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瓊瑤] 梅花三弄之二 鬼丈夫《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32:26     標題: [瓊瑤] 梅花三弄之二 鬼丈夫《全文完》

 


[movie]http://www.youtube.com/v/8vxnXOiSbf8[/movie]







 





 

《 本帖最後由 月光女俠 於 2010-3-13 01:16 編輯 》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35:01     標題:

民國三年。湖南霧山村。
    靠山的村子獵戶多,每近舊歷年終,這裡總要舉行一年一度的祭天謝典,感謝老天爺讓
大家在即將過去的一年滿載而歸,而由年輕壯丁們合跳的面具舞,將把這個儀式帶到最高
潮。樂梅早就聽說過有這麼一回事兒,只是家住得遠,母親又管得嚴,所以一直不曾參加
過。今年,耐不住表哥宏達的慫恿,兩人便瞞著家人,趕了大半天的騾車,打算好好來見識
一番。村外的草坪上,一名男子昂首吹著號角,響遏行雲;一群姑娘抬出一缸又一缸的酒,
捧出一籃又一籃的食物,擺滿了長桌;人們扶老攜幼,不斷從四面八方圍湧而來,每個人都
在說著笑著鬧著嚷著,期待這場即將開始的盛宴。
    樂梅氣喘吁吁地爬上村邊的一塊大石頭,眺望著不遠處的那片景象,眼中發亮了。
    「好熱鬧哦。」「我就跟你說肯定好玩的嘛!」宏達得意的。「幸好咱們趕得快,看樣
子,面具舞還沒開始呢。」
    人群外圍爆出了一陣熱烈的歡呼。兩人循聲望去,看見一群臉戴面具,手持弓箭的男子
正列隊走入場中,為首的兩個人扛著一具獸籠,裡頭是一隻雪白的動物。
    「那是什麼呀?」樂梅張大了眼睛。
    「快,咱們快過去瞧瞧!」說著,宏達已經跳下了石塊。
    人群密密匝匝圍了一大圈,表兄妹倆不知怎的竟能擠到前頭。這下,樂梅可看仔細了。
    原來,那是一隻狐狸,正隨著行進中隊伍的晃動而在籠中起伏跌撞著,一雙碧綠色的眸
子則驚慌地望著獸檻外對它圍觀指點的人群;它是如此無措,如此惶恐,但窘態和懼意卻絲
毫未減它動人的外表,陽光下,那身皮毛閃閃發亮,潔淨若雪。想來,這只白狐必是去年行
獵最出色的戰利品之一。人們發出了一陣陣興奮的驚歎,但樂梅心裡卻難受起來,她的視線
同情地追隨著那只不幸的獵物,禁不住脫口而出:
    「這樣美麗的動物,真不該囚禁它,應該讓它回到山林中去!」這番自言自語並沒有引
起任何附議,只有走在隊伍最末的柯起軒聽見了,並且回過頭來望著她。
    面具雖然遮住了他的臉,卻沒藏住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眸子和那張泛著笑意的嘴,他那麼
目不轉睛、簡直是大膽的盯著她,使她不得不紅著臉低下頭,心中又是可驚,又是可氣,還
有些莫名所以的慌亂。這人是怎麼回事?素昧平生,他卻這樣看著她!就在宏達差點沒捋起
衣袖的時候,他終於及時回過頭去,隨著隊伍漸行漸遠。宏達瞪著他的背影,悻悻地哼了一
聲。
    「算那小子識相,不然我可要上前賞他兩拳了!」
    「好了好了,咱們別惹是生非吧!」樂梅小聲說道:「我一個女孩兒家這樣拋頭露面
的,本來就容易引人側目。我看……」說著,她越發慌亂了,轉身排開人牆就要往外。「我
看我還是回去的好!」「哎哎,樂梅!」宏達趕緊攔住她,連哄帶求。「咱們大老遠跑來,
什麼都還沒見識就要走,未免太沒意思了。別怕呀,反正有我在,誰敢欺負你嘛?噯噯,你
瞧,人家要開始了耶!」
    正勸解間,那隊戴面具的男子已經走入場中央,集體向坐在主位的村長一拜,宏遠便帶
頭鼓起掌來,樂梅只好跟著大家一起拍手,也不好意思再提回家的話了。
    面具舞果然名不虛傳,那十來名男子圍繞著獸籠且歌且舞,歌聲嘹亮高亢,揚手踢腿間
更是充滿了原始獷悍的生命力。觀眾們叫不斷,樂梅也看得目瞪口呆,不一會兒便把回家的
念頭拋向了九霄雲外。幾位姑娘捧著盛了琥珀色液體的木碗繞場分給群眾,輪到樂梅的時
候,她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喝了,因為感覺很可口,便無法收束地喝個不停。宏達在一旁瞪眼
看她,越看越可疑忍不住問那執壺的姑娘:
    「這是什麼?甜茶嗎?」
    「比茶好喝多了,」那姑娘笑容可掬的。「這是咱們自己釀的酒。」宏達表情一垮,忙
不迭奪下樂梅手中的碗,氣急敗壞地嚷:「你怎麼喝起酒來了?」一看木碗竟已見底,他更
是絕望得聲音都變了:「哦,我的天,我的天啊!」
    那姑娘開心的拍著手,樂梅也捂著嘴對宏達一笑,臉紅紅的,像個犯了錯卻理直氣壯的
小孩。
    這時,場中忽然傳來一聲暴喝,樂梅心驚膽顫地循聲望去,只見那群男子正抽箭搭弓,
比出射狐的動作,她不禁尖叫了起來。然而全場喝采如浪,她的驚呼不過是一朵小小的水
花,在浪頭上一卷,立刻淹沒於無形。她緊盯著舞群頻頻比出的射狐動作,眼睛越大,心跳
越來越快,終於忍不住一把扯住宏達的袖子,急聲問:
    「那些人要幹什麼?他們應該只是比劃個樣子,不至於真的放箭吧?」宏達正看得有
趣,對她的問題完全不關心。
    「往下看就知道了嘛!」
    樂梅可不滿意這樣的回答,一眼瞥見剛才執壺的那位姑娘就站在不遠處,立刻不假思索
的擠過人群挨到她身邊去,急切喚道:「姑娘!那些人……」
    「噢,是你。」那姑娘笑盈盈的打量她。「你不是咱們霧山村的人吧?」「不是,我是
從四安村來的,不懂你們的規矩。」她一心一意只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我說那些人拿
弓箭只是為舞蹈助興,對不對?他們不會真的射殺那只白狐,對不對?」
    「不對,最後是真要殺的,那是整個活動的最高潮呢?」姑娘熱心的解釋。「按照咱們
的儀式,每位勇士都必須輪流放箭,將那白狐射死之後,首先要割喉取血,然後要剝皮,再
來就要把它烤熟了,分給大家吃。至於血則調在酒裡,分給大家喝。」樂梅聽得簡上快昏倒
了,那姑娘看她面無人色,很好心的問:「酒挺烈的,是嗎?」她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虛
弱的點點頭。
    「那你還是別看流血場面的好。待會兒歌聲一停,你就把眼睛蒙起來吧!」說完,那姑
娘便轉過頭去,隨著大夥兒擊掌打後子。樂梅眼望著那只被困在籠中,拚命衝撞欄杆的白
狐,耳聽著全場越來越激烈的擊掌吆喝聲,一顆心幾乎就要躍出胸口,彷彿將被射殺的是她
自己。怎麼可以!她重重喘著氣,怎麼可以!它是無辜的!它只是偶然迷失於網罟,你們沒
有權利這樣凌遲它!你們這些殘忍的、殘忍的人類……隨著全場情緒的升高,可憐的白狐死
命衝著欄杆,似乎快瘋了,樂梅覺得自己也要瘋了。
    歌聲乍停,觀眾驟然安靜下來,屏息等待著好戲上場,只有那只瀕死的白狐仍頻頻撞
籠,發出絕望的哀號。舞群中為首的那名男子緩緩舉弓對準了白狐,眼看就要射出第一箭,
樂梅忽然魂飛魄散的大喊了一聲:
    「不!」喊聲未停,她的人已經撲向獸籠,而那支來不及收束的箭也疾射而出,在她連
人帶籠地翻倒同時,箭鏃劃過了她的手臂。全場觀眾那裡料到會目睹這等場面,不約而同地
驚呼出聲,其中叫聲最慘烈的當然是宏達,因為他做夢也沒想到,一向柔弱膽小的表妹竟有
如此的驚人之舉。
    雖然挨了一箭,但這時的樂梅早已顧不得疼痛,只是迅速地把獸籠上的插梢一拔,一面
開門一面對那避過一劫的白狐大喊:「快逃啊快逃啊!逃得越遠越好……」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原本圍成圓環狀的人群頓時被衝出獸籠的白狐奔竄得一團混亂。
    「哇!它發狂了!快跑呀,當心它咬人……」
    「捉住它!快捉住它!別讓它跑啦……」
    一時之間,人們你推我擠,爭先恐後地往四面八方逃去,相撞的有,撲倒的有,摔跤的
有,哭爹叫娘聲不絕於耳,場面完全失控了。當樂梅確定後頭並無追兵的同時,她也確定自
己已經迷路了。這裡是一片疏林,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放眼望去,四周靜悄悄的荒無人跡。
她驚魂甫定的拍拍胸口,這才有餘暇檢視臂上的傷勢,卻發現血漬早已把袖子染紅了一大
塊,她不禁低喊出聲:「天哪!」哦,不慌不慌,她力持鎮定的奔到溪邊,選了一塊石頭坐
下,俯身撈水清洗傷口。但傷勢似乎比她以為的還要嚴重,被水一潑,痛徹心肺,也把她逼
出了一聲驚呼:
    「啊!」今兒個真是夠狼狽的。她可憐巴巴的對著傷口吹氣,心裡擔憂待會兒怎麼和宏
達會合,回家怎麼對母親解釋,還有那只白狐,也不知它是否逃離成功了……胡思亂想了半
天,她忽然瞥見水面上飄燙著一個面具的倒影,當下又心魂俱列的尖叫起來:「哇!」她跳
起身來轉過頭去,赫然發現一個戴面具的男子站在一旁。顯然,他也被她那聲尖叫嚇了一跳。
    「別怕別怕,我沒有惡意,不會傷害你的。」
    他一面小心翼翼地向她保證,一面摘下面具,把一副友善的笑容完全鋪陳在她面前。
    「你看,讓人害怕的是面具,至於我,應該不會讓你覺得恐懼,是不是?」他的確有一
張斯文、英俊、使人易於親近的臉,但樂梅對他仍充滿了防備。「你們這些人未免太野蠻
了!好好的一隻白狐,又要剝它的皮,又要吃它的肉,還要喝它的血!我看,可怕的不是面
具,而是面具裡的人!」他凝視著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呵,我這可是自己找罵挨啦。好吧,算我說了傻話,但我的意思只是想降低你的不安
罷了。」
    「是嗎?」她並不輕易撤防。「或許,你真正想降低的是我的戒心吧?」「哦?」他有
些困惑。「你認為我有什麼企圖嗎?」
    「當然呀,因為我放走了白狐。」她下意識地退後一步。「你們不會善罷干休的,是不
是?」「他們會不會善罷干休,老實說,我也不清楚。不過,我追蹤你,純粹是因為你受了
傷。」他望著她滲血的手臂,微微皺起了眉。「而且我很好奇,像你這樣秀氣的姑娘,怎麼
會出現在那樣的場合裡?」「我不是一個人,我表哥跟我一塊兒來的,他……」她驚慌地左
顧右盼,巴不得宏達能立刻出現。「他肯定在找我了。」
    見她小嘴兒一癟,一副就快哭出來的樣子,他趕緊跨前一步,試圖安撫:「好了好了,
我收回我的好奇,你別這麼害怕,好嗎?來,讓我看看你的傷……」「不要過來!」她連退
幾步,期期艾艾的懇求:「我向你道歉好不好?對不起,我放走你們的祭品是太衝動了些,
可是你們也實在不該那樣對它呀,是不是?」發現自己的語氣歉意少而責備多,她又慌忙解
釋:「我是說,白狐雖然是你們的捉到的,可它並不屬於你們,而是屬於山林,應該讓它自
由自在的過一隻狐狸的生活,你說對不對?」
    他啼笑皆非的望著她,一言不發。
    「當然□,我現在才來講道理是遲了些,但是當時情急呀,真的,我絕不是有意破壞你
們的慶典,而是……而是……」
    他這才不疾不徐的接口:
    「而是覺得這樣美麗的動物,真不該囚禁它,應該讓它回到山林中去!」她瞪大了眼
睛,天啊,原來回頭看她的就是這個人,難怪他要這樣追蹤她!他一定以為,她是存心來鬧
場的。
    「我真的沒有預謀!」她拚命搖頭,緊張得語氣倫次,聲音都變了。「我只是一時之
間,情不自禁就衝上去的,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那只白狐的眼睛亮晶晶
的,好像很有人性似的,可我聽說你們要射它剝它烤它吃它,我實在是不忍心!我想這都是
因為……因為……」她慌亂地想了半天,終於讓她想到了:「是的,你們的酒,我喝了好多
好多!一定是酒後壯膽的緣故,一定是!」
    起軒忍不住笑了。「哈,那麼我回頭一定要讓他們把包谷酒改個名兒,叫做勇氣百倍
酒!」笑夠了之後,他雙眉一揚,正色道:「好了,現在你得跟我回村子裡去,你的傷必須
馬上包紮!」
    樂梅趕忙搖手。「不,不,我不跟你去……」
    「你放心,我擔保不會有事的。」他跨前一步,向她伸出手。「來吧!」「不,你不要
過來,你……」
    她閃躲著往後退,一不小心絆倒一塊石頭,眼看就要仰後跌進溪水裡去,他已急步上
前,及時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用力一提。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瞥見她腕上有一朵梅花形狀的
胎記,頓時渾身一震,整個人都呆住了,而她則死命掙脫了他的掌握,轉身就跑。他略一定
神,急忙追著她喊:
    「等一下!你是不是姓袁?」
    她倏然回過身來,驚訝極了。
    「你怎麼知道?」「你的名字是樂梅?」她更驚訝了,一股強烈的不安霎時湧入心中。
「你是誰?」「我說對了是不是?」他答非所問,只是以一種奇異的眼神定定凝視著她,低
低的說:「你出生在冬季,生在一片梅花盛開的林子裡,非常巧合的是,在你的手腕上,居
然就帶著一朵梅花形狀的胎記,所以取名樂梅。」
    她完完全全怔住了,好半天才輕輕迸出一句:
    「這是一種巫術嗎?你怎麼可能知道這些呢?」
    他並不說話,仍然以那種奇異的眼神望著她,而她也好似真被他施了咒語一般,只能一
瞬不瞬的回望著他。兩人就這麼靜靜對峙著,直到鬧嚷的人聲響起,才大夢初醒般的分開視
線。那頭,一群戴面具的男子正往這兒奔來。樂梅本能的想逃開,卻被起軒一把握住了。
    「別怕,有我在!村長的兒子是我的好友,我負責替你擺平!最主要的是,他們隨身攜
帶的一種草藥,你的傷正需要。」
    他那沉穩而懇切的語氣由不得人拒絕,她眩惑的看著他,像看著一道謎題。「你到底是
誰?」「想知道答案嗎?五天後是你們四安村的趕集日,我會在南門市場等你。」說完,也
不等她回答,他就跨步向前,對著那群一湧而至的男子叫道:「萬里!萬里!你在裡面嗎?」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應聲而出,一把摘下面具,露出一張線條分明的臉,那雙濃眉下的
眼睛正炯炯盯著樂梅,似笑非笑的說:「可馬你找到了。」他瞥了一眼她臂上的傷,轉頭對
身後的同伴低聲吩咐了什麼,便開始解下自己身上的腰帶。樂梅以為這些人必定是要對她進
行某種制裁,不禁下意識的往起軒背後躲,而他感覺到她對他的信賴,也情不自禁的將她護
在身後,對他的好友放出警告:「我不許你為難她!」萬里詫異的瞟了他一眼,逕自解著腰
帶,臉上仍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用了兩個奇怪的字眼,一個是『不許』,一個『為
難』。許不許,咱們再討論,至於為難嘛,」他以下巴橫了樂梅一記。「是她把白狐放走,
弄得天下大亂,咱們還得勞師動眾,漫山遍野來尋她,你說這是誰為難誰?」
    樂梅心驚膽顫的盯著萬里手上那條帶子,結結巴巴的問:
    「你……你要把我綁起來嗎?」
    「可能,除非你乖乖站著不動!」
    起軒抗議了。「你別這麼凶,她已經嚇壞了。」
    「她嚇壞了?」萬里瞪大了眼睛。「當我放出一箭,預備射的是一隻白狐,結果卻莫名
其妙的射中一位姑娘,你倒告訴我,這又是誰嚇壞了誰?」
    旁邊傳來一陣石塊相擊聲,樂梅尋聲望去,看見一名男子正蹲在地上搗著一把糊成膏狀
的草。起軒溫和的對她解釋:
    「那就是我跟你說的草藥,待會兒幫你敷在傷口上。」
    她微覺噁心的看著那爛泥般的草藥,喃喃的說:
    「我想,不需要了吧?」
    「你聽著!」萬里有限的耐性已經被磨光了。「我那副弓箭閒置已久,箭鏃上全生滿了
鐵銹!」
    「可是草藥加上泥巴石屑,也不見得乾淨。」她委屈的咕噥。「而且,你又不是大
夫……」
    萬里氣綠了臉,起軒趕忙補充說明:
    「他馬上就要成為大夫了。事實上,他們楊家家學淵源,代代出名醫,而萬里正準備繼
承他父親的衣缽……」
    「別跟她嚕嗦那麼多!」萬里不由分說,一把抓住樂梅的手臂,大喝一聲:「上藥!」
    他的動作委實太魯莽了些,嚇得樂梅頻頻掙扎喊叫,可這絲毫不曾影響他手邊的工作。
當他試圖以解下的腰帶縛裹她那條敷滿藥膏的手時,她忽然望見宏達正氣急敗壞的朝這兒奔
來,立刻拼盡全力大喊:
    「宏達!宏達!快來救我呀!」
    宏達遠遠就已見到有人竟敢當眾對他的表妹拉拉扯扯,再聽樂梅這麼一喊,更是暴跳如
雷,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衝上來就把萬里一拳打倒在地。萬里根本不知道自己招誰惹誰
了,只覺得一陣金星亂迸,旁邊的同伴們紛紛質問:
    「喂喂,你這人講不講理啊?怎麼不分青紅皂白就動手打人呢?」「這傢伙光天化日之
下,輕薄良家婦女,我還要跟他講道理?」樂梅還來不及阻止,宏達已再度衝上前,對萬里
又是一番拳打腳踢,萬里當然不甘平自挨打,一躍而起便要還手,卻因起軒的勸制而吃了更
多拳頭。同伴們見萬里處於劣勢,一哄而上把宏達團團圍住,一陣拳腳齊飛,情勢立刻改變
了。
    樂梅急得在一旁哀叫,起軒試圖拉開這場混戰,反遭池魚之殃,莫名其妙的也挨了一拳。
    「快叫他們停止!」他對萬里大喊:「這是誤會!回頭我再跟你解釋!」萬里眼見這時
的宏達只有挨揍的份,心想這樣的幹架也沒意思了,便喝令大夥兒統統住手,然而宏達已經
被打得鼻青臉腫,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呻吟不止,樂梅忙不迭撲上去扶他,又是痛惜,又是
懊惱。
    「怎麼打成這個樣子?你就不聽我把話說完嘛!」她指指手臂上裹了一半的傷處。「他
們是在給我上藥啊。」
    宏達一臉冤枉。「可是,你不是叫我救你嗎?」
    樂梅瞟了一眼萬里,委屈的低下了頭。
    「那人好粗魯,我一時急了才那麼叫的。」
    旁邊一堆人已摘下面具,人人多少都掛了彩,個個都吹鬍子瞪眼的。宏達這才明白自己
誤會了,只得硬著頭皮向大夥兒道歉,但誰也不理他,唯有起軒笑了笑,望著樂梅,問道:
「這就是你表哥吧?四安韓家的二少爺。」
    宏達困惑的看看起軒,也問樂梅:
    「他是誰?」她怔怔的直視著起軒,好半天才囈語似的答了一句:「巫師!」「啊?」
宏達更不解了。
    「別管我是誰。」起軒發話的對象雖是宏達,眼睛卻看著樂梅。「你最好趕快帶你表妹
回家,再晚天可要黑了,而你們還有一大段路得趕呢。」「是啊,你們是該走了。」萬里氣
呼呼的說:「而我們的麻煩,也可以結束了。」宏達這才仔細看了一眼這位差點結下的仇
家,有些訕訕的再問樂梅:「他又是誰?」不等樂梅說話,萬里已自嘲的回答:
    「巫醫!」眾人笑著遠去,起軒對樂梅投去深深一瞥,也隨即轉身走了。一場干戈或許
已化為無形,但他明白,有一種關於感情的爭戰,才剛剛在他心裡開始。
    萬里的長相雖然粗枝大葉,心思卻是相當細膩的,更何況他和起軒從小一起長大,兩人
之間早有一定的默契;所以,冷眼旁觀起軒方才對那女孩的態度,以及這會兒的魂不守舍,
萬里知道,他的老友是對人家動心了。當然啦,那女孩確實挺標緻,但起軒並非好色之徒,
而且,就算是因色生情,這速度也未免太快;因此,他的推斷是,這其中必有典故。
    此刻,同伴們都已散去,起軒還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萬里終於忍不住大吼:「喂,
柯起軒,我在等你的解釋!」
    起軒這才愣愣的抬起頭來,滿腔的欲語還休,化為一聲情緒複雜的苦笑:「唉,一言難
盡!」「好,那咱們就多言幾句。首先,你告訴我,那女孩是你認識的嗎?」起軒點了點
頭。「那你怎麼不早講呢?」萬里繼續抽絲剝繭。「這麼說,她和她那個表哥,都是你邀來
的□?」
    「什麼?我邀他們來?」起軒茫然著。「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啊。」萬里蹙眉瞪著起軒半
晌,忽然一言不發的抓起他的手開始把脈。「你幹嘛?」起軒莫名其妙的問。
    萬里煞有介事的答:「看看你有沒有毛病。」
    「去你的!」起軒一把抽回手。
    「本來嘛,我問你認不認識,你點頭,接著你又說根本不認識。前言不搭後語,你這不
是昏了頭是什麼?」
    起軒猛然起身走開,心煩意亂的撥了撥頭髮,試圖整理自己蕪雜的思緒。「我說不認
識,是因為我和他們素未謀面,我說,則是因為咱們兩家在十八年前有過段淵源。」他的聲
音一黯。「一段不幸的淵源!」萬里早就猜到事情一定不尋常,因此,他只是維持著抱胸聆
聽的姿勢,靜靜等待下文。
    「當年我才兩歲,實在也記不得什麼,事情都是日後拼拼湊湊聽來的。」起軒深吸了一
口氣,以冷靜的語氣開始敘述:
    「大概的情形是:咱們一家人從北方返鄉的途中,遇見一對落難的夫婦,正要往四安村
投靠親戚,人家半路臨盆,十分狼狽,我爹娘便義不容辭的幫了忙,然後又義不容辭的結下
同路之誼。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彼此也非常投緣,甚至連兒女親家都定下了,誰知天有不測
風雲,行過半途,竟然殺出一群攔路虎!讀書人哪裡見過這番陣仗,當時不免亂了方寸,在
一團混亂的搶劫過程中,我爹一個大意,失手誤殺了人家的丈夫,而死者就是……就是方才
那女孩兒的爹。」
    萬里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以他和起軒十數年的交情,這還是首次聽說他們柯家有這
麼不堪回首的秘密。
    「可是你是怎麼認出來的?你明明說和那女孩素未謀面!」
    「也是湊巧,她要跌倒水裡去了,我伸手拉了她一把,無意中看見了她手腕上的梅花胎
記……」
    「梅花胎記?」萬里忍不住打岔。
    「我不是說那對夫婦半路臨盆嗎?那是在一片梅花林中,生的是個女兒,而她的手腕
上,竟然就有個梅花形狀的胎記!」說到這裡,他努力保持的冷靜開始瓦解了,手勢越來越
多,語氣越來越急:「你說,這樣特殊的女孩兒,天底下找得出第二個嗎?她姓袁,名叫樂
梅,而這名字還是我爹取的呢,當我喊出她的姓名,看見她臉上那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時,更
證明我沒有認錯人!還有後來她那個表哥,我說出他是四安韓家的二公子,目的也是進一步
確認,因為他們當年投靠的親戚,正是四安韓家啊!」「好好好,你別這麼激動,我相信她
是!好不好?」萬里聽得昏頭轉向。「你認對了人,那她呢?她知不知道你是誰?」
    這句話像是一盆冷水,當頭淋了起軒一身,把他那些熱烈的手勢和語氣全潑掉了。
    「她問啦,可是我怎麼敢說?」他鬱悶而沮喪的。「我只能故作神秘的搪塞過去了。」
    萬里起身走向起軒,以一種充滿興味的研究眼光,端詳著他的朋友。「我是不是聽到一
種惋惜、抱憾的聲音了?」
    起軒瞥了萬里一眼,苦笑著搖頭。
    「你是無法體會的,也難以想像這個悲劇對種們家所造成的影響,十八年來,它就像一
塊巨大的黑幕,如影隨行,揮之不去,雖然大家盡量不提,但誰都能感覺到那份可怕的壓
力。聽我娘說,我爹以前是個豪邁又直爽的人,可是自我解事以來,所看見的卻是一個沉默
寡言、鬱鬱寡歡的父親;我還聽說返鄉之後的頭幾年,他一直鍥而不捨的造訪韓家,努力的
嘗試贖罪,但對方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所以,當我發現面前的女孩兒竟然就是袁樂梅時,
我……我有一種衝動的感覺,真想不顧一切的為她做任何事!」他停頓了半晌,歎出一口絕
望而幽長的氣:「可是我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不敢對她說!多年來,我只能默默的同情我
爹,直到今天,在那一瞬間,我才忽然懂得他心底那種刀割般的痛苦。」
    萬里望著起軒,眼前浮起的卻是柯士鵬高大而憔悴的身影,那是個正直溫和、樂善好施
並且深受敬重的鄉紳,但也是個最不快樂的好人,他的眼中恆常有一種空洞而的神情,而現
在,起軒的眼裡也有類似的神情。
    「聽著,」萬里不忍的拍拍起軒的肩。「人說父債子還,可那得看是什麼債。金錢之
債,總有清結的一天,但恩怨之債就沒轍了。既然使不上力,你多想也無益,不是嗎?」
    「那倒未必!」起軒的臉上忽然浮現出某種奇異的表情。「據我所知,我爹的彌補之道
就是寄托在我身上。」
    「怎麼說?」「他曾經反覆向對方請求,希望履行結親的約定,把袁樂梅許配給我。可
不是嗎?只要能聯姻成一家人,咱們就可以照顧人家母女一輩子了!」
    萬里恍然大悟的點點頭,再度以那充滿興味的研究眼光,更仔細的端詳他的老友。「我
是不是聽到一種蠢蠢欲勸、躍躍欲試的聲音了?」
    起軒雙眉一揚。「是又怎麼樣?」
    「那麼據我的診斷,你是得了失魂落魄症,外加異想天開症!」萬里一揮手,大聲說:
「處方十二個字:萍水相逢,過往雲煙,拋到腦後!」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35:42     標題:

如果過往真能輕易的拋到腦後,映雪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煎熬、怨恨和苦楚了。她永遠也
無法忘記懷玉臨死時的那一幕!雖然當時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有太多的聲音和影像相互重
疊,讓驚慌失措的她來不及接收,但她記得很清楚,當那個強盜頭子、懷玉和柯士鵬糾纏搶
奪匕首,最後終於分開時,那把沾滿鮮血的匕首,是握在柯士鵬手上的!
    青春守寡,而且又是在這樣心碎的情況下,焉能不恨?十八年來,每當她閉上眼睛,懷
玉那副渾身是血的慘死情狀,就會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的恨,未曾因時間的累積而稍減,反
而在一遍又一遍的反芻中,更深,更苦,也更濃烈。她是被心碎折磨得夠了,如果沒有樂
梅,她不知道該如何熬過這些黯淡的日子。日子是黯淡的,樂梅卻是一顆發光的珍珠,從小
就靈巧美麗、善解人意。為了教養這唯一的女兒,映雪付出全副心神,身兼嚴父與慈母,該
罰則罰,該疼則疼,絕不叫人看輕了她們寡母孤女。雖然韓家上上下下都真心疼惜樂梅,但
這裡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情分再濃,也是有隔,照顧再多,也揮不去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上天待她並不厚,先遇因為一場洪水奪去了家園,使她不得不在臨盆之際跟著丈夫跋山
涉水,到四安村來投靠姐姐和姐夫;接著又因為一場劫掠奪去了丈夫,使她年紀輕輕就注定
了孤寡終老的命運。可是,上天待她也不薄,一連串的天災人禍並沒有讓她失去心愛的女
兒,在這個世界上,因為樂梅,她總算不是一無所有。回想起來,映雪還是覺得感謝的。樂
梅不僅是她心之所繫,更是她的生命之所以的唯一理由,所以,當她赫然發現一向乖巧聽話
的女兒,不但瞞著她出門遊玩,竟然還負傷回家時,震怒與傷心便幾乎將她整個人淹沒。這
會兒,淑蘋忙著給鼻青臉腫的兒子上藥,伯超忙著數落兒子對樂梅未盡保護之責,宏威忙著
要取家法來教訓弟弟,怡君則忙著替小叔求情。身處風暴中心的宏達眼見只有怡君同情自
己,哭喪著臉嘟囔:
    「還是大嫂明理!」伯超原已火冒三丈,這麼一聽,更是氣得七竅生煙。
    「你還強嘴?自己胡鬧也就算了,還帶著樂梅去冒險!既然帶了樂梅,怎麼會白白讓她
挨了一箭?樂梅是你舅媽的寶貝女兒,也是咱們全家的掌上明珠,你這樣對得起你舅媽,對
得起你娘和我嗎?哼!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訓你不可,省得你明天幹出更離譜的事來!」
    說著,他便作勢朝宏達衝去,宏威和怡君趕緊攔著父親,淑蘋也趕緊護著兒子,當下又
是一團混亂。這時,一直灰白著臉坐在一旁的映雪,忍不住霍然站起身來,顫聲道:
    「姐姐,姐夫,請你們聽我說!」
    一時之間,眾人都安靜下來,一齊轉過臉來望著她。
    「要說教訓,怎麼也輪不到宏達的頭上,這件事歸根究底,就是樂梅不對!」映雪含淚
注視著垂首站在身邊的女兒,痛心的說:「她如果懂得自我約束,任宏達怎麼慫恿,她也應
該不為所動。但她不僅沒有約束自己,還任性到這樣不可原諒的地步!她簡直是丟了韓家的
臉,也丟了我的臉……是我這個做娘的教導不嚴,我愧對你們!」
    話還沒說完,她已雙膝一屈,直直一跪。大家都駭了一跳,樂梅更是驚痛不已,緊跟著
也跪落在地。一時之間,眾人又勸又扶,到底是把映雪拉起來了,但樂梅只是默默的低著
頭,不願起身,懊悔而內疚的淚,撲簌簌流了一臉。
    「唉呀,這件事沒有這麼嚴重嘛!」怡君見扶不動樂梅,只好轉向去勸映雪:「宏達和
樂梅年紀輕,有時難免玩心重些。不過這一回,他們都算得到相當厲害的教訓了,咱們就是
不講不罵,他們自個兒也再不敢淘氣的,舅媽您說是不是?」
    伯超也氣急敗壞的對映雪直嚷:
    「真是的,還分什麼你家我家,說什麼愧對不愧對?真要說教導不嚴,那也絕不是你一
人的責任,我和淑蘋擔的責任更重大呀!」映雪黯然的搖搖頭。「我這會兒心情很激動,不
想多說,以免失言,只想請姐夫答應我一個請求。」
    「什麼事兒,你只管說。」
    「請姐夫給樂梅換個丫頭!從今以後我要更加嚴格的看管樂梅,需要個伶俐的幫手,小
佩不成!」
    原本縮在門邊偷偷抹眼淚的小佩丫頭一聽這話,頓時跑到映雪跟前噗通一跪,不顧一切
的嚎啕大哭起來。
    「舅奶奶,您別氣我呀,我雖然有點兒傻,可我會想法子變聰明些,好不好?只要能讓
我繼續和小姐在一起,以後我一定會聽舅奶奶的話,會聽老爺的話,會聽太太的話,還會聽
大少爺、二少爺、大少奶奶的話,也會聽……」她慌慌張張的環顧了週遭一遍,發現全體已
被她點名完畢,再沒人可求救時,立刻哭得更大聲了。「反正我會聽你們大家的話嘛!」
    然後她就沒頭沒腦的磕起頭來了,把一屋子的人都弄得不知所措。那副可憐的模樣讓樂
梅心疼極了,她一面緊緊把小佩攬在懷裡,一面對母親哀求:
    「娘,我知道我的行徑令您失望,任您怎麼處罰,那都是我應當領受的,但請您千萬別
遷怒小佩吧,她八歲就跟了我,這麼多年來,我們早已情同姐妹了呀!今天這件事全是我的
錯,我不該行為失檢,不該要小佩替我遮掩行蹤,不該惹是生非,最最不該的是讓自己受了
傷!我明白,爹是在一場意外中喪生的,對您來說,那是個致命的打擊,而您為了我,咬牙
熬了過來,並且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我,那麼,我也應該為了您好即珍重自己,保護自己,可
是我沒有做到,反而傷了您的心。哦,娘,我真的好抱歉,請您原諒我吧!」
    她哀懇的仰望著母親,眼中滿是自責與懺悔,映雪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輕輕撫去女兒臉
上的淚痕,自己的淚水卻禁不住淌了一臉。淑蘋也濕了眼眶,息事寧人的勸著映雪:
    「好了,你心裡很清楚,樂梅是何等乖巧的孩子,你就開口說句原諒的話吧!她還受著
傷呢,快別折騰她!」
    映雪哽咽著點點頭。「娘不怪你了,起來吧。」她扶起樂梅,看著哭成淚人兒的小佩,
歎了一口,又說:「你也起來,咱們不換丫頭就是了。」
    雨過天晴,風波平息。樂梅抽噎的抱住小佩,一面安慰她,一面也安慰自己:「沒事
了,沒事了……」
    風波是平息了,表面上,樂梅仍舊一如往或,過著無事無憂的閨秀生活,但她心裡,卻
隱隱浮動著一片若有似無的雲霧。那片雲霧雖然清清淡淡,卻也一直揮之不去,造成了相當
程度的困擾,讓她在獨處的時候怔忡失神,寫詩滴心情,作畫無情緒,成天除了發呆,一事
無成。這種感覺前所未有,樂梅懷疑自己大概是生病了,一種時而恍惚、時而臉紅的怪病。
    哦,都是那個奇怪的人不好!他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與她有關的事?又為什麼要那麼神
秘?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樂梅想著他摘下面具時,那副清俊斯文的模樣,也想著他那近似蠱惑的低沉聲音:想知
道答案嗎?五天後是你們四安村的趕集日,我會在南門市場等你……她不禁撫著微燙的臉
頰,輕輕自問:「這算是一種邀約嗎?」
    話一出口,她立刻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天啊,她又是怎麼回事?怎麼可以為了一個根本
連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如此思緒縹緲,如此心神不寧?「這是不對的,不應該的,不
可以的!」她生氣的責備自己。「趕集日那天我絕對不出門!而且也絕對要停止想他!」
    她很努力的緊閉了幾秒鐘的眼睛,然後很有把握的點點頭。「行了,從現在開始,我已
經完全忘了他!」
    結果,趕集日那天,因為怡君想上街添置一些胭脂衣料,硬拉她作陪,加上小佩又在一
旁拚命央求,她還是身不由己一的來到了市集。大街上南北什貨紛陳,販子叫賣聲此起彼
落,正是大年初三,放眼望去儘是一片熱鬧昇平的新鮮景象。穿梭在人群中,怡君不疾不徐
的顧盼瀏覽著,小佩則東張西望,興奮得不得了,只有樂梅心裡七上八下,而她自己都分不
清這樣的不安,究竟是因為期待,抑或是因為害怕。
    怡君很快的就找到屬意的花粉攤子,小佩也一心響往著擲圈圈兒的遊戲,樂梅和怡君說
好待會兒在前頭會合,便帶著小佩去擲圈圈兒了。但樂梅對這種小孩遊戲一點也不熱中,數
盡零錢銅板給小佩盡情去擲,自己卻無精打采的站在一旁,望著眼前湧動喧嘩的人群,情緒
驟然低落了。
    我這不是太傻氣了嗎?她怔怔的想,在人山人海中找人多費工夫!誰會真的這樣和自己
過不去呢?人家或許只是隨口說說,我居然還當真……這麼一想,她不覺淡淡一笑,有些放
心了,但更多的是悵然。
    「各位各位,快來瞧瞧我這兒的好東西喲!」對面那個骨董販子熱烈吆喝著:「字畫皆
真跡,寶物皆真品!要不來自大內皇宮,就來自王公府第,從前可是瞧不見的,如今換了民
國變了天,咱們也可以擁有啦!機會難得,各位快來瞧瞧!」
    樂梅反正沒事,又看小佩正玩得渾然忘我,就踱向那骨董攤子,隨意欣賞著那些琳琅滿
目的古玩玉器。忽然,她的視線被一隻物件吸引住了,那是一面精緻、小巧的繡屏,裡面繡
了一隻雪白的狐狸。販子順她目光所及,趕緊把繡屏遞給她細看,巴結著介紹:「這位小
姐,您可真有眼光!這於意兒原來可是一位小王爺的愛物兒呢,而且那裡頭用的還是真正的
白狐毛,一根根給繡出來的哩。據說那位小王爺曾經和一名狐仙幻化的女子,發生過一段愛
情故事,大概就像聊齋之類的奇遇吧。所以□,它工細不說,還有這麼一番典故,可不是頂
特別嗎?」
    樂梅並沒有仔細聆聽販子的介紹,也無心想像那只典故里的白狐,只是回想著自己放生
的那只白狐,以及放生之後的種種,不禁神飛魂馳了。多巧呵,她微笑的想,倒是值得把這
繡屏買來做個紀念呢。
    「請問,」她的視線捨不得離開那繡屏裡的白狐。「這要多少錢啊?」販子豎起了兩根
指頭。
    「二十塊!」她結實吃了一驚,這價錢遠在她的能力所及之外。她依依不捨的要把繡屏
放回去,販子卻不輕易罷手,一面繼續天花亂墜的讚揚寶物如何神奇名貴,一面做出忍痛犧
牲的表情表示願意降價,但樂梅只是頻頻搖頭,就算降得再低,她相信自己還是買不起。
「乾脆你開個價吧!」販子也怨了:「你說多少嘛?」「我說六塊錢!」身後忽然響起一個
低沉而從容的聲音,樂梅震驚的回過頭去一看,心跳頓時加劇。
    「哦,」她吶吶低喊:「是你!」
    「我說過會來的!」起軒緊盯著她。事實上,打從她一入市集,他就跟蹤在後了。販子
困惑的看看起軒,又惑的看看樂梅。
    「這……我該聽誰的?」
    「聽我的。」起軒接口:「我說六塊錢,怎麼樣?」
    「哎喲,不成不成,那我不血本無歸啦?」販子拉長了臉。「你多少讓我賺一點嘛!十
塊十塊,真的是最低價了!」
    起軒不慌不忙的掏出錢來,在手上掂了掂。
    「八塊錢!點頭就成交,搖頭咱們就走人!」
    販子好似多麼為難一般,但總算不情願的答應了,起軒則爽快的付了錢。樂梅呆呆的站
在一旁,因這情勢的急轉直下而手足無措,直到那只裝著繡屏的盒子被塞入手中,她才如夢
初醒似的,忙不迭要把它遞向起軒。
    「呃,這是你的繡屏。」
    「不,是你的!」說著,也不管她一臉的瞠目結舌,他就掉頭走開了。她不好意思在大
庭廣眾之下叫喚,只得被迫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直到稍離了市集中心,好才著急的喊住他:
    「喂,你這人是怎麼回事兒?這是你花錢買的東西,快拿回去呀!」他雖然應聲回頭
了,卻完全答非所問:「你胳臂上的傷好點了沒?還疼嗎?」
    他眼中的關切可是一點折扣也不打的,使她無法不回答。
    「啊,好多了,謝謝你……」恍惚了半晌,她才又意識到手中的盒子。「這是你……」
    「那天和你表哥回家之後,怕是根本遮掩不了吧?有沒有受到嚴厲的責備?長輩們很生
氣嗎?」
    她著魔似的怔看著他,喃喃說道:
    「是的,我娘非常生氣。」
    「那她處罰你了,嚴重嗎?」
    「嗯,她……」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炸起爆竹聲響,把她嚇了一跳,她慌忙垂下眼去,
臉上迅速泛起懊惱的紅靨。「多荒謬呵,我居然站在這兒跟你談起話來了。」
    他順水推舟,趁勢拐入正題。
    「你來趕集,不就是想認識我,想知道我是誰嗎?」
    「不不不!」她一心只想趕緊結束目前的局面,以免被怡君或小佩撞見,又要解釋不
清。「我一點也不想認識你,更不需要知道你是誰!現在請你快把你的繡屏拿去,而我……
我得回家了。」他好半天不吭聲,久久才再度開口,臉上的表情有些受挫,還有些受傷:
「你若不想要,就扔了吧。我買下它,是因為看你那樣愛不釋手,而且它碰巧繡了一隻白
狐,好似在呼應你先前驚天動地放走的那只白狐;我覺得它注定是屬於你的,所以,我為你
買下了它!」從來沒有一個年輕男子以這麼大膽,可是也這麼真誠的語氣對她說話!不由自
主的,她抬起眼動容的望著他,兩人的視線纏繞了片刻。「買下它,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原
因,是那個小販的說詞打動了我。」他的神情忽然有說不出的溫柔。「不管是否虛構,我都
願意相信,這個白狐繡屏,確實牽引了一段動人的愛情故事!」「愛情」這個字眼驀然令樂
梅重返現實,也令她想起自己的身份、少女該有的矜持,以及母親多年來耳提面命的教養。
天啊,如果讓母親知道,她和一個連姓名都不曉得的男子在這兒悄悄私談……樂梅不敢想下
去了,她心慌意亂的逃開了他的視線,聲音裡也充滿了抗拒: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個繡屏,我卻沒有道理接受!」
    他無法理解她的轉變,不禁有些詫異,有些著急。
    「為什麼非要有道理不可呢?」
    「反正我就是不能接受陌生人的贈予,而且……而且我又沒有錢還你……」「我不是陌
生人!」他急切的試圖說服她。「你看,我們已經見過兩次面,而且又談了這麼多話,我怎
麼會是陌生人呢?」
    樂梅忽然意識到某種危險的訊息。是的,如果她繼續待在這兒聽著他、看著他,她很可
能會給自己惹來一些麻煩。至於是什麼麻煩呢?此刻的她心裡已經夠亂了,所以拒絕細想。
    「我不能再跟你說話了,」她不安的退後一步,軟弱的強調:「我真的要走了。」「這
樣吧,」他仍然不肯放棄。「你大可坦然的擁有這個繡屏,因為你將自己出錢!但是不用
急,錢你可以慢慢攢,攢夠了再還給我,這樣總行了吧?」
    「可是我怎麼還你呢?」她困惑著。「我根本不知道你……」「你不必擔心!」他低低
的打斷她。「相信我,我們還會再見面的!」相信他?但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一時之間,
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該拒絕,該發問,還是該道謝,可他並不容她想清楚,作勢朝她身後望
了一眼,挑挑眉說:
    「唔,我好像看見你的家人來找你了。」
    她驟然一驚,回頭一望,卻沒看見熟人的影子,再轉過頭來一看,竟連他都不見了。
    她無措的捧著那只裝了繡屏的紙盒,茫然的想,為什麼我會遇上這等怪事兒呢?這個繡
屏好奇怪,那個神秘的人也好奇怪,而我更奇怪!就像他說的,已經見過兩次面,談過許多
話,甚至還莫名其妙的接受了他的禮物,可是,我對他卻仍然一無所知!樂梅帶著滿心的怔
忡、解和繡屏回家了,一干女眷對她所發現的寶物,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你說多少錢買的呀?」淑蘋興致勃勃的問。
    「一塊我!」怡君再度召告左右眾人。「樂梅才花了一塊錢耶!」淑蘋嘖嘖稱奇。「真
是太離譜了!這麼精緻的東西,照我估算,起碼也值個十塊錢!」「是有這個價值。」映雪
不可思議的看著女兒。「你到底是怎麼講的價?」「我也沒怎麼講價,」樂梅微笑的嘴角有
點兒發僵。「那個小販原來開的價,就只有五塊錢,而我跟他說,我身上只有一塊錢,然
後……他就賣給我啦。」
    同樣的說詞,怡君在和樂梅一同回家的路上已聽了一次,這會兒,她依然充滿了歡喜贊
歎。
    「我們樂梅就是有這個運氣,撞上一個不識貨的,撿了個大便宜!」大家都笑了,樂梅
眼見過了明路,暗暗鬆了一口氣,也跟著開心的笑了。淑蘋對著擺在桌子中央的繡屏左瞧
瞧,右看看,越端詳越喜愛。「真是個好東西呀,繡工真細呀,而且頂特別的是,我從來只
看人家繡些花兒啦烏兒啦,就沒見過有人繡只白狐!」
    「就是因為是只白狐,她才會去買。」映雪含笑的望著女兒。「對不對?」怡君恍然大
悟的叫了起來。「哦,對對對!」
    「被箭射傷,為的就是救一隻白狐嘛!喲,這樣看來好像有點兒玄機耶,說不定樂梅救
的那只白狐是有靈性的,才安排了這麼一段兒,好答謝救命之恩哩。」
    樂梅噗哧一笑。「表嫂八成是章回小說看我了!」
    怡君本來就在打趣兒,一聽這話也笑了,映雪和淑蘋亦相對莞爾,只有小佩丫頭一臉認
真。
    「大少奶奶說的,也許是真的噯。這個白狐繡屏,我越看越靈!」
    說著,她就取了手絹兒,熱心的想把那繡屏好好擦拭一番,樂梅趕緊搶先把它抱在懷
裡,對向來闖禍頻繁的小佩懇求:「我拜託拜託你吧,我這屋子裡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碰,
打壞了也不要緊,可是這個繡屏你千萬別碰,好不好?」
    「哎呀!」怡君指著樂梅取笑。「剛才還笑我哪,瞧你把它寶貝得什麼似的,哈,明明
就是有那麼一點兒小迷信呢。」
    樂梅正眾人的笑聲中難為情的低下了頭,模糊的想著,那人說還會再見面,她該相信他
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又是在什麼時候呢?燈節這夜,起軒和樂梅第三度見了面。
    地點仍然四安村的市集,他仍然出其不意的現身在她面前,並且趁著宏威、宏達、怡君
和小佩擠入人群中搶看花燈時,不由分說的把走在最後頭的她胳臂一握;因為驚訝與慌張的
緣故,她根本來不及思考或其他,就身不由己的被他拉走了。在遠離市集的僻靜處,他終於
放開了她,單刀直入的說:
    「抱歉這麼拉著你,可是我必須單獨跟你說說話!」
    她揉著被他扯痛的手臂,面紅耳赤、又驚又氣的瞪著他,哦,這人可真蠻橫大膽!她決
定自己應該義正詞嚴的數落他兩句,結果說出來的卻是結結巴巴的一句:
    「我……我有在攢錢!」
    「什麼?」他愣了一下。
    「攢錢我說!」她期期艾艾的,努力讓自己更嚴肅些。「八塊錢不是小數目,距離上回
趕集日,不過十二天,你……你不會以為,我已經攢夠了錢吧?就算攢夠了,你都是這樣突
然出現,我……我並不能預知,又怎麼會帶在身上呢?」
    他啼笑皆非的跨前一步。
    「你以為我是來討債的?」
    他與她靠得這麼近,使她緊張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那……那不然……」
    「假如這十二天,天天都是燈節就好了!」他完全不顧及她的反應,只是沉浸在自己滿
腔熱烈的情緒中。「那麼你就可以天天出來,我也可以天天見著你!」
    「燈……燈節嗎?」她更緊張了。「人人都出來看燈的,你遇見我,不過是碰巧……」
    「如果我也住在你們四安村,你或者可以說是碰巧,可我住在霧山村,是踩著自行車,
騎了幾里路來的!」
    他的語氣如此急促,使她不得不放軟了聲調:
    「好嘛,我相信你就是了,你別這麼激動!」
    想來她一定不能明白,他這些日子過得多麼魂不守舍,更不會知道他天天到韓家附近站
崗,只為遠遠看她一眼!他有些絕望的盯著她那張天真清麗、無沾無滯的小臉,低聲說:
    「我的突然出現,背後其實是煞費苦心的。辛苦我倒不怕,真正苦的是見不著你的時
候!」
    她本能的退後一步,喘著氣說:
    「你……你對我說話越來越大膽了!如果你以為我是個輕浮的女孩兒……」「我絕對沒
有這個意思!」他著急的打斷她。「我只是忍不住要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對你而言,我這人
或許很陌生,可是你知道吧?我覺得我已經認識你很久了,真的!這……這很難解釋清
楚。」因為他那百分之百的誠懇與急切,她不由得又心軟了。
    「那麼,你可以從你的名字開始,不然,我怎麼能夠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呢?更別提什
麼解釋了!」
    他很不願意對她說謊,可是他猜若她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十有八九會立刻掉頭就走,
而且這一輩子絕對再也不肯理他了。下意識的,他避開了她清澈而純真的眼眸,以免自己說
不下去。「我姓……我姓何。」他望向不遠處影影綽綽的通明燈火,靈感一閃:「單名一個
明字,是的,我叫何明!」
    她不疑有他的把這個名字在心裡默念了一遍,繼續底下一連串的發問:「還有呢?你為
什麼知道我的姓名?知道我的身世?還知道四安韓家?你不可能認識我姑爹的,除非令尊認
識?」
    他生硬的點點頭,避重就輕的說了真話:
    「不錯,家父的確認識你姑爹,認識許多年了。」
    「我就猜著是這樣,」她自言自語著:「若不是老朋友,姑爹怎麼可能把我出生時的事
兒說給別人聽……」
    她驀地住了口。不對呀,就算再熟吧,這麼私人的部份也不該隨便提起的,莫非……莫
非姑爹在悄悄的給我安排親事?這個念頭一閃過,她頓時無措起來。
    「我……我要走了。」他吃了一驚,上前攔住她,幾乎是懇求的說:
    「再等一會兒,好嗎?」「不行不行,我已經跟你說了太久的話,」她不安的低語:
「大表哥他們肯定在找我了。」
    「那麼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他見她去意甚堅,也急了。「剛才一見面我就想問你
的,你也在人群中找我嗎?」
    這個問題太直接,讓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心慌意亂的只想一逃了之,但他並不輕易放
過。
    「你希望我像趕集日那天一樣,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對嗎?所以你會算日子,準確記
得從那天到今天,整整有十二天,對嗎?你期待見到我,就如我盼望的一樣殷切,對嗎?對
嗎?」這一連串的問題更直接,讓她更不知道怎麼回答,可是他又硬是攔著不讓走,使她整
個人陷入一片惱人的昏沉中。
    「都是你!」她驟然委屈的叫了起來。「你總是躲在暗處窺伺,總是神出鬼沒,又總是
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叫人家根本猝不及防,一點兒小秘密都藏不住!你……你覺不覺得你
好可惡,好不光明正大?」
    她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但話中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屏息凝視著她,一時什
麼話都說不出來。她卻以為他生氣了,不禁更感到委屈。
    「本來就是你不好嘛!」她一跺腳,整個人已接近淚的邊緣。「本來就是你……」她說
不下去了,一個轉身就要跑開,他卻上前一攬,情不自禁的把她抱在懷中。「的確是我不
好,請原諒我的可惡。」他捧起她的臉,溫柔而熾烈的輕喚:「樂梅!樂梅!你知道麼,你
的一點兒小秘密,給了我多大的勇氣!我答應你,我會光明正大的做給你看,請你耐心的等
著我,好嗎?好嗎?」
    他的話讓她似懂非懂,只能恍恍惚惚、昏昏迷迷的回望著他。兩人就這樣癡癡相對著,
直到一群小孩提著花燈鬧嚷嚷的在不遠處跑過,她才如夢初醒似的驚跳開來,隨即逃也似的
飛奔而去。他目送著她融進流離燈火中的纖纖背影,眼底閃爍著明燦的火光。是的,他知道
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做了。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36:52     標題:

起軒接下來所做的事,無疑是在自己家裡投下了一顆炸彈,他的哥哥起雲首先炸響開來:
    「什麼?你要爹娘替你去向韓家提親?而且你還見過袁樂梅?」「是的!」起軒沉著而
肯定的。「自從跳面具舞那天看見她之後,我就再也忘不了她,所以我打定主意,非她不
娶!爹,娘,你們一定要為我出面,她本來就是你們為我選定的媳婦兒,不是嗎?」一家人
面面相覷,都驚詫得無法言語。好半晌之後,延芳望著兒子,打破了沉寂:
    「可是,你是怎麼認出她的?你們彼此交談過嗎?」
    起軒遲疑了一會兒,決定有所保留。這屋子裡的每個人年紀都比他大,也比他保守,尤
其是奶奶,她老人家簡直還活在清朝時代,如果他說實話,只怕奶奶第一個不能接受。
    「沒有,我們沒有交談過。」他悻悻的。「當然,她不是一個人來的,身旁還有家人相
陪,而我在無意中聽見他們的談話,才發現她就是袁樂梅。」
    「那她現在長成什麼模樣兒啊?」延芳迫不及待的追問:「記得最後一回見到她時,她
是五歲吧,生得玲瓏剔透,可愛極了。如今她也有十七、八歲了,應該是個漂亮的姑娘了,
是吧?」「這還用問嗎?小時候已經讓您形容得那麼好,長大之後自然更是亭亭玉立。她固
然美貌,但絕非艷麗,而是那種脫俗飄逸的美,就像一朵梅花!噢,應該說是一朵白梅,她
就像一朵白梅那樣純潔清新!」
    這一番熱烈的形容再度讓每個人都傻了眼。士鵬若有所思的一頷首,淡淡的補註:
    「而這朵白梅已經在你的心裡生了根!」
    「是的!」起軒雙眼發亮的望著父親。「她不但讓我一見傾心,更讓我深信所謂的姻緣
天定,不然為什麼在韓家緊閉大門,而且你們也放棄了這麼多年之後,我和樂梅卻會有這番
巧遇呢?這不是天意是什麼?」
    士鵬與延芳對望了一眼,彼此都能從對方眼底讀出某種默契。當年那場意外一直是他們
夫妻倆掛心介意的隱痛,如果真如起軒所說,他和樂梅是姻緣天定的話,那麼罪孽就有補救
的機會了。可是柯老夫人掛心介意的卻是士鵬這些年來的愁慘困頓,她不曾親身體會過那場
意外,卻不只一次親眼見過兒子和媳婦從四安韓家碰釘子回來,那麼反反覆覆的拖磨多年,
韓家是一點兒也不肯化解,他們柯家倒攪得一片愁雲慘霧。後來,她不得不命令兒子和媳婦
再也不許上韓家,也命令一家人都不許再提起那樁傷心往事,偏偏這會兒,她最疼愛的孫子
竟然又把陳年舊創勾了出來!「哼!我瞧這跟老天爺沒關係,根本就是你意亂情迷了!」她
氣沖沖的指著起軒。「現在你給我聽著,不管那個袁樂梅長得像梅花兒還是桃花兒,你都趁
早打消結親的念頭!想當年,你爹跟人家說盡多少好話,賠盡多少不是,結果人家給了他多
少難堪,讓他受了多少罪?哼,那時你還是個孩子,哪裡知道這些?」說到這裡,柯老夫人
語氣一軟,恩威並施的哄道:「反正這天底下花容月貌的女孩兒又不只有她一個,你喜歡漂
亮的,奶奶負責替你物色就是□,包準賽過她!」
    「可是我只要她!」起軒硬聲說:「容貌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就算奶奶替我物色一打
沉魚落雁,我也一個都不要!」
    柯老夫人氣得變了臉色,一旁給她捶背的孫媳婦兒佳慧趕忙安撫:「奶奶不氣不氣,我
來說他兩句。」
    柯老夫人賭氣別開了臉,佳慧就對起軒微笑說道:
    「好,容貌不是主因,另外還有為爹一償宿願的心意在裡頭,對吧?不過,大嫂說句不
中聽的話,你可別介意:隔了這麼多年,再要爹娘硬著頭皮去看人家的臉色,你又於心何忍
啊?」她表面說得客氣,話中卻不無挖苦的意味。起軒還來不及反駁,起雲已經大聲接口:
    「佳慧說得對,你就別給爹娘出難題了吧!什麼姻緣天定,什麼一見傾心,全是你自個
兒一廂情願。人家若曉得你是誰,我看白梅花就要了紅辣椒!所以我勸你別傻了,天涯何處
無芳草?攀這門親,無非是自討苦吃!」
    置身於四面楚歌之中,起軒勢單力薄,只有奮力一擊:「自討苦吃就自討苦吃!總之我
心甘情願!」
    「好了好了,別再爭執了!」士鵬手一揮,定定的望著小兒子。「咱們就走一趟四安韓
家吧。」
    沒想到還能如此峰迴路轉,起軒抽了一口氣,正要感謝父親,柯老夫人卻愕然發言:
    「你真要去?你們爺兒倆是不是都昏了頭哇?」
    「娘,您是明白的,」士鵬懇切的說:「這段恩怨一日不解,我心中也一日不能安寧。
今天得知起軒和樂梅這番巧遇,坦白說,我也忍不住要想,莫非這冥冥中真是有一股奇妙天
安排一切?」他的視線掃過眾人,最後停留在起軒的臉上,聲音裡充滿了希望:「姑且不論
這個安排是不是一次轉機,就為了起軒的感覺,這一趟,也已勢在必行了!」
    如果求親一事對柯家來說是一顆炸彈,那麼對韓家而言,就是一場災難了。大廳中,伯
超、淑蘋和映雪站在這頭,士鵬、延芳和起軒站在那頭,這邊嚴陣以待,那邊陪著笑臉,但
怎麼說都是一個壁壘分明的局面。好半天,映雪終於冷冰冰的拋出一句:
    「你們又來做什麼?」「唉!」士鵬不禁長歎一聲。「多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
    映雪一咬牙。「歲月能改變的,只有我的外表,其他什麼都沒變,也永遠不會變!」
    「別這樣吧!」延芳哀懇道:「咱們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難道就不能心平氣和的好好
說幾句話嗎?」
    「很抱歉,長長的十八個年頭,你或者在修身養性,但對於一個失去丈夫、帶著孤兒寄
人籬下的寡婦來說,怎麼可能像你一樣悠哉?就算我馬齒徒長,性情怪僻又怎樣?那還不是
拜你們之賜!」起軒神色一凜,忍不住想上前爭論,延芳暗暗拉住他,委婉的對映雪解釋:
「你誤會我了,我真的沒有要刺激你的意思……」
    「你們明明知道,」伯超板著臉打斷:「只要跨進我家大門,不論你們說什麼、做什
麼,都是動輒得咎,又何必自討沒趣?」
    「咱們並沒要求你們什麼,」淑蘋黯然接口:「僅僅一件事兒,老死不相往來,這也很
困難嗎?喪親之痛,咱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它壓在心底,你們為什麼又來挑起它
呢?」
    起軒跨前一步,再也無法忍耐的衝口而出:
    「這個創傷不是你們才有,咱們也有啊!家父一直努力在做的,並不是挑破舊創,讓它
流血,而是想要治好它,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此話一出,伯超、淑蘋和映雪都相對愕
然,士鵬連忙介紹:「哦,這是小犬,起軒。」
    起軒這才警覺到自己的態度已失了分寸,只得努力穩住情緒,行禮如儀。「小侄起軒見
過韓伯伯、韓伯母,以及袁伯母。」
    此時,宏達正悠哉游哉的從廳外走過,「柯起軒」三個字讓他停下腳步,好奇的湊近窗
口朝內打量,而且立刻就大吃了一驚。天哪!這傢伙不是那天那個巫師嗎?他正要喊出聲
來,又急急把自己嘴巴一捂。別急,先告訴樂梅去!這麼一想,他就三步並做兩步的跑走了。
    這頭,映雪並不說話,只是默默的望著眼前修長、帥氣的青年,她臉上那種尖銳與抗拒
的神情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歲月漂洗過的感慨和憂傷。終究是女人明白女人,母親瞭解
母親,延芳察言觀色,柔聲說出映雪心中的話:
    「一轉眼兒,孩子都這麼大了,是不是?想當初,你看到的起軒,還是個兩歲的小男孩
呢。」
    士鵬也不禁緩緩接口:
    「記不記得咱們在路上搶著給新生兒取名字的事兒?樂梅這個名字,還是我想出來的
哩。」
    記不記得?映雪心中一陣亂針戳刺般的痛,他竟然問她記不記得!如果真有什麼令她記
恨一輩子的,那就是懷玉的慘死異鄉!就算天毀地滅,她也不會忘記,更不能原諒!
    「你們帶著兒子來敘舊嗎?」她無法克制的顫抖著,眼裡幾乎冒出火花。「我真不敢相
信,你們說話的語氣,好像咱們是老朋友似的,簡直荒謬透頂!這種心血來潮就上門歪纏的
行為是多麼令人厭惡痛恨,你們難道連一點兒自知這明也沒有嗎?」映雪的咄咄逼人原在起
軒的預料之中,而他絕不輕言退卻。「袁伯母,」他很快的說:「家父家母今日上門拜訪,
並非心血來潮,而是我請求他們為我出面,前來求親的。我以十二萬分的誠意,懇請伯母答
應,將令嬡許配給我!」
    伯超和淑蘋都呆住了,映雪更是瞪大了眼睛。這樣的反應也在起軒的預料之中,而這時
的他更沒有退卻的道理。「這門親事其實是舊話重提,和以前不同的是,今天由我自己前
來。我的相貌,伯母已經看見了,至於我的人品,我願意接受伯母提出的任何考驗。總之,
我要爭取每個機會,讓伯母認識我,然後接受我!」
    士鵬讚許的望著兒子,為他氣定神閒、不卑不亢的表現感到驚喜和驕傲,然而卻聽映雪
利刃似的聲音割過耳朵:
    「好,那麼我告訴你,你沒有機會!問題不在於你的相貌,或是你的人品,而在於你姓
柯!因為你是柯士鵬的兒子,所以你這輩子永遠沒有機會!」
    說完,她一轉身就要拂袖而去,起軒還來不及上前多說什麼,伯超已下了逐客令:
    「親事免談,你們請回吧!倘若要我叫人來趕,那就不好看了!」眼見淑蘋已挽著映雪
匆匆往內室走去,起軒一時方寸大亂,這樣絕決的結果可不在他的預料之中!如果別人不肯
給他機會,那麼他就自己製造機會吧,即使走的是一步險棋,也總比進退不得來得好!「為
什麼您不問樂梅的意見?」他朝著映雪的背影大喊:「我與她彼此有情,您不能如此獨裁就
決定我們之間的一切!」
    這句話有如一道立即引爆的火線,霎時炸得滿室皆驚。映雪先是一呆,接著便急促轉身
死瞪著起軒,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誰跟你『我們』?什麼叫做『我們之間的一切』?
你竟敢對我說了這樣匪夷所思的話來!我的女兒充其量只聽說過你的名字,而你居然說什麼
彼此有情!這……這簡直是侮辱我的女兒!」「不不不!」延芳慌急的試圖解釋:「起軒的
意思是說,他見過樂梅,而且對她一見鍾情,那是發生在咱們村裡面具舞的慶典上……」
「那只是第一次!之後我同樂梅還見過兩次面,一次是你們四安村的趕集日,另一次則是元
宵燈節!」
    棋局既然已走到這個地步,起軒乾脆把兩人之間的交往經過全盤托出。映雪越聽臉色越
白,最後終於聽不下去了。
    「你胡說!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你!」她猛然轉向士鵬和延芳,咬牙切齒的喊道:「柯
士鵬!許延芳!你們屢次求親被拒,那是你們自取其辱!如果你們因而惱羞成怒,儘管衝著
我來,不要教唆你們的兒子來口出狂言!這樣子糟蹋我的樂梅,你們良知何在?」這番話未
免傷人,延芳的臉色也開始發白:
    「你說這話實在太冤枉人了!關於起軒和樂梅之間的種種,咱們和你一樣,都是初聞乍
聽,驚訝並不在你之下。不過,我相信起軒不會憑空捏造,他初見樂梅已經為她傾心,所以
才會一再設法相見。雖然此舉有所不宜,可是咱們今天來的目的,正是要求一份名正言順
呀!」
    「不錯。」儘管心裡亦是一片震驚,士鵬仍努力維持著冷靜。「既然這一雙小兒女彼此
已經有了好感,你何不暫時撇開成見,正視起軒的真心和咱們的誠意,甚至,你也不妨聽聽
樂梅自己的想法。」「是的是的!」起軒急切的懇求:「袁伯母,求求您吧!」
    映雪輪流瞪視著士鵬和起軒,整個人幾乎被狂怒撕裂。柯家果然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敵!
十八年前,老子毀了她丈夫的性命,十八年後,兒子又來毀她女兒的名節!此刻,她恨不得
對他們擲去一萬句惡毒的詛咒,但一時之間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久久才瘖啞的迸出聲來:
    「姐姐,姐夫,你們不說句話嗎?人家竟然要樂梅出來對質了!這算什麼?簡直是欺人
太甚,欺人太甚了……」
    眼見局面趨向不可收拾的情狀,起軒開始感到一股強烈的不安,他倒不後悔下了險棋,
只後悔自己這步棋下得太急,話說得太快。「袁伯母,請您平心靜氣的聽我解釋……」
    「好了,什麼都別說了!」伯超揮手打斷他,又皺著眉望向士鵬。「既然你們也不是全
都知情,那麼應該把你們的兒子帶回去,好好問個清楚。至於樂梅,那是咱們韓家的事
兒……」話語未落,門外已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宏達的叫喊:「你是怎麼啦?不
能去呀!你不怕回頭挨罵嗎?喂喂,樂梅!樂梅!……」廳內眾人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望著
門外,就見樂梅花容凌亂的出現在那兒,一面喘氣,一面以目光急切的向廳內搜尋著。起軒
情不自禁的喚了一聲:
    「樂梅!」她直勾勾的同他望過來,臉色立刻蒼白如雪,因為她印證了一個可怕的事
實。「真的是你!」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剛才的焦急、慌亂、不信加上此刻的憤怒、失
望、傷心驟然齊湧上心頭,委屈的淚水卻滾下臉頰。「怎麼可以……」她激動萬分的哭喊出
來:「你怎麼可以這樣欺騙我?」
    說完,她就急急轉身,哭著往後奔去。起軒嘶聲大喊:
    「樂梅!樂梅你聽我解釋……」
    他衝到門外欲追,卻被隨後趕來的宏達一把抓住。
    「喂!你給我等一等!樂梅是你叫的嗎」你先給我解釋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還
解釋什麼?」廳內,伯超氣急敗壞的大嚷:「你們趕緊給我走!不然我真要叫人來攆你們
了!」
    舊怨未解,又添新恨。士鵬無奈而沉鬱的長歎了一聲,看來贖罪之路,這下更是困難重
重了。
    「你不用叫人,咱們告辭就是。」他上前握住起軒的手臂,把起軒張口欲說的話堵了回
去:「你認為你的解釋,現在有誰聽得進去呢?走吧!」映雪並不關心柯家三人的離去,她
只是雙眼發直的呆站在原地,只是徹底被樂梅剛才的反應擊潰了。
    原來,柯士鵬的兒子所說的那些相見與私會,都是真的!原來,她以全副生命和心血寶
愛的女兒,竟然瞞著她做出那等違失閨秀身份的事來,而且,對方的父親還殺了她的父
親……這天中午,映雪不吃午飯,亦不理眾人的勸慰,逕自拉著女兒關入自己臥房內,對著
亡夫的靈牌長跪不起。她不言不語,不斥不罵,甚至也不哭,整個人像一株千年冷松,彷彿
雙膝已在地上生了根。身後,樂梅低著頭跪著,慚愧、悔恨又擔憂的淚水紛陳了一臉。
    「娘,您別這樣!我寧願您打我罵我,也好過您對我不理不睬。娘,求求您跟我說
話……」
    映雪直視著亡夫的牌位,木然而冰冷的打斷女兒:
    「你叫我說什麼?我能說什麼?事實明擺在眼前!你這等放浪形骸,不知羞恥的行為,
證明我十八年來的苦心孤詣已毀於一旦!我太對不起你爹了!你不要跟我說話,就讓我一個
人靜靜的向你爹懺悔吧!」
    一席話聽得樂梅心如刀割,禁不住把母親緊緊一抱,痛聲哭喊:「不要不要嘛!我求求
您聽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柯家的人。那次去看面具舞遇見他,純粹是一種巧合,接下來
那兩次,也都是他突然間就冒出來,我根本是處於被動的。我……我曉得我處理得很糟,可
從頭到尾,我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主動,這一點請您一定要相信我呀。」
    映雪心中微微一軟,終於回過頭來望著哭泣的女兒,語氣裡揉進了痛惜:「好,你不知
道他的身份,你完全被動,可他這樣三番兩次的找機會接近你,這份處心積慮,已經昭然若
揭了。說得難聽點,他分明就是在勾引你!一個莊重的好女孩兒,是應該如此輕易撤防,如
此輕率大意,甚至如此輕易上勾嗎?」
    這一席話又逼出了樂梅更多的淚水,除了對自己的責備,還有對母親的歉意,更有對那
人的怨恨。
    「不應該!不應該!我一開始就犯了大錯,千不該萬不該去看什麼面具舞……」她掩住
臉,泣不成聲。「哦,如果我從沒遇見那個人就好了。」映雪靜靜注視著女兒,心裡那份軟
意如漣漪,一圈圈的擴大,最後覆蓋住了原本的怒潮。
    「女兒,」她疼憐的握著樂梅的手,不覺酸楚起來,聲音也有了淚的成分:「當我失去
你爹之後,若問我之所以還活在世上的理由,這個理由就是你!除了給你一份完整的母愛,
我還要替你爹來關注你、保護你,這樣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心情,你懂嗎?」「我懂!我
怎麼不懂!」樂梅含著淚頻頻點頭。「雖然我從小就沒有爹,可您從不讓我感覺任何欠缺。
這麼多年來,您省吃儉用,剋扣自己,而我身上穿的戴的卻一樣不少。我知道您把我看得比
自己的生命還重要,我都知道的!」
    「對!因為我要你是最完美的,一站出來,就讓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他們會說,儘管
袁懷玉年紀輕輕便不幸過世,可他留下的一對孤女寡婦是如此爭氣,一點兒也不曾辱沒了
他!我要你成為你爹的驕傲,也成為我的驕傲!」
    說到這裡,映雪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樂梅反而不哭了,她緊緊咬著唇,定定的說:
    「我不會辜負您和爹的!這一次請您原諒我,我發誓,類似的事往後再也不會發生了。
從今以後,我若是再見柯起軒一面,或是跟他說一句話,我就不是人!」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37:28     標題:

可是起軒卻不能不再見樂梅,而萬里也不能不幫他出主意。「病人多半是這樣的,」他
對著反覆遊走的起軒下了一個結論:「對於大夫的指示左耳進右耳出,給他開了藥方嘛,又
不好好吃,等鬧到不可收拾了,他又來找你了。」
    「我不是病人,我是小人!」起軒痛苦的喃喃自語:「怎麼辦?她現在肯定認為我是個
惡劣、卑鄙、齷齪、陰險、混蛋又可恨的小人!」萬里聳了聳肩。「那也沒法子呀,假如我
是她,我也會認為你是個惡劣、卑鄙、齷齪……你剛剛還說什麼來著?」
    起軒終於停下徘徊的腳步,氣急敗壞的大嚷:
    「別管我說什麼了,反正我不是那種人,我不是!」
    但對樂梅來說,恐怕就是!他絕望的想起她含恨離去的表情,又開始倉惶的走來走去。
    「不行不行,我得再設法見見她,我必須向她道歉,向她解釋,而且得越快越好……」
他忽然一把扯住萬里,焦急的說:「快幫我想想,我有什麼機會可以見到樂梅?最近有什麼
節慶日子沒有?有沒有啊?哦,現在我急得腦子裡裝滿了漿糊。」萬里十分同意的點點頭。
    「我看現在你的腦子裡真的只有漿糊!就算你故技重施,再見到袁樂梅,你以為她還會
追著你還東西,或是驚喜得目瞪口呆?老兄,西洋鏡已經拆穿啦,記得嗎?據我的判斷,她
可能只有兩種反應,要不尖叫,要不就給你一耳光。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想你是沒有什麼機
會開口道歉的,更別提解釋了。」他說的是三分真話,七分戲謔,可是起軒卻聽得很專心,
末了還一直點頭。「對對對,所以地點很重要,得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不受旁人干擾的地
方,這樣我才有可能暢所欲言,可是什麼地方好呢?什麼地方好呢?」
    起軒那副傍徨思索的模樣可讓萬里愣住了。看樣子,他的老朋友真的是病人膏肓,無藥
可救啦,他有點受不了的拍拍起軒的肩:「喂,我說……」「有了有了!」起軒眼中忽然一
亮。「我知道她家附近有個普寧寺,後面的小山坡看來挺荒涼的,應該沒什麼人去。對!就
選在那兒好了!可是,」他的眼神又黯了下來。「可是我怎麼樣能把她弄到哪兒去呢?」
    萬里氣得雙手亂揮。「你乾脆衝進她家裡,死拖活拉的把她弄去好了!」
    起軒認真的考慮了一下,沮喪的搖搖頭。「行不通的,」他無助的說:「今天這麼一
鬧,韓家的人一見是我,肯定讓我吃閉門羹。我想,我根本見不到樂梅,就會被轟出來
了!」萬里簡直快氣昏了。「我看你真的是病得不輕!偏偏我又是個大夫,見死不救有違醫
德,所以……」「所以你要幫我去搶人?」起軒的眼中又充滿了希望。
    萬里想自己一定馬上就要昏倒了。
    「我瘋了我,幫你去搶人!頂多陪你等人,等到了再幫你搶,然後火速奔往那個小山
坡,讓你們私下解決,省得還要先打退她那一干親戚……」
    「有道理!那還等什麼?咱們現在就去!」
    說完,起軒不由分說,轉身牽了自行車就跑。
    分明是氣話,那個被愛情沖昏頭的傢伙卻當真了。萬里目瞪口呆的望著起軒的背影,低
喊了一聲「天哪」,也不得不跟了上去。不久之後,他們已經來到四安村韓家門前的附近。
起軒十分專心的盯著那兩扇門,萬里則無可奈何的瞪著他的朋友,為自己跟著趟入這種莫名
其妙的渾水而詫異不已。當然,那個養在深閨的袁樂梅是不會輕易單獨出門的,就算他們等
到太陽下山,恐怕連她的一根頭髮也不會看見,可是想來起軒這個瘋子是絕不肯罷休的!萬
裡清了清喉嚨,同時也清了清思緒,開始冷靜的思索較為可行的辦法。」
    「這樣吧,」他用一種決斷的語氣同起軒商量:「只要見著有人出門,咱們就上前請他
代為傳話給袁樂梅好了!」
    起軒已經等得望眼欲穿,這會兒不免有些煩躁。
    「他們家的人我又不全認識,隨便出來個人,我怎麼能確定是不是韓家的人?就算確
定,我也不能肯定他會不會傳話?就算肯定,我還是不能斷定樂梅來不來赴約呀!」
    萬里一眼瞥見了什麼,趕緊推了起軒一把。
    「那麼你現在先確定一下那個人你認不認識。」
    起軒順著萬里的視線望去,只見宏達正跨出大門,心不在焉的往另一頭走去。「是韓宏
達!」「認識的,是吧?」萬里高興的說,但馬上又愣了一下。「奇怪,這名字聽起來怎麼
這麼熟?」
    「你也認識的,他就是那個表哥!」
    「好極了!」萬里當機立斷的踢松自行車的腳架,推車就跑。「咱們追!」起軒也跟著
騎上自己的車,臉上卻堆滿了懷疑的表情。
    「叫他幫我傳話?他會肯才怪!」
    「會會會!」萬里信心十足的。「這小子挺沉不住氣,他是最佳人選,你信我的!」宏
達的確是沉不住氣,當他回頭看見起軒和萬里正朝他飛車而來時,已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而聽起軒說明天下午將在普寧寺後面的小山坡等待樂梅前來赴約,他更是氣得想一拳揮過
去。「你……你還想見她?她今天差點兒就給你整死了你知不知道哇?我舅媽那種人向來是
不發作則已,一發作就非要弄得淚流成河,急死全家不可啊!」
    連續兩個「死」字讓起軒的臉色也慘白如死,他一把抓住宏達的衣領,一疊連聲的問:
    「她把樂梅怎麼了?她打了她?罵了她?傷害了她?是不是?是不是?」宏達被勒得差
點兒喘不過氣,好不容易才掙脫開來。
    「關你什麼事兒?」他一手握著脖子,一手指著起軒,忿忿的說:「我嚴重警告你哦,
你要再敢來糾纏不休,害樂梅倒楣的話,我會跟你拼了哦!」
    起軒一咬牙。「好,你不告訴我,我就自己衝進你家看是怎麼回事兒!」
    萬里趕忙將起軒攔腰一抱,藉機對宏達喊話:
    「喂,你看見了吧?如果你明天不讓他見著你表妹,我是攔不住這個瘋子喲。到時候,
你舅媽肯定又要發作一下,你表妹也肯定又要倒楣了。」
    這番心戰顯然是起了作用,宏達瞠目結舌的瞪著起軒那副掙扎的樣子,不禁著急起來。
    「姓柯的,你別亂髮瘋!樂梅既沒缺塊肉,也沒少層皮,只要你不再招惹她,她就好端
端的沒事兒!」
    起軒心裡一鬆,但還是不能完全放心。
    「除非你替我把話傳到,讓我親眼確定她沒事兒,否則我就殺進你家裡去!」「好哇!
你來呀,你來試試看!」宏達氣沖沖的捲起衣袖。「我會在門口等著你,看你殺不殺得進
去!」
    萬里這才放開起軒,對宏達比了一個安撫的手勢,故作嚴肅的扮演起仲裁的角色。「稍
安勿躁!我認為你們兩個打架是很不聰明的,因為那肯定又要驚動你家,而你舅媽一看見起
軒,又免不了發作一下,到時她淚流成河,你們兩個血流成河,豈不更糟?」
    宏達聽得一愣一愣,萬里見他入彀了,又繼續往下分析:
    「所以□,唯一讓你表妹不倒楣的做法,就是你負責把話傳到,而且讓她一定赴約。起
軒見了她,道完歉,心也安了,如此靜悄悄的息事寧人,不是很好嗎?」
    宏達苦惱的抓抓頭,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才不甘願的對起軒大嚷:「哎呀,就算
我把話傳到,她也不會來見你的啦。她自己都說了,要是再見你一面,或是再和你說一句
話,她就不是人!」起軒立刻被擊潰了,一顆心急促的向下沉。
    「她……她真的這麼說?」
    「對!所以你不要再煩她了!你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心裡的主意,什麼道歉,什麼解釋,
說穿了就是不肯死心嘛!」宏達橫了起軒一眼,因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而有些不忍,但更
多的是獨佔先機的勝利與驕傲。「告訴你吧,你再怎麼強求都沒用,因為樂梅根本是我的!
我今年都二十歲了還沒成親,你以為我在等什麼?」起軒的心直直沉到谷底,一句話都說不
出來,萬里卻在一旁接口:「是啊,你等什麼呢?」
    「自然是等時機成熟,父母點頭啊!我再乾脆告訴你們,事實上,我和樂梅的好事已經
近了,」宏達強調的重複:「很近了!」「是嗎?」萬里一臉正經的想了想。「要講時機的
話,早兩年,該成熟的也成熟了,為什麼這個頭遲遲不點?嘿,我就醫學的觀點來分析,倒
有一解。這個表親通婚嘛,雖然是屢見不鮮,不過情況要分兩種,如果是遠親,問題不大,
如果是近親,譬如你和你表妹這種的,就不太妥了。」
    宏達氣憤的瞪著萬里。
    「有什麼不妥?」「多了!不是我要嚇唬你,實在是我家祖上五代行醫,看了太多的悲
劇。近親通婚,可憐的是下一代,生出來的孩子不是白癡,就是畸形,還有沒手的啦,缺腳
的啦,無腦的啦,瞎眼的啦,反正什麼慘狀都有!所以我奉勸你千萬別冒這個險,不然一個
不巧,痛苦可是一輩子呀!」
    「你……你是什麼蒙古大夫啊?」宏達的臉綠了。「這麼惡毒的詛咒人!」萬里嚴肅的
直搖手。「哦,這絕不是詛咒。對了,我還得提醒你一件事兒,回頭你好好的問問長輩,祖
上是否有重複發生的疾病,有的話,那更是萬萬不可,因為這可是會遺傳的!」
    宏達已經氣得快吐血了。
    「你他媽的胡說八道!我祖上有病?你祖上才有病!」
    他氣不過的衝上來就把萬里打得往後一仰,幸好被起軒抱住了而沒有跌倒。萬里甩開一
頭一臉的金星,也生氣了,但拳頭才一緊,雙臂卻讓起軒牢牢勾住。
    「不能打呀!」
    萬里氣急敗壞的朝身後箝制他的起軒大吼:
    「你怎麼又來這套?你上次讓我挨的揍還不夠?你……」
    話還沒說完,宏達已撲身上來,雙拳左右開弓不算,還以膝蓋撞萬里的肚子。起軒頻喊
住手無效,急不過的將萬里一旁甩開,衝上來揪住宏達,憤然吼道:
    「你太過分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抓住他,他一拳就可以揍扁你?」宏達不甘示弱
的反吼回去:
    「我只知道我很想一拳揍扁你!」
    這句話立刻生效了,起軒被一拳打跌在地,還來不及起身,宏達又狠狠補上一拳。
    「我今天就先把你擺平了,省得你明天上門找麻煩!」
    「你別逼我出手!」起軒跳起來大叫:「忍耐可是有限度的!」宏達哪裡聽得進去,上
前一步,不由分說的又要動手,卻被起軒左手一擋,右拳眼看著就要朝宏達飛去,但中途竟
硬生生的停住。宏達本來已瞇著眼睛準備挨打,看起軒棄手,馬上便發動攻擊。在毫無準備
之下,起軒又挨了一拳。
    這時,癱在地上的萬里忽然喊道:
    「韓宏達,你淨找人出氣,真是太沒風度!你也沒弄清楚祖上有病沒病,何必氣成這樣
了?!」
    「你還講!還講!」宏達憤恨的往萬里撲去。「分明討打!」
    萬里本來只是佯裝傷兵,此刻利落的一躍而起,三兩下就把宏達擒拿住了。「老虎不發
威,叫你當成病貓了。來來來……」萬里將宏達押向起軒面前。「把他剛才欠你的討回來!」
    起軒瞪著宏達,是很想修理他,卻遲遲不動手。
    「快呀!」萬里催促。起軒握了幾下拳頭,心裡悶悶的,突然洩了氣。
    「算了!」他苦笑的說:「他是樂梅的表哥,我實在打不下手。」萬里似笑非笑的看著
起軒,為他愛屋及烏的情操有一點點感動,然而還要藉機戲謔:
    「好,就算他不欠你,可是他欠我!上回加這回,這筆帳……」「算我的!」起軒很快
的接口。
    「你們兩個少做戲了!」宏達悲壯的一挺胸。「誰要領你們的情?快動手,少廢話!」
    話一說完,他就猝不及防的被萬里往前一推,待他踉蹌著站穩之後,一回頭,卻看萬里
和起軒已經跨上自行車走了。
    宏達愣愣的望著兩人遠去的身影,滿心的懊惱、氣恨和莫名其妙,但最多的還是手足無
措。怎麼這麼倒楣?他悻悻的想,那兩個可惡的傢伙突然出現,然後又突然離去,卻留給他
一堆棘手的難題!樂梅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平靜的輾斷了和起軒之間的一切,但宏達帶回來的
難題,又使她維持了一個下午的平靜徹底瓦解。自從解事以來,她就習慣性的分擔母親所有
的喜怒哀樂,當然也分擔了那份對柯家的敵意,這敵意幾乎是一種不需思考的本能,或者
說,一種牢不可破的真理。
    但是,起軒的出現,卻錯亂了她長久以來所認定的這些,也錯亂了她全部的心情與秩序。
    他先是唐突的撞進她的生命,讓她驟不及防的飄上雲端,然後,他又唐突的揭開真正的
身份,讓她驟不及防的跌入深淵。而現在,她只想默默的平撫自己心中那道隱藏的傷口,他
卻不讓她安寧,硬是假藉道歉之名來干擾她。天啊,他究竟想置她於何地?她都已經被他整
得無處自容了,他竟然還不肯放過她!這個人真的太可怕了!最可怕的是,他看起來是那麼
斯文可親,那麼真摯誠懇,讓她什麼都來不及弄清楚,就一頭栽進他設下的陷阱!「為什麼
天底下會有這種偽君子呢?」她喃喃自語著,眼淚流了一臉。「而這個偽君子為什麼又偏偏
叫我碰上呢?」
    一旁,宏達憤憤不平的直點頭。
    「對對對!他是偽君子,咱們別上他的當,明天不去!絕對不去!」「可是不去的話,
他又要跑來家裡鬧,到時候,誰知道他又會說出什麼話來?」樂梅恐懼的捧住臉,惶惶的低
喊:「哦,娘會氣瘋的!我才剛在她面前痛定思痛,又保證又發誓的,怎麼能再傷她一次?
哦,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啊?」
    宏達恨恨的捲起衣袖,擺出摩拳擦掌的架勢。
    「你別理他,有我哩!明天他若真敢上門,我就打得他頭破血流、鼻青臉腫、滿地找
牙……」
    「別說了!」樂梅重重一跺腳,生氣了。「你看你嘛,老是跟人家打架!你……你分明
是存心驚動我娘!」
    宏達被她變化的情緒反應攪得一頭霧水。
    「我錯了,算我錯了,好不好?」他吶吶的道歉。「你別急,我想想看有什麼辦法……
想想看……」
    他開始拚命的想,努力的想,但絞盡了腦汁,還是一點兒主意也沒有。正傍徨著,忽然
聽樂梅說:
    「好吧,我去見他。」宏達吃驚的看著她,完全被弄糊塗了。
    「我必須清清楚楚的跟他做個了斷,才能一勞永逸!」樂梅堅決的對自己一頷首,接著
又一把抓住宏達,急切的求助:「你肯幫我的,是不是?」宏達昏頭脹腦的點點頭,點完才
莫名其妙的問:
    「幫什麼呀?」「明天趁我娘午睡的時候,咱們打從後門溜出去。你用自行車火速載我
去,我就快刀斬亂麻的把話講清楚,然後咱們再火速趕回來。」樂梅一咬牙,斬釘截鐵的
說:「然後,我和他就再也沒有任何瓜葛了!」
    於是,起軒和樂梅第五度見了面。
    在普寧寺後面的小山坡上,宏達被萬里軟硬兼施的拉開了。這兒,只剩下他和她兩人。
    她一徑低著頭,努力維持著冷淡與平靜,不願看他,也不願先開口說話。四周安靜極
了,除了揚過樹梢的風聲,就只有彼此的心跳聲。久久,她終於聽見他低沉如歎息的聲音響
起:「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她猛然拾起頭來瞪視著他,辛辛苦苦克制的情緒全然白費。「原諒你?」她的眼中迅速
湧入淚水。「我為什麼要原諒一個騙子?你哪一點值得我原諒?」
    他急急上前一步,激動的說:
    「如果我真是一個騙子,何必暴露身份,拉著父母到你家求親?」她一時語塞,找不出
話可反駁,只能怔怔的望著他右邊臉頰上的一塊瘀青,猜想那必是昨日和宏達打架的結果。
    「你知不知道這背後其實並不容易!事隔多年再舊話重提,我必須力駁家中反對的聲
浪,才能將父母說動,讓他們鼓起勇氣上你家去。」他盡量抑制著激越的情緒,但還是壓不
下眼中那種燒灼的熱烈神情:「不錯,先前我確實欺騙了你,可是我對天發誓,我絕無心存
玩弄之意!之所以保留真實的身份,那是因為我太擔心把你嚇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那
時你或許可以說我是騙子,可是如今,你應該對我有一定程度的瞭解,何況我都登門求親
了,難道還不足以向你證明我的決心和誠意?就看在這一點上,難道我不是情有可原嗎?」
    哦,他又以那種真摯的、誠懇的、不容置疑的眼神和語氣,在一點一滴的滲透她了!她
逃避的轉過身去,軟弱的抗議:「你強辭奪理!」他繞到她面前,不肯放棄的緊盯著她的眼
睛。
    「樂梅,我犯下的最大錯誤,是我太沉不住氣,太急於得到你了!」
    她掙扎的退後一步,強迫自己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不准再對我說這種話!」
    但他仍節節進攻。「誰不准?你母親是不是?提到她,我忍不住要說句冒犯的話,她太
獨裁,太專制,她簡直不可理喻!」
    她總算抬起眼來怒視著他,開始反擊了。
    「你居然還振振有辭的批評我母親?讓我告訴你,她是全天下最溫柔、最堅強的母親!
只有在面對你們柯家人的時候,她才有劍拔弩張的一面,什麼原因你心知肚明!」
    這一擊恰中要害,頓時他無話可說,只覺得洩氣而沮喪。好半天之後,他定定的望向
她,以一種無奈、懇切的語氣說:
    「咱們為什麼不能化干戈為玉帛呢?一樁意外讓兩家人反目成仇,也讓你母親和我父親
變成兩個最痛苦、最不快樂的人,而且還把這種種痛苦和不快,傳染給身邊的每一個人!我
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視之為理所當然?為什麼大家要浪費十八個年頭活在恨當中,而不
活在愛當中?」
    隨著這席話,她臉上那種抗拒的神情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自覺的動容。這樣
的表情變化落在他眼中,使他心裡又充滿了希望。「所以我現在要改變它!我選擇了愛,」
他仍定定的凝視她,出其不意的反問:「你呢?」
    她駭了一跳,一時之間吶吶不能成言。堅持著,她忽然生氣了,為什麼他總是令她如此
驟不及防?而為什麼自己又總是如此輕易就被他說服呢?天啊,她根本不該再來見他的,只
要一看著他、聽著他,她的全副武裝就潰不成軍了。「你聽著!」她急促而慌亂的,恨不得
一口氣趕緊說完,然後趕緊離開。「我今天之所以來見你,是要告訴你,從今以後,你我劃
清界線,請你不要再突然出現,不要再跑到我家去,更不要叫人傳什麼話,就當咱們是從不
曾見過的陌生人,再也不見,永遠都不見……」原先為了她而打架,他的臉已瘀傷了一塊,
現在,為了她說的話,他負傷的臉上又多了一層深受打擊的表情,看來如此絕望、灰心、沉
默,而且可憐。她越說越痛惜不忍,只好逼著自己轉開視線,把心一橫,繼續期期艾艾的往
下說:
    「至於……至於那個繡屏,我應當拿來還給你的,可是……我難以自圓其說……反正,
反正我不會賴帳的,等我存夠了錢,一定會還給你。我已經知道你是柯起軒,錢該還到什麼
地方去,我自會安排……」
    他仍然一聲不響。她不敢看他,心裡漲滿了慌亂與酸楚,眼中則漲滿了泫然欲泣的淚。
    「就……就這樣吧,」她努力掩飾自己的依依不捨,低低的說:「我走了。」但她才剛
轉身,手臂就被他緊緊握住了。她倉促而震驚的抬頭,視線正好觸及他焦灼、痛楚的雙眸。
    「如果你真的安心和我劃清界線,又為什麼掉眼淚呢?」
    她心慌意亂的試圖掙脫他。
    「我沒有掉眼淚……」然而話還沒說完,原本盈盈欲落的淚就很不合作的掉了下來,令
她越發恐慌。「你放開我,」她幾乎是哀求的低嚷:「讓我走吧。」
    但他只是將她握得更緊。「你明明是喜歡我的!」他不顧一切的衝口而出:「當我是何
明,還是什麼張三李四也好,那時你已經喜歡我了!現在我還是這個人,變的只是個名字,
卻換來了劃清界線!早知如此,我還求什麼光明正大?我……」他一心一意只想力挽狂瀾,
情急之下不禁越說越不能控制自己:「算我後悔了行不行?我寧願做何明,做張三李四,行
不行?」
    如果這是激將法,那麼他是成功了。她被他激動的語氣攪得一片昏亂,也不禁衝口而出:
    「你知道你最可惡的是什麼嗎?就是你現在所說的!你欺騙我的動機全屬自私,只為你
自己著想!明知道這一切是不可能的,是絕無希望的,你為什麼還要來招惹我?為什麼要讓
我喜歡上你?」他呆住了,因為她終於坦承心意而震動得無法言語。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騙得好慘?」她收束不住紛紛下墜的淚珠,也收束不住這些日子反
復思量的心情:「為了你,我把所受的教養拋到腦後,為我心神不寧,為你朝思暮盧,甚
至……甚至還以為你是姑爹為我安排的對象……我居然讓自己被你弄得糊里糊塗、神魂顛
倒,我真恨自己這麼沒出息!哦,我娘罵得對,我是放浪形骸,我是不知羞恥……」
    委屈、傷心加上羞愧,使她情緒複雜,近乎語無倫次,最後更是泣不成聲。當她赫然發
現自己已被他順勢擁入懷中的時候,不禁崩潰的哭喊:「你幹什麼?放開我!你放開
我……」
    「我不放!」他固執的說:「在你說了這些話以後,我怎麼還放得了手?我一輩子都不
會放開你了!」
    他們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往後,而他竟還對她允諾一生一世的廝守!一股怨恨自她心底嘩
然湧起,迫使她拼盡全力一把推開他。「你不放也得放!別說我娘,就說我自己也絕不允許
對不起爹!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遑論共處於同一張屋詹底下!」
    喊聲方絕,她立即掉頭飛跑而去。
    這頭,他神色慘然的呆立在原地,如同剛聆聽過死刑宣判的犯人。四周真的是安靜極
了,一種空洞如死的寂靜。一時之間,他不知自己置身何處,甚至也聽不見風過樹梢的聲
音,唯有她留下的那聲淒喊,從四面八方迴盪而來: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難道恩怨無解?難道恨的力量勝過愛的力量?難道一時失手犯下的錯誤,必須延續一生?
    難道這就是結果?起軒痛苦的閉上眼睛,感覺自己正往一口深不見天的井底急速下墜。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38:13     標題:

如果悲劇是一口井,那麼柯家歷代似乎都逃不過陷溺的命運。而柯家百年來陸續發生的
幾樁不幸事件,也確實和一口井有關。那口井位在柯家老宅寒松園深處,一幢名為落月軒的
跨院後頭。不幸的開端,得追溯到清朝年間,柯家的前五代。當時,身任皇商的柯府主人妻
妾成群,其中那名年紀最輕,長得最美也最得寵的姨太太,暗中和寄住在寒松園的一位秀才
有了雲雨。這段不能見容於世的戀情揭露之後,那位姨太太被逼著投了井,同一天夜裡,秀
才也在書齋上吊,追隨而去。從此以後,寒松園就開始衍生一些繪聲繪影的鬼魅傳說。
    柯府的下一代繼承家業的同時,亦繼承了相同的悲劇。這一代的柯府主人不但有個年輕
貌美又受寵的姨太太,還有個嫉妒成性的妻子,而前者不堪忍受後者長期的凌虐,也選擇了
投井的結局。前後兩代添了三條冤魂,寒松園則添了更多捕風捉影的驚悚話題。悲劇彷彿有
著世襲的本質。再下一代,也就是柯老夫人擔任柯府主母的時候,她身邊一個名叫紡姑的丫
頭,差點兒又跳下那口井去,雖然被其他家丁攔住了,這丫頭從此卻不知去向。紡姑本是個
甜美、溫順又聰敏的女孩兒,可是當她被攔下來的時候,卻披頭散髮,眼露凶光,說了許多
詛咒的瘋話。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回事,「冤鬼附身」就成了唯一的解釋,至於她的失蹤,
至今仍是柯家的一大懸案。
    紡姑事件的前後,也正是柯士鵬結束在北京的生意,攜眷返鄉之時,路上發生的那樁恨
事,又成了第四代的連莊悲劇。有感於世世代代、層出不窮的不幸事件,柯家封死了那口
井,並且遷出寒松園,希望一切的悲劇到此為止。
    十多年來,關於那些歷代鬼魂之說,已隨著時間的累積漸漸淡化,淪為老一輩家丁們閒
嗑牙的話題;寒松園則淪為一座無人關心的荒宅,只有風雨偶來眷顧,只有年復一年、生生
滅滅的野花野草長期駐守。至於那些鬼魂是否真在雕欄玉砌之間纏綿飄蕩呢?這就不可考了。
    這天夜裡,回到霧山村之後,起軒在寒松園前遇見了一個陌生女孩兒。或許,更正確的
說法應該是撞見。他的自行車撞倒了她,也撞出了一場意外的巧合。
    當時,一來為了樂梅下午所說的話,令他整個人神思恍惚,二來這女孩兒忽然從牆角處
冒出來,讓他一時措手不及,三來寒松園荒廢已久,無人修剪的枝葉紛紛出牆擋住了月光,
使他看不清前路,於是,這場小小的車禍就發生了。
    赫然發現自己竟撞到了人,起軒慌忙丟下車子上前來扶。「對不起!對不起!我把你撞
傷了是不是?」
    她避開了他的手,只是坐在地上撫揉著腳踝,失神的望著眼前這座野草侵階、蛛網掛門
的深宅大院,答非所問的低歎:「怎麼寒松園是這個樣子呢?我大老遠的找來,這兒卻根本
沒有人住。」起軒心中暗驚,忍不住蹲下身去,藉著月光打量她。她看來很疲倦,很憔悴,
懷裡的一隻花布包袱說明了她來自異地,襤褸的衣衫說明了她的窮愁潦倒,略顯骯髒的臉頰
和打散的髮辮,則說明了她曾走過一段坎坷、漫長的路,但這些落拓與風塵都未能掩住她清
秀的容顏。起軒心中湧起了一股好奇與同情。「你說你大老遠找來,難道你認識寒松園裡什
麼人嗎?」
    她怯怯的瞥了他一眼,楚楚可憐的搖搖頭。
    「我不認識什麼人,只聽說霧山柯家是著名的大鹽商,還聽說他們家有座大宅院,叫做
寒松園,所以我就來了。因為……」她略帶羞澀的咬咬唇。「因為我想問問他們,需不需要
一個丫頭。」起軒恍然的「哦」了一聲,對她更好奇,也更同情了。
    「你就這樣一個人來的?」
    她點點頭,或許是因為腳傷的緣故,臉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他歉疚的看看她的腳踝,不
安的問:
    「很疼嗎?是扭傷了還是怎麼了?」
    「不礙事。」她忍耐的搖搖頭,停了一會兒,又指著眼前大門上那塊斑駁的橫匾,有些
難為情的問:「我請問你,這兒是寒松園吧?我識字不多,中間那個『松』字倒還認得,可
旁邊那兩個字就沒把握了。也許我弄錯地方了,是不是?也許這兒根本不是霧山村?」
    說到這裡,她已是一臉惶恐,眼中也浮起一層淚的薄膜。起軒越發不忍,趕緊說:「這
兒是霧山村,你沒有弄錯,這座宅子也的確是寒松園。只不過那個告訴你的人所知有限,柯
家在十多年前就遷出這座宅子了。」「他們搬走了?」她吃驚的睜大了眼睛,說不出的失望
和沮喪。「十多年前就搬走了?」
    「別緊張!他們並沒有搬得多遠。這兒是村頭,現在的柯莊不過就在村尾。」她一時似
乎沒了主意,只是呆呆的看著他,接著,她的神情忽然一凜。「你也受傷了?」「嗄?」他
不解的。她指指他右頰上的那塊瘀青,他才會意過來。
    「哦,不是,」他苦笑了一下。「這是我自己昨天不小心弄傷的。」她放心的點點頭。
「不是因為我而跌傷的就好。」
    多麼單純、善良的女孩兒,他撞倒了她,她還擔心是否傷了他!在好奇與同情之外,他
對她又多了一份好感。
    「你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南平鄉。」
    他飛快的想了想,不覺訝然。
    「那兒離這裡,少說有三十里路吧?」
    「我也不知道有幾里路,總之天還沒亮我就開始走,直到剛才發現了這座大宅院。」她
的視線又飄回寒松園的橫匾,悵然的對自己笑了笑:「雖然沒人住,可我好歹是走對了,沒
迷路呢。」「怎麼你的父母放心你一個人走這麼遠的路?一個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實在
太冒險了!而且,你今晚要在哪兒落腳呢?這兒有親戚嗎?」
    她垂下眼,黯黯的搖了搖頭。
    「我什麼親戚都沒有,就我一個人。我爹老早就不在了,我娘……」她的雙唇一抿,醞
釀許久的淚終於掉了下來。「我娘幾個月前也去了。幸虧隔壁大嬸兒好心,讓我幫她幹活
兒,換口飯吃,可我也不能一直麻煩人家呀。後來就聽人說起柯家,於是我就想來試試運
氣……」
    「那麼你的運氣不錯,」他鼓勵的對她一笑。「因為你遇見了我!」不等她回答,他已
逕自起身,把自行車牽到她跟前,溫和的說:「來,我載你去我家!」
    「去……」她呆住了。「去你家?」
    「對呀,你不是要去柯家?我也是啊!我是柯家的二少爺!」他停了停,又問:「你
呢?你叫什麼名字?」
    她愣愣的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久久才怯怯的開口:
    「我姓方,名紫煙,紫色的紫,煙火的煙。」
    他又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
    「好,紫煙,如果你想進我家當丫頭,必須看我奶奶的意思,可是你不用害怕,我會替
你說情的。」
    「謝謝二少爺!」她感激又謙卑的說:「您真是我命中的貴人!」當她坐上自行車後座
的時候,起軒似乎從她對寒松園的臨別一瞥裡,窺見了某種深不可測的複雜神色,但他並未
經心,只是苦笑著想:這個叫做紫煙的可憐女孩兒說我是她的貴人,而我和樂梅之間的僵
局,又有誰能打開?誰能拯救呢?
    想到這裡,他的心又沉入一口不見天日的井中。
    柯老夫人從前當家的時候,並不是一個可親的主母,但現在年紀大了,主要事務有兒子
和媳婦操勞煩心,她反而隨和起來。聽說了紫煙的情況,覺得可憐,再看了紫煙的容貌,又
覺得可疼,雖然家裡實在不缺人手,柯老夫人還是決定收容這無依無靠的小姑娘,讓她在自
己房裡當差。
    令人驚喜的是,這紫煙不僅乖巧伶俐,還相當麻利勤快。知道柯老夫人有夜裡咳嗽的毛
病,她就在老夫人房裡加了水盆,帳上掛了濕毛巾,這麼簡單的小偏方,竟解決了老夫人經
年的夜咳痼疾;知道老夫人為風濕所苦,她就在棉布上沾藥酒給老夫人推拿,又解決了老夫
人長期的酸痛。也難怪老夫人對她疼憐之餘,又多了一份寵愛。
    老人牙齒鬆動,咬不來費力的東西,愛吃甜爛之物,而紫煙頂拿手的正是玉米粥、杏仁
湯、酒釀蛋之類的甜食,每天變換著花樣討老夫人喜歡。如此慇勤服侍了幾天下來,更難怪
老夫人對她不僅疼寵,還頻頻告訴別人,自從這小丫頭來了之後,她的日子順心多了。
    要不是為了起軒的事,柯老夫人的日子會更順心。這天午後,在花園亭子裡喝茶時,她
把孫子叫到身邊,當著兒子媳婦的面,和顏悅色的勸告:
    「我跟你說,袁樂梅那檔子事兒不成就算啦,也沒什麼大不了嘛。這些時日,都見你無
精打采,活像失了魂似的,我實在瞧不過眼兒了,所以剛才我同你爹娘商量,明兒上邀請唐
老爺帶他的千金到咱們家裡玩玩。我要你知道,天下的窈窕淑女,豈只袁樂梅一個!明天你
可得仔細瞧瞧人家唐小姐,不但生得美,而且雍容大方、知書達禮……」
    起軒起先聽到樂梅的名字,早已鑿心萬段,這會兒又聽奶奶扯出不相干的別人,更是煩
亂萬分,忍不住剪斷奶奶底下的話:「我不要相親!倘若你們非要安排不可,我只有逃走一
途!」老夫人和悅的表情霎時一垮,延芳趕忙打圓場:
    「你怎麼這麼說呢?奶奶也是為你好啊!她不忍心見你成天垂頭喪氣,請唐小姐來玩,
主要是想轉移一下你的心思,誰說一定是相親來著?」連母親都站到那邊去了!難道家裡就
沒人瞭解他嗎?起軒越發煩躁了。「我自個兒的心思,轉不轉得了我最清楚!我都無可奈何
了,那位唐小姐又能做什麼呢?」
    「你還沒見著她,怎麼知道她不能做什麼?」老夫人生氣的說:「既然你可以對袁樂梅
一見鍾情,焉知這樣的事兒不會發生在唐小姐身上?」「奶奶!您以為一見鍾情是很容易發
生的嗎?許多人怕一輩子都沒有過!好比您,好比爺和娘,難怪你們無從體會!那麼我告訴
你們,所謂鍾情,就是把全部的思想、感情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每一縷心思、每一寸意識
都被那人佔據了呀!」儘管努力控制自己,起軒還是抑止不住這些日子以來,反覆煎熬的激
越情緒。「見不著她,天地化為零!天地都化為零了,你們就是在我面前放一百個唐小姐,
我也視而不見!」
    老夫人一時目瞪口呆,愕然得說不出話來。士鵬震懾的望著兒子,好半晌才沉重的開口:
    「天地化為零,你用這麼強烈的字眼來表達,是要叫我怎麼辦呢?任何一家的小姐,我
都可以為你搬出家世、財力,三媒六聘的玉成其事,就只有這個袁樂梅,我和你一樣,是一
籌莫展啊!」延芳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憂愁的接口:
    「你一定得自我克制才行,否則這樣愈陷愈深,怎麼得了啊?」他何嘗不想克制?但感
情豈是幾上塵灰,可以一拍就化為無形!起軒把雙手插入發中,痛苦又煩亂的喊道:「我早
就深陷進去了,早就無可自拔了!」
    然後,他一轉身,絕望的奔出花園。這頭三人面面相覷,心中各有滋味。稍後,老夫人
回到自己房中,仍叨叨絮絮的怨歎不已。
    「□!合該是欠了他們袁家的,不然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轉眼間就顛倒成這個樣子?」
    紫煙在一旁遞上懷爐,體貼的說:
    「方纔在園子裡過了風,這會兒先暖暖手吧。」
    「咱們柯家真不知道是犯了什麼煞星,幾人下來都要出些不安寧的事兒!」老夫人一面
搓著懷爐,一面對著紫煙繼續嘀咕:「你先前認錯的那座宅子寒松園啊,就是風水不好。所
以在老太爺過世之後,咱們家便搬來這兒了,一住十多年,倒還真風平浪靜;誰知冤家路
窄,鬼使神差,竟讓咱們起軒碰上那個袁樂梅……」她忽然警覺的打住了,有些訕訕的望著
紫煙:「哦,我說這些,你一定聽得沒頭沒腦,鬧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兒。」紫煙從一隻精緻
的小鍋裡盛起一碗粥品,微笑著說:「那不打緊,只要您想說,我總乖乖的聽。您大可把心
煩的事兒全倒給我,就當我是畚箕好□,倒完了,我跟您收拾淨了,您也無事一身輕了。」
老夫人不禁噗哧一笑。
    「真有這麼簡單就好嘍!」想想,她又感慨起來。「我這麼一大把年紀,經過的風浪也
算不少了,偏就這兒孫的事兒讓我覺得力不從心,唉!」紫煙捧著那碗粥品,小心翼翼的輕
吹著使涼,言語也是小心翼翼的:「老夫人,您是家中地位最高、最重要的人物,什麼事兒
都及不上您的健康要緊。只要您身子硬朗,福氣自然可以庇護兒孫,就好像福星高照一樣,
那還用操什麼心呢?」
    老夫人的心花一朵朵都開足了,望著紫煙搖頭直笑。
    「你這張嘴天生塗了蜜是吧?」
    紫煙把手中的碗盅遞給老夫人,笑盈盈的哄道:
    「要說甜,我的嘴可比不上這碗花生羹,您快嘗嘗。」
    花生羹果然香甜可口,老夫人邊吃邊稱讚。紫煙慇勤的說:「這花生羹吃起來,牙齒不
費勁兒,又頂潤喉止咳,您老人家喜歡,以後我常煮給您吃。」
    「嗯……」老夫人不住嘴的吃著,喜孜孜的點頭。「想不到這樣廉價的東西,竟然可以
做出這麼好的滋味!你這丫頭真聰明呀,這費了你許多工夫吧?」
    紫煙捂著嘴笑了起來。
    「其實很簡單!只消在湯裡加一點兒蘇打粉,花一個鐘點的時間就熬成了。」「好孩
子!你是打哪兒學來這麼多訣竅啊?」
    紫煙的笑容驀地一收,咬著唇低下頭去,好半天才輕聲回答:「都是我娘教給我的。」
    見她神情傷感,老夫人不覺湧起一股關懷。
    「你進門好些天了,我都還沒好好問問你的身世。說說看,你家裡究竟是怎麼個情形?」
    紫煙的唇咬得更緊,眼圈也紅了。
    「紫煙是個苦命的人,出身卑微又不幸,說出來怕污了您的耳朵。」「你只管說吧。」
老夫人堅持著。「我想聽!」
    「是!老夫人想聽,那我就說了。我家住南平鄉,當我娘懷我的時候,我爹出遠門做生
意去,誰知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所以我根本連爹長得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是我娘一手辛辛
苦苦的把我拉拔長大……」
    「你爹人不回來,難道連信也不曾捎過一封?」老夫人忍不住打岔。紫煙黯然的搖搖
頭。「沒有!他就像斷線的風箏,不見了。」
    「那麼你娘也不改嫁,居然為他守一輩子活寡?」
    「是啊,守寡不說,還要養活她自己和我。所以她替人家洗衣燒飯,什麼粗活都做,好
不容易苦苦撐到我長大,她卻再也撐不住自己,她……」紫煙噙著淚水停了好半晌,幽幽的
吐出兩個字:「瘋了。」老夫人呆望著紫煙,又是驚異,又是疼惜,怎麼也沒想到這麼聰敏
的女孩兒,竟有一個失蹤的爹,一個發瘋的娘,和一段如此不堪的身世。「不過我娘並沒折
磨自己太久,又瘋又病的過了一年,她就去了。」紫煙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我不知道,
這算不算是老天爺垂憐?」老夫人趕忙將碗筷往幾上一放,執起紫煙的手,慈祥懇切的勸
慰:「是的是的,你應當想成是天可憐見,讓你娘早些解脫,少受些苦。至於你呢,你現在
咱們柯家,吃穿用度都不必愁,也算是苦盡甘來了。而且你又這麼能幹乖巧,這麼善體人
意,叫我是打從心底喜歡,所以你放心吧,往後咱們柯家會好好照顧你的,嗯?」紫煙怔怔
的望著老夫人,臉色忽然一僵,久久才生硬的道謝:「謝……謝謝老夫人。」
    這孩子一定是受寵若驚了,也難怪她不習慣,只怕是從前吃了太多苦頭的緣故!老夫人
更加憐惜的拍拍紫煙的手背,卻沒看見她的眼底又掠過了那種深不可測的複雜神色。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38:51     標題:

不管那個糖小姐還是鹽小姐到底來不來,起軒一大早就帶著昨夜寫的信,避出家門去找
萬里。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件事兒會沒完沒了!」不等起軒把話說完,萬里就嚷了起來:
「這次又是什麼?傳信給那個袁樂梅?你讓我證實了我的理論,女人像鴉片沾不得,沾上了
就變成她的奴隸!我真想不透,為什麼那麼多男人甘願當奴錄?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不好
嗎?」他氣急敗壞的走開,又猛然回過身來,上上下下的指著起軒。「看看你!原來生龍活
虎的一個人,現在弄得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你……你簡直就是一頭驢子嘛,一頭鼻子
前吊了根紅蘿蔔的笨驢子,傻不愣登的拚命往前趕,為了一根永遠吃不著的紅蘿蔔!」
    他哇啦哇啦的罵著,但起軒只是沉默的注視著他,臉上除了絕望,還有受傷。萬里無可
奈何的住了嘴,忽然把頭一仰,瞪著天空,喃喃的說:
    「我具不敢相信!我居然在想怎麼為你抓只鴿子!」
    「抓鴿子?」起軒一呆。
    「飛鴿傳書你聽過沒有?」萬里沒好氣的。「如果你想再攔一次韓宏達,我敢說這封信
的下場是化為一堆灰燼,而袁樂梅連一片灰都不會讀到!」
    起軒很認真的想了想,很懷疑、很傍徨,可是也很熱切的問:「但……你會訓練鴿子
嗎?」
    「我會才有鬼!」萬里氣沖沖的。「我真是交友不慎,陪你奔波、站崗、打架不算,還
要為你訓練鴿子!現在你給我聽著,「飛鴿」是不難啦,可要叫它「傳書」,而且還得傳對
人,我看少說也要半年工夫!」
    「你在尋我開心是不是?」起軒陰鬱的蹙起了眉。「算了,我自己設法!」他一掉頭就
要走,被萬里一把扯住。
    「如果你不滿意這個法子沒關係,可你也別冤枉我!我楊萬里是什麼人?為了朋友,別
說是飛鴿傳書,就是獅子跳火圈我也給你辦到!我是一片認真,實話實說,誰尋你開心了?」
    萬里那副焦急、光火的模樣的確不像是開玩笑,起軒不覺軟化了下來。「對不起,我這
會兒心亂如麻又心急如焚,你就別跟我計較了吧。」「不計較?行!」萬里仍餘怒未消。
「除非你想得出比飛鴿更適合的傳書人選!」起軒愣愣的望著萬里,驀地靈光一閃,想起前
兩回在四安村市集上跟蹤樂梅時,所看見的那個叫做小佩的丫頭。
    這天下午,樂梅正獨坐在房中,對著那個白狐繡屏默默發怔時,小佩忽然神神秘秘的跑
了進來,好緊張好害怕的說,她幫王媽出門打醬油,在路上碰到兩個好奇怪的人,一個姓
楊,一個姓何,他們不但知道她叫小佩,還硬塞了一封信給她。「凶巴巴的那個姓楊,他說
這封信要給是舅奶奶看到,我和小姐都會遭殃,挺和氣的那個姓何,他說只要把信藏好,一
回家馬上交給小姐,就什麼事兒都不會發生。」小佩大惑不解的。「但他們到底是誰啊?他
們……」
    「那封信呢?」樂梅迫切的伸出手:「那封信在哪裡?」
    「在這兒,在這兒,我把它藏得牢牢的,沒有讓舅奶奶看到。」小佩手忙腳亂的解開衣
襟上的絆扣,取出一封信來交給樂梅。拿到了信,把小佩支使開去守門之後,樂梅反而不急
著看信了,只是緊緊把信攥在胸前,期待與害怕、甜蜜與酸楚齊聚心頭,令她一時之間不知
道該怎麼辦?」
    撕了它吧,看了又如何?事已至此,不能改變什麼,不過平添心痛罷了!她這麼告訴自
己,卻還是顫抖著雙手,拆開了信。「樂梅:那天在小山坡上,你一句『殺父之仇,不共戴
天』,形同天崩地裂一般,在你我之間裂開了一道巨大的鴻溝。這幾日來,我心灰意懶,渾
渾噩噩,終於在痛定思痛之下,我做了一件事,我把刀山劍海、毒蛇猛獸放入這道鴻溝中,
然後我再試著用道德、禮教、恩怨、親情等等來綁住自己,最後我問自己該怎麼辦?我的答
案是要你!要你!要你!
    「於是,我義無反顧的縱身一躍,卻力有未逮。現在,我整個人懸掛在這道鴻溝的邊緣
上,而你會怎麼做呢?倘若你不管我,我的下場就是被萬劍穿心、慘遭吞噬,可你不會這麼
忍心的,是不是?你會伸手拉我一把的,是不是?是不是?
    「明天,同樣是午後,同樣在小山坡上,我等著你的答案。起軒。」湖水藍的信箋上,
那一手漂亮但凌亂的行草,彷彿是水邊的蘆花倒影,每一個字都是那麼淋漓、湮蘊而模糊,
讓樂梅讀得很吃力,不得不反反覆覆的讀了許多遍。最後,她才發現,字跡之所以水意潸
然,原來是因為她自己早已淚成江河的緣故。他說,他的答案是要她,可是她怎麼能背叛於
爹、失信於娘?他說,他等著她的答案,可是她怎麼能給他相同的答案?橫亙在他們之間的
是一道無底的漩渦,一旦跋涉,就注定滅頂的宿命,他為什麼還要隔岸呼喚她?為什麼還堅
持涉水向她走來?這天夜裡,樂梅失眠了。
    第二天,在普寧寺後頭的小山坡上,起軒等了一下午,並沒有等到樂梅,卻看小佩匆匆
忙忙的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宣佈:「何先生,小姐說……說她不會來的,請你別等了……
她……她叫我快快跑來告訴你這句話,現在……我得快快再跑回去了。」宣佈完畢,她果然
匆匆轉身就要起跑,一旁的萬里看起軒竟然毫無反應,忙不迭的扯住小佩,朝起軒大叫:
    「喂!你說話呀!好歹可以讓她傳些什麼話給袁樂梅呀!」
    起軒只是恍惚的望著小佩,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徹夜的無眠,徹夜的渴盼與期待,換
來如此冷淡的結果,他已無話可說。而小佩還在那兒掙扎的說個不停,幾乎快哭了。
    「你別拉我嘛!小姐說我不可以逗留,講完了就要快快回去的!你放手呀……」「不要
吵!」萬里又氣又急,忍不住大吼:「你給我乖乖的站著別動,先休息一下,待會兒才跑得
快,懂不懂?」
    小佩頓時噤了聲。真兇!她捂著嘴巴,好委屈的想,難怪小姐昨天偷偷哭了一整夜,一
定也是叫這嚇的……
    「你回去告訴你小姐,」萬里指著起軒,大聲說:「他一大早就騎著自行車出發,足足
騎了四個鐘頭才到這兒,所以他絕不會輕易就放棄了!他要在這兒一直等,等到天黑為止,
不過天黑之後,他還得騎四個鐘頭回去!你們要知道,這一路上黑漆漆不說,還得經過什麼
山溝小溪、獨木橋、小樹林、羊腸曲徑,那條羊腸曲徑還有一個地方被雨水沖得坍方了,斷
壁懸崖就挨在腳邊兒,一不小心掉下去,絕對是粉身碎骨!你聽清楚了沒有?」他說得氣急
敗壞,連帶比手劃腳,而小佩只是瞪著一雙茫然又單純的大眼睛,滿臉的莫名其妙。
    「那個……那個懸崖嘛,然後……然後下雨嘛,對不對?」她結結巴巴的。「還有什麼
羊……羊什麼腸……」
    「羊腸曲徑!羊腸曲徑!」萬里亂揮著雙手,腸子都快氣斷了。「就是像羊的腸子那麼
窄,那麼小,那麼彎曲的路!好不好!」
    小佩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真有這麼小的路?在哪裡?」
    叫她傳話比訓練一隻鴿子還累!萬里呻吟了一聲,決定就此放棄。「我投降了!」他舉
起雙手表示認輸,轉身對起軒說:「我看我們還是回去訓練鴿子來得快些!」
    但起軒只是一言不發的掏出紙筆,匆匆的寫了一行字,隨即把紙片一折,迅速的遞向小
佩,說:
    「回去把這個交給小姐!」
    然後,他就往身後的樹幹一靠,抱起雙臂,以一種等待的姿勢,定定注視著前方。
    他也許可以被打擊,也許可以暫時失望,但他絕不可以放棄!就算路再長,夜再險,就
算真的粉身碎骨,他也要聽樂梅當面對他說那個日夜懸念的答案!為了她,他早已心無旁
鶩,身無退路,一如方才了在紙片上所寫的那句話:
    等你,今天,明天,每一天!
    樂梅並沒有讓起軒等太久,在接到那張紙條之後,她就不顧一切的奔出家門,來到他的
面前。
    「你……你一定要得到答案是吧?」她含淚瞪著他,聲音因激動和昏亂而喘息、顫抖。
「那麼我來了!我給你拖下萬丈深淵,跟你一起粉身碎骨,這樣你滿意了嗎?」
    話語未止,她已被他急促的擁入懷中。多日的想念、酸楚與壓抑驟然釋放,令她伏在他
胸前痛哭起來。不遠處的萬里靜靜的目睹這一幕,很識相的走開了,但在為好友感到欣慰的
同時,他心中卻也掠過一縷微妙的、模糊的、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悵惘。「咱們不會粉身碎骨
的,只要你跟我站在同一條陣線上,我們倆就可以得救了!」起軒捧起樂梅梨花帶雨的臉
龐,心疼而溫柔的說:「既然眼前唯一要克服的困難,只剩下你母親,那麼,就讓我們倆一
起來面對她!」
    她迷茫的淚眼中浮現一抹驚慌。
    「什麼意思?」「我跟你一起回去,一起向你母親表明心跡!」
    她猛然離開他的掌握,慘白著臉往後退。
    「不!絕不能這麼做!」
    「你別怕!」他急急的靠向她。「我可以想像你母親的反應會相當強烈,但無所謂。她
今天不接受,我明天再來,她明天反對,我後天再來,如此鍥而不捨,總有一天她會屈服
的,對不對?」「不對!」她心慌意亂的直搖頭。「你不瞭解我娘,她對你們柯家的恨,是
強烈到寧死不屈的!如果她會軟化,早在多年以前,你父母頻頻登門請求寬恕的時候,她就
該退一步了,不是嗎?」「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她或許不會對我父母投降,也不會對我投
降,但她會對你投降,因為她是那麼愛你!她最終的希望就是你的快樂幸福,可她現在所做
的,卻是阻止你得到快樂幸福;當然,她是不肯承認,所以咱們要讓她明白一件事:如果不
能在一起,我們兩人就完了!」
    他決然的語氣令她又是一驚。是的,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即是良辰美景虛設,這種苦
澀的滋味,過去幾日她已嘗夠;但要和他在一起,又得經過怎樣的顛覆與動盪?她簡直不敢
也不能想像,當母親乍聽這件事之後,會有什麼激烈的反應。「這樣好不好?」她以哀求的
口吻和他商量:「你先別出面,讓我自己去跟我娘說。」「為什麼?」他詫異而著急的。
「這是一場戰爭,我要讓你一個人孤軍奮鬥,我要和你並肩作戰啊!」
    他這種預設敵人的態度,讓她霎時又激動起來。
    「誰說要和我娘作戰來著?你攪在裡頭,那就絕對是一場戰爭,可只有我娘和我的話,
我不會爭,也不會吵,我……我就是求她嘛,不斷的求她,求到她心軟為止。這樣,我說的
話她才聽得進去,事情才有轉圜的可能呀。」
    他向她跨近了一步。「你真的會跟你娘說?真的會求她?」
    她點點頭。他再度向她跨近了一步。
    「什麼時候說?」又來了!他總是這麼緊迫釘人,連一絲喘息的餘地也不給她!剛才她
交代一頭霧水的小佩為她守門,然後就跑出來的行徑已經很危險了,他還這麼咄咄相逼!
    「你存心逼我是不是?」她一跺腳,委屈的哭了。「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心裡亂得不得
了,你……」
    「好好好,你別生氣,」他擁住她,歉疚而焦急的解釋:「我不是存心逼你,我只是很
惶恐,只是不確定你的決心是不是和我一樣強烈。你娘會對你心軟,你同樣也會不忍心傷
她,那麼,如果最後反而是你屈服,我怎麼辦?」他越想越慌張,不禁低下頭去,不放心的
凝視著她,試圖從她的雙眸中抓住一些肯定的答案。「你不會輕易屈服吧?你是真的要我
吧?」
    他竟然懷疑她!他竟然不相信她!她都已經來到他的面前,以她的自身做為明證了,他
竟然還問她,她是不是真的要他!「你……你怎麼問得出口?」她無法置信的瞪著他,因狂
烈的傷心和憤怒而簌簌發抖。「我現在站在這裡和你見面,所犯的罪就足夠萬劫不復了,你
還質疑我的決心?你……」
    她還沒來得及掙開他的掌握,他已用雙臂死命的箍緊了她,迫切而惶恐的低嚷:「對不
起!對不起!是我說錯話,請你原諒我吧!其實,是我對自己沒信心,因為我沒有足夠的時
間,更具體的向你證明我自己。你看,我們每次見面都是這麼短促匆忙,而我又不知該怎麼
讓你相信,愛我不是犯罪,絕不是的!雖然你現在在為我受了這麼多苦楚和折磨,可是我會
以一生一世的時間對你證明,我是值得你傾心相許的,好不好?好不好?」
    他把她箍得那麼緊,讓她逃不了也不想逃。事實上,就算萬劫不復,只要能和他在一
起,她亦心甘情願,如果他們真有一生一世的話!「你不必對我證明什麼,」她定定的望著
他,淚水沿著面頰滾了下來,一顆接一顆滴在他的手上。「早在你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間,我
就再也無法把你從我心中抹去,就已知道你值得我傾心相許了啊!」她的聲音是如此輕柔,
然而話中語意卻是經過火劫水潦之後的熾烈與堅定,倘若此刻他對她還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那麼他才真是萬劫不復的罪人!他痛楚而歉疚的俯下臉,想吻去她臉上紛陳的淚,卻情不自
禁的吻了她的唇。
    她迷亂的承接著他的吻,整個人彷彿陷入一片流沙,不住暈眩下沉,一顆心卻好似掙出
了翅膀,輕飄飄的朝天空飛去。一時間,兩人都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天旋地轉,萬物皆
醉,直到普寧寺傳來催暮的晚鐘響聲,才把她催回現實。她半昏半醒的掙脫了他的懷抱,喃
喃的說:
    「我得回去了。」是的,天馬上就要黑了,他們也該分別了,可是他仍癡癡的執著她的
手,癡癡的看著她,就像一個不肯從好夢裡醒來的小孩。她不得不轉開臉去,努力讓自己更
清醒些。
    「三天後,你在這兒等我吧!雖然我不能保證一定有什麼結果,可是我會讓你知道事情
的發展。」
    這番話霎時喚回了他的意識,是的,眼前還有難關要過呢。「好!三天後我在這兒等
你,我準時在這兒等你!」
    她戀戀不捨的望著他,心中漲滿了似水柔情,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卻是欲語還休,好半
晌才輕聲說道:
    「回去的時候,騎車千萬小心,好嗎?小佩說什麼……什麼懸崖?還說有一道好窄好小
的路,路上老是下雨……」
    「你放心!」他笑了。「別的不講,就為了三天後要來見你,我絕對會小心得不能再小
心!」
    她不禁也甜甜一笑。相識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她臉上浮現如此美麗的笑容,一時驚
艷,忍不住又想吻她,她趕緊退後一步,匆匆拋下一句「三天後再見吧!」,隨即笑著轉身
跑開。樂梅匆匆回了家,與守候在後花園為她等門的小佩會合之後,又匆匆的走向自己的閨
房,但一跨進門,主僕倆就雙雙吃了一驚。桌前,映雪正背對著兩人端坐著,明明聽到有人
進門,她卻紋風不動,整個人僵硬得像一尊石像。情況顯然有些不尋常,樂梅心中湧起一股
強烈的不安。
    「娘,您……您幾時來我房裡的?」她努力穩住聲調。「我……我和小佩到花園餵魚去
了。」
    映雪仍無任何反應。樂梅深吸了一口氣,怯怯的向映雪走去。「娘?」她伸出手想去按
母親的肩,一眼卻發現映雪的膝上,正攤放著起軒寫給她的那封信!
    霎時,樂梅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結,而映雪還是僵坐著不動。「你是不是去見他?」樂梅
的意識有短暫的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映雪終於轉過身來緊緊的盯著女兒,一張臉蒼白如此,但聲音裡仍抱著一絲希望:「是
不是?」樂梅咬了咬牙,把頭一點。雖然只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點頭動作,卻令映雪如遭電
擊,雙手也不由得痙攣起來,本能的把那封信絞成一團。「娘!請您聽我說……」
    映雪霍然起身,一把推開樂梅就向衣櫃衝去,沒命的將櫃裡的衣掌往外亂扔。「我要帶
你離開這兒!走得遠遠的,免得你再墮落下去!」
    墮落?樂梅的心中狠狠一抽。
    「求求您別這麼說!」她拉住母親,惶惑而慌張的試圖解釋:「我只是愛上了不該愛的
人……」
    「愛?」映雪猛然轉過頭來。「這樣子你就稱之為『愛』了,還說沒有墮落?」洶湧的
怒潮席捲而來,令她發出了迫促的叫喊:「這柯起軒是個魔鬼!他污染了你!不再冰清玉潔
的你不配穿綾羅綢緞!」狂怒中,她一把扯住女兒的手臂,刻不容緩的就要往外走。「咱們
回我房裡去,拿了你爹的牌位就離開這兒!」從頭到尾都嚇愣在一旁的小佩眼看著樂梅被映
雪拖出了房門,這才心魂俱裂的衝向屋外,一中放聲大喊:
    「老爺……太太……小姐要被帶走了……快來人哪……老爺……太太……」若不是小佩
的奔忙走告使得韓家及時趕來阻止,映雪只差一步就要拽著樂梅跨出大門去了。
    伯超和淑蘋雖然也為樂梅與起軒的私會深感意外,但還是按捺著那份震驚,軟硬兼施的
勸解。映雪冷靜,然而映雪卻鐵了心要走。「你們什麼都不要再說,也不要攔我,我是沒臉
在這兒多待一分鐘了!為了一個柯起軒,我這個女兒已經徹底作踐了她自己!在她身敗名
裂、帶累韓家的門風之前,我必須帶著她離開這裡!別擔心咱們母女倆兩袖清風,我已經想
好了,我要帶她到遠遠的外地去,找間尼姑庵遁入空門,了斷一切!」
    此言一出,大家又是駭了一跳。
    「什麼?」淑蘋難以置信的。「你……你在胡說什麼呀?」
    「我這不是氣話,而是很認真的決定!」映雪抱著亡夫的牌位,神色慘然。「哀莫大於
心死!對這樣一個不知羞恥的女兒,我已萬念俱灰!」原本默默站在一旁垂淚的樂梅聞言一
震,這才抬起臉來望著映雪。宏達見她一直不說話,急不過的嚷:
    「別嚇傻了!快跟舅媽解釋,你這完全是迫於無奈,而去見柯起軒的目的,也是要斷他
死纏不放的念頭!別這麼含冤不白呀!你快說呀!」樂梅仍一言不發,只是悲哀的、靜靜的
凝視著母親,久久,她總算開了口,說的卻不是宏達提示的內容:
    「娘!咱們母女如此情深,我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您會對我說出這麼多鄙視的話!每
聽一句,我就覺得心如刀割,而我想,您每說一句,心裡也同樣在流血!您以為我願意這樣
傷您的心嗎?您以為我願意背棄自己的誓言,陽奉陰違的來辜負您嗎?我不願意,千萬個不
願意呵,請您相信我,我已經用全部的意志在克制與警惕了,可是我……」她掩住臉,泣不
成聲。「我到最後還是……還是情不自禁……」
    全家人都被這番表白震撼住了,宏達更是驚愕得呆若木雞,而樂梅的告白仍在持續:
    「我知道對不起爹,對不起您,對不起全家人,可是我的心已經收不回來了!哪怕絞斷
青絲,遁入空門,我也還是心在凡塵,情掛起軒呵!」映雪不能置信的瞪著樂梅,心寒直透
背脊,氣得渾身發顫。「你……你當著全家人的面,這種話都說得出口?你簡直厚顏無
恥!」樂梅心中又是一痛,卻依然不肯放棄轉圜的可能。
    「我知道您對柯家的恨,已是根深柢固,但您對我的愛,卻是甚於自己生命的。那麼,
您為什麼不能因為愛我而退一步,嘗試接受柯家的人?也許,也許您會覺得海闊天空……」
海闊天空?映雪的眼前一黑。人家的幾句甜言蜜語,就讓她的女兒從「不共戴天」轉化成了
「海闊天空」?
    「好……好啊,我珍愛得勝於自己生命的女兒,原來就這麼點兒出息!」她的聲音輕飄
虛軟,幾乎沒有一絲力氣。「我的女兒拿了一把刀,讓仇家去握刀柄,卻逼自己的母親握刀
刃,她要這樣子證明我對她的愛,否則我就是在恨她……」她搖搖頭,淚水流了一臉。「樂
梅啊,你實在不懂我對你的愛!即使你如此狠心的糟蹋我,我都寧死而不願恨你!」
    當下,她萬念俱灰,抱著亡夫的靈牌就往一座假山撞去,只求速死,幸好被宏達攔了一
把,總算沒有釀成悲劇,但樂梅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不能不屈服了。十八年來,她一直與母
親相依為命,倘若母親因為她的緣故含恨以終,不僅她自己會痛不欲生,和柯家的冤孽也將
更深。
    自從知道起軒的真正身份之後,她的生命就變成了一條繩索,繩索的那端是他,這頭是
母親,兩股相反的力量拉扯著她,牽縛著她,都不許她放手,而她也都不能放手,因為兩端
俱已深陷入她的血肉,一旦有一端鬆脫,都是徹骨的痛!但是,母親的求死,逼著她不能不
選擇,而目前,她只能有一種選擇。「娘,只要您好好的,我什麼都可以放棄……」她抱著
母親痛哭,橫了心發誓:「從今以後,我的生命裡,再也沒有柯起軒這個人!」話一出口,
她彷彿聽見那條繩索掙斷的裂聲,而她整個人也已支離破碎了。斷了相見,卻斷不了思念,
三天後,樂梅只得私下央求宏達,代她與起軒見上一面,就說彼此無緣,請他往後自己珍
重。分明是站在坡地上,宏達帶來的消息卻讓起軒的一顆心急遽下墜,當下不由分說就要往
韓家奔去,只想找樂梅問個清楚。萬里見他瀕臨瘋狂狀態,不得不拚死勁把他按住,大聲喝
道:「柯起軒,你給我冷靜下來!你也不想想,人家對女兒都不惜死諫,若是見到你,那還
有不拚命的嗎?人家恨不得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喝你的血……」
    「喂!」宏達抗議了。「姓楊的,你當我舅媽是野人哪?」
    萬里橫了他一眼,做出請便的手勢。
    「好,是你的舅媽,你形容好了!」
    宏達瞪著垂頭坐在地上的起軒,好半晌才咕噥了一句:「我猜她會拿把菜刀砍你!」
    萬里得意的對宏達點點頭,再轉向起軒,雙手一攤。
    「瞧!那你是乖乖讓她砍,還是跟她一決生死?這兩種狀況都有同一個結果,就是樂梅
一頭去撞假山!」
    起軒心中一悚,萬里的話雖然誇張,但也離事實不遠。
    「我……我沒有為難樂梅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訴她,我對她的決心永遠不會改變……」
他懇求的望向宏達。「那麼,我寫封信好了,你幫我帶給她。」
    宏達白眼一翻,挖苦的說:
    「謝謝你啊,就是你讓小佩傳的那封信給我舅媽搜出來了,才弄得這麼雞飛狗跳。你還
要我傳信?別害人了吧!」
    「那傳話總可以吧?」萬里很快的接口:「死無對證!」
    宏達瞥著起軒,滿心不是滋味。
    「這我也不幹!」「可是你剛才不是幫樂梅傳話了嗎?」
    「那不一樣!」宏達頭一揚,正要拂袖而去,身後的萬里冷冷拋來一句:
    「小肚雞腸!」「你說誰?」宏達氣沖沖的猝然回頭,幾乎逼問到萬里的鼻子上。「誰
小肚雞腸?」萬里氣定神閒的睨著他,慢條斯理的說:
    「本來嘛!眼看人家兩情相悅,醋缸都打破了,算什麼好漢?光會在你表妹面前大度大
量,表示樂意替她傳話,來到這兒卻又別彆扭扭,一副英雄氣短的德行!好啦,你現在趕快
決定一下,你到底是要大度大量還是小肚雞腸?說!」
    宏達火大了。「我當然是大度大量!」
    「乾脆!」萬里拇指一豎,一臉激賞。「既然如此,咱們也不必再嚕嗦,從今兒個起,
每隔三天,你我三人到此見面,互通消息!」宏達瞪大眼睛,還來不及說什麼,萬里已經往
他肩上重重一拍,爽快的說:「不錯!雖然年紀輕輕,可是提得起放得下,你這個朋友我交
定了!」一旁的起軒並未注意他們的談話,他只是默默的望著眼前那條小徑的盡頭,想著三
天前樂梅離去的一幕。當時,兩人對未來都充滿了希望,誰知美夢竟是倏忽即過,而惡夢卻
又迅速聚攏……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39:30     標題:

不稱意的事兒一樁連一樁,起軒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讓柯老夫人見了就頭痛,昨兒鬧了
一夜的雨,又逼出了老夫人的肩骨酸痛;她身子不舒服,心上連帶的不痛快,懶洋洋的只是
沒勁兒,好在紫煙想了個聰明的法子,把熱鹽裝熱敷,說是可以活絡肩骨,她也就隨紫煙布
弄去。
    此刻,老夫人坐在椅子上,讓紫煙一會兒為她捶肩,一會兒為她按摩太陽穴,果然覺得
肩痛被鹽袋的熱氣緩緩化解,於是人也漸漸有了精神,總算會說會笑了。
    「咱們家是幾代的鹽商,旁的不敢說,這鹽巴是要多少有多少,可就沒人知道還可以這
麼利用。」她拍了拍紫煙的手,笑道:「你這孩子到底還有多少小秘訣?趕明兒個我把家裡
一大幫子丫頭全叫來,讓你給她們開堂授課怎麼樣?」
    「那不行!」紫煙撒嬌的說:「把她們都教會了,我就不稀奇啦,您還會疼我嗎?」
「鬼靈精!」老夫人笑得更開懷了。「人家什麼都學得來,就你這張嘴啊,那是怎麼都學不
來的!」
    「真的?」紫煙走向不遠處的茶几,拿起一碗粥品,俏皮的哄道:「那我這張嘴,請老
夫人把這碗燕窩粥喝了吧!」
    老夫人笑意頓收,看著那碗粥,只是遲疑。
    「待會兒再吃。」紫煙微微一愣,馬上又慇勤勸說:
    「待會兒就涼了,怕不好吃了。」
    「那就不吃吧。」老夫人意興闌珊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這幾天淨鬧肚子,抓了
藥也止不住,弄得我七病八痛的,實在沒胃口。」紫煙怔忡了一下,輕輕把粥品擱回茶几
上,沒說話。
    「唉!」老夫人長歎了一聲,不禁感傷起來。「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您快別這麼
說,」紫煙的雙手移上老夫人的肩輕捶著,語氣裡也充滿了安撫的意味。「只要不是什麼大
毛病,我總會想法子給您調理好的。」老夫人心中一動。「還好有你陪著我,不時替我張羅
這個調理那個,而且說笑解悶什麼的,我才覺得日子有些意思。我跟你說呀,自從你到咱們
家以後,我就常常想起以前跟在我身邊的一個丫頭。」她沉默了一會兒,又歎了一口氣。
「她叫紡姑。」
    紫煙忽然整個人一僵,捶背的動作乍然而止,但老夫人這會兒正沉湎在往事中,並未感
覺身後的人有什麼不對。
    「那丫頭就和你一樣,模樣兒討人喜歡,性情更是機敏伶俐,做起事來麻利又仔細,尤
其難得的是善解人意。」老夫人欷歎著:「那時候,我還真是疼她!」
    某種奇異的神情悄悄襲上紫煙的臉龐。
    「後來呢?」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使自己的語調聽來平常。「她後來怎麼樣了?」
    老夫人並沒有回答,全副意識已恍恍惚惚,穿越十八年的歲月,回到了舊日的寒松園。
    紡姑確實人見人愛,但也正因為這樣的緣故,竟讓當時寄住在這兒的少展哄上手了。
    少展是柯老夫人的內侄,本是個游手好閒的闊少,家道中落之後,仍不脫浮浪個性,總
是四處留情。之於紡姑,他並沒有多少真怎麼能再住臉,惶惶的低喊:「哦,娘會氣瘋的!
我才剛在她面前痛定思痛,又保證又發誓的,心,不過貪戀她年輕貌美,而且天真好騙,待
知道紡姑已珠胎暗結時,他對她全部的熱情也用完了,當下不但推得一乾二淨,從此甚至避
不見面。無計可施,身子又一天天起了變化,眼看著就要瞞不住人,傷心傍徨的紡姑只好偷
偷哀求柯老夫人做主,將她配給少展做小,不為別的,只為讓孩子有個名正言順的爹。本來
年輕主子收個丫頭也不算什麼,問題是少展成婚在即,對方又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家,一旦曉
得寶貝女兒還沒過門,未來的女婿倒先置了一個弄大肚子的姨太太,這門親事必吹無疑。
    因此,柯老夫人盤算過後,認為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給紡姑一筆錢,讓她離開寒松
園,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至於以後的事,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但紡姑怎能接受這樣的宣判?她失了身子,賠了感情,懷了孩子,已經夠無措難堪的,
向來疼她靈巧、說她貼心的柯老夫人又忙不迭的要草草打發她,全然不顧多年的主僕情分,
卻當她是一塊髒了、破了、該扔了的抹布!羞憤交加之下,她企圖跳井,只想一死了之。
    被攔下來的時候,紡姑哭著,鬧著,說了許多瘋話,那些話別人不懂,柯老夫人卻是明
白的。為了防止她抖出少展始亂終棄的行徑,惹來後患,柯老夫人只得立刻把她攆出寒松
園,並喝令從此以後,紡姑與柯家兩不相干,若誰敢與她接近、為她求饒,誰就隨她一起滾。
    「你們柯家如此絕情絕義,總有一天會得到報應的!總有一天……」這麼多年過去了,
紡姑被架出大門時的淒厲詛咒,彷彿還迴盪在耳邊。柯老夫人不覺打了個寒噤,似乎又看見
紡姑回頭瞪她時,那雙充滿怨毒的眼睛……恍惚中,她伸出手去抓住紡姑,試圖挽回過去的
錯誤……
    「老夫人!老夫人您怎麼了?」
    她略一定神,才發現被她抓住的人並非紡姑,而是紫煙。
    「我沒事。」她放開了紫煙,疲倦的往椅背上一靠,喃喃的重複:「沒事。」「對不
起,我不該問的,咱們不談她了。」
    「不不,我想談,我……」老夫人忽然又傾身向前,急急的拉住紫煙的手。「我告訴
你,雖然事隔多年,可我始終沒忘記她。當年,她年輕不懂事犯了錯,而我又在氣頭上,所
以……所以她就離開了咱們家。事後想起來,心裡實在懊悔,可我總以為,她還會回來求情
吧?誰知那丫頭性子也倔,竟然一去無回了……」紡姑和少展那一段,沒有別人知道,老夫
人也當這是個不可外揚的秘密,所以多年來從未告訴任何人,甚至連和紡姑有關的一切都絕
口不提;但這會兒,她卻收束不了自己傾吐的心情,話說得越來越急,紫煙的手也被她握得
越來越緊。
    「……她和你一樣是個孤兒,根本無家可歸,離開咱們家之後,也不知會去哪裡。好長
一段時間,我還真擔心她,遣人打聽了幾回,都探不出什麼消息,讓我想接濟她什麼的都無
從著手。唉,那丫頭看樣子也不像個命薄的,所以我只能希望,她是遇到了老實的好人,有
了靠傍,沒有在外頭飄飄蕩蕩,不然,我委實難安……」她喉頭一哽,禁不住掉下淚來:
「有時候,我還真希望她會突然出現,回來看看我,讓咱們老主僕不計前嫌,敘敘舊什麼
的,我也好把我心裡的這番懊悔,說給她聽聽。」她放開了紫煙的手,抽出夾在腋下的手絹
兒,一面拭淚,一面有些難為情的解釋:「真不知道怎麼會跟你提起這些?不過,說了之
後,我現在心裡確實舒坦多了!」
    紫煙那頭一直悄無聲息,老夫人不經意的抬頭一看,立刻吃了一驚,也不知什麼時候,
她竟已淚流滿面了。
    「哎呀,你這傻丫頭!」老夫人趕忙把剩餘的淚草草一抹。「你瞧,我不哭□,你也別
陪我難過啦!」
    但紫煙只是呆呆的望著她,仍然淚如泉湧。這孩子真是善良,或許是因為她自己受過那
麼多苦楚,所以對別人的不幸更能感同身受吧!老夫人疼惜她,微笑著把話題岔開去:
    「唔,我的肩膀完全好了呢,你的聰明法子又奏效啦!這下我可有胃口了,來來來,你
把燕窩粥端來給我吃,嗯?」
    紫煙怔了一下,吶吶的說:「別吃了吧,都涼了。」
    「不要緊不要緊!」老夫人一心只想討紫煙喜歡。「你煮的粥,就算涼了也好吃的。去
端來吧,去!」
    紫煙背對著老夫人走向茶几,端起了碗盅,卻沒有拿過來的意思,只是站在那裡發呆。
    老夫人詫異的看著她的背影,不解的喚道:
    「紫煙?」紫煙忽然衝向門檻,把手中的湯粥往外面一潑,然後又奔回老夫人跟前,破
破碎碎的哭泣解釋:
    「那碗粥……那碗粥涼了,我怕您吃了又要鬧肚子,所以……所以我把它倒了……」
    這丫頭會有這種反應,想來必是讓剛才那番剖白感動了吧?老夫人心中一暖,不禁一把
將紫煙攬入懷中,不勝感慨的想,好一個貼心、單純的孩子!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40:19     標題:

打從樂梅十五歲起,上門說媒的人就未斷過,但映雪從來也沒仔細考慮,一則是那些人
選都不入她的眼,二則是她認為女兒還小,應該在她身邊多留幾年;然而最近,她忽然發現
女兒長大了,大得可以宜室宜家,也可能成禍成災。
    夜長夢多啊,雖然女兒答應不再和那個柯起軒來往,但誰知道還會有什麼後續事件發
生?照樂梅落落寡歡的神色看來,那個人分明還擱在她心裡!如果她一時糊塗,糟蹋了自
己,怎麼辦?如果她枉擔了閨秀之名,鬧得滿城風雨,辜負了她死去的爹,怎麼辦?映雪決
定了,在這些災禍發生之前,必須趁早把樂梅嫁出去!她暗暗把所有可能的對象在心中篩選
了一遍,覺得還是宏達最合適,那孩子雖不出眾,但他心眼實,和樂梅又是青梅竹馬,將來
絕不會虧待她的。其實,以前淑蘋就不止一次暗示過親上加親的意思,映雪當時未置可否,
這會兒卻不能不主動表態了。只是,以目前這種狀況,樂梅還高攀得起嗎?宏達會不會嫌棄
她?當映雪吞吞吐吐的對伯超和淑蘋如此表示時,淑蘋先是一愣,隨即也吞吞吐吐起來:
    「這……這本來就是我們所期望的,可現在這般局面,恐怕還是得問問孩子們自
己……」
    「不錯!」伯超沉吟著接口:「以樂梅目前的心情,你要跟她談婚事,那絕對是勉強,
嚴重的勉強!」
    映雪還來不及招架,就聽宏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對我也一樣勉強!」跟著這句話,他的人已跨進了大廳,這頭三人愣看著他,都有些
莫名其妙,而他則逕自在那頭繼續表明立場:
    「舅媽,您若早幾個月前把樂梅許配給我,我會給你磕三個響頭,然後歡天喜地的買鞭
炮慶祝去,但弄到現在,人家都兩情相悅、轟轟烈烈了,我杵在中間幹什麼呢?」
    淑蘋瞥了一眼映雪發白的臉色,趕緊數落兒子:
    「真是沒規矩!大人說話,你一個勁兒的插什麼嘴?」
    「我怎麼能不插嘴,這是我的終身大事呀!」宏達正經八百的反駁,一臉凜然。「你們
用父母之命壓迫樂梅,就算成功了,我也勝之不武,甚至可以說有點兒卑鄙!所以我在此鄭
重聲明:哪怕我再喜歡樂梅,我也不願意做個小人!」
    淑蘋張口結古,無話可辯,乾脆推到伯超身上:
    「你也不說他兩句,光任他在那兒胡扯!」
    「唔,」伯超讚許的望著兒子,慢條斯理的開口:「不錯!很有那麼點兒骨氣!」映雪
的臉色又白了幾分,心裡也大大受傷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要給人,竟然給不出去!如果
連宏達都拒絕,那麼別人豈有不介意的?倘若樂梅和柯起軒的情事傳揚出去的話……她頓時
著慌起來,怎麼辦?看來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夏家怎麼樣?雖然家境普通,可好歹是詩禮人家,也算過得去是不是?」她倉促的想
了想,歇斯底里的往下遷就。「要不,王家也可以,若王家不成,還有陳家……」
    「舅媽,您不覺得應該先問問樂梅自己的意願嗎?」宏達抗議了。「她現在還有什麼資
格挑剔人家?」映雪的滿腔怒氣驟然爆發,厲聲道:「她完全沒有!」
    伯超和淑蘋面面相覷,都被映雪的反應駭住了。宏達更是聽不下去,轉身往外便走,卻
看樂梅正怔怔的站在門檻邊上,他頓時一呆。「樂梅?」她並未理會他,逕自擦過他的肩,
直直走到映雪跟前,顫聲說:「娘,別把我嫁出去吧,我寧願一輩子留在家裡侍候您,侍候
姑爹姑媽。」大廳中有一股風雨欲來的氣勢,窒息緊張,一觸即發。眾人都不約而同的把視
線轉向映雪,她則尖銳的橫了樂梅一眼,冷冷的說:「我把你留在家裡做什麼?好讓你給韓
家惹來更多麻煩嗎?好讓你尋機和柯起軒藕斷絲連嗎?如果有一天,你肚了裡有了擱不住的
東西怎麼辦?你姑爹已經養了你十八年,難不成還要他繼續養你的……」
    「舅媽!」宏達憤怒的大叫了一聲,阻止她往下說。
    但映雪話中的意思已經太明顯了,明顯得令一屋子的人都感到難堪。樂梅狠狠的搖晃了
一下,彷彿有人辣辣的摔了她一個巴掌,她的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青,最後泛灰。伯超也
霍然站起身來,氣急敗壞的大嚷:
    「你說這話真是太過分了!」
    「一點也不過分!」映雪激烈的駁回去。「你們到底不是她的親生父母,所以只有我這
個親娘敢說重話!別忘了懷玉當年是怎麼死的,倘若樂梅又毀在柯家人手裡,難道還要懷玉
在九泉之下再死一次嗎?」
    「別說了,求求您別說了……」樂梅再也無法忍受,整個人抖得像一片狂風中的落葉。
「娘,您不能因為不相信我,就把我當貨物一樣的拋售出去啊!您……您要我怎麼保證?怎
麼發誓?您說好了,我全依您!只要能讓我守身如玉,我什麼都可以依您!」「你說什麼?
守身如玉?」映雪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都發直了。「你為誰守身?為誰如玉?你是
像我一樣的寡婦嗎?我才談得上守身如玉!至於你憑什麼說這四個字?你憑什麼?」「我承
認,我不想嫁人就是為了柯起軒!」樂梅崩潰欲絕,脫口喊道:「我守身如玉也是為了他!
我都承認了好不好?」
    「你……」映雪重重的喘著氣。「你恬不知恥!」
    「就算您同情我,可憐我行不行?」樂梅痛苦的摀住臉,淚水由指縫間流下來。「我心
裡已經打定主意,既然我這輩子和起軒是無緣了,也不願意嫁給別人,因為我根本不可能再
去愛任何人,遑論委身呢?那是強逼我不貞不潔啊!您要這麼殘忍的對我嗎?您應該可以體
會的,我的心意就如您為爹終生守節一樣,只求全心全意對一份感情忠實到底!將心比心,
您就成全我這個可憐的心願吧!好不好?求求您了……」
    這番癡心告白,令一屋子的人都深深動容,除了映雪。
    「你居然敢跟我比?」她的臉色冷得像一座化不開的冰山,眼底卻跳動著憤怒的火焰,
語氣裡滿是傲然、鄙夷和不屑:「我同你爹是憑媒妁之言,聽父母之命,從小定大定,正式
下聘,到大花轎來迎娶,一步步規規矩矩,多麼的慎重其事。洞房花燭,我與你爹才生平第
一次見面,婚後相敬如賓,一點一滴的把感情培養起來。哪裡像你?學那些戲曲小說裡頭不
正經的浪蕩女子,私相授受,暗中偷情!你的心靈已經玷污了,那就如同失節,還大言不慚
什麼守身如玉,還敢跟我相提並論?你簡直侮辱了我和你爹!」
    樂梅聽得一步一踉蹌,臉上再無一絲血色,彷彿瀕臨懸崖邊緣,隨時都會縱身下墜。
    「夠了夠了!」淑蘋再也無法坐視眼前局面,撲上來抓住映雪。「我真不敢相信,你竟
會對樂梅說出這種話……」
    話語未止,一旁的樂梅已驟然爆發,狂喊如裂帛:
    「是!我是污穢骯髒!我是下流無恥!在你這個烈女的心中,我根本一無是處!所以你
也不在乎我的感受,反正不是柯起軒就好,管他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我都人盡可夫!」
    映雪氣得渾身亂顫,一把推開淑蘋,衝上前去就甩了女兒一巴掌。樂梅本已搖搖欲墜,
挨了這力道不輕的一掌,立刻仰跌在地。淑蘋不禁驚叫了一聲,宏達慌亂的來扶,伯超則驚
駭得說不出話來。映雪的管教方式雖然嚴格,但這還是她第一次動手打女兒!而樂梅一向是
個最乖巧的孩子,竟會說出那樣的驚人之語!樂梅縱然乖巧,但她畢竟是映雪的女兒,骨子
裡也有同樣的固執與剛烈,平時潛藏不動,這會兒卻叫那熱辣的一掌激迸了出來。她掙扎的
撐起身,不讓宏達扶她,也不撫摩頰上的紅印,只是昂然站在那裡,以一種決絕的、憤恨
的、陌生的眼光直視著母親。雖然樂梅一句話也沒說,然而那種眼光像一把匕首,狠狠戳入
映雪心頭,霎時就將她擊垮了。
    「好!你什麼都不必說,你用這樣的眼光看我,便表示咱們母女的感情從此一刀兩
斷!」她咬著牙,抖抖索索的說:「我李映雪就當沒你這個女兒!袁樂梅已經死了,不存在
了!你走,隨你去找柯起軒還是什麼人,統統與我無關!」
    她衝上去,瘋狂而死命的把樂梅往門外推,整個人置身在一片悲憤交雜的烈焰狂濤中,
讓眾人攔都攔不住。
    「映雪!你冷靜點兒……」
    「舅媽!別衝動啊……」
    有許多聲音此起彼落的叫著喊著,有許多只手慌亂無措的擋著攔著。混亂中,映雪硬是
把女兒推出門檻,隨即把門迅速一關,也不管門內眾人的厲言軟勸,逕自反過身來抵在門
上,重重的喘著氣。而門外的樂梅也並沒有多停一刻,她爆出了一聲全然崩潰的哭喊,然後
就朝前庭大門奔了出去。
    「樂梅!」宏達衝向窗子,對著她遠去的背影大叫:「樂梅你別走啊……」「映雪你快
開門吧!」淑蘋在這頭哀求著:「樂梅也在氣頭上,這一去要是出了什麼意外……」
    「你把樂梅趕出家門不算,還堵著門不讓咱們追人!」伯超氣急交加的罵道:「你對我
這個一家之主究竟有點尊重沒有?你……」映雪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站在那裡,背抵著門,
好似她也是門的一部分,整個人像是給掏空了一般,眼神空洞,木無表情。她知道她會後悔
的!眼前這三個人雖然和她有親戚關係,雖然也在同一張屋簷下共同居住了七八年,可是在
這世界上,她真正的親人只有她的女兒,而她卻親手把唯一的女兒趕出去了!她知道她會後
悔的……
    映雪閉上了眼睛,痛心的淚再也忍不住的嘩然奔落。是的,她已經後悔了。樂梅哭著奔
出家門,心裡昏亂一片,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只是憑著潛意識的召喚,往霧山村的方向而
去。
    由於情緒不穩,不斷湧出的淚水又糊住了視線,使她一路顛躓,來到被雨水沖壞的這條
山徑時,一個不慎,她就失足墜下了山崖。伯超發動了全部的家丁出門,找穿了大街小巷,
卻遍尋不著樂梅,宏達只得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往霧山村尋索,果然在坍方的山坳下發現了昏
迷不醒的她。
    當樂梅被帶回韓家的時候,不僅是人事不知,額頭上還有個撞裂的傷口,全身更佈滿了
凝結後的血跡;總之,她整個人奄奄一息,除了尚有呼吸之外,簡直已失去其他的生命跡
象。連請兩位大夫,都為之束手無策,說她恐有性命之憂。
    全家一片凝重愁慘,映雪更是悔恨萬分,只能坐在床沿痛哭,完全失去了主意。「樂梅
呀,你怎麼可以讓自己傷成這個樣子?」她撫著女兒蒼白如紙的臉龐,淚水撲簌簌直掉。
「倘若你要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即使不想活,都沒有臉去見你爹啊……」
    樂梅緊閉的眼睛忽然顫動了一下,映雪陡然止住了哭泣。
    「樂梅?」她焦灼的試探。「娘在這兒!你……能睜開眼睛瞧瞧我嗎?」樂梅果真緩緩
睜開了眼,半開半合的,眼神很渙散,似乎無法集中視線。「娘……別不理我,別……
別……」她的聲音十分細碎、虛弱。她醒了!映雪心中一寬,緊跟著卻也一痛。
    「傻孩子!娘怎麼會不要你!」她緊緊握著女兒的手,啜泣著說:「我收回那些可怕的
氣話,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眾人都圍了過來,為了樂梅的甦醒而鬆了一口氣。
    「樂梅,」淑蘋俯下身,急急的問:「你覺得怎麼樣?疼不疼?忍著點兒,藥馬上就抓
回來了……」
    「樂梅,」宏達也急切的探過身來喊:「你別怕!咱們已經把你救回來了,你現在躺在
自個兒的床上,很安全的……」
    許多聲音此起彼落的響著,每個人都搶著對樂梅說話,卻交織成一片混聲,什麼也聽不
清楚。伯超不得不提出制止:
    「哎呀,小聲點兒,小聲點兒,人才剛醒……」「不!起軒……」樂梅忽然抬高了音
量,語氣也迫促起來:「咱們不能在一起……不可以……我不能對不起爹和娘……我不
能……」大家都愣住了,屋內霎時鴉雀無聲,只有樂梅無意識的獨白在哽咽繼續:「好……
好……我跟你一起下去,咱們……咱們一塊兒萬劫不復……萬劫不復……」
    原來她沒醒!原來這不過是她昏迷中的囈語!映雪摀住臉,再度無助的痛哭起來。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41:07     標題:

約定的日子,宏達卻沒來赴約。萬里不耐久等,正想開口提議到韓家附近轉轉看,卻發
現起軒早已不由分說的往韓家的方向走了。萬里搖搖頭,沒奈何的跟了上去。
    在韓家前門的小徑上,有個人影匆匆走來,兩人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宏達!而宏達看見
他們,卻活像見了鬼一樣,目光閃避,吞吞吐吐,臉色十分古怪。起軒心中疑雲大起,萬里
也覺得不對勁兒,催著哄著,好說歹說,幾乎又要打架了,宏達才被逼出了實話。「還不就
是我舅媽!她忽然間發瘋一樣的,非要把樂梅嫁掉不可,樂梅跟她爭,跟她求,鬧得不可開
交,最後翻了臉,舅媽竟當場把樂梅趕出家門,說不認這個女兒了。後來我們全家出動去尋
找樂梅,好不容易終於在往霧山村的山路上發現了她……」宏達喉間一哽,有些說不下去。
萬里的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急不過的大吼:「然後呢?你快說呀!然後呢?」
    宏達深吸了一口氣,定定的望向起軒。
    「我想,樂梅本來是要去找你的,可是走到坍方的那段山路時,卻不慎失足,跌下了山
谷。」
    起軒一臉痙攣,張開口想問什麼,卻說不出話來,久久才幹澀、困難的迸出一句:
    「她死了?」宏達傷痛的搖搖頭。「她跌破了頭,整個人陷入昏迷之中,嘔吐和囈語不
斷……」感謝天!起軒閉上了眼睛,至少她還活著!感謝天……
    「樂梅她……」宏達遲疑了一會兒,畢竟還是說了:「她一直叫著你的名字。」起軒的
心被巨大的痛楚狠抽了一下,當下,他沒有一絲猶豫,轉身就往韓家奔去。
    不管身後宏達和萬里的叫喊,也不管眼前險惡的狀況,只要能看到樂梅,守在她的身
邊,他什麼都不管了!如果真有人要拿刀砍他,那就砍吧,如果這樣可以代替樂梅受苦,那
麼他甘之如飴!因為出了事,韓家今天正忙得人仰馬翻,平日森嚴的門禁也鬆弛了許多,竟
讓起軒一路長驅直闖,如入無人之地。也因為小佩丫頭正蹲在一扇廂門外抹眼淚,形成最好
的路標,使他不必詢問,就在成套的數排廂房中,正確俐落的找到樂梅的房間。在房內陪守
的眾人看見起軒一點兒也沒有阻礙的衝進來,都大吃了一驚,再看見他旁若無人的奔向床前
呼喚樂梅,更是驚呆得忘了反應。原本坐在床沿垂淚的映雪難以置信的眨了眨眼,確定眼前
這人真是柯起軒,不覺猛抽了一口冷氣,心中所有的痛苦、憤怒、憂心、煎熬、傍徨等種種
情緒,霎時都有了集中發洩的對象。
    「你這個兇手!都是你把樂梅害成這樣,竟然還有臉來?」她哭喊著撲上去,對著起軒
一陣沒頭沒腦的亂捶狠打。「我跟你拼了!你父親殺了我丈夫,現在又換你來毀我女兒!她
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與你們同歸於盡!你這個兇手!兇手……」如果她手上有刀,真會砍
了他!起軒並未反擊,只是緊緊護著樂梅,任那些拳頭和巴掌狂風暴雨似的落在自己身上。
眾人這時才大夢初醒般的圍上來,七嘴八舌的勸著,七手八腳的拉著,很費了一番工夫,到
底是把映雪架離了床邊,但她仍在那兒一頭哭一頭嚷:
    「你們怎麼還不把這個兇手趕出去?叫他滾出去呀……」
    起軒凝視著昏迷中的樂梅,因她蒼白的臉和緊閉的眼而震懾心痛。上回在小山坡上分別
的時候,她是笑著離去的,而現在,她卻毫無意識的躺在這兒,不會笑,不會哭,不會說
話,也看不見他,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布娃娃……他猝然轉身,克制不住的痛喊:「到底誰
是兇手!是你!袁伯母!」
    映雪頓時止住了叫喊,只是瞪視著他,然而在她那怨恨的眼神中,忽然浮現出一抹說不
出的驚慌。好半晌,她才低低的、瘖啞的,幾乎有些害怕的迸出一句:
    「住口。」起軒逼近了她,緊盯著她,好似要把她看穿了一般。
    「從頭到尾,我做過什麼傷害樂梅的事嗎?不!我沒有!是你,你用上一代的恩怨壓迫
她,用死亡威肋她,最後甚至不可理喻的要斷送她的終身!」
    這些話提醒了映雪近來和女兒之間種種前所末有的衝突,她的心一酸,當下又恢復了攻
擊:「這一切還不都是因你而起的?天下的女人何其多,可你偏偏要來勾引我的樂梅!你離
間咱們母女的感情,你一步一步的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但願我把她奪走了!」起軒激
烈的剪斷她的指控。「是!我早就應該不顧一切的把她奪走,可是我卻還奇望著能打動你,
因為我欽佩你,因為你是樂梅的母親!你不但熬過喪夫之痛,還守著這份感情,把全副心思
都用來教育唯一的女兒,我認為像你這麼堅強、執著又偉大的母親,絕不至於殘忍無情、蠻
不講理,絕不至於把人逼上絕路……」他停頓了一會兒,盯牢了她,沉痛的、一字一字的吐
出口來:「但你就是!」
    「你……」映雪張口結舌的看看他,再看看四周鴉雀無聲的眾人,驀地感到自己竟是如
此孤立無援,不禁又歇斯底里起來。「你們怎麼都不說話?居然由著他囂張狂肆、黑白顛倒
的來批判我?」「因為你造成的悲劇就在眼前!」起軒回頭望著樂梅,啞聲說:「因為你固
執的一再反對,終於變成一隻無形的手,把樂梅推下了山坡,要了她的命!」
    映雪震顫了一下,試圖集中全部的力氣來反駁起軒的控訴。「她……她還沒……」她也
望向樂梅,那個「死」字畢竟說不出口,只得咬緊了牙,顫聲說:「你怎麼可以詛咒她?」
    隨著這句話,她所有的劍拔弩張都嘩然崩潰,脆弱而悲傷的淚水卻止不住的奔流。起軒
深深的看著她,原先的對峙情緒也消失了。「不是詛咒,而是心中無懼。」他平靜的說:
「我不怕她死,真的,果真那樣,我就跟她去,也沒有人能再拆散我們,我還怕什麼?到那
個時候,你是不是就滿意了?我一死,我的父母親、柯家上上下下痛不欲生,你是不是就得
著報仇宿願了?一生忠實,一生節烈,到頭來是為了換一場玉石俱焚嗎?一件不幸的意外,
卻要兩個家庭同歸於盡來彌補,這難道就是你要的?這難道就是袁伯父的遺志?」
    這番話說得冷寂,卻讓一屋子的人都震撼住了。映雪默然垂下頭去,無言以對,然後,
她踉踉蹌蹌的走向床邊,怔怔的望著女兒,久久,久久,終於悔恨、自責的啜泣起來。
    跟在起軒身後趕來的萬里原本一直靜靜的站在門邊,這時才上前拍拍好友的肩。「誰說
沒有希望的?別忘了還有我呢。」他轉向眾人,大聲說:「請各位允許,讓我替樂梅診斷診
斷。我叫楊萬里,是個大夫,別看我年紀輕輕,其實我從十五歲起,就已替人開處方治病
了。」「對對對,」一旁的宏達也忙不迭的點點頭。「他祖上五代都是醫生,就憑這一點,
實在應該請他跟樂梅瞧瞧!」
    就算宏達不幫腔,萬里那副充滿自信的樣子也容不得人懷疑或拒絕,而他亦沒有辜負別
人的信賴,略略觀察把脈之後,便把樂梅的一切症狀細節說得分毫不差,又說顱內出血是她
的傷勢關鍵所在,目前須以活血化瘀為緊要,可惜前頭兩位大夫都走錯了路向,不免有些耽
誤了病情,但現在搶救還不晚,只要能夠對症下藥,樂梅醒轉過來是遲早的事。一場分析下
來,聽得人人點頭,個個佩服,多少都寬了心。
    稍後,萬里坐在韓家大廳裡開處方單,好讓家丁去藥鋪抓藥時,伯超走過來道謝,萬里
趕忙起身回禮,誠懇的說:
    「快別客氣,這原本就是我的天職,為了起軒,我更要盡全力把樂梅治好!但願韓伯父
也能拋開成見,全權信賴我。」
    伯超心中其實已經信賴他了,但因他是起軒的朋友,不免有些尷尬,一時不知何言以
對。萬里心裡有數,便乘機為好友說項:「我懇請伯父不但要信任我,還要多多擔待起軒,
現在這個情況,是千軍萬馬都拉不動他的。而且有他在一旁守著,對樂梅的病情來說,或許
有助益也未可知。所以,請您讓他留下吧!」伯超沉吟了一會兒,鄭重的點點頭。「好!我
答應你,一切有我擔待!」萬里說得不錯,樂梅雖然暫時失去意識,但她似乎能夠感覺起軒
的存在,當嘔吐等症狀發生,眾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只有他能令她平靜;當她囈語不斷,
也只有他能令她安寧。他寸步不離的守候在她身邊,將她的一隻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彷彿
試圖把他體內源源不絕的力量灌輸給她;整個下午,他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視線也從未離
開過她的遐睫。只有一次,在她因強烈的嗆咳而把整碗湯藥嘔出來的時候,他才俯下臉去,
將她的手緊緊貼住自己淌淚的眼睛。
    面對這樣的深情,即使是映雪也無法不為之心軟、動容。好幾回,她不得不強裝漠然的
別過頭去,以免讓人看出她內在真正的情緒;這種柔軟而陌生的情緒像一束小小的火焰,一
點一滴的融化了她心中那座堅硬的冰山。但為了自尊的緣故,她就是不願讓人知道。這天夜
裡,韓家來了幾位意外的客人。當宏達領著他們跨進樂梅房裡的時候,起軒先是一愣,接著
就激動的喊出聲來:「奶奶!爹!娘!你們一定是從萬里那裡得到消息,然後就立刻趕來
了,是不是?」
    在場的韓家人都大感驚訝,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柯老夫人已經沉穩的開口了:「真是冒
昧得很,突然來訪,請各位千萬別見怪。當我聽萬里說,樂梅是在奔赴咱們霧山村的途中失
足受的傷,我老人家於心不忍,也於心不安,無論如何都要過來瞧瞧這孩子!」
    她那慈和的長者風範和穩重的威儀,彷彿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令一屋子的人都肅穆
起來。伯超看了映雪一眼,見她俯首不語,便理所當然的回禮:
    「承情之至!樂梅目前還不省人事,咱們代她謝過老夫人!」道過擾,趨前探視過樂
梅,柯老夫人便吩咐身旁的紫煙把萬里托他們帶來的一籃藥轉交給人家。藥物分外敷與內
服,外敷者有一日一次、兩次與三次不等,內服者又有火煎、水沖的差別,每一種藥還有不
同劑量與時段的規定,洋洋灑灑甚是累人,然而紫煙很體貼的在紙包與瓶罐上做了記號,當
面又不厭其煩的反覆交代清楚,淑蘋和怡君連連稱射不止。紫煙搖著手,柔聲說:「別客
氣!我能盡一分力是一分,只希望樂梅小姐能快快康復才好!」「一定可以的!」柯老夫人
堅定的接口:「這兒有韓家、袁家同咱們柯家,老老少少這麼許多人共同為她祈福,老天爺
不會睜眼不顧的!」她停頓了一下,視線掃向眾人,問道:「請問,樂梅的母親是哪位?」
    映雪一震,仍俯首不語,但她可以感覺大家的目光都往這兒集中而來,也可以感覺老夫
人巍顫顫的走到她面前。
    「你就是映雪?!」老夫人注視著眼前這略顯憔悴但仍不失秀麗的婦人,感慨萬分的點
點頭。「我早應該來看你的,剛出事的頭幾年,我跟士鵬他爹,就當陪著士鵬一塊兒來賠
罪。知子莫若母,我很明白我這兒子是怎麼樣的人,倘若整個事件能重來一遍,他寧願那把
刀是捅在自個兒身上的!」
    一旁的士鵬面頰微微抽搐著,壓抑著內心潮水般的激越情緒。老夫人望了兒子一眼,也
不禁黯然。「這話他自己說不出口,可我能說,我能說的有太多太多了!我就是應當不厭其
煩的來拜訪你,以一個母親對母親,妻子對妻子,甚至母親對女兒的立場,來一步一步化解
你心中的怨恨與不平。如果我那麼做了,那麼今天,我或者就不是痛心而來,而是以家老祖
母的身份,開開心心的來串門子吧?!」
    映雪心中一酸,真想抱住這慈愛又威嚴的老婦人好好痛哭一場,把她這些年來的委屈說
給她聽,但到底是倔強的強忍住了。老夫人緩步踱開,歎息著說:「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
涼,咱們這些做長輩的,就缺這份無私的胸襟,如今才叫他們小一輩辛辛苦苦在那兒搬磚堆
砌,想架起一座化解怨恨的橋樑,而咱們還眼睜睜的看他們付出血淚,甚至幾乎付出了生
命!慚愧呵,咱們全都枉為人父、枉為人母了!」幾個長輩對望一眼,都能從彼此的眼中看
見懊悔與歉疚的神色。映雪更是心如刀割。
    「我話雖重,可是語重心長,今年活到七十歲了,我想我是夠資格這麼說的。總而言
之,人的一生平平安安、無風無浪,那是最大的福分,即使不能,那麼手裡少抓幾個後悔,
少抓幾件恨事,也不至於驀然回首,物事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啊!」紫煙表情一動,悄
悄抬眼望著老夫人,見她淚光盈然,慌忙又垂下眼去,臉上的表情卻更複雜了。
    「你們若覺得我說的話有道理,那麼從現在起,大家化干戈為玉帛吧,別讓躺在床上的
樂梅不安寧。」老夫人望向樂梅,心裡眼裡都是誠懇,都是憐惜。「你們別說這孩子神志不
清,也別說為時已晚,當咱們心中去了恨意,除了惡念的時候,福雖未至,禍已遠離!所
以,讓咱們放下一切恩怨,眾人一心,只為樂梅祈福吧!」眾人無語,一片寂靜之中,只有
女眷們輕微的哽咽聲。士鵬再也忍不住,忽然直直走向映雪,竭力克制著內在的激越,啞聲
對她請求:「請你允許讓我到懷玉靈前上炷香!多年來,我一直希望幫這件事,除了祈求他
的寬恕,今日更要祈求他保佑樂梅化險為夷!我誠心誠意的請求你的允許!」
    映雪一時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求助的看著伯超,盼他代為做主,但他只是一臉
嚴肅的搖搖頭說:
    「你別看我,是非恩怨都明明白白的攤在你面前,解鈴還需繫鈴人,你必須自己拿定主
意!」
    是的,恩怨如亂麻,千頭萬緒,而她是唯一的持剪人,要結要解,都掌握在她手中。映
雪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正面轉向士鵬,這是她十八年來第一次看著他的時候眼中不帶恨意。
    「懷玉的牌位在我房裡,我帶你去!」
    聽到這句話,柯韓兩家人都鬆了一口氣。柯老夫人欣慰的直點頭,喊著紫煙,拉著延芳
和起軒,和悅的說:
    「來來來!咱們柯家的人,都去給樂梅她爹好好上炷香!」
    士鵬原先還一直強忍著激動,直到柯家三代在袁懷玉靈前祭拜完畢之後,他胸臆間那股
洶湧的淚意卻再也收束不住了。「懷玉……」隨著這聲發自肺腑的痛喊,他也把臉一蒙,無
法自己的痛哭起來。十八年鬱結,十八年的桎梏,都在那聲痛喊中得到釋放,都讓痛快的淚
水洗淨了。而映雪民中那座堅硬的冰山,霎時亦化為輕柔的流水,沿著她的面頰潸然淌下。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41:44     標題: 10

樂梅做了一個夢,一個好長好長、長得做不完的夢。
    夢連著夢,夢套著夢,夢醒了還是夢。有些夢倏忽即逝,有些夢縈繞不去,它們一個接
一個,如一條時而柔緩、時而險惡的河流,反反覆覆都是水中的倒影,她則是一片落花,隨
著夢境的起伏迭蕩而載浮載沉。
    彷彿,在燈火闌珊的市集上,她為了尋找起軒而來,卻因人潮的湧動,兩人僅能交換一
個匆促的錯身,就身不由己的被人群推移向的。她狂喊著他的名字,他掙扎著對她伸出了
手,但一切的抗拒與努力俱屬徒然,雖然她拼盡了力氣向他泅泳而去,還是只能眼睜睜的看
著他被人潮吞噬、淹沒……
    彷彿,在父親的靈位前,母親正跪在地上裁著一塊猩紅色的布,她驚慌的問母親在做什
麼,母親頭也不抬,冷冷的說:「我在縫製你的嫁衣!我已經把你許配給王二麻子了,你忘
了嗎?」她哭著說不嫁,母親便不由分說的把剪刀插入自己胸口,猩紅色的血漿立刻大量噴
湧而出。她魂飛魄散的撲上前抱住母親,母親卻仍是直挺挺的跪著,冷冷的說:「你殺了我
了,女兒,你殺了我了……」
    彷彿,在往霧山村的小徑上,她行單影只,連跑帶跌,趕著去見起軒一面,但拭不完的
淚水使她看不清前路。突然,她腳底一滑,眼前一黑,好似有一隻年不見的手將她拉扯下
墜,直落進一個深不見底的井中。井水寒徹入骨,滲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而她一點辦法也沒
有,只能任自己的髮絲散為水草,眉睫凝成青苔,只能任無邊的冰冷和黑暗,一點一滴的解
離她的肉身與靈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深井漸漸幻化為一條甬道,甬道盡頭漸漸出現一
束光,那束光忽近忽遠,忽模糊忽清晰,她努力集中精神向它看去,漸漸看出,那竟是起軒
灼灼的雙眼。終於找到他了!她迷迷糊糊的想,原來,他一直都在燈火闌珊處等著她,原
來,他一直都與她靠得這麼近,近得觸手可及;但他為什麼這樣憔悴,這樣消瘦……她想伸
手去撫他的臉,全身卻虛軟得無法動彈,她想大聲呼喊他的名字,費盡了力氣,卻只能擠出
恍若游絲的一聲:
    「起……起軒……」他俯視著她,臉上的表情先是不敢相信,接著忽然轉變為狂喜。
「樂梅,你醒了!你醒了是不是?」
    她茫然的望著他,意識一時接不上,眼前卻又出現了另一張俯視的臉,母親的臉,同樣
憔悴而消瘦,同樣有著不敢置信的狂喜表情,同樣發出了迫促的喊叫:
    「樂梅!樂梅!你看見我了嗎?娘在這兒,你叫我,回答我呀!」娘和起軒在一起!怎
麼可能呢?樂梅掙扎著向兩人看去,終於又因為虛弱的緣故而閉上了眼睛,喃喃告訴自己:
「我……我在做夢……」
    「不,不是夢!」起軒用力握住她的手,急切的說:「你聽我說,你跌下了山谷,受了
傷,袁伯母和我一直在一起照顧你,也一直在盼望你清醒過來,盼了好多天了!樂梅,請你
睜開眼睛看著我們,讓我們確定你真是清醒的,好不好?好不好?」「孩子啊,這是真
的!」母親的手撫上她的臉,聲音裡充滿了淚意。「娘和起軒可以同時出現在你的面前,沒
有張牙舞爪,沒有憤怒爭吵,你聽清楚了嗎?是的,娘再也不逼你從中擇一,你可以同時擁
有我們兩人的愛!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就等著你好起來……」
    起軒的手勁堅定,母親的撫觸溫柔,輕重雖有不同,卻都一樣真實……那麼,這是真
的?這不是夢!樂梅緩緩睜開了眼睛,視線在兩個她最愛的人之間反覆游移,確定了一遍又
一遍,仍嫌不夠,縱使眼中蓄滿了喜悅的淚,仍不敢闔眼,只怕眼前這甜美、快樂的一幕會
倏然消失。
    如果這是夢,她但願自己永不醒來。
    生命拐了一個大彎,終於回到最初。三個月後,起軒和樂梅履行了十八年前的定親之
約,在雙方親友的祝福下,正式訂婚了。說好再等三個月就成親,說好映雪和小佩陪著樂梅
一起過門。柯家上上下下自此忙得興興頭頭,又要給新人佈置新房,又要給親家母拾掇屋
子,又要印喜帖、布喜帳,又要租花轎、設筵席,又要請戲班子、約鑼鼓吹打,還有其他數
不清的枝微末節,全都馬虎不得,務必做到盡善盡美,讓每個人都恨不得多長出一雙手來。
柯老夫人還擔心不夠花團錦簇,把南廂庫房的鑰匙交給紫煙,吩咐她好好的把家當清點清
點,看看可有什麼寶貝可以派上用場。
    韓家這頭也不曾閒著。光是置辦嫁妝一件事就忙得人仰馬翻,樂梅可是家裡唯一的掌上
明珠呢,她的喜事怎能不辦得風風光光?比嫁妝更重要的是樂梅的健康,她的傷勢雖然差不
多復元了,但大病過後,未免比從前纖弱了幾分,因此韓家天天變著花樣給她滋補進食,絕
對要把她調了,但大病過後,未免比從前纖弱了幾分,因此韓家天天變著花樣給她滋補進
食,絕對要把她調養成最美麗的新娘,容光煥發的送進柯家大門。甚至連萬里都忙壞了。為
了起軒的托付,他每天早上到韓家診視樂梅,帶著她打太極拳,讓她活力充沛,晚上回到自
己家裡,還要研製各種補血安腦的藥材,讓她精神清爽;以上這些倒是得心應手,真正令他
焦頭爛額的是起軒那一籮筐永無休止的問題:樂梅好嗎?樂梅快樂嗎?樂梅今天穿什麼顏色
的衣裳?吃了幾碗飯?樂梅……因為婚俗,定了親的新人不宜見面,苦了起軒不說,萬里也
跟著受累,每天都得回答好友反覆的追問,煩得他連歎帶嚷:
    「從頭到尾,我不過陪在你身邊跟著打轉而已,結果愛情帶來的痛苦、煩惱、眼淚和瘋
狂,我全都感同身受,簡直就像大病了一場似的!」「萬里啊萬里,」起軒用力拍拍老友的
肩,以過來人的口吻,感慨又幸福的說:「愛情要是沒有痛苦,怎麼能領略甜蜜的滋味?要
是沒有眼淚,又怎麼能得到歡笑?我告訴你,只有懂得愛的人,才能懂得生命;只有真正愛
過,才算真正活過!」萬里橫了起軒一眼,以他一貫挖苦、戲謔的語氣回敬:
    「是嗎?但並不是每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裡,都有一位醫術高超的大夫吧?若有,
那才能「活過」,若沒有,只怕是「活不過」了!」起軒心中一驚,揚起眉,研究的盯著萬
裡,似笑非笑的問:「我是不是聽見一種不太是滋味的聲音了?」
    萬里的表情忽然十分不自在起來,他跟自己掙扎了好半天,眼看瞞不住,乾脆豁了出去。
    「對!你說對了,我的確很不是滋味!你能說愛情是先苦後甜,哭而後笑,那是因為你
得到了圓滿的結果,可有些人是得不到的,好比……」他一拍胸膛,大聲承認:「好比我!」
    起軒仍是以那種研究的、一瞬不瞬的眼神緊盯著他,唇邊仍帶著那種似有若無的笑意。
萬里被他看得越發不自在,覺得自己無所遁逃,簡直像是一個被人當場逮住的現形犯,不如
痛快自首:「我喜歡樂梅,也值得你這麼驚訝嗎?想我本來是多麼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的
一個人,為了幫你救你,陪你一起跳進漩渦裡,轉得我頭昏腦脹。嘿,現在可好,你得了佳
人,我成了病人,你還不說兩句安慰的話?」
    起軒搖搖頭,試圖以玩笑口吻淡化那份震驚,但唇邊的笑意已經開始發僵了。「真想不
到啊,鐵漢竟然也會動情,這這這……這就像鐵樹開花一樣,這……」他偽裝不下去了,咬
牙切齒的一把揪住萬里,嚴重的質問:「這是幾時發生的事兒?是不是因為你教她打太極
拳,兩人有說有笑,有談有聊的,就拉近了距離?」他一把推開萬里,開始氣急敗壞的來回
踱步懊惱的自言自語:「我就知道我不該等!我就說應該馬上把她娶回家,親自照顧她,替
她養傷!我早該想到你有多危險!我……」
    「好了好了!」萬里笑了起來。「你別這麼窮緊張好不好?我再危險,也威脅不了你
啊!就憑樂梅對你的一片深情,我只能宣佈這輩子棄權,等下輩子吧!」
    「你錯了!」起軒驟然止步,很嚴肅很認真很鄭重的說:「不僅這輩子,還有下輩子,
下下輩子,直到永永遠遠,樂梅都是我的!天地為證,日月為鑒,我生生世世都要追尋樂
梅,跟她白頭到老!」在一片喜氣洋洋中,只有樂梅是篤定安詳的,她整天端坐在房中拈針
做線,眼中嘴角都是甜蜜的笑意。所有的動盪與擾攘都結束了,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她和
起軒分開,他們將攜手結髮,共赴美好的未來!她毫不懷疑這點,也確定自己一生的幸福將
從成親之後開始。
    但誰也沒有料到,喜事未成,悲劇先至,一個月後的某天夜裡,柯家忽然發生大火。
    火舌一發不可收拾,一夜之間,就以風捲殘雲之勢,舔盡了一切預設的美夢與憧憬。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42:19     標題: 11

這夜,柯莊大火。烈焰燒熾了霧山村的天空,驚動了全村的人。沒有人知道這場火災是
怎麼開始的,它來得突然,又在月黑風高時分,令眾人根本措手不及;雖然全村的壯丁都趕
來幫忙,但火苗蔓延的速度太猛太快,加上東風助虐摧扇,致使一切的努力,都挽救不了柯
莊。
    也挽救不了起軒。幸運的是,先前紫煙警覺得早,及時奔走叫喊,柯家上下總算倖免於
難;不幸的則是,當時情況過於混亂,竟無人發現起軒獨困災窟。當趕來援助的萬里冒死沖
入火海,抱起奄奄一息的起軒時,火舌已將他舔得皮焦肉綻了。
    整整兩個月,他躺在楊家藥鋪的診療床上,不但從頭到腳纏滿紗布,雙手還得用繩索綁
縛在床頭上,以免他忍受不住全身上下那種螞蟻咬嚙般的劇痛,失手抓扯自己,更加重傷
勢。沒有人能忍心面對起軒的痛苦,但也沒有人忍心在這種時候倒下,尤其是萬里,在眾人
都背過臉去痛哭時,他必須咬緊牙關,運用全部的意志,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為他最好的朋
友進行種種診斷、救治的工作;哭泣或傷心之類的情緒,對於他都太奢侈了,身為一個醫
生,他沒有崩潰的權利,也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崩潰,因為他已再沒有多餘的力氣能救治別
人。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讓起軒活下去!
    在這段心力交瘁的診療過程裡,紫煙成了萬里最得力的助手。沒有人吩咐她必須這麼
做,可是從頭到尾,她始終不眠不休的隨侍在起軒床邊,擔攬了一切看護的工作。這份工作
唯有艱難可說,不但得面對起軒那具血肉模糊的潰爛軀體,還得承受他暴起暴跌的不穩定情
緒,除非出於絕對的心甘情願,否則不可能堅持下去。因為強烈的疼痛,他一直掙扎得很厲
害,以致她在餵藥或敷藥時,不只一次被他踢得仰跌在地,但她都默默的忍受過來了,既不
哭,也不怨,更不放棄。
    萬里無法不對紫煙感到詫異,是什麼樣的一股力量支持她為起軒付出這些?為了主僕之
情嗎?好入柯這才幾個月,先前服侍的又是柯老夫人,和起軒並沒有太多接觸的機會,何來
深厚的主僕情分!為了報答起軒帶她入柯家的恩情嗎?如果僅是報恩,她的眼中不會有那樣
忽忽如狂的神色,她的臉上不會有那樣強自壓抑之後的麻木表情;何況,她所做的早已遠遠
超出答謝的範圍,甚至,她還主動向老夫人哀求,願意終身伺候起軒!有一回,在餵藥時,
起軒抗拒得特別激烈,眾人都束手無策,紫煙竟一言不發的端過碗來,先一口一口的含入自
己嘴中,再一口一口的對入起軒嘴中。她那種專心致志、不顧一切、近於虔誠的態度,不但
震懾了一屋子的人,甚至連起軒都漸漸被安撫下來;於是,她就在眾人眼光的環繞下,一口
接一口,把那一大碗又苦又濃的藥汁餵入起軒的咽喉。
    在那一刻,萬里懂了,懂得她那份心甘情願,懂得她那種強自壓抑的深情。若不是愛,
一個尚未出嫁的年輕女孩兒,怎能舍下矜持,做出如此無怨我悔的犧牲?!但是,恐怕她這
片從前就說不出口的女兒心思,往後將更苦楚,更濃烈,一如那深滲入她唇齒之間、充人嗆
然落淚的藥汁。
    萬里靜靜的望著紫煙跪地餵藥的卑屈姿勢,再靜靜的望向起軒那幾乎不成人形的焦爛軀
體,不禁湧起一股天道不仁的憤怒。天道不仁!柯莊雖然付之一炬,總還有重建的可能,而
起軒的外表,卻再也沒有復元的機會。柯家雖然失去了主要的家當,至少還有寒松園可以安
身,但起軒從此卻注定得躲在陽光不到的陰暗角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不,他並沒有死,但比死更不堪。在眾人日夜的照料下,終於,他能發出聲音了,可是
每一個音節都是那麼破碎、瘖啞;終於,他能勉強行走了,可是每踏一步都是那麼吃力、瘸
跛;終於,他能拆開紗布了,可是,可是他只想死。
    大火不僅燒壞了他的嗓子和右腿,還燒爛了他全身的皮膚。至於他的臉,那已經不能說
是一張臉了,而是一幅可怖的烙印,爬滿了扭曲疤痕的烙印!終其一生,這幅如影隨行的烙
印,將時時刻刻提醒他關於那場火劫的記憶。
    既是逃不過的劫數,為什麼不讓他好死?為什麼硬要他苟活?他彷彿做了一個噩夢,悠
悠忽忽醒來,這世界一切如常,但他醜怪、破碎的模樣,卻成了噩夢本身!
    而他怎能以這副模樣和樂梅成親?連他自己都沒有勇氣面對的,如何讓樂梅面對?當她
看見他時,她會尖叫著逃跑嗎?她會嚇昏過去嗎?她會寧願從來不曾與他相遇相戀嗎?就算
她對他仍一往情深,但他是如此自慚形穢,如何能一如往昔,從容待她?就算她仍願意下
嫁,但午夜夢迴,當她赫然意識到,枕邊這個怪物竟是自己必須終生相守的丈夫時,她能不
恐懼後悔?能不吞聲飲泣?
    不,噩夢讓他一人獨嘗就夠了,不能把樂梅拖進來與他一起受罪!他的生命已經支離破
碎了,不能拉著樂梅一同陪葬!她還那麼年輕,還有那麼長的人生要過,他有什麼權利搗毀
她的世界?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結髮,如果繫縛彼此的不是恩愛,而是痛苦與拖磨,到最
後,再深刻的愛也將被磨蝕殆盡。大火劫掠了他的一切,如今,他僅僅擁有的只是與樂梅相
戀的記憶,倘若連這段記憶都無法保留,那麼,他將真的什麼也不剩下。而保留這段記憶的
唯一方式,就是以死亡來冰凍它!是的,就告訴樂梅他已經死了吧,就讓樂梅的心中維持他
原來的樣子吧,就勸樂梅另外改嫁,好好過日子吧。
    這,是他唯五能為她做的事了。
    起軒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裡下了這個決定,然後,他抬起頭來,遙遙望向陽光豐盈的窗
口,彷彿望著他的前世。
    但樂梅一心以為今生的美夢正要實現,誰能忍心告訴她起軒已死的謊言呢?
    即使是起軒遭受火傷的事實,也沒有人說得出口。打從火災的第二天,韓家接到這個不
幸的消息之後,伯超就一面差遣家丁們運送救濟物資前往寒松園,一面告誡眾人千萬不許在
樂梅和小佩面前透露半點口風;無論如何,先把這段日子熬過去再說,至於以後,誰也不敢
想。
    兩個多月來,不僅柯家憂心如焚,韓家亦是寢食難安。雖然宏達每次從霧山村探望回
來,總是輕描淡寫,報喜不報憂,但從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看來,誰都知道事情絕沒有那麼樂
觀,對後續發展,多少也都有了心理準備;然而這天,士鵬和延芳親自登門,帶來起軒的口
訊之後,大家還是被震住了。
    「事到如今,除了抱歉和遺憾,我不曉得還能說什麼。」士鵬憂戚的望著映雪。「唉,
咱們兩家人的緣分竟是這麼淺薄,一再的以歡喜開頭,卻以悲傷收場……」他慢慢的站起身
來,對韓家夫婦和映雪彎下腰去,黯然道:「請原諒!」
    延芳也接著起身,含淚鞠躬。伯超和淑蘋忙不迭的相迎安撫,唯有映雪仍怔坐一旁,凝
眉思索著,好半晌,她略一定神,抬起頭來望著士鵬,毅然說道:
    「不!我不能接受!這些日子來,我每天都在祈禱、等待,可不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
果!這個婚姻是起軒自己千辛萬苦爭取來的,不能如此輕易就一筆勾銷了!我現在立刻跟你
們去寒松園,我要親自聽他告訴我他的想法!」
    對起軒和樂梅之間,從全然排斥到歡喜接受,從大煎熬到大解脫,沒有人比映雪內心的
變化更劇烈,也沒有人比她對這樣的改變更感謝;眼看一切都即將塵埃落定,當此際,天外
卻又飛來橫禍,她無論如何不能甘願!
    難道悲劇永無休止嗎?她自己的婚姻已經有個無法彌補的大缺口了,難道女兒也逃不過
心碎的命運?不,不不,悼亡的滋味太苦,太苦,她不要樂梅步上她的後塵!
    寒松園的花園裡,映雪坐立難安,一顆心沉甸甸又亂紛紛,有如天邊欲雨的雲絮。偶然
間,她一回頭,赫然看見身後不遠處竟站著一個拄了枴杖、戴了面具的怪人,不禁驚呼出
聲,而那人卻衝著她喊道:
    「伯母!」他的聲音是渾濁、模糊、全然陌生的,映雪一時反應不過來,脫口問道:
「你是誰?」「我是誰?」他彷彿也在低聲問自己同樣的問題,回答她的時候,聲音裡便多
了幾分苦澀的自嘲:「我是您火速趕來,急著見面的人!」起軒?映雪只覺得全身的血液迅
速凝結,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原來的起軒是多麼英挺、漂亮的孩子呵,可眼前這人卻灰
暗而佝僂,簡直像是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幽靈!看他一步一瘸,蹣跚又吃力的向她走來,她的
五臟六腑霎時緊緊絞扭成一團。他才二十歲啊,正是最神采飛揚的年齡,卻已注定要依靠拐
杖和面具行走人世,委頓過一生!
    「瞧!」他在她面前站定,語氣中仍充滿著苦澀的自嘲:「沒變的,除了『柯起軒』三
個字,我已經徹頭徹尾的變成另一個人了!」他戴著帽子,纏著頭巾,穿了長袖襯衫和長
褲,如此密不透風的怪異裝束,是為了把自己一身的傷疤裡復起來吧?映雪心裡一緊,酸楚
狠狠衝入咽喉。
    「我……我真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她驀地住了口,趕忙又慌急的解釋:「我的意
思是說,雖然我知道你的聲音不一樣了,也知道你必須依靠枴杖,可是……可是當我親耳聽
見這麼沙啞的聲音,親眼見到你走得這麼辛苦,我的心都揪起來了!還有你的臉……」
    她顫抖的雙手伸向他的面具,他別過臉去,發出了一聲野獸般的哀叫:「不!」「為什
麼不?」她急切的說:「無論你的臉變得多麼可怕,但你並沒有嚇跑你的親人,是不是?而
我,我在心裡已經是以母親的心情來看待你,所以你也不會嚇跑我的,讓我證明給你看
吧!」他逃避的轉過身去,踉踉蹌蹌的走開了。
    「我但願這世上沒有任何人看過我的臉!只恨出事的時候,我根本人事不省,否則我絕
不讓別人看見……當我從鏡子中看見自己之後,我才明白,這段日子裡,身邊的人看著我的
時候,他們看的不是起軒,而是一個可憐又可怕的變形人!即使現在,我戴上了面具,也擋
不住那種同情而恐懼的眼光……」他的聲音破碎、痛楚,末了已模糊難辨,夾著自棄欲絕的
淚意。映雪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把哭泣的衝動嚥回胸口。
    「好,我不勉強你,但我要說,哪怕你的外貌改變了,聲音變了,可對我而言你仍是起
軒!我想……樂梅她也……」
    「別說下去!您不能代替她發言!」他硬聲剪斷她的話。「對,我不能,那麼讓她自
己……」
    「別為難她!」他更強烈的打斷她。「告訴她,起軒不治了,死了。當然,她會受不
了,會忽忽如狂,會痛不欲生,可是她有你們,就像我有我的家人一樣。所以她會活下去,
會妥協,然後……就讓她改嫁吧!美貌如她,將來不愁沒有好歸宿的。」他說得斬釘截鐵,
映雪聽得又痛又急。
    「你別說什麼將來,單講眼前你要我去欺騙樂梅,我是怎麼也出不了口的!」他陰鬱的
望著她,好半天才靜靜開口:
    「欺騙不了,我就讓這成為事實!」
    「你……」「這話不是威脅,我是真的不想活!」他心灰意冷的。「您看見的只是我的
外表,可這場大火燒燬的不僅是我的臉,還有我的自信,以及對生命的期望。總之,我從裡
到外都無藥可救了,您倒告訴我,叫樂梅和一個萬念俱灰的行屍走肉一同生活,能有什麼幸
福可言?我的人生已經沒有一絲光明了,您又怎麼忍心把心愛的女兒推進一個暗無天日的境
地裡去?」
    映雪心亂如麻。她知道起軒說的很可能是事實,也明白他在這段日子裡,身心都遭受了
旁人無法體會的重創,以至於如此灰心喪志,可是她更瞭解她的女兒!
    「你不能因此就對樂梅失去信心啊!不要忘了,她對你的感情是強烈到俱足生死的!為
了你,即使是與她相依為命十八年的我,她都割捨得下,又怎麼會因你毀容就心生二志呢?」
    起軒絕望的搖搖頭。爭執令他疲倦,他決定終止這場各持己見的談話。「好了,什麼都
不必再說了!請您退開三步!」
    「為什麼?」映雪一愣。
    「您剛才不是要看嗎?那麼,就請您仔細看清楚吧!」說著,他便鼓起全部的勇氣,趁
自己還沒後悔之前,抬手除下了面具。映雪以為自己已有十足的心理準備,可是當她看見那
張扭曲、潰爛、不忍卒睹的臉時,不禁恐怖的瞪大了眼睛;接著,她急急摀住嘴,以免自己
就要尖叫起來,然而卻管不住虛軟顫抖、連連直退的腳步。
    這樣的反應雖然在起軒的預料之中,但他還是深深被刺傷了。慌亂中,他抖著手想把面
具戴回臉上,卻因為心急的緣故而掉落在地,於是他更慌亂了,枴杖一甩,便狼狽又死命的
往那面具撲去,彷彿它是茫茫大海中,唯一僅存的一塊浮木。倘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樂
梅,那麼對彼此而言,都將是最最殘酷的一幕!起軒跪在地上,把臉緊緊埋進自己的肘彎
中,久久,他忽然爆出苦悶的啜泣。
    「求求您去和樂梅說,說我死了,不存在了。只有透過您告訴,她才會相信,這樁婚約
也才能了斷,」他的聲音像是隨風斜飄的雨絲,零亂而悲涼。「而我和她,才能得到徹底的
解脫……」是的,雨已經開始下了。映雪無力的跌坐在楓香樹下的亂石上,抬頭望著鴿灰色
的天空,試圖透過堆積的雲層尋求一絲天光,但映入眼簾的只是一片慘淡。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43:00     標題: 12

回到韓家之後,映雪把牙一咬,直接瞳入樂梅的閨房表示有事要談,卻又期期艾艾的說
不出口。樂梅見母親把小佩遣了出去,就知道有些不尋常,再看母親這樣欲言又止的神情,
更是覺得不對勁。「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把那只繡了一半的枕頭套緊攥在胸
前,強自鎮定。「是個壞消息,對不對?沒關係,您說吧,我……我挺得住的。」
    「你可真得挺得住呵,」映雪憂愁的望著女兒。「這個壞消息……對你,對咱們所有的
人,都是個青天霹靂!」略略一頓,她就鼓起全部的勇氣,很快的說:「柯家出事了!一場
大火,燒燬了柯莊……」「什麼?」樂梅花容失色,重重的喘著氣,眼中充滿恐懼。「您說
什麼?」這個消息很殘忍,而底下的話更殘忍,但映雪不得不說。
    「所有的人都平安逃脫,只有……」她捧著樂梅的臉龐,但願能穩住女兒的情緒,自己
的淚卻掉了下來。「只有起軒一個人被燒成了重傷……」「不……」樂梅慘白著臉往後退。
「不……」「這是兩個多月前發生的事兒,咱們全都瞞著你,不敢透露半個字……」「兩個
多月?」樂梅踉蹌著幾乎站不住。「你們瞞了我兩個多月?」「咱們怕你受不了呀!當時起
軒生命垂危,生死未卜,萬里同他爹拚命救他治他,可是他……他的情況始終朝不保夕,一
直到上個月的二十四日,也就是十天前,他……」說到這裡,映雪已泣不成聲。「他嚥下了
最後一口氣!」
    噩耗來得如此突然,怎能接受?怎堪接受?樂梅茫然的瞪著母親,臉上的表情竟不像是
傷心,而是一片全然的麻木。映雪惶恐的握住女兒的手臂。
    「樂梅?」「他死了?」樂梅雙眼發直,聲音虛軟而空洞。「您是在告訴我,起軒……
已經死了?」
    映雪一把蒙上嘴,壓抑著哭聲,點了點頭。
    暫失的意識緩緩凝聚,樂梅的神情也漸漸痛楚起來,她開始搖頭,拚命的搖頭,企圖甩
脫母親所說的消息,卻只搖碎自己一臉紛陳的淚珠。「你騙我!」她驟然爆出一連串痛極的
嘶喊:「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喊聲未絕,她已掉頭往門外奔去,一路狂叫:
「起軒!起軒!起軒……」
    眾人聞聲趕來,合力攔住了樂梅,但她仍死命掙扎,哭叫著。「放開我!我要去霧山!
讓我走!讓我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你們放手……放手……」「你不用去了!」映雪追
出門來,悲痛的對樂梅喊道:「他已經收殮下葬了呀!」樂梅猝然回頭,淚痕狼藉,雙目圓
睜,幾乎已瀕臨瘋狂的邊緣。「不可能!除非我親眼目睹!為什麼不讓我親眼目睹?先前什
麼都不告訴我,現在卻突然說他死了,甚至都埋葬了,我不要相信!我就是不要相信!」
    「你娘跟你說的都是實話!」事已至此,伯超也不能不開口了:「咱們先前瞞著你,就
是怕你承受不住這個打擊啊!」
    「就算早先讓你知道,柯家也不會讓你去看他的,」淑蘋哭哭啼啼的接口:「因為那場
大火,把他燒得面目全非了呀!」
    「柯家那邊也是把人下葬之後才通知咱們,」怡君含淚道:「不是他們存心疏忽,而是
沒人忍得下心,做那個扔炸彈的人!」「咱們這些天仍然瞞著你,實在是因為難以啟齒,」
宏達歎了一口氣:「畢竟這個不幸的噩耗,對你真的是太殘忍了!」
    每個人都言之鑿鑿,聽得樂梅面如死灰,寒徹心肺。小佩在一旁也越聽越驚恐。
「誰……誰死了?」她輕扯著宏達的衣袖,顫抖著問:「大家說的不是起軒少爺!一定不是
他!對不對?」
    「是他是他!就是他!」宏達無法忍耐的痛喊出聲:「我親眼看過他那副被燒得皮焦肉
綻的樣子!對任何人來說,那樣的煎熬都是生不如死!」「不……不要再說了!」剮心刺骨
的痛一陣又一陣襲來,迫使樂梅發出崩潰欲絕的叫喊:「不要再說……」「怎麼會這樣?」
小佩也哭了。「怎麼會這樣嘛?」
    樂梅的手中仍緊攥著那個繡了一半的枕頭套,繡面是一幅合歡並蒂圖,每一個針腳都曾
縫進她的甜蜜一期待,而現在,卻是每一針都狠狠紮在她的心上。
    多麼諷刺啊!當她的新郎出事的時候,她還做著新嫁娘的美夢,沒有陪在他的身邊;他
在垂死邊緣苦苦掙扎時候,她只忙著刺繡,繡出鴛鴦戲水,繡出花好月圓,繡出一幅又一幅
憧憬的未來,沒有照顧他;即使他已離開人世,她卻仍數著漸近的佳期,沒有為他送終!
    「告訴我……他的墳墓哪裡?」她失神的目光飄過眾人,最後停留在映雪的臉上。「讓
我去祭拜他的墳,我現在就要去!」
    話還沒說完,她已渾身一軟,仰後倒下。
    被攙進房中,才一躺下,她又掙扎著想要起來。
    「我……我得去祭墳……你們快……快扶我去啊……」
    「你這個樣子怎麼能去呢?」映雪含淚勸道:「你還沒跨出大門,怕就已經支持不住
了!你為我躺一天吧,好不好?明天我再帶你去祭墳,好不好?它就在那兒,永遠都靜止不
動,你早一天去晚一天去,又有什麼差別呢?」
    樂梅不說話了,好半晌,她轉臉面向牆壁,把身子蜷縮成一團,發出一陣陣細細碎碎的
哭泣。
    寒松園大廳裡,柯家人都為了宏達的通風報信而面色凝重。久久,起軒終於打破沉寂:
    「她要祭墳,那就給她一座墳吧!」他拄著枴杖走到士鵬與延芳面前,平靜的說:「孩
兒不孝,請爹娘委屈求全,為我造一座方墓!當樂梅親眼見到它的時候,她就再也沒有任何
懷疑了,因為沒有一個做父母的會這樣詛咒自己的孩子!見了墳,她應可完全相信,我是真
的死了。」
    風追著風,雲堆著雲,四野淒滄,草木含悲。
    草叢間矗著一座新墳,墓碑上有銘文兩行:
    「愛兒柯起軒之墓父柯士鵬母許延芳立於民國四年三月二十四日」
    樂梅伸出顫慄的手,癡癡的撫著墓碑,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不斷淌下。本來她還抱持著
一絲不近情理的希望,但願這一切只是一場不近情理的玩笑,但現在,連那一丁點兒的希望
都幻滅了。她猝然跪倒在地,抱著墓碑痛喊:
    「我來了!起軒,我來了呀!你聽見我了嗎?」
    圍繞在一旁的眾人或是別過臉去,或是吞聲飲泣,誰都不忍心見這傷痛的一幕。「起
軒,起軒,你又讓我措手不及了一次!」她低歎著。「別人合力隱瞞我,情非得已,我尚可
原諒;但你就這樣走了,不曾要求見我最後一面,不曾與我說一句道別的話,只留給我一認
無言的孤墳,我怎麼能夠原諒?」
    縱然生死由命,聚散由天,但他甚至連魂魄都不曾入夢來,多麼狠心寡情!她的十指緊
抓著墓碑,指尖已微微滲出了血,但她卻絲毫不覺得痛,只是直勾勾的望著碑上他的名字。
「我真的不能原諒你!哪怕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要找到你問個清楚!」話語未落,她的額
頭已狠狠往碑上一撞。「樂梅!」映雪魂飛魄散的撲身過來,死命的把女兒抱在懷裡,禁不
住嚎啕大哭。「你怎麼可以尋死?怎麼可以?起軒命厄華年,是天意如此,你尚且怨他狠
心,那麼你當眾輕生,豈不是比他狠心千百倍?既知墳塋叫人心碎,你怎麼忍心以身相從,
再添一座墳呢?」
    樂梅躺在映雪懷中,無言以對,只能摟著母親的脖子哀哀痛哭。墓後的一棵大樹下,起
軒垂著頭,無法自持的跪倒在地,一顆接一顆的淚由面具裡落下,滲入塵士之間。
    心碎的感覺是什麼?是一剎那的天崩地裂,是毀滅之後的萬古長夜。樂梅仰臉躺在床
上,失神的眸子裡不見任何生命的跡象,甚至連心碎都不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心,她的心已
經隨著起軒的喪訊一起死去了。自從祭墓回來之後,她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吃過
任何東西,只是沉默而木然的躺著,任枕邊的淚濕了干,干了又濕。小佩求她,沒用,宏達
逗她,沒用,萬里天天來看她,也沒用;她就是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似乎要以這樣決絕而封
閉的方式,一點一滴耗盡自己。
    上回失足墜崖,她之所以醒轉的主因,是內心深處那股愛的力量,喚起了她求生的欲
望;而這回,與她「同生」的對象既已不存在,「共死」就成了唯一的願力。不管有意或無
意,她都在放棄生存!這樣的反應讓映雪憂心如焚,眼看樂梅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
委頓,她也瀕臨崩潰了。
    「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不會失去你?」她坐在樂梅的床邊,哭著把女兒一把抱起。
「到底要怎麼做,你才願意活下去?你告訴我呀!」樂梅伏在母親的肩上,因流淚過度而干
涸的雙眼正好觸及妝台上的那個白狐繡屏。
    你大可坦然的擁有這個繡屏,因為你將自己出錢。起軒帶笑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但
是不用急,錢你可以慢慢攢,攢夠了再還給我……那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但那時她還不知道
他是誰,更不知道往後兩人之間會有那麼多的愛怨糾纏。樂梅閉上了眼睛,兩道滾燙的淚水
沿著她蒼白消瘦的面頰漫流。這繡屏是他唯一留給她的信物了!而她欠他的這筆帳,她只能
以全部的自己來紀念償還!「讓我抱著起軒的牌位成親吧!」她的聲音雖然細微、虛弱,每
一個字卻是那麼肯定,那麼清晰:「我要以一生一世來為他守喪!」樂梅的決定震驚了柯韓
兩家。
    寒松園大廳裡,映雪含淚轉述女兒的心願。末了,她環視眾人,傍徨歎道:「當我答應
她之後,她就忽然願意進食說話,不再消沉自苦了,所以萬里說得不錯,心病還需心藥醫。
抱牌位成親,她的精神有了寄托,原先渙散的魂魄才得以安定下來。在這種情況之下,我能
不點頭嗎?所以我今天是來與你們商量商量,接下去該怎麼辦?」
    是的,心病還需心藥醫,一如解鈴還需繫鈴人。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望向起軒,期待他能
因樂梅的堅貞而有所軟化、改變,但他垂頭坐在那兒只是不說話,久久才荒涼而無力的掙出
一句:「那就讓她抱牌位成親吧!」
    「你瘋了是不是?」宏達跳了起來,張大了眼睛瞪著起軒,好似看著一個不可思議的怪
物。「樂梅連你的牌位都肯嫁,難道你還懷疑她對你的一片深情?柯起軒,你的腦袋並沒有
燒壞,你可不可以用它好好的想一想啊?」
    萬里攔著宏達要他有話好說,但他仍氣沖沖的大嚷:
    「我沒辦法!我心裡想什麼就要講出來,不管中不中聽!我就不信你們沒有同感,只是
你們不敢說,好像他是塊玻璃,一碰即碎似的!」起軒將枴杖往地上重重一挫,也霍然起
身,對宏達嘶吼回去:「我的確是禁不起碰撞!我的確是很容易破碎!我的確是被燒壞了,
從裡到外都被燒壞了!可是我還能思考,還能體會!要說樂梅對我的一往情深,誰會比我的
感受更強烈?然而當她試圖在墓前以死相從,當她絕食慾殞,甚至當她決心終身守寡的時
候,你們以為在她心裡的那個起軒,是我現在這副半人半鬼的模樣嗎?不!是從前那個起軒
令她魂牽夢縈!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刻骨銘心!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一往情深!」宏達不禁
語塞。起軒拄著枴杖費力的走開,因為激動的緣故,他瘸跛得更厲害了。「我已經一無所
有,若說我還剩下什麼,就是樂梅與我之間的那片回憶,請你們不要破壞它,更不要剝奪
它,因為它是我賴以生存的全部!你們罵我荒謬也罷,罵我自私也罷,但我說要讓樂梅抱著
牌位成親,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目前只有這麼做才能安慰她!倘若她真為我守寡,誰會
比我的感受更痛苦?可是我願意等,等時間動搖她的意志,等孤獨澆滅她對我的癡心,一旦
到了她求去的那天,我也願意祝福她!」說到這裡,他已咽不成聲。「真的,抱著牌位成親
是唯一能令樂梅安心活下去的辦法,求求你們相信我,也成全她吧!」
    他那種乞憐的語氣讓柯老夫人聽得酸痛難當,從前的起軒是多麼驕傲的孩子呵!她顫巍
巍的向他走去,淚盈盈的哄道:「奶奶相信你!你想怎麼做,奶奶統統都依你!」她匆匆拭
去縱橫的淚水,轉過身來望著映雪。「等樂梅康復了,咱們選個日子,就讓她嫁過來吧!能
得到這樣一個媳婦兒,是咱們柯家前世修來的福氣。我保證,咱們全家都會好好疼她愛她,
等到哪一天她想開了,願意另覓歸宿,咱們也會樂見其成的;只是這段日子,恐怕多少得委
屈她了!」
    映雪喉間重重一哽。一切都是命!能說的全說了,能勸的也勸了,可是女兒的心意那麼
堅決,也只有暫時這樣。
    真的只能暫時這樣,然而這「暫時」有多久?是一年半載?還是樂梅說的一生一世?沒
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想。一屋子低調的沉寂氣氛中,萬里的嗓子是唯一的高音:
    「既然決定這樣做,那就別浪費時間難過,解決實際的問題更重要!」他看著起軒,挑
了挑眉:「例如說,樂梅一旦進了門,你怎麼辦?總不能成天躲躲藏藏的吧?」
    起軒略略沉思了一會兒。
    「順應寒松園的歷代傳說,把我住的落月軒封起來,就說裡頭鬧鬼,讓落月軒的大門,
成為一道禁門!」
    「這也許擋得了一時,就怕日子久了,免不了還是會出問題。」「爹指什麼呢?怕樂梅
撞見我嗎?」起軒短促而淒苦的一笑。「就算真的撞見,你們以為她還認得出我嗎?」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43:58     標題: 13

樂梅出嫁這天,從四安村到霧山村的沿路人家有了共同話題,他們說,分明是一列體面
的花轎隊伍,怎麼看不出一絲喜慶的意味?分明奏著歡天喜地的鑼鼓,怎麼聽起來卻像送葬
的哀樂?按照規矩,新婦出閣得哭著拜別,表示捨不得爹娘;紅頭巾下,樂梅的淚水確實沒
斷過,卻並非因為習俗的緣故,而是悼亡她那來不及同衾共枕的丈夫。
    僅管衾寒帳冷,在這場沒有新郎的婚禮結束之後,樂梅還是堅持不要別人作陪,寧可一
人獨守新房。畢竟這是她的花這夜,她要靜靜的與她的良人相守。
    沒有軟語溫存,沒有輕憐蜜愛,有的只是供桌上的一尊寫著起軒姓名的牌位。柯家把寒
松園裡最精緻的吟風館撥給了新娘,屋中一切陳設也都竭盡所能的喜氣洋洋,但並蒂花粉飾
不了那片孤冷,鴛鴦燭亦暖化不了那片淒清。樂梅獨坐床沿,滿室的紅光並未在她臉上投下
任何喜色,反而更補出她蒼白無歡的容顏。她望著貼了雙喜字的妝台,忽然想起什麼,急忙
走同屋角的箱籠,拿出白狐繡屏和一隻荷包。把繡屏小心翼翼的在鏡前擺好之後,她的視線
仍膠戀著它,情不自禁的低語:
    「起軒,這是你唯一送給我的東西,我不但一直珍惜如新,而且從沒停止過攢錢。當初
你為了要我收下,就說服我慢慢攢了錢再還你,不知你是否記得?還是早已忘了?」
    夜涼如水,窗外的梧桐樹因風搖晃,枝葉颯颯聲似漣漪,風一弱淡了,風一強又緊了,
聚聚散散,沒個止息。
    她捧起荷包,想著當初縫製它時的嬌怯甜蜜,今昔相較,兩番心境,更令人黯然神傷。
    「日復一日,我總算攢夠了八塊錢,原想在婚後,出其不意的拿出來還給你。我猜想你
的表情一定是又驚又喜,而這個錢我自然是不會收的,那咱們就把它跟繡屏擺在一起,當作
一種紀念,你說好不好?」
    搖動的葉影落在窗紙上好似訣別的手勢,而不絕的風有如一聲比一聲更狂肆的吶喊。
    她把荷包安置在繡屏旁邊,默默凝視半晌,不覺癡了。
    「唉!喜字成雙,連一個繡屏也有荷包來配對,只有我這個新娘無人與共,形單影隻。」
    風聲淒迷中,隱隱約約傳來低沉的歎息,彷彿有人躲在窗外回應她的獨白。「誰?」她
驀地一震,本能的往窗前跨去一步。「誰在外面?」
    無人相應,只有夜風慇勤回答。樂梅等待了一會兒,不見任何地動靜,卻見自己的孤影
映在牆上,原本上懸的心又沉滯下落。啊,除了她與她自己的影子,還會有誰呢?
    而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這份無依無靠,將是她往後生命的全部寫照了。
    既是自己決定的歸宿,她無怨,然而沒人疼惜的漫長歲月總是難捱。樂梅不禁在起軒的
牌位前雙手合十,幽幽說道:
    「起軒,我已成為你的妻子,你若泉下有知,憐我孤枕難眠,就常來夢中與我相會吧!」
    這一夜,樂梅睡不安枕,頻頻因歎息般的風聲而驚醒。第二天早晨,盡過新婦的禮數之
後,延芳便帶著她和映雪及小佩四處閒逛,也好認識認識新環境。
    對於寒松園的傳說,樂梅曾有耳聞,但置身在陽光下,放眼望去儘是百花爭妍、雕欄玉
砌,她不免有些存疑,覺得這麼美麗的園子實在不該和那些鬼魂之說牽連在一起,可是延芳
言之鑿鑿,又由不得她不信。
    在延芳說完那些歷代舊事之後,一行人正好來到落月軒前。樂梅注視著那兩扇緊閉的大
門,心中忽然湧起一股難以形容的異樣感覺。「這就是落月軒了?而這兩扇門,就是傳說中
的禁門了?」
    「對!」延芳覷著她的神色,順口接道:「寒松園裡所有的悲劇全是在這兒發生的,所
以別處你都可以去,只有這兒,你千萬別來!也許你不信邪,可我告訴你,先前整理這座院
子的時候,我進去過一次,雖然是大白天,卻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所以說,不管真有
鬼,還是穿鑿附會,咱們都寧可避而遠之,是不是?」「當然了,任何禁忌總是有它的道
理!」映雪接收到延芳瞟來的暗示,趕緊連聲應承:「就算親家母不交代,咱們也不會隨便
靠近這座院子的!」
    小佩臉色發白的直點頭。「對對對,咱們不靠近,不靠近……」她本來就遠遠的站著,
這下更是連退了幾步。「咱們走吧,快走吧!」話還沒說完,她就一溜煙兒的飛跑而去,好
似身後真有惡鬼追趕一樣。這頭三人也轉身離開了落月軒。延芳見樂梅若有所思,暗忖自己
方纔的編的那番話或許過度了些,便挽住媳婦兒,體貼又歉疚的問:「跟你說這些,是不是
嚇著你了?」
    「不會的,」樂梅搖搖頭,微笑道:「娘是一番好意,我記著您的叮嚀,那就不人有事
的,對嗎?」
    「不過,假如……哦,我是說假如,」延芳遲疑著。「假如你在夜裡聽見什麼聲音,或
是看見什麼,你也別害怕。」
    「那麼昨夜不是我的錯覺了?」樂梅倏地止步。
    延芳與映雪臉色一變,不約而同的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光。「什麼意思?」映雪不
安的問:「你昨晚聽見了什麼?還是……還是看見了什麼?」「我……我其實不太確定,只
是覺得好像窗外有人似的,好像……好像還聽見歎息的聲音……」樂梅見母親和婆婆臉上的
表情頓時凝重起來,心想一定是自己說錯話了,又急急補註解釋:「噢,我想那大概是風聲
的緣故!對不起,我不該任意捕風捉影,我……」「對,犯不著自己嚇自己!」映雪握住女
兒的手,心底一鬆,卻也淌過一股酸楚。「就算真有鬼,只要咱們不去侵擾他們,那就相安
無事!如你婆婆說的,柯家的冤靈都關在落月軒裡頭,那么女鬼也好,男鬼也罷,願他們全
都安息吧!」
    樂梅心弦一動,默默咀嚼著母親這番話。如果傳言屬實,那麼起軒的魂魄是否亦在其中
飄蕩呢?如果生死僅是門與門的相隔,那麼黑夜是否就是開啟幽冥的那把鑰匙呢?想到這
兒,她不禁回過頭去,對那兩扇禁門投去深深一瞥。
    帶著滿心的迷惑與悵惘,樂梅倏倏忽忽的過了一天,並下意識的期待著夜晚再度來臨。
    這夜,風聲依然淒迷,葉影依然婆娑,樂梅在風與風、葉與葉的間隙仔細聆聽,但風依
然是風,葉依然是葉,除此無它。眼看長夜將盡,她只得意興闌珊的散下長髮,無情無緒的
梳理著,準備就寢。妝台上,繡屏與荷包靜靜依偎,像一對相互扶持的戀人。樂梅對鏡怔
忡,思緒飄得很遠很均勻,遠得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抓住了什麼,又失落了什麼。偶然
間,她略一定神,赫然在鏡子的倒影裡發現,窗外有人在看她!
    那是一個戴著面具的人!而那張面具,正是她第一次在霧山村的慶典上遇見起軒時,他
臉上戴的那張面具!
    他來了!他真的來了!她驚跳起來,急急轉過身去。
    「起軒!」不過是一個回身的瞬間,窗外的那張面具就消失了!
    「起軒!」她狂亂的撲向窗邊傾身呼喚,然而回答她的卻只有舞動枝葉的風聲。「起
軒!」不,不,他不可以就這樣捨她而去!他不可以再次輕易離開!她奔出了門,在石階與
花徑之間顛躓,對著無邊的黑夜顧盼狂喊:「起軒!起軒你回來呀!你的魂魄有知,憐我朝
思暮想,所以前來看我,是嗎?是嗎?那麼也讓我看看你吧!讓我和你說說話吧!求求你別
躲著不見我,求求你別這麼忍心對我……」她半跌半跑著,又哭又叫著,整個人像是一束琴
弦,緊懸的心隨時有斷裂的可能,而她的步履就是那錯亂的拍子。被哭喊驚醒的映雪匆匆趕
來,當下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把女兒擁在懷裡哄了半天,試圖讓她相信面具那一幕只是夢境
的片段,但樂梅卻不住的哭泣搖頭。
    「不,那不是夢,我真的看見起軒了!今天早晨在落月軒前,您不是還說願柯家的冤靈
全都安息嗎?可見您也是相信鬼魂之說的,那麼現在為什麼卻不相信我呢?」
    早晨那場對話純粹是預先設計,目的是為了讓樂梅心存懼意,遠離落月軒,以免發現門
後隱藏的秘密,沒想到卻適得其反!映雪一時又是懊惱,又是心疼。
    「早知道我就什麼話也別說!省得你受那些話的影響,弄得現在這麼疑神疑鬼的!」
    「不是我疑神疑鬼。」樂梅軟弱的抗議,原先的堅持卻有些動搖了。「雖然只是一瞥,
可是……」
    「你是思念過度,無時無刻不想著起軒,所以聽到風聲,你當是歎息,看到葉影,你當
是什麼面具人影,這完全是想念得太殷切而產生的幻覺!」映雪的聲音已微帶哽咽。「哦,
可憐的孩子!你的心情已夠苦了,若是再讓這些鬼魂之說來困據你,你會更苦,我也會更心
痛的!以後再別這樣讓我擔心了,好嗎?」真的是幻覺嗎?真的是夢境嗎?樂梅環視著暗沉
無人的四周,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如此虛無縹緲,什麼也不能肯定,只得含淚點了點頭。或
許,真的只是因為自己思念過度的緣故吧!但是,過沒兩天,小佩也見鬼了。
    這晚,她到廚房去為樂梅拿消夜,新來乍到沒弄清地理環境,月亮又碰巧沒掛在天上,
於是在返回吟風館時,她就迷迷糊糊的岔到落月軒去了。然後,她看見一隻燈籠,一隻沒人
提的燈籠,鬼火一般的飄進那兩扇禁門!
    這下,她魂都飛了,手上的食籃也不要了,總算踉踉蹌蹌的摸回吟風館時,一張驚怖的
小臉已淚痕狼藉,慘白如鬼。
    「這兒真的有鬼!那個燈籠一定是鬼提的!」小佩一面語無倫次的敘述大致經過,一面
哭著加上自己的註解:「我也不知道一個鬼幹嘛還要提燈籠?反正我只知道落月軒是鬼住的
地方,提燈籠的就肯定不是人了嘛!」
    「沒事了沒事了,你今晚是誤闖禁地才受到驚嚇,以後別再單獨走夜路,我也不用再吃
什麼消夜,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樂梅勸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小佩的歇斯底
裡。「現在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覺,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過,對別人一個字也不要提,尤其是我
娘,省得她又擔心,嗯?」
    「那……你相不相信我真的看見鬼了?」小佩委屈的應諾,怯怯的望著樂梅。樂梅靜靜
點頭。「那你怎麼一點都不怕呀?」小佩睜大了眼睛。
    樂梅笑了笑,沒有回答。
    她非但不怕,還充滿了期待。是的,她現在終於明白了,陰陽兩界的通行與否,在於信
與不信而已;生與死不過是形體的轉換,人死了,愛依然存在,只要她對起軒的愛不熄滅,
那麼天上人間的相隔就不構成任何阻礙。縱使她看不見起軒的形體,但愛的力量終能超越生
死,達到心靈與心靈的直接感應;縱使她聽不見起軒的聲音,但愛的默契必能穿越幽冥,達
到魂魄與魂魄的直接交遊!
    是的,只要她相信他的存在,那麼他就無處不在!
    小佩走後,樂梅踱向供桌,對著起軒的牌位拈香傾訴:
    「從今以後,我心中再無恐俱懷疑,也不再寂寞孤單,我會好好過日子,因為我知道你
一直陪在我身旁!」
    燃煙緩緩游向虛空,散於四面八方。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在游煙繚繞中閉上了眼睛,感
到一種寂滅的平靜,淒涼的幸福。而這種平靜和幸福永遠都不會因世事無常所改變,因為,
死亡已讓一切紛紛擾擾停格,因為,她擁有一個鬼丈夫!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44:47     標題: 14

樂梅的苦已悄悄化為伏流,起軒的苦卻仍洶湧不定,隨時都有氾濫成災的可能。明明是
自己的婚禮,但他只能藏在屏風後面,看著她和一塊木頭牌子拜堂成親;明明是他名正言順
的妻,但他只能藉著黑夜做掩護,隔窗陪她度過洞房花燭;明明與她同住在一個園子裡,但
他只能強迫自己遠遠的躲著她,幽靈似的避著她,讓她守著蒙在鼓裡的活寡,讓她日日夜夜
把那塊木頭牌子當成亡夫說話!相愛卻不能相守,相戀卻不能相見,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
每一天都是一場自我的衝突與干戈。一方面,他渴望能化暗為明,回應樂梅的癡心,另一方
面,他又不得不化明為暗,假裝自己已不在人世。這種心情太痛苦!許多時候,他害怕就要
壓抑不住自己,更多時候,他但願自己立刻死去,死了就不必承受這種種矛盾的折磨!
    事實上,他也懷疑自己已經死了,而落月軒就是埋葬他的墳塚。白天不是他的世界,唯
有在更深人靜的夜,他才能走向樂梅的窗口,只為了悄悄看她一眼,如了卻一樁前世的心
願;也因為這份渴念的實現,得以支持他熬過一個又一個苦澀孤寂的白天。但現在,他決定
終止這種矛盾的行為。既是他自己堅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那又何必夜夜流連於她的窗前
呢?既是他自己答應讓她抱牌位成親,那又何必擾得她神魂失據呢?昨晚,他黑衣夜行,手
上的燈籠卻教小佩誤信為鬼火,還讓樂梅一心一意的沉溺在鬼丈夫的癡心幻想裡,這已違背
了要她心灰意冷的初衷,他不能讓她在鬼魂的想像中越陷越深!他注定無法給心愛的人幸
福,但他至少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攪擾她,免得更耽誤她的青春,甚至剝奪她的終身!
    因此,從今以後,他不但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還要在她的想像中消失!他將不再去看
她探她,他將不再給她任何捕風捉影的可能,是的,他將當自己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死
了!決定容易,實踐起來卻是千萬難。思念如烈焰,把他全部的意識煎熬成一缸又濃又稠的
苦汁,稍一不慎就會爆炸四濺,潑及無辜。而自願服侍他的紫煙,就成了烈焰下首當其衝的
犧牲者!
    起軒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無可理喻、最難伺候的病人,也知道紫煙為他所做的已超過主
僕情分的極限,但他就是無法心平氣和的感謝她,甚至無法和顏悅色的和她說一句話。每次
莫名其妙的對她發過脾氣之後,他也覺得懊惱後悔,也暗想要待她好一點,然而他從沒改善
自己的態度,反而變本加厲的為難她。起軒不懂,像紫煙這麼聰慧靈巧的女孩兒,有什麼理
由陪著他度過這些灰慘的日子?又為什麼甘願在墳墓般的落月軒裡埋沒她的美貌?她越是逆
來順受,他對她的疑惑和不滿就越深,給她的難堪也越多,即使當著人前,他也毫不掩飾那
份嫌惡之意。其實,他對紫煙並沒有心存惡意,真正讓他嫌棄的,是他這副見不得人的軀
體!但他又無法搗毀他自己,只好搗毀他周圍的世界!這日,起軒又把紫煙端來的湯藥摜到
地下去了。來訪的宏達和萬里還未跨進落月軒,就聽見起軒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死了爛了是我自己的事,誰要你來噓寒問暖?誰要你低聲下氣的嘮嘮叨叨?你憑什
麼管我吃不吃藥?你憑什麼?我的事不要你管,因為你根本沒有資格,因為你只是落月軒裡
的一個丫頭!」宏達大為不平,但礙於紫煙的自尊,反而不好立刻發作,直等到她屈身收拾
完地上的殘汁碎片並默默退下後,他才衝向起軒,忍無可忍的喊道: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紫煙?你……你簡直是在羞辱她!從你受傷以來,她是多麼無微
不至的照顧你、遷就你,甚至忍受你,難道你沒有感覺嗎?她只是一個丫頭?真虧你說得出
口!」起軒正暗惱著自己又傷害了紫煙一次,而宏達的指控恰好戳在他的痛處上。「對!我
是個不知感恩的怪物!但就算我的七經八脈全燒壞了,最少我還有感覺!經過這幾個月,假
如你還看不出來的話,那麼我現在告訴你,」他用枴杖指著門外,喘著氣大吼:「那個女孩
兒在為我付出一切!你懂不懂?她在為一個不值得的死人浪費她自己的生命!而我不願害
她,我想把她趕出落月軒去過她該過的日子!你懂不懂?」
    如果宏達不懂,萬里卻是明白的,但瞭解並不等於認同。
    「好一個不要害她,同樣的,你也不要害樂梅,可是你沒發現你的做法都適得其反
嗎?」他雙臂環胸,沉痛的注視著他最好的朋友。「這段日子,你把自己當成毒藥,將身邊
的人一一推開,包括我在內,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像我一樣,承受得起你的一意孤行,否則
紫煙不會背著人暗暗垂小,樂梅也不會企圖從鬼丈夫的幻想中得到安慰!你說你不要害她
們,但事實擺在眼前,你的做法不但沒有帶給她們解脫,反而正是傷害她們的根源!」說
完,也不管起軒會有什麼反應,萬里就掉頭而去,逕自去找紫煙了。她正蹲在落月軒後的院
裡,辛辛苦苦的起火扇風,重新為起軒熬一碗藥。聽見萬里的腳步聲,她抬頭對他倉促一
笑,又低頭繼續熬藥。他在她面前的一塊石頭坐下,默默的看了她半晌,沉沉開口道:「回
老夫人身邊去吧!換個人來伺候起軒,這樣對你們彼此都好!」好驚愕的停下手邊工作,眼
中漲滿了慌亂、哀求與無助。
    「不要,別把我換掉!老爺他們一向重視你的意見,如果你這麼提議,我就不能跟著少
爺了!我知道不該惹少爺生氣,這對他的身子不好,我……我已經盡可能的避免了;也許我
做得不夠好,但我保證以後會更加留心的!」
    「問題就在你做得太好了!」萬里禁不住衝口而出:「事實上,你大可對我坦白,因為
從失火的那天晚上開始,我早已知道你心裡的秘密!」「你這話什麼意思?」血色迅速自她
的臉上消褪。
    「那天晚上,你沒命的衝進診療房,不理會我的阻止,卻執意伴隨幫忙。在整個救治過
程當中,我看著你不時的流淚發抖,但你強迫自己勇敢的面對那一身可怕的傷口,不嫌髒,
不喊累,甚至拋開了顧忌,嘴對嘴的替起軒餵藥。患難見真情!若不是在心裡藏著一份強烈
的愛意,你怎能做得出這些?」隔著藥爐上一蓬蓬的白煙,萬里看不清紫煙臉上的表情,也
慶幸她看不清自己臉上的表情。「我知道心事被人拆穿的感覺很彆扭,但我真的是誠心誠意
的勸你,對於一份沒有結果的感情,聰明如你應知趁早抽身,而不是繼續陷溺下去!」
    「你在說什麼?什麼沒有結果?什麼趁早抽身?」她在煙霧後頭茫然的停頓了一會兒,
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氣急交加的跳了起來。「你以為我伺候二少爺,是想成為落月軒
的女主人?」「你不要這麼激動……」
    「我當然激動,因為我無法忍受你這麼揣測我!」她重重的喘著氣,眼中浮起淚光。
「誰都知道二和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那張燒燬的臉使他和二少奶奶成為一對最悲慘的夫
妻,那麼我告訴你,如果能夠,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臉割下來給他!恨不得能撮合他們!不管
你信不信,我心裡就只有這兩個念頭!我伺候二少爺純粹是出於一片心甘情願,倘若這麼做
有一絲為自己終身打算的企圖,我願遭天打雷劈!所以請你收回你的揣測,因為你誤解我
了!」「是你誤解我了!」萬里定定的凝視著紫煙。「我沒有揣測你的企圖,只是希望你能
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安全的位置,因為我認為你太不會保護感情,尤其是起軒早已有所感
覺,那麼你將更容易受傷!」「早有感覺?」她蹙起了眉。「你是說,二少爺也認為我之所
以服侍他,是基於感情的緣故?他擔心我將來會取代二少奶奶的地位,所以才常常對我發脾
氣?」
    「這種心態也不能說沒有,但更正確的說法是,他渴望身邊這個無怨無尤照顧他的人,
是樂梅,而不是你。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的自慚形穢,他不想毀了樂梅,同樣的,他
也不想毀了你,或任何其他的女孩兒;可是他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把自己變成一個陰晴
不定的暴君,讓別人都討厭他,而他以為這麼做,就可以斷絕某些感情的發生!」萬里奪笑
了一下。「因此,你懂嗎?他戴了雙重的面具,一張在他的臉上,不讓人看見他;另一張在
他的心上,不讓人親近他!」
    「原來是這樣,」紫煙難過又同情的低吟:「原來是這樣……」「怎麼?」萬里打量著
她。「你好像仍然沒有改變主意的樣子?」「我沒有什麼主意可改變呀!」她很快的說:
「本來我就是盡一個丫頭的本分,一心一意的伺候主子!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讓我瞭解這
些,以後我會處理得更小心!」
    「所謂更小心,是不是更加委曲求全的意思?受傷不叫疼,打落牙齒和血吞,眼淚往肚
子裡頭咽,你是不是預備更加小心的掩飾這一切?」
    紫煙不說話。萬里見她分明是默認的意思,忍不住氣急敗壞的叫道:「原來我說了半
天,不但沒有幫助,反而還害了你?怎麼回事?你也和樂梅一樣得了癡心病嗎?」
    「別拿我和二少奶奶比,我不配,根本不配!」她猛烈的搖頭。「你不知道,我……
唉,算了,隨便你怎麼想吧,別管我就是!」見她眼中忽然湧起一股陌生而遙遠的神情,萬
裡的心裡飄起一朵莫名其妙的烏雲。
    「好吧!」他怏怏的哼了一聲。「這幾個月下來,因為照顧起軒,咱們朝夕相處,合作
無間,我還以為你已把我當朋友了,誰知你卻覺得這一席談交淺言深,干卿底事。」
    說完,他轉頭便走。紫煙一怔,本能的跟了兩步想喊住他,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
佇立不動;而他也猶豫的在那頭停下,遲疑了片刻才掉過臉來,無可奈何的對她聳聳肩。
    「誰教我是個大夫呢?有人受傷我就是沒辦法視若無睹!」他粗聲說:「你最少可以答
應我,忍不住想喊痛的時候,記得找我為你療傷,行嗎?」她低下頭,微微嗯了一聲,他則
不自然的咳了一下,這才目不斜視的離去了。直到他的背影走遠,她才悄悄抬眼目送,眉睫
之間籠著一層深深的憂鬱。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45:27     標題: 15

端午,闔家團圓的節日。晚餐桌上,柯家全都到齊了,獨有起軒缺席。柯老夫人一面忙
著被晚輩們招呼布菜,一面忙著勸樂梅多吃。樂梅見奶奶今日難得高興,只得勉強撐起興
致,夾了一筷子的蜜汁火腿。「起軒也愛吃蜜汁火腿哩!」老夫人說著,就很自然的吩咐身
後的老媽子:「來,裝個碟子給他留一份!」
    眾人當場僵了臉色,老夫人亦暗驚失言,唯有紫煙鎮定接口:「是!待會兒留一碟送去
二少奶奶房裡,擺在二少爺的供桌上!」大夥兒這才鬆了一口氣,但樂梅先前根本沒有疑
心,只是怔忡的對桌發呆,聽了紫煙的話方回過神來。
    「不只他愛吃的,應該每一樣菜都弄一份。今天是一家人團圓過節的日子,雖然這張桌
上少了一個人,可是咱們心裡不能少了他,所以不是待會兒才送,而是現在就端去擺上!」
    士鵬和延芳一疊連聲的吩咐丫頭們照二少奶奶的話去做。樂梅端起酒杯舉向眾人,微笑
道:「咱們敬起軒一杯酒吧!」說著她已一飲而盡,接著又斟了一杯,起身回禮:「這一
杯,是我代起軒回敬大家!」這一仰頭,又是一杯到底。再度落座的時候,她略微暈眩的搖
晃了一下,映雪不忍的勸她別再喝,否則真要醉了,她只是捧著燙紅的臉頰直笑。醉?醉才
好呢,就可以醺然忘憂,可以一宿到天明,在夢裡一響貪歡,暫拋人世離愁。
    初遇起軒的那一天,她不就是因為酒意的緣故去釋放白狐,才引來他的好奇追蹤嗎?假
使她沒有喝下那碗包谷酒,也許就不會有白狐牽媒,也許就不會認識起軒,也許往後的人生
就全篇改寫了。如果現在的她是另一種身份,有另一段經歷,她會更快樂還是更憂愁?樂梅
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起軒從未出現,那麼她的生命將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醉就醉吧,路鄉醉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回到吟風館的時候,樂梅已有點兒歪歪倒倒了,小佩先扶她上床歇著,便忙忙出門去燒
水煮茶給她消酒。樂梅本不勝酒力,加上存著解不開的心事,此刻不免醉態可掬。踉踉蹌蹌
的,她走到供桌前,對著那一碟碟精緻的菜餚點點頭,再對牌位點點頭。「起軒,你慢慢用
啊,我在這裡陪你吃……」她迷迷糊糊的想了想,又低聲自語:「或許……我應該把它們送
去落月軒……」稍後,樂梅提著食籃,搖搖晃晃的走在通往落月軒的小徑上。
    參天的樹林遮蔽了星月,她又忘了提燈,一段路竟越走越長,夜也越來越深。黑暗中,
除了她的腳步聲,彷彿還有另一種木頭觸地的橐橐聲隱約相隨,她猜想那是自己的幻覺,並
沒大理會,直到身後不遠處傳來「喀啦」一響,似乎有人踩斷了一截枯枝,她才驚疑的回過
頭去。
    「誰?」黑暗中,好像有個影子閃過樹林,稍縱即逝。樂梅的一顆心幾乎躍出胸口。
「起軒?是你嗎?」她試探的問,睜大了眼睛向暗處搜索。「如果是你,請你出來好嗎?」
    等待了片刻,什麼也沒發生。一陣冷風拂過,她不禁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戰,七分酒意
驟退了五分。
    「好吧,也許你不是起軒。」她握緊了籃子,一面倒退,一面戒備的環顧四周。
「我……我不管你是誰,但請你別作弄我,好嗎?」樹林的邊緣有一座小小的水池,但樂梅
對這兒本來就不熟,且又置身在一片黑暗中,所以渾然不知自己正一步步的退向危機。「我
只是想把這籃食物送到落月軒去給我的丈夫,擺在門口就好,不會進去打擾你們的,這……
這樣可以嗎?」話語甫落,一隻夜鳥忽然淒鳴了一聲,自樹梢拍翅飛起;樂梅驟不及防,被
大大駭了一跳,差點兒就仰後跌落水池,樹林裡及時撲來一個人影,在那一瞬間拉住了她。
    也是在那一瞬間,支葉因風搖動,林間篩落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臉,於是,樂梅看清楚
了,是那張面具!那張初識起軒時,他所戴的面具!
    時光迅速倒退,彷彿又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天。多麼熟悉的感覺啊!同樣是在水邊,同樣
是他及時拉住了差點兒落水的她……樂梅心顫神馳,恍惚不能言語,好半天才喃喃的喊:
    「起軒……」接下來卻是一連串錯亂的情節,和那一天的過程大大走樣。樂梅還沉浸在
往事的追想中,起軒已不得不放開了她的手臂,轉身奔逃而去。他的枴杖比瘸跛的腳步快,
橐橐的觸地聲恰似慌急的心跳節奏。在他身後,樂梅喊著,追著,但始終落後他大約十來步
的距離。
    慌亂中,起軒跌跌撞撞的衝進落月軒虛掩的大門,幾乎才一推上門閂,樂梅就撲在門上
了。
    「起軒開門!起軒,請你開門啊……」
    他頭抵著門背喘氣,失魂落魄的想,不可能的,也怎麼會認出我?不可能的呀……
    「為什麼不理我?為什麼要躲著我?」樂梅瘋狂的拍著門。「出來啊!起軒,求求你出
來吧!別用這道禁門拒絕我……」
    他的雙手痙攣的抓著門板,無聲的飲泣著。門的那一邊,她的聲音裡也凝聚出洶湧的淚
意。
    「我知道,人鬼殊途,陰間與陽世各有各的空間,是不可能也不可以交會的,可是你放
心不下我,你的魂魄時時縈繞在我身邊,看我為你送食物,你就在冥冥中護送,看我差點兒
落水,你就不顧禁忌的現形了。雖然你遮住了面孔,一句話也不對我說,但是你不忍心,所
以用咱們初遇時所戴的面具來暗示我,告訴我你是存在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下意識的撫著臉上的面具,恍然大悟的想,原來是這樣!她認的是這個面具,並非認
出了我……頓時他鬆了一口氣,卻有另一股悵惘繼之而起……唉,他苦笑著想,我竟然已經
把它當作我的臉,而忘了它是一張面具……
    捶門聲終於停止。一陣靜寂之後,她的聲音再度揚起。
    「你真的不出來,那我就進去了!」她在那邊深吸了一口氣,顯然下定了決心。「我要
找一把斧頭來砍破這道禁門,打通陰陽的界限!」這頭,樂梅轉身正要走,身後的門卻「咿
呀」一聲開了。她屏息回過頭去。「起軒……」門後緩慢而遲疑的走出一個拄著枴杖的人,
緩慢而遲疑的說:「二少奶奶,我……我不是起軒少爺。」
    那人確實不是她心版上起軒的模樣!除了那張面具,他全身上下和起軒毫無相似之處,
甚至他那蒼老渾濁的聲音,都與起軒截然相反!樂梅彷彿兜頭挨了一記重錘,整個人被僵直
的釘在原地,滿心的意亂情迷霎時都煙消雲散了。
    「你是誰?」瞪著他那副灰慘的樣子,一個可怕的念頭自她意識中掠過,使她不禁連退
了兩步,聲音也不自覺的顫抖起來。「你……你究竟是人還是……還是……」
    「你別怕!我不是鬼!」他急急的說,語氣中竟有一絲乞求她相信的意味。「我……我
是柯家的一個園丁,專門看守落月軒的園丁!我不應該任意出門的,但我以為這麼晚了,不
會碰見什麼人,所以……所以很抱歉,我的模樣驚擾了二少奶奶。」她怔怔的望著他,腦中
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困難的擠出一句話來:「你說……你是個園丁?可是……可是你戴著起
軒的面具……」「這是起軒少爺給我的,我不知道它會引起這麼大的誤會。真對不起,我不
是起軒少爺,也不是什麼鬼魂,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園丁罷了!」
    期待與失落兩相糾纏,再加上方纔的震撼與驚嚇,種種暴起跌的情緒刺激令樂梅一時承
受不起,於是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軟,接下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身旁圍繞著母親、婆婆和小佩,見她睜開眼睛,她們
都如釋重負,忙不迭的遞毛巾送水。因為宿醉和昏迷的雙重副作用使然,樂梅只覺得頭痛欲
裂,但關於昨夜的片段,仍在她的腦海中閃閃爍爍。
    「那位老伯……落月軒裡有位老伯……」她努力坐起身,甩甩頭又眨眨眼,意識漸漸清
晰了。「戴著面具的老伯!」
    延芳正端著一杯水走向床邊,一聽這話,心裡一緊,手上的水也差點兒潑灑一地。
    「老伯?」她空洞的應了一聲,但很快又鎮定了下來。「呃,是啊,他是看守落月軒的
園丁,叫做小……哦,我是說,他叫『老柯』……」「老柯?」樂梅喃喃自語著:「那麼是
真有這個人,不是我在做夢了?」「可不是!」小佩忍不住插嘴進來,還驚魂甫定的直拍胸
口。「你昨天晚上喝醉了,闖到那兒去被他嚇昏啦!咱們趕去救你的時候,我一看見他也嚇
得要死,要不是人多,肯定我也會昏倒的。後來才弄清楚,他不是鬼,是個人,不過是個怪
人,不然幹嘛要戴個面具嚇人?」
    「你知道什麼?」延芳辯護似的接口:「他戴面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樂梅張口欲
言,映雪卻不給她問話的機會,緊跟著說:
    「你婆婆當初之所以沒有告訴咱們老柯的存在,是因為那個人性情孤僻怪異,從不跟人
打交道。昨晚我看見他的時候,起先也是非常驚訝,但是在你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裡,大家已
經源源本本的告訴了我。那個人長年累月的住在落月軒,幾乎是與世隔絕了,因為他的臉據
說有某種缺陷,至於是什麼缺陷,沒人見過,也沒人知道,反正……反正是很嚴重吧,所以
他才會戴著面具……」說到這兒,映雪的話鋒突然一轉。「對了,提到面具,你又看不見他
的臉長得什麼樣子,怎麼知道他是位老伯呀?」一連串臨時編織以致含糊其詞的解說讓樂梅
來不及細思,被母親這一反問,她更覺得茫然無緒。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聽他的聲音好像很蒼老……」她疑惑的望著婆婆。「他其實
不老嗎?」
    「啊?」延芳亦被反問得措手不及。「他……他……」
    「是的,」映雪趕緊回答,暗暗遞給延芳一個眼色。「他是個老人沒錯!」「哦,對,
對對,」延芳表面上力持平靜,心中卻如潮水翻湧不已。「他是個老家僕……僱用多年的老
家僕……」
    樂梅奇怪的看看婆婆,又看看母親,總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映雪只得搶在女兒發現破
綻之前,邊說邊想的把謊話編織得更完整些:「我聽奶奶說,老柯是爺爺那個時代所用的
人。爺爺過世後,大家不是全搬到柯莊去了嗎?就只有老柯在寒松園裡守著。這趟搬回來,
院落分配一類的事,特別是落月軒怎麼處理,都是奶奶做的主,你婆婆並沒有直接接觸過這
個老柯,也就難怪她弄不清楚了。」「對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延芳語氣倫次的為謊
言背書。「總之,老柯一向很古怪,簡直一步都不出落月軒,他是那種……那種很容易被遺
忘的人,所以我當初只記得跟你們說別靠近落月軒,免得撞見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卻忘了還
有他這個人的存在。真的,不是我要刻意隱瞞,實在是……反正,樂梅,你不需要傷腦筋去
研究他,他……他已經習慣被人遺忘了,如果有人去打擾他,他還會很生氣呢。因此,往後
你還是別靠近那兒來得好!」
    「對呀對呀!」小佩又插嘴了。「太太說的話,你一定要聽哦,不然像昨天晚上那樣,
我煮了茶回來沒看見你,還以為你給鬼抓去,嚇都嚇死人啦!」
    樂梅並沒注意小佩的忠告,她的心思早已飄遊到別處去了。既然落月軒是不祥之地,那
麼為什麼會讓一個老人孤孤單單的住在那兒和鬼魂為伴呢?只是因為他性情孤僻嗎?如果他
必須戴著面具來遮掩臉上的缺陷,那也許才是他孤僻的真正原因吧!而起軒會把自己的面具
送給他,顯然兩人之間有一段忘年之交,或者還有什麼別人都不知道的故事也說不定……想
到這兒,樂梅的心思飄得更遠了。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46:11     標題: 16

一夜無眠,起軒終於等到樂梅甦醒的消息,但在他稍感寬心的同時,卻也落入更深沉的
沮喪中。
    「老柯?」他苦澀的自問:「我給她的感覺,居然是個老頭子?」「我和你岳母也沒料
到她會這麼想,一時只好順著她的感覺編派下去。」延芳求助的看著紫煙,後者會意,便柔
聲接口:
    「雖然這同昨兒晚上,大家商量的說法有些出入,但二少奶奶把你當成老人家,反而較
不容易起疑心呢,不是嗎?」
    起軒沉默了一會兒,長長歎了一口氣。
    「你說得對!那麼,我就當老柯吧!」
    延芳和紫煙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有說不出的心疼難過。這時,院門上忽然響起一片叩擊
聲,而且並非敲三下的約定暗號,顯然來者不是樂梅就是小佩,而膽小的小佩躲避落月軒都
來不及,那麼就只剩下樂梅這個可能了。紫煙有些慌張,延芳更是手足無措,反而是起軒很
快的站起身來。
    「你們別出去,讓我自己應付!」
    他一瘸一拐的走過廳堂和花園,拔下院門的門閂,就看見樂梅怯怯的站在那兒。「你
好,老柯。」她不安的開口:「我是來道歉的。昨晚,我非常失態,因為我從不知道你的存
在,而且又喝醉了酒,竟迷迷糊糊的擾了你一陣,所以,我……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沒關係,都過去了。」他努力按捺著自己,強裝冷漠。「如果沒別的事,那麼二少奶
奶請回吧!以後,也不要再上這兒來了!」說著,他已準備合上院門,樂梅急忙伸手一擋。
    「請等一等,我……你能不能告訴我,起軒跟你的感情是不是很好?」她的問題出乎他
意料之外。遲疑片刻後,他點點頭,語意深長的說:「在這世上,就屬他與我相知最深了!」
    「因為起軒常常會來看望你、陪伴你,對不對?」她熱切的。「他會把面具送給你,足
見你們感情的深厚。那麼,請你多告訴我一些你們之間的事,好嗎?」
    她那可憐兮兮的哀求神情讓他簡直無法拒絕,略略在心裡掙扎了一會兒之後,他只有對
自己宣佈投降。
    「好吧!既然你這麼好奇,我就說給你聽。」他在面具後頭苦笑了一下,開始按著昨夜
大家合編的情節,加上自己臨場應變的機智,說起一段年少荒唐,以至於被仇家毀容砍腿的
故事。「瘸了腿還沒什麼,可是我這張臉卻完了。從此,見到我的人沒有不尖叫奔逃的,當
場嚇昏的也多的是,總之,人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著我,別說找工作,連當個乞丐都沒
人願意看我一眼。就在走投無路的當口,我碰見了起軒的爺爺,他同情我的遭遇,又念在同
是本家的份上而收留了我。雖然總算是安定下來,可是我這個樣子還是沒人敢親近,只有起
軒,唔,只有他不怕我!」
    樂梅專注的聆聽,滿腔的驚心同情,完全不疑有他。
    「後來,大家搬去柯莊了,獨我一個留在這兒,反倒清靜。別人都忘了我,只有起軒沒
忘,總不時的來看看我,陪我說說話什麼的。在他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參加面具舞之後,就把
這面具送給了我,而我也就一直戴著它,直到如今!」
    「原來如此。」樂梅低歎著,忽然覺得眼前這人並不像昨夜看來那麼可怖,也不像別人
形容的那麼森冷古怪,唉,他不過是個不幸又寂寞的老人罷了。「原來落月軒裡不是只有鬼
魂之說,還有一段溫馨的故事,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而已,否則就不會這麼害怕這兒了。」
    「也不能這麼說。」他心中暗驚,生怕她以後三天兩頭就要上這兒來,生出更多事端。
「你以為我為什麼有這個特權,可以諸事不管,只負責看守落月軒?還不是因為我這人殺氣
重,又有一張連真正的鬼都會害怕的鬼臉,才能鎮住這落月軒!反正……哎,這兒不是二少
奶奶該來的地方,以後還是避而遠之吧!」「可是起軒進去過呀!」她倚著門,癡癡的往裡
頭眺望。「以前他常常來,不是嗎?」
    「他都揀白天的時候來,而且身邊有我啊!」他順口胡編。
    「那麼,現在也是白天,我身邊也有你陪著,可不可以讓我進去看看?」她的眼睛睜得
大大的,臉上寫滿了祈求與渴盼。面對這樣的眸子,這樣的表情,他又不得不心軟了,又不
得投降了。「好吧,但你答應我,會緊跟在我身邊,只在花園裡看看就好!」在樂梅先前的
想像中,落月軒裡必是一片荒煙蔓草,然而此刻,鋪陳在眼前的卻是花木井然的優雅林園。
她眩惑而訝異的環顧四周,忍不住歎氣了。
    「瞧你把這兒照顧得多好!起軒從小到大,也在這兒消磨了不少時光……」看見一方石
椅,她就走過去坐下,喃喃的問:「你們曾經坐在這張椅子上聊天嗎?」
    見他默默點頭,她又歎氣了,輕輕撫著椅身,不勝依戀的。「他對這座園子,對你,應
該都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她望向他,忽然有些無法自已。「告訴我,柯家的鬼魂是不是
真的都在這兒出沒?起軒是不是也在其中?雖然昨晚是一場誤會,可是我還是相信,他的魂
魄是存在的!我有感覺,真的有!而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比常人更瞭解這類事情!請你老實
告訴我,你感覺得到他嗎?或者,你看過他嗎?請你告訴我!求求你!」她越說越急切,讓
他根本招架不住,不覺就脫口而出:
    「對,我不但感覺得到他,我還看過他!」
    她大大一震,呆了兩秒鐘,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就衝上來扯住他的衣袖。「真的?什麼
時候?晚上嗎?每天晚上嗎?」
    「不一定!」他已經開始後悔了。
    「他會在你的面前現形嗎?」她可不容他閃躲逃避,緊追不捨的問道:「很真實的出
現,然後跟你談話,是不是這樣?是不是?」「也不是,我……」他狼狽的走開。「我並不
是說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他,而是……而是在一種虛幻的境界裡,然後……然後我和他,就
用心靈交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們可以交談……」這個發現太懾人,令她的雙眸迅速泛起淚
霧,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嫉妒,而她的心中則漲滿了酸楚與柔情。「他好嗎?」「不好!」
他暗暗苦笑了一下。
    「那麼,」她的眼淚掉了下來。「關於我的一切,他都知道嗎?」他對自己造成的混亂
懊惱不已,但此刻,面對她的淚水縱橫,他再怎麼掙扎,終究還是攔不住心底的真情。
    「當然他知道!從你去祭墳哭墓,當場要撞碑殉情,到你了無生趣,一病求死,最後你
決心守寡,抱牌位成親,他全都知道!你在陽間心碎,他在陰間斷魂,可是他又無法可想,
你說,他怎麼會過得好呢?」
    她聽得癡了,傻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淚如雨下的望著他。而他越說越痛,越不
能控制自己。
    「洞房花燭夜,你說喜字成雙,連繡屏和荷包都成對,只有你形單影隻,他只恨他不能
告訴你,他在陪著你,一直陪到燭盡天明!」「起軒……」她心如刀割,不禁掩面痛哭:
「起軒……」
    他伸出手,本能的想為她拭淚,又急急的縮了回來。不,他不是起軒,而是老柯!這個
念頭彷彿是一條隱形的鞭子,狠抽著他的心,痛得他眼淚都迸了出來,只得趕緊轉開身子,
倉惶拭去。「為什麼?我和他情深若此,為什麼我不能像你一樣的與他溝通呢?」她淚顫顫
的轉向他。「我要怎麼樣才能做到?請你指點我好不好?」錯了,真的錯了!他心亂而苦惱
的搖搖頭。
    「我不能指點你什麼,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總之,一切到此為止!你請
回吧!」他忍著不看她,硬聲說:「拜託你快走好不好?」
    「好,我走,我知道已經打擾你太多。非常感謝你,今天一席話對我意義深重,但
是……」她停了停,含淚懇求:「能不能請你再答應我一件事?」
    面對她,他的掙扎永遠徒勞無功。
    「說吧!」他軟下聲調。
    「不論什麼時候,當你再和起軒溝通時,請替我帶一句話,」她的臉上淚痕猶在,眸子
裡卻有淚水清洗後的堅定。「就說我在吟風館等著他,今天,明天,每一天!」
    說著,樂梅就轉身離去,不斷湧出的淚水使她什麼都看不清,當然也不會看見在她身
後,苦痛委地的起軒。
    起軒假藉老柯對樂梅傾訴衷腸的一幕悄悄傳開後,長輩們都有些莫名所以的心惶,紫煙
卻不這麼想。
    相反的,她倒希望他們兩人能再見面,因為只有這樣的方式,才能讓他們抒發對彼此的
深情,從中得到安慰;而這種安慰,縱使別人有心也無力做到,起軒這兩日的平靜就是證
明。紫煙心裡很明白,起軒之所以不肯與樂梅相認,是因了自慚形穢的心病作祟,別人再怎
麼勸也沒有用的,只有樂梅是唯一治療的管道,她雖然不知道老柯的真實身份,但她不會在
老柯面前隱藏對起軒的癡心,經由這樣的真情接觸,說不定可以逐漸化解起軒的心病……
不,不是說不定,紫煙幾乎已經肯定,「老柯」是重新撮合起軒和樂梅的良方!
    所以這天,趁著起軒有作畫的好心情,畫得又是梅花枝葉,紫煙便一面讚美,一面慫
恿,何不藉著老柯,把這幅畫送給樂梅?她的口才向來技巧而婉轉,頗具說服力,起軒原本
也覺得心動,但最後還是否決了這個建議。
    「你一定要這樣攪亂我嗎?老柯這個身份已經讓我對樂梅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你還來
給我亂出主意!」
    「可是……」「不要再說了!」起軒霍然起身,原先的好心情已蕩然無存,在紫煙還來
不及阻止之前,便把那幅畫撕成碎片,並且命令她收拾扔掉。紫煙卻不肯放棄,她偷偷的剪
下碎片裹的一朵梅花,趁著吟風館沒人的時候,悄悄把它安置在供桌上。
    接下來的發展,正是紫煙期待的。樂梅在給起軒上香時,發現了這朵紙剪梅花,一時心
醉神迷,以為這必是老柯為她傳話之後的回應,立刻不顧一切的來到落月軒道謝。
    「我知道你不喜歡被人打擾,可是我非來不可,因為我一定要當面對你說一聲,謝
謝!」她小心翼翼的捧著那朵紙剪梅花,彷彿捧著稀世珍寶,整張臉龐都為之發光。「是你
幫我傳了話,起軒就以一紙梅花回應我的心意,對嗎?」
    起軒瞪著那朵出自自己手筆的梅花,為「老柯事件」的超出控制而震驚,介樂梅實在太
快樂了,他不但不忍心澆上冷水,反而因她的癡傻而情難自禁。
    「對,這紙梅花的確是他的表示,因為你生在冬季的梅林中,你的手腕上又有一朵梅花
形狀的胎記,而初遇你的那一天,他又是憑著梅花胎記認出了你是樂梅,也認定了你就是他
命中所繫之人!梅花,嵌在你的名字裡,印在你的手腕上,融在他的靈魂裡!」樂梅聽得心
顫魂摧,一瞬不瞬的癡望著起軒,而他也忘情的凝視她,所有的顧忌霎時都被拋到九霄雲
外。在這一刻,了忘了老柯,忘了臉上的面具,忘了所有的現實和痛苦!
    而這一切,都被紫煙悄悄的看在眼裡。
    當樂梅離去之後,紫煙主動下跪,請求起軒原諒她的自作主張。他默然片刻,要她起身
說話。
    「老柯這個人是我自己惹出來的,我有什麼立場對你生氣?」「我只是一個丫頭,你對
我想生氣就生氣,根本不需要什麼立場!」自從服侍起軒以來,紫煙還是第一次這麼大膽的
對他說話:「你現在不生氣,是因為你心裡很平和,很柔軟,所以無法生氣!」他低歎了一
聲,不解而苦惱的看著她。
    「你到義想要做什麼?證明你對我的心思瞭若指掌?還是落月軒的日子太枯燥了,所以
才製造這件事來排遣無聊?」
    「都不是!我只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你們不見面的時候,各自都痛苦不堪,一見了面,
痛苦就減輕許多。」她誠懇而熱切的。「我覺得,你們就好像是彼此的止疼藥一樣!」
    起軒再度默然,紫煙想這應是默許的意思,不禁為自己所做的安排感到欣慰。因此,這
天夜裡,當她走過吟風館,瞥見樂梅伏案而睡時,就悄悄進門找了一件外套為她披上,並順
手將案上的一闋詞帶回落月軒。紫煙雖然識字有限,看不懂詞中之意,但她猜這必是樂梅的
思念之作,值得給起軒看看,說不定又是一帖靈藥。第二天早上,她藉口說在門邊拾到一卷
紙箋,請起軒過目。他不疑有他的接過來,攤開一看,立刻就愣住了。
    「一月梅花迎風顫二月風箏線兒斷飄零零,三月桃花隨水轉
    忽匆匆,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
    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
    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
    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重九登高看孤雁十依欄杆百聲歎千言萬語說不完」
    雖然未曾署名,但起軒知道,這是樂梅寫的,因為詞中字字句句都是她的心情!可是,
這卷紙箋為什麼會被放在落月軒的門邊呢?是了,是她希望老柯能再度替她傳話,但又怕被
拒絕,所以悄悄從門縫裡遞了進來!
    多麼傻啊!起軒的眼睛濕了,她這一片癡情,他該如何回報?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最殘
忍的現實,他又怎能回報?
    整個上午,起軒坐在桌前對著攤開的紙箋發愣,不知該對她怎麼辦?更不知該對自己怎
麼辦?終於,他研墨潤筆,在原先的那闋詞後空白處,題上自己的心情。
    「一片癡心二地相望下筆三四字淚已五六行但求七夕鵲橋會八方神明負鴛鴦九泉底下十
徘徊,奈何橋上恨正長
    腸百折,愁千縷,萬般無奈把心傷」
    寫完之後,突然湧起的一股絕望令他甚至不敢把自己所寫的再看一遍,便將紙箋一折,
心亂如麻的壓進抽屜底層。而躲在窗下窺視的紫煙,臉上卻泛起了笑意,並盤算著待會兒如
何找個機會,把紙箋再送回吟風館。
    她以為這次也會像上次一樣順利,誰知卻引發了往後一連串的軒然大波。
    風波是從萬里來訪之後開始的,而他來訪的目的,是對起軒興師問罪。「我不過才幾天
沒來,怎麼寒松園就忽然冒出了一個能通陰陽的老柯,把樂梅弄得那樣神魂顛倒的?你到底
在搞什麼鬼?」起軒靜靜的望著萬里,默然開口:
    「假如有一個女人,是你以全部生命去愛的女人,當你們久別重逢時,你可知人世間最
大的幸福是什麼?就是把她緊緊擁入懷中,互訴離別之苦,相思之情!」他的語氣漸漸急促
起來。「你不能想像,面對樂梅時,我得費多大的力氣來壓抑自己!如果我不藉老柯之口來
說一些藏在心裡的話,我覺得整個人就快要瘋了,炸了;你罵我反覆無常也好,說我莫名其
妙也可以,反正現在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收拾?」
    萬里沉思了一會兒,若有所悟的皺起眉。
    「你最好理個清楚,是不知怎麼收拾,還是根本不想收拾?」「你這話什麼意思?」起
軒覺得自己被狠狠捶了一記。
    「別發火,我可沒冤你!當初是誰說過個一年半載,寂寞就會動搖樂梅?又是誰說時間
將會改變一切,治癒樂梅?如果你記得自己說過些話,現在就不會說不知道怎麼收拾!」萬
裡一把揪住起軒,聲色俱厲的說:「你把『鬼丈夫』三個字給落實了你知不知道?好哇,你
無意間找到一個好方法,可以躲在面具和老柯的背後解放你的感情,所以你就欲罷不能了是
不是?幾個月這麼熬過去了,時間根本沒能治癒樂梅一絲一毫,反而一個老柯就攪得她更無
可救藥!你在幹什麼?真要以鬼丈夫絆住她一輩子嗎?原來的無私,莫非只是你自私的一種
手段?」這番話更是當頭敲得起軒昏亂翻騰,在重挫之下,他死命將萬里一把推開。「住
口!你憑什麼批判我?我是人哪,是人就免不了自私!可是我自私得很痛苦,你是我的好兄
弟,為什麼看不見我的痛苦,只看見我的自私?」狂怒令他口不擇言。「因為你也是自私
的!因為你生怕樂梅真給我絆住了!因為如果沒有老柯,你就可以用你的熱情,澆滅她對我
的熱情!」
    起軒舉起枴杖一揮,把一桌的杯盤掃到地下。在一片狂風暴雨的碎裂聲中,萬里動也不
動,只是直直的瞪著前方,他的臉是青的,眼是冷的,心則是灰的!好半晌,他起身踢翻椅
子,走了。這頭,起軒把屋中能搗毀的都搗毀之後,頹然的環顧四周,忽然空洞的笑了起
來。呵呵,他心裡的碎片和眼前的碎片統統打成一片了!只可惜他不能把自己也砸成碎片!
    他茫然的走出落月軒,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知道再也不能待在那裡。是的,老柯
的身份該結束了,而現在的他,當不了老柯,回不了起軒,只是寒松園中一個無名無姓、無
依無靠的遊魂!然後,他看見樂梅由那頭飛奔而來,手上揚著一張紙箋。
    「老柯……老柯你等等我!」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他身邊,一面喘著,一面遞出紙
箋。「我和起軒溝通了!你看,我和起軒終於能溝通了!」他雙目暴睜,劈手奪過紙箋,只
看了一眼,呼吸就漸漸急促起來。她斜身倚在一旁,指著紙箋上的兩闋詞,熱切的解說:
    「前面這闋詞是我題的,就在昨天夜裡,我伏在桌上睡著了,而他來替我關了窗,披了
衣,當我驚醒過來,他就消失了,紙箋也消失了。我知道,他一定會再來的,因此撐著不敢
睡,可是……可是他沒有再來,一整夜都沒有來。我想,他或許有他的苦衷,暫時還不能在
我的面前現身吧!所以,我今天都不敢待在屋裡,以免妨礙了他。結果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嗎?他果然趁我不在的時候,把這紙箋送回來了,而且還在後面題了另一闋詞!你看,就是
這一闋,你看到了嗎?」好似他會不明白一樣,她不放心的指向後面那闋詞,指尖微微顫抖
著。「這是他寫給我的,因為這和他從前信上的筆跡一模一樣!真的是一模一樣啊!」
    他根本沒有看著箋詞,只是呆呆的瞪著她,因她那癡狂的神情和燒灼的眼眸而無法動
彈,也不能言語。
    「上次的紙剪梅花是沉默的心意,這次,是他自己題詞遣懷,真真實實的對我傾訴。」
她如癡如醉,一臉的執迷不悟,整個人沉浸在一種近似昏迷的狀態中,絲毫不曾注意他有什
麼不對。「照這樣下去,我想,和他面對面接觸的日子應該不遠了,你說是嗎?」照這樣下
去?還能照這樣下去嗎?事情已經走到錯亂糾纏、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既然一開始是他自己
打的結,那麼現在也只有他能快刀斬亂麻的剪斷它!
    在她還來不及明白他要做什麼之前,他已迅速的把紙箋撕為兩片,四片,八片,十六
片……「不……」她驚駭的大叫,撲上來試圖搶奪。「你還給我!這是起軒給我的信物!你
還給我呀……」
    碎片如白色的梅花花瓣,被他狠狠撒向空中,隨風散去;而她也像一片落花,被風吹得
搖搖晃晃。夢遊似的向前走了兩步之後,驟然間,她癱軟委地,彷彿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
只是緊緊抱住自己瘦伶伶的肩,不住的打哆嗦。
    「你……你好殘忍,好殘忍……」
    她的痛苦他懂,但他的痛奪又有誰懂?他痙攣著雙手,真想一拳朝命運的判官擊去,然
而判官在哪裡?天上的眾神又在哪裡?他誰也反抗不了,只能重重捶向自己心口。
    「是!我是殘忍!可這是為你好,也是為起軒好!」他拚命壓抑著狂哭的衝動,讓老柯
去說話:「你們兩個,一是孤魂野鬼,處境可悲,一是葬送青春,處境堪憐,而你的多情又
使他牽掛,使他放不下,遲遲不睦轉世投胎,重新做人!停止吧,多情反被多情誤,真的到
此為止吧!」
    他說不下去了,再說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一個急促的旋身之後,他瘸瘸拐拐、跌跌撞
撞的朝落月軒走去。
    屋中,紫煙正蹲在地上收拾起軒方才搗毀的那片狼藉。見他進門,她忙不迭起身相迎,
卻遭他一掌揮來,霎時震得眼冒金星。「你這個賊!為什麼要偷我的東西?你竟敢設計我,
設計我寫了字,就偷去給樂梅看!你這是什麼居心?暗中搗鬼,像操縱傀儡似的操縱我們兩
人,這很過癮很有趣,是吧?在單調乏味的日子裡,你找到了調劑,所以就樂此不疲,是
吧?」
    隨著這一疊連聲的怒吼,他的枴杖也暴雨似的落在紫煙的身上。她無處可躲,只能以胳
臂擋著頭部,咬緊了牙默默承受,一聲不吭,亦不討饒。
    「止疼藥?見鬼的止疼藥!你在給咱們吃毒藥!」他嘶喊了一聲,拼盡最後的力氣把拐
杖朝她擲去。「你滾!我不想再見到你!趁我還沒動手要你的命之前,你最好離開這裡,永
永遠遠的離開……」這夜,起軒獨坐在碎片紛陳的角落裡,屋內沒有掌燈,屋外的星光又是
如此遙遠而沒有意義,但置身在這片混亂與黑暗中,他卻漸漸釐清了某些思緒。
    萬里罵得對!他確實是被私心昏了頭,只顧眼前的片刻纏綿,欲把原來的打算拋諸腦
後!他確實是意志薄弱,既要不起樂梅,又捨不得對她徹底罷手!
    就是因為這樣的矛盾虛偽,這樣毫無原則的態度,才縱容出紫煙的所作所為,並逼她成
了代罪羔羊。剪紙梅花那次讓他得著安慰,他心平氣和,這次洩露了他的筆跡,卻教他大為
恐慌,以致暴跳如雷;然而追根究底,紫煙何辜?一切的錯誤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啊!
    他氣走了萬里,趕走了紫煙,這些錯誤尚可挽回,可是他加諸於樂梅的折磨如何挽回?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事實的真相,很可能就這樣在鬼丈夫的假想中越陷越深!想著她那副癡癡
傻傻的顛倒模樣,起軒就覺得有一把利刃劃過他鮮血淋漓的胸口,而他活該承受這種痛苦!
    如果他對她的傷害不能挽回,至少可以停止!起軒決定了,他將搬出落月軒,離開寒松
園,帶走一切的擾攘,還給她一個寧靜清明的環境!
    從今以後,再也沒有老柯的裝神弄鬼,再也沒有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47:03     標題: 17

深夜。楊家藥鋪的診療房。
    紫煙背對著萬里坐在床上,她的衣衫褪了一半,肩背和手臂上浮著深深淺淺的瘀痕。整
個診療過程中,她一直微微顫抖著,也不知是因為疼痛的緣故,還是因為少女的羞怯。
    萬里強忍著心中的怒火,只怕自己一開口就會罵出粗話,但是當敷完藥之後,他終於還
是忍不住迸出一句:
    「渾帳!太過分了!」「算了。」紫煙低頭扣上衣扣,不安的咬著唇。
    萬里彷彿被釘子紮了一下,立刻跳起身來。
    「不能算了!今天是我去把他訓了一頓,他自知理虧,惱羞成怒,對我無理取鬧,我可
以甩甩頭,說聲算了,不同他計較;可是他回過頭去,把怨氣一股腦兒全出在你身上,我就
看不過眼!要打架?可以!找我呀!打女人算什麼?」他的牙狠狠一咬,拳頭重重一握。
「我找他理論去!」
    他是說走就走,紫煙驚惶的攔住他。
    「不要!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是我一錯再錯,把他氣壞了呀!上回偷他畫的梅花,事
後他沒說什麼,我就以為他心裡是願意的,沒想到這次他會氣成這樣……那,我現在知道
了,原來是因為你強烈反對,所以他才……」她驟然住了口,頓了頓,又慌忙補充:「哦,
我不是在怪人!真的,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我明白你是一片好心為我抱不平,可是
我沒有不平,我現在已經好了,真的沒事兒了……一切本是我的錯,請你不要去理論吧,否
則二少爺又要大發牌氣,那我怎麼回得去呢?」萬里的雙眼瞪如銅鈴。
    「你還要回去忍受他?你昏了頭了你?」見她逃避的轉開臉,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氣
急敗壞的嚷:「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嘛!」她進退維谷,一急,便脫口而出:
    「算我犯賤行不行?」「你講這什麼話?」他勃然大怒,甩開她的手。「你以為把自己
貶低到貓狗不如的地步,這樣才夠犧牲,夠偉大,夠資格同樂梅比較?是不是?」
    「不是,不是……」她軟弱的搖著頭。
    「那是什麼?就為了一個「愛」字嗎?天底下哪有這樣一種愛,教人不要人格,不要尊
嚴,不分黑白,不講道理!人家對你越壞你越愛,越糟蹋你越忍氣吞聲,然後你用一句犯賤
就解釋一切,原諒一切?拜託!這是哪門子的愛?這根本是自我虐待!我不相信以你的冰雪
聰明會糊塗到這種病態的地步!可是你分明就是這樣!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不愛惜自
己?」他越說越火,越說越大聲,最後幾乎是用吼的,直逼問到她臉上去。她一步步的退向
角落,圓睜的雙眼裡盛滿了狂亂的神色,直到無路可退了,才驟然喊出聲來:
    「因為我欠他!因為我燒壞了他的臉!因為我毀了他的一切……」萬里想自己一定是聽
錯了,可是沒錯,紫煙仍繼續喊叫著:「你以為那場火是怎麼燒起來的?無緣無故的怎麼會
失火?是我放的火!是我呀!」
    「你……你在胡說什麼?」
    她整個瀕於崩潰的臨界,歇斯底里,又哭又笑:
    「哦,但願我真是胡說就好了!多少個夜晚,我從噩夢中驚醒,恨不得從沒踏進過柯家
的大門!恨不得……恨不得從沒來到這個世界!」她靠著牆往下滑,渾身虛軟的跪落在地,
撕扯著頭髮,哭得肝腸寸斷。萬里抽搐著臉頰,好奇怪的瞪視著她,好似她是一個怪物,一
個他從沒見過的怪物。半晌,他才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來:「那場火,真的是你放的?」
    「我原來只是想燒掉柯家庫房,」她摀住臉,淚水從指縫滲出下流。「當時二少爺快成
親了,老夫人把鑰匙交給我保管,我知道家當全在裡頭。於是,那天夜裡,我搬了幾捆稻
草,裡裡外外塞滿了那間庫房,然後……然後我扔了一個煤油燈……一眨眼,就那麼一眨眼
的工夫,它就整個燒了起來……」她的雙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緊緊扼在那裡,雙眼則直直
的望著前方,好似又回到火災發生的現場。「我不知道那些火苗怎麼會竄到別間屋頂上的?
我只想燒掉庫房啊!可是……可是火勢蔓延得那麼快,那麼快,讓我後悔也來不及了……」
「夠了!不要再說了……」一股寒意自萬里心中升起。
    「我慌了,傻了,我叫著快逃,失火了,快逃命,大家快逃命啊……」她的眼中盛滿了
恐懼。「這就是所謂的……我救了大家的命!」閉上眼,她慘慘的笑了。
    萬里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衝上前抓住了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激烈的搖晃著她,搖碎了她一臉的淚。「為什麼你會做出這
麼喪盡天良的事來?」
    「因為,」她恍惚的望著他,眼中有一個遙遠而渙散的世界。「因為我要報仇!一開
始,我一開始就沒安好心,二少爺騎車撞了我並不是意外,而是我故意的,我故意等在那兒
讓意外發生,然後我好藉著他的帶領進入柯家,讓他們收留我當丫頭。我討好老夫人,討好
每一個人,一心一意,我一心一意要為我娘報仇……」萬里一瞬不瞬的盯著她,好似想以視
線穿道她,可是他看不懂她,只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兒好陌生。久久,他低低的問道:「你是
誰?」「在身份上,如你所看見的,我是二少爺的丫頭。」她苦笑了一下,笑得短促而淒
涼。「然而在血統上,我應該算是他的表妹!」萬里心中大大一震,但他控制著自己,沒有
流露出太多驚愕的神色,只是靜靜的等著她說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老夫人曾經有個貼身丫頭,她叫紡姑。」她平著聲音敘述,聽不出任
何起伏,彷彿說著別人的故事。「紡姑心地善良,柯家上上下下沒有人不喜歡她,尤其是老
夫人,更是口口聲聲疼愛她。可是,紡姑的好日子不長,當時寄住在寒松園的表少爺對她先
是欺騙玩弄,然後棄如敝屣;又癡又傻的紡姑就去求老夫人做主,把她給表少爺做小。紡姑
以為老夫人一定會保全她,誰知卻被當場趕出了柯家。那時,她懷了三個月的身孕,想死,
她忍不下心,怕害了肚子裡無辜的小生命;想活,卻又人海茫茫,走投無路。最後,她逼不
得已,只將淪落於娼館,以出賣皮肉的方式養活她生下來的女兒,」說到這兒,她的表情總
算有了一些變化。「那就是我!」萬里喉間一哽,但他仍沉默著傾聽,不打岔。
    「我十五歲那年,因為老鴇打我的主意,我娘拼了命保護我,同他們翻了臉,帶著我離
開了那個非人的地方。可是接下來的日子,也苦得不是人過的。而我娘一輩子坎坎坷坷,走
到這兒是再也撐不下去了,她瘋瘋癲癲的熬了一年,終於留下我,走了。」她攤開雙掌,似
乎想從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中理清自己悲慘的命運。「當我親手給她挖墳的時候,我就發
誓,無論如何都要進入柯家,替我娘討回這口怨氣。是啊,我一切都計劃得好好的,我以為
在受了這麼多苦之後,在看盡了世上最難堪的一切之後,自己已經夠硬夠狠,可是我錯了!
當我輕易爭取到老夫人的信任和歡心,大有機會下手的時候,卻一次又一次的心軟,下不了
手。我痛恨自己的懦弱無能,對不起我可憐的親娘,但我就是那麼沒用啊,怎麼辦?因此,
我選擇了另一種報仇的方法,我想,既然害不了人,就害他們破財吧。我幼稚的以為,這是
最輕微的一種教訓,誰知道我放的這把火,竟然燒出了一場天大的悲劇,害慘了所有的人!
相干的,不相干的,統統都完了!」
    命運對她從不溫柔相待,而她的恨又摧毀了別人的命運!紫煙伏倒在地,再度痛哭失
聲,哭自己不幸的遭遇,也哭無法挽回的罪愆。分擔秘密等義於分擔心情。萬里並沒有安慰
她,也沒有責備她,只是默默的陪在一旁,讓她痛快的哭個夠。他知道,對於紫煙來說,任
何口頭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而任何的責備也都多餘;現在,她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場情緒的
解放,因為她已經自我煎熬得太久了。
    哭泣漸歇之後,紫煙怔怔的想了一會兒,忽然下定了決心。「我要回去認罪!我要對柯
家所有的人坦陳一切!不管他們會把我怎麼辦,不管我會落得什麼樣的下場,那都是我應得
的報應!」「不!」萬佇立刻制止。「你不能去!」
    「為什麼?」她含淚望著他。「每當別人讚美著說紫煙怎麼怎麼好的時候,我都覺得自
己活像一隻披著羊皮的狼!那種痛苦又可恥的心情,你是不會懂的。趁我現在還有勇氣,為
什麼要阻止我招供罪刑?被大家痛罵一頓,甚至痛打一頓,我反而好過啊!」「你好過?那
其他的人怎麼辦?你教大家怎麼樣來接受這個事實?原來這一切不是意外,而是有個兇手,
而且這個兇手還是有血緣關係的親戚!你要讓大家再痛一次嗎?你還要讓七十高齡的老奶奶
赫然明白,會有今日的果,原來全是她當年種下的因?」他搖搖頭。「不!俯首認罪並不能
使你得到解脫,只是在大家的舊傷口抹新鹽巴,在原來的痛苦上添痛苦!你已經闖了一次
禍,別再闖第二次吧!所以,你聽著,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再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你聽清
楚了嗎?」
    她傍徨而死命的咬著唇,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眉一緊,厲聲道:「我問你聽清楚了沒?」
    她震了一下,可憐兮兮的點點頭,下唇有一排明顯的齒印。「聽……聽清楚了。」他瞪
著她唇上的齒印,忽然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悲哀與牽痛。她才幾歲?十七?十八?但她往後的
歲月都將背負著罪惡的陰影,而她以前的日子又是怎麼熬過來的?天曉得在妓院那種光怪陸
離的環境中,她是如何掙扎著求生存?而現在,為了贖罪,她又是如何低聲下氣的承受著起
軒的喜怒無常?在人前,她是伶俐的紫煙丫頭,但在人後,她卻是如此傍徨,如此無助;當
煎熬來襲的時候,她是不是習慣這麼死命的咬著唇不喊痛?即使滲了血,是不是只能默默的
和淚吞下?想到這裡,他的眉皺得更緊了。
    但她顯然誤解了他的表情。
    「你討厭我了,對不對?」她畏縮的倚著牆角,怯怯的說:「在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之
後,原來的那個紫煙就死了,對不對?現在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個十惡不赦、死有
餘辜的罪犯,對不對?」
    萬里目瞪口呆的說不出話來。天啊!真是太離譜了!她怎麼可以這樣猜測他的感覺?更
糟糕的是,她怎麼可以這麼評判她自己?他正想破口大罵,但她臉上那種驚惶的神色令他不
得不把怒火壓了回去。不行!此刻的她一定很脆弱,很容易受傷,他必須抑止自己粗枝大葉
的脾氣,很溫和、很有耐性的對待她!略略理了理思緒,他誠懇的注視著她,緩緩開口。
「在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之後,我只有更瞭解你,因為我這才明白,你的反應靈敏,你的善
解人意,不知是看了多少臉色,挨了多少打罵而磨出來的。而你母親所受的屈辱,是你心底
揮之不去的陰霾,從小到大年年堆積,使你不快樂,使你看不見希望,也找不著生命正確的
方向。你一直無能為力,只是身不由己的跟著一個悲劇的漩渦打轉,始終不能脫身!」
    這下換她目瞪口呆了。認識他也有好一段日子,她從不曉得他還有這麼溫柔的一面;而
且,他為什麼這麼瞭解她?他說的字字句句都撞進了她的心弦,顫出了回音。
    「假如我是你,我不敢說是否會做出更可怕的事來,所以我沒有資格論斷你!任何人都
沒有資格!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一味的痛苦絕望,把自己貶得一無是處,根本於事無補,
是不是?我要你振作起來,也要你記住,當你不知該何去何從的時候,永遠可以來找我,如
果你當我是你的朋友!」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些話!從來沒有人這麼懇切的對待過她!在她的成長過程中,所
知道的只是人性的黑暗,所看見的只是醜惡的嘴臉,她從沒想地自己還會有被善待的可能,
從不敢奢望能夠得到一份真心的友誼!望著他那對濃眉這下清朗的雙眼,她心中一暖,熱淚
不禁滾下了臉龐。
    「對不起,我不該拖你下水的!」她垂下眼,輕聲說:「讓你分擔了我的秘密,也分擔
了秘密背後的煩惱,我真的覺得很抱歉……」他有限的耐性又耗光了,又開始急躁了。
    「好了!這些話就別提了!我楊萬里就是愛趟渾水,行不行?反正你現在先給我點點
頭,表示你會記住我的話!」
    看她默默頷首,他如釋重負的呼出一口氣。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47:47     標題: 18

撕碎的紙箋怎麼拼不全,一如再巧的手,也縫補不了樂梅那顆破裂的心。從奶奶到婆
婆,從萬里到母親,每個人都說,由於她的招魂引鬼,已經耽誤起軒許久,如果她真心為他
好,就該讓他走。「人死不能復生,難道你忍心讓他這麼飄飄蕩蕩,淪為無主孤魂?」他們
又說,至於老柯,他已辭工離去,告老還鄉了。
    「他叮囑我們轉告你,起軒轉世的時機已到,別再試圖與他溝通,也別再以情絲牽縛
他,讓他安心的去吧!」
    幽冥異路,何苦陰癡陽纏?這個道理她當然懂,可是聽起來多麼空洞!她只是一個凡間
女子,所求的不過是一份堅實的感情,為了成全這份感情,她甚至還嫁給了一塊靈牌;但現
在,她和起軒竟然連陰陽夫妻都做不成!
    以前的日子雖然也不好過,可是她至少可以確定起軒一直陪在她身邊,那闋他親手填的
詞不就是牢不可摧的證據嗎?然而自從老柯毀箋那天以來,任憑她再怎麼專心致志,再怎麼
凝神忘我,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她研墨備紙,日日夜夜的等待,一聲又一聲的呼喚,但他
就是不肯給她任何訊息!他真的走了嗎?真的轉世了吧?如果陰陽夫妻做不成,那麼她是否
應該立刻追隨而去,到來生裡和他一對正常夫妻?
    落月軒已經人去樓空,唯一能夠指點她的老柯也不在了。一開始,她在黑暗中獨自摸
索,僅管四周無光,但那既是生命的底色,她倒也安這若素;後來,老柯提燈經過,帶給她
光明,指引了她方向;現在,他走了,燈滅了,反而襯出了無邊的黑暗與孤單,她再也無法
忍受的黑暗與孤單!
    如何才能填補一顆空空蕩蕩的心?如何才能再度與起軒溝通神交?成天,她遊魂似的在
寒松園中徘徊,甚至背著眾人,悄悄回到四安村的小山坡上召他的魂,但仍然一無所獲。無
望的想念把她凌遲得形銷骨毀,得不到回應的愛將她煎熬得失魂落魄。每天,她都在發瘋與
崩潰的邊緣轉折過渡,望穿了眼,也望不見悲傷的盡頭。
    這樣的日子,可有結束的時候?
    眼看女兒一日比一日憔悴,映雪也一天比一在焦心,尤其是宏達好不容易把失蹤的樂梅
從小山坡上帶回來之後,她更是悔恨萬端。「我可憐的女兒啊!看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麼樣
子了?」她抱著樂梅痛哭失聲。「哦,如果我當初沒答應讓你抱著牌位成親就好了!你就分
明是癡心成病,時間根本治癒無效呵!難道你真要這樣一輩子為起軒心痛,卻教我一輩子為
你心痛?難道你寧可要一個看不見摸不著,根本不存在的鬼丈夫,卻不要一個正常的丈
夫?」「正常的丈夫?」樂梅茫然的看著母親。「這……這是什麼意思?」「事到如今,我
就坦白告訴你吧!當初之所以舉行冥婚,完全是為了安慰你,沒有一個人是真心願意的。大
家私下商量,等個一年半載,時間會沖淡你的哀傷,哪一天你想開了,只管另外改嫁,沒有
人會攔著你的。這樣,你懂了嗎?」
    樂梅先是一怔,接著,一股糅雜著受騙與受傷的痛心情緒令她顛躓著退開,轉身撲倒在
床上。
    「真沒想到我視之為神聖誓言的婚姻,卻被你們每一個人當作兒戲!別人不明白我也就
罷了,可是您是最瞭解我的呀!如果我心有二志,何必還要嫁過來?做這個決定絕非一時的
衝動,也不是肩上壓著貞烈節義的包袱,完全是因為我所有的感情都給了起軒!此身非君莫
屬,既然嫁不了他的人,就嫁給他的牌位,他的鬼魂!總之,今生今世,他是我唯一的丈
夫,唯一的!我的誓言,至死不變!」
    映雪再怎麼軟硬兼施,也不能動搖女兒分毫,只得憂心忡忡的叮囑小佩看緊樂梅,以妨
她再度失蹤,甚至暗尋短見。
    士鵬和延芳雖然也為樂梅擔心,但他們更煩惱的是起軒。由於他執意搬出寒松園,又沒
有適當的地方落腳,只得在楊家暫住,也好讓萬里就近看護。本來同住在一個園子裡,要和
兒子說兩句體己話已是大費周章,現在連他的生活起居都照應不到,全靠紫煙叫到身邊,拐
彎抹角的提起一樁一直擱在她心底的打算。「紫煙哪!」她用一種帶著感傷的交心語氣當作
開場白。「我在想,咱們柯家終究是沒有福分要樂梅這個媳婦兒,也許她很快就會離去,也
許還要熬很久,無論如何,我都祝福她!就是可憐我那孫子,當樂梅走了之候,他該怎麼辦
呢?但願我真能撐到那時候,可我這把年歲的人,就像風裡的殘燭,說滅就滅的……」「老
夫人!」紫煙不安的打斷:「好端端的,快別說這種話吧!」「我怕什麼!反正已經活夠
啦,死亡嚇不住我。」老夫人深深凝視著紫煙,意有所指的。「真教我害怕的是,倘若走得
牽腸掛肚,那就遺憾了。」
    紫煙被老夫人那種不尋常的眼光盯得渾身不自在,聽到這兒趕忙應和:「我懂了!您是
要我一句話,對不對?那麼您放心!我會一輩子不嫁,終身伺候二少爺!」
    「好孩子!難得你有這番心意,」老夫人心中一熱,一把握住紫煙的手,趁勢敞開話來
說了:「但我的意思可不是要你這麼委屈!想你為起軒做的一切,旁的不提,單講他重傷期
間,你天天親手替他換藥裹傷,我也勢必要給你做主。其實不只是我,老爺和太太心裡都有
數,然而當時樂梅正鬧著抱牌位成親,所以咱們暫且擱著不提;不過,我心底已在琢磨,假
如有幸,他們倆得了好結局,我好歹也要扶你做個二房。可眼看今日這等局面,那兩從此孩
子是沒希望了,我不如早做安排,也好安了這條心!好丫頭,你只需點個頭,那麼將來的柯
家二少奶奶,就是你了!」
    紫煙越聽臉色越白,眼睛越睜越大,心底捲起的那股洪水也翻滾得越來越激烈,最後終
於潰決而出。
    「不要!」
    老夫人被這一聲叫喊嚇了一跳,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就看紫煙抖抖索索的往後退。
    「千萬別給我做主!什麼二房二少奶奶,我統統不要!」她扎煞著雙手,整個人瀕於歇
斯底裡的邊緣,聲調都變了:「你真的不可以做這種安排,絕對不可以!你……你完全弄錯
了,我不是什麼好丫頭!我……我自己都覺得很奇怪,在那之後,我怎麼還沒遭天打雷劈
呢?如果我真讓自己夾在他們之間,那十八層地獄都不夠我下的!」
    喊完,她昏亂的掉頭飛奔而去。老夫人一頭霧水的望著她的背影,一點也不能明白,這
平日溫馴的丫頭今天是怎麼回事兒?紫煙心裡亂極了,多可笑啊,以前是娘苦苦求老夫人做
主,她不肯,現在卻是她拚命要為我做主,我卻有苦說不出……這會兒,紫煙只有一個念
頭,就是見著萬里,和他說說話;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要見了他,就算再悲傷混亂,她總能
安定下來。奔回楊家樂鋪,她正要跨進暫時權充為起軒臥室的診療房,裡頭員起的對話卻讓
她止住了腳步。
    「娶了樂梅吧!」是起軒蕭索寥落的聲音。「還記得失火以前,你曾經承認為樂梅動了
心,當時我真的聽得心驚肉跳;倘若一開始是咱們齊頭並進的追求樂梅,你絕對是個旗鼓相
當的對手,說不定我還得拱手讓之……」
    「我記得的結論不是拱手嚷之,而是當讓不讓!」萬里的聲音楊起。「我說只好等下輩
子,你卻說不僅這輩子,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直到永永遠遠,樂梅都是你的!」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我連這輩子都要不起她呀!我對每一個人都說過,我希望她改
嫁,如此痛苦的遮掩至今,也是為了要她改嫁,其實底下還有一句話,我一直沒說,而那句
話就是,我要她改嫁的人正是你!真的,只有你才配得上她!所以我拜託你,娶了她吧!」
    紫煙心中莫名的一緊,而屋中也好半天無聲無息,久久才聽萬里重重往桌上一拍,氣沖
沖的嚷:
    「你太過分了!自己要不起樂梅,也不該把她當禮物拋送啊!當初她喜歡的是你,我和
宏達只能靠邊站,可是咱們可沒就這樣讓失意活埋了,是不是?你以為這大半年來,我和宏
達一直在癡癡的等著你開口,等著你二選一嗎?錯了!人生中有樂趣有意義的事物還多得
是!像我鑽研藥理,治人疾奪,像宏達接手韓家茶莊,也幹得有聲有色,咱們沒有人在原地
歎氣,都是邁開大步向前走,路上會有新的事物,新的風景也會有新的希望!我想,宏達已
經走得很遠,至於我,老兄,我早已不再是那個和你爭奪下輩子的糊塗蟲了!明白我的意思
嗎?」「不明白!你拉扯了這麼一大堆,與我說的根本是兩碼子事兒!我現在沒有心情聽什
麼大道理,只知道你配得上樂梅,也明明喜歡她,那麼為什麼不肯娶她?你給我一個理由!
一個足夠說服我的理由!」「你……你簡直莫名其妙!這種事又不是一廂情願的!噢,你以
為我們兩個商量好了就算數啦?更何況樂梅跟我,一個不情,一個不願,光這理由就足夠
了!」
    「你為什麼不願?」「……」「你說啊你!」「說就說!我已經有了心上人了,行不
行?」
    紫煙心中又是一緊,而起軒顯然也駭了一跳。
    「我不信!你會有什麼心上人?剛才是你自己說的,你成天鑽研藥理,根本沒空思索其
他,什麼時候卻突然迸出一個心上人來了!」「你講不講理嘛!這根本是我個人的事,卻被
你說得好像我在無中生有似的!」「你若交代不出個人來,我就當你在無中生有!」
    「你……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是紫煙!我的心上人是紫煙!這下你滿意了吧?」
    紫煙的一顆心幾乎躍出胸口,她急急把自己嘴巴一捂,以免叫出聲來。屋中,起軒似乎
也震住了,好半晌,他終於再度開口,聲音裡透著困惑:
    「紫煙?可是,你們是幾時開始的?」
    「她有沒有開始,我可不敢說,我人能告訴你,打從你受傷之後,她就成了我的左右
手,那幾個月的時間裡,我跟她交談不多,談的內容也從不涉及私人,可是我就是覺得與她
在一起很自在。接下來,我看她任勞任怨的照顧你,逆來順受,備極委屈,我無法視若無
睹,於是從關懷她,到瞭解她,到心疼她,感情就一步步的確定了。她所承受的是你們難以
想像的壓力,所付出的也是你們難以想像的犧牲,假如說,她曾經是一隻不起眼的,甚至是
醜惡的毛毛蟲,在經過了這麼一段忍辱負重的歷程之後,也已破繭而出,蛻變為一隻美麗的
蝴蝶了!她的蛻變,我從頭到尾親眼目睹,你說,我怎能不感動?又怎能不心動?」
    紫煙背抵著門,心中思潮起伏,卻又不敢哭出聲來,只能任淚水默默淌下。「原來如
此!既然你這麼喜歡她,憑咱們的交情,怎麼不早告訴我?」「我……我也不是刻意隱瞞,
實在是……哎呀,還不到明說的時候嘛!」「為什麼?紫煙正是豆蔻年華,你又是這麼理想
的對象,還等什麼?……噢,是我的緣故嗎?放心吧!我雖然不是個好主人,但這點兒體恤
的心還有!對於紫煙這樣一個好丫頭,我卻沒給過她什麼好臉色,而今天,我總算能為她做
一件好事了,就是把她給我最好的朋友!」
    聽到這兒,紫煙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衝進房中,顫聲喊道:「不!我不要!」起軒和萬
裡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轉過頭來望著她。
    「二少爺,我……我還年輕,不想這麼早就許了人家,就讓我再多伺候您幾年吧!」
    起軒很快的自驚愕中回復,靜靜問道:
    「我們的談話,你聽見了多少?」
    「全都聽見了。」她看了萬里一眼,垂下眼去。
    霎時,萬里全身都不對勁起來,又是抓頭,又是咳嗽,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起軒則是
再度吃了一驚。
    「你是在告訴我,你已經聽見了萬里對你的一片心意,而你還不讓我把你許配給他?」
「我……楊大夫的一片心意,我非常感激!我也知道,像我這樣的出身,承他不棄,這已是
我前世修來的造化了!並不是我不識好歹,而是……您瞧,為了打消二少奶奶的癡心,您有
家歸不得,接下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更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回到寒松園去;在這種時刻,
我怎麼還有心情理會自己的終身大事呢?」她含著淚望向萬里,語氣中充滿了柔軟的懇求:
「我想,楊大夫會明白我的意思的,是不是?」
    萬里臉上一熱,急急對起軒說:
    「看吧,我就跟你說還不到時候嘛!紫煙說的沒錯,在這節骨眼兒上,你和樂梅正捱著
苦,身為你倆的好友,我又哪裡歡喜得起來?反正……反正一切都順其自然吧!」他轉向紫
煙,低聲道:「我可以等!」
    兩人的視線交纏著,彼此都能明瞭對方意在言外的意思,一切也都盡在不言中。一旁的
起軒心中先是一柔,接著又忽然一痛。同樣是等,萬里等的是與紫煙互定終身的那一天,而
他,他等的卻是樂梅求去的一日……
    起軒並不知道,同一刻裡,樂梅正跪在他們相遇那天的溪邊,一面低喚他的名字,一面
輕撫著手腕上的梅花胎記。
    「起軒,起軒,那一日在這水邊,憑著梅花胎記,你認出了我,也就此認定我是你命中
所繫之人。」她癡癡的望著水流湍急處,心裡也有一個不斷沉溺下墜的漩渦。「原本以為天
定良緣,誰知卻是這般教人神魂俱碎!既然陰陽路斷,這人世間還有什麼好讓我留戀的?我
不如一死明志,隨你而去吧!」
    然後,她恍恍惚惚的站起身來,恍恍惚惚的向那急湍走去,一如走向她心中的漩渦……
    多虧了及時趕到的小佩,也多虧那兩位偶然路過溪邊的樵夫,樂梅在滅頂之前,總算被
拖離了那個差點兒吞噬她的深淵。吟風館中,眾人圍著昏迷的樂梅亂成一片,有人熬藥,有
人禱告,有人替她搓頭髮,有人幫她暖手足;唯一安靜的是映雪,她一直慘白著臉把樂梅摟
在懷中,眼睛牢牢的盯著女兒,一時不離,目不轉睛,好似只要她眨個眼,樂梅就會消失不
見了。僅管腹內的水都嘔了出來,但樂梅的眼皮發青,嘴唇泛紫,誰都沒把握她是否真能醒
轉。在眾人的殷盼下,終於,她無力的睜了睜眼,雖然幾乎是又立刻睡去,可是好歹總能確
定她沒事,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映雪正含淚扶著女兒躺下,就聽老夫人在一旁叨念:「這
老劉是怎麼回事兒?請個大夫請了半天!萬里到咱們家不過就幾步路呀!」眾人都不接口,
過了一會兒,士鵬的聲音才低低響起:
    「我……我沒叫他去請萬里。」
    他說得很輕,但映雪還是聽見了,而且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不叫萬里,說穿了
是怕驚動起軒,在這種急亂的當口,柯家上上下下首要的顧忌還是起軒的心情,而樂梅的安
危卻放在第二位!映雪咬咬牙,一言不發的站起身就往外走,正暗悔失言的老夫人慌張的試
圖制止,卻被士鵬攔住了。「娘,讓她去吧!咱們管不了,擋在中間只會火上添油,豈不是
弄得更難受?咱們就待在這兒,好好照顧樂梅吧!更要感謝上蒼眷顧,沒有造成難以挽回的
不幸,否則咱們怎麼能夠心安理得的站在這兒?」他沉痛的望向樂梅,聲音微微有些顫慄:
「我覺得,她不是自己去投水的,而是咱們一人一把將她推下去的!她若有個什麼三長兩
短,不是只有一兩個人崩潰,咱們全部都會崩潰的呀!」
    楊家藥鋪這頭,萬里和紫煙因映雪帶來的消息而驚懾屏息,起軒則癱軟在地,抱著頭悶
聲低泣;至於映雪,打從一進門,她的視線就死死的瞪著起軒。
    「當我的女兒被送回來的時候,整個人奄奄一息,我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好像又回到
她摔下山崖,生命垂危的那一天!當時我想,如果能夠使她的眼睛睜開,再度看著這個世界
而笑逐顏開,那麼殺夫之仇,喪夫之痛,累積了十多年的寂寞哀愁,統統可以在她睜開眼睛
的那了刻,化為烏有……」她一字一句的說,痛徹肺腑的說,說到淚水滑落,說到哽咽難
言,而她的視線仍固執的盯著起軒。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她的語氣由悲傷轉為強硬:「剛
才,我又再度面臨這樣的狀況。我感謝老天,這一次也沒有讓我再當一個絕望的母親,可是
假如我還敢等著賭第三次,那除非是我瘋了!所以,現在你給我站起來!我要你跟我回去見
她!」
    起軒整個人震顫了一下,他抬起驚慌痛苦的眼睛,求饒似的仰望著映雪,但她絲毫沒有
被打動,語氣反而更強硬了,幾乎是命令:「不是以老柯的身份,而是起軒,柯起軒!以一
個丈夫的身份,去向她坦白一切!」
    室內有短暫的死寂,壓迫般的死寂。在其他三人的注視之下,起軒扶著枴杖慢慢站了起
來,痛心、愧疚和翻騰的情感催促著他舉步,但自卑、畏懼與恐慌交織的情緒又讓他裹足。
猶豫的向前兩步之後,他驟然的縮回,一邊後退,一邊痛楚的呻吟:「不行!我做不到!真
的做不到……」
    映雪抽搐著面頰,忍無可忍的衝上前揪住他,死命的搖撼著他。「樂梅都已經不想活
了,你還有什麼做不到?難道你仍不能覺悟?什麼心如止水,什麼另行改嫁,這些完全行不
通!你給樂梅安排的是一條死胡同!永遠走不通的死胡同!這次算她命大,可是你要賭她每
次都這麼好運氣嗎?你怎麼敢賭?怎麼忍心賭啊?」「別逼我!」起軒的喊聲嘶啞如困獸。
「我早就說過,寧死都不要面對她!你們為什麼還要逼我?假如我真的死了,今天你們怎麼
辦?你們就沒有人可逼,就得自己想法子呀!現在你們不肯想辦法,那麼是不是真的要我去
死,才能擺脫你們這麼殘忍的壓迫……」映雪揚起手,狠狠摔了他一巴掌,摔斷了他歇斯底
裡的叫喊,也摔落了他的面具。
    「啊……」他慌亂的用雙臂把自己的頭臉整個包住,聲音裡透著極度的恐懼:「我的面
具……我的面具……紫煙!」
    不待他吩咐,同樣大感恐慌的紫煙早已迅速拾起面具,卻被映雪一手擋下。「不准給
他!」她厲聲說:「誰給他面具,就等於是他的幫兇!我再不會讓這種病態來謀殺我的女
兒!」她重重將起軒的胳臂一握,斬釘截鐵的下了判決:「今天你無論如何都得跟我去見
她!」「不!」他一把推開她,近乎發狂的把面前的桌子朝三人一掀,跌跌撞撞的奪門而出。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一個挽著菜籃上門買藥的婦人也在這時跨進門來,猝不及防的和起
軒一起照面,她立刻臉色大變,恐怖萬分的尖叫起來:
    「啊……鬼!有鬼!」菜籃一摔,她沒命的掉頭飛奔而去,一路狂呼,喊聲傳遍了整條
街:「有鬼呀!光天化日見鬼呀……」起軒先是僵在原地,接著,他發出了一聲摧肝裂膽的
哀嚎,然後,他惶亂的抱頭躲進藥台底下,整個人蜷縮在那兒,不斷發抖,神經質的重複:
    「我是鬼!我是鬼!你們聽見了沒有?我是鬼!是鬼啊!……」萬里不忍的轉開臉去,
映雪閉上眼,淚水掉了下來,紫煙則哭著奔向起軒,蹲下身把面具遞給他。
    「快別這麼說!來,你的面具……」
    起軒一把抓過面具,一邊手忙腳亂的戴上,一邊抖抖索索的說:「這不是面具,而是我
的臉,我的臉!沒有它,我就是一個鬼……我怎麼能夠以這副猙獰醜怪的模樣去面對樂梅?
怎麼能夠?求求你們,求求你們饒了我吧……」
    面對這慘痛的一幕,映雪只能任淚泛流,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48:43     標題: 19

倘若起軒令映雪心酸,那麼樂梅就更令她心痛。
    意識回復之後,樂梅仍橫了心求死,抓起剪刀就要往心口刺,奔出屋外就要往樹幹撞,
當時只有映雪和小佩在場,兩人拼了命阻止,仍擋不住她赴死的決心。到了這種地步,映雪
是再也撐不下去了。「起軒沒死!起軒還活著!」她滿臉是淚,不顧一切的大喊:「他一直
活在你的身邊!他就是老柯!你聽清楚了嗎?起軒就是老柯啊!」樂梅渾身一震,慢慢轉過
頭來,著魔似的瞪著映雪,彷彿無法連貫、組織這些話。小佩一面緊緊的攥著樂梅,一面惶
恐的對映雪喊道:「舅奶奶您怎麼了?怎麼忽然間胡說八道起來了嘛?」
    「我沒有胡謅!」映雪狂亂的扯開小佩,一把抓住樂梅。「如果我騙你,到時候我如何
為這些話負責?如何給你一個活生生的起軒?」她搖晃著女兒。「你醒醒啊!我求你清醒理
智的面對這一刻吧!」樂梅仍麻木的瞪著母親,好似失去了理解與思考的能力。映雪倉促的
抹去淚水,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開始困難的解釋:「當初說他死了,那才是騙你的!其
實,他沒有不治身亡,萬里把他救活了,可是那場火卻燒瘸了他一條腿,灼傷了他的咽喉,
還毀了他整張臉!」她緊盯著樂梅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說:「於是,他就變成了你所看見的
老柯,戴著面具,聲音沙啞,一瘸一拐的老柯!」
    樂梅眨了眨眼,原本木然的表情漸漸糅進驚慌的神色。
    「不……不是的!老柯就是老柯,怎麼會是起軒呢?」她一步步的向後退,昏亂的抗
拒。「老柯的臉是被仇家砍傷的呀!你弄錯了,完全弄錯了!誰告訴你他是起軒的?」
    「誰都知道老柯就是起軒!我知道,整個寒松園的人都知道,韓家也知道,當然萬里也
知道!」映雪悲哀的望著女兒。「就只有你和小佩不知道!」
    樂梅顛躓了一下,臉白如雪。小佩則瞠目結舌的看看映雪,又看看樂梅,全然不知所措。
    「在你睡著的這段時間裡,你可知我幹什麼去了?我去了萬里的藥鋪!起軒現在就藏在
那裡!因為你一意走火入魔,老柯這個通靈的角色他再也扮不下去,所以才離開落月軒,逃
到萬里那兒去了!由於你的輕生,我到那兒要他來見你,拆穿這整個騙局,停止這種可怕的
集體筆折磨,可是我沒有成功!」映雪摀住臉。「因為,那種殘的悲哀,實在讓我不忍
心……」秘密已被揭露,映雪便把事情的始末都說了出來,從假造墳墓,到禁門之說,到紫
煙的穿針引線,再到起軒執意離開,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而樂梅只是被動的聽著,聽著,
越聽表情越奇異越恍惚。「總之,這場騙局最初的立意完全是為你設想,可是大家都錯
了!」敘述到最後,映雪已是泣不成聲。「一直以為在替你鋪一條光明之路,誰知路卻通向
死亡!一直堅信這樣做是愛你的,誰知竟害了你……」
    樂梅一徑沉寂無語,久久,她終於空洞的開口:
    「老柯就是起軒?」映雪點點頭。「起軒就是老柯?」映雪又點點頭。「他沒死……他
根本還活著……」樂梅的聲音已開始發抖,整個人也搖搖晃晃的站不往。「天啊!我一定是
瘋了!」她崩潰的跪倒在地,仰天大喊:「我居然聽到我娘親口對我說,老柯就是起軒!」
一都已水落石出,再也沒有秘密,沒有苦衷,沒有謊言。
    寒松園大廳中,每一個人都證實了映雪所說的話,每一個人都把其餘細節全盤托出。樂
梅一一對眾人掃視過去,猝然抬起手臂,狠狠一口咬了下去。疼,徹骨的疼,疼得她眼淚都
迸了出來,然而那卻是喜極而泣的淚!
    「我沒有瘋,這也不是夢!他活著,他還活著!」她喃喃自語著,轉身朝廳外走去,對
著穹蒼潸然下跪。哦,老天爺,原來我的丈夫並沒有死!聚散由天定,我感激老天爺的決
定,決定咱們夫妻是聚不是散呵!」
    身後,眾人也低頭飲泣著,只有延芳臉上一動,急急屈身扶起樂梅,迫切的問:「那
麼,這是否表示,你的心意也決定是聚不是散?」
    「我都以死明志了」樂梅淚如泉湧。「這樣的心意難道還不夠明白?」「不!我要一份
考慮後的答案!」延芳激動的說:「起軒已經不是從前的起軒,而且比你所能看見的外表更
糟!除了燒壞的腿,嘶啞的聲音,還有許多你看不見的傷疤,和那張藏在面具下的臉!這樣
的他。你確定你能接受?你確定還要他?」
    樂梅一瞬不瞬的盯著延芳,那眼神是悲痛而堅決的。
    這些話你早該問我啊!如果你早問過我,我會斬釘截鐵的回答你:我要他!要他!要
他!」
    「你說的可是真心話?」老夫人巍顫顫和趨前一步。
    「句句真心!」樂梅霍然起身。「還有什麼比死亡更令人絕望的?沒有,再也沒有了!
而你們卻只因為他不再英俊瀟灑,就以為我會嫌棄他,就不擇手段的利用死亡來欺騙我!為
什麼沒有人來問我一聲?為什麼就這樣武斷的判定我?你們居然每一個人都把我看得如此淺
薄,」她的視線沉痛的輪流掃過眾人,最後停留在映雪臉上。「包括我的親娘在內!」
    「不,不是這樣……」
    「如果不是,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真相?」樂梅激烈的剪斷映雪的話:「我撞墓碑,你們
不說;我絕食,你們也不說;我都嫁給一塊靈牌了,你們仍然不說;我被思念折騰得形銷骨
毀,你們竟還是三緘其口,還在等我變節改嫁!」
    「絕沒有人看錯了你,而是……」士鵬痛心的搖頭。「而是咱們每一個人,都看過起軒
那張臉……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形容,因為……因為那已經不能稱之為臉了……」「別怨咱
們吧!」延芳拭淚接口:「不說他自慚形穢。就說咱們身為父母的人,將心比心,也不忍見
你如此委屈下嫁呀!」
    老夫人亦走到樂梅面前,懇切的拉住她的手。
    「奶奶知道你的苦,可是咱們又何嘗好過了?眼看你和起軒兩個癡心孩子不得相認,誰
能安心過日子呢?樂梅啊,請你看在大家同是用心良苦的份上,就原諒咱們吧!好不好?」
    「別再說了!你們統統別說了!」樂梅哽咽著自責:「是我自己傻,沒把他認出來!原
來他一直都在我眼前,枉費我還與他說過那麼多心底話,卻沒發現,老柯和起軒就是同一個
人!」「不,不是你傻,而是你根本就相信起軒死了!」映雪心疼的抱住了女兒。「今天若
不是咱們全部坦白招認,你怎麼會想得到,竟有這麼多人聯手對你隱瞞真相!而且這裡頭還
包括了你的親娘!」但真相總算來得不晚,有開始就不遲!樂梅深吸了一口氣,感到自己內
在有個重生的靈魂正破繭而出。
    「我要見他!」她抹去淚水,定定的說:「我現在就要見他!」
    從寒松園到楊家藥鋪不過是一箭之遙的距離,但對此刻的樂梅而言,卻漫長得有如一生
一世。
    而在此之前的她,也已煎熬得太苦太久了,苦到她必須以全部的心靈去幻想一個鬼丈夫
的存在,才能稍解那種思念腐蝕骨髓的痛苦!然而,鬼是什麼?它無形無影,無蹤無跡,連
是否存在都無法確定!但這樣虛無縹緲的空想,卻也使得她神魂顛倒,望眼欲穿!
    假若當初他們未曾隱瞞,假若那時就給她選擇的機會,她將終身托付於起軒的決定縱然
不會改變,然而在她的心底,也許會有一些膽怯,一些迷惑;但是現在的她,已經歷過種種
試驗!也只有切身承受過失去的痛,才能真正確定這份堅貞!
    不管他瘸了腿,啞了聲音,臉燒壞成什麼樣子,渾身又有多少傷疤,統統都無所謂!重
要的是,他還活著!他還在人間呼吸、行走,還能與她相愛!他的身子雖然殘缺,可是靈魂
依然完整,而她的生命是繫在他的生命上,不是繫在他的臉上!她有好多話要對他說,好多
感受要向他傾訴,幾乎是半走半跑的來到楊家藥鋪之前,她再也顧不得身後跟隨的眾人,迫
不及待的就往門內奔去,卻讓正在門邊鋪曬藥材的萬里本能的擋住。「樂梅,你要做什麼?」
    「別攔我!我都知道了!」她將萬里的手一摔,跨入鋪內,直奔診療房。房中,起軒一
動不動的坐在床邊,他的雙手緊握著枴杖,額頭則緊抵著手背,這種消沉而委縮的姿勢,無
言的宣告了他的苦悶和悲傷。紫煙靜靜的守在一旁,但願能替代他的痛苦,卻又無能為力。
自映雪走後,房中就維持著這樣封閉、沉寂的狀態,預示著一場隨時可能爆發的燎燒,而樂
梅的突然出現,便是那條引線。在紫煙驚喊「二少奶奶」的同時,樂梅已毫不遲疑的往起軒
跟前撲跪落地,握住了他的雙手。
    「起軒!」這聲低喊,發自她內心極處,負載了近半年來的苦楚與想念。「起軒!」終
於能當面喚他的名字了,不是癡想,不是亂夢,而是真真實實的接觸。「起軒!」她哭了起
來,淚漣漣的仰望著他。「起軒。」
    乍見她時,因為過於錯愕,他的腦中只有一片空白。隨著她一聲聲的呼喚,他的意識也
一層層的回復,不!不可能的!不可以的!不,不不,不不不……驚駭臻至極點,他驟然爆
發出撕裂般的慘叫:「不!我不是起軒!」狂亂的將她一把推開之後,他把雙腳抬上床,一
面狼狽的往牆角爬去,一面繼續著歇斯底里的吼叫:「我不是起軒!不是!你為什麼不放過
我?我都逃到這兒來了,你還不肯放過我……紫煙!快把她拉出去!快呀!」
    屋中一片紛亂,屋外也響起慌急的腳步聲,緊接著,由萬里帶頭的眾人潮湧進來。正拉
著樂梅哄著起軒,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紫煙,立刻向萬里發出求援的喊叫:
    「這是怎麼一回事兒?怎麼一回事兒啊?」
    萬里幫著紫煙拉住了樂梅,發話的對象卻是起軒:
    「真相已經拆穿,你得勇敢些!這是面對現實的時候!」
    「讓我過去,別攔著我!」樂梅掙扎著試圖向起軒靠近:「讓我和我的丈夫在一起!」
    「不是不是!」起軒整個人已蜷縮成一團,卻仍死命的往牆角偎去。「誰說我是你的丈
夫?誰說我是起軒?」
    見他如此發狂抗拒,她也快瘋了。
    「你是!你就是!你讓大家配合著你,把我騙得好苦好苦!現在每一個人都承認了,你
為什麼還要否認?」
    「我就是不要承認!」他不敢看她,只能面壁嘶吼。「我不是跟你們說過,我不要面對
這一天!不能面對這一天!你們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他狠狠的以頭頻頻撞牆,嘶聲重複: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一時,女眷們都驚呼出聲,而萬里和起雲則迅速的跳上床去牽制住他。許多聲音此起彼
落的叫喊著,有人求起軒冷靜,有人求樂梅別再刺激他,而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起軒困獸般
的銳叫仍高過一切:「你們別管我!快把她拉出去!快呀……」
    樂梅震顫的望著起軒,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怎麼會是這樣?怎麼可以是這樣?她不惜
一死,終於換來了人間相會,在他卻是痛不欲生,拒不相認……
    他正處於失去理智的崩潰邊緣,而她又何嘗不是?從投水獲救到二度輕生,從知道真相
到與他相見,不過是一日之中發生的事,她卻歷遍了種種波濤洶湧的情緒;在這樣狂悲復狂
喜的反覆狀態下,或許,她沒能看清某些事實,或許,她應當暫時離他遠一點兒,好好把兩
人之間目前的距離丈量一下,或許,她該把自己的感覺先拋在一邊,設身處地去體會他的感
覺。被母親和婆婆勸扶回寒松園之後,樂梅在自己的房中默默坐了一下午,漸漸理清了某些
思緒。於是,當強烈的陽光轉為柔和的月光時,她又來到了楊家藥鋪。
    整個下午,在眾人的輪番勸解下,起軒總算稍微平靜了些,卻仍執意不肯搬回寒松園,
更別提與樂梅夫妻相認一事。從一表人才的俊秀青年到令人望之色變的畸人,這樣的改變雖
只在一夜之間,但他內在的重創與劇痛,卻絕非一朝一夕就可平復;儘管離開了落月軒,但
那道禁門仍固執的合在他心間。因此,這會兒,當他發現樂梅就站在眼前,立刻縮回了自設
的禁門後面。「怎麼又是你?」他靠緊了牆角,姿勢如驚弓之鳥。「你走開好不好?走
開!」「你先別激動,也別緊張,我不靠近你就是了。」樂梅柔聲說:「你瞧,我不是乖乖
的站在這兒不動嗎?折騰了一整天,你累了,大家也累了,不能再這樣磨下去,對不對?所
以,請你靜靜聽我說幾句話,好嗎?」
    也不知道是她撫慰的語氣產生了作用,還是他真的累了,聽了她的話之後,他果真默默
的坐在那兒,原本緊握的拳頭也緩緩放鬆開來。眾人都驚訝的望向樂梅,而她只是全心全意
的凝視著他,旁若無人一般,繼續往下說:
    「下午是我把你嚇壞了,我讓你完全措手不及,那麼突兀的闖了進來就要與你相認,卻
沒有顧慮到你的心情。當時,我全部的意識都集中在你還活著的事實,這個事實太令我昏
眩,而你也知道長久以來,我是如何在絕望中掙扎過來的,因此你應該可以諒解我的衝動,
是嗎?」
    「不過你放心,現在的我已經冷靜下來了,哪怕此刻我是多麼渴望能投入你懷中,我也
會好好控制著自己的……」淚意糊住了她的喉間,令她暫時無法成言。
    他雖仍一言不發,但面具後的那雙淚眼已洩露了他的情緒。她輕輕拭去淚水,好溫柔的
再度開口:
    「我知道眼前的一切並非出於你的自願,因為你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強迫面對我
的;所以,我調整自己來正視一個事實:你不是從前的起軒,而是一個外表有傷,內心也有
傷的起軒,那麼,我將從頭來愛這個你,也將耐心的等待你回應我的愛!在這一天來臨之
前,我不會勉強你認我,更不會勉強你摘下面具,因為我知道它讓你感到安全,它就等於是
你的臉!今後,我就愛這張戴了面具的臉,好嗎?」
    他還是沒有任何表示,然而衣襟上卻已濕了一片。她默然片刻,語氣中糅進了懇求:
    「我的話是不是讓你安心了些?如果是,請你回家吧!」
    一席話深情婉轉,一屋子的人莫不為之動容,老夫人第一個喊了出來:「回家吧!」士
鵬、延芳、映雪、萬里和紫煙也紛紛跟勸:
    「回家吧!」起軒依然不說話,好半晌後,終於,他微微點了點頭。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49:26     標題: 20

雖然回到了寒松園,但起軒仍堅持住在落月軒。樂梅並不急於一時,她相信終有一天,
他心裡的禁門也會打開的。
    安頓好起軒之後,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親手燒了那塊假靈牌,親眼看著家丁們拆除
那座假墳墓,在火焰與瓦礫中,她感到平和的解脫。都過去了她在心底向以往告別,向那個
鬼丈夫告別,而她和起軒的新生活,就從這裡開始!
    紫煙默默的旁觀這一切,同樣也有不堪回首的悵惘,但屬於她的重生之日,又該從哪裡
開始呢?起軒和樂梅的復合是她最在的希望,眼看事情的發展也是往這個方向走,她反而患
得患失起來。這天夜裡,她走出落月軒,一眼就看見萬里正靠著假山沉思。她在一段距離之
外站定了,輕輕柔柔的喚了一聲:
    「萬里!」他一震,轉過臉來看著她,不敢置信的。
    「你……你剛才喊我什麼?」
    她再也壓抑不住自己,舉步直往他奔去,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她已投入他的懷中,
熱烈的、顫動的、一疊連聲喚道:「萬里!萬里!萬里……」
    他展開雙臂一圈,將她緊緊圈在懷中。一道泛著喜悅與甜蜜的激流,在他們之間蕩漾開
來,兩人都有些昏眩,也有些疑真疑幻。片刻之後,她緩緩脫離他的懷抱,迫切的梭視他的
眼睛。「你曾經說,說我像一隻蝴蝶,真的嗎?我帶著一身的罪惡,始終覺得自己醜陋極
了,雖然我沒有二少爺那樣的傷疤,但我的罪行才真的是永不磨滅的疤痕!」她的眼眶紅
了。「而你卻說我像一隻美麗的蝴蝶!你真的不嫌棄我?真的不輕視我嗎?」「我怎麼會嫌
棄你?怎麼會輕視你?」他按住她的肩,定定的凝視她。「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你!也沒有人
比我更明白你是怎樣以你的心、你的身體在這兒贖罪!你在寒松園不是過日子,根本是在坐
牢!在我眼裡,你同時有三種化身,一個嚴厲的判官,一個嚴格的監督者,和一個滿心懺
悔、任勞任怨的囚犯!你已經幫到這樣的地步了,誰還敢輕視你?對於你,我只有心疼
啊!」她頭一垂,眼淚掉了下來。
    「可是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害怕!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最大最大的希望,就是看見二少
爺和二少奶奶有好結果,但我又擔心,在走到那個結果之前,他們之間會不會有什麼變化?
因為……因為我不相信老天爺會待我這麼好!上天對我的最大懲罰,就是讓我的心願不能實
現,那麼,如果是為了懲罰我,而讓他們永遠沒有好結果……」
    「這完全是你的胡思亂想!」他忍不住打斷她。「樂梅和起軒之間已經漸漸柳暗花明,
真正撥雲見日的時候也不遠了,眼看一切都是那麼美好,你怎麼反而會擔這種心?」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擔心!」她惶恐的搖著頭。「我真害怕!怕老天爺是故意讓一切都
好像很有希望,結果卻不是那麼回事兒。」他憐憫而溫柔的托起她的下巴,低低的說:
    「你想得太多了,可是不怪你會這麼想,畢竟你一直都過得太苦,從來看不見任何希望
的可能,但你若凡事都往壞處看,想想,你會失去多少期待的樂趣?至於起軒和樂梅的事
兒,你再怎麼患得患失也沒用,心病自有心藥醫,旁人急不來的!多想無益,盡其在我就是
了。你只要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兒,我總在你身邊,與你共同面對,一起承擔,你無須害
怕恐懼什麼,懂嗎?」
    她含淚點頭,不禁再度投入他溫暖堅實的懷抱,哽咽低喚:「哦,萬里,萬里……」
    他輕撫著她的頭髮,望向遼闊的夜空。
    「我一直有著志在四方的理想,當有一天,這兒的一切讓咱們都放得下了,我會帶著你
遠走高飛。到那時候,我望聞問切,你敷藥包紮,咱們夫唱婦隨,浪跡天涯,窮畢生之力,
一同來贖罪吧!」只要有他,她就有了全部的依靠。紫煙偎在萬里的懷中,響往著他所承諾
的未來。萬里回去之後,紫煙正坐在自己房中,一遍遍回想他說的話,忽然來了一個小丫
頭,說是老夫人差她過去。
    紫煙一看見老夫人的臉色,就覺得不對。果然,老夫人硬幫幫、開門見山的說了:
    紫煙渾身一僵,吶吶的低下頭,心中一片紛亂。
    「難怪那一回,我好意要替你跟起軒做個安排,給你一個交代,卻被你那麼激烈的拒
絕!」老夫人的語氣轉為慍怒。「我始終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又出了一連串的事兒,我也勻
不出工夫來仔細問問你,現在終於明白了,原來就是為了萬里!可是,你不是深愛著起軒
嗎?」
    紫煙緊咬著唇,一言不發,身子卻微微顫抖起來。
    「我永遠記得,當起軒重傷昏迷的時候,你是口含藥汁餵進他嘴裡去的!在那一刻,我
的心裡就有個聲音說,能如此對我孫兒的,只怕天下無雙了,因此,我老早就當你是孫媳婦
兒。但現在,我完全被你弄糊塗了,在你為一個男人犧牲的同時,卻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
抱!那麼你為起軒付出的一切,又算什麼呢?」老夫人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你……
你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啊?怎麼突然間,我覺得都不認識你了!」「不是突然間,而是一開
始你就沒真正認識過我!」紫煙驀地抬起頭,臉白如紙,視線直直射向老夫人。「什麼貼
心,什麼感情,統統都是假的!假的!」
    老夫人呆愣愣的望著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幫每一件讓你高興的事,說每一句討你歡心的話,根本都是有目地的!因為我要讓
你信任我,才能對你下手!」壓抑這麼久的秘密,煎熬這麼久的痛苦,她再也壓不下熬不
了,遂一發不可收拾。「事實上,你的性命曾經捏在我的手裡,我可以像捏死一隻螞蟻那麼
輕易的捏死你!你的腹瀉不止,是我趁著每天伺候你飲食的時候,在飯菜裡頭下巴豆!我第
一次為你煮燕窩粥的那天,碗裡更是下了毒的!」
    紫煙一句句的說,老夫人就一步步的後退,臉上的表情由錯愕轉到震動,再從震動化為
驚怖,最後,她一個踉蹌,跌坐在椅子上,一雙圓睜的眼睛卻仍恐懼的瞪著紫煙。
    「然而,」紫煙抽搐著臉頰,顫聲說:「畢竟……我還是放過了你!」短暫的沉寂過
後,老夫人終於抖著唇開口:
    「可是,為什麼?你為什麼……」
    「因為我是來替我娘報仇的!」紫煙霎時崩潰了,淚水一落,人也跟著往地上一跪。
「我是紡姑的女兒!我是紡姑的女兒啊!」老夫人腦際轟然一響,整個人好似被點化成石
像,無法動彈,也不能言語。「那個被表少爺糟蹋的紡姑,被你逐出家門,淪落妓院,最後
發瘋病死的紡姑就是我娘!冤有頭,債有主,所以我來了,來為我娘討債!我已經找對了
頭,卻狠不下心,因為我痛恨你對我那麼好,那麼有感情!可是我更痛恨自己的懦弱心軟,
所以,我必須找個代替的方法,好發洩滿腔說不出口的怨氣!於是……於是……」紫煙掙扎
了許久,終於泣不成聲的喊了出來:「於是我放火,燒了那間庫房!」
    老夫人原本一直呆若木雞的聽著,這時忽然被一語驚醒了。「你……」她的臉色一片死
灰。「你……你什麼?」「我放火!是我放的火呀!」彷彿支持不住自己似的,紫煙一手撐
著地面,一手朝胸口狠狠捶去,支離破碎的哭喊:「我只想燒掉那間庫房,讓柯家狠狠損失
一場,結果……結果卻毀了二少爺!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拼了命去照顧他的緣故,因為我在贖
罪啊!所以……當你說要把我給他的時候,我簡直快瘋了!暗地裡,我已經拆散了一段好姻
緣,明地裡,你竟然還要我這麼做!因此,我只能拒絕,可不是為了萬里,而是因為我有
罪!我有罪啊!」
    老夫人痙攣的緊抓著椅子扶手,身子抖得像一片風中落葉,一雙暴睜的眼睛死命的瞪著
紫煙,久久,她驟然爆發了。
    「你這該死的!該死的!為什麼不毒死我殺了我?為什麼要放火燒我的起軒?看看你造
了什麼孽啊……」她狂亂的撲過來,以全部的力氣推搡著紫煙,似乎恨不得把她推回進門當
丫頭的那一天,推出柯家的命運之外。「引狼入室!我糊里糊塗的引狼入室,留了一個禍
根!禍根……」
    紫煙認命而被動的任她推搡了一陣,忽然瘋也似的扯著她的手往自己臉上身上打,潰決
喊道:
    「我再也背不動這份罪惡感了,不如你親手打死我,給我個痛快吧!」老夫人抽脫了
手,高高揚起,正要狠狠劈去,但紫煙那張淚痕狼藉的臉讓她驀然想起紡姑;那一天,紡姑
也是這樣跪在她面前,以這樣狂亂的神色求她……她臉頰一抽,頹然放下了手,掩臉痛哭起
來。
    眼見老夫人竟然罷手,悔恨的烈火把紫煙燎燒得更昏狂了。「那你送我去坐牢,讓官老
爺判我的罪吧!」她哭喊著:「送我去,送我去呀!」「不是你放的火,是我啊!沒有當初
的鐵石心腸,何來今日的登門尋仇?」老夫人仰起淚水縱橫的臉,對著虛空喃喃說道:「紡
姑,你的詛咒果真應驗了!我的確遭了報應,報在我的孫兒身上,比報在我身上更痛上千倍
萬倍呵!」
    悲劇總是環環相扣,總在一念之間。兩人各自抽泣著,都覺得對方如此陌生,但面對著
同樣的傷痛,彼此又有一種奇特的親近。好半晌,老夫人抬起一對哭乏的眼睛,怔怔的望向
紫煙。「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只有萬里。」紫煙仍垂著頭。
    「好!那麼我算最後一個,別再告訴任何人了!」
    紫煙迅速抬起頭來。「那……我呢?你要把我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現在別問我這個吧!」老夫人苦惱的掉開臉。「我……我得想一想,在我
想出來之前,只求你一件事兒,就是守口如瓶!可以嗎?」紫煙凝視著老夫人,忽然覺得心
上的塵埃都讓認罪的淚水洗淨了,整個人有一種奇特的坦然,因為,她終於面對了她該面對
的,而她也無意逃避她應付出的代價。
    「好!」她定定的說:「我會等著,等你給我一個判決!」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50:19     標題: 21

柯韓兩家的每一個人也在等待,等待起軒和樂梅真正復合的一天。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在
寒松園裡悄悄傳遞著,雖然大家都不說破,可是彼此都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這份默契,然
而大家也都知道,這事兒旁人插不上手,全得靠當事人自己化解;因此,眾人只能默默的站
在一邊,給予這對歷劫戀人最誠摯的祝福,至於後續發展,就交給樂梅去完成吧!
    但樂梅並不覺得有何負擔可言。太長的一段時日,每天早晨睜開眼睛,她就想著這世界
怎麼這麼苦,這麼憂愁,可是現在她一醒來,卻覺得四周充滿了希望,因為起軒還活著,而
且就住在落月軒,與她靠得這麼近!單單這個念頭,就足以讓她幸福無限了。早晨,她為他
打洗臉水;夜裡,她下廚為他做點心;餐桌上,她替他慇勤布菜;花園裡,她陪他散步說
話,如果他寧可保持沉默,她就乖乖的跟隨一旁,以免成為一個饒舌的妻子。是的,她全然
是以妻子的身份來照顧他、關懷他、陪伴他!是的,他是她深愛的丈夫,而她是他名正言順
的妻!是的,總有一天,他們的夫妻關係不僅是名正言順而已,還將名實相符!但樂梅越是
深情款款,起軒就越憂心恐懼。如果真有這麼一天,他們成了真正的夫妻,在她看見他的
臉,看見他全身的傷疤之後,她臉上的光彩會褪色嗎?她眼中的情意會消失嗎?「疤痕不會
醜化你,只會讓我更心疼你,更加倍來愛你!」她說。好吧,就算她不在乎,但未來還有那
麼多不可預知的磨難,而他們的婚姻能在那些磨難之下維持多久呢?
    「它會維持一輩子,一生一世!」她說。
    可是他從內到外已殘缺不全了,他對自己的信心也全然瓦解了,倘若他連自己都無法掌
握,又能給好什麼幸福?
    「我會幫助你恢復自信,也會等著你攜手共赴我們的未來!今天,明天,每一天,我都
等著你!」她說。
    於是,在她反覆耐心的撫慰之下,他不能不稍稍軟化了;在她一遍遍的保證之下,他也
半信半疑的相信了。但是,對於未來的憂懼仍在,他心中的禁門仍未完全打開。
    這天,宏達和萬里來訪。小酌之後,因為微醺的緣故,因為樂梅和老友都在身邊,也因
為許久不曾在陽光下看山看水,起軒忽然主動提議出去走走。當然,他立刻得到了一片熱烈
的附議,其中最驚喜的也自然是樂梅,哦,他終於跨出一步了,而且是很大的一步呢!她贊
許而寵溺的望著他,為他的表現感到欣慰與驕傲。然而不久之後,她看他的眼神卻轉為心
痛,因為,上回在楊家藥鋪的類似事件又重演了。
    一路上,迎面而來的行人不是露出詫異戒懼的表情,就是相互交頭接耳,還有人乾脆大
聲譏諷:
    「哎!你們看那個人!他好奇怪,大白天,戴個面具!今兒個有唱戲和雜耍什麼的嗎?」
    帶著一路被踐踏的心情,起軒逃回了寒松園,把自己緊緊關在落月軒裡,任樂梅怎麼哀
求都全無聲息。但是,夜深的時候,他卻主動來到了吟風館。
    「你明天就和你娘回四安韓家,再別回來了!」這是他進門之後的第一句話。雖然已經
猜到他的來意,也確定了他的來意,但樂梅仍顧左右而言他。「明天,我要去布莊一趟,剪
幾塊料子。你知道,天氣漸漸熱了我想給你做幾件夏天的衣裳……」
    「你明天就回四安!」「然後,還要去扇子鋪看看,再順道去買幾斤茶葉……」
    「夠了!」他咬牙說:「你不要再跟我來這套各行其事,說什麼時間能證明一切!我告
訴你,有些事情不需要等,它的結果已經很明顯,像咱們想要生活在一起這種事兒,就叫做
異想天開!它不可能成功的,不如早一點兒面對這個事實,別再浪費時間了!」「請你不要
放棄!」她的淚水已在眼中打轉。「回來之後,我也想了很久,我知道,當你提出說要出去
走走的時候,那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你也努力的想嘗試改變……」
    整條街的眼光與指點宛若重現,他難以忍受的抱住頭,痛苦呻吟:「那是我犯的一個最
大最荒謬的錯誤!」
    「不,是我的錯!」她急急的說:「我應該為你顧慮到,這麼做是操之過急了。你看,
我是你最親密的人,倘若你在我面前都尚未跨越心中的障礙,又怎麼可能坦然面對外面的陌
生人呢?」「對!我不需要陽光,不需要山水,更不需要去面對什麼陌生人!我就一輩子關
在這園子裡,不必忍受別人以怪異的眼光看我!不必恐懼自己會像鬼怪一樣嚇著別人!更不
必讓咱們被人指指點點,說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他這種自暴自棄的語氣令她越聽越痛心,淚水不覺簌簌滾下。「別說了!」她哀求的
喊:「求求你別說了吧!」
    「瞧!你受不了對不對?可是這些事實會一次又一次的發生,一遍又一遍的砍殺你對我
的愛!」他已在想像中預支了太多的難堪與痛苦,而他整顆心也被凌遲得千瘡百孔了。「你
還不懂嗎?只要離開寒松園,我就是一個鬼,一個怪物……」
    她心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勉強壓下酸楚,柔聲說:「不管發生什麼事兒,我
都會待在你身邊的!」
    「你的意思也就是說,」他陰鬱的凝視著她。「只要我活著,你就永遠不會死心?」這
話中的意思令她心中一凜。
    「你敢?」她的喊聲如緊繃的琴弦,瀕臨斷裂的邊緣。「你敢再死一次?」
    他噤口不語了。她深深喘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但一番情緒顛狂之後,她反
而下了一個決定。
    「好吧!如果我的信誓旦旦仍不能喚醒你,那我也無能為力了!」說著,她從容不迫的
走向衣櫃,拉開一隻抽屜,開始尋找一樣東西。他怔怔的望著她的背影,心底湧過一股難以
言喻的複雜情緒。「你……你這是要收拾東西嗎?你肯回四安了?」她背著他,並不回答。
她在找什麼呢?她要做什麼呢?他愈發不安的撐起身來,一瘸一拐的走向她。
    「樂梅?」驀地她一仰臉,顫聲道:
    「讓我瞎了眼陪你吧!」接著,她執起兩根繡花針,就要往雙眼刺去!他魂飛魄散的撲
向她。
    「住手!」一番糾纏過後,當他踉蹌著放開她時,手臂上已紮著那兩根針。他迅速的拔
下它們往地上一扔,震顫的望向她,眼淚頓時奔湧而出。「你這個瘋子!」他哽咽著跨前一
步,一把將她緊緊攫入懷裡,嚎啕大哭起來。「你這個瘋子!」
    「我能怎麼辦呢?」她在他懷中簌簌發抖,泣不成聲。「戳瞎了眼睛,你才會停止在我
面前的自慚形穢,咱們也才能永遠廝守在一起啊!」「你怎麼可以做出這麼荒唐的事?怎麼
可以有這麼可怕的念頭?一個殘缺人的悲哀,你在我身上還看不夠嗎?」他哭著放開她,驚
恐而急切的搖撼著她。「你發誓!快對我發誓!你再也不會做出這種糊塗事來!你發誓!發
誓呀!」
    她掙脫了他的掌握。「你既然這麼害怕我殘害自己,那麼就得克服你的自卑,要一個健
健康康的我!如果你再把我從你身邊推開,那我別無選擇,只有弄殘自己,陪你一起關進悲
慘世界裡!」
    「不!」他惶恐到了極點,哀求的向她伸出雙手。「不要這樣……」「那你要怎樣的
我?」她一面退後,一面強迫他回答:「你說!你說啊!」他顫抖的雙手反覆握緊又鬆開,
掙扎了好久好久,驟然從肺腑之中絞出一聲吶喊:
    「我要健康的你!」隨著這句吶喊,彷彿有一道門應聲而啟,結束了門裡門外的苦苦想
望、欲拒還迎。而她就在他打開心門的這一刻,毫不遲疑的投入他懷中,把她的淚水糅進他
的淚水裡。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00:50:57     標題: 22

起軒和樂梅重新舉行了婚禮,而新房就設在落月軒裡。
    所有的波折都過去了,這一回才算真正的拜堂成親,才有了婚禮該有的喜氣洋洋。
    萬里當司儀,紫煙和小佩做伴娘,起雲與佳慧負責串場招待,連宏達都分配到了點燃爆
竹的工作,長輩們則分坐大廳兩旁,相互含笑賀喜。觀禮的都是親人,也都是新郎新娘苦盡
甘來的見證人。姻緣天注定!在經歷過火劫水潦之後,這一對有情人是終成眷屬了。
    一片歡愉美滿的氣氛中,坐在首席的老夫人忽然表示有件事兒要宣佈,當眾人一齊轉過
頭來,安靜的等待下文時,她便朝紫煙一揚手:「紫煙,你過來!」今天是紫煙有生以來最
美好的一天,但這聲傳喚立刻冰凍了她全部的喜悅。雖然她也一直在等待那個應得的判決,
可是卻從沒想到,判決竟會在這樣的場合被宣告!一時間,她心慌意亂,真想不顧一切的奪
門而出,然而她還是舉起腳步,機械的向老夫人走了過去。
    但老夫人所宣佈的可不是她的罪狀。「大家都知道,我一直非常疼愛紫煙,而她在咱們
家的地位,也早就超過一個丫頭的身份了,所以,我要趁這個大喜的日子,讓咱們柯家再添
一樁喜事!」在紫煙還沒來得及意識這番話之前,老夫人已召來萬里,笑吟吟的將兩人的手
疊在一起。「我要做主,把紫煙行配給萬里!」
    萬里驚喜的望著紫煙,她卻怔怔的看著老夫人,因這急轉直下的結果而難以置信。
    「老夫人……」「什麼都不要說了!」老夫人將她一擁入懷,在她的耳邊低語:「你還
不明白嗎?老天爺已經原諒了你,而我也是!你無罪了!」釋放來得如此突然而甜美,紫煙
頓時淚如泉湧。老夫人的笑語裡也揉進了淚意:「可惜無法親口對你娘致歉,那麼,我只能
對你說了,對不起!紫煙,請你也原諒我吧!」
    「我原諒你!」紫煙抱緊了老夫人。「我原諒你了!」
    老少倆含淚相偎,真情流露,寬恕也被寬恕。堂下的眾人都以為這只是主僕情深,唯有
一旁的萬里明白這樁公案。
    「這可是我的孫女兒啊!」老夫人再度把紫煙的手交給萬里。「好好待她!嗯?」「奶
奶放心!」萬里深情的望著紫煙。「我會的,一定會!」
    眼看好事成雙,宏達在衷心為好友們高興的同時,也不禁為自己欷歎起來:「人家都是
成雙成對的,看來我也得加把勁兒啦。」
    「好極了!」淑蘋熱切的接口:「明天咱們就請郭家小姐來吃飯!」宏達臉一垮,拉長
了聲音:
    「又要相親?你讓我自個兒找個對眼兒的嘛!」他悻悻轉身,視線恰巧和身後的小佩對
個正著,嚇得她連連退步,雙手亂搖:「不是我!不是我!你別跟我對眼兒!」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軒和樂梅也相視而笑。
    熱鬧的一天過去,喜宴結束後,就是軟語溫存,洞房花燭。落月軒中,一切都是雙雙對
對的,並蒂花牽並蒂花,鴛鴦燭並鴛鴦燭,繡屏配荷包,當然還有青紗帳裡那對繾綣的人
影。「你知道嗎?在發生火災之前,我本來有好多計劃,都是要為你去做的。」「真的?說
給我聽!」「首先,我想替你蓋一座梅園!」
    「嗯,我喜歡!」「然後,在裡頭養一隻白狐!」
    「這個不好,我有繡屏就夠了!」
    「還有,我想把咱們上一代到咱們這一代的故事,詳詳細細的寫下來!」「你動筆了
嗎?」「還沒。」「那麼你應該動筆,你有這方面的才華,可別埋沒了它!」「但如果我整
日伏案書寫,那你怎麼辦?」
    「我可以為你裁紙磨墨,可以為你洗手做羹湯,還可以為你縫衣做鞋,如果你喜歡的
話,我也想為你縫製幾個布面具,讓你戴起來舒服些,另外……養兒育女,你還怕我會閒著
嗎?」
    「……」沁涼的夜。窗外,微風輕輕舞動枝葉,向這對新人宣示著一個清朗的明天。而
過去的種種流離,將成為他們往後閒話家常的話題。




    ——全文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