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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 一簾幽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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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44:22
標題:
[瓊瑤] 一簾幽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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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45:03
標題:
1
今夜家裡有宴會。今夜家裡有宴會,我卻坐在書桌前面,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對著窗
上那一串串的珠簾發愣。珠簾!那些木雕的珠子,大的,小的,長圓形的,橢圓形的,一串
串的掛著,垂著,像一串串的雨滴。綠萍曾經為了這珠簾對我不滿的說:
「又不是咖啡館,誰家的臥房用珠子作窗簾的?只有你,永遠興些個怪花樣!」「你懂
什麼?」我嗤之以鼻:「珠簾是中國自古以來就有的東西,你多唸唸詩詞就知道了!」
「哦!」綠萍微微一笑:「別亮招牌了,誰都知道咱們家的二小姐是個詩詞專家!」
「算了!詩詞的竅門都還沒弄清楚就配稱專家了?我還沒有那樣不害臊呢!」我抬了抬下
巴,又酸溜溜的接了幾句:「詩詞專家!你少諷刺人吧!親友們沒幾個知道我這『專家』
的,但是,卻知道我家有個直升T大的才女!和一個考不上大學的笨丫頭!」「好了,好了!」
綠萍走過來,揉了揉我那滿頭短髮,好脾氣的說:「別懊惱了,考不上大學的人又不是只有
你一個,何況,今年考不上還有明年,明年考不上還有後年……」
「只怕等你當大學教授的時候,我還在那兒考大學呢!」我嚷著說。「又胡說八道
了!」綠萍對我搖搖頭,無可奈何的歎口氣:「我真不瞭解你,紫菱,以你的聰明,你應該
毫無問題的考上大學,我想……」「你不用想,」我打斷了她:「你永遠想不清楚!因為沒
有人能想清楚,連我自己都想不清楚!」
綠萍困惑的望著我,她的眼睛裡有抹憐憫,有抹同情,還有抹深深的關切與溫柔,她一
向就是個好心腸的姐姐!一個標準的姐姐!我笑了,對她瀟脫的揚了揚眉毛:
「夠了,綠萍!你別那樣愁眉苦臉的吧!告訴你,我並不在乎!考不上大學的人成千累
萬,不是嗎?我嗎?我……」我望著窗上的珠簾,忽然間轉變了話題:「你不覺得這珠簾很
美嗎?別有一種幽雅的情調?你真不覺得它美嗎?」
綠萍瞪視著那珠簾,我知道,她實在看不出這珠簾有什麼「情調」和「美」來。但是,
她點了點頭,柔聲的,安靜的說:「是的,仔細看看,它確實挺有味道的!」
這就是姐姐,這就是綠萍,溫柔,順從,善良,好心的姐姐。她並不是由心底接受了這
珠簾,她只是不願潑我的冷水。綠萍,她一生沒潑過任何人的冷水,功課好,人品好,長相
好,父母希望她品學兼優,她就真的「品學兼優」,父母希望她在大學畢業前不談戀愛,她
就真的不談戀愛。她該是天下父母所希望的典型兒女!難怪,她會成為父母的掌上明珠,也
難怪,我會在她面前「相形見絀」了。
珠簾別有情調,珠簾幽雅美麗,珠簾是詩詞上的東西,珠簾像一串串水滴……而我現
在,卻只能對著這珠簾發呆。因為,今晚家裡有宴會。宴會是為了綠萍而開的。今年暑假,
綠萍拿到了大學文憑,我拿到了高中文憑,父親本就想為我們姐妹倆請次客,但我正要參加
大專聯考,母親堅持等我放榜後,來一個「雙喜臨門」。於是,這宴會就拖延了下來,誰知
道聯考放榜,我卻名落孫山,「雙喜」不成,變成了「獨悲」。這份意外的「打擊」,使母
親好幾個月都振作不起來。這樣,轉眼間,秋風起兮,轉眼間,冬風復起,綠萍又考進了一
個人人羨慕的外國機構,得到一份高薪的工作。這使母親又「復活」了,又「興奮」了。綠
萍最大的優點,就是可以用她的光芒,來掩蓋我的暗淡。母親忘了我落榜帶給她的煩惱,也
忘了這份恥辱,她廣發了請帖,邀請了她的老同學,乾姐妹,老朋友,世交,以及這些人的
子女,姐姐的同學……濟濟一堂,老少皆有……這是個盛大的宴會!而我,我只好對著我的
珠簾發呆。
快七點鐘了,客廳裡已經人聲鼎沸,我不知道幾點鐘開席,我只覺得肚子裡嘰哩咕嚕
叫。我想,我該到廚房裡去偷點兒東西吃的,我總不能餓著肚子,整晚看我的珠簾,這樣下
去,我會把那些珠子幻想成櫻桃,湯圓,椰子球,魚丸和巧克力球了!或者,我也可以若無
其事的出去參加宴會,去分享我姐姐的成功。但是,我如何去迎接那些伯伯叔叔阿姨嬸嬸們
同情的眼光,還有,那楚家!天哪,我已經聽到楚伯母那口標準的京片子,在爽朗的高談闊
論了!那麼,同來的必然有楚濂和楚漪了!那對和姐姐同樣光芒四射的、「品學兼優」的兄
妹,那漂亮瀟灑的楚濂,那高雅迷人的楚漪!天,算了!我歎口長氣,我寧願忍受著肚子
餓,還是乖乖的坐在這兒發呆吧!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可是,我的鼻子和耳朵都很敏銳,
鼻子聞到了炸明蝦的香味,耳朵聽到了碗盤的叮噹。今晚因為人太多,吃的是自助餐,美而
廉叫來的,聽說美而廉的自助餐相當不壞,聞聞香味已經可以斷定了。閉上眼睛,我想像著
他們端著盤子,拿著菜,分散在客廳四處,一面吃,一面聊著天。當然,綠萍會出足風頭,
帶著她文雅而動人的微笑,周旋在眾賓客之間!母親會不停的向客人們敘述姐姐的光榮歷
史。哎!那種滋味一定和當明星差不多的,綠萍,她生下來就是父母手中的一顆閃亮的星星!
我餓了。我相當無聊。我的肚子在叫。我開始覺得那珠簾實在沒有什麼「情調」了。
我歎氣,我靠進椅子裡,我把腳高高的架在書桌上,我歪頭,我做鬼臉,我咬嘴唇,我
背詩……我突然直跳起來,有人在敲我的房門。「是誰?」我沒好氣的問。
門被推開了,是父親!
他走了進來,把房門在他身後闔攏,他一直走向我面前,靜靜的看著我。我噘著嘴,瞪
視著他。他對我眨眨眼睛,我也對他眨眨眼睛,然後,他笑了起來:
「你準備餓死嗎?鬼丫頭?」他問。
我歪著頭,緊閉著嘴,一語不發。
「該死!」他詛咒起來,抓住我的肩,重重的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你居然沒有換衣
服,沒有化妝,你像個醜小鴨,看你那頭亂蓬蓬的頭髮……要命!我從沒有希望你像你的姐
姐,因為你是你!你不高興吃飯,不高興參加宴會,我也懶得勉強你。但是,你躲在這兒餓
肚子,我看著可不舒服,這樣吧,」他想了想:「我去偷兩盤菜來,我陪你在屋裡吃吧!我
知道你這鬼丫頭是最挨不了餓的!」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攬住父親的脖子,我親了親他的面頰。抓住他的手,我高興
的說:
「好爸爸,你總算給我送梯子來了,我正沒辦法下台階呢!現在,走吧!我們參加宴會
去!我已經快餓死了!」
「你決定了?」父親斜睨著我:「你那些該死的自卑感還在不在作祟?」「當肚子餓的
時候,自卑感總是作不了什麼祟的!」我老老實實的回答。「你不怕外面有老虎會吃了
你?」父親笑著問。
「我現在可以吃得下一隻老虎!只怕我先把它吃了!」我瞪著眼說。父親大笑了起來。
笑停了,他深深的注視著我,用手摸摸我的短髮,他點點頭,慢吞吞的說:
「告訴你,紫菱,你不是你姐姐,但是,你一直是我的寶貝!去!梳梳你的頭髮,我們
參加宴會去!今天來了很多有趣的客人,記得費雲舟叔叔嗎?他把他弟弟也帶來了,一個好
風趣的人,你一定喜歡聽他吹牛!還有陶劍波,那個漂亮的男孩子,他正對你姐姐展開攻勢
呢,還有許家姐妹,章家全家,楚濂、楚漪……你要是不出去呀,錯過許多有趣的事,那就
算你自己倒楣!」我閃電般衝到梳妝台前,拿起發刷,胡亂的刷了刷我的短髮,我的頭髮是
最近才燙的,清湯掛面的學生頭燙不出什麼好花樣來,我弄了滿頭亂蓬蓬的大發萍!下意識
的昂高了下巴,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紅花格子的襯衫,下面是條牛仔褲,可真不像宴會的
服裝。但是,管他呢!我是我,不是綠萍!回過頭來,我挽住父親的胳膊,大聲的說:
「走吧!」父親上上下下的看看我,笑著。
「就這樣嗎?」他問。「是的,我是只變不成天鵝的醜小鴨!」
父親笑得開心。「那麼,走吧!你馬上可以嘗到咖哩牛肉和生炸明蝦了!」
我嚥了一口口水,很沒面子,咽得「咕嘟」一聲,好響好響,我看看父親,父親也正嘲
弄似的看著我,我做了個鬼臉,父親回了我一個鬼臉,然後……
我們打開房門,走下樓梯,大踏步的走進客廳。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45:31
標題:
2
一走進客廳,我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懾住了。
沒想到有那麼多人,沒想到如此熱鬧,到處都是衣香鬢影,到處都是笑語喧嘩。人群東
一堆西一堆的聚集著,擁擠著,喧囂著,美而廉的侍者穿梭其間,碗盤傳遞,籌交錯。我一
眼就看出客人分成了明顯的兩類,一類是長一輩的,以母親為中心,像楚伯母,陶伯母,章
伯母……以及伯伯、阿姨們,他們聚在一塊兒,熱心的談論著什麼。楚伯母、陶伯母、何阿
姨和媽媽是大學同學,也是結拜姐妹,她們年輕時彼此競爭學業,炫耀男朋友,現在呢,她
們又彼此竟爭丈夫的事業,炫耀兒女。還好,爸爸在事業上一直一帆風順,沒丟她的臉,綠
萍又是那麼優異,給她爭足了面子,幸好我不是她的獨生女兒,否則她就慘了!另一類是年
輕的一輩,以綠萍為中心,像楚濂、楚漪、陶劍波、許冰潔、許冰清……和其他的人,他們
聚集在唱機前面,正在收聽著一張湯姆瓊斯的唱片。陶劍波又帶著他那刻不離身的吉他,大
概等不及的想表演一番了。看樣子,今晚的宴會之後,少不了要有個小型舞會,說不定會鬧
到三更半夜呢!
我和父親剛一出現,費雲舟叔叔就跑了過來,把父親從我身邊拉走了,他們是好朋友,
又在事業上有聯繫,所以總有談不完的事情。父親對我看看,又對那放著食物的長桌擠了擠
眼睛,就拋下了我。我四面看看,顯然我的出現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本來,渺小如
我,又值得何人注意呢!沒人注意也好,免得那些叔叔伯伯們來「安慰」我的「落第」。
我悄悄的走到桌邊,拿了盤子,裝了滿滿的一盤食物。沒人理我,我最起碼可以不受注
意的飽餐一頓吧!客廳裡的人幾乎都已拿過了食物,所以餐桌邊反而沒有什麼人,裝滿了盤
子,我略一思索,就退到了陽台外面。這兒,如我所料,沒有任何一個人,我在陽台上的籐
椅上坐下來,把盤子放在小桌上,開始狼吞虎嚥的大吃起來。
室內笑語喧嘩,這兒卻是個安靜的所在。天邊,掛著一彎下弦月,疏疏落落的幾顆星
星,綴在廣漠無邊的穹蒼裡。空氣是涼而潮濕的,風吹在身上,頗有幾分寒意,我那件單薄
的襯衫,實在難以抵禦初冬的晚風。應該進屋裡去吃的!可是,我不要進去!咬咬牙,我大
口大口的吞嚥著咖哩牛肉和炸明蝦。肚子吃飽了,身上似乎也增加了幾分暖意,怪不得「饑
寒」兩個字要連在一塊兒說,原來一「饑」就會「寒」呢!
我風捲殘雲般的「刮」光了我的碟子,大大的歎了口氣。把碟子推開,我舔舔嘴唇,喉
嚨裡又乾又辣,我忘了拿一碗湯,也忘了拿飲料和水果,我瞪著那空碟子,嘴裡嘰哩咕嚕的
發出一連串的詛咒:「莫名其妙的自助餐,自助個鬼!端著碟子跑來跑去算什麼名堂?又不
是要飯的!簡直見鬼!……」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有個人影遮在我的面前,一碗熱湯從桌面輕輕的推了過來,一個陌
生的、男性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想,你會需要一點喝的東西,以免噎著了!」
我抬起頭來,瞪大了眼睛,望著面前那個男人。我接觸了一對略帶揶揄的眼光,一張不
很年輕的臉龐,三十五歲?或者四十歲?我不知道,我看不出男人的年齡。月光淡淡的染在
他的臉上,有對濃濃的眉毛和生動的眼睛,那唇邊的笑意是頗含興味的。「你是誰?」我
問,有些惱怒。「你在偷看我吃飯嗎?你沒有看過一個肚子餓的人的吃相嗎?」
他笑了。拉了一張椅子,他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不要像個刺蝟一樣張開你的刺好不好?」他說:「我很欣賞你的吃相,因為你是不折
不扣的在『吃』!」
「哼!」我打鼻子裡哼了一聲,端起桌上那碗湯,老實不客氣的喝了一大口。放下湯
來,我用手托著下巴,凝視著他。「我不認識你。」我說。「我也不認識你!」他說。
「廢話!」我生氣的說:「如果我不認識你,你當然也不會認識我!」「那也不盡
然,」他慢吞吞的說:「伊麗莎白泰勒不認識我,我可認識她!」「當然我不會是伊麗莎白
泰勒!」我冒火的叫:「你是個很不禮貌的傢伙!」「你認為你自己相當禮貌嗎?」他笑著
問,從口袋裡掏出煙盒和打火機,望望我:「我可以抽煙嗎?」「不可以!」我乾乾脆脆的
回答。
他笑笑,彷彿我的答覆在他預料之中似的,他把煙盒和打火機又放回到口袋裡。「你的
心情不太好。」他說。
「我也沒有招誰惹誰,我一個人躲在這兒吃飯,是你自己跑來找霉氣!」「不錯。」他
也用手托著下巴,望著我,他眼裡的揶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誠懇而關懷的眼光,
他的聲音低沉溫和。「為什麼一個人躲在這兒?」
「你很好奇啊?」我冷冰冰的。
「我只代主人惋惜。」「惋惜什麼?」「一個成功的宴會,主人是不該冷落任何一個客
人的!」
天哪!他竟以為我是個客人呢!我凝視著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好難得,居然也會
笑!」他驚歎似的說:「可是,你笑什麼?」「笑你的熱心,」我說:「你是在代主人招待
我嗎?你是主人的好朋友嗎?」「我第一次來這兒。」他說。
「我知道。」「你怎麼知道?你是這兒的熟客?」
「是的。」我玩弄著桌上的刀叉,微笑著注視著他。「熟得經常住在這兒。」「那麼,
你為什麼不和那些年輕人在一塊兒?你聽,他們又唱又彈吉他的,鬧得多開心!」
我側耳傾聽,真的,陶劍波又在表演他的吉他了,他彈得還真不壞,是披頭最近的曲子
「嗨!裘!」但是,唱歌的卻是楚濂的聲音,他的聲音是一聽就聽得出來的,那帶著磁性
的、略微低沉而美好的嗓音,我從小聽到大的聲音!幫他和聲的是一群女生,綠萍當然在
內。楚濂,他永遠是女孩子包圍的中心,就像綠萍是男孩子包圍的中心一樣。他們和得很
好,很熟練。我輕咬了一下嘴唇。
「瞧!你的眼睛亮了,」我的「招待者」說,他的目光正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為什
麼不進去呢?你應該和他們一起歡笑,一起歌唱的!」「你呢?」我問:「你又為什麼不參
加他們呢?」
「我已不再是那種年齡了!」
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我看你一點也不老!」
他笑了。「和你比,我已經很老了。我起碼比你大一倍。」
「胡說!」我抬了抬下巴。「你以為我還是小孩子嗎?告訴你,我只是穿得隨便一點,
我可不是孩子!我已經十九歲了!」
「哈!」他勝利的一揚眉。「我正巧說對了!我比你大一倍!」
我再打量他。「三十八?」我問。他含笑點頭。「夠老嗎?」他問。我含笑搖頭。「那
麼,我還有資格參加他們?」
我點頭。「那麼,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參加他們嗎?」
我斜睨著他,考慮著。終於,我下定決心的站了起來,在我的牛仔褲上擦了擦手,因為
我忘記拿餐巾紙了。我一面點頭,一面說:「好吧,僅僅是為了你剛才那句話!」
「什麼話?」他不解的問。
「一個成功的宴會,主人是不該冷落任何一個客人的!」我微笑的說。「嗨!」他叫:
「你的意思不是說……」
「是的,」我對他彎了彎腰。「我是汪家的老二!你必定已經見過我那個聰明、漂亮、
溫柔、文雅的姐姐,我呢?我就是那個一無可取的妹妹!你知道,老天永遠是公平的,它給
了我父母一個『驕傲』,必定要給他們另一份『失意』,我,就是那份『失意』。」這次,
輪到他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我想,」他慢吞吞的說:「這份『失意』,該是許多人求還求不來的!」「你不
懂,」我不耐的解釋,主動的托出我的弱點:「我沒有考上大學。」「哈!」他抬高眉毛:
「你沒有考上大學?」他問。
「是的!連最壞的學校都沒考上。」
「又怎麼樣呢?」他微蹙起眉,滿臉的困惑。
「你還不懂嗎?」我懊惱的嚷:「在我們這樣的家庭裡,沒考上大學就是恥辱,姐姐是
直升大學的,將來要出國,要深造,要拿碩士,拿博士……,而我,居然考不上大學!你還
沒懂嗎?」他搖頭,他的目光深沉而溫柔。
「你不需要念大學,」他說:「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心安理得!人生的學
問,並不都在大學裡,你會從實際的生活裡,學到更多的東西。」
我站著,瞠視著他。「你是誰?」這是我第二次問他了。
「我姓費,叫費雲帆。」
「我知道了,」我輕聲說:「你是費雲舟叔叔的弟弟。」我輕吁了一聲:「天哪,我該
叫你叔叔嗎?」
「隨你叫我什麼,」他又微笑起來,他的笑容溫暖而和煦:「但是,我該叫你什麼?汪
家的失意嗎?」
我笑了。「不,我另有名字,汪紫菱,紫色的菱花,我準是出生在菱角花開的季節。」
「紫菱,這名字叫起來滿好聽,」他注視我。「現在,你能拋開你的失意,和我進到屋子裡
去嗎?如果再不進去,你的鼻子要凍紅了。」我又笑了。「你很有趣,」我說:「費——見
鬼!我不願把你看作長輩,你一點長輩樣子都沒有!」
「但是,我也不同意你叫我『費見鬼』!」他一本正經的說。
我大笑了,把那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髮拂了拂,我高興的說:「我們進去吧!費雲
帆!」
他聳聳肩,對我這連名帶姓的稱呼似乎並無反感,他看來親切而愉快,成熟而灑脫,頗
給人一種安全信賴的感覺。因此,當我跨進那玻璃門的時候,我又悄悄的說了句內心深處的
話:「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自己並不在乎沒考上大學,我只是受不了別人的『在乎』而已。」
他笑笑。「我早就知道了。」他說。
我們走了進去,正好那美而廉的侍者在到處找尋我的碟子和湯碗,我指示了他。如我所
料,客廳裡的景像已經變了,餐桌早已撤除,房間就陡然顯得空曠了許多。長一輩的客人已
經告辭了好幾位,現在只剩下楚伯伯、楚伯母、費雲舟、何阿姨等人。而楚濂、陶劍波等年
輕的一代都擠在室內,又唱又鬧。陶劍波在彈吉他,楚濂和綠萍在表演探戈,他們兩人的舞
步都優美而純熟,再加上兩人都出色的漂亮,在客廳那柔和的燈光下,他們像一對金童玉
女。我注意到母親的眼睛發亮的看著他們,就猛覺得心頭痙攣了一下,渾身不由自主的一
顫。費雲帆沒有忽略我的顫動,他回頭望著我:
「怎麼了?你?」「恐怕在外面吹了冷風,不能適應裡面的熱空氣。」我說,看著楚濂
和綠萍。「看我姐姐!」我又說:「因為她名叫綠萍,所以她喜歡穿綠色的衣服,她不是非
常非常美麗嗎?」
真的,綠萍穿著一件翠綠色軟綢質料的媚嬉裝,長裙曳地,飄然若仙。她披垂著一肩長
發,配合著楚濂的動作,旋轉,前傾,後仰,每一個動作都是美的韻律。她的面孔發紅,目
光如醉,眼睛在燈光下閃爍著光芒。楚濂呢?他顯然陶醉在那音樂裡,陶醉在那舞步裡,或
者,是陶醉在綠萍的美色裡。他的臉煥發著光采。費雲帆對綠萍仔細的看了一會兒。
「是的,你的姐姐很美麗!」
「確實是汪家的驕傲吧?」
「確實。」他看著我。「可是,你可能是汪家的靈魂呢!」
「怎麼講?」我一愣。「你生動,坦白,自然,俏皮,敏銳,而風趣。你是個很可愛的
女孩,紫菱。」我怔了好長一段時間,呆呆的看著他。
「謝謝你,費雲帆,」我終於說:「你的讚美很直接,但是,我不能不承認,我很喜歡
聽。」
他微笑著,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是,父親和費雲舟大踏步的向我們走來了。費雲舟叔叔
立刻說:
「雲帆,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在到處找你。」
「我嗎?」費雲帆笑著:「我在窗外撿到一個『失意』。」
我瞪了他一眼,這算什麼回答?!父親用胳膊挽住了我的肩,笑著看看我,再看看費雲
帆。
「你和費叔叔談得愉快嗎?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在歐洲的那些趣事?和他的女朋友們?」
我驚奇的看著費雲帆,我根本不知道他剛從歐洲回來,我也不知道他的什麼女朋友!我
們的談話被母親的一聲驚呼打斷了,她快步的向我走來,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
「啊呀,紫菱,你就不能穿整齊一點兒嗎?瞧你這副亂七八糟的樣子!整個晚上跑到那
裡去了?快,過來和楚伯母何阿姨打招呼,你越大越沒規矩,連禮貌都不懂了嗎?這位小費
叔叔,你見過了吧?」我再對那位「小費叔叔」投去一瞥,就被母親拉到楚伯母面前去了。
楚伯母高貴斯文,她對我溫和的笑著,輕聲說:
「為什麼不去和他們跳舞呢?」
「因為我必須先來和你們『打招呼』。」我說。
楚伯母「噗哧」一笑,對母親說:
「舜涓,你這個小女兒的脾氣越來越像展鵬了。」
展鵬是父親的名字,據說,年輕時,他和母親、楚伯母等都一塊兒玩過,我一直奇怪,
父親為什麼娶了母親而沒有娶楚伯母,或者,因為他沒追上,楚伯伯是個漂亮的男人!
「還說呢!」母親埋怨的說:「展鵬什麼事都慣著她,考不上大學……」天哪!我翻翻
白眼,真想找地方逃走。機會來了。楚濂一下子捲到了我的面前,不由分說的拉住了我,大
聲的、愉快的、爽朗的叫著:「你躲到什麼地方去了?紫菱?快來跳舞!我要看看你的舞步
進步了沒有!」我被他拉進了客廳的中央,我這才發現,陶劍波已經拋下了他的吉他,在和
綠萍跳舞。唱機裡播出的是一張「阿哥哥」,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在跳。音樂瘋狂的響著,
人們瘋狂的跳著。這輕快的、活潑的空氣立刻鼓舞了我,我開始放開性子跳了起來。楚濂對
我鼓勵的一笑,說:
「我要把『落榜』的陰影從你身上連根拔去!紫菱,活潑起來吧!像我所熟悉的那個小
野丫頭!」
我忽然覺得眼眶濕潤。楚濂,他那年輕、漂亮的臉龐在我眼前晃動,那烏黑晶亮的眼
睛,那健康的、褐色的皮膚,那神采飛揚的眉毛……我依稀又回到了小時候,小時候,我,
綠萍,楚濂,楚漪整天在一塊兒玩,在一塊兒瘋,綠萍總是文文靜靜的,我總是瘋瘋癲癲
的,於是,楚濂叫綠萍作「小公主」,叫我作「野丫頭」。一晃眼間,我們都大了,綠萍已
經大學畢業,楚漪也念了大學三年級,楚濂呢,早已受過預備軍官訓練,現在是某著名建築
公司的工程師了。時間消逝得多快!這些兒時的伴侶裡只有我最沒出息,但是,楚濂望著我
的眼睛多麼閃亮呵!只是,這光芒也為綠萍而放射,不是嗎?好一陣瘋狂的舞動。然後,音
樂變了,一支慢的華爾滋。楚濂沒有放開我,他把我擁進了懷裡,凝視著我,他說:
「為什麼這麼晚才出來?」
「我保證你並沒有找過我!」我笑著說。
「假若你再不出現,我就會去找你了!」
「哼!」我撇撇嘴。「你不怕綠萍被陶劍波搶走?恐怕,你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看守綠
萍了。否則,你應該早就看到了我,因為我一直在陽台上。」
「是嗎?」他驚奇的說。「我發誓一直在注意……」
綠萍和陶劍波舞近了我們,綠萍對楚濂盈盈一笑,楚濂忘了他對我說了一半的話,他回
復了綠萍一個微笑,眼光就一直追隨著她了。我輕噓了一口氣。
「楚濂,」我說:「你要不要我幫你忙?」
「幫我什麼忙?」「追綠萍呀!」他瞪視我,咧開嘴對我嘻笑著。
「你如何幫法?」他問。
「馬上就可以幫!」我拉著他,舞近陶劍波和綠萍,然後,我很快的對綠萍說:「綠
萍,我們交換舞伴!」
立刻,我摔開了楚濂,拉住了陶劍波。綠萍和楚濂舞開了,我接觸到陶劍波頗不友善的
眼光:
「小鬼頭!你在搞什麼花樣?」他問。
「我喜歡和你跳舞,」我淒涼的微笑著。「而且,我也不是小鬼頭了!」「你一直是個
小鬼頭!」他沒好氣的說。
「那麼,小鬼頭去也!」我說,轉身就走。他在我身後跺腳,詛咒。但是,只一會兒,
他就和楚漪舞在一塊兒了。我偷眼看楚濂和我那美麗的姐姐,他們擁抱得很緊,他的唇幾乎
貼著她的耳際,他正在對她低低的訴說著什麼。綠萍呢?她笑得好甜,好美,好溫柔。
我悄悄的退到沙發邊,那兒放著陶劍波的吉他。我抱起吉他,輕輕的撥弄著琴弦,那弦
聲微弱的音浪被唱片的聲音所吞噬了。我的姐姐在笑,楚濂的眼睛閃亮,童年的我們追逐在
山坡上……有人在我身邊坐下來。
「給我那個吉他!」他說。
我茫然的看看他,那幾乎被我遺忘了的費雲帆。
我把吉他遞給了他。「跟我來!」他說,站起身子。
我跟他走到玻璃門外,那兒是我家的花園,夜風拂面而來,帶著淡淡的花香,冬青樹的
影子,聳立在月光之下。他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抱著吉他,他撥出一連串動人的音
浪,我驚愕的坐在他身邊,瞪視著他。
「我不知道你還會彈吉他!」我說。
「在國外,我可以在樂隊中做一個職業的吉他手。」他輕描淡寫的說,成串美妙的音符
從他指端傾瀉了出來。我呆住了,怔怔的望著他。他抬眼看我,漫不經心的問:「要聽我唱
一支歌嗎?」「要。」我機械化的說。
於是,他開始和著琴聲隨意的唱:
「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
她心中有著無數秘密,
只因為這世上難逢知己,
她就必須尋尋又覓覓!
……」
我張大了眼睛,張得那樣大,直直的望著他。他住了口,望著我,笑了。「怎樣?」他
問。「你——」我怔怔的說:「是個妖怪!」「那麼,你願意和這妖怪進屋裡去跳個舞嗎?」
「不,」我眩惑而迷惘的說:「那屋裡容不下『失意』,我寧可坐在這兒聽你彈吉他。」
他凝視我,眼睛裡充滿了笑意。
「但是,別那樣可憐兮兮的好不好?」他問。
「我以為我沒有……?」我囁嚅的說著。
他對我慢慢搖頭,繼續撥弄著吉他,一面又漫不經心的,隨隨便便的唱著:
「……
她以為她沒有露出痕跡,
但她的臉上早已寫著孤寂。
……」
我凝視著他,真的呆了。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45:59
標題:
3
宴會過去好幾天了。綠萍也開始上班了。事實上,綠萍的上班只是暫時性的,她早已准
備好出國,考托福對她是易如反掌的事,申請獎學金更不成問題。她之所以留在國內,一方
面是母親捨不得她,要多留她一年。另一方面,與她的終身大事卻大有關係,我可以打賭,
百分之八十是為了那個該死的楚濂!
楚濂為什麼該死呢?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一清早母親就告訴我說:「我已經和楚伯
母,以及楚濂講清楚了,以後每個星期一三五晚上,楚濂來幫你補習數理和英文!準備明年
重考!大學,你是無論如何要進的!」
「媽,」我蹙著眉說:「我想我放棄考大學算了!」
「什麼話?」母親大驚失色的說:「不考大學你能做什麼?連嫁人都沒有好人家要你!」
「除了考大學和嫁人以外,女孩子不能做別的嗎?」我沒好氣的說。「什麼機關會錄取
一個高中生?」母親輕蔑的說:「而且,我們這樣的家庭……」「好了,好了,」我打斷
她:「我去準備,明年再考大學,行嗎?」母親笑了。「這才是好孩子呢!」「可是,」我
慢吞吞的說:「假若我明年又沒考上,怎麼辦呢?」「後年再考!」母親斬釘斷鐵的說。
「那麼,你還是趁早幫我準備一點染髮劑吧!」
「染髮劑?」母親怪叫。「什麼意思?」
「假若我考了二十年還沒考上,那時候就必須用染髮劑了,白著頭髮考大學總不成樣
子!」
母親瞪大眼睛,望著我,半天才「哎」了一聲說:
「你可真有志氣!紫菱,你怎麼不能跟你姐姐學學呢?她從沒有讓我這樣操心過!」
「這是你的失策。」我悶悶的說。
「我的失策?你又是什麼意思?」母親的眉頭蹙得更緊。
「滿好生了綠萍,就別再生孩子!誰要你貪心不足,多生了這麼一個討厭鬼!」母親愣
在那兒了,她的眼睛瞪得那樣大,好像我是個她從沒有見過的怪物,過了好久,她才咬著牙
說了句:
「你實在叫人難以忍耐!」
轉過身子,她向門外走去,我悶悶的坐在那兒,對著我的珠簾發呆。聽著房門響,我才
倏然回頭,叫了一聲:
「媽!」
母親回過頭來。「對不起,」我輕聲的說:「我並不是有意的!」
母親折回到我面前來,用手攬住了我的頭,她撫弄我的頭髮,像撫弄一個小嬰兒。溫柔
的,慈祥的,而又帶著幾分無奈的,她歎口氣說:「好孩子,我知道你考不上大學,心裡不
舒服。可是,只要你用功,你明年一定會考上,你的聰明,絕不比綠萍差,我只是不明白你
怎麼一天到晚要對著窗子發呆的!你少發些呆,多看點書,就不會有問題了。以後有楚濂來
幫你補習,你一定會進步很快的!」「楚濂,」我咬咬嘴唇,又開始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舌
頭。「他並沒有興趣幫我補功課,他不過是來追求綠萍的而已!」
母親笑了。「小丫頭!」她笑罵著:「你心裡就有那麼多花樣!管他真正的目的是什
麼,反正他說他樂意幫你補習!」
「他?」我低語。「樂意才有鬼呢!」
好了,今晚就是星期一,楚濂該來幫我補課的日子,我桌上放著一本英文高級文法,但
是,我已對著我那珠簾發了幾小時的呆。那珠簾,像我小時候玩的彈珠,他們說,女孩子不
該爬在地上玩彈珠,我可管不了那麼多!我玩得又準又好,連楚濂和陶劍波這些男孩子們都
玩不過我。那時,我又矮又小,整天纏著他們:「楚哥哥,跟我玩彈珠!」
「你太小!」他驕傲的昂著頭,比我大五歲,似乎就差了那麼一大截。「我不小!」我
猛烈的搖頭,把小辮子搖得前後亂甩,一直搖散了為止。「如果你不和我玩,我會放聲大
哭,我說哭就哭,你信不信?」「我信!我信!」他慌忙說,知道我不是虛聲恐嚇。「我怕
你,鬼丫頭!」於是,我們爬在地上玩彈珠,只一會兒,我那神乎其技的本事就把他給鎮住
了,他越玩越起勁,越玩越不服氣,我們可以一玩玩上數小時,弄了滿身滿頭的塵土。而我
那美麗的小姐姐,穿著整齊的衣裙,和楚漪站在一邊兒觀戰,嘴裡不住的說:「這有什麼好
玩呢?楚濂,你說好要玩扮家家的,又打起彈珠來了!」「不玩不行嘛,她會哭嘛!」楚濂
說,頭也不抬,因為他比我還沉迷於玩彈珠呢!
「她是愛哭鬼!」楚漪慢條斯理的說。
愛哭鬼?不,我並不真的愛哭,我只在沒人陪我玩的時候才哭,真正碰到什麼大事我卻
會咬著牙不哭。那年楚濂教我騎腳踏車,我十歲,他十五。他在後面推著車子,我在前面飛
快的騎,他一面喘吁吁的跑,一面不住口的對我嚷:
「你放心,我扶得穩穩的,你摔不了!」
我在師大的操場上學,左一圈右一圈,左轉彎,右轉彎,騎得可樂極了,半晌,他在後
面嚷:
「我告訴你,我已經有五圈沒有碰過你的車子了,你根本已經會騎了!」我驀然回頭,
果然,他只是跟著車子跑而已。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哇呀」的尖叫了一聲,就連人帶車子
滾在地上。他奔過來扶我,我卻無法站起身來,坐在地上,我咬緊牙關不哭,他捲起我的褲
管,滿褲管的血跡,褲子從膝蓋處撕破,血從膝蓋那兒直冒出來,他蒼白著臉抬頭看我,一
疊連聲的說:「你別哭,你別哭!」我忍著眼淚,衝著他笑。
「我不痛,真的!」我說。
他望著我,我至今記得他那對驚嚇的、佩服的、而又憐惜的眼光。噢!童年時光,一去
難回。成長,居然這樣快就來臨了。楚濂,不再是那個帶著我瘋,帶著我鬧的大男孩子,他
已是個年輕的工程師。「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母親說的。昨晚我曾偷聽到她在對父親說:
「楚濂那孩子,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我們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尋常可比,我想,他和綠
萍是標標準准的一對,從小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綠萍如果和楚濂能訂下來,我也就了了
一件心事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綠萍和楚濂嗎?我瞪視著窗上的那些珠子,大的,小
的,一粒一粒,一顆一顆,像我的玻璃彈珠!那些彈珠呢?都遺失到何處去了?我的童年
呢?又遺失到何處去了?有門鈴響,我震動了一下,側耳傾聽,大門打開後,楚濂的摩托車
就喧囂的直駛了進來。楚濂,他是來幫我補習功課?還是來看綠萍?我坐著不動,我的房門
闔著,使我無法聽到客廳裡的聲音。但是,我知道綠萍正坐在客廳裡,為了我的「補習」,
她換過三套衣服。我把手錶摘下來,放在我的英文文法上面,我瞪視著那分針的移動,五
分,十分,十五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分……時間過得多慢呀,足足四十五分鐘以
後,終於有腳步聲奔上樓梯,接著,那「咚咚咚」的敲門聲就誇張的響了起來,每一聲都震
動了我的神經。
「進來吧!」我嚷著。門開了,楚濂跑了進來。關上門,他一直衝到我的身邊,對著我
嘻笑。「哈,紫菱,真的在用功呀」
我慢吞吞的把手錶戴回到手腕上,瞪視著他那張煥發著光采的臉龐,和那對流轉著喜悅
的眼睛。樓下的四十五分鐘,已足以使這張臉孔發光了,不是嗎?我用手托住下巴,懶洋洋
的問:「你怎麼知道我在用功?」
「你不是在看英文文法嗎?」他問,拖過一張椅子,在我書桌邊坐了下來。「人總是從
表面看一件事情的,是不是?」我問,瞇起眼睛來凝視他。「英文文法書攤在桌上,就代表
我在用功,對不對?」他注視我,那麼銳利的一對眼睛,我覺得他在設法「穿透」我!「紫
菱,」他靜靜的說:「你為什麼事情不高興?」
「你怎麼知道我不高興?」我反問,帶著一股挑釁的意味。
他再仔細的看了我一會兒。「別傻了,紫菱,」他用手指在我鼻尖上輕點了一下。「我
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還不夠瞭解嗎?你的喜怒哀樂永遠是掛在臉上的!」「哼!」我揚揚
眉毛:「你瞭解我?」
「相當瞭解。」他點著頭。
「所以你認為我一直在用功?」
他把身子往後仰,靠進椅子裡。拿起桌上的一支鉛筆,他用筆端輕敲著嘴唇,深思的注
視著我。天哪,我真希望他不要用這種神情看我,否則,我將無法遁形了。
「顯然,你不在看書了?」他說:「那麼,你在幹什麼呢?望著你的珠簾作夢嗎?」我
一震。「可能。」我說。「夢裡有我嗎?」他問,斜睨著我,又開始咧著嘴,微笑了起來。
可惡!「有你。」我說:「你變成了一隻癩蛤蟆,在池塘中,圍著一片綠色的浮萍又跳又
叫,呱呱呱的,又難聽,又難看!」
「是嗎?」他的笑意更深了。
「是。」我一本正經的。
他猛的用鉛筆在我手上重重的敲了一下,收起了笑容,他緊盯著我的眼睛說:「如果你
夢裡有我,我應該是只青蛙,而不是癩蛤蟆。」
「老實說,我不認為青蛙和癩蛤蟆有多大區別。」
「你錯了,癩蛤蟆就是癩蛤蟆,青蛙卻是王子變的。」「哈!」我怪叫:「你可真不害
臊呵!你是青蛙王子,那位公主在那兒?」「你心裡有數。」他又笑了。
是的,我心裡有數,那公主正坐在樓下的客廳裡。青蛙王子和綠色的浮萍!我摔了摔
頭,我必定要摔掉什麼東西。我的彈珠早已失落,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而失去的東西是不
會再回來的。我深吸了口氣,或者我根本沒失落什麼,因為我根本沒有得到過。他重重的咳
了一聲,我驚愕的抬眼看他。
「你相當的心不在焉呵!」他說,俯近了我,審視著我。「好了,告訴我吧,你到底在
煩惱些什麼?」
我凝視著他,室內有片刻的沉靜。
「楚濂!」終於,我叫。
「嗯?」「我一定要考大學嗎?」我問。
「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過。」他不假思索的說。
「你不認為念大學是我的必經之路嗎?」
他不再開玩笑了,他深思的望著我,那面容是誠懇、嚴肅、而真摯的。他慢慢的搖了搖
頭。
「只有你母親認為你必須念大學,事實上,你愛音樂,你愛文學,這些,你不進大學一
樣可以學的,說不定還縮短了你的學習路程。可是,我們很難讓父母瞭解這些,是不是?你
的大學,就像我的出國一樣。」
「你的出國?」「我母親認為我該出國,可是,為什麼?我覺得這只是我們父母的虛榮
心而已,他們以為有個兒子留學美國就足以誇耀鄰里,殊不知我們的留學生在外面洗盤子,
賣勞力,看洋人的臉色生活,假若我們的父母都看到他們子女在國外過的生活,我不知道他
們還能剩下多少的虛榮心!」
「那麼,楚濂,你不想出國嗎?」
「我想的,紫菱。」他沉吟了一會兒。「不是現在,而是將來。當我賺夠了錢,我要去
國外玩,現在,我不願去國外受罪。」「那麼,你是決定不去留學了?」
「是的,我已決定做個叛徒!」
「那麼,」我抽口氣:「你的思想和我母親又不統一了,綠萍是要出國的,如果你不出
國,你和綠萍的事怎麼辦呢?」
他怔了怔,深深的望著我。
「喂,小姑娘,」他的聲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你別為我和你的姐姐操心,好嗎?」
「那麼,」我繼續問:「你和綠萍是已經胸有成竹了?你們『已經』討論過了?」「天
哪!」他叫:「紫菱,你還有多少個『那麼』?」
「那麼,」我再說:「請你幫我一個忙。」
「可以。」他點頭。我闔攏了桌上的英文文法。
「幫我做一個叛徒,」我說:「我不想再去考大學,也不想念大學。」他對我端詳片
刻。「你會使你的母親失望。」他慢慢的說。「你不是也使你的母親失望嗎?如果你不出國
留學的話。我想,雖然母親生下了我們,我們卻不能因此而照著母親訂下的模子去發展,去
生活,我們的後半生屬於我們自己的,不是嗎?」他沉默著,然後,他歎了口氣。
「這也是我常常想的問題,紫菱。」他說:「我們為誰而活著?為我們父母?還是為我
們自己?可是,紫菱,你不能否認,父母代我們安排,是因為他們愛我們,他們以為這樣是
在幫助我們。」「許多時候,愛之足以害之。」
他又凝視我,過了許久,他輕輕的說:
「紫菱,你不是個頑皮的小丫頭了!」
「我仍然頑皮,」我坦白的說:「但是,頑皮並不妨礙我的思想,我告訴你,我每天坐
在房裡,一點兒也不空閒,我腦子裡永遠充斥著萬馬奔騰的思想,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思
想,如果我說出來,可能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瞭解,我常覺得,我是有一點兒瘋狂的。我把
這些思想,籠籠統統的給了它一個稱呼。」「什麼稱呼?」他很有興味的望著我。
「一簾幽夢。」我低聲說。
「一簾幽夢?」「是的,你看這珠簾,綠萍不懂我為什麼用珠子作簾子,她不能瞭解每
顆珠子裡有我的一個夢,這整個簾子,是我的一簾幽夢。」我搖頭。「沒有人能瞭解的!」
他盯著我,他的眼睛閃亮。「講給我聽,試試我的領悟力。」
講給他聽?試試他的領悟力?我瞇起眼睛看他,再張大眼睛看他,那濃眉,那漂亮的黑
眼睛!楚濂,楚濂,我那兒時的遊伴!我輕歎一聲。「我不能講,楚濂。但是,你可以想。
這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好一個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他說著,放下鉛筆,他把他的
手壓在我的手上。「我答應你,紫菱,我要幫你做一個叛徒!」「一言為定?」「一言為
定!」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們相對注視。
一聲門響,我驀然驚覺的把我的手抽了回來。跨進門的,是我那美麗的姐姐,帶著一臉
盈盈淺笑,她捧著一個托盤,裡面是香味四溢的,剛做好的小點心,她逕自走到桌邊,把托
盤放在桌上,笑著說:「媽媽要我給你們送來的!楚濂,把她管嚴一點兒,別讓她偷懶!」
楚濂看看我,滿臉滑稽兮兮的表情。
「紫菱,」他說:「你未來到底打算做什麼?」
「哦,我是個胸無大志的人,」我微笑的說:「我只想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心安理
得……」我停了一下,這幾句話是誰說的?對了,那個宴會,那個奇異的費雲帆!我摔摔
頭,繼續說:「我要寫一點小文章,作幾首小詩,學一點音樂……像彈吉他、電子琴這一
類。然後,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
「啊呀,」綠萍輕聲的叫:「你們這是在補習嗎?」「是的,」楚濂笑著說:「她在幫
我補習。」
「楚濂!」綠萍不滿意的喊,注視著他。「你在搞什麼鬼?」
楚濂抬頭看她,綠萍那黑濛濛的眸子正微笑的停駐在他的臉上,她那兩排長長的黑睫毛
半垂著,白皙的臉龐上是一片溫柔的笑意。我注意到楚濂的臉色變了,青蛙王子見著了他的
公主,立即露出了他的原形。他把一綹黑髮摔向腦後,熱心的說:「紫菱不需要我給她補
習……」
「當心媽媽生氣!」綠萍立即接口。
「是我不要補習!」我沒好氣的叫。
綠萍的眼光始終停留在楚濂的臉上。
「好吧!」她終於說,根本沒看我。「既然你們今天不補習,蜷在這小房間裡幹什麼?
我們下樓吧,去聽聽唱片去!」她拉住了楚濂的手腕:「走呀,楚濂!」
楚濂被催眠般站起身來。他沒忘記對我禮貌了一句:
「你也來吧!紫菱!」「不。」我很快的說:「我還有些事要做!」
他們走出了屋子,他們關上了房門,他們走下了樓梯。我呆呆的坐著,望著我的珠
簾……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窗外月明星稀,窗外一燈熒然,我抽出一張白紙,茫然的寫下一
首小詩:
「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窗內閒愁難送,
多少心事寄無從,化作一簾幽夢!
昨宵雨疏風動,今夜落花成塚,
春去春來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
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
寫完了,我拋下了筆,對著那珠簾長長的歎了口氣,突然覺得累了。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46:29
標題:
4
一清早,家裡就有著風暴的氣息。
我不用問,也知道問題出在我的身上。楚濂昨晚一定已經先和爸爸媽媽談過了。母親的
臉色比鉛還凝重,綠萍保持她一貫的沉默,而不住用困惑的眸子望著我,彷彿我是個怪物或
是本難解的書。只有父親,他始終在微笑著,在故意說笑話,想放鬆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
氣。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也在忍耐著,等待一個「好時機」來開始對我「曉以大義」。
這種空氣對我是帶著壓迫性的,是令人窒息而難耐的,因此,當綠萍去上班以後,我立
即採取了最簡單的辦法,來逃避我即將面對的「訓話」。我謊稱一個好同學今天過生日,我
必須去慶賀,就一腳溜出了大門,把母親留在家裡瞪眼睛。無論如何,我不願意一清早就面
臨一場戰鬥,我想,我需要好好的運用運用思想,同時,也給母親一個時間,讓她也好好的
想一想。我在外遊蕩了一整天,沿著街邊散步,數著人行道上的紅磚,研究商店櫥窗中的物
品,和街頭仕女們的時裝。我在小攤上吃擔擔面,在圓環吃魚丸湯,在小美吃紅豆刨冰,又
在電影院門口買了包烤魷魚。然後,我看了一場拳打腳踢、飛簷走壁、又流血、又流汗的電
影,再擺脫了兩個小太保的跟蹤……下午五時正,我既累又乏,四肢無力,於是,我結束了
我的「流浪」,無可奈何的回到家裡。按門鈴那一剎那,我告訴自己說:「該來的事總是逃
不掉的,你,汪紫菱,面對屬於你的現實吧!」阿秀來給我開大門,她在我家已經做了五年
事,是我的心腹,而深得我心。開門後,她立即對我展開了一臉的笑:
「家裡有客人呢!二小姐。」
有客人?好消息!母親總不好意思當著客人面來和我談「大學問題」吧!在她,關於我
的「落榜」,是頗有點「家醜不可外揚」的心理的。而我的「不肯上進」,就更是「難以見
人」的私事了!我三步並作兩步的穿過花園,一下子衝進客廳的玻璃門。才跨進客廳,我就
愣了,所謂的「客人」,竟是父親的老朋友費雲舟,和他那個弟弟費雲帆!他們正和父母很
熱心的在談著話,我的出現顯然使他們都吃了一驚。母親首先發難,瞪著我就嚷:「好哦!
我們家的二小姐,你居然也知道回家!」
當母親用這種口吻說話的時候,我就知道她無意於顧及「面子」了,也知道她準備和我
立刻「開戰」了。我站定在客廳中央,想不落痕跡的溜上樓已不可能,還不如乾脆接受「命
運的裁判」。我對費雲舟先點了個頭,很習慣的叫了聲:
「費叔叔!」然後,我轉過頭來看著費雲帆,他正微笑的看著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停
在我臉上,我咬著嘴唇,愣著。
「怎麼?」費雲帆開了口。「不記得我了?那天在你家的宴會裡,我似乎和你談過不少
的話,我不相信你會這麼健忘!」
我搖搖頭。「不,」我說:「我沒有忘記你!更沒有忘記你的吉他!我只是在考慮,我
應該怎麼稱呼你?」
「怎麼稱呼?」父親在一邊說:「你也該叫一聲費叔叔!」
「兩個費叔叔怎麼弄得清楚?」我說:「如果叫大費叔叔和小費叔叔,你們的姓又姓得
太不好!」
「我們的姓怎麼姓得不好了?」費雲帆笑著問,我發現他有對很慧黠而動人的眼睛。
「你瞧,小費叔叔,好像人家該給你小費似的,假若你拿著吉他,在街邊表演,靠小費
生活,這稱呼倒還合適。現在,你又衣冠楚楚,滿紳士派頭的,實在不像個街頭賣藝的流浪
漢!」費雲帆大笑了起來,父親對我瞪著眼,笑罵著:
「紫菱,你越大越沒樣子了!」
費雲帆對父親做了個阻止的手勢,望著我,笑得很開心。
「別罵她!」他說:「你這位二小姐對我說過更沒樣子的話呢!這樣吧,」他抬抬眉
毛。「我允許你叫我的名字,好吧?」
「費雲帆?」我問。他含笑點頭,眼睛閃亮。
「對了!」他說:「很謝謝你,居然沒忘記我的名字!」
「這怎麼行?那有小輩對長輩稱名道姓的……」父親不滿的說。「別那麼認真,好
吧?」費雲帆對父親說:「我剛從國外回來,你罵我洋派也好,人家兒子叫爸爸還叫名字
呢!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輩份是很難劃分的,中國人在許多地方,太講究禮貌,禮貌得過
份,就跡近於虛偽!人之相交,坦白與真誠比什麼都重要,稱呼,算得了什麼呢?」
「好吧,」費雲舟插嘴說:「二丫頭,你高興怎麼叫他就怎麼叫他吧!反正,雲帆生來
是個反傳統的人!」
「也不盡然,」費雲帆對他哥哥說:「你這樣講太武斷,我並不是反傳統,傳統有好有
壞,好的傳統我們應該維持,壞的傳統我們大可改良或推翻。人,總是在不斷的變,不斷的
革新的!這才叫進步。」「說得好!」父親由衷的讚許。「紫菱,你就去對他稱名道姓
吧!」「好,」我興高采烈的說,故意叫了一聲:「費雲帆!」
「是!」他應得流利。我笑了,他也笑了。母親走了過來。
「好了,紫菱,」她不耐的蹙著眉。「你好像還很得意呢!現在,你已經見過了兩位費
叔叔,別在這兒打擾爸爸談正事,你跟我上樓去,我有話要和你談!」
完了!母親,母親,她是絕不肯干休的!我掃了室內一眼,我的眼光和費雲帆接觸了,
反傳統的費雲帆!「你不需要考大學,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心安理得!」我心
中閃過他說的話,我相信我已露出「求救」的眼光。反傳統的費雲帆!我再看看母親,然
後,我慢慢的在沙發裡坐了下來。「媽!你要談的話我都知道!」我說:「我們就在客廳裡
談,好嗎?」「怎麼?」母親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你居然要在大家面前討論……」
「媽!」我打斷了她。「人人都知道我沒考上大學,這已經不是秘密,我知道你覺得丟臉,
我對這事也很抱歉,可是,事情已經這樣了……」「啊呀,紫菱!」母親瞪大眼睛。「你不
是對我抱歉不抱歉的問題,這關係你的前途和未來!過去的事我也原諒你了,我也不想再追
究。現在,我們要研究的是你今後的問題!我不懂,為什麼我請了楚濂來給你補習,你不願
意?假若你嫌楚濂不好,我再給你請別的家庭教師,或者給你繳學費,到補習班去補
習……」「媽媽!」我忍耐的喊:「聽我說一句話好嗎?」
母親瞪著我。「我沒有不滿意楚濂,」我安安靜靜的說:「問題是我根本不想考大學,
我也不要念大學!」
「又來了!」母親翻翻白眼,望著父親。「展鵬,這也是你的女兒,你來跟她說個明白
吧!」
我站起身子,重重的一摔頭。
「不要說什麼,爸爸!」我喊,語氣嚴重而堅決。「這些年來,都是你們對我說這個,
對我說那個,我覺得,現在需要說個明白的不是你們,而是我!我想,我必須徹底表明我的
立場和看法,這就是——」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不要念大學!」
室內沉靜了好一會兒,每個人都注視著我,父親的眼色是嚴肅而深沉的,母親卻在一邊
重重的喘著氣。
「好吧,」父親終於開了口:「那麼,你要做什麼?你說說看!」「遊蕩。」我輕聲
說。父親驚跳了起來,他的臉色發青。
「不要因為我平常放縱你,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緊盯著我說,「你要遊蕩?這算
什麼意思?」
「別誤會這兩個字,」我說,直視著父親。「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些什麼?我遊蕩了一整
天。數人行道上的紅磚,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可是,我的腦子並沒有停頓,我一直在思
想,一直在觀察。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怎麼樣?因為我發現我本來就是個平凡的人。爸爸,
你不要勉強一個平凡的兒女去成龍成鳳。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成百成千的人,他們裡面有幾個
是龍是鳳呢?就拿這屋子裡的人來說吧,爸爸,你受過高等教育,學的是哲學,但是,你現
在是個平凡的商人。媽媽也念了大學,學的是經濟,但是,她也只是個典型的妻子和母親。
至於費叔叔,我知道你是學歷史的,卻和爸爸一樣去做進出口了。費雲帆,」我望著他:
「不,只有你,我不知道你學什麼,做什麼?唯一知道的,是你也不見得是龍或鳳!」
「好極了!」費雲帆的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也在笑。「我從沒聽過這樣深刻而真
實的批評!」
「天哪!」母親直翻白眼,直歎氣。「這丫頭根本瘋了!展鵬,你還由著她說呢,再讓
她說下去,她更不知道說出些什麼瘋話來?沒大沒小,沒上沒下,她把父母和親友們全體否
決了!」「媽媽,」我低歎一聲:「你根本不瞭解我的意思!」
「我不瞭解,我是不瞭解,」母親爆發的叫:「我生了你這樣的女兒算倒了楣!我從沒
有瞭解過你,從你三歲起,我就知道你是個刁鑽古怪的怪物了!」
「不要叫,」父親阻止了母親,他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紫菱,這就是你遊蕩了
一整天得到的結論嗎?」
「是的。」我說。「你認為你以後……」
「我認為我以後會和你們一樣,不論念大學也好,不念大學也好,我會是個平凡的人。
可能結婚,生兒育女,成為一個妻子和母親,如此而已!」
「結婚!」母親又叫:「誰會要你?」
「媽媽,」我悲哀的說:「念大學的目的不是為了找丈夫呀,如果沒人要我,我就是讀
了碩士博士,也不會有人要我的!幾個男人娶太太是娶學位的呢?」
「你有理,」母親繼續叫:「你都有理!你從小就有數不盡的歪理!」「舜涓,」父親
再度阻止了母親。「你先不要嚷吧!」他轉頭向我,他的眼底有一層淡淡的悲哀和深深的感
觸。「女兒,」他啞聲說:「我想我能懂得你了!無論如何,你說服了我。」他走近我,用
手揉揉我的短髮,他的眼光直望著我。「別自以為平凡,紫菱,或者,你是我們家最不平凡
的一個!」
「好呀!」母親嚷著:「你又順著她了!她總有辦法說服你!你這個父親……」「舜
涓,」父親溫柔的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別操太多的心,好嗎?」他再看我。「紫菱,
我答應你,我不再勉強你考大學了!」我望著父親,在這一瞬間,我知道我們父女二人心靈
相通,彼此瞭解,也彼此欣賞。我的血管裡到底流著父親的血液!一時間,我很感動,感動
得想哭。我眨了一下眼睛,輕聲說:「謝謝你,爸。」父親再望了我一會兒。
「告訴我,孩子,」他親切的說:「除了思想與觀察之外,你目前還想做什麼?」「我
想學點東西,」我說,看看費雲帆,他始終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光望著我,臉上帶著個似笑
非笑的表情。「首先,費雲帆。」我望著他:「我一直記得你那天彈的吉他,你願意教我
嗎?」「非常願意。」他很快的說。
「嗨,雲帆,」費雲舟說:「別答應得太爽快,你不是要回歐洲嗎?」費雲帆聳了聳
肩。「我是個四海為家的人,」他滿不在乎的說:「並沒有什麼事需要我去歐洲呀!」
「好,」我對費雲帆說:「我們說定了,你一定要教我。」
「可以,但是,你先要買一個吉他。」他微笑的說:「等有時間的時候,我陪你去買,
我不相信你懂得如何去挑選吉他。」
「你的一個願望實現了,」父親注視著我。「還有呢?」「我想多看點書,寫點東西。
爸爸,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歡的兩樣東西是什麼?音樂和文學!」
「是嗎?」父親深思著說:「我現在知道了,我想……我早就應該知道的。」「總比根
本不知道好!」我衝口而出:「許多父母,一生沒有和兒女之間通過電!」「啊呀,」母親
又叫了起來。「什麼通電不通電,你給我的感覺簡直是觸電!偏偏還有你那個父親,去縱容
你,驕寵你!以後,難道你就這樣混下去嗎?」
「不是混,」我輕聲說:「而是學,學很多的東西,甚至於去學如何生活!」「生
活!」母親大叫:「生活也要學的嗎?」
「是的,媽媽,」我走過去,擁住母親,懇求的望著她。「試著瞭解我吧,媽媽!你讓
我去走自己的路,你讓我去過自己的生活!好嗎?目前,爸爸並不需要我工作,所以,我還
有時間『遊蕩』,請讓我放鬆一下自己,過過『遊蕩』的生活,好嗎?媽媽,你已經有了一
個綠萍,不用再把我塑造成第二個綠萍,假若我和綠萍一模一樣,你等於只有一個女兒,現
在,你有兩個,不更好嗎?」
「天哪,」母親煩惱的揉揉鼻子:「你把我弄昏了頭!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呵?」「別管
我想什麼事,」我說:「只答應我,別再管我考大學的事!」母親困惑的看看我,又困惑的
看看父親。父親一語不發,只是對她勸解的微笑著,於是,母親重重的歎口氣,懊惱的說:
「好了,我也不管了!反正女兒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隨你去吧!好也罷,歹也罷,我總不能
跟著你一輩子!自由發展,自由,自由,我真不知道自由會帶給你些什麼?」
誰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卻知道我終於可以不考大學了。我抱住母親,吻了吻
她的面頰,由衷的說:
「謝謝你,好媽媽。」「我可不是好媽媽,」母親負氣的說:「我甚至不瞭解自己的女
兒!」費雲帆輕咳了一聲,笑嘻嘻的走了過來:
「這並不稀奇,」他說:「人與人之間的瞭解談何容易!」望著我,他笑得含蓄:「恭
喜你,小『失意』!」
小「失意」?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無數秘密,只因為這世上難逢知己,
她就必須尋尋又覓覓!我笑了,居然有點兒羞澀。就在這時,我聽到一陣熟悉的摩托車聲,
接著是門鈴響,楚濂!我的心一跳,笑容一定很快的在我臉上消失,因為我看到費雲帆困惑
的表情,我顧不得費雲帆了,我必須馬上告訴楚濂!那和我並肩作戰的反叛者!我要告訴
他,我勝利了!我說服了我的父母!我一下子衝到玻璃門邊,正好看到楚濂的摩托車駛進大
門。頓時間,我僵住了!他不是一個人,在他的車後,環抱著他的腰坐著的,是我那美麗的
姐姐!車子停了,他們兩個跳下車來,夕陽的餘暉染在他們的身上,臉上,把他們全身都籠
罩在金色的光華裡,他們雙雙併立,好一對標緻的人物!楚濂先衝進客廳,帶著滿臉爽朗的
笑。「汪伯伯,汪伯母,我把綠萍送回家來了,原來我上班的地方和她的只隔幾步路,我就
去接她了。以後,我可以常常去接她,但是,你們願意留我吃晚飯嗎?」
「當然哪!」我那親愛的母親立刻綻放了滿臉的笑。「楚濂,你從小在我身邊長大的,
現在又來客氣了?只要你來,總不會不給你東西吃的!」綠萍慢慢的走了進來,她的長髮被
風吹亂了,臉頰被風吹紅了,是風還是其他的因素,讓她的臉煥發著如此的光采!她的大眼
睛明亮而清瑩,望著費雲舟兄弟,她禮貌的叫了兩聲叔叔。楚濂似乎到這時才發現家裡有
客,他四面望望,眼光在我身上輕飄飄的掠過,他笑嘻嘻的說:
「怎麼,你們在開什麼會議嗎?」
我心中一陣抽搐,我忘了我要告訴他的話,我忘了一切,我只覺得胃裡隱隱作痛,而頭
腦裡混沌一片。我悄悄的溜到費雲帆身邊,低聲的說:「你說要帶我去買吉他。」
「是的。」「現在就去好嗎?」他注視了我幾秒鐘。「好!我們去吧!」他很快的說,
抬頭望著父親:「汪先生,我帶你女兒買吉他去了!」
「什麼?」母親叫:「馬上就要開飯了!」
「我會照顧她吃飯!」費雲帆笑著說:「別等我們了!你女兒急著要學吉他呢!」「怎
麼說是風就是雨的?」母親喊著:「雲帆,你也跟著這瘋丫頭發瘋嗎?」「人生難得幾回
瘋,不瘋又何待?」費雲帆胡亂的喊了一聲,拉住我:「走吧!瘋丫頭!」
我和他迅速的跑出了玻璃門,又衝出了大門,我甚至沒有再看楚濂一眼。到了大門外
邊,費雲帆打開了門外一輛紅色小跑車的車門,說:「上去吧!」我愕然的看看那輛車子,
愣愣的說:
「這是你的車嗎?我不知道你有車子!」
「你對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他笑笑說,幫我關好車門。
我呆呆的坐著,想著楚濂,楚濂和我那美麗的姐姐。我的鼻子酸酸的,心頭澀澀的,神
志昏昏的。費雲帆上了車,他沒有立即發動車子,默默的望了我一會兒,他丟過來一條乾淨
的手帕。「擦擦你的眼睛!」他說。
我接過手帕,擦去睫毛上那不爭氣的淚珠。
「對不起,」我囁嚅的說:「請原諒我。」
「不用說這種話,」他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柔。「我都瞭解。」
「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喃喃的解釋,喉頭帶著一絲哽塞。「我從小就知道,他和綠
萍是最合適的一對。綠萍,她那麼美,那麼優異,那麼出色,事實上,我從沒想過我要和她
競爭什麼。真的。」我不由自主的說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些。他把他的大手壓在
我的手上。「不要再說了!」他粗聲說:「我們買吉他去!我打賭在三個月內教會你!」他
發動了汽車。
車子向前衝去,我仍然呆呆的坐著,望著前面的路面,想著楚濂和綠萍,楚濂和綠萍!
是的,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無數秘密,只因為這世上難逢知己,她就必須尋
尋又覓覓……費雲帆轉過頭來看看我。他用一隻手熟練的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
出了香煙。
「喂,小姐,」他一本正經的說:「我可以抽支煙嗎?」
我想起在陽台上的那個晚上,愣了愣,就突然忍不住笑了。我真不相信,這才是我和他
第二次見面,我們似乎已經很熟很熟了。拿過他的香煙盒來,我抽出一支煙,塞進他嘴裡,
再代他打燃打火機。他燃著了煙,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透過煙霧,他望望我,含糊的說:
「笑吧,紫菱,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美!」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46:54
標題:
5
我和費雲帆買了一個吉他,錢是他付的,他堅持要送我一樣東西。他在樂器店試了很久
的音,又彈了一曲美國的名歌,那吉他的聲音琮琮,從他指端流瀉出的音浪如水擊石,如雨
敲窗,說不出來有多動人。但是,他仍然搖搖頭,不太滿意的說:「只能勉強用用,反正你
是初學,將來我把我那支吉他帶給你用,那個的聲音才好呢!」
「我聽起來每個吉他都差不多。」我老實的說。
「等你學會了就不同了,首先你就要學習分辨吉他的音色與音質。」「你從什麼地方學
會的吉他?」我問。
他笑笑,沒說話。買完吉他,他開車帶我到中山北路的一家餐廳裡,我沒注意那餐廳的
名字,只注意到那餐廳的設計,那餐廳像一條船,纜繩,漁網,和油燈把它佈置得如詩如
夢,牆是用粗大的原木釘成的,上面插著火炬,掛著鐵錨,充滿了某種原始的、野性的氣
息。而在原始與野性以外,由於那柔和的燈光,那朦朧的氣氛,和唱機中播的一支「雨點正
打在我頭上」的英文歌,把那餐廳的空氣渲染得像個夢境。我四面環顧,忍不住深抽了一口
氣,說:「我從不知道台北有這樣的餐廳。」
「這家是新開的。」他笑笑說。
有個經理模樣的人,走來對費雲帆低語了幾句什麼,就退開了。然後,侍者走了過來,
恭敬而熟稔的和費雲帆打招呼,顯然,他是這兒的常客。費雲帆看看我:
「願意嘗試喝一點酒嗎?為了慶祝你的勝利。」
「我的勝利?」我迷惑的問,心裡仍然擺脫不開楚濂和綠萍的影子,這句話對我像是一
個諷刺。
「瞧!你不是剛獲得不考大學的權利嗎?」
真的。我微笑了,他對侍者低聲吩咐了幾句,然後,又看著我:「這兒是西餐,吃得來
嗎?」
我點頭。「要吃什麼?」我點了一客「黑胡椒牛排」,他點了魚和沙拉。侍者走開了。
我不住的東張西望,費雲帆只是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半晌,他才問:「喜歡這兒嗎?」「是
的,」我直視他。「你一定常來。」
他點點頭,笑笑。輕描淡寫的說:
「因為我是這兒的老闆。」
我驚跳,瞪著他。「怎的?」他笑著問:「很希奇嗎?」
我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他對我微笑,聳了聳肩:
「像你說的,我不是龍,也不是鳳,我只是個平凡的商人。」
「我——我真不相信,」我訥訥的說:「我以為——你是剛從歐洲回來的。」「我確實
剛從歐洲回來,就為了這家餐館,」他說,「我在羅馬也有一家餐廳,在舊金山還有一間。」
「噢,」我重新打量他,像看一個怪物。「我真沒有辦法把你和餐廳聯想在一起。」
「這破壞了你對我的估價嗎?」他銳利的望著我。
我在他的眼光下無法遁形,我也不想遁形。
「是的,」我老實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藝術家,或音樂家。」他又微笑了。「藝術
家和音樂家就比餐館老闆來得清高嗎?」他問。盯著我。「我——」我困惑的說:「我不知
道。」
「你不知道,但是,你確實以為如此。」他點穿了我。靠進椅子裡,燃起了一支煙,他
的臉在煙霧下顯得模糊,但那對眼光卻依然清亮。「等你再長大一點,等你再經過一段人
生,你就會發現,一個藝術家的價值與一個餐館老闆的價值並沒有多大的分別。藝術家在賣
畫的時候,他也只是個商人而已。人的清高與否,不在乎他的職業,而在於他的思想和情
操。」
我瞪視著他,相當眩惑。他再對我笑笑,說:
「酒來了。」侍者推了一個車子過來,像電影中常見的一樣,一個裝滿冰塊的木桶裡,
放著一個精緻的酒瓶,兩個高腳的玻璃杯被安置在我們面前,侍者拿起瓶子,那誇張的開瓶
聲和那湧出瓶口的泡沫使我驚愕,我望著費雲帆,愕然的問:
「這是什麼?香檳嗎?」
「是的,」他依然微笑著。「為了慶祝你的自由。」
酒杯注滿了,侍者退開了。
「我從沒喝過酒。」我坦白的說。
「放心,」他笑吟吟的。「香檳不會使你醉倒,這和汽水差不了多少。」他對我舉了舉
杯子:「來,祝福你!」
我端起杯子。「祝福我什麼?」我故意刁難:「別忘了我的名字叫『失意』。」「人生
沒有失意,那有得意?」他說,眼光深邃:「讓我祝福你永遠快樂吧,要知道,人生什麼都
是假的,只有快樂才是最珍貴的。」「連金錢都是假的嗎?」我又刁難。
「當金錢買到快樂的時候,它的價值就發揮了。」
「你的金錢買到過快樂嗎?」
「有時是的。」「什麼時候?」「例如現在。」我皺眉。他很快的說:
「不要太敏感,小姑娘。我的意思是說,你要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談談話,喝一杯好酒,
享受片刻的閒暇,這些,你都需要金錢來買。」
我似懂非懂,只能皺眉,他爽然一笑,說:
「別為這些理論傷腦筋吧,你還太小,將來你會懂的。現在,喝酒吧,好嗎?」我舉起
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差點嗆住了,酒味酸酸的,我舔了舔嘴唇。「說實話,這並不太好
喝。」
他又笑了,放下杯子,抽了一口煙。
「等你喝習慣了,你會喜歡的。」
我看著他。「你又抽煙又喝酒的嗎?」
「是的,」他揚了揚眉毛:「我有很多壞習慣。」
「你太太能忍受這些壞習慣嗎?」
他震動了一下,一截煙灰落了下來。
「誰和你談過我太太?」他問。
「沒有人。」「那麼,你怎麼知道我有太太?」
「一個三十八歲的男人,有很好的事業基礎,有很多的錢,你該是女人心目中的偶像,
我不相信像你這樣的男人會沒結過婚。」他沉默了。凝視著我,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說
話,只是不住的噴著煙霧,那煙霧把他的臉籠罩著,使他看來神秘而莫測。在他的沉默下,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於是,我就一口又一口的喝著那香檳。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
子,他滅掉了煙蒂,他的眼光又顯得神采奕奕起來。
「嗨,」他說:「別把那香檳當冷開水喝,它一樣會喝醉人的。」「你剛剛才說它不會
讓人醉的。」
「我可不知道你要這樣喝法!」他說:「我看,我還是給你叫瓶可口可樂吧!」我笑
了。「不要,你只要多說點話就好。」
「說什麼?」他瞪著我:「你很會揭人的傷疤呢!」
「傷疤?」我一愣。「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傷疤在什麼地方?如何揭法?」他啜了一口
酒,眼光深沉而含蓄。
「知道我學什麼的嗎?」
「不知道,我對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畢業於成大建築系。」他慢吞吞的說:「畢業之後,我去了美國,轉攻室內設計,
四年後,我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室內設計家。」他抬頭看看四周。「這餐館就是我自己設計
的,喜歡嗎?」一口酒哽在我喉嚨裡,驚奇使我張大了眼睛。他笑了笑,轉動著手裡的杯
子。「在美國,我專門設計櫥窗、咖啡館、和餐館,我賺了不少錢。」他繼續說:「有一
天,我突然對股票發生了興趣,我心血來潮的買了一萬股股票,那是一家新的石油公司,他
們在沙漠裡探測石油。這股票在一年後就成為了廢紙,因為那家公司始終沒有開到石油。我
繼續干我的室內設計,幾乎已把那股票忘記了,可是,有一天,出人意料之外的,那沙漠竟
冒出石油來了!我的股票在一夜間暴漲了幾十倍,我驟然發現,我竟莫名其妙的成為了一個
富翁。」他頓了頓:「你聽過這類的故事嗎?」「聞所未聞。」我呆呆的說。
「這是典型的、美國式的傳奇。」他晃動著酒杯,眼光迷迷□□的注視著他手裡的杯
子。「正像你說的,一個年輕有錢的單身漢是很容易被婚姻捕捉的。三個月之後,我就結了
婚。」
「哦,」我嚥了一口酒。「她現在在什麼地方?美國嗎?還是歐洲?」他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說。「你不知道?」我驚奇的問。
「她很美,很美,」他說:「是任何男人夢寐以求的那種美女,一個美國女孩子!」
「噢!」我驚歎:「是個美國人嗎?」
「是的,一個西方的美女,無論長相和身材,都夠得上好萊塢的標準。有一陣,我以為
我已經上了天,幸福得像一個神仙一樣了。但是,僅僅幾個月,我的幻夢碎了,我發現我的
妻子只有身體,而沒有頭腦,我不能和她談話,不能讓她瞭解我,不能——」他沉思,想著
該用的字彙,突然說:「你用的那兩個字:通電!我和她之間沒有電流。我的婚姻開始變成
一種最深刻的痛苦,對我們雙方都是折磨,這婚姻維持了兩年,然後,我給了她一大筆錢,
離婚了。」
侍者送來了湯,接著就是我的牛排和他的魚,這打斷了他的敘述,我鋪好了餐巾,拿起
刀叉,眼光卻仍然停駐在他身上。他對我溫和的笑笑,說:「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切著牛排,一面問:
「後來呢?」「後來嗎?」他想了想。「有一度我很消沉,很空虛,很無聊。我有錢,
有事業,卻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目標是什麼?於是,我去了歐洲。」他吃了一塊魚,望著我: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從念大學時就迷上了彈吉他?」
「沒有,你沒說過。」「我很小就迷吉他,到美國後我迷合唱團,我一直沒放棄學吉
他。到歐洲後,在我的無聊和消沉下,我竟跑到一個二流的餐廳裡去彈吉他,我是那樂隊裡
的第一吉他手。」他笑著看我。「你信嗎?」「我已經開始覺得,」我張大眼睛說:「任何
怪事發生在你身上都可能,因為你完全是個傳奇人物。」
他微笑著,吃著他的魚和沙拉。
「你彈了多久的吉他?」我忍不住問。
「我在歐洲各處旅行,」他說:「在每個餐廳裡彈吉他,這樣,我對餐廳又發生了興
趣。」
「於是,」我接口說:「你就開起餐廳來了,在歐洲開,在美國開,你的餐廳又相當賺
錢,你的財富越來越多,你就動了回國投資的念頭,這樣,你就回來了,開了這家餐館!」
「你說得很確實,」他笑著說。「可是,你吃得很少,怎麼,這牛排不合胃口嗎?」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什麼黑胡椒牛排,」我喃喃的說:「我點它,只因為想表示對西餐內
行而已。我可不知道它是這麼辣的!」我的坦白使他發笑。「給你另外叫點什麼?」他問。
「不要。」我又喝了一口香檳:「我現在有點騰雲駕霧的,吃不下任何東西。這香檳比
汽水強不了多少,嗯?我已經越喝越習慣了。」他伸過手來,想從我手中取去杯子。
「你喝了太多的香檳,」他說:「你已經醉了。」
「沒有。」我猛烈的搖頭,抓緊我的杯子。「再告訴我你的故事。」「我的故事你都知
道了,還有什麼呢?」
「有,一定有很多,你是天方夜譚裡的人物,故事是層出不窮的,你說吧,我愛聽!」
於是,他又說了,他說了很多很多,歐洲的見聞,西方的美女,他的一些奇遇,艷
遇……我一直傾聽著,一直喝著那「和汽水差不多」的香檳,我的頭越來越昏沉,我的視覺
越來越模糊,我只記得我一直笑,一直笑個不停,最後,夜似乎很深了,他把我拉出了那家
餐廳,我靠在他身上,還在笑,不知什麼事那麼好笑。他把我塞進了汽車,我坐在車上,隨
著車子的顛簸,我不知怎的,開始背起詩來了,我一定背了各種各樣的詩,因為,當汽車停
在我家門口的時候,我正在反覆念著我自己寫的那首「一簾幽夢」:
「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
我被拉下車子,我又被東歪西倒的拖進客廳,我還在笑,在喃喃的背誦我的「一簾幽
夢」。直到站在客廳裡,陡的發現楚濂居然還沒走,還坐在沙發中。而我那親愛的母親,又
大驚小怪的發出一聲驚呼:「哎呀,紫菱!你怎麼了?」
我的酒似乎醒了一半。
我聽到費雲帆的聲音,在歉然的解釋:
「我真不知道她完全不會喝酒……」
「喝酒?」母親的聲音尖銳而刺耳:「雲帆,你知道她才幾歲?你以為她是你交往的那
些女人嗎?」
我搖搖晃晃的站著,我看到楚濂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瞪視著我,臉孔雪白,我對他笑
著問:
「楚濂,你現在是青蛙,還是王子?你的公主呢?」
我到處尋找,於是,我看到綠萍帶著滿臉的驚慌與不解,坐在沙發裡瞪視著我,我用手
摸摸臉,笑嘻嘻的望著她,問:
「我是多了一個鼻子還是少了一個眼睛,你為什麼這樣怪怪的看我?」「啊呀,」綠萍
喃喃的說:「她瘋了!」
是的,我瘋了!人生難得幾回瘋,不瘋更何待?我搖搖擺擺的走向楚濂,大聲的說:
「楚濂,你絕不會相信,我過了多麼奇異的一個晚上!你絕不會相信!我認識了一個天
方夜潭裡的人物,他可以幻化成各種王子,你信嗎?」那大概是我那晚說的最後一句清楚的
話,因為我接著就倒進了沙發裡,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47:27
標題:
6
我一覺睡到中午才醒來。
我發現我躺在自己的臥室裡,室內的光線很暗,窗外在下著雨,雨點打在玻璃窗上,發
出叮叮咚咚的細碎的聲響。我的頭腦仍然昏沉,昨晚的事在我腦子裡幾乎已無痕跡,直到我
看見我書桌上的那把吉他時,我才想起那一切;吉他,餐館,香檳,和那個充滿傳奇性的費
雲帆!我在床上翻了一個身,懶洋洋的不想起床,擁被而臥,我聽著雨聲,聽著風聲,心裡
是一團朦朦朧朧的迷惘,有好一陣,我幾乎沒有思想,也沒有意識,我的神志還在半睡眠的
狀態裡。
開門的聲音驚動了我,我轉過頭看著門口,進來的是母親,她一直走向我的床邊,俯身
望著我。
「醒了嗎?紫菱?」她問。
「是的,媽媽。」我說,忽然對昨晚的行為有了幾絲歉意。
母親在我的床沿上坐了下來,她用手撫平了我的枕頭,眼光溫和而又憂愁的注視著我。
母親這種眼光是我最不能忍受的,它使我充滿了「犯了罪」,而面臨「赦免」的感覺。
「紫菱!」她溫柔的叫。
「怎麼,媽媽?」我小心翼翼的問。「你知道你昨晚做了些什麼嗎?」
「我喝了酒,而且醉了。」我說。
母親凝視我,低歎了一聲。
「紫菱,這就是你所謂的『遊蕩』?」她擔憂的問:「你才只有十九歲呢!」「媽
媽,」我蹙蹙眉,困難的解釋:「昨晚的一切並非出於預謀,那是意外,我以為香檳是喝不
醉人的,我也不知道會醉成那樣子。媽媽,你放心,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你瞧,你深夜歸家,又笑又唱,東倒西歪的靠在一個男人身上,你想想看,你會讓楚
濂怎麼想法?」
天哪!楚濂!我緊咬了一下牙。
「媽媽,你放心,楚濂不會在乎的,反正喝醉酒,深夜歸家的是我而不是綠萍。」「你
就不怕別人認為我們家庭沒有家教嗎?」
「哦,媽媽!」我驚喊:「你以為我的『行為失檢』會影響到楚濂和綠萍的感情嗎?如
果楚濂是這樣淺薄的男孩子,他還值得綠萍去喜歡嗎?而且,他會是這麼現實,這麼沒有深
度,這樣禁不起考驗的男孩子嗎?媽媽,你未免太小看了楚濂了!」「好,我們不談楚濂好
不好?」母親有些煩躁的說,滿臉的懊惱,她再撫平我的棉被,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情。
「媽媽,」我注視著她。「你到底想說什麼?」
母親沉思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抬起頭來,正眼望著我,低聲的說:「那個費雲帆,
他並不是個名譽很好的男人!」
我怔了片刻,接著,我就爆發的大笑了起來。
「哦!媽媽!」我嚷著:「你以為我會和費雲帆怎樣嗎?我連作夢也沒想到過這問題!」
母親用手揉揉鼻子,困擾的說:
「我並不是說你會和他怎麼樣,」她蹙緊了眉頭。「我只是要你防備他。男人,都是不
可靠的,尤其像費雲帆那種男人。你不知道他的歷史,他是個暴發戶,莫名其妙的發了財,
娶過一個外國女人,又遺棄了那個女人。在歐洲,在美國,他有數不盡的女友,即使在台
灣,他也是出了名的風流人物……」「媽媽!」我從床上坐了起來,不耐的說:「我真不了
解你們這些大人!」「怎麼?」母親瞪著我。
「你們當著費雲帆的面前,捧他,讚美他。背後就批評他,說他壞話,你們是一個虛偽
的社會!」
「啊呀,」母親嚷:「你居然批判起父母來了!」
「並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不能批判的。」我說。「關於費雲帆,我告訴你,媽媽,不管你
們如何看他,如何批評他,也不管他的名譽有多壞,歷史有多複雜,他卻是個真真實實的男
人!他不虛偽,他不做假,他有他珍貴的一面!你們根本不瞭解他!」母親的眼睛瞪得更大。
「難道你就瞭解他了?」她問。「就憑昨天一個晚上?他到底和你說了些什麼鬼話?」
「不,媽媽,我也不見得瞭解他,」我說:「我只能斷定,你們對他的批評是不真實
的。」我頓了頓,望著那滿面憂愁的母親,忽然說:「啊呀,媽媽,你到底在擔心些什麼?
讓我告訴你,費雲帆只是我的小費叔叔,你們不必對這件事大驚小怪,行了嗎?」「我——
我只是要提醒你,——」母親吞吞吐吐的說。
「我懂了,」我睜大眼睛。「他是個色狼,是嗎?」
「天哪!」母親叫:「你怎麼用這麼兩個不文雅的字?」
「因為你的意思確實是這樣不文雅的!」我正色說。「好了,媽媽,我要問你一個問
題,請你坦白答覆我,我很漂亮嗎?」
母親迷惑了,她皺緊眉頭,上上下下的看我。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她囁嚅著說:「在母親心目裡,女兒總是漂亮的。」「那
麼,」我緊釘一句:「我比綠萍如何?」
母親看來煩惱萬狀。「你和綠萍不同,」她心煩意亂的說:「你們各有各的美麗!」
「哦,媽媽!」我微笑著。「你又虛偽了!不,我沒綠萍美,你明知道的。所以,如果費雲
帆是色狼,他必定先轉綠萍的念頭,事實上,比綠萍美麗的女孩子也多得很,以費雲帆的條
件,他要怎樣的女人,就可以得到怎樣的女人,我在他心裡,不過是個毛丫頭而已。所以,
媽媽,請你不要再亂操心好嗎?」「那麼,」母親似乎被我說服了。「你答應我,以後不再
和他喝酒,也不再弄得那麼晚回家!」
「我答應!」我鄭重的說。
母親笑了,如釋重負。
「這樣我就放心了!」她說,寵愛的摸摸我的面頰:「還不起床嗎?已經要吃午飯了!」
我跳下了床。母親退出了房間,我換上毛衣和長褲,天氣好冷,冬天就這樣不知不覺的
來臨了。我在室內亂蹦亂跳了一陣,想驅除一下身上的寒意。雨滴在玻璃窗上滑落,我走到
窗邊,用手指對那垂著的珠簾拂過去,珠子彼此撞擊,發出一串響聲。「我有一簾幽夢,不
知與誰能共?」我不由自主的深深歎息。午餐之後,我回到了屋裡。既然已不需要考大學,
我就不再要對范氏大代數、化學、生物等書本發愣。我在書櫥上找了一下,這才發現我書本
的貧乏,我竟然找不到什麼可看的書。室內好安靜,父親去了公司,綠萍去上班了,母親午
睡了,整棟房子裡只剩下一個字:「靜」。我坐在書桌前面,瞪視著窗上的珠簾,又不知不
覺的陷入一種深深的沉思和夢境裡去了。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直到門鈴突然響起,直到我
所熟悉的那摩托車聲衝進了花園。我驚跳,難道已經是下班時間了?難道楚濂已經接了綠萍
回家了?我看看手錶,不,才下午兩點鐘,不應該是下班時間哪!
有人跑上了樓,有人在敲我的房門,我走到門邊,帶著幾分困惑,打開了房門。於是,
我看到楚濂,頭髮上滴著水,夾克被雨淋濕了,手裡捧著一個牛皮紙的包裹,站在那兒,滿
臉的雨珠,一身的狼狽相。
「噯喲,」我叫:「你淋著雨來的嗎?」「如果不是淋了雨,你以為我是去池塘裡泡過
嗎?」他說,眼睛閃著光。「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我又問:「你怎麼不上班?」
「我今天休假!」他說,走進門來,用腳把房門踢上。「我帶了點東西來給你!」他把
牛皮紙包裹打開,走到我的床邊,抖落出一大疊的書本來。「你還想當我的家庭教師嗎?」
我看也不看那些書,直視著他說:「我告訴你,爸和媽已經同意我不考大學了!所以,我不
需要你給我補習了!」
「哼!」他哼了一聲,望著我的眼光是怪異的,走過來,他握住我的手腕,握得相當
重,幾乎弄痛了我。他把我拉到床邊去,用一種強迫的、略帶惱怒的口吻說:「你最好看看
我給你帶了些什麼書來!」我低下頭,於是,我驚異的發現,那並不是教科書或補充教材,
那竟是一疊文學書籍和小說!一本《紅與黑》,一部《凱旋門》,一本《湖濱散記》,一本
《孤雁淚》,一本《小東西》,還有一套《宋六十名家詞》和一本《白香詞譜》。我愕然的
抬起頭來,愕然的看著他,愕然的說:
「你——你怎麼想到——去——去買這些書?」
「你不是想要這些書嗎?」他盯著我問。
「是的,」我依然愣愣的。「但是,你——你怎麼會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你,我還能知道些什麼?」他魯莽的說,不知在和誰生氣。「或者,我
太多事,淋著雨去給你買這些書,假若你認為我多事,我也可以把這些書帶走!」他衝向書
本!
「哦,不!不!」我一下子攔在床前面,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瞪著他。他站住了,也
瞪著我。我看到雨水從他前額的一綹黑髮上滴下來,他那張年輕漂亮的臉龐是蒼白的,眼睛
烏黑而閃亮。我腦中頓時浮起他昨晚看到我醉酒歸來時的樣子,那突然從沙發上驚跳起來的
身影,那蒼白的面龐……我的心臟抽緊了,我的肌肉莫名其妙的緊張了起來,我的身子顫抖
而頭腦昏亂……我瞪著他,一直瞪著他,楚濂,我那兒時的遊伴!可能?那虛無縹緲的夢境
會成為真實?楚濂,他望著我的眼神為何如此怪異?他的臉色為何如此蒼白?他,楚濂,他
不是我姐姐的愛人?他不是?我用舌頭潤了潤嘴唇,我的喉嚨干而澀。「楚濂,」我輕聲
說:「你為什麼生氣了?」
他死盯著我,他的眼睛裡像冒著火。
「因為,」他咬牙切齒的說:「你是個忘恩負義,無心無肝,不解人事的笨丫頭!」我
渾身顫抖。「是嗎?」我的聲音可憐兮兮的。
「是的!」他啞聲說:「你可惡到了極點!」
「為什麼?」我的聲音更可憐了。
「你真不懂嗎?」他蹙起了眉,不信任似的凝視著我。「你真的不懂嗎?」「我不
懂。」我搖頭,四肢冰冷,顫抖更劇。我相信血色一定離開了我的嘴唇和面頰,因為我的心
髒跳躍得那樣急促。
他凝視了我好一會兒,他的嘴唇也毫無血色。
「從我十五歲起,」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就在等著你長大。」我的心狂跳,我的
頭發暈,我渾身顫抖而無力。我不相信我的耳朵,我怕自己會昏倒,我向後退,一直退到書
桌邊,把身子靠在書桌上,我站著,瞪視著他。我不敢開口說話,怕一開口就會發現所有的
事都是幻覺,都是夢境。我緊咬著牙,沉默著。我的沉默顯然使他驚懼,使他不安,他的臉
色更加蒼白,他注視著我的眼光越來越緊張,我想說話,但我無法開口,我只覺得窒息和慌
亂。終於,他重重的一摔頭,把水珠摔了我一身,他啞聲說:
「算我沒說過這些話,我早就該知道,我只是個自作多情的傻瓜!」他轉過身子,向門
口衝去,我再也無法維持沉默,尖聲的叫了一句:「楚濂!」他站住,驀然回過身子,我們
的眼光糾纏在一塊兒了,一股熱浪沖進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看到他瘦高的影
子,像化石般定在那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柔弱,無力,而淒涼:「我一直以為,我沒有
辦法和綠萍來爭奪你!」
他對我衝來,迅速的,我發現我已經緊緊的投進了他的懷裡,他有力的手臂纏住了我。
我在他懷中顫抖,啜泣,像個小嬰兒。他用手觸摸我的面頰,頭髮,他的眼睛深深的望進我
的眼睛深處,然後,他的頭俯下來,灼熱的嘴唇一下子就蓋在我的唇上。我暈眩,我昏沉,
我輕飄飄的如同駕上了雲霧,我在一個廣漠的幻境中飄蕩,眼前浮漾著各種色彩的雲煙。我
喘息,我乏力,我緊緊的貼著我面前的男人,用手死命的攀住了他。像個溺水的人攀著他的
浮木似的。
終於,他慢慢的放鬆了我,他的手臂仍然環抱著我的頸項,我閉著眼睛,不敢睜開,怕
夢境會消失,怕幻境會粉碎,我固執的緊閉著我的眼睛。
他的手指在我臉上摩挲,然後,一條手帕輕輕的從我面頰上拭過去,拭去了我的淚痕,
他的聲音瘖啞的在我耳邊響起:「睜開眼睛來吧,看看我吧!紫菱!」
「不!」我固執的說,眼睛閉得更緊。「一睜開眼睛,你就會不見的,我知道。昨晚我
喝了酒,現在是酒精在戲弄我,我不要睜開眼睛,否則,我看不到你,看到的只有窗子、珠
簾,和我的一簾幽夢。」他痙攣而顫抖。「傻瓜!」他叫,喉音哽塞。「我真的在這兒,真
的在你面前,我正擁抱著你,你不覺得我手臂的力量嗎?」他箍緊我:「現在,睜開你的眼
睛吧!紫菱!看著我,好嗎?」他低柔的,請求的低喚著:「紫菱!紫菱?」
我悄悄的抬起睫毛,偷偷的從睫毛縫裡凝視他。於是,我看到他那張不再蒼白的臉,現
在,那臉龐被熱情所漲紅了,那眼睛晶亮而熱烈,那潤濕的,薄薄的嘴唇……我猝然迎過
去,不害羞的再將我的嘴唇緊貼在他的唇上,緊貼著,緊貼著……我喘息,我渾身燒灼,我
驀然睜大了眼睛,瞪著他。與真實感同時而來的,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委屈和憤怒。我跺跺
腳,掙脫了他的懷抱:「我不來了!我不要再碰到你!楚濂,我要躲開你,躲得遠遠的!」
他愕然的怔了怔,問:
「怎麼了?紫菱?」我重重的跺腳,淚水又湧進了我的眼眶,不受控制的沿頰奔流,我
退到牆角去,縮在那兒,顫聲說:
「你欺侮我,楚濂,這麼多年來,你一直讓我相信你追求的是綠萍,你欺侮我!」我把
身子縮得更緊:「我不要見你!你這個沒良心的人!我不要見你!」
他跑過來,握住我的手腕,把我從牆角拖了出來。
「你用一用思想好不好?你認真的想一想,好不好?」他急切的說:「我什麼時候表示
過我在追綠萍?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在追她?」「你去接她下班,你陪她聊天,你讚美她漂
亮,你和她跳舞……」我一連串的說:「這還不算表示,什麼才算是表示?」
「天哪!紫菱!」他嚷:「你公平一點吧!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我不可能完全不理她
的,是不是?但是,我一直在你身上用了加倍的時間和精力,難道你竟然不覺得?我去接綠
萍,只是要找藉口來你家而已!你,」他瞪著我,重重的歎氣,咬牙,說:「紫菱!你別昧
著良心說話吧!」
「可是……」我低聲的說:「這些年來,你什麼都沒對我表示過。」「紫菱,」他忍耐
的看我。「你想想看吧!並不是我沒表示過,每次我才提了一個頭,你就像條滑溜的小魚一
樣滑開了,你把話題拉到你姐姐身上去,硬把我和她相提並論。於是,我只好歎著氣告訴我
自己,你如果不是太小,根本無法體會我的感情,你就是完全對我無動於衷。紫菱,」他凝
視我,眼光深刻而熱切:「我能怎樣做呢?當我說:『紫菱,你的夢裡有我嗎?』你回答
說:『有的,你是一隻癩蛤蟆,圍繞著綠萍打圈子。』當我把你擁在懷裡跳舞,正滿懷綺夢
的時候,你會忽然把我摔給你姐姐!紫菱,老實告訴你,你常讓我恨得牙癢癢的!現在,你
居然說我沒有表示過?你還要我怎樣表示?別忘了,我還有一份男性的自尊,你要我怎樣在
你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碰釘子呢?你說!紫菱,到底是我沒表示過,還是你不給我任何機
會?」他逼近我:「你說!你這個沒心肝的丫頭,你說!」我望著他,然後,我驟然發出一
聲輕喊,就跳起來,重新投進他的懷裡,把我的眼淚揉了他一身,我又哭又笑的嚷著說:
「我怎麼知道?我怎能知道?綠萍比我強那麼多,你怎會不追綠萍而要我?」「因為你是活
生生的,因為你有思想,因為你調皮、熱情,爽朗而任性,噢!」他喊著:「但願你能瞭解
我有多愛你!但願你明白我等了你多久!但願你知道你曾經怎樣折磨過我!」
「你難道沒有折磨過我?」我胡亂的嚷著。「我曾經恨死你,恨死你!恨不得剝你的
皮,抽你的筋……」
他用唇一下子堵住我的嘴。然後,他抬頭看我。
「現在還恨我?」他溫柔的問。
「恨。」他再吻我。「這一刻還恨我?」他又問。
我把頭倚在他被雨水濡濕的肩上,輕聲歎息。
「這一刻我無法恨任何東西了!」我低語。「因為我太幸福。」忽然間,我驚跳起來。
「但是,綠萍……」
「請不要再提綠萍好嗎?」他忍耐的說。
「但是,」我瞪視他:「綠萍以為你愛的是她,而且,她也愛你!」他張大了眼睛。
「別胡說吧!」他不安的說:「這是不可能的誤會!」
「如果我有這種誤會,她為什麼會沒有?」我問。
他困惑了,摔了摔頭。
「我們最好把這事立刻弄清楚,」他說:「讓我們今晚就公開這份感情!」「不要!」
我相信我的臉色又變白了。「請不要,楚濂,讓我來試探綠萍,讓我先和綠萍談談看。」我
盯著他:「你總不願意傷害她吧?楚濂?」「我不願傷害任何人。」他煩惱的說。
「那麼,我們要保密,」我握緊他的手。「別告訴任何人,別表示出來,一直等到綠萍
有歸宿的時候。」
「天哪!」他叫:「這是不可能的事……」
「可能!」我固執的說:「你去找陶劍波,他愛綠萍愛得發瘋,我們可以先撮合他
們。」我注視他。「我不要讓我的姐姐傷心,因為我知道什麼是傷心的滋味。」
他用手撫摸我的頭髮,他的眼睛望進我的靈魂深處。
「紫菱,」他啞聲說:「你是個善良的小東西!」他忽然擁緊我,把我的頭緊壓在他的
胸前,他的心臟跳得劇烈而沉重。「紫菱,如果我曾經傷過你的心,原諒我吧,因為當你傷
心的時候,也是我自我折磨的時候。」
「我已不再傷心了,」我微笑的說:「我將再也不知道什麼叫傷心了!」我沉思片刻。
「告訴我,楚濂,是什麼因素促使你今天來對我表明心跡?既然你認為我根本沒有長大,又
根本對你無動於衷。」他的胳膊變硬了,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那個該死的費雲帆!」他詛咒的說。
「什麼?」我不解的問。
「他送吉他給你,他帶你去餐廳,他給你喝香檳酒,如果我再不表示,恐怕你要投到他
懷裡去了!」
「啊呀!」我低叫,望著他衣服上的鈕扣,不自覺的微笑了起來。「上帝保佑費雲
帆!」我低語。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他問。
「我說,」我頓了頓:「謝謝費雲帆,如果沒有他,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去呢?」他攬
緊了我,我含淚微笑著,聽著他的心跳,聽著窗外的雨聲。人類的心靈裡,能容納多少的喜
悅、狂歡、與幸福呢?我不知道。但是,這一刻,我知道我擁抱著整個的世界,一個美麗
的、五彩繽紛的世界。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47:56
標題:
7
人會在一日間改變的,你信嗎?
生命會在一瞬間變得光輝燦爛,你信嗎?
歲月會突然充滿了喜悅與絢麗,你信嗎?
總之,我變得那樣活潑、快樂,而生趣盎然。我把笑聲抖落在整棟房子裡,我唱歌,我
蹦跳,我擁抱每一個人,父親、母親,和綠萍。我的笑聲把整個房子都弄得熱鬧了,我的喜
悅充溢在每一個空間裡,連「冬天」都被我趕到室外去了。除了楚濂,沒有人知道這變化是
怎麼發生的,父親只是微笑的望著我說:「早知道不考大學具有如此大的魔力呵,上次都不
該去考的!」考大學?考大學早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費雲帆開始教我彈吉他了。抱著吉他,我那樣愛笑,那樣心不在焉,那樣容易瞪著窗子
出神。於是,這天晚上,他把吉他從我手中拿開,望著我說:
「紫菱,你是真想學吉他嗎?」
「當然真的。」我望著他一直笑。「發誓沒有半分虛假。」
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好吧,」他說:「最近發生了些什麼事?」
我的臉發熱。「沒有呀!」我說。「沒有嗎?」他輕哼了一聲。「你騙得了別人,騙不
了我。你的眼睛發亮,你的臉色發紅,你又愛笑又愛皺眉。紫菱,看樣子,你的名字不再叫
『失意』了。」
失意嗎?那是什麼東西?一個名字嗎?我曾認識過她嗎?我笑著搖頭,拚命搖頭。
「不,」我說:「我不叫『失意』。」
「那麼,」他盯著我,「你就該叫『得意』了?」
我大笑起來,搶過吉他,嚷著說:
「快教我彈吉他!不要和我胡扯!」
「這是胡扯嗎?」他問,凝視著我的眼睛,「告訴我,那秘密是什麼?」我紅著臉,垂
著頭,撥弄著我的吉他。一語不發。
他靠進了椅子裡,燃起了一支煙,煙霧裊裊上升,緩緩的散佈在空間裡,他注視著我,
煙霧下,他的眼光顯得朦朧。但,那仍然是一對銳利的、深沉的眸子。銳利得可以看穿我的
心靈深處,深沉得讓我對他莫測高深。我悄悄的注視他,悄悄的微笑,悄悄的撥弄著吉他。
於是,他忽然放棄了追問著我的問題,而說了句:「記得你自己的『一簾幽夢』嗎?」
「怎麼不記得?」我說。想起醉酒那晚的背誦和失態,臉又發熱了。「我試著把它譜成
了一支歌。」他說。「是嗎?」我驚歎著。「能唱給我聽嗎?」
「給我吉他。」他熄滅了煙蒂。
我把吉他遞給了他,他接過去,試了試音,然後彈了一段起音,那調子清新而悅耳,頗
有點西洋民歌的意味。然後,他低低的和著吉他,唱了起來:
「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窗內閒愁難送,
多少心事寄無從,化作一簾幽夢!
昨宵雨疏風動,今夜落花成塚,
春來春去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
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
他唱完了,望著我,手指仍然在撥著琴弦,同一個調子,那美妙的音浪從他指端不斷的
流瀉出來,如水擊石,如雨敲窗,如細碎的浪花撲打著巖岸,琳琳然,琅琅然,說不出來的
動人。我相當的眩惑,第一次發現他除了彈吉他之外,還有一副十分好的歌喉。但,真正讓
我眩惑的,卻是他能記得那歌詞,而又能唱出那份感情。我托著下巴,愣愣的看著他,他微
笑了一下,問:「怎樣?」「我幾乎不相信,」我說:「你怎記得那些句子?」
「人類的記憶力是很奇怪的。」他說,重新燃起了一支煙。「我想,」他重重的噴出一
口煙霧:「你一定已經和那個『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的人碰頭了,是嗎?」
我驚跳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問。
他再重重的噴出一口煙霧。
「你這句問話等於是承認,」他說,靜靜的凝視了我一會兒。「是那個楚濂嗎?」
「噢!」我低呼,咬了咬嘴唇。「你真是個怪人,什麼事你都能知道!」他難以覺察的微笑
了一下,連續的噴著煙霧,又連續的吐著煙圈,他似乎在沉思著什麼問題,有好長一段時
間,他沒有說話,然後,他突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他直視著我:「已經公開了,還是
秘密呢?」他問。「是秘密,」我望著他:「你不許洩露呵!」
「為什麼要保密?」「你既然什麼都知道,當然也能猜出為什麼。」
他抬了抬眉毛。「為了綠萍嗎?」他再問。
我又驚歎。他望著手中的煙蒂,那煙蒂上的火光閃爍著,一縷青煙,慢騰騰的在室內旋
繞。
「紫菱,」他低沉的說:「你們是走進一個典型的愛情遊戲裡去了。」我再驚歎。「那
麼,」我說:「你也認為綠萍在愛著楚濂嗎?」
他看看我,又調回眼光去看他的煙蒂。
「姐妹兩個愛上同一個男人的故事很多,」他慢慢的說:「何況你們又是從小一塊兒長
大的!」
「哦!」我懊惱的低喊:「我最怕這種事情!她為什麼不去愛陶劍波呢?陶劍波不是也
很不錯嗎?幹嘛偏偏要愛上楚濂?」
「你又為什麼不去愛別人呢?」他輕哼了一聲,熄滅了煙蒂。「你幹嘛又偏偏要愛上楚
濂呢?」他站起身來,似笑非笑的望著我。「好了,紫菱,我想你今天根本沒心學吉他,我
們改天再練習吧!」他頓了頓,凝視我:「總之,紫菱,我祝福你!能夠有幸找到一個『共
此一簾幽夢』的人並不多!」
「哦,」我站起來:「你能保密嗎?」
「你以為我是廣播電台嗎?」他不太友善的問,接著,就警覺的微笑了起來:「哦,紫
菱,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我不是一個多話的人!」
他走向門口,對我再深深的注視了一會兒。
「那個楚濂,」他打鼻子裡說:「是個幸運兒呢!」
是嗎?楚濂是幸運兒嗎?我不知道。但是,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喜悅卻是無止境的。
為了綠萍,我們變得不敢在家裡見面了。儘管是冬天,我們卻常常流連在山間野外。星期
天,他用摩托車載著我,飛馳在郊外的公路上,我們會隨意的找一個小山坡邊,停下車來,
跑進那不知名的小樹林裡,追逐,嬉戲,談天,野餐。我那樣快樂,我常把歡笑成串成串的
抖落在樹林中。於是,他會忽然捧住我的面頰,熱情的喊:「哦!紫菱,紫菱,我們為什麼
要保密?我真願意對全世界喊一聲:『我愛你!』」「那麼,喊吧!」我笑著說:「你現在
就可以喊!」
於是,他站在密林深處,用手圈在嘴唇上,像個傻瓜般對著天空狂喊:「我愛紫菱!我
愛紫菱!我愛紫菱!」
我奔過去,抱著他的腰,笑得喘不過氣來。
「你是個瘋子!你是個傻瓜!你是個神經病!」我笑著嚷。
「為你瘋,為你傻,為你變成神經病!」他說,猝然吻住了我的唇。誰知道愛情是這樣
的?誰知道愛情裡揉和著瘋狂,也揉和著癡傻?誰知道愛情裡有淚,有笑,有迫得人不能喘
氣的激情與喜悅?冬季的夜,我們常漫步在台北街頭的□□雨霧裡,穿著雨衣,手挽著手,
望著街上霓虹燈的彩色光芒,和街車那交織著投射在街道上的光線。我們會低聲埋怨著被我
們浪費了的時光,細訴著從童年起就彼此吸引的點點滴滴,我會不斷的,反覆的追問著:
「你從什麼時候起愛我的?告訴我!」
他會微笑著,居然有些羞赧的回答:
「很早很早。」「什麼叫很早很早?有多早?」我固執的追問。
「當你還是一個小小孩的時候,當你梳著兩條小辮子的時候,當你纏著我打彈珠的時
候,當你噘著嘴對我撒潑的嚷:『如果你不跟我玩,我馬上就哭,我說哭就哭,你信不
信?』的時候。哦,你一直是個難纏的小東西,一個又固執,又任性,又讓人無可奈何的小
東西,但是,你那麼率真,那麼熱情,於是,我很小就發現,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有快
樂,才能感到我是那樣一個活生生的人!」
「但是,綠萍不是比我更好嗎?」我又搬出我的老問題。
「綠萍嗎?」他深思著,眼睛注視著腳下那被雨水洗亮了的街道,我倆的影子就浮漾在
那雨水中。「哦,是的,綠萍是個好女孩,但是,過份的完美往往給人一種不真實感,她就
從沒給過我真實感。或者,就因為她太好了,美麗,整潔,不苟言笑。每年考第一名,直升
高中,保送大學,她是『完美』的化身。童年時,我們每次在一塊兒玩,我總擔心會把她的
衣服碰髒了,或者把她的皮膚弄破了。我可以和你在泥土裡打滾,卻不願碰她一碰,她像個
只能觀賞的水晶玻璃娃娃。長大了,她給我的感覺仍然一樣,只像個水晶玻璃的製品,完
美,迷人,卻不真實。」「但是,你承認她是完美,迷人的?」我尖酸的問,一股醋意打心
坎裡直往外冒。「是的,」他坦白的說:「我承認。」
「這證明你欣賞她,」我開始刁難,開始找麻煩,開始莫名其妙的生氣。「或者,你根
本潛意識裡愛著的是她而不是我,只是,她太完美了,你覺得追她很困難,不如退而求其
次,去追那個醜小鴨吧!於是,你就找上了我,對嗎?」
他對我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他沒好氣的問。
「我在說,」我加重了語氣:「你愛的根本是綠萍,你只是怕追不上她……」他捏緊了
我的手臂,捏得那麼重,痛得我咧嘴。他很快的打斷我的話頭:「你講不講理?」他陰沉沉
的問。
「當然講理,」我執拗的說:「不但講理,而且我很會推理,我就在根據你的話,推理
給你聽!」
「推理!」他嚷著:「你根本就無理!不但無理,你還相當會取鬧呢!我告訴你,紫
菱,我楚濂或者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男人,但我在感情上是從不退縮的,如果你認為我是追不
上綠萍而追你,那我就馬上去追綠萍給你看!」
「你敢!」我觸電般的嚷起來。
「那麼,你幹嘛歪派我愛綠萍?你幹嘛胡說什麼退而求其次的鬼話?」「因為你承認她
完美,迷人!」
「我也承認『蒙娜麗莎的微笑』完美而迷人,這是不是證明我潛意識裡愛上了蒙娜麗
莎?」他盯著我問。
「蒙娜麗莎是幅畫,」我依然固執。「綠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這怎能相提並論?」
「噢!」他煩惱的說:「我如何能讓你明白?綠萍在我心裡和一幅畫並沒有什麼不同,你懂
了嗎?」
「不懂!」我摔摔頭說:「反正你親口說的,她又完美又迷人,你一定愛上她了!」他
站住了,緊盯著我的眼睛。
「既然我愛上了她,我為什麼現在和你在一起呢?」他沉著嗓音問。「那我怎麼知
道?」我翹起了嘴,仰頭看天:「如果你不愛她,為什麼全世界的人都以為你愛的是她?我
媽媽爸爸都認為你愛她,你父母也都認為你愛她,連綠萍自己也認為你愛她。現在,你又承
認她既完美又迷人,那麼,你當然是愛她了!」他站在那兒,好半天都沒說話,我只聽到他
在沉重的呼吸。我無法繼續仰望天空了,把眼光從雨霧深處調回來,我接觸到他冒著火的、
惱怒的眸子。
「走!」他忽然說,拉住我的手就跑。
「到什麼地方去?」我掙脫他,站定在街上。
「先去見你的父母和綠萍,然後去見我的父母,讓我去當面對他們說個明明白白,把他
們的那些見鬼的『認為』給糾正過來!」「我不去!」我睜大了眼睛,生氣的說:「你想幹
什麼?讓綠萍傷心嗎?」「如果她會傷心,我們遲早會讓她傷心的,是不是?」他說,定定
的望著我。「假若她愛上了別人,她就不會傷心……」
「可是,紫菱,」他不耐的打斷我:「現在不是她愛上誰的問題,是你不信任我的問題
呵!你咬定我愛她,我怎樣才能證明我不愛她,我只愛你呢?你要我怎樣證明?你說吧!你
給了我幾百條戒條,不許在你家和你親熱,不許告訴任何人我愛你,不許這樣,不許那樣,
可是,你卻口口聲聲說我愛綠萍,紫菱,你講道理嗎?你講嗎?」
我啞口無言,天知道!愛情的世界裡有什麼道理可講呢?吃醋,嫉妒,小心眼……似乎
是與愛情與生俱來的同胞兄弟,我怎能擺脫它們呢?明知自己無理取鬧,卻倔強的不肯認
錯,於是,我只好又翹起嘴,仰頭去看天空的雨霧了。
我的表情一定惹火了他,他許久都沒有說話,我也固執的不開口。沉默在我們中間彌
漫,那是令人窒息而難堪的。然後,他猝然間握住了我的手臂,高聲大呼:
「我不愛綠萍!我愛紫菱!從過去,到現在,直至永恆,我發誓我今生今世只愛紫菱!
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我大驚失色,慌忙挽住他,急急的說:
「你發什麼瘋?這是在大街上呢!你瞧!你弄得全街上的人都在看我們了!」「怎樣
呢?」他用一對炯炯然的眸子瞪著我:「我原來是要叫給全世界的人聽,現在只有全街的人
聽到還不夠,我還要叫呢!」「哎呀,」我焦灼的拖著他走:「拜託拜託你,別再叫了好
嗎?」「那麼,你可相信我了?」他像生根般的站在那兒,動也不動,那亮晶晶的眼睛中閃
爍著狡黠的光芒。「除非你已經相信我了,否則我還是要叫!」他張開嘴,作勢欲呼。
「好了!好了!」我一疊連聲的說:「我信你了!信你了!信你了!」「真的?」他一
本正經的問:「你確定不需要我喊給全世界聽嗎?」「你——」我瞪著他:「實在有些瘋
狂!」
「知我者謂我心傷,不知我者謂我瘋狂!」他喃喃的念著,像在背詩。「你說什麼?」
我不解的問,真懷疑他得了精神分裂症或是初期癡呆症了。「你想,」他好煩惱,好憂鬱,
好委屈似的說:「當你偷偷的愛上一個女孩子,愛了十幾年,好不容易機會來了,你對她表
示了你的癡情,她卻咬定你愛的是另一個人。你會怎樣?除了心傷以外,還能怎樣?」
「哎!」我歎了一口長氣,挽緊了他。「不管你是心傷也好,不管你是瘋狂也好,楚
濂,你卻是我生命裡唯一關心的男人!」我的眼眶驀然潮濕了。「別跟我生氣,楚濂,我挑
剔,我嫉妒,我多心而易怒,只因為……只因為……」我礙口而又哽塞,終於還是說了出
來:「只因為……我是那麼那麼的愛你!」
他一把攬住了我的肩,攬得很緊很緊,我感覺得到他身體的一陣震顫與痙攣,他的頭靠
近了我,在我耳邊低聲的說:「我一生沒聽過比這句話更動人的話,它使我心跳!」他俯視
我的眼睛,面色鄭重、誠懇、而真摯。「讓我們不要再為綠萍而吵架了吧!因為……因為我
也是那麼那麼的愛你!」
哦,誰知道愛情是這樣的?誰知道愛情裡有爭執,有吵鬧,有勾心鬥角,而又有那樣多
的甜蜜與酸楚?我們肩並著肩,繼續漫步在那雨霧中。一任雨絲撲面,一任寒風襲人,我們
不覺得冷,不覺得累,只覺得兩顆心靈的交會與撞擊。那是醉人的,那是迷人的,那是足以
讓人渾忘了世界、宇宙,與天地萬物的。噢,誰能告訴我,愛情是這樣的?
春天來臨的時候,陶劍波已經幾乎天天出入我家了。他常和楚濂結伴而來,我不知道楚
濂是不是對陶劍波暗示過什麼,但,陶劍波確實在綠萍身上用盡了工夫。他送成打的玫瑰花
給綠萍,他寫情書給她,他為她彈吉他,為她唱情歌。綠萍呢?我們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
些什麼,她對陶劍波溫和親切而又若即若離,對楚濂呢,她常常凝視楚濂,似有意又似無意
的和他坐在一起,下班前打電話叫他去接她回家……她對他親密而又保持禮貌。我越來越糊
塗,不知陶劍波到底有沒有打動她,更不知道她對楚濂是否有情?這悶葫蘆讓我難過透了。
母親呢,她卻比我更糊塗,因為,她居然對父親說:「我看,楚濂和陶劍波都對咱們的綠萍
著了迷,本來,我以為綠萍喜歡的是楚濂,現在看看,她對陶劍波也很不錯,綠萍這孩子一
向深沉,連我這做母親的都摸不著她的底。將來,真不知道楚濂和陶劍波那一個有福氣能追
到綠萍呢!」
似乎沒有人是來追我的,似乎得到我的人也沒什麼福氣。我「冷眼旁觀」,「冷耳旁
聽」,父親接了口:
「你少為綠萍操心吧,現在的年輕人自己有自己的主張。陶家和楚家跟我們都是世交,
兩家的孩子也都不錯,無論綠萍選了誰,我都不反對。」
「我知道劍波和楚濂都是好孩子!」母親沉吟的說:「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比較喜
歡楚濂,他漂亮,灑脫,功課又好,和綠萍是天生地設的一對兒。劍波嗎?他太浮躁了一
些,只怕配咱們綠萍不上呢!」「也別把自己的女兒估價過高呵,」父親取笑的拍拍母親的
肩。「反正他們都年輕,讓他們自己去發展吧!」
「年輕?」母親不滿的蹙蹙眉。「春節都過了,綠萍已二十三了,也該有個決定了!楚
濂那孩子,也不知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至今沒個明確的表示,你說他對綠萍沒意思吧,他
可天天來咱們家。而且,他大學畢業也這麼些年了,一直不出國,還不是為了等綠萍。現在
綠萍也畢了業,兩人就該把婚訂了,一起出國留學才對,怎麼就這樣拖下來了呢?我實在弄
不明白!」天!我翻翻白眼,倒抽一口冷氣。好了!楚濂的不出國,居然是為了「等綠
萍」,天天來我們家,是為了「追綠萍」!看樣子,母親只記得她有個二十三歲的女兒,就
忘了她還有個二十歲的女兒了!「或者,」父親輕描淡寫的說:「那楚濂並不想出國留學
呢!」「不想出國?」母親瞪大了眼睛:「那他將來怎麼辦?我女兒可是要嫁給博士的!」
「有一天,博士會車載斗量的被國外送回來,」父親冷笑的說:「現在,美國已經在經濟不
景氣的情況下了,我們何苦還要把孩子往國外送?一張博士文憑又能值幾個錢,眼光放遠一
點吧,舜涓!」噢!我的父親!我那親愛親愛的父親!我真想衝過去擁抱他,像孩提時一般
纏在他脖子上親吻他!
「哦,」母親受傷似的叫了起來:「綠萍是要留學的,無論如何是要留學的!假若楚濂
不求上進,他最好早早的對綠萍放手!」「你怎麼知道綠萍想留學?」父親問。
「我們談過。」母親說:「綠萍的功課這麼好,她是真正可以學出來的,將來,她說不
定能拿諾貝爾獎呢!」
「可能。」父親沉思了。「只是,身為女性,往往事業與家庭不能兼顧,她是要事業
呢?還是要家庭呢?」
「她都要!」母親斬釘斷鐵的說:「無論如何,我要去和楚濂談談,問問他到底是什麼
意思?」
「你最好別問,」父親淡淡的說:「那個楚濂,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簡單,他是個頗有思
想和見地的孩子,他一定有他的決定和做法,你如果參與進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可是,我不能讓他繼續耽誤綠萍的青春與時間呀!」母親叫。「楚家也和我談過,心
怡也希望春天裡讓他們訂婚,夏天送他們出國,事不宜遲,我可不願意陶劍波插進來阻撓這
件事!」心怡是楚伯母的名字,那麼,楚家也確實打算讓他們訂婚了!噢,楚濂,楚濂,誰
說你生下來就該和綠萍的名字連在一起?噢,楚濂,楚濂,你到底是屬於我的?還是屬於綠
萍的?我悄悄的離開了我那「偷聽」的角落,回到了我的臥室裡。望著珠簾外的細雨迷□,
我倚著窗子,靜靜佇立,窗外的一株木槿花,枝頭正抽出了新綠,盛開的杜鵑,在園內綻放
著一片奼紫嫣紅。哦,春天,春天就這麼不知不覺的來臨了。楚家希望讓他們在春天裡訂
婚,現在,已經是春天了!
「事不宜遲」,母親說的。真的,事不宜遲,我還能保有多久我的秘密?走到床邊,我
拿起我的吉他,輕輕的撥弄著「一簾幽夢」的調子,眼光仍然停駐在窗簾上。哦,我那美麗
的美麗的姐姐,你也有一簾幽夢嗎?你夢中的男主人又是誰?也是那個和我「共此一簾幽
夢」的人?是嗎?是嗎?是嗎?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48:36
標題:
8
晚上,夜深了,我穿上了睡衣,溜進了綠萍的屋裡。
綠萍還沒有睡,坐在書桌前面,她在專心的在閱讀著一本書,我伸過頭去看看,天,全
是英文的!我抽了口氣,說:
「這是什麼書?」綠萍抬頭看看我,微笑著。
「我在準備考托福。」她靜靜的說。
「考托福?!」我愣了愣,在她的床沿上坐了下來。「那麼,你是真的準備今年暑假出
國嗎?」
「是的。」她毫不猶豫的說,看著我,她那對黑□□的大眼睛裡放著光彩。「我告訴你
一個秘密,紫菱,」她忽然說:「但是你不許告訴別人!」我的心猛的一跳。來了!楚濂,
準是關於楚濂的!我的喉頭發乾,頭腦裡立即昏昏然起來,我的聲音軟弱而無力:
「我答應你,不告訴別人!」
她離開書桌,坐到我身邊來,親暱的注視著我,壓低了聲音,帶著滿臉的喜悅,她輕聲
說:
「我可能獲得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獎學金!」
哦!我陡的吐出一口長氣來,像卸下了一副沉沉的重擔,說不出來有多麼輕鬆,多麼歡
愉,我高興的握住了她的手,毫不虛假的托出了我的祝福:
「真的嗎?綠萍,恭喜你!」
「別恭喜得太早,」綠萍笑得甜蜜,也笑得羞赧。「還沒有完全確定呢!」「你怎麼知
道的呢?」「我的系主任推薦我去申請,今天我去看系主任,他已收到他們的信,說大概沒
問題。哦,紫菱,」她興奮得臉發紅:「你不知道,麻省理工學院在美國是著名的學府,這
些年來,台灣沒有幾個人能獲得他們的獎學金!」
「噢,」我跳了起來:「快把這消息去告訴爸爸媽媽,他們不樂得發瘋才怪!」「不
要!紫菱!」她一把按住我:「瞧你!才叫你保密,你就要嚷嚷了!現在還沒有成為事實
呢,何必弄得人盡皆知,萬一拿不到,豈不是丟臉!」
「可是,」我看著她,說:「你已經差不多有把握了,是不是?」她微笑的點點頭。
「哦!」我叫了一聲,仰天躺倒在她的床上。「那麼,你真的要出國了?」綠萍也躺了下
來,她看著我,伸手親切的環抱住了我的腰,我們面對面的躺著,她低聲的,友愛的,安慰
的,而又誠懇的說:「別難過,紫菱。我保證,我出去以後,一定想辦法把你也接出去。」
我凝視著我那善良,單純,而美麗的姐姐。
「可是,綠萍,」我坦白的說:「我並不想出去。」
她困惑的注視我。搖了搖頭。
「我真不瞭解你,紫菱,這時代的每一個年輕人都在往國外跑,你不出去,怎麼知道世
界有多大?」
「我的世界已經很大了。」我微笑的說。「大得夠我騎著馬到處馳騁了。」「你永遠那
麼不務實際,」綠萍張大眼睛。「紫菱,你不能一輩子生活在童話裡。」「或者,生活在童
話裡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笑著。「你生活在一個『現代的童話』裡而已。」
「我聽不懂你的話!」她蹙起眉。
楚濂會懂的。我想著。想起楚濂,我渾身一凜,驀然間想起今晚來此的目的。我躺平身
子,用雙手枕著頭,望著天花板,沉吟的叫了一聲:「綠萍!」「嗯?」她應了一聲。「我
今天聽到爸爸和媽媽在談你。」
「哦?」她仍然漫應著。
「他們說,不知道你到底喜歡陶劍波呢?還是楚濂?」我側過頭,悄悄的從睫毛下窺探
她,盡量維持我聲音的平靜。「他們在商量你的終身大事!」
「噢!」她輕叫了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靠在床欄杆上,用雙手抱住膝,她的眼睛望
著窗子,那對霧□□的黑眼睛!天哪!她實在是個美女!「告訴我,綠萍,」我滾到她的身
邊去,用手輕輕的搖撼她:「你到底喜歡誰?是陶劍波?還是楚濂?告訴我!姐姐!」我的
聲音迫切而微顫著。她半晌不語,接著,就噗哧一聲笑了。她弓起膝,把下巴放在膝上,長
發披瀉了下來,掩住了她大部份的臉孔,她微笑的望著我,說:「這關你什麼事呢?紫菱?」
「我只是想知道!」我更迫切了。「你告訴我吧!」
「是媽媽要你來當小偵探的嗎?」她問。
我猛烈的搖頭。「不!不!保證不是!只是我自己的好奇,你對他們兩個都不錯,我實
在不知道你喜歡的是那一個?」
綠萍又沉默了,但她在微笑著,一種朦朦朧朧的、夢似的微笑,一種只有在戀愛中的女
人才會有的微笑。我的心抽緊了,肌肉緊張了,我真想躲開,我不要聽那答案。但是,綠萍
開了口:「如果你是我,紫菱,你會喜歡誰呢?」
我瞠目而視,見鬼!如果我是你呵,我當然去喜歡陶劍波,把楚濂留給你那個癡心的小
妹妹!這還要你問嗎?但是,我總不能把這答案說出來的,於是,我就那樣瞪大了眼睛,像
個呆瓜般瞪視著我的姐姐。我的模樣一定相當滑稽和傻氣,因為,綠萍看著我笑了起來。她
用手揉弄著我的短髮,自言自語似的說:「問你也是白問,你太小了,你還不懂愛情呢!」
是?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相信我的樣子更傻了。綠萍把面頰靠在她自己的膝上,望
著我。她的眼睛閃亮,而笑意盎然。長髮半遮,星眸半揚,她的面頰是一片醉酒似的嫣紅。
「真要知道嗎?」她低問。
「是的。」我啞聲回答。
她的臉更紅了,眼睛更亮了,那層夢似的光彩籠罩在她整個的面龐上。「我可以告訴
你,」她幽幽的說:「但是,這只是我們姐妹間的知己話,你可不能說出去啊!」
我傻傻的點頭。她悄悄的微笑。我的手下意識的握緊了被單,她的眼光透過了我,落在
一個遙遠的、不知名的地方。
「當然是楚濂。」她終於說了出來,眼光仍然逗留在那個遙遠的、夢幻的世界裡。「從
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他。媽媽要我在大學中別交男朋友,並不是我不交,
只是因為我心裡,除了楚濂之外,從沒有第二個男人。楚濂……」她幽然歎息,那樣幸福
的、夢似的歎息。「楚濂,只有楚濂!」那是一把刀,緩緩的,緩緩的,刺進我的身體,我
的心靈。我有一陣痛楚,一陣暈眩。然後,我清醒過來,看到我姐姐那種癡迷的眼光,那滿
臉的光彩,那種醉人的神韻,誰能拿蒙娜麗莎來比我姐姐?她比蒙娜麗莎可愛一百倍!我轉
開了頭,因為,我相信我的臉色蒼白。很久很久,我才有力氣開口說話:「那麼,楚濂也愛
你嗎?他對你表示過嗎?」
她默然片刻。「真正的相愛並不需要明白的表示,」她說:「我瞭解他,我相信他也了
解我,這就夠了!」
天哪!我咬緊嘴唇。「那麼,陶劍波呢?」我掙扎著說:「你既然愛的是楚濂,為什麼
不明明白白的拒絕陶劍波?」
「陶劍波嗎?」她輕聲笑了。「你不懂,紫菱,你太小。陶劍波只是愛情裡的調味品,
用來增加刺激性而已。像菜裡的辣椒一樣。」「我不懂。」我悶悶的說。
「無論怎樣深厚的愛情,往往都需要一點兒刺激,陶劍波追求我,正好觸動楚濂的醋
意,你難道沒有注意到,最近就因為陶劍波的介入,楚濂來我們家就特別勤快了?這只是女
孩子在愛情上玩的小手段而已。」
天哪!我再咬緊嘴唇,一直咬得發痛。我的頭已經昏沉沉的了,我的心臟在絞扭著,額
上開始冒出了冷汗。
「可是,綠萍,」我勉強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你馬上要出國了,楚濂似乎並沒有出國
的打算啊!」
「他有的!」「什麼?」我驚跳:「他對你說的嗎?」
「他沒說。但是,這時代的年輕人幾個不出國呢?並不是每個人的思想都和你一樣。他
這些年不出國,只是為了等我,他品學兼優,申請獎學金易如反掌。我預備明後天就跟他談
一下,我們可以一起去考托福,一起出去。」
哦!母親第二!那樣一廂情願的戀情呀!那樣深刻的自信呀!「驕傲」與「自負」是我
們汪家的傳家之寶!
「假若,」我說:「綠萍,假若他並不想出國呢?」
「不可能的。」她堅定的回答。
「我是舉例!」我固執的問:「假若他根本不願去留學,你怎樣?一個人去嗎?」她笑
了,望著我,滿臉的熱情與信念。
「如果真是這樣,我又能怎麼辦呢?我只是個女人,不是嗎?他在什麼地方,我就在什
麼地方!」
夠了,不要再問下去了!我正在戀愛,我知道什麼叫戀愛!我也懂得那份深切,狂熱,
與執著!不用再談了。姐妹兩個同時愛上一個男人是自古就有的老故事,只是我從沒想到會
發生在我身上!而一旦有可能發生,去探究這謎底的人就是個傻瓜!我原該順著楚濂的意
思,早早的公開我和他的戀愛,不要去管綠萍的心理反應,也不要去管她愛不愛他。而現
在,當綠萍向我剖白了她的心聲以後,我怎能再向她說:
「你的愛人並不愛你,他愛的是我!」
我怎能?天哪!我做了一件多大的傻事!假若你不知道做某件事會傷害一個人,而你做
了,只能算是「過失殺人」。假若你明知道這事會傷害人,你依然做了,你就是「蓄意謀
殺」了。現在,我已知道公開我和楚濂的戀愛會大大的傷害綠萍,我如何去公開它?天哪,
我怎麼辦?我和楚濂怎麼辦?
我怎麼辦?我和楚濂怎麼辦?第二天的黃昏,我就和楚濂置身在我們所深愛的那個小樹
林裡了。我用手捧著頭,呆呆的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楚濂在我身邊暴跳如雷,不斷的對我吼
著:「你是個小傻瓜!紫菱,你只會做最笨最笨的事情!什麼找陶劍波來追她,什麼不要傷
她的心,現在,你是不是準備把我奉送給你姐姐,你說!你說!」
我抱緊我那快要炸開的頭顱,可憐兮兮的說:
「我很傻,我本來就是很傻很傻的!」
他一下子蹲在我面前,用力拉開了我抱著頭的雙手,直視著我的眼睛,他命令的說:
「看著我!紫菱!」我看著他,噘著嘴。「你別那麼凶,」我喃喃的說:「難道你聽到
我姐姐這樣愛你,你居然沒有一些感動嗎?」
他一直看進我的眼睛深處去,他的臉色嚴肅而沉重。
「假若我能少愛你一點,我會很感動。」他說:「假若我能虛榮一點,我會很高興。假
若我能輕浮一點,我會對你們姐妹來個一箭雙鵰。假若我能冷酷一點,我會罵你姐姐自作多
情!但是,現在的我,只是很煩惱,煩惱透了!」
我看著他,然後,我用手輕撫著他的頭髮。
「楚濂,」我低語:「只怪你太好,太容易吸引女孩子!只怪我們姐妹都那麼癡,那麼
傻!只怪你母親,為什麼不把你生成雙胞胎,那麼,我們姐妹一人一個,什麼麻煩都沒有!」
他捉住了我的手。「你怎麼有這麼多怪理論?」他說,望著我歎了口長氣。「從現在
起,你聽我的辦法,好不好?」
「你先說說看!」「首先,我們去看你的父親,他是個頭腦最清楚,也最明理的人,我
們要告訴他,第一,我不放棄現在的工作,不出國留學。第二,我們相愛,只等我儲蓄夠了
錢,我們就要結婚……」「哦,不,我還不想結婚。」
「什麼意思?」「我——」我囁嚅著說:「我要等綠萍有了歸宿,我才結婚!」他猝然
站了起來。「紫菱,你使我無法忍耐!想望看吧,現在是什麼時代,難道還有長姐不出嫁,
妹妹也不能出嫁的道理嗎?你姐姐,她野心萬丈,要出國,要留學,要拿碩士,拿博士,還
要拿諾貝爾獎!誰知道她那一年才能結婚?如果她一輩子不嫁,你是不是陪著她當一輩子老
處女?」
我低下了頭。「你根本不懂,」我輕聲說:「你完全不能瞭解我的意思。」
「那麼,解釋給我聽!」他咆哮著說。
「好吧!我解釋!」我忽然爆發了,從石頭上一躍而起,我大叫著說:「你根本沒心
肝!沒感情!你不能體會一個女孩子的癡心!你沒有看到綠萍談起你來的表情,語氣,和神
態,她已經把整個心和生命都給了你,而你,你卻完全不把她當一回事……」「住口!紫
菱!」他叫,抓住我的手腕:「你必須弄弄清楚,如果我顧到了她,就顧不到你!你是不是
希望這樣?希望我離開你而投向她?這是你的願望嗎?說清楚!紫菱!」他炯炯然的眸子冒
火的盯著我:「或者,你並不愛我,你已經對我厭倦了,所以想把我丟給你姐姐!是這樣
嗎?紫菱?」
「你胡說!你冤枉人!」淚水沖出我的眼眶,我重重的跺著腳,喘著氣。「你明知道我
有多愛你,你故意冤枉我!你沒良心!你欺侮人……」他一把把我擁進了他懷裡,緊緊的抱
著我。
「哦,紫菱,哦,紫菱!」他溫柔的叫:「我們不要再吵了吧!不要再彼此誤會,彼此
折磨了吧!」他吻我的耳垂,我的面頰。「紫菱,你這善良的,善良的小東西!愛情的世界
那樣狹窄,你如何能將我剖成兩個?即使把我剖成了兩個、三個、或四個、一萬個,……可
能每一個我,仍然愛的都是你,那又怎麼辦呢?」我在他懷中輕聲啜泣。
「真的?」我問:「你那樣愛我?楚濂?」
「我發誓……」「不用發誓,」我說:「只告訴我,我們把綠萍怎麼辦呢?」
「你肯理智的聽我說話嗎?紫菱?不要打岔。」
「好的。」「讓我告訴你,我和你一樣為綠萍難過,可能我的難過更超過你。小時候,
我們一塊兒遊戲,一塊兒唱歌,一塊兒玩。誰都不知道,長大了之後會怎麼樣?現在,我們
長大了,卻發生了這種不幸,人類的三角戀愛,都是注定的悲劇,往好裡發展,有一個會是
這悲劇裡的犧牲者,弄得不好,三個人都是犧牲者,你是願意犧牲一個?還是犧牲三個?」
我抬起頭,憂愁的看著他。「你是說,要犧牲綠萍了?」
「她反正不可能得到我的心,對不對?我們也不能放棄我們的幸福去遷就她,對不對?
我告訴你,紫菱,時間是最好的治療劑,有一天,她會淡忘這一切;而找到她的幸福,以她
的條件,成千成萬的男人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可以向你打包票,她不會傷心很久。」
「真的嗎?」我不信任的問。
「真的。」他懇切的說:「你想想看,假如她真嫁了我,會幸福嗎?結果是,我的不
幸,你的不幸,和她的不幸,何必呢?紫菱?離開我,她並不是就此失去了再獲得幸福的可
能,人生,什麼事都在變,天天在變,時時在變。她會愛上另外一個人的,一定!」「那
麼,你預備和爸爸去談嗎?」
他又沉吟了,考慮了很久,他抬頭看著我。
「不,我改變了主意,」他決定的說:「我要自己去和綠萍談。」我驚跳。「什麼?」
「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則,豈不太傷她的自尊?」他那對明亮的眼睛坦率的看著我。
「你放心,我會措辭得很委婉,我會盡量不傷害她。但是,這件事只有你知道,我知道,她
知道,不能再有第四者知道。反正,她快出國了,她出了國,別人只以為是我沒出息,不願
出國,而她丟掉了我……」
「我懂了,」我說:「我們要串演一幕戲,變成她拋棄了你,而我接受了你。」「對
了。所以,我們相愛的事,要延後到綠萍出國後再公開。」他盯著我,我們互相對望著,兩
人都憂心忡忡而煩惱重重。好半天,我們只是對望著,都不說話,最後,還是我先開了口:
「你什麼時候和綠萍談?」
他沉思片刻,摔了摔頭。
「快刀斬亂麻,」他說:「我明天下班後就和她談!」
我打了一個寒戰。「你要在什麼地方和她談?」
「我帶她到這樹林來,這兒是最好的談話地方,又安靜,又沒有其他的人。」我又打了
一個寒戰。他警覺的盯著我。「你怎麼了?紫菱?」他問:「冷了嗎?」
「不,不冷。」我說,卻打了第三個寒戰:「我只是心驚肉跳,我覺得……我覺
得……」
他緊握住我的雙手,他的手又大又溫暖又有力。
「把你的心事交給我,好不好?」他溫柔而堅定的說:「信任我!紫菱,請你相信我!」
我望著他,暮色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游來,充塞在整個的林內,樹木重重疊疊的暗影,交
織的投在他的臉上。我忽然打心底冒出一股涼意,我又一度顫抖。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的包
圍住了我,我死命的握緊了他,說:
「你不會愛上綠萍吧?」「天!」他輕叫:「你要擔多少種不同的心事!」
「我……」我囁嚅著,輕輕吐出幾個字來:「我愛你!楚濂!」「我也愛你!」他攬著
我,在我耳邊低語:「你一定要相信我,紫菱。」他輕念了兩句詩:「在天願作比翼鳥,在
地願為連理枝。」我含著淚笑了,偎著他走出了樹林。
事後,我想起來,那兩句詩竟是「長恨歌」裡的句子。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49:18
標題:
9
我一整天都精神緊張而神智昏亂,再也沒有比這一天更難挨的日子,再也沒有這麼沉重
的日子。時間是緩慢而滯重的拖過去的,我食不知味,坐立不安,整日在樓上樓下亂走,抱
著吉他,彈不成音,聽著唱片,不知何曲何名。午後,楚濂打了一個電話給我,簡單的告訴
我他已約好綠萍下班後去「郊外」「逛逛」,並一再叮囑我「放心」!放心,我怎能放心
呢?我那可憐的姐姐,當她接到楚濂的電話,約她去「郊外逛逛」,她會作何想法?她會有
幾百種幾千種的綺夢。而事實竟是什麼呢?噢,我今晚如何面對綠萍?放心,我怎能放心
呢?幾百次,我走到電話機旁,想撥電話給楚濂,告訴他不要說了,不要對綠萍說任何話!
但是,拿起聽筒,我又放了回去,楚濂是對的,快刀斬亂麻,這事遲早是要公開的,我應該
信任楚濂,把我的心事都交給他,我應該信任楚濂,他是個堂堂的男子漢,他知道他在做些
什麼事情,我應該信任楚濂,我應該信任楚濂……但,我為什麼這樣的心慌意亂,而又心驚
肉跳呢?午後三點鐘左右,費雲舟和費雲帆兄弟二人來了,最近,他們是我們家的常客。我
的吉他,經過費雲帆整個冬天的教授,已經可以勉強彈彈了,只怪我沒有耐心而又往往心不
在焉,所以,始終沒辦法學得很純熟。看到我抱著吉他蜷縮在沙發裡,費雲帆似乎很意外。
走近我,他審視著我,說:
「怎麼?我可不相信你正在練吉他!」
我抬頭看看他,勉強的笑了一下。
「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說。
父親和費雲舟又開始談起他們的生意來了,只一會兒,他們就到書房裡去研究帳目了。
客廳裡剩下我和費雲帆,他在我對面坐下來,燃起一支煙,注視著我,說:
「彈一曲給我聽聽!」我勉強坐正了身子,抱著吉他,調了調音,我開始彈那支「一簾
幽夢」。費雲帆很仔細的傾聽著,一股老師的樣子,煙霧從他的鼻孔中不斷的冒出來,瀰漫
在空氣裡。我彈完了第一遍,一段過門之後,我又開始彈第二遍,我知道我彈得相當好,因
為我越來越聚精會神,越來越融進了我自己的感情。但是,當我剛彈到「春來春去俱無蹤,
徒留一簾幽夢」的時候,「錚」的一聲,一根琴弦斷了,我擲琴而起,臉色一定變得相當蒼
白。我從不迷信,但是,今天!今天!今天!為什麼偏偏是今天!「怎麼?紫菱?」費雲帆
驚訝的說:「你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斷了一根弦,這是很普通的事,用不著如此大驚小怪
啊!」
我瞪視著他,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我衝到電話機邊,想撥電話,費雲帆走過來,
把手壓在我肩上。
「什麼事?紫菱,你在煩些什麼?」
哦,不,我不能打那個電話,我該信任楚濂,我該信任楚濂!我廢然的退到沙發邊,撫
弄著那吉他,喃喃的,語無倫次的說:「我情緒不好,我一直心不定,今天什麼事都不對
頭,我覺得好煩好煩!我實在不明白,人為什麼要長大?」
費雲帆沉默了一會兒,他滅掉了煙蒂,走過來,從我手中接過那支吉他,他一面拆除掉
那根斷弦,一面輕描淡寫似的說:「人要長大,因為你已經有義務去接受屬於成年人的一
切;煩惱、責任、感情、痛苦,或歡樂!這是每個人都幾乎必經的旅程,上帝並沒有特別苛
待你!」
我抬眼看他,他衝著我微笑。
「怎麼?紫菱,有很久沒看到你這張臉上堆滿了愁雲,別煩惱吧!天大的煩惱都會有煙
消雲散的一天,何況,你的世界裡,絕不可能發生什麼天大的事情!好了,上樓去把上次買
的備弦給我,讓我幫你把這吉他修好!」
「你自己會換弦嗎?」我驚奇的問。
他對我笑笑,似乎我問了一個好可笑的問題,我想起他曾在歐洲巡迴演奏,總不能連琴
弦都不會換!我就有些失笑了。奔上樓,我拿了弦和工具下來,他接過去,默默的換著弦,
不時抬起眼睛看我一眼,然後,他換好了,試了音,再調整了鬆緊,他把吉他遞給我。
「瞧!又完整如新了,這也值得臉色發白嗎?」他仔細看我,又說:「我告訴你,紫
菱,一件東西如果壞了,能修好就盡量去修好,修不好就把它丟了,犯不著為了它煩惱,知
道嗎?」我深深的注視他。「你曾有過修不好的東西嗎?」我問。
「很多很多。」「你都丟掉它們了嗎?」
「是的。」「是什麼東西呢?有很名貴的東西嗎?」
「看你怎麼想。」「舉例說——」「婚姻。」他立即回答。
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他再度燃起了一支煙,他的臉孔藏到煙霧後面去了,我看不清他,
只覺得他的眼光深邃而莫測。這男人,這奇異的費雲帆,他想試著告訴我一些什麼嗎?他已
預知了什麼嗎?我將失去楚濂嗎?失去楚濂!我打了一個冷戰。窗外的陽光很好,落日下的
黃昏,迷人的小樹林,美麗的綠萍,托出一片最真摯的癡情……天,那楚濂畢竟只是個凡人
哪!我再度跳了起來。
「你為什麼這樣坐立不安?」費雲帆問:「你在等什麼?」
我瞪著他。「你怎麼知道我在等什麼?」
「只有等待可以讓人變得這樣煩躁!」
我一時有個衝動,我真想告訴他一切,告訴他楚濂和我,和綠萍間的故事,告訴他今天
將進行的攤牌,告訴他所有的點點滴滴,讓他那飽經過人生滄桑的經驗來告訴我,以後的發
展會怎樣?讓他那超人的智慧來分析,我和綠萍的命運會怎樣?但是,我想起楚濂的警告,
不要讓第四者知道!我應該信任楚濂!我等吧,等吧,等吧,反正,今天總會過去的!謎底
總會揭曉的!是的,今天總會過去的,謎底總會揭曉的!天,假若我能預測那不可知的未
來,假若我能預知那謎底啊!
時間繼續緩慢的流逝,我每隔三分鐘看一次手錶,每秒鐘對我都是苦刑,每分鐘都是痛
苦……母親下樓來了,她開始和費雲帆聊天,聊美國,聊歐洲,也聊綠萍的未來;碩士,博
士,和那似乎已唾手可得的諾貝爾獎!父親和費雲舟算完了帳,也出來加入了談話。阿秀進
來請示,父親留費氏兄弟在家裡晚餐,母親也開始看手錶了:
「奇怪,五點半鐘了,綠萍五點下班,現在應該到家了才對!」「她今天會回來晚一
點,」我衝口而出:「楚濂約她下班後去談話去了。」費雲帆敏銳的掉過頭來看著我。
「哦,是嗎?」母親笑得好燦爛。「你怎麼知道?」
「噢,是他打電話告訴我的!」
母親一定把這個「他」聽成了「她」,喜悅染上了她的眉梢,她很快的看了父親一眼,
挑挑眉毛說:
「我說的對吧?他們不是很恰當的一對嗎?」
「一對金童玉女!」費雲舟湊趣的說:「展鵬,我看你家快要辦喜事了!」「誰知
道?」父親笑笑。「這時代的年輕人,都有自己的主張,我們根本很難料到他們的決定。」
費雲帆溜到我身邊來,在我耳邊低語:
「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嗯?」
我求救似的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低聲說:
「我不能講。」他深沉的看了我一眼。
「別擔心,」他繼續低語:「楚濂不是個見異思遷的男孩子!」哦!他能洞悉一切!我
再求救似的看了看他,於是,他很快的說:「放愉快一點兒吧,否則別人會以為失戀的人是
你了!帶點兒笑容吧,別那樣哭喪著臉。」
我驚覺的醒悟過來,帶著勉強的微笑,我又開始去撥弄我的吉他。時間仍然在緩慢的流
逝,一分,十分,二十分,一小時,兩小時……七點半了。
阿秀進來問,要不要開飯了?
「哦,我們吃飯吧,」母親歡愉的笑著:「不要等綠萍和楚濂了,他們是百分之八十不
會回來吃飯的!」
「也真是的,」父親接口:「即使不回來吃飯,也該先打個電話呀!」你怎麼知道?我
想著,那小樹林裡何來的電話呀!但是,楚濂,楚濂,夜色已臨,你到底有多少的話,和她
說不完呢?你就不能早一點回來嗎?你就不能體會有人在憂心如焚嗎?你一定要和她在那暗
沉的小樹林內輕言蜜語嗎?楚濂,楚濂,你這個沒良心的人哪!但是,或者綠萍很傷心嗎?
或者她已肝腸寸斷嗎?或者你不得不留在那兒安慰她嗎?
幾百個問題在我心中交織,幾千個火焰在我心中燒灼。但是,全體人都上了餐桌,我也
只能坐在那兒,像個木偶,像個泥雕,呆呆的捧著我的飯碗,瞪視著碗裡的飯粒。父親看了
我一眼,奇怪的說:「紫菱,你怎麼了?」我吃了一驚,張大眼睛望著父親。母親伸手摸摸
我的額,笑笑說:「沒發燒,是不是感冒了?」
我慌忙搖頭。「沒有,」我說,「我很好,別管我吧!」
「你瞧,」母親不滿意的皺皺眉:「這孩子這股彆扭勁兒!好像吃錯了藥似的!」「她
在和她的吉他生氣!」費雲帆笑嘻嘻的說。
「怎麼?」「那個吉他不聽她的話,無法達到她要求的標準!」
「急什麼?」父親也笑了:「羅馬又不是一天造成的!這孩子從小就是急脾氣!」大家
都笑了,我也只得擠出笑容。就在這時候,電話鈴驀然間響了起來,笑容僵在我的唇上,筷
子從我手中跌落在飯桌上面,我摔下了飯碗,直跳起來。是楚濂,一定是楚濂!我顧不得滿
桌驚異的眼光,我顧不得任何人對我的看法,我離開了飯桌,直衝到電話機邊,一把搶起了
聽筒,我喘息的把聽筒壓在耳朵上。「喂,喂,」我喊:「是楚濂嗎?」
「喂!」對方是個陌生的、男性的口音:「是不是汪公館?」
噢!不是楚濂!竟然不是楚濂!失望絞緊了我的心臟,我喃喃的、被動的應著:「是
的,你找誰?」「這兒是台大醫院急診室,請你們馬上來,有位汪綠萍小姐和一位楚先生在
這兒,是車禍……」
我尖聲大叫,聽筒從我手上落了下去,費雲帆趕了過來,一把搶過了聽筒,他對聽筒急
急的詢問著,我只聽到他片段的、模糊的聲音:「……五點多鐘送來的?……有生命危
險?……摩托車撞卡車……兩人失血過多……腦震盪……帶錢……」
我繼續尖叫,一聲連一聲的尖叫。母親衝了過來,扶著桌子,她蒼白著臉低語了一句:
「綠萍,我的綠萍!」然後,她就暈倒了過去。
母親的暈倒更加刺激了我,我不停的尖叫起來,有人握住了我的肩膀,死命的搖撼著
我,命令的嚷著:
「不要叫了!不要再叫!醒過來!紫菱!紫菱!」
我仍然尖叫,不休不止的尖叫,然後,驀然間,有人猛抽了我一個耳光,我一震,神智
恢復過來,我立即接觸到費雲帆緊張的眸子:「紫菱,鎮靜一點,勇敢一點,懂嗎?」他大
聲的問。「他們並沒有死!一切還能挽救,知道嗎?」
母親已經醒過來了,躺在沙發上,她啜泣著,呻吟著,哀號著,哭叫著綠萍的名字。父
親臉色慘白,卻不失鎮靜,他奔上樓,再奔下來,對費雲舟說:「雲舟,你陪我去醫院,雲
帆,你在家照顧她們母女兩個!」
「你帶夠了錢嗎?」費雲舟急急的問。向門外衝去。
「帶了!」他們奔出門外,我狂號了一聲:
「我也要去!」我往門外跑,費雲帆一把抱住了我。
「你不要去,紫菱,你這樣子怎麼能去?在家裡等著,他們一有消息就會告訴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瘋狂的掙扎,死命的掙扎,淚水塗滿了一臉。「我一
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抓緊了費雲帆的手腕,哭著喊:「請你讓我去,
求你讓我去吧!求你,求你!讓我去……」
母親大聲的呻吟,掙扎著站了起來,搖搖擺擺的扶著沙發,哭泣的說:「我也要去!我
要去看綠萍,我的綠萍,哎呀,綠萍!綠萍!」她狂喊了一聲:「綠萍呀!」就又倒進沙發
裡去了。
費雲帆放開了我,慌忙撲過去看母親。我趁這個機會,就直奔出了房間,又奔出花園和
大門,淚眼模糊的站在門口,我胡亂的招著手,想叫一輛計程車。費雲帆又從屋裡奔了出
來,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好吧!你一定要去醫院,我送你去!但是,你必須平靜下
來!我已經叫阿秀照顧你母親了!來吧,上車去!」
我上了費雲帆的車,車子發動了,向前面疾駛而去。我用手蒙著臉,竭力想穩定我那混
亂的情緒,但我頭腦裡像幾百匹馬在那兒奔馳、踐踏,我心中像有幾千把利刃在那兒穿刺,
撕扯。我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望著車窗外飛逝的街道,我喘息著,渾身顫抖,覺得必須訴說
一點兒什麼,必須交卸一些心裡的負荷,於是,我發現我在說話,喃喃的說話:
「我殺了他們了!是我殺了他們了!我前晚和綠萍談過,她愛楚濂,她居然也愛楚濂,
楚濂說今天要找她談,我讓他去找她談,我原該阻止的,我原該阻止的,我沒有阻止!我竟
然沒有阻止!只要我阻止,什麼都不會發生,只要我阻止!……」費雲帆伸過一隻手來,緊
緊的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痙攣著的手,他一句話也沒說,但是,在他那強而有力的緊握
下,我的痙攣漸止,顫抖也消。我住了口,眼睛茫然的看著前面。車子停了,他熄了火,轉
頭看著我。
「聽我說!紫菱!」他的聲音嚴肅而鄭重。「你必須冷靜,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怨不
了誰,也怪不了誰,你不冷靜,只會使事情更加難辦,你懂了嗎?你堅持來醫院,看到的不
會是好事,你明白嗎?」我瞪大了眼睛,直視著費雲帆。
「他們都死了,是嗎?」我顫慄著說。
「醫院說他們沒死,」他咬緊牙關。「我們去吧!」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走進急診室的,但是,我進去了,人間還有比醫院急診室更恐怖的地
方嗎?我不知道。隨後,我似乎整個人都麻木了,因為,我看到了我的姐姐,綠萍,正從急
診室推送到手術室去,她渾身被血漬所沾滿,我從沒有看到過那麼多的血,我從不知道人體
裡會有那麼多的血……我聽到醫生在對面色慘白的父親說:
「……這是必須的手術,我們要去掉她那條腿……」
我閉上眼睛,沒有餘力來想到楚濂,我倒了下去,倒在費雲帆的胳膊裡。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50:02
標題:
10
似乎在幾百幾千幾萬個世紀以前,依稀有那麼一個人,對我說過這樣的幾句話:「人
生,什麼事都在變,天天在變,時時在變。」
我卻沒有料到,我的人生和世界,會變得這樣快,變得這樣突然,變得這樣劇烈。一日
之間,什麼都不同了,天地都失去了顏色。快樂、歡愉、喜悅……早已成為歷史的陳跡。悲
慘、沉痛、懊恨……竟取而代之,變成我刻不離身的伴侶。依稀彷彿,曾有那麼一個「少年
不識愁滋味」的女孩,坐在窗前編織她美麗的「一簾幽夢」,而今,那女孩消失了,不見
了,無影無蹤了!坐在窗前的,只是個悲涼、寂寞、慘切、而心力交疲的小婦人。家,家裡
不再有笑聲了,不再是個家了。父母天天在醫院裡,陪伴那已失去一條腿的綠萍。美麗的綠
萍,她將再也不能盈盈舉步,翩然起舞。我始終不能想清楚,對綠萍而言,是不是死亡比殘
廢更幸運一些。她鋸掉腿後,曾昏迷數日,接著,她有一段長時間都在恍恍惚惚的狀況下。
當她第一次清清楚楚的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活了,接著,卻發現自己失去了右腿,她震驚而
恐怖,然後,她慘切的哀號起來:「我寧願死!我寧願死!媽媽呀,讓他們弄死我吧!讓他
們弄死我吧!」母親哭了,我哭了,連那從不掉淚的父親也哭了!父親緊緊的摟著綠萍,含
著淚說:
「勇敢一點吧,綠萍,海倫凱勒既瞎又聾又啞,還能成為舉世聞名的作家,你只失去一
條腿,可以做的事還多著呢!」
「我不是海倫凱勒!」綠萍哭叫著:「我也不要做海倫凱勒!我寧願死!我寧願死!我
寧願死!」
「你不能死,綠萍,」母親哭泣著說:「為我,為你爸爸活著吧,你是我們的命哪!還
有……還有……你得為楚濂活著呀!」於是,綠萍悚然而驚,仰著那滿是淚痕而毫無血色的
面龐,她驚懼的問:「楚濂?楚濂怎麼了?」
「放心吧,孩子,他活了。他還不能來看你,但是,他就會來看你的。」「他——他也
殘廢了嗎?」綠萍恐怖的問。
「沒有,他只是受了腦震盪,醫生不許他移動,但是,他已經度過了危險期。」
「哦!」綠萍低歎了一聲,閉上眼睛,接著,她就又瘋狂般的叫了起來:「我不要他來見
我,我不要他見到我這個樣子,我不要他看到我是個殘廢,我不要!我不要!媽媽呀,讓我
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她那樣激動,那樣悲恐,以至於醫生不得不給她注射鎮定劑,讓她沉沉睡去。我看著她
那和被單幾乎一樣慘白的面頰,那披散在枕上的一枕黑髮,和那睫毛上的淚珠,只感到椎心
的慘痛。天哪,天哪,我寧願受傷的是我而不是綠萍,因為她是那樣完美,那樣經過上帝精
心塑造的傑作。天哪,天哪!為什麼受傷的是她而不是我呢?
楚濂,這名字在我心底刻下了多大的痛楚。他被送進醫院的時候,情況比綠萍更壞,他
的外傷不重,卻因受到激烈的腦震盪,而幾乎被醫生認為回天乏術。楚伯母、楚伯伯和楚漪
日夜圍在他床邊哭泣,我卻徘徊在綠萍與他的病房之間,心膽俱碎,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可
是,四天後,他清醒了過來,頭上纏著紗布,手臂上綁滿了繃帶,他衰弱而無力,但他吐出
的第一句話卻是:「綠萍呢?」為了安慰他,為了怕他受刺激,我們沒有人敢告訴他真相,
楚伯母只能欺騙他:「她很好,只受了一點輕傷。」
「哦!」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如釋重負。
我的心酸楚而苦澀,淚水滿盈在我的眼眶裡,有個問題始終纏繞在我腦際,就是當車禍
發生時,楚濂到底和綠萍說過什麼沒有?據說,他們是五點半鐘左右在青潭附近撞的車,那
正是去小樹林的途中,那麼,他應該還沒提到那件事。站在他床邊,我默默的瞅著他,於
是,他睜開眼睛來,也默默的著我,我竭力想忍住那在眼眶中旋轉的淚珠,但它終於仍然奪
眶而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震動了一下,然後,他對我擠出一個勉強的、虛弱的微笑,輕
聲的說:
「不要哭,紫菱,我很好。」
淚水在我面頰上奔流得更厲害,我繼續瞅著他。於是,基於我們彼此的那份瞭解,基於
我們之間的心靈相通,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疑問,他虛弱的再說了一句:
「哦,紫菱,我什麼都沒說,我還來不及說。」
我點頭,沒有人能瞭解我在那一剎那間有多安慰!我那可憐的可憐的姐姐,她最起碼在
身體的傷害之後不必再受心靈的傷害了。楚濂似乎很乏力,閉上眼睛,他又昏沉沉的睡去。
楚伯伯、楚伯母、和楚漪都用困惑的眼光望著我,他們不知道楚濂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
他們也根本用不著知道這話的意思了。因為,我深深明白,這可能是一個永遠不會公開的秘
密了。楚濂在進院的一星期後才脫離險境,他復元得非常快,腦震盪的危機一旦過去,他就
又能行動、散步、談話、和做一切的事情了。他並不愚蠢,當他發現綠萍始終沒有來看過
他,當他發現我並未因他的脫險就交卸了所有的重負,當他凝視著我,卻只能從我那兒得到
眼淚汪汪的回報時,他猜出事態的嚴重,他知道我們欺騙了他。他忍耐著,直到這天下午,
楚漪回家了,楚伯伯和楚伯母都去綠萍的病房裡看綠萍了。只有我守在楚濂的病床邊,含著
淚,我靜靜的望著他。
「說出來吧,紫菱!」他深深的望著我:「我已經準備接受最壞的消息!綠萍怎麼
了?」他的嘴唇毫無血色:「她死了嗎?」
我搖頭,一個勁兒的搖頭,淚珠卻沿頰奔流。他坐起身子來,靠在枕頭上,他面孔雪
白,眼睛烏黑。
「那麼,一定比死亡更壞了?」他的聲音瘖啞:「告訴我!紫菱!我有權利知道真相!
她怎麼樣了?毀了容?成了癱瘓?告訴我!」他叫著:「告訴我!紫菱!」
我說了,我不能不說,因為這是個無法永久保密的事實。
「楚濂,她殘廢了,他們切除了她的右腿。」
楚濂瞪著我,好半天,他就這樣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我,接著,他把頭一下子撲進了掌心
裡,他用雙手緊緊的蒙著臉,渾身抽搐而顫抖,他的聲音壓抑的從指縫中漏了出來,反覆
的,一遍又一遍的喊著:「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我坐在他的床沿上,用手按住他的肩頭,試著想穩定他激動的情緒,但我自己也是那樣
激動呵!我輕輕的、啜泣的低喚著:「楚濂,楚濂!」他的手慢慢的放了下來,一把握緊了
身上的被單。
「我從大學一年級起就騎摩托車,」他喃喃的說:「從來也沒有出過車鍋!」「不怪
你,楚濂,這不能怪你!」我低語說:「你那天的心情不好,我不該把那副重擔交給你,我
不該去探索綠萍內心的秘密,我更不該讓你去和綠萍談,我不該……這,都是我不好!都是
我……」「住口!」他揚起頭來,用一對冒火的、受傷的眸子瞅著我:「我不要別人幫我分
擔罪過,我也不要你幫我分擔罪過,你懂了嗎?」他咆哮著,眼睛裡有著血絲,面貌是猙獰
而兇惡的。我住了口,望著他。在這一刻,我只想抱住他的頭,把他緊攬在我的胸口,然後
和他好好的一塊兒痛哭一場。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在他的眼底看出了一縷陌生,
一種我不熟悉的深沉,我不瞭解的惱怒,我退縮了,我悄悄的站起身來。於是,他轉開頭,
避免看我,卻問:
「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她?」
「綠萍嗎?」我怔了怔:「她不願意見你。」
「因為恨我嗎?」他咬著牙問。
我默然片刻,卻吐出了最真實的答案。
「不。因為太愛你。她……自慚形穢。」
我沒有忽略他的震顫,我也沒有忽略他的痙攣。我悄悄的向門口退去,正好楚伯伯走了
進來,他驚疑的望著我,於是,我很快的交代了一句:
「我把綠萍的情況告訴他了,楚伯伯,我們不能瞞他一輩子!」我跑出了楚濂的病房,
穿過那長長的走廊,轉了彎,走到綠萍的病房前。在綠萍的病房門口,我看到母親,她正和
楚伯母相擁而泣,楚伯母在不停口的說:
「舜涓,你放心,你放心,我們濂兒不是那樣的人,他會好好的待綠萍的!我跟你保
證,舜涓,就憑我們兩個的交情,我難道會虧待萍兒嗎?」我走進了綠萍的房間,她仰躺
著,眼睛睜得大大的,這些天來,她已經不再鬧著要尋死,只是變得非常非常的沉默。這種
精神上的沮喪似乎是沒有任何藥物可以醫治的,我走過去,站在她的床邊,望著她。她憔
悴,消瘦,而蒼白,但是,那清麗如畫的面龐卻依然美麗,不但美麗,而且更增加了一份楚
楚可憐和觸人心弦的動人。她凝視我,慢吞吞的說:「你從那兒來?」「我去看了楚濂,」
我說,靜靜的凝視她。「我已經告訴了他。」她震動了一下,微蹙著眉,詢問的望著我。
「你不懂嗎?」我說:「他們一直瞞著他,現在,他的身體已經好起來了,所以,我把
你的情況告訴了他。」
她咬住嘴唇,淚珠湧進她的眼眶裡,她把頭轉開,那些淚珠就撲的滾落到枕頭上去了。
我彎下腰,拿手帕拭著她的面頰,然後,我在她床前跪下來,在她耳邊輕聲的說:
「聽我說!姐姐,如果他愛你,不會在乎你多一條腿或少一條腿!」她倏然掉過頭來瞪
著我。
「但是,他愛我?」她直率的問,她從沒有這樣直率過。
我勇敢的迎視著她的眼睛,我的手暗中握緊,指甲深捏進我的肉裡去,我一字一字的說:
「是的,他愛你。」綠萍瞪視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她慢慢的闔上了眼睛,低語著說:
「我好累,我想睡了。」
「睡吧!姐姐!」我幫她拉攏被單,撫平枕頭。她似乎很快就睡著了,我站起身來,默
默的望著她那並不平靜的面孔,那微蹙的眉梢,那淚漬猶存的面頰,那可憐兮兮的小嘴……
我轉過身子,悄無聲息的走出了病房。
第二天,我拿著一束玫瑰花去看綠萍,母親因為太疲倦了而在家中休息。我到了醫院,
穿過走廊,卻意外的看到父親正在候診室中抽煙,他沒有看到我。我猜綠萍一定睡著了,所
以父親沒有陪伴她。於是,我放輕了腳步,悄悄悄悄的走向綠萍的病房門口,門闔著,我再
悄悄悄悄的轉動了門柄,一點聲息都沒有弄出來。我急於要把那束玫瑰花插進瓶裡,因為綠
萍非常愛花。但是,門才開了一條縫,我就愣住了。
門裡,並不是只有綠萍一個人,楚濂在那兒。他正半跪在床前,緊握著綠萍的手,在對
她低低的訴說著什麼。
要不偷聽已經不可能,因為我雙腿癱軟而無力,我只好靠在門檻上,倒提著我的玫瑰
花,一聲也不響的站著。
「……綠萍,你絕不能懷疑我,」楚濂在說:「這麼些年來,我一直愛著你,已經愛了
那麼長久那麼長久!現在來向你表示似乎是很傻,但是,上帝捉弄我……」他的聲音啞了,
喉頭哽塞,他的聲音吃力的吐了出來:「卻造成我在這樣的一種局面下來向你求愛!」綠萍
哭了,我清楚的聽到她啜泣的聲音。
「楚濂,楚濂,」她一面哭,一面說:「我現在還有什麼資格接受你的求愛?我已經不
再是當日的我……」
楚濂伸手蒙住了她的嘴。
「別再提這個!」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難以辨認。「我愛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腿,何
況,那條腿也該由我來負責!」
「楚濂,你弄清楚了嗎?」綠萍忽然敏銳了起來:「你是因為愛我而向我求愛,還是因
為負疚而向我求愛?你是真愛?還是憐憫?」楚濂把頭撲進她身邊的棉被裡。「我怎麼說?
我怎麼說?」他痛苦的低叫著:「怎麼才能讓你相信我?怎樣才能表明我的心跡?老天!」
他的手抓緊了被單,酸楚的低吼著:「老天!你給我力量吧!給我力量吧!」
綠萍伸手撫摸楚濂那黑髮的頭。
「楚濂,我只是要弄清楚……」她吸了吸鼻子:「這些日子,我躺在病床上,我常想,
你或者愛的並不是我,而是紫菱,那天,你約我去談話,你一直表現得心事重重,或者
是……」楚濂驚跳起來,抬起頭,他直視著綠萍:
「你完全誤會!」他啞聲低喊,像負傷的野獸般喘息。「我從沒有愛過紫菱,我愛的是
你!我一直愛的就是你!沒有第二個人!那天我約你出去,就是……就是……」他喘息而咬
牙:「就是要向你求婚!我……我心魂不定,我……我怕你拒絕,所以……所以才會撞
車……綠萍,請你,請你相信我,請你……」他說不下去了,他的話被一陣哽塞所淹沒了。
綠萍的手抓緊了楚濂的頭髮。
「楚濂,」她幽幽的,像作夢般的說:「你是真的嗎?我能信任你那篇話嗎?你發
誓……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你發誓!」
「我發誓,」楚濂一字一字的說,聲音更嘶啞,更沉痛,他掙扎著,顫慄著,終於說了
出來:「假如我欺騙了你,我將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哦,楚濂!哦,楚濂!哦,楚
濂!」綠萍啜泣著低喊,但那喊聲裡已揉和了那麼大的喜悅,那麼深切的激情,這是她受傷
以來,第一次在語氣裡吐露出求生的慾望。「你不會因為我殘廢而小看我嗎?你不會討厭我
嗎?……」
楚濂一下子把頭從被單裡抬了起來,他緊盯著綠萍,那樣嚴肅,那樣鄭重的說:「你在
我心目中永遠完美!你是個最精緻的水晶藝術品,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都放射著光華。」
他停了停,用手撫摸她那披散在枕上的長髮。「答應我,綠萍,等你一出院,我們就結
婚!」綠萍沉默了,只是用那對大眼睛淚汪汪的看著他。
「好嗎?綠萍?」他迫切的問:「答應我!讓我來照顧你!讓我來愛護你!好嗎?綠
萍?」
綠萍長長歎息。「我曾經想出國,」她輕聲的說:「我曾經想拿碩士、博士,而爭取更
大的榮譽。但是,現在,我什麼夢想都沒有了……」她輕聲飲泣。「我所有所有的夢想,在
這一刻,都只化成了一個;那就是——如何只靠一條腿,去做個好妻子!你的好妻子,楚
濂。」楚濂跪在那兒,有好半天,他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目不轉睛的盯著綠萍。然後,他撲
過去,他的頭慢慢的俯向她,他的嘴唇接觸到了她的。不知何時,淚水已經爬滿了我一臉,
不知何時,我手裡那玫瑰花梗上的刺已刺進我的手指,不知何時,我那身邊的門已悄然滑
開……我正毫無掩蔽的暴露在門口。
我想退走,我想無聲無息的退走。但是,來不及了,我的移動聲驚動了他們,楚濂抬起
頭來,綠萍也轉過眼光來,他們同時發現了我。無法再逃避這個場面,無法再裝作我什麼都
沒看見,我只能走了進去,腳像踩在一堆堆的棉絮裡,那樣不能著力,那樣虛浮,那樣輕
飄,我必須努力穩定自己的步伐,像挨了幾千年,才挨到綠萍的床邊。我把玫瑰花放在床頭
櫃上,俯下身來,我把我那遍是淚痕的臉頰熨貼在綠萍的臉上,在她耳邊,輕聲耳語了一
句:「我沒騙你吧?姐姐?」
抬起頭來,我直視著楚濂,運用了我最大的忍耐力,我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靜,我說:
「歡迎你做我的姐夫,楚濂。」
楚濂的面色如紙,他眼底掠過了一抹痛楚的光芒,這抹痛楚立即傳染到我身上,絞痛了
我的五臟六腑。我知道無法再逗留下去,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些什麼事情來。我重重
的一摔頭,用衣袖抹去了頰上的淚痕,我很快的說:
「剛好我給你們送了玫瑰花來,我高興——我是第一個祝福你們的人!」掉轉身子,我
走出了病房,闔上了那扇門。我立即奔出走廊,衝過候診室,父親一下子攔住了我。
「紫菱?」他驚異的喊。「你什麼時候來的?」
「爸爸!」我叫著說:「他們剛剛完成了訂婚儀式!」
父親瞪視著我,我掙脫了他,奔出了醫院。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50:36
標題:
11
好幾天過去了。晚上,我獨自坐在我的臥室內,對著窗上的珠簾,抱著我的吉他,一遍
又一遍的彈著我那支「一簾幽夢」。室內好靜好靜,父親母親都在醫院裡。楚濂三天前就出
了院,現在一定也在醫院裡陪綠萍。整棟房子剩下了我和阿秀,阿秀可能在樓下她自己的屋
裡。反正,整座房子都籠罩在一片寂靜裡。
我的吉他聲爭爭琮琮的響著,響一陣,又停一陣,側著耳朵,我可以聽到窗外的風聲,
簌簌瑟瑟。昨晚下過雨,今晨我到花園裡看過,苔青草潤,落花遍地。「昨夜雨疏風動,今
宵落花成塚,春來春去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哦,徒留一簾幽夢!僅僅是「徒留一簾幽
夢」而已!我望著珠簾,聽著風聲,面對著一燈熒然,心中是一片茫然,一片迷惘,一片深
深切切的悲愁。啊,什麼是人生?什麼是命運?是誰在冥冥中主宰著天地萬物?把吉他放在
桌上,我開始沉思。事實上,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因為我腦子裡是一片空白。但,我就
那樣坐著,不知道坐了多久。近來,這種獨坐沉思的情況幾乎變成了我的日常生活,我能一
坐就是一整天,一坐就是一整夜。我已不再哭泣,不再流淚,我只是思想,雖然我什麼都想
不透。
我坐著,很久很久,直到門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我側耳傾聽,大約是母親或父親回來
了,我仍然寂坐不動,然後,我聽到有腳步聲走上樓,再徑直走向我的房門口,我站起身
子,背靠著書桌,面對著房門。
有人敲門,輕輕的幾響。
「進來吧,」我說:「門沒有鎖。」
門開了,我渾身一震,竟然是楚濂!
他走了進來,把房門在身後闔攏,然後,他靠在門上,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我僵了,
呆了,靠在書桌上,我也一動也不動的看著他。我們相對注視,隔了那麼遠的一段距離,但
是,我們幾乎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我的眼睛張得很大很大,在心臟的狂跳之
下,我知道我一定面無人色。他的眼睛黑而深沉,他的胸腔在劇烈的起伏。他整個人像是膠
著在那門上,只是站著,只是望著我。但是,逐漸的,一種深刻的痛楚來到了他的眼睛中,
遍佈在他的面龐上。當他用這種痛楚的眼光凝視著我時,我覺得顫抖從我的腳下往上爬,迅
速的延伸到我的四肢。淚浪一下子就湧進我的眼眶,他整個人都變成了水霧中模糊浮動的影
子。
於是,他對我衝了過來,什麼話都沒有說,他跪了下去,跪在我的腳前,他用手抱住了
我的腿,把面頰埋進我的裙褶裡。淚水沿著我的面頰,滴落在他那濃厚的黑髮上,我抖索
著,感到他那溫熱的淚水,濡濕了我的裙子。
「紫菱,哦,紫菱!」他終於叫了出來。
我用手抱著他的頭,一任淚水奔流,我輕聲抽噎,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紫菱,」他仍
然埋著頭,避免看我,用帶淚的聲音低訴著:「有一個水晶玻璃的藝術品,完整,美麗。我
卻不小心把它打破了,弄壞了。於是,我只好把它買下來!我只好!這是唯一我能做的
事!」他的聲音那樣淒楚,痛苦,而無助。於是,我也抖索著跪下來了,我用手捧著他的
頭,讓他面對著我,我們相對跪著,淚眼相看,只是無語凝噎。好半天,我吸了吸鼻子,對
他慢慢的搖了搖頭。「不要解釋,楚濂,用不著解釋。」
他的眼睛深深的凝視我,然後,他發出一聲低喊,對我俯過頭來。我迅速的轉開頭,避
開了。
「哦,紫菱!」他受傷的叫著。「你竟避開我了!好像我是一條毒蛇,再也不配沾到
你,好像我會弄髒你,會侮辱了你,好像我已經變了一個人,再也不是當日的楚濂!好
像……」
「楚濂,」我制止了他,把頭轉向另一邊,我不敢面對他的眼睛。「一切的情況都已經
變了,不是嗎?」
「情況是已經變了,但是,我的人並沒有變,我的心也沒有變,你不必像躲避瘟疫一樣
的躲開我!」他叫著。
「你要我怎樣?」我轉回頭來,正視著他,呼吸急促的鼓動了我的胸腔,我的聲音激動
而不穩定:「你即將成為我的姐夫,你已經向我的姐姐求了婚,示了愛,現在,你又要求我
繼續做你的愛人,可能嗎?楚濂?難道因為你闖了禍,撞了車,你反而想——」我重重的喊
出來:「一箭雙鵰了?」
他大大的震動了一下,然後,他對我舉起手來,惡狠狠的盯著我。我想,他要打我。但
是,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了,他那兇惡的眼光迅速的變得沮喪而悲切,他的手慢慢的垂了下
來,無力的垂在身邊。他繼續凝視我,失望、傷心、無助、和孤苦是清清楚楚的寫在他的眼
睛裡的。他慢慢的垂下了頭,然後,他慢慢的站起身來,慢慢的車轉身子,他向房門口走
去,嘴裡喃喃的說:「你是對的,我已經沒有資格,沒有資格對你說任何話,沒有資格愛
你,也沒有資格被你所愛!你是對的,我應該離開你遠遠的,最好一生一世都不要見到你,
以免——觸犯了你!」他站在門口,伸手觸著門柄。
「楚濂!」我尖叫。他站住了,回過頭來,用燃燒著火焰,充滿了希望的眸子緊盯著
我。哦,天哪!我的楚濂!我深愛著的楚濂,他原是我的生命及一切,不是嗎?我站起身
來,奔過去、迅速的,我就被他擁進懷裡了,他的嘴唇狂熱的、飢渴的接觸到了我的。我們
兩人的眼淚混合在一起,呼吸攪熱了空氣,我們緊緊的擁抱著對方,輾轉吸吮,吻進了我們
靈魂深處的熱愛與需求。然後,我掙扎著推開了他,掙扎著從他懷抱中解脫了出來,我注視
著他,喘息的說:
「現在,楚濂,屬於我們的一段已經結束了,今生緣盡於此。以後,我們再見到的時
候,你就是綠萍的愛人,和綠萍的未婚夫了!現在,你走吧!」
他望著我,深深切切的望著我。
「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堅決的說:「我們以往的一段愛情,已經煙消
雲散,我和你要徹徹底底的斬斷這段感情。你,」我加重了語氣:「不能和我的姐姐遊戲,
你要真真正正的去愛她!」
他盯著我。「你把人生看得多麼單純!」他說:「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斬得斷,只有愛
情……」他眼裡佈滿了血絲:「請你告訴我,如何去斬斷?」「請你告訴我,」我重重的
說:「那天你跪在我姐姐床前發的誓言,是真是假?」他喘著氣,閉上了眼睛。
「哦!」他低喊:「我發誓的時候就知道,我是掉進萬劫不復的地獄裡去了!」「不是
的,楚濂,」我含淚說:「綠萍愛你,她真的愛你,你所要做的,只是忘記我,然後試著去
愛她。我們都是青梅竹馬長大的,綠萍美好而溫柔,她配你,並沒有辱沒你!只要你愛她,
你的地獄就會變成天堂!」
他注視了我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
「我想,」他終於開了口,喉音沙啞而悲涼:「我瞭解你的意思了。紫菱,」他一直望
進我的眼睛深處,他哽咽的說:「你是個好女孩,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孩,我真不知道,將
來誰有幸能夠得到你!」誰有幸嗎?我滿腹淒涼的想著,可能得到我的人,是世界上最不幸
的人呢!凝視著楚濂,我說:
「你知道我最愛你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嗎?」
他搖了搖頭。「是你跪在綠萍床前,說你愛她的時候。」
他看著我。「那麼,」他低聲問:「我所做的事,正是你希望我做的事了?」我默然點
頭。「很好,」他淒涼的微笑了一下。「這句話或者可以鼓勵我,或者可以支持我以後整個
的生命。」
他這語氣,他這神態,以及他這微笑和他這句話,都抽痛了我的心臟和神經。但是,我
知道我不能再軟弱,我知道我和他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只要我稍一軟弱,就可能造成永遠
牽纏不清的糾紛和煩惱。於是,我挺直了背脊,伸手打開了房門:「你該走了!」我說。他
繼續緊盯著我。「你該走了!」我再說了一遍。
「是的,我該走了!」他點了點頭,伸手想撫摸我的面頰,我很快的避開了。於是,他
淒然一笑,重重的摔了一下頭,說:「再見!紫菱!」「再見!楚濂!」我說。
他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就轉過身子,迅速的奔出了門外,我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
梯上,又聽著他走出客廳,我跑到窗前,拂開那些珠簾,我望著他的影子很快的穿過花園,
他沒有回顧,逕直走向大門,他開門出去了。走出了我的世界,也走出了我的生命。那遠遠
傳來的關門聲震碎了我的心智,我突然整個的脫力了。我跌倒在床前面,坐在那兒,我把頭
埋在床上的被單裡,開始不能控制的、沉痛的啜泣了起來。
我一定哭了很久很久,我一定有一段長時間都沒有意識和神智,因為我居然沒有聽到門
鈴聲,也居然沒有聽到有人走上樓,又直接走進了我屋裡,直到那關上房門的聲音才震動了
我,我茫茫然的轉過頭來,淚眼模糊的看著那走向我的人影。他在我床沿上坐了下來,一隻
手溫柔的落在我的頭髮上,一個親切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柔的在我耳邊響起:
「好了,紫菱,不要再哭了,你已經哭了一個多小時了!」
我驚愕的仰頭望著他,我接觸到一對深沉、關切、而憐惜的眸子。好幾萬個世紀以前,
曾有一個男人,在我家的陽台上撿到一個「失意」,現在,他又撿到了我。取出一條乾淨的
手帕,他細心的為我拭去頰上的淚痕。我迷茫的、困惑的望著他,口齒不清的問:「你什麼
時候來的?」「我已經來了半個多小時,你的房門開著,我一直站在你房門口。」他說,凝
視著我:「我到醫院去看過你姐姐,知道你一個人在家,我就忍不住來看看你,我想,」他
頓了頓:「我來的時候,楚濂一定剛剛走。」
楚濂,我咬咬嘴唇。是了,一定是阿秀告訴他,楚濂來過。我垂下頭,默然不響。由於
哭了太久,我仍然止不住那間歇性的抽噎。
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整理著我那滿頭亂髮,他的眼光誠摯,溫柔,而帶著抹鼓勵的
笑意。
「不要再哭了,瞧,把眼睛哭得腫腫的,明天怎麼見人?」
「我不要見人,」我淒楚的說:「我什麼人都不要見,我願意找一個深深的山洞,把自
己藏起來。」
「也不要見我嗎?」他微笑的問。
「你是例外,費雲帆。」我坦率的說。
他的眼睛閃爍了一下。
「為什麼?」他不經心似的問。
「你可以把外界的消息傳達給我。」
他輕輕一笑。「你是勘得破紅塵?還是勘不破紅塵?」
我頹喪的把胳膊支在床上,用手托住下巴。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我說,一股心酸,淚珠又奪眶而出。「我奇怪你居然笑得
出來!」
「好了,紫菱,」他慌忙說,收住了笑,一本正經的望著我:「讓我告訴你,人生的旅
程就是這樣的,到處都充滿了荊棘,隨時都會遭遇挫折,我們沒有人能預知未來,也沒有人
能控制命運。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就發生過了,哭與笑都是情緒上的發洩,並沒有辦法改變已
發生的事實。」他抹去我的淚,輕聲的說:「別哭,小姑娘,我彈吉他給你聽好嗎?」
「好。」我悶悶的說。他拿起了桌上的吉他。
「想聽什麼曲子?」「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著無數秘密……」我喃喃的
念著,帶淚的念著。
「這支曲子不好,讓我彈些好聽的給你聽。如果你聽厭了,告訴我一聲。」於是,他開
始彈吉他,他先彈了我所深愛的「雨點打在我頭上」,然後,他彈了「愛是憂鬱的」,接
著,他又彈了電影「男歡女愛」的主題曲,再彈了「昨天」和被瓊恩·貝茲唱紅的民歌「青
青家園」……他一直彈了下去,彈得非常用心,非常賣力。我從沒有聽過他這樣專心一致的
彈吉他,他不像是在隨意彈彈,而像是在演奏。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覺的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
聲所吸引了,仰著頭,我呆呆的望著他。
他凝視著我,面色嚴肅而專注。他的手指從容不迫的從那琴弦上掠過去,一支曲子又接
一支曲子,他腦海裡似乎有著無窮盡的曲子,他一直彈下去,一直彈下去,毫不厭煩,毫不
馬虎,他越彈越有勁,我越聽越出神。逐漸的,我心中的慘痛被那吉他聲所遮掩,我不知不
覺的迎視著他那深邃的眸子,而陷進一種被催眠似的狀態中。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兩小時、三小時,或者更長久,我不知道時間,我只知道最後
他在彈「一簾幽夢」,反覆的彈著那支「一簾幽夢」,他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臉,當
他第五遍,或第六遍結束了「一簾幽夢」的尾音時,我累了,我聽累了,在地板上坐累了,
仰著頭仰累了……反正,我累了。於是,我長歎了一聲,說:
「好了,不要再彈了。」
「你聽夠了?」他問。「夠了!」
他放下了吉他,挺了挺背脊,他的眼睛深黝黝的盯著我的臉龐。「你總算聽夠了,」他
說:「你知道我彈了多久?」
我搖搖頭。他伸出他按弦的手指來,於是,我驚駭的發現,他每個手指都被琴弦擦掉了
一層皮,而在流著血。他竟流著血彈了三小時的吉他!我睜大眼睛,望著他那受傷的手指,
我目瞪口呆而張口結舌。「你的吉他沒有好好保養,你忘了上油,」他笑著說:「我又太久
沒有這樣長時間『演奏』過了,否則,也不至於磨破手指。」「可是,你……你……為什麼
要一直……一直彈下去?你……你為什麼不停止?」我囁嚅著問。
「因為你沒有叫我停止。」他說,靜靜的望著我。
我搖頭。「我不懂。」我蹙著眉說。
「因為我想治好你的眼淚。」他再說。
「我還是不懂。」我依然搖頭。
「那麼,讓我告訴你吧!」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粗魯而沙啞:「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一件事
情,傻瓜!天下的男人並不止楚濂一個!」我那樣震驚,那樣意外,那樣莫名其妙的感動。
我凝視著他,費雲帆,那個在陽台上撿到我的男人!那個永遠在我最失意的時候出現的男
人!我的眼眶潮濕了,我用手輕輕去握他那受傷的手指。他想「治好」我的眼淚,卻反而
「勾出」了我的眼淚,我啜泣著說:
「你是我的小費叔叔!」
「不,」他低語:「我不是你的叔叔,如果你不認為我是乘虛而入,如果你不認為我選
的時間不太對,如果你還不認為我太討厭,或太老,我希望——你能接受我做你的丈夫!」
我驚跳,眼睛瞪得好大好大。
「你——你——」我結舌的說:「你一定不是認真的,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我
很認真,這些年來,我從沒有對一件事這樣認真過。」他一本正經的說,那樣深沉而懇摯的
望著我。「我知道我在說什麼,也知道我在做什麼。我很明白這並不是個求婚的好時間,但
我不願放棄這個機會。」
「可是……可是……」我訥訥的說:「你為什麼要向我求婚?你明知道……明知道我愛
的不是你!」
他微微震動了一下,然後,他握住了我的雙手。
「不要考慮我為什麼,」他說:「只要考慮你願不願意嫁我,好嗎?」「我不懂,」我
拚命搖頭:「我完全不瞭解你。費雲帆,即使你可憐我,同情我,你也不必向我求婚!」
「你有沒有想過,」他微笑起來:「我可能愛上了你?」
我蹙緊眉頭,仔細的望著他的臉。
「那是不可能的事!」我說。
「為什麼?」「你有那麼豐富的人生經驗,你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女人,你見過最大的世
面,你不可能會愛上一個像我這樣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他沉默了一會兒。「如果你不是
傻瓜!那麼我就是傻瓜!」他詛咒似的喃喃低語。然後,他重新正視著我:「好了,紫菱,
我只要告訴你,我的求婚是認真的。你不必急著答覆我,考慮三天,然後,告訴我你是願意
還是不願意。假若你同意了,我們可以馬上行婚禮,然後,我帶你到歐洲去。」
「歐洲?」我一愣,那似乎是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似乎在這個星球以外的地方,
似乎和一個無人所知的山洞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可以走得遠遠的,躲開綠萍,躲開楚濂,
躲開這一切的一切……費雲帆緊緊的盯著我,觀察著我,顯然,我的思想並沒有逃過他銳利
的目光。「是的,歐洲,」他說:「那是另一個世界,你可以逃開台北這所有的煩惱和哀
愁。」
我困惑的看著他。「我不知道……」他緊握了我的手一下。
「現在不必回答我,等你好好的睡一覺,好好的想過再說。」他頓了頓。「再有,別被
我的歷史所嚇倒,我發誓,我會做個好丈夫。」「但是……但是……」我仍然囁嚅著:「我
並不愛你呀!」
他再度微微一震。「楚濂也不愛綠萍,對嗎?」他說:「人們並不一定為愛情而結婚,
是嗎?」
楚濂,我心中猛然一痛。
「我被你攪糊塗了,」我迷亂的說:「我仍然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知道這事對
不對,爸爸媽媽不會贊成的……」「別考慮那麼多,行不行?」他忍耐的說,直視著我的眼
睛:「只要考慮一件事,你願不願意嫁給我,跟我到歐洲去。其他的問題,是我的,不是你
的,懂嗎?」
我茫然的瞪視著他。他深深的注視著我,接著,他低歎了一聲,站起身來。
「你仔細的想想吧!紫菱!」
我蹙緊眉頭。「我等你的答覆!」他再說:「但是,請求你,不要讓我等待太久,因為
等待的滋味並不好受!」
我仰頭望著他。「你要走了嗎?」我問。
「夜已經很深了,你父母快要回來了。」他說:「今晚別再傷腦筋了,明天好好的想一
想。我希望——」他歪了歪頭,難以覺察的微笑了一下。望了望窗上的珠串。「有一天,我
能和你『共此一簾幽夢』!」他走過來,俯下身子,很紳士派頭的在我額上輕輕的印下一
吻,然後,他轉身走出了我的房間。
我仍然呆呆的坐著,像被催眠般一動也不動。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51:03
標題:
12
一連三天,我都神志迷亂而精神恍惚。這些日子來,綠萍的受傷,楚濂的抉擇,以至於
費雲帆對我提出的求婚這接二連三的意外事故,對我緊緊的包圍過來,壓迫過來,使我簡直
沒有喘息的機會。費雲帆要我考慮三天,我如何考慮?如何冷靜?如何思想?我像一個飄蕩
在茫茫大海中的小舟,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我的目標?什麼是我的方向?我迷失了,困惑了,
我陷進一種深深切切的、無邊無際的迷惘裡。
為了避免再見到楚濂,更為了避免看到楚濂和綠萍在一起,我開始每天上午去醫院陪伴
綠萍,因為楚濂已恢復了上班,他必須在下班後才能到醫院裡來。綠萍在逐漸復元中,她的
面頰漸漸紅潤,精神也漸漸振作起來了。但是,每天清晨,她張開眼睛的時間開始,她就在
期待著晚上楚濂出現的時間。她開始熱心的和我談楚濂,談那些我們童年的時光,談那些幼
年時的往事,也談他們的未來。她會緊張的抓住我的手,問:
「紫菱,你想,楚濂會忍受一個殘廢的妻子嗎?你想他會不會永遠愛我?你想他會不會
變心?你覺得我該不該拒絕這份感情?你認為他是不是真的愛我?」
要答覆這些問題,對我是那麼痛苦那麼痛苦的事情,每一句問話都像一根鞭子,從我的
心上猛抽過去,但我卻得強顏歡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用充滿了信心的聲調說:
「你怎麼可以懷疑楚濂?他從小就不是個說話不負責任的人!」然後,回到家中,一關
上房門,我就會崩潰的倒在床上,喃喃的、輾轉的低聲呼喊:
「天哪!天哪!天哪!」
不再見楚濂,那幾天我都沒有見到楚濂。費雲帆也沒來看我,他顯然想給我一份真正安
靜思索的時間,可是,我的心情那樣混亂,我的情緒那樣低落,我如何去考慮、思想呢?三
天過去了,我仍然對於費雲帆求婚的事件毫無真實感,那像個夢,像個兒戲……我常獨坐窗
前,抱著吉他,迷迷糊糊的思索著我的故事,不,是我們的故事,我,綠萍,楚濂,和費雲
帆。於是,我會越想越糊塗,越想越昏亂,最後,我會丟掉吉他,用手抱緊了頭,對自己狂
亂的喊著:
「不要思想!不要思想!停止思想!停止思想!思想,你是我最大的敵人!」思想是我
的敵人,感情,又何嘗不是?它們聯合起來,折磨我,輾碎我。第四天晚上,費雲帆來了。
他來的時候,母親在醫院裡,父親在家,卻由於太疲倦而早早休息了。我在客廳裡接待
了他。
我坐在沙發上,他坐在我的身邊,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這已經是春末夏初的季節
了,他穿著件全黑的襯衫,外面罩了件黃藍條紋的外套,全黑的西服褲,他看來相當的瀟灑
和挺拔,我第一次發現他對服裝很考究,而又很懂得配色和穿的藝術。他斜靠在椅子裡,伸
長了腿,默默的審視著我,他的頭髮濃而黑,眉毛也一樣黑,眼睛深沉而慧黠,我又第一次
發現,他是個相當男性的、相當具有吸引力的男人!
「你在觀察我,」他說,迎視著我的目光:「我臉上有什麼特殊的東西嗎?」「有
的。」我說。「是什麼?」「我發現你長得並不難看。」
「哦?」他的眉毛微微揚了揚。
「而且,你的身材也不錯。」
他的眉毛揚得更高了,眼睛裡閃過一抹不安和疑惑。
「別繞圈子了,」他用鼻音說:「你主要的意思是什麼?」
「一個漂亮的、頗有吸引力的、有錢的、有經驗的、聰明的男人,在這世界上幾乎可以
找到最可愛的女人,他怎會要個失意的、幼稚的、一無所知的小女孩?」
他的眼睛閃著光,臉上有種奇異的神情。
「我從不知道我是漂亮的、有吸引力的、或聰明的男人,」他蹙起眉頭看我:「我是不
是應該謝謝你的讚美?還是該默默承受你的諷刺?」「你明知道我沒有諷刺你,」我嚴肅的
說:「你也明知道我說的是實話。」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
「好吧,」他說:「讓我告訴你為什麼好嗎?」
「好的。」「因為你不是個幼稚的、一無所知的小女孩。你善良、美好、純真,充滿了
智慧與熱情,有思想,有深度,你是我跑遍了半個地球,好不容易才發現的一顆彗星。」
「你用了太多的形容詞,」我無動於衷的說:「你經常這樣去讚美女孩子嗎?你說得這
麼流利,應該是訓練有素了?」
他一震,他的眼睛裡冒著火。
「你是個無心無肝的冷血動物!」他咬牙說。
「很好,」我閃動著眼瞼:「我從不知道冷血動物和彗星是相同的東西!」他瞪大眼
睛,接著,他就失笑了。不知怎的,他那笑容中竟有些寥落,有些失意,有些無可奈何。他
那一大堆的讚美詞並未打動我,相反的,這笑容卻使我心中猛的一動,我深深的看著他,一
個漂亮的中年男人!他可以給你安全感,可以帶你到天邊海角。我沉吟著,他取出了煙盒,
燃上了一支煙。「我們不要鬥嘴吧,」他說,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你考慮過我的提議
嗎?」我默然不語。「或者,」他不安的聳了聳肩。「你需要更長的一段時間來考慮?」
「我不需要,」我凝視他:「我現在就可以答覆你!」
他停止了吸煙,盯著我。
「那麼,答覆吧!願意或不願意?」
「不願意。」我很快的說。
他沉默片刻,再猛抽了一口煙。「為什麼?」他冷靜的問。
「命運似乎注定要我扮演一個悲劇的角色,」我垂下眼簾,忽然心情沉重而蕭索。「它
已經戲弄夠了我,把我放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枯井裡,讓我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自己去演
我的悲劇沒有關係,何苦要把你也拖進去?」
他熄滅了那支幾乎沒抽到三分之一的煙。
「聽我說,紫菱,」他伸手握住了我的雙手,他的手溫暖而有力。「讓我陪你待在那枯
井裡吧,說不定我們會掘出甘泉來。」他的語氣撼動了我,我抬眼看他,忽然淚眼凝注。
「你真要冒這個險,費雲帆?」
「我真要。」他嚴肅的說,眼光那麼溫柔,那麼溫柔的注視著我,使我不由自主的落下
淚來。
「我不會是個能幹的妻子。」我說。「我不會做家務,也不會燒飯。」「我不需要管
家,也不需要廚子。」他說。
「我不懂得應酬。」「我不需要外交官。」「我也不懂得你的事業。」
「我不需要經理。」「那麼,」我可憐兮兮的說:「你到底需要什麼?」
「你。」他清晰的說,眼光深邃,一直望進我的靈魂深處。「只有你,紫菱!」一串淚
珠從我眼中滾落。
「我很愛哭。」我說。「你可以躺在我懷裡哭。隨你哭個夠。」
「我也不太講理。」「我會處處讓著你。」「我的脾氣很壞,我又很任性。」
「我喜歡你的壞脾氣,也喜歡你的任性。」
「我很不懂事。」「我不在乎,我會寵你!」
我張大眼睛,透過淚霧,看著他那張固執而堅定的臉,然後,我輕喊了一聲:說:「你
這個大傻瓜!如果你真這麼傻,你就把我這個沒人要的小傻瓜娶走吧!」他用力握緊我的
手,然後,他輕輕的把我拉進了他懷裡,輕輕的用胳膊圈住了我,再輕輕的用他的下額貼住
我的鬢角,他就這樣溫溫存存的摟著我。好久好久,他才俯下頭來,輕輕的吻住了我的唇。
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仔細的審視著我的臉,他看得那樣仔細,似乎想數清楚我有幾根眉
毛或幾根睫毛。接著,他用嘴唇吻去我眼睫上的淚珠,再溫柔的、溫柔的拭去我面頰上的淚
痕,他低語著說:「你實在是個很會哭的女孩子,你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眼淚呢?但是,以後
我要治好你,我要你這張臉孔上佈滿了笑,我要你這份蒼白變成紅潤,我要你……天哪,」
他低喊:「這些天來,你怎麼消瘦了這麼多!我要你胖起來!我要你快活起來!」他把我的
頭輕輕的壓在他肩上,在我耳邊再輕語了幾句:「我保證做你的好丈夫,終我一生,愛護
你,照顧你。紫菱,我保證,你不會後悔嫁給了我。」
忽然間,我覺得自己那樣渺小,那樣柔弱。我覺得他的懷抱那樣溫暖,那樣安全。我像
是個暴風雨中的小舟,突然駛進了一個避風的港口,說不出來的輕鬆,也有份說不出來的倦
怠。我懶洋洋的依偎著他,靠著他那寬闊的肩頭,聞著他衣服上布料的氣息,和他那剃胡水
的清香,我真想這樣靠著他,一直靠著他,他似乎有足夠的力量,即使天塌下來,他也能撐
住。我深深歎息,費雲帆,他應該是一個成熟的、堅強的男人!我累了,這些日子來,我是
太累太累了。我閉上眼睛,喃喃的低語:「費雲帆,帶我走,帶我走得遠遠的!」
「是的,紫菱。」他應著,輕撫著我的背脊。
「費雲帆,」我忽然又有那種夢似的、不真實的感覺。「你不是在和我兒戲吧?」他離
開我,用手托著我的下巴,他注視著我的眼睛:
「婚姻是兒戲嗎?」他低沉的問。
「可是,」我訥訥的說:「你曾經離過婚,你並不重視婚姻,你也說過,你曾經把你的
婚姻像垃圾般丟掉。」
他震顫了一下。「所以,人不能有一點兒錯誤的歷史。」他自語著,望著我,搖了搖
頭。「信任我,紫菱,人可以錯第一次,卻不會錯第二次!」他說得那樣懇切,那樣真摯,
他確實有讓人信任的力量。我凝視他,忍不住又問:「你確實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我不
是小孩子了,紫菱。」
「可是,我是不願欺騙你的,」我輕蹙著眉,低低的說:「你知道我愛的人是……」
他很快的用嘴唇堵住我的嘴,使我下面的話說不出口,然後,他的唇滑向我的耳邊,他
說:
「我什麼都知道,不用說,也不要說,好嗎?」
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然後,我又把頭倚在他肩上,我歎息著說:「我累了。」「我知
道。」他抱緊了我,我就靜靜的依偎在他懷裡,我們並排擠在沙發中,我又閉上了眼睛,就
這樣依偎著,靜靜的,靜靜的,我聽得見他的心跳。他的手繞著我的脖子,他的頭緊靠著我
的。最近,我從沒有這樣寧靜過,從沒有這樣陷入一種深深的靜謐與安詳裡。不知多久以
後,他動了動,我立即說:
「不要離開我!」「好的,」他靜止不動:「我不離開。可是,」他溫存的、輕言細語
的說:「你母親回來了!」
我一怔,來不及去細細體味他這句話,客廳的玻璃門已經一下子被打開了!我居然沒有
聽到母親用鑰匙開大門的聲音,也沒有聽到她穿過花園的腳步聲。我的意識還沒清醒以前,
母親已像看到客廳裡有條恐龍般尖叫了起來:
「哎呀!紫菱!你在做什麼?」
我從費雲帆的懷裡坐正了身子,仰頭望著母親,那種懶洋洋的倦怠仍然遍佈在我的四
肢,我的心神和思想也仍然迷迷糊糊的,我慢吞吞的說了句:
「哦,媽媽,我沒有做什麼。」
「沒有做什麼?」母親把手提包摔在沙發上,氣沖沖的喊著。「費雲帆!你解釋解釋
看,這是什麼意思?」
「不要叫,」費雲帆安安靜靜的說:「我正預備告訴你,」他清晰的,一字一字的吐了
出來:「我要和紫菱結婚了!」
「什麼?」母親大叫,眼睛瞪得那麼大,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們。「你說什麼?」
「我要和紫菱結婚,」費雲帆重複了一次,仍然維持著他那平靜而安詳的語氣:「請求您答
應我們。」
母親呆了,傻了,她像化石般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像看一
對怪物般看著我和費雲帆。然後,她忽然清醒了,忽然明白了過來。立刻,她揚著聲音,尖
聲叫著父親的名字:「展鵬!展鵬!你還不快來!展鵬!展鵬!……」
她叫得那樣急,那樣尖銳,好像是失火了。於是,父親穿著睡衣,跌跌衝衝的從樓上跑
了下來,帶著滿臉的驚怖,一疊連聲的問:「怎麼了?綠萍怎麼了?怎麼了?綠萍怎麼了?」
他一定以為是綠萍的傷勢起了變化,事實上,綠萍已經快能出院了。母親又叫又嚷的說:
「不是綠萍,是紫菱!你在家管些什麼?怎麼允許發生這種事?」「紫菱?」父親莫名
其妙的看著我:「紫菱不是好好的嗎?這是怎麼回事?」「讓我來說吧,」費雲帆站起身
來,往前跨了一步。「我想請求你一件事。」「怎麼?怎麼?」父親睡眼惺忪,完全摸不著
頭腦:「雲帆,你又有什麼事?」「我的事就是紫菱的事,」費雲帆說:「我們已經決定結
婚了!」父親也呆了,他的睡意已被費雲帆這句話趕到九霄雲外去了。他仔細的看了費雲帆
一眼,再轉頭望著我,他的眼光是詢問的,懷疑的,不信任的,而且,還帶著一抹深刻的心
痛和受傷似的神情。好半天,他才低聲的問我:
「紫菱,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爸爸!」我輕聲回答。
「好呀!」母親又爆發般的大叫了起來。「費雲帆,你真好,你真是個好朋友!你居然
去勾引一個還未成年的小女孩!我早就知道你對紫菱不安好心,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自以
為你有錢,有經驗,你就把紫菱玩弄於股掌之上!你下流,卑鄙!」「慢著!」費雲帆喊,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雪白。「你們能不能聽我講幾句話!」「你還有話好說?你還有臉說
話?」母親直問到他臉上去。「你乘人之危,正在我們家出事的時候,沒有時間來顧到紫
菱,你就勾引她……」「舜涓!」父親喊:「你不要說了,讓他說話!」他嚴厲的盯著費雲
帆。「你說吧,雲帆,說個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要說的話非常簡單,」費雲
帆沉著臉,嚴肅的、鄭重的、清晰的、穩定的說:「我對紫菱沒有一絲一毫玩弄的心理,我
發誓要愛護她,照顧她,我請求你們允許我娶她做我的妻子!」「請求!」母親大聲喊:
「你是說請求嗎?」
「是的!」費雲帆忍耐的說。
「那麼,我也給你一個很簡單的答覆,」母親斬釘截鐵的說:「不行!」費雲帆深深的
望著母親。
「我用了請求兩個字,」他低沉的說:「那是由於我對你們兩位的尊重。事實上,這是
我和紫菱兩個人間的私事,只要她答應嫁給我,那麼,你們說行,我很感激,你們說不行,
我也一樣要娶她!」「天呀!」母親直翻白眼:「這是什麼世界?」她注視著父親,氣得發
抖。「展鵬,都是你交的好朋友!你馬上打電話給雲舟,我要問問他!」「不用找我的哥
哥,」費雲帆挺直著背脊,堅決的說:「即使你找到我的父親,他也無法阻止我!」
「啊呀!」母親怪叫,「展鵬,你聽聽!你聽聽!這是什麼話?啊呀,我們家今年是走
了什麼霉運,怎麼所有倒楣的事都集中了?」「舜涓,你冷靜一下!」父親用手掠了掠頭
發,努力的平靜著他自己,他直視著費雲帆,他的眼光是深思的,研判的,沉重的。「告訴
我,雲帆,你為什麼要娶紫菱?你坦白說!理由何在?」費雲帆沉默了幾秒鐘。
「我說坦白的理由,你未見得會相信!」他說。
「你說說看!」費雲帆直視著父親。「我愛她!」他低聲說。
「愛?」母親又尖叫了起來:「他懂得什麼叫愛?他愛過舞女,酒女,吧女,愛過成千
成萬的女人!愛,他懂得什麼叫愛……」「舜涓!」父親喊,阻止了母親的尖叫。他的眼光
一直深沉的、嚴肅的打量著費雲帆。這時,他把眼光調到我身上來了。他走近了我,仔細的
凝視我,我在他的眼光下瑟縮了,蜷縮在沙發上,我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被動的看著他。
他蹲下了身子,握住了我的手,他慈愛的、溫柔的叫了一聲:「紫菱!」淚水忽然又衝進了
我的眼眶,我本就是個愛哭的女孩。我含淚望著我那親愛的父親。
「紫菱,」他親切的、語重心長的說:「我一直想瞭解你,一直想給予你最充分的自
由。你不願考大學,我就答應你不考大學,你要學吉他,我就讓你學吉他,你喜歡文學,我
給你買各種文學書籍……我一切都遷就你,順著你。但是,這次,你確實知道你在做什麼
嗎?」
我抬眼看了看費雲帆,我立即接觸到他那對緊張而渴求的眸子,這眼光使我的心猛然一
跳。於是,我正視著我的父親,低聲的回答:「我知道,爸爸。」「你確實知道什麼叫愛情
嗎?」父親再問。
我確實知道什麼叫愛情嗎?天哪!還有比這問題更殘酷的問題嗎?淚水湧出了我的眼
眶,我啜泣著說:
「我知道,爸爸!」「那麼,你確定你愛費雲帆嗎?」
哦!讓這一切快些過去吧!讓這種「審問」趕快結束吧!讓我逃開這所有的一切吧!我
掙扎著用手蒙住了臉,我哭泣著,顫抖著喊:「是的!是的!是的!我愛他!爸爸,你就讓
我嫁給他吧!你答應我了吧!」父親放開了我,站直了身子,我聽到他用蒼涼而沉重的聲
音,對費雲帆說:「雲帆,我做夢也沒想過,你會變成我的女婿!現在,事已至此,我無話
可說……」他咬牙,好半天才繼續下去:「好吧!我把我的女兒交給了你!但是,記住,如
果有一天你欺侮了紫菱,我不會饒過你!」
「展鵬!」母親大叫:「你怎麼可以答應他?你怎麼可以相信他?他如何能做我們的女
婿?他根本比紫菱大了一輩!不行!我反對這事!我堅決反對……」
「舜涓,」父親拖住了母親:「現在的時代已不是父母作主的時代了,他們既然相愛,
我們又能怎樣呢?」他重新俯下身子看我:「紫菱,你一定要嫁給他,是嗎?」
「是的,爸爸。」「唉!」父親長歎一聲,轉向費雲帆:「雲帆,你是我的好朋友,但
我卻不知道你是不是個好女婿!」
「你放心,」費雲帆誠懇的說:「我絕不會虧待紫菱,而且,我謝謝你,由衷的謝謝
你。」
「不行!」母親大怒,狂喊著說:「展鵬,女兒不是你一個人的,你答應,我不答應!
我絕不能讓紫菱嫁給一個離過婚的老太保!費雲帆,」她狂怒的對費雲帆說:「別以為你的
那些歷史我不知道!你在羅馬有個同居的女人,對嗎?你在台灣也包過一個舞女,對嗎?你
遺棄了你的妻子,對嗎?你……」「舜涓!」父親又打斷了她:「你現在提這些事有什麼
用?翻穿了他的歷史,你也未見得阻止得了戀愛!」
「可是,你就放心把紫菱交給這樣一個男人?」
「事實上,不管交給誰,我們都不會放心,是嗎?」父親淒涼的說:「因為我們是父
母!但是,我們總要面臨孩子長大的一天,總要去信任某一個人,或者,去信任愛情!綠萍
殘廢了,她已是個永不會快樂的孩子了,我何忍再去剝奪紫菱的快樂?」父親的話,勾起了
我所有的愁腸,又那樣深深的打進我的心坎裡,讓我感動,讓我震顫,我忍不住放聲痛哭
了,為我,為綠萍,為父親……為我們的命運而哭。
「走吧!」父親含淚拉住母親:「我們上樓去,我要和你談一談,也讓他們兩個談一
談。」他頓了頓,又說:「雲帆,你明天來看我,我們要計劃一下,不是嗎?」
「是的。」費雲帆說。母親似乎還要說話,還要爭論,還要發脾氣,但是,她被父親拖
走了,終於被父親拖走了。我仍然蜷縮在沙發裡哭泣,淚閘一開,似乎就像黃河氾濫般不可
收拾。
於是,費雲帆走了過來,坐在我身邊,他用胳膊緊緊的擁住了我,他的聲音溫存、細
膩、而歉疚的在我耳邊響起:
「紫菱,我是那麼那麼的抱歉,會再帶給你這樣一場風暴,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以
後,什麼都會好好的,我保證!紫菱!」我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裡,啜泣著說:
「費雲帆,你不會欺侮我吧?」
「我愛護你還來不及呢,真的。」他說。
我抬起頭來,含淚看他:
「那是真的嗎?」我問。
「什麼事情?」「媽媽說的,你在羅馬和台灣的那些女人。」
他凝視我,深深的、深深的凝視我,他的眼神坦白而真摯,帶著抹令人心痛的歉意。
「我是不是必須回答這個問題?」他低問。
我閉了閉眼睛。「不,不用告訴我了。」我說。
於是,他一下子擁緊了我,擁得那麼緊那麼緊,他把頭埋在我的耳邊,鄭重的說:
「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今起,是個全新的我,信任我,我絕不會做任何對不起你的
事情!」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51:43
標題:
13
四月底,綠萍出了院,她是坐在輪椅上回家的,那張輪椅是父親為她所特製,全部是不
銹鋼的,操作簡便而外型美觀,但是,它給我的感覺卻冷酷而殘忍——因為,那是一張輪
椅。楚濂和綠萍的婚禮訂在五月一日,為了不要搶在綠萍之前結婚,我和費雲帆的婚期選定
了五月十五。同一個月裡要嫁掉兩個女兒,而且是唯有的兩個女兒,我不知道父母的心情是
怎樣的。母親從一個活潑、開朗的女人,一變而為沉默寡言了。那些日子,她忙著給綠萍准
備嫁妝,準備新娘的禮服,她常常和楚伯母在一起,我好幾次看到她淚汪汪的倒在楚伯母的
肩上,喃喃的說:
「心怡!心怡!看在我們二十幾年的交情上,擔待綠萍一些兒!」「你放心,舜涓,」
楚伯母誠摯的說:「綠萍一點點大的時候,我們就開過玩笑,說要收她做我的兒媳婦,沒料
到這話終於應驗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綠萍那麼美麗,那麼可愛……我發誓像愛自己的女
兒一樣愛她!」
我不知道大人們的心目裡到底怎麼想,無論如何,這件婚事多少有點兒勉強,多少有點
兒不自然,更真切的事實是:輪椅上的婚禮,無論如何是件缺陷。可是,楚家的籌備工作卻
無懈可擊。本來,楚伯伯和楚伯母的觀念都是兒女成家立業後,就該和父母分開住。但是,
為了綠萍行動的不便,他們把楚濂的新房佈置在自己家裡,又為了免得綠萍上下樓的不便,
他們從一層八樓公寓遷入一棟西式的花園洋房裡,那房子有兩層樓,楚伯伯夫婦和楚漪都住
在樓上,而在樓下佈置了兩間精緻而豪華的房間給綠萍和楚濂。我被硬拉到新房裡去參觀
過,面對著那間粉紅色的臥室,窗簾、床單、地毯……我心中所有的,只是一片純白色的淒
涼。
和楚濂他們對比,我和費雲帆似乎是被人遺忘了的一對,好在我極力反對鋪張的婚禮,
和一切形式主義。我們也沒有準備新房,因為費雲帆預備婚後立刻帶我去歐洲,假若無法馬
上成行,我們預備先住在酒店裡。這些日子,我們已預先填妥了婚書,他正在幫我辦簽證和
護照。所以,在填妥結婚證書那天,在法律上,我已經成為了費雲帆的妻子。我說不出來我
的感覺,自從綠萍受傷以後,我就像個失魂少魄的幽靈,整日虛飄飄的,所有發生的事,對
我都仍然缺乏著真實感。綠萍回家後,我似乎很難躲開不見楚濂了。可是,費雲帆是個機警
而善解人意的怪物,他總在楚濂剛剛出現的時間內也出現,然後,就把我帶了出去,不到深
夜,不把我送回家來。他常和我並坐在他那間幽雅的餐廳內,為我叫一杯「粉紅色的香
檳」,他經常嘲笑我第一次喝香檳喝醉了的故事。斜倚在那卡座內,他燃著一支煙,似笑非
笑的望著我,他會忽然問我:「你今年幾歲了?紫菱?」
「二十歲。」「認識你的時候,你還只有十九。」他說。
「已經又是一年了,人不可能永遠十九歲。」
「所以,我現在比你大不到一倍了!」他笑著。
我望著他,想著去年初秋的那個宴會,想著那陽台上的初次相遇,想著那晚我們間的對
白……我驚奇他居然記得那些個小節,那些點點滴滴。那時候,我怎會料到這個陌生人有朝
一日,會成為我的丈夫。我凝視他,啜著那粉紅色的香檳:「大不到一倍,又怎樣呢?」
「感覺上,我就不會化你老太多!」他說,隔著桌子,握住我的手:「紫菱,希望我配
得上你!」
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汽。
「我只希望我配得上你。」我低低的說。
「怎麼,」他微微一笑:「你這個充滿了傲氣的小東西,居然也會謙虛起來了!」「我
一直是很謙虛的。」
「天地良心!」他叫:「那天在陽台上就像個大刺蝟,第一次和你接觸,就差點被你刺
得頭破血流!」
我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哈!好難得,居然也會笑!」他驚歎似的說,完全是那晚在陽台上的口氣。我忍不住
笑得更厲害了,笑完了,我握緊他的手,說:「費雲帆,你真是個好人。」
他的眼睛深邃而黝黑。
「很少有人說我是好人,紫菱。」他說。
我想起母親對他的評價,我搖了搖頭。
「你不能要求全世界的人對你的看法都一致。」我說,「但是,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你喜歡好人呢?還是喜歡壞人呢?」他深思的問。
我沉思了一下。「我喜歡你!」我坦白的說。
他的眼睛閃了閃,一截煙灰落在桌布上了。
「能對『喜歡』兩個字下個定義嗎?」他微笑著。
我望著他,一瞬間,我在他那對深沉的眸子裡似乎讀出了很多很多的東西,一種嶄新
的,感動的情緒征服了我,我不假思索的,由衷的,吐出了這些日子來,一點一滴積壓在我
內心深處的言語:「我要告訴你,費雲帆,我將努力的去做你的好妻子,並且,不使你的名
字蒙羞。以往,關於我的那些故事都過去了,以後,我願為你而活著。」
他緊緊的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好久好久,他熄滅了煙蒂,輕輕的握起我的手來,把
他的嘴唇壓在我的手背上。
那晚,我們之間很親密,我第一次覺得,我和他很接近很接近,也第一次有了真實感,
開始發現他是我的「未婚夫」了。離開餐廳後,他開著車帶我在台北街頭兜風,一直兜到深
夜,我們說的話很少,但我一直依偎在他的肩頭上,他也一直分出一隻手來攬著我。
午夜時分,他在我家門口吻別我時,他才低低的在我耳邊說了幾句:「紫菱,今晚你說
的那幾句話,是我一生聽過的最動人的話,我不敢要求你說別的,或者,有一天,你會對我
說一句只有三個字的話,不過,目前,已經很夠了,我已經很滿足了!」他走了,我回到屋
裡,心中依然恍恍惚惚的,我不知道他所說的「只有三個字的話」,是什麼,或者我知道,
但我不願深入的去想。我覺得,對費雲帆,我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到了我的極限了,他畢竟
不是我初戀的情人,不是嗎?
雖然我竭力避免和楚濂見面,雖然費雲帆也用盡心機來防範這件事,但是,完全躲開他
仍然是件做不到的事情。這天深夜,當我返家時,他竟然坐在我的臥室裡。
「哦,」我吃了一驚:「你怎麼還沒回家?」
「談談好嗎?紫菱?」他憋著氣說:「我做了你的姐夫,和你也是親戚,你總躲不了我
一輩子!」
「躲得了的,」我走到窗前,用手撥弄著窗上的珠串,輕聲的說:「我要到歐洲去。」
「你是為了去歐洲而嫁給費雲帆嗎?」他問。
我皺皺眉頭,是嗎?或者是的。我把頭靠在窗欞上,機械化的數著那些珠子。「這不關
你的事,對不對?」我說。
他走近我。「你別當傻瓜!」他叫著,伸手按在我肩上。「你拿你的終身來開玩笑嗎?
你少糊塗!他是個什麼人?有過妻子,有過情婦,有過最壞的紀錄,你居然要去嫁給他!你
的頭腦呢?你的理智呢?你的……」我摔開了他的手,怒聲說:
「住口!」他停止了,瞪著我。「別在我面前說他一個字的壞話,」我警告的、低沉的
說:「也別再管我任何的事情,知道嗎?楚濂?我要嫁給費雲帆,我已經決定嫁給他,這就
和你要娶綠萍一樣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你再怎麼說也沒有用,知道了嗎?我親愛的姐夫?」
他咬緊牙,瞪著眼看我,他眼底冒著火,他的聲音氣得發抖:「你變了,紫菱,」他
說:「你變了!變得殘忍,變得無情,變得沒有思想和頭腦!」「你要知道更清楚的事實
嗎?」我冷然的說:「我是變了,變成熟了,變冷靜了,變清醒了!我想,我已經愛上了費
雲帆,他是個漂亮的、風趣的、有情趣又有吸引力的男人!我並不是為了你娶綠萍而嫁他,
我是為了我自己而嫁他,你懂嗎?」他重重的喘氣。「再要說下去,」他說:「你會說你從
沒有愛過我!對嗎?」
「哈!」我冷笑。「現在來談這種陳年老帳,豈不滑稽?再過三天,你就要走上結婚禮
堂了,一個月後的現在,我大概正在巴黎的紅磨坊中喝香檳!我們已經在兩個世界裡了。
愛?愛是什麼東西?你看過世界上有永不改變的愛情嗎?我告訴你,我和你的那一段早就連
痕跡都沒有了!我早就忘得乾乾淨淨了!」「很好!」他的臉色鐵青,轉身就向屋外走: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恭喜你的成熟、冷靜、和清醒!再有,」他站在門口,惡狠狠的望著
我:「更該要恭喜的,是你找到了一個有錢的闊丈夫!可以帶你到巴黎的紅磨坊中去喝香
檳!」
他打開門,衝了出去,砰然一聲把門闔攏。我呆呆的站在那兒,呆呆的看著那房門,心
中一陣劇烈的抽痛之後,剩下的就是一片空茫,和一片迷亂。我還來不及移動身子,房門又
開了,他挺直的站在門口,他臉上的憤怒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切的悲哀和刻骨
的痛楚。他凝視我,淒涼的、溫柔的說:「有什麼用呢?紫菱?我們彼此說了這麼多殘忍的
話,難道就能讓我們遺忘了對方嗎?我是永不會忘記你的,隨你怎麼說,我永不會忘記你!
至於你呢?你就真能忘記了我嗎?」
他搖搖頭,歎了口長氣。不等我回答,他就重新把門一把關上,把他自己關在門外,他
走了。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上了。我和楚濂的故事,就真這樣結束了嗎?我不知
道。人類的故事,怎樣算是結束,怎樣算是沒有結束?我也不知道。但是,三天後,我參加
了他和綠萍的婚禮。
非常巧合,在婚禮的前一天,綠萍收到了從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寄來的信,他們居然給予
了她高額的獎學金,希望她暑假之後就去上課。綠萍坐在輪椅上,沉默的看著那封信,父親
和母親都站在一邊,也沉默的望著她。如果她沒有失去一條腿,這封信將帶來多大的喜悅和
驕傲,現在呢?它卻像個諷刺,一個帶著莫大壓力的諷刺。我想,綠萍可能會捧著那通知信
痛哭,因為她曾經那樣渴望著這封信!但是,我錯了,她很鎮靜,很沉默,有好長的一段時
間,她只是對著那封信默默的凝視。然後,她拿起那份通知來,把它輕輕的撕作兩半,再撕
作四片,再撕成八片,十六片……只一會兒,那封信已碎成無數片了。她安靜的抬起頭來,
勇敢的挺了挺背脊,回頭對母親說:「媽,你不是要我試穿一下結婚禮服嗎?你來幫我穿穿
看吧!」噢,我的姐姐!我那勤學不倦,驕傲好勝的姐姐!現在,她心中還有些什麼呢?楚
濂,只有楚濂!愛情的力量居然如此偉大,這,是楚濂之幸?還是楚濂之不幸?
婚禮的場面是嚴肅而隆重的,至親好友們幾乎都來了。綠萍打扮得非常美麗,即使坐在
輪椅中,她仍然光芒四射,引起所有賓客的嘖嘖讚賞。楚濂莊重而瀟灑,漂亮而嚴肅,站在
綠萍身邊,他們實在像一對金童玉女。我凝視著他們兩個,聽著四周賓客們的議論紛紜,聽
著那鞭炮和喜樂的齊聲鳴奏,聽著那結婚證人的絮絮演講,聽著那司儀高聲叫喊……不知怎
的,我竟想起一支蓓蒂·佩姬所唱的老歌:「我參加你的婚禮」,我還記得其中幾句:
「你的父親在唏噓,你的母親在哭泣,我也忍不住淚眼迷離……」
是的,我含淚望著這一切,含淚看著我的姐姐成為楚濂的新婦,楚濂成為我的姐夫!於
是,我想起許久以前,我就常有的問題,將來,不知楚濂到底是屬於綠萍的?還是我的?現
在,謎底終於揭曉了!當那聲「禮成」叫出之後,當那些彩紙滿天飛灑的時候,我知道一切
都完成了。一個婚禮,是個開始還是個結束?我不知道,楚濂推著綠萍的輪椅走進新娘室,
他在笑,對著每一個人微笑,但是,他的笑容為何如此僵硬而勉強?我們的眼光在人群中接
觸了那麼短短的一剎那,我覺得滿耳人聲,空氣惡劣,我頭暈目眩而呼吸急促……我眼前開
始像電影鏡頭般疊印著楚濂的影子,楚濂在小樹林中仰頭狂叫:「我愛紫菱!我愛紫菱!我
愛紫菱!」
楚濂在大街上放聲狂喊:
「我發誓今生今世只愛紫菱!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
我的頭更昏了,眼前人影紛亂,滿室人聲喧嘩……恭喜,恭喜,恭喜……何喜之有?恭
喜,恭喜,恭喜……何喜之有?恭喜,恭喜,恭喜……費雲帆把我帶出了結婚禮堂,外面是
花園草地,他讓我坐在石椅上,不知從那兒端了一杯酒來,他把酒杯湊在我的唇邊,命令的
說:「喝下去!」我順從的喝乾了那杯酒,那辛辣的液體從我喉嚨中直灌進胃裡,我靠在石
椅上,一陣涼風拂面,我陡然清醒了過來。於是,我接觸到費雲帆緊盯著我的眼光。
「哦,費雲帆,」我喃喃的說:「我很抱歉。」
他仔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他用手拂了拂我額前的短髮,用手攬住我的肩頭。「你不
能在禮堂裡暈倒,你懂嗎?」
「是的,」我說:「我好抱歉。現在,我已經沒事了,只因為……那禮堂的空氣太壞。」
「不用解釋,」他對我默默搖頭。「我只希望,當我們結婚的時候,禮堂裡的空氣不會
對你有這麼大的影響。」
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為什麼要這樣說?」我懊惱的叫:「我已經抱歉過了,我真心真意的願意嫁給你」
「哦,是我不好。」他慌忙說,取出手帕遞給我,溫柔的撫摸我的頭髮。「擦擦你的臉,然
後,我們進去把酒席吃完。」
「一定要去吃酒席嗎?」我問。
他揚起了眉毛。「晤,我想……」他沉吟著,突然眉飛色舞起來:「那麼多的客人,失
蹤我們兩個,大概沒有什麼人會注意到,何況,我們已經參加過了婚禮。」
「即使注意到,又怎樣呢?」我問。
「真的,又怎樣呢?」他說,笑著:「反正我們一直是禮法的叛徒!」於是,我們跳了
起來,奔向了他的車子。鑽進了汽車,我們開始向街頭疾馳。整晚,我們開著車兜風,從台
北開到基隆,逛基隆的夜市,吃小攤攤上的魚丸湯和當歸鴨,買了一大堆不必需的小擺飾,
又去地攤上丟圈圈,套來了一個又笨又大的磁熊。最後,夜深了,我抱著我的磁熊,回到了
家裡。
母親一等費雲帆告辭,就開始對我發作:
「紫菱!你是什麼意思?今天是你姐姐的婚禮,你居然不吃完酒席就溜走!難道你連這
幾天都等不及,這種場合,你也要和雲帆單獨跑開!你真不知羞,真丟臉!讓楚家看你像個
沒規沒矩的野丫頭!」「哦,媽媽,」我疲倦的說:「楚家娶的是綠萍,不是我,我用不著
做模範生給他們看!」
「你就一點感情都沒有嗎?」母親直問到我的臉上來。「你姐姐的婚禮,你竟連一句祝
福的話都不會說嗎?你就連敬杯酒都不願去敬嗎?」「所有祝福的話,我早都說過了。」我
低語。
「哦,你是個沒心肝的小丫頭!」母親繼續嚷,她顯然還沒有從那婚禮中平靜過來。
「你們姐妹相處了二十年,她嫁出去,你居然如此無動於衷!你居然會溜走……」
「舜涓,」父親走了過來,平平靜靜的叫,及時解了我的圍。「你少說她幾句吧!她並
沒有做什麼了不起的錯事,你罵她幹什麼呢?我們還能留她幾天呢?」
父親的話像是一句當頭棒喝,頓時提醒了母親,我離「出嫁」的日子也不遠了,於是,
母親目瞪口呆了起來,望著我,她忽然淚眼滂沱。「噢,」她唏噓著說:「我們生兒育女是
幹什麼呢?幹什麼呢?好不容易把她們養大了,她們就一個個的走了,飛了。」
我走過去,抱住母親的脖子,親她,吻她。
「媽媽!媽媽,」我低呼。「你永不會失去我們,真的,你不會的!」「舜涓,」父親
溫柔的說:「今天你也夠累了,你上樓去歇歇吧,讓我和紫菱說兩句話!」
母親順從的點點頭,一面擦著眼淚,一面蹣跚的走上樓去,我望著她的背影,忽然間,
發現她老了。
室內剩下了我和父親,我們兩人默然相對。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我和父親中
間有某種默契,某種瞭解,某種心靈相通的感情。這時候,當他默默凝視著我時,我就又覺
得那種默契在我們中間流動。他走近了我,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他深深的注視著我,慢慢的
說:
「紫菱,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以後,我可能不會有機會再對你說了。」「哦,爸
爸?」我望著他。
「紫菱,」他沉吟了一下。「我以前並不太瞭解費雲帆,我現在,也未見得能完全瞭解
他。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那是一個真真正正有思想、有見地、有感情的男人!」他盯
著我:「我對你別無所求,只希望你能去體會他,去愛他,那麼,你會有個十分成功的婚
姻!」
我驚訝的看著父親,他不是也曾為這婚事生過氣嗎?曾幾何時,他竟如此偏袒費雲帆
了!可是,在我望著他的那一剎那,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了!父親已經知道了這整個的故
事,不知道是不是費雲帆告訴他的,但是,他知道了,他完全知道了。我低低歎息,垂下頭
去,我把頭倚偎在父親的肩上,我們父女間原不需要多餘的言語,我低聲的說:
「爸爸,我會努力的,我會的,我會的!」
十五天以後,我和費雲帆舉行了一個十分簡單的婚禮,參加的除了親戚,沒有外人。楚
濂和綠萍都來了,但我並沒有太注意他們,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費雲帆身上,當我把
手伸給他,讓他套上那枚婚戒時,我是非常虔誠,非常虔誠的,我心裡甚至於沒有想到楚濂。
新婚的第一夜,住在酒店裡,由於疲倦,由於不安,由於我精神緊張而又有種對「妻
子」的恐懼,費雲帆給我吃了一粒鎮定劑,整夜我熟睡著,他居然沒有碰過我。
結婚的第二天,我們就搭上環球客機,直飛歐洲了。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52:20
標題:
14
永遠忘不掉機場送行的一幕,永遠忘不了父親那深摯的凝視,和母親那哭腫了的眼睛,
永遠忘不了楚濂握著我的手時的表情,那欲語難言的神態,和那痛惜難捨的目光。綠萍沒有
來機場,我只能對楚濂說:
「幫我吻吻綠萍!」他趁著人多,在我耳邊低語:
「我能幫綠萍吻吻你嗎?」
我慌忙退開,裝著沒聽見,跑去和楚伯伯楚伯母,以及楚漪等一一道別。陶劍波也來
了,還帶了一架照相機,於是,左一張照片,右一張照片,照了個無休無止。母親拉著我,
不斷的叮囑這個,不斷的叮囑那個;要冷暖小心,要照顧自己,要多寫信回家……好像我是
個三歲的小娃娃。
終於,我們上了飛機,終於,一切告別式都結束了,終於,飛機滑上了跑道……最後,
終於,飛機沖天而起了。我從座位上轉過頭來看著費雲帆,心裡突然湧上一股茫然無主的情
緒。怎麼,我真就這樣跟著他飛了?真就這樣捨棄了我那二十年來所熟悉的環境和親人?真
就這樣不顧一切的飛向那茫茫世界和渺不可知的未來?我心慌了,意亂了,眼眶就不由自主
的發熱了。費雲帆對我微笑著,伸過手來,他緊緊的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望著我
的眼睛,他說:
「放心,紫菱,飛機是很安全的!」
我噘起了嘴,不滿的嘟囔著:
「費雲帆,你明知道我並不擔心飛機的安全問題!」
「那麼,」他低語:「讓我告訴你,你的未來也是安全的!」
「是嗎?費雲帆?」他對我深深的點點頭。然後,他眨眨眼睛,做了一個怪相。收住笑
容,他很鄭重的對我說:
「有件事,請你幫一個忙,好不好?」
「什麼事?」我有些吃驚的問,難道才上飛機,他就有難題出給我了?「你瞧,我們已
經是夫婦了,對不對?」
我困惑的點點頭。「你能不能不要再連名帶姓的稱呼我了?」他一本正經的說:「少一
個費字並不難念!」
原來是這件事!我如釋重負,忍不住就含著淚珠笑了出來。他對我再做了個鬼臉,就把
我的頭按在他的肩上:
「你最好給我睡一覺,因為,我們要飛行很多小時,長時間的飛行是相當累人的!」
「我不要睡覺,」我把頭轉向窗口,望著飛機外那濃厚的,堆砌著的雲海。「這還是我
第一次坐飛機呢!我要看風景!」
「小丫頭開洋葷了,是嗎?」他取笑的問。「事實上,你半小時之後就會厭倦了,窗
外,除了雲霧之外,你什麼都看不到!」他按鈴,叫來了空中小姐:「給我一瓶香檳!」他
說。
「你叫香檳幹嘛?」我問他。
「灌醉你!」他笑著說:「你一醉了就會睡覺!」
「香檳和汽水差不多,喝不醉人的!」我說。
「是嗎?」他的眼睛好黑好亮。
於是,舊時往日,如在目前,我噗哧一聲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我說:「費雲
帆……」「嗯哼!」他大聲的咳嗽,哼哼。
我醒悟過來,笑著叫:
「雲帆!」「這還差不多!」他回過頭來,「什麼事?」
「你瞧!你這樣一混,我把我要說的話都搞忘了!」
「很重要的話嗎?」他笑嘻嘻的說:「是不是三個字的?」
「三個字的?」我愣了愣。
香檳送來了,於是,他注滿了我的杯子和他的杯子,盯著我,他說:「不要管你要說的
話了,聽一句我要說的話吧!」
「什麼話?」他對我舉起了杯子。臉色忽然變得嚴肅而鄭重。
「祝福我們的未來,好嗎?」
我點點頭,和他碰了杯子,然後,我一口喝乾了杯裡的酒,他也幹了他的。我們照了照
空杯子,相視一笑。然後,他深深的凝視著我說:「我將帶你到一個最美麗的地方,給你一
個最溫暖的家。信任我!紫菱!」我點點頭,注視著他,輕聲低語:
「雲帆,我現在的世界裡只有你了。如果你欺侮我……」
他把一個手指頭壓在我的唇上。
「我會嗎?」他問。我笑了,輕輕的把頭依偎在他的肩上。
是的,這趟飛行是相當長久而厭倦的,雖然名義上是「直飛」,但是,一路上仍然停了
好多好多站,每站有時又要到過境室去等上一兩小時,再加上時差的困擾,因此,十小時之
後,我已經又累又乏又不耐煩。好在,最後的一段航線很長,費雲帆不住的和我談天,談歐
洲,談每個國家,西班牙的鬥牛,威尼斯的水市,巴黎的夜生活,漢堡的「倚窗女郎」,倫
敦的霧,雅典的神殿,羅馬的古競技場……我一面聽著,一面又不停口的喝著那「和汽水差
不多的香檳」。最後,如費雲帆所料,我開始和那飛機一樣,騰雲駕霧起來了,我昏昏沉
沉,迷迷糊糊。依偎在費雲帆肩上,我終於睡著了。
飛機似乎又起落過一兩站,但是並沒有要過境旅客下機,所以我就一直睡,等到最後,
費雲帆搖醒我的時候,我正夢到自己坐在我的小臥室裡彈吉他,彈那支「一簾幽夢」,他叫
醒我,我嘴裡還在喃喃念著: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好了!愛做夢的小姑娘!」費雲帆喊:「我們
已經抵達羅馬機場了!下飛機了,紫菱!」
我驚奇的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揉了揉眼睛,看看窗外,正是曉霧迷□的時候。「怎
麼,天還沒亮嗎?」
「時差的關係,我們丟掉了一天。」
「我不懂。」我搖頭。對於那些子午線啦,地球自轉和公轉的問題,我從讀書的時代就
沒有弄清楚過。
「你不需要懂,」費雲帆笑著挽住我。「你需要的,是跟著我下飛機!」我下了飛機,
一時間,腦子裡仍然迷迷糊糊的,抬頭看看天空,我不覺得羅馬的天空和台北的天空有什麼
不同,我也還不能相信,我已經置身在一個以前只在電影中才見過的城市裡。可是,一走進
機場的大廳,看到那麼多陌生的、外國人的面孔,聽到滿耳朵嘰哩呱啦的異國語言,我才模
糊的察覺到,我已經離開台灣十萬八千里了!
經過了驗關、查護照、檢查行李的各種手續之後,我們走出檢驗室。立刻,有兩個意大
利人圍了過來,他們擁抱費雲帆,笑著敲打他的肩和背脊,費雲帆摟著我說:
「他們是我餐廳的經理,也是好朋友,你來見見!」
「我不會說意大利話,」我怯生生的說:「而且我好累好累,我能不能不見?」費雲帆
對我鼓勵的微笑。
「他們都是好人,他們不會為難你的,來吧,我的小新娘,你已經見到他們了,總不能
躲開的,是嗎?」
於是,他用英文對那兩個意大利人介紹了我,我怯怯的伸出手去,想和他們握手,誰知
道,他們完全沒有理我那隻手,就高叫著各種怪音,然後,其中一個一把抱住了我,給了我
一個不折不扣的吻,我大驚失色,還沒恢復過來,另外一個又擁抱了我,也重重的吻了我一
下,我站定身子,瞪著眼睛看費雲帆,他正對我笑嘻嘻的望著。
「他們稱讚你嬌小玲瓏,像個天使,」他說,重新挽住我:「別驚奇,意大利人是出了
名的熱情!」
兩個意大利人搶著幫我們提箱子,我們走出機場,其中一個跑去開了一輛十分流線型的
紅色小轎車來,又用意大利話和費雲帆嘰哩咕嚕講個不停,每兩句話裡夾一句「媽媽米
呀!」他講得又快又急,我只聽到滿耳朵的「媽媽米呀!」我們上了車,費雲帆只是笑,我
忍不住問:
「什麼叫『媽媽米呀』?」
「一句意大利的口頭禪,你以後聽的機會多了,這句話相當於中文的『我的天呀』之類
的意思。」
「他們為什麼要一直叫『我的天』呢?」我依然迷惑。
費雲帆笑了。「意大利人是個喜歡誇張的民族!」
是的,意大利人是個喜歡誇張的民族,當車子越來越接近市區時,我就越來越發現這個
特點了,他們大聲按汽車喇叭,瘋狂般的開快車,完全不遵守交通規則,還要隨時把腦袋從
車窗裡伸出去和別的車上的司機吵架……可是,一會兒,我的注意力就不在那兩個意大利人
身上了,我看到一個半傾圮的、古老的、像金字塔似的建築,我驚呼著,可惜車子已疾馳過
去。我又看到了那著名的古競技場,那圓形的,巨大的,半坍的建築挺立在朝陽之中,像夢
幻般的神奇與美麗,我驚喜的大喊:「雲帆,你看,你看,那就是古競技場嗎?」
「是的,」雲帆摟著我的肩,望著車窗外面。「那就是傳說中,國王把基督徒喂獅子的
地方!」
我瞪大眼睛,看著那古老的,充滿了傳奇性的建築,當雲帆告訴我,這建築已有一千五
百年的歷史時,一聲「媽媽米呀」竟從我嘴中衝了出來,弄得那兩個意大利人高聲的大笑了
起來,雲帆望著我,也笑得開心:
「等你回家去休息夠了,我要帶你出來好好的逛逛,」他說:「羅馬本身就是一個大大
的古城,到處都是上千年的建築和雕刻。」「你從沒有告訴過我,這些名勝古跡居然在市中
心的,我還以為在郊外呢!」「羅馬就是個古跡,知道嗎?」
「是的,」我迷惑的說:「古羅馬帝國!條條大路通羅馬,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多
少有關羅馬的文句,而我,竟置身在這樣一個城市裡……」我的話嚥住了,我大叫:「雲
帆,你猜我看到了什麼?」我的語氣使雲帆有些吃驚。
「什麼?」他慌忙問。「一輛馬車!」我叫:「一輛真正的馬車!」
雲帆笑了。「你猜我看到了什麼?」他反問。
「什麼?」「一個跑入仙境的小愛麗絲!」
「不許嘲笑我!」我瞪他:「人家是第一次來羅馬,誰像你已經住了好多年了!」「不
是嘲笑,」他說:「是覺得你可愛。好了,」他望著車窗外面,車子正停了下來。「我們到
家了。」
「家?」我一愣。「是你的房子嗎?我還以為我們需要住旅館呢!」「我答應給你一個
溫暖而舒適的家,不是嗎?」
車子停在一棟古老、卻很有味道的大建築前面,我下了車,抬頭看看,這是棟公寓房
子,可能已有上百年的歷史,白色的牆,看不大出風霜的痕跡,每家窗口,都有一個鐵欄
桿,裡面種滿了鮮紅的、金黃的、粉白色的花朵,驟然看去,這是一片綴滿了花窗的花牆,
再加上牆上都有古老的銅雕,看起來更增加了古雅與莊重。我們走了進去,寬敞的大廳中有
螺旋形的樓梯,旁邊有架用鐵柵門的電梯,雲帆說:
「我們在三樓,願意走樓梯,還是坐電梯?」
「樓梯!」我說,領先向樓上跑去。
我們停在三樓的一個房門口,門上有燙金的名牌,鐫著雲帆名字的縮寫,我忽然心中一
動,就張大眼睛,望著雲帆問:「門裡不會有什麼意外來迎接我們吧?」
「意外?」雲帆皺攏了眉:「你指什麼?宴會嗎?不不,紫菱,你不知道你有多疲倦,
這麼多小時的飛行之後,你蒼白而憔悴,不,沒有宴會,你需要的,是洗一個熱水澡,好好
的睡一覺!」「我不是指宴會,」我壓低了聲音,垂下了睫毛。「這是你的舊居,裡面會有
另一個女主人嗎?那個——和你同居的意大利女人?」他怔了兩秒鐘,然後,他接過身邊那
意大利人手裡的鑰匙,打開了房門,俯下頭來,他在我耳邊說:
「不要讓傳言蒙蔽了你吧,我曾逢場作戲過,這兒,卻是我和你的家!」說完,他一把
抱起了我,把我抱進了屋裡,兩個意大利人又叫又嚷又鬧著,充分發揮了他們誇張的本性。
雲帆放下了我,我站在室內,環視四周,我忍不住我的驚訝,這客廳好大好大,有整面牆是
由銅質的浮雕堆成的,另幾面都是木料的本色,一片片砌著,有大壁爐,有厚厚的,米色的
羊毛地毯,窗上垂著棕色與黃色條紋的窗簾,地面是凹下去的,環牆一圈,凸出來的部份,
做成了沙發,和窗簾一樣,也是棕色與黃色條紋的。餐廳比客廳高了幾級,一張橢圓形的餐
桌上,放著一盆燦爛的、叫不出名目的紅色花束。
兩個意大利人又在指著房間講述,指手劃腳的,不知在解釋什麼,雲帆一個勁兒的點頭
微笑。我問:「他們說什麼?」
「這房子是我早就買下來,一直空著沒有住,我寫信畫了圖給他們,叫他們按圖設計裝
修,他們解釋說我要的幾種東西都缺貨,時間又太倉卒,所以沒有完全照我的意思弄好。」
我四面打量,迷惑的說:
「已經夠好了,我好像在一個皇宮裡。」
「我在郊外有棟小木屋,那木屋的情調才真正好,等你玩夠了羅馬,我再陪你去那兒小
住數日。」
我眩惑的望著他,真的迷茫了起來,不知道我嫁了怎樣的一個百萬富豪!
好不容易,那兩個意大利人告辭了。室內剩下了我和雲帆兩個,我們相對注視,有一段
短時間的沉默,然後,他俯下頭來,很溫存、很細膩的吻了我。
「累嗎?」他問。「是的。」他點點頭,走開去把每間房間的門都打開看了看,然後,
他招手叫我:「過來,紫菱!」我走過去,他說:「這是我們的臥室。」我瞠目結舌。那房
間鋪滿了紅色的地毯,一張圓形的大床,上面罩著純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化妝桌,白色的化
妝凳,白色的床頭櫃上有兩盞白紗罩子的台燈。使我眩惑和吃驚的,並不是這些豪華的布
置,而是那扇落地的長窗,上面竟垂滿了一串串的珠簾!那些珠子,是玻璃的,半透明的,
大的,小的,長的,橢圓的,掛著,垂著,像一串串的雨滴!我奔過去,用手擁住那些珠
簾,珠子彼此碰擊,發出一連串細碎的聲響,我所熟悉的,熟悉的聲音!我把頭倚在那些珠
簾上,轉頭看著雲帆,那孩子氣的、不爭氣的淚水,又湧進了我的眼眶裡,我用激動的、帶
淚的聲音喊:
「雲帆,你怎麼弄的?」
「量好尺寸,叫他們訂做的!」
「你……你……」我結舌的說:「為什麼……要……要……這樣做?」他走過來,溫存
的擁住了我。「如果沒有這面珠簾,」他深沉的說:「我如何能和你『共此一簾幽夢』
呢?」我望著他那對深邃而烏黑的眼睛,我望著他那張成熟而真摯的臉龐,我心底竟湧起一
份難言的感動,和一份酸澀的柔情,我用手環抱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
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他的眼眶竟有些濕潤。
「知道嗎?」他微笑的說:「這是你第一次主動的吻我。」
「是嗎?」我愕然的問。
他笑了。推開浴室的門。
「你應該好好的洗一個澡,小睡一下,然後,我帶你出去看看羅馬市!」「我洗一個澡
就可以出去!」我說。
他搖搖頭。「我不許,」他說:「你已經滿面倦容,我要強迫你睡一下,才可以出
去!」「哦呀!」我叫:「你不許!你的語氣像個專制的暴君!好吧,不論怎樣,我先洗一
個澡。」
找出要換的衣服,我走進了浴室。在那溫熱的浴缸裡一泡,我才知道我有多疲倦。倦意
很快的從我腳上往上面爬,迅速的擴散到我的四肢,我連打了三個哈欠。洗完了,我走出浴
室,雲帆已經撤除了床上的床罩,那雪白的被單和枕頭誘惑著我,我打了第四個哈欠,走過
去,我一下子倒在床上,天哪,那床是如此柔軟,如此舒適,我把頭埋在那軟軟的枕頭裡,
口齒不清的說:「你去洗澡,等你洗完了,我們就出發!」「好的。」他微笑著說,拉開毛
毯,輕輕的蓋在我身上。
我翻了一個身,用手擁住枕頭,把頭更深的埋進枕中,闔上眼睛,我又喃喃的說了一句
什麼,連我自己都聽不清楚,然後,我就沉沉睡去了。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52:49
標題:
15
我這一覺睡得好香好甜好深好沉,當我終於醒來時,我看到的是室內暗沉沉的光線,和
街燈照射在珠簾上的反光,我驚愕的翻轉身子,於是,我聞到一縷香煙的氣息,張大眼睛,
我接觸到雲帆溫柔的眼光,和微笑的臉龐,他正坐在床上,背靠著床欄杆,一面抽著煙,一
面靜靜的凝視著我。
「哦,」我驚呼著:「幾點鐘了?」
他看看手錶。「快七點了。」「晚上七點嗎?」我驚訝的叫。
「當然是晚上,你沒注意到天都黑了嗎?」他說:「你足足睡了十個多小時。」「你怎
麼不開燈?」我問。
「怕光線弄醒了你。」他伸手扭亮了台燈。望著我,對我微笑。「你睡得像一個小嬰
兒。」
「怎麼,」我說:「你沒有睡一睡嗎?」
「睡了一會兒就醒了,」他說:「看你睡得那麼甜,我就坐在這兒望著你。」我的臉發
熱了。「我的睡相很壞嗎?」我問。
「很美。」他說,俯頭吻了吻我的鼻尖,然後,他在我身上重重的拍了一下。「起來!
懶丫頭!假如你真想看看羅馬的話!」「晚上也可以看羅馬嗎?」
「晚上,白天,清晨,黑夜……羅馬是個不倒的古城!」他喃喃的說。我跳了起來。
「轉開頭去。」我說:「我要換衣服。」
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似笑非笑的。
「紫菱,」他慢吞吞的說:「你別忘了,你已經是我的妻子。」
「可是,」我噘噘嘴,紅了臉:「人家不習慣嘛!」
他臉上的笑意加深了,然後,他忍耐的歎了口氣。
「好吧,我只好去習慣『人家』!」他掉轉了頭,面對著窗子,我開始換衣服,但是,
我才換了一半,他倏然轉過頭來,一把抱住了我,我驚呼,把衣服擁在胸前,他笑著望著我
的眼睛,然後,他放開了我,說:「你也必須學著習慣我!」
我又笑又氣又罵又詛咒,他只是微笑著。我換好了衣服,忽然聽到客廳裡傳來一陣碗盤
的叮噹,我說:
「你聽,有小偷來了。」
「不是小偷,」他笑著說:「那是珍娜。」
「珍娜?」我一怔。「一個意大利女人。」我呆了呆,瞪著他。「好呀,」我說:「我
只不過睡了一覺,你就把你的意大利女人弄來了!」「哼!」他哼了一聲。「別那麼沒良
心,你能燒飯洗衣整理家務嗎?」「我早就說過,」我有些受傷的說:「我不是一個好妻
子。」
他把我拉進了懷裡。「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說,「我也不願意你做家務,珍娜是個很
能幹的女傭。」他盯著我:「我們約法三章好不好?」
「什麼事?」「以後別再提什麼意大利女人,」他一本正經的說:「你使我有犯罪
感。」「如果你並沒有做錯,你為什麼會有犯罪感?」
「我並不覺得我做錯了,」他說:「只是,在你面前,我會覺得自慚形穢,你太純潔,
太乾淨,太年輕。」
我怔了怔,一時間,不太能瞭解他的意思。但,接觸到他那鄭重而誠摯的眼光時,我不
由自主的點頭了,我發誓不再提那個女人,於是,他微笑著摟住我,我們來到了客廳裡。
珍娜是個又肥又胖又高又大的女人,她很尊敬的對我微笑點頭,稱我「夫人」。她已經
把我們的晚餐做好了,我一走出臥室,就已聞到了那股濃厚而香醇的乳酪味,我這才發現,
我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紫菱,你可以試試,這是珍娜的拿手,意大利通心粉!你既然來
到了意大利,也該入境隨俗,學著吃一點意大利食物!」雲帆說。「在我現在這種飢餓狀況
下,」我說:「管他意大利菜,西班牙菜,法國菜還是日本菜,我都可以吃個一乾二淨!」
我說到做到,把一大盤通心粉吃了一個碗底朝天,我的好胃口使雲帆發笑,使珍娜樂得
闔不攏嘴。我臨時向雲帆惡補了兩句意大利話去讚美珍娜,我的怪腔怪調逗得她前俯後仰,
好不容易弄清楚我的意思之後,珍娜竟感動得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哦,那真是名副其實
的大擁抱,差點沒有把我的骨頭都給擠碎了。吃完晚餐,我和雲帆來到了羅馬的大街上。
初夏的夜風拂面而來,那古老的城市在我的腳下,在我的面前,點點的燈火似乎燃亮了
一段長遠的歷史,上千年的古教堂聳立著,直入雲霄。鐘樓、雕塑、噴泉、宮殿、廢墟、古
跡,再加上現代化的建築及文明,組成了這個奇異的城市。雲帆沒有開汽車,他伴著我走了
好一段路,然後,一陣馬蹄得得,我面前駛來一輛馬車,兩匹渾身雪白的馬,頭上飾著羽
毛,驕傲的挺立在夜色裡。
我大大的驚歎。雲帆招手叫了那輛馬車,他和車伕用意大利話交談了幾句,就把我拉上
了車子,他和我並肩坐著,車伕一拉馬韁,車子向前緩緩行去。「哦!」我歎息。「我不相
信這是真的!」
「我要讓你坐著馬車,環遊整個的羅馬市!」雲帆說,用手緊緊的挽著我的腰。馬蹄在
石板鋪的道路上有節奏的走著,穿過大街,繞過小巷。夜色美好而清朗,天上,皓月當空,
使星光都黯然失色了。月光塗在馬背上,塗在馬車上,塗在那古老的建築上,那雄偉的雕塑
上,我呆了。一切都像披著一層夢幻的色彩,我緊緊的依偎著雲帆,低低的問:
「我們是在夢裡嗎?」「是的,」他喃喃的說:「在你的一簾幽夢裡!」
我的一簾幽夢中從沒有羅馬!但它比我的夢更美麗。車子走了一段,忽然停了下來,我
睜眼望去,我們正停在一個噴泉前面,噴泉附近聚滿了觀光客,停滿了馬車,雲帆拉住我:
「下車來看!這就是羅馬著名的處女泉。有一支老歌叫『三個銅板在泉水中』,是羅馬之戀
的主題曲吧,就指的是這個噴泉,傳說,如果你要許願的話,是很靈驗的,你要許願嗎?」
「我要的!」我叫著,跑到那噴泉邊,望著那雕塑得栩栩如生的人像,望著那四面飛灑的水
珠,望著那浴在月光下的清澈的泉水,再望著那沉在泉水中成千成萬的小銀幣,我默默凝
思,人類的願望怎麼那麼多?這個名叫「翠菲」的女神一定相當忙碌!抬起頭來,我接觸到
雲帆的眼光。「我該怎樣許願?」我問。「背對著泉水,從你的肩上扔兩個錢進水池裡,你
可以許兩個願望。」我依言背立,默禱片刻,我虔誠的扔了兩個錢。
雲帆走了過來。「你的願望是什麼?」他問,眼睛在月光下閃爍。
「哦,」我紅著臉說:「不告訴你!」
他笑笑,聳聳肩,不再追問。
我們又上了馬車,馬蹄答答,涼風陣陣,我的頭髮在風中飄飛。雲帆幫我把披風披好,
我們馭風而行,走在風裡,走在夜裡,走在幾千年前的歷史裡。
這次,馬車停在一個圍牆的外面,我們下了車,走到牆邊,我才發現圍牆裡就是著名的
「羅馬廢墟」,居高臨下,我們站立的位置幾乎可以看到廢墟的全景。那代表羅馬的三根白
色石柱,正筆直的挺立在夜色中。月光下,那聖殿的遺跡,那傾圮的殿門,那到處林立的石
柱,那無數的雕像……都能看出概況,想當年繁華的時候,這兒不知是怎樣一番歌舞昇平,
燈火輝煌的局面!我凝想著,帝王也好,卿相也好,紅顏也好,英雄也好,而今安在?往日
的繁華,如今也只剩下了斷井頹垣!於是,我喃喃的說:
「不見他起高樓,不見他宴賓客,卻見他樓塌了!」
雲帆挽著我的腰,和我一樣凝視著下面的廢墟,聽到我的話,他也喃喃的念了幾句:
「可憐他起高樓,可憐他宴賓客,可憐他樓塌了!」
我回過頭去,和他深深的對看了一眼,我們依偎得更緊了。在這一剎那間,我覺得我們
之間那樣瞭解,那樣接近,那樣沒有距離。歷史在我們的腳下,我們高興沒有生活在那遙遠
的過去,我們是現代的,是生存的,這,就是一切!
然後,踏上馬車,我們又去了維尼斯廣場,瞻仰埃曼紐紀念館,去了古競技場,看那一
個個圓形的拱門,看那仍然帶著恐怖意味的「野獸穴」,我不能想像當初人與獸搏鬥的情
況。可是,那巨大的場地使我吃驚,我問:
「如果坐滿了人,這兒可以容納多少的觀眾?」
「大約五萬人!」
我想像著五萬人在場中吆喝,吶喊,鼓掌,喊叫……那與野獸搏鬥的武士在流血,在流
汗,在生命的線上掙扎……而現在,觀眾呢?野獸呢?武士呢?剩下的只是這半傾圮的圓形
劇場!我打了一個寒顫,把頭偎在費雲帆肩上,他挽緊我,驚覺的問:「怎麼了?」「我高
興我們活在現代裡,」我說:「可是,今天的現代,到數千年後又成了過去,所以,只有生
存的這一剎那是真實的,是存在的!」我凝視他:「我們應該珍惜我們的生命,不是嗎?」
他很深切很深切的望著我,然後,他忽然擁住我,吻了我的唇。「我愛你,紫菱。」他說。
我沉思片刻。「在這月光下,在這廢墟中,在這種醉人的氣氛裡,我真有些相信,你是
愛我的了。」我說。
「那麼,你一直不認為我愛你?」他問。
「不認為。」我坦白的說。
「那麼,我為什麼娶你?」
「為了新奇吧!」「新奇?」「我純潔,我乾淨,我年輕,這是你說的,我想,我和你
所交往的那些女人不同。」
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
「繼續觀察我吧,」他說:「希望有一天,你能真正的認識我!」我們又坐上了馬車,
繼續我們那月夜的漫遊,車子緩緩的行駛,我們夢遊在古羅馬帝國裡。一條街又一條街,一
小時又一小時,我們一任馬車行駛,不管路程,不管時間,不管夜已深沉,不管曉月初
墜……最後,我們累了,馬也累了,車伕也累了。我們在凌晨四點鐘左右才回到家裡。
回到了「家」,我心中仍然充斥著那月夜的幽情,那古羅馬的氣氛與情調。我心深處,
洋溢著一片溫馨,一片柔情,一片軟綿綿,懶洋洋的醉意。我當著雲帆的面前換上睡衣,這
次,我沒有要他「轉開頭去」。
於是,我鑽進了毛毯,他輕輕的擁住了我,那樣溫柔,那樣細膩,那樣輕手輕腳,他悄
悄的解開了我睡衣上的綢結,衣服散了開來,我緊縮在他懷中,三分羞怯,三分驚惶,三分
醉意,再加上三分迷□□的詩情——我的意識仍然半沉醉在那古羅馬的往日繁華裡。「雲
帆。」我低低喚著。
「是的。」他低低應著。
「想知道我許的願嗎?」我悄聲問。
「當然。」他說:「但是,不勉強你說。」
「我要告訴你。」我的頭緊倚著他的下巴,我的手怯怯的放在他的胸膛上。「第一個願
望是:願綠萍和楚濂的婚姻幸福。第二個願望是:願——我和你永不分離。」
他屏息片刻。然後,他俯下了頭,吻我的唇,吻我的面頰,吻我的耳垂,吻我的頸
項……我的睡衣從我的肩上褪了下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兩匹白馬,馳騁在古羅馬的街道
上……那白馬,那夢幻似的白馬,我搖身一變,我們也是一對白馬,馳騁在風裡,馳騁在霧
裡,馳騁在雲裡,馳騁在煙裡,馳騁在夢裡……呵,馳騁!馳騁!馳騁!馳騁向那甜蜜的永
恆!於是,我從一個少女變成了一個婦人,這才成為了他真正的妻子。接下來的歲月,我們
過得充實而忙碌,從不知道這世界竟那樣的廣闊,從不知道可以觀看欣賞的東西竟有那麼
多!僅僅是羅馬,你就有看不完的東西,從國家博物館到聖彼得教堂,從米開蘭基羅到貝裡
尼,從梵蒂岡的壁畫到歷史珍藏,看之不盡,賞之不絕。我幾乎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收集
完了羅馬的「印象」。然後,雲帆駕著他那輛紅色的小跑車,帶著我遍游歐洲,我們去了法
國、西德、希臘、瑞士、英國……等十幾個國家,白天,漫遊在歷史古跡裡,晚上,流連在
夜總會的歌舞裡,我們過著最瀟灑而寫意的生活。可是,到了年底,我開始有些厭倦了,過
多的博物館,過多的歷史,過多的古跡,使我厭煩而透不過氣來,再加上歐洲的冬天,嚴寒
的氣候,漫天的大雪……都使我不習慣,我看來蒼白而消瘦,於是,雲帆結束了我們的旅
程,帶我回到羅馬的家裡。
一回到家中,就發現有成打的家書在迎接著我,我坐在壁爐的前面,在那燒得旺旺的爐
火之前,一封一封的拆視著那些信件,大部份的信都是父親寫的,不嫌煩的,一遍遍的問我
生活起居,告訴我家中一切都好,綠萍和楚濂也平靜安詳……。綠萍和楚濂,我心底隱隱作
痛,這些日子來,他們是否還活在我心裡?我不知道。但是,當這兩個名字映入我的眼簾,
卻仍然讓我內心抽痛時,我知道了;我從沒有忘記過他們!我繼續翻閱著那些信件,然後,
突然間,我的心猛然一跳,我看到一封楚濂寫來的信!楚濂的字跡!我的呼吸急促了,我的
心臟收緊了,我像個小偷般偷眼看雲帆,他並沒有注意我,他在調著酒。於是,我拆開了信
封,急急的看了下去,那封信簡短而潦草,卻仍然不難讀到一些刺心的句子:
「……你和費雲帆想必已遊遍了歐洲吧?當你坐在紅磨坊中喝香檳的時候,不知道有沒
有想到在遙遠的、海的彼岸,有人在默默的懷念你?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台灣的小樹林?和
那冬季的細雨綿綿!我想,那些記憶應該早已淹沒在西方的物質文明裡了吧?
……綠萍和我很好,已邁進典型的夫婦生活裡,我早上上班,晚上回家,她儲蓄了一日
的牢騷,在晚上可以充分的向我發揮……我們常常談到你,你的怪僻,你的思想,你的珠
簾,和你那一簾幽夢!現在,你還有一簾幽夢嗎?……」
信紙從我手上滑下去,我呆呆的坐著,然後,我慢慢的拾起那張信紙,把它投進了爐火
中。弓著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望著那信紙在爐火裡燃燒,一陣突發的火苗之後,那信箋
迅速的化為了灰燼。我拿起信封,再把它投入火中,等到那信封也化為灰燼之後,我抬起頭
來,這才發現,雲帆正默默的凝視著我。我張開嘴,想解釋什麼,可是,雲帆對我搖了搖
頭,遞過來一杯調好了的酒。「為你調的,」他說。「很淡很淡,喝喝看好不好喝?」
我接過了酒杯,啜了一口,那酒香醇而可口。
「你教壞了我,」我說:「我本來是不喝酒的。」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火光映紅了他的面頰。
「喝一點酒並不壞,」他說:「醺然薄醉是人生的一大樂事。」他盯著我:「明天,想
到什麼地方去玩嗎?」
「不,我們才回家,不是嗎?我喜歡在家裡待著。」
「你真的喜歡這個『家』嗎?」他忽然問。
我驚跳,他這句話似乎相當刺耳。
「你是什麼意思?」我問。
「哦,不,沒有意思,」他很快的說,吻了吻我的面頰。「我只希望能給你一個溫暖的
家。」
「你已經給我了。」我說,望著爐火。「你看,火燒得那麼旺,怎麼還會不溫暖呢?」
他注視了我一段長時間。
「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他說,站了起來,去給他自己調酒了。我繼續坐在爐邊,喝
干了我的杯子。
這晚,我睡得頗不安寧,我一直在做惡夢,我夢到小樹林,夢到雨,夢到我坐在楚濂的
摩托車上,用手抱著他的腰,疾馳在北新公路上,疾馳著,疾馳著,疾馳著……他像賣弄特
技似的左轉彎,右轉彎,一面駕著車子,他一面在高聲狂叫:「我愛紫菱!我愛紫菱!我愛
紫菱!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然後,迎面來了一輛大卡車,我尖叫,發狂般的尖叫,
車子翻了,滿地的血,摩托車的碎片……我狂喊著:
「楚濂!楚濂!楚濂!」
有人抱住了我,有人在搖撼著我,我耳邊響起雲帆焦灼的聲音:「紫菱!醒一醒!紫
菱!醒一醒!你在做惡夢!紫菱!紫菱!紫菱!」我驀然間醒了過來,一身的冷汗,渾身顫
抖。雲帆把我緊緊的擁在懷裡,他溫暖有力的胳膊抱緊了我,不住口的說:
「紫菱,我在這兒!紫菱,別怕,那是惡夢!」
我冷靜了下來,清醒了過來,於是,我想起我在呼叫著的名字,那麼,他都聽到了?我
看著他,他把我放回到枕頭上,用棉被蓋緊了我,他溫柔的說:
「睡吧!繼續睡吧!」我闔上了眼睛,又繼續睡了。但是,片刻之後,我再度醒過來,
卻看到他一個人站在窗子前面,默默的抽著香煙。我假裝熟睡,悄悄的注視他,他一直抽煙
抽到天亮。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53:18
標題:
16
新的一年開始了。天氣仍然寒冷,漫長的冬季使我厭倦,羅馬的雕像和廢墟再也引不起
我的新奇感,珍娜的通心粉已失去了當日的可口,過多的奶酪沒有使我發胖,反而使我消瘦
了。雲帆對我溫柔體貼,我對他實在不能有任何怨言。我開始學習做一些家務,做一些廚房
的工作,於是,我發現,主婦的工作也是一種藝術,一雙纖巧的、女性的手,可以給一個家
庭增加多少的樂趣。春天來臨的時候,我已會做好幾樣中國菜了,當雲帆從他的餐廳裡回
來,第一次嘗到我做的中菜時,他那樣驚訝,那樣喜悅,他誇張的、大口大口的吃著菜,像
一個餓了三個月的饞鬼!他吮嘴,他咂舌,他讚不絕口:
「我真不相信這是你做的,」他說:「我真不相信我那嬌生慣養的小妻子也會做菜!我
真不相信!」他大大的搖頭,大大的咂舌,一連串的說:「真不相信!真不相信!真不相
信!」
我笑了。從他的身後,我用胳膊抱著他的脖子,把我的頭貼在他的耳邊,我低語:
「你是個好丈夫!你知道嗎?」
他握住了我纏繞在他脖子上的手。
「紫菱!」他溫柔的叫。
「嗯?」我輕應著。「已經是春天了,你知道嗎?」
「是的。」「在都市裡,你或者聞不出春天的氣息,但是一到了郊外,你就可以看到什
麼是春天了。」
「你有什麼提議嗎?」我問。
「是的,」他把我拉到他的面前來,讓我坐在他膝上,他用胳膊懷抱著我:「記得我曾
告訴你,我在郊外有一個小木屋?」我點點頭。「願意去住一個星期嗎?」
我再點點頭。於是,第二天,我們就帶了應用物品,開車向那「小木屋」出發了,在我
的想像裡,那距離大約是從台北到碧潭的距離,誰知,我們一清早出發,卻足足開了十個小
時,到了黃昏時分,才駛進了一個原始的,有著參天巨木的森林裡。
「你的小木屋在森林裡嗎?」我驚奇的問。
「小木屋如果不在森林裡,還有什麼情調呢?」
我四面張望著,黃昏的陽光從樹隙中篩落,灑了遍地金色的光點。是的,這是春天,到
處都充滿了春的氣息,樹木上早已抽出了新綠,草地上一片蒼翠,在那些大樹根和野草間,
遍生著一叢叢的野百合,那野百合的芳香和樹木青草的氣息混合著,帶著某種醉人的溫馨。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仰視藍天白雲,俯視綠草如茵,我高興的叫著說:
「好可愛的森林!你怎麼不早點帶我來?」
「一直要帶你來,」他笑著:「只因為缺少一些東西。」
「缺少一些東西?」我愕然的問。
他笑著搖搖頭。「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車子在森林裡繞了好幾個彎,沿途我都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小木屋」,於是,我知道
了,這兒大概是個別墅區,歐洲人最流行在郊外弄一棟小巧玲瓏的房子作別墅。那麼,這森
林裡必定有湖,因為,划船、釣魚,和他們的「度假」是不可分的事情。果然,我看到了
湖,在森林中間的一個湖泊,好大好大的湖,落日的光芒在湖面上閃爍,把那藍灩灩的湖水
照射成了一片金黃。我深深歎息。
「怎麼?」他問我。「一切的『美』都會使我歎息。」我說:「造物怎能把世界造得這
樣神奇!」「你知道造物造得最神奇的東西是什麼?」他問。
「是什麼?」「你。」我凝視他,有種心痛似的柔情注進了我的血管,絞痛了我的心
髒。一時間,我很有一種衝動,想告訴他一些話,一些最最親密的話,但是,我終於沒有說
出口。因為,話到嘴邊,楚濂的影子就倏然出現,我如何能擺脫掉楚濂?不,不行。那麼,
我又如何能對雲帆撒謊?不,也不行。於是,我沉默了。
車子停了,他拍拍我的肩。
「喂,發什麼呆?我們到了。」
我警覺過來,這才驚奇的發現,我們正停在一棟「小木屋」的前面!哦,小木屋!這名
副其實的木屋呀!整棟房子完全是用粗大、厚重的原木蓋成的,原木的屋頂,原木的牆,原
木的房門!這屋子是靠在湖邊的,有個木頭搭的樓梯可直通湖面,在那樓梯底下,繫著一條
小小的小木船。我正在打量時,一個老老的意大利人跑了過來,他對雲帆嘰哩咕嚕的說了一
串話,我的意大利文雖然仍舊差勁,卻已可略懂一二,我驚奇的望著雲帆說:「原來你已經
安排好了?你事先就計劃了我們要來,是嗎?」我望著那意大觀人。「這人是你僱傭的嗎?」
「不,他在這一帶,幫每家看看房子,我們十幾家每家給他一點錢。」房門開了,我正
要走進去,卻聽到了兩聲馬嘶。我斜睨著雲帆,低低的說:「那是不可能的!別告訴我,你
安排了兩匹馬!」
「世界上沒有事是不可能的!」他笑著說:「你往右邊走,那兒有一個馬欄!」我丟下
了手裡拎著的手提箱,直奔向屋子右邊的馬欄,然後,我立即看到了那兩匹馬,一匹高大
的,有著褐色的、光亮的皮毛,另一匹比較小巧,卻是純白色的。它們站立在那兒,優美,
華貴,驕傲的仰首長嘶。我歎息著,不停的歎息著。雲帆走到我身邊來,遞給我一把方糖。
「試試看,它們最愛吃糖!」
我伸出手去,兩匹馬爭著在我手心中吃糖,舌頭舔得我癢酥酥的。我笑著,轉頭看雲帆。
「是你的馬嗎?」他問。
「不是。是我租來的,」他說,「我還沒有闊氣到白養兩匹馬放著的地步。但是,假若
你喜歡,我們也可以把它買下來。」
我注視著雲帆。「你逐漸讓我覺得,金錢幾乎是萬能的!」
「金錢並不見得是萬能的,」他說:「我真正渴求的東西,我至今沒有買到過。」他似
乎話中有話,我凝視著他,然後,我輕輕的偎進了他的懷裡。「你有錢並不希奇,」我低
語:「天下有錢的人多得很,問題是你如何去運用你的金錢,如何去揣測別人的需要和愛
好,這與金錢無關,這是心靈的默契。」我抬眼看他,用更低的聲音說:「謝謝你,雲帆。
我一直夢想,騎一匹白馬,馳騁在一個綠色的森林裡,我不知道,我真可以做到。你總有辦
法,把我的夢變成真實。」他挽緊了我,一時間,我覺得他痙攣而顫慄。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把我的夢變成真實。」他喃喃的說。
我怔了怔,還沒有體會出他的意思,他已經挽著我,走進了那座「小木屋」!天哪!這
是座單純的小木屋嗎?那厚厚的長毛地毯,那燒得旺旺的壁爐,那牆上掛的銅雕,那矮墩墩
的沙發,那鋪在地毯上的一張老虎皮……以及那落地的長窗,上面垂滿了一串串的珠簾!
「雲帆!」我叫著,喘息著。跑過去,我拂弄那珠簾,窗外,是一覽無際的湖面。「你已經
先來佈置過了!」
「是的,」他走過來,摟著我。「上星期,我已經來佈置了一切,這珠簾是剛訂做好
的。」
我淚眼迷□。「雲帆,」我哽塞的說:「你最好不要這樣寵我,你會把我寵壞!」「讓
我寵壞你吧,」他低語。「我從沒有寵過什麼人,寵人也是一種快樂,懂嗎?」我不太懂,
我真的不太懂。噢,如果我能多懂一些!但是,人類是多麼容易忽略他已到手的幸福呀!
晚上,我們吃了一頓簡單的、自備的晚餐。然後,我們並坐在壁爐前面,聽水面的風
濤,聽林中的松籟,看星光的璀璨,看湖面的光。我們歎息著,依偎著,世界都不存在了,
只剩下了我們的小木屋,我們的森林,我們的湖水,我們的夢想,和我們彼此!雲帆抱起了
他的吉他,他開始輕輕彈奏。我想起他那次把手指彈出血的事,於是,我說:
「不許彈太久!」「為什麼?」我躺在地毯上,把頭枕在他的膝上,我仰望著他的臉,
微笑的說:「你已經娶到了我,不必再對我用苦肉計了。」
他用手搔著我腋下,低聲罵:
「你是個沒良心的小東西!」
我怕癢,笑著滾開了,然後,我又滾回到他身邊來。
「你才是個沒良心的東西呢!」我說。
「為什麼?」「人家——」我咬咬嘴唇:「怕你弄傷手指!」
「怎麼?」他銳利的注視我:「你會心痛嗎?」
「哼!」我用手刮他的臉:「別不害臊了!」
於是,他開始彈起吉他來,我躺在地毯上聽。爐火染紅了我們的臉,溫暖了我們的心。
吉他的音浪從他指端奇妙的輕瀉出來,那麼柔美,那麼安詳,那麼靜謐!他彈起一簾幽夢
來,反覆的彈著那最後一段,我闔上眼睛,忍不住跟著那吉他聲輕輕唱著:
「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
他拋下了吉他,撲下身來,他把他的嘴唇壓在我的唇上。我的胳膊軟軟的繞住了他的脖
子,我說:
「雲帆!」「嗯?」他繼續吻我。「我願和你一直這樣廝守著。」
他震動了一下。「甚至不去想楚濂嗎?」他很快的問。
我猝然睜開眼睛,像觸電般的跳了起來,我相信我的臉色一定變得蒼白了,所有的喜
悅、安詳,與靜謐都從窗口飛走,我憤怒而激動。「你一定要提這個名字嗎?」我說。
他坐直了身子,他的臉色也變得蒼白了,他的聲音冷淡而苛刻:「這名字燒痛了你嗎?
經過了這麼久,這名字依然會刺痛你嗎?」我拒絕回答,我走開去,走到窗邊,我坐在那
兒,默默的瞪視著窗外的湖水。室內很靜,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一聲
門響,我倏然回頭,他正衝出了門外,我跳起來,追到房門口,他奔向馬欄,我站在門口大
聲喊:
「雲帆!」他沒有理我,迅速的,我看到他騎在那匹褐色的馬上,疾馳到叢林深處去
了。我在門口呆立了片刻,聽著那穿林而過的風聲,看著月光下那樹木的幢幢黑影,我突然
感到一陣恐懼。我折回到屋裡來,關上房門,我蜷縮的坐在爐火前面,心裡恍恍惚惚,不知
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只覺得滿心抽痛。把頭埋在膝上,我開始低低的哭泣。我哭了很久很
久,夜漸漸的深了,爐火漸漸的熄滅,但他一直沒有回來。我越來越覺得孤獨,越來越感到
恐懼,我就越哭越厲害。最後,我哭得頭發昏了,我哭累了,而且,當那爐火完全熄滅之
後,室內竟變得那麼寒冷,我倒在那張老虎皮上,蜷縮著身子,一面哭著,一面就這樣睡著
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有人走了進來,有人彎身抱起了我,我仍然在抽噎,一面喃喃的,
哽咽的叫著:
「雲帆!雲帆!」「是的,紫菱,」那人應著,那麼溫暖的懷抱,那麼有力的胳膊,我
頓時睜開了眼睛,醒了。雲帆正抱著我,他那對黝黑的眼睛深切而憐惜的看著我,我大喊了
一聲,用手緊緊的抱著他的脖子,我哭著說:
「雲帆,不要丟下我!雲帆,你不要生我的氣吧!」
「哦,紫菱,哦,紫菱!」他抱緊我,吻著我的面頰,他的眼眶潮濕,聲音顫慄。「是
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該生你的氣,我不該破壞這麼好的一個晚上,都是我不好,紫
菱!」
我哭得更厲害,而且開始顫抖,他把我抱進了臥室,放在床上,用大毛毯層層的裹住
我,想弄熱我那冰冷的身子。一面焦灼的,反覆的吻著我,不住口的喚著我的名字:
「紫菱,別哭!紫菱,別哭!紫菱!哦,我心愛的,你別哭吧!」我仍然蜷縮著身子,
仍然顫抖,但是,在他那反覆的呼喚下,我逐漸平靜了下來,眼淚雖止,顫抖未消,我渾身
像冰凍一般寒冷。他試著用身子來溫熱我,把我緊緊的抱在懷中,他躺在我身邊,他那有力
的胳膊摟緊了我。我瑟縮的蜷在他懷裡,不停的抽噎,不停的痙攣,於是,他開始吻我,吻
我的鬢邊,吻我的耳際,吻我的面頰,吻我的唇,他的聲音震顫而焦灼的在我耳邊響著:
「你沒事吧?紫菱?你好了一點了嗎?你暖和了嗎?紫菱?」他深深歎息,用充滿了歉意的
聲調說:「原諒我,紫菱,我一時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以後不會再發生了!真的,紫菱。」
我把頭埋進了他那寬闊的胸懷中,在他那安全而溫暖的懷抱裡,我四肢的血液恢復了循
環,我的身子溫熱了起來。我蜷縮在那兒,低低的細語:
「你以後不可以這樣丟下我,我以為……我以為……」我囁嚅著:「你不要我了!」想
到他跑走的那一剎那,我忍不住又打了個寒戰。他很快的托起我的下巴,深深的審視著我的
眼睛,然後,他大大的歎了口氣。「我怎會不要你?傻瓜!」他瘖啞的說,然後,他溜下
來,用他的唇熱烈的壓在我的唇上。
第二天,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
昨夜的不愉快,早就在淚水與擁抱中化解,新的一天,充滿了活潑的朝氣與美好的陽
光。我一清早就起了床,雲帆把為我準備好的衣服放在我面前。自從來歐洲後,我從來沒有
為「穿」傷過腦筋,因為,雲帆一直有著濃厚的興趣來裝扮我,他給我買各種不同的服裝,
總能把我打扮得新穎而出色。我想,學室內設計的人天生對一切設計都感興趣,包括服裝在
內。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套黑色的緊身衣褲,長統馬靴,一件鮮紅色滾金邊的大斗篷,和一
頂寬邊的黑帽子,我依樣裝扮,攬鏡自視,不禁「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我像個墨西哥的野女郎,」我說。「或者是吉卜賽女郎!反正,簡直不像我了。」他
走到我的身後,從鏡子裡看我。
「你美麗而清新,」他說:「你從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有多可愛!」我望著鏡子,一
時間有些迷惑。真的,我從小認為自己是只醜小鴨,可是,鏡子中那張煥發著光彩的臉龐,
和那嬌小苗條的人影卻是相當動人的。或者,我只該躲開綠萍,沒有她的光芒來掩蓋我,我
自己也未見得不是個發光體!又或者,是該有個雲帆這樣的男人來呵護我,照顧我,使我散
發出自己的光彩來。我正出著神,雲帆已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走吧,野丫頭,你不是心心唸唸要騎馬嗎?」
啊!騎馬!飛馳在那原野中,飛馳在那叢林裡!我高興的歡呼,領先跑了出去。那匹白
馬驕傲的看著我,我走過去,拍了拍它的鼻子,又餵了它兩粒方糖。它是馴良而善解人意的
小東西,立即,它親熱的用它的鼻子碰觸著我的下巴,我又笑又叫又躲,因為它弄了我滿臉
的口水。雲帆把馬鞍放好,系穩了帶子,他看著我:「你可以上去了。」他說。
「啊呀!」我大叫:「我從沒有騎過馬,我根本不敢上去,它那麼高,我怎麼上去?」
「我抱你上去!」他笑著說,話沒說完,已經把我舉上了馬背,幫我套好馬鐙,又把馬
韁放進了我手裡,他笑嘻嘻的望著我:「任何事情都要有個第一次,騎馬並不是很容易的
事,但是,這匹馬是經過特別訓練的,它不會摔了你,何況,還有我保護著你呢!你放心的
騎吧!」
我不放心也不成,因為馬已經向前緩緩的跑出去了,我握緊了馬韁,緊張得滿頭大汗。
雲帆騎著他的褐色馬趕了過來,和我緩轡而行,不時指點我該如何運用馬韁、馬鞭,和馬
刺。只一忽兒,我就放了心,而且膽量也大了起來,那匹馬確實十分溫馴,我一拉馬韁,向
前衝了出去,馬開始奔跑起來,我從不知道馬的衝力會這樣大,差點整個人滾下馬鞍,雲帆
趕了過來,叫著說:「你玩命嗎?紫菱?慢慢來行嗎?你嚇壞了我!」
我回頭看他,對著他嘻笑。
「你看我不是騎得好好的嗎?」
「你生來就是個冒險家!」他叫著:「現在,不許亂來,你給我規規矩矩的騎一段!」
哦,天是那樣的藍,樹是那樣的綠,湖水是那樣的清澈,野百合是那樣的芳香……我們
縱騎在林中,在湖岸,在那綠色的草地上,在那林蔭夾道的小徑中。陽光從樹隙裡篩落,清
風從湖面拂來,我們笑著、追逐著,把無盡的喜悅抖落在叢林內。縱騎了整個上午,回到小
屋內之後,我又累又乏,渾身酸痛。躺在壁爐前面,我一動也不能動了。雲帆做了午餐,用
托盤托到我面前來,他說:
「覺得怎樣?」「我所有的骨頭都已經散了!」我說:「真奇怪,明明是我騎馬,怎麼
好像是馬騎我一樣,我似乎比馬還累!」
雲帆笑了起來。「誰叫你這樣任性,一上了馬背就不肯下來!」他把烤麵包餵進我的嘴
裡。「你需要飽餐一頓,睡個午覺,然後我們去劃划船,釣釣魚。晚上,我們可以吃新鮮的
活魚湯!」
我仰躺在那兒,凝視著他。
「雲帆,」我歎息的說:「我們過的是怎樣一份神仙生活啊!」是的,那年夏天,我們
幾乎都在這小木屋中度過了,划船、游泳、釣魚、騎馬……我們過的是神仙生活,不管世事
的生活。我的騎馬技術已經相當嫻熟,我可以縱轡自如,那匹白馬成了我的好友。我們常並
騎在林內,也常垂釣在湖中。深夜,他的吉他聲伴著我的歌聲,我們唱活了夜,唱熱了我們
的心。那是一段快樂的、無憂無慮的日子。只是,我們都非常小心的避免再提到楚濂。當冬
季再來臨的時候,湖邊變得十分寒冷,生長在亞熱帶的我,一向最怕忍受的就是歐洲的冬
季。於是,這年冬天,雲帆帶著我飛向了舊金山,因為,他說,他不能再不管舊金山的業務
了。
舊金山的氣候永遠像台灣的春天,不冷也不熱。他只用了一星期的時間在他的業務上,
他最大的本領,就是信任幫他辦事的朋友,奇怪的是,那些朋友居然沒有欺騙過他。他從不
和我談他的生意,但我知道,他是在越來越成功的路上走著。因為,他對金錢是越來越不在
意了。
我們在美國停留了半年,他帶著我遊遍了整個美國,從西而東,由南而北,我們去過雷
諾和拉斯維加斯,我初嘗賭博的滋味,曾縱賭通宵,樂而忘返。我們參觀了好萊塢,去了狄
斯耐樂園。我們又開車漫遊整個黃石公園,看那地上沸滾的泥漿和那每隔幾小時就要噴上半
天空的天然噴泉。我們到華盛頓看紀念塔,去紐約參觀聯合國,南下到佛羅里達,看那些發
瘋的美國女人,像沙丁魚般排列在沙灘上,曬黑她們的皮膚。又北上直到加拿大,看舉世聞
名的尼加拉大瀑布。半年之內,我們行蹤不定,卻幾乎踏遍了每一寸的美國領土。
就這樣,時光荏苒,一轉眼,我們結婚,離開台灣,已經整整兩年了。這天,在我們舊
金山的寓所裡,我收到了父親的來信,信中有一段是這樣的:
「……常收到雲帆的信,知道你們在國外都很愜意,我心堪慰。綠萍與楚濂已搬出楚
家,另外賃屋居住,年輕一代和長輩相處,總是很難適應的,年來綠萍改變頗多。楚漪今年
初已赴美,就讀於威斯康辛大學,並於今年春天和陶劍波結婚了,雙雙在美,似乎都混得不
錯。只是我們長一輩的,眼望兒女一個個長大成人,離家遠去,不無唏噓之感!早上攬鏡自
視,已添不少白髮。只怕你異日歸來,再見到爸爸時,已是蕭蕭一老翁了。」
握著信,我呆站在窗口,默然凝思。一股鄉愁突然從心中油然而起,我想起我的臥室,
我的珠簾,我們那種滿玫瑰和扶桑的花園,那美麗的美麗的家!我想起父親、母親、綠
萍……和我們共有的那一段金黃色的日子!我也想起楚濂,陶劍波,楚漪……和我們那共有
的童年!我還想起台北的雨季,夏日的驕陽……奇怪,去了半個地球之後,我卻那麼強烈的
懷念起地球那邊那個小小的一隅!我的家鄉!我的故國!我所生長的地方!雲帆悄悄的走了
過來,從我身後抱住了我。「你在想什麼?」他溫柔的問。「你對窗外已經發了半小時呆
了,窗外到底有些什麼?」
「除了高樓大廈之外,一無所有。」我說。
「哦?」他低應了一聲,沉默片刻之後,他問:「是誰寫來的信?」我把父親的來信遞
給了他。
第二天,雲帆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就嚷:
「收拾箱子,紫菱!」「又要出門嗎?」我驚奇的問:「這次,你想帶我到什麼地方
去?」他走向我,伸手遞給我兩張機票,我接過來,中華航空公司,直飛台北的單程票!我
喘了一口氣,仰起頭來,我含淚望著雲帆,然後,我大喊了一聲:
「雲帆!你是個天才!」
撲向了他,我給了他熱烈的一吻。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53:48
標題:
17
還有什麼喜悅能夠比重回到家中更深切?還有什麼喜悅能比再見到父母更強烈?為了存
心要給他們一個意外,我沒有打電報,也沒有通知他們。因此,直到我們按了門鈴,阿秀像
發現新大陸般一路嚷了進去:
「二小姐回來了!二小姐回來了!二小姐回來了!」
父親和母親從樓上直衝下來,這才發現我們的歸來。他們站在客廳裡,呆了,傻了,不
敢相信的瞪著我們。我衝了過去,一把抱住母親的脖子,又哭又笑的吻著她,一疊連聲的喊
著:「是我!媽媽,我回來了!是我!媽媽!」我再轉向父親,撲向他的懷裡。「爸爸,我
回來了!我回來了!」
「天哪!」母親叫,用手揉著眼睛,淚水直往面頰上流。「真是你?紫菱?我沒有做
夢?」
我又從父親懷裡再撲向母親。
「媽媽,真的是我!真的!真的!」我拚命親她,抱她。「媽媽,我好想你,好想你,
好想你!」
「哦!」父親喘了一口大氣。「你們怎麼這樣一聲不響的就回來了?」
我又從母親懷裡轉向父親,摟住他的脖子,我把面頰緊貼在他的面頰上。「哦,爸
爸,」我亂七八糟的嚷著:「你一點都沒有老!你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漂亮!你騙我!你根
本沒有白頭髮!你還是個美男子!」「哦呀,」父親叫著,勉強想維持平靜,但是他的眼眶
卻是潮濕的。「你這個瘋丫頭!雲帆,怎麼你們結婚了兩年多,她還是這樣瘋瘋癲癲的呀?」
雲帆站在室內,帶著一個感動的笑容,他默默的望著我們的「重聚」。聽到父親的問
話,他聳了聳肩,笑著說: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只怕再過十年,她還是這副樣子!」
母親擠過來,把我又從父親懷裡「搶」了過去,她開始有了真實感了,開始相信我是真
的回來了!握著我的手臂,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又哭又笑的說:
「讓我看看你,紫菱!讓我看你是胖了還是瘦了?哦!紫菱,你長大了,你變漂亮了!
你又美又可愛!」
「那是因為你好久沒有看到我的緣故,媽媽!我還是個醜丫頭!」「胡說!」母親喊:
「你一直是個漂亮的孩子!」
「好了,舜涓,」父親含淚笑著:「你也讓他們坐一坐吧,他們飛了十幾個小時呢!」
「哦!」母親轉向雲帆了。「你們怎麼會忽然回來的?是回來度假還是長住?是為了你
那個餐館嗎?你們會在台灣待多久?……」一連串的問題,一連串等不及答案的問題。雲帆
笑了,望著我,他說:「我想,」他慢吞吞的說:「我們會回來長住了,是嗎?紫菱?或者
每年去歐洲一兩個月,但卻以台灣為家,是嗎?紫菱?」哦!善解人意的雲帆,他真是個天
才!我拚命的點頭,一個勁兒的點頭。「哦呀!」母親叫:「那有多好!那麼,你們先住在
這兒吧,紫菱,你的臥房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呢!你窗子上的那些珠簾,我們也沒動過,連
你牆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畫兒,也還貼在那兒呢!」母親永遠稱我那些「藝術海報」為「亂七
八糟的畫兒」,我高興的叫著:「是嗎?」就一口氣衝上了樓,一下子跑進我的屋子裡。
哦,重臨這間臥室是多大的喜悅!多親密的溫馨!我走到窗前,撥弄著那些珠子,撫摸
我的書桌,然後,我在床上坐了下來,用手托著下巴,呆愣愣的看著我那盞有粉紅色燈罩的
小台燈。母親跟了進來,坐在我身邊,我們母女又重新擁抱了一番,親熱了一番,母親再度
審視我,一遍又一遍的打量我,然後,她握住了我的手,親暱的問:
「一切都好嗎?紫菱?雲帆有沒有欺侮過你?看你這身打扮,他一定相當寵你,是嗎?」
「是的,媽媽。」我由衷的說:「他是個好丈夫,我無法挑剔的好丈夫,他很寵我,依
順我,也——」我微笑著:「從沒有再交過女朋友!」「哦!」母親欣慰的吐出一口長氣
來,低語著說:「總算有一個還是幸福的!」這話是什麼意思?我驚覺的望著母親,把握著
雲帆還沒有上樓的機會,我問:「怎麼?綠萍不幸福嗎?」
「唉!」母親長歎了一聲,似乎心事重重,她望了我一眼,用手撫摸著我已長長了的頭
發,她說:「我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紫菱,他們相處得很壞。最近,他們居然鬧著要
離婚!我不瞭解他們,我不瞭解楚濂,也不瞭解綠萍。現在,你回來了,或者一切都會好轉
了。有機會,你去勸勸他們,跟他們談談,你們年輕人比較能夠談得攏,而且,你們又是從
小一塊兒長大的。」母親的這番話使我整個的呆住了。楚濂和綠萍,他們並不幸福!他們處
得很壞!他們要離婚!可能嗎?我默然良久,然後,我問:「他們為什麼處得不好?」
「我也不知道。」母親又歎了口氣:「反正,綠萍已不是當年的綠萍了,她變了!自從
失去一條腿後,她就變了!她脾氣暴躁,她性格孤僻,她首先就和你楚伯母鬧得不愉快,只
好搬出去住,現在又和楚濂吵翻了天。哦……」母親忽然驚覺的住了口:「瞧我,看到你就
樂糊塗了,幹嘛和你談這些不愉快的事呢?還是談談你吧!」她神秘的看了看我,問:「怎
麼一點消息都沒有嗎?」「什麼消息?」我不解的問。「你——」她又對我神秘的微笑:
「有沒有了?」
「有沒有?」我更糊塗了。
「孩子呀!」母親終於說了出來:「雲帆不年輕了,你也該生了,別學他們老是避孕。」
「學誰?」我紅了臉。「綠萍呀,她就不要孩子!其實,他們如果能有個孩子,也不至
於天天吵架了。」「哦!」我有些失神的笑笑。「不,我們沒有避,只是一直沒有,我想,
這事也得聽其自然的!」
「回台灣後準會有!」母親笑著。「亞熱帶的氣候最容易懷孩子,你放心!」這談話的
題材使我臉紅,事實上,我根本沒想過生兒育女的問題。但是,我的心神卻被綠萍和楚濂的
消息擾亂了,他們不要孩子?他們天天吵架?我精神恍惚了起來,母親還在說著什麼,我已
經聽不進去了。父親和雲帆及時走了進來,打斷了母親的述說,也打斷了我的思緒。父親笑
著拍拍母親的肩:「好哦,你們母女馬上就躲在這兒說起悄悄話來了!舜涓,你還不安排一
下,該打電話給綠萍他們,叫他們來吃晚飯!還要通知雲舟。同時,也該讓雲帆和紫菱休息
一會兒,他們才坐過長途的飛機!」「哦,真的!」一句話提醒了母親,她跳起來:「我去
打電話給綠萍,假若她知道紫菱回來了,不樂瘋了才怪呢!」
「噢!」我急急的說:「叫綠萍來並不妥當吧,她的腿不方便,不如我去看她!」「她
已經裝了假肢,」父親說:「拄著枴杖,她也能走得很穩了,兩年多了,到底不是短時間,
她也該可以適應她的殘疾了。你去看她反而不好!」
「怎麼?」我困惑的問。
「她家裡經常炊煙不舉,如何招待你吃晚飯?」
「哦——」我拉長了聲音。「他們沒有請傭人嗎?」
「他們請的,可是經常在換人,現在又沒人做了。」父親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綠萍是
個很難侍候的主婦!」
我的困惑更深了,綠萍,她一向是個多麼溫柔而安靜的小婦人呀!可是……他們都在暗
示些什麼?我越來越糊塗了,越來越不安了。父親再看了我們一眼:
「你們小睡一下吧!等一會兒我來叫你們!」
「哦,爸爸!」我叫:「我這麼興奮,怎麼還睡得著?」
「無論如何,你們得休息一下!」父親好意的、體貼的笑著,退了出去,並且,周到的
為我們帶上了房門。
室內剩下了我和雲帆,他正默默的望著我,臉上有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走近了我,他低
語:
「這下好了,你馬上可以和你的舊情人見面了!」
我倏然抬起頭來,厲聲的喊:
「雲帆!」他蹲下身子,一把捉住了我的手。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
層深刻的、嚴肅的、鄭重的表情,他凝視著我的眼睛,清晰的說:「聽我說!紫菱!」我望
著他。「是我要你的父親馬上找楚濂來,」他說:「是我要你今天就見到他們,因為你遲早
要見到的!他們夫婦似乎處得並不好,他們似乎在醞釀著離婚,我不知道這事對你會有什麼
影響,但是,我已經把你帶回來了!」他深深的、深深的看著我。「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
要冷靜,你要運用你的思想。同時,我要告訴你,我永遠站在你的身邊!」
我注視著他,然後我把頭依偎進了他的懷裡。
「為什麼你要帶我回來?」我低問。
「我要找尋一個謎底。」
「我不懂。」「你不用懂,那是我的事。」他說:「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你想家了。」
抬起頭來,我再注視他。
「雲帆!」我低叫。「嗯?」他溫柔的看著我。
「你說你永遠站在我身邊?」
「是的。」「我也只想告訴你一句話。」我由衷的說。
「是什麼?」「我是你的妻子。」我們相對注視,然後,他吻了我。
「夠了,」他低語:「我們都不必再說什麼多餘的話了,不是嗎?」他摸摸我的面頰。
「現在,試著睡一睡,好不好?」
「我不要睡,」我說,「我猜想綠萍他們馬上會來,而且,我要到廚房去找媽媽說話—
—我不累,真的。」
他點點頭,微笑著。「最起碼,你可以換件衣服吧!我很虛榮,我希望我的小妻子看起
來容光煥發!」我笑了,吻了吻他的鼻尖。
「好了,你是我的主人,安排我的一切吧!我該穿那一件衣服?」我們的箱子,早就被
阿秀搬進臥室裡來了。
半小時後,我穿了一件鵝黃色軟綢的長袖襯衫,一條鵝黃色底有咖啡色小圓點的曳地長
裙,腰上繫著鵝黃色的軟綢腰帶。淡淡的施了脂粉,梳了頭髮,我長髮垂肩,纖腰一握,鏡
裡的人影飄逸瀟灑。雲帆輕吹了一聲口哨,從我身後一把抱住我的腰。「你是個迷人的小東
西!」他說。
對鏡自視,我也有些兒眩惑。
「媽媽說得對,」我說:「你改變了我!」
「是你長大了,」雲帆說:「在你的天真中再加上幾分成熟,你渾身散發著誘人的光
彩!」
我的臉發熱了,用手指頭刮著臉羞他。
「你少『情人眼裡出西施』了!」
「你知道我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也就夠了!」他又話中有話。我瞪了他一眼,無心去
推測他話裡的意思,翻開箱子,我找出帶給父親母親的禮物,由於回來得太倉促,東西是臨
時上街去買的,幸好雲帆是個闊丈夫,在需要用錢的時候從未缺少過,這也省去許多麻煩。
我給父親的是兩套西裝料,都配好了調和色的領帶和手帕。給母親的是一件貂皮披肩。拿著
東西,我衝下了樓,高聲的叫著爸爸媽媽,母親從廚房裡衝了出來,看著那披肩,她就莫名
其妙的哭了起來,擁著那軟軟的皮毛,她一面擦眼淚,一面說:
「我一直想要這樣一件披肩。」
「我知道的。」我說。「你怎麼知道?」母親含淚望我。
「我是你的女兒,不是嗎?」我說。
於是,母親又一下子擁抱住了我,抱得緊緊的。
父親看到禮物後的表情卻和母親大不相同,他審視那西裝料和領帶手帕,很感興趣的問:
「這是誰配的色?」「雲帆。」我說。他再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你的服裝呢?」「也是他,他喜歡打扮我。」
父親掉頭望著雲帆,他眼底閃爍著一層欣賞與愛護的光芒,把手壓在雲帆的肩上,他說:
「我們來喝杯酒,好嗎?」
我望著他們,他們實在不像個父親和女婿,只像一對多年的知交,但是,我深深的明
白,他們是彼此欣賞,彼此瞭解的。禮物被捧上樓去了,我又挑了一個小別針送給阿秀,贏
得阿秀一陣激動的歡呼。我再把給綠萍和楚濂的東西也準備好,綠萍是一瓶香水,楚濂的是
一套精緻的袖扣和領帶夾。東西剛剛準備妥當,門鈴已急促的響了起來,雲帆很快的掃了我
一眼,我竭力穩定自己的情緒,但是,我的心卻跳得比門鈴還急促。綠萍,綠萍,別來無恙
乎?楚濂,楚濂,別來無恙乎?首先走進客廳的是綠萍,她拄著枴杖,穿著一件黑色的曳地
長裙,長裙遮住了她的假肢,卻遮不住她的殘缺,她走得一蹺一拐。一進門,她給我的第一
個印象,就是她胖了,往日的輕盈苗條已成過去,她顯得臃腫而遲鈍。我跑過去,一把握住
了她的手,我叫著說:
「綠萍,你好?我想死你們了!」
「是嗎?」綠萍微笑著望著我,把我從頭看到腳,漫不經心似的問:「你想我還是想楚
濂?」
再也料不到我迎接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的!我呆了呆,立即有些手足失措。然後,我看
到了楚濂,他站在綠萍身後,和綠萍正相反,他瘦了!他看來消瘦而憔悴,但是,他的眼睛
卻依然晶亮,依然有神,依然帶著灼灼逼人的熱力,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紫菱,你在
國外一定生活得相當好,你漂亮清新得像一隻剛出浴的天鵝!」他說,毫不掩飾他聲音裡的
讚美與欣賞。也毫不掩飾他的眼睛裡的深情與激動。
「哈!」綠萍尖銳的說:「醜小鴨已經蛻變成了天鵝,天鵝卻變成了醜小鴨!爸爸,
媽!你們注定了有一對女兒,分飾天鵝與醜小鴨兩個不同的角色!」
雲帆大踏步的走了過來,把我挽進了他的臂彎裡。
「紫菱!」他說:「不要讓你姐姐一直站著,她需要坐下來休息。」「是的,」我應
著,慌忙和雲帆一塊兒退開去。
「雲帆!」綠萍尖聲說,臉上帶著一份嘲弄的笑。「我雖然殘廢,也用不著你來點醒
呵!倒是你真糊塗,怎會把這只美麗的小天鵝帶回台灣來!你不怕這兒到處都布著獵網嗎?
你聰明的話,把你的小天鵝看看緊吧!否則,只怕它會拍拍翅膀飛掉了!」「綠萍!」楚濂
蹙著眉頭,忍無可忍的喊:「紫菱才回來,你別這樣夾槍帶棒的好不好?」
「怎麼?」綠萍立即轉向楚濂,她仍然在笑,但那笑容卻冷酷而苛刻:「我正在勸我妹
夫保護我的妹妹,這話難道也傷到你了嗎?」「綠萍!」楚濂惱怒的喊,他的面色蒼白而激
動,他重重的喘著氣,卻顯而易見在努力克制自己不馬上發作。
「哎呀,」雲帆很快的說,笑著,緊緊的挽住我。「綠萍,謝謝你提醒我。其實,並不
是在台灣我需要好好的看緊她,在國外,我一樣提心吊膽呢!那些意大利人,天知道有多麼
熱情!我就為了不放心,才把她帶回來呢!」
「雲帆,」我勉強的微笑著。「你把我說成了一個風流鬼了!」「哈哈!」雲帆縱聲大
笑。「紫菱,我在開玩笑,你永遠是個最專一的妻子!不是嗎?」
不知怎的,雲帆這句話卻使我臉上一陣發熱。事實上,整個客廳裡的這種氣氛都壓迫著
我,都使我透不過氣來。我悄眼看綠萍,她正緊緊的盯著我,於是,我明白,她什麼都知道
了!楚濂一定是個傻瓜,會把我們那一段告訴她!不過,也可能,楚濂沒有說過,而是她自
己體會出來的。我開始覺得,我的回國,是一件完全錯誤的決定了。
父親走了過來,對於我們這種微妙的四角關係,他似乎完全體會到了。他把手按在綠萍
的肩上,慈愛的說:
「綠萍,坐下來吧!」綠萍順從的坐了下去,長久的站立對她顯然是件很吃力的事情。
阿秀倒了茶出來,戴著我送她的別針。於是,我突然想起我要送綠萍和楚濂的禮物。奔上樓
去,我拿了禮物下來,分別交給綠萍和楚濂,我笑著說:
「一點小東西,回來得很倉促,沒有時間買!」
綠萍靠在沙發中,反覆看那瓶香水,那是一瓶著名的「CHANELNO.5」,她臉上浮起一
個諷刺性的微笑,抬起眼睛來,她看著我說:「紫菱,你很會選禮物!CHANELNO.5!有名
的香水!以前瑪麗蓮夢露被記者訪問,問她晚上穿什麼睡覺?她的回答是CHANELNO.5!因
此,這香水就名噪一時了!可惜,我不能只穿這個睡覺!紫菱,你能想像一個有殘疾的人,
穿著CHANELNO.5睡覺嗎?」
我瞠目結舌,做夢也想不到綠萍會說出這樣一篇話來!楚濂又按捺不住了,他大聲的叫:
「綠萍!人家紫菱送東西給你,可不是惡意!」
綠萍迅速的掉頭看著楚濂:
「用不著你來打抱不平!楚濂!我們姐妹有我們姐妹間的瞭解,不用你來挑撥離間!」
「我挑撥離間嗎?」楚濂怒喊,額上青筋暴露!「綠萍!你真叫人無法忍耐!」「沒有人要
你忍耐我!」綠萍吼了回去。「你不想忍耐,盡可以走!你又沒有斷掉腿,是誰拴住你?是
誰讓你來忍受我?」
「綠萍!」母親忍不住插了進來。「今天紫菱剛剛回來,一家人好不容易又團聚在一起
了,你們夫妻吵架,好歹也等回去之後再吵,何苦要在這兒大呼小叫,破壞大家的興致!」
「媽媽,你不知道,」綠萍咬牙說,「楚濂巴不得吵給大家聽呢!尤其是今天這種場
合!此時不吵,更待何時?是嗎?楚濂?你安心在找我麻煩,是嗎?楚濂?」
楚濂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他的手握著沙發的靠背,握得那麼緊,他的手指都
陷進沙發裡去了。他的呼吸劇烈的鼓動著胸腔,他啞聲的說:
「綠萍,我看我們還是回去的好。」
「哈!」綠萍怪叫:「你捨得嗎?才來就走?」
「好了!」父親忽然喊,嚴厲的看著綠萍和楚濂:「誰都不許走!你們吃完晚飯再走!
要吵架,回去再吵!你們兩個人維持一點面子好嗎?」「面子?」綠萍大笑。「爸爸,你知
道嗎?我們這兒就是一個面子世界!大家都要面子而不要裡子,即使裡子已經破成碎片了,
我們還要維持面子!」
「綠萍,你少說兩句行不行?」父親問。
「我自從缺少一條腿之後,」綠萍立即接口:「能運用的就只有一張嘴,難道你們嫌我
做了跛子還不夠,還要我做啞巴嗎?」「跛子!」楚濂叫,他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了。「我
為你這一條腿,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你後悔嗎?」綠萍厲聲叫:「你還來得及補救,現在紫菱已經回來了,要不要……」
楚濂一把用手蒙住了綠萍的嘴,阻止了她下面的話。我驚愕的望著他們,於是,我的眼
光和楚濂的接觸了,那樣一對燃燒著痛楚與渴求的眼光!這一切的事故擊碎了我,我低喊了
一聲:「天哪!」就轉身直奔上了樓,雲帆追了上來,我們跑進臥室,關上了房門。立即,
我坐在床頭,把頭撲進手心中,開始痛哭失聲。雲帆蹲在我面前,捉住了我的雙手。
「紫菱!」他低喊:「我不該帶你回來!」
「不不!」我說:「我為綠萍哭,怎麼樣也想不到她會變成這樣子!」我抬眼看著雲
帆。「雲帆,人類的悲劇,就在於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呢?」他深深的凝視著我
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我用手攬住他的頭,直視著他的眼睛。
「我知道,雲帆,我們要留下來,在台灣定居。同時,要幫助綠萍和楚濂。」他注視了
我好一會兒。
「你在冒險,只怕救不了火,卻燒了自己。」他低語。「但是,或者我是傻瓜,我要留
下來,」他咬了咬牙:「看你如何去救這場火!」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54:24
標題:
18
一星期後,我和雲帆遷進了我們的新居,那是在忠孝東路新建的一座豪華公寓裡。四房
兩廳,房子寬敞而舒適,和以往我們住過的房子一樣,雲帆又花費了許多精力在室內裝飾
上,客廳有一面牆,完全是用竹節的橫剖面,一個個圓形小竹筒貼花而成。橘色地毯,橘色
沙發,配上鵝黃色的窗簾。我的臥室,又和往常一樣,有一面從頭到底的珠簾,因為這間臥
室特別大,那珠簾就特別醒目,坐在那兒,我像進了藍天咖啡館。雲帆對這房子並不太滿
意,他說:
「總不能一直住在你父母那兒,我們先搬到這兒來住住,真要住自己喜歡的房子,只有
從買地畫圖,自己設計開始,否則永不會滿意。」他攬住我。「等你決定長住了,讓我來為
你設計一個詩情畫意的小別墅。」
「我們不是已經決定長住了嗎?」我說。
「是嗎?」他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只怕你……引火焚身,我們就誰也別想長
住。」
「你不信任我?雲帆?」
「不是你把你自己交給我的,紫菱,」他深思的說,靠在沙發上。「是命運把你交給我
的,至今,我不知道命運待我是厚是薄,我也不知道命運對我下一步的安排是什麼。」他吸
了一口煙,噴出一個大大的煙圈。「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個楚濂,他在千方百計想找機會接
近你。」
「我們說好不再為這問題爭執,是不是?」我說:「你明知道,我只是想幫助他們!」
他走近了我,凝視著我的眼睛。
「但願我真知道你想做些什麼!」他悶聲的說,熄掉了煙蒂。「好了,不為這個吵架,
我去餐廳看看,你呢?下午想做些什麼?」「我要去看看綠萍。」我坦白的說:「趁楚濂去
上班的時候,我想單獨跟綠萍談談。你知道,自從我回來後,從沒有機會和綠萍單獨談
話。」他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然後,他吻了吻我。
「去吧!祝你幸運!」「怎麼?」我敏感的問。
「你那個姐姐,現在是個難纏的怪物!你去應付她吧!但是,多儲蓄一點兒勇氣,否
則,你非敗陣而歸不可!」他頓了頓,又說:「早些回來,晚上我回家接你出去吃晚飯!」
於是,這天午後,我來到綠萍的家裡。
我沒有先打電話通知,而是突然去的,因為我不想給她任何心理上的準備。她家住在敦
化南路的一條小巷裡,是那種早期的四層樓公寓,夾在附近新建的一大堆高樓大廈中,那排
公寓顯得黯淡而簡陋。大約由於綠萍上樓的不方便,他們租的是樓下的一層,樓下唯一的優
點,是有個小小的院子。我在門口站立了幾秒鐘,然後,我伸手按了門鈴。
門內傳來綠萍的一聲大吼:
「自己進來!門又沒有關!」
我伸手推了推門,果然,那門是虛掩著的。我走進了那水泥鋪的小院子。才跨進去,一
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從裡面衝出來,差點和我撞了一個滿懷。我嚇了一大跳,又聽到綠萍的
聲音從室內轉了出來:
「阿珠,你瞎了眼,亂衝亂撞的!」
那叫阿珠的小姑娘慌忙收住了腳步,一臉的驚恐,她對室內解釋似的說:「我聽到門鈴
響,跑出來開門的!」
「別人沒有腿,不會自己走呀!」綠萍又在叫:「你以為每個客人都和你家太太一樣,
要坐輪椅嗎?」
我對那驚慌失措的阿珠安慰的笑了笑,低聲說:
「你是新來的吧?」「我昨天才來!」阿珠怯怯的說。「我還沒有習慣!對不起撞了
你!」「沒關係!」我拍拍她的肩。「太太身體不好,你要多忍耐一點呵!」小阿珠瞪大了
眼睛,對我一個勁兒的點頭。
「喂!紫菱!」綠萍把頭從紗門裡伸了出來,直著脖子叫:「我早就看到是你了,你不
進來,在門口和阿珠鬼鬼祟祟說些什麼?那阿珠其笨如牛,虧你還有興趣和她談話,這時
代,用下女和供祖宗差不多!三天一換,兩天一換,我都要被她們氣得吐血了!」我穿過院
子,推開紗門,走進了綠萍的客廳。綠萍正坐在輪椅上,一條格子布的長裙遮住了她的下半
身。這已是夏天了,她上身穿著件紅色大花的襯衫,與她那條格子長裙十分不配。我奇怪,
以前綠萍是最注重服裝的,現在,她似乎什麼都不在乎了。她的頭髮蓬亂,而面目浮腫,她
已經把她那頭美好的長髮剪短了,這和我留長了一頭長髮正相反。
「紫菱,你隨便坐吧!別希望我家裡乾乾淨淨,我可沒有那份閒情逸致收拾房間!」
我勉強的微笑著,在沙發上坐下來,可是,我壓著了一樣東西,使我直跳了起來,那竟
是綠萍的那只假腿!望著那只腿,我忽然覺得心中一陣反胃,差點想嘔吐出來。我從不知道
一隻栩栩如生的假腿會給人這樣一種肉麻的感覺,而最讓我驚奇的,是綠萍居然這樣隨意的
把它放在沙發上!而不把它放在壁櫥裡或較隱蔽的地方,因為,無論如何,這總不是一件讓
人看了愉快的東西。
我的表情沒有逃過綠萍尖銳的目光。
「哦,怎麼了?」她嘲弄的問:「這東西使你不舒服嗎?可是,它卻陪伴了我兩年多
了!」
「啊,綠萍!」我歉然的喊,勉強壓下那種噁心的感覺。「我為你難過。」「真的
嗎?」她笑笑。「何苦呢?」推著輪椅,她把那只假腿拿到臥室裡去了。我很快的掃了這間
客廳一眼,光禿禿的牆壁,簡單的傢具,零亂堆在沙發上的報紙和雜誌,磨石子的地面上積
了一層灰塵……整個房間談不上絲毫的氣氛與設計,連最起碼的整潔都沒有做到。我想起綠
萍穿著一襲綠色輕紗的衣服,在我家客廳中翩然起舞的姿態,不知怎的,我的眼眶不由自主
的潮濕了。綠萍推著輪椅從臥室裡出來了,同時,阿珠給我遞來了一杯熱茶。「還喝得慣茶
嗎?」綠萍的語氣裡又帶著諷刺。「在國外住了那麼久,或者你要杯咖啡吧!」
「不不,」我說:「我在國外也是喝茶。」
「事實上,你即使要咖啡,我家也沒有!」綠萍說,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已經有了先
見之明,故意穿得很隨便、很樸實,我穿的是件粉紅色的短袖襯衫,和一條純白色的喇叭
褲。但是,我發現,即使是這樣簡單的裝束,我仍然刺傷了她,因為,她的眼光在我那條喇
叭褲上逗留了很久很久。然後,她抬頭直視我的眼睛:「你來得真不湊巧,紫菱,楚濂下午
是要上班的。」她說,頗有含意的微笑著。
「我知道他下午在上班,」我坦率的凝視著她。「我是特地選他不在家的時間,來看你
的。」
「哦!」她沉吟片刻,唇邊浮起一個揶揄的笑。「到底是我親愛的小妹妹,居然會特地
來看我!」
「綠萍,」我叫,誠懇的望著她。「請你不要這樣嘲弄我,好嗎?我是很真心很真心的
來看你,我覺得,我們姐妹間可以開誠佈公的談話,像以前我們沒有結婚的時候一樣,那時
候,我們不是很親密嗎?」
「是的,」綠萍的笑容消失了,她眼底竟浮起一絲深深的恨意。「那時候,我們很親
密,我甚至於把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告訴了你。但是,我那親愛的小妹妹卻從沒有對我坦白
過!」「哦,綠萍,」我蹙緊眉頭。「我很抱歉,真的!」
「抱歉什麼?」她冷笑了起來。「抱歉我失去了一條腿嗎?抱歉你對我的施捨嗎?」
「施捨?」我不解的問。
「是的,施捨!」她強調的說:「你把楚濂施捨給我!你居然把你的愛情施捨給我!你
以為,這樣子我就會幸福了?得到一個不愛我的男人,我就幸福了?紫菱,你是天下最大最
大的傻瓜!你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錯事!紫菱,你知道是什麼毀了我嗎?不止是失去的一條
腿,毀滅我的根源是這一段毫無感情的婚姻!紫菱,你真聰明,你真大方,你扼殺了我整個
的一生!」「啊!」我驚愕的、悲切的看著她。「綠萍,你不能把所有的罪過歸之於我,我
總不是惡意……」
「不把罪過歸之於你,歸之於誰呢?」她打斷了我,大聲的嚷:「歸之於楚濂,對嗎?」
「不!」我搖頭,「楚濂也沒有惡意……」
「是的,你們都沒有惡意!是的,你們都善良!是的,你們都神聖而偉大!你們是聖
人!是神仙!可是,你們把我置之於何地呢?你們聯合起來欺騙我,讓我相信楚濂愛的是
我,讓我去做傻瓜!然後,你們這些偉人,你們毀掉了我,把我毀得乾乾淨淨了!」「哦,
綠萍!」我叫著,感到額上冷汗:「你怎麼會知道?怎麼會知道?」「怎麼會知道?」她壓
低了聲音,幽幽的自語著。「紫菱,我不會一輩子當傻瓜!一個男人愛不愛你,你心裡總會
有數。你知道我們的婚姻生活是怎樣的嗎?你知道他可以一兩個月不碰我一下嗎?你知道他
作夢叫的都是你的名字嗎?你知道他常深宵不睡,坐在窗前背你那首見鬼的一簾幽夢嗎?你
知道這兩年多的日子裡,每一分鐘,每一秒鐘,你都站在我和他的中間嗎?……」「哦!」
我用手支住額,低低的喊:「我的天!」
「怎麼會知道?」她又重複了一句。「我們彼此折磨,彼此怨恨,彼此傷害……直到大
家都忍無可忍,於是,有一天,他對我狂叫,說他從沒有愛過我!他愛的是你!為了還這條
腿的債他才娶我!他說我毀了他,我毀了他!哈哈!」她仰天狂笑:「紫菱!你是我親密的
小妹妹,說一句良心話!到底我們是誰毀了誰?」我望著綠萍,她亂髮蓬髮,目光狂野,我
驟然發現,她是真的被毀掉了!天哪,人類能夠犯多大的錯誤,能夠做多麼愚蠢的事情!天
哪,人類自以為是萬物之靈,有思想,有感情,有理智,於是,人類會做出最莫名其妙的事
情來。我深吸了一口氣,明知道現在說任何話都是多餘,我仍然忍不住,勉強的吐出一句話
來:
「綠萍,或者一切還來得及補救,愛情是需要培養的,如果你和楚濂能彼此遷就一
點……」
「遷就?」綠萍又冷笑了起來,她盯著我。「我為什麼要遷就他?弄斷了我一條腿的是
他!不是嗎?害我沒有出國留學的是他!不是嗎?欺騙我的感情的也是他,不是嗎?我還要
去遷就他嗎?紫菱!你不要太天真了,讓我告訴你一件事實吧,我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
一個人,就是楚濂!」
我張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著綠萍,我從沒有聽過一種聲音裡充滿了這麼深的仇恨!
不到三年以前,我還聽過綠萍對我低訴她的愛情,她的夢想,曾幾何時,她卻如此咬牙切齒
的吐出楚濂的名字!哦,人類的心靈是多麼狹窄呀!愛與恨的分野居然只有這麼細細的一
線!我呆了!我真的呆了!面對著綠萍那對發火的眼睛,那張充滿仇恨的面龐,我一句話也
說不出來了。我們相對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最後,還是我先開了口,我的聲音軟弱而無
力。
「那麼,綠萍,你們預備怎麼辦呢?就這樣彼此仇視下去嗎?」「不。」她堅決的說:
「事情總要有一個了斷!我已經決定了,錯誤的事不能一直錯下去!唯一的解決辦法,是我
和他離婚!」「離婚!」我低喊:「你怎能如此容易就放棄一個婚姻?那又不是小孩子扮家
家,說散就散的事情!綠萍,你要三思而行啊,失去了楚濂,你再碰到的男人,不見得就比
楚濂好!」
「失去?」她嗤之以鼻。「請問,你從沒有得到過的東西,如何失去法?」「這……」
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紫菱,你不要再幼稚吧!」綠萍深深的看著我:「你以為離婚是個悲劇嗎?」「總不
是喜劇吧?」我愣愣的說。
「悲劇和喜劇是相對的,」她淒然一笑:「我和楚濂的婚姻,已變成世界上最大的悲
劇,你認為我們該維持這個悲劇嗎?」
我默然不語。「結束一個悲劇,就是一件喜劇,」她慢吞吞的說:「所以,如果我和楚
濂離了婚,反而是我們兩個人之幸,而不是我們兩個人之不幸。因為,不離婚,是雙方毀
滅,離了婚,他還可以去追求他的幸福,我也還可以去追求我的!你能說,離婚不是喜劇
嗎?」我凝視著綠萍,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成一個口舌伶俐的善辯家了?「好吧,」我投
降了,我說不過她,我更說不過她的那些「真實」。「你決定要離婚了?」
「是的!」「離婚以後,你又預備做什麼?」
她揚起頭來,她的臉上忽然煥發出了光彩,她的眼睛燃亮了。在這一瞬間,我又看到了
她昔日的美麗。她抬高下巴,帶著幾分驕傲的說:「我要出國去!」「出國去?」我驚呼。
「怎麼?」她尖刻的說:「只有你能出國,我就不能出國了嗎?」「我不是這意思,」我訥
訥的說:「我只是想知道,你出國去做什麼?」「很滑稽,」她自嘲似的笑著:「記得在我
們讀書的時代,我很用功,你很調皮,我拚命要做一個好學生,要爭最高的榮譽,你呢?你
對任何事都滿不在乎。我想出國,看這個世界有多大,要拿碩士,拿博士!你只想待在台
灣,彈彈吉他,寫寫文章,做一個平凡的人!結果呢?你跑遍了大半個地球,歐洲、美洲,
十幾個國家!我呢?」她攤了攤手,激動的叫:「卻守在這個破屋子裡,坐在一張輪椅上!
你說,這世界還有天理嗎?還有公平嗎?」我睜大了眼睛,瞪視著她,我又瞠目結舌了。
「這是機遇的不同,」半晌,我才勉強的說:「我自己也沒料到,我會到國外去跑這麼
一趟。可是,真正跑過了之後,我還是認為:回來最好!」「那是因為你已經跑過了,而我
還沒有跑過!」她叫著說:「你得到了的東西,你可以不要。但是,你去對一個渴望這件東
西而得不到的人說,那件東西根本沒什麼了不起。你這算什麼呢?安慰還是嘲笑?」
「綠萍,」我忍耐的說:「你知道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你既然那樣想出國,你還是可
以出去的。」
「我也這樣想,所以我已經進行了。」
「哦?」「記得在我結婚的前一天,我曾經撕掉了麻省理工學院的通知書嗎?」我點點
頭。「我又寫了一封信去,我告訴他們,我遭遇了車禍,失去了一條腿,我問他們對我這個
少了一條腿的學生還有沒有興趣,我相信,那條腿並不影響我的頭腦!結果,他們回了我一
封信!」「哦?」我瞪著她。「他們說,隨時歡迎我回去!並且,他們保留我的獎學金!」
她發亮的眼睛直視著我:「所以,現在我唯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我和楚濂的婚姻!」我呆
呆的看著她,我想,我自從走進這間客廳後,我就變得反應遲鈍而木訥了。「楚濂,他同意
離婚嗎?」我終於問出口來。
「哈哈哈!」她忽然仰天狂笑,笑得前俯後仰,笑得神經質。「他同意離婚嗎?你真會
問問題!虧你想得出這種問題!他同意離婚嗎?世界上還有比擺脫一個殘廢更愉快的事嗎?
尤其是,他所熱愛了那麼久的那隻小天鵝,剛剛從海外飛回來的時候!」「綠萍!」我叫,
我想我的臉色發白了。「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嗎?哈哈哈!」她又大笑起來。「你一直到現在,才說出你真正的問題吧?」
「我不懂。」我搖頭。「你不懂!我懂。」她說:「等我和楚濂離了婚,你也可以和費
雲帆離婚,然後,你和楚濂再結婚,這樣,有情人終成眷屬,豈不是最美滿的大喜劇!」
「綠萍!」我喊:「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她喊:「自從你回來之後,楚濂天天去媽媽家,看媽
媽?還是看你?難道你們沒有舊情復熾?」「我保證,」我急急的說:「我沒有單獨和楚濂
講過一句話!」「講過與沒有講過,關我什麼事呢?」她又冷笑了。「反正,我已經決定和
楚濂離婚!至於你和費雲帆呢——」她拉長了聲音,忽然頓住了,然後,她問我:「喂,你
那個費雲帆,是天字第幾號的傻瓜?」「什麼?」我渾渾噩噩的問,糊塗了。
「我如果算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的話,他起碼可以算是天字第二號的大傻瓜!」她
說,斜睨著我。
「他為什麼娶你?」她單刀直入的問。
我怔了怔。「老實說,直到現在,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娶我。」我坦率的回答。「我
想,在當時那種混亂的情況下,大家都有些兒迷亂,他娶我……或者是為了同情。」
「同情?」綠萍叫:「難道他竟然知道你和楚濂相愛?難道他知道你愛的不是他而是楚
濂?」
「他知道。」我低語。「他什麼都知道。」
「天哪!」綠萍瞪大了眼睛。「好了,我必須把那個天字第一號傻瓜的位置讓給他,我
去當天字第二號的了!因為,他比我還傻,我到底還是蒙在鼓裡頭,以為楚濂愛我而結的
婚,他卻……」她吸口氣:「算我服了他了,在這世界上,要找他這樣的傻瓜還真不容易
呢!」
我對於雲帆是天字第幾號傻瓜的問題並不感興趣,我關心的仍然是綠萍與楚濂的問題。
我沉默了片刻,然後,我問:
「你和楚濂已經談過離婚的問題了?」
「是的,我們談過了,不止一次,不止一百次,從結婚三個月後就開始冷戰,半年後就
談判離婚,如果不是我們雙方父母都干涉得太多的話,說不定早就離了。現在,麻省理工學
院已給了我獎學金,你又從國外回來了,我們再也沒有繼續拖下去的理由了,說不定明天,
說不定後天,我們就可以去辦手續,雙方協議的離婚,只要找個律師簽簽字就行了。」
她說得那樣簡單,好像結束一個婚姻就像結束一場兒戲似的。「綠萍,」我幽幽的說:
「我回國與你們的離婚有什麼關係呢?」「哈!」她又開始她那習慣性的冷笑。「關係大
了!紫菱,我謝謝你這些年來的好心,把你的愛人讓給了我,現在,我把他還給了你,懂了
嗎?」
「可是,」我傻傻的說:「一切早就變了,你或者要離婚,而我呢?我還是雲帆的太
太。」
她銳利的盯著我。「你真愛費雲帆嗎?」她問:「你愛嗎?」
「我……」「哈哈!你回答不出來了!哦,紫菱紫菱,你這個糊塗蛋!你一生做的錯事
還不夠嗎?為了你那些見了鬼的善良與仁慈,你已經把我打進了地獄,現在,你還要繼續的
害費雲帆!他憑什麼要伴著你的軀殼過日子!我告訴你,我現在以我們姐妹間還僅存的一些
感情,給你一份忠告,趁早和費雲帆離婚吧,不要再繼續害人害己了!我和楚濂的下場,就
是你們的好例子!至於你和不和楚濂重歸於好,老實說,我根本不關心!你們統統毀滅,我
也不關心!」
「綠萍,」我低聲喊,心中已經亂得像一團亂麻,她那些尖銳的言辭,她那些指責,她
那種「無情」與「冷漠」的態度都把我擊倒了。我頭昏腦脹而額汗。一種淒涼的情緒抓住了
我,我低語:「我們難道不再是親愛的姐妹了嗎?」
「親愛的姐妹,」她自言自語,掉頭看著窗子。「我們過份的親愛了!人生許多悲劇,
就是因為愛而發生的,不愛反而沒問題了!」她掠了掠頭髮:「好吧,總之,我謝謝你來看
我這一趟,我想,我們都談了一些『真實』的、『內心』的話,可是,真實往往是很殘忍
的!紫菱,我但願我還能像以前那樣和你擠在一個被窩裡互訴衷曲,但是,請你原諒我,我
不再是當年的我了!除了失去一條腿之外,我還失去了很多的東西,美麗、驕傲、自負,與
信心!我都失去了。或者,你會認為我變得殘忍了,但是,現實待我比什麼都殘忍,我就從
殘忍中滾過來的!紫菱,不要再去找尋你那個溫柔多情的姐姐了,她早就死去了!」
我撲過去,抓住她的手。
「不不,綠萍,」我說:「你不要偏激,一切並沒有那麼壞……」她從我手中抽出她的
手來,冷冷的說:
「你該走了,紫菱,我們已經談夠了,天都快黑了,抱歉,我無意於留你吃晚飯!」
「綠萍!」我含著淚喊。
「不要太多愁善感,好嗎?」她笑了笑。「你放心,當我拿到博士學位的時候,我會找
回我的信心!」她再凝視了我一下。「再見!紫菱!」她是明明白白的下逐客令了,我也不
能再賴著不走了。站起身來,我望著她,一時間,我淚眼迷□。她說對了,我那個溫柔多情
的姐姐已經死了!面前這個冷漠的女人,除了殘存的一絲野心之外,只有殘忍與冷酷!我閉
了閉眼睛,然後,我摔了一下頭,毅然的說:
「好吧,再見,綠萍!我祝福你早日拿到那個博士學位,早日恢復你的信心和驕傲!」
「到現在為止,你才說了一句像樣的話!」她微笑的說。
我再也不忍心看她,我再也不願繼續這份談話,我更無法再在屋裡多待一分鐘,我衝出
了那院子,衝出了那大門。我淚眼模糊,腳步踉蹌,在那小巷的巷口,我差一點撞在一輛急
駛進來的摩托車上。車子煞住了,我愕然的站著,想要避開已經絕不可能,楚濂的手一把抓
住了我。「紫菱!」他蒼白著臉啞聲的叫。「還想要躲開我?」
我呆呆的站著,呆呆的望著他。心中是一片痛楚、迷茫,與混沌。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54:52
標題:
19
二十分鐘以後,我和楚濂已經坐在中山北路一家新開的咖啡館裡了。我叫了一杯咖啡,
瑟縮而畏怯的蜷在座位裡,眼睛迷迷茫茫的瞪著我面前的杯子。楚濂幫我放了糖和牛奶,他
的眼光始終逗留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固執的、燒灼般的熱力,他在觀察我,研究我。「你去
看過綠萍了?」他低問。
我點點頭。「談了很久嗎?」我再點點頭。「談些什麼?」我搖搖頭。他沉默了一會
兒,他眼底的那股燒灼般的熱力更強了,我在他這種惱人的注視下而驚悸,抬起眼睛來,我
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於是,他低聲的、壓抑的喊:
「紫菱,最起碼可以和我說說話吧!」
我頹然的用手支住頭,然後,我拿起小匙,下意識的攪動著咖啡,那褐色的液體在杯裡
旋轉,小匙攪起了無數的漣漪,我看著那咖啡,看著那漣漪,看著那蒸騰的霧汽,於是,那
霧汽升進了我的眼睛裡,我抬起頭來,深深的瞅著楚濂,我低語:「楚濂,你是一個很壞很
壞的演員!」
他似乎一下子就崩潰了,他的眼圈紅了,眼裡佈滿了紅絲,他緊盯著我,聲音沙啞而顫
栗:
「我們錯了,紫菱,一開始就不該去演那場戲!」
「可是,我們已經演了,不是嗎?」我略帶責備的說:「既然演了,就該去演好我們所
飾的角色!」
「你在怨我嗎?」他敏感的問:「你責備我演壞了這個角色嗎?你認為我應該扮演一個
成功的丈夫,像你扮演一個成功的妻子一樣嗎?是了,」他的聲音僵硬了:「你是個好演
員,你沒有演壞你的角色!你很成功的扮著費太太的角色!而我,我失敗了,我天生不是演
戲的材料!」
「你錯了,楚濂,」我慢吞吞的說:「我和你不同,我根本沒有演過戲,雲帆瞭解我所
有的一切,我從沒有在他面前偽裝什麼,因為他一開始就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瞪著我。「真的嗎?」他懷疑的問。
「真的。」我坦白的說。
「哦!」他瞠目結舌,半晌,才頹然的用手支住了額,搖了搖頭。「我不瞭解那個人,
我從不瞭解那個費雲帆!」他沉思片刻。「但是,紫菱,這兩年來,你過得快樂嗎?」
我沉默了。「不快樂,對嗎?」他很快的問,他的眼底竟閃爍著希冀與渴求的光彩。
「你不快樂,對嗎?所以你回來了!伴著一個你不愛的男人,你永遠不會快樂,對嗎?」
「哦,楚濂!」我低聲說:「如果我說我沒有快樂過,那是騙人的話!雲帆有幾百種花
樣,他永遠帶著各種的新奇給我,這兩年,我忙著去吸收,根本沒有時間去不快樂。」我側
頭凝思。「我不能說我不快樂,楚濂,我不能說,因為,那是不真實的!」「很好,」他咬
咬牙:「那麼,他是用金錢來滿足你的好奇了,他有錢,他很容易做到!」
「確實,金錢幫了他很大的忙,」我輕聲說:「但是,也要他肯去用這番心機!」他瞅
著我。「你是什麼意思?」他悶聲說。
「不,不要問我是什麼意思,我和你一樣不瞭解雲帆,結婚兩年,他仍然對我像一個
謎,我不想談他。」我抬眼注視楚濂。「談你吧!楚濂,你們怎麼會弄成這樣子?怎麼弄得
這麼糟?」他的臉色蒼白而憔悴。
「怎麼弄得這麼糟!」他咬牙切齒的說:「紫菱,你已經見過你的姐姐了,告訴我,如
何和這樣一個有虐待狂的女人相處?」「虐待狂!」我低叫:「你這樣說她是不公平的!她
只是因為殘廢、自卑,而有些挑剔而已!」
「是嗎?」他盯著我:「你沒有做她的丈夫,你能瞭解嗎?當你上了一天班回家,餐桌
上放著的竟是一條人腿,你有什麼感想?」「哦!」我把頭轉開去,想著剛剛在沙發上發現
的那條腿,仍然反胃、噁心,而心有餘悸。「那只是她的疏忽。」我勉強的說:「你應該原
諒她。」「疏忽?」他叫:「她是故意的,你懂不懂?她以折磨我為她的樂趣,你懂不懂?
當我對她說,能不能找個地方把那條腿藏起來,或者乾脆帶在身上,少拿下來。你猜她會怎
麼說?她說:『還我一條真腿,我就用不著這個了!』你懂了嗎?她是有意在折磨我,因為
她知道我不愛她!她時時刻刻折磨我,分分秒秒折磨我,她要我痛苦,你懂了沒有?」
我痛楚的望著楚濂,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我已經見過了綠萍,我已經和她談過
話,我知道,楚濂說的都是真的。我含淚瞅著楚濂。「楚濂,你為什麼要讓她知道?讓她知
道我們的事?」
他凝視我,然後猝然間,他把他的手壓在我的手上,他的手灼熱而有力,我驚跳,想抽
回我的手,但他緊握住我的手不放。他注視著我,他的眼睛熱烈而狂野。
「紫菱,」他啞聲說:「只因為我不能不愛你!」
這坦白的供述,這強烈的熱情,一下子擊潰了我的防線,淚水迅速的湧進了我的眼眶,
我想說話,但我已語不成聲,我只能低低的、反覆的輕喚:
「楚濂,哦,楚濂!」他撲向我,把我的手握得更緊。
「相信我,紫菱,我掙扎過,我嘗試過,我努力要忘掉你,我曾下定決心去當綠萍的好
丈夫。但是,當我面對她的時候,我想到的是你,當她埋怨我耽誤了她的前程的時候,我想
到的也是你。面對窗子,我想著你的一簾幽夢,騎著摩托車,我想著你坐在我身後,髮絲摩
擦著我的面頰的情景!那小樹林……哦,紫菱,你還記得那小樹林嗎?每當假日,我常到那
小樹林中去一坐數小時,我曾像瘋子般狂叫過你的名字,我也曾像傻瓜般坐在那兒偷偷掉
淚。哦,紫菱,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我實在不該為了一條腿付出那麼高的代價!」
一滴淚珠落進了我的咖啡杯裡,聽他這樣坦誠的敘述令我心碎。許多舊日的往事像閃電
般又回到了我的面前,林中的狂喊,街頭的大叫,窗下的談心,雨中的漫步……哦,我那瘋
狂而傻氣的戀人!是誰使他變得這樣憔悴,這樣消瘦?是誰讓我們相戀,而又讓我們別離?
命運弄人,竟至如斯!我淚眼模糊的說:「楚濂,再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有用的,紫菱!」他熱烈的說:「你已經見過綠萍了?」
「是的。」「她說過我們要離婚嗎?」
「是的。」「你看!紫菱,我們還有機會。」他熱切的緊盯著我,把我的手握得發痛。
「以前,我們做錯了,現在,我們還來得及補救!我們不要讓錯誤一直延續下去。我離婚
後,我們還可以重續我們的幸福!不是嗎?紫菱?」
「楚濂!」我驚喊:「你不要忘了,我並不是自由之身,我還有一個丈夫呢!」「我可
以離婚,你為什麼不能離婚?」
「離婚?」我張大眼睛。「我從沒有想過我要離婚!我從沒想過!」「那是因為你不知
道我要離婚!」他迫切的、急急的說:「現在你知道了!你可以開始想這個問題了!紫菱,
我們已經浪費了兩年多的時間,難道還不夠嗎?這兩年多的痛苦與相思,難道還不夠嗎?紫
菱,我沒有停止過愛你,這麼多日子以來,我沒有一天停止過愛你,想想看吧,紫菱,你捨
得再離開我?」我慌亂了,迷糊了,我要抽回我的手,但他緊握不放,他逼視著我,狂熱的
說:「不不!別想抽回你的手,我不會放開你,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兩年前,我曾經像個
傻瓜般讓你從我手中溜走,這次,我不會了,我要把你再抓回來!」
「楚濂,」我痛苦的喊:「你不要這樣衝動,事情並沒有你想像的這麼簡單。你或者很
容易離婚,但是,我不行!我和你的情況不同……」「為什麼不行?」他閃爍的大眼睛直逼
著我:「為什麼?他不肯離婚?他不會放你?那麼,我去和他談!如果他是個有理性的男
人,他就該放開你!」
「噢,千萬不要!」我喊:「你千萬不能去和他談,你有什麼立場去和他談?」「你愛
我,不是嗎?」他問,他的眼睛更亮了,他的聲音更迫切了。「你愛我嗎?紫菱!你敢說你
不愛我嗎?你敢說嗎?」
「楚濂,」我逃避的把頭轉開。「請你不要逼我!你弄得我情緒緊張!」他注視著我,
深深的,深深的注視著我。然後,忽然間,他放鬆了緊握著我的手,把身子靠進了椅子裡。
他用手揉了揉額角,喃喃的、自語似的說:
「天哪!我大概又弄錯了,兩年的時間不算短,我怎能要求一個女孩子永遠癡情?她早
就忘記我了!在一個有錢的丈夫的懷抱裡,她早就忘記她那個一無所有的男朋友了!」
「楚濂!」我喊:「你公平一點好嗎?我什麼時候忘記過你?」淚水滑下我的面頰:
「在羅馬,在法國,在森林中的小屋裡……我都無法忘記你,你現在這樣說,是安心要咒
我……」
「紫菱!」他的頭又撲了過來,熱情重新燃亮了他的臉,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狂喜的顫
抖:「我知道你不會忘了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得太深了!從你只有五、六歲,我
就知道你,從你梳著小辮子的時代,我就知道你!紫菱,你原諒我一時的懷疑,你原諒我語
無倫次!再能和你相聚,再能和你談話,我已經昏了頭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現在,
既然你也沒有忘記我,既然我們仍然相愛,請你答應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和他離婚,嫁給
我!紫菱,和他離婚,嫁給我!」
我透過淚霧,看著他那張充滿了焦灼、渴望、與熱情的臉,那對燃燒著火焰與渴求的眼
睛,我只覺得心弦抽緊而頭暈目眩,我的心情紊亂,我的神志迷茫,而我的意識模糊。我只
能輕輕的叫著:「楚濂,楚濂,你要我怎麼說?」
「只要答應我!紫菱,只要你答應我!」他低嚷著,重重的喘著氣。「我告訴你,紫
菱,兩年多前我就說過,我和綠萍的婚姻,是個萬劫不復的地獄!現在,我將從地獄裡爬起
來,等待你,紫菱,唯有你,能讓我從地獄裡轉向天堂!只有你!紫菱!」「楚濂,」我含
淚搖頭:「你不懂,我有我的苦衷,我不敢答應你任何話!」「為什麼?」他重新握住了我
的手:「為什麼?」
「我怎樣對雲帆說?我怎樣對雲帆開口?他和綠萍不同,這兩年多以來,他完全是個無
法挑剔的丈夫!」
「可是,你不愛他,不是嗎?」他急急的問。「你說的,他也知道你不愛他!」「是
的,他知道。」「那麼,你為什麼要維持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他咄咄逼人。「難道因為
他有錢?」
「楚濂!」我厲聲喊。他立即用手支住額,輾轉的搖著他的頭。
「我收回這句話!」他很快的說:「我收回!請你原諒我心慌意亂。」我望著他,一時
間,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我們默然相對,彼此凝視,有好長好長一
段時間,我們誰也不開口。可是,就在我們這相對凝視中,過去的一點一滴都慢慢的回來
了。童年的我站在山坡上叫楚哥哥,童年的我爬在地上玩彈珠,童年的我在學騎腳踏車……
眼睛一眨,我們大了,他對我的若即若離,我對他的牽腸掛肚,綠萍在我們中間造成的疑
陣,以至於那大雨的下午,他淋著雨站在我的臥室裡,那初剖衷腸時的喜悅,那偷偷約會的
甜蜜,那小樹林中的高呼……我閉上了眼睛,仰靠在椅子裡,於是,我聽到他的聲音,在低
低的呼喚著:「我愛紫菱!我愛紫菱!我愛紫菱!」
我以為那仍然是我的回想,可是,睜開眼睛來,我發現他真的在說。淚水又滑下了我的
面頰,我緊握了他的手一下,我說:「如果我沒有回國,你會怎樣?」
「我還是會離婚。」「然後呢?」「我會寫信追求你,直到把你追回來為止!」
「楚濂,」我低徊的說:「天下的女孩子並不止我一個!」
「我只要這一個!」他固執的說。
「什麼情況底下,你會放棄我?」
「任何情況底下,我都不會放棄你!」他說,頓了頓,又忽然加了一句:「除非……」
「除非什麼?」我追問。
「除非你不再愛我,除非你真正愛上了別人!這我沒有話講,因為我再也不要一個沒有
愛情的婚姻!但是……」他凝視我:「不會有這個『除非』,對嗎?」
我瞅著他,淚眼凝注。
「答應我!」他低語,低得像耳語:「請求你,紫菱,答應我!我有預感,費雲帆不會
刁難你的。」
「是的,」我說:「他不會。」
「那麼,你還有什麼困難呢?」他問。
「我不知道。」我說,繼續瞅著他:「你真的這樣愛我?楚濂?你真的還要娶我?楚
濂?」
「我真的嗎?」他低喊:「紫菱,我怎樣證明給你看?」他忽然把手壓在桌上的一個燃
燒著蠟燭的燭杯上。「這樣行嗎?」他問,兩眼灼灼的望著我。
「你瘋了!」我叫,慌忙把他的手從燭杯上拉下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的手心迅
速的褪掉了一層皮,肉色焦黑。「你瘋了!」我搖頭。「你瘋了!」淚水成串的從我臉上滾
下,我掏出小手帕,裹住了他受傷的手。抬眼看他,他只是深情款款的凝視著我。「相信我
了嗎?」他問。
「我相信,我一直相信!」我啜泣著說。
「那麼,答應我了嗎?」
我還能不答應嗎?我還能拒絕嗎?他是對的,沒有愛情的婚姻有什麼意義?綠萍也是對
的,我不要再害人害己了,費雲帆憑什麼要伴著我的軀殼過日子?離婚並不一定是悲劇,沒
有感情的婚姻才是真正的悲劇!我望著楚濂,終於,慢慢的,慢慢的,我點了頭。「是
的,」我說:「我答應了你!」
他一把握緊了我的手,他忘了他那隻手才受過傷,這緊握使他痛得咧開了嘴。但是,他
在笑,他的唇邊堆滿了笑,雖然他眼裡已蓄滿了淚。「紫菱,我們雖然兜了一個大圈子,可
是,我們終於還是在一起了。」「還沒有,」我說:「你去辦你的離婚手續,等你辦完了,
我再辦我的!」「為什麼?」「說不定你辦不成功!」我說:「說不定綠萍又後悔了,又不
願和你離婚了。」「有此可能嗎?」他笑著問我:「好吧,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一定要我先
離了婚,你才願意離婚,是嗎?好吧!我不敢苛求你!我都依你!我——明天就離婚,你是
不是明天也離?」
「只要你離成了!」「好,我們一言為定!」
我們相對注視,默然不語。時間飛快的流逝,我們忘了時間,忘了一切,只是注視著,
然後,我忽然驚覺過來:
「夜已經深了,我必須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他說,站起身來,又歎了口長氣:「什麼時候,我不要送你回去,只
要伴你回家?」他問:「回我們的家?」什麼時候?我怎麼知道呢?我們走出了咖啡館,他
不理他的摩托車,懇求走路送我。
「和我走一段吧!」他祈求的說:「我承認我在拖時間,多拖一分是一分,多拖一秒是
一秒,我真不願——」他咬牙。「把你送回你丈夫的身邊!」
我們安步當車的走著,走在晚風裡,走在繁星滿天的夜色裡,依稀彷彿,我們又回到了
當年,那偷偷愛戀與約會的歲月裡了,他挽緊了我。這一段路程畢竟太短了,只一會兒,我
們已經到了我的公寓門口,我站住了,低低的和他說再見。他拉著我的手,凝視了我好久好
久,然後,他猝然把我拉進了他的懷裡,在那大廈的陰影中,他吻了我,深深的吻了我。
我心跳而氣喘,掙脫了他,我匆匆的拋下了一句:「我再和你聯絡!」就跑進公寓,一
下子衝進了電梯裡。
用鑰匙打開房門,走進客廳的時候,我仍然昏昏噩噩的,我仍然心跳,仍然氣喘,仍然
神志昏亂而心神不定。我才跨進客廳,就一眼看到雲帆,正獨自坐在沙發裡抽著香煙,滿屋
子的煙霧瀰漫,他面前的咖啡桌上,一個煙灰缸裡已堆滿了煙蒂。「你好,」他輕聲的說,
噴出一口煙霧。「你這個夜遊的女神。」我站住了,怔在那兒,我聽不出他聲音裡是不是有
火藥味。「我想,」他再噴出一口煙來。「你已經忘了,我們曾約好一塊兒吃晚飯!」天!
晚飯,我晚上除了喝了杯咖啡之外,什麼都沒吃,至於和雲帆的「約會」,我早已忘到九霄
雲外去了。我站著,默然不語,如果風暴馬上要來臨的話,我也只好馬上接受它。反正,我
要和他離婚了!他熄滅了煙蒂,從沙發深處站起身來,他走近了我,伸出手來,他托起我的
下巴,審視著我的臉,和我的眼睛。我被動的站著,被動的望著他,等待著風暴的來臨。但
是,他的臉色是忍耐的,他眼底掠過一抹痛楚與苦澀,放下手來,他輕聲的說:「你看來又
疲倦又憔悴,而且,你哭過了!你需要洗個熱水澡,上床去睡覺——」他頓了頓,又溫柔的
問:「你吃過晚飯嗎?」
我迷惘的搖了搖頭。「瞧,我就知道,你從不會照顧自己!」他低歎一聲。「好了,你
去洗澡,我去幫你弄一點吃的東西!」
他走向了廚房。我望著他的背影,怎麼?沒有責備嗎?沒有吵鬧嗎?沒有憤怒嗎?沒有
風暴嗎?我迷糊了!但是,我是真的那樣疲倦,那樣乏力,那樣筋疲力盡,我實在沒有精神
與精力來分析這一切了。我順從的走進臥室,拿了睡衣,到浴室裡去了。
當我從浴室裡出來,他已經弄了一個托盤,放在床邊的床頭櫃上,裡面是一杯牛奶,一
個煎蛋,和兩片烤好的土司。
「你必須吃一點東西!」他說。
我吃了,我默默的吃了,始終沒說過一句話,他看著我吃完,又看著我躺上了床,他幫
我把棉被拉好,在我額上輕吻了一下,低聲說:「睡吧,今晚,什麼都不要去想,好嗎?」
拿著托盤,他走出了臥室。
他整夜沒有回到臥房裡來,我睡睡醒醒,下意識的窺探著他,他坐在客廳裡,抽煙一直
抽到天亮。
作者:
月光女俠
時間:
2010-3-13 13:55:28
標題:
20
三天以後,楚濂和綠萍正式離了婚。
消息傳來的時候是下午,我正和雲帆坐在客廳中。我很消沉,這三天我一直心不在焉而
情緒低落,雲帆在彈吉他,一面彈,他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我談話,竭力想鼓起我的興
致。關於那晚我的遲歸,以及和綠萍的談話,他始終沒有問過我,我也始終沒有提過。
楚濂和綠萍離婚的消息,是母親的一個電話帶來的,我握著聽筒,只聽到母親在對面不
停的哭泣,不停的叫:
「這是怎麼好?結婚才兩年多就離了婚!又不是個健健康康的女孩子,將來還有誰要
她?……她現在搬回家來住了,她說她要出國去,要馬上出國去!哦哦,我怎麼那麼命苦,
剛剛回來一個女兒,又要走一個!哦哦,紫菱,怎麼辦呢?她出國去,有誰能照顧她呢?哦
哦,為什麼我們家這麼不幸,這麼多災多難!那個楚濂,他居然同意綠萍的提議,他就一點
也不能體會女孩子的心,小夫妻鬧鬧彆扭,何至於就真的離婚……」電話聽筒似乎被綠萍搶
過去了,我聽到綠萍的聲音,在聽筒對面對我大吼:「紫菱!你的時代來臨了,我把你的心
肝寶貝還給你,祝你幸福無窮,多子多孫!」
電話掛斷了,我愕然的握著聽筒,我相信我一定臉色蒼白。慢慢的,我把電話掛好,回
過頭來,我接觸到雲帆的眼睛,他正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
「綠萍和楚濂離婚了!」我愣愣的說。
「哦?」他繼續盯著我。
「綠萍要出國去,」我倉促的說,覺得必須要找一些話來講,因為我已經六神無主而手
足失措。「她又獲得了麻省理工學院的獎學金,那學校並不在乎她少不少一條腿。綠萍認
為,這是她重新獲得幸福與快樂的唯一機會!」
「很有理!」雲帆簡短的說。「我是她,也會這樣做!」
我望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也無法判斷,他話裡有沒有別的意思,以及他
是否已看出我的企圖。因為,他整個面部表情,都若有所思而莫測高深的。我侷促的站著,
不安的踱著步子,於是,驀然間,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拿起了電話。
「喂?」我說:「那一位?」
「紫菱嗎?」對方很快的問,聲音裡充滿了快樂、喜悅,與激情!我閉上了眼睛,天!
這竟是楚濂!「我只要告訴你,我的事情已經結束了,你的呢?」
「我……」我很快的掃了雲帆一眼,他斜靠在沙發中,抱著吉他,仍然一瞬也不瞬的看
著我,我心慌意亂了。「我……再和你聯絡,好不好?」我迅速的說。「你在什麼地方?」
「我也搬回我父母家了!」他說,壓抑不住聲音裡的興奮。「你一有確定消息就打電話
給我,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急於想掛斷電話。
「等一等,紫菱!」楚濂叫:「你沒有動搖吧?你沒有改變吧?你還記得答應我的諾言
吧?」
「是的,是的,我記得。」我慌亂的說。
「那麼,紫菱,我等你的消息,我一直坐在電話機邊等你的消息,不要折磨我,不要讓
我等太久,再有——」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愛你,紫菱!」
我掛斷了電話,眼裡已充滿了淚水。雲帆把吉他放在地毯上,站起身來,他慢慢的走到
我的身邊。我背靠在架子上,滿懷充斥著一種被動的、迷茫的情緒,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他
輕輕的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審視著我的臉和我的眼睛,好半天,他才低沉的問:「誰打來的
電話?楚濂嗎?」
我默默的點了點頭。「他要什麼?」他問。我不語,只是張大眼睛望著他。
「要你離婚,是嗎?」他忽然說,緊盯著我,完全直截了當的問了出來。我打了一個寒
戰,仍然沉默著。
「很好,」他點了點頭,憋著氣說:「這就是你救火的結果,是不是?」我眼裡浮動著
淚霧,我努力維持不讓那淚水滾下來。
「現在,楚濂和綠萍已經離了婚,當初錯配了的一段姻緣是結束了。剩下來的問題,應
該是你的了,對不對?只要你也能夠順利的離成婚,那麼,你們就可以鴛夢重溫了,對不
對?」我繼續沉默著。「那麼,」他面不改色的問:「你要對我提出離婚的要求嗎?」淚水
滑下了我的面頰,我祈求似的看著他,依然不語。我想,他瞭解我,他瞭解我所有的意願與
思想。這些,是不一定要我用言語來表達的。可是,他的手捏緊了我的下巴,他的眼睛變得
嚴厲而獰惡了。
「說話!」他命令的說:「你是不是要離婚?是不是?你說話!答覆我!」我哀求的望
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他喊:「只要把你的心事說出來!你是不是仍然愛著楚濂?
你是不是希望和我離婚去嫁他?你說!我要你親口說出來!是不是?」
我張開嘴,仍然難發一語。
「說呀!」他叫:「人與人之間,有什麼話是說不出口的?你說呀!你明知道我不是一
個刁難的丈夫!你明知道我從沒有勉強你做過任何事情!如果你要離婚,只要你說出來,我
絕不刁難你!如果你要嫁給楚濂,我絕不妨礙你!我說得夠清楚了沒有?那麼,你為什麼一
直不講話,你要怎麼做?告訴我!」我再也維持不了沉默,閉上了眼睛,我痛苦的喊: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雲帆,我嫁你的時候就跟你說明了的,我並沒有騙過你!
現在,你放我自由了吧!放我吧!」很久,他沒有說話,我只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那麼,你的意思是要離婚了?」終於,他又重複的問了一句。「是的!」我閉著眼睛
叫:「是的!是的!是的!」
他又沉默了,然後,忽然間,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堅軔而有力,他喘著氣
說:
「跟我來!」我張開眼睛,驚愕的問:
「到什麼地方去?」他一語不發,拖著我,他把我一直拖向臥室,我驚惶而恐懼的望著
他。於是,我發現他的臉色鐵青,他的嘴唇毫無血色,他的眼睛裡燃燒著火焰,充滿了狂怒
和猙獰。我害怕了,我瑟縮了,我從沒有看過他這種表情,他像一隻被激怒了的獅子,恨不
得吞噬掉整個的世界。他把我拉進了臥室,用力一摔,我跌倒在床上。他走過來,抓住了我
的肩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欠了我一筆債,你最好還一下!」
我還來不及思索他這兩句話的意思,他已經揚起手來,像閃電一般,左右開弓的一連給
了我十幾下耳光,他的手又重又沉,打得我眼前金星直冒,我摔倒在床上,一時間,我以為
我已經昏倒了,因為我什麼思想和意識都沒有了。可是,我卻聽到了他的聲音,沉重、激
怒、感傷,而痛楚的響了起來,清晰的,一個字一個字的敲在我心坎上:
「我打了你,我們之間的債算是完了!你要離婚,我們馬上可以離婚,你從此自由了!
打你,是因為你如此無情,如此無義,如此無心無肝,連最起碼的感受力你都沒有!自從我
在陽台上第一次看到你,我在你身上用了多少工夫,浪費了多少感情,我從沒有愛一個女人
像愛你這樣!你迷戀楚濂,我不敢和他競爭,只能默默的站在一邊,愛護你,關懷你。等到
楚濂決定和綠萍結婚,我冒險向你求婚,不自量力的以為,憑我的力量和愛心,足可以把楚
濂從你的心中除去!我帶你去歐洲,帶你去美國,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我用盡心
機來安排一切,來博得你的歡樂和笑容!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我再把你帶回來,想看看你
到底會不會被我所感動,到底還愛不愛楚濂!很好,我現在得到答案了!這些年來,我所有
的心機都是白費,我所有的感情,都拋向了大海,你愛的,依然是楚濂!很好,我當了這麼
久的傻瓜!妄想你有一天會愛上我!如今,謎底揭曉,我該悄然隱退了!我打了你,這是我
第一次打人!尤其,打一個我所深愛的女人!可是,打完了,我們的債也清了!你馬上收拾
你的東西,滾回你父母的家裡去!明天,我會派律師到你那兒去辦理一切手續!從此,我希
望再也不要見到你!」
他衝出了臥室,我癱瘓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覺得淚水瘋狂般的湧了出來,濡濕了
我的頭髮和床罩。我聽到他衝進了客廳,接著,是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他顯然在拿那支吉
他出氣,我聽到那琴弦的斷裂聲和木板的碎裂聲,那「嗡嗡」的聲音一直在室內迴盪,然
後,是大門闔上的那聲「砰然」巨響,他衝出去了,整棟房子都沒有聲音了,周圍是死一般
的沉寂。
我仍然躺在床上,等一切聲浪都消失了之後,我開始低低的哭泣起來,在那一瞬間,我
並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而哭。為挨打?為雲帆那篇話?為我終於爭取到的離婚?為我忽略掉
的過去?還是為了我的未來?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哭了很久很久,直到落日的光芒斜射進
來,照射在那一面珠簾上,反射著點點金光時,我才突然像從夢中醒來了一般,我慢慢的坐
起身子,軟弱、暈眩,而乏力。我溜下了床,走到那一面珠簾前面,我在地毯上坐了下來,
用手輕觸著那些珠子。一剎那間,我想起羅馬那公寓房子裡的珠簾,我想起森林小屋的珠
簾,我想起舊金山居所裡的珠簾,以及面前這面珠簾,我耳邊依稀蕩漾著雲帆那滿不在乎的
聲音:
「如果沒有這面珠簾,我如何和你『共此一簾幽夢』呢?」
我用手撫摸著那簾子,聽著那珠子彼此撞擊的、細碎的音響。於是,我眼前閃過了一個
又一個的畫面;陽台上,我和雲帆的初次相逢。餐廳裡,我第一次嘗試喝香檳。在我的珠簾
下,他首度教我彈吉他。車禍之後,他迫切的向我求婚……羅馬的夜,那緩緩輕駛的馬車。
森林中,那並肩馳騁的清晨與黃昏……天哪,一個女人,怎能在這樣深摯的愛情下而不自
覺?怎能如此疏忽掉一個男人的熱情與愛心?怎能?怎能?怎能?我抱著膝坐在那兒,默然
思索,悄然回憶。好久好久之後,我才站起身來,走到梳妝台前面。打開台燈,我望著鏡子
裡的自己,我的面頰紅腫,而且仍然在熱辣辣的作痛。天!他下手真沒有留情!可是,他或
者早就該打我這幾耳光,打醒我的意識,打醒我的糊塗。我瞪著鏡子,我的眼睛從來沒有那
樣清亮過,從來沒有閃爍著如此幸福與喜悅的光彩,我愕然自問:「為什麼?」為什麼?我
聽到心底有一個小聲音在反覆低喚:雲帆!雲帆!雲帆!我站起身來,走進了客廳,開亮電
燈,我看到那已被擊成好幾片的吉他。我小心翼翼的把那些碎片拾了起來,放在餐桌上,我
撫摸那一根一根斷裂的琴弦,我眼前浮起雲帆為我彈吉他的神態,以及他唱「
「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天哪!人怎能已
經「相知又相逢」了,還在那兒懵懵懂懂?怎能?怎能?怎能?我再沉思了片刻,然後,我
衝到電話機旁,撥了楚濂的電話號碼:「楚濂,」我很快的說:「我要和你談談,一刻鐘以
後,我在吳稚暉銅像前面等你!」
十五分鐘之後,我和楚濂見面了。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急迫的問:
「怎樣?紫菱!你和他談過了嗎?他同意了嗎?他刁難你嗎……」他倏然住了嘴,瞪視
著我:「老天!」他叫:「他打過你嗎?」「是的。」我微笑的說。
「我會去殺掉他!」他蒼白著臉說。
「不,楚濂,你不能。」我低語。「因為,他應該打我!」
「什麼意思?」他瞪大了眼睛。
「楚濂,我要說的話很簡單。」我說:「人生,有許多悲劇是無法避免的,也有許多悲
劇,是可以避免的。你和綠萍的婚姻,就是一個無法避免的悲劇,幸好,你們離了婚,這個
悲劇算是結束了。你還年輕,你還有大好前途,你還會找到一個你真正相愛的女孩,那時,
你會找回你的幸福和你的快樂。」「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他臉上毫無血色,他的眼睛緊緊
的盯著我。「我已經找到那個女孩了,不是嗎?我早就找到了,不是嗎?我的快樂與幸福都
在你的手裡,不是嗎?」
「不是,楚濂,不是。」我猛烈的搖頭。「我今天才弄清楚了一件事情,我不能帶給你
任何幸福與快樂!」
「為什麼?」「就是你說的那句話;你再也不要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
他的臉色更白了。「解釋一下!」他說:「這是什麼意思?」
「我曾經愛過你,楚濂。」我坦率的說:「但是,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假若我們在一
開始相愛的時候,就公開我們的戀愛,不要發生綠萍的事情,或者我們已經結了婚,過得幸
福而又快樂。可是,當初一念之差,今天,已經是世事全非了。我不能騙你,楚濂,我愛雲
帆,兩年以來,我已經不知不覺的愛上了他,我再也離不開他。」
他靜默了好幾分鐘。瞪視著我,像面對著一個陌生人。
「你在胡扯,」終於,他嘶啞的說:「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你腦筋不清楚,你在
安心撒謊!」
「沒有!楚濂,」我堅定的說:「我從沒有這麼清楚過,從沒有這麼認真過,我知道我
自己在幹什麼!楚濂,請你原諒我,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否則,你是結束一個悲劇,再開始
另外一個悲劇!楚濂,請你設法瞭解一件事實;雲帆愛我,我也愛他!你和綠萍離婚,是結
束一個悲劇,假若我和雲帆離婚,卻是開始一個悲劇。你懂了嗎?楚濂?」
他站定了,街燈下,他的眼睛黑而深,他的影子落寞而孤獨。他似乎在試著思索我的
話,但他看來迷茫而無助。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再愛我了?」他問。
「不,我還愛,」我沉思了一下說:「卻不是愛情,而是友誼。我可以沒有你而活,卻
不能沒有雲帆而活!」
他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站在那兒,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終於,他總算瞭解我的意思
了,他垂下了眼簾,他的眼裡閃爍著淚光。「上帝待我可真優厚!」他冷笑著說。
「不要這樣,楚濂,」我勉強的安慰著他:「失之桑榆,收之東隅,焉知道有一天,你
不會為了沒娶我而慶幸!焉知道你不能碰到一個真正相愛的女孩?」
「我仍然不服這口氣,」他咬牙說:「他怎樣得到你的?」
「西方有一句格言,」我說:「內容是:『為愛而愛,是神,為被愛而愛,是人。』我
到今天才發現,這些年來,他沒有條件的愛我,甚至不求回報。他能做一個神,我最起碼,
該為他做一個人吧!」楚濂又沉默了,然後,他淒涼的微笑了一下。
「我呢?我是人?還是神?我一樣都做不好!」掉轉頭,他說:「好了,我懂你了,我
想,我們已經到此為止了,是不是?好吧!」他咬緊牙關:「再見!紫菱!」
「楚濂,」我叫:「相信我,你有一天,還會找到你的幸福!一定的!楚濂!」他回頭
再對我淒然一笑。
「無論如何,我該謝謝你的祝福!是不是?」他說,頓了頓,他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忽然崩潰的搖了搖頭:「你是個好女孩,紫菱,你一直是個好女孩,我竟連恨你都做不
到……」他閉了閉眼睛。「最起碼,我還是你的楚哥哥吧?紫菱?」
「你是的,」我含淚說:「永遠是的!」
「好了!」他重重的一摔頭:「回到你的『神』那兒去吧!」說完,他大踏步的邁開步
子,孤獨的消失在夜色裡了。
我仍然在街頭站立了好一會兒,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了,看不
見了,我才驚覺了過來。於是,我開始想起雲帆了。是的,我該回到雲帆身邊去了,但是,
雲帆在那兒?雲帆在那兒?雲帆在那兒?雲帆在那兒?我叫了計程車,直奔雲帆的那家餐
廳,經理迎了過來;不,雲帆沒有來過!他可能在什麼地方?不,不知道。我奔向街頭的電
話亭,一個電話打回父母那兒,不,雲帆沒有來過!再撥一個電話打到雲舟那兒,不,他沒
有見到過雲帆!
我站在夜風拂面的街頭,茫然的看著四周;雲帆,雲帆,你在那兒?雲帆,雲帆,你知
道我已經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了嗎?忽然間,一個思想掠過了我的腦際,我打了個寒戰,頓時
渾身冰冷而額汗。他走了!他可能已經搭上了飛機,飛向歐洲、美洲、澳洲,或是非洲的食
人部落裡!他走了!在他的絕望下,他一定安排好律師明天來見我,他自己搭上飛機,飛向
世界的盡頭去了!叫了車子,我又直奔向飛機場。
我的頭暈眩著,我的心痛楚著,我焦灼而緊張,我疲倦而乏力,衝向服務台,我說:
「我要今天下午每班飛機的乘客名單!」
「那一家航空公司的?」服務小姐問。
「每一家的!」那小姐目瞪口呆。「到什麼地方的飛機?」
「到任何地方的!」「哦,小姐,我們沒有辦法幫你的忙!」她瞪著我,關懷的問:
「你不舒服嗎?你要不要一個醫生?」
我不要醫生!我只要雲帆!站在那廣大的機場裡,看著那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心中在狂
喊著:雲帆,雲帆,你在那兒?雲帆,雲帆,你在那兒?我奔進了人群之中,到一個個航空
公司的櫃台前去問,有一個費雲帆曾經搭飛機走嗎?人那麼多,機場那麼亂,空氣那麼
壞……冷汗一直從我額上冒出來,我的胃在攪痛,扶著櫃台,我眼前全是金星亂舞,雲帆,
雲帆,雲帆,雲帆……我心中在瘋狂的喊叫,我嘴裡在不停的問:你們看到費雲帆嗎?你們
看到費雲帆嗎?然後,我倒下去,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我臥室
中的那一面珠簾,珠簾!我在什麼地方?然後,我覺得有人握著我的手,我直跳起來;雲
帆!是的,我接觸到雲帆的眼光,他正握著我的手,坐在床沿上,帶著一臉的焦灼與憐惜,
俯身看著我。
「雲帆!」我叫,支起身子,「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你沒有坐飛機走掉嗎?」
「是我,紫菱,是我。」他喉音沙啞,他的眼裡全是淚。「你沒事了,紫菱,躺好吧,你需
要休息。」
「可是,你在那兒?」我又哭又笑。「我已經找遍了全台北市,你在那兒?」他用手撫
摸我的頭髮,撫摸我的面頰。
「我在家裡,」他說:「晚上八點鐘左右,我就回到了家裡,我想再見你一面,和你再
談談。可是,你不在家,你的東西卻都沒有動,打電話給你父母,他們說你剛打過電話來找
我。於是,我不敢離開,我等你,或者是你的電話。結果,機場的醫護人員把你送了回來,
幸好你皮包裡有我的名片。他們說——」他握緊我的手,聲音低啞:「你在機場裡發瘋一般
的找尋費雲帆。」「我以為——」我仍然又哭又笑。「你已經搭飛機走掉了。」
他溜下了床,坐在我床前的地毯上,他用手帕拭去我的淚,他的眼睛深深深深的望著我。
「我差一點走掉了,」他說:「但是,我拋不下你,我渴望再見你一面,所以,我又回
來了。你——找我幹什麼呢?」
我默默的瞅著他。「為了要告訴你一句話。」我輕聲說。
「什麼話?」「只有三個字的。」我說,含淚望著他。
「哦?」他低應。「是什麼?」
「很俗氣,但是很必須,而且,早就應該說了。」我說,用手摸著他的臉。終於,慢慢
的吐了出來:「我愛你!」
他靜默著,望著我,他屏息不動,什麼話都不說。
「你還要我走嗎?」我低聲問:「還要我離開你嗎?還生我的氣嗎?你瞧,我——只是
個很傻很不懂事的小妻子。」
他俯下身子,他的唇吻住了我的。兩滴淚珠從他眼裡落在我的臉上,他把頭埋進了我的
頭髮裡。
「你會嘲笑一個掉眼淚的男人嗎?」他低問。
我把手圈上來,把他的頭圈在我的臂彎裡。
好半晌,他才抬起頭來,凝視我,他的手指輕輕的、輕輕的觸摸著我的面頰,他閉上眼
睛,發出一聲痛楚的歎息。
「天哪!」他低喊:「我從沒想過會打你!更沒想到會打得這麼重,當時,我一定瘋
了!你肯原諒我嗎?」
「只要——以後不要養成習慣。」我說,微笑著。
他搖了搖頭。「我保證——沒有第二次。」他注視著我的眼睛。「還有件事,我必須告
訴你,不知道你會不會不高興?」他有些擔憂而又小心翼翼的問。「什麼事?」「剛剛醫生
診斷過你,你自己居然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我病了嗎?我只是軟弱而疲倦。」
他把我的雙手闔在他的手裡。
「你要做媽媽了。」「哦?」我張大了眼睛,怪不得!怪不得這些日子我頭暈而軟弱,
動不動就噁心反胃,原來如此!接著,一層喜悅的浪潮就淹沒了我,不高興嗎?我怎能不高
興呢?我掉頭望著那珠簾,我笑了。「如果是男孩,取名叫小帆,如果是女孩,取名叫小
菱!」我說,撫弄著我丈夫的頭髮。「媽媽說過,你應該做父親了!」雲帆臉上迅速的綻放
出一份狂喜的光彩,那光彩讓我如此感動,我竟淚盈於睫了。
一陣晚風吹來,珠簾發出瑟瑟的聲響;我有一簾幽夢,終於有人能共!多少辛酸在其
中,只有知音能懂!我闔上眼睛,微笑著,倦了,想睡了。
——全書完——
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二日夜初稿於台北
一九七三年五月八日午後修正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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