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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決明] 幽魂淫豔樂無窮系列~2風騷小曇花【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2-26 22:03:13     標題: [決明] 幽魂淫豔樂無窮系列~2風騷小曇花【全書完】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聲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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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2-26 22:04:09

楔子

月下之章
 
     我蜷縮著身,窩在窄小樹洞裏,洞外,是下著茫茫小雨的深夜。
  雨水和著濕泥味道嗆入鼻腔,我滿手黑墨,環抱著膝,黑墨將我一身粉嫩色的衣裙弄髒,我不以為意,將小臉埋在膝頭,肩頭在哭抖,卻哭不出眼淚和聲音。
  薄蒙細雨裏,有著循跡而來的腳步聲,我一聽就知道來人是誰。
  討厭!討厭!為什麼率先找到我的人,總是你…
  「美人,原來你躲在這裏?」
  你彎低腰,視線與我平視,簡薄的衣衫盡是雨濕,稚氣中略帶成熟的臉上漾著令我刺眼的好看笑容。
  「你走開!我不要看到你!走開走開!」我嚷著驅趕你,眼淚終於落下。
  「你再不回去,又要被師父罵了。」你的聲音是男孩正要轉變成男人的過渡啞嗓,難聽死了!
  「不要你管啦!反正我就是笨!什麼都學不起來,就是沒你一半好!你還來找我做什麼?!去當你的乖徒兒好了!離我遠一點!」我埋在衣裙裏哭叫,倔強不肯抬頭,吼完,忍不住嗚嗚在哭。
  「你和我當然是不一樣的—」
  你伸手摸了我的頭發,想將我發梢的雨珠子抹去,我不領情並且忿然撥開。
  「因為你聰明,一學就會!我是笨蛋,教也教不來!」哼,我知道你想說的不一樣是哪里不一樣!在你的眼中,我蠢得像朽木,你卻是人人誇贊的神童,你自豪吧!驕傲吧!看不起我吧!
  「因為你是師父唯一的孫女,而我只是一個徒弟。」
  「那有什麼差別?!瞎子都看得出來爺爺對你比對我好!我討厭你!你為什麼要來跟我搶這些?!要是沒有你的存在就好了!」我好氣好氣地說,掄著裙襬的掌心裏有下午才被爺爺拿藤條打疼的痛楚。
  我討厭你!討厭到希望你消失在我眼前!
  我在心裏吼著,討厭討厭討厭…
  「美人—」
  「我不叫美人!不要叫我美人!你讓我一個人在這裏一輩子好了!反正沒有人在乎我的死活,沒有人要理我!你也走開好了—」我捂住雙耳,拒絕讓你的聲音再打擾我。
  我叫月下,姓氏是爺爺的姓,名字卻是他不屑替我挑選,像施恩似的,單單一個「下」字,你卻說它是種花名,一種只在夜裏綻放,破曉前便雕萎的曇花,那花別名叫「月下美人」…我不稀罕你這種假惺惺的安撫說辭,也不會有人同意你這種比擬,我的名字就是在眾人眼中,永遠成不了氣候、永遠沒有出息的意思!
  說什麼月下美人,還不如說月下老人哩!
  「怎麼會沒有人要理你?我很擔心你,我不放心你一個人躲在這裏—」你拉開我貼在耳上的手掌,捺著性子對我說話。
  「你只是以一個強者同情弱者的心態才接近我!有我的陪襯,讓你顯得更完美了,是不?!」我抬起頭,難堪回擊—我承認,看到你臉上的笑容消失,我心裏的卑劣才得以稍稍被安撫。
  你怔忡著,似乎沒料到我這麼說,我不只這麼說,心裏也是這麼想!
  「像你這種人,年紀輕輕就已受眾人注目,像耀眼的日芒,走到哪里就是聽也聽不完的贊美,你潑墨成畫、你揮毫成景,盛名幾乎與我爺爺並肩,青出於藍更勝於藍,你又怎麼會懂我的自卑和對你避之唯恐不及的厭惡!」
  你笑了笑,沒多說什麼,是因為被我一語道破你心裏無恥下流的算計,無話可說了嗎?!
  「被我說中了,是不?!」
  你望著我,好半晌才再說:「你看的,只是半個我罷了。」
  「半個就已經這麼好了,那要是整整一個,你不就無懈可擊了!驕傲什麼呀?!」
  「美人…」
  「我叫月下!我不許你用這麼諷刺人的名字叫我!美人?!我跟你熟嗎?!」我一點也不美,我總是被人指著說是蠻人雜種,我哪里美了?!
  「好,月下,我從來沒有想要讓你難堪,我不知道我的存在讓你這麼不開心、這麼厭惡,我完全沒想到你是這樣看待我,你厭惡我,但—我喜歡你。」
  什麼什麼什麼?!你在說什麼?!我嚇到了,從你那張讀不出是不是在戲耍人的容顏上看到愕人的認真,我瞠著眼瞪你,「我不許你喜歡我!我討厭死你了!」
  我激動大喊,汙黑的小拳不住地在你面前揮舞,像要把你方才那句莫名其妙的宣告打散掉。我從樹洞裏鑽出來,用力跺腳,力道之大,讓我發上簪的發釵掉了也沒心思去撿,非要用盡各種方法讓你知道我的拒絕!
  「我不許你喜歡我!你聽見了沒有?不許不許不許!」每喊一句就蹬一回腳。
  吼完,我掉頭就跑,不理睬你還想說什麼,我不想聽—也根本不敢聽!
  只是在彎過獨木小橋之際,不經意餘光睨見身後的你,彎身拾起我的發釵,那幕夜風細雨的素衣少年,從那一天,成為我見過最美最美的一幅畫。
  一直到好多年好多年以後,我都牢牢記著…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2-26 22:04:58

第一章
 
    「恭賀月老爺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萬年松!」
  廳堂站滿了今日特地為月士賢六十大壽來送禮慶賀的賓客,紅綢結彩,彩燈高懸,月士賢知交滿天下,門下徒孫更是難以計數,當中更不乏聞名於世的宮廷畫師、文人學士,讓這場壽宴宛若雅士筵。
  「孫學士賀圖一幅,花開富貴。」
  兩尺餘的卷軸攤開,數朵怒放的牡丹花在絹紙上綻開,引起在場賓客一陣驚呼。
  「祝月老爺晉爵延齡!」
  「王公子賀圖一幅,緙絲百花大壽字。」
  由緙絲編織出與人等高的朱赤色「壽」字圖,字裏百來朵花卉生意盎然,一片繁榮。
  「恭賀月老爺壽比松齡!壽並河山!」
  「趙知府賀圖一幅,龍鳳呈祥。」
  「哈哈哈,好好,好一幅龍鳳呈祥,這筆觸蒼勁有力,龍飛鳳舞,好畫!好畫!」月士賢朗笑。
  十份賀禮裏有八份是圖繪,因為月士賢是愛畫之人,更是懂畫之人,他自幼習畫,十三歲便已在畫壇展露頭角,精繪山水及花卉,之後設畫堂攬學生,將自己一身好才藝傳承下去,被世人尊為「畫祖」—因不少崛起的新起畫師,全是師承於他。
  雖然在他面前送畫頗有關公面前耍大刀之嫌,不過若能讓月士賢誇贊一兩句,對贈畫之人的名聲可是大大加成。
  「趙知府,您真有眼光,這幅畫真好!」旁人立刻附和月士賢。有了月士賢的稱許,這幅畫的身價倍漲。
  「這可是我特別商聘相府的畫師為月老爺所繪,那畫師年紀雖輕,可是畫功堪稱一二。」趙知府連聲音也大起來了,心裏好樂,沾了畫師的光彩,表示他賞畫的眼光獨到。
  「師父,接著是我與四師弟合繪的『瑤池赴會』,以飛鶴、仙桃及仙人為師父添壽。」輪到月士賢門下徒孫獻壽禮。
  「嗯。」月士賢沒有特別贊賞,可見這兩名徒兒的祝壽圖在他眼中難稱極品。
  「師父,徒兒以一幅『獻壽圖』為師父添福添壽!」
  「嗯。」很敷衍,心裏卻在搖頭。這些徒兒,學藝尚淺。
  後頭又有七、八名徒兒獻畫,他意興闌珊,「知畫人呢?」
  「知畫說,他要獻的東西,大廳賓客多,擱不下,他請老爺移駕墨洗亭。」月士賢身後隨侍的小童子說。
  「喔?這倒有趣了,他要獻什麼?」月士賢被挑起興頭,迫不及待要到墨洗亭去瞧個端倪。
  這個他最疼的徒兒斐知畫,年年總有令他驚嘆之作。
  不過今年非常特別,特別到讓月士賢及尾隨而來的好奇賓客說不出話來。
  「獻絹紙一卷。」
  墨洗亭裏,一身儒雅的斐知畫躬身道出讓眾人錯愕不解的話,再將桌上絹紙攤開,一卷一卷滑開之後,全白的紙面從桌上滾到桌下,再繼續跑呀跑,足足數尺。
  贈壽禮,只獻紙,出乎意料之外。
  「知畫,這是…」白紙?
  「請師父先在紙上畫兩筆,或點或挑或勾或撇,隨您的意。」
  「你是說,我隨筆開頭,你就有辦法成畫?」月士賢明白了。
  「是。」斐知畫正是這個打算。
  「連師父都不敢這般自信,你真能?」月士賢挑起眉問。
  「若不能,也請師父勿見笑。」斐知畫將蘸了墨的羊毫恭敬遞給月士賢。
  好,測測你又精進到何種地步。月士賢在心裏想著,懸腕執筆,在宣紙正中央畫下直直一筆,這一筆若用來畫山水則突兀,用來畫仕女則累贅,用來畫花鳥則困難,他倒想看看斐知畫會如何收拾。
  月士賢收筆時,還不小心落了兩滴墨,這下在宣紙上形成了更難下筆的髒汙。
  「就這樣?不再加了?」斐知畫笑問。
  「你還嫌少?」月士賢看著白紙,腦子裏想著若是他自個兒,又會怎麼將三處筆跡融於畫中,斐知畫已經動筆在紙上接續下去。
  筆直那道墨,成了壽翁仙人手上的木拐子,兩滴落墨是扛著大仙桃的童子額前的垂髫,歡欣鼓舞地踩著遍地雲霧而來。
  斐知畫不僅繪人物,還繪山水,將雲霧底下山川的雄峻、林巒的蒼茫,以及飛升的水瀑全一一繪上,數尺的畫紙宛如天上人間。
  「好!好!真好!」月士賢好聲不斷,幾乎除了這字眼,他再也擠不出更贊賞的句子。
  「徒兒以此畫謹賀師父平安康泰,心想事成。」斐知畫擱下筆,賀道。
  「知畫,你真是師父教過的徒兒中,最有天分,也讓師父最看好的!你若是我月士賢的親孫該有多好!」看著氣勢磅礡的圖,月士賢難掩為人師尊的驕傲及欣慰。
  「謝師父誇贊,是師父不嫌棄。」
  「若不是我那孫女不受教,我還想招你為孫婿,讓你為我月家將這門技藝傳下去…可惜呀可惜。」自己的孫女差勁到讓他拉不下老臉向斐知畫說媒…說來就感嘆,乾脆甭說,還是搖頭好了。
  「說到月下師妹,怎麼您大壽,她還沒回府?」斐知畫問。他正等著呢。
  「她別回來最好,省得我活活讓她氣死!」月士賢話才剛說完,家仆一句「小姐回來了」便將他這個壽願打破。
  他遠遠瞧見自個兒孫女的打扮,火氣就冒上來,「你披頭散發的像什麼模樣?!」這一句中氣十足,讓離得大老遠的月下聽得一清二楚。
  月下放任又直又長又黑的發絲披垂在肩背,隨著她身形款擺,青絲滑膩柔順得好看,但看在老人家眼裏,這副模樣只能在閨閣裏出現,哪能出來見客?!不正經的女人才做這種打扮!
  再瞧瞧她一襲薄紗,連臂膀子都快被人看光,只差沒穿件肚兜四處跑,簡直是月家之恥!
  月下還沒走近就先挨罵,倒也沒卻步,反正習慣了,不改悠哉,晃進墨洗亭裏。
  她臉蛋小,盤起髻,再簪上金釵玉篦象牙梳這類沉重的累贅,只會讓人覺得頭大身子小,要是再插朵大壯丹花,根本就像小娃兒戴大人帽,說多怪有多怪,所以她才只做散發打扮。但她也知道爺爺愛叨叨念念,所以還是會意思意思地將額前一綹青絲梳卷到腦後,再加上一支小簪,算是給他老人家面子。
  「我沒有披頭散發呀!瞧,這不是有支琉璃簪嗎?」她笑嘻嘻地指著頭,先替自己辯解一兩句,接著才說正事,「爺爺,我回來祝壽  。」
  她手裏捧著繪卷,心情不差,只是瞄見月士賢身邊的斐知畫,柳般細眉蹙了蹙,隨即調開眼,不與他互視,不去看他的笑容,又瞧見桌上那一大幅半幹的精繪,想也不用想,定是出自於斐知畫之手,她不服輸地將自己的繪卷擱在他的畫上,頗有想壓制過他的味道。
  「我知道爺爺愛畫,特別為爺爺精心繪了幅圖,祝爺爺別太早死呵。」找不到好的賀詞,她就用實際一些的祝福好了。
  「你少回來我就多活十幾年。」月士賢沒好氣。
  「月下知道啦。」她一年也不過回來過幾個大節日,也沒閑到能時常回來。
  「你送了什麼?給爺爺瞧瞧。」月士賢對她嘴裏的墨繪自然不會有太高的期許,他知道月下這丫頭畫不出什麼磅礡山水,充其量畫些小花小草還過得去。他接過小童子送來的香茗,坐在桌前,等著神秘兮兮的孫女兒攤開繪卷。
  「爺爺,這是月下一點心意—」纖纖素手一推,繪卷在眾人眼前滑開。
  噗—
  月士賢一口香茗才含入嘴裏,立刻又全噴出來!
  一副尺餘長的春宮圖!
  春宮圖也罷,在座哪些人沒瞧過呢?
  令人愕然的在於畫中人物!
  畫裏唯妙唯肖的男人,正是今日大壽的月士賢,他上衣敞開,下身未著衣褲,大剌剌將私密處裸露出來,周遭盡是裸裎美人包圍,仔細數數共六十人,正是月士賢的年歲數字,環肥燕瘦,各擁風情,幾雙纖纖玉手遊移在畫中月士賢身上挑逗,看了令人欲火中燒,羡慕畫中男人享盡艷福,欲仙欲死。
  「月下花了足足月餘才繪出這張『老當益壯戲粉圖』,喜歡嗎?」她等著討賞。
  月士賢漲紅老臉,一個字也說不出。
  「月下明白男人對自個兒陽物的吹噓,所以還特地幫您畫很大很大,滿意嗎?」她等著被誇贊。
  月士賢臉色由紅轉青,整個人跳起來,捉住一旁小童手裏捧的拐杖就朝月下身上招呼,所幸月下躲得快,身子一側,沒讓拐杖打個正著。
  「你畫這是什麼玩意兒?!你打小學習的畫技全都用在這不堪入目的淫畫上頭?!你分明是想氣死我—」亂棍打死不肖兒孫,打死一個少一個—
  「我哪有!我也是用了我畢生最熟練的技巧描繪這張圖!我用心之處絕不輸給斐知畫!為什麼您打我不打他?!」月下被月士賢追著打,她年輕活潑,體力比老人家好,然而月士賢也不是省油的燈,平時他溫文儒雅、老成嚴謹,可這回追起人打也不含糊。
  「你還有臉和知畫相提並論?!妳不羞,我都替你覺得可恥!」
  「他精畫山水,我精畫春宮,不然有本事叫他也畫一幅秘戲圖來瞧瞧,看誰畫得好!」月下回嘴,望見爺爺只差兩步就要追上她,急忙封嘴,逃命要緊。
  她吃過爺爺手裏那根拐杖的虧,打在身上很痛的!
  「你以為知畫會像你一樣不上進、不知恥、不懂羞嗎?!」
  「誰知道他是不是關起房門畫春宮圖呀!哼!」她見識過太多偽君子,嘴裏一套心裏一套,口裏一套手裏一套,她就不信斐知畫閑閑無事,一個人在房裏也只會畫山畫水,說不定他枕頭下正藏著見不得光的《幽魂淫艷樂無窮》!
  「無恥之人才會見人無恥!」月士賢一拐子賞過去,敲中月下的腦袋瓜子,她哎唷叫疼,急急轉個彎,朝眾賀客裏鑽,以看戲人潮當肉牆。
  「您再這樣,我明年不回來替您做壽了啦!」她撂話威脅。
  「如果你只會丟人現眼,不回來最好!」他不當回事。
  「好呀好呀,就叫斐知畫替你做就好!反正你誰也不稀罕,就只疼他!你乾脆收他當兒子,叫他替你傳宗接代算了!」月下禁不住回身吠,可怎麼也沒想到爺爺那拐子已經朝她臉上打來—
  她一心慌,繡鞋絆了腳,整個人失掉重心,眼看就要摔得難看。
  「師父,大壽之日不宜動氣。」
  頭頂飄下這句話時,她的身子已被牢牢抱住,離臉不到幾寸的木拐子教人握住。睜開因為抱定挨疼而緊閉的眼,斐知畫那張臉孔正占住她的視線。
  「您別與月下師妹生氣,她是一番好意,拿自個兒最擅長的畫來替您祝壽。再說,您仔細去看她的畫,就會發現她的筆觸有多精細、多用心。」斐知畫開口替她求情。
  可惜月下情願跌個四平,也不屑他的出手搭救,拍開環著她肩頭的大掌。
  「誰稀罕你說情了?!你在看我笑話對不?!你一定覺得自己今天的賀圖又遠遠贏過我了,對不?!你一定在心裏暗笑我的不自量力,對不?!」
  「你本來就比不過知畫!這已是十幾年的事實,你還不能接受?」月士賢冷笑,落井下石。
  月下臉上閃過狼狽,即使好早好早以前就沒忘卻過這些,每回聽到還是很難受…不過她已經很擅長隱藏自己,粉唇一咧,揪住斐知畫的衣領,笑容很美,但是聲音很冷。
  「聽見沒,還不快叫聲爹,他一定會很高興大壽有你斐知畫改姓『月』這份大禮。」她拍淨衣襬,自地上起身。送完了春宮畫,她沒打算留在這兒乞食一頓,轉過身要走,來去都像一陣風似的。「反正你的壽禮我送了,要怎麼處置它都隨便你—」
  「將那幅不堪入目的淫畫拿下去燒了!」月士賢讓月下連瀟灑說完話的機會都不給,一拐子將桌上的春宮圖挑拋到童子手上,半分情面也不留。
  「隨便你。」月下不以為意地聳肩,優雅踏出墨洗亭之後才拔腿狂奔。
  好過分!
  那幅「老當益壯戲粉圖」是她花了多少功夫畫出來的,和斐知畫那種隨手幾筆就畫出來的玩意兒完全不一樣!這就是天賦異稟與天性駑鈍的差異嗎?!他隨隨便便就能得到她想要的重視,就算她費多少心思也難及他的一半!
  好過分…
  「我以後再為你畫圖,就是全天下最蠢最笨最無知的大呆瓜!」月下掄拳,對著蓮池咆哮,她對自己立誓,絕不再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月下。」
  一聽見聲音,她就豎起渾身硬刺,手忙腳亂將蓄在眼眶裏的淚意抹掉。
  「你跟來做什麼?!」擺明遷怒!
  她對這道聲音的印象明明還停留在沙沙啞啞的變聲粗嗓,為什麼現在他的聲音會變得如此悅耳?過分過分!
  「師父只是和你嘔氣,你別放在心上。」尾隨她而來的人正是斐知畫,他看到她聽見師父要燒畫時,眼神楚楚可憐…即便她表現出無所謂,他卻看到了她的失落。
  「哼哼,安撫完我爺爺,改來安撫我嗎?可惜,我不吃你這套。」月下繼續往前行,不願為他停下腳步。
  「我只是不想見你和師父爺倆成仇。」他跟著她走上曲橋。
  「會讓我們反目的主因就是你!」漂亮臉蛋上寫滿嫌惡,水燦眸子瞥來的全是指責。
  「我怎會知道你和師父每回吵架必扯上我?」無論這對爺孫吵什麼,吵畫吵打扮吵禮儀吵孝道,最常往嘴上掛的話不外乎「你瞧知畫,他就和你不一樣」、「反正我就是比不過斐知畫」之類的賭氣話,將站在一旁的他給拖進戰局。
  「因為你是我的眼中釘,永遠紮著我的眼!」她咬牙。
  「你可以將對我的仇恨自眼裏拔除。」他給建議。兩人和平共處不是極好?
  「等你滾遠之後,我的眼中釘就會拔除了。」哼!
  「我離開,你和師父的關系就會變好了嗎?」斐知畫笑著反問。他都不知道自己肩負著這對爺孫的幸福未來。
  當然不會。
  她知道自己不討爺爺歡心,是源自於她的血緣。爺爺看輕她娘親是外族人,氣她爹親不肯聽從他的安排,娶個門當戶對的書香閨女,也不開心她是女孩而非男孩,更不滿她沒遺傳到月家人畫技精髓,斐知畫不過是個讓爺兒倆拿來爭吵的無辜配角兒。
  她很清楚這些,但她很難不對斐知畫生氣。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就滿肚子火,只要他笑,她就會當做他在嘲笑她,他的眼神一亮,她就以為他在算計她,越看到他的意氣風發,她越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我和我爺爺的關系會不會好,要等你離開才知道。你若真想安撫我,那現在就回房間去收拾包袱呀!我到時會捎封信給你,告訴你我們爺倆是不是如膠似漆了。」她任性的說,看見他唇邊有淡笑,她覺得他在冷諷她提出一個多可笑多無知的意見。「你做不到就做不到,反正我也知道你等著接手月家的一切…你笑什麼笑?!」
  「我對月家的野心一點都不大,說『一切』太沉重。」他胃口沒這麼貪。
  「那你想要月家的什麼?」月下盯著他的眼,直覺的問。財產?府邸?名聲?還是月家有什麼私藏的畫功密笈?
  斐知畫撩起她一綹長發,綢緞似柔膩在指掌流泄,又滑又軟,他握住發絲,湊近鼻前—
  他想要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月下馬上自他手裏搶回自己的頭發。「說話就說話,動手動腳做什麼?!」還好她早早搶救回自己的頭發,不然誰知道他下一瞬間會不會用力扯疼她的頭皮!
  「你認為我貪的是月家的什麼?」
  「你根本不用問我這種問題,因為月府的一切都已經是你的了。」他已經搶走她的所有東西,所有的所有…
  他差的,不過就是一個「月」姓。
  「一切嗎?」他的笑容讓他的雙眸像彎月彎起。
  「我知道你很高興,不用在我面前笑得這麼得意。」月下輕哼。反正她老早就明白爺爺會將月家所有東西都留給斐知畫,那些身外之物她不在乎,因為她能靠畫春宮圖養活自己,不用吃月家一粒白米。至於她得不到的親情…那麼多年過去了,就算曾有希冀,也早被摧毀光光。
  「我希望那個『一切』裏,包括你。」
  「當然不包括!」月下立刻吼回來,吠得又響又亮,對著他齜牙咧嘴,蔥白食指殺到他鼻尖,惡狠狠警告他,「我絕對不算在內!你愛怎麼瓜分月家的一切都隨你,就是不包括我!」
  月下只要一心急就會跳腳,這是自小到大都沒改過來的習慣。
  斐知畫看到一個總像沒長大的月下,還是這麼率性、仍然這麼倔強,只是那個躲在樹洞裏的小女孩變成了艷美姑娘,眉宇間全是柔美風情,外族特有的深邃輪廓使得她的臉蛋比尋常女子更亮眼醒目,偏偏她又不及外族民族的高壯健美,嬌小的身子裏卻蘊藏著不妥協的堅強,讓他…越來越喜愛她。
  「月下,你好像比上回回府時要瘦了些?都沒按時用膳?」他忽視鼻前那根殺氣騰騰的纖指,反倒關心起她來。
  「呃?」她怔了下。吼人吼到一半,被吼的那方非但沒反唇相稽或是低頭反省,竟還熱忱地朝她噓寒問暖,她一時反應不過,傻憨憨讓斐知畫握握她的膀子,還讓他拍拍她的臉頰,測測她又消瘦多少。
  「你都不懂得照顧自己嗎?再瘦下去就快被風吹走了。」
  「等等!你管我這麼多做什麼?!你露出那種好像我已經是你囊中之物的獨占嘴臉做什麼?!我一直一直一直告訴你,我不在你能接收的『一切』裏,就算我變胖變瘦都不容你插嘴,你快跟我說你聽清楚了!」她在曲橋上不斷蹬著蓮足,好似這樣做,斐知畫就會乖乖聽她的命令!
  「我聽得一清二楚。」只是聽得進,不等同辦得到。
  「聽清楚就好!」她絕不容許他對她有奢想,別忘了,她討厭他!她才不會讓一個她這麼討厭的人喜歡她!她不准!
  月下甩頭轉身,柔長青絲拂過他的胸口,芬芳馥鬱的發香是他熟悉的味兒,總是讓他禁不住跟著她,連魂兒都被她勾走—
  「你不要再跟過來了啦!回去當你的好徒兒,陪我爺爺作壽去!」她回頭瞪他,不高興他纏著不放,又朝前走兩步,再回首,「你到底要跟到什麼時候啦!」煩死了!
  「月下,我方才見你那張春宮圖,發覺你的畫技並沒有師父所想的差,相反的,你牢牢掌握了春宮畫的煽情與情欲,更連人物衣裳上的花緞都仔細繪出來,人物或坐或站,身段柔美—」
  「接下來你想說:『可惜差我一大截』對不對?!」她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絕不會這麼說。」
  「你只是這麼想而已!」她才不信他會誇獎她!「我才不會因為爺爺不喜歡那幅畫而自暴自棄,我知道自己的畫技如何,輪不到你來批評指教,你畫你的山水畫,我畫我的春宮圖,誰也甭礙著誰。」
  「你真這麼討厭我,非要扭曲我一番好意?」斐知畫知道自己從頭到腳都不得她的緣,可是沒想到她這麼討厭他。
  「我就是討厭你,比討厭更討厭!不要再跟過來了,否則我翻臉—」她討厭他的臉、討厭他的眼、討厭他的聲音、討厭每一個和「斐知畫」扯上關系的字眼!
  「我們這麼久沒見面,多陪我一會又何妨?」斐知畫沒讓她那張板起的臉孔嚇跑,始終與她保持兩步距離。
  「你當我是什麼女人,要找人陪不會上瓦子院去嗎?!那裏還能陪吃陪喝陪睡哩!」她又跺腳,不過話說完的同時,她腦中竄過一計,突地笑了,「要我陪你也成,我上哪兒去你就跟到哪,敢嗎?」
  她挑釁投來的目光,精明燦亮,眸子間的惡意企圖遮掩在長長扇睫後頭,斐知畫當然看到了,卻淡然一笑。
  「當然。你想上哪兒?」只要能與她多相處,上刀山下油鍋,他都跟。
  月下彎起粉唇,甜美如蜜的笑靨在他眼裏漾開,如此無邪的俏麗臉蛋卻說出了完全不相符的答案—
  「妓院!」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2-26 22:05:57

第二章

  月下想要惡整斐知畫,就像一個不學乖的劣娃兒拉著眾人眼中的好孩子去做些壞事,就能滿足一些些惡意的快慰。
  她猜想,斐知畫這種人,大概連妓院長啥模樣都不曉得,她這只識途老馬就好心帶他開開眼界。
  月下為了學畫令人臉紅心跳的春宮圖,時常往瓦子勾欄裏鑽,纏著風情萬種的艷姑娘當主角兒讓她畫,久而久之便與妓院的姑娘、龜公、鴇嬤嬤都相當熟稔。她一出現,不少姑娘笑吟吟朝她打招呼,自然也沒人忽視她身旁的俊雅男子,搶著上前攀住他的臂膀,將身子挨向他。
  月下抱著看好戲的心態,要等他被一大群女人生吞活剝,再不,看看他噴鼻血的狼狽樣也挺不錯的。
  「你時常來這種地方嗎?抱歉,我身旁有人了。」斐知畫才對月下說了一句,立即幾名姑娘又來,他客氣而婉言地拒絕她們。
  「很常呀。燕姊,你今兒個真美。」月下回答他,下一句纏著一名紅衣美艷的姑娘道。
  「月下妹子,你來啦。」被喚燕姊的美姑娘笑得艷麗,蔻丹十指滑過月下的芙顏,與她笑鬧。
  「燕姊,今天你有客嗎?」月下臉頰被搔癢得咯咯直笑。
  「剛送走了陳家倌人。你遲來一步了…不過你身邊這個小哥哥有興致的話,我倒願意陪他入畫。」燕姊風情萬種對著斐知畫輕送秋波。
  月下鄙夷瞟過斐知畫,雖然他渾身上下包得紮實,但剝光了也不會有太令人驚艷的光景。「他呀…衣裳脫了也沒啥看頭,我可沒興致畫他。」浪費筆墨紙張。
  「可我瞧小哥哥容貌生得極好,一身書卷味兒,好看極了。您有相好的姑娘嗎?若沒有,讓燕兒來伺候您可好?」燕姊粉顏湊向斐知畫,吐氣如蘭,正要勾引他,斐知畫一隻指頭馬上落在月下頭頂,堅定而認真地指著她,月下尚渾然不知,還在一旁東張西望,尋找能供她入畫的鴇姑娘。
  燕姊一聲好曖昧的「喔—」拉回了月下的視線。看見燕姊打趣的目光,月下心生困惑,正想問燕姊為何這般看她,燕姊先開了口。
  「原來是月下妹子的男人…失禮失禮。朋友夫,不可戲。這道理我懂。」說完便甜甜一笑,扭著纖細的腰肢退場,像只粉蝶地撲向另一名尋芳客。
  她的男人?!月下死蹙著眉,腦袋一抬,瞧見那只指向她的長指頭。
  「誰准你指我的?!誰跟你有什麼關系?!拿走拿走拿走!」兩只蓮足又在跺蹬,雙手忿恨撥開半空中的手指,要不是他縮得快,她真會跳起來咬斷它!
  「你一個姑娘家來這種地方做什麼?這裏不該是你能來之處—」
  看到斐知畫不甚自在的神情,月下才覺得心情好些。
  「我來可不是做你現在滿腦想的齷齪事,我上瓦子院的理由光明正大。不過你若想擁香臥軟,自個兒去跟鴇嬤嬤談價,姑娘我有正事要忙。」她徑自上到三樓,推開最後頭那間廂房,斐知畫自然跟了進去。
  這處繡房還能嗅到彌漫在瓦子院裏的脂粉香,濃烈得教人想掩鼻,唯一不同之處是這繡房儼然像書房,陳列于櫃上的藏書量驚人…一點也不像瓦子院裏供人淫艷享樂的房間。
  「有什麼正事必須在瓦子院裏辦的?上瓦子院又有什麼光明正大的理由?你不怕被人錯認為鴇兒,萬一遇上尋芳客,被占了便宜如何是好?」斐知畫追著她問,為她擔心。
  月下沒功夫理他的教訓,在圓桌上攤開宣紙,備好筆硯,拋話,「磨墨。」
  在斐知畫手裏塞了墨條,月下旋個身,到窗邊拉開窗扇—奇怪的是,這扇窗不是開向外頭美景,而是能瞧見隔壁房的動靜。窗口有薄如蟬翼的絹布隔著兩房,只消凝目去瞧,對房裏的擺設一清二楚。
  斐知畫瞧見隔壁房進來一男一女,男人對著女人上下其手,女人嬌笑磨蹭他,房裏淫穢的調笑清晰可聞,絹布亦阻隔不掉太多春色。女人早就知道月下的存在,男人則是猴急到無暇發現牆上的絹畫竟暗藏玄機。
  「月下,你在偷窺—」斐知畫看懂了!
  「噓噓噓噓!」她快手捂住他的嘴,另只手在自己唇前做噤聲動作,聲音壓低到近乎耳語,「你想讓他們聽見嗎?!要是被發現怎麼辦?!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你到底想做什麼?」他的疑問從她掩在嘴前的指縫裏含糊出來。
  他說話時雙唇的蠕動貼在她掌心,騷動著她的肌膚,吐出的熱氣像會燙人一般,她飛快收回手,再想到手心被他的唇舌碰過,她皺著小臉,使勁在他胸前衣裳擦手,仿佛手上沾了多少髒東西似的,來來回回好幾次,直到覺得掌心又熱又燙的感覺消失才滿意。
  「做畫。」她沒忘了回答他的困惑,見到硯裏的墨仍沒磨,瞪他一眼,「叫你磨個墨也不會嗎?」
  斐知畫拿著墨條折回桌前,乖乖磨墨。
  身後那扇窗傳來淫聲艷語,讓他覺得頭疼。這情況太怪異了…他無法像月下這派輕松自在、怡然自得。
  「你是用這種方式來觀摩如何做畫?」他維持著與她同樣的輕音,不壞她的事。
  「不然你以為我一個姑娘家怎麼知道男歡女愛是什麼玩意兒?」月下用「你真蠢真笨」的眼神睨他。尋常好姑娘恐怕連男女關起門在房裏玩些什麼都懵懵懂懂—不,是全然無知。哪一個不是等上了花轎、掀了紅縭、放了床簾、脫了衣裳才一知半解弄懂雲雨之事!
  「我以為你知曉人事,已經嘗過床笫之趣。」不然栩栩如生的春宮圖是如何繪出來的?
  「你—」她吼得太大聲,趕快閉嘴,還差點咬到舌根。她火紅著臉蛋,低低咆哮,「我要是有這個膽,老早就被我爺爺打斷腿,還能跑給他追嗎?!你又不是不認識我爺爺,他古板到要是知道我洞房花燭之夜沒落紅,他一定會代替我夫家賞我一條白綾叫我自個兒上吊自殺,省得丟了月家的臉!」那只食古不化的老頭子根本不講理的,哼!
  「你不是不怕你爺爺嗎?」還老是將老人家氣得七竅生煙。有膽和老人家對吼,沒膽離經叛道?
  「我不想背活活氣死親爺爺的罪名。」她扁扁嘴。「好了,你別吵我,我要先畫圖,再跟你講下去,隔壁房都快做完了—萬一隔壁房的男人身體太虛,說不定再兩下就結束了。」她輕嘖了聲。
  斐知畫真不確定自己聽見了什麼,只能無力搖頭再搖頭。
  筆蘸墨,月下開始描繪閨房裏香艷私密的激歡,她朝絹窗瞧一眼,下筆緩慢而仔細,斐知畫細細研墨,專注看著她一手挽袖,一手執毫,將畫裏男女眉宇間沉醉於淫靡快樂的歡愉繪入紙上…一幅讓人看了臉紅心跳的秘戲圖,竟然是出自於這樣的姑娘手裏,斐知畫若不是早已習慣,真會覺得突兀。
  「你畫春宮圖會臉紅?」他目光膠著在她臉上兩朵粉嫩嫩的紅雲,幾乎讓它吸引住所有注意力,他無法移開眼神,為她此時的俏模樣而臣服。
  「什麼?」月下聞言抬頭覷他,兩側烏長的青絲自肩後滑至胸前,白晰的臉蛋鑲滿疑惑,圓亮的眼相當可愛。
  「你有見過自己繪圖時的模樣嗎?」他將墨條擱下。
  「我哪來這種閑情逸致和功夫?你畫圖時會拿著銅鏡不斷照自己的臉嗎?」她又低頭繪畫。她可沒有迷戀自己的怪癖,非得成天貼在鏡前。
  「你一邊畫一邊臉紅,真有趣。」一個正做著驚世駭俗事情的姑娘,嘴裏說出火辣刺激的言詞,卻又像朵染妍的清純月下美人,雖矛盾,卻又好看極了。
  「像你這麼單純的小姑娘,為什麼會畫起春宮圖?你懂個中滋味嗎?妳明白欲仙欲死的樂趣嗎?我想你不懂,既然不懂,又如何能畫?」
  月下一雙細眉逐步往眉心攏,「你見過觀音嗎?你看過飛龍飛鳳嗎?你認得鬼王鐘馗嗎?你連他們的面也沒見過,還不是畫得好似你和他們多熟—我畫春宮圖,至少我還親眼見過!」她以為斐知畫又在諷刺她,立刻防備起來,連聲音都不自覺揚高,越吼越大聲、越吠越忘我—
  「那是什麼聲音?」隔壁房的激烈喘息聲突然停下來,男人狐疑的嗓由絹窗傳來。
  「哪有什麼聲音?貓兒吧。」女人揚笑的話裏有絲慌張,「別停,再來呵…」她企圖將激情重燃,不讓男人懷疑絹畫的不對勁。
  「不,我聽到女人的聲音。」
  「那八成是隔壁房的。在瓦子院裏聽到的不就是在做那檔事的聲音嗎?」
  「你是指像你這種聲音嗎?」男人邪佞一笑,故意碰撞出讓女人嬌吟不休的喘息。
  「你真壞…」
  「好,我們別輸給隔壁房,也吵得他們辦不了事!嘿嘿…」男人繼續賣力,接著就是肉搏聲及綿長的粗狎高吟,交織在月下和斐知畫的沈默裏。
  月下擱下筆,輕手到窗邊關上窗。天知道她現在痛恨極了自己為什麼要帶斐知畫上妓院?!
  倒也不是她良心發現,而是單獨與他在房裏聽著隔壁房的淫聲艷語,讓她處境尷尬—雖然她一點也不在意他是怎麼看待她的,卻也從不希望他誤會她作風豪放。
  她覺得臉上火火熱熱的頰紅無法消退,咬著下唇,咬住自己微喘的吐納,站在窗前許久不敢轉回身。
  「月下。」
  他的聲音貼在她耳畔,讓她大大抽息,肩兒一震,用餘光瞄見他到她身後,一雙長臂伸到她身前,修長漂亮的十指瞧就知道是擅長繪畫的,有力的雙腕讓她想起他繪畫時,腕高腕低,一幅價值連城的畫于焉成形…
  不、不對!他靠這麼近做什麼?!他朝她伸出手做什麼?!他把她困在胸膛和窗欞之間做什麼?!
  她滿腦子還在胡思亂想,他卻只是動手將兩扇窗拉得密合,將隔壁的動靜全數隔開。
  「我是好奇,你春宮圖畫得極好,卻又是個未經人事的姑娘家,是怎麼知道如何繪出雲雨間女人臉上的媚態。我沒有反諷的意思,只是好奇罷了—」斐知畫就著此時此刻胸口貼著她後背的姿勢,沒拉開兩人的距離,更得寸進尺地將唇貼在她鬢間,嗓音又軟又輕,仿佛極品的絲綢擦過她的頰。
  月下無法克制地打個顫,粉拳兒掄得更緊,喉頭不自覺加快吞咽唾液的速度。
  他更在她耳邊笑,「我看錯了嗎?你的耳根子都紅了…畫了這麼多回圖的你,光聽幾句歡好聲就渾身不自在?」這麼嫩?
  「讓我渾身不自在的人就是你啦!」月下用力吼,才有足夠的力量推開他。
  離她遠點!他讓她都快要不能好好呼吸!
  她不是因為隔壁房的呻吟浪叫才紅了耳根,根本、根本就是因為他在她耳邊吹氣呀!
  她回到桌邊,胡亂收拾畫具。「你破壞我畫圖的雅興!讓我白白浪費好幾兩向鴇嬤嬤租這廂房的銀子,到時還得算窺春錢給隔壁房辦事的小花姊…全是你害的!」
  「我替你付錢。」他不意外她會將氣轉發到他頭上,仍是笑著說。
  「誰稀罕你的臭銀兩,區區幾兩我自個兒付得起!」他說什麼做什麼都不順她的意。而且…而且到時她和他一塊出了房,他還拿錢給鴇嬤嬤,豈不讓人誤會她和他之間有什麼曖昧!即使租房及偷窺費再貴,她都情願付錢的那方是她!哼哼!
  「你愛留在這裏就繼續留,姑娘我沒閑情陪你了。等會我讓鴇嬤嬤吩咐院裏的紅牌姑娘上來,我不介意替你付狎妓錢。」月下不承認自己是落荒而逃,她只是有其他事要忙…對,她有其他事要忙,絕不是孬種,絕不是。
  她佯裝高傲地說完,腳底卻像抹了油似的溜奔神速,在斐知畫眼裏,那叫「奪門而出」。
  本以為拉著他上妓院,可以看到他手足無措的蠢樣,沒想到不自在的人反而換成了她…月下在心裏臭罵自己,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一遇上了他,就像個處處闖禍的娃兒,總是抬不起頭。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無能,可偏偏她就一定會桶樓子…他與她相克嗎?
  對,相克!他活脫脫就是生來克她的剋星!
  月下低著頭跑,拐下長階時與人撞在一塊,身形嬌小的她差點讓那團肥肉給彈滾到階下,幸好撞著她的人還有些天良,捉住了她的手臂,沒放任她一路滾下去,挽住她小命一條。
  可是,月下隨即發覺自己情願摔死在長階下,也好過遇上這種麻煩事—
  「哪里來的風騷小鴇兒?長得這麼美麗,怎麼從來沒見過?」捉著月下的男人正是瓦子院裏的狎客,說話時,嘴裏竄出濃濃的酒意,幾乎可以用臭氣熏昏人。
  「我不是鴇兒!放開你的手—」月下在掙紮,身子卻落入男人手裏,他另只手環住她腰背,將她牢牢鎖住,無法動彈。
  「在瓦子院裏,哪來不是鴇兒的姑娘?難道你一個女人也是來嫖女人的?瞧你的模樣,剛剛才與人相好過對不?披頭散發、頰生桃花,擺明就讓人好生疼愛過一番,還嘴硬不認,你怕大爺玩不起你嗎?」他一張嘴直往她臉上貼,月下左閃右躲,說什麼也不讓那張油膩的嘴貼上她的頰!
  好臭的嘴!無論是酒臭、嘴臭還是話兒臭!
  「鴇嬤嬤!你快過來救我—」見逃脫不得,月下揚聲向鴇嬤嬤求救,鴇嬤嬤自然也盡力想向酒客解釋,然而或許是酒意衝腦,更興許是月下的俏模樣讓他驚艷,他說什麼也不信鴇嬤嬤的說辭,硬要月下陪客,甚至霸道將她扛上肩頭。
  月下不是沒碰過誤將她當成瓦子姑娘的男人,然而那些男人在鴇嬤嬤和其他瓦子姑娘的勸說下,都只能眼睜睜放她走,今天這只畜生是完全不懂人話就對了!
  月下心一慌,想再呼救,腦子裏只閃過一個人名—
  「斐—」
  「這姑娘明明就說了她不是鴇兒,你這般強人所難豈不難看?」斐知畫不知何時出現,擋在男人面前。
  月下被扛抱在男人肩上,背對著他,卻從沒有一回像現在這麼高興聽到斐知畫的聲音。
  「幹你何事?!」男人幾乎是斐知畫的三倍大—不是指身長,而是橫著發展的福態身軀,足足是斐知畫的三倍寬。再瞧斐知畫一副文人打扮、溫文儒雅,自然不將他放在眼底。
  「你扛著的人,是屬於我的。」斐知畫手裏拿著筆,在一張長紙箋上飛快寫著字。
  「原來你也想嘗嘗這鴇兒的滋味?」男人笑得粗淫。「那有何問題,等我玩完就輪到你了,滾一邊去等!」他揮手就要推開斐知畫。
  「我說了,你扛著的人,是屬於我的。」斐知畫臉上所有的笑容都斂了起來,語調輕柔得宛如夜風,聽來輕緩卻又悚然。他雙指夾著長紙箋,瞳仁一凝,紙箋燒了起來,在男人反應過來之前,將快燃盡的紙箋朝男人胸口點。
  「你—」男人先是一楞,忽而大笑,「你當這種娘們的力道就會讓我怕了你嗎?想打人,先回家學習怎麼握拳吧!哈哈—」
  狂笑聲還沒停止,下一瞬間,笑聲立刻轉為哀嚷,「唔?!好燙!好燙!」男人胸口一熱,身軀抖顫起來,那股熱意從皮膚開始滲透,沒入了皮下,就像有人拿著烙鐵在身上鑽,疼得他倒地打滾。
  在場沒有人知道發生什麼事,大夥都只看到斐知畫軟拳—不,那根本不能算拳,只是並攏雙指朝男人胸口輕碰,一切情況逆轉。
  月下因而逃離了男人的箝制,忙閃身到斐知畫身後,眼裏還有驚恐淚意。
  「你對我做了什麼?!好燙!」男人剝開自己的衣襟,只見胸口有兩個指腹大小的紅印,原來像血漬般,逐漸的,顏色像被皮膚吸走,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直到最後只像兩朵桃花花瓣的色澤,熱麻麻的痛也隨之消失,仿佛方才莫名的熱痛完全不存在。他抬頭瞅著斐知畫,竟在他唇邊看到詭譎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抿揚的惡意。
  斐知畫好意替男人解答,不過只用兩人聽得到的聲音。
  「那張『三年不舉』的符,算是給你的教訓。再動我的人一根寒毛,我會讓你『從此不舉』。你該慶幸方才沒吻到她,否則你的下場不單單如此。」話落附帶一聲陰寒的冷笑,讓方才才嘗了沒骨熱痛的男人這會兒打從腳底發冷—
  他是不是…錯將老虎當病貓?不然現在正對著他露出獠牙的文弱書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渾身上下的疙瘩不聽使喚,一顆顆直從皮膚上立起來?
  可是…為什麼文弱書生轉向身後風騷小鴇兒時,臉上陰狠像直接被脫掉,換上一張落差好大好大的討好笑臉,正軟語安慰著人?
  「所以我才叫你一個姑娘家別往瓦子院裏鑽,要是再遇上這種惡人可如何是好?」
  惡人?他覺得那個文弱書生比他還像惡人呀!現在想起他露出狠樣,他還是覺得好可怕…
  月下積著兩泡淚,怒瞪他,「我被嚇成這樣,你一定要挑現在數落我嗎?!你果然是我爺爺的好徒兒,他那套碎碎念的本領你快學全了!」也不懂得先安慰人!難怪她這麼這麼這麼的討厭他!
  「我是為了你的安危著想。」他當然會安慰,可是要先教訓完再安慰才行,免得教訓起人來沒力道。
  惡人還是在陪笑臉,而且還是用那種老好人的笑,看得他…毛骨悚然。
  「不用你管啦!」月下腳一跺准備跑開,但半途又折回來,在斐知畫面前跳腳,補上她的不滿。「還有,我不是你的人!你一直胡說八道,要是害我嫁不出去,你就該死了!」吼完,滿足了,她掉頭就跑。
  「我是很認真的。」斐知畫對著遠去的身影輕道,當然鼠竄而去的月下沒聽見。
  他笑沉了,衣袍輕撢,循著她的腳步而去。
  「少爺,您沒事吧?」男人的家仆扶起狼狽坐在地上的主子。「要不要屬下撂人去教訓那男人?要不要屬下派人去查那名風騷姑娘的住處?要不要用上回對待豆腐西施那些招式將姑娘擄回府上,霸王硬上弓…少爺?」怎麼整個人呆呆的?
  男人臉龐滑落一顆眼淚。
  「霸王沒辦法硬上了…三、三年不舉…」
  好狠啊!嗚嗚。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2-26 22:06:47

第三章

  春之初,在樹梢悄悄萌芽,跟著吐了新綠的嫩葉降臨人間。
  末冬的風、初春的涼,交織于林間,山頭最巔的雪還沒溶盡,山下卻已是春意漫漫,身子壯一些的人老早就脫去厚氅,一身輕便地換起春裳。
  綠榭水石圍繞的私園裏,串串早綻的紫藤迎風搖曳,蝶兒似的花瓣仿如正穿梭飛舞,享受第一道春風。
  越過紫藤,隔了水幕,便是曲府後堂,地上鋪綴著城裏最巧手的織女一橫一縱織繪出來的軟席,赤足踩在其上仍能感覺絲綢的輕軟;後堂擱著兩人寬的栲栳圈椅,椅間擱著軟墊,讓人或坐或躺都倍感舒適—是的,非常舒適,看正躺在上頭喝人參茶的男人就知道。他半眯著厲眸,減去不少平日的威嚴,像只打盹的虎,收起利爪,變成了貓似的。
  「要裝出這模樣,很辛苦吧?」栲栳圈椅裏側臥的男人是曲府當家主子曲無漪,頎長的身軀塞在特別訂做的長椅間,還足足多出半截腳丫子,他將手裏的參茶遞給一旁的管事曲練,對花梨木桌前繪畫的男人娓道。
  「爺,並不會。」這好聽又堅定的嗓,來自於斐知畫。
  「喔?要在她面前做出你不擅長的傻笑,不辛苦?」
  「我只要見到她,就忍不住開懷,心裏暢然,臉上自然笑開,不辛苦。」像現在,一提到懸在心窩裏的俏姑娘,笑意又飄上唇畔,讓那張俊顏更俊幾分。
  「別在我面前笑,我看了不爽快。」尤其當他完全熟知斐知畫是什麼貨色,這種笑容看來太陌生、太做作。
  「那您就不該挑這處讓我放眼就能瞧見她在湖畔戲水的後堂。」斐知畫手裏那幅山水裏,涓流的山瀑底下,有名長發美人在玩水,而斐知畫前方的鏤空雕窗外,遠遠的,也有個姑娘在淺湖邊玩得不亦樂乎。
  「這裏要瞧見那麼遠的她,還真得有好眼力。不過對於你這個秘術師來說,就算折只鳥飛到她頭頂上去窺視她沐浴都不是太困難的事。」
  「這種小人舉止,我可從沒動過念。」斐知畫當然知道自己的本領,太過容易做到的事情,他反而沒興致做,更何況…賞春景這事兒,若要依附一隻秘術弄出來的紙鳥,還不如親眼目睹更有樂趣。
  「還玩這種君子的把戲?」曲無漪嗤笑,眉宇間盡是不屑。
  「君子嗎?」斐知畫也跟著笑,只是他的笑容比曲無漪的不屑更不屑,似乎對這兩個字感到可笑。
  「這模樣還比較像我認識的斐知畫。」他看慣了這張臉的斐知畫,拜託別拿那種傻呼呼的笑臉來荼毒他雙眼。「你若是真喜歡她,我不介意讓曲練在西廂替你們整理間新房,命人十天半個月不許打擾,讓你好好享樂一番。幹淨俐落向來是你的行事風格,面對她反而拖上好幾年,我都快看不過去了。」
  曲無漪與斐知畫,說主仆不算主仆,但是斐知畫替曲無漪工作,只要曲無漪付得起他要的價碼,任何事,他都願意替曲無漪做。而月下是曲無漪手下書肆的專屬畫師—專司春宮秘畫。
  只是月下不清楚曲無漪與斐知畫竟是舊識,當然更不清楚遠處有兩個男人正對她指指點點,商討著將她清蒸還是紅燒。
  「她如果主動開口約我一塊進西廂,我是不反對在那裏待上十天半個月不出門。」可惜這只辣貓兒只會指著他的鼻尖,說她不屬於他—呵,她不知道她那模樣有多可愛,她越跳腳,他就偏越不願順她的意。她不屬於他?不,她只是「還」不屬於他,這不過是代表—時候未到。
  「你直接拿『合歡符』用在她身上不就得了,包她立刻就往你身上蹭,說不定你連動手都不用,她自個兒就脫幹淨等你寵幸。」比十斤春藥還有效。
  斐知畫挑起劍眉,「說到『合歡符』,爺,上回您不是向我討了一張去試,結果如何?您…得逞了嗎?」露出打探的趣笑。
  不問還好,一問便讓曲無漪雙眸凝起怒意,嘴裏那聲冷哼可是清晰可聞,自椅上坐直身。
  「『合歡符』失效了?」斐知畫沒等他回答,再問。光看曲無漪的臉色也知道「合歡符」沒讓大少爺他嘗到什麼甜頭。
  「我懷疑你的『合歡符』是男女有別,下回你在畫符時,恐怕得注意一下。」曲無漪咕噥抱怨。
  「男女有別?難道您將『合歡符』用在自己身上?若是如此恐怕很糟,該符若下在女子身上,會讓女子拋棄矜持,風騷冶艷地向男人求歡;但若下在男人身上…則會讓男人變成一隻禽獸—」撲殺出現在眼前任何一隻移動的雌性生物。不過如果眼前只有雄性生物,也是極有可能錯殺…
  斐知畫頓了頓,明知故問,「還是,您將『合歡符』用在…男人身上?」
  曲無漪加上一個下了「合歡符」的男人?那不等於曲無漪有可能是那個被「錯殺」的雄性生物?聽起來好悲慘,也—好有趣。
  「嘖!你問這麼多做什麼?!」曲無漪惱羞成怒,一掌差點拍碎他坐的栲栳圈椅。
  「因為上回給您『合歡符』,我可是收了您的賞賜,若我領了賞,而您卻沒有盡興,知畫這賞就領得名不正,言不順。」嘴裏的話說得光明磊落,實際上也不過想多探一些笑柄來聽聽。
  「斐知畫!你再問!你再問我立刻叫人把月下那丫頭推進湖裏去!」無法容忍被人調侃,曲無漪變臉!
  「慢慢慢慢—爺,是知畫惹您生氣,何苦遷怒到月下身上?」斐知畫明白曲無漪是說到做到之人,他要是再造次,現下在湖畔戲水的小姑娘真會被推進湖裏,而他記得她不會泅水。
  「因為我知道要對付你的唯一罩門就是她,把你打個半死的效果恐怕沒有賞那丫頭一巴掌來得有用!」曲無漪完全掌握住斐知畫的弱點。
  「好,知畫不問,絕口不再提,您就高抬貴手,別為難月下。」
  「哼。」曲無漪達到威脅的成效,滿意了。
  「還有一件事,也要求爺幫忙。」
  「什麼事?」
  「您知道月下時常到瓦子院去繪春宮圖這事嗎?」
  「知道。」他上回帶著幾個書肆的對手上瓦子院去談瓜分利潤的大事,竟然從房裏的絹畫後頭瞧見月下鬼鬼祟祟,他才知道這丫頭做了什麼好事。
  「那麼請您多派些人去瓦子院裏保護她,扮成鴇兒、扮成狎客都好,省得哪一天她又遇上圖謀不軌的男人,我怕沒人護著會出事。」斐知畫一想到日前她讓酒客纏著,若非他在場,恐怕她就真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他無法時時刻刻跟著她,想在她身上下些保她平安的秘術,偏偏她防他像防賊一般。
  「你乾脆將她綁在你腰上最安全。」這麼護著她做什麼?月下那丫頭這麼精,又不是什麼易碎的瓷瓶,捧在手裏怕摔著!
  「我會讓她自己纏我纏得不肯放。」
  「准備要用『合歡符』了?」
  「爺,我最厲害的秘術可不是區區一種『合歡符』。」斐知畫意有所指地笑了。以畫師為虛表,實則靠秘術的他,只消一筆一紙,就足以呼風喚雨,合歡符這玩意兒,不過他是替曲無漪想出來的遊戲,讓他大少爺開心開心,曲無漪還真當他沒其他本事嗎?
  對待月下,若不能得到她的心甘情願,那豈不辜負了這些年來等待她綻放成美麗花朵的日子?
  他可以用秘術來操控人心,獨獨對她不行,他不需要一個因為秘術而愛上他的月下,他更不容許—在他為她掏了心肺,竟只能靠著秘術得到她的回應?不,他不允許!
  他美麗的花兒必須為他而開,而不是由他將花苞一瓣一瓣強硬扳開。
  「喂,有什麼好東西也拿一份給我,可別藏私!」曲無漪只差沒伸手向他索討。
  「原來爺也有一個搞不定的冤家呵。」斐知畫取笑著。
  曲無漪臉色一冷,「曲練,把月下推進湖裏去!」
  「哈啾!」湖畔邊的月下機伶伶打了噴嚏,不知道有人正在談論著她,她揉揉鼻,卷上膝頭的衣裙被兩只拍打水面的蓮足所濺起的水珠給弄濕了。
  「是玩水玩太久了嗎?可是不冷呀…」她嘀咕自語,渾然不知自己成為兩個男人商談的主角兒。
  斐知畫收回遠遠透著窗欞凝望她的目光。
  「爺,回歸正題吧,您找我來,自然不是想看我繪墨畫,是不?」以他與曲無漪相識多年的情分認識,他知道曲無漪沒有此等畫癮。
  「我沒這麼雅的興致。喏。」曲無漪也不陪他胡扯,將手中一冊藍皮書擱放到桌上。
  「《幽魂淫艷樂無窮》?這不是爺的書肆裏最賣錢的那冊淫書?」斐知畫大略翻覽,他知道裏頭的春宮插圖是出自月下之手,為了她的圖,他可是本本收藏如寶。
  「那本不是從曲家書肆印行發售。」曲無漪說到這個,眉頭皺起。
  「不是爺的書肆印行?盜印?」斐知畫也不傻,一點就通。
  「沒錯,就是那些沒讓寫書的天香巴著腿吵鬧、沒嘗過天香丟硯台時砸破腦袋、沒爆著青筋忍住想掐死天香的衝動,卻在《幽魂淫艷樂無窮》問世時順手買了一本書,然後大量複製的無恥盜印商!」曲無漪能容忍任何一本書被盜印,就是《幽魂淫艷樂無窮》不成!不單因為它最賣,更因為它從完稿到成書,是他費了多大心力、咬疼多少回牙關而換來的!
  「爺的意思是要我找出無恥盜印商的所在?」斐知畫摸透曲無漪的想法。
  「沒錯,用你的秘術找出他們,我讓人去抄了他們!」這就是曲無漪找他來的正事。
  「這並不難。」斐知畫拿起盜印的《幽魂淫艷樂無窮》,將書皮撕下來,接著咬破指腹,以筆尖沾了些血。
  「我也知道對你並不難。」曲無漪看著他在書皮上畫了些無法瞧懂的符咒,將書皮折成了紙鳥。
  「我只負責做到這樣,至於後頭的事,手無縛雞之力的我,無法替爺效勞。」他將紙鳥交到曲無漪手上。
  「手無縛雞之力?」曲無漪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玩笑,「像你這種殺人不用刀、傷人不見血的秘術師說出這幾個字,真令人覺得膽寒。」
  斐知畫,人如其名,他太瞭解繪畫,不僅止是他善畫,而是他將畫的精髓發展至極致,他畫出來的畫有靈性,繪人是人,繪仙成仙,也因為太有靈性,他畫出來的人物像有魂魄,而當他畫完一幅肖像,再親手將畫撕破,異常巧合地,那殘缺的肖像本人也會在最短的時間裏以任何方式喪生。斐知畫總是淡淡一句「只是湊巧」帶過,只不過曲無漪更寧願相信自己的直覺—
  斐知畫,以畫殺人。
  「我該謝謝爺看得起嗎?」斐知畫四兩撥千斤含混過去。「對了,這紙鳥只要點上雙眼就能飛,它會領著您去找到盜印商的所在,您自己找合適的人去追吧。」他不負責後續打打殺殺的事,那非他的強項。
  「當然,我已有人選。你的秘術怎麼不是鳥就是鶴,用鶴找人和用鳥找人有何差異?」曲無漪拎著紙鳥,左瞧右瞧,好奇問。
  「鶴與鳥並沒有差異,差別只在於我畫在紙上的咒。如果爺特別吩咐,我下回可以改折粉蝶或是貓犬什麼的。」他很好商量的。
  「沒必要。」曲無漪揮揮手。他對折出來的紙玩意兒沒半分興趣,只要那些紙玩意兒能辦妥他的吩咐就好。
  「那,爺今天的正事就是這樁?」
  「嗯。」
  「正事做完,請打賞。」他辦事,必討賞。
  曲無漪目光落在窗外,那個遠到根本分辨不清是圓是扁的女孩…他清楚斐知畫要的「打賞」是什麼,從以前到現在,他要的賞都只有一個。
  「這回,我賞的,就是讓你與月下單獨在西廂相處半個月。」
  這個賞,賞到了斐知畫的心坎裏。
  「謝爺賞賜。」
  ※ ※ ※ ※ ※ ※
  月下不敢相信,曲無漪竟然跟她說,有看倌寫了手信到書肆,批評她所繪的春宮圖有問題,人物肢體不協調、五官不夠端正、歡好的姿勢根本就是人體不可能扭折出來…之類的話。
  看著那封寫得密密麻麻的信,月下呆了好久,下一瞬的反應就是立即將所有畫過的《幽魂淫艷樂無窮》插圖全翻出來看,最令她覺得苦惱的是—她完全不覺得自己的春宮圖有哪里出了問題。
  「我知道你一定弄不懂何處出錯,所以我替你找了師父,在新師父沒點頭肯定你的畫技之前,你就好好在西廂裏學習。」
  那時,曲無漪是這樣說的。
  「月下,要聽師父的話,明白嗎?」
  她臨走前,曲無漪補上交代。
  月下不是介意被名師指點指點,所以也沒反對曲無漪的安排,收拾些簡單的衣裳就從自個兒在西三巷的小宅搬進曲府西廂。
  西廂幽靜而清雅,植了些花草,圍繞在簡樸的兩層木雕樓閣旁,她推開門扇,跨過門檻,左右張望,在側方垂簾後的窗邊看到了曲無漪替她找的師父。
  惡寒…月下顫了顫,不知道為什麼光瞧見那位師父正被微風拂動飄揚的衣緣下襬,她就有種不好的預感、有種想要掉頭跑人的衝動…
  「你來了?」
  強烈惡寒…當月下聽出那笑意滿滿的聲音屬誰所有!
  垂簾被修長有力的手掌掀開,冠玉容顏鑲著有神墨瞳,此時正笑覷楞呆的月下。
  「斐知畫!」月下激動地指著他,因為太過激動而顫抖著指,「你在這裏做什麼?!」
  「曲府主子聘我來指點一名學藝不精的畫師—」他故做微驚貌,佯裝不敢置信的愕然,「…難道,是你?」
  「當然不是!不是!」月下跳腳,她絕不承認自己學藝不精!她絕不在斐知畫面前認輸!「我只是跑錯地方,我馬上就走!」
  月下說完,還真的不多停留,旋身走出西廂。
  斐知畫沒追過去。他和月下不同,月下被月士賢追著打習慣了,那雙美腿健跑如飛,真要跑起來,他這個久坐畫桌前的弱畫師可追不上。
  這當然是場面話。真正讓他能悠哉自得坐在椅上品茗的緣故是…
  半盞茶的時間後,曲練拎著月下的衣領,重新將人帶回他面前。
  「主子說,年底要替你出一冊春宮秘戲畫的畫冊,他不允許你的畫出差錯,在斐師父替你找出所有畫裏的問題之前,你別想踏出西廂一步;主子又說,你再跑的話,要我將一層的樓門窗戶全封起來,三餐就由我以輕功送上二樓來。」曲練將月下壓到斐知畫身旁的雕椅上,撂下曲無漪的命令。
  「我沒說不讓師父教,可是能不能換個人來教?」月下有不滿。
  「你知道主子向來只找最好的人。」曲練的意思就是:無從商量。
  「你跟曲爺說,這個姓斐的男人是會畫一些山水花鳥,可是說到春宮圖,他根本不專精。曲爺找這個人來,說不定變成我要費時教他,而不是他來教我!」月下當著斐知畫面前說他本人的壞話,當他不存在似的。
  「這點你放心,曲爺早見過斐公子的畫作,而且贊不絕口,找斐公子來絕對是正確選擇。」曲練道。
  「代我謝過曲爺的誇獎。」斐知畫擱下手裏的杯,對曲練做出一個「您過獎」的揖身,兩人的笑裏有著狼狽為奸的意味。
  「等等,練哥,你幫我跟曲爺說,他真的沒這種本事,他不過是個—」
  砰—兩扇門板當著月下面前關起來,外頭還傳來曲練上大鎖的鏮鏜聲。
  她與斐知畫被鎖在西廂房裏了!
  「練哥!不要把我關在這裏!放我出去!」月下猛拍門板吠叫,可是卻聽到曲練對其他家仆說要拿木板將一樓所有窗戶都封釘起來!
  她心大慌,「練哥!練哥—」
  「月下,你慌什麼?難得我們能一塊鑽研畫技,我可是很期待呢。」斐知畫來到她身後,一句輕輕呵氣就拂在她耳邊。
  月下撫住耳朵跳開,一步步退退退,退到了畫桌後方,拉開與他之間最遠的距離。
  「我一點都不期待和你鑽研什麼畫技!」她對他吼,像只落敗的小狗,只敢躲遠遠地汪汪叫。
  「我們好歹是師兄妹。」斐知畫向她走來。
  「我從不承認這種事。」見斐知畫朝左而來,她馬上往右閃。「再說,你以為你自己有什麼本事能教導我畫春宮圖?」她仿佛找到反擊方向,抿著嘲弄的冷笑—沒錯,斐知畫自小到大都是她爺爺自豪的好徒兒,應該也繼承了她爺爺的古板,視春宮圖為荒淫至極的畫恥,別說是學著畫,恐怕連叫他們看都會被嫌髒了他們的眼,她完全找不出她有接受斐知畫教訓的半點理由!
  「我確實不常畫這類的春宮圖。」斐知畫順手取過畫桌上成迭《幽魂淫艷樂無窮》中的一本,隨意翻到一頁插圖。「不過繪人像是我的擅長,春宮圖不過就是將畫裏人物的衣裳剝除,我想應該難不倒我…你若還不信任我,我可以立刻畫一幅讓你鋻識。」
  「好呀,你畫。」她才不信他有這本領,她抱著想看他出糗的心態允諾。
  斐知畫瞧著她笑,「幫我磨墨可好?」
  「我是很不想答應啦。」她嘀咕,但還是拿起墨條在硯台裏轉圈圈。
  以前她也幫他這麼磨過墨哩…
  月下不記得有多久沒親眼見斐知畫繪圖—也不是她一直避著不看,而是太多人會圍在他身邊,她就被擠到人群後。雖然她心裏都是賭氣想著「那種圖有什麼好看的」,可是不能否認,她轉身跑開時,都是有些小失落的。
  一張白紙,墨筆來回,畫裏人物的如瀑長發緩緩流泄下來,滑過未著片縷的香肩,避開了渾圓酥胸,沒擋住豐盈頂端的小小艷果。
  月下專注盯著,沒想到斐知畫真的會畫春宮圖…而且,畫的真好。
  要是他擺明要爭著和她成為春宮畫師,她又是一敗塗地。
  她是不是要慶幸他還留了口飯給她吃?
  畫裏女人的身後添了個男人,他的唇正落在纖美的玉頸,薄唇微開地吮住女人的肌膚,讓月下莫名覺得自己的右頸—也就是畫裏女人被烙著唇舌的部分,也跟著發燙起來。
  喉頭滾咽著泛濫成災的唾液,她甚至聽到吞咽的聲音,一清二楚…
  畫裏男人的雙手一隻罩覆在女人的胸上,一隻扶著她水蛇般的細腰,對她凝脂嬌軀眷戀不已。
  「住手…」她氣虛呻吟,幾乎無法分辨發出聲音的是她或畫裏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竟然覺得畫裏男人的手正愛撫地徘徊在女人身上…
  月下突地捂臉,忍不住大叫出聲,「住手!住手!住手!」
  「怎麼了?」斐知畫好關心地抬頭覷她。
  「你…你…」月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畫中女人一樣…雖然她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她還好端端站在畫桌邊磨墨,身上衣物也沒少半件,斐知畫更是認真繪著圖,可是、可是…為什麼會這樣?
  「我怎麼了?哪里畫的不好?」斐知畫明知故問,貪看她滿臉火紅,由清妍曇花變為艷色薔薇。
  「不是,是…這幅畫…」她無法對斐知畫言明她受畫影響的怪異反應,咬紅的唇想說些什麼,但又說不齊。「你、你…畫…」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有畫差的地方,你直言就是。」
  「我…」她無話可說。
  「還跟我客套什麼?」他伸手握住她掄在胸前的軟荑。或許是月下的心思全在畫上,沒立即甩開他的手。
  她在他的目光下變得好奇怪…
  「你別畫了!」月下慌張轉開視線,不敢看畫,更不敢看他。
  「可是你還沒相信我能畫出春宮圖—」
  「你別畫就是了啦!」右腳金蓮蹬地,她氣鼓鼓地大叫,無法控制自己臉上竄起熱焰一般的火辣。
  「但是你還沒同意讓我和你一塊研討畫技—」斐知畫還在囉唆。
  「我信你!我同意!你說什麼都好啦!什麼都隨你高興!」她胡亂吼著,也不管自己答應了什麼,反正就是不許他再畫下去了!
  月下沒聽過自己如此紊亂而快速的呼吸,像是肺葉缺了多少活命氣息似的,大口大口吸著氣。
  「你真的不想看我將整幅畫畫出來?」他倒是很想繼續畫下去。
  「不想不想不想—」她用盡全身最大的力道強調她的不想。「我、我要去把我收拾來的衣裳全放到房裏去!」她現在唯一想到的,就是逃離這裏!
  她抱緊小包袱,才發現自己的右拳正淪陷在他溫暖的掌心,她倒抽涼氣,用力將手抽回來,不敢瞧他,咚咚咚咚地朝側方的二樓台階跑。
  「真可惜,最精彩的部分還沒畫到呢。」斐知畫笑著自語。
  不過也罷,別太快嚇跑她,反正來日方長,這幅畫裏還沒做完的,用身體力行才更有趣,小小的秘術只是調劑,讓她嘗嘗與畫融為一塊的滋味。
  月下這女孩像只敏感的小獸,察覺到他散發的危險,心裏清楚他對她的威脅,在還沒弄清這些代表什麼之前,她就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或許他還得誇獎她的銳捷。
  他確定對她圖謀不軌,他從不隱藏這種情緒,一個男人對女人直接而露骨的情緒。
  他繼續潤筆,在畫裏女人的發上勾出簪釵。
  那支小小琉璃簪,是月下最愛的打扮—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2-26 22:08:32

第四章
 
     月下有想過要從二樓窗戶垂條布繩,從廂房裏爬到外頭,讓斐知畫自個兒留在樓子裏,她才不想陪他瞎攪和。
  月下半個身體探出了窗欞,目測自個兒所處的高度與地面相距多少,窗外旁邊種植的那棵大樹離窗子有些遠,她連構都構不著,更甭提讓她攀爬樹幹而下。
  但是再仔細考量,她不確定自己裙襬一撩、跨出窗欞之後會不會一路摔到底…
  最後,月下承認自己孬,不想玩命,但是腦子裏卻有另一個詭計成形。
  她撕開一條被衾和兩條床紗帳編成麻花,再將布繩自窗口拋下,做出一幕讓人認定她自窗子逃出去的假像,而她,卻把自己藏在床底下,等待斐知畫發現她失蹤,去向曲無漪或送飯來的曲練告狀,她就有機會等樓下大門洞開、等他們在城裏四下尋找她時,再光明正大從門口出去。逃出廂樓後,她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曲無漪,費盡所有的唇舌也要叫他找另個師父來指點她。
  「真是好主意,我好聰明,嘿嘿。」月下沾沾自喜地鑽進床底下,腦袋瓜子伸長去瞄敞開的窗扇,算算時辰快到了,她又縮回床下,等待她的計畫一步步實現。
  果不其然,她的房門外傳來斐知畫的聲音。
  「月下,曲練兄送早膳來了,你醒來了沒?」
  月下捂著嘴,不讓自己溢出太重的吐納聲或是奸笑。
  「月下?」又是叩叩兩聲。
  「睡太熟了嗎?」是曲練的聲音。
  「月下不是個貪睡的女孩,我猜,她現在可能已經逃跑了。」
  喔?斐知畫怎麼這麼瞭解她?好像她和他多熟識似的。她連斐知畫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顏色都摸不著頭緒,他卻仿佛對她一清二楚。
  「什麼?!」曲練不像斐知畫溫吞,他錯愕大吼的同時也舉腳踹開她的房門,月下在床底看著四隻腳出現在視線裏,前頭那雙氣急敗壞是曲練的腳,後頭慢條斯理是斐知畫的腳,很好辨認。
  「月下從窗戶爬出去了!這丫頭一點也不怕摔死?!」
  錯,她很怕的,所以現在只能龜縮在床底呀。月下暗暗想著。
  「她情願不顧危險也不願和我同住一樓,看來知畫得辜負曲爺的好意了。」斐知畫幽幽嘆了口氣。「我想,替她換個心服口服的師父,她應該就不會再反對了。」
  月下聽斐知畫這麼說,心裏反而生起小小的內疚…她不是對他不心服口服,只是…只是和他獨處很不自在呀!
  「現在這不是重點,而是將那逃跑的丫頭捉回來!」曲練又怒氣衝衝地疾奔出去,留下斐知畫那雙鞋還佇在原地沒動。
  他…怎麼還不出去找她?月下好生疑惑。
  她記得,以前每一次她和爺爺吵架,自己跑到隱密的地方躲起來,爺爺只當她在耍娃兒性子,連尋她都不願意,只有斐知畫,每一次每一次都會來找她。夏天裏,他一頭涔汗;雨夜裏,他一身濕漉;冬雪裏,他一襲布滿積雪的厚氅,總是頭一個找到她,沒有一回例外。
  她隱約還有片片段段的記憶,有一次好小的她又被斐知畫在馬廄找著,他牽著她的手走回家,她仰頭看他,眼眶還有許多模糊了目光的淚水,她問他:「為什麼你都知道我在哪里?」
  「興許是你和我的手上牽了條線。」他那時是這麼回答她的。
  那句話當初真的騙到了她幼小心靈,以為自己身上哪處被纏上無形的線,線的另端就落在他手上,所以無論她往何處藏,最後都會被斐知畫找到。
  誆她當時年紀小,才傻呼呼信了他的話,她現在不再笨了,不信他那套騙人的說辭。
  月下盯瞪著那雙在床前的布履,不懂他佇在那裏做什麼…快去找她呀!
  「依我對月下的瞭解,她沒那個膽量爬窗子出去。她小時候曾從梯子上摔下來,腦後還留著那道小疤痕,只要一個人的高度就足以嚇壞她,面對二樓的距離,她敢下去嗎?」斐知畫在自言自語,明明房間只剩他一個人—當然,偷偷摸摸躲在床下的月下不算—他還說邊說邊笑,自問自答,「不,她不敢,那麼…就表示她還躲在這間方才讓曲練踹開房門才得以進來的房間裏。」
  斐知畫坐在床上,沉沉的「咿呀」聲讓月下覺得上方仿佛有塊千斤沉的巨岩壓著,他的雙腿像兩條鐵柵將她關著無法動彈。
  「我想,月下應該不會笨到躲床底下才是,那裏可是頭一個會被找著的地方呢。」
  月下沒聽出他語氣裏的戲謔,倒抽涼氣,立刻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不出聲。
  糟了糟了,她就要被斐知畫找到了—她要不要乾脆自己現在先出去,裝出一副「咦,你怎麼在我房裏?」的吃驚嘴臉,他要是多問,就說她是在床底下找一支滾下去的毫筆…呀呀—這麼蹩腳的理由連她自己都不相信了,斐知畫又不是呆子,他會信才有鬼!
  可是、可是她有義務向他解釋她的行為嗎?她討厭他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為了不和他獨處,她會逃會躲才是正常的呀!誰會心甘情願和討厭的人待在同一棟樓裏,他該有自知之明嘛,所以、所以他當然不能期待她會高高興興賞他好臉色呀!
  再說、再說,她也沒必要擔心他找到她之後會擺什麼臉色給她看,因為他從來不生氣的,不管她多任性、多刁難,他都沒發過脾氣,還不是老衝著她傻笑,笨死了!被她指著鼻頭罵也不回嘴,笨死了!
  而且、而且—
  月下心裏的嘀咕還沒「而且」完,眼神已經對上了彎下腰,一頭烏黑長發幾乎披垂到地的斐知畫。
  「妳真的躲在床底下?」
  雖然斐知畫是揚著聲調在問,但她就是覺得他的表情不是這樣,好似他從一開始就篤定她人躲在這裏。
  「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嗎?」斐知畫朝她伸來手,要將她從床底下拉出來。
  「不要!」月下拍開他的手。她還嫌不夠狼狽嗎?還要他多什麼事!
  她自己一寸一寸從床底下爬出來,拍開衣上發上的灰塵蜘蛛絲。
  「壞我好事的傢伙。」她瞪他。
  「如果你想逃跑,現在還是有機會,你知道我不會捉著你不放,我可以當做沒發現你躲在這裏,甚至可以微笑目送你從門口離開—」
  「用那種叫做『落荒而逃』的認輸行徑嗎?!」她當然知道如果她堅持要走,他定會放她走,還會幫她一塊欺騙曲家主仆,可是她才不屑!
  月下是個禁不得激的人,斐知畫摸透了她的脾性。
  「可是不落荒而逃的話,你就得跟我一塊留在樓子裏,你不是很怕嗎?」他故意做出非常為她著想的神情,看起來全是為了她好。
  「誰怕跟你一塊留在樓子裏?!該怕的人是你吧!你會在這幾天嚴重發覺自己的畫技如何不精!羞恥於自己沒有三兩三也敢上梁山!我會讓你看看什麼叫做真正的春宮圖!我更會讓曲爺知道他挑了一個多差的師父給我!」
  「既然如此,那麼用完早膳,你就可以讓我明白自己的畫技如何不精,又如何羞恥於自己的沒本事,更教我大開眼界看看什麼叫真正的春宮圖。」順著辣貓兒的毛摸,是治她的最好辦法。
  呃—
  怎麼覺得,她好像被牽著鼻子走了?
  「還不快吃?」一顆挖掉卵黃的鹵蛋挾進她的碗裏,斐知畫招呼她動筷子。他知道她的喜好,只吃卵白不吃卵黃。
  「要、要你管!」忿忿咬掉卵白,月下有些氣惱自己—她竟然放過了大步離開的好機會,跟他一塊到飯廳吃早膳?!
  她在蠢什麼?!又在賭什麼氣呀?!這種時候當然是先蹺頭為要,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躲起來,難得他還大剌剌同意放她走,好時機好時辰的,她卻坐在這裏吃飯…月下,你是傻子!
  「用膳不是囫圇吞棗,要細嚼慢咽。」他怕她梗住。
  「你是娘們嗎?!比我這個娘們還要  哩叭唆…吠什麼吠呀,喂飽你自己就好,不許對我管東管西啦!」她遷怒地想砸碗,可是還是強忍住。
  「不要像個孩子邊吃邊說話,食物都噴出來了。」他以手巾替她擦嘴。
  說話?!她是在咆哮好不好!
  「斐知畫!」她捉住他的手,才不管會再噴出多少粒米,「我從以前到現在就不斷告訴你,我有多討厭你,你還記得吧?!」
  「沒忘。」
  「非常好,我從現在到以後還是會繼續討厭下去,所以,你不要想討好我,那是白費功夫,你聽到了嗎?!」她撂話。
  「我討好你了嗎?」
  「還沒有?!你不是每一次在我生氣時就追出來安慰我?每一次在我爺爺追著我打時跳出來保護我?!每一次在我被爺爺罰兩頓不許吃時,將自己的食物偷擱在我桌上?!每一次對我說話都輕聲細語的,從沒大聲半個字過?!每一次看見我時,你的笑容就變得多甜膩,好像蜂兒要采蜜的嘴臉,難道這不叫討好嗎?!」她還是非常的想摔碗。
  原來他所做的一切,這女孩還是心知肚明,全都瞧在眼裏、記在心裏了。
  斐知畫突然覺得好窩心,他不介意對她付出許多許多,只要她能記得分毫就足以撫慰他的辛苦了。
  「多吃點!多吃點!」斐知畫心情大好,胃口跟著大開,直想喂飽那個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好話的月下。
  「呃?」月下看著自己碗裏逐漸堆積的菜肴,手裏捧著的碗越來越沉,幾乎就要捧不住了。
  這、這個男人是在感動個啥勁呀?!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錯,他眼角還蓄著閃閃淚光…難道是她話說得太直,傷害了他,所以那顆強忍著沒掉下來的淚,是悲而非喜?
  「你…還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如果要以墨繪來形容,他會在自個兒的人畫像旁加上一朵又一朵綻萌的小花。
  「不是因為我話太重,讓你覺得受傷?」她試探。她本來就是粗性子的人,沒有姑娘家的纖細心思,時常傷人而不自覺,這次怕也是她心直口快,使得斐知畫委屈了。
  「話重?完全不會。」他笑。對他而言,那些話媲美甜言蜜語。
  那你眼眶裏像星辰閃爍的東西是什麼?月下想問,卻又好像明白知道,毋需多問。
  好奇怪,對爺爺而言,她配不上斐知畫,所以即使爺爺想招他為婿,也羞於啟齒,拉不下老臉叫斐知畫委屈娶她,也不敢以月家所有財產再附加上她為條件來讓斐知畫勉強要了她。他是爺爺的乖徒兒,應該跟她爺爺有相同的想法,所以她不懂他為何要對她百般討好—對已經快要將月家所有都置於囊中的他而言,她根本就毫無利用價值了嘛,今天就算他對她鄙視或是惡言相向,都不會影響爺爺要將月家一切都傳給他的事實,他又何必忍受她的壞脾氣?
  還是他對任何一個女孩都是這樣,並不是單單只討好過她?
  「斐知畫,我記得爺爺找過好幾個姑娘為你打算終身大事,我瞧過她們的畫像,每個都美,你怎麼沒挑一個為妻?」會突然這麼問,是她想起四、五年前看到爺爺書房裏十來卷的美人畫,全是用來讓斐知畫欽點的娘子人選,若他有心,應該早早就選了人、成了親,說不定早當爹了,不會還在她身上下功夫。
  「我挑了,只是畫裏的姑娘年齡尚小,我還在等她。」等她長大、等她開竅、等她明白他的心意。
  「喔—」她拉長尾音,不自覺眯起美眸,「挑好  ?」
  就只等著娶人進門?
  「想瞧瞧她嗎?」他知道她誤會了,卻沒解釋,存心要她誤解。
  月下立即排斥他的提議,「不用了,我一定瞧過那名姑娘。」那十來卷的畫像她都見過,任何一個姑娘都美,都配得上他,站在他身旁都非常相襯,她一點也不想再見到他未來的娘子生得怎般的天仙姿色。
  「那是當然。每天照銅鏡不就見到了。」後頭那句是悄聲說的。
  誤會吧,讓我瞧瞧你是否真對我無動於衷;也讓你好好看清自己的心意,我美麗的花兒,你恐怕會發現連你自己都還未曾察覺的感情…斐知畫彎唇笑了,深沉的心機就咬在眼底,藏得極好。
  月下瞧著他在笑,心裏不是滋味,因為他現在這個笑容,是為了那個他挑選好的媳婦兒,與她無關,更該死的是,她覺得他的笑容真好看…她握緊竹筷,食欲盡失。
  「咦?月下你怎麼在這裏?!」在曲府跑了好幾圈找人的曲練踏進西廂時愕然指著與斐知畫坐在飯桌扒飯的月下。「你不是從窗戶爬出去了?!」
  「我要是爬出去了,現在做什麼在這裏吃早膳?」月下口氣很不好,眉頭沒放鬆半分,現在任何出現在她眼前的人事物都礙著她大姑娘的眼,曲練也不例外。
  「是我們誤會了月下,她在捉弄我們罷了,她一直乖乖待在樓子裏沒走。」斐知畫替她說話。
  「要你多嘴!」月下不領他的情。
  「人在樓子裏就好,我趕快去跟主子說,否則主子要搜城了。月下,你要乖一些,別在這種時候還惹麻煩。」
  這種時候指的正是《幽魂淫艷樂無窮》作者天香最終交出稿子的期限,通常在這段日子,天香情緒不好,曲無漪情緒更不好,她不會傻到在這種時候還去捋虎須。
  「我知道啦。」她見過曲爺暴怒的模樣,也差點被他胡亂揮舞的銀鞭給打花一張俏臉…曲爺發起脾氣六親不認,她會很安分的。
  「那就好。」曲練來去匆匆,人又像一陣風奔出去。
  打擾的人走了,斐知畫繼續為她挾菜。
  月下放下筷子,冷冷哼道:「我吃飽了,你慢用,我要去作畫了。」
  氣都氣飽了—雖然她無從解釋氣從何來…
  是因為覺得自己被他擺了一道?他對她好,真的只是她比他差,處處不及他,所以他同情她、可憐她,想借著拯救她來彰示他的有容乃大?
  還是氣他為什麼要瞞著她,不跟她說他早就有了婚約?有種被蒙在鼓裏的難堪。
  或者是她回想起自己每回在他面前跳腳,喝令他不許喜歡她時,他心裏是否在冷笑著回她「我早有兩情相悅的姑娘了,憑你?!」…
  他不是還老說喜歡她的嗎?都是戲耍她的?!
  好氣!好氣!
  混蛋!混蛋!
  無恥!無恥!
  斐知畫望著月下頹喪的背影,自然是心疼多一些。這丫頭,太被他保護,所以她自以為那是她應得的,理所當然享受一切。他不需要她回饋,但至少她必須明白—
  「月下,你讓我等太久太久了…」
  ※ ※ ※ ※ ※ ※
  感覺不是太難受,因為她本來就討厭斐知畫。
  雖然認識他好久,但是她一直很討厭他,他就像個突然冒出來爭寵的弟弟,讓長輩將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使她這個姊姊成為孤鳥,做任何事都拿來與他比較,偏偏比上比下比左比右都比不過他,日積月累之下,她對他積怨很深很深,三不五時欺負他一下才能均衡她心裏的不滿…
  但是他年歲比她長,也不是親姊弟呀…
  「可是畢竟還是將他當成一家人,所以聽到他瞞著沒讓我知道他有了婚聘,心裏才會一直記掛著這件事嗎?」月下只手撐頤,另只手在宣紙上來來回回畫著,漫不經心。「不過我也常常不聽他說話,更不曾關心他的生活,離開月家之後也鮮少回去,他想講也找不到機會吧?再不…就是他覺得同不同我說也沒差別,要娶妻的人是他,憑什麼問過我?」
  有種…被排擠在外頭的挫折感。
  雖然她老早就是被排擠的人,但頭一次在斐知畫身上嘗到這滋味,還是挺難受的…
  「他挑中的是哪幅畫裏的姑娘?是尚書府的掌上明珠?她那幅求親圖是真的畫得挺美,而且她好像對繪梅也非常專精,感覺就和斐知畫是同一類的人…」月下說著說著也沈默了。
  同一類人呀…
  那是她一直做不到的事情,就算她好努力好努力也做不來。
  「爺爺應該也很滿意那位尚書府的掌上明珠吧?不但門當戶對,又能讓月家更上層樓,實在是挑不出任何不滿。要是我,我肯定會挑她…不過畫歸畫,誰知道她本人是否也如畫般出塵貌美?很多人都將自個兒畫得很美,反正等上了花轎,要反悔也來不及—」
  呃…她怎麼說起別人的壞話了?好像酸言酸語的…
  「唉—」
  唔?是誰,是誰在嘆氣?
  月下四下張望,卻發覺畫房裏只有她一個人在,碰碰自己的唇,不確定那聲嘆息是出自於自己。
  因為她沒有嘆氣的理由才對呀!
  可是為啥覺得畫筆好沉重,無法流暢地勾勒墨繪…
  說到墨繪,月下怔忡瞧著面前那幅出自自己手裏,卻完全不專注的畫作,她怎麼會畫這個…
  尺余的宣紙上,畫著那一個雨夜,她身後拾釵的少年。
  她目光一黯,突而有感,「等他娶了妻,大概也不會有心思再整夜尋我,爺爺和我吵架時也不會再替我說話…他有媳婦兒了呢,萬一媳婦兒醋勁大,不許他出頭,那…」
  那她就真的在月家孤立無援了。一直以來都只有他願意花心思在她身上…她總是很討厭他這樣對她,可是現在想著即將失去這些,還是讓她免不了…沮喪。
  「不許誰出頭?」斐知畫進到畫房,看見她一臉苦惱。
  她的視線從紙上少年移到打開房門的他,仿佛越過了多少年的歲月,他從清澀的模樣抽高拉長,稚嫩的味道全數褪去,變得成熟穩重。
  「你在畫什麼?」
  他走近,她立即揉掉宣紙,不讓他看到她在畫他,她無法向他解釋自己為什麼會畫下那一夜的他,就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我隨手亂畫的!沒什麼好看。」她將廢紙揉在手中。
  他也不逼她,該辦正事了。「來吧,我們先從你的畫作來看看有何處可以改進。」
  「喔。」
  他拿過一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從第一張插圖翻開,那是一張男人與女人在廳裏調情,眉宇之間流轉著情欲,雖然衣著整齊,一人手裏執扇一人手裏挽絹,隱約可見女人的小指朝男人勾了勾魂。
  「我這張畫得很不錯,是吧?」
  「這張不錯,女人的衣裳再畫柔軟些,讓人能看出絲綢質料更好。女人身子軟,用布料更能襯托柔美線條。」
  「硬挑毛病。」她含糊咕噥。
  第二張插圖,男人與女人在園子裏賞花,彼此身旁都有小廝婢女,兩人石桌上含笑對奕,石桌下的兩雙腿兒早已交纏成麻花。
  「這張有得挑嗎?」她挑釁問。
  「你這盤棋有誤。不是隨手畫幾顆黑棋幾顆白棋就能了事,只要懂棋的人都知道這盤棋不對。」
  「沒有人會注意這種小地方,重點是在桌子底下的腳!只有吹毛求疵的傢伙才會!」就像他!
  「只要是畫出來的圖,任何細節都會被人檢視,寧可不畫也不可錯畫。」這是斐知畫身為畫者的尊嚴。
  「你畫那些龍呀鳳的還不全是胡謅來的,你就沒把那句『寧可不畫也不可錯畫』掛在嘴上。」
  他覺得她的比喻很有趣,「沒人見過龍鳳,可是會下棋的人很多,所以沒人會挑我畫龍鳳的錯,但棋盤裏的矛盾騙不過明眼人。」
  「換下一張、換下一張啦!」不受教的她快手翻了幾頁,來到第三張。
  第三張圖,男人與女人已經輕解羅衫,半裸相對。
  「這張圖畫得很好,沒有任何地方可挑剔。」他看完之後笑道。
  「終於聽到一句人話了。」她輕哼,心裏卻因為被誇獎而高興。「第四張。」她等著繼續被贊美下去。
  第四張進入了刺激香艷的床笫秘私。
  「這張畫的是『野馬躍』—你不知道什麼是『野馬躍』吧?」她清清喉,「令女仰臥,男擎女兩腳登右肩上,深內玉莖於玉門之中。」月下吟了段《洞玄子》三十法中的一法。
  「喔—」他很配合地頷首表示瞭解。
  「這姿勢是我從天香的文字裏想出來的,怎麼樣?」她揚起小巧下顎,很是驕傲,沒注意到自己臉紅了。
  「不錯,不過還是有個『錯』字。」他露出很抱歉要挑問題的表情。
  「什麼?!」
  「你這樣的畫法,差不多將畫裏女人的腰骨給折斷了。」
  「有嗎?」她眯眼細瞧,老實說,瞧不出半點端倪,而且…她覺得這張是得意之作。
  他蘸了朱色的墨,在圖上畫出更合適的動作。
  「我畫的女人腰力好,可以折成這樣呀!」她還想狡辯。
  「好,來試試,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他眼裏的笑意變得好濃,在月下還沒弄懂他意欲為何之前,她身子被提起,推躺到大畫桌上。
  她像被翻了身的龜,天地旋轉,畫房屋梁躍入她眼中,接著取而代之的是斐知畫逼近的臉孔。
  她先是楞了半晌,才發覺自己被擺弄成什麼姿態,她直覺推著他的肩,嚷著,「你要試什麼?!」她嗓子一破,彰顯她受了多大驚嚇。
  「試試你畫的這張圖是哪出了差錯。我想想,你方才是怎麼說的—令女仰臥,男擎女兩腳登右肩上,深內玉莖於玉門之中?我有記錯嗎?」口氣輕輕柔柔,還有禮地和她做確認。
  令女仰臥,對,她現在已經被迫躺在桌上,符合條件。
  男擎女兩腳登右肩上…
  「你敢!你敢!」月下將他的胸膛當地板,雙腳不斷踢踢蹬蹬著,說什麼也不讓他有機會「擎」住她的腳踝,更別說要將她的腳攢到他肩上。
  斐知畫輕易逮住兩只作惡的蓮足,「你放心,我不會做到最後一步。」至少,現在不會。
  最、最後一步?
  深內玉莖於玉門之中?!
  月下漲紅臉蛋,雙腳不敢再動,因為現在的姿勢,只消動作大一些,她的紗裙就會滑到大腿,白白讓斐知畫賞到春景。
  「你、你以為你有這個機會嗎?!我才不會讓你得逞!你別想打這主意!呀—好痛好痛好痛…斐知畫!斐知畫!你住手住手!痛痛痛痛…」慘叫聲不絕於耳,她不斷拍打著他的手臂,要他停手。
  她的腰要被他折斷了啦!
  「你畫的圖,那女人的腰還要再沉一些。」他與她靠得好近,讓他可以清楚看到她右頸間有顆小紅痣、看到她白晰肌膚上的細小汗毛。
  他聽到自己嗓音轉啞,必須掄緊分架在她身旁兩側的雙拳才能忍住吮嘗小巧紅痣及柔軟凝脂的衝動。他的唇貼著她的頰,沒有孟浪地烙吻上去,只用炙熱的氣息包圍她。
  「沉什麼沉呀?!好痛!不要了!不要了—」看他一副躍躍欲試的期待模樣,她飆著兩泡眼淚吠他,「我知道我那張圖哪里有錯了,不用你再試給我看!我改進!我一定改進!」她屈服於淫威之下,現在要她昧著良心說出幾百句、幾千句誇贊他的美言,她也會毫不知羞恥做到。
  「身體力行果然是最好的教導方式。」
  月下從畫桌上逃下,腰杆子都快挺不直的同時,聽到斐知畫這麼說,她真想朝他大吼、賞他兩拳,可是她一發現他興致高昂地翻動《幽魂淫艷樂無窮》,正准備來到第五張插圖,她冷息一抽,覺得有股寒意自腳底竄上來,腦中立即回想出那張春宮圖的姿勢—
  「白虎騰?!」
  令女伏面跪膝,男跪女後,兩手抱女腰,內玉莖於子宮中—
  「月下,你這張圖似乎仍有問題…」
  一記粉拳揮出—
  「斐知畫,你想都別想!」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2-26 22:09:48

第五章

     好像回到兒時,她跟斐知畫一塊做畫的時光。
  這些天來,他們兩人除了畫畫,還是畫畫。
  在他「身體力行」指導完她畫的《幽魂淫艷樂無窮》之後,說有進步是騙人的,她不信有哪個畫師被壓在畫桌上時,還能領悟什麼高深畫技;但要說沒進步也太牽強,至少她知道女人的腰只能被折騰到哪種程度,若太過,只會讓人覺得春宮圖畫得不實際。
  他的梅竹蘭菊都繪得一絕,而她卻老是將飛龍翔鳳這兩只聖獸畫成了母雞啄蜈蚣。像現在,他在畫荷花,畫得宛如紙上荷園,凝露芙蕖、圓盤荷葉,無一不美。
  「月下,你覺得這張圖還欠了些什麼?」
  她根本挑不出什麼毛病,又不想贊許他,所以硬是搶過他手上的筆,在他的畫作上加油添醋。
  「喏,少了這個。」她畫的是一名在荷池裏浴沐的裸女。
  「月下,認真點畫。」
  「反正再認真也做不來你的本領,我決定渾渾噩噩過一生。」她口氣慵懶,筆尖闌珊地在紙上胡撇。
  「不是,我是要你認真畫完這張圖。」
  「為什麼?你還嫌我不夠破壞你的美圖意境?」她可是惡意要毀掉他這張圖喔。
  「你不覺得我繪景、你繪人,將這張圖呈現得更美嗎?」
  「有嗎?」這種話從一個畫技比她好千百倍的人口中說出來,真像在哄她、騙她。
  「認真畫下去就知道。」
  喔?下戰帖嗎?好,她奉陪。
  月下坐直身子,換了枝軟羊毫,將方才草擬的裸女更精細地畫齊—她畢竟也非繡花枕頭,長期專攻春宮秘戲圖,她拿捏的味道豪放而大膽,畫裏人物的肢體挑情而嫵媚。
  「眉眼再細些。」他建議。
  「眼睛大點比較美。」
  「細眸更媚。」
  「我覺得要搭你的荷花圖,太冶媚不好。」如果今天他畫的是牡丹,她絕對毫不考慮就畫個艷麗美人。
  「如果你想畫清純姑娘,擺弄這姿勢就不合適。」
  「那…這樣?」她畫了兩人意見的綜和。
  「嗯。」他點頭,她畫出讓他覺得更好的眼神了。
  「你覺不覺得我讓她叼片荷瓣會更有味道?」
  「這主意不差,試試。」他鼓勵她。
  她按著自己的想法畫了。「好好玩!好好玩!你再畫幾張花的圖,什麼紫薇蘭菊杏花牡丹全都好,我們再來這樣玩!」她上癮了,頭一次覺得自己畫出來的春宮圖能這麼精緻。平時她畫春宮,著重在人物肢體的交纏,有時連她自己都覺得只有肉欲而沒美感,可是有他的圖一襯,氛圍高雅了起來,雖是裸裎示人,卻美得不可方物,像最純淨的花神。
  他順了她的意,再攤開紙,見窗外清風拂進的桃花,他就繪了桃花。
  「嘿,我已經想到要在這幅桃花裏畫下什麼模樣的女人了。」她看著他畫,腦子也沒閑著,一枝毫筆始終沒放下,等他一畫完,她就急急搶了過去。「你別發楞看我畫,趕緊畫下一張。」
  「好。」他瞅著她,好久不曾見她在他面前笑得如此開懷,笑靨勝過任何一種花卉,他陪著她笑,畫下了他最擅長的花。
  「你瞧你瞧,這張也畫得很好,是不?」呼呼。
  漫漫桃花裏,身著薄紗的女人正隨著春風揚舞,薄紗底下隱約可見她窈窕嬌軀。
  「師父老說你畫得不好,他真的說錯了,月下,你的畫技絕不輸我。」
  她扁嘴,「誰教我就是畫不來他喜歡的那些山呀水的,我喜歡畫人物,也只專精畫人物…我當然知道這不好,要學畫總是要全都學,否則有時人物畫完了,沒有好背景來襯,那張畫也失了味道。」
  「以後讓我來替你畫襯景?」
  她揚睫注視他,又緩緩撇開小臉。「你沒必要做這種事。你的圖無論從哪里看來,都是主角兒,根本毋需拿來當襯—要襯也是我的圖當陪襯。你呀,還是別來同我搶飯吃,好好去畫你的山水吧。」把春宮這塊餅留給她啃就好。
  「我喜歡看你在我的圖上做畫。」更喜歡她做畫時的神情。
  「…以後你就同你媳婦兒一塊畫吧,她似乎也是懂畫之人,不過她應該不敢像我一樣畫秘戲圖就是了。」說不上來她說出這幾句話時的心情,有些酸酸的嫉妒,還是苦苦的失望…月下將那幅桃花圖挪開,望著他正繪了一半的曇花。「月下美人?」
  「沒錯,月下美人。」
  她驀然噗笑,湊近圖瞧,「這張圖讓我想起了我十五歲那年,爺爺逼著我替自己畫一張求親用的畫像,我那時就是畫了朵曇花,然後靠著它的遮掩,畫裏的我露著雙肩,光瞧就知道身上一絲不掛,那張圖差點活活氣死爺爺。」他的畫勾起她的記憶,她雙眼甜眯,像小小頑童那般。
  「我也記得。你那張圖嚇壞師父了。」卻驚艷了他。
  「誰教他想隨便把我嫁出去…我才不想嫁給爺爺滿意的人,那些不是風流書生就是自命清高的雅士,我就不信他們瞧了我的畫像,還敢要我?!」哼哼,全是一群標榜娶妻當娶賢的人,作風驚世駭俗的她自然頭一個被他們剔除在外。
  「他們是不敢娶你為妻,不過向師父詢問收你做妾的人不在少數。」男人娶妻要識禮賢慧,但娶妾就不同了,越風騷越妖嬈的越對他們胃口。
  「我爺爺才不會讓我去當人家的小妾。雖然他不特別喜歡我,好歹我還是算月家的人,當了妾會辱沒風門。」她就是算准爺爺的想法,才敢放膽去玩。「不過我倒不知道那幅圖的下場…爺爺燒了它嗎?」她當時只顧著逃,沒多注意。
  「畫在我手上。」師父是想燒掉畫沒錯,可是他怎可能允?就連師父六十大壽時她繪的「老當益壯戲粉圖」也在他手裏。
  「呀?」她怔了怔,「你拿那幅畫做什麼?」
  「當初那幅畫是為何而畫,我就拿它做什麼。」它是用來求親的,他收了它,自然就表示他要這樁婚事,要娶畫裏人兒為妻。
  月下「呀」了一聲,「你不會是想拿著那幅畫去替我找婆家吧?!拜託你別多事!你中意的人選不代表我也會中意,我要自個兒挑人,才不要等人來挑哩!你要是這麼閑,不如處理自己的婚事—」喉頭倏地一緊,她咳嗽兩聲,掩飾喉間幹啞。奇怪,怎麼突然發不了聲音?她灌了杯茶,潤潤喉,總算恢復正常。「你不是說你挑的畫裏姑娘年齡尚輕嗎?現在都過好些年了,那姑娘也夠大了吧?我記得十來卷的美人圖裏,那些姑娘都十四、五歲,加上你等待的日子,她們也十九二十了,再擱下去就老  ,不能算是小姑娘了,你別耽誤她的豆蔻年華,該娶就娶。」
  斐知畫聽到她巴不得催他快快娶妻,一副忙要出清他的模樣,即使他話裏的姑娘從頭到尾都是她,聽在他耳裏還是相當不快。
  「不,那姑娘還蠢到沒成長,還幼稚得讓人咬牙切齒。」他臉在笑,牙在咬,青筋突出。
  還沒成長?還很幼稚?難道不是她之前看的那些繪卷,而是新一批送來求婚的美人圖?這也不是不可能,畢竟斐知畫可搶手了,身有文采、學有專精、溫文儒雅,活脫脫就是乘龍快婿的不二人選,會有人不斷想將閨女送來供他挑選也不是怪事。
  「不會那姑娘才及笄吧?老牛吃嫩草喔。」她頂頂他的胸口,用著調侃的口吻神情說道。改明兒個她去找爺爺套套話,瞧瞧哪家閨女被他選中…她是可以直接纏著斐知畫問啦,但…她不怎麼想從他口中聽到那位姑娘的名字。
  原本月下還在笑,可是卻覺得臉好酸,像是太刻意牽動兩頰的笑,僵硬不已,不過她還是勉強維持住。
  「…」斐知畫現在懊惱起之前引導她往誤解的方向走,他已經弄不清苦惱的人是她還是他自己了!
  「對了,我還記得那時是這樣畫的!」月下跳開了這個她不敢太深究的話題,重新執筆,憑著淺淺記憶,在他的曇花圖上畫下當年她繪的求親畫像。
  「你現在比較成熟了些,不像那時年紀小,別再把自己畫成小女孩。」
  「你想說我老就是了。」她斜目瞪他,他不知道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喜歡聽人這樣說的嗎?
  「要比老也是我多老你幾年。」他握住那只停頓在半空,不知從何下手的柔荑。她會淡忘那張畫的模樣,他卻不會,因為那張圖已經深烙在心底。他領著她的手,將她不確定的部分補全。
  「誰叫你活該比我早生幾年。」
  她覺得手背熱熱的,感覺到他指節好有力,帶著她在畫紙上悠遊…
  「月下,記不記得我以前教過你畫畫?」
  她沒應聲,可是腦袋點了點。
  那是好小好小的事情了…
  他是她的啟蒙師父,她開始拿筆就是因他而來的。
  「記不記得我以前也是這樣握著你的手,一筆一筆教著你畫?」
  「嗯。」
  「那時你很喜歡我,時常來找我。」
  「我、我才沒有喜歡你!」她面露窘紅,所幸她是背對著他,不會讓他看到她的羞赧。「我去找你也不過是因為你和我一樣,我沒了爹娘,你也剛巧成為孤兒,我、我同情你罷了。」兩個都是寄人籬下,雖然她是被爺爺領回府裏養,但情況和他相去不遠,而且她那時很小,卻能感覺月家沒有人喜歡她,她孤孤單單的,而他也是。
  「那你現在為什麼不同情我了?為什麼不像之前願意將時間都花在陪我說話?」畫紙上的月下精緻巧笑,在他筆下成形。
  「我為什麼要同情一個倍受寵愛的天之驕子?又為什麼要將時間花在一個時時刻刻身邊都有好多人圍繞著的你身上?」該被同情的、該被陪伴的…是她吧。
  「自從你不再來的那天起,我變得很孤單—」
  聽見他那麼微弱的淺音,月下幾乎忍不住想輕輕撫摸他的頭,然而她才是最想說出這句話的人呀!
  「不要把自己說得那麼可憐兮兮的,你哪里孤單了?你把我的一切都搶走了,現在卻還對我說你好孤單,這是炫耀還是嘲諷?」
  「你說的那些,不是我想要的。」
  「真貪心,都吃在嘴裏了還說不想要。」她哼笑。
  「如果拿那些來換與你多相處一天,我都願意。」斐知畫笑著輕輕道。
  她聽不出他是玩笑話還是認真。
  「如果你拿那些來跟我換,我就勉強多跟你相處一天呀。」求人不如求她,她還比較有可能實現他這個心願哩。
  「好,你說的,我換。」
  沒料到斐知畫如此乾脆,月下反而嚇了一大跳。「你是篤定就算你換,我爺爺也不會把你的玩笑話當真,所以才說來誆我的是吧?我很有自知之明的,而且我現在也沒那麼好拐,被你三言兩語就騙走了…哼,人是會長大、會聰明的。」
  「你如果長大了,也聰明瞭,為什麼還是看不見呢?」或許他該為她下一張「長智符」,看看能不能讓她開竅。唉。
  「看不見什麼?」她知道他話中有話,卻沒弄懂他想說什麼。
  「看不見有個男人已經想活活掐死你。」
  月下很錯愕會聽到這個答案,因為她所認識的斐知畫不可能說出這麼殘暴的句子—而且他不可能對她說這麼狠的話。
  她想轉頭問他,卻又聽見斐知畫開口,「曲爺。」
  曲爺?
  月下這才發現曲無漪和曲練不知道已經站在畫房門口多久了。
  曲無漪走進畫房,隨手拾起幾張散落在地的畫作。
  「喔?這幾張畫稿真好看。」曲練不是很懂畫,但是覺得相當順眼。
  「斐知畫,你真是個好師父。」曲無漪似笑非笑道。
  「哪里,是有個好徒兒。」
  「這幾天的授課應該大有斬獲吧?」一語雙關。尤其此時看他和月下合畫的模樣,他臉上還掛著讓人起疙瘩的寵溺笑容。
  斐知畫放開月下的手,一方面是那張「月下美人」已經完成。
  「畫技上來說,有的。」感情上來說,原地踏步。
  「滿足了嗎?」這半個月的「賞」也賞夠了吧。
  「我若說不夠,爺能再寬容幾天?」
  「等下回吧,誰叫你不好好把握機會。」在商言商,當初說好賞斐知畫半個月就是半個月,這半個月內他想做什麼都隨便他,偏偏他還玩這種迂回,那也怨不得時光無情。
  「月下,這幾張畫稿可以收進冊裏。」曲無漪揚揚手上的畫稿。
  「可那不全是我畫的呀。」月下有話要說。那本畫冊明明全部都要收她的圖,沒道理收這種合畫的作品。
  「你不說出去誰知道呢。」曲無漪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問題。
  「可是我不想讓人誇獎那些花繪得真好。」因為那不是出自她的手裏!
  「在乎這些做什麼?」有人買畫冊就夠了。
  「可是—」曲無漪冷眸一掃來,讓她咽回「可是」後頭想接的所有字眼,只能低頭咕噥,「可是我不想因為斐知畫的圖才讓人注意到我的畫…」
  「月下,相信我,大家只會誇你的畫裏美人極美,沒人會瞧我那些配襯的花。」離她最近的斐知畫聽到了她的嘟囔,軟聲安慰。
  「真的嗎?」
  「嗯。」瞧著她仰頭看他的神情,如花瓣柔軟的臉龐,專注詢問著他的認真,真能讓他連心都化了。
  「那你跟曲爺說,叫他把你畫的花都裁掉,反正你說配襯沒人要看嘛。」她打的是這個主意。
  「哈哈哈哈…難怪有人說女人寵不得。」
  曲無漪很慶幸自己沒讓女人踩在自個兒頭頂上撒潑,所以說起話來格外風涼。
  斐知畫正收拾滿桌畫具,好不容易他和曲練才將月下哄得「勉強」答應讓她挑一兩張兩人合畫的圖擱進畫冊裏,結果月下突地嚷著肚子餓,現下由曲練伺候大姑娘她到廚裏去找食物。
  「爺,女人寵不得,男人也一樣呵。」斐知畫含著笑—卻沒什麼笑意。
  誰說會踩在男人頭頂上撒潑的,只會是女人呢?
  「對,男人女人都寵不得。」曲無漪修改自己的說法。
  「聽起來您也嘗了不少苦頭。」才會說出這番感嘆。
  「別提這個。我來是要跟你說一聲,惡質盜版商已經找到了,我命令一戒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爺,有必要如此狠嗎?」不過是私印幾本書罷了。
  「人為財死,他們也賺夠了,可以暝目了。」帶著那一大筆的盜印錢到黃泉去買通陰曹鬼差吧!曲無漪冷笑。
  「我無權置喙,您怎麼說就怎麼好吧。」斐知畫輕聳雙肩,表情與口氣同樣淡然,反正與他毫不相干。
  「只要不是月下那丫頭的事情,對你都沒有意義。」
  「是呀。」斐知畫也不忙著辯解。
  「何必這麼寵她呢?」
  斐知畫將畫桌上的宣紙都卷妥,整齊放置櫃上,臉上笑意終於變得真實。
  「因為我的命是月下救回來的,沒有她,我斐知畫早就是個死人。」
  ※ ※ ※ ※ ※ ※
  月下偷偷摸摸在窗外探頭探腦,確定月家書房裏只有月士賢在,她才提起軟絲榴花裙溜進去。
  月士賢正專注於墨繪,磅礡的山川氣勢於畫紙上成形,他一瞄見粉色身影跨過門檻,立即嚴厲出聲—
  「你給我站在那裏別動!」連頭也沒抬就知道來人是誰。
  「爺爺,我有事要找你呀。」
  「有事也站在那裏說就好!」他這幅畫還沒繪好,這丫頭一來,已經壞了他的好心情,要是她再靠近,說不定撞翻了筆呀硯的,再毀了他的畫怎麼辦!
  「我又不會去弄壞你的圖。」她自然不是乖乖聽話的料,小挪腳步,摸著桌緣坐下來,在爺爺掃來冷眸時,她高舉雙手,表示自己什麼事也不做,會乖乖坐著不動。
  終於,月士賢默許了她。
  「你來有什麼事?」他看圖比看她還認真。
  「嗯…」月下開始玩桌上的杯子,先假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模樣,死也要擺出「我只是很隨口很隨口當閑嗑牙的話題問的喔,你千萬千萬別誤會」的嘴臉。
  「爺爺,之前你不是替斐知畫找來很多媳婦兒的求親圖嗎?」口氣輕松得很假,那雙媚眼骨碌碌地眨呀眨,透露著一絲絲的緊張和等待。
  「你問這做什麼?」
  「好奇嘛,我想知道斐知畫挑的姑娘是長啥模樣?哪家的閨女?」
  對,好奇—這也是月下說服自己的理由。這些天,她心裏總是打轉著這事,吃飯想、繪畫想、走路想、發呆也想,好想好想知道他喜歡怎生的女人…好想好想明白什麼模樣的女人能獲得他的青睞。
  沒得到個答案,她幾天幾夜都沒法好好睡。
  「這事與你無關吧,有什麼好好奇的。等他成了親,你不就能見著?」
  「我想先瞧瞧她的畫像嘛…呃,順便瞧瞧姑娘家的求親圖都怎麼畫的,以後我才懂得如何騙男人—不,是把自己薦銷出去。」她說得理直氣壯。
  月士賢終於正眼看她,「嗯,你確實該學學,上回畫那什麼不堪入目的圖,有人敢要你才奇怪!」他放下筆,到一旁櫃子裏搬出許多卷軸,月下跑了過去,一卷卷攤開,畫裏盡是環肥燕瘦的各式美人。
  「哪一張?哪一張?哪一張?」她一手攤著圖,嘴裏還忙著咬開下一卷的紅系繩。
  「你猴急啥勁!又不是你要挑媳婦!」真沒規矩。
  「爺爺,哪一張嘛?!是不是尚書府的掌上明珠?」
  「咦?你也覺得她不錯,是不?我也覺得她與知畫相當適合,她的容貌、才情、禮數、學問樣樣得體,不會失了知畫的面子。」簡直是天作之合。
  「真是她?!呀,找到了!」月下拉開手裏那幅尚書府千金繪像,畫裏的人正手執軟毫繪梅,眼波含羞帶怯,朱唇微揚,衣著華美,娉婷嫻雅,換做她是斐知畫,也定會挑她。
  「我也希望是她,不過不是。」他記得斐知畫連瞧也不瞧這張圖像一眼。
  「那、那—是這個劉進士的妹妹?」月下沒發覺自己問得多慌多急,腳下已經不自覺踩蹬著。「還、還是這個誰誰誰家的閨女?!難、難道這個畫裏在打秋千的小姑娘才是?!」戀童癖才會挑這個看來十歲不到的毛丫頭吧?!
  月士賢衣袖被孫女兒揪扯得扭皺起來,他白眉蹙起,盯著月下慌張不已的小臉,看穿她眼裏溢滿的嗔怒,仿佛那十來卷求親圖的美人全和她有仇似的,巴不得一張張撕個粉碎,他眉間越收越緊—
  「丫頭,你是不是喜歡上知畫了?!」他吼出他看到的事實。
  「呀?!」月下楞呆一下下,隨即吼得比爺爺更大聲。「什麼什麼?!我喜歡上斐知畫?!別開玩笑了!我最最最討厭的人就是他了!」
  否認得這麼神速,有鬼!
  「那麼你這個最最最討厭斐知畫的人,為什麼會特別回來詢問關於他的親事?!」月士賢指著她的鼻子,醜話先說,「我可先告訴你,你別妄想和知畫能有什麼機會,你這麼差勁、這麼不端莊,我連跟知畫開口求他娶你都拉不下老臉,你就識相些—」
  「他想娶我,我還看不上他哩!」月下氣嘟嘟反駁。她又不是一簍橘子裏待選的橘,讓人要挑就挑、要選就選!
  「隨你愛怎麼想都好,你可以認清事實也行,你想自欺欺人也無妨,只要你能搞清楚你和知畫不可能成為夫妻!」
  「我到底有多差?!差到讓你視我為恥!」她握著拳咆哮。他到底是不是她親爺爺呀?!哪有自家人這麼不看好自家人的?!
  尋常人找到像斐知畫這麼好的男人,哪個不是硬要湊合自己女兒、妹妹或孫女的好事,誰會像他一樣,打死也不肯讓她和斐知畫攀上關系?!
  「你身上流著的另外那半邊血已經弄髒了我月家血緣,我不會讓你再去弄髒知畫他們斐家的血脈!」月士賢心直口快,話沒經過腦子就出口。
  吼完,當場一片死寂。
  「弄髒?」月下發現自己渾身的憤怒被失望所取代,原來在自己親爺爺眼中的她,就是被汙穢的骨血。「你用這麼狠的字眼諷刺我娘?」
  月士賢自知失言,他真正想說的是她娘那方完全沒有繪畫慧根的血脈已經讓月家唯一的子孫變得庸俗,而非月下所聽到的那樣絕情,然而為了他可笑的長輩尊嚴,他無法在孫女兒面前認錯或是收回離嘴的話。
  爺孫倆就這麼沈默互瞪,平時兩人總是吵得不可開交的辣爆性子,在此時的安靜卻顯得更詭譎。
  捧著大迭書籍的斐知畫正巧踩進爺孫兩人的戰局裏,沒弄懂他們眼也不眨地在爆什麼火花呀?
  「師父?月下?你們在做什麼?」
  他放下書,走向爺孫倆。
  「你們又吵架了?」他輕嘆。
  還是沒人理他。
  「月下?」看她瞪師父瞪到眼珠子都快掉下來,斐知畫伸掌在她面前晃。「怎麼氣鼓鼓的?」
  他才正要拍拍月下的右頰,卻突然被她狠狠箝握住手腕,身子讓她扯著走,可以感覺到她力道之大。
  「你要拖知畫上哪去?!」月士賢回過神,不明了憤怒中的孫女兒沒朝他吼叫,拉走斐知畫做什麼—
  月下凶惡回頭,像頭被踩著尾巴的小老虎,張牙舞爪撂下狠話—
  「我要去『弄髒』你的寶貝徒弟!」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2-26 22:11:09

第六章

  斐知畫幾乎是被摔上床榻的。
  背脊才剛抵上軟衾,胸口更加諸一記重量,他雖沒被摔得頭暈眼花,但亦相去不遠—他眯著眼,望見月下那頭軟質青絲在他面前像潑墨般披散,那道黑瀑的泉,流過他的肩頸心窩,完全覆住他。
  背子及交襟被左右用力扯開,卻礙於系繩的阻擋,只能勉強露出他半片胸膛,月下泄憤般地咬住他的鎖骨,力道比輕囓還要重些,惡意要咬疼他。
  房門外有月士賢正緊張地拍著門板,叫她別胡來的吼叫聲。
  斐知畫總算有點弄懂自己現下的處境,以及事情為何發展至此的頭緒了。
  原來他又成為月家爺孫倆爭吵的犧牲品…
  好吧,他也是可以繼續佯裝受害,無力反抗,任月下在他身上極盡所能的遷怒欺負,畢竟這些事,他比她更樂在其中—瞧,她自己將軟嫩似棉的唇瓣獎賞給他,他貪吮著到嘴的甜美,哄誘她將丁香小舌探進他嘴裏,給予他更多更多的芳香滋味。
  他的手探進她的長發裏,柔膩的觸覺、芬芳的淡香,讓他滿足喟嘆。
  「月下!你這個丫頭不要做出敗壞我月家門風的丟臉事!你聽到沒有!」砰砰砰—門板拍得震天價響,月士賢吼得怒火中燒,打斷了床榻上的交纏。
  「滾遠一點!」月下悶聲吼回去,因為唇仍貼著斐知畫的,所以聲音全進了他嘴裏。
  對,滾遠一點,別來打擾。斐知畫也想這麼對師父說。明明房裏的氛圍很好,雜亂的敲門聲就是破壞了氣氛,真不識趣。
  「你這個不知羞不知檢點的丫頭,你、你分明是想氣死我!」砰砰砰—
  「我就是不知羞不知檢點,而且風騷又放蕩!我就是血液裏流著不幹不淨的骯髒!」月下就怕氣不死月士賢一樣,火上繼續加油,為了加強她語氣裏的兇狠,她雙手一使勁,撕裂斐知畫的衣襟,「嘶」的這聲,讓門外的月士賢嚇傻片刻。
  「月下!妳住手!快住手!一、一個姑娘家怎麼好做出這事—月下!」砰砰砰砰—天呀,別讓他月士賢以後沒臉去見月家列祖列宗,教出這種豪放的孫女,他拿什麼面子去見兒子,怎麼跟兒子說這種醜事呀…呀呀!又是一陣裂帛聲傳來…
  月下跪坐在斐知畫旁側,半個身子橫越過他,兩只拳裏掄著幾截破布料,她氣紅了眼,雙頰鼓得圓潤,黑眸裏有著混亂的憤懣和難受,斐知畫本以為她會再對他身上的衣物施暴,她卻趴在他胸前悶悶哭了起來,邊低嚷邊握拳捶打他的心窩口。
  「反正我就是個雜種,就是弄髒你們月家好血脈的汙穢…就是讓你們引以為恥的累贅,就是你們不要的…就是…就是…」有好幾個字都含糊掉了,但斐知畫大略也明白那不是什麼好聽話。
  他撫摸著她的長發,像在安撫受傷的小動物般有耐心,不怕被她的爪子給抓傷。她的臉頰緊貼著他平穩的心跳,但是不允許他碰觸她,好幾次她都撥開他的手,然而他不是輕言放棄的人,總是在被她拒絕之後鍥而不舍地重新撫慰著她,漸漸的,她勉強縱容他,讓他的溫柔細心填充她現在心裏正剝落的缺口。
  心裏有些孤單,她習慣用無所謂來包裹自己、保護自己,如此一來她才不會受到傷害。她總是堅強、總是樂觀,好似對任何打擊都無動於衷,但那只是表面,她受了傷也會疼,受了苦也會哭,也會想要人寵著愛著…
  但怪異的,他的心跳聲陪著她,那些以往和爺爺爭吵鬥嘴時便會滿滿湧現的落寞和孤寂竟然變得好薄弱,她還是在哭著,可是卻慢慢地、慢慢地記不清楚哭泣的理由。
  斐知畫撐起她的下巴,輕輕吻掉她眼眶不住滴落的濕意,她閉起眼,顫動的長睫上感受到溫熱鼻息,銜著濕鹹眼淚的唇下挪到她的嘴邊,密密封緘,讓她嘗到淚裏的苦澀,但那僅僅一瞬間的短暫,苦澀的味道在兩人唇裏分化開來,變得淡淡的、淺淺的,幾乎就要感覺不到。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苦澀的鹹味轉為清甜,是心境使然還是因為他的哄誘不得而知,她不自覺輕蹭著頰邊那只大掌,像頭小貓一般,感受他指掌間的厚實筆繭在膚上來回,分不清是她張唇吸吮著他不放,抑或是他貪婪吞噬著她—
  「月下!你再不開門,我就找人撞門進去了!」砰砰砰—拍門聲又傳來。
  「真吵。」
  開口抱怨的人是斐知畫,他聲音低沉沉的,咕噥在她唇間,所以月下聽得很清楚,她睜著迷迷濛濛的眸兒覷他。
  「我說師父真吵。」他笑著吻她。他說話的同時,門板那頭仍是有著月士賢的咆哮,以及他喝令幾名被吵來的小廝將門撞開的命令。
  月下眼裏有著他的笑容,可是意識還飄飄渺渺,一時之間沒有反應,唇兒還在吮嚅他的下唇。
  「下回等他不在時,我們再繼續,現在恐怕不行。」斐知畫捧著她的臉,先是深啄她唇間,才緩緩自她生澀卻又熱烈的吻裏退出。他知道她捨不得這樣結束,可她卻不會知道,他遠比她更捨不得。
  但他猜想,那兩片上閂的門板大概再撐不了幾時,等會師父帶人破門而入時若看到太香艷的景象,怕是聽不進解釋,難保他手上的拐子不會又朝月下揮打過來。
  斐知畫替她將已然歪斜的琉璃簪抽出,再為她重新綰好素髻,理妥她身上滑開的柔紗衫同時,門板轟的一聲被撞開,四、五個撞門小廝跌進屋內,全摔得狼狽,而佇在門口的月士賢漲紅一張老臉,雙手死握著木拐子,吹鬍子瞪眼,像隨時隨地都會衝上來殺人那般。
  「月下,等會我掩護你,當你瞧見我捉住師父手上的木拐子,你立刻從門縫邊鑽出去…記住,別回頭,還有,一個月內別回月家。」斐知畫從床榻上起身,胸前半敞,衣襟破了大半,臉上頸間盡是唇兒狀的紅胭脂,一副被人狠狠蹂躪過的慘狀。
  「呀…」月下渾身的血液還充在腦子裏,沒空用腦來思索太多困難的字句,身子已先被斐知畫擋在身後,同時同刻,月士賢大喝一聲「殺—」整個人奔跑過來,手裏的木拐子揮舞得虎虎生風,挾帶電光石火的殺氣—
  「我打死你這個敗壞月家家訓的不肖子孫!」
  「師父—」斐知畫率先迎戰,可是月士賢木拐子揮得太快,讓他無法立刻捉住「武器」,甚至還挨了好幾記。
  「我是這樣教你的嗎?!你打小學習的道理,全還給師傅了嗎?!知畫,你讓開!我替你出口氣!替你教訓這個欺負你、壞你清譽的丫頭!你離遠一點,打到你我就不好意思了—」月士賢推開斐知畫,斐知畫立刻又擋回月下面前。
  「師父,您冷靜,有什麼話您深吸口氣,消下火再來說。」該死,師父揮拐子的速度他追不上,眼看木拐子在眼前舞動,就是擋不下來。
  「這丫頭用嘴是說不乖的!打醒她才有用!看看她做了什麼可恥事?!心裏喜歡你又明知配不上你,想嫁你又高攀不起,竟然使這種紈褲子弟才用的下流手段,以為霸王硬上弓就能逼你就範、逼你委屈娶了她!我月家容不下這種丟人現眼的兒孫!」
  「月下同您說她喜歡我、想嫁我嗎?」斐知畫只在意這兩句話。
  「像個妒婦來找我問清楚,你看中的姑娘求親圖是哪一幅,擺明露出來的嘴臉就是嫉妒!我告誡她別妄想匹配你,她竟然跟我發性子,雖然我講話也衝了些,可是你看看她那是什麼舉止?!好姑娘可以做出這種只有瓦子鴇兒才有膽做的事?!」月士賢瞧到斐知畫身上那襲破破爛爛的衣,火氣重新襲上,他氣自己教孫無方,讓她做出蒙羞月家的醜事,教人看笑話—
  「師父,您先停手—」
  「知畫,你不用再替她狡辯!你放心,今兒個的事情,我不會說出去,也不允許這幾名小廝碎嘴,大夥就當沒發生過,你毋需覺得難堪或狼狽,錯全在她身上,你的名聲師父會替你護住,絕不讓你被這丫頭給汙了聲譽—」所以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先把月下吊起來毒打一頓,封了她的嘴先。
  斐知畫真想對師父下一張「封嘴符」,讓他的耳根子清淨片刻,唉。
  「知畫不覺得受到委屈。」相反的,他算是嘗到甜頭那方。
  「你這孩子就算受了委屈也全往肚子裏吞!你站一旁看就好,看師父怎麼替你討回公道!」木拐子往斐知畫身後打,斐知畫一手臂擋掉月士賢的攻勢,反手抓住那根木拐,總算成功箝制住,他側著身,對身後的月下道:「趁現在!」
  她震了震,回過神來,卻不知道他要她趁現在做什麼?
  「月下,快跑!」斐知畫一手去推她的肩,將她從後頭推往門口。
  「你這死丫頭不要跑—」月士賢想抽回木拐子,無奈斐知畫的手像緊咬不放的鱉嘴,讓他無法如願。
  月下遲疑看著爺爺吼著、看著斐知畫努著下顎要她快跑,她的手還蜷在斐知畫背後的衣料上,幾乎要將衣裳扭出一圈圈的皺漪,她想起小時候她也老是躲在斐知畫身後對爺爺做鬼臉或是不知死活地頂嘴,她的行徑自小到大沒成熟懂事多少,性子還是幼稚無知,可他還是像以前那樣,護在毫不領情的她面前,她越是任性,他越是顯得沉穩,她一直以為那是他為了在爺爺眼前博得寵愛,讓爺爺比較出她與他的優劣—她是用這樣的小人之心看待他的,認定他無恥卑鄙、認定他時常在爺爺耳邊叨念她的壞話、認定他就是想要取代她在月家的地位,卻忽略了他用身子替她擋過多少回責罰…是她太將這些視為理所當然,還是她太狼心狗肺,無視他的付出?
  「月下—」
  斐知畫抱起她的腰,將她提放在門檻外,催促她先離開。
  月下松開掄著他衣裳的手,聽話地轉身就跑,但跨出頭一步,她又折回身子,踮起腳尖,在斐知畫唇上又烙下一個響吻後才跑。
  「你、你這個丫頭還敢在我面前做出挑釁的動作!你明明是要氣死我!」月士賢暴跳如雷,而斐知畫則是楞住了,只能傻凝著眼,目送月下粉軟色的背影消失在簷下,長指不禁滑過她曾停佇過的溫暖濕濡。
  挑釁…是嗎?
  ※ ※ ※ ※ ※ ※
  挑釁嗎?
  她不確定,只是覺得…想吻他。
  月下懶撐著腮幫子,蘸著墨的毫筆旋在紙上久久、久久,卻沒有下筆。平時滿腦子想著如何將天香寫的手稿化為墨繪,現在天香的手稿擱在一旁,填滿思緒的,卻不是春宮圖裏的姿勢或撩人的調情動作,而是…斐知畫。
  想起吻他時,他那雙長長睫毛,像扇骨一般,又直又長,襯著他的眸子,簡直要人為了那對漂亮眼眸而畫。
  想起吻他時,他喉頭珠圓玉潤的喉結,咬在她唇舌裏,隨著他吞咽或是溢出低吟時,不住地上下滾動震蕩,像顆含在嘴裏未化開的糖球,教人銜在牙關,捨不得它太快溶化消失。
  想起吻他時,他薄長柔軟的雙唇…
  她終於提筆,在寬長的紙間寫下嘴裏正輕輕喃念的名字。
  「斐…知畫。」
  這個名字,是除了爹娘及她自己的之外,她頭一個認識的。
  那時覺得他的名字取得真好,知畫知畫,一個懂畫的人,讓人好生羡慕,而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也正在做畫—
  她那時小小的,身子還構不著窗沿,卻時常搬著木箱子偷偷跑到他的房外,看他燃著一盞小油燭,畫一整夜的圖,再一張張將圖全撕個粉碎。
  「斐撕畫…為什麼要撕畫?」從她憨嫩的童嗓裏,撕與知這兩個音,總是發不好,再加上她夜夜見他畫完圖就撕,幾乎就要以為當初她聽到有人叫他「知畫」是耳誤,他真名該叫「撕畫」才對。
  她不是在同他說話,只是自言自語,但聲音似乎太大,引來了畫桌前他的注意。他瞥向窗子,她急忙捂嘴及蹲低身子,但來不及掩飾自己的偷窺行徑,因為她失足從木箱上跌下來,摔疼了腰臀,讓她只能哭坐在地,動彈不得。
  木門被拉開,斐知畫從屋裏出來,黑剪剪的眸子瞅著她,卻沒有其他動作。
  「痛…」她哭著,疼到站不起來,只能央求他助她一臂之力。
  斐知畫半個身子仍隱遮在門扉後,看人的表情有些冷淡,像在旁觀她的無助。
  「好痛…」她兩只手臂朝他伸來,可憐兮兮的。
  斐知畫仍是不動,表情看起來像準備縮回門後,再直接關門落閂。
  「嗚…」她掛著滿臉的眼淚鼻涕,拳兒一收一握,十指裏卻什麼東西也握不著,花兒似的小臉皺扭起來,豆大淚水一滴一滴的,濕濡了她的衣裙。
  「爹…娘…好痛…我好痛,嗚…你們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留我一個人…我一個人在這裏好怕好怕,嗚…好痛…都沒人要理睬我,嗚…」
  斐知畫冷覷著她哭,默不作聲。尋常而言,受了傷還能大哭大叫的人都是死不了的那種,真正癱軟著動也不動的人才真正是性命垂危。她哭聲如此清嘹,只不過皮肉在疼罷了。
  可是他竟然沒有轉身回房,還佇在原地看著娃兒哭號,甚至…走上前去。
  「爹…娘…」
  「妳爹娘哪去了?」他的身影籠罩著她小小身軀。
  她頭一件事就是用雙手環住他的頸,讓空虛的臂彎裏填得滿滿,而不是什麼也抓不到的空氣,等牢牢抱緊他後,她才抽噎回他,「天上。」
  死了。跟他的情況相同,是孤兒。
  「真的有這麼疼嗎?」哭成這麼狼狽。
  「疼。」她在他胸口點頭。
  「是臀兒疼還是失去爹娘的心口疼?」
  「都疼…」
  「要抱著我就不許哭。」他不喜歡被眼淚鼻涕擦滿衣襟的感覺。
  「可是心裏難過就會哭呀。」她關不住淚水。
  「那妳就放手。」他作勢撥開脖子上的兩只軟荑,她心急地摟得更紮實,慌張叫著—
  「不哭了,我不哭了!」她一張小臉在他胸口擦抹,沒看到斐知畫一閃而過的嫌惡。
  沒想到他千想萬想地避開她的眼淚鼻涕,結果似乎更糟。
  「別像只蟲子攀樹,站直身子。」別整個人膩在他身上,他對於這種又軟又綿的身子沒轍,像一碰就會化掉似的…
  「我臀兒痛…」
  「我不會替你揉的。」想都別想。
  「我娘都會…」她抹著淚,嘀咕。
  他有些後悔踏出房門開口和她說話,真是自找麻煩。
  「你跟我來。」他甫說,卻想到她根本就是攀在他身上,要她自個兒勞動雙腿走,不如他直接抱起她來得快。
  斐知畫抱著她回到房裏,將她放在椅上她就哀嚷,只能勉為其難把她擱在床上,讓她俯趴著身。
  「你要幫我揉藥嗎?」
  「我房裏沒有藥。」他走回畫桌前,執起筆,在紙箋上快速寫著字,寫罷,他拿著紙箋回來,「把眼閉上。」
  「閉上?」
  「對,閉上。」
  「喔。」她乖乖聽話,扇形小睫合起。
  斐知畫點燃手裏的紙箋,隔著衣物,將紙箋點按在她撞傷的臀部。
  「熱熱的…咦,不疼了耶…」
  「不許張開眼。」紙箋還沒燃盡,他不想節外生枝,讓她看到他在耍什麼花招。
  「好舒服…」她也不想睜開眼了,有些想睡…
  結果她真睡著了,再醒來已是隔天中午,臀腰上的痛楚像完全沒存在過一般。打從爹娘意外過世,她被爺爺領回月家後,她就不曾好好合眼睡過,總是半夜哭著爬起來,頭一次她一夜無夢,沒夢到爹娘血淋淋地在黑暗裏現身、沒夢到他們不顧在身後追趕的她,一直往好高的天際飛去、沒夢到自己孤單抱著膝,抽抽噎噎地抖哭…
  從那天開始,她就更勤勞往他房裏鑽,一有機會就是借他的床好好睡覺,但那時的他,似乎不喜歡她,有時她都來了老半天,他卻理也不理她,壓根當她不存在,只是埋首於畫裏,繪著一張又一張的人物肖像,然後再全數撕毀。
  為什麼畫?又為什麼撕?
  她當然問過他,他的回答只是一記冷淡的瞥視,然後沈默。
  「你畫得不好嗎?可我覺得不難看呀…」她鍥而不舍追著問。
  「你覺得這張畫得好看?」他揚揚手上那張畫像,上頭是個中年男子,臉上有著雜草般的虯髯,模樣不是慈眉善目,長得也惡霸。
  她偏著頭瞧,從左邊換右邊,再從右邊換回左邊,終於看出端倪。
  「人是不好看,可是你畫得像一個真實的人,不像我在爺爺房裏瞧到的那些,眉呀眼呀全是歪的。」
  「你也覺得人不好看,是吧?既然不好看,當然就是撕了他。」斐知畫完全忽略她後頭的話,只拿最前頭五字做文章。他突地露出詭譎的笑容,那種笑,比起他不笑還可怕,嘴角勾揚著她不是很瞭解的意味,有些像她偶爾瞧見街上大狗齜牙咧嘴互狺的憤怒,然後將肖像畫對撕開來,那紙裂的聲音,異常清亮。
  撕完,他又開始畫下一張。
  而且,他蘸的墨,味道很怪,飄散在鼻尖時,有股揮之不去的腥味。
  她以為那是墨擱置太久才會產生怪味,所以她還悄悄跑去爺爺的書房拿了新墨條和他最寶貝的紅絲硯,興奮地替他磨了香香淡淡的墨要讓他繪畫,可他只是看了她被黑墨染髒的雙手及臉蛋一眼,繼續拿著臭墨畫他的圖。
  她不放棄,即使他從不沾她磨出來的墨,她仍是天天新磨,他若不用,大不了就是倒掉它,她不以為意的。
  「你別磨了,過來。」他喚住一手捉著紅絲硯,一手用力將墨條在硯上轉圈圈的她,她抬頭,他伸手將她鼻尖正中央的那滴墨抹掉,她將兩只黑膩膩的手掌在衣裳上胡亂擦著。
  「做什麼?」她問。
  「拿著。」他塞給她一支毫筆。「畫過圖嗎?」
  「沒有,爺爺不許我碰。」她甚至連筆要怎麼握都不清楚,乾脆五根指頭包住筆竹杆。
  他一根根扳開她的指,再重新讓她正確握牢筆,右手執住她的,毫筆被兩人同時握住,他領著她,將筆尖輕輕滑過她方才辛苦磨出來的墨池裏。
  「我教你畫。你想學什麼?」筆尖上多餘的墨在硯邊輕刷,讓毫筆的墨量適中。
  她想了下。「花。」
  果然是女娃兒,挑的盡是這類玩意兒。
  「行,就花。」他才說著,筆已經在紙上勾勒渲染開來,一朵墨色牡丹在紙上綻放。
  「好難…」
  「不難。你瞧,這花瓣就這樣畫,由最靠近蕊心的那瓣畫起。」
  「好難…」
  「我教著你畫,瞧著,眼睛不要看我,看著筆紙。」他臉上又沒有牡丹,光瞧他就能瞧會嗎?!
  「好難…我不喜歡畫這種花,你挑簡單些的。」她一點努力的毅力也沒有,馬上就放棄。
  也是,他一開始就挑牡丹,確實太過度期待她的慧根。
  「那繪蓮花。來,這樣一畫,再這樣染開,另一片蓮瓣就這樣—」
  「好難…」又抱怨了。
  「不然,蘭花,我們來畫蘭。」
  「好難…」她有話說,雖然總是這一句。
  「月季—」
  「好難…」她連什麼叫月季都不知道。
  「菊—」
  「好難…」這比月季更複雜吧?
  最後,她的第一件大作,是只有米粒大小的一朵小花,桂花,而且還是缺枝少葉的一朵桂花。
  「這是我畫的,第一次畫的花!」她的小臉綻亮起來,拿著那小小桂花在炫耀。
  他第一次學畫的花就是牡丹,而且畫得生動美麗,宛如真正的牡丹在紙間重生,如果那顆白米似的桂花是出自他手,他老早就撕爛它了。
  「你下回再教我畫更難些的花!」她挨在他手臂邊,像是畫興大發地要求。她這麼說時,沒瞧見他臉上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沒有下回了。」他冷道。
  「為什麼?你不教我了嗎?」
  「對。」他回得肯定,連花片刻的時間去思考也沒有。
  「你嫌我笨,是不?」亮彩的小臉暗淡下來,唇兒微撅。
  「我沒有時間教你。」
  「可是你看起來不忙。」
  「我所謂沒有時間,不是指忙或不忙,而是指有沒有命教。」他沉了聲,最終那句話小到近乎低語。忽爾,他自嘲地笑,「不過也許到那最後還有你陪著我,我也不算太可悲。」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只知道她不喜歡看到他這種神情。
  他又拿出了那罐她很不愛聞的臭墨,她擰著鼻,不說話地瞅著他。
  他畫的仍是人像,只是這一回,他畫的是他自己。
  她用著嘴小口吸氣,出口的聲音有些扭曲,但聽得出她在笑。「你在畫你耶!」好好看喔!而且好像,跟他好像好像!仿佛那張紙是銅鏡似的,將他的臉孔完完整整映照出來。「你等等也畫我,好不好?」她就要乖乖坐挺身,讓他也替她畫一張—
  「不好!」
  又被他不留情地狠狠拒絕,她垂下嘴角,要哭了。
  「不許哭!」他喝住那顆懸在她眼角,要掉不掉的淚珠子。「…明天我再幫你畫,你記得過來磨墨。」
  「你不用臭墨替我畫?」要她自個兒磨好墨?
  「嗯。」
  「那你也不要用臭墨畫你自己好不好?」
  「…當然不好。」
  「為什麼不好?」
  「你不要老是問為什麼。」他根本沒辦法答。
  「為什麼不要問為什麼?」
  「你繞口令嗎?」他瞪她一眼。
  「不能問喔…可是用臭墨畫,臭臭的…」以後就不能拿著他的畫像看了,因為她怕自己會讓臭墨給熏嘔。
  「畫完這張,我就不再用臭墨畫圖了。」
  「你終於決定倒掉它了?還是你終於也聞到它的怪味兒?我就在猜,你是不是鼻子不好,不知道墨發臭了…」又被瞪了,只好噤聲。
  斐知畫繪完了圖,問她,「畫得像嗎?」
  「嗯嗯,好像,簡直一模一樣。」她猛點頭。
  是的,一模一樣。
  斐知畫卻要動手將畫撕掉。她一瞧見,小小身子立刻撲過去攀緊他的手腕,不讓他將那幅還沒幹透的畫撕破。
  「你做什麼?!」
  「你怎麼老愛什麼什麼的問?煩!走開,讓我撕了它!」
  「不要撕!不要撕!這張畫得很好呀!為什麼要撕它?!」
  她用盡力量要救畫,最後甚至張嘴咬疼他的手,逼他鬆手奪畫。
  「妳—好痛!」他的手背被咬出一整排紅色齒印,最前頭的門牙還缺了一顆。「妳咬我?!」
  「誰、誰教你要撕畫!」她雖然有些心虛,可是手裏抱著畫,眼神很堅定。
  「我自己畫出來的東西為什麼不能撕?!」他大聲吼她。
  「不要問為什麼。」她拿他的話堵他。
  「將畫還給我!」
  「不要!」她跑給他追,鑽進畫桌底下。「你一拿到畫就是要撕,我不要還你!」
  小身子像條爛泥裏滑溜的鱔,東躲西藏,眼看就要捉到她,偏偏她就能從他手裏逃掉。斐知畫憤而捉來桌上毫筆,在手掌上畫下墨咒,在她正准備從他胯下鑽逃之際,五指一攤,沒幹的墨咒就迎面拍上她的臉—
  「定!」墨咒烙上她臉蛋同時,他大聲一喝,原本拔腿在跑的她突然無法操制自己的手腳,它們像是全讓人架住,害她不能再逃,甚至身子一傾,直直倒在冷硬地板上,用著一種正在逃竄的難看姿勢…
  「嗚…你不可以拿這幅畫去撕!你聽到沒有?你要是把這幅畫撕掉,我就再也不來找你!再也不跟你說話!再也不理你!再也不同你好!再也、再也不陪你畫畫—」看見他動手要取走她手裏的畫,她搶先哇哇大叫,說出每一句威脅。
  「我一點也不在乎你來不來找我,跟不跟我說話,理不理我,同不同我好,陪不陪我畫畫。」她的威脅一項項被他打回,他拿走那幅畫,她想收緊十指卻無能為力,只能大聲大聲哭起來。
  「你不要那張畫,給我嘛…我要呀…嗚…不要撕掉…那張畫裏是你—是你耶…如果不是你,我才不會這麼保護…你竟然說不稀罕我來不來找你…也不在乎我跟不跟你說話…嗚…」她哭得打嗝,淌流的眼淚弄花了幾筆烙在臉上的墨咒,「我要…我要那張畫…」
  「撕了它不正好?反正它什麼都沒了,爹、娘、兩個弟弟,全都沒有了,只有它留著,何必呢?讓它跟著親人一塊做伴不是很好?它活著,就是為了替親人報仇,現在,那些仇人一張一張全被撕成了碎片,它達成了心願,你沒聽見嗎?它在求我撕了它,求我不要讓它孤孤單單留在這裏!」斐知畫邊說邊笑,無法克制猙獰的意念扯揚了嘴角,讓稚齡的她分不清楚在說話的人究竟是他,還是那幅畫裏的人。
  「我也沒了爹和娘呀…嗚…我也什麼都沒了呀…我也孤孤單單的呀…它要是孤獨,你就幫它在旁邊畫上我,我也沒有人陪著…我可以跟它做伴,你用臭墨畫也沒關系,畫在一塊就不孤單了嘛…」流過她臉頰的眼淚鼻涕全變成黑色的,將那張花顏染得難看,可是那雙眼,反而更顯純淨。
  縛身咒的墨符被她的淚水給弄糊得快要失效,她漸漸能動著手指,而頭一件事便是吃力勾握住他的衣襬,央求他不要撕掉畫…
  「你真要陪著它一塊入畫?」
  她僵硬地逼自己點動螓首,她的毅力讓她克服了縛身咒的殘縛,再篤定不過。「要。」
  「畫在一塊,就沒辦法分開了。」
  「不分開。」
  他蹲低身子,雙眸眨也不眨地瞅著她,用手掌將那張小臉上的淚呀墨的全部擦拭,雖然無法完全抹幹淨,卻已將墨咒給消去。
  「那麼,你坐過來。」他已起身,徑自坐在畫桌前,手裏的墨繪重新攤開,他拍拍自己的膝蓋,一邊開始潤筆。
  她從地上爬起,動動手腳,不敢相信方才為什麼它們一動也無法動。她走近他,任他將自己抱坐在膝頭上。
  「握著筆。」
  她聽話照做。
  「將你自己畫上去。」他聲音有些沉、有些小,在她耳邊道。
  「可我不知道怎麼畫,你帶著我畫,好不好?」她回過頭,無法瞧清他此時覆蓋在披散長發間的臉孔,卻仿佛聽見他從喉間溢出淺淺的笑與哭。
  他的長指,緩緩包裹住她的。
  筆尖落於紙上,在孤單的人像旁,繪下巧笑倩兮的稚氣娃兒,如同小油燭將兩人拉長的身影投射於牆間,在畫裏、在牆上,都是成雙對影。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2-26 22:12:03

第七章

  「找著了!」
  月下在櫃子最下層摸出厚厚三大迭的泛黃畫紙,裏頭的畫技生澀幼稚,畫著像貓的虎、像雞的鳥、像廢紙團的牡丹花、像筷子的湘竹,那是她自小學習的畫作,她盤腿坐地,花了好幾個時辰在大迭的紙間尋到那張當年斐知畫繪的他與她。
  「還以為弄丟了哩。」她捧著畫,坐回畫桌,仔細將這幅畫再瞧清楚。「好稚拙的兩個人噢,他那年十歲了沒?小毛頭一顆。」她的手指滑過畫裏的他,他那時都不笑,繃著臉,活似大家都欠了他二五八萬的,現在則不一樣…不,從她的畫像添在他身邊開始,他就對她很好很好,好到對她百般放縱,說起話來總是輕輕軟軟,多說一句重話也不曾,不再不理她,也不再對她視若無睹。
  結果反而是成天被爺爺數落著沒用、差勁、配不上他的她開始遠離他,並且將所有不快轉嫁在他身上。
  「我們都長大了,這幅畫也該長大才是。」呵。
  方才執筆發楞許久的她,知道自己要畫什麼了。
  一個現在的斐知畫和一個現在的月下。
  「以後再畫三十歲的斐知畫和二十七歲半的月下;再過十年,畫四十歲的斐知畫和三十七歲半的月下;再十年,五十歲的斐知畫,鬍子都斑白了吧?笑起來眼角也有紋路了,四十七歲半的月下…還是年輕美麗,最多只有一兩根白頭發;然後六十歲的斐知畫…」
  從年少畫到年老,每跨過一個年歲,就讓畫裏的人跟著他們一塊長大,這感覺也挺不差的。
  不過她只開心了片刻,又突地收起笑。
  「…不對,過幾年,他身邊就有了媳婦兒,沒有位置填我,三十歲的斐知畫旁邊是另一個二十七歲的姑娘—」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一塊變老的人,都不是她。
  這個認知,讓月下心裏有些不暢快,握筆的手緊了緊。
  「還有什麼好畫的,以後讓他跟他的媳婦兒一塊畫好了!」她憤嗔地丟開毫筆,強迫自己離開畫桌,將身子摔向一旁的軟榻,臉蛋埋在枕間。
  反正以後畫的另一邊,不會是她…
  為什麼她會這麼討厭這個念頭?討厭到光去揣想,就泛起頭疼…
  「如果我叫他不許娶,他應該會聽我的話吧?」她五指揪著枕巾,傻傻看著指節自言自語,「他一定會。了不起在他面前流幾滴淚,他就心軟了…他說過喜歡我的,還作不作數?」
  可是她總是跟他說討厭他,再有耐心的人也會被磨光磨透吧…
  「斐知畫,不准你娶別人。」她伸直指,用力戳著枕面,將它當成斐知畫的胸口,惡霸又任性地命令。「為什麼—他一定會這樣問。我就回他—因為…因為我不喜歡你娶,你就不許娶!因為…那畫裏另一半的位置,是我的。」
  她抿抿嘴,覺得自己的行徑很愚蠢。自己跟自己在對什麼話呀?!像個傻子似的…
  「乾脆將那幅畫給撕了算了,這樣我就不會胡思亂想吧。」
  也不用看到那幅好久之前的畫作而覺得心裏失落。
  咬了唇,下定決心,她自軟榻上爬起,拖著有些沉的腳步,回到畫前,看著畫裏的他與她,他沒太多表情,她卻笑得好甜。
  雙手只要上下一拉開,畫紙就能輕易撕裂為兩半,將畫裏兩人分離,可是—
  「要是撕開,畫裏的兩個人就孤單了,不是嗎?」這麼一想,又捨不得了。
  「好吧,在你找到畫裏另一個姑娘之前,我先勉強跟你擺在一塊好了,等她補上另邊位置後,再把畫撕開,你歸你,我歸我,反正你不孤單,有人陪了,多我少我也沒什麼差別,撕掉畫之後,你也無話可說吧。至於我的話…已經孤單那麼久了,似乎也早有准備,應該不會太難熬才是…」
  雖然口氣說得很闌珊,最後她卻找了師傅將這幅將來要撕掉的畫給裱褙起來,掛在畫房牆上。
  她時常看著畫,幽幽嘆氣兼發呆。
  「到底是怎麼回事?天香心情差到無法動筆寫文,你也跟著在情緒低落什麼?」曲無漪翻著一迭沒動過的畫紙,就知道月下這些天又沒畫圖了。
  「曲爺,我沒有情緒低落,只是不知道要畫什麼,最近沒特別想畫的。」她無趣地打個呵欠。她心情確定不太好,因為從上回找爺爺探問斐知畫挑的媳婦兒是誰,又爆發她拖著斐知畫到床上去狠狠蹂躪的醜事之後,一個月來,她沒辦法回月家討挨揍,沒想到斐知畫竟然也沒送來半點消息,那她那天對他上下其手,他都無動於衷嗎?他都不會逼她給個解釋或道歉嗎?好歹…也該來見她,指責她也行嘛。
  都不出現,算什麼呢?
  「畫春宮圖的畫師除了男女交纏之外還能畫什麼?」曲無漪嗤笑。
  「老是畫那些也很無趣,有些膩哩。」不是床就是桌,再不然秋千、草皮、水池、馬背也都畫過了,找不到新奇的歡好之地。「以往有天香寫的文字,我還能照著她寫的來畫,現在天香不寫了,害我也發懶起來。」月下半趴在桌上,又是嘆氣,身子隨著心境的沉重而顯得好慵懶。
  「不然你請主子允你和天香一塊出府去散散心,順便安慰安慰天香。你們都是女孩子,有些私密話比較能私下聊,你看如何?」曲練提議。
  「好呀,這主意不錯…我想去金雁城的梅莊賞牡丹!」月下也覺得自己要找些事做,才能驅趕盤旋在腦子裏的紊亂思緒。
  對!她應該要好好放鬆心情,去賞花!
  對!把斐知畫掃出去腦海!
  對對!她一直很想畫一幅綴滿牡丹花瓣的秘戲圖…雖然斐知畫繪的牡丹比她美,若叫他一塊上梅莊,就可以她畫人物、他畫牡丹,兩具交相纏綿的男女,漫天輕撒的牡丹嬌瓣…
  不對不對!趕快把腦子裏浮現的斐知畫笑臉給揮掉,他個把月都不出現,現在躍出來做什麼!討厭死了—
  「梅莊?」有些熟悉的字眼,曲無漪在想著這兩字曾經在哪聽過,但一時之間還真記不住,最後還是靠曲練提醒。
  「主子,梅莊當中有一名主子就是去年上曲府跟你搶親的那男人。」
  「喔—就是想來搶我娶錯的那個媳婦兒的梅莊?」他想起來去年那名強撐著惺忪睡眼上曲府和他咆哮的男人。
  「是。」
  「原來是曾經結了梁子的梅莊。」曲無漪倒也沒太大的反應,因為最終他與梅莊要搶的人,壓根不是同一個,有啥好爭的?他淡淡喝著茶,「好,月下,你要上梅莊就去吧,有辦法的話,讓天香寬心些,看能不能逗她笑。曲練,拿張銀票給月下,讓她們兩個好好去玩。」
  「是。」
  「謝曲爺!」這種時候諂媚點准沒錯。
  銀票到手,面額五千兩,足夠讓兩個小姑娘上梅莊賞花賞上百來回,還有找零呢。
  「曲爺出手真大方。」即使這番話是在曲無漪背後悄悄說,月下也一定要誇獎誇獎曲無漪,給錢真幹淨俐落。
  「主子對你們本來就不吝嗇,尤其對天香,都快將她捧成曲府裏的小主子了。」曲練替月下及天香備好馬車,一簍甜品糕點和水果也擱在車廂,怕她們沿途犯餓。「等會廚娘還會拿來一鍋八寶甜湯和人參雞湯。還缺什麼?」
  「夠了啦,練哥,五千兩夠讓我與天香買下金雁城所有市集賣的食物了,就先這樣吧,餓了我們會自己找吃的。」真把她們當孩子呀?可是…真像擔心孩子出遠門的爹娘,千叮嚀萬囑咐,反復交代著同樣的話也不膩。
  「主子說,五千兩不夠的話,回府再來同我領,花多少給多少。」曲練完全不知道在月下眼裏,他已經被她換上了婆媽的大花衫,成了塗著一嘴朱紅,正扠腰叨叨念念的管事婆了。
  「明白明白。」她不會替曲爺省什麼錢的。「天香呢?」
  「主子去揪她出來了。成天只會窩在那男人睡過的床上,等生菇呀?」曲練也只能失笑搖頭。
  「那叫為情所困。」聽過天香故事的月下已經先摸來籃子裏一顆橘子在剝。
  「那種姑娘家的用辭,我不懂,只覺得天香可憐。」
  「練哥,你找個人去愛,就會懂了。」好酸—酸得夠勁,酸中又帶甜。月下一口一片橘瓣,覺得它的味道有些像愛情。
  「我還嫌生活不夠忙嗎?找個人來愛,把自己搞得更累?算了吧。」光瞧三個前車之鋻,一是天香,二是曲無漪,三是斐知畫,他就覺得以後挑媳婦兒還是找個媒婆隨便牽條紅線就好,省得勞心勞力煩惱這些。
  「愛情來的時候,你怎麼推怎麼擋也沒轍。月老是很惡劣的,死要把這個男人綁上這個女人,誰也無法改變,就算你先認識她,而且很喜歡她,只要小指的紅線不是纏在她身上,什麼也沒用。」
  「你聽起來也像為情所困呀。」那番話像感嘆。
  「胡說八道!我又沒有情人,有誰能困住我?」月下白了他一眼,清冷地一哼。
  「斐知畫的心意全被你當成狼心狗肺了?」
  「關斐知畫什麼事了?」提到這個人名,幾乎又打壞她好不容易建築起來的好心情。
  「是是是,不關他的事。」所以他才說嘛,何必找個人來愛,把自己的心呀肝的全掏出來,還被人視為糞土,可憐可嘆…斐知畫這個教訓,他會牢記在心的,活生生血淋淋的慘例呀。
  「主子過來了,月下,你先上去吧。」
  「好。」
  曲練幫助月下上了馬車,曲無漪那方也扛抱著包著一團棉被的天香出來,直接將人放進車廂。
  曲府主仆揮手歡送馬車遠去。
  「好好去玩吧!」
  ※ ※ ※ ※ ※ ※
  該糟了!該糟了!
  月下手腳慌亂,一趟梅莊賞花之行還沒盡興,卻闖入不速之客,在她認真和梅莊大少爺商談著上梅莊躺壯丹撒花瓣的索價時,在橋上的天香卻發生事情—
  「什麼?!天香被一男一女擄走?!」曲無漪拍桌而起,吼得震天。
  月下被吼得縮縮肩,她知道曲爺會生氣,只是沒料到他會氣成這樣。但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全。
  「我和梅莊少爺根本做不了反應,就見那對男女一人一邊架住天香,將她自拱橋拖下池裏,可他們也沒摔得一身水濕,那兩人竟然還在水面上走路…我和梅莊少爺看傻了,要追過去又沒他們那身本領,只能眼睜睜…看天香被帶走。」還在旁邊拍手。嗚…反省。
  她越說越小聲,勉強將所有事情交代清楚。
  「曲爺,他們說要用鹿玉堂來換天香…鹿玉堂是誰呀?」很陌生的名字。可那一男一女指名要拿鹿玉堂到清風亭換回天香。
  「就是讓天香失魂落魄的傢伙!早知道姓鹿的這麼麻煩,說什麼也不聘他進曲府—曲練!全是你的錯!」曲無漪指著曲練的鼻頭吠叫。
  「是,是屬下不對,沒料到鹿玉堂仇家滿天下,連累天香。」曲練臉上雖有委屈,但還是扛下主子的責備。
  「要拿十個鹿玉堂去換天香我都不會皺眉,可是現在鹿玉堂人在哪里?!」曲無漪拿屋裏的桌椅出氣,該踢的踢,該翻的翻。
  「就怕他離開了四城,往異地去了。」曲練說出他最擔心的事實。曲府在銀鳶等四大城還吃得開,要是鹿玉堂往最遠的荒漠或海外島國,要找到,幾乎難如登天。
  「嘖!」心焦的曲無漪皺緊眉,然而瞥見一旁的月下,一個老是和月下掛在一塊的名字浮現,他當下有了主意。「曲練,去找斐知畫過來!」
  斐知畫?天香被架走的事情,與斐知畫有何干係?月下豎直耳聽。
  「對了,我們怎麼都忘了這號人物?!有他在,還有什麼找不到的人?!」
  曲練的表情看起來也相當振奮,使得月下更顯不解。
  斐知畫不過是名畫師,找人本領有多強…說到這她才想到,以前不管她躲在哪,斐知畫都能尋到她,也許他真的相當擅長這事兒。
  「快去!」
  曲無漪喝令曲練辦事的聲音讓月下從傻思中醒來。
  她現在不想看到斐知畫—不,應該說,她想見到他沒錯,可是她不想在這種「呀?你怎麼正巧也在曲府?」的時間地點與他見面。他要是想見她,必須是特意來見她,不許是湊巧!哼!
  她知道自己很任性,可是會把她寵成這麼任性,斐知畫絕對要負最大責任,這叫自食惡果,要怪得怪他自己。
  「呃…那個…曲爺,我可不可以先躲一下?你也知道…我和姓斐的八字犯衝。」她找了個藉口胡謅,想要避開與斐知畫碰面的可能性。
  「妳先到天香的竹舍去好了。」曲無漪允了,揮手容她離開。
  「謝曲爺!」
  月下跑得很快,就怕走慢一步會不小心撞見斐知畫。
  直至拐出側廳,越過一大片桃花林,明白不會遇著斐知畫,她才放慢腳步,踩著遍地桃花緩行。
  擔心著天香的安危,煩惱那擄走她的一男一女是正是邪,她實在是有些想偷覷曲無漪他們會用什麼方式找到鹿玉堂,再拿鹿玉堂去換天香回來,可是在這節骨眼上,她偏又放不下個人恩怨。
  月下沒進去竹舍,反倒是席地而坐,隨手攏攏裙襬,幾片粉色花瓣飄下,落在她裙間,她也沒拂開,自個兒不知呆呆坐了多久。
  「天香,你放心,明天還找不到那個鹿玉堂,我去救你。」她仰頭看著滿天的花雨,喃喃道。
  「這種危險事,還是交給鹿玉堂就好。」
  月下仰著的視線裏步入了斐知畫的身影,他微微彎著腰,兩鬢長發垂落胸前,兩人四目相對。
  「你不是應該在前廳幫曲爺找人嗎?」她兩手撐在腰後的地上,方便自己更不吃力地望著他,一頭散地長發像漣漪在她身後成形。
  「正事辦完了。」
  「辦完就趕快回去呀。」她趕人。
  「回去之前自然要來看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曲爺說的?」
  「我討來的賞。」
  「什麼賞?」不懂。
  「我替曲爺辦事,曲爺打賞。」
  月下不笨,明白了。「賞的是我窩藏在這裏的事實,對嗎?」
  「對。」誠實是美德。
  「你幹嘛不向曲爺討些銀兩就算了?討我這種賞沒什麼甜頭。」只有白眼兩顆。「曲爺找你辦什麼正事?你有什麼用處?還有,我怎麼不知道你和曲爺相識?」
  「找畫師來,自然是繪人像。曲爺是銀鳶城的名人,無人不識。」斐知畫在她身邊坐下來,一併回了她所有問題,只是最後他與曲無漪相識的那個問題,他回得輕描淡寫。
  他一手執起她的長發,發絲沒有觸覺,她不知道一綹青絲已經淪入他手,他享受她細膩發質在指間滑動。
  「繪人像去大街小巷張貼嗎?那篤定明兒個是找不到鹿玉堂的!那麼我明天去定了清風亭救人—」貼畫像懸賞多費功夫和時間呀!曲無漪竟然會想出這麼笨的方法?!換成是她,乾脆直接找個人扮鹿玉堂,再將人裝入麻袋,扛去騙那對男女還比較有機會救回天香!
  慷慨激昂的話還沒來得及說,斐知畫好遺憾地打斷她,「我想,曲爺現在差不多已經找到鹿玉堂了…很抱歉打破你明天逞英雄的好事。」用他的秘術找人,易如反掌。
  「你怎麼說得這麼肯定?難道你手上也跟鹿玉堂纏了條線,所以他的下落全在你的掌握之中?」她哼他。
  「原來你還記得我那時說的話。」他一直以為她將他掏心說的話全當成馬耳東風,左耳進,右耳出,壓根不放在心上。
  「什麼話?」
  她老愛問「什麼什麼」的毛病還是沒變。斐知畫不自覺想笑。
  「我說你我手上纏著線,所以無論你躲哪,我一定都能找著你。」
  「你說的是那句騙小孩的話呀—當然記得,你害我想跟你切八段時,還特別找來剪子要剪斷你說的什麼線…結果哪有線?!」欺騙一個剛滿八歲的娃兒,算什麼好傢伙?
  「瞧,這不是線?」他舉起他的手,指節上繞著她的長發,每個指縫都被又細又柔的發絲繚圍。
  「當然不是!」她一把捉回長發,揚著下巴。「瞧,全部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嗎?」他深深凝望她,他的手還揚在她面前,教她瞧清楚他的指節,要她張大眼看見兩人手上那條無形的絲繩—別忘了,這條線,是由她那方先牽上的。
  「當然沒有了!」她就只瞧見他那極適合戴戒環的長手長指,沒有線。她抿嘴瞪他,「就算你手上有線,牽的也是另一個姑娘!何況我也不再需要你來找我,我不是以前那個小姑娘了,不會再玩那種將自己藏著讓人尋不著的賭氣游戲,管你有什麼線的,全剪掉最好!」她作勢將食指中指當成鐵剪子,  喳  喳地在他手掌四周勤勞來回,管他手上有多少條線,一條條全都剪得幹幹淨淨—最好連他和另外那個姑娘的那條也剪斷!
  「你在跟誰發脾氣?」他像看穿她在使性子,直言點出。
  「我哪有?」她瞠目反問。
  「你在氣誰?誰惹你不開心了?」她的否定在他眼中像是慌亂而蹩腳的遮掩,他知道那個答案只會是一個人,那就是「斐知畫」。
  「我才沒有在生氣!我有什麼好生氣的?!反正什麼都不關我的事呀!」她才不管他要娶誰;不管他這整月不來找她是忙什麼去了;不管他怎麼看待她,什麼都不管!
  小臉倔倔撇開,故意甩向他不在的另一邊。
  「月下,看著我。你在氣我嗎?」
  「不是!」死都不看!
  「我惹你不開心?」
  「不是不是!你真煩!你以為你是誰?!我的喜怒哀樂絕對絕對不會和你有干係!少朝自己臉上貼金了!」忘卻自己先一句才說死也不肯再賞他任何眼神,月下又忍不住轉回頭,一字一句朝他的臉上吼。
  耳裏聽著月下的言不由衷,斐知畫不怒反笑。他瞭解月下,對她的熟悉可能比她對她自己的認識更深,說她的喜怒哀樂和他無關?當真如此嗎?
  月下,你可以試圖騙自己,但是想騙我,似乎仍是太嫩了些。
  這段日子,你苦惱了吧?
  這段日子,你掙紮了吧?
  這段日子,你思念了吧?
  「好,也許不是我惹你不開心,但你對我遷怒是事實,我現在該怎麼做才能讓你開心起來?你說,我照做。」他笑問,心情不是因為她情緒差而變好,只是覺得小女孩似乎長大,開始識情愁,而且還是為了他而生的改變。
  聽他這麼說,月下本想再反駁幾句,但心裏有股強烈的任性想要說話,而她也真的說了。
  「好,我要你回去將那十來卷的求親圖全燒幹淨,一幅都不許留、不許私藏,你帶著那些灰燼來,我就開心了!」這個要求當然無理,她也知道,可是她就是介意,介意得要死!
  「這麼容易的要求?」怎麼不直接命令他娶她,跟他見外什麼呢?
  「你別想隨便燒些紙來搪塞我。」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把求親圖帶過來,讓你一張一張燒,眼見為憑。」
  以為她不敢嗎?哼。
  「去呀,我在這裏生火等你!」
  她給的答案乾脆,他也不拖泥帶水,半刻過去,月下真在桃花林旁升起火堆,斐知畫也捧著比月下所料想更多一倍以上的求親圖回來,腋下還額外夾了個油紙包,裏頭包了幾條生紅薯。
  「燒吧。」無論是求親圖或是紅薯。
  「我上回在爺爺畫房裏沒看到這麼多卷,哪冒出來的?!」月下在抱怨,討厭看到還有這麼多名美人供他挑選,也討厭他暗藏畫卷,更討厭「他暗藏那幾卷畫就是因為他對那些姑娘全部中意」的念頭不斷在腦間盤旋。
  「有些畫卷是師父放在我的畫房裏的。」之前師父塞了許多圖要他有空慢慢挑,他隨手一擱,也沒花時間去看。
  「哪幾卷?!」她要先從那幾卷開始燒!
  「大概是這些吧。」他一手遞畫軸,一手將紅薯擺進火堆。
  月下快手接過,將這些獲得他青睞的美人圖打開來瞧一瞧。
  綠衣美人美如玉,拂柳分花的倩影娉婷。哼,先燒。
  黃衣美人月牙衫,盈盈望月的容顏嬌俏。哼,輪到你了。
  紅衣美人似芙蓉,盤髻簪花的模樣艷美。哼,別急別急,下一張就是你。
  「你的眼光真高,全是些絕世美人。」她口氣很冷、很難高興,即使看著畫像在火裏逐漸燒成黑灰,還是想生氣。
  「還好吧。」美嗎?他不覺得。
  「這樣還不夠美?!」看他對她燒這幾幅圖的反應是無動於衷,可見這三幅圖不是他心儀的姑娘。「再拿過來。」
  「慢慢燒,還很多。」他又交出幾幅。
  「這個姑娘好美,你挑她了嗎?」她又發現一張充滿危險性的美人兒。
  「沒有。」他只瞄了畫一眼,專心去顧紅薯。他記得月下總是喜歡在這個時辰吃些填胃的小點心,平時糕點甜湯少不了,今天改吃烤紅薯吧。
  「那這個呢?你瞧她的身段,男人最喜歡這種擁有小蠻腰的勻稱身軀,而且她的胸脯好大,握著的感覺已經很銷魂,要是在床上邊揉邊吮應該也很助興—」像她就老覺得自己雖不平,但也凸得不甚滿意…
  「我不介意胸脯小一些。」他順著她的目光來到她的胸口,寬容笑道。
  她拉開另張美人圖,「那這個胸脯很小,你很喜歡吧。」
  「我本來以為那位是男人。」
  「噗。」好狠。她先將幾張已瞧過的圖擱在裙邊,現在火正旺著,不急著把無辜的美人圖全丟進去添柴火;而她心裏的火正消了,因為他表現出來的態度如此淡然,半點也不珍惜這些美人圖,反倒變成反應過度激烈並且耿耿於懷的人是她。
  天際間,撥雲見日,像她的心境。
  真弄不懂自己怎麼會這樣,全被斐知畫深深影響著,他的一句話,左右著她的喜怒。
  「那件事…爺爺原諒我了嗎?」月下突地問。那件事當然是指她和爺爺吵嘴,吵到波及斐知畫,硬拖著他進房—她心裏真正想跟他說的是,她在房裏對他做的那一切,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向他道歉,以及…道謝。
  有哪個男人被女人這樣欺負後,還護著讓她逃走的?只是她不好直接開口說,只能先拐個彎、抹個角,等待最合適的機會再將話題導回上頭。
  「還沒,他大概會氣上一整年。你最好明年別在他的壽宴上作怪,否則他會新仇舊怨一塊算。」至於師父撂下那句要打斷她狗腿的話,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不用挑清楚講。
  「我看我明年別回去討打才是真的。」爺爺一定很高興別看到她。
  「我會替你說情,不會讓你挨皮肉痛。」
  「不用了,你一跳出來,只會讓我爺爺越看越火大,覺得是我在使喚你—你沒發現,你越是在場,我爺爺就會追著我打得越起勁嗎?」她徑自拿過成迭畫軸中的一卷,連打開都還來不及,斐知畫就臉色有變。
  「月下,等等,那張不能燒。」
  斐知畫首度出現慌忙阻止她的舉動,這使月下戒心一揪,蛾眉越來越朝眉心凝聚,眸子越眯越細,嫩唇越撅越高。
  「為什麼這張不能燒?」心裏隱約有不祥的答案,但她還是問。
  斐知畫表情溫柔,語氣輕緩,連眼睛和唇兒都笑彎起來,像個正在娓娓傾訴情話的情郎。
  「因為畫裏的姑娘是我挑中的媳婦兒,我捨不得燒。」
  被—她—找—到—了—吧!
  就是這張!就是這張!他的媳婦兒就是這張畫裏的美人!
  難怪他這麼寶貝!
  難怪他這麼著急!
  火堆裏,有枯枝落葉正燒得僻叭作響,如同她此時怒火高張的眸子裏燒得同樣萌旺的炙焰。
  「讓我看看她長什麼三頭六臂!」讓她看看是怎生的姑娘家能博得他的喜愛?!是多了只眼還是缺了條鼻?!
  到底是怎樣妖艷勾魂的女人—
  她扯開紅系繩,憤憤抖開卷軸,讓畫軸滾開,一寸寸露出圖裏姑娘的嬌美模樣—
  然後,月下在上頭,看到了自己。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2-26 22:12:44

第八章

  一朵曇花,一個躲在花後方的月下美人。
  畫裏的她,年方十五,還是個青澀的女娃兒,像朵未綻的小花蕾,她的美麗可以預見,讓人清楚知道再過些年,她的出落會更加嬌美。
  月下有准備見到任何一種類型的美人,或許豐腴、或許纖瘦,好多不同長相的女人在她腦子裏一個一個產生,現在也一個緊接著一個消失,她壓根沒料想到會看到她自己。
  接著一想到他方才說的那句話,她臉色驀地竄紅。
  因為畫裏的姑娘是我挑中的媳婦兒,我捨不得燒。
  怎麼辦?要不要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喝令他別妄想,她才不屬於他?還是一腳踹上他的臉,不允許他胡說八道,要他將那句話再吞回嘴裏去?
  可是…
  臉兒好燙,她阻止不了紅潮在頰上渲染開來的速度,佔據了耳朵脖子,將她渾身染得無一處不泛出粉嫩的色澤。
  她手足無措,不知道要如何反應,她不想違背心意地要他不許孟浪奢想,卻又不懂怎麼面對如此陣仗,只能低著頭,與畫裏的自己相望發傻。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想跳腳,罵我貪心、吼我無恥,命令我不准喜歡你,可我就是喜歡你,無論多少張求親圖攤展在我眼前,我就是容不下她們…你教我該怎麼辦?放棄嗎?你如果要我放棄,我會試著努力,雖然我不保證自己能做到—」斐知畫會將這幅畫帶來,自然有他的用意。之前要她誤會他挑好了媳婦兒,這丫頭能忍住性子,不朝他興師問罪,他就換個方式再來,看她如何再擋。
  「…放棄?」月下反復他的話。
  「你要我放棄?」
  「不、不是,我只是…」
  「那你是不要我放棄?」
  「呃…不是…」
  「月下,妳到底要我如何?你這樣我很無所適從。」可憐的小花,這麼苦惱、這麼茫然?
  「我…」她要怎麼回答?
  放棄呀!放棄之後,她就不用時常被他干擾,毋需再為了他的眼神而心猿意馬,更不用因為她好幾次將自身的憤怒遷轉在他身上而湧起小小內疚…
  可是放棄之後,就不會再有一個人像他對她這樣,溫柔耐心,無限包容,不會有一個人因為她哭而安撫她;不會有一個人因為她沮喪而擔心;不會有一個人,在茫茫雨裏,還不死心地尋找著蜷藏在樹洞裏的小小身影…
  「這麼難以回答嗎?」斐知畫的聲音在她耳邊擾亂著她的思緒,她想伸手去捂住雙耳,手卻不聽使喚,阻止不了他的字字句句滑進耳裏。
  「你心裏怎麼想的,就誠實說出來,喜歡我、討厭我、想靠近我、要我滾遠點、不要我離開你、要我將心思全擱在其他女人身上、要我只對你好、不准我對你好,你要什麼,說出來。」
  她咬唇,鎖著話,還是不說。
  「月下,你不可以什麼都要,卻什麼都不回應。」要討厭他,又不說喜歡;要他滾遠點,又不容他真的走開;想他靠近,卻又推開他;不許他對她好,卻又勒索著他的心,天底下不能有這麼便宜的事—
  她不敢說話,貝齒將下唇銜得使勁,久久才知道如何反駁他。
  「對,我就是什麼都要,偏偏什麼都不想回應的人,你要是不高興,你就甩袖走人呀,我又沒求著你對我掏心挖肺—」話說完,她又咬起唇,覺得自己不知好歹。
  可她是這麼覺得的呀,他怎麼可以自己要對她好,還要向她索討什麼?這本來就不是公平對等的事情,不是他付出一分,她就得還他一分,她又沒答應他這種事。
  「喔?」斐知畫眉峰挑起,薄唇淡淡抿揚。「原來是我自己心甘情願付出,對你而言,有也好,沒有也罷,一點也無關緊要?」
  他生氣了!很生氣很生氣—為了她的嘴硬!
  好得很,既然他真如同她想像的不重要,那麼,就讓她嘗嘗失去他的滋味吧!
  人總是要到失去,才會懂得珍惜,他會讓她親眼見識她自己的心意,讓她知道,他對她,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那堆煨著紅薯的火,因為求親圖的燒盡而緩緩熄滅,只剩零星火苗,斐知畫從懷裏取出一張巴掌大的符,將它投入其中,短短片刻,那張符化為灰燼。
  月下被一陣煙給嗆得咳嗽,煙裏有著奇怪的香味,比檀香更濃烈一些,幾乎是刺鼻,她掩著口鼻,眼睛熏得直掉眼淚…
  「月下!你聽見了沒有?!月下!」
  有人在吼她,聲音嘹亮耳熟,那手拐子拄在地上的「咚咚」聲越來越近。
  「你躲在這裏做什麼?!」
  一拐子打過來,她的腦袋挨了疼,顧不得護住鼻子,她改抱頭呼痛,眼前還是一大片的蒙煙,可是她人卻已經不在桃花林邊燒求親圖,而她身邊的斐知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人是爺爺—
  「爺、爺爺?你在這裏做什麼?」哪里冒出來的幻影還是妖孽—
  「我在這裏做什麼?!這句話該是我問的吧?!小火盆燒好了沒?!」
  「小火盆?」什麼小火盆…月下低頭,瞧見自己手裏握著鐵鉗,鉗頭正夾著火紅的小炭。她一臉茫然,灶裏冒出大量嗆人的煙,熏得滿屋子像火燒,好不容易揮開煙霧,再四周一望,這裏是廚房,一旁有好幾名廚子正忙切忙洗,個個忙得不可開交。
  她怎麼在這裏?她不是才和斐知畫—
  「要你幫個忙,倒是越幫越忙。」月士賢沒好氣地接手鐵鉗,俐落將火盆填滿紅炭。「快點將小火盆拿去喜房,等會新娘子來了,喜房就不能進去了。」他催促道,小火盆擱在托盤,要她捧著。
  「新娘子?喜房?」
  「看妳一臉糊塗,心思都飛哪去了?今天是知畫娶妻的大喜之日呀!」
  「啊?」蠢娃再度問世,只是她一蠢,忘卻了手裏捧著的是熱燙的火炭。
  幸好月士賢人老動作可不老,在月下吃驚地松開手,一盆燒紅燒熱的炭火差點就全砸在兩人身上時,他手一端,將托盤穩穩托住。
  「你到底在做什麼?!」沒空拿木拐子打人,只能吼她。
  「你說斐知畫要娶妻?!」她不敢置信地重複著這句話。
  「對!拿好!」
  「可是他明明…」明明是喜歡她的呀!怎麼會去娶別人?
  「明明什麼呀!這事兒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都籌畫了大半年,你現在才做這種反應不嫌太晚嗎?」
  「他、他娶誰?」她聲音正如同她表情的茫然。
  「月下,你別裝傻了,除了尚書府二小姐還有誰?快送火盆過去,送完回房將自己梳妝打扮,今兒個賓客滿堂,你別丟了月家的臉,順便趁這機會,看有沒有人被你的外貌給蒙住眼,上門來提親。」月士賢連串交代完,轉向身後廚子,「動作快些!這冬瓜雕得怎麼能看?!龍不像龍、鳳不像鳳,想瞞過每個識畫之人的眼?!重雕—」
  月下楞佇許久,看著爺爺在廚房左指右揮—她明明還和斐知畫在燒畫,怎麼眨眼片刻,她人就出現在這裏,而且還忙著替斐知畫的親事張羅?她一丁點印象也沒有,好像跳過了許多的空白,日子似乎過得太快了些…
  一股想瞭解事情全貌的欲望油然而生,她想要弄清楚—
  退出了燠熱的廚房,寒風迎面而來,凍得她差點又退回廚裏灶前烘手取暖。
  好冷…明明剛初春,為什麼外頭會冷成這樣?她怎麼記得自己才坐在落英繽紛的桃花林下,現下嫩軟的花瓣不再,換成了灰濛濛的雪色。
  她呵氣,白白的霧氣從唇間飄散出來。簷外的葉叢上凝著薄薄冰霜,簷柱與簷柱間系綁著大喜色紅綢紗,一朵朵纏結成布花,柱上雙喜剪紙隨處可見,仿佛怕人不知道月家正在辨喜事。
  氣派的厚氈鋪著石階,踩在上頭仍能感覺布料柔軟—
  「小姐,這厚氈不能踩,這是等會新人要踩的。」小廝面帶為難地上前請她高抬貴腳,將蓮足挪到氈褥外,別在上頭踩出髒印子。
  「氈子鋪這麼大片,我不踩著走,難道要飛著走嗎?!」月下不甚高興,故意多跺兩下腳。她當然明白鋪這氈子的意思是什麼,為了是等迎親回府,新婦不能踩地,窮人家是以布袋鋪地,取其「傳袋」、「傳代」之意,而富有人家則是以青布條或氈褥代替布袋—
  「小姐,您別為難我,瞧,像我這樣踩就可以了,小姐,您跟著我走。」小廝躡起腳尖,沿著厚氈外小小幾寸的位置走,即使雙手端著五色同心花果及上等的好酒,他身形仍是俐落靈巧地躡到簷外,半顆花果也不掉、半滴酒液也沒灑。
  「理你!」月下才不學他,大剌剌在氈子上留下她的足印子。
  「小姐—」
  月下拋開身後想數落她的小廝,不理睬她踩出來的足印子得讓小廝擦多久,她拐過曲徑,穿過廳堂之後,就是斐知畫的房間,她還沒踩進去,卻先被住舍周遭的熱鬧人潮給嚇到。
  「火盆來了—火盆來了—」有名嬤嬤瞧見了她,連忙撥開擋路的人。「小姐,麻煩您了。來,給我就行了,您快去將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再不久賓客就來赴宴,您也是主子,不能失了禮數。」
  手裏的火盆被拿走,她也被推出新房,月下匆匆一瞥了新房裏的擺設,還沒點燃的龍鳳對燭、滿桌子棗子、栗子、花生;盞底系綰了同心結的合巹對杯及喜秤;她突然覺得這一切真實得好可怕…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快手胡亂捉住任何一個出現在眼前的人,開口就只追問一句—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對呀。」第一個小廝用「你怎麼會這麼問」的模樣回她。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小姐,不然我們今天在忙什麼?」第二個丫鬟好笑地反問她。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再過半個時辰,新娘子就要迎回來了,還假得了嗎?」第三個被她逮著問的是大師兄。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沒有第四個人回答她,因為她怕得不敢再問人…為什麼沒有人告訴她…
  「這是騙人的,壓根沒這回事」?!
  斐知畫人呢?他在哪里?對,畫房!他一定在畫房!這定是有人在開她玩笑,嚇她的吧?!
  月下淩亂奔著,沿途撞到好些名師兄弟也不曾停步,雙掌一拍,推開了畫房,裏頭昏暗一片,屋子沒有人影,最時常站在那裏繪墨的身影不在。
  「斐知畫?」她絕望又懷抱希望地喚著,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屋子裏輕繞,直至消失,都沒有人回她。
  繡履踩進畫房,她輕掩上房門,「斐知畫,我知道你躲在這裏頭,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這一切是騙人的吧?你出來跟我說,說你在騙我!你出來呀!」她滿屋子找人,只差沒翻箱倒櫃,連小孩也不可能硬塞得進去的花瓶都讓她倒出滿地的水,湊近眼去瞧瓶底,就怕遺漏了哪個藏身之處。「斐知畫,我數到三,你再不出來,我就要生氣了,你聽見沒?!」她跺足扠腰,對著空蕩的空氣咆哮,但氣人的是,還是沒人理她。
  她必須沮喪承認,畫房裏,除她之外,再沒有其他人在。
  瞄見畫桌上成堆的畫軸,全是眾人為了慶賀斐知畫成親的賀圖,她在裏頭看到一卷屬於她字跡的畫。
  她好奇卻又害怕地拿起畫軸,漠視上頭寫著「謹祝鶼鰈情深」,她展開卷軸,沒發現自己困難地吞咽唾液—
  攤開的畫裏是她最擅長的春宮圖,畫裏的場景是喜房,半掩芙蓉帳裏春色無邊,筆觸是她最擅長的精工筆畫,畫的是新婚之夜的斐知畫與一名她好陌生的女人。
  可是她沒有印象自己畫過這張圖,沒有!她沒有畫過—
  她沒有畫過…嗎?
  然而畫風是她熟悉的,只有她在畫春宮圖時,習慣性在女人臉上施以酒暈妝,甚至連女人的唇也是以真正的唇脂上色,落款有著她的名及章。
  這是她的畫,一幅她全然不記得自己何時何地畫好的春宮賀圖!
  「我畫過?…」她壓榨著腦袋,想從空白一片的記憶裏挖出片段關於這幅畫的點滴。她畫過的圖,不該這麼困惑,何況上頭提的日子不過個把月前,她不會忘記的,就算一天趕繪五張,她同樣張張認真,每一筆怎麼畫下,都刻在腦子裏,沒道理看圖像在看陌生人一樣。
  「…對,我畫過,那天是在天香的竹舍裏接到帖子,帖子還是練哥轉給我的,我就是在天香的屋子裏畫下這張賀圖—那時我和天香還邊畫邊笑鬧…」
  一點一滴的印象慢慢墜入心湖,仿佛有人點醒她一般,那片刻的空白被填滿,隨即有了最完整的記憶。
  看畫的眼神仍同陌路,可是她接受了腦海浮現著自己執筆繪下這張春宮圖的景象。
  「斐知畫成親是真的…」
  即使她已經眼睜睜看著斐知畫以紅綠彩錦綰成的同心結牽巾將新婦迎入主廳參堂,以師為父,主位坐著呵呵直笑的爺爺,隨著禮官拜天地、拜父母、夫妻交拜,全盤聽話進行。
  即使送入洞房,大夥興高采烈地拿金錢彩果撒帳,嘴裏笑鬧吟念著「撒帳東,簾幕深圍燭影紅,佳氣鬱蔥長不散,畫堂日日是春風—」的撒帳歌,取笑新人衣裾上盛得越多果子就表示得子越多。
  即使大夥吆喝著要鬧新房,又是考文又是考武,玩到盡興時還乾脆要新人同喝一碗酒,或要新郎倌在不脫下媳婦兒霞帔的情況下,將肚兜兒解下來擱在桌上,才肯善罷甘休。
  她還是覺得有說不上來的怪異,好像在看著一段鬧劇,想衝到喜床前,揪住斐知畫的紅蟒袍,大聲責問這是怎麼回事—
  「大家饒了我們吧?別嚇著了梅香,讓她以為咱們在月家都玩這些。」斐知畫被灌到有些醉了,溫文的俊顏有著暈紅,雙手在新媳婦兒身上解不下肚兜,新媳婦兒臉已經紅到快發黑了,他只能沒骨氣地求饒。
  「不成,脫!脫!脫!」一人吆喝,眾人附和。
  「你脫不成,我們就改叫嫂子脫你的褻褲喔!」反正死都要看到其中一件貼身衣物出現在桌面上,否則大家絕不踏出房門一步。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們多待幾刻就多賺幾千兩。
  新媳婦兒臉一羞,只能埋首在夫君胸口,不敢再抬。
  「好,我脫。」斐知畫繼續和藏在嫁服底下的小兜兒系繩奮鬥。他不捐軀就得由娘子捐,娘子臉色薄,哪經得起這群傢伙的戲弄?
  好不容易,繡著梅花的粉色小兜兒從新媳婦兒的襟口被拉出來,夫婦倆都紅透了臉,換來如雷掌聲。
  「可以了吧?各位師兄弟滿足了吧?」瞑目了沒?
  「知畫師兄,我們可是在幫你耶!瞧,少了一件肚兜,正好方便你辦事!」某位師弟說完下流話,大家跟著無恥笑了。
  「好了好了,大夥玩夠了,都出去吧。」喜房裏總算還有一個師兄擁有理性,明白適可而止的道理—因為他不希望輪到自己娶親時,下場和斐知畫一樣慘,現在先賣個人情給斐知畫准沒錯。
  「我們還想看師兄和嫂子啃完這顆蘋果耶。」小師弟不知藏了一顆紅蘋果多久,從袖裏掏出來,硬是想看新人你一口我一口啃光以紅線懸著果蒂,吊在半空中晃蕩的蘋果。
  「你留著自己成親那天慢慢啃吧!」還玩?!
  「師兄,謝謝。」斐知畫道了謝,師兄回他一個別客氣的笑,將一屋子的師弟全驅趕出去。
  月下站著不動,沒隨著眾人離開新房。
  「師妹,你也要鬧房嗎?」斐知畫注意到她,斟了兩杯酒朝她走來,將其中一杯放到月下手裏。「師兄夫妻倆以薄酒敬你一杯,你高抬貴手,放師兄一馬吧?」他攬著新媳婦的纖肩,夫妻倆臉上都有懇求的意味,他飲了半杯,新媳婦兒飲了剩下半杯,兩人先幹為敬。
  師妹?他喚她…師妹?他從來不叫她師妹的!
  「師妹,賞不賞師兄這個面子?」
  「…騙人的吧?」
  「什麼?」他沒聽清楚。
  「這是騙人的吧?!」她吼出來了,「你不是喜歡我嗎?你一直都是喜歡我的,不是嗎?!你還挑了我的求親圖,其餘任何姑娘的你都瞧不上眼,不是嗎?!為什麼你娶別人?!」月下捉住他的衣袖,緊緊揪著不放,顧不得他身旁已經有了相屬之人。
  「師妹,別說這種會讓你嫂子誤會的話。」斐知畫立刻阻止她,眉眼一凜,笑容消失,嘴裏雖沒斥責,眼裏卻明白寫著不悅,那眼眸,月下好陌生,她沒見過斐知畫望著她時會露出這樣的目光。
  「誤會?」她楞得像呆子,仿佛聽不懂他說的話。
  斐知畫先對著新婚婦媳兒安撫一笑,等到娘子溫馴頷首之後,他才傾身在月下耳邊低低說話,「是你不允許我喜歡你的,你忘了嗎?是你說我對你做的一切都是活該倒楣,你現在又以什麼身分和心態來質問我?」
  他口裏有酒味,是上等的女兒酒,醺醺然地飄散在她鼻間,濃烈得會熏暈人似的,他的話卻是酒裏最嗆人的辣勁,字字句句都是冷淡。
  「你…」
  「好了,喝完這杯酒,就回房間去休憩,大家都累了,也請你體恤我和梅香被折騰整日,想好好梳洗一番。」酒杯重新抵回月下唇邊。
  她飲下和他嘴裏同樣味道的酒香,喉頭又辣又燒,她本能吞咽,覺得灼燙難耐,酒氣辛辣竄上鼻腔,那股酸麻嗆住呼吸,她忍不住咳了出來—
  一隻大掌拍撫著她的背脊,助她順氣。
  他終還是不忍見她狼狽,她被辣酒嗆喉,他不會無動於衷吧…
  月下抬頭覷他,卻只見他兩手都擱在新媳婦兒雙肩上,哪還有空手替她拍背?她不去在乎是誰一掌一掌像要拍斷她脊骨的沉重力道,因為她知道那不會是他。
  「酒也喝了,房也鬧了,讓他們夫妻好好過他們的洞房花燭夜。月下,你還好吧?」開口的人也正是拍著月下的人,他邊說邊將月下帶出新房,還好心替兩人關上房門。
  月下仍不斷咳嗽著,那酒味彌漫在肺葉,胸口好痛…酒味衝到腦門,讓頭好昏…酒味在鼻間,整只鼻子都是酸的,一直酸一直酸,酸紅了眼…
  分不清是酒的作用力,或是他瞧也不瞧她一眼的決絕,讓她暈眩。
  突地,她的嘴被人捂住,所有咳嗽聲被塞回口中,身子被拖到一旁窗下。
  「噓噓!噤聲,我們可不會這樣就算了,鬧完房,接下來就是『聽房』的重頭戲了。」嘿嘿嘿。一群玩瘋的師兄弟沒打算讓斐知畫平靜度過春宵,大夥全趴在牆角聽牆根。這可是新婚之夜的另一項新遊戲,在喜房外能聽到許許多多的夫妻肉麻話,以後拿來取笑新人可好玩了。
  屋裏原本還沒有交談聲,只有一些收集桌面碗碟的鏗鏮聲,大夥屏息等待,終於先聽到新媳婦兒溫柔含笑的嗓。
  「你的師兄弟都很有趣。」
  「讓你見笑了。妳累不累?」
  「還好。」鳳冠的珠子被撥動,清脆的聲音掩住了輕笑聲,嬌嗓頓了頓,「你那位師妹…我不是想探問什麼,只覺得,她好像不太開心…」看來她心裏還是介意的。
  「你說的是月下吧。她面對我向來都是那種表情,自小到大沒變過,不是只有今天才特別臉臭。她不是很喜歡我,如果以後可能的話,盡量避開她,我怕她將對我的不滿遷怒到你身上,你會招架不住。」
  他的笑嗓傳了出來,聽在月下耳裏特別清晰,她屏著氣,也是因為口鼻被捂得死緊無法用力吐納,聽見他對她的評語,被酒熏衝得暈疼的腦袋幾乎疼到要炸開—
  她氣他在說她壞話,也氣他竟然以為她會小心眼故意欺負他那位嬌弱美麗的娘子。
  「夫君,你在擔心我?」
  「總是要多替你擔心,畢竟你初來乍到,心裏惶恐我是知道的。」
  兩人似乎挪到床邊,聲音變小一點。
  「夫君…」甜膩又羞怯地低喚,心裏感謝他的體貼。
  「我比較希望你喚我知畫,我也不喚你娘子,就叫梅香…還是你喜歡我叫你香兒?嗯?」
  「我…喜歡你叫我香兒。」他聲音好好聽,喚出她名字時像在吟著詩句悅耳呢…
  「好,香兒。」
  「知、知畫。」結巴。
  接下來,完全沒了聲音,沈默得讓屋外聽房的人各自想像屋裏的美景。
  「怎麼沒了聲音?」小師弟想探到窗邊偷挖個紙洞瞧,立刻被人壓回原地。
  「嘴對嘴正吻著,哪有空說話!只能聽不能看啦,這是聽房的原則—」
  「噓噓噓噓,小聲一點啦!會被發現的!」
  「你最大聲了好不好?!」
  「安靜一下,有聲音傳出來了。」呀呀,好曖昧喔—
  「那是衣衫落地的聲音嗎?」
  「好像是倒在榻上的聲音吧?」明明就是床板嘎嘎作響嘛。
  「呻吟聲耶—」
  「我太心急了嗎?」是斐知畫的聲音,他的唇裏似乎吮著什麼,無法像平時說話的字正腔圓。
  「不、不會…」嬌嫩地抽息。「…你為什麼會挑了我的畫像?」
  他仿佛覺得她問得很有趣,「你知道自己是美麗的。」
  「只是因為這樣嗎?」
  「我喜歡你作畫的神情,和我一樣,是個愛執筆墨繪的人。」
  「嗯…」
  閉嘴!閉嘴!閉嘴—住口!住口!住口!
  月下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大聲吼出來,可能有,可能沒有,她不確定,只覺得自己像狠狠咆哮過好幾回,每一回都是淒厲尖叫,吼得喉頭發痛、吼得再也發不出聲音,她以為整座月府的人都被她吵醒,但似乎不是這樣,月家的夜裏,還是那麼寧靜,沒有任何人覺得這一切不舒服,沒有任何人覺得這一切不快樂,沒有任何人像她一樣。
  她茫然睜開眼,以為自己還縮在喜房外,可是從迷蒙的眸裏看到自己床頂,薄薄的床帳透進光線—她不記得自己走回房裏,也不記得自己睡過一夜,怎麼眼一眨,黑夜變成了白天。
  她猛然從床上坐起—
  「我在作夢?」她擰痛了自己右頰,痛痛痛,不是作夢。「那一場婚宴是夢?!對,一定是這樣!所以我才覺得夢裏迷迷糊糊,什麼都像假的,什麼都不真實,原來是夢—」她心情大好,有種一掃陰霾的開心,她揮開床帳,隨手抓過花紗外衫套在身上,不顧外頭飄著雪,像只雀躍的鳥兒,振著興奮的羽翼,飛著要去向斐知畫說著她昨夜作的怪夢,然後兩個人一塊取笑她的異想天開—
  畫房的兩扇門板又被月下拍開,然後,正咧著笑臉准備要喚出他名兒的她楞住了。
  耳邊傳來一陣仿佛被頑童一腳踢進的皮球給砸破的琉璃瓦片碎裂開來的聲音,劈哩叭啦、鏗玎匡當,散落滿地…
  書房裏,已經有對早起的鴛鴦在裏頭濃情蜜意,兩人共執一筆,同畫一幅畫,那女人霸佔了她向來的位置,她靠著的胸膛是她的,她手背上包覆的溫暖大掌也是她的,那耐心教導著的聲音,也是她的!
  「師妹,怎麼不先敲門再進來?」斐知畫的視線甚至連抬也不曾,與新婚妻子一併注視著畫裏的梅花,口氣有禮得疏遠,帶著淡淡的責備,責備她打斷了別人的耳鬢廝磨。
  「師妹…早。」梅香羞怯怯地向她招呼,不一會又縮著肩,「知畫,你別在我耳邊吹氣,好癢呵…」銀鈴般的笑,禁不住自強忍抿起的粉唇裏幸福溢滿出來。
  月下唯一有的反應,就是快手將兩扇門板重新拉回,把眼前看到的那些全關回門後。
  「還在作夢…對,還沒醒過來…」她深深呼吸,想等待片刻再打開房門,這樣方才裏頭那個亂七八糟的夢境就會消失不見…雙手緊緊攀著門框,她看著打顫的十指,發覺它們竟然害怕得無法聽她命令。
  如果再度打開門,裏頭的新婚燕爾就會消失,那麼現在一字一句沒問過她願不願意聽,卻大剌刺侵佔她聽覺的蜜語調笑又是怎麼回事?
  她失去了所有勇氣,真的不敢再眼睜睜看一次幸福美滿的畫面,頹喪地收回手,腳卻像生了根,任憑她左掙右紮,也無法讓自己離開原地,只能一遍又一遍聽著斐知畫對梅香訴說的每句愛語…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2-26 22:13:26

第九章

  這個冬天好長好長,長到幾乎像無止無盡,長到似乎永遠到不了春天。
  又冷又凍人的,不舒服…
  月下捧著飯碗,不肯離開躺椅,不肯從被子下鑽出來與大家並桌用膳,她覺得這樣窩著才能讓身子暖和,至於咽下了什麼,她一點也不在意,就算碗裏的菜先一步被她吃完,現下只剩白飯一堆也無妨。
  沒有人會挾菜給她,就連以往唯一會的那一個,也對她視若無睹。
  說不難受是騙人的,一直以來他都會討好她,知道她喜歡吃什麼、討厭吃什麼,挾魚肉來會先挑刺、挾青菜會將她不愛的此琅頭撥開,只要有他在的飯局上,她的碗裏不會有光扒白飯的慘景。
  那時她不知好歹,將這些當成驢肝肺,現在淒涼嚼白飯才明白可貴…
  月士賢已經放棄教訓月下的不端莊,放任她隨便去了,他心情正好,不想為了一個丫頭而破壞此時大家庭的和樂融融。
  「冷嗎?」斐知畫百般關心地問。
  好冷。月下賭氣不回他,只在心裏說。
  「我脫件軟裘給你。」
  不用你假惺惺,我不稀罕,我有厚棉被就夠了。月下冷哼。
  「道什麼謝,你的身子現在已經不是自己一個人的,我還擔心你有孕在身,這個冬季要怎麼熬過去。」
  飯碗摔了一地,一大團白飯叭噠粘在織毯上,沒捧牢碗的月下瞠目結舌,不確定自己聽見什麼—
  「有孕?!她懷孕了?!不是才成親沒幾天,她眼下就懷了胎,那、那表示…這個女人背著裴知畫胡搞瞎搞,才上了花轎就已珠胎暗結,直接讓斐知畫升格當爹,欺負他好講話,硬要他同時接收大人小孩—」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呀!知畫和梅香成親一年,有子嗣是天經地義,你亂扣什麼罪名?!快跟梅香賠不是!」月士賢巨掌拍桌,震掉好幾支竹筷和調羹,原先飯廳裏的好氣氛蕩然無存,所有目光都指責地落在月下身上,尤其是一旁梅香咬著手絹,委屈地強忍哽咽,斐知畫說盡好話在安撫她時,大家的責備變得更濃。
  「成親一年?」她又茫然過了一年?這一整年,她做了什麼?想了什麼?說了什麼?她還是不記得,一點也不記得呀!
  「裝什麼傻!跟梅香賠不是!」今天沒聽到一句象樣的歉意,看他怎麼跟她罷休!
  「沒、沒關系,師妹是無心的…我相信她沒有惡意,就算所有人都誤解我,只要知畫信任我就好…」嬌泣的嗓可憐兮兮哽住,聽者無一不跟著她擦眼淚。
  「月下怎麼這麼說話,她不知道名節是女人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嗎?」師兄師弟們嘀嘀咕咕。
  「她這回真的太過分了!瞧,知畫師兄動怒了…那是當然,師兄那麼疼愛妻子,怎可能容她被月下欺負污蔑。」
  「月下,認個錯,跟嫂子賠不是就好了—」
  你一言我一語的交頭接耳全蹦跳出來,清一色都替斐家夫婦說話,對抗欺陵梅香的壞女人。
  「師妹,請你向我的娘子道歉。」斐知畫一字一句都很重,即使語氣平穩,但殺傷力已經遠遠勝過月士賢拿著手拐子在半空中揮舞的兇狠。
  「我…」她直勾勾與斐知畫對望,看見他的不悅以及護妻心切,然後從他眼中,看到自己傻佇的蠢模蠢樣。
  喉頭像梗了魚刺,說著話時,那根魚刺就紮了喉嚨,疼得她不敢多說話。
  「知畫,算了,你別這樣…」梅香想替月下說情,不想壞了感情。
  「我不容許任何人讓你受委屈。師妹,請你道歉。」他疼惜地握住娘子的手,投向月下的視線卻冰冷。
  他的句子裏明明有個「請」字,可是聽起來仍是好凶…是因為他的眼神嗎?她想…是的。
  「對不起…」月下不懂自己的唇兒為什麼溢出這三個字,當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時,她嚇了一大跳,好像她操控不了自己。她捂住喉頭,好痛…那根魚刺穿透了血膚,連吞咽都痛不欲生。
  「好了,沒事了、沒事了,別氣了。」梅香挽著斐知畫的手,想緩和緊繃。「你不是說要替我剝只蝦吃嗎?幫我,我最不擅長了。」
  「嗯。」斐知畫被安撫下來,挾了幾隻蝦到碗裏,替梅香將麻煩的蝦殼剝去,再擱在她面前的小碟。
  水…她要喝水…那根刺紮得她好難受。月下無聲央求,可是沒有人聽見她說話,整屋子鬧烘烘的,大家忙著挾菜給梅香,捨不得她餓著。
  「那孩子的名兒取了沒?」
  「師父,還早的,孩子出世還要六、七個月哩。」小師弟笑著月士賢的猴急。
  「不,想好了,男孩就叫月青衣,女孩就叫月緋衣,我和香兒說好了,頭一個孩子從月姓。」
  月士賢感動涕泣,「好!好!太好了!知畫,你這孩子有這等心思,師父好欣慰—」
  月下從躺椅上爬起來,沒有人看見她,她連褪在一旁的繡鞋都來不及穿,人跑出了飯廳,她的存在與否,沒有人在乎,沒有人投來眼神,似乎她本來就不該出現在那裏,她是多餘的,少了她也無妨,絲毫不影響眾人的快樂氛圍。
  她下躺椅的瞬間,腳底板被飯碗碎片給刺傷,每跨出一步,就覺得腳底被狠紮一次,她無心去理會,逃開飯廳,跪在池畔幹嘔起來,喉頭的刺,隨著嘔聲就更深更沉地弄傷喉嚨,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嘔也嘔不出,咽又咽不下。
  她俯身在池面,大口飲起凝著碎冰的池水,幾乎到無法再喝下才停止,終於,那紮喉的刺不再,她的吞咽變得容易,滿嘴的泥味又讓她不舒服地嘔吐出來,再加上她後來才發現自己的左腳鮮血淋漓,有塊碗碎片就狠狠紮在肉裏,她挑不出來,也止不住血,她沮喪垂著雙肩,一頭長發因為她喝水而弄得盡濕,服貼在她臉頰與衣上,寒意透過逐漸濕濡的衣服侵襲她的肌膚。
  她為什麼…會這麼狼狽?
  好像老天爺在跟她做對,不想讓她好過…是因為她曾經踐踏過斐知畫的心意,所以現在輪到她嘗嘗這滋味嗎?
  「好痛…」她低喃。喉頭痛、腳痛,連心,都有些痛痛的。
  她不喜歡被他漠視的感覺,不喜歡他如此冷漠的眼神,不喜歡他把曾經對她好的方式用在另一個女人身上,而且比對待她更加的好。
  「我就是什麼都要,偏偏什麼都不想回應的人,你要是不高興,你就甩袖走人呀,我又沒求著你對我掏心挖肺—這句混蛋話是我說的,我知道,我記得,可是我不記得斐知畫回了我什麼話…他說了什麼?生氣了嗎?看到他生氣,我為什麼沒做任何解釋,為什麼他說要成親,我還會有心情去畫春宮圖祝賀他?我記不起來…那些事我真的做過嗎?」月下沒撥開那綹滑落在眼前阻擋視線的發絲,因為那也不重要,她眼前所有的景色,都不真實、都像假的,看得到或看不到,沒差別。
  「不行…我要找人問清楚,我不可能整整一年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可能…對,找天香、找…練哥,再不找曲爺也可以—」月下強打起精神,扶著欄杆站起身,一跳一跳地往府門挪動腳步,只要爬上階,再穿過簷下及前庭,大門就在眼前—
  月下走過自小到大來來往往無數次的路徑,卻在穿出前庭後,找不到月府大門,原本該是門的位置,種植了一棵巨大的松,光瞧樹齡就知道它比她還要年長許多,但她不記得這棵樹,她沒看過它,最重要的是,它不應該在這裏呀!
  「門咧?!跑哪去了?」月下在老松旁繞了許久,仍舊尋不著頭緒,腳傷讓她無法跑快,她一喘一喘地扶著樹,確定她熟悉的府門憑空消失,她想從後門出去,途中遇到人,不忘問府邸正門在哪,被捉住的小姑娘頗不能明白她為何問了個怪問題,還是指了指老松的方向。
  月下沒再跳回正門口,因為她剛剛才從那裏辛苦跳過來—
  連聲謝也不說,她跛著腳跳往後門,可是月府後門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變成了小松樹。
  她走不出月府…月下無力的接受這個事實。
  像被人困著無法動彈,在沒有出口的死胡同裏繞呀繞,她熟悉的家,竟然也陌生得緊。
  到最後,她不得不放棄,她的腳已經疼到不能再走,沿途的階上,隔沒好幾步就有幾顆血珠子滴落,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除了乾涸的汙血外,還有新血不斷湧出,她蹲坐在地,想挑出碎碗片,可是始終無法在稠膩的湧血裏找到紮人的兇器,她無能為力地捶打自己的腳,疼得直打哆嗦。
  「如果斐知畫在,他一定會幫我挑碎片的…」
  會嗎?你哪來的自信?是你先對他狼心狗肺,他沒道理為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是妳無情揮開他的手,不能埋怨他對你冷漠以對…這些都是你自找的!他給過你很多次機會了,他一直告訴你,他喜歡你,你今天見到他對梅香的點點滴滴,那本來或許是屬於你的,是你不要,你拒絕他對你的溫柔、拒絕太容易到手的疼寵,現在就不要去嫉妒別人的幸福—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
  只是什麼呢?只是以為自己可以無止盡獨占他,他決計不敢也不會收回這些,所以才無恥壓榨他、盡情奴役他,只差沒叫他將心挖出來借她玩一玩再塞回胸膛裏。
  「我只是想要他多些耐心對我…他是唯一一個願意哄著我的人…也是唯一一個怕我孤單的人…」
  甚至,是唯一一個愛著她的人。
  這些,她醒悟得太慢了,如果這一切陌生得令人駭怕的事情是真實,她已經把最後可以依靠的人遠遠推到別人懷裏。
  她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責備自己的愚蠢,滿滿的後悔都無法扭轉現況。
  她縮身躲在花叢裏,將自己藏起來,像她每回受了委屈那般自怨自艾。她極少讓人看到她在哭泣,她覺得那是可恥的示弱,所以不管心裏多難受,也不在人前掉淚。當她躲著嚎啕大哭,只有那個不放心追著她來的人,會看到她最狼狽的軟弱,她掛著滿臉眼淚鼻涕的醜態,在他面前無處可藏…
  「他再也不會來找我…再也不會了…他有自己的媳婦兒,他要寵的人不再是我…不管我躲在哪里,不會有人再來找我…」
  再也不會。
  眼前模糊成一片,當她伸手抹掉,那片模糊又泛開來,濕濕熱熱的,她趴在迭抱著的手臂上,聽到有哭聲,很微弱很微弱,無助又害怕,從緊緊銜咬的下唇隙縫跑出來,眼裏的濕濡將大片手臂肌膚弄得濕糊。
  「知畫…」
  他的名字,咬在唇間,不敢大聲喚出來,她抖著肩,覺得天地一片黑暗,她不敢相信要再眼睜睜看著這些繼續發生下去,看著他與梅香子孫滿堂、看著他與梅香白頭到老…她該怎麼辦?她好怕,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是害怕不再有人寵她,還是害怕自己不再被他所愛?
  「嗚…」
  月下,不要哭。他一定會這樣說的,以前…
  而現在,她高興、快樂、難過、傷心,都只剩下自己承擔,是她不讓他幫著她分擔,所以他選擇去背負另一個女人的喜怒哀樂,是她自己不好…
  她終於崩潰號哭,將這些日子…或許該說這茫茫一年裏的難受全哭出聲音,管他會不會被人聽見看見、管他有多軟弱無力,她再也不想強忍。
  這些眼淚,早在聽見他要娶妻—不,早在聽見他收了求親圖那時,她就想哭了,她再也無法吞忍,吞忍這一切佯裝出來的堅強。
  「嗚哇呀呀呀—」
  她哭得一點也不梨花帶雨—去他的梨花帶雨!
  「嗚哇呀呀呀呀—」
  她哭得一點也不我見猶憐—去他的我見猶憐!
  去他的有淚不輕彈!
  月下什麼都顧不得,若是一個人連獨自悲傷都不能慟哭流涕,好好飆淚一番,那不是更可悲嗎?!反正無論她哭起來多難看,或是哭完之後得腫著兩大顆紅眼多少天,也不會有人心疼,她又何必顧忌?
  哭吧!哭吧!哭完今天,就不許了。
  不要讓人知道她的難受,不要讓人知道她如此捨不得失去他…
  「月下…」有人對著她嘆氣,幽幽然然的,將她揉抱到胸口。
  是誰?
  「別哭了。」大掌在她身後輕輕拍著,溫暖的唇落在她發間。
  到底是誰?除了斐知畫之外,還有誰會這樣哄著她?月下好混亂,貧乏的腦子找不出任何一個人名,任憑她怎麼用力思考,整個月家沒有這樣一號人物存在。如果不是斐知畫,她不知道還會是誰…
  「夢境結束了,醒過來。」
  這句話,讓月下猛然睜開淚濕的眼,眼前漫天飛舞的桃花花瓣,化成無聲飄落的花雨,林子裏淨是溫暖怡人的春風,沒有冬雪、沒有刺骨冷風,她身處的季節快速轉變,她哭著喘息,卻沒看到白霧,天好藍好藍,雲好白好白…
  她…又渾噩過了一個季節?還是一個年頭?這一回睜開眼,是不是就要見到他一手牽著娘子,一手抱著孩子,在她面前好幸福地笑著?
  「我不要…不要醒過來—」她又閉上眼,掙紮拒絕,不容許自己在哪個驚心動魄的場景裏醒來,她還沒做好准備,她還沒有哭盡興,不要…
  「月下—看著我。」
  整張淚糊小臉被人擒扣住,她死閉著雙眸,說什麼也不張開,打算用這種方式逃避現實下去。
  那個人嘆了氣,將唇移到她眼睫上,一邊吻著淚珠兒,一邊輕聲哄誘,「那些都是夢境,張開眼睛醒過來就好,所有的惡夢都會消失,我一直在這裏沒走,看我,月下,別哭了。」
  她聽出那個聲音屬誰所有,她不敢相信自己還有機會聽到這個聲音,這麼貼近、這麼溫柔地安撫她,對她柔柔說著話…
  「…斐知畫?」她沒用雙眼確認,雙手卻不自覺揪緊他的衣袍,嗅到他身上的墨香。
  「對,斐知畫。」他讓她將自己抱緊,她的柔軟,像花香,將他包圍住。
  她顫顫水濕長睫,極其緩慢地撐開眼,還在半途又像縮頭烏龜緊閉回去,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將眸光定在他的頸上,龜速地朝上方挪移,覷著他貼得恁近的五官。
  「…你為什麼在這裏?」她憨問,臉上還掛著無數顆水珠子。
  他不是正殷殷勤勤在幫他的愛妻剝蝦殼?
  「不然我該在哪里?」他擷去那些眼淚,讓它們濕濡他的指。
  「…陪著梅香呀。」怎麼反倒是他問了她怪問題?
  「梅香是誰?」
  梅香是誰?是他問錯還是她聽錯了?
  「梅香是你的發妻呀!」
  「我何時娶妻了?我怎麼不知道?」他當然知道她的「夢境」,因為那個夢境是他為她所做的秘術,他點燃符咒的同時,她已然在他膝上睡下,墜進了一場幻境,一場他要她好好看著失去他,對她而言是否仍是如此無關痛癢的幻境。
  「你明明娶了!你還陪她一塊作畫,還在她耳邊吹氣,還跟她說好多好多情話,而且她還懷了你的孩子,男的要叫月青衣,女的要叫月緋衣…還凶我,要我跟她道歉,還、還…哇嗚—」「還」不下去,她委屈哭了,身子還在他懷裏,雙臂把他抱得好緊,生怕只要少一些力道,他就會不見。
  她哭到發抖,肩膀顫著,不住抽泣,聲音含糊可憐,好幾句都變成自言自語,分不清她到底是要抱怨,還是要哭訴。
  「你對她好好,眼睛裏面只有她一個人,都不肯看我…你明明說喜歡我的,可是你對她更好…我被魚刺梗到、被碎碗片紮傷腳、被爺爺罵、我躲著哭,你也不安慰我、不來找我,你整個人整顆心都變成她的…你都不理睬我了—」她在他身上忿忿抹淚抹鼻涕。
  「喔?我這麼壞?」
  「我的喉疼,腳也好疼,我一直拿不出碎碗片,滿腳都是血,還找不到府門逃出去,我凍得在花叢裏哭,你卻在暖烘烘的飯廳裏替她剝蝦殼!」可惡得令人發指,惡劣得令人不滿,過分得令人咬牙—
  「好好,不哭、不哭,那是夢而已,你睡著了,作了惡夢,在夢裏我是個渾蛋,現在夢醒了,我還在你身邊沒走,沒有梅香、你的腳上也沒有傷,我更沒有不理睬你,是不?」他軟調安撫。
  原先這場夢境還會更長,可是他一見到她的眼淚就心軟,甚至她一開始在夢境裏看到他成親那一幕整個人楞得無法動彈時,他便於心不忍想結束秘術,他不願在她臉上看到一丁半點的委屈,可是他又被她的駑鈍給氣得內傷,最後決定咬緊牙,讓她在幻境裏好好看清楚她對他的感情,但最終仍是在她落淚時投降,將她喚醒。
  「我分不出來現在是不是還在夢裏,說不定我再醒來,就會看到你挽著梅香的手,從我面前走過去…那才是真的吧…」她眼神有些渙散飄忽,仿佛惺忪未醒,深刻的恐懼烙在眸底,才剛被他擦幹的眼淚又重新蓄滿潰決。
  他的秘術確實會讓人陷入真實與幻境無法厘清的茫然,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醒來了也不一定是真醒,以為自己從夢裏掙脫,殊不知根本就是踩進另一場虛境的開始。但—
  他此刻多痛恨自己用錯了方法,他應該多花幾個十年也不喊苦,為難自己也好過為難她。
  他紮實地吻住她,撬開她的牙關,狠狠吻痛了她,她疼得想掙紮,他箝制不讓她退縮,她只能反咬他竄進唇裏的舌,逼他離開她,他卻不在意讓她咬破唇舌,血腥味蔓延著,她嘗到鹹腥味,忽略了他一隻長指在她背脊後頭畫起無形的符。
  符一畫完,她安靜了下來,所有不安完全抽離腦子,放軟身子,完全依靠在他身上,他的吻變得溫柔,但仍是纏綿香膩,他教著她追逐他的舌,教著她吮舔他的唇,她環在他身後的十指揪緊他的衣裳,他溫熱的唇遊移到她的頸,吻住她的脈動,她的心跳不減反增,當他在她膚上吸吮出櫻色的痕印,她就禁不住抽息,胸口怦怦直跳,覺得熱氣將她密密籠罩,她溢出淺淺呻吟,也學著他吻她的方式,將嫩唇印在他額心及頰邊。
  他吮著她的耳珠子,發絲弄癢她的肩頸,說道。
  「瞧,我還在,沒有消失不見,所以我不是夢。我懷裏不會有第二個女人,因為你一直霸佔在那裏,從來沒有離開過。」
  月下迷迷濛濛半睜著媚眸,她的柔荑已經攀住他的頸子,長長的發,交纏著兩人,她無法應答,只是沉醉在他的氣息裏。
  「可是,如果你把我推開,讓我不得不接受另一個女人,那麼,也許我會變成你夢裏那位斐知畫,捧著你不屑要的感情,去給要它的人。」現在正是軟硬兼施的大好時機,成與敗,端看這一回了,拿可憐當威脅,看她如何回應。
  月下宛如被迎面潑來冷水,澆熄渾身上下的激情火焰,她強硬將那個正拿她耳珠子當甜糖含吮的男人推開,喘吁吁瞪他吠他。
  「你敢?你敢!你敢?!」她吼著,瞧見他認真看著她推攤在他胸膛的雙手,她又趕忙抱回他脖子上。「這個不算!這不是要推開你!不算數,你聽到了沒有!」
  「你在我耳邊吼得如此響亮,要沒聽到很難。」她的嘴都貼在他耳上了,每個字都很清楚,還有餘音繚繞呢。「可是月下,妳要我如何是好呢?我不可能一輩子不娶妻,我總有一天必須在所有求親圖裏挑一個—」
  她慌亂塞給他一幅卷軸,被他吻紅的唇撅得很倔氣。
  「我不允許你喜歡梅香!不允許你喜歡任何女人!你所有的求親圖都不可以答允,只有這一幅,你自個兒去找畫裏姑娘的長輩提親!遇到任何刁難就自己想辦法解決去!」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2-26 22:14:06

第十章

  刁難,這兩字單純只用在月下身上才會發生的麻煩事。
  當斐知畫帶著月下塞來的畫卷,向畫裏姑娘的長輩提親,非但沒有得到刁難,反而讓長輩以為他在說笑,還關心地不斷向他詢問,「你確定要娶她嗎?」
  「再肯定不過。」
  女方長輩一臉為難,「你知道…你有更好的選擇。」擺明不覺得自家閨女配得上他。
  「不會有更好的,我就要她。」
  「呃…你再考慮幾天吧?」這是攸關終身幸福,不能胡亂玩玩。
  「我已經考慮了十幾年,夠長了。」
  女方長輩—月士賢擰著眉心,似乎覺得斐知畫給了一個無法解決的天大難題。
  「知畫,你也明白的,師父沒有要逼你娶月下這丫頭,也不認為你非得娶她才能繼承月家一切,我老早就打算將月家衣缽傳給你,這個決定沒要委屈你,你不用自個兒挖坑跳,放棄更多美好的女人…」要叫他把月下嫁給斐知畫?!那他得貼多少嫁妝才對得起斐知畫呀?!
  「我想娶她也不是為了月家衣缽。」
  「那你又何必…」頭好痛。
  「我喜歡她,想愛她,就這麼簡單。」
  斐知畫單純的理由讓月士賢嚇到。雖然他老早就覺得斐知畫對月下寵溺過頭,但他也一直說服自己那是因為斐知畫對任何人都好,不單單只對月下好,他沒有非分之想,所以親耳聽到斐知畫說出來,他還是被嚇得呆若木雞。
  「可是月下那丫頭不喜歡你呀!」
  「是她讓我來提親的。您也知道,姑娘家臉皮薄,沒勇氣向您開口。」
  「臉皮薄?你說的那個人是我家孫女嗎?」落差太大了吧…
  「千真萬確是月下,不信,您喚她出來問問。但師父,若月下也央求您同意婚事,希望您別為難我們。」
  「這…小倆口情投意合當然是好事…只是…知畫,你是不是被我家月下給『怎麼樣了』,所以不得不娶她?」月士賢突然想到這個令他汗顏的可能性,足以解釋斐知畫為何認命要娶月下,前頭說的那些話只不過是想保住他老人家的顏面。
  斐知畫唇角含笑,決定讓師父誤會下去,高深莫測地不答腔。
  「怎麼樣了」這四字,可是包含許多意思,可以解釋為師父眼下誤解的那種曖昧關系,當然也可以解釋為他被月下搞得意亂情迷,無法自拔,所以他不算說謊,充其量只是誤導老人家的想法罷了。
  「果然是這樣…是師父教孫無方…是師父對不起你…師父沒想到會養出這麼風騷不知恥的孩子,更沒想到她竟然…」月家之恥、月家之恥呀!月士賢幾乎要掉幾顆老人淚來泣訴自己養孫不當。
  「師父切莫自責,這事兒要解決也不難,就是盡早讓我和月下成親。」打蛇隨棍上。
  「知畫,委屈你了…」一個好好的少年郎就被他教養出來的壞孩子給玷辱了…嗚,老淚縱橫。
  「不委屈。」當然不委屈,他求之不得呀!
  「你真是好孩子,到這種時候還在替月下說話…」嗚嗚。「你放心,師父會用最短的時間辦好婚事,讓你和月下名正言順…」
  當天晚上,月下就被月士賢揪著耳朵,拖到畫房去好生訓斥一個多時辰,要她乖、要她要聽夫婿的話、要她學著當個好媳婦兒、要她別丟了月家的臉、要她以夫為天、要她一大堆拉里拉雜學東學西,念得她耳朵長繭,也讓她對於「高攀」斐知畫這件事感到全盤皆錯。
  她失聲尖叫,從畫房逃了出去,又怯懦地躲起來了,一如她每一回每一回逃避現實的方法。
  小小樹洞要塞下她非常勉強,她一半身子在樹洞裏,一半的腿在樹洞外,臉蛋擱放在膝頭,長發罩住小巧臉蛋,拿樹洞當地洞藏身。
  斐知畫又尋著她來,在她面前蹲身與她平視。
  「我一定會被你休掉…像爺爺說的,不出三年,你一定會休掉我…」她悶悶在說。
  「當然不會。」
  「會!因為我這麼任性,脾氣又差,愛遷怒、善嫉妒,倔強又不聽話…」越說越自我厭惡,連她都找不到自己半分優點。
  「那些我都喜歡呀。」
  「等你久了,一定會膩的,然後你就會休掉我。」爺爺也這樣預言。
  斐知畫失笑。膩?她太輕忽她在他心裏囂張霸佔的程度,她讓他雙眼入不了任何倩影,將她的模樣那麼深刻而清楚地刻在心底。
  他的心,在失去家人後完全虛空,連他自己都容不下,那時他整個人就是由仇恨堆砌起來罷了,當支持他活下去的仇恨也隨著他撕掉所有仇人畫像而終結—
  是她為他哭泣,是她為他不舍,是她拯救了他,在他最孤單的時候,將自己送給了他。他將她視若珍寶,如果連她都會讓他嫌膩,那麼這世上怕是再也沒有任何人事物能讓他眷戀。
  「…我們不成親好嗎?我還是可以跟你在一塊,你要是喜歡孩子,我也可以生,就是不要成親。」她抬起臉看他,一副跟他有話好商量的模樣。
  「說什麼傻話,你想玩完就不負責任嗎?」斐知畫佯裝板起臉。
  「我哪有玩什麼,我很認真,唔—」唇被堵住,話全咽回肚裏。
  他知道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害怕他娶了她又不要她;害怕他要了她又膩了她。
  他貼著她的嘴道,「你怎麼會害怕呢?我才是該害怕的那一個。我常在想,要是有一天,你覺得我囉唆,厭煩我的糾纏,打從心裏真正對我不喜歡,我要如何是好?」
  她不喜歡他邊吻邊說話,害她不能好好吻住他。
  「就算沒有我,你還有梅香,還可以替她剝蝦殼…」她賭氣,漂亮的眸子眯得細細的,有股怨念的鬼火在周遭成形。
  好,是他自作孽,弄出一個莫須有的梅香梗在她的記憶裏,讓她掛在心上,吵嘴時就拿出來堵一堵他的嘴。
  「我這輩子只替一個女人剝過蝦殼,還挑魚刺哩。」就是沒心沒肝的月下。哪一回桌上出現蝦子,不是由他仔仔細細替她處理好,殷勤遞到她大小姐的碗裏?她沒道聲謝也就算了,還以為那尾蝦就該自個兒剝光光躺在她面前供她享用。
  「是我嗎?」哼。
  「說你沒良心,你還真的半點也不剩?」竟然還敢反問他?那聲冷哼又是怎麼回事?!
  她被他一掌從樹洞裏拖出來,作勢要擰她的臉,月下跑得快,一溜煙就鑽躲過。
  「我只記得你幫她剝蝦殼的畫面,她還同你說『你不是說要替我剝只蝦吃嗎?幫我,我最不擅長了』。」月下酸溜溜學著嬌滴滴的聲音,眉呀眼呀嘴的幾乎都皺在一塊。「你愛剝蝦就去剝給她吃好了!」
  撂完話就跑,是她最擅長的行徑,她以自己的腳程為傲,知道斐知畫追不上她,所以她還有膽回頭朝他做鬼臉。
  她的手指才朝鼻尖一頂,用豬鼻子對著他,連舌頭還沒來得及吐,身子已經讓人從後頭打橫抱起,她尖叫,落入溫暖懷抱。
  「你—你怎麼追得著我?!你明明就跑不快—」
  「誰跟你說我跑不快?」他只是懶得跑而已。
  「放我下來!」
  「這是唯一一次我不允你的事。」他將她抱得更緊,帶著她走回府堂。
  「胡說八道,你好幾次都沒允過我事情,不然就是嘴裏答應,心裏卻不這麼想。」她看著他繞過前廳,越過堂簷,一腳踏開他的房門,忙不迭驚問,「你你你…你要做什麼?」
  「瞧瞧妳的良心藏哪去了。」他反腿將房門又踢勾回來。
  「你要怎麼瞧?!」不好的預感!
  「一寸寸剝開了瞧。」
  「剝—」剝什麼呀?!呀呀—他的舉動已經讓她知道他要剝的是什麼了。被丟在床榻上的月下護住自己衣襟,蓮足就要踢開跟著上榻的他。
  「讓我看看你的心是鋼鐵或石頭做的,竟然這麼無情漠視我。」他輕易逮住她的腳,再輕易撥開它,完全不把它的攻擊看在眼裏。
  「我沒有!才沒有—」不能脫—不能脫—她今天的兜兒是舊的,一點也不好看,要剝也要兩天前先告知她,讓她准備一件新的、漂亮點的。
  呀—「我有良心!而且它不是鋼鐵或石頭,別瞧!你別瞧!」她掙扭得像條蟲子,左鑽右鑽就是鑽不進被窩裏將自己藏起來。
  「我還沒找到你的良心…跑哪去了?」他從她的腿上摸索,帶笑的眼、假裝困惑的口吻,手掌滑過她的衣裙,熨燙煨人的溫度透過薄薄布料傳遞給她。
  「在、在…」呀呀,她又不能直接捉起他的手,罩在她酥胸上,跟他說—我的良心在這裏!
  「在哪?」
  她臉紅,看出他的戲弄,她咬牙,賭他不敢造次。
  「在胸口!」有膽就摸!哼—
  哼聲還沒完,她眸兒一瞠,因為就在她方才故意挺高的胸口,多了一隻手。
  「斐知畫!你還真的摸呀?!」她的小酥胸淪握在他大大的手掌下,完整包覆,沒有太驚人的驕傲到讓他不能一手掌握,她立刻伸手要拍開他。
  「還是沒摸到…你完全沒有良心了嗎?」他還有意見。
  明、明明就整個捉到了,還抱怨沒摸到?!
  「我當然有—我、我知道你每次都幫我剝蝦殼,知道我討厭麻煩的燙蝦,只要不能一口塞進嘴裏的食物就不肯花功夫吃,不單單是蝦,還有栗子、花生、瓜子、炒蛤、秋蟹,你做的事我都記牢,夠良心了吧?」她可恥地發現籠罩在他掌心的躍動變得急促,乳尖無法控制地變得硬挺,那件兜兒也掩藏不住自己忠實的反應,她漲著紅暈的雙頰,慌亂將她知道他為她做的事都嚷叫一回—她沒忘,那都是記憶裏重要的存在。
  「我做的,只有這些?」他怎麼記得自己還更做牛做馬一些?
  「還有還有!」他的手不要這樣揉啦!「你被我欺負也不還嘴…」她咬著唇,怕自己除了說話,還會發出不該發的嗯嗯呀呀聲。
  「嗯哼?」不滿意。
  「你還會來找我…就算明知道我是個會遷怒的人,你還是硬跟著來討挨罵。」想想自己以前待他的態度,若兩人角色對調,她老早就走人了,哪還有耐心好聲好氣。
  「還有呢?」他的鼻息貼近她的頸子,噴吐的熱氣燙人。
  「你說你喜歡我…」因為羞澀,也因為不知所措,月下閉上眼,卻敏銳感覺到他沿著她的筋脈輕緩吻著,在她顫起哆嗦時,他又會故意退開,像在撩撥她的忍耐力。
  「那你知道我喜歡你嗎?」他廝蹭著她的頰,享受她發絲搔弄的感覺。
  嗯。猛點頭。
  「允許我喜歡你嗎?」以前總是在他面前跳腳,命令他不准喜歡她,還要一再強調她有多討厭他,現在呢?他要她親口說。
  嗯嗯。用力點頭。要是他改去喜歡梅香,她才討厭好不!
  「你喜歡我嗎?」問句越來越簡潔,也越來越逼問她的真心。
  「我…」她睜眼覷他。
  「討厭你?」他替她接下話,因為她最常說的就是這句。
  「不是!」她急急否認,一說完,又臉紅了。
  「更糟嗎?討厭這兩個字已經不足以表示你對我的嫌惡?」他挑眉問,佯裝受傷。
  「你好討厭!」她明明就沒有要這樣說的!自己在那邊搶什麼話呀!
  「原來你還是討厭我。唉。」俊顏沾上陰霾。
  「你怎麼都不聽人說完話啦!」人躺在床上,沒辦法跺腳,只能揮舞小拳,「我哪有說討厭你?!」他哪只耳朵聽到的?!
  「你剛剛說了。」不然房裏還有第三個人嗎?
  「我才沒有說!」
  「有,你說了,你說我好討厭。」他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故意逗她只是想看她芙頰泛彩,她不知道自己此時的模樣有多明艷動人。
  「你—」真的好討厭!大呆瓜!笨木頭!蠢!還要她說得多仔細嘛!
  「你什麼?」眨眼。
  月下被逗弄到惱羞成怒,吼出違心之論,「你最最最討厭了!走開啦!」她用力推他,雙足也一併用上。
  「你要推開我嗎?」
  如果你把我推開,讓我不得不去接受另一個女人,那麼,也許我會變成你夢裏那位斐知畫,捧著你不屑要的感情,去給那個要它的人。
  月下猛然想起他的話,忘卻自己嘴裏剛嚷嚷他最討厭,雙手反其道地緊緊抱住他不放。
  「月下,承認愛我並不難。」
  她嘟著嘴,沈默半晌才悶道:「我才不要先說…先說愛的人感覺比較笨。」她將螓首埋在他肩窩,有些傻氣、有些任性。
  「月下,我愛你。」他先說。笨又何妨。
  藏在他領間的紅唇微微彎揚。這樣才對嘛,她哪好意思大剌剌對男人訴情衷,當然是他要吃點虧,因為他愛她嘛,嘻。
  她傻笑,心情變好,被他安撫得很溫馴。
  「你比較笨。」嘿。
  「我不在乎,只是聰明的你似乎還欠我一句話喔。」
  「你喜歡我不覺得吃虧嗎?」她沒說出他想聽的那句話,反而有些不確定地問。
  「不覺得,一點也不覺得。你讓我開始懂得愛情,因為有你,我珍惜自己的生命,我的生命牢握在你的手裏,而你,陪著我一起。」
  「聽起來像誓言…可是有些混亂,我有這麼重要嗎?」月下當他在說甜言蜜語,可是他的甜言蜜語又不是那種簡單一聽就懂的,好像拐了好幾個彎,說著她不理解的句子。
  他捧著她的腦袋,將唇吻上她的。
  「你就是那麼重要。」
  「你那句話的簡單意思是不是就指—你沒有我會死?」她的解釋比較淺顯易懂。
  「差不多是。」
  「那就別咬文嚼字,我聽不懂有何意義?」要說甜膩膩的情話也得挑些她能明白的呀!雖然弄懂他的意思之後,讓她難掩喜悅,嘴裏聽來像埋怨,心窩口卻熱熱甜甜的。「我聽懂的話,才能感動嘛…」
  「傻月下。」他的輕笑聲燒紅了她的耳殼,明明在取笑她,聽起來又好疼寵。
  「我才不傻哩…」
  「那聰明的你,該把欠我的話還給我了吧?」他沒忘索討她的愛語。
  「我沒答應你要說什麼呀!」她又耍起賴,紅著粉頰,抿唇不說。
  「才剛覺得你有些良心,現在又全消失不見了?」這一回,他真的要將她剝幹淨、瞧仔細了,粉櫻色的衣衫被他拉開,露出她引以為恥的舊兜兒。
  「斐知畫!我剛剛已經說了那麼多的良心話,你還有什麼不滿足?!而且愛不愛這種事又不是靠嘴在說的…」她的義正辭嚴隨即走調,「呃,我可不可以先回房間換件兜兒?我有一件比較好看的,上頭繡了粉蝶和小花,這件又舊又醜…」她一直覺得這種時刻,一定要讓自己穿得美美的,最好是剝掉紗綢時能讓他倒抽涼氣,偏偏她沒料到今天它會有機會出來見人…只能求助於拖延戰術。
  「重點不是兜兒,而是它包裹著的東西。」他為她的反應覺得有趣,尤其是她撅嘴抱怨肚兜不好看…她以為他會花多少注意力在那塊布料上?
  「我如果現在摸著良心說愛你,你會不會住手讓我回房換件肚兜再來?」她認真想同他打個商量的模樣讓他強忍住笑。
  「你如果摸著良心說愛我,只會加快這件兜兒被我脫掉的速度。」他必須相當誠實的告訴她。對她,他的渴望絕非她所能想像的單純,他想要她想到幾乎需要強迫克制自己。他想擁抱她,當她總是倔強又傲氣地轉身奔開;他想親吻她,當她總是在他面前楚楚可憐地嗔紅著眼。
  「那你脫快點…」死也不要看那件肚兜一眼。
  而他用事實證明,那件眼下已經躺在地板上的醜兜兒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她嬌美的身子,成功擒獲他所有目光。
  他當真如她所願,沒多瞧它一眼,他也當真如他所言,重點不在兜兒上,而在於它包覆的白玉凝軀。
  他瘋狂吮著每分每寸,火熱地點燃他對她的迷戀,月下被燙人的情欲嚇壞了,她雖然畫過無數回的春宮圖,卻從不曾嘗過那樣的滋味,她先是腆顏失措,雙手害怕地推拒著他,他也不強逼她就範,綿綿細細的吻像雨絲輕緩落在她手心及腕脈,毋需開口安撫,他的動作讓她安心,她回吻住他沿著手臂一路輕舐上來的唇,在他雙手滑過她的腰肢時還忍不住被呵出癢笑,但她的笑靨隨即被他吞噬,仿佛在品嘗美食般意猶未盡…她喜歡他的吻,感覺自己像融化在他嘴裏。他的皮膚好炙燙,煨出她一身薄汗,她身子染起薄暈色澤,與她此時發上簪的粉色琉璃簪同樣美麗,她怕癢的笑容在此時顯得嫵媚,氤氳的眸子迷蒙,烙在他眼裏,風情無限。
  她以為他又要吻她,但他沒有,他吻著她頸子中央,察覺到她吞咽津液的緊張滾動,他在她喉間低低沉笑,她紅著臉,想板起表情責問他笑什麼,發出來的聲音卻只是沙啞淺吟,他傾注了力道,吻疼她的肌膚,那種疼痛是被他的牙關啃咬,又被他的溫舌舔撫,再被雙唇吸吮,一重一輕一緊的力量,疼又癢的交相存在,他的手,帶著文火,滑進她柔軟腿間,她繃緊了身子,不知如何反應,連呼吸都開始紊亂。
  「我不會弄痛你的。」
  他沉啞的聲音在說話,撫慰她的緊張,聽在她憨糊的耳裏像是一陣清風,她沒專注去聽,嚶嚀虛應,只覺得他的長指和著他與她的汗水,似乎在她胸口寫了些潦草急促的字,她半眯水眸,想瞧清楚,卻看見他的手握住她的盈滿,曖昧的挑逗,隨著她急急吐納而起伏,在他掌握之下,一定也發覺她心跳得好快,咚咚咚咚的鼓噪。
  越過自己的胸口,瞄見他下身的昂揚,她趕忙瞥開視線,緊緊閉起眼,牙關咬得好緊,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等著迎接緊隨而來的撕裂劇痛…
  然而,她可以感覺到他侵佔她的身體,可以感覺到脹滿的另一份心跳與她合而為一,可以感覺到自身覺醒的燥熱欲望,獨獨缺了初夜痛楚。
  她眉心的擰蹙被他吻開。
  「我說了,我不會弄痛你的。」他捨不得她嘗到疼痛,他要她快樂。
  「好奇怪…我以為…」她咬著唇說話,眯著濛濛眼縫看他,臉上又是紅霞又是困惑。
  「以為什麼?」他的十指扣住她的,吻著她的鼻眼。
  「會痛不欲生…」為什麼她覺得還滿…呃,舒服的?雖然身子勉為其難包容了他,那樣的青澀或許讓她難以適應,可是竟然沒有痛得她哭爹喊娘,讓她始料未及。
  他只是笑,開始在她身體裏放縱纏綿,她不覺疼痛,他無須憐惜,盡情逞歡。
  好吧,她心裏的困惑先擱一邊,現下腦子裏容不下太多無關緊要的小事,就算她想好好思索,他也不允許,非要她將心神全放他身上,他正愛著她,不許她分心忽視。
  月下將自己完全交給他—或許該說,她完全獨占著他。他在她身體裏享受甜蜜,她則在他心上榨取他每一分的感情,豪奪他愛她的證明。
  她吻去他鬢角的熱汗,在他耳邊將欠他的那句話還給他,說了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斐知畫在那一瞬間,身體與心靈同時感到圓滿滿足。
  他最美麗的月下美人…
  ※ ※ ※ ※ ※ ※
  「我跟你說喔…」慵懶的聲音才起了頭又消失。
  「你要跟我說什麼?」他不忍搖醒她,但被吊著胃口也不是太舒服的事情,所以他試著放低聲問,若她沒睡沉,自然就會答腔,若她沒醒來,他也不再追著問。
  她在他身旁翻身,覆蓋著雙眸的小扇長睫連掀也沒掀,蹭進他懷裏,他笑著,將她的長發攏妥,再把被衾拉高一些,不讓她著涼。
  本以為她要睡不說話,沒料到她又冒出話來。
  「每次我把你甩在身後,我都會一直一直回頭看你—」她張開漂亮深邃的眸,望著他。
  「我知道你有回頭,我在看著你。」他站在她身後,為她的眼神及臉上茫然的表情疼惜著。他等在那裏,希望她飛奔回來,將滿腹的委屈告訴他,無論是用尖嚷或是吼叫的方式,也好過她像負傷小獸,獨自要找個隱密地方吮傷。
  「我一直回頭看你,想要跑回來,跟你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對你凶;想跟你說謝謝,謝謝你來找我…想要撲到你胸口,向你哭訴,想要你安慰我,想要你幫我把所有的悲傷難過都一肩扛起,想把所有的事都推給你擔…」
  「你為什麼不這麼做?我一直等在原地。」從沒有轉身離開過。
  「因為…那樣好任性…」雖然跺腳吼他也很任性,可是她覺得別扭,也好怕他拒絕接收她的依賴。
  「怎麼會呢?比起任性,你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寂寞逃避更加難受。」他吻吻她的鼻尖,她皺鼻輕笑。
  「我記得你站在那裏不動的模樣…如果你那時對我張開手臂,我大概真的會很沒有節操的爬回你身邊。」還好他沒有,不然她那模樣一定很窩囊…在他面前盡情懦弱,不用強撐起堅強。
  「如果你那時對我勾勾手指,我才會像條忠誠的狗,奔向你腳邊。」還好她沒有,不然他那模樣一定很狼狽。
  「因為你愛我呀。」她驕傲地說,粉暈色的小臉揚著光彩。
  「你不也一樣。」說得好像他單方面演著獨腳戲似的。
  「是你先說愛我的。」先後順序代表著輸贏,她不讓步喔。
  「是你先愛我的。」他是先開口那方沒錯,但是先愛他的人,是她。
  「明明就是你先說的!我是在…後來才說的。」猛然想起她回應他的那時,兩人正做著什麼私密事,她氣勢削減。
  「不爭這種事了,好嗎?」
  「你先認輸就好了呀。」
  「我認輸。」
  「你太沒志氣了啦!」讓她贏還有意見。
  「輸給你又何妨,你願意愛我就好。」這比任何事都重要。
  好像也有點道理…她爭這種輸贏就顯得太孩子氣了些。
  反正是他寵出來的,活該。
  各人造業各人擔,她是他的業,他也不能有怨言。
  「你笑得眼都彎了。」腦子裏八成沒閃過什麼好事。
  「只是開始同情你。」同情他以後要花一輩子哄她、騙她、包容她,想想真該替他掬一把男兒淚。
  「同情我愛上你?」
  「那不值得同情,好不!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她戳刺他的胸口。他敢否定就別怪她翻臉,對他始亂終棄,玩玩就算!
  「那你同情我什麼?」
  「同情你遇到我,活該讓我欺負。」雖然這句話聽起來有貶損自己的意思。
  「我感謝能遇到你。」他不會用同情這兩個字,如果真要用,他會說:是天同情他,讓他遇到了她。
  「甜言蜜語,說來也不臉紅噢?」真正臉紅的人是她。
  他俯下身,在她耳邊說出更讓人臉紅心跳的話,她笑著推開他,身子鑽出被衾,但只來得及探出一隻裸足,又讓人逮回榻上。
  芙蓉帳裏,淫艷樂無窮。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2-26 22:14:45

尾聲

知畫之章

  我一直知道,有個矮娃兒時常攀著我的窗,睜著骨溜溜圓眸往我房裏瞧,我漠視她,不在乎她每回見我繪完畫便撕起畫時掩藏不住的抽息。
  「斐撕畫…為什麼要撕畫?」困惑的嗓,軟軟憨憨的,似乎吮著指,讓人聽不明白,但叫錯了我的名字,這讓我不開心起來,我投過去一記瞪視目光,嚇得攀在窗邊的人重重跌了一跤,聲音之大,足以想見摔得多疼。
  窗欞上經常出現的小小柔荑消失了許久,我以為會重新再爬攀回原地,然而等了良久,那雙手沒回來,房外有哭聲,像小獸的吟狺。
  我仍在繪著,沾了墨的毫筆不曾停止,要自己專心,別為小事分心,只要畫好圖就好…
  哭音飄飄搖搖,從我左耳飄到右耳,再從我右耳繞到腦門,不曾間斷。
  最後唇線一筆畫壞,我心情惡劣,決定先拈除妨礙我認真的人,揉掉紙,擱下筆,我拉開門扉出房門。
  坐在地上的娃兒雙手掄著小拳,揉著汨淚的眼,看見我時,兩條細膀子朝我伸來。
  「痛…」妳哭嚷。
  我當然知道痛,因為那摔下來的「砰」聲很重。
  「好痛…」兩只手臂沒放下,仿佛在等我彎下腰抱。哼,想都別想。
  我在思索,現在如果揮手要你滾,有多大的成功機會讓你到別的地方哭去。
  「嗚…爹…娘…好痛…我好痛,嗚…你們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留我一個人…我一個人在這裏好怕好怕,嗚…好痛…都沒人要理睬我,嗚…」你的拳兒沒在揉眼,讓我瞧見你眼淚流得多洶湧,我從沒見人如此哭過,又醜又難看,不過因為你年紀稚小,哭成這樣也不會讓人恥笑,你的淚像瀑布,不住地從眼眶淌下,像不會有流盡之日,我對這種棘手事毫無經驗,也不打算為你首開先例,知道自己想轉身回房,這念頭沒斷過,雙腳卻不是往後退,而是跨出了門檻。
  「爹…娘…」你還在哭。
  「妳爹娘哪去了?」我在你面前蹲下身問,話離了口,我自己怔仲不已,我以為自己要問的是—你還要哭多久才滾。
  你的手臂像逮著浮木,勾在我脖頸後,整個人掛在我身上,滿臉眼淚鼻涕隨著抽噎而滴落,我嫌惡皺眉,想要撥開你,卻先聽到你哭著顫音,「天上。」
  原來也是孤兒,與我一般。
  「真的有這麼疼嗎?」又是驚訝,我真正想說是—找別人哭去。
  「疼。」小腦袋在我懷前點了點,聲音悶悶的,也有些可憐兮兮。
  「是臀兒疼還是失去爹娘的心口疼?」總覺得你方才哭爹喊娘的聲音遠比嚷痛還要淒厲。
  「都疼…」你的眼鼻嘴都紅紅的。
  「要抱著我就不許哭。」否則別怪我起身走人。
  「可是心裏難過就會哭呀。」你說得理所當然,仿佛阻止你哭泣的我才是大錯特錯那方。
  「那妳就放手。」我不想當草紙,讓你拿來擦淚擤鼻涕,想來就惡心!
  「不哭了,我不哭了。」你邊說,邊拿我衣服抹臉…看到胸口一片濕糊,我懊惱自己今夜的多事,早知如此就放任你在簷下哭到瞎也沒我的事!
  唉。
  「別像只蟲子攀樹,站直身子。」怎麼有人身子能這麼柔軟,像以前娘親買給我的棉糖,如白雲一般,不敢用手碰,怕碰散了,嘗進了嘴裏,滿滿的糖甜香滋味。
  「我臀兒痛…」
  「我不會替你揉的。」我狠然打碎你的希冀,眸子再怎麼閃呀閃也沒有用,我不心軟。
  「我娘都會…」
  我是你娘嗎?—我很想反問,但我不想和一個奶娃兒爭這毫無意義的事兒。
  「你跟我來。」話一說才發現你輕得可以讓我抱著走,乾脆一把拎著你進我房裏。
  「你要幫我揉藥嗎?」
  「我房裏沒有藥。」瞧你哭得淒慘,我想到一個方法解決你的疼痛—雖然我非常不願意用這個方法,但是只要能讓你止住哭泣,說不定就可以趕你走了。
  我打定主意,取來紙箋畫符,這是止痛符,能讓一個肚破腸流的人還能談笑風生的咒術,用在撞疼臀部這類不見血的小傷口似乎牛刀小用,但為了我的耳根清淨,我想很值得。
  「把眼閉上。」我拿著符回到你身邊,命令道。
  「閉上?」你仍用著水濕清靈的眼看我,眼裏有快滿溢出來的信任。
  「對,閉上。」快快轉開那種波光粼粼的楚楚眸光吧,看了刺眼。
  「喔。」你沒追問我要做什麼,完全聽我的話。
  我把點燃的符壓按在你臀兒上,當符燒盡,咒術便進到你體內,將所有痛楚化為虛無。
  「熱熱的…咦,不疼了耶…」你很驚訝,想轉過頭睜眼,我立刻壓制你的腦袋,嚴令出聲。
  「不許張開眼。」
  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的秘密,也不想暴露自己是秘術師的身分,就是為了這世代家傳的秘術,我的家人被一夕滅盡—我爹的秘術惹來殺身之禍,我引以為誡,死守秘密。
  「好舒服…」妳傻笑。
  「喂!別睡我床上!」我不敢相信你就大剌剌在我的床上打起酣呼,任憑我叫你喊你,你一動也不動,我幾乎以為你是假裝的,連拍了你的臉頰好幾下,拍紅了豐軟的頰,你還是不醒。
  「我要把你抱出去丟掉了。」我威脅,應我的只有微微呼聲。
  「我真的要把你抱出去丟掉了。」我將威脅實行,打橫抱起你,真的把你放在房門外,關起門扉。
  「終于安靜了。」久違的寧靜清幽,我真該死地想念你。
  坐回桌前,繼續畫我的圖。
  忽而一陣沁冷的夜風從窗外吹入,將桌上的油蠟火焰差點吹熄。
  「風怎麼變大了?」我抬頭。
  你睡在外頭,會冷吧?
  不對,你裝睡,說不定早冷跑了。
  我勉強把注意力落回紙上,看到自己畫出一張完全失敗的圖,這是今夜第二回的失敗之作,原因全在你身上。
  第一次是你哭聲吵到我;第二次你安安靜靜,同樣讓我心神不寧。
  我再度跨出門,這回卻是把蜷縮在簷下的你抱回我的床上。
  我一定是瘋了。看著那張酣睡滿足的臉蛋,我擰皺眉心,而且最令我不解是這種事還不僅止發生一回!
  我的床上,幾乎夜夜都睡著你,早上醒來望見的第一張容顏,都是你。
  我一點都不希望和你熟悉,我痛恨這種親昵感,我根本不想要被人這樣依賴著!
  「你為什麼畫完圖就撕掉?」你老愛追著我問這個同樣的問題,我不想答,當你不存在似地漠視你。
  說出來,應該會嚇壞你。
  我撕畫,是為了殺人。
  「你畫得不好嗎?可我覺得不難看呀…」你挨坐在我身旁長凳,用最近距離看我作畫。
  我的眼由手裏畫中挪到你臉上,對於你的審美觀感到可笑。
  「你覺得這張畫得好看?」猥瑣的長相、面露凶光的男人肖像,能稱之為好看?!我忍不住嗤問。
  「人是不好看,可是你畫得像一個真實的人,不像我在爺爺房裏瞧到的那些,眉呀眼呀全是歪的。」
  「你也覺得人不好看,是吧?既然不好看,當然就是撕了他。」撕畫的聲音總是能令我渾身血液沸騰,看著畫裏人物被左右撕分,五官剝離,我心裏的獸被喚醒,我無法滿足,將畫再撕得更粉碎—
  不夠!還不夠!我接連又撕了好幾張畫,在撕裂聲中想像畫裏的每張臉孔都將面臨怎生的死劫,我開心地笑了。
  我蘸著爹娘及弟弟們的血,從他們的血裏看到最終一眼所見到的每一個仇人,那些猙獰無情的嘴臉變成我家人臨終遺見…我被奶娘牽去市集買糖,成為殘活下來的遺孤。我繼承秘術師的血脈,以血腥秘術替家人報仇—我才幾歲,手無縛雞之力,拿劍不成,舉刀更是困難,但是我用著我擅長的方式,一個一個終結我畫出來的仇敵。
  我知道你嗅出了血墨的怪味,不知從哪拿來硯台及墨條,每天跟前跟後地磨新墨給我畫。笨蛋,普通的黑墨只能畫圖,根本不能助我任何事情,以血畫出來的人物,生命才由我掌控,否則無論我畫多少、撕多少都是做白工。
  我老是看著你狼狽沾了滿臉黑墨,又滿心期待捧著黑墨在我周遭打轉,無視你的用心,卻逐步被你的耐心打動。
  從失去家人這些日子以來,我有多久不曾「真正」繪過圖了?
  我讓爹的師兄收養我,他對于我爹及我的秘術師身分一無所知,只以為是暗夜惡匪闖入我家洗劫財物,事跡敗露而狠下殺手,卻不知道真正的禍端出自於斐家承襲的秘術師血脈。他以為我善繪,是源於爹娘的畫師技藝,殊不明白我繪圖,只想報仇!
  昨天撕完所有仇家的臉孔,我最後要畫的,是我自己。
  也許在替自己畫下最後一幅畫之前,我可以放任自己鬆懈,陪著這娃兒一塊畫些隨興的東西,反正…日後也沒機會了。
  「你別磨了,過來。」我喚你過來,蹙眉把你鼻心醒目的墨珠子擦掉。
  「做什麼?」
  「拿著。」我將手上的筆擱進你軟小但全是墨髒的手。「畫過圖嗎?」我問。
  「沒有,爺爺不許我碰。」
  「我教你畫。你想學什麼?」沾著你辛苦研磨的墨,我說道。
  「花。」
  完全如我所料,女娃兒就愛這玩意。
  「行,就花。」先來朵牡丹好了,魏紫。
  「好難…」你小臉蛋皺起來,好生苦惱的模樣。
  「不難。你瞧,這花瓣就這樣畫,由最靠近蕊心的那瓣畫起。」
  「好難…」
  「我教著你畫,瞧著,眼睛不要看我,看著筆紙。」
  「好難…我不喜歡畫這種花,你挑簡單些的。」
  「那繪蓮花。來,這樣一畫,再這樣染開,另一片蓮瓣就這樣—」水中佳人在紙上綻開。
  「好難…」
  忍住!別跟一個奶娃兒一般見識!
  「不然,蘭花,我們來畫蘭。」
  「好難…」
  「月季—」青筋一條。
  「好難…」
  「菊—」青筋兩條。
  「好難…」
  「我教你繪桂子!這個再說難,我就不教妳了!」每一條青筋都爆斷,我吼得你縮肩。
  一點、一點、一點,再一點,毫筆在紙上輕按了四次,畫桂花不用高深的渲染或勾勒,一朵桂花終于成形,這回你沒再嚷難。
  「這是我畫的,第一次畫的花!」你好高興地笑著,自己拿著筆,重複點畫著簡單的花。「你下回再教我畫更難些的花!」
  再教些更難的?你沒看到我嗤之以鼻嗎?我在你這個年歲時,已經會畫百花圖了!
  而且…下回?
  怎麼可能會有下回?這兩個字眼,讓我胸口一窒。
  「沒有下回了。」
  「為什麼?你不教我了嗎?」原先喜悅小臉蛋上的甜甜笑靨僵住。
  「對。」
  「你嫌我笨,是不?」眼淚馬上蓄積得滿滿。
  「我沒有時間教你。」
  「可是你看起來不忙。」
  「我所謂沒有時間,不是指忙或不忙,而是指有沒有命教。」我故意說得讓你聽不到,可是心頭有股念頭想笑,「不過也許到那最後還有你陪著我,我也不算太可悲。」
  至少在最後這段路上,我會記得你。
  至少最後這段路,不是我一個人獨自走過。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也不想讓你懂,你只要睜眼瞧著,只要一直陪我到撕完所有的畫為止,這就夠了。
  我拿出血墨,你立刻捏住鼻翼,骨碌碌的眼繞在我身上打轉。
  我取來新紙,將自己的容顏繪入。
  「你在畫你耶!」你驚喜地嚷,仿佛多驚訝多高興,大驚小怪。「你等等也畫我,好不好?」
  「不好!」我斷然拒絕。
  被我用血墨畫下去,只要畫被撕了,小命也沒有,你懂什麼?!
  你抿嘴,抖顫,豆大的眼淚掛在眼角,只要眸兒再眯一些就能擠出它—
  「不許哭!」我吼,你立刻憋住,好幾聲委屈的嗚咽就哽在嘴裏。
  我想,我是心軟了。「…明天我再幫你畫,你記得過來磨墨。」只要不是用血墨畫你,你要畫幾張我就替你畫幾張。
  「你不用臭墨替我畫?」
  「嗯。」
  「那你也不要用臭墨畫你自己好不好?」你軟聲央求,抹去眼淚。
  「…當然不好。」
  「為什麼不好?」
  「你不要老是問為什麼。」煩。
  「為什麼不要問為什麼?」
  「你繞口令嗎?」冷眼瞪妳。
  「不能問喔…可是用臭墨畫,臭臭的…」你頭壓低低的。
  「畫完這張,我就不再用臭墨畫圖了。」
  「你終於決定倒掉它了?還是你終於也聞到它的怪味兒?我就在猜,你是不是鼻子不好,不知道墨發臭了…」你還說得很高興,竟然得寸進尺批評我,我眸一眯,幸好你還有自知之明,閉上嘴了。
  我趁著你安靜的片刻,將人像繪完。「畫得像嗎?」
  「嗯嗯,好像,簡直一模一樣。」
  沒錯,一模一樣,活脫脫就是我進入畫裏的臉孔。
  這是最後一張,撕完畫,就結束了。
  終於。
  我忍不住笑,心裏有著解脫的喜悅,只要撕了畫,少則幾個時辰,多則三天,我將迎接自己的死亡。
  「你做什麼?!」你撲跳過來,逮住我的手,不讓我俐落扯爛畫。
  「你怎麼老愛什麼什麼的問?煩!走開,讓我撕了它!」
  「不要撕!不要撕!這張畫得很好呀!為什麼要撕它?!」
  我不聽,你的力道根本無法阻止我,你只是個小娃娃,就算你的雙手用盡吃奶的力量,也撼動不了我撕畫的決心。
  手背上一陣劇痛,讓我不得不松開執畫之手。
  「妳—好痛!妳咬我?!」我手背上有觸目驚心的牙齒印。
  「誰、誰教你要撕畫!」動牙咬人的你搶走人畫,跑得老遠,戒慎地盯著我。
  「我自己畫出來的東西為什麼不能撕?!」
  「不要問為什麼。」
  你還敢拿我的話堵我,活久嫌煩就是了!
  「將畫還給我!」我大步殺上前。
  「不要!你一拿到畫就是要撕,我不要還你!」你鑽入椅下,爬呀爬的,再繞到桌下,身子俐落,我步伐雖然比你大,卻沒你會鑽,明明就快要逮著你,下一刻你就鑽進窄小的縫間,像只戲貓的鼠。
  可亞心!是妳逼我的!
  我在手上畫下縛身咒,躍攀在桌上,等你從桌下一溜出來,一手打上你的臉—
  「定!」
  咒縛一出,你直直摔倒,想掙紮,卻掙紮不開,我的縛身咒學得比我爹更好,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要拿它來對付一個小娃兒。
  「嗚…你不可以拿這幅畫去撕!你聽到沒有!你要是把這幅畫撕掉,我就再也不來找你!再也不跟你說話!再也不理你!再也不同你好!再也、再也不陪你畫畫—」你驚恐看著我蹲下身,朝你懷抱裏的畫作動手時,嚇得語無倫次。
  「我一點也不在乎你來不來找我,跟不跟我說話,理不理我,同不同我好,陪不陪我畫畫。」你以為我在乎那些嗎?那些對一個將死之人而言,可有可無,而且我還嫌你纏人!
  你哭了出來,不知道是因為我無情的反駁,還是護不了畫。
  「你不要那張畫,給我嘛…我要呀…嗚…不要撕掉…那張畫裏是你—是你耶…如果不是你,我才不會這麼保護…你竟然說不稀罕我來不來找你…也不在乎我跟不跟你說話…嗚…我要…我要那張畫…」你顫著聲,眼淚大把大把往眼外潑。
  「撕了它不正好?反正它什麼都沒了,爹、娘、兩個弟弟,全都沒有了,只有它留著,何必呢?讓它跟著親人一塊做伴不是很好?它活著,就是為了替親人報仇,現在,那些仇人一張一張全被撕成了碎片,它達成了心願,你沒聽見嗎?它在求我撕了它,求我不要讓它孤孤單單留在這裏!」
  我不明白你在阻止什麼!有什麼好哭的!在我眼中,這是再好不過的結局,為什麼要讓我獨自背這麼沉重的擔子?!為什麼不讓我跟著家人一塊去了就好,如此一來,我就不用逼自己一夕長大,不用讓自己的雙手沾滿鮮血,既然這一切無法扭轉,我總可以決定自己的生死吧!
  「我也沒了爹和娘呀…嗚…我也什麼都沒了呀…我也孤孤單單的呀…它要是孤獨,你就幫它在旁邊畫上我,我也沒有人陪著…我可以跟它做伴,你用臭墨畫也沒關系,畫在一塊就不孤單了嘛…」你那雙流著淚的眼,完全不曾離開過我,淚糊濕了你臉上的縛身咒,蜿蜒成一條條縱橫的墨川,哭音都快讓人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仍堅持要說。
  不要哭了!你為什麼哭?!為什麼要哭?!你孤單你寂寞,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替自己哭就好,為什麼要用憐憫的眼神看我?!
  我可憐嗎?我讓你覺得同情嗎?!
  我的衣襬掄握著你吃力挪動來的拳兒,你哭得狼狽,仍是那句要我別撕掉這張畫;仍是那句你要陪著畫裏的我一塊…
  為什麼?
  為什麼我竟然會覺得…我希望真的能有你的陪伴?
  為什麼我開始害怕,害怕自己一個人?
  為什麼我懦弱了?
  「你真要陪著它一塊入畫?」我聽到自己沙啞問。
  你是那樣堅定應了我,縛身咒的束縛讓你的動作看起來是那麼遲疑,但聲音是滿滿的肯定。
  「畫在一塊,就沒辦法分開了。」
  永遠永遠,都沒辦法分開了。只要畫一毀,死的不只是我,連你也…
  「不分開。」
  你說話時的神情,令我震撼,你想也不想的答允,讓我心頭揪擰,我知道,自己被你說服,你的哭泣,崩潰了我的心牆,你的眼淚,將我失去家人卻強逼自己成長不掉淚的委屈全數補齊,我看見我的眼淚,透著你的雙眼,毫無保留地宣洩而出。
  我抹去你的淚,也抹去你臉上的縛身咒。
  「那麼,你坐過來。」我潤筆,望著你,你聽話走近,讓我將你抱坐在膝頭,再道:「握著筆。」
  你拿住軟毫。
  「將你自己畫上去。」我看著你小手的視線逐漸變模糊,熱辣的水霧灼燙著我的眼,我閉眼忍痛,感覺水痕滑過臉頰,陌生的濕潤。
  你仰轉著頭覷我,我垂著頸,不讓你看見我此時的任何表情。
  「可我不知道怎麼畫,你帶著我畫,好不好?」
  本想藉由你的手,讓你能陪著我入畫,而毋需被秘術束縛著生命,就算畫撕了,你仍能安然無恙,你卻軟言央求。
  我知道一旦畫中有你,我便不可能毀畫,或是畫毀,你將陪著我殞命。
  我伸過手掌,在你的手背旁遲疑不決,你在等待著我,甚至准備拿另只手捉過我的,我沒等你的催促,輕緩將手覆在你手上,收緊了指,掌心裏,滿滿都是你。
  繪下你的眼、畫下你的唇,我閉著眼,你的臉龐在眼簾出現,我深深呼吸,肺葉裏全是你的味道。
  是你阻止了我輕賤生命的念頭,你不會知道,你的存在,拼湊了另外一顆不全的心;你不會知道,你無心之中,救下了我。
  從這一刻開始,我立誓,絕不讓彼此再孤單。
  如同畫裏你我,成雙成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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