封信。

    “霈:

    抱歉,很久沒回你的信。沒有什麼值得動筆的。你問我,孟姜女可

    好?生活和心情如何?正如你所說,茫茫人海,何處尋覓。孟姜女除了

    依然故我,懷著一片永不灰心的誠信以外,生活還是平淡得無以寄筆。

    你問我,美國如何?我更無辭以對,有的話,早在初抵異邦時已給你報

    道過了。熱情、單純、年輕和富有,不錯是有令人欣賞的地方,只可惜

    我才情有限,不懂如何運用生花妙筆去重複描寫美國的這些長處。兼

    且,紅番帳幕怎比明清遺跡,更遑論悠悠四千載文化。我無意輕蔑,更

    非存心毀謗。說實在的,寄人籬下的我,哪來這份心情,這番資格。

    畢竟,今天我到底執筆了。為的是孟姜女覓到了萬喜良,故事算有

    一個段落。

    猶記得我出國時,機場握別,你真個把我握得好痛,也許為的是想

    喚醒我這個癡迷愚憨的人。你硬了心腸罵我:

    “你這瘋子,你以為現在還可以當孟姜女?縱使你尋著萬喜良,只白

    人家也不一定願意讓你陪著殉葬!”

    霈,你可知你說這話時有多狠,我還是掉頭走了。

    三年,時光荏苒,想不到一個偶然,我們見著了。你推測得對,他

    已婚,兼且有子。但,我緊記著,我們沒有金玉的盟誓,他有充分自由

    和權利去愛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正如我有充分自由和權利去愛他一

    樣。業這一總橫豎在我們面前的可笑可悲的事實,不可能使我門忘情,

    不可能轉變成痛恨,只平添著淡淡的愁哀與默默的無奈。

    我曾夢想過當他的妻子,與他共組一個明月,好花,屬于我倆的小

    天地,養一兩個像我又像他的小孩。私心里,更重要的只是希望彼此赤

    誠相愛。婚姻原屬制度,夫妻本是形式。制度與形式的形成與可貴,在

    于無變愛心的維系,我尊重源遠流長的禮制,卻不能為了得不著名義的

    保障,而屈辱年來自我的感情,那才真是舍本逐末,輕重倒置。

    重聚後,我們突破了桎梏,感悟出真情。我愛他,因為他是他;他

    敬我,為的我是我。摯愛發于胸臆,敬重出自肺腑;無妄想虛榮,無濫

    用情欲。我們的故事不是電影中的“魂斷藍橋”,有踏實璀璨的愛情。

    更非“羅密歐與失麗葉”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抵死纏綿。要說的話,只

    如FrancoisTruffaut導演的一出JulesetJim。愛,無由無故,淡淡而

    來,含真、著實。好比茫茫沙丘中的一顆小沙粒,渺小,不為人知,甚

    或不值一提,但卻能與天地長存。

    霈,相信你看到這里,已經想象出我寫封信的最終目的了。

    我給你的最後答複,還是正如三年前給你的一樣,只有比那時更堅

    穩、更確切。不要等我回來,縱使你等著我回來,我還只是個永恒心有

    所屬的人。

    人生價值因人而異,我沒有炫目的黃金夢,沒有成名的狂想曲,只

    有他緊緊懷抱著我的一刻,只有他那句“你怎能怪一個當時只管打球和玩

    結他的小男孩”,孟姜女千年以前能為一點婦道,從容殉夫。千年後的今

    天,如果我還有半點點靈慧,一如你對我的恭維,我能不為那一刻,那一

    語而堅守終生嗎?別以為我瘋狂,不切實際。剛相反,我只抓緊慢長人

    生中難得的美好片段,多少人的生命能比我的更有付托?當然,如果你

    仿以為我是瘋子,那就毋須再為我婉惜。倘若你仍相信我明慧如昔,那

    更毋須替我難過。自己選定的路自己走,光明黑暗,歡樂悲苦,全都默

    默款嘗。

    信寫在飛赴英國途中,當在抵倫敦後寄出。我決然離美,為的是我

    滿心充足,為的是讓他重過平靜幸福的家庭生活。我知道,再留下去,

    只有玷汙了一段純情,影響了一頭婚姻。我走得瀟灑,我走得暢快。抵

    英後,再給你報道我的新生活,相信我,我會活得快樂的。

    末了,我不想以要求你忘掉我作結,要忘掉一個人、一段情,談何

    容易。似乎忘不了的始終無可奈何,我身在其中,豈能不律己而律人。

    想著你上次寄來給我的你的新作:

    “人生不如意,遇事輒書空。屈子悲讒害,宣尼歎道窮。浮名實魑

    魅,閑樂抵王公。泛擢長歌去,滄波萬里風。”

    頓覺滿心歡朗,你能夠開懷大度若此,情愛私心能影響你前程多

    少?也好減我對你的擔掛與歉疚。我才真比不上你,浮沉于世途俗浪當

    中,不能超脫自解,想來鳳姿二字,豈是鳳凰之姿,原是天地間平凡一

    鳥而已。

    鳳姿”

    窗外,不再是柔美白雪,卻是輕輕白云,藍天無際,白云凝聚、擴散、凝聚、擴散……懷著給霈的信,踏在米字旗的國土上。倫敦的霧,霧里的“希複”機場,機場內鬧烘烘的人群,人群中,平凡的我。

    寫于一九七四年十月

    美國威斯康辛州
作者: x6666686    時間: 2010-2-26 14:22:28



    紐約,上午八時多一點。

    霍子明恨死了這大城市的地底火車。

    霍子明還未到三十歲,走過的埠頭卻不少。最低限度小時候念書念過的五大名都,英國的倫敦、日本的東京、法國的巴黎、美國的紐約和中國的上海,他就曾到過四處,不消說,只有中國的上海他沒有到過。每逢想到這里,子明總會用他那只寫得一手好方字的右手,抓抓烏亮亮的頭發,有點莫名其妙與無可奈何。

    單說去過的四個名城,數來數去,還是要數紐約的地底火車最髒、最討人厭。沒有道理由著大部分車窗給人家塗得亂七八糟也不打理的。上班下班的時候,坐車的人活像罐頭沙甸魚般就自不在話下。最難受的還是萬一站的位置欠佳,直把你一頭一臉壓向車窗玻璃處,那種劣等油漆的味道夾雜著陣陣汗臭和口氣,老天,准昏得你死去活來。

    霍子明在人前是出名的斯文靚仔,加上高貴大家庭出的身,叫他養成平日不講粗言埋語的習慣,但也會禁不住暗地里罵一句:

    “他媽的紐約地底火車!”

    這不能怪他,每天要由曼赫頓區來往皇後區凡兩次之多,這段路程可真不是鬧著玩的。

    好不容易才擠出地底火車,走向地面,吸一吸世界金融貿易權威地帶——紐約華爾街的空氣,霍子明有一種自豪感,因為被公司派到這兒來工作,不是一件簡單事。今天的霍子明雖是華爾街銀行內的無名小卒,誰知道明天的霍子明會不會成為金融銀行業臣子。每當想到這些,霍子明的工作效率就特別高,埋頭埋腦地工作,甚至可以忘掉午膳時間。

    但今天他一定得記住在下午十二時四十五分到證券交易所門口等一位旅游至美國來的有趣人物。說起來,這個人物在霍子明印象中已跡近模糊,這也難怪,中學時候的同學,單說中學畢業至今已逾十年,何況這位同學早在中二時就轉了學校。還好霍子明對有幾分姿色的女孩子,無論如何也容易記得一點,否則就算昨天聽到她的電話,說是來到紐約了,他也可以茫然不知是誰。

    霍子明平日很守時,這是他天賦的優良本性,但對女孩子的約會,循例要遲五分鍾。據他自己的解釋,女孩子通常遲到十分鍾以上是等閑事,要他等多過五分鍾,似乎是一種可惜與委屈。說真的,霍子明有足夠的條件自負,先不用說他年輕,能干,富有,單看他那雙濃密眉毛下時刻閃爍著信心光芒的眼睛,和那個掛在嘴角唇邊的斯文儒雅的笑意,相信願意等候他超過半小時的大不乏人,要霍子明等上五分鍾實在很夠了。

    霍子明手腕上那薄薄的康斯丹頓金表,剛好過了十二時五十分,他便來到證券交易所門口了。觸眼就是一個苗條的身影,踏著輕捷的步伐朝著他迎面而來。

    “子明,你好。”水蔥兒似的手伸過來,讓霍子明握著,柔若無骨。

    “對不起,我遲到了。”霍子明心想,杜懿翎變得很美,把她從頭打量,一種水秀的清麗,濃濃的將她里著,美得有資格讓自己等上半個小時。

    “要帶老同學到哪兒去吃午飯?”一句親切而大方的說話,陪上個淺淺的笑意,教子明思考了上分鍾,才決定得去處。

    華爾街距離紐約的“中國城”並不遠,叫了部出租車,子明把杜懿翎帶到唐人街一家四川的小館子去。

    “不怕吃辣的吧?”子明看著對方一張白里透紅,吹彈欲破的粉臉,心里有點後悔,似乎不該帶她來吃這麼刺激性的食物。

    “不怕,我不容易長暗瘡的。”她拿起筷子,輕盈的伸出去撿起了一顆鹽爆花生,送進嘴里。

    “會來紐約多久?”

    “幾天,然後到華盛頓去。”她又呷了一口茶,薄薄的紅唇上沾上一層濕潤,更覺性感。“我外子在華盛頓等我,他有個業務上的應酬,要我陪伴出席。”

    “哦!你結婚了?”子明突然有點婉惜的駭異。

    “結婚兩年了。”她的聲線很平淡、很輕,幽幽的聽得叫人怪舒服。子明禁不住有點羨慕娶了這個女人的那個男人。

    “你……有太太沒有?”

    “沒有。”他答得很爽快。

    “不要太挑剔。”

    “我?怎麼會?”子明有點無可奈何的揚揚眉,他的眉毛濃濃密密,少許的一動也洋溢著一股青春的活力。

    “當然,那要講緣分。”她垂下了眼皮。奇怪,沒有塗眼蓋膏的,居然會有那麼深邃的眼線。

    當杜懿翎再度抬起眼來時,那水靈靈的大眼睛浮動著薄薄的一層感慨,直感染得子明也渾然忘掉應該把瀏覽在她臉上的視線收回來。

    “不要讓菜冷了!”

    他們邊吃邊談,話題涉獵之廣,令子明滿意得有點震驚。子明最怕蠢女人,婆婆媽媽的胡扯,簡直費時失事。杜懿翎不單只不是個蠢女人,她的智能和聰敏,在在都通過她的言語表露無遺,怎麼會連談到他自己的本行生意,她也能應對得頭頭是道。聽她分析英國工黨執政的時勢,香港政冶和經濟間的微妙關系,歐洲各國的文化狀況,真使子明越聽越有味道,這個女人就是不簡單。

    一頓午飯在極端愉快和融洽的氣氛中用完。杜懿翎要到第五街買衣服,還是她用出租車先把子明送回華爾街去的。

    這一天下午,子明完全提不起勁工作,他托著頭,一直在想,想想他中三那年,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的午飯吃了近個半小時,回來後又發白日夢,戀愛了?”坐在他對面的美國女同事珍納在向他調笑。

    珍納有一般美國女孩子擁有的親切和熱情,她濃眉大眼,高挺的鼻子,分明的輪廓,再添上一臉AVON的化妝品,豔!還忘了形容她一身健美誘人的身裁。那件恤衫,鈕子扣得很低,有意無意的讓你看到深深的乳溝,讓你去想像她值得引以為傲的一對豐滿乳房……

    “緣分還沒有來。”子明對珍納笑笑,心里就只管想著今晚跟杜懿翎的約會。當然,子明知道他自己決不會跟結了婚的女人鬧戀愛,但他覺得自己跟杜懿翎在一起,總有一種惺惺相惜、等級齊量的滿足感。

    下午五時,霍子明離開華爾街。

    下午六時多,他已經換上了一套Pierrecardin的藍色西裝,杏白色的襯衣,沒打領帶,卻結上了一塊紅黃色碎花的真絲頸巾,再披上在英國購買的燕子牌淺銀灰色大衣,一身的英挺俊拔、瀟瀟灑灑的走出家門去。

    下班後不用再受地底火車的氣,從車房中開出那部爸媽送的生日禮物——淡綠色的林肯,直駛向紐約希爾頓酒店。

    房門開處,杜懿翎已經穿扮妥當,一件月白色的絲綢中國旗袍,細致地捆了邊的,在襟頭鏽上兩朵黃色的小雛菊。她的頭發不長,可還要攏到後面去,毫無保留的把姣好清靈的臉蛋顯露出來。

    “進來坐坐。”她招呼著子明坐下。

    房間很雅致清潔,地方可不大,價錢一定昂貴,應該不會少過五十元美金一天。子明心里想:杜懿栩嫁了個什麼樣的丈夫?在他印象中,這位女同學以前的家境不像很富有的。

    “要喝些什麼?”

    “不用了。”子明看看手表,“該是吃晚飯的時間了吧?”

    “那我們走好了。”

    杜懿翎拿起了搭在床頭的一件“藍色影子”明裘,子明慌忙走上前去幫她穿上。輕裘錦服,冰肌玉骨,真個相得益彰。子明順手給她拿起了放在床頭櫃上的手袋,卻看到一個用鏽紅色皮造的相架鑲著的兩張有趣照片,他不期然地拿在手里看。

    “還認得你自己來嗎?”杜懿翎嫣然一笑,默默地望了子明一眼。“看,你就站在柏文的旁邊。”

    子明細看著,原來其中一張照片是他們中三的全體照。子明怎麼會認不出自己來。那年才不過十五歲,渾身的俊朗挺拔,瀟灑自如,早已是鶴立雞群,傲視同儕。回心一想,為什麼杜懿翎這麼懷舊?十多年了,還要把這樣一張陳年舊照帶在身邊,中三時的一群同窗,果真值得如此珍惜?就子明本身而言,除了像柏文這一兩個交情特別深厚,或者是當年班中真個出類拔萃的,還能記得一二之外,其余的只怕在街上碰個正著,亦不能叫出名字來了。杜懿翎會如此長情,抑或是其中有什麼風流人物,讓她好久好久也忘不掉……子明抬眼望清楚這面前的故人,但見她那對深邃而若有所思的眸子,罩上一層煙霧似的,迷離若夢。

    子明頓時間幾乎要聽到自己的心跳,他肯定自己的眼神一定流露著一份頗為狼狽的興奮。子明只得挺挺胸膛,倒抽一口氣,把自己的浮蕩心神平定下來,再瞥向另一張照片趕快找話題去。

    “這位是……”另外一張照片里,他看到一位矮矮胖胖、六十開外的紳士型男士,親切地摟著杜懿翎合照。“你爸爸?”

    “我總是替祖林叫屈。”當他們用完晚飯,坐在餐廳一角喝甜酒時,杜懿翎才輕描淡寫的答複子明剛才的問題。“我跟他在一起時,不相識的人總愛把我們認作兩父女。我和祖林結婚時,人家也以為是我爸爸把我帶進教堂去。”

    子明正在呷著餐後酒,頓時間,都嗆進他的喉嚨里。他竭力的忍耐著,用餐巾掩著嘴,不讓自己咳出來,可也無法掩飾已漲紅了的臉。

    杜懿翎是輕松如昔的坐在那里,在燭光下,精明有致的眼睛,猶如迷迷蒙蒙,平添一份落寞無奇、飄飄嫋嫋的情意。

    子明看得一口就干掉自己的杯子。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子明直覺地感到原來她還不過是個拜金主義者,不惜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但為何還能揮灑自如若此?

    “你喜歡跳舞嗎?”杜懿翎把眼光移到舞池上,正有幾對男女,踏著有節拍的舞步,親切而其風采地跳著華爾滋。

    “不,我很少跳舞的。”子明很迅速的回答。心里明顯的對眼前這個女人起了芥蒂,曾經是使自己-那傾心的,卻可以在霎時間罩上一層俗氣,千萬則讓自己成為她排遣寂寞的工具之一。“走了一整天,你會不會很累?我送你回去吧!”

    “嗯,也好。不過……子明。”杜懿翎凝望著他,“好不好先把我載到洛克菲勒中心走一圈?”

    子明沒有辦法反對。誠然,在幾乎否定了杜懿翎的高尚人格之後,他感到彼此之間有著一段遙不可及的距離,但他總得維持自己一貫的風度。

    當他們到達洛克菲勒中心廣場時,時間不早了,可還有不少行人,團團圍繞著黃金色的紀念像,大概希望今晚能做個黃金夢。

    他們倚著欄杆,久久沒有說話。

    “要回去了嗎?”子明有點莫名的不耐煩。“我怕入夜了你會冷。”

    “不,子明,難得今天我見到你。”她的說話似乎有點唐突,可是語音還是淡淡的,保持著一股磁性的定力。“我必須把握著這個機會。”

    子明錯愕地望著她。

    “我不想這麼早回去,十多年了,我一向睡得很少。”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夢。睡覺只成了維持生命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環節,完全沒有享受可言。”她柔美的望著他,眼波很清很媚。“你奇怪?自從中三那年我離開了母校,我就一直過著無歌、無詩、也無夢的日子。”

    子明感到一陣陣的寒意,宛似被遺棄在撲朔迷離的五里霧中。他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打從心底里冷出來。

    “子明,如果你愛了一個人十多年,一旦有機會讓他知道,你會怎麼樣?”

    “我,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說我沒有這種經驗。”子明在心里詛咒自己,從來沒試過應對得這樣沒意思。“也許你應該……告訴他的。”

    “我很傻,放在心里十多年的一大堆話,日夜希望在重逢的時候對他說。可是,見面了,就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談別的卻談得起勁,唉!”她幽幽地歎一口氣,聲音放得更輕、更柔、更清晰。“我很後悔。難道真要等到六七十歲了,不再感到什麼是女人的矜持時,才拿著手仗,一拐一拐的跑去叩他辦公室的門,告訴他:

    “自從中三那一年,我一直沒法子忘記你。”

    “人生是什麼?是一千個抑或一萬個無可奈何?我那麼不願意只能愛一次,偏就是只讓我愛一次。”

    “那麼……”子明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在戰抖著,他的心在怦怦亂跳,眼看著那對水靈靈的含情眸子,要把他引進一個什麼樣的感覺的感情陷阱里。

    “你丈夫……”

    “我一定得嫁祖林。”她把薄薄的嘴唇一提,出現一個慘淡無奈的微笑。

    “他是一個只需要人陪伴而無需要我去愛的男人。我沒有多余的情愛,只有一具無靠的軀體,這不是很公平嗎?況且,怎麼可以叫我這樣一個不中用的女人去承受精神和物質兩方面的沉重負擔,我既不能擺脫感情的羈絆,最低限度我希望在生活上無牽無掛。”

    子明把手從大衣口袋里伸出來,考慮了一下,就扳在杜懿翎的肩膊上,讓她瞧著他。水柔柔的眼睛蒙上一層淚霧,一臉的秀麗,再加上一份寥落無依的清冷,好令人遐思,好惹人憐愛。

    子明忽然間覺得如果再想著那張曾令自己反感的老夫少妻照片是何等多余與愚昧。現在他腦子里只有一個清純可喜,晝夜希望能活在夢中,有詩有春風的日子里的小人兒。為什麼不讓他在中三時就知道?

    “子明,我應該讓他知道嗎?”

    “當然該讓他知道。為什麼不?總不會為他帶來痛苦,極其量是遲來的春天要平添一點點惆悵,加上七分的喜悅,也還是值得有余。”

    “我提不起勇氣。”她垂下了頭,像個可憐巴巴的小女孩。“好不好有機會你就讓他知道,在這世界上,有人一直保存著他從學校後出給我摘過的那朵蒲公英?”

    “好的。”不錯,子明念中學時最喜歡跑到學校後出去玩。可是,他不斷的思考著,曾幾何時自己給她采了一朵蒲公英?那兒長有蒲公英嗎?

    “你不問問他是誰?”

    “他是誰?”子明機械化的重複著。

    “袁柏文。”

    “袁柏文?”子明嚇得縮回了搭在懿翎肩膊上的手。

    他腦袋白茫茫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恢複知覺。

    袁柏文,杜懿翎一心一意愛的是他?想的是他?袁柏文是子明的好朋友,他之所以跟袁柏文合得來,完全是因為袁柏文有一份愚憨的真誠,和從小就對子明五體投地的敬佩。不論在才、貌、家勢上,子明比袁柏文高出不知多少倍。現在要子明去形容袁柏文,也真叫他為難。總之,他長了一張非常平凡的臉,一對不大的單眼皮眼睛,不高的鼻子,略厚的嘴唇,個子不高,皮膚紮紮實實的。隨便在街上拉一個中國男人,也能有三分像他。

    袁柏文算是很勤力讀書,用以補救他的不足天分,成績總還能維持中庸。待人接物,溫和不失,屬于不會開罪人,也不會叫人記得的那一種。中學畢業後,袁柏文嫁到加拿大的姐姐把他申請去了,就在多倫多工作,熬到今天大概可以有資格維持一個中等小家庭。

    到了這個時候,杜懿翎就告訴他自己愛著這麼個袁柏文十多年?

    “我在多倫多逗留過兩天,見著他,可總提不起勇氣。袁柏文告訴我,他過些時會來紐約看你,你們是好朋友嘛!”

    當然,子明和佰文是好朋友。

    當子明踏著油門,把車子駛向希爾頓酒店時,腦子里一片渾噩,他竭力在思考中三時的袁柏文和杜懿翎,甚至乎自己……子明有點啼笑皆非。

    車子停在希爾頓酒店門口。

    “明天還有時間跟我吃午飯嗎?”子明把頭伸出車窗外問。

    “看看吧!我再給你電話。”杜懿翎回頭向他笑笑。“明早我還得去Tiffany買點小首飾。”

    寫于一九七五年初夏美國紐約


<全文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