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黑潔明] 饕餮戀(上)(下)【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4:55:41     標題: [黑潔明] 饕餮戀(上)(下)【全書完】

【簡介】

曾經,
她,是他摯愛的妻,
兩人本該幸福長久,
卻因為他奢求尊嚴與榮譽,
不惜應承鑄造兵器,而招來不幸。
貪慾的火焰,蒙蔽了他的雙眼,
卻也逐漸吞噬他心愛妻子的笑容、幸福與血肉。
當他終於醒悟時,
四周的一切只剩無盡焦土…

如今,
他,是她第一個愛上的男人,
被他呵護的感覺,如夢般甜蜜,
她深愛著他,卻又清晰的感覺到,
那些藏在他心裡的過往傷痛,正吞噬著兩人的未來。
她的男人,背負著古老的靈魂與記憶,
當她決定一探究竟,
卻發現折磨著他的秘密,
正虎視眈眈,等著要毀滅她…  





饕餮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文章聲明:
※本文章文學作品均是在網上收集整理的,純屬個人愛好並由廣大網友方便心得討論交流之用,
※本作品版權均為原版權人所有,未經原版權人同意,任何人不得用於商業謀利之用。
※請支持購買實體書讓原作者有更多更大的空間繼續從事創作。
※如果版權所有人認為在本區放置你的作品會損害你的利益,請指出,本站將立刻刪除相關內容。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4:56:24

饕餮   


  那是一個初春的早晨。

  陽光,從正前方的太陽之窗灑落廟堂之中,照亮了一尊尊金色的諸神之像。

  空氣中,飄散著花香。七彩的花兒,滿佈冰涼的石板走道兩旁。

  他踏進廟堂巍峨的大門時,看見正前方,身穿禮衣的巫女和諸神一樣,戴著金色的面具,站在高台之上。

  他牽著身旁心愛女人的小手,踩在陽光灑落的走道,來到高台前。

  等著他和她的巫女,朝他微一點頭,他看不見面具後巫女的表情,卻能看見她眼中的笑意。

  他不自覺露出微笑,然後轉頭看著站在他身旁,緊張的握著他大手的小女人。

  她白嫩小小的臉兒,因為緊張而泛紅。身上那襲繡滿花鳥的新娘嫁衣,是她一針一線,親手繡制的。她將美麗烏黑的長髮綁成了辮,盤成了髻,簪上了花,然後讓最後一段長辮,垂落在身前。

  她,美得不可思議。

  他不自覺緊握住她的手。

  她抬眼偷瞧了他一眼,然後又迅速垂眼,但美麗的小臉卻因興奮和羞怯,變得更紅。

  就在這時,一名侍女端著盛水的銅盤上前。

  巫女張嘴吟唱著優美的讚歌,她以雙手掬起了水,任清水從指間流瀉。陽光穿透了水光,閃出繽紛的七彩。

  廟堂裡,只有她清麗悠遠的歌聲,和那琤瑽水流聲交織著。

  當祝福的讚歌結束時,巫女拿起了另一位侍女銅盤上的玉刀,走下階梯,來到他和她的面前。

  巫女瞧了他一眼,然後轉向新娘,柔聲詢問。

  「阿絲藍,你願成為巴狼之妻,敬他愛他,天長地久,永不分離嗎?」

  「巴狼,你願成為阿絲藍之夫,護她愛她,天長地久,永不分離嗎?」

  「我願意。」他點頭。

  巫女朝阿絲藍伸出了手,她伸出白嫩的小手,巫女用尖銳的玉刀,將她的掌心劃破一個小口子。然後巫女也朝他伸出了手,他把手交到巫女手中,讓她在他的掌心上也劃下一刀。

  鮮紅的血,從他倆的掌心中流了出來。

  戴著金面具的巫女,把玉刀放回銅盤,烏黑深邃的雙眼,看著她與他,然後將兩人流血的掌心緊緊交握在一起,如歌唱一般,輕輕的開口道。

  「從現在開始,你的血,就是你的血。你的血,就是你的血。我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宣佈巴狼與阿絲藍,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巫女的聲音很輕很輕,卻清楚的迴盪在寬廣的廟堂之中。

  阿絲藍緊張的抬頭仰望著他,張嘴重複那誓言:「從……從現在開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絲藍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願與巴狼,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看著嬌小可愛的她,他胸口莫名緊縮著。

  他深吸口氣,緊握著她的小手,發自肺腑真摯的開口說出那將她與他的生命,連結在一起的誓言。

  「從現在開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巴狼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願與阿絲藍,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她因為他許下的誓言,綻出了開心的笑,美麗的小臉因那笑容而發光發亮,溫暖了他的心。

  那雙美麗的眼,映著他。

  如果可以,他想要永遠留在那裡,留在她的視線之中,留在她心底。

  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忘記她的笑容,和今天的一切。

  永遠。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4:59:19

第一章   


  第一次遇見他,是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

  當時,他十四歲,她也才十二,剛入白塔當侍女,幾乎什麼也不懂。

  那一天,雲開霧散。

  久不見的陽光,普照大地。

  天空,碧藍如洗。

  昨天夜裡才剛剛下過雨,五層樓高的白塔,在金色的朝陽照射下,閃亮如新,像是要插入天際的天梯一般。

  在老侍女姆拉的帶領下,初來乍到的阿絲藍,和姆拉一起抬著裝滿絲綢的木箱,來到曬場。

  五大箱的珍貴布料,讓她們來來回回,從地窖搬到曬場,搬了五趟才搬完。

  「阿絲藍,你今天就先把這些全曬到竹竿上,像這樣,掛上去,攤開,拿旁邊這籃子裡的竹片夾好,記得要用竹片光滑的這一面,不然會傷到布料的。然後,再拿線纏緊竹片。」

  姆拉親自示範給她看,邊道:「全曬上去後,你在旁小心顧著,注意要是雲聚集過來,要快點把它們全收下,別讓雨淋濕了,知不知道?」

  「嗯,知道了。」她緊張的點點頭。

  「知道就好。這些祭祀用的絲綢和禮衣貴得很,要是弄壞了,就算賣了我們倆也賠不起的。」姆拉瞅了她一眼,交代道:「好了,我還得回去幫忙,你快點工作吧。」

  說完,姆拉便留下她一個人,轉身走了。

  阿絲藍看著地上那一箱箱的絲綢,再瞧瞧曬場裡,已經架起來的竹竿。那塊姆拉示範掛上的絲綢,繡著精細的花紋,風一吹,那些紋路便隨著絲綢的飄動,在陽光下流轉生輝。

  不用姆拉警告,她也曉得這些絲綢貴得嚇人。

  她從來沒有看過那麼美麗的布料和衣裙,它們又輕又軟,色彩繽紛,有些還薄到能看透後方的景物。

  她小心翼翼的將它們從箱子裡取出,掛上了竹竿。

  但,那其實是很枯燥的工作,一開始,她還會看看那些絲綢上的紋樣和刺繡,可很快的,當她掛完第一箱的絲綢時,她就發現自己的動作太慢,再這樣下去,等她將所有箱子裡的布料全曬上竹竿時,太陽也差不多要下山了。

  阿絲藍想了想,決定一次把一箱的布料全披掛上去,再提著那籃竹片一一將所有的布料夾好,這樣就可以省些時間,不用來來回回的跑上好幾趟了。

  不一會兒,她就將第二箱的布料全曬掛上去。

  呼,看樣子,這方法快多了。

  阿絲藍看著那些絲綢,鬆了口氣,正當她自以為自己很聰明,準備拎著那籃竹片將所有曬上去的布料夾好固定時,驀地,一陣大風吹來。

  那陣風,來得又急又快,毫無預警,把她戴在頭上遮陽的頭巾都吹跑了。

  「呀!」她驚呼出聲,仰起頭欲抓住頭巾,卻看見一大片純白的絲紗越過了她的頭頂。

  瞧見它,她瞪大了眼,猛然回身,只見竹竿上那些又輕又軟的絲料,在轉眼間全被吹上了天。

  天啊!慘了!

  阿絲藍嚇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抓,抓到了一件禮衣,但另一匹絲料又被吹跑,只見滿天都是七彩的高級絲絹綢緞。

  「別吹!別吹了呀!」

  她心慌意亂的喊著,仰頭在風中追著那些像彩蝶般飛上天的絲綢跑,卻因為沒有看路,在下一瞬間,就跌了一跤。

  趴倒在地上的阿絲藍,眼看那些美麗的絲料就要被風吹走,她卻無能為力,一時間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急得淚都掉了下來。

  就在這時,一名黝黑的少年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那少年,出現的是那麼突然,她愣得忘了反應。只見他抓起一根曬布的長竹竿,將竹竿耍得虎虎生風,他左一撈、右一撈,沒兩三下,就將滿天亂飛的絲綢全給撈了回來。

  他把撈回來的布料放到一旁的竹簍裡。

  她匆匆爬站起來想謝謝他,可她還沒張嘴,他卻掉頭將其他掉在地上的絲布,一塊一塊的撿了回來。

  她緊張的絞著雙手,尷尬不已,只得慌忙的也趕緊上前去撿。

  好不容易將所有的絲綢都撿回來了,她惶惶不安的瞧著他,深怕他會去告訴別人她差點釀成的大禍,他卻只是沉默的幫著她把絲料全都重新曬好,連看都沒多看她一眼。

  他的臉上有著黑色的牙紋刺青,濃眉大眼,挺鼻薄唇,身後還有一條烏黑卻有些毛躁的長髮辮。

  她沒見過他,卻從他臉上的刺青,認出了他。

  王城裡來往商旅極多,偶爾也有異族會來,但沒人有著像他一樣的剌青。

  她聽說過這個少年,他是鑄銅工坊裡,那位阿奇大師傅一次出門遠行至礦區時,從山裡撿回來的狼小孩,據說他被阿奇師傅撿到時,身邊還有著幾匹狼。不知為什麼,母狼沒有吃了不到三歲的他,反而還把他當自己孩子一般的餵養。

  他是狼子。

  城裡的每個人都知道他。

  她聽過姆拉提過,他現在也在鑄銅工坊裡工作。

  白塔是禁區,除了巫女和服侍她的侍女,平常人是不能隨意進出的,他一定是被阿奇大師傅差來傳話給巫女的。

  他的表情冷硬,始終沉默著,她也不好開口,只能忐忑不安的一邊曬著絲料。

  只是這一回,她可不敢再貪快了,每一匹華布、每一件禮衣,她都小心的在掛曬上竹竿後,乖乖的將竹片給夾上纏好繩子固定住。

  可一想到這事若是讓其他的人知道了,她一定無法再繼續留在白塔,阿絲藍的淚水便泉湧而出。

  爹去年剛過世,家裡頓失所依,年事已高、百病纏身的娘,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送她到白塔來當侍女的,若她被趕出白塔,不只她沒飯吃,娘也會跟著餓肚子的。

  她一邊拿線纏著竹片,心裡卻越來越慌,淚水也跟著成串的掉。

  正當她咬著唇,無聲掉淚時,那少年不知何時來到了她面前,站在有些透明的潔白軟絲另一邊。

  她慌亂的伸手擦去淚水,卻無法遏止淚水從眼眶裡不斷冒出。

  阿絲藍既挫敗又難過,只能咬著顫抖的唇,害怕的含淚看著他。

  風再起,揚起了白色的絲紗,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紋著黑牙一般虎紋的臉,和那雙炯炯有神的眼。

  「別哭了。」

  她愣住了,怎樣也沒想到,他開口不是為了責備,而是安慰。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他低頭看著她,緩緩的說:「所以,你別哭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困擾,卻又十分的溫柔。

  她粉唇微張,怔忡的瞧著眼前的少年,一時有些啞口,好半晌,才遲疑不安的擠出一句。

  「真的?」

  「嗯。」他點頭。

  緊縮的心口驀然一鬆,淚水也不再湧出,但她仍是不放心,惶惶然的再次確定,「真的?」

  他看著眼眶仍含著淚水的她,嚴正的開口保證,「真的。」

  淚水再次湧出,這一回,卻是因為鬆了口氣的關係,她抹去淚水。

  風,再次揚起,吹跑了她的淚。

  她怯怯的,在風中破涕為笑。

  「謝謝你……謝謝……」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有那麼一瞬間,他黝黑的臉似乎紅了那麼一紅,但他只是應了一聲,便很快的轉過身去,動作俐落的繼續幫她曬著絲綢。

  她擦乾眼淚,一邊工作,一邊偷偷的瞧著他。

  在他的幫助下,所有的布料很快就全都曬上了竹竿,在陽光下隨風搖曳著。

  五個大木箱都空了,他替她把箱蓋蓋上,告知她。

  「我得回去了。」

  見他轉身要走,她喊住他。

  「等等……」她紅著臉,鼓起勇氣道:「我……我叫阿絲藍,你呢?」

  他似乎很驚訝她會問他的名字,停頓了一會兒,才開口。

  「巴狼。」

  她抱著竹籃,羞澀的瞧著他道:「謝謝你,巴狼。」

  他不自在的匆匆點了下頭,便走了。

  但到了出口前,阿絲藍看見他又回首看了她一眼,她忍不住抬起手,笑著和他揮手道再見。

  他似乎揚了下嘴角,但距離太遠了,他又很快的轉過頭,她無法確定他是不是笑了。

  但那一整天,她一直想著他,每每想到他臨去前的那一眼,總會讓她忍不住臉紅心跳,不自覺的傻笑起來。




  巫女,是個小她三歲的女娃。

  第一次見到她時,阿絲蘭緊張得不得了。

  那穿著華貴衣飾的嬌小女娃,有著超乎同齡娃兒的穩重和冷靜。

  但很快的,她就發現這位歌喉優美、舞藝精湛的小巫女,非但能力超強,也同時保有一顆赤子之心。

  「我叫澪,你以後就叫我澪吧。」

  第一次見面,小巫女就睜著烏黑的大眼,瞧著她笑著說。

  她對這萬人崇敬的小巫女,竟如此平易近人,感到驚訝又感動。

  也許是因為年齡較為相近,後來,澪很喜歡和她在一起,勝過和其他已經上了年紀的老侍女相處。

  她常常會找她一起伴讀或服侍,她也是最常被叫去幫她出門傳話,或陪她一起進宮的侍女。

  因為她年輕,體力也較好,姆拉她們也樂得不用整天跟著活潑好動的小巫女跑,久而久之,她和澪的感情變得相當好。

  很快的,一年、兩年過去了,她也慢慢習慣了在白塔裡的生活。

  在白塔裡,每天的生活都是很忙碌的。

  大清早起床後,她和其他侍女會去打掃環境,然後才會坐下來吃飯,跟著上午再去廟堂裡,擦拭神像和禮器,下午再和前輩們學習關於藥草、音律和祭祀的禮儀與知識,到了晚上,她還得抽空洗澡、洗衣。

  隨著季節的變換,她們除了要趁有太陽時,曬衣、洗地,也得在固定的時間,上山採藥、曬藥草,因為不同的時節,生長的藥草也不同。

  當然,四季的祭祀大典更是不可少。

  每每遇到祭祀典禮,她們更是忙到團團轉。

  人們的生老病死都會來白塔找巫女,巫女一忙,她們這些下人當然就更忙了。

  因為昨晚沒睡好,擦著銅製的禮器,阿絲藍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阿絲藍!」

  正當她差點打起瞌睡時,澪的聲音便在寬廣的大廟堂中迴響,嚇得她一下子醒了過來,一回首,就看見隨著年歲增長,變得更加美麗的小巫女。

  「別擦了,你幫我到玉坊和銅坊傳話。」

  「是。」一聽到能去銅坊,她抓著手中的抹布,跳了起來。

  「你到玉坊和銅坊裡,要坊裡兩位大師傅馬上過來,大巫女要見他們。」

  大巫女?

  她一凜,立刻點頭道:「知道了,我立刻就去。」

  大巫女年歲已高,住在白塔的最高那一層,平常是很少下來的,她來這兩年,也只在大典上時,見過幾次。

  之前澪年紀還小,白塔裡有很多事,都還是大巫女在處理,但這兩年,因為大巫女的眼睛聽說漸漸看不清了,因此白塔已經慢慢轉由澪來主事,大巫女幾乎都不管事了。

  大巫女若有吩咐,通常都是很重要的大事。

  而澪臉上也有少見的憂慮,不敢誤事,她放下抹布,匆匆的跑去城裡的兩處工坊,通知大師傅來白塔。

  接到通知,兩位大師傅都不敢怠慢,立即放下手邊的工作,趕去了白塔。

  在工坊的門邊喘著氣,阿絲藍看著阿奇大師傅的身影消失在街尾,雖然有些擔心,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麼事,但她仍是在看見那熟悉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時,一顆心,快速的蹦跳了好幾下。

  兩年了,十六歲的他,一下子抽高長壯了許多,完全脫去了少年青澀的模樣,虎背熊腰的他,看起來比一般男人還要威猛。

  「出了什麼事?」他問。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看著他說:「大巫女要見大師傅,沒說是什麼事。」

  阿絲藍感覺到臉上發燙,她曉得自己一定又紅了臉: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無法在面對他時,不臉紅心跳。

  那一次之後,他常常會到白塔替阿奇大師傅傳話,她也常會來鑄銅工坊中,替巫女傳話。

  每一次她都會忍不住偷看他,或找他說話。

  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很安靜。

  後來,她才曉得,因為人們認為他是狼子,有狼神護佑,對他又敬又怕,總是用奇異的眼光看他。大家對他,有種沒來由的畏懼,同齡的孩子都不和他玩,大人則盡量不靠近他。

  那,讓他變得沉默。

  可漸漸的,在一次又一次的相處中,她發現他其實並不是天生冷漠,也非不愛說話,只是成長環境養成了他少說多做的習慣。

  多數的時候,總是她在說,他在聽。

  但相處久了之後,慢慢的,他會問她關於她的事,也會開始說些自己的事。

  「你自己一個人來的嗎?」他再問。

  地點點頭,「嗯。」

  「我送你回去。」

  「你不用回去忙嗎?」她詫異的看著他,小臉有些微紅。她知道,他對工作一向認真負責,除非大師傅吩咐,她不曾見過他在工作時間出門。

  「我做完了一部分。」他指著旁邊堆放著好幾個大木箱的驢車,道:「剛好要去白塔,大師傅要我送禮器過去。」

  「喔。」她就知道。

  難怪他方才會主動開口問她,既然要送禮器去白塔的話,平常阿奇大師傅應該會叫他一起的。

  他上了驢車,回頭卻見她雖然跟了上來,卻站在驢車旁東張西望的,就是沒上車。

  巴狼黑瞳驀然一黯,下顎緊繃的看著她說:「你若介意被人看到和我一起,那就算了。」

  聞言,阿絲藍一愣,只道:「我為什麼要介意?」

  他看著她,好半晌,才啞聲道:「因為我是狼子。」

  「我知道啊。」她眨了眨眼,狐疑的問:「那又怎樣?」

  見她滿臉不解,似乎不懂問題出在哪裡,他錯愕的瞪著她,緩緩的開口問:「你不是因為介意,才不上車的嗎?」

  她呆了一呆,紅著臉搖頭道:「我沒有不上車啊,我只是因為車座太高了,我爬不上去,所以在想要怎麼才能上去。」

  所以,她並不是在看旁邊有沒有人,或是不想上車?

  他呆瞪著她,卻見她又看向旁邊,小臉綻出微笑,指著不遠處,看著他道:「有了,你可不可以把驢車駛過去一點,我站到那大石上,就能上去了。」

  瞧著她那天真開心的表情,剎那間,他差點笑了出來。

  「不用了。」

  為什麼?

  她還沒來得及問,卻見他跳下了車,伸出手,握住她纖細的腰,一把就將她給舉抱到了車上。

  她嚇了一跳,輕呼出聲。

  不知道是不是還殘留著鑄銅時的餘溫,他的大手有力又熱燙。

  舉起她,對他來說似乎完全不費力,她覺得自己在他手中,輕得像貓咪一樣。

  「這樣不就上來了。」他說。

  她回過頭,看見他眼裡有著笑意,嘴角微微上揚著,那幾乎算是一個笑了。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怦然心跳的漾出了羞怯的笑,看著他繞到了驢車的另一邊,輕而易舉的上了車。

  「坐穩了。」他交代著,然後輕抖韁繩。

  小毛驢得到指示,便往前行去。

  大街上,人來人往的。

  入秋了,天空的雲層灰濛濛的,冷風迎面而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似乎發現她會冷,他回身從車後拿出了一隻羊毛氈毯,遞給她披上。

  「抱歉,它有些髒了。」平常用來擋風的羊毛氈毯上沾了些碎煤,他尷尬的微蹙著眉,以往從沒注意到這件事,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它又黑又舊,邊角還脫線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將它收回來,她卻搖了搖頭,將自己包在那老舊的羊毛氈毯裡,朝他笑著道謝,「這很暖呢,謝謝你。」

  看著她燦爛的笑容,他胸口莫名緊縮。

  奇異的是,那件老舊的氈毯,彷彿在裹上她的瞬間,也跟著變得漂亮了些,就連脫線的邊角,看起來似乎也不再那麼礙眼。

  他強迫自己把視線拉回身前,心頭卻莫名暖熱。

  車輪,轆轆的壓輾在車道上。

  天氣雖然冷,但緊挨坐在他身旁的她,臉兒和心口卻是熱的,一直很熱。

  「對了,前幾天我和姆拉上山採藥。昨天才回來。」阿絲藍偷瞄著他,試圖找話題和他閒聊。「你最近還好嗎?」

  「嗯。」

  「我聽姆拉說,阿奇大師傅讓你開始鑄銅了?」

  「對。」

  「真的,太好了,恭喜你。」她真心的說。

  鑄銅是很困難的技藝,先要當學徒許多年,幫忙師傅們顧爐火,每天都要鏟煤炭、搬陶泥、鋼錠、礦石等等,還要幫師傅們做許多雜事,跟著才是學習雕刻、燒陶,然後才能學鑄銅、鍛造。

  一般鑄銅的工匠,都要學上十幾年才能出師,阿奇大師傅又特別的嚴厲,雖然巴狼是他的養子,但那只讓他對巴狼更加嚴苛。

  巴狼的技術一定是真的很好,阿奇大師傅才會讓他上到第一線。

  他才十六歲,這麼年輕就能夠開始鑄銅,實在是很了不起。

  聽見她的道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

  「謝謝。」

  她笑了笑,「你真是厲害。像我到現在都還是半調子,前兩天在山上,看到一條好大的蛇,嚇得我一陣腿軟,直躲在姆拉身後發抖,那蛇比我的腿還粗呢,姆拉卻說那種蛇叫巴蛇,我們看到的那條蛇,只是娃兒,還沒成年。成年的蛇,可以長到比我整個人都還要粗,據說能吞掉整只象呢。」

  她緊抓著羊毛氈毯顫抖了一下,吐了吐舌頭,不敢相信的說:「是一整只象呢,那可是能把我們倆和這輛驢車連人帶車給吞掉的。我呀,一想到就頭皮發麻,真想拔腿就跑,哪像姆拉還老神在在的,繼續在原地採藥草。」

  她的表情既生動又活潑,每每讓他忍不住多看兩眼。

  「我也只是半調子。」他說。

  阿絲藍聞言,驚訝的回頭看他。

  瞧她不信的模樣,他老實的道:「我才剛開始學而已,到現在澆灌銅液時,還是會不小心灑出來,有時候陶范沒做好,在澆灌時也會破掉。」

  「真的?我還以為你都不會出錯。」

  他訝然的看著她,尷尬的說:「我當然會出錯。」

  她瞅著他,斬釘截鐵的道:「但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他真不曉得她對他的信任和瞭解是從哪來的,但瞧著身旁不知該說她聰明還是單純的姑娘,他還是點點頭,同意她的說法。

  「嗯,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見他同意,她唇角彎成新月,開心的看著前方。

  「啊,白塔到了。」

  瞧見前方的高塔,她脫口就道:「好快。」

  沒想到搭驢車那麼快,太快了,難得他和她多聊了兩句,她有些捨不得下車呢。

  聽到她脫口而出的話,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見她臉上有著依依不捨的表情,讓他心頭不由得跳快了兩下。

  他將驢車駛過廟堂,來到後面的白塔,下了車,到另外一頭抱她下車。

  「謝謝你送我回來。」

  她的臉又紅了,就像他抱她上車時一樣,看起來好可愛。

  「不客氣。」

  他收回在她纖腰上的大手,她卻在這時看見他臂膀上的衣服破了一個洞。

  「咦,你的袖子怎麼破了個洞?」

  巴狼一愣,抬起手,順著她的指示看去,看到上臂那邊有個邊緣有些焦黑的大洞,然後才想起來,那是他前兩天在工坊裡,不小心被濺起的火星子燙到的傷口。

  他還沒來得及解釋,她已經輕呼出聲。

  「哎呀,你燙傷了嗎?怎不和我說?」她蹙起了小小的眉頭,擔憂的仰起小臉,交代道:「你等等,在這裡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別跑走喔。」

  說完,她就拎著裙子,轉身跑進門去,完全沒讓他有說話的機會。

  看著她消失在白塔裡的身影,他有些納悶,不知她想幹嘛,只得先轉身到車後,把車上裝在箱中的青銅禮器,都先一一搬進白塔內。

  他還沒搬完,她已經像陣風一樣,拎著一個小木箱跑了回來。

  「老天,你在做什麼?」一看見他,她就大驚小怪的叫著。

  「把禮器搬進來啊!」他愣愣的說。

  「可是,你的燙傷——」

  原來是為了這個,他鬆了口氣,「不礙事的。」

  「那麼大個水泡,怎麼可能不礙事?!」她光看到就覺得痛,擰著眉惱怒的道:「你快把箱子放下啊!」

  難得見她發火,他愣了一下,反正這是最後一箱,他也搬到位了,本來也是要放下的,所以他便乖乖放下了。

  怎知,他才把木箱放好,卻見她得寸進尺的道:「快把上衣脫下——」

  他一怔,跟著方聽見她說:「我好幫你擦藥。」

  「不用了。」

  他隨口答著,一回身卻見她拿來一旁的油燈,跪到了他身前,也不理他的拒絕,只翻著藥箱,頭也不抬的道:「快點,趁水泡沒破,我幫你處理上藥包紮起來,若是它破掉時,碰到了髒東西就糟了。奇怪,我的針跑哪去了,我記得在這裡的……」

  瞧她在藥箱裡東翻西找的,他忙開口。

  「沒關係的,你別忙了,它自己會好,我之前都是這樣的。」

  「自己會好?!」聽到這句話,她猛然跳了起來,凶巴巴的戳著他的胸口叨念道:「上回有個娃兒被燙傷,他娘也是這樣想,結果後來傷口潰爛,讓那娃兒差點連小命都送掉了!我們城裡一年有好幾個人死於傷口潰爛呢,你知不知道?快坐下!」

  她顯得有些凶狠的聲音,迴盪在白塔的一樓廳堂內。

  那粉紅小嘴裡吐出的一字一句都鏗鏘有力,平常的羞怯溫柔模樣,全然不見蹤影。當那一長串的指責流暢的溜出了她的嘴時,最後三個命令般的字眼,更是繞樑不絕於耳。

  老實說,他呆住了。

  事實上,她也是。

  快坐下、坐下、坐下、坐下——

  她喝令的聲音,一聲又一聲的迴盪在安靜的大廳裡,顯得特別明顯刺耳。

  而她纖纖的食指,依然抵著他的胸膛。

  發現自己做了什麼,阿絲藍的小臉爆紅,她飛快的收回食指,尷尬的說:「我的意思是……我是說……」

  阿絲藍結結巴巴的瞧著他,窘迫得想飛奔逃走,他卻在下一瞬間,抬起手脫掉了上衣,露出了他結實精壯的胸膛。

  雖然是她叫他脫衣服的,但他真的脫了,她還是嚇了一跳,只覺得一張小臉就像火爐裡的火那般熱燙。

  他把衣服交給她,然後盤腿坐到地上。

  捧抱著他的上衣,阿絲藍又羞又窘的跟著慢慢跪了下來。

  她把他的上衣放在一旁,垂首轉身繼續翻找藥箱裡的針,大廳裡靜到只剩下她找東西的聲音。

  老天,她的頭頂一定開始冒煙了。

  她面紅耳赤的翻著藥箱,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根針,這才敢抬起頭,卻不敢看他,只敢盯著他燙傷的手臂瞧。

  不瞧還好,一瞧她頭皮又麻了起來。

  那麼大個水泡,就在他右上臂那兒,快有她半個拳頭那麼大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怎麼會認為它會自己好呢?

  他還說他之前都是讓它自己好的呢。

  忍住叨念他的衝動,她把針拿到油燈的火苗上,去除邪穢,方抓著他的手臂,飛快的抬眼瞄了他一下。

  「我得將它戳破,可能會有些疼,你忍一忍。」

  他瞅著她,暗黑的瞳眸裡,有著奇怪的情緒。

  「嗯。」他應了一聲,雙眼卻仍盯著她瞧。

  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她再次垂首,臉紅紅的說:「別亂動,免得我把針插到別的地方,傷到你。」

  「我不會亂動。」他說,語音低啞。

  她把燒過的銅針湊到他手臂上,小心翼翼的在他燙傷的水泡上,戳了一個小洞,水泡一破,裡面的液體便流了出來。

  她趕忙拿起剛剛準備好放在一旁的白布,輕輕的壓在他傷口上,讓白布將水泡裡的液體全吸出來。

  他沒有亂動,也沒有呻吟或瑟縮顫抖。

  阿絲藍忍不住飛快的再瞧他一眼,他依然凝望著她,而不是看著他被燙傷的傷口。

  才稍稍退消的紅暈又上了臉,她把視線拉回他的傷口上,柔聲開口問:「你怎麼會被燙成這樣的?」

  「我在鑄銅工坊裡工作。」他提醒她,「被燙傷是很正常的。」

  也對,他在鑄銅工坊裡工作,時時刻刻都得和火焰相處,的確是很容易被燙傷。

  雖然知道他說得沒錯,她一邊清潔他的燙傷,替他上藥,一邊還是忍不住小聲咕噥:「沒有什麼燙傷會是正常的。」

  他沒有回答,只是揚起了嘴角。

  她瞄到了,那的確是個笑,完全軟化了他平常冷硬的表情。

  阿絲藍愣愣的瞧著他的笑,一時看傻了眼。

  他竟然在笑呢。

  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00:40

一陣風從未關起的大門外吹了進來,教她猛然回神,察覺自己愣愣的直盯著他瞧,她慌張害羞的再次低頭,趕緊繼續替他塗上墨綠色的草藥,然後小心的包紮起來。

  可包到一半,她卻受不了那安靜的感覺,不禁又飛快的瞅他一眼。

  「你一定覺得我很大驚小怪,對不對?」

  「不。」

  她挑眉。

  他看著細心溫柔的她,坦承道:「我不會覺得你很大驚小怪。」

  事實上,他很受寵若驚。

  除了師傅和師母,從來沒有人這麼在乎他。

  怕會弄痛他,她在替他處理傷口時,從頭到尾都非常小心。

  老實說,這種被人在乎的感覺,很好。

  「那……」替他包紮好了傷口,她一邊清洗銅針,一邊咬著粉唇,鼓起勇氣,瞧著他問:「你以後若是燙傷了,就來找我,好不好?」

  沒料到她會這麼說,巴狼一愣,卻見她眼中有著真心的擔憂。

  「不會耽擱你很多時間的,你看,一下子就好了。」她仰著小臉,極力說服著他,「只要在你有空時,或晚上回家的時候也行,順便繞過來白塔一下,讓我處理一下就好,我動作很快的。況且,上了藥,它也會好得比較快,也比較不會干擾你工作。所以你要是燙傷了,就來找我擦個藥,好不好?」

  那太麻煩她了。

  可瞧著她微蹙著的秀眉,和那雙擔憂的眼,他的拒絕就是無法出口。

  況且從小到大,她是他唯一且僅有的朋友。

  他其實也很想見她。

  所以那個字,就這樣溜出了口。

  「好。」

  聽到他答應,她的笑容在瞬間綻放。

  「那就這麼說定囉。」

  她開心的回過身,掏出箱子裡的線圈,俐落的穿針引線,然後一邊笑看著他說:「你放心,我曬衣服雖然笨手笨腳的,但縫衣服可是我拿手的強項喔,等我補完,保證你不仔細看,都找不出原本的破洞在哪。」

  他一點也不懷疑她所說的,他只是靜靜的坐在原地,瞧著她將他的上衣翻過來,低著頭,迅速的替他縫著破掉的衣袖。

  巴狼安靜又困惑的看著眼前嬌小的阿絲藍。

  有時候,特別像是現在,他總會忍不住奇怪,為什麼人人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可她卻對他那麼好。

  她有著一雙靈動且水汪汪的大眼,細密而濃長的睫毛,小巧的鼻,粉嫩的唇,有如白雲一般綿柔的肌膚,還有一顆善良的心。

  人們喜歡開朗溫柔的她,他常會聽見有人受了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要來白塔找阿絲藍幫忙。

  她一直都是個漂亮且多話的小東西,兩年前剛見面時,他以為是因為她不曉得他是誰,才會對他笑。

  畏懼他奇特的身份,人們每每遇見他,總是刻意閃避視線,就算一開始不知道,後來知道時,態度也會變得僵硬而不自然。

  只有她,待他的方式,始終如一。

  他曾經試著不要太過接近她,怕給她惹來責難和麻煩,但她卻似乎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總是一找到機會就會來找他攀談。

  她身上有著淡淡的藥草香,最近他越來越習慣她的存在。

  只要她出現在附近,他不回頭就能猜到是她。

  前幾天沒看見她,他甚至忍不住找事繞來白塔,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雖然從白塔侍女口中,知道她和姆拉上山採藥了,可山林裡猛獸那麼多,她看起來又那麼可口,雖然有經驗老到的姆拉和她在一起,他還是忍不住擔心。

  直到剛剛在工坊門口看見她,他才鬆了口氣。

  風,輕輕的吹拂著她額前的發。

  垂首縫衣的她,是那麼認真而小心。

  一股暖意,在胸口緩緩擴散著。

  「好了。」她抬起頭,笑著將補好的上衣翻回正面,攤開來給他看。「瞧,看不出來吧?」

  她縫的針腳緊密而細緻,不注意看,還真的看不出來那兒曾破了個洞。

  「嗯。」他點頭。

  她開心的把衣服還給他,「快把衣服穿上吧,別著涼了。」

  在屋子裡,他一點都不覺得冷,但她顯然不這麼認為。

  他起身把上衣重新套上,跟著起身的她,主動伸出手,替他綁好衣帶。

  巴狼微微一僵,卻沒有阻止她。

  她似乎沒發現自己在做什麼。

  也許她只是習慣了替人處理傷口和更衣,可除了師母,從來沒有人這般對待他,更別提替他更衣綁帶了。

  低頭瞧著那認真替他綁衣帶的小女人,他胸口不由自主的緊縮著。

  「謝謝。」他啞聲開口。

  阿絲藍嚇了一跳,猛然抬首,紅雲一下子又浮現她的雙頰。

  有那麼一瞬間,她似乎愣住了。

  她就站在他身前,兩隻手依然擱在他腰上的衣帶上頭。

  他可以感覺得到她吐出的氣息,可以在她烏黑美麗的眼中看見自己。幾乎只要他再把頭低下去一點,就可以碰到她。

  驀地,他的肚子響起飢餓的空響。

  他猛然回神,尷尬的紅了臉。

  「你餓了嗎?」她驚訝的問。

  「我得回去了。」他感覺到自己臉上發燙,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匆匆轉過身,落荒而逃。

  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阿絲藍追到了門邊,本欲叫喚他,臨到頭,卻又強忍了下來。

  她知道他很早就爬起來工作了,現在還沒到午,但他的工作十分繁重,他一定是餓了。

  她不該直接問他的,可她一下子真的沒想到那麼多。

  所以,她最後只是衝到車旁,把身上的羊毛氈毯還給他,「等等,你忘了這個。」

  他顯得十分不自在,卻仍是伸手接了過去。

  她露出微笑,「謝謝你送我回來。」

  「你剛謝過了。」他說。

  「我知道。」她笑著和他揮手,「改天見。」

  「呃,改天見。」他禮貌的應了一聲,和她點了下頭,這才將驢車駛出白塔。


第二章   


  「巴狼!巴狼——」

  遠遠的,他就聽見她的聲音。

  這世上,也只有她會這麼大聲的呼喊他的姓名。

  看著那在河邊,不斷的笑著和他揮著手的阿絲藍,他也只能舉起手,和她揮了兩下,示意她,他聽見了她的叫喚。

  他掌著竹篙,將小船撐向她所在的那處河岸。

  來到了河邊,他還沒停穩,她已經心急的跨了上來。

  怕她跌倒,他趕忙伸手去扶她。

  她幾乎是摔入他懷中的,卻半點也不介意的抓著他,笑著說:「抱歉,一時沒站好。」

  「你怎麼會在這?」

  「她悶壞了。」阿絲藍指指不遠處在河邊一起嬉鬧玩水的三個小姑娘,「溜出來和朋友散心,我有些擔心,便跟著一起。」

  阿絲藍雖然沒有指明,但他一眼就認出那三位小姑娘的身份,除了澪之外,另外兩個,他也曾在跟著大師傅入宮時見過。

  她們不該單獨出宮,甚至出城,但顯然除了阿絲藍之外,沒人發現她們溜了出來,也難怪她會擔心的跟在一旁。

  「你呢?你怎麼會在這?」

  「今天坊裡停爐休息,我來抓魚。」他指著船上那腹大口小的竹簍,回答她的問題。

  「真巧。」她甜甜一笑,探頭一看,青竹簍裡有著好幾條肥滿的大魚。「哇,這魚好肥啊。你忙了一早上了吧?」

  「嗯。」他點頭。

  「那這個給你。」她低頭從掛在手中的竹籃裡,翻出兩個用葉子包起來的大飯團,「我把醃過的梅子和烤醃肉包在裡面,大家都說很好吃喔。」

  看著她燦爛的笑容,他真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次是真的很好吃,連澪都試吃過了,絕不是誆你的。」

  自從去年他餓到肚子咕嚕咕嚕叫,被她聽見後,她就總是把飯團、大餅,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乾糧和食物帶在身上,有時還會特別拿來給他吃,說是因為她最近開始在白塔的廚房幫忙,怕煮得不好吃,希望他幫忙試吃,她才敢把做好的料理端出去。

  起初,他還以為她只是怕他不好意思,才這麼說的。

  但吃到第一口飯時,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口飯是硬的,根本沒熟。

  他很快就發現,她煮的飯菜還真的是頗難入口。

  不是白飯裡還夾雜著小石子,不然就是醃肉忘了加鹽,或是鹽巴加太多了,再不然就是飯沒有煮熟,肉湯加了太多醋,整鍋湯酸到喝不下去,或是把肉燒焦。

  她第一次煮魚時,魚鱗甚至沒有刮下來,內臟也忘了去除……

  諸如此類的事,在剛開始那幾餐,真的是多不勝數。

  一個月後,那種怪異的菜餚就消失了。

  他以為是她廚藝進步了,但一次送貨到白塔時,剛好宮裡的差役也送糧食到白塔,他幫著一起搬貨入廚房,才從姆拉和其他侍女的對話中發現,白塔的餐食,雖然還是姆拉在煮的,但阿絲藍早在進白塔的那一年,就開始幫忙了,她並沒有那麼笨拙。

  前面那幾餐半生不熟、味道奇怪的料理,只是為了顧及他的面子。

  他知道,為了他,她還特地和姆拉學做更多不同的料理,即使做菜時傷了手,也都會藏起來不讓他看見。

  他從來沒有和她挑明過,只是從此之後,無論她送什麼來,不管好不好吃,他都會乖乖把她送來的食物,全吃得一乾二淨。

  接過她送上來的飯團,他瞧了瞧不遠處那三位身份高貴的小姑娘,再看看她,不放心她一個人顧著那三個,他開口問道:「你們吃了嗎?」

  以為他擔心吃了她們的食物,阿絲藍忙道:「你放心,我們夠吃的,我做了很多呢。」

  她就是這樣,他有時真不知她究竟是聰明還是天真。

  巴狼不自覺揚起了嘴角,「我烤魚給你們吃吧,算是交換這些飯團。」

  「真的?」雖然很想他留下來,但又怕會耽誤他的時間,她掙扎了一下,才問:「可這些魚你不是要帶回去的嗎?」

  「沒關係,魚再抓就有了。」他若是真讓她一個人顧著那三位,若出了事,他可擔不起。

  反正今天放假,他拿起裝魚的竹簍,跳下了船,再回身扶她下船。

  「阿絲藍,他是你朋友嗎?」

  他才剛扶著她下船,身後便傳來一聲好奇的詢問。

  他回過頭,看見那位身穿藍衣的小姑娘,她褪下了平時穿的華貴衣裳,穿著一般姑娘穿的藍色麻布衣裙,但他依然認得她。

  「嗯,他是我朋友。」阿絲藍臉紅紅的偷瞄了他一眼,才點了點頭,和主子道:「他叫巴狼,在鑄銅工坊工作。」

  「你好,我是澪。」小姑娘用意黠的大眼瞧著他,身後的兩個朋友,全好奇的圍了過來,她指著她們和他介紹,「她是小舞,她是小夢。」

  「你們好。」他朝她們點頭。

  白衣的那位指著他的船問:「那是你的船嗎?」

  他點頭,應了一聲,「嗯。」

  黑衣的那位一聽,忍不住也開口道:「可不可以借我們坐坐?」

  他一怔,卻看見藍衣的那位聞言,雙眼一亮,也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

  「可以嗎?」

  讓她們三個上船?

  若是船翻了,他就算有九顆腦袋都不夠人砍。

  可看著眼前三個小姑娘的渴望眼神,他卻有些動搖。

  去年冬天,大巫女過世了,還是個小姑娘的澪,就接管了整個白塔的祭祀、管理和醫療工作,從阿絲藍那兒,他知道巫女的工作有多繁重辛苦,但她幾乎不曾抱怨過。

  另外兩位,身份同樣顯貴,可平常也同樣都被關在屋子裡。

  他很清楚,打出生至今,她們恐怕都沒上過這種小船,才會對他這簡陋的一葉扁舟如此感興趣。

  身旁的阿絲藍,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轉頭看向她,只見她也露出懇求的表情。

  看來,阿絲藍和他一樣,都無法輕易拒絕她們,特別是澪的要求。

  瞧著眼前幾位,他很懷疑這世上有任何人,有辦法狠心拒絕她們的要求。

  「好。」他點頭答應,卻不忘附上但書,「但是,只能來回對岸一趟。」

  「真的?」似乎不敢相信他真的答應,小巫女小臉一亮,見他點頭,開心的道:「謝謝你!」

  穿著藍衣的澪,第一個跑上了船。

  「謝謝。」黑衣姑娘爽朗的和他道了謝,靈巧的翻身上了船。

  第三個白衣小姑娘,年紀和個頭最小,卻也最乖巧,她太矮了,無法自己上船,她無辜的盯著他,他只好伸手將她抱上船。

  「謝謝你,巴狼哥哥。」

  聽到她對他的稱呼,他又是一愣,像仙子一般的小姑娘朝他甜甜一笑,這才回身跑去船頭找同伴。

  「巴狼。」

  他回身,看見阿絲藍,風吹得她的髮絲微揚,她溫柔的看著他,唇邊的笑,暖了他的心房。

  「謝謝你。」她柔聲說。

  她沒有她們三個那樣絕世的容貌,卻是最吸引他目光的一個。

  瞧著她秀麗溫柔的面容,喉頭不自覺地有些緊縮,他沒有開口,只是朝她伸出手。

  阿絲藍信任的將小手交到他手中,沒有絲毫遲疑,他握緊了她溫暖的柔荑,小心的扶著她上船,自己才跟著跳上去。

  確定她們都坐好了,他抓起竹篙,將小船往河對岸撐過去。




  水面上,波光燦燦。

  遠處,雲霧縹緲,像是將鄉間水色罩上淡淡的白紗。

  對岸即將成熟的金黃稻穗垂著頭,每每風一吹來,便如浪般層層翻湧。

  女孩們迎著風,在船頭嬉笑歡鬧著。

  她們將手放到碧綠的水波裡,感覺那透心的沁涼。

  「阿絲藍,那些人為什麼要綁著鳥兒的頸子啊?」澪問。

  阿絲藍朝澪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附近河上的船家們,正差使著水鳥捕魚。

  「綁著是為了捕魚啊。」她解釋著。

  話聲方落,另一邊的小夢已經開口嚷嚷:「啊,好過分,那個人強迫鳥兒把到嘴的魚吐出來耶!」

  阿絲藍解釋著,「那是因為鳥兒比我們身手好,所以大家就把鳥兒的脖子稍微綁緊一點,利用鳥兒捉魚的技巧,它們若抓到了大一些的魚,就吞不下去,漁夫們再要它們把魚吐出來。」

  「什麼?怎麼這樣?」小夢驚呼出聲,「那鳥兒們不是都吃不到魚了嗎?」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阿絲藍笑著說,「他們還是會給鳥兒吃魚的。」

  小舞擰起了眉,「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大家吃的魚,都是從鳥嘴巴裡吐出來的嗎?」

  小夢瞪大了眼,「不會吧?那我們不都吃過鳥的口水。」

  澪和小舞一起瞪著她,然後再同時看向阿絲藍。

  阿絲藍已經笑到快流出淚來了,但看她們驚慌的模樣,忙笑著解釋道:「我們都會把魚先洗乾淨的呀,而且還會煮過,不會有鳥的口水的啦。」

  「呀,我不要,我以後再也不吃魚了——」

  雖然如此,澪還是嚇得花容失色的叫了出來。

  可小舞聽見,卻忍不住笑著道:「不吃才怪,你平常不是最愛喝魚湯了,我們幾個,就你吃過最多鳥口水了。」

  「小舞!你好討厭——」

  澪嚷嚷著,原本浸在河裡的手,掬起了水就往好友身上潑去。

  「啊!澪——水很冷耶——」

  小舞不甘示弱,也朝她潑水。

  「呀,你們兩個別鬧,噴到我了啦——」

  「噴到最好,來來來,你整天都關在宮裡,趁現在我替你去去穢氣!」

  「呀!好冰——」被殃及池魚的小夢也跟著叫出聲來。

  飛灑的水花,在空中閃閃發亮,三個女孩又叫又嚷又笑的。

  「抱歉,借我躲一下。」聰明的阿絲藍早早躲到了船尾,縮在高大的巴狼身後。

  「你不理她們可以嗎?」他問。

  「沒關係。」她陪著他站在船尾,悄聲笑著道:「她們成天都被人看著,悶壞了,好不容易能出來玩,我這時再囉嗦就太不識相了。」

  也對。

  他很久沒看到小巫女笑得這般開懷了。

  「抱歉,強要你載我們游河。」阿絲藍不好意思的說:「一定耽擱了你不少時間吧?」

  他搖了搖頭,要她放心,「沒關係,反正我今天也沒別的事。」

  阿絲藍瞧著他,粉唇再次微揚。

  最近,不知為何,她笑時,都會讓他胸口抽緊。

  她已經和初見時那膽小羞怯的模樣不同,變得更加自信和落落大方,也更甜美溫柔。

  曾幾何時,那個做事笨手笨腳的小姑娘已經長大,每每她走在路上,都有人會因她那秀麗溫柔的氣質而回首。

  每當他瞧見,總會覺得她似乎變得有些陌生而遙遠。

  但下一瞬間,她就會發現他,開心的朝著他揮手而來。

  他調開凝在她臉上的視線,掩藏胸中那因她而起的悸動。

  到了對岸,他把小船掉了頭,再往原來的河岸撐去。

  回程時,她們三個女娃依然吵鬧,她們一起玩著、鬧著、笑著,不時會回頭問阿絲藍一些問題。

  上了岸後,他把船在岸邊下錨,生起火,阿絲藍則清理他之前抓上來的魚。

  「巴狼哥哥,為什麼你的船上沒鳥啊?」小夢好奇的蹲在他身旁,「你不用鳥捕魚嗎?」

  「嗯。」他點頭,「我不是專門捕魚的漁夫,我沒有養鳥。」

  「那你怎麼抓魚?」聽到他們的對話,澪也蹲了過來。

  他還沒回答,小舞就搶著說:「用竹矛吧?對不對?」

  沒被人這麼和善的對待過,他不自在的看向阿絲藍,她卻只是在旁看著他笑。

  瞧她沒要幫他的模樣,他只得清了清喉嚨,看著那三個好奇的姑娘,回道:「對,我是用竹矛抓的。」

  「你可不可以教我?」

  小舞突然就蹦出這麼一句,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教她?

  「你放心,我和父親習過武的,不信你問阿絲藍。」

  他看向那開始烤魚的小女人,她笑著點頭說:「是真的,小舞從小就習武。」

  巴狼瞧著名喚小舞的小姑娘,她是夜將軍的女兒,他曾在祭祀大典裡見過;她這一生,所有的事情都會有人替她準備處理好,恐怕不會有什麼機會親自抓魚。

  「你為什麼想學抓魚?」他忍不住問。

  「因為我將來要當將軍。」她眼也不眨的看著他說,「說不准哪次帶兵打仗的時候,會用得到。」

  她的臉上沒有笑容,她不是在開玩笑。

  他曾聽說,夜將軍希望女兒能繼承他的位子,卻不曾在意過,直到現在。

  她才幾歲?十二?十三?

  她看起來年紀還小,但他同樣看得出她臉上的認真。

  所以,他站起身,來到船邊,拿起前頭削尖的竹矛給她。

  原以為他會拒絕的小舞,高興的跑了過來,接過他手中的竹矛。

  他告訴她叉魚的要訣,如何冷靜定下心來,看清水裡的魚,如何預測魚兒行進的方向,如何叉住河裡那些滑溜的魚。

  她的身手很好,也學得很快。

  她叉到第一條魚時,另外三個姑娘興奮的一起幫她歡呼。

  他和她們一起吃了豐盛的一餐。

  飯後,她們在草原上追著、跑著,一起歡笑,直到累了,才爬到大樹上坐著,一起唱歌。

  她們有著很好的歌喉,清亮悠揚的歌聲,穿過小河、穿過原野,流瀉在風中,讓人不禁為之駐足微笑。

  收拾完的阿絲藍坐在他身邊,開口道:「很好聽吧?」

  「嗯。」他點頭同意。

  她瞧了他一眼,鼓起勇氣問:「巴狼,我可以請你幫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別告訴大師傅她們溜出來的事。」

  她深吸了口氣,看著他,抱歉的道:「我知道這樣一來,你回去很難交代今天的行蹤,但她們三個要背負的太多、太沉重,只有在這種時候,她們才可以當一個無拘無束的普通人,不是巫女、不是公主、不是未來的大將軍……」

  顯然,她並不是第一歡幫著她們溜出來玩。

  在內心深處,他其實早猜到了,她的竹籃帶了太多必須要事先準備好的東西,從織毯、飯團,到清水,一樣不缺。

  看著那三個歌聲甜美,心地善良的小姑娘。

  他可以瞭解阿絲藍為什麼會想幫她們。

  「我不會說的。」他看著她道,「但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以後你們要出來,得等我輪班休息的那天。」

  等他輪班休息?

  阿絲藍小嘴微張,瞪大了眼看著他,「為什麼?」

  「你一個人帶著她們,太危險了。」

  他說得是如此雲淡風輕,好像閒聊一般。

  風吹過了河面、拂過了樹梢,他的話卻仍在耳邊迴響,她愣愣的看著身旁那將已熄的火堆蓋上泥上的男人,心口莫名的暖熱。

  她給他添了麻煩,她曉得。

  一直以來,她知道他是個好人,比人們所想的還要貼心,還要溫柔,但她怎樣也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議幫忙。

  她開口提醒他,「若被人發現我們是幫兇,會被罰的。」

  「我知道。」

  他沒有看她,只是繼續將泥土覆在火堆上,防止火星再起,淡淡的說:「我寧願被罰,也不想聽到你有什麼意外。」

  他的聲音不大,有那麼一瞬間,阿絲藍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喜歡他,很久很久了。

  但他從來未曾有過表示,她知道他關心她,卻也只是做多說少。

  看著他黝黑粗獷的側臉,她喉嚨有些發乾,心跳怦然,阿絲藍緊張的壓住自己狂亂奔跳的心,粉唇微顫的輕問:「你這只是對朋友的擔心嗎?」

  他停下了動作,瞧著自己壓在土上的大手。

  河面上,碧波蕩漾。

  女孩們的歌聲依然悠揚。

  他沾了上的十指有些髒,那些泥都跑進了指甲縫裡了。

  阿絲藍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近來,對她的渴望越來越深,每回看到男人們盯著她瞧,他就覺得一陣煩躁。

  「巴狼……?」

  她的聲音輕輕的,有些遲疑,有些微顫,帶著些許的不確定。

  他抬起頭,看著身旁不知何時跪了起來的她。

  那張清秀的粉臉上,有些殷切,有些期盼,還有更多的不安。

  「你是嗎?」

  她凝望著他,忐忑的輕問,那微弱的語音,幾乎消失在風裡。

  他深吸了口氣,握緊了拳,開口坦承。

  「不是。」

  他看著那溫柔的女孩,啞聲道:「那不只是對朋友的擔心。」

  她輕抽了口氣,烏黑的眼,蓄了淚光。

  巴狼心口一緊,以為自己嚇到了她。

  怎知,下一瞬,卻見她粉色的唇,慢慢的,彎了起來。

  風乍起,揚起了她耳畔的髮絲。

  她伸出了手,捧著他的臉,跪著仰首,在風中,吻了他。

  他愣住了,不敢,或者該說,不想阻止她。

  她的唇,好軟、好暖。

  胸中的心,大力的跳動著,幾乎衝破了他的胸膛。

  有那麼一瞬間,週遭的聲音和景物彷彿都消失了。

  他沒有辦法呼吸,沒有辦法思考,腦海裡只有她。

  她退開時,他差點伸手抓住了她。

  「我也喜歡你。」

  她悄悄的說,粉臉泛紅,水亮的黑眼裡有著他。

  他黑臉爆紅,完全啞口無言,好半晌,才有辦法開口。

  「你不該這麼做。」

  「或許。」她的臉很紅很紅,卻毫不閃避他的視線,只咬著那粉嫩的唇,有些羞澀,卻又無比大膽的笑著說:「但我一直很想這麼做。」

  沒等他反應,她笑著起身,丟下錯愕的他,紅著臉朝那三個女孩跑去。

  那輕輕的一吻,和那一抹笑,深深的刻印在他心底。

  那一年,他十七歲,她則剛滿十五。

  那是,很美好的一年……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01:39

砰砰砰——

  砰砰砰——

  夜半時分,大多數的人都已入眠。

  可在這夜深入靜時,阿奇大師傅的家門,卻傳來陣陣急促的敲門聲。

  幾乎是在第一聲響起時,巴狼就醒了,他跳下床榻,飛奔到門邊,打開門閂。

  漆黑的門外,站著一位熟悉的婦人。

  「姆拉?」以為她有急事要找師傅,他忙道:「我去叫大師傅起床。」

  怎知,她卻抓住了他,擰著眉說:「不用,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巴狼一愣。

  「阿絲藍出事了,巫女要我找你過去。」

  他渾身一僵,大腳跨過門檻,就要跟著她出門,身後卻傳來師傅的問話。

  「巴狼,誰在外面?」

  他頓住腳步,回頭看著已經被吵醒的師傅,「是姆拉。」

  阿奇一怔,忙問:「巫女出了什麼事嗎?」

  「不。」他搖頭,看著待他如子的大師傅道:「巫女沒事,是阿絲藍。巫女要我過去看看。」

  阿奇瞧著那已長得又高又壯的孩子,他知道這孩子喜歡阿絲藍那小姑娘,看來巫女也一樣清楚這件事,所以他沒有再多問,只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他轉過身,又道:「還有,外頭天冷,記得把大氅穿上。」

  話還沒說完,他人已經重新回到房裡去了。

  聞言,巴狼才發現自己只套了件單衣,大師傅將手裡提著的燈留在小桌上,看著那盞燈火,他喉嚨有些緊縮,但仍是套上掛在門邊的大氅,小心關好了門,這才跟著駕著驢車來的姆拉一起上了車。

  「阿絲藍出了什麼事?」他還沒坐穩,就忍不住擔心的沉聲急問。

  畢竟大半夜的,若不是什麼大事,巫女是不會叫姆拉自己跑上這一趟的。

  「她娘死了。」

  巴狼心口猛地一縮,雖然因為到白塔工作的關係,阿絲藍和她娘不住在一起,但她和她娘感情一向很好,只要一得空,她就會回家探望她娘。

  姆拉歎了口氣,「黃昏的時候,她娘在街上摔了一下,撞到了頭,讓人送到了白塔,拖到剛剛,還是嚥了氣。」

  他啞聲再問:「阿絲藍……她還好嗎?」

  姆拉抓著韁繩,在冷峭的寒風裡,歎了口氣。

  「還好的話,我就不會在這裡了。」

  「她人呢?」

  「在她家。」姆拉看著他說:「她說要帶她娘回家。」




  火光在油燈裡,無聲跳動著。

  阿絲藍替娘擦洗好了身體,穿上了她生前最愛的衣裳,還幫她化了妝。

  躺在床榻上的娘,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她到現在還是沒有什麼真實感。

  她一個人在房裡守著娘,卻連一滴淚水也流不出來。

  身後的門,咿呀一聲,讓人推開了。

  那人無聲無息的走到她身後。

  她聞到熟悉的煤炭和火氣的味道,沒回頭,就知道是他。

  她胸口緊縮著,輕輕的開了口。

  「聽說,娘年輕的時候,曾經是城裡最美的姑娘。」

  她伸手撫過娘曾經溫暖,此刻卻冰冷不已的手,「小時候,隔壁的大叔對我說,娘命不好,爹過世得早,若不是有我這拖油瓶,她早改嫁了。娘聽到了,好氣好氣,拿起陶甕就往他砸,要和他拚命,她嚷著——」

  阿絲藍看著娘秀麗的面容,學著娘的口氣道:「你懂什麼,我是命好,才會生下藍藍這麼乖巧的寶!」

  說著,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位大叔啊,被我娘砸傷了腳,後來再也沒來過了。」

  突兀的笑聲,慢慢的消失在空氣中。

  她喉頭一緊,卻仍繼續說:「為了讓我生活能過得好—點,娘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我送到白塔,她說白塔裡能吃好,穿好,跟著她,只會餓肚皮。當時,我好想說,我不要吃好穿好,我只想和娘在一起,但我知道,家裡已經沒了米糧,娘老了,眼睛看不太清楚了,沒辦法再織布、種田……」

  「所以她問我時,我說好。」她的手撫過娘花白的發,深吸口氣,眼眶紅紅的道:「我說好。我是笑著說的,因為我知道,我若不笑,娘會擔心的。」

  他的大手,落在她嬌小的肩頭上。

  她回過頭來,仰頭看著他。

  一滴淚,終於奪眶,滑落。

  「我本來想,等我到了白塔,就可以讓娘過好一點的生活……她也可以在家把身體養好一些……我還以為有更多的時間的……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讓我孝敬她……有更多的機會可以讓我陪著她老人家……可娘她突然就……」

  她喉頭一哽,粉唇顫抖著,淚水串串滴落。

  「娘死了……」她淚流滿面的看著他,哽咽的說:「娘死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一顆心,因為她的悲傷而緊縮發疼。

  他以拇指拭去她臉上的淚,慢慢的在她身前跪了下來,將悲痛不已的她擁進懷中。

  她緊緊揪著他的衣襟,將臉埋在他懷裡,痛哭失聲。

  在他懷裡那哀慟的悲泣,是如此揪心,她哭得肝腸寸斷,小小的身子不住的顫抖著,熱燙奔騰的淚水,緩緩的浸濕了他的衣。

  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他只能紅著眼眶,靜靜的抱著她,任她放肆哭泣。

  暗夜裡,她哭了又哭,哭了再哭,一度她曾試著振作起來,可一想到娘,以及過去那些年來和娘相處的點點滴滴,淚水又會再次放肆奔流。

  他一直陪著她,擁著她,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嬌小的她,就像是只受傷的小貓一般,蜷在他懷裡,哭著、啜泣著,她的每一次顫抖,每一次飲泣,都牽動著他的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情緒終於慢慢平息了下來。

  在他的幫忙下,她和他一起收拾著娘的遺物,整理家裡,可總在不覺間,淚水還是會毫無預警的奪眶。

  她其實不是很確定那一個晚上是怎麼過的,但他始終在身旁陪著她。

  天亮時,他幫著她處理了娘的後事。

  澪親自替娘主持了儀式。

  她把娘生前最愛的物品都一起放入了棺裡。

  儀式之後,男人們將土堆掩蓋至棺木上,很快的娘下葬的地方,就隆起了一個小小的土丘。

  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天上,飄下了綿綿的細雨。

  她吐出的每一口氣,都在雨中成了氤氳的白霧。

  看著那土丘,阿絲藍哽咽的咬著唇,卻無法阻止淚水再次無聲滑落。

  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身旁的男人,突然握緊了她的手。

  阿絲藍抬頭看他,卻見他嗄啞的開口,「你並不是一個人的。」

  她愣愣的看著他。

  「你還有我。」

  他的聲音低啞,卻很清楚。

  柔紐的雨絲,在天空中飄啊飄的。

  「阿絲藍,我們成親吧。」

  她以為自己聽錯,卻聽見他再次開了口。

  「我只會鑄銅。」他看著她,堅定的道:「成為工匠也才一年,但我會成為坊裡最好的一個。」

  她哽咽的仰望著他認真的臉。

  霏霏的雨絲,落在他的發、他的眉、他的臉上,就連他濃密的眼睫毛上,都有著細小閃亮的水珠。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選擇。」他深吸口氣,承諾著,「但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照顧你、保護你,讓你不餘匱乏。」

  一整個晚上,他看著她在他懷中啜泣,那真是讓人難以忍受,但他卻很高興巫女叫了他來,很高興自己在這裡,陪在她身旁。

  他無法想像她一個人度過這漫長的一夜。

  他希望以後都能陪在她身邊,守著她、護著她,無論她是哭是笑,他都希望能在她身邊,和她一起。

  「嫁給我。好嗎?」他啞聲問。

  握住她的大手,是如此溫暖。

  阿絲藍可以感覺得到他有多緊張,他喉間的脈動,跳動得飛快。

  瞧著他嚴肅的表情,她很清楚——

  他是認真的。

  他不是那種一時衝動的人,他總是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雖然她不是沒想過要嫁給他,卻很明白依照他的個性,在他沒有準備好時,不會真的開口。

  因為他狼子的身份,他對自己一直有著難以說出口的自卑。

  她原以為還要等上好幾年的。

  阿絲藍流著淚,點了點頭。

  「好。」

  她走入他懷中,哭著道:「好……」

  巴狼喉頭一哽,伸出了手,在寒風細雨中,溫柔的擁著嬌小的她。

  風在吹,雨不斷的下著,待在他懷中的阿絲藍卻覺得暖。

  她閉上眼,淚水再次滑落。

  那是十分悲傷又令人難忘的一天。




  幾個月後,他十八歲那一年的春天,在澪親自的主持和祝福下,他將年方十六的阿絲藍娶了回家。

  兩人的新家,是他和她攜手親自蓋的。

  他和她一起以木頭打樁,以竹篾編牆,再共同將竹篾牆上糊上泥、夯上土,然後再找來柴草堆在泥土牆旁,點燃它們,用以烘乾密實牆面。

  他們花了好些日子蓋牆,又花了好幾天蓋屋頂。

  他和她都有一雙巧手,家裡木做的櫃子、矮几,陶制的甕、缸,都是他親手打造、燒製出來的。其他如竹籃、織毯、蓋被等輕巧的東西,則是由她負責,甚至兩人的衣裳,都是由她細心的一針一線縫製而成。

  他們的新家,只有一間廳堂、一間臥房,和一個有爐灶的廚房。

  那不是一個很豪華的地方,卻很溫暖。

  房子終於蓋好的那天,他牽著她的手,站在小小的院子裡,看著兩人一手打造的新家。

  當時,他的臉上還沾著泥,她的發間還夾雜著竹葉。

  幾乎是同一個時間,她抬手替他抹去泥,他伸手替她拿去發上的葉。

  兩人雙雙一愣,跟著訝然相視而笑。

  那一天,春暖花開,連空氣中都飄著清甜的香氣。

  看著那沐浴在金色陽光下心愛的人,兩人同時想著。

  我們一定會幸福的。

  她這般深深相信著,他也一樣。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02:36

第三章   


  黑夜,寂寂。

  她醒過來時,窗外天色仍未明。

  雖然她已盡力悄聲起床,但仍驚醒了躺在一旁的丈夫,他呻吟了一聲,試圖睜開眼。

  「天亮了?」他啞聲問。

  「還沒,我只是要去煮飯而已。」她輕撫著他的眉,柔聲安撫,「你再躺一會兒,天亮了我會叫你。」

  她輕輕的在他額上印下一吻。

  他喟歎了口氣,不再掙扎醒來。

  男人放鬆的模樣,讓她揚起了嘴角,她輕手輕腳的替他拉好了被,溜下了床,來到廚房。

  漆黑的房裡,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她卻行動自如。

  轉眼間,嫁給他已經五年了。

  這五年來,她早摸熟了這個房間,就算閉著眼也能動作。

  灶旁的牆架上,有砧板和刀、勺,柴火堆在右手的牆邊,水缸、米缸和糧缸就在離灶旁三步的那個角落,缸旁那一排小陶罐中,有著她醃漬起來的魚肉和蔬菜。再過去一點則堆放著一個又一個煮食及盛裝食物的陶器,鼎、釜、盤、甑、盂、盉、罍、臼等等。

  成親時,他替她做了一個木架,讓她能將這些器具依大小收齊擺放在上頭。

  在這個廚房,只要是料理需要用到的用品,她一樣不缺。

  蹲在灶旁,她用火石點燃了稻草,放入灶裡,並在小火星未熄前,添加乾柴進去。沒多久,黑漆漆的廚房就因灶裡熊熊的火光而亮了起來。

  她把火生好後,先到一旁洗米煮飯,再將洗好的米放入小陶鼎中,然後擺放到灶上。

  灶裡的火,不夠大。

  她加了些柴火,維持著穩定的火源,才把鼎蓋蓋上,拎著竹簍,走到屋後的菜田,摘取新鮮的蔬菜。

  空氣有些微寒,她吐出的氣都成了氤氳的白煙,但冰涼清新的氣味,讓人精神一振。

  遠處的天際,已有些濛濛的亮了起來。

  黑夜不再是完全的黑,東方的天空,也升起了一顆明亮的星辰。

  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每次早上看到那顆星星升起時,就代表那一整天都會有陽光。

  她喜歡有陽光的日子。

  微笑地拎著裝著蔬菜的竹簍,阿絲藍到竹林旁挖了兩支新鮮的春筍,再掉頭來到雞捨的草堆裡,找到了幾顆還有些溫熱的蛋,這才回到廚房。

  爐灶裡的火,驅走了一室的陰寒。

  她快速的料理著手邊的新鮮食材,陶鼎上蓋的陶蓋縫沿中,冒出了白色的泡沫,她拿起一旁的木棒,將灶裡的柴火撥到另一邊,好讓火力小一些,順便再擺上一隻陶鍋,然後將切好的青菜放進去拌炒。

  烈火,熊熊燃燒著。

  她手腳俐落的在廚房裡忙著,第一聲雞鳴時,她已經弄好了一桌的菜。

  白米粥、涼拌春筍、蔥爆蛋、炒油菜花……

  她瞧著桌上的菜,想了一下。

  嗯,再切個肉好了,他的工作需要體力,光吃這些,怕不到午就餓了。

  她從陶甕中拿出醃肉,稍微煎烤了一下,再切片擺上桌,這才拿出碗筷,擦洗了手,回到房裡叫他。

  原先漆黑的房裡,因為窗外的天光,慢慢亮了起來。

  他仍躺在床上,沉沉睡著。

  她很想讓他多睡一會兒,但他上工若遲了,最懊惱的就是他自己,所以她還是坐到了床邊,將小手輕輕放在他粗獷的臉上。

  那改變是很細微的。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節奏變了,心跳也快了些,跟著他喟歎了口氣,轉過臉,親匿的摩挲著她柔嫩的掌心。

  她微笑,低頭親吻他微暖的唇,輕聲說。

  「吃飯了。」

  他張開惺忪的眼,大手滑到了她的腰上,將她拉到了他身上,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給了她一個緩慢而熱情的吻,才微微一笑,沙啞開口。

  「早。」

  「早……」她小臉泛紅,有些羞怯的瞧著他,「別壓著我,起來了,洗把臉,我替你把髮梳一梳編起來,再晚些,飯都要涼了。」

  雖然很想和小妻子溫存下去,但窗外天已微亮,他依依不捨的坐起身,換上一旁工作的衣服。

  她在床上跪坐起來,替他把一頭及腰的長髮梳好編成長辮。她知道,工坊的人都會一直綁著長辮,很少解開,但他向來不喜歡被束縛住,可是工作時,不綁好又不行,所以她早養成了每日替他梳發編辮的習慣。

  她不曉得其他人是怎麼想的,可她很喜歡每天晚上替他解開髮辮,每天清晨再替他梳發,那是屬於他和她相處的時間,他會打著呵欠,一邊穿衣,一邊和她閒話家常,就算有時他太累,沒有說話,那無聲相處的優閒,還是很好。

  「對了,過兩天,師傅大壽,師母想請你過去掌廚幫忙,可以嗎?」

  「當然,我晚點就過去問問師母,師傅想吃些什麼。」

  她替他綁好了長辮,他轉過身,將跪坐著的她抱下了床。

  「呀。」她嚇了一跳,輕叫出聲,攀著他的肩頸道:「我自己會下床。」

  「我知道。」他將臉埋在她柔嫩的頸邊,吻了一口,語音低啞的笑著說:「可我喜歡抱著你啊,你好香,真想一口把你吃掉。

  感覺到他真的輕咬了她脖子一口,她羞紅了臉,「那是因為你餓了。快放我下來,我可不是食物,吃的在廚房呢。」

  「你也很好吃啊。」他低笑著,卻還是乖乖的將嬌小的她放下。

  「胡說八道。」她羞窘的瞪了他一眼,拍了下他的胸膛,「快去洗臉,再晚太陽都要照屁股了,你現在也是師傅了呢,若上工還遲了,可要讓旁人笑話了。」

  「遵命。」他正色的說,卻還是低頭親了她一口。

  「別鬧了,快去洗臉。」阿絲藍紅著臉,溜出了他懷中,叉著腰道:「你答應過出門前要幫我砍些柴的,還是你忘了?」

  他挑眉,笑著說:「沒忘,阿絲藍夫人的吩咐,小的怎麼敢忘?」

  「那就快把鞋穿起來,洗了臉,到廚房來吃飯。」她趁他伸手前,快速的溜回廚房。

  她可以聽到他在身後的輕笑聲。

  她知道,如果旁人看到現在的他,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巴狼是宮中鑄銅工坊的工匠大師傅,做事認真,做什麼都一板一眼的,他律人也律己,出了名的嚴謹和頑固,那嚴酷的個性,和收養他的阿奇師傅幾乎是一個模樣。

  他在面對外人時,的確是很不苟言笑,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會放鬆下來,顯露出他輕鬆的一面。

  趁著丈夫在洗臉,她替他和自己各舀了一碗熱燙的白米粥。

  「你今天還要到白塔?」他拿著布巾邊擦乾臉,一邊走了過來,在矮桌邊盤腿坐下。

  洗完臉,打扮整齊,精神奕奕的他,劍眉朗目,俊帥非常,轉瞬間就成了大家所認識的那位剛正不阿、嚴峻冷酷的巴狼大師傅。

  「嗯,趁有太陽,我們得將藥車拿出來曬一曬,才不會潮掉。」她將那碗米粥遞給他,坐在他身邊,「澪說,這幾日天氣都會不錯,還有好些事要做呢。」

  他點點頭,一邊拿起碗筷吃飯,一邊和她聊天。

  一開始,他並非是這般會和她閒聊的。

  剛認識他時,他是個很沉默的人。

  起初,她也怕他。

  但很快,她就發現他是個溫柔的人,他雖然不是非常的能言善道,卻很細心體貼。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春去秋來之間,她從嬌柔的女娃變成巫女身邊最能幹的第一侍女,他也從青澀少年,成了打造禮器的鑄銅工匠。

  娘去世時,也是他陪著她度過最痛苦且悲傷的日子。

  在這段時間裡,他和她成了好友,然後變成情人,再結為夫妻。

  對她來說,和他在一起,就像是呼吸一樣自然。

  因為他愛吃,所以她去學做菜;為了要給她好日子過,他在工坊裡比誰都還要努力。

  雖然他們沒有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但她和他吃得飽、穿得暖,還有間小屋可以遮風避雨。

  這些日子來,他實現了他當初所許下的承諾。

  他待她很好很好,他和她一起建立了一個溫暖的家。

  吃完了早飯,阿絲藍洗碗收拾餐具時,他到外頭替她砍了些柴,然後幫她搬進廚房。

  「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

  他微笑,在早晨的陽光中,低頭吻了她,這才轉身離開。

  她紅著臉,站在家門邊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方回到家中。

  每天,他去工坊裡工作時,她就待在家整理家務,有空時,則會到白塔幫忙。

  金色的朝陽升上了藍天,她帶著昨日的髒衣,到後院的水井邊洗淨,然後將它們一一掛到竹竿上晾乾。

  他大大的衣和她小小的衣晾在一起,在風中飛揚著。

  她看著兩人的衣裳偎在一起,不禁揚起了粉色的唇。

  這樣的日子,雖然平淡卻很幸福。

  發現自己在傻笑,她吐了吐舌頭,瞧瞧時候不早了,連忙將竹簍收回家中,趕去白塔幫忙。

  晚些她還得回來替他做午飯送去工坊呢。

  今天中午煮些什麼好呢?

  肉是一定要有的,吃了肉才有體力嘛。

  他的工作是最需要體力的。

  嗯,就用藥草蒸條魚吧;上回她煮那道菜時,他好像挺喜歡吃的,差點連骨頭都吞了呢。

  雖然才初春,天氣依然有些微寒,但工坊裡無論四季都是一樣的熱,她看她再燉個白蘿蔔排骨湯,給他降降火氣好了。

  綁上了遮陽的黑底藍彩雲紋繡頭巾,她拎著竹籃,一邊思索著一會兒要趕回來料理的午餐,一邊往在城南的白塔走去。

  「阿絲藍,早啊。」

  「早。」

  「阿絲藍,早安。」

  「您早。」

  城裡的街上,人來人往的,路上每一個人見了她,都和她舉手招呼,她也雀躍的回以微笑和問候。

  「東叔,等會兒我拿藥草過去,您可別亂跑啊。」

  「知道了。」

  「阿絲藍,巫女今天會在嗎?」

  「早上會在白塔後的曬場,您要有事就直接過來吧。」

  陽光暖暖的灑在街上,路邊的花兒展開了柔嫩的花瓣,一隻貓輕巧的溜過一戶人家的牆頭,幾車商隊趕著驢子進了城。

  市場裡,人們吆喝著做著生意。空地上,幾個男孩追著汪汪叫的狗兒跑。敞開的木門中,有位婦人抱著哇哇大哭的娃兒好聲安慰著。

  這一切是如此的昂然而蓬勃,教她不覺微笑起來。

  城南的白塔在陽光下,被照得閃閃發亮。

  春風拂過了她的笑靨,也帶來了幾許暖意。

  她情不自禁的深吸了口氣,再吐了出來。

  春天,果然來了呀……




  白塔是樓高五層的屋子,也是王國的信仰中心,它相位於城北的龐大王宮相對應著,無論在城裡的哪處,都能看到這兩棟建築。

  和建築在城北的巍峨王宮不同,白塔雖然高,卻不大,塔前的大廟堂才是主要的祭祀區,但平常巫女都是在廟堂後的白塔裡居住活動。

  這一代的巫女澪,十分平易近人。

  澪的年紀比她還小三歲,個性卻很沉穩獨立,有著超乎她年齡的成熟與智慧,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姑娘,也是過去百年來,能力最強大的巫女。

  王城的外牆,為了防洪,是建成梯形的,但自從澪出生繼任為新巫女後,在她的守護下,這裡不曾再有過長期的大旱或暴雨。

  大部分的時候,澪都很善盡她的職責;身為從小和巫女一起長大的貼身侍女,阿絲藍比誰都還要瞭解這位在王國之中,最受人崇敬的巫女,其實也有她孩子氣的一面。

  「不過就是吃皈,吃什麼還不是一樣?」

  「當然不一樣啊,就算是食材相同,料理的方式不同,可是差很多的呢。」

  「哼,要我就把白飯裝在竹筒裡,裝幾塊肉進去,讓他帶去上工,既方便又簡單,我看巴狼那小子也嘗不出有什麼差別。」

  聽到她所說的,陪著澪在曬場上,將藥草在陽光下攤開來晾曬的阿絲藍,忍不住噗哧一聲的笑了出來。

  「他才覺得有差呢。」阿絲藍笑著道,「他對食物可是很挑的。」

  澪瞅了她一眼,抆著腰道:「我也很挑啊,就不見你之前有天天煮i給我吃。」

  「我那時還不太擅煮啊。」阿絲藍尷尬的辯解。

  「是是是,我知道,是後來為了他才去學的嘛。」澪輕哼了一聲,酸溜溜的說:「早知道你對料理這麼有天分,我就不把你讓給他了。」

  「我……我……」阿絲藍臉一紅,不禁為之語塞。

  「算了、算了,全城的人都曉得你們兩夫妻很恩愛,所以天天都要膩在一起吃午飯。」

  澪的玩笑調侃讓她更窘,結巴的說:「可……可若不送去……我怕他會忘了吃飯嘛……」

  看著窘迫結巴的阿絲藍,澪這才好笑的揮了揮手道:「去吧去吧,反正這些藥草要曬好幾個時辰。我晚點得帶人去城北河對岸,那兒有人要開工建屋,得祭地神,你記得下午過來幫我把藥草收一收就行了。」

  羞得不知該說什麼的阿絲藍,見她終於轉移話題,不禁鬆了口氣,忙點頭答應,「好。」

  怎知她才收好東西,剛起身,一位身穿白衣的姑娘就從曬場的入口走了過來。

  「咦?阿絲藍,你要走了嗎?」

  見到來人,她忙停步行禮,「公主。」

  「阿絲藍呀,要去送飯給她心愛的男人吃呢。」

  澪晃了過來,扔出這句,讓她的臉又紅了起來。

  瞧她那模樣,澪笑出聲來,「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你快去忙你的吧。雲夢,來,你來得正好,我帶你去瞧好東西。」

  阿絲藍聞言,方紅著臉落荒而逃。

  這主子啊,性子不壞,就是私底下愛糗她。

  話說回來,公主的侍女呢?她該不會沒和人說,就又從宮裡溜出來了吧?

  她朝入口看去,沒見到應該要在的侍女們和護衛,身後傳來銀鈴般的笑聲,她回過頭,只見澪拉著公主跑進了白塔。

  罷了,是在白塔呢,又不是到城外。

  剛來白塔的那一年,她還不知道常常跑來找澪的小姑娘雲夢就是公主,若不是後來在祭祀大典上瞧見,她恐怕到現在都還傻傻的以為她只是哪位富商的閨女。

  這兩個女娃兒,再加上夜將軍的女兒蝶舞,她們三個因為身上擔的責任太重,鉗制太多,禮教太嚴,讓她們意外變成好友。她們從小感情就好,常常一起溜出城外去玩,直到前兩年,蝶舞被選為王后,這才比較少出現。

  她們三個人年紀都不小了,蝶舞成了王后,公主那兒,聽說也已經有不少部族的酋長前來提親,以後她們三個要這樣私下在一起說些貼心話,恐怕也越來越難。

  瞧主子難得這麼高興,阿絲藍不想打擾她們的興致,拎著竹籃走了出去,可還沒到街上呢,就聽見澪揚聲叫喚她。

  「阿絲藍!」

  她回過頭,只見澪從白塔二樓的窗口探出頭,朝她喊道:「我忘了說,再過一旬,便是春祭大典,你幫我提醒你家那愛吃鬼一聲,祭祀要用的禮器還差三樣,要他別遲了!」

  她可以看到,雲夢公主在澪身後同情的笑看著她,阿絲藍又羞又窘,只能慶幸白塔後的曬場佔地極廣,附近平常也沒什麼人會過來,不然她真是不知該如何和人解釋,為什麼負責祭祀的巫女私底下會如此沒有教養:或者,誰是那位她家的愛吃鬼……

  這兩件事,說出去都沒人會相信的。

  看著在窗邊笑吟吟的巫女和公主,她只能無奈又好笑的抬手,圈在嘴邊,回喊道:「我會告訴他的。」




  火,在舞動著。

  銅液,像火紅的流金。

  坩堝裡的銅液,先出黑濁之氣,再轉為黃白,然後青白,再轉為青。

  他緊盯著坩堝,當青氣冒出,他抓緊那一瞬,迅速夾起熱燙的坩堝,將堝裡的銅液澆灌倒進陶制的范模裡。

  燒燙的銅液從坩堝裡,緩緩傾洩流進陶范中時,雖然為了防止陶范的崩裂或變形,他先前已將陶范預熱過,又牢牢的綁緊,外再以沙土固定,但他依然能聽見陶范因為銅液的高熱,發出細微的聲音。

  位於土墩上,火爐裡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雖然坩堝又重又燙,雖然汗水不斷的流下,他依然維持著手部的穩定。

  第一堝倒完,他沒有停下,繼續夾起第二隻裝滿了銅液的坩堝,繼續澆灌。

  工坊裡,工匠們忙碌的工作著,有些人在冶煉銅液,有些人在磨光鑄好的銅器,有些人掌管著巨大的鼓風器,不斷的將風送進火爐裡,提高爐火的溫度,還有一些則在燒著將來要做模當范的陶器。

  當午鐘響起時,第一班的工匠們方醒覺用餐時間已到,紛紛將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只有巴狼依然穩定且專心的澆灌著手中的銅液。

  阿絲藍提著竹籃,在一旁看著丈夫專注的表情,知道現在是很重要的步驟,她沒讓人去叫喚他,自己也沒上前去打擾他。

  經過的工匠們和她點頭招呼,她也只無聲的回以微笑。

  無論來這裡幾次,這鑄銅工坊裡都是一樣的熱。

  高溫的火,烘得站在一旁的她都熱到流汗,她可以看到那爐火中,狂亂舞動的火焰,它們彷彿隨時都要衝出來一般,在爐口互相推擠掙扎著。

  但他完全無視身旁爐火中,那高熱的奔騰烈焰,甚至當爐裡的火星子爆裂飛濺出來時,他也沒動一下,只是凝神專心,一次又一次重複著手中的工作。

  裝滿了銅液的坩堝,將近二、三十斤,沉重無比,為了拿著它,他的肌肉從手臂到肩背全都因用力而隆起,澆灌銅液時,要快而穩,否則若先前的銅液已冷卻,後來的銅液就無法切實的密合,而會使得銅器產生裂痕。

  雖然銅液很沉,但他澆灌銅液的動作很快,拿起下一堝時,也同樣迅速而沉穩;平常製作這種中型的禮器,都需要兩三名工匠一起,才能穩而確實迅速,但他卻只須一人就能完工,而且連一滴銅液都沒讓它溢出來。

  這是需要十足的耐心和體力的工作。

  但她和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說到鑄銅,這裡沒有人做得比巴狼還要好。

  在火光的映照中,他的臉看起來更加嚴酷。

  終於,銅液注滿了陶范,他放下坩堝,直起了身子,做著後續收尾的工作,然後在轉身時,看見她。

  幾乎是在剎那間,他的表情就緩和了下來,那是很微妙的差別,他的臉部線條放鬆,嘴角幾不可見的微揚,但他沒有過來,只是朝她頷首,然後繼續把手邊的工作做完。

  阿絲藍在原地等著,直到他收拾好,朝她走來,才迎上前去。

  「你來很久了?」工坊裡,輪第一班的人,除了要顧爐火的小學徒,和一些無法離開的工匠之外,其他人早都出去吃飯了。

  「還好。」她搖搖頭,問:「你忙完了?」

  「還沒,不過現在要等它冷卻定形。」

  「那就是春祭大典要用的銅鼎嗎?」她好奇的問。

  「對。」他回過身,看著那形制較小的銅鼎陶范,捏了捏脖子,伸展著筋骨,「剩下只要等冷卻完再打磨就行了。」

  「來得及在春祭大典前完成嗎?」

  他點頭,挑眉看著她問:「巫女在問了?」

  想起澪說的話,她臉紅了一紅,「嗯,她說你還缺三樣禮器,要你別遲了。」

  「我不會遲的。」他說。

  「我知道。」她笑著瞧他,「來吧,趁這空檔,我們來填飽肚皮,一會兒才有力氣工作。」

  巴狼沒有抗議,經過一早上的勞動,他早餓了,所以他只是接過她手中沉重的竹籃,牽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出工坊。

  門外,清涼的風迎面而來。

  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氣,即使是日正當中,外頭的溫度還是比屋裡涼爽得多。

  工坊外的竹廊下,大伙三三兩兩的坐著,邊吃著手裡的飯團、大餅,邊喝酒閒聊。

  和她單獨一人時相反,當他陪著她走在一起時,人們都只是朝他倆稍微點一下頭,就把頭撇開,而非出聲微笑招呼。

  即使在這麼多年之後,他成了工坊裡的大師傅,當了工匠中的頭,大家還是對他敬而遠之。

  他始終無法融入群體,一直被人既敬且畏的隔離在外。

  阿絲藍曉得,人們一定以為他早習慣了,只有她知道,他其實一直都很介意這件事,卻無力去改變。

  沒人主動招呼他過去坐,也沒人讓開一個位置,和他對到視線的,有些甚至匆匆調開了視線。

  他的臉上沒有丁點不悅或難堪的表情,但阿絲藍仍握緊了他的手。

  他一愣,低頭瞧她,只見她微微一笑,指著不遠處的一棵樹道:「瞧,那兒還沒人坐呢,我們過去,有樹蔭遮著,會涼些。」

  她拉著他往那棵大樹走去,然後從竹籃的底層,拿出一張織毯,鋪在草地上,再把剛剛才煮好,依然熱燙的菜飯和湯,一一拿了出來擺放好。

  為了方便攜帶及食用,她把湯菜都放在竹盒或竹筒裡。

  其中一隻大竹筒裡,裝著清水。

  她拿著那大竹簡,跪坐在他身邊道:「來,洗洗手再吃。」

  巴狼看著身前這嬌小卻又神奇的小妻子,乖乖的伸出手,利用竹筒裡的清水,把髒一行的兩手都洗乾淨。

  瞧著他的雙手,她心口不禁為之一縮。

  每回瞧見他傷痕纍纍的手,她都會隱隱作疼。

  燒製陶范、鑄造銅器,都要用火,長年接觸火焰的工作,讓他披掛在身前的皮圍裙,變得老舊焦黑,他毫無遮擋的雙手,更是有著無數的燙傷。

  那些燙傷,結了痂脫落,然後再次燙傷,又結痂脫落,不斷重複的燙傷,讓他的雙手變得和皮革一般粗硬。

  從小,替他包紮處理傷口的次數,多到連她都快數不清了。

  但每次他受傷,她還是會覺得不捨難忍,幸好後來,他鑄銅鍛造的技術越來越好,受傷的機會也變得比較少,才讓她慢慢安了心。

  可每回,當她聽到工坊裡有人受傷時,還是忍不住心驚。

  一滴汗從他額角滴落,她忍不住伸手替他擦去額上的汗水。

  他凝望著她,黑瞳深幽,教她粉臉微紅,卻仍是掏出了手絹,堅持的要他把汗擦乾。「才初春,風尚冷呢,你把汗擦擦,小心別著涼了。」

  他揚起了嘴角,微一點頭,接過了她的手絹擦汗。

  她有些羞窘,比他更清楚,不遠處的那些工匠,都偷偷在看著他倆。

  「我是不是很囉唆?」她不好意思的悄聲問他。

  「我喜歡你囉嗦。    」

  他面不改色的說著這句話,反而是她害羞了起來,臉兒驀然更紅。

  「你今天煮了什麼?」他問。

  阿絲藍聞言,忙把竹盒和竹筒一一打開,獻寶似的道:「喏,有藥草蒸魚、清炒荇菜、辣子炒雞丁、草菇燉飯,還有蘿蔔排骨湯。」

  她盒蓋一打開,頓時香味四溢,教他口齒生津。

  他把濕透的手絹還給她,拿起筷子,和那粗如腿般,較為矮胖,裝著飯的竹筒,配著可口的菜餚,吃了起來。

  對她煮的飯菜,他從來不挑,可她總能從中瞧出他的喜好;他不喜歡吃的食物,他會吃得特別快,很喜歡的,反倒會留在最後慢慢品嚐。

  因為他的工作繁重,需要大量的體力,又在高溫的地方工作,那讓他喜歡重口味的食物。他非常喜歡吃肉,也很愛吃辣,像這一餐,除了辣子雞丁之外,蒸魚也是辣的,光是那道清蒸魚,她就足足加了兩條大紅椒。

  為了他,她連家裡的醃菜有一半都加了辣椒。

  可和旁人不同的是,他不太喝酒,卻愛喝茶。

  她問過他,才曉得他不喝酒是因為怕喝醉,醉了容易誤事,喝茶清醒些。

  看著他滿足的吃著飯菜,她的心情也莫名的愉快。

  捧著竹筒,握著竹筷,她沒吃兩口,卻只瞅著他問:「好吃嗎?」

  「嗯。」他邊吃邊點頭。

  「會不會不夠辣?」

  巴狼搖搖頭,朝她笑了笑。

  她開心的回以輕笑,見他竹筒裡的飯一下子就見了底,她把另一個裝著米飯的竹筒遞給他。

  「吃慢點,別噎著了。」

  他的食量一向很大,所以她都會特別多煮上一些,怕他會吃不飽。

  她中午煮的菜餚一向下飯,很快的,竹盒裡的菜便消失了大半。

  她手中的竹筒飯好不容易才吃完,他卻已經吃到第三筒了。

  春日的風徐徐吹過,吹得林葉沙沙作響。

  她放下筷子時,他開口問:「你飽了?」

  「嗯,我飽了。」她點點頭,微笑道:「剛煮飯時要試味,吃了好些了呢,你吃吧。」

  確定她吃飽了,他才把剩下的菜全一掃而空。

  他的貼心讓她心口一暖,他向來都是這樣,雖然還餓,卻總等著她,非得要確定她吃飽了,才會把剩下的飯菜吃完。

  阿絲藍一直很奇怪,為什麼沒有人注意到他是這樣體貼的男人,剛開始她和他走在一起時,甚至還有人來警告她,要她小心些,說他是狼子,說不準什麼時候會獸性大發,將她擄回山林裡,給他的狼兄弟當食物。

  他特殊的身份,讓人們一直無法忘懷,他臉上從小就有的虎紋刺青,也總是提醒著看著他的人,他非我族類。

  可她知道,他才不像大家所想的那般野蠻,就算他身體裡真的還潛藏著獸性,他也一直控制的很好,他從來不曾傷害過她。

  老實說,他比她認識的大多數人,都還要文明多了。

  非但如此,每個月的薪俸,他總要將其中大半,送去給已經退休,收養了其他孤兒照顧的老師傅。

  為了顧及老師傅的顏面,他總說,他只是為了幫那些和他一樣的孤兒,因為如此,老師傅也不得不收下他送來的錢。

  這對師徒相處起來,看似冷漠,卻非常關心對方。

  不過,也幸好很少人懂得他的好,不然和她搶男人的姑娘,恐怕要多到擠破門了。

  想到這裡,她不自覺揚起嘴角。

  「你笑什麼?」

  聽到他的聲音,她回神,才發現她不自覺輕笑出聲。

  「笑你呀……」瞧著她高大強壯又溫柔的男人,阿絲藍伸出食指,從他臉上拈下一粒白飯,邊給他瞧,邊笑著道:「你這個愛吃鬼,瞧你把飯都吃到臉上去了。」

  他揚起嘴角,趁旁人不注意,竟一口舔掉了她手上的飯粒。

  阿絲藍愣住了,羞紅了臉,可眼裡帶著笑意的他,反倒一臉沒事人的模樣,半點也不害臊的繼續慢條斯理的吃著飯。

  「你……」她傻眼的看著他,念他也不是,不念他也不是,最後只能閉上半張的嘴,羞赧的將懸在半空的手指收了回來。

  他笑著將所有的飯菜一掃而空,她則紅著臉收著餐具。

  這幾年,他在私底下,對她越來越皮條無賴,也許她應該要煩惱,可她內心深處,卻因為他能在她面前放鬆的耍無賴,感到高興。

  春風輕拂而過,暖陽淡淡灑落。

  瞧著他粗獷的臉龐,她的心微微悸動著。

  成親五年了,她依然深深為他吸引,她知道,就算再過五十年,她依舊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03:39

    夕陽西下,白日將盡。

  處理好了手邊的工作,巴狼脫下工作皮圍裙,往外走去。

  工坊外,太陽已落到了城牆下,天空的雲彩仍是橘紅帶粉的,但東邊的天空鳳染上了藍紫。

  他知道,很快天就要黑了。

  空氣裡,飄散著飯菜香。

  大街上,人們行色匆匆,趕著回家吃飯。

  他走回家的半路上,家家戶戶也慢慢亮起了燈。

  驀地,遠處傳來隆隆的聲響,不久,一大隊車馬突然迎面急駛而來,車馬上插著的旌旗,有著王家的紋樣,人們紛紛往旁閃避著,他也一樣。

  大隊的車馬,快速的通行而過。

  那威風凜凜、領兵帶頭的,是一位女將軍,雖然她穿著戰袍,高高坐在馬上,快速的飛馳過去,他仍是認出了她。

  他們的王國裡,只有一位女將軍。

  夜蝶舞。

  雖然身為將軍,她可一點也不壯碩,幾年前她就認清自己不可能長得比男人高壯,所以她很早就不和人比力氣,反而勤練劍術和兵法。

  過去幾年,她一次又一次的在比武大賽中,打敗了其他武將,證明了她的劍術比來參加比賽的人更厲害。後來在真正的戰場上,她一次又一次的勝仗,更證明了她不只身手好,也非常聰明。

  三年前,她成了將軍;兩年前,她更是嫁給了王,成了王后。

  即使如此,她依然跟隨著好戰的王,東征西討。

  出征的軍隊人數不少,但跟著進王城的只有一小隊,但他可以從他們臉上,看到喜悅歡欣的表情。

  沒有多久,他們就通行而過。

  雖然她的臉上依舊沒有笑容。

  但看來,這一回,她仍是打了勝仗回來了。

  她是個常勝將軍,當初曾經反對過她的人,現在早已不再反對。

  只可惜,這些年來,她爬得越高,她的笑容就變得越少。

  他和阿絲藍剛成親時,那三個姑娘偶爾還會跑到他們家,吵著要阿絲藍煮飯給她們吃,但這兩年,她幾乎不曾再來過了。

  看著遠去的隊伍,他沒再多想,只轉身繼續朝回家的方向而去。

  他看到家門時,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月兒爬上了枝頭,星子在樹梢閃爍。

  遠遠的,他就看見裊裊的白色炊煙在暗夜中冉冉上升。

  阿絲藍已經將燈點亮,敞開的大門內,透著溫暖的光,食物的香味也從門內傳來。

  那是他和她的家。

  每天黃昏,他走到這裡,看見那透出燈火的家門,看見她,他都會覺得心口有些發緊。

  一個真正屬於他的家。

  看著那溫暖的燈火,不覺中,他加快了腳步。

  從小,他就不敢妄想能擁有自己的家。

  大師傅待他很好,但他就是無法安然的待在那裡。

  身為狼子,他從懂事以來,就一直被人指指點點,他很清楚,一般的姑娘是不會想嫁他的,所以他很早就叫自己不要去想。

  他原以為,他會這樣孤老終身,但她出現了,將溫暖和歡笑帶進了他的生命。

  到現在,有時候他還是無法相信,她真的會答應嫁給他。

  巴狼穿過竹籬笆,越過院子,來到門邊。

  屋子裡,整齊而清潔。

  桌上,已擺滿了豐盛的菜餚。

  沒聽見他進門,她背對著他,跪在桌邊擺放著碗筷,然後把幾朵盛開的杜鵑花,插在一個平常拿來裝鹽的小陶甕裡,放到桌子的正中央。

  看著她忙碌的背影,他胸中一暖。

  「我回來了。」

  聞聲,她回過頭來,看見他,一張小臉在瞬間露出微笑,起身迎了過來。

  「我正想你應該差不多要到了呢。」她笑著幫他脫鞋,牽著他進門,又幫他拿來一杯茶。「下午工作忙嗎?」

  「還好。」

  他盤褪坐在桌邊喝茶時,她端來一盆水,跪坐在地板上,小心輕柔的替他擦洗手腳。

  她的手很小、很白,和他粗糙難看,佈滿傷疤皮繭的大手完全不同。

  她曾經異想天開的替他縫了皮手套,想保護他的手,他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老實告訴她,他的工作,無論雕刻陶范或鍛造銅器,都需要雙手的觸感,隔著厚厚的皮手套,會讓他無法工作。

  他把她送的皮手套,珍惜的收著,只在冬日出外時,才會拿出來用。

  她一邊幫他擦洗手腳,一邊說:「我今天下午到師母那兒去了一趟,她最近身體好像不太好。對了,我看師傅家的屋頂有些舊了,你下次休息,我們一塊過去把屋頂換掉,好不好?」

  「好。」他輕輕應了一聲。

  她朝他一笑,將布巾和水盆端到廚房,才回來替他添飯。

  「來,我們吃飯吧。」她笑吟吟的把碗遞給他。

  晚餐桌上,有一道新菜,拿荷葉包著,是他沒見過的。

  「這是新菜?」他好奇的問。

  「嗯,我今天繞去市場,看見新鮮的蹄膀,就買了回來。」她興匆匆的把荷葉打開來,「你吃吃看,我把它放到陶甕裡,用小火慢燉了一個時辰,又燜了一陣。」

  那蹄膀很嫩又鮮,他拿竹筷撥開它時,肉汁汩汩流了下來,帶著肉香的白煙也隨之蒸騰四散。

  他夾到嘴邊,一口咬下去,那香滑的嫩肉幾乎入口即化,非但鹹淡適中,還帶著一點荷葉的清香。

  「好吃嗎?」她擔心的問,這是她第一次做這道菜。

  「嗯。」他笑著說:「你將肉先炸過了吧?大火油炸把肉汁的原味封在肉裡,荷葉又解了蹄膀的膩,味道鮮美,非常好吃。」

  「真的?我本來還怕蹄膀會被我煮得太老了。」她綻出開心的笑,臉蛋紅摸撲的,就像嫩桃一般。

  「真的。」他稱讚道:「比我上回在宮中吃到的蹄膀還好。」

  她笑得比花還要燦爛,朝他頷首,「謝謝。」

  「你做這道菜,是想在師傅的生辰大壽出的吧?」他問。

  「嗯。」她開心的點點頭,「師傅和你一樣愛吃肉,但他這兩年牙齒不太行了,師母說為了方便進食,她總把肉剁碎些,可師傅卻不太喜歡,所以我才想出這個方法,這樣一來可以保持肉的原形,但是入口又軟嫩,他吃起來也輕鬆些。」

  瞧著那蕙質蘭心的小女人,訴說著她的想法,他真的很感動,她總是這樣,替人顧了裡子,又不失面子。

  「師傅一定會喜歡的。」他真心的說。

  「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她笑著湊到他身旁,興奮的道:「還有還有,我問了姆拉其他把肉弄軟嫩一點的方法,她說把白蘿蔔加到肉裡一起燉煮,也能讓肉軟一點呢。我想想也對,中午我不是煮了排骨湯嗎?肉的確是較軟嫩呢,對不對?」

  「對。」他點頭同意。

  「我還想過,柑橘也能去油解膩,好像也能讓肉排軟一些,可惜那要到秋天才會有,但我猜那應該可以做成橘醬,這樣就有好幾道菜,如此一來,師母以後就可以輪著煮,也不會吃得太膩……」

  她興高采烈的在他身旁,一邊和他一起吃飯,一邊和他聊著她所想到的一些想法。

  時間,在不覺中流逝。

  和她在一起時,不知為何,時間總是過得特別的快。

  吃完了飯,他陪著她一起洗著碗盤,俐落的她,在洗碗時,便順手替他燒了洗澡水。

  他本來沒有泡澡的習慣,成親後,是她堅持,說這樣可以紓解他辛苦一天酸疼的肌肉,雖然覺得躺在裝滿了熱水、冒著白煙的木盆裡,很像被燉煮的一鍋肉,他還是乖乖坐到浴桶裡。

  畢竟,她才是那個陪著巫女到處行醫的人。

  沒想到這方法還真的有效,從此他再也沒反抗過。

  他剛擦好了桌子,她就從門邊探頭出來。

  「我水燒好囉。」

  「等等。」他走上前,從懷裡掏出一串銅鈴,放到她手裡。「這送你。」

  她一愣。

  銅很貴的,雖然他是鑄銅的工匠,但因為他是重勞力的工作,吃得多,家裡的餐食費耗費很大,他和她又把一半的薪餉給了收養孤兒的師傅和師母,因此平常並沒有多餘的錢買銅料,即使是這麼小的銅鈴項煉,需要的銅料也不便宜。

  這串銅鈴小巧玲瓏,旁邊還刻著狼首獸面和杜鵑的花紋,非常可愛又典雅。

  她知道,這是他親手做的,只有他有這樣精巧的手藝。

  「五年前,你在今天嫁給了我。」見她啞然無語,他重新拿起,親手替她戴上。「我的錢不多,所以只能做這小小的銅鈴。」

  銅鈴亮閃閃的,在他替她戴上時,發出溫柔的叮咚聲。

  他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淚,不安的問:「你不喜歡嗎?是不是還是太沉了?」

  「不沉,一點也不沉……」她搖頭,撫著、看著他替她戴上的那串銅鈴項煉,它垂在她的胸前,紋樣細緻,看著它,阿絲藍不禁有些哽咽,啞聲道:「它好美……」

  見她是真的喜歡,巴狼鬆了口氣。

  她咬著唇,吸著鼻子,紅著眼眶問:「你哪來的錢買這些銅料?」

  「我下工時,另外到窯場幫人燒陶賺的。」

  他的工藝再好,那還是要工作好久,才夠買這些銅料的。

  難怪他這幾個月,都比之前要晚些回來,她還以為是為了趕鑄春祭大典的禮器,沒想到竟是為了替她做這銅鈴。

  阿絲藍感動的朝他伸出手,投入他的懷抱。

  「謝謝你……」她哽咽的說。

  擁抱著那溫暖的小女人,他喉嚨緊縮,啞聲告白。

  「我愛你……」

  她眼眶含淚的笑了出來,仰頭捧著他的臉,親吻他的唇。

  「我也愛你……」她柔聲說。

  那蜻蜓點水的吻,可無法讓他滿足,他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回到床上。

  「呀……」她輕呼出聲。

  他輕輕將她放到床上,俯身親吻她的小嘴,順手拉掉了她的衣帶。

  濕熱的唇舌滑過她柔軟的肌膚,引發她一陣輕顫,她不禁沙啞的提醒他道:「洗澡水……會冷掉的……」

  「冷了……」他黑瞳深幽,瘖啞的舔吻著她雪白的頸項,「再燒就好了。」

  「可是……」她撐起自己,還沒完全坐起,他的唇已回到她的唇上。

  感覺到他的大手探進了衣裡,阿絲藍輕抽口氣,害羞的往後一縮,他另一隻手卻扶著她的背,讓她無處可退。

  「你好軟,又嫩。」他啞聲在她耳畔低喃著。

  她羞紅了臉,當他粗熱的手,溫柔的愛撫著她胸前的柔嫩時,她不覺嚶嚀出聲,小手緊揪著他的衣襟。

  他濕熱的唇,從她小巧的耳,順著優美的頸子往下,挑動了那鈴鐺,再滑到她圓弧的肩頭,她的衣被他的唇咬開。

  她可以感覺到衣裳敞開,掉落。

  微涼的空氣,讓她輕顫著。

  雖然已經和他成親許久,每當此時,卻還是難掩羞怯,她害羞的撇開臉,但他伸出手,溫柔的輕撫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回來。

  「你是我見過最美的東西……」

  他著迷地看著她美麗的身體線條,粗糙的手指緩緩從她的下巴,滑過頸項,再到她柔軟的渾圓,幾近呢喃崇拜的道:「如此優雅……如此完美……」

  臉上的紅暈,往下暈染,她無法控制,也無法移開視線,只能看著他的手指,在她赤裸顫抖的身體上漫遊。

  當他的手指來到那挺立的蓓蕾時,她不禁輕抽了口氣,他抬眼看著面紅耳赤的她,嘴角微揚。

  「如此敏感……」

  她羞澀的想伸手遮住自己,他卻拉住了她的手。

  阿絲藍緊張的看著他,眼前的男人卻揚起了嘴角。

  「別遮,我要看你,我喜歡看你。」

  那盯著她的視線,似灼人的火焰,她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完全無法開口說話。

  跪坐在她身前的他,鬆開了她的手,抬手脫掉了他身上的衣褲,露出他精壯結實的身軀。

  赤裸的他。黑瞳炯炯,肌肉賁起,完全就像一頭野獸。

  美麗,又,嚇人。

  他俯下身來,有力的肌肉在古銅色的皮膚下滑動。

  她看著他靠近,鐵臂撐在她的身體兩側,他緩緩地舔吻她的唇一下,跟著往下,再住下。

  溫熱的鼻息,吹拂在她冰冷敏感的肌膚上,和他的唇舌一起往下移動。

  她因他的碰觸而喘息著,不知何時,他熱燙的大手重新回到她身上,撫過她的腰,捧著她的臀。

  阿絲藍暈眩發燙的癱在床榻上,當他灼熱的唇舌吮吻著那令人害羞的溫潤時,她不由自主的抬起身子,有些慌的輕泣嬌吟著。

  銅鈴因為她的顫動而輕響著。

  他的舌逗弄著她,他的唇磨著她。

  「啊……」

  她緊緊抓著他的肩,全身因那難忍的感覺汗濕、顫抖著,幾乎要昏厥過去。

  「巴狼……」

  當她就要忍受不住時,他終於回到她面前,深情的吻著她。

  她在他嘴裡嘗到自己羞人的味道,幾乎是同時,他進入了她的身體,和她合而為一。

  他嗄啞的在她唇邊低喃著。

  「你好熱……好燙……」

  阿絲藍嬌喘的仰視著他,感覺到他慢慢的往後退,不覺緊攀著他的肩。

  「就像……」他迷戀的看著俏臉暈紅的她,再次深深進入她,引得她頸上的銅鈴叮咚作響,邊道:「高溫的火爐一樣。」

  他再次退出,她呻吟著。

  「為我而燃燒……」

  他重新進入,銅鈴叮咚。

  「因我而融化……」

  難以再承受他呢喃羞人的形容,她抓著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唇。

  他沒有反抗她,只是和她唇舌交纏之際,一次又一次加深進入她的力道。

  可如此一來,那銅鈴的聲響卻更加清楚。

  他緩慢的在她身體裡律動,每一次都讓她手上的銅鈴發出叮咚的聲響。

  她不由自主的挺起身子,配合著他,淚水因為那親匿激昂的感覺,滑落眼角。

  寂靜的夜裡,她只感覺到巨大熱燙、充滿生命力的他,還有那不斷叮咚輕響的鈴聲。

  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的一切,溫柔又激昂的包圍著她,她完全無法,也不想反抗,只能將長腿纏在他有力緊窄的腰上,柔軟的嬌軀隨著那一波又一波的浪潮起伏著。

  在起伏迎合間,她的簪子掉了,烏黑的長髮如絲緞般流瀉而下,襯得她的肌膚更雪白、更滑嫩。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他的律動越來越快,銅鈴響得也越來越快。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她的身體抽緊,回應著他亢奮的激昂,任他將她帶向感覺的極致,她緊抱著他,無法承受的哭喊出聲。

  「巴狼……巴狼……」

  「別怕,我再這裡。」

  「我愛你……我愛你……」

  他瞳眸收縮著,虎軀因她的話一震,將自己深埋在她熱燙如銅液的嬌軀裡,徹底釋放他的熱情。




  激情的餘波,久久不散。

  他仍在她的身體裡,她也依然可以感覺到他和自己體內互相呼應的悸動。

  月光從窗外灑落。

  潔白的月光,映照著他強壯汗濕的背。

  當他起身離開她時,她不禁輕顫著,為自己的身體不捨他的離去感到羞赧。

  「阿絲藍……」

  他呢喃著她的名,在月光下,吻著她。

  「阿絲藍……」

  她無法開口回答,只能聽著他一次又一次喚著她的名,感覺他舔掉了她頸窩和乳房上的汗水;每回和他做這種夫妻間親匿的行為,平常多話的她,總是羞得像舌頭被打了結。

  他抱起全身上下只剩頸上那串銅鈴的她,走到裝滿水的浴桶裡,洗澡水不再熱燙的冒著白煙,卻還是有些微溫。

  他和她一起泡在那桶浴水裡,和她耳鬢廝磨著,用那雙粗糙卻溫柔的大手,替她洗去一身的汗水。

  她羞得連腳趾頭都蜷起來了,卻只能在他懷裡嚶嚀著。

  在浴桶裡,他和她又歡愛了一次。

  銅鈴聲不斷響了又響,時而溫柔,時而激昂,和她間斷的嬌吟,交織成讓人臉紅的美妙樂音。

  她知道,以後她只要一聽到這鈴聲,就會想起和他在夜裡的纏綿。

  當他將她抱回床上時,她早已累到全身無力,只能害羞的任他替她擦乾身體和一頭長髮。

  她本來試圖要振作起來,東西都還沒收,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可他替她擦發時,那感覺實在太過溫暖舒服,不覺間,眼皮越來越沉,她最後終於還是在他懷中睡去。

  一月盈然。

  光潔的月華,照亮簡陋卻溫馨的房間。

  輕擁著懷中的小女人,巴狼在確定她的發都幹得差不多的時候,才輕手輕腳的讓她在床上躺好。

  替她蓋好了被,他悄無聲息的收拾著浴桶和擦發的布巾,直到把事情都做完、收拾好後,才回到房裡。

  躺在床上的她,睡得又熟又沉。

  她在翻身時,掀開了一些被,雖然他已經盡量小心,但仍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紅痕。

  他上了床,在她身旁躺下。

  她歎了口氣,翻身偎近他懷裡。

  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娶她為妻。

  有時候,他常覺得,她當年會嫁他,只是因為失去了依靠,但這幾年,他已經慢慢不再這麼想了。

  我愛你……

  她瘖啞的話語,迴盪在耳邊。

  「我愛你……」

  他在月光下,對著熟睡的她低喃著。

  他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但在睡夢中的她,粉唇彎成了新月。

  巴狼不自覺回以微笑,輕輕的,他擁著她,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才安心的閉上眼,放鬆睡去。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06:37

第四章   


  春祭大典。

  天還沒亮時,阿絲藍就帶著白塔侍女們,在軍隊的協助下,把廟堂裡的眾神請了出來,送上在王宮前搭建起的高台上,再在高台的桌上,鋪上上好的絲綢,然後依著固定的形式,擺上銅鼎、銅鼓、玉璋、玉圭等禮器。

  當然,祭祀用的酒和米糧、菜餚是不可少的。

  當她們準備好時,天已大亮,城裡的人也聚集了過來。

  時辰一到,白塔的侍女們,便開始擊著鼓、搖著鈴,敲著編鐘與玉磬,吹著絲竹管弦,合奏出悠揚莊嚴的樂聲。

  巫女戴著金面具,穿著繡著雲雷紋與花鳥的絲綢禮衣,在樂聲中,緩步上了台,對著天地諸神,吟唱著春之頌讚,祈求能有美好的一年。

  大街上擠滿了人,王城裡的每一個有閒有空的人,都來到王宮前的這條大街,希望能獲得祝福。

  王站在最前方,蝶舞則在他身旁,然後是雲夢公主,跟著才是其他臣將;各方臣服的部族王侯,也都派了使者來。

  風颯颯的吹著,撕扯著每一族的大旗。

  當澪開口歌唱時,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那美妙的歌聲低回婉轉,在朗朗青空中,隨著微暖的清風遠揚。

  阿絲藍看著巫女,配合著她的歌聲,撥動著琴弦。

  身著華服的王,大步上了台,接受巫女的祈福,和她一起祭拜天地。

  祭典的儀式,繁複且漫長。

  從台上看出去,可以清楚看到街上的每一個人。

  當大家在誠心祈禱時,她總會忍不住偷瞧巴狼;以前他還是小學徒時,只能站在許多的工匠後面,她有時還看不到他的臉,但在茫茫人海中,她總是能一眼認出他來。

  隨著他身份的晉陞,他站的位置也漸漸往前移動。

  如今他身份早已非同日可語,身為大師傅的他,在祭典時,就站在最前方的群臣之中。

  她可以清楚的看見他。

  不知是否心有靈犀,他在這時看向了她,他的視線先是落在她臉上,然後移到了她頸上的銅鈴。

  他唇邊,浮現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知道他想到了什麼,她臉一紅,差點漏掉了一拍。

  巫女好奇的瞄了她一眼,害她更加面紅耳赤,幸好除了澪之外,沒人發覺她的失常。

  就在這時,儀式終於進行到了尾聲,她停下了手中的撥子,不再撥弄琴弦。

  王站到了高台的前面,看著所有的城民,開了口。

  她有些心不在焉,沒有很注意聽大王所說的話,直到她發現巴狼臉色不對,他直盯著在高台上的王,整個神色沉了下來。

  「我友邦受巴國侵擾,戰士於陣前敗退,我軍出征協防,但因金戈不良,致曠時廢日,久攻不下——」

  阿絲藍一愣,這才收懾心神,注意聽那出外征戰了大半年,幾天前才趕回來的王,站在台前朗聲開口說話。

  「諸神為證,我阿塔薩古•龔齊,在此立誓,從今天開始,無論貴賤,誰能為我造出最鋒利的刀劍、最堅硬的金戈箭鏃,助我軍討伐賊國,我將親自為他封爵,並賞沃地百里!」

  此話一出,人們立時騷動了起來。

  阿絲藍看到澪和雲夢錯愕的看著大王,蝶舞的臉色則蒼白如雪。

  而巴狼,他將背挺得很直,一臉鎮定的站著,只有她看見,在方纔那一瞬,他既錯愕又憤怒,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

  那表情只一閃而逝,但他在衣袖下緊握的拳,卻始終沒有鬆開。




  「這整件事並沒有經過我同意!」

  白塔的高樓上,傳來澪氣憤的指責。

  蝶舞沉默著,沒有言語。

  澪惱火的來回踱著步,瞪著她道:「從頭到尾,我就沒同意過對外動兵!」

  端著玉盤的阿絲藍替她們送上熱茶,卻沒有人伸手去拿。

  「我說過了,他要動兵,可以,那是他的決定,不是我的,我卜了好幾次,也問了好幾次,都是不好的結果,你知道,他也曉得,可他卻執意要做!好,他是王,他想做,我也無法多擋,但既然如此,那後果,就要由他自己來擔!」

  「結果呢?這場戰爭一拖一年半,他搞不定,竟然在春祭大典上胡來?」澪伸手朝窗外北方的王宮一揮,震怒的質問:「今天早上這算什麼?!」

  蝶舞開口欲言,「我——」

  「他耍了我!」

  失去冷靜的澪,打斷她的話,憤怒的說:「你早就知道,卻幫著他,讓他在春祭大典上宣佈這件事,讓這場戰爭看起來像是經過我的背書!你怎麼可以讓他這麼做?」

  澪鏗鏘的質問,迴盪在屋裡。

  蝶舞這回等了半晌,才蒼白的看著她道:「他是提過,但我以為他不會真的這麼做,如果我事先知道,又無法阻止,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你真的會嗎?」

  澪因氣憤脫口而出的問話,冷淡而譏諷,像把刀一般,在兩人深厚的友誼上,重重砍下一刀。

  蝶舞渾身一震,美麗的臉龐變得更加雪白。

  她粉唇微顫,憂傷的看著她,啞聲坦承,「我只是他的妻子,並無法左右他的一切。」

  這句話,是如此赤裸而坦白。

  再沒有人比阿絲藍和澪更清楚蝶舞為了得到那人的寵愛,付出了什麼。

  澪直勾勾的看著她,「我警告過你了,我給過你另一個選擇。」

  「我知道。」蝶舞苦澀的輕聲道:「但……」

  「但是什麼,但是你愛他?他知道嗎?有記在心裡嗎?」澪冷酷的責問著,「舉目四方,你和他還有哪裡沒打過?你還要替他打多少仗?替他殺多少人?替他受多少傷?」

  蝶舞為自己辯解著,「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我們需要那些鹽泉——」

  「需要霸佔來,好讓他能控制鹽商,賺更多的錢,用來攻打更多的地方嗎?」

  「他只是希望我們能變得更強盛。」蝶舞閉上眼,為他說話。

  「然後呢?」澪冷冷的看著她,「等到夠強盛的那一天,他終會懂得愛你嗎——」

  「夠了!」

  阿絲藍聽不下去,即使這麼做,已經是逾越犯上,她還是出言喝止了澪,看著她,柔聲道:「夠了,別再說了。」

  澪瞪著她,緊抿著唇,生氣的轉過身。

  「我很抱歉……」

  蝶舞的道歉,淡淡的迴盪在屋子裡,澪聽見了,卻沒有回頭。

  看著好友的背影,蝶舞幾乎要掉下淚來,卻只能轉身下樓離開。

  雖然知道在這時說什麼都不對,阿絲藍看著負氣面對窗外的澪,還是道:「發起戰爭的不是蝶舞,今天早上,耍你的也不是她,你把氣出在她身上,對她很不公平,也很殘忍。」

  站在窗邊的女人,和剛剛下樓去的那位,都同樣美麗而高傲。

  阿絲藍輕歎了口氣,「你別氣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你再怪她也沒用,不是嗎?」

  澪沒有回答,她也沒再多說,只是轉過身,安靜的退出房間,下樓追了下去,她在一樓的大廳追上了蝶舞,不忍的出聲叫喚她。

  「王后。」

  聞聲,蝶舞在一樓的廳裡回首。

  「澪不是那個意思。」阿絲藍握著她的手說。

  看著善良憂心的阿絲藍,她不禁在心底苦笑。

  以前,阿絲藍在私底下也是直接喚她蝶舞的,說阿絲藍是侍女,她更像她們的姊姊。曾幾何時,阿絲藍卻也和她講起了規矩和輩分?

  「我知道。」蝶舞哀傷的看著她,強言歡笑的說:「她生氣是應該的,如果是我,遇到這種事,也會發火的。」

  「你別記在心裡就好。」阿絲藍瞧著貌美如花的女人,蝶舞揚起了嘴角,卻顯得勉強且僵硬,她懷疑蝶舞還記得該如何真正的歡笑。

  像是知道她看出她的勉強,蝶舞瞥開了視線,轉移話題,「對了,巴狼呢?今日大典,工坊也休息吧?」

  「嗯,他應該到家了。」她點頭,好奇的問:「有什麼事嗎?」

  「我得親自去和他道歉。」

  阿絲藍一愣,突然領悟,「今天早上,你是真的不知道,王上決定要宣佈這件事,對不對?」

  蝶舞垂下視線,「那已經不是重點了。」

  的確,那已經不是重點了。

  「你……」阿絲藍張嘴,想再說些什麼,卻什麼也無法再說。

  蝶舞淡淡的笑了,帶著些許的憂傷和哀愁,轉身走出了白塔。




  她很擔心巴狼。

  春祭大典結束後,阿絲藍曾試著溜到台前找他,但他早就走了。

  典禮後,有太多東西要收拾,太多的事要做,偏偏澪和蝶舞還在白塔上起了爭執,沒人敢上樓送茶,姆拉只得找她去。

  白塔裡,要做的事堆積如山,所以阿絲藍只能強忍心中的擔憂,把手邊的事先處理完。

  等她忙完,準備回家時,天色早已昏黃。

  她早上出門前,替他煮了午飯,他只需要把東西放到鼎甑上蒸熱就好。

  生火對他來說易如反掌,她只擔心他會把飯食蒸過頭,或乾脆懶得加熱,就這樣冷冰冰的吃了。

  今天在大典上,他看起來不太好。

  巴狼是鑄銅工坊裡的大師傅,王上沒有事先告知他,就公然對外徵求鑄造兵器,那幾乎和當著所有人的面羞辱他沒兩樣。

  向晚的天色,有著七彩的霞光。

  一路上,她可以看見、聽見人們仍因王上的宣告而興奮的高談闊論。

  那讓她更加擔心,不禁加快了腳步。

  怎知,當她回到家時,卻不見他的蹤影。

  廚房裡盛飯的陶盂是空的,裝菜的盤也是空的,他吃了飯菜,空掉的器皿讓她心安了些,卻仍是有些憂心。

  他應該在家的,他是個很戀家的人,平常沒事,都會待在家裡。

  正當她想轉身出門去找他時,就聽到後院傳來砍柴的聲音。

  她打開後門,果然看見他在後院。

  他裸著上半身,高高的舉起斧頭,砍著柴火。

  看見她,他沒有停下動作,只是繼續砍柴。

  他身上的汗水,如小河一般流淌著,身邊堆著兩大堆幾乎有半個人高,已經砍好的柴火,她懷疑他已經重複同樣簡單的工作好一陣子了。

  她並不缺柴薪,他應該曉得,她猜他只是需要把氣出在那些木頭上。

  「蝶舞說要來找你,你有遇著她嗎?」

  他點頭。

  阿絲藍看著他,「她事先並不是真的知情,如果她知道,我相信她一定會要王上先和你商量的。」

  「我知道。」他劈砍完最後一根木柴,霍地把斧頭砍插在地上,然後看著她,緩聲道:「她來請我鑄劍。」

  阿絲藍一愣,巴狼是王國的工匠,雖然他也懂鑄造兵器,但製作禮器才是對工匠師傅的技藝最高的讚許,簡易的兵器,平常都交由一般工匠來鑄造,因為那不需要太高深的工夫,甚至使用制式的陶范,幾乎只要會澆鑄銅器的工匠都會做,是鑄銅最簡單的入門。

  「除了劍,還有矛、戈、箭鏃,所有軍隊要用的兵器。」他接過她遞上來的布巾,擦去臉上的汗水。

  「為什麼?」她不懂,蝶舞說是來道歉的,為什麼特別又和他提起鑄造兵器之事?

  「我們的兵器和巴國由楚原帶來的相比,太過脆弱,使用數次便毀損,兩劍直接交擊,更是會直接斷裂。」他低頭瞧著她,坦承道:「所以她希望我能改良軍隊裡的兵器。她說王上的意思是,若成了,那爵位和封地,就是我的。王上並非不信任我的技術,只是他認為有競爭,才能有最好的成果。」

  那只是好聽話,她知道,他也曉得。

  那好武蠻橫的王,只是想要最好的刀劍,才不會在乎是誰做出來的。

  「你想鑄造刀劍?」她說出他心中的想法。

  他沒有辯駁,只是沉默。

  「那是……」她不安的凝望著他,輕聲陳述:「殺人的武器啊……」

  「它們只是工具,可以傷人,卻也能防衛自己。」他說。

  她應該要閉上嘴的,他已經想了一下午了。

  這是他思考後的決定和答案。

  她很清楚,他不可能把這事讓給旁人,他得再一次和世人及王上證明,他才是國內最好的工匠。

  雖然如此,她還是不希望他用那雙溫柔的手,去製造殺人的兵器。

  「你可以不要做,我們現在過得很好,並不需要爵位和封地。」

  「我並不是為了爵位和封地。」巴狼蹲下身,把砍好的柴,一一拿草繩捆好,替她扛進屋裡,邊說:「我不做,別人一樣會做,我是工坊裡的大師傅,我若不做,只會讓旁人認為是我做不到。」

  她跟在他身邊,追問:「那又怎麼樣?你知道自己做得到,不就成了?」

  「沒有做過,沒有人會知道,包括我自己。」他扛著柴薪,邊走邊說。

  「所以你只是為了面子,為了測試自己的能力,才去做的嗎?」

  他聞言,也惱了。「難道你想蝶舞拿著一把會斷的劍上戰場嗎?」

  「不,我不希望。」

  「國家需要軍隊才能維持和平,軍隊則需要足以和敵人抗衡的兵器。」他把柴火堆放在廚房地上,看著她問:「你不希望看到蝶舞受傷,難道希望看到其他士兵因此而死亡?」

  阿絲藍為之啞口。

  他走出廚房,再搬了一堆進門。

  她憂心忡忡的讓到一旁,卻仍是不放棄的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製造殺人的武器,成為殺人的幫兇。」

  他把柴火再放下,反問:「所以你平常也是這樣想蝶舞的?」

  她怒瞪著他,「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既為王后,又身為武將,她是身不由己——」

  「她是將軍,我是工匠,我們都只是王上手中的棋子,同樣身不由己。」

  「她是不得已的,你並沒有那麼不得已。」阿絲藍生氣的指出重點,「王上今早的宣告,雖然不是那麼妥當,但那番話同樣也給了你選擇的權利,你可以選擇不做的——」

  巴狼惱怒的瞪著身前嬌小的女人,低咆出聲:「她是為了捍衛家園,我也是!」

  她嚇了一跳。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凶過她,直到現在。

  看著他的怒容,突然間,阿絲藍領悟到一件事,這個男人依然被困在不被認同的牢籠裡,她以前就知道,只是不曉得困住他的牢籠,如此巨大堅固,如此不可動搖。

  「我從來沒有認為你不是。」她啞聲開口。

  他寒著臉,抿著唇。

  「這裡是你的家,永遠都是,我們不需要別人的認同。」

  「我需要。」他冷硬的開口。

  「我知道。」他的坦白,第一次讓她如此傷心,她看著他僵硬的臉龐,輕聲同意,「我知道……」




  春祭大典那天之後,她沒再和他提過這件事,他也是。

  那一天,他只是沉默的轉身,把所有砍好的柴火都搬進來。

  就連吃飯時,他也沒吭一聲。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吵架。

  這麼多年來,她不是沒和他鬥過氣,卻從來沒有吵過架,更別提這般沉默以對了。

  她傷了他的自尊,她知道。

  他傷了她的心,他也曉得。

  她想過要和他道歉,她猜他也想過,只是和她一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沉默著,不覺間,一個月過去了,情況還是沒有好轉。

  今天早上,大王又帶著蝶舞和軍隊出征了,大隊人馬在城外拔營離開時,幾乎震動了大地。

  大王在出發前幾天,又公開徵召了新一批的生力軍。

  看著那些年輕將士興奮且熱切的臉,她不是不能理解那些士兵想要保家衛國的想法,但身為巫女的貼身侍女,她比一般人知道更多,曉得龔齊出兵,不是為了防止巴國入侵巫國,或捍衛鹽泉的所有權,鹽泉本來就是屬於巴國和巫國的,一年半前,巫、巴兩國為了鹽泉打了起來,龔齊表面上說是為了替巫國討回公道,為了維持和平,實際上卻是為了取得鹽泉的控制權。

  巫、巴兩國產的鹽,足以供應週遭國家數百年以上,那是極大的利益,而龔齊已經投入了太多成本進去,他的野心太大,巫、巴兩國只是開始,他不會讓任何人阻止他的。

  她憂心不已,卻對此感到無能為力。

  如果連巴狼都要投入鑄造兵器的浪潮中,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改變什麼。

  旌旗已經遠揚,送別的人們,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上,歎了口氣,她走下城牆,朝白塔走去。

  才短短幾日,城裡和平的景像已不復見。

  每個窯場日夜都開著爐火,為了打造最好的兵器,人們不管懂不懂鑄器的,都埋頭鑽研,原本燒陶的人,全改為鑄造銅製兵器。

  爐火造成的煙,讓天色顯得更加灰蒙暗沉。

  大街上,處處可以看見男人們試著自己新做的刀劍戈矛。

  原本就很貴的銅料,更是在短短幾日內翻了一倍,用以燃燒用的煤炭價格也跟著節節高昇。

  巴狼今早吃了飯就去工坊了,他也在研究如何讓刀更鋒利,如何讓劍更堅韌。

  他有他的堅持,和身為大師傅的尊嚴。

  每天中午,她依然會送飯過去,但兩人繼續沉默著,那讓她十分鬱悶,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也許她不該這般堅持下去,她是他的妻,應該要支持他的決定。

  可明明知道是錯的,她又該如何支持下去呢?

  多希望只要有她的愛,他就能心滿意足,但那是不夠的,她知道。

  他需要別人的認同,只有她的愛是不夠的。

  不夠……




  黃昏時,她回到家裡煮飯。

  巴狼回來時,天已經黑了許久,菜也都涼了。

  他的臉上滿是煙灰,看起來好累好累,她不忍再對他多說什麼,只是把飯菜重新加熱。

  他像是想要對她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飯後,她替他燒了熱水,趁他泡澡時,幫他解開長辮,替他洗頭,再擦乾梳理好。

  上床時,她原以為他會如同過去這一個月來那般,累到一沾枕便睡去,所以她轉身背對著他。

  看著黑暗中的牆,淚水幾乎就要奪眶。

  但他伸出了手,溫柔的將她轉過來,輕擁入懷。

  阿絲藍哽咽著,在他溫暖的懷抱中,無聲掉著淚。

  他沒有開口,只是在黑暗中,吻去她眼角滑下的淚。

  「對不起。」他聲音沙啞的道歉。

  她搖頭,抽泣著。

  「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的。」他瘖啞的說:「我是工坊裡的頭,不可能不去做,如果我不做,就無法帶人。」

  她點頭。

  「我必須是最好的。」

  他的聲音,是如此壓抑又堅決,她幾乎再次哭了起來,卻只是死命忍住,哽咽柔聲開口。

  「對我來說,你永遠是最好的。」

  「我愛你……」

  他捧著她的臉,拭去她臉上的淚,親吻她柔軟的唇瓣。

  那一夜,他和她溫柔纏綿著。

  她緊緊的擁著他,安慰懷中這孤單疲倦又悲傷的男人。

  「我愛你……」

  她說了一次又一次,希望他能聽進心裡,希望她給的愛,足以能撫慰他長年受傷的心靈。

  月華,淡淡。

  她在月下望著他熟睡的臉龐,一顆心,隱隱抽疼著。

  撫著他熟悉的臉,她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聽著他規律的心跳,看著窗外的月,真心祈禱一切都能否極泰來。




  「阿絲藍,巫女被王上帶走了。」

  大清早,阿絲藍才走進白塔,姆拉就神色凝重的站在那裡,丟下這驚人的消息。

  「怎麼會?」她嚇了一跳,看著臉上滿佈皺紋的老侍女,驚訝的問:「王上不是離開十天了?」

  「昨夜,王上派人來,要巫女親自去見他,要她到前線為戰士祈福。」

  阿絲藍震驚的脫口就道:「為戰士祈福?澪根本反對開戰,她不會這麼做的!」

  姆拉只憂鬱的看著她,「王上派來的人,態度很強硬,巫女只能跟著他們走。」

  她可以從姆拉眼中看到悲傷。

  姆拉和她一樣,都曉得澪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若王上只是逼澪祈福就算了,但昨晚那情況,和強行帶走沒兩樣,就怕澪到了那兒,還是不願意照他的意思去做,會和他起口舌衝突。

  阿絲藍擔心的轉身衝出門去,卻被姆拉阻止。

  「你想做什麼?」

  「追上去。」阿絲藍急切的說:「我是白塔的侍女,就算是王上,也不能阻止我見巫女。有我在,至少能緩衝一下她的脾氣。」

  「沒有用的,王上不會讓你見她的,昨夜我就被擋下,他們連我這老婆子都不讓跟。王上就是要孤立巫女,這麼一來她才會照著他的意思去做。」

  她一怔,仍是堅持道:「我可以請王后幫忙!」

  「那也要你能見到王后。」姆拉提醒她,「王上能不讓你見巫女,就能不讓你見王后。」

  阿絲藍又急又惱,「難道我們什麼都不能做?」

  姆拉頓了一下,才道:「去找你的男人。」

  「巴狼?」

  「只有他能幫我們。」姆拉用那黑幽幽的瞳仁看著她,分析道:「如果他願意幫的話,可以透過他的名義,通知王后。王上過了十天才派人來,就是要避開王后,她應該不曉得這件事。」

  沒錯,蝶舞若是知道,一定會阻止王這麼做的,她說話也比她有份量多了。

  「好。」阿絲藍點頭,冷靜了下來,「我去找巴狼。」

  他一定會幫她的。




  「你們想太多了。」

  「什麼?」

  阿絲藍不敢相信的看著他,怎樣也沒想到,她這般擔心的趕來想找他幫忙,會換來他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王上派人召巫女去祈福,她也去了,如果沒有那個打算,她就不會去了,不是嗎?」

  「澪是被強行帶走的!」她握緊了拳,堅持著。

  他捺著性子和她說:「她是巫女,她要是不願意,沒有人強迫得了她。」

  「可是……」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她依然擔憂不已。

  「你應該也知道,她是巫女,擁有神族的血脈,她的能力你應該比我還清楚。」

  聞言,阿絲藍為之啞口。

  的確,她知道澪擁有旁人難以理解的神通,她能使物體憑空移動,還擁有召喚指使動物的能力,她親眼見過好幾次,澪叫喚象群、大鷹、馬兒,請它們幫忙任何她想讓它們做的事,透過祈禱,她甚至能呼風喚雨。

  她訥訥的張嘴,卻又無法辯駁。

  巴狼看著被附近窯場弄得烏煙瘴氣的天空,心情鬱悶煩躁不已,眼前的小女人,又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歎了口氣道:「師傅和我說過,大巫女往生前,曾告知他,巫女其實都是從歷屆王族的能力者中挑選出來的,算起來,她也是王上的妹妹。」

  聽到他說的話,她嚇了一跳。

  澪和雲夢是姊妹的事,是個天大的秘密,她們並非同一個娘所生,澪的娘,本也是大巫女的侍女,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和前代王上在一起,但她懷了王的孩子是事實,當時據說還讓上一代的王后大為震怒,差點將事情鬧了開來。

  但因為澪的能力在娘胎裡時就很強大,澪的娘卻在生產時過世,王后的嫉妒,和澪強大的能力,大巫女都看在眼裡,很快做出了選擇,將她留在了白塔,承繼巫女,而未送進宮裡。

  這件事她本也不知,是後來有一次,不小心撞見姆拉和澪的談話,才曉得的。

  「你怎麼會……」她訝然的看著他。

  「我升為大師傅時,師傅和我說的。我們是鑄禮器者,擁有傳承的使命,得知道一切的來龍去脈,才能讓後世瞭解一切。」

  巴狼對她指出重點,安撫她道:「王上不可能對她怎麼樣的,了不起派人看住她,不讓她惹麻煩罷了。再說有蝶舞在,澪若到了前線,王上再瞞也瞞不了蝶舞多久,她不會讓巫女出什麼事的。」

  他不願意幫忙,他不認為這事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無法說服他,也知道他說的有他的道理,事實上,她甚至找不出他的王可能會傷害澪的理由。

  畢竟,王上只是請巫女去為戰士祈福而已。

  但不知為何,她就是不覺得事情有這麼簡單。

  「你不要想太多,說不定下個月她就回來了。」巴狼說。

  「如果她沒回來呢?」她咬著唇瓣問。

  「那我會派人去看看,順便通知蝶舞。」

  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

  她看得出來他的疲倦和煩躁,無法再多說些什麼,她只能點頭。

  他鬆了口氣,回到工坊裡,拿了頂斗笠給她,「快下雨了,你回去時小心點。」

  「嗯。」她拿著斗笠,應了一聲。

  「我回去工作了。」他說。

  她點頭。

  雖然如此,看著他轉身走回工坊裡,阿絲藍卻還是難掩心中的不安,但對這場戰爭一樣,她似乎在澪這件事情上,同樣無能為力。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07:49

  雨,很快就下了下來。

  雖然有巴狼給的斗笠,阿絲藍回到白塔時,還是淋濕了大半。

  姆拉一見到她,便迎了上來。

  「巴狼怎麼說?」

  她抱歉的搖了搖頭,「他不認為王上有惡意。」

  姆拉眼裡希望的光芒,幾乎在瞬間便黯淡了下來,阿絲藍將巴狼的說法,重複了一遍。

  「也許巴狼的說法是對的。」她困難的說。

  姆拉看著她,苦澀的道:「也許。」

  「姆拉?」老侍女的語氣不對,眼中有著淚光,她握著她滿是皺紋的雙手,憂慮的問:「怎麼了?你還瞞了我什麼嗎?」

  「王上並不曉得巫女的另一個身份。」姆拉看著她,壓低了嗓子,悄聲嗄啞的道:「當年事情全被壓了下來,那時,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上一代的王及王后,還有大巫女,以及兩位大師傅和我。她的身份,並沒有辦法帶給她保障,至少現在不能。」

  聞言,她臉色刷白,脫口就道:「我再去找巴狼。」

  「不用了。」姆拉悲傷的說:「他有他的考量,恐怕是不會肯的。」

  阿絲藍緊蹙著秀眉,「那還是我去吧。」

  「咦?阿絲藍,你要去哪?」

  因為太過憂慮,兩人都沒注意有人進來,雙雙嚇了一跳。

  阿絲藍回過頭,才發現竟是打扮成男孩的雲夢。

  「公主,你怎來了?」她真是被她嚇了一跳,見她淋濕了發,忙拿布巾給她。

  「我來找澪聊天啊。」她睜著烏溜溜的大眼,微笑和姆拉問好,才又瞧著她問:「你還沒說你要去哪?澪呢?也要和你一起出門嗎?」

  「我……」她一怔,還在考慮要不要和這不解世事,從小就被人捧在手心裡,保護得無微不至的善良公主說這件事,旁邊的姆拉已經開了口。

  「巫女被王上召去前線了。」

  「前線?」雲夢一愣。「什麼時候的事?我怎不知?」

  「昨天夜裡。」姆拉垂首回答,說出她的擔憂,但小心的隱去澪的身世。

  聽完姆拉的憂慮,雲夢天真的一笑,指著自己說。

  「既然這樣,我去吧。」

  聽到她的提議,阿絲藍嚇了一跳,「可那裡是戰地軍營啊。」

  「那又如何?白塔不能無人主事,澪不在,姆拉年紀也大了,除了澪和姆拉,白塔裡你的醫術又是最好的,若你離開,大家要找誰看病?哥哥既然找澪去為戰士祈福,若我一起,不是更能鼓舞軍心嗎?況且若我在場,哥哥和澪多少會看著我這分薄面,把脾氣忍一忍。」

  她聽了,為之啞然。

  公主說得沒錯,她在的確更能鼓舞軍心,也能確保澪的安危。

  澪和蝶舞從來不曾和雲夢提過外面的是非,若不是情非得已,阿絲藍知道,姆拉也不想把公主牽連在內;但眼前,似乎只有受大王備加寵愛的雲夢,才能順利的直接找到澪。

  公主的話,也比她這個小小的侍女,更加有份量。

  她和姆拉都知道,只要雲夢在,王上就不可能對澪不利,澪也會因為雲夢在,忍住和王上的爭執。

  雲夢溫柔的笑著說:「好了,你們倆就別想太多了,我一會兒回去,就讓侍衛帶我去找哥哥,給他個驚喜。」

  「可是……」她忐忑不安的遲疑著。

  「你就別再擔心了,長那麼大,我還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呢,正好趁這個機會長長見識。說不定回程時,我還能和澪去其他地方晃晃玩玩呢。」

  看著公主溫暖且純真的笑,她的心稍微定了下來。

  雲夢的笑,一向能安撫人心。

  想不到理由反對,阿絲藍也只能點頭同意。

  「好吧,但你要答應我,路上一定要小心,別逞能、別亂吃東西,衣服要多帶些,還有——」

  「我知道。」雲夢柔聲笑著道:「我都曉得的,我已經十七歲了,你還當我是十歲的娃兒啊。」

  阿絲藍有些尷尬,公主卻上前抱住了她,讓她更加不好意思。

  「放心,我不會有事的。」雲夢笑著說。

  如果可以,她真想自己去就算了,但事情似乎總超脫她的掌控。

  阿絲藍輕擁著那幾乎也算是從小被她帶到大的姑娘,心中一陣傷感,啞聲道:「你一定要保重。」

  「嗯,我曉得的。」

  她點點頭,笑得很甜很甜。

  阿絲藍看著雲夢,只希望自己沒有做錯。


第五章   


  她怎麼樣也沒想到,那竟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雲夢。

  一度停戰的戰爭開打了,傳口信的傳令騎兵,每天都帶來不同的消息。

  我軍輸了,又打贏了;我軍前進了幾里,攻陷了一座城池,被敵軍襲擊……

  她試圖探問過公主、王后和巫女的消息,但關於她們三人的事,卻眾說紛紜。

  有人說陣前舉行過祭典,也有人說祭典不是巫女主持的,是王后。有人說在軍營裡看過公主,她親自替人療傷、治病,徹夜不眠的照顧傷者,卻也有人說,那位行神跡的姑娘,不是公主是巫女。

  還有人說,王后受傷了,也有人說王后帶傷救了大王一命,自己卻命在旦夕。

  諸如此類的說法到處都是,最後全都成了無法證實的傳說。

  那些傳說振奮了人心,卻只是加深了她的擔憂。

  沒有人可以真的和她證實什麼,巴狼雖然在一個月後,派了他的學徒阿霽去前線,他去就花了快一個月,回來又花了快一個月,他說他無法見到王后,她領兵出征去了。

  「雨下得太大了,路上滿是泥濘,到處都是水,有些道路還被水沖壞,我一路上必須換船,再換驢,最後這一段,我是用走的,差點回不來……

  他沒見到王后,也沒見到巫女,同樣也沒見到公主,他只帶回來更多的傳言。

  她和巴狼提,她想去前線,卻只換來他另一次的反對。

  「你也聽到的,路況很差,前線很亂,阿霽是帶著我的銅牌去的,如果他都見不到,你去也一樣。」

  「我……我很……哈啾!」全身淋得濕透,阿霽打了一個大噴嚏,吸吸鼻子,無辜的看著她說:「我很抱歉,師母。我真的在那裡等了快半個月,還到處打探,但只聽說了一些關於她們的傳言,最後不得已只好先回來了。」

  「沒關係,我知道你盡力了。」她搖頭,扯出微笑,卻掩不住心裡的憂心,只能看著他,真心的說:「謝謝你。」

  阿霽離開後,巴狼開口道:「她們不會有事的,你去了也不能改變什麼。」

  她很想點頭同意,卻沒有辦法。

  「你回去工作吧。」她壓抑著心裡的不安和悲傷,看著他承諾,「我知道分寸,我不會去的。」

  他沒有再多說,只是轉身離開她,回到工坊去。

  他不是不把這當一回事,她曉得,他只是和她一樣清楚,她對週遭這些巨大的改變,完全無能為力。




  彷彿,是在哀歎這座城市失去了巫女的庇蔭。

  綿綿的細雨,下了足足三個月都沒有停。

  河水一寸寸的往上蔓延,但城裡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

  為了爵位與沃地,人們還在忙著鑄造兵器,即使雨下不停,他們也不在乎。

  燃燒煤炭的火,只能到達一定的溫度,溫度不夠高,便無法將銅礦融化悴煉出銅液;光是靠燒陶的技術,是無法鑄銅的,更別提要製造兵器了。

  這兩個月,失敗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但還是有人前仆後繼的投入製造兵器的行列。

  相較於那些對鑄銅一知半解的半調子,工匠們對這件事的熱中,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每天送飯去工坊,常能見到坊裡的工匠們,為了一點小事打了起來,他們的脾氣越來越差。

  鑄造兵器的比賽,也越來越白熱化。

  工匠們互相監視、競爭著,防朋友像防敵人一樣。

  從工坊裡送去前線給戰上的刀劍槍戈,一批又一批,但除了繳交大王要求的兵器數量,工匠們私底下沒日沒夜的研究,製造出來的失敗刀劍卻也多得嚇人,他們將那些斷掉的刀劍,積放在坊裡的角落,堆得和山一樣高。

  等堆到一定的程度,他們才又會將那些失敗品,重新燒融成銅液。

  身為大師傅的巴狼,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除了要解決工匠們的紛爭,他還要面對他們不滿而無聲的指責,更要想辦法做出更好的刀劍。

  一天又一天過去,她只能看著情況繼續失控下去。

  已經有好久,她沒辦法好好和他說上幾句話。

  已經有好久,他沒有真心的笑過。

  已經有好久,他沒正眼看過她。

  他的眼裡,似乎只剩下火焰。

  有時在家裡,他看著油燈的燈火,就會發起呆來。

  他的雙眼時常佈滿著血絲,為了研究更好的刀劍,他夜半有了新的想法,甚至會從床上爬起來,連夜趕到工坊裡,徹夜不眠的重新在銅料中,加入不同的礦石成分來試做刀劍。

  剛開始她還會試著起來,想陪著他,幫著他。

  但澪一離開,白塔有許多事都落在她頭上,平日的祭祀、城裡人們的看診,全都變成她要處理,白塔裡的其他侍女盡力在幫忙了,她卻還是忙得分身乏術,這才更加清楚澪究竟有多能幹。

  每當夜裡,她躺在床上時,常累得無法思考,就算爬起來了,也幫不上他的忙,還會在一旁打起瞌睡來。

  而他,甚至會忘記她仍在身旁,就算整晚沒回頭看她一眼,也是很正常的事。

  最後,她乾脆放棄了爬起床,讓他自己去工坊裡忙。

  巴狼也知道她忙,但即使他說不用麻煩,她還是堅持要送飯去給他吃。

  因為,那是她唯一還能掌握的事情。

  讓他吃飽,讓他健康,讓他還有體力繼續做他想做的事。

  即使,她並不是完全認同他的做法,卻十分瞭解他的想法,和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的原因。

  所以她盡力去支持他,讓他知道她的支持。

  而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他沒回家。

  屋外的雨,持續不斷的下著,她憂心不已。

  他雖然忙,卻從來沒有在外過夜,總是會回來吃飯,但天已經黑了好幾個時辰了,屋前的小路始終沒有人蹤。

  有好幾次,她來到門邊,擔憂的瞇著眼,試著想在滂沱大雨的黑夜中,尋找他的身影。

  但外面,除了在風雨中飄搖的樹木之外,連隻貓也沒看見。

  他也許還在工坊忙,她應該要待在家裡。

  雖然明知道這個可能性很高,她卻始終放不下心。

  在坊裡,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最近,她實在治療過太多因為鑄造兵器所產生的傷患了,有人在澆灌銅液時,手拿不穩將銅液灑了一地,遭殃的卻是旁邊被濺到的倒楣鬼,有人在試劍時被砍傷了,更有人因為勸架而被人打傷。

  被意外燒傷、燙傷,而因此要截肢或喪命的人,也一樣可怕的多。

  一想到那些恐怖的可能,她就再也待不下去。

  還是去看看好了,反正他若沒事,應該也還沒吃。

  阿絲藍抓起掛在門邊的蓑衣套上,戴著斗笠,才提著裝滿飯菜的竹籃,離家往工坊而去。

  雨下得太大了,滿是泥濘的地上,既濕且滑。

  沒有月亮的黑夜裡,大街上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漆黑的雨夜中,只有街旁的屋舍裡會透出微微的火光,她護著竹籃,走得很小心,怕不小打翻了飯菜。

  唯一讓她慶幸的是,她沒在路上看到任何因為腳滑倒地的人影。

  她提心吊膽的,好不容易到了工坊,只見坊裡燈火通明,從門窗中透出的熊熊火光,將周圍的空地,照得明亮如白晝。

  工坊裡,留下來的人很多。

  但阿絲藍一眼就看見了他。

  巴狼站在火爐旁,推著重新自製的風箱,爐火因為風箱的吹動,變得異常旺盛,發出轟轟的聲響。

  他重新將風箱造得更大,燒坩堝的火也變得更旺、更強。

  火爐裡擺放著好幾個坩堝,堝裡的銅錠,像冰雪一樣,慢慢融化成泥,再變成水一般,但較為濃稠的液體。

  除了銅錠,他也在坩堝裡面放了些錫與鉛,每一隻坩堝的錫鉛和銅錠的份量都不一樣。

  看見他好好的,她鬆了口氣。

  「師母,你怎來了?我去叫師傅。」本要去搬煤炭的阿霽看見她,忙要去叫大師傅。

  「不用了。」她叫住那新來不到半年的小學徒,把裝食物的竹籃,交給他道:「等他有空時,你幫我拿給他。」

  「喔,好。」阿霽點點頭,接過竹籃。

  「對了,你吃了嗎?」

  「呃,還沒。」

  她就知道。

  阿絲藍把竹籃掀開,拿出一個竹葉包著的飯團給他。「這給你,工作歸工作,不要餓了肚子。」

  「謝謝師母。」阿霽感動的看著她,見她瞧著師傅的背影,他忍不住又提了一次,「師母,你確定不要叫師傅嗎?」

  她苦笑,點頭。

  「我只是來送飯的。」她沙啞的說。

  就算他過來了,恐怕也沒話和她說。

  況且,心不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看著他好幾次轉過身,面對她,卻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幾乎要掉下淚來。

  以前,無論他有多專心,只要稍微眼角瞄到,他總是會立刻發現她在這裡,而如今,他卻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心口,隱隱緊縮抽疼著。

  「我回去了……」

  她收回依戀不捨的視線,輕輕說著,在淚水滑落之前,轉身離開這個充滿光與熱,卻讓她覺得無比寒冷的地方。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09:06

  回程的路上,雨下得比來時更大。

  她孤單一人走在街上,回到家時,淚水和雨水早已在臉上交織,混在一起。

  看著兩人一手打造的小屋,阿絲藍撫著胸口,心頭一陣痛過一陣。

  恍惚中,她彷彿還能看見,他與她手牽著手,一起站在這裡,看著剛建好的小屋:彷彿還能聽見,他低啞的笑聲:彷彿還能感覺到,他微熱的體溫。

  她閉上眼,痛哭失聲,害怕自己已經失去了那個心愛的男人。

  我愛你……

  他說。

  我愛你……

  他說過的。

  我愛你……

  他曾經說過的。

  她在大雨中,凝望著眼前這屋子模糊不清的輪廓,心痛得不能自已,淚水也不斷不斷的滑落。

  她閉上眼,深吸了口氣,這才重新舉步,往屋子裡走去。

  就在這時,天光乍閃,一道閃電打了下來。

  沒有預料到那刺眼的光芒,她嚇了一跳,腳下一滑,在雷聲隆隆時,整個人狼狽地重重摔倒在泥地裡,遮雨的斗笠飛了出去。

  撕裂般的劇痛從腹中傳來,她痛得連聲音都喊不出口。

  雨夜中,地上泥濘不堪,她喘著氣,腹痛卻依然如絞,她忍著疼痛,試著撐起自己,但一動卻又更痛。

  就在這時,她突然感覺到一股溫熱黏稠的液體從身體裡流出。

  阿絲藍一驚,小腹中劇烈的疼,和那濕熱感,讓她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已經有至少三個月,月事沒來了……

  這幾個月,她始終覺得自己容易疲勞、頭暈、想睡,她以為只是因為太忙、太累,太多的事情在發生,太多的煩惱教她憂心操煩,她完全沒有想到會有其他可能……

  另一股椎心的疼痛再次傳來,她疼得抽了口涼氣,冰冷的雨水從領口滑進衣襟,帶走了她的體溫,腹中的疼,教她心驚不已。

  天啊,她得進屋裡!得快點進到屋裡去,讓自己溫暖起來!

  她撫著疼痛的小腹,顫抖的想爬起來,手指卻陷入濕軟的泥裡,她試了好幾次,才有辦法撐起自己。

  她不敢完全站起來,雨太大了,地太滑了,她沒有那個本錢再摔一次。

  閃電再亮了一次,雷聲再次隆隆,這一次,好近好近,她驚得一縮,痛苦的喘著氣,狼狽的往屋裡爬過去。

  天啊……不要……

  拜託……不要這樣對我……

  她一次又一次誠心的祈求著,啜泣著,萬分痛苦的爬進屋裡。

  雨水洗去了她臉上因摔倒濺到的泥,卻也讓她寒冷不已。

  電光又閃,再閃。

  她抖顫的爬到了門邊,才敢扶著門框站起來,推開門走進乾燥溫暖的屋裡。

  她抖著手,好不容易才脫去蓑衣,她臉色慘白的輕喘著往廚房走去,不敢太用力呼吸,不敢走太大步,可才走了兩步,另一波劇烈的疼再次撕裂了她。

  阿絲藍痛叫出聲,又一次跪倒在地。

  不……拜託……撐著點……

  她痛苦的喘息、懇求著,顫抖的捧抱著自己的腹部,彷彿這樣就能保住,彷彿這樣就能阻止。

  澪說她體質太寒,不容易懷孕,還特別開藥替她調養身子,但這幾年她的肚皮始終沒有消息,所以她真的沒想到,不然她一定會注意到的。

  天啊……求求禰……這是他和她的第一個孩子啊……

  她想了好久、好久的……

  即使她求了又求,卻依然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滑落腿間。

  另一波可怕的疼,撕扯著她的身體,她抓住了布巾,卻連跪著都無法維持,疼得整個人蜷縮在地上。

  頸上的銅鈴,在她倒地時,叮咚作響。

  不要不要不要……

  求求禰……求求禰……不要……不要帶走我們的孩子……

  寒冷和疼痛席捲著她的身體,她試著想再站起來,試著想到廚房點火,試著想讓自己保持溫暖,卻痛得爬不起來。

  她在流血,她知道。

  她沒有辦法阻止,她知道。

  阿絲藍蜷縮在地上,無助的啜泣著、顫抖著、疼痛著,萬分悲傷地在心裡吶喊著他的名字。

  巴狼……巴狼……

  淚水不斷的滑落,疼痛帶來黑暗,席捲了她的意識。

  巴狼……




  打雷了。

  屋外,雷聲隆隆作響著。

  在那電光石火之間,他心頭不明的悸動了一下。

  他以為聽到了阿絲藍在叫他,但回過頭,屋外只有電光在閃爍。

  這是今夏第一場的雷雨夜,原本他希望雨季能就此停止的,但顯然天不從人願,自古以來,這裡的夏季暴雨就多,但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雨。

  老天爺像是端了整盆的水,正往下倒似的。

  他幾乎看不清門外的景物。

  「大師傅?」

  阿霽見他停下動作,望著門外,不禁好奇的問:「怎麼了嗎?」

  「沒。」他回過神,搖搖頭,正要繼續手邊的動作,就聽阿霽像是想到了什麼,趕緊將放在一旁的竹籃提了過來。

  「對了,師母方才替你送了飯來。」阿霽慌張的道:「我差點給忘了。」

  他一怔,「阿絲藍來過?」

  「嗯,來一陣子,又走了。」阿霽點頭。

  走了?

  他心裡打了個突,驀然升起不安,「她走多久了?」

  「有一會兒了吧。」阿霽掀開竹籃蓋子,「來,師傅你快些吃吧。瞧,幸好師母拿溫熱過的陶甕裝著,還拿竹板放在上頭隔雨水,甕裡頭的飯菜還熱著呢。」

  巴狼沒理會他,幾個大步,來到了工坊門邊。

  屋外大雨傾盆,即使從工坊透出的火光明亮,他依然無法看太遠,放眼觸目所及之處,半個人都沒有。

  阿霽跟了過來,「大師傅,師母真的走好一會兒了,我想她應該早到家了吧。」

  雨下得太大了。

  巴狼皺著眉,有些擔心,正打算先回家看看時,身後卻傳來一聲巨響,和接二連三的咒罵。

  他回過頭,只看見阿萊師傅邊罵邊對著一名小學徒追打,打得那孩子抱頭鼠竄。

  王八蛋!你他娘的連個陶范都沒預熱就澆灌,還學當什麼工匠!簡直浪費我的時間!」

  小學徒邊跑邊哭,「對不起、對不起——師傅、對不起、你別再打了——我以後不敢了——」

  追不上那滑溜的小學徒,阿萊火大的喝斥著,「你還敢跑?跑什麼!給我站住!」

  聞言,小學徒不敢再跑,只能縮在角落,被氣壞的師傅又打又踹。

  他又痛又怕又驚,抱著頭,正等待師傅另一記落下來的拳頭,卻見巴狼大師傅一把抓住了師傅的手腕。

  「夠了!」

  揮出的拳頭被人抓住,阿萊氣得就要破口大罵,可一見擋住他的人是巴狼,到嘴的咒罵就收斂了一點,只怒問著他:「你什麼意思?」

  「裡可只是忘了預熱而已,陶范破了,重做就好了。他從早到晚忙了快七個時辰,忘了也不是故意的,用不著動手動腳的。」

  「重做?重做一個矛頭的陶范要浪費多少時間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巴狼瞇起眼,深吸口氣道:「我畢竟還是這裡的大師傅。」

  阿萊不爽的瞪著他,「你是大師傅沒錯,但這兔崽子是我徒弟,我他娘的高興怎麼教就怎麼教。」

  巴狼沒有發怒,但握著他手腕的那隻手,卻加深了力道,阿萊悶哼一聲,嚇得臉色發白。

  巴狼冷冷的看著他,「再說一次,我不想在這座工坊裡,再看見有誰再對誰動手動腳的,你聽懂了嗎?」

  阿萊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骨頭和肌肉扭曲的聲音。

  他知道,只要巴狼想,就能輕易扭斷他的骨頭。

  「聽懂了嗎?」

  阿萊臉色死白,不甘心的點了點頭。

  巴狼聞言,這才鬆開了手,叫喚徒弟,「阿霽,把我矛頭的陶范拿來。」

  阿霽聽了,立刻跑去拿來大師傅的陶范。

  巴狼把自己剛燒好的矛頭陶范,交給心懷不滿的阿萊,「這給你,當作是裡可弄壞的,可以替你省一點時間。」

  巴狼的工藝是眾所周知的,阿萊一愣,雖然還是不爽,卻仍是收了下來,回頭叫喚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沒用小徒弟。

  「哭什麼,沒用的東西,還不快謝謝大師傅。」

  「謝謝……謝謝大師傅……」裡可低著頭,猛和巴狼大師傅道謝,這才乖乖跟著師傅回到工作崗位上。

  巴狼微一頷首,未免惹得阿萊的不滿,就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轉頭回去做自己的事。

  屋外,雷電交加,風雨變得更大了。

  他看著,有些憂心,卻又不得不留下來。

  坊裡的人要夜宿開工,身為大師傅,他也只能跟著留下,壓著場面,以免更多衝突再起;再說,他手邊也還有工作沒完,越快能鑄造出最好、最新的刀劍,他就越快能回到從前規律平安的生活。

  應該不會有事的。他握緊了拳頭,想著。

  阿霽也說,她回去好一陣子了,現在應該到家了。

  瞧著坊裡火氣騰騰的一群,他深吸口氣,拉回看著窗外風雨的視線,把注意力轉回熱到發燙的坩堝裡。

  前幾回他試做出來的劍,雖然夠硬夠鋒利,但仍然太容易斷裂,若是調整礦石的份量,將銅錠減少,又會太軟不夠鋒利。

  前者因硬度較高,雖能拿來製出短而鋒利的上好箭鏃,箭頭以新銅,箭身以竹木當桿,殺傷力高,又輕,比早先的竹箭要好多了。

  但是,長度過臂的劍就不行了,劍身一長,硬銅就易斷。

  他一定得找出更好的方法和成分來重鑄才行!

  工坊外,狂風颯颯吹著,夾雜著傾盆暴雨。

  工坊內,十數座爐火卻無視風雨,在工匠們的努力下燒得更加旺盛,黑色的煤炭因高溫裂焰燒得發白泛紅,風箱打進更多的空氣,讓溫度更加向上提升。

  雖然外頭的狂風暴雨,仍讓他覺得隱隱不安,但巴狼拿起坩堝後,很快就將那忐忑的心悸留在腦後。

  他專心的澆灌著熱燙燙的銅液,把心思全都拿來計算更好的鑄劍配方。

  火,在燒。

  燃燒的火焰,猙獰且瑰麗的舞動著,因人們的慾望,日以繼夜的熊熊燃燒著。

  沒有人在意外頭的大雨,也沒有人在意今夜有沒有辦法回家去。

  天,因為下雨,變得比以往還要黑。

  很黑很黑……




  他沒有回來。

  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黑暗慢慢退開了,阿絲藍還沒睜開眼,就知道自己失去了那個孩子。

  地板,冰冷異常。

  她覺得自己像是浸在水中,但那是血,她曉得。

  她不斷的祈禱再祈禱著,卻還是失去了那孩子。

  大雨,還在下著。

  在屋外,淅瀝淅瀝的下著。

  淚水無聲滑落臉頰,她閉上眼,很想跟著那孩子一起離開,那樣一來,或許她的心就不會那麼痛了。

  如果她一直蜷躺在這裡,老天爺這一次,或許會回應她的祈禱,成全她的願望。

  但那樣一來,巴狼該怎麼辦?

  她無法想像他回來時,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這不是他的錯,是她的。

  是她沒有好好注意身體,是她疏忽了那孩子的存在……

  若是她在這時走了,或許就一了百了,但他呢?他該怎麼辦?別人會怎麼說他?他又該如何在這樣混亂的世道中,繼續孤單一個人走下去?

  我愛你……

  他溫柔的說。

  我需要……

  他悲憤的說。

  他的表情浮現腦海,教她心頭再次抽痛。

  她必須振作起來,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了他振作起來,她握住了頸間的銅鈴,哽咽著。

  它們輕輕響著,像在復誦他溫柔的愛語。

  黑暗中,他的溫柔、他的笑語,他的愛戀……他的孤單、他的憂憤,他的抑鬱……關於他的一切,皆一一浮現眼前。

  她無法棄他而去。

  她必須振作起來。

  她哭著睜開了眼,強迫自己爬了起來。

  她已經沒有再繼續流血了,但四肢卻十分冰冷而沉重。

  阿絲藍拖著疲憊不堪、虛弱濕冷的身子,來到廚房,她哭著燒水,哭著清洗疼痛不堪的身體,哭著提著水,把屋裡的血水洗去,把那尚未成形的孩子抹去。

  「對不起……對不起……」

  那一夜,他沒有回來。

  她跪在那裡擦著地,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慶幸,她不能讓他知道她失去了孩子,她知道他會為此責怪自己,他要背負的已經太多了,不需要再背負她的。

  所以,她只能擦著地,哭著不斷和那無緣的孩子道歉,不斷的說著對不起……

  她拖著沉重疼痛的身子,把一切能洗的都洗得乾乾淨淨,卻洗不掉她心中的悲傷和痛苦。

  她臉上的淚,干了又濕,濕了又干。

  天亮時,她把一切都收拾乾淨。

  她疲倦的看著手上染血的布巾,轉身回到廚房拿了火石,在後院生了火,把剛剛換下的血衣和這塊布巾,全都放到一隻乾淨的陶甕裡,點起火,親眼看著它們,燃燒殆盡。

  她念唱著禱詞,淚流滿面地看著裊裊的白煙升上了天。

  在她仰天的剎那。

  雨停了。

  但,也只是寸許的光陰而已。




  一個月又過去一個月。

  漸漸的,他從偶爾在工坊裡過夜,變成常態性的住在工坊裡。

  就算回家,也幾乎是在匆匆洗過澡後,倒頭就睡死過去,常常十天半個月,他都沒和她說上幾句話,就算說了,也和鑄造刀劍脫不了關係。

  巴狼與她之間,在不覺間已經完全失去了交談的興致與閒情。

  不知從何時起,他和她,變得幾乎如陌生人一樣疏離。

  她還是會去送飯,只是因為他住在工坊,所以她從一天一餐,變成一天三餐。

  常常她再送下一餐過去時,竹籃裡的菜都涼了,他卻連動都沒動一下。

  看著冷掉沒吃幾口的飯菜,她努力在內心深處,不斷說服自己。

  他還是愛她的,只是一時被慾望蒙蔽了眼。

  他還是愛她的,只是有他必須要做的事。

  他還是愛她的,只是太忙太累了……

  苦澀和無奈,就像不停的雨,逐漸淹沒了她,教她幾乎要窒息。

  她每天在白塔、工坊,和那漸漸變得越來越孤寂的家中奔波著。

  「你應該要休息一下。」她去探望阿奇大師傅時,師母對她說。

  「我有休息。」她淡淡的說。

  看著阿絲藍臉上的黑眼圈,師母問:「巴狼呢?」

  她硬扯出微笑,「在工坊忙著。」

  師母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握住她冰冷而瘦弱的手,啞聲道:「你要撐住,知道嗎?」

  「嗯。」

  她點頭,就算不為她自己,她也會為了巴狼撐下去。

  「男人啊……」師母感歎的起了頭,卻沒將話說完,只是搖了搖頭;同為工匠之妻,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那些男人能如何為鑄銅而瘋狂執著。

  若非阿奇老了,雙手已經沒力了,怕也會回到工坊裡去。

  師母握緊了她的手,阿絲藍只能回以勉強的微笑。

  「我沒事的。」她說。

  這句話,她不只對師母說,也對姆拉說,對每一個關心她的人說。

  我沒事的……

  她每天都對自己這樣說。

  雨,仍在下著。

  她繼續替他洗衣。

  她繼續送飯過去。

  她繼續將家裡保持溫暖舒適。

  她繼續在他背後看著他,默默的在他身後守候著。

  但在那同時,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她,也繼續不斷的消瘦下去……

  在那一個月又一個月的歲月中,她默默的堅持著、相信著、期望著,有一天,他會回頭看她,真的看見。

  但他始終沒有看見,就算看了,也沒看進心裡。

  暴雨的夏,過去了。

  綿雨的秋,過去了。

  冷涼的冬,過去了。

  多霧的春,過去了。

  戰爭持續著,贏了,輸了,又贏了,再贏了。

  謠言傳來傳去,澪沒再回來過,雲夢死了,蝶舞仍在為她的男人爭戰著。

  在那不斷回傳的捷報聲中,她漸漸學會不去在乎那些傳言,她失去了她的笑容,淚也早已流了不知多少回。

  而火,仍在燒著……

  燒著……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13:46

第六章   


  劍,長一尺七。

  劍身長而鋒利,劍面光滑如鏡,映著他自己。

  巴狼抓起長劍,深吸口氣,朝著地上圓木,揮砍出一劍,長劍砍進巨長的楠木裡,輕而易舉的削下了一大塊楠木。

  他幾乎沒感覺到反震的力道。

  就是這個!

  旁邊的工匠們,全都看傻了。

  「阿霽!」巴狼回頭,抓起一把之前軍隊帶回來的敵國銅劍丟給徒弟。「接好。」

  「是。」阿霽接過長劍。

  「朝我砍過來。」巴狼抓著新鑄好的長劍,看著他說。

  「咦?」阿霽呆了一呆。

  「用力一點。」他吩咐。

  既然大師傅這麼說,阿霽當然不敢繼續發呆,他抓著劍,朝大師傅砍了過去。

  巴狼舉劍架擋,只聽鏘的一聲,阿霽手中的劍被彈震了回去。

  「太小力了,用力一點!」巴狼興奮的抓著手中的長劍,「再來!」

  見剛剛那樣砍都沒事,阿霽聞言,以雙手握住劍柄,舉劍再砍一劍!

  但這一次,同樣被震了回來,他踉蹌倒退了兩步,還差點跌倒。

  「你力氣太小了!」阿萊師傅見狀,走上前,看著巴狼道:「我來!」

  巴狼點頭,「好。」

  見大師傅點頭,阿霽忙把手中劍交給阿萊。

  阿萊握住了劍,大喝一聲,舉劍朝巴狼揮砍。

  鏗!

  這一回,阿萊並沒有被震開,長年的鑄器生活,讓兩人的臂力極好。

  巴狼抓著新劍,東擋西架,邊喊道:「再來!再來!再來!」

  阿萊握著劍,奮力砍擊著,一劍比一劍還要用力,但巴狼將他的攻擊,一一全擋了下來。

  只聽鏗鏗鏘鏘的擊劍聲,在室內迴盪著。

  「再來!再來!再來——」

  「再來!再來!再來——」

  他興奮的吼著,雙眼因為手中的長劍而發亮。

  阿萊也毫不客氣的用力揮砍攻擊他。

  劍芒劃出一道道的金光,兩劍交擊時,有時甚至擦出了火花。

  但沒有一會兒,只見巴狼大喝一聲,長劍一個揮砍,竟將阿萊手中的劍,硬生生砍斷。

  斷掉的長劍,如箭矢一般飛了出去,擊中了一旁的土牆裡,兀自顫動著。

  雖然如此,所有的工匠仍能清楚看見,阿萊手中那把斷劍,和另一半插在土牆中的斷劍劍身上,處處都是凹痕,

  兩個男人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的站在原地。

  巴狼看著自己手中的長劍,那把新劍,依然完好如新,經過剛剛那番激烈的交擊,完全沒有凹陷,劍身依然光滑、鋒利。

  工坊裡的每個人,都不敢相信的看著巴狼,和他手中的長劍。

  這把劍,長而韌、堅而利,劍身既有彈力,劍鋒卻依然堅硬鋒利。

  「真讓你給做成了!」阿萊看著他說。

  「真讓我給做成了。」巴狼自信的點頭。

  男人們爭相上前,想要看那把銳利堅韌的新劍。

  工匠們爭看著那把劍,大家在他面前擠成一團,有人才輕輕一碰,手指就立時被劃了道口子,鮮血直冒。

  眾人抽了口氣。

  「這劍,見血封喉啊!」

  「你是怎麼做的?」

  「為何劍身能如此堅硬,又不會斷裂?」

  「大師傅,你如何同時讓劍保持這樣的韌度?」

  看著議論紛紛好奇不已的工匠們,巴狼深吸口氣道:「我分兩次鑄造,第一次只鑄長的圓柱銅條,把銅錠的份量加高,錫錠減少,就能做出韌而有彈性的劍心;第二次,在銅條外,澆灌含錫量較高的銅液,便能讓外層的菱形劍身堅硬且鋒利。」

  沒料到有人脫口一問,巴狼竟然就這樣把鑄劍的秘訣說了出來,大伙瞬間全愣住了。

  「巴狼,你……」阿萊師傅不敢相信的看著他。

  他一扯嘴角,「我只是要證明自己做得到。」

  「你是做到了。」阿萊心悅臣服的說。

  「嗯。」巴狼點頭,驕傲的舉起了手中劍,看著大伙揚聲喝道:「這把劍,證明了我們才是全國最好的工匠!」

  「沒錯!我們才是最好的!」工匠們舉起拳頭揚聲齊喊。

  「巴狼大師傅是最好的!」阿萊舉手稱臣,男人們也跟著大喊。

  「巴狼大師傅!」

  「巴狼大師傅!」

  「巴狼大師傅!」

  工匠們齊聲喊著,歡呼著他的名。

  巴狼聽著自己的名字響徹工坊,幾乎掀掉了屋頂,只覺得一陣熱血沸騰。

  這是第一次,他們真心誠意認同了他。

  他不只做出了最好的劍,贏得了王的獎賞,也贏得了同伴的認同。

  他幾乎想立刻帶著劍衝回家去,告訴阿絲藍這個好消息,但前線的戰事卻在前幾天突然告急,原本這些個月有若諸神加持、連戰皆勝的大王,突然接二連三的開始敗退。

  前線的戰士,正需要這批堅硬鋒利的新劍。

  所以他忍住了回家的衝動,握緊了劍,揚聲道:「只要有了這種劍,我軍就能如虎添翼,反敗為勝!王上還等著我們送劍過去!從今天開始,我們還得做更多這種新劍,越多越好!」

  「沒錯!」工匠們聞言,個個雙眼發亮,點頭如搗蒜。

  巴狼揚起嘴角,注視著他們,開口喊道:「等贏了敵軍之後,我們再一起領賞!」

  工匠們再爆出一聲歡呼。

  他微笑舉起手,振臂一呼。

  「開爐!」




  日以繼夜,爐火映空。

  鋒利的銅劍,一把又一把的被鑄造了出來。

  巴狼大師傅鑄出新劍的消息傳了出來,振奮了城裡原本因為前線敗戰的低迷士氣。

  人們喝著酒、唱著歌,提早狂歡慶祝著將要到來的勝利,沒有人注意到,烽火逐漸靠近了王城。

  事實上,連守城的上兵都喝醉了酒,在大街上跳著舞。

  在白塔中,看到南城牆上點燃的烽火,阿絲藍嚇了一跳,匆匆趕到,才發現竟是喝醉的守城將士點燃的;那帶頭的將領滿身酒味,喝得醉醺醺的,甚至大言不慚的說,是要召集附近的軍隊,等新劍一鑄好,就要到前線助大王擊敗敵軍。

  「瘋了,這座城裡的人都瘋了。」

  當姆拉搖著頭,不滿的指出這點時,阿絲藍什麼也沒說,只能苦笑。

  她和姆拉一起走回白塔時,在路上閃避著喝醉的人潮。巴狼成功了,全城的人都為之瘋狂,她卻無法真心的為他感到高興,甚至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雨,幾乎下了一整年,河水已經漲得太高了。

  雖然,天在前幾天放晴了,艷陽也已高掛在天上,但高漲的河水仍是漫過了河岸。

  今天早上,一位婦人才掉到了水流變得湍急的河水裡。

  她聽到消息,趕到河邊時,雖然有人將那婦人救了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

  這已經是今年第五個溺死的人,但除了死者的親人,沒有太多人在意這件事。

  他們不在乎有多少人在那條暴漲的河水中逝去,不在乎河水已經漫到了北城牆的牆角下,不在乎城牆上的烽煙已經燃起。

  他們只在乎即將贏得的勝利。

  看著那些在街上狂歡的人,阿絲藍悲傷的想著。

  這座城的人的確都瘋了。

  這念頭才剛閃過,身後突然有人大喊。

  「大王回來了!大王回來了——」

  阿絲藍驚訝的轉過身,只看見一隊騎兵飛快的奔馳進城門,領頭的,便是披著戰甲的大王和蝶舞。

  喝醉的人們歡呼著,高聲喧鬧著,但騎兵並未慢下速度接受歡呼。

  雖然是匆匆一瞬,她仍瞧見那些戰士的狼狽,他們每一個都傷痕纍纍,手腳上都是傷痕,每一張臉上都有著難掩的驚恐。

  那些士兵嚇壞了。

  長長的隊伍,零散且紊亂。

  「他們輸了!」姆拉高喊。

  她看出來了,從他們的表情和傷口,但城裡街邊的人卻仍是歡呼喧囂著。

  阿絲藍不敢相信的看著一旁的眾人,不知道這些人為何沒看出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要走了!」姆拉揚聲,拉著她的手,臉色死白的在她耳邊喊著。

  姆拉看起來很驚慌,乾枯的手指幾乎陷到了她的手臂中。

  「姆拉,你嚇到我了!」阿絲藍抓住顫抖的她,不安的問:「怎麼回事?」

  「巫女一定是出事了,王的身上有著闇黑的氣息,他一定是逆了天,犯了忌!那些士兵的傷,全帶著黑氣——」

  姆拉說到一半,猛地頓住,慘白著臉,指著南方的天空,喊道:「有不好的東西要來了——」

  阿絲藍朝南方的天空看去,只見那兒,風起雲湧,一朵龐大烏黑的雨雲,像巨大的怪獸,吞吃著天地,以鋪天蓋地之勢,迅速朝城裡滾滾而來。

  一股惡寒滑上背脊,恐怖驚懼在瞬間爬滿全身,即使無異能的她,也感覺得出那雨雲帶著強烈不祥而闇黑的邪氣。

  雖然曾跟著澪收過幾次妖,但她從沒見過如此巨大恐怖的邪惡。

  就在這時,她看見有位斷了手,策馬衝進城裡的將士,驚恐的高喊:「關門!快關門!」

  他的手,看起來像是被某種野獸硬生生咬斷的,他只隨便拿布條綁住上方止了血,她可以清楚的看見那被狠狠撕咬過、血肉模糊的截斷面,但更可怕的,是從他傷口處冒出來的黑氣,那濕黏的黑氣,濃到連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沒有?那不是人咬的,是妖魔啊!」姆拉在她身後喊著。

  她抽了口氣,臉色刷白,回頭看著姆拉,「澪之前下了法陣,我得回城牆上開啟它,那可以保護這裡。」

  「這座城已經失去了諸神的護佑!」姆拉在喧囂的人聲中,緊張的拔尖了嗓子,「開了也沒用,擋不住的,我們得離開這裡!」

  終於,有人發現進城的士兵,個個身受重傷,不是斷手就是斷腳。

  人們恐慌了起來,在街上互相推擠,爭先恐後的想要遠離城門。

  姆拉抓著她,往白塔跑。

  「不行!」阿絲藍停下腳步,「我們不能放著不管!」

  「來不及了——」

  姆拉被人群推擠開來,她朝她伸出手,滿是皺紋的臉上,儘是悲傷與恐慌。

  在那一瞬間,她看著姆拉,然後是那些滿身是血的傷兵,還有驚恐不已的人們,跟著再回頭看著南方城外,那越靠越近的黑雲。

  地鳴,隨著黑雲隆隆而來。

  有人開始尖叫起來,被人群推擠開的姆拉,看出她的掙扎,悲痛的奮力朝她大喊。

  「阿絲藍,別回去!別回去啊!救你自己吧——」

  不行,她沒有辦法放手不管,巴狼還在工坊鑄劍,大家也都還在城裡,她得想辦法,至少拖延些時間。

  「阿絲藍——」

  雖然聽見了姆拉的吶喊,阿絲藍抱歉的看著她,還是轉過了身,擠過了人群,往南城牆跑去。

  她看澪做過,那些禮器是她陪著澪一起送上城牆四角的。

  守城的將士換成了剛回來的那批人,酒醉的人也幾乎被嚇醒了,他們擋住了她,不讓她上城牆。

  「讓開!我是白塔的侍女,讓我上去!」

  這一小隊的將領聽到了她的聲音,他認得她,忙要手下讓她上來。

  「阿絲藍?你為什麼來這裡?」

  黑雲更近了,狂風乍起,傳來了可怕的尖嘯吼叫聲。

  那聲音,像是集合了各種野獸的怒喊,彷彿從無底深淵而來,教人打從心底膽寒,城牆上所有士兵都看著那接近的黑雲,驚駭畏懼,卻又無法移開視線。

  「快!幫我到四周城塔搬那些裝酒的龍虎尊罍,我們得擋住那東西!」

  「擋?」將領臉色慘白,猛地回神問:「怎……怎麼擋?」

  「打開它,把裡面的酒沿著城牆灑一圈!」她奔向城塔,邊揚聲交代。

  知曉事情的嚴重性,將領立刻帶著手下,幫著她抬銅尊罍。

  關起的城門外,還有來不及進門的士兵和人們,他們哭號著,有些不死心的敲打著城門,有些則四散奔逃。

  她沒有辦法救全部的人,至少要保住一些。

  她的胸口緊縮著,不讓自己在意那些驚怕的哭喊,專心在手邊所做的事。

  東西南北四方的城牆上,士兵們抬著酒罍灑酒,其中一些士兵則留在南城牆上,替她抬著尊罍,她以鳥頭勺將祭祀用的神酒灑出,她邊灑酒,邊念著禱文,每到下一個城塔,酒罍一空,她就要士兵幫她搬另一個備好的酒罍。

  黑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也跟著越念越快。

  頸上的銅鈴,隨著她的奔跑,聲聲響著。

  來不及了,城牆太長了。

  她想。

  別去想。

  她念著禱文,灑著酒,飛奔在南邊的城牆上。

  風捲。雲殘。

  黑雲更近,掩去了朗朗的晴天,那腥臭的味道教人欲嘔,現在他們都看得到了,那團黑雲不是雲,是各種妖怪組合而成的軍隊。

  地上走的、天上飛的。

  獸蹄濺起了地上的泥塵,羽翅振動著空氣。

  它們看似人,卻又不是人;它們看似獸,卻又不是獸。

  牛角、獸牙、銅鈴大眼。

  長尾、利爪、血盆大口。

  沒有見過這種景象,守城的士兵們全嚇得屁滾尿流,腿軟的坐倒在地。

  可惡,還差一點點而已。

  見士兵嚇得停住了,阿絲藍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她扔掉鳥頭勺,抱起沉重的龍虎銅罍,跑在城牆上,邊跑邊念,邊將酒直接灑在所經之處。

  來不及了!

  來得及的!

  聽著頸上叮叮咚咚的銅鈴聲,她告訴自己,一定要來得及。

  她一定得成功,就算不為別人,也要為了他。

  東城的士兵完成了、西城的士兵完成了、北城的士兵完成了。

  她慌亂的想著,就差南城這邊最後一段了。

  阿絲藍拔腿飛奔,嘴裡念著長串的禱文,在第一隻妖魔要闖進城的那一瞬,她及時趕回了南城牆正中央的城門上頭,把所有祭祀用的酒都灑過了一遍。

  那伸過來的長爪,幾乎要抓傷了她。

  她摔跌在地,抓起城門上的玉環,呼喊著諸神的名諱。

  剎那間,轟地一聲,灑在東西南北四方城牆上的祭酒冒出了白光,直衝上天。

  但,那妖魔的長尾在最後的剎那捲住了她,將她硬生生拉出了法陣之外。

  她痛得叫出聲來,可她知道她成功了。

  它們被擋住了。

  擋在白光的外面,沒有一隻進得去。

  淚水因疼痛而迸出眼眶,她被佈滿鱗片的長尾懸在半空,看到城牆上的士兵驚慌失措的臉,他們嚇得心驚膽戰,但很安全。

  他們安全了,巴狼也安全了。

  她成功了!

  抓住她的妖魔憤怒的看著她,面目猙獰的吼叫著。

  在那瞬間,她以為自己會被它撕成碎片,她緊抓著頸上的銅鈴,含淚默念祈禱著。

  巴狼。

  神啊,請禰保護他!

  她不求其他了,此時此刻,她只求他能安全的活著。

  妖魔張開了血盆大口,腥臭的氣息噴到她臉上,她認命的閉上眼。

  但下一瞬,那妖魔在她面前化為黑霧,她摔跌回城牆上,黑霧籠罩了她,侵入了她的身體,附在她身上。

  阿絲藍既驚且慌,卻沒有辦法阻擋它,她奮力的抗拒著它的控制,但那完全沒有用,她無法控制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走進了白光之中。失去巫女的法陣太弱了,擋不了附在人體裡的妖魔,她穿越了過去,然後打倒最近的一個士兵,抓起刀劍,開始砍殺。

  不——

  阿絲藍哭著吶喊,卻無法開口。

  其他的妖魔,見狀全數跟進,附身在城外的人身上,然後飛越城牆,闖進了城中。

  手起。刀落。

  不要——

  阿絲藍看著自己,俐落的揮舞著刀劍,她可以感覺得到那切肉劃骨的震動,一次又一次的從手中的刀上傳來。

  鮮血成了紅霧,隨著她的揮砍從人體中噴灑出來,染紅了週遭的一切。

  她想停止,卻無法停止。

  她想閉上眼,也沒有辦法。

  她只能看著,眼睜睜的看著,人們哀泣、求饒、死去。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心裡哭喊著,卻連一聲都叫不出來。

  她認得的,不認得的,每一個,都慘死在她的刀下。

  不要啊——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可怕的一天。

  混亂是在何時開始的,他其實不是很清楚,他忙著鑄劍,完全忘了時間,也沒有聽到坊外的混亂。

  正當他專注的澆灌著銅液時,夯實的土牆被人撞出了一個大洞,那男人飛撞進來,掉在滾燙的火爐裡,男人在瞬間燃燒起來,慘叫著。

  坊裡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壞了,他迅速回過身,衝上前去,一把將那男人抓了出來,拿起一旁的毛氈蓋到那著火的傢伙身上。

  那男人身上的火才剛熄掉,外頭已經傳來了可怕的尖叫。

  「救命!」

  「救命啊——」

  「不要——啊——」

  「怎麼回事?!」

  巴狼回頭,話聲未落,跑到門口查看外面狀況的工匠們,已經嚇得轉身喊道:「外面打起來了!」

  「敵人來襲嗎?」阿萊抓起劍,衝到門邊。

  「不,是軍隊!」在門口的阿霽嚇得直指著外頭,「守城的士兵們瘋了,他們在殺人啊——」

  似乎是在一瞬間,整個工坊就亂了起來。

  巴狼抓起長劍就奔了出去,來到門邊,卻愣住了。

  士兵們瘋狂的揮砍著刀劍、槍矛,砍殺戳刺著平民百姓。

  屋外處處屍橫遍野,人們奔逃著、慘叫著。

  軍隊的人瘋了,先衝去的阿萊,手握長劍,和一名小兵打了起來。

  新劍長而利,硬又韌,阿萊勝在劍好,他一劍砍掉了那名小兵的腦袋,小兵的頭飛了出去,卻仍站著揮著手。

  下一瞬,一股黑霧從他的斷頸處冒了出來,直衝阿萊的臉面。

  阿萊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一旁的士兵,拿著長矛就要戳刺跪在地上的阿萊。

  「阿萊!」巴狼上前,揮劍替他架擋,邊問:「你還好吧?」

  怎料,阿萊突地起身,抓著長劍,竟和那士兵一起往他這邊砍來。

  他沒想到阿萊會攻擊他,嚇了一跳,忙往後仰,才堪堪避過。

  「阿萊!你做什麼?」

  他大喝著,但阿萊只是怒目張牙,持劍大力揮舞著攻擊他。

  「阿萊!」巴狼左擋右架,被前方兩人逼得往後直退。

  「該死的,你瘋了嗎?」

  他話才吼完,阿萊就跳了起來,雙手舉劍,往下砸砍;他跳得極高,那根本不是人所能跳出來的高度。

  巴狼不得已,用劍柄打昏了前面攻來的士兵,來不及閃躲上方攻擊的他,也只能舉劍架擋。

  鏗!

  金鐵交擊,發出清脆聲響。

  阿萊跳得很高,下墜的力量比平時要大,巴狼雖以雙手握劍,拿長劍擋著,但那巨大的力道,仍壓得他的劍往下。

  鏘——

  劍與劍因巨力摩擦著,產生了長串火光。

  若非劍格擋著,那長劍必會削到他的頸項。

  阿萊發髭皆張,眼帶血絲,臉上青筋暴起,兩個男人,面對面的僵持著。

  「大師傅!」站在一旁的裡可,看得清楚,高聲喊道:「阿萊師傅被妖怪附身了啊!」

  「你說什麼?」巴狼嚇了一跳。

  裡可臉色發白的道:「我老家在南方,我見過這狀況,阿萊師傅被妖魔附身了!士兵們都被附身了——」

  巴狼看著眼前呈現瘋狂狀態的阿萊,猛地抬腳朝他肚子踹去。

  阿萊痛叫一聲,往後摔飛出去,突地,一位紅衣姑娘從街角轉出,眼看就要撞上。

  怕她被去勢極快的阿萊撞到,巴狼忙出聲警告。

  「小、心!」

  那姑娘回頭,卻沒有閃開,只是抬起手中握著的大刀,幾乎是憑著蠻力,活生生就將飛摔而來的阿萊剖成了兩半。

  那景象,教人不寒而慄。

  紅衣姑娘全身浴血,手中的銅刀,因為砍殺了太多人,已經鈍掉了,她歪頭看著倒在地上的阿萊,再瞧瞧自己手中鈍掉的銅刀。她想也沒想,毫不在意的就將那破刀扔了,然後彎下身來,踩著死去阿萊的手臂,拾起他握在手中的新劍。

  阿萊傷口冒出了黑霧,迅即往旁溜得不見蹤影。

  工坊外的廣場上,一片靜默。

  現場的人全都看呆了,嚇傻了。

  直到這時,他們才發現那姑娘的衣並不是紅的,她穿著葛麻織成的衣裳,那原本是米黃色的,只是那身衣,現在已被鮮血染成了鮮紅。

  她的臉上是血、發上是血,身上手上全是鮮紅的血。

  她站起身時,身上的血還在滴著。

  她毫不介意的抹去臉上的血水,用那染血的小手,輕而易舉的握著劍,在身前刷刷的揮了兩下,然後滿意地看著鋒利的長劍,微微一笑。

  他們認得那姑娘,這裡的人,全都認得她。

  她每天都來,一天三趟。

  來為大師傅,送飯。

  巴狼不敢相信的瞪著那女人,懷疑自己看錯了。

  可那的確是她,她的臉,她的手,她的微笑。

  他和她一起長大,娶她為妻,吃她煮的飯,將她擁在懷中,她頸上還戴著他親手鑄造的銅鈴,他可能認錯其他人,絕不可能錯認她。

  「阿……絲藍?」

  他的聲音嗄啞到連他自己都認不出來。

  聽到他的叫喚,她回過頭,像是在這時才注意到他和其他人的存在。

  她不滿的擰起眉,瞧著他;那表情是他認得的,就像是平常有人打擾到她做菜時,不悅的模樣。

  「阿絲藍?」他顫聲再叫喚她,熱淚不知在何時湧上了眼眶。

  「大師傅……」裡可緊張的看著那全身是血的女人,顫聲警告道:「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她被附身了啊……」

  不,不會的、不會的——

  「不會的!她是白塔的侍女,她不會被附身的!」

  巴狼斥責著裡可,看著那染血持劍的女子,朝她伸出了手,柔聲道:「阿絲藍,把劍給我。」

  她瞇起眼,然後微笑,舉步朝他走來。

  所有的人都嚇得後退,只有巴狼還站在原地。

  裡可驚駭不已,忍不住上前扯著大師傅的手,想拉著他往後跑。「大師傅,你醒醒啊!你看看她身上那些血,她才把阿萊師傅殺死了!那不是阿絲藍!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啊——」

  「你胡說!」他咆哮著,一把將那小子揮開。

  裡可摔倒在地,又驚又怕的看著阿絲藍朝大師傅走來。

  巴狼看著來到身前滿身是血的小女人,她的眼是血紅色的,冰冷而毫無情感。

  他心痛不已,滾燙的熱淚,在不覺中滑落臉龐,他痛苦的凝望著她,顫聲開口,輕問:「告訴我,你沒有被附身,對不對?你還認得我的,對不對?」

  她微笑,抬手。

  日,當空。

  劍芒,輕閃。

  光潔的劍身,映著她的微笑,映著他的悲痛。

  「阿絲藍——」

  他看著她,大喊著她的名字,但她只是露出純真而猙獰的微笑,舉起的長劍,卻還是揮了下來。

  巴狼只能舉劍架擋。

  她旋身,回轉,舞著劍,身手俐落的朝他劈砍著,一次又一次。

  「阿絲藍,是我啊!」

  他流著淚,擋住她砍來的一劍,朝她吼著。

  「你醒一醒——」

  他抓住她握劍的右手,她卻舉起左拳,狠狠的揍了他一拳。

  「我是巴狼啊!」

  他抓著她喊著,但她只是怒瞪著他,再揮來一拳,同時以極大的力道,掙脫了他左手的鉗制。

  長劍再度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劍芒。

  兩劍次次在空中交擊著。

  他只能驚懼悲痛的舉劍架擋著,擋了又擋,擋了再擋,嘶啞的喊著。

  「阿絲藍!求求你——」

  她的長髮在空中飛散,頸上的銅鈴在每一次揮砍長劍時,都叮咚作響。

  她揮砍長劍的速度越來越快,力道越來越重,打得巴狼節節敗退,幾無招架之力,甚至得在地上翻滾才能狼狽的躲開她兇猛的攻擊。

  一旁的阿霽扶著被揮倒在地的裡可,跪在地上哭喊著:「大師傅!她不是師母了,你得回手殺了她啊!不然她會殺了你的!會殺了你的——」

  殺了她?

  不,他辦不到!

  她是他結髮的妻!

  是他這一生最愛的人啊!

  可她的攻擊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凶狠。

  她沒有那麼大的力氣,他曉得。

  她在之前根本沒學過武,他也知道。

  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他應該要殺了她,但他做不到,所以他只能盡力架擋閃避著,一次又一次的喊著她的名字,試圖喚回她。

  長劍劃傷了他的手臂、他的臉頰,她揮出的每一劍,都欲置他於死地。

  下一瞬,他被她一腳踢中胸口,仰躺摔跌在地。

  原本緊握在手中的劍,飛了出去。

  她在他爬起來之前,跳坐到他身上,左手猛地鉗抓住他的脖子,將他砰然壓回地面,右手舉起長劍就往他臉面而來——

  他從未想過,他會死在她手上。

  遠處,裡可和阿霽在哭喊著。

  在那電光石火間,她的輕言笑語,她的溫柔婉約,全浮現心頭。

  長劍,直落而下。

  她力氣太大,劍太快,他來不及閃,也無法閃,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刺下那一劍,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

  但,當劍快速落下的那一瞬間,卻突地往右偏了。

  長劍劃破了他的臉龐,鮮紅的血滲出。

  她不應該會失手的,他被她鉗制著頸項,被她壓坐在胸膛,他已無處可逃。

  但她失手了,那麼近,劍卻偏了,只將他的左臉劃出了一道血痕。

  長劍深深的插入泥土中,露在土外的劍,只剩下一半,顯出她剌出那一劍時,用的力氣有多大。

  她仍緊握著劍,他驚訝的看著她,卻感覺到她在顫抖。

  坐在他胸膛上的阿絲藍,對著他發出憤怒的吼叫,但劍仍插在土中,她緊握劍的手,抖個不停。

  她頸上的銅鈴,因為她劇烈的顫抖而輕響著。

  那雙緊盯著他,冰冷而血紅的眼,流出了淚。

  鮮紅的淚。

  她閉上眼,握劍的手仍在抖。

  她體內的妖魔想殺他,但她不想,他可以感覺得到她還在。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13:59

  「阿絲藍……」

  巴狼懷抱著希望,抬起手撫著她的臉,啞聲輕喚著她的名。

  她又張開嘴,發出另一聲痛苦而憤怒的嚎叫,那叫聲,像是從她的胸臆中嘶吼出來的。

  痛苦、嗄啞、淒厲——

  淚水滑落他的眼角,他伸出雙手捧著她的臉,呼喚著她。

  「阿絲藍!」

  熱燙血紅的淚滑過她的臉頰,流過他的雙手。

  「啊——」

  她仰天,長嚎著。

  他為她的掙扎感到心痛不已,朝她喊著。

  「回來!回我身邊來——」

  風起。雲湧。

  剎那間,不知哪來的雨雲,遮住了日光。

  她鬆開了鉗住他頸項的左手,以雙手拔起了插入土中的長劍。

  長劍停在半空,卻仍對準著他。

  她喘著氣,低下頭來,看著他,血淚潸然。

  「我愛你。」他淚流滿面的說。

  在那一瞬間,她像是認出了他。

  他可以從她的眼中看見,那熟悉的溫暖與愛意。

  她痛苦的喘了口氣、再一口,全身顫抖著,跟著她突然出其不意的奮力曲起手肘,格開了他捧著她臉頰的雙手,長劍一轉,劍尖從朝向他,變成往上指著天,然後她握著長劍,往左下方一拉,讓那光滑如鏡的劍鋒,劃過了她優美的頸項。

  那短短一剎,有如恐怖的永恆。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會如此做,想要阻止,卻已是來不及。

  他看著,他抬手,他叫喊,卻不夠快。

  沒有她快。

  鋒利的長劍,劃過銅鈴,冒出火花。

  雖然有銅鈴擋住一些,但那把劍,那把他親手鑄造出來的利劍,劃斷了材質較軟的銅鈴,劃破了她雪白的肌膚。

  她的血,噴濺到了他臉上。

  斷掉的銅鈐,叮叮咚咚的掉了下來,落在地上。

  腥臭的黑霧,從她頸項上的劍痕中,隨著鮮血一起冒出來,它幻化成原形,朝著他倆發出不爽的鬼嚎。

  「阿絲藍——」

  巴狼沒有理會它,阿絲藍倒了下來,他跪坐起身,將她抱在懷中,大手緊緊握住了阿絲藍血如泉湧的頸項。

  那把劍終於脫離了她的手,掉在地上。

  阿絲藍軟癱在他懷中,卻看見那東西試圖朝巴狼衝來時,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她白著臉,硬撐起來,張嘴唸咒,以她自身的血,在空中寫下了澪曾教她的咒文。

  文字一閃,化為金光,直擊妖獸。

  它痛叫出聲,憤恨不已的咆哮著。

  忽地,遠處傳來一記號角長音。

  它倏然一驚,回頭看著西南城角,跟著又不甘的怒瞪了他和她一眼,這才不爽的飛上天,往西南而去。

  見那妖魔走了,阿絲藍這才鬆了口氣,再次軟倒下來。

  巴狼緊擁著她,大手壓在她頸上的傷口,驚慌的喊著:「阿絲藍——」

  「對不起……我……」她抬起手,撫著他臉上的血痕,啞聲開口,「我不想傷你的……」

  「我知道……」他緊緊的壓著,淚流滿面的哽咽道:「我知道。」

  「我……我很……抱歉……」她喘著氣,紅色的血淚依然在流,每說一個字,她頸子上那幾寸長的傷口就冒出更多的血水。

  他擁著懷中那嬌小瘦弱的妻子,心痛得不能自已,熱淚不斷滑落,滴在她臉上。

  「別……別哭……」

  她抖顫著手,撫去他臉上的淚,「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夠……」

  她的嘴角咯出了血,無奈又悲傷的看著自己雖費力抹去,他眼眶裡卻又再次滑下的熱淚,她的手已無力,再舉不起來,她難過的哽咽,輕咳著血,靠在他肩上,幾近歎息的顫聲道。

  「如果……如果我的愛……就已足夠……令你心滿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她的血流了他滿手,染紅了他的衣,他用盡全力的壓著,它們還是不斷的流出來。

  他肝膽欲裂,擁著她,啞聲懇求著,「阿絲藍……求求你……」

  她喘了口氣,心痛的看著他,試圖對他微笑,卻沒有辦法,只能費力的喘著氣。

  「我愛你……」她顫聲說著:「真的……」

  黑暗在眼前蔓延,掩去了他的面容,她意識開始渙散起來,她費力掙扎著,試圖睜開眼,卻只覺得冷。

  「巴狼……巴狼……你在哪裡?」她看不見他了,身體也逐漸沒了感覺,一時間驚慌了起來。

  「我在這裡,在這裡。」他緊抓著她試圖抬起的手,將她的小手壓在臉上,把她更加緊擁在懷,哭著道:「我在這裡……」

  「你……你送我的……我的銅鈴呢?」她粉唇微顫。

  聞言,他趕緊伸手將落在地上的銅鈴,撿回來給她。

  「在這裡,銅鈴在這裡。」

  她想握著銅鈴,卻握不住,只有淚不斷落下。

  他把銅鈴放在她手中,大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協助她握緊了銅鈴,啞聲祈求,「阿絲藍……別離開我……」

  「對不起……不……不能……」她蜷在他懷裡,連發抖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淚流滿面的,合上了已無焦距的眼。

  淚水,滾落雙頰。

  她輕輕歎息,聲若游絲的吐出了心中最深的遺憾。

  「不能……陪你……到老了……」

  她的脈搏停了。

  巴狼驚慌不已。

  她已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阿絲藍……」

  他緊抱著她,不敢相信她已經離開。

  「阿絲藍,你回答我啊……」

  他顫抖的把臉貼到她臉上,卻感覺不到她的鼻息。

  「阿絲藍……」

  他哽咽的喊著她的名,但她不再喘息、呼吸,也沒有任何反應。

  她癱在他懷中,一動也不動的。

  她的身體,失去了溫度。

  「阿絲藍——」

  滂沱的大雨,在這時落了下來。

  巴狼緊抱著她,跪在地上,仰天哭號出聲。




  大雨。傾盆。

  殺伐聲不知在何時止息了。

  但那突來的沉寂,反而更教人害怕不安。

  工坊的人,在剛剛那陣混亂中,躲的躲,逃的逃,剩不到多少。

  沒有人知道剛剛那陣殺戮是怎麼回事,工匠們全都為了眼前的一切,感到震懾,巴狼和阿絲藍之間發生的事,教人為之動容。

  廣場上,到處都是血水。

  血,流成河。

  巴狼抱著阿絲藍,哀慟不已,哭到聲音嘶啞。

  他懷抱著她,輕輕的,小心翼翼的抱著,像抱著最珍貴的寶物。

  大雨,洗去了她臉上和身上的血水。

  他一次又一次的輕撫著她秀麗而蒼白的面容,不懂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她好瘦。

  懷中的她,輕如鴻毛一般。

  他不知道,她是從何時,變得如此輕,這麼瘦。

  他竟記不起來,她是何時變得這麼清瘦。

  一個月前?兩個月前?半年前?

  究竟是什麼時候?

  他從何時竟忘了看顧她?

  從現在開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絲藍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願與巴狼,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她的誓言,猶在耳畔。

  她在廟堂裡,仰望著他時,那害羞的模樣,他依然深深記得。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夠……

  如果……如果我的愛……就已足夠……令你心滿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他不自覺抱著她搖晃著,痛哭失聲。

  夠啊,有她就夠了啊,他怎麼會如此愚蠢。

  心欲裂,如火燒。

  他將臉貼在她臉上,懷裡的她已經失去了溫暖,逐漸變得越來越冰冷。

  他只是想要得到認同而已,他只是想要擁有歸屬感而已,他只是想要擁有同伴而已啊……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茫然的看著前方地上,他新鑄好,在雨中依然閃閃發亮的鋒利新劍。

  因為她總說他是愛吃鬼,當初為了標示劍是他所鑄,他還特別在劍首上,鑄了饕餮紋,但現在那怪獸裂張的嘴,卻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那是……殺人的武器啊……

  她不安的聲音,輕輕的在耳邊迴響著。

  他一直以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一直以為他做的是對的,他知道她不認同,但人生在世,總有些事情必須去做,所以他選了,選擇去鑄造刀劍。

  她妥協了,陪著他,從此沒再提過。

  那是……殺人的武器啊……

  劍芒一閃、再閃、又閃,她的眼裡,流著血淚。

  對不起……我……我不想傷你的……

  她哭著說。

  啊——

  她仰天淒厲掙扎的吶喊,彷彿還隆隆在耳邊響著。

  她溫柔悲傷的看著他,格開他的手,狠心刎頸的那一瞬,似乎還在眼前。

  心頭顫動抽痛著,他用力的喘著氣,全身僵硬的忍著那刮肉的疼。

  他一直以為……她會和他一起白頭到老……

  看著那把金光閃閃、鋒利不已的銅劍,巴狼緊抱著懷裡的女人,悔恨不已。

  那是……殺人的武器啊……

  她說過的。

  他沒有聽進心裡。

  他真的以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直到現在。

  直到看見她拿著劍,直到她倒在他的面前,直到她為了棄劍,為了救他,賠上了自己的生命,他才曉得他究竟做了什麼。

  他,就像是劍首上那貪心的饕餮,已經擁有許多,卻還想要更多……

  她說得沒錯,那是殺人的工具,可直到她死在他親手鑄造出來的長劍下,他才真正曉得。

  他哀痛欲絕的抱著她起身,在大雨中,走進工坊。

  沒有人敢擋他,所有的工匠都站到了旁邊,阿霽和裡可也退到了一旁。

  巴狼將她放到他的火爐旁,撥開她臉上濕透的長髮,抹去她臉上的雨水,然後解下自己身上的衣帶,替她把脖子上的傷口,輕輕的綁了起來。

  她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般。

  他撫著她的臉,俯身親吻她。

  她的唇冰冷不已,他的淚,再次滴落她蒼白的臉頰。

  看起來,像是她也跟著哭了。

  胸口再次緊扯著,因她而疼,因她而痛。

  他深吸口氣,起身,走回屋外大雨中。

  全部的人,再次讓開了。

  他撿拾起地上那兩把新鑄的劍,走回工坊中。

  「大師傅……」阿霽忐忑的叫喚他。

  他沒有理會小學徒,只是抱著那兩把新劍,走回工坊中。

  「大師傅,你想做什麼?」

  他繼續往前走,工匠們惶惶不安的瞧著他走回來,當他們看見他把那兩把劍丟進火爐裡時,終於驚叫了出來。

  「大師傅,你做什麼?你瘋了嗎?!」

  他轉回身,走到那批堆放在一旁土墩上,全新鑄好,尚未打磨的長劍前,一把將它們抱了起來,統統扔進了爐子裡。

  「大師傅!那些是要交給王上的新劍啊!大師傅——」

  他們驚慌不已,想上前阻止他,卻又不敢。

  「你們覺得這些是什麼?獎賞?沃地?爵位?在這之前,我也以為是。」

  他繼續走到土墩旁,抱起另一堆新劍,回到火爐邊,將它們再扔進去。「我錯了,這些只是殺人的武器。」

  「可是——」有人不甘心的揚聲。

  「可是什麼?!」

  他爆出一聲低咆,猛地回身看著他們,指著躺在地上的阿絲藍,痛苦的嗄啞出聲,「你們知道她是怎麼過來的嗎?她被附身後,是拿著我們鑄好的刀,一路殺過來的!她親手殺掉了她認識的每一個人!想停下來,卻無法阻止!你們想過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嗎?你們想過她有多痛苦嗎?你們知道她為什麼要刎頸自殺嗎?」

  所有還留下來的工匠,心頭驀然一寒。

  阿絲藍還躺在那兒,冰冷、僵硬,失去了氣息,卻像一堵高大的牆,阻止他們靠近。

  淚水,滑下巴狼粗獷悲痛的臉龐。

  「這些全是殺人的武器!」他憤怒的說:「阿絲藍說過的,我卻沒聽進去!」

  他的一字一句,迴盪在王坊內,震撼著人心。

  「為了救我,她死了。」他環視著那些人,流著淚,啞聲道:「我的妻子,死在我親手鑄造出來的刀劍下……」

  他深吸了口氣,一個一個的看著面前的每一張面孔,「她所殺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的罪過。如果我還讓這些刀劍留下,才真的是瘋了。」

  沒有人,沒有一個人,再敢說些什麼。

  他轉回身,走到火爐旁的風箱,握住握把,大力鼓著風,將爐裡的火燃得更旺。

  火,舞動、跳躍著,燃燒著一切。

  可當劍才要開始發紅時,驀地,一陣地鳴由遠而近。

  大伙心頭一驚,臉色瞬間煞白,剛剛也有這陣地鳴。

  大地在震動。

  隆隆的地鳴,突然再次響起,一陣又一陣,一波又一波,轟隆轟隆的作響。

  所有東西開始劇烈搖晃著。

  工匠們全都害怕的奔到了門外。

  「大師傅、大師傅,快走啊!工坊要坍了——」

  阿霽對著他大叫,巴狼沒有理他,只是繼續鼓動著風。

  就算屋子坍了,他也要毀了它們,他絕不讓這些東西流傳下去,一把也不能。

  劍的成分多少,是他親自調配的,這裡的每一把劍,只有他知道怎麼做,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其他人銅鍚成分的比例,和如何讓它們更加堅硬的配方,只要他毀了這裡的劍,就再不會有人知道該如何製造它們。

  這是他的罪過,他必須親手結束它們!

  「大師傅——」

  他沒有回頭,他繼續鼓著風。

  工坊的大門,禁不起那巨大的震動搖撼,轟然一聲,整個塌了下來,將他封在裡面。

  「大師傅——」

  阿霽在門外哭喊著。

  工坊的屋頂坍了些在他身上,他也沒有停下。

  不知是幸或不聿,那穩穩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大梁,雖然歪了些,卻沒有完全倒塌,替他留了些許空間,殘破的牆面,仍有風透進。

  有風,就夠了。

  他繼續一次又一次的鼓著風,將火燃得更旺。

  坊裡的溫度,越來越高了。

  通紅的火光,映照著他的臉龐,他汗流浹背的大力推動著風箱。

  外頭似乎還有人在呼喊,還有人在哭號,他沒有理會,只是更加用力的鼓著風,直到親眼看見那些長劍,全在熊熊烈焰中,逐漸融化。




  地鳴,不知道在何時停了。

  當所有新制的刀劍全部融化,他才推開木頭、挖開土牆,從倒塌的工坊裡,抱著阿絲藍走出來。

  雨,停了。

  天,黑了。

  他不是很清楚過了多久,失去了她,時間對他來說,已沒了意義。

  工坊外,寂靜異常。

  一輪明月,又圓又白,如玉盤一般,高掛在天上。

  他抱著她,一路越過殘破的城區,走回家。

  起初,他以為只是天黑的關係,所以街上才沒人,但空氣裡有著血腥和燒焦的氣味。

  跟著,他就看到點點的殘火,在黑夜中散發著光亮。

  然後,屍體出現了,一具、兩具……數十具……

  很快的,他就不再算那些死去的人數。

  城裡,到處屍橫遍野。

  死去的人,成千上萬。

  還活著的,都逃走了。

  在他被活埋的那短短光陰內,這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座杳無人煙的死城。

  西南的城牆,被突如其來的大水沖垮了,大水從西南而來,突兀的橫過王城,在中間卻又拐了彎,由東南而去,將王城分成兩半。

  染著血色的隆隆大水,流過城區,衝垮了城牆,衝垮了白塔,也衝垮了途中所經過的一切。

  北城高大的宮殿,被焚燬了,有一半都倒塌淹沒在水中。

  看著那條突然出現的河,和雄據在月光下的殘破城牆,他懷疑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但很顯然,他在被活埋的期間,意外躲過了一場殺戮。

  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驀地。

  月光下,傳來愉快如銀鈴般的笑聲。

  在這死寂的城中,那笑,顯得萬分突兀。

  他心下倏然一驚,轉頭看去,只見西城那邊高大得有如斷崖的殘破城垣上,跪著一名女子。

  是蝶舞。

  但,在笑著的,不是她,是那個突然飄浮起來,在月夜下笑得異常妖艷顛狂的女孩。

  是澪。

  雖然她背對著他,他依然認出了她:他看著她長大,她親自為他和阿絲藍主持成親的儀式,她應該失蹤了,他記得阿絲藍曾為她著急過,但她,卻出現在這裡。

  澪笑著,輕快的笑著,烏黑的髮絲在空中飛揚著。

  「蝶舞、蝶舞、親愛的蝶舞啊……」

  她吟唱般的看著那跪在地上,和她一同長大的女子,笑著輕聲說了些什麼。

  蝶舞臉色煞白,泣不成聲的仰望著她。

  澪的笑聲變得淒厲而狠絕,她揚起了頭,瞪著跪著的蝶舞,恨聲道——

  「我詛咒你,我要你陪著我一同看盡人世!我詛咒他,我要他在地獄受苦,即使轉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嘗到背叛的滋味!我要這一個夜晚一再一再的重複上演,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什麼……」蝶舞雙唇微顫,臉上血色盡失。

  「你知道嗎?蝶舞。」她掩嘴輕笑,「今晚是滿月呢,呵呵呵呵……」

  她揮舞的衣袖在月下笑著、旋轉著、吟唱著,「滿月啊、滿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著那瘋狂的巫女,看著那跪倒在地的王后。

  他幾乎可以感覺到阿絲藍也在為眼前所上演的一切而哭泣。

  巴狼心痛的遮住了阿絲藍早已合上的眼,抱著她,轉身離去。

  已經夠了。

  真的。




  城裡的火,時大時小,連燒了好幾天,幾乎吞噬了一切。

  他將她埋在兩人一手打造的家中後院,親手替阿絲藍造了一座墳,在墳前種上了她最喜歡的杜鵑花。

  城裡還活著的人,都逃光了,沒有人敢回到這座被詛咒的鬼城,他們拋棄了這地方,他卻仍選擇住在這裡。

  他要陪著她,天長地久,他承諾過的,他曾經忘記,這次絕不會再忘了。

  他撿拾著城裡可用的東西,到上坊裡搬來工具和材料,在後院另外造了一個火爐。

  幾天後,他在毀壞無人的街上,看到蝶舞。

  她像得了失心瘋一般,赤著腳,在街上遊蕩著。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

  他必須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看著他,茫茫的,喃喃的,自言自語似的,將所有的經過,全說了出來。

  龔齊的愚蠢、她的盲目、澪的憤怒、雲夢的無辜……

  這是一場可怕的悲劇。

  或許他應該要恨她,她是造成一切的禍首之一,但他卻沒有辦法,她已經得到了她的報應。

  不忍心看她如此無助,巴狼將她帶回家照顧。

  蝶舞沒有反抗,只是乖乖跟著他。

  她一直沒有開過口,每天只是呆呆的坐著,看著他工作,直到有一天,他搬來陶泥,日以繼夜的雕刻著那一切。

  當她認出他所刻畫的東西,她才有了反應。

  「你在做什麼?」她問。

  「阿絲藍在哭。」他說。

  她瞪著他。

  「阿絲藍死了。」她提醒他。

  「我知道。」他嗄聲開口,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一點了。

  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淚水滑落臉頰,然後開始幫他。

  他們是兩個瘋子,他想。

  兩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繼續雕著陶泥,把一切都刻了下來。

  一天又一天過去,他日日夜夜都在阿絲藍的墳前,雕刻著那巨大的陶畫。

  他把事情的經過,全都親手刻了上去,記錄著所有發生過的一切。

  關於這個王朝、大王、王后、公主、女巫,還有那場戰爭,和那個可怕的詛咒……

  他廢寢忘食的刻著,將陶畫翻成陶范,再到工坊裡搬來銅錫,把它們融成液體,澆灌進陶范裡。

  那是很困難的工作,因為那幅畫十分龐大,他只有一個人,所以必須要分開鑄造,再將它們合鑄起來。

  但他的技術很好,該死的好。

  日昇。月落。

  月落。日昇。

  風吹著,雨下著。

  他的血和淚和在陶泥之中,滴在銅液裡。

  巴狼不知道他花了多久的時間,他沒有特別去注意,他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鑄造這幅畫上。

  「你得吃點東西。」蝶舞說。

  他吃了,因為那樣才有體力把事情做完。

  「你必須睡覺。」蝶舞說。

  他睡了,卻總是流著淚醒來。

  沒有阿絲藍的現實,太過孤寂。

  有時候,他從夢中醒來,會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起床後,便會瘋狂的在荒廢的鬼城裡,四處尋找她。

  在白塔的曬場,在倒塌的城牆,在漫流的河岸,在工坊的大樹下——

  巴狼、巴狼……

  他可以看見她笑著朝他揮手的身影,聽見她開心叫喚他的聲音,但阿絲藍從來沒有真正出現過。

  然後,蝶舞會找到他。

  他會清醒過來,痛苦的回到清冷的家中,繼續鑄造那幅銅畫。

  或許,到了最後,他是真的瘋了。

  但沒有了阿絲藍的世界,是怎樣都沒差了。

  他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將銅畫鑄完,修飾,磨光,擦亮。

  鑄好銅畫的那天,又下雨了。

  銅畫很大很大,上面有著一切,但他只在一旁小小、小小的角落,刻著她和自己的身影。

  他在爐前鑄著銅,她在他身後煮著飯,看著他。

  雨水落在她的臉上,好像她又哭了。

  他急切的用衣袖,擦去她臉上的淚水。

  「別哭了、別哭了……」

  他輕撫著她秀麗的臉龐,彷彿又聽見她溫柔的聲音。

  巴狼,衣服要多穿一件,別冷著了……

  巴狼,這湯我熬了十個時辰呢,你嘗嘗……

  巴痕,明兒個走師傅生辰,你別忘了……

  巴狼,這手套送你,工作時戴著,就不會再燙著手……

  巴狼,等等,這魚還燙著呢……討厭,你這貪吃鬼……

  巴狼……巴狼……

  我愛你……

  熱淚,一滴、一滴的滾落,他再次慟哭了起來。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夠……

  她的無奈、她的哀傷淡淡迴盪著。

  如果……如果我的愛……就已足夠……令你心滿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對不起……」

  他悔不當初的道著歉,滿是傷的大手,顫抖的撫過她的臉,一次又一次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卻怎樣也擦不盡。

  「阿絲藍……」

  對不起……不能……陪你到老了……

  心,痛欲裂。

  他跪趴在畫的最角落,哽咽沙啞的喚著她的名。

  「阿絲藍……」

  他泣不成聲的哭著,撫著他此生最珍愛的女子。

  「阿絲藍……」

  風輕輕、輕輕的吹著,帶走了他的呼喚。

  他的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再分不清。

  當蝶舞發現那在短短時日內,一夜白髮的男人時,巴狼已經跪在那裡,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死前,他的手,依然擱在阿絲藍的臉上,替她擋雨。

  粉色的杜鵑,被雨打殘,落了下來,隨著匯聚成小溪流的水,流到了他身邊,殘破的花瓣,依戀的偎在他的褲腳,卻無法對抗越下越大的雨水。

  終於,那一抹粉,還是被水流帶走了。

  大雨,淅瀝淅瀝的下著。

  一直下著……


  【上集完】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14:35

戀   


  天長。地久。

  天,能有多長?

  地,能有多久?

  在那悠久又漫長的歲月裡,他不斷輪迴轉世著,度過一世又一世荒蕪寂寥的一生。

  他其實已經記不清,自己轉過了多少世,喝過了多少碗孟婆湯,但他始終未曾忘記他的誓言。

  他在自己的靈魂上,澆鑄刻下了傷痕,就算魂飛魄散,也要記得。

  曾經,在地府的轉劫所,有個人告訴他,忘不掉,就無法超脫。

  「我不求超脫。」他看著那人,回答道:「如果我不是完整的,又如何能夠超脫?」

  她是他的靈魂伴侶,他的一半,沒有了她,他就不會完整。

  所以,他一直記得,從來未曾忘記過。

  為了某種原因,再沒有人追究他忘卻與否。

  他帶著記憶,轉世,輪迴。

  喝了湯,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模糊不清,只有她清晰如昨。

  但是他一直沒有遇見她,他曾經修過法,也曾念過佛,可諸神無語,蒼天總是寂然。

  很久之前,他就已不再求神問佛。

  反正它們也從來未曾回應過他的祈禱,或懇求。

  他不曾再犯過罪,他也誠心助人,在那一世又一世的輪迴中,他早已積善千萬,不必再入輪迴。

  可地府那些人不會說謊,他們只會在他提問時,規避問題。

  他知道她仍在人世,他寧願重回人間受苦,也不願求自身解脫。

  他們拿他沒轍,只能任由他。

  他學不會遺忘,也不想遺忘。

  他成了一個最冥頑不靈的魂魄。

  荏茫茫人世間,一次又一次的輪迴下去,尋找他心愛的女人。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15:39

第七章   


  遇見她。

  是在捷運上。

  平常,他是不坐捷運的。

  但那天晚上,他的車壞了。

  所以他買了票,搭上了那班車。

  因為疲倦,他上車後,就在座位上閉目養神。

  但她一上來,他立刻就感覺到了。

  空氣中的溫度,幾乎在瞬間改變,變得溫暖而和煦,如春天的陽光。

  那莫名熟悉的感覺,讓他睜開了眼。

  她就站在他面前,一手拿著本書,一手抓著吊桿,戴著耳機聽音樂。

  他瞪著那樣貌清秀的小女人,心跳飛快,幾乎不敢相信。

  車開了。

  城市的夜景,在車窗外飛逝,他卻只能緊抓著手中的提包,血色盡失的瞪著她看。

  頭暈,而目眩。

  他認得她的靈魂,就像他熟悉自己的。

  有人從她身後走過,她往前移動,讓人通過,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膝蓋。

  在觸碰到她的電光石火間,熟悉而溫暖的感覺傳來,震撼著心頭。

  「對不起。」她露出有些緊張而抱歉的微笑。

  熱淚,幾乎在瞬間奪眶。

  他忍住了,死命的忍住,只緊抿著唇,搖了搖頭,然後逼自己垂眼閉目,以免自己這樣死盯著她的模樣,會把她嚇壞。

  他可以感覺到她慢慢放鬆了下來。

  下一個站到了,好快。

  他緊張的微張開眼,向上瞥了她一眼,她仍在看書,一本小說。

  到站了。

  他抓緊了手提電腦包,害怕一個不小心,她就會消失在眼前。

  原本坐在他身旁的人,起身,下了車。

  她靠他靠得更近,讓那人通過,然後在他身邊的空位坐了下來。

  心跳聲,在耳中隆隆作響。

  她把原本背在肩上的手工花布背包放在腿上,再將手中的書擱在上頭,繼續低頭看著。

  她和以前一樣,留著一頭長髮,她將長髮綁成了辮子,垂放在身前。

  她年約二十出頭,穿著一件白色的高領短袖毛衣,搭配牛仔長裙,腳上踏著有著白色小花的高底涼鞋,露出一個個可愛粉色的腳趾。

  她的打扮也和以前一樣樸素簡單,除了腳上涼鞋的小花,她身上沒有多餘的配件。

  車子又開了。

  他可以嗅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可以感覺得到,她緊靠在他身旁時,傳來的體溫。

  心臟,大力的撞擊著他的胸口。

  喉頭,因為緊張而收縮。

  不敢一直轉頭看她,他忍不住透過對面窗戶的倒影,偷瞄著身旁的她。

  她低垂著首,慢慢的翻看著手中的書。

  她掩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她從包包掏出手機,看了眼手機裡的時間。

  她合上了書,看著窗外的景物,然後又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他收回盯著她的視線,看著自己放在黑色電腦包上,緊緊交握的兩隻手,因為用力而泛白的指節。

  他必須這樣交握著,才能克制想觸碰她的衝動。

  車子繼續往前行著。

  窗外的大樓一棟又一棟的飛逝而過。

  人們來來去去的,上車,下車。

  她一直坐著,他則計算著這條捷運線共有幾站,她還會這樣安然的在他身邊坐多久?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

  多久?

  每一次到站,他的心就提得老高,每一次門關上,他卻也無法放鬆下來。

  他必須知道她是誰?住在哪?做什麼的?

  他必須曉得她現在是什麼人。

  他已等她,等了數千年。

  但當她就這樣放鬆的坐在他身邊時,他什麼也無法想,只能死命的壓住心口的痛,忍住幾乎要奪眶的淚。

  驀地,她把腦袋靠到了他的肩頭。

  他一愣,抬眼,才發現她竟在不覺中睡著了。

  她的氣息,好暖好暖。

  他屏住了呼吸,完全不敢動彈,只能任她靠著熟睡。

  窗外,大樓燈火如流光閃爍。

  他的心抽緊著,因靠在他肩頭上的她,而微微震顫著。

  多想就這樣將她擁入懷中,但他不敢。

  只能坐著。

  心懷感謝的坐著。

  捷運車,繼續平穩的在軌道上前行。

  她的身影,在玻璃倒影中,靜靜的枕在他肩上。

  如果可以,他願意就這樣度過另一個千年,甚至永遠。




  車,到站了。

  因為人們的走動,諠嘩。

  她醒了。

  當她發現自己枕在他肩上時,她顯得十分尷尬而緊張。

  在那瞬間,她匆忙的跳了起來,膝頭上的書掉到了地上。

  他彎身替她撿拾,慌亂中,她也蹲下車去撿,兩個人的頭撞到了一起。

  「抱歉……」

  粉嫩的臉上,有著窘迫的紅暈。

  她撫著頭,不好意思的道著歉。

  「不會。」他啞聲開口,把書還給她。

  車子要關門的聲音響起,她慌張的看了車門一眼。

  「謝謝。對不起,我到站了。」她紅著臉,忙亂的抓著書和背包匆匆下車,卻因為才剛睡醒,又太過匆忙,腳下一個不穩,差點在車門邊跌倒。

  「小心。」

  他跟在她身後,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拉回懷中,穩住了她,順手帶著她往前跨了一步,下了車。

  她撫著心口,驚魂未定的仰望著他。

  車門,關上了。

  他應該要立刻鬆手的,但她在懷中的感覺是那麼好,他停頓了彷彿是永恆的幾秒。

  她有些迷惘的看著他。

  他強迫自己鬆手,退開一步,撿起她掉在地上的花布包和那本書。

  車,開走了。

  月台上,人群散去。

  他把東西交還給她。

  「謝謝你……」

  她緊抓著花布包和那本書,面紅耳赤的輕聲說著。

  「不客氣。」他彎腰去撿在方才下車時,為了抓她,也跟著飛出去的黑色電腦包。

  她看著他拿起電腦包時,再次驚慌起來。

  「你那是筆電吧?摔壞了嗎?對不起,我——」

  「別再和我說對不起了。」

  他開口,打斷了她。

  或許他不該這麼說,但他真的受不了聽到她再對他道歉了。

  該道歉的,是他,從來就不是她。

  她僵在當場,困窘不已。

  看著她受傷的眼神,他的胸口一緊。

  「我不是——」他低頭看著她,僵硬的啞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困惑的瞧著他,烏黑的瞳眸映著他自己。

  然後,慢慢的,她揚起了嘴角。

  「嗯。」輕輕的,她點了下頭,眼裡有著熟悉的溫暖。「我想我知道。」

  心頭,微微的,又抽顫了一下。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沉默的看著她。

  她深吸口氣,微微一笑,大方的伸出手,「你好,我叫方秋水。我平常沒那麼少根筋的,謝謝你。」

  看著她臉上那溫柔的微笑,和懸在半空中的柔白小手。

  他喉頭一哽,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有辦法伸出手,握住她溫暖的柔荑,啞聲張嘴,告訴她,自己這一世的名字。

  「耿克剛。」

  那瞬間,她似乎察覺了什麼,愣愣的瞧著他。

  輕風溜過了她的臉頰,揚起了他的發。

  人群又再次聚集。

  她很快回過神來,不好意思的將手從他溫暖的大手中抽回。

  「對不起,我和人約好了,趕著回去。」低著頭,她從花布袋中掏出紙筆,寫下一串電話號碼,才微笑著遞給他。「這是我的電話,你的電腦若是壞了,請一定要和我聯絡。」




  那是他和她,這一生中,第一次見面。

  離開捷運站後,他遠遠的跟著她,看著她走進市區的巷弄裡。

  他不敢跟得太近,幸好她也沒回頭查看過。

  她轉了個彎,走到街尾,然後推開一扇小門,走進位於街尾的庭院中,穿過小徑,從外側的樓梯走上了樓。

  二樓左邊的燈,亮了起來。

  然後,他才看到了在一樓的咖啡店。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開始沒看到,也許是因為他剛剛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但它就在那裡,在街尾,亮著燈。

  他認得這間店。

  紅磚屋。菩提樹。彼岸花。

  他知道這個地方,也來過這裡:有陣子他常會到這裡喝咖啡。

  可是看著那些人,太痛苦,那女人的存在,總會提醒著他曾犯下的錯誤,與孤寂。

  所以,漸漸的,他習慣性的避開這個地方。

  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來了。

  仰望著她窗口透出的溫暖燈光,他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應該要離開,卻不想,也不敢。

  風,呼呼的吹著。

  城市的巷弄中,入夜後,變得十分安靜。

  有輛車開了過去,他假裝低頭看著時間,卻清楚意識到他不能一直站在這裡,人們只要朝外看,就會發現有陌生人一直站在這裡。

  他已經有了她的電話,也知道她住在哪裡了,他必須要先離開,等之後再回來。

  但,他就是無法移動雙腳。

  他不敢離開,害怕她消失無蹤,或出了什麼意外。

  這念頭很蠢。

  可他就是無法把那種可怕的想法從腦海裡拭去。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他不要冒任何危險失去她。

  她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她就住在那間店的二樓,可他就是無法安心。

  大街就在不遠處,那裡有許多的辦公大廈,但這裡只有普通住家。

  十一點了,家家戶戶大門深鎖,大部分的住家都只留下了一盞昏黃的夜燈,就算有人還醒著,也都拉上了厚重的窗簾。

  只有那間店還亮著燈,召喚著他。

  紅花,在黑夜中搖曳著。

  菩提在院子中,靜靜佇立。

  這間店的老闆有著特殊的身份,他很久以前就從澪那裡知道了。

  他仰望她所住的那層樓,知道這一切都是必然。

  深吸了口氣,他握緊了手中的電腦包,跟隨她先前的腳步,推開小門,穿過小徑,然後在店門口停下腳步。

  落地的玻璃窗內,只有老闆站在吧檯裡。

  窗外的他,忍不住又抬起頭,看著二樓她所在的那扇窗內,然後才深吸口氣,舉步走進一樓的咖啡店裡。

  店門上的鈴鐺,輕聲作響。

  老闆並沒有抬頭,他在煮一杯咖啡。

  一杯,又黑又濃又苦的曼特寧。

  他,在等他。

  耿克剛走到吧檯,把裝筆電的電腦包放在一旁,在高腳椅上坐了下來。

  「好久不見。」

  老闆看著他,拿出一隻陶制的杯子,將黑濃的咖啡倒入其中,推到他面前。

  看著那將過腰長髮束在身後的男人,咖啡未入口,他的嘴裡已泛起苦味。

  他看著濃黑的咖啡,苦澀的開了口。

  「好久不見。」

  他看著那個神秘的老闆,有許多的問題想問,有太多的事想要瞭解,但千言萬語來到嘴邊,卻只吐出了一句。

  「為什麼?」

  對他的問題,老闆只是挑眉。

  克剛看著他,緊握著那杯咖啡,問得更加清楚:「她為什麼在這裡?」

  「可卿搬走了。」

  這一次,老闆沒有再多問,只是收拾著泡咖啡的器具,淡淡的說:「房間空了出來,我們貼了一張出租廣告,她就來了。」

  「可卿已經搬走很久了。」他指出這點。

  「嗯。」老闆點頭同意,頭也不抬的道:「出租的主意不是我的,是綺麗。」

  綺麗……

  他心頭一震。

  「你沒來,她很擔心。」秦無明看著他,「我告訴她,你已經不求了。」

  是的,他不求了,求了也沒用。

  他早就不求了,卻無法死心,只能在人間遊蕩、尋找。

  「人,是澪找到的,她告訴綺麗她在哪裡,她們讓她看到了出租廣告。」

  秦無明把水龍頭關了起來,將咖啡壺放好,拿起一旁的干布擦手,瞧著眼前臉色慘白的男子,開口。

  「你不求了,但她們求。」

  「所以……你們真的要把她還我?」他警戒著,卻仍無法掩飾心底的渴望。

  「不是還。」

  耿克剛的臉,在瞬間變得慘白。

  秦無明看著他,暗暗歎了口氣。

  這男人從來不曾到過無間,他很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憾恨而死,悔不當初。

  很久之前,他就已經還完了他的罰,卻仍徘徊世間。

  他,是一個冥頑不靈的靈魂。

  「綺麗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第二次的機會。」

  他同情的看著今世名叫耿克剛的男人,道:「如果可以,她們很想還你一個阿絲藍。」

  秦無明可以看見男人的黑瞳因為驚懼而收縮,失去血色的臉變得更加慘白。

  「但是方秋水不是阿絲藍,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她們,澪和綺麗,只能替你製造機會,第二次的機會。」

  聞言,他鬆了口氣,卻仍忐忑害怕。

  「然後呢?」

  「然後,你只能靠自己。」秦無明把擦手巾掛回原位,「我不能和你保證什麼,你和她會有什麼樣的未來,得靠自己努力。」

  他幾乎可以在這男人的身上,看見從前的自己。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幫他,但他不能插手太多,這是他們的人生,他只能站在旁邊看,當一個旁觀者。

  男人的眼裡,有著很深很深的苦澀、掙扎、膽怯和渴望,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那種可望而不可得的痛苦。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把鑰匙,放在吧檯上,推到他面前。

  「我想你需要這個。」

  「這是?」耿克剛疑惑的看著他。

  「樓上還有一間空房。」秦無明注視著他,「在她隔壁。」

  「你……」耿克剛震懾的抬起頭,看著向來表現得十分漠然的老闆。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他很想拿那把鑰匙,那麼近,就在咫尺。

  但……

  「如果她想起來了呢?」他乾啞的開口問。

  「我不知道。」無明坦言,「我不能保證她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她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記得,也有可能在下一秒就記起。」

  但她想起來的機率很高,蝶舞就想起來了,雲夢也是。

  她們都因為外來的刺激而想起來。

  對她來說,他就是外來的刺激。

  他希望自己能永遠和她在一起,但在這世界上,他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她會記得曾經發生過的那場悲劇。

  因為他的愚蠢和執著,他害她成了殺人兇手。

  她或許不會恨他,但他會因為她的痛苦,而痛恨自己。

  「你也可以不拿它。」秦無明說:「這不是唯一的選擇。」

  的確,秦曾做過另一項選擇,在一旁守候。

  就算只能和她呼吸同樣的空氣,都讓他覺得感激不已。

  他應該要為她的幸福,感到快樂。

  他應該要在旁守著她、保護她、祝福她。

  他應該要覺得能看到她、聽到她,就已足夠。

  但她是……阿絲藍啊……

  「我做不到。」他痛苦的抬起頭,看著秦無明,嗄啞的說:「我想要和她在一起。」

  「我知道。」

  老闆俊美的臉上沒有責備,也沒有同情,有的只是瞭解。

  「去吧。」無明說。

  耿克剛點了點頭,伸出手,抓住了那把鑰匙,轉身上樓去。




  方秋水,二十五歲。

  她從小生長在一個淳樸的家庭,父親是個普通的公務員,母親是國小老師。

  但她高中時,母親因病過世了,父親因為癌症臥病在床,但去年年初時,她父親也過世了。

  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她就來到台北,繼續之前為了照顧父親而不得不中斷兩年的學業。

  她還是一名大四的學生。

  應該是。

  但暑假過去了,學校開學時,她沒有去申請復學,根據老闆的說法,她在附近的一家高級的私人料裡教室工作。

  對於方秋水,他知道的並不多。

  這些都是澪查出來的資料,她把資料放在信封裡,就擱在老闆租給他的房間桌上。

  他坐在客廳裡,翻看她這一世的個人資料。

  那其實只有短短幾行,他卻忍不住重新看了又看,看了再看。

  信封裡,有一張照片,她坐在窗戶邊,看著遠方,嘴角有著神秘的笑。

  那神情,像極了她以前做了新菜,想要給他一個驚喜的模樣。

  那膽小的巫女,雖然替他找好了資料,卻不敢自己面對他,跑去躲起來了。

  事實上,如果他沒有聽錯,那小巫女正在隔壁,她顯然就是方秋水約好的人。

  她們在看電影,他認得那部片的配樂和對話,隔壁的房間裡,除了配樂和對話之外,不時會傳來她們的笑鬧聲。

  為了聽到她的聲音,他推開門,來到和她的陽台相連的陽台。

  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他一直待在陽台上,站在寒風裡。

  因為在那裡,偶爾可以捕捉到她說的隻字片語。

  直到電影播完了,澪走了,她回房歇息了,他才跟著走回臥室所在的地方,站在牆邊,看著那面隔開了她和他的牆。

  當她那邊不再傳來聲響,他幾乎陷入恐慌,害怕這一切只是他太過渴望的想像。

  那一夜,他不敢睡。

  他害怕閉上眼,再醒來時,他會回到原來豪華卻沒有她的大廈裡,發現這只是夢一場。

  明天,他就可以再見到她了。

  他告訴自己,她就在牆的那一邊,安穩的睡著。

  雖然如此,他卻還是忍不住伸手摸著那面牆,彷彿這樣做,可以更靠近她一些,可以感覺得到她的存在。

  只有一牆之隔而已。

  他一再一再的告訴自己,卻依然壓不下那恐慌。

  窗外的星子,緩緩的,漫遊過天際。

  他一夜未眠,坐在床邊,看著那面牆,從最深的黑夜,等到天明……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17:22

第八章   


  星期天的早晨。

  大清早起床,方秋水站在後陽台,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把累積了一星期的髒衣服,照分類丟到洗衣機裡。

  冬天的陽光,溫暖和煦,教人懶洋洋的。

  這租屋處,位於市區,卻十分安靜。

  非但前有庭、後有院,庭院裡的綠意更是滿園,雖然一樓是咖啡店,但出入的人卻不多,而且老闆夫婦人好得沒話說,房租還因為她是澪介紹來的,硬生生比外面便宜許多。

  當她聽到那教人傻眼的便宜租金時,還以為他們少報了一個零呢。

  但年輕可愛的老闆娘白綺麗卻說,將房子出租只是希望屋子裡能熱鬧點,並不在意那些租金。

  也是因為如此,她才有辦法住在這裡。

  不然,憑她這麼丁點薪水,可租不起環境這麼好的屋子。

  昨天晚上,澪和她聊到一點多才回去。

  她本來要留她下來睡的,澪卻說家裡有事,就走了。

  那個女孩是她幾個月前在路上認識的,當時她正在找房子,所以盯著房屋仲介公司外的招租廣告瞧。

  澪瞧見了,便直接上前來問她。

  她原以為她是在仲介公司裡打工的學生,後來才曉得,她只是剛好經過而已,因為她恰巧有朋友有房子在出租,見她在找房子,才會上前攀談。

  很奇怪的是,她第一眼看見澪,就覺得她莫名熟悉。

  她從一開始就和澪很投緣,那女孩就像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她會和她一起逛街、聊天,談些女生在一起會談的心事,有時候,樓下那年輕的老闆娘綺麗,也會和她們一起出去玩。

  她搬到這裡之後,只要是假日,她一有空,她們倆就常會跑來找她聊天,有時候在她這裡一賴就是一整天。

  自從離開學校後,她就很少和同齡的女生在一起,所以她其實還滿高興能認識這兩個好朋友的。

  樓下綺麗養的黑貓,輕巧的爬過了圍牆,跳入了後院的草叢中。

  它瞄了她一眼,跟著一溜煙就跑進一樓的屋子裡,她已經有好幾次看到那隻貓跑出去夜遊了,不知道它在忙些什麼。

  天邊,一朵浮雲飄過。

  看著天邊那朵白雲,她按下洗衣機的啟動按鍵,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

  她回到房間裡,將手邊剛洗好的內衣褲,拿到後陽台,一一晾曬在衣架上,一邊散漫的想著。

  今天放假,難得她們兩個都沒和她約,等會兒忙完,她再回床上睡個回籠覺好了。

  正當她抓著最後一條內褲,抖了兩下時,突然有人拉開了隔壁通往後陽台的門,走到了兩邊共用的陽台走廊上。

  她嚇了一跳。

  她一直以為隔壁那間還是空屋,沒想到那裡有人。

  更讓她驚訝的是,她認得那個走出來的男人,她昨天才在捷運上見過他,還不小心在他肩頭上睡著,流了他一肩膀口水。

  要想忘記這樣一個男人,實在很難。

  特別是,後來為了救她,他還摔壞了他的筆電。

  她嘴巴開開,呆愣的看著那在冬天陽光下,顯得更加強壯的男人,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以為自己還沒睡醒。

  他穿著一件長袖黑色的毛衣,袖子捲到了手肘上,露出粗壯結實的手臂。

  男人巨大的手掌裡,握著一杯咖啡。

  看到她,他似乎一點也不訝異,至少他外表看起來鎮定極了,就像昨天一樣。

  直到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看著她,出聲開口和她問好,她才發現自己並不是在作夢。

  「你好。」他說。

  聽到他那沙啞帶著磁性的嗓音,秋水眨了眨眼,猛地回過神來,閉上微張的嘴。

  「呃……你好。」

  她臉紅心跳的瞧著他,有些結巴的說:「原來……原來你住隔壁?怎麼這麼巧?對不起,我昨天真的不知道,我一直以為隔壁還是空的,沒有租出去。」

  「我最近才搬來。」

  「喔。」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紅著臉應了一聲。

  洗衣機自動注水的功能停了,開始旋轉清洗起衣服。

  她被那聲音嚇了一跳,然後才發現手上還拎著一條自己的粉紅小內褲。

  最讓人尷尬的是,她因為太忙,積了好幾天的貼身衣物,剛剛才手洗乾淨,此時此刻,這個後陽台的曬衣竿上,掛滿了她的內在美。

  二樓兩間房的入口是在後面,寬敞的陽台,其實是二樓的走廊。

  這屋子當初是建來自住的,後來才分成兩間房。

  但她搬來幾個月,一直不見隔壁有人,所以不自覺把這邊當成曬衣場。

  這真的是太讓人尷尬了。

  她不相信他沒看到那些內在美。

  它們實在太過顯眼,就像在陽光下,隨風飄揚的旗幟一般。

  在那千萬分之一秒,她真想把它們全都一次收下來。

  但這麼做,真的太明顯,而且很不禮貌,好像把他當成變態狂。

  所以,她壓下想尖叫狂收內衣的衝動,極力鎮定的把手中最後一條的棉質粉紅小內褲也掛了上去,然後看著那個一直也表現得很冷靜的男人,閒聊似的咳了兩聲道:「我在曬衣服。」

  「嗯,我知道。」他眼也沒眨一下,甚至沒往她身後那排內衣褲看一眼,他只盯著她看。

  但那樣一來,她的小臉卻不由自主變得更紅。

  她很清楚,他一直盯著她,並不是因為她長得有多美,只是因為當著她的面,盯著那排內衣褲很沒禮貌。

  「我不知道隔壁有人。」她忍不住再說。如果她知道隔壁有人,她才不會把內衣褲都掛出來,還是好幾天的。

  「你剛剛說過了。」

  他的聲音,十分沙啞。

  「我平常天天都有洗衣服的。」她渾身燥熱,尷尬得要命,卻還是不禁畫蛇添足的又開了口,慌亂的解釋著,「別種的衣服。」

  「嗯。」他終於把視線從她臉上收回去,盯著他手裡那杯還在冒著煙的咖啡。

  「不只內衣褲。」她多此一舉的補充。

  「嗯。」他應著。

  天啊,方秋水!你到底在說什麼鬼?!

  從小到大,她未曾如此覺得這般羞於見人過。

  他還是盯著他手中的咖啡。

  這男人,恐怕比她還要尷尬。

  「總之——」秋水暗自呻吟一聲,怕自己再說下去,會說出更讓自己丟臉的話,她只能滿臉通紅的抱著洗臉盆,吐出最後這兩個字。

  「早安。」

  「早安。」

  他開口回答,一雙眼卻還是盯著手中的咖啡看,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也依然非常鎮定,但那微微抽搐的嘴角卻顯示著,他已經快笑出來了。

  她尷尬不已,再顧不得禮貌,只能面紅耳赤的轉身落荒而逃。




  他挑錯出來的時間了。

  靠在圍牆上,面對著外頭那些迎著風與陽光的綠蔭,他喝了一口剛剛去樓下要來的咖啡,卻仍忍不住想笑。

  她的內衣褲在陽光下,迎風搖曳著。

  也許他應該要先進門去,讓她別那麼尷尬,但剛看到的那瞬間,他的腦袋真的一片空白。

  要出來前,他只注意到她的人,只記得在心裡反覆的告訴自己要冷靜一點,別嚇壞她;他以為她只是把衣服丟到洗衣機裡而已,沒料到她又回屋裡拿了洗好的貼身衣物出來曬。

  她驚嚇不已又極力維持鎮定的反應,可愛得讓他捨不得離開。

  他端著那杯咖啡,看著隔壁陽台那一整排隨風飄揚的可愛內衣褲,嘴角不禁微揚。

  他真的應該要先進門去才對。

  但那恐怕會讓她更尷尬,所以他只能盯著自己手中的咖啡,直到她先逃回房裡。

  至少,她現在一定會記得他了。




  耿克剛。

  他的名字叫耿克剛,那個男人昨天有說過,她記得。

  而且她忘了問他,他可憐的筆電狀況如何了。

  從陽台衝回屋子裡後,方秋水羞恥不已的倒在床上,抓著枕頭蓋住自己的臉,偷偷尖叫了一陣,才有辦法讓腦袋運轉。

  最讓她無力的是,她直到起身,到浴室放回臉盆時,才發現因為沒有想到隔壁有人,她今天也沒打算要出門,為了貪圖舒服和方便,她頭上只拿簡單的鯊魚夾,隨便夾起長髮,身上還穿著印有卡通小豬的長袖睡衣。

  她呻吟一聲,對著鏡中的自己翻了個白眼,轉身回到房間。

  算了,反正她在他面前出糗也不是第一次了。

  話說回來,她遇見這個男的還沒超過——她看了眼牆上的鍾——還沒超過十二小時耶。

  捂著臉,她歎了口氣,猜測他大概已經不在後陽台了。

  問題是,現在立刻去把那些內衣褲收回來,又太明顯了,至少得讓它曬到中午,或洗衣機把那些衣服洗完。

  她咬著指甲,煩惱的來回的在屋子裡走動著。

  天啊,真煩,她乾脆讓它們曬到干算了,冬天的陽光很難得耶。

  何況,他都已經看見了,除非他是那種變態,否則應該會避開後陽台吧?

  根據他昨晚和今早的行為,那傢伙還滿紳士的。

  他給人的感覺乍一看,好像有點冷漠,但她知道他其實人很好。

  昨天在捷運上,她至少靠在他肩膀上,睡了快二十分鐘,他也沒將她叫醒;二十分鐘,肩膀都麻了吧?

  而且她還睡到流口水耶,好丟臉。

  沒叫醒她,可能是因為禮貌,但後來他伸手救她,可就超出禮貌的範圍了。

  想到昨晚他為了救她,將她攬在懷中的剎那,她不禁停下腳步,在房間裡站定,疑惑的出神想著,那男人給她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靠在他肩膀上睡著時,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靠在熟人的肩膀上。

  問題是,除了爸媽,她從來沒有熟到可以在車上靠著睡的朋友。為了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原因,從小她就很難接受和人太親密的行為,就連比較要好的同學,要和她手牽手去合作社,她也覺得不自在。

  她到現在還不是很瞭解,為什麼以前在學校,女孩子連上廁所都要手牽手一起左。

  她不喜歡牽手,更別提和人擁抱或親吻了。

  她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昨晚,她會這麼沒有警覺心的靠著一個陌生人睡著。

  而且還是一個陌生男人。

  納悶的看著天花板,她一手叉著腰,一手摸著臉,不自覺的擰著眉。

  突然間,門外傳來卡車的聲音。

  她一愣,這裡雖然在市區,卻是在巷子中,很少會有卡車開進來。

  秋水好奇的走到前方的落地窗,撩起窗簾往外看。

  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停在咖啡店前,搬家公司的人,仔細的將車上的大桌子搬下來,穿過庭院,來到屋子前。

  發現是他找的搬家公司,她倏然一驚,飛快衝到後陽台上,把自己那排衣物全數都收下來。

  只差那麼一點點,除了他,連其他人都會看到她的內在美,如果真是這樣,她一定會尷尬到想去撞牆。

  因為樓梯太小,他們是用繩子直接從前方陽台,把那張厚重的電腦桌,吊上了二樓。

  耿克剛站在前方的陽台,背對著她,協助那些搬家公司的人。

  收好了衣服,她忍不住又溜到前面,貼在窗戶上,偷看。

  他留著半長不短的發,黑色的毛衣合身的貼在他強壯攏起的背肌上,下半身的長腿,則套著一條棉質的黑色運動褲,運動褲比較寬鬆一點,但還是遮不住他挺翹的臀部。

  天啊,方秋水,你在看人家哪裡?

  她迅速的把窗簾拉起來,遮住自己好色的視線,但沒有兩秒,她又忍不住偷偷拉開一點。

  他的身材比她記得的好一點,昨工人他穿著西裝,把該遮的地方都遮住了。

  就在她的視線又溜回他的翹臀時,原本繞在消防逃生器的柱子上,綁著電腦桌的繩子竟然斷了,整張桌子倏地往下掉,眼看就要砸到樓下那兩個搬家公司的工人。

  她不禁捂著嘴驚呼出聲。

  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站在陽台上的他,突然伸出了手,抓住了那斷掉的繩索,雖然他已經抓住了前面那一截,但斷掉的繩尾因為反作用力,仍然像鞭子一樣,狠狠的抽到了他臉上。

  她看得出來,那一抽,打得他很痛,可他依然沒有鬆手。

  那張桌子很重很沉,他整個人被帶得往前,那瞬間,她真的以為他會被那張大桌子,連人帶桌給拖下樓去。

  她嚇得衝了出去,試圖幫他。

  但那只是多餘,何況她和他那邊還隔了一座矮牆,他迅速的以膝蓋頂住了圍牆,光憑一隻右手,就撐住了那張大桌子。

  在他旁邊那位搬家公司的先生完全嚇呆了,直到他伸出另一隻手,開始拉起那張桌子,才想到要上前幫忙。

  「先生,對不起、對不起——」

  那位先生一直和他道歉,他沒多說什麼,只是搖了搖頭。

  「這條繩子是新的,我不知道它為什麼會突然斷掉,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的,真的非常抱歉。」

  搬家公司的人,一邊幫忙搬桌子,一邊忙著解釋。

  「我沒事。」他開口,讓對方安心。

  那位先生卻還是一直和他鞠躬道歉。

  他有些不自在的道:「我真的沒事,我們先把桌子搬進去吧。」

  「我們來搬就好了!」其他兩位搬家公司的員工也跑了上來,慌慌張張的重複,「先生,真的很對不起。」

  他本來要伸手幫忙,卻還是收回了手,讓他們做事。

  秋水站在陽台上,開始後悔自己那麼衝動的跑出來,正要趁他不注意,溜回客廳時,他已經轉過了身來。

  她一僵,有些窘,卻在下一瞬,看見他左臉被繩索鞭出了一條紅痕,她嚇得抽了口氣。

  「嗨。」他說,一臉冷靜。

  她瞪著他,莫名驚慌的脫口問:「你還好吧?」

  「還好。」他點頭。

  還好個鬼!

  那條紅痕開始滲出血了,她瞪著那個男人,忍耐了兩秒,但看著他的傷,她的臉也跟著忍不住隱隱作痛。

  「你等我一下!」

  丟下這句,她衝動的跑回客廳,抓了醫藥箱跑出來。她回來時,他還在那裡,愣愣的站在原地。

  「別動。」她打開藥箱,拿出酒精棉片,輕捂著他受傷的臉龐,解釋道:「你流血了。」

  他沒有動,甚至沒有表現出酒精刺痛到傷口的模樣,他看起來像是僵住了。

  奇怪的是,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

  她仰望著他,雖然手指和他的臉之間還隔著一片酒精棉片,她卻覺得指尖有些微微的麻,淡淡的燒。

  是酒精的關係,她想;卻仍是迷失在他深邃的黑瞳中。

  好像,曾經在哪裡,有過同樣的事情發生過。

  輕風,揚起了他的發。

  她著迷的看著眼前這個應該是陌生的男人,幾乎是在不覺中更往前靠。

  耿克剛不是那種俊美的男人,也不是那種刻意打扮自己的型男,他散發著一種陰鬱卻又陽剛的氣息。

  她真的覺得他好面熟。

  或許也不應該說是面熟。

  她確定自己在昨天之前,絕對沒有見過他。

  但心口,卻不自覺因為眼前的男人,而輕輕緊縮抽疼著。

  「你……」

  陽光,溫柔灑落在他臉龐。

  風,吹得前院的菩提沙沙作響。

  他看著她的眼神,好驚訝、好溫柔……

  似乎在許久前,她曾見過他。

  奸像在多年前,她曾為他療過傷。

  彷彿在夢中,她也曾這樣為他擔憂。

  她有些恍惚,莫名迷惘。

  「我們……」

  仰望著那應該陌生,卻又熟悉的男人,秋水遲疑著,吐出自己也知道答案的問題。

  「……見過嗎?」

  她遲疑困惑的問題,卻像一道雷,驚得他醒了過來。

  他烏黑的瞳眸變得更深、更暗。

  她能感覺得到,指尖下那突來的僵硬。

  在某一瞬短短的剎那,他似乎想要退開,但最後,終究還是定在原地。

  她真的覺得,自己這種老是突然恍神的樣子,一定把他嚇壞了,他搞不好會以為她腦袋有問題。

  「抱歉。」秋水紅著臉,迅速的把手縮回來,低下頭,放下酒精棉片,翻找著另一片含有碘酒的棉片。「你一定覺得我怪怪的,我只是覺得你很面熟,我是說,我在想說不定我們以前曾經是同學,或讀同一所學校什麼的……」

  「沒有。」他啞聲開口。

  沒料到他會回答,她一怔,抬頭看他。

  「我們在昨晚之前,沒見過。」

  他的聲音很沙啞,低低的,卻很清楚。

  「我不是你的同學,也沒和你念同一所學校。」

  也許她應該要為他這麼堅決的否認感到不快,但她知道他沒有惡意,就像昨晚,他叫她不要再道歉一樣。

  雖然,他好像是咬著牙關在說話的,但那看起來比較像是在忍痛,顯然剛剛她擦上去的酒精,終於對他產生刺激的效果了。

  她趕緊把找到的碘酒棉片撕開,小心翼翼的替他上藥,柔聲道:「這是碘酒棉片,應該沒酒精棉片那麼痛。」

  他一直注視著她,沒有閃避過視線,也沒有任何惡意或厭煩。

  事實上,他看她的樣子,真的很溫柔。

  站得那麼近,她才發現他一臉疲倦,看起來像是一夜沒睡。

  可能是忙著搬家吧……

  她猜想著,然後才發現,站在矮牆那邊的他,為了方便她,不自覺低著頭,甚至微微的傾身靠向她。

  他溫暖的鼻息拂過她的肩頸,她不禁有些臉紅心跳。

  秋水努力保持著冷靜,思緒卻還是不聽話的在他身上繞。

  這男人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有點像檀香,感覺很舒服。她不認為他有擦香水的習慣,但她就是覺得他身上有味道,莫名熟悉的味道。

  那很困擾她,有那麼兩秒,她幾乎想湊上去,揪著他的衣服,湊到他頸邊多聞兩下。

  但是,就在那一瞬,她發現他的視線膠著在她身上的某個地方。

  他盯著她的頸子。

  她知道他在看什麼,她的頸子上有一條很淺很淡,長約五寸的淺白線條。

  察覺他的視線在注意哪裡,她差點想伸手遮住它,但她忍下來了,輕聲開口解釋。

  「那是胎記。」

  「抱歉……」

  「沒關係。」她一扯嘴角,自嘲的說:「這胎記長得位置太敏感,大家都會盯著它看,我已經習慣了。你想想,我要是這邊曾受過傷,現在就沒辦法站在這裡了吧?對不對?」

  他的眼中,閃過某種像是痛苦的神情。

  她應該看錯了。

  雖然如此,她依然忍不住想安撫他,「只是胎記而已,從小就有,不會痛的,真的。」

  「我很抱歉……」

  他又說了一次。

  她有些尷尬,想叫他別那麼介意,但在這時,屋裡的搬家工人出聲叫喚他。

  「我得進去了。」他嗓音低啞的說。

  在那一秒,他似乎紅了眼眶。

  那一定是她的錯覺。

  他轉過身,進屋去了。

  看著他強壯的背影,她不自覺的輕撫著頸上的胎記。

  一定是她的錯覺……。




  他沒看到那個。

  昨晚,她的套頭毛衣遮住它了。

  他沒料到這個,沒想到那會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和搬家公司的人講好電腦桌的擺放位置後,他直接走進了浴室。

  他坐在浴缸邊緣,閉著眼將臉埋在手掌中,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淚水,滑落眼角。

  大家都會盯著它看,我已經習慣了……

  天啊……

  只是胎記而已,從小就有,不會痛的,真的。

  天啊……

  她每世都帶著那傷痕嗎?

  她真的已經不會痛了嗎?

  這是對他的懲罰嗎?

  為什麼不罰他就好,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他想大聲的咆哮,想衝出去將她緊擁在懷中,想為她承受所有的傷害——

  但是,他卻只能熱淚盈眶的坐在這裡,感覺心臟像被人用力握住,然後一次又一次的用力呼吸著。

  有人在敲門。

  他抬起頭。

  「耿先生,我們把東西搬好了。」

  他很想叫他們滾開,但他只是抬起頭,深吸口氣,啞聲開口。

  「我馬上出來。」

  他忍住胸口的疼,起身打開水龍頭,把冷水潑在自己臉上,直到鏡子裡的男人,臉頰不再泛紅,額上的青筋也不再那麼明顯,才停下動作。

  左臉上的傷痕,依然紅腫剌痛,他差點就要把她上的碘酒全洗掉了。

  他抬手,撫著它,想著她溫柔的觸碰。

  她一直都是這般溫柔,總是出其不意的暖了他的心,帶走他的痛。

  她的手,總是比藥對他更有療效。

  光是想到她那不自覺的溫柔面容,彷彿連心痛都被撫慰減輕許多。

  他深吸口氣,忍住淚,看著鏡子裡那個男人。

  這是他的第二次機會,他絕不會再讓她一個人,度過另一個春夏秋冬……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18:31

  那天傍晚,她跑來敲他的門。

  當他打開門,看見她時,真的愣了一下。

  「嗨。」她站在門外,微笑和他揮了下手,「你還沒吃吧?」

  他呆愣的看著她,不自覺點了下頭。

  「我上次搬家時,也忙到沒空吃飯。」她將手中提著的兩桶保溫盒遞給他,「這給你。」

  「這是?」

  「敦親睦鄰兼道謝的晚餐。」她看著他,粉臉微紅的道:「我自己煮的幾道菜,百合芝麻燉豬心,五元鵪鶉蛋,雞丁炒核桃,芥藍牛肉,山藥排骨湯,還有白飯。」

  他啞口無言的看著她。

  她的臉被冬天的冷風吹得紅撲撲的。

  他懷疑她在門外站了多久,才鼓起勇氣敲門。

  喉頭微緊,他伸手接過她手中的保溫盒問:「你吃了嗎?」

  她眨了眨眼,有些呆愣。

  他沒有等她回答,只道:「這麼多,我一個人吃不完,一起吃吧。」

  秋水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本要開口說她那邊還有多煮的,但好奇心還是讓她忍不住開口,「方便嗎?你還沒整理好吧?」

  「已經差不多了。」他退開,轉身走進房裡。「我沒什麼東西需要整理。」

  她沒有多想,就跟了上去。

  他這邊的裝潢、格局,都和隔壁她那間的差不多,兩邊的差別就只在個人的物品。

  屋子裡的角落,堆放著已經拆平的紙箱,他的動作很快,大部分的物品都已經放好了。

  但那也是因為,他說得沒錯,他真的沒有太多個人的東西。

  他的客廳沒有電視,也沒有DVD播放器,但是有—組—看就知道很貴的音響,還有那張厚重的大電腦桌。

  她拿來放電視櫃的地方,他放了兩組書櫃,裡面都是一些她完全看不懂的電腦程式相關書籍。

  她擺餐桌的位置,他拿來擺了那張大電腦桌,他已經將電腦裝好了,桌上的螢幕是開著的,上頭有著對她來說像外星文一樣的文字。

  不過,他的沙發和她一樣,是原先樓下房東提供的。

  他把食物放到沙發前的矮桌上,然後僵住。

  他真的是僵住,瞪著桌上的保溫盒,一副困擾的樣子。

  「怎麼了?」她好奇的問。

  「我沒有餐具。」他直起身子,看著她,訥訥的坦承。「我平常沒有開伙的習慣。」

  「沒關係,我有。」她一笑,朝他擺擺手道:「你等等,我回去拿。」

  說完,沒給他回話的機會,她就開心的跑回隔壁自己的廚房,拿了兩組碗筷,順道把整鍋湯一起帶過去。

  她其實也想過,自己這麼熱切,會不會給人感覺太直接了。

  但她真的很喜歡這個雖然不善言詞、剛毅木訥,但又很有禮貌,心地善良的男人。

  好吧,心地善良是她自己想的,但是心地要是不善良的人,怎麼可能伸手救她,防止她跌成狗吃屎?

  況且,他是鄰居嘛,人家都說遠親不如近鄰,遠水救不了近火,當然她得把這個新搬來的近水關係弄好一點,以免將來失火——呸呸呸,烏鴉嘴!

  總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敦親睦鄰一下,總是有好處的。

  她絕對不是貪圖他的男色,他長得也不是真的很俊美,了不起就是肖想他結實的胸膛——

  噢,該死,她必須停止繼續想下去。

  站在他門口,她深呼吸了兩口冰冷的口氣,讓自己腦袋冷靜一點,這才踢掉鞋子,端著湯走進去。

  客廳裡的他,已經把保溫盒裡的菜打開擺好了,見她端著一大鍋湯,他主動上前幫忙她端湯。

  「我怕喝不夠,乾脆整鍋端來。山藥益氣健脾滋肝腎,百合、核桃安神治失眠,都對身體很好!」

  發現自己開始解說起來,她趕緊停下,不好意思的瞧著他,羞赧的說:「呃,抱歉,我是做料理的,有職業病,講到食物就很容易停不下來。」

  他把湯放在桌上,聞言忍不住問:「你是廚師?」

  「不是,我還在學。」她邊擺放著碗筷,邊說:「以前我唸書,是為了爸和媽念的,他們認為唸書才有希望,才能有穩定的工作。他們過世後,我突然不想念了。」

  「為什麼?」

  聽到他的問題,她才發現自己一個不小心,講了太多自己的事。她應該多少要有些戒心才是,畢竟她昨天才認識他。

  但是,她似乎就是無法對他拉起那條平常總是高高昇起的警戒線。

  因為他一直站著,她只好先在沙發上坐下。

  「那不是我想做的事。」她看著那個直到她坐下,才跟著坐下的男人,心情莫名愉悅。

  他果然很有禮貌。

  她傾身替他和自己添著飯,「我爸生病時,我中斷了學業,照顧他。我得作飯、洗衣、打掃,雖然都是一些雜事,但那反而讓我有時間思考,我不喜歡唸書,我也不認為自己念了企管系,出來就真的可以做企業管理。老實說,我念了之後,才發現我不是那塊料。」

  她把裝滿了飯的碗遞給他,微微一笑。

  「但我很喜歡做料理,從小就喜歡。所以,我決定要做自己喜歡的事,當個專業的廚師。」

  那說明了她為什麼沒有繼續把大學念完。

  「你說你還在學?」

  她添好自己的飯,「嗯,我在一位長輩的教室當助理,她是我媽以前的同學,開了間高級的料理教室,專門教一些貴婦名媛做養生料理,平常一堂課收的學費,夠我吃一個月呢。雖然有些累,但在那邊用的是一般店家比較少用到的高級食材,我在阿姨那裡真的學到許多——」

  發現自己竟然又碎碎念起來,她頓了一下,尷尬的看著他,「抱歉,我話真的很多。」

  「沒關係,我喜歡聽你說話。」

  咦?

  她呆了一下,小臉驀然泛紅。

  她聽錯了吧?他是說,他喜歡聽人說話吧?

  人和你,聽起來差不多啊,他又說得那麼出其不意——

  看著那個開始夾菜的男人,秋水一顆心卜通卜通的直跳著。

  他看起來不像是會說那種話的男人,他的表情也很正常,沒有半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好像剛剛並沒有丟出那句讓她心臟狂跳的話。

  沒關係,我喜歡聽你說話。

  可惡,她好想問清楚一點啊,但剛剛迭迭不休的嘴,現在卻怎樣也吐不出一個字來了。

  羞紅了臉,她好奇的半死,卻還是只能低著頭夾菜吃飯。

  可屋子裡一下變得那麼安靜,反而感覺好怪。

  她停了幾秒鐘,偷瞄了他幾眼,然後才鼓起勇氣——

  不,她沒有那個勇氣,也沒有那個臉,所以她張開嘴,最後卻轉移了話題。

  「那個……我忘了問,你的筆電還好嗎?有沒有怎麼樣?」

  「還好。」他指著放在大電腦桌上的筆記型電腦提包,「它是防震的。」

  他昨天後來也這麼說,但她還是有點擔心他因為太善良,不想讓她賠償,所以決定私藏筆電的病情。

  像是看出她的不信,他開口補充道:「我檢查過了。」

  她瞧著他,再瞧著那台筆電。

  算了,沒關係,反正他是鄰居,這樣硬問他也沒意思,以後多補他幾頓晚餐好了。

  「你是寫程式的嗎?」

  「嗯。」看她一臉好奇的模樣,他點頭道:「我幫公司寫系統程式。」

  「你在家工作?」

  「對。」他回答她的疑惑,「只有測試時,才需要到公司去一趟。」

  難怪他一副沒睡好的模樣,他一定常熬夜寫程式吧。

  這種看起來很輕鬆、不需要天天上班的工作,其實才是真的沒休假的行業。

  她本來以為,他只是因為要忙搬家的事,所以才沒睡好的。

  幸好她看他好像沒睡,所以特別煮了一些安神治失眠,又可以補充體力的菜。

  秋水瞧著眼前的男人,不禁脫口道:「熬夜對身體不好,如果可以的話,你還是盡量早點睡吧。」

  他又是一愣。

  「呃,對不起,我真的有點囉唆——糟糕,你叫我不要再和你說對不起了。」她輕咬著唇,有點窘的瞧著他說:「我只是想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算了、算了,你別理我,這真的只是職業病,我是學養生料理的,平常總要記這些——」

  他嗆了一下。

  「呃,總之,你別理我,快吃飯吧。我煮得很好吃的,保證你吃了還想再吃,作夢都會流口水——」

  天啊,她已經胡言亂語到開始稱讚自己了嗎?

  看著那個很努力忍耐,卻還是忍俊不禁的男人,方秋水羞得滿臉通紅,真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

  他沒有笑出聲,但那個表情很明顯就是在笑。

  她猛地閉上了嘴。

  他卻把空碗遞到她身前。

  她眨了眨眼。

  「麻煩你,再來一碗。」他說。

  她放下自己還是滿滿一碗白飯的碗,很迅速又害羞的,替這個萬分捧場的男人,重新盛滿一碗白米飯。

  「你的飯。」她說。

  「謝謝。」

  他溫柔的看著她,滿懷感激的將那碗飯,接過手。

  剎那間,似曾相似的感覺,驀然又上心頭。

  她有些怔忡,但羞愧的感覺還在,她的臉也依然是燒紅的,所以她很迅速的拋開那奇怪的熟悉感,又開心又尷尬的重新端著自己的飯,一邊天南地北的和他胡說八道,一邊吃完了那餐飯。

  有時候,他也會問她幾個問題。

  他是個很讓人愉快的同伴,那一餐飯,時間過得飛快。

  當她回到家時,才發現自己竟在他那邊,不知不覺待了超過三個小時。


第九章   


  夜深了。

  那個男人還沒睡。

  站在咖啡店外的街上,她可以清楚看見他客廳還亮著燈。

  他把客廳當成工作室,常常工作到深夜。

  咖啡店的燈也還亮著,要自己別再看二樓那個還亮著燈的屋子,她抱著早上才剛做好的麵包,穿過院子,推開門,走進店裡。

  「歡迎光臨。」

  今天站在吧檯裡的,是綺麗,不是老闆,她笑著和她打招呼,「嗨,秋水,晚安。」

  「晚安。怎麼今天只有你?秦哥呢?」秋水回身把門關上,一邊好奇的問。

  「他有事出去了,晚點才回來。」綺麗笑著道:「咖啡我不會煮,但我才剛泡了一壺花茶。」

  她倒了一杯熱茶,放到吧檯上。

  「來,你幫我試喝看看味道怎麼樣。」

  「謝謝。」秋水笑著坐到吧檯前的高腳椅上,把兩袋法國麵包,分了一袋給綺麗,「這給你,我們上課時多出來的。」

  「剛好,我才想做些三明治呢。」綺麗笑問:「怎麼剩那麼多?」

  「今天有兩位夫人臨時有事,把課取消了。」

  「那你怎麼還忙到這麼晚才下班?都快十一點半了呢。」

  「明天汪家的小姐要來上課,她對廚藝一竅不通,對吃卻很要求,我得先把一些材料準備好,因為她指定想吃的馬鞭魚,這個季節比較少見,市場裡沒有,為了找新鮮的魚,我搭車跑到港口,找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

  她無奈又好笑的說:「結果我才把魚送回教室,阿姨卻說,汪小姐不想煮馬鞭魚湯了,想改學白松露焗烤義大利面。幸好我們還有白松露,也有上好的雞肉,不然我恐怕要親自南下去雞場裡抓了。」

  「辛苦你了。」綺麗同情的看著她。卻忍不住笑,「下次你要缺什麼,和我說一聲吧,我爸也愛吃,說不定你們缺的材料,他那兒有呢。」

  「不用啦。」秋水不好意思的揮揮手,笑著說:「其實我們平常都有和固定合作的店家進貨,這一次真的是特例,阿姨說汪小姐是另一位夫人介紹來的,阿姨不好拒絕,所以才會出這種狀況。況且,也不是每位來上課的小姐夫人都像汪小姐一樣任性——」

  她頓住,拍了兩下嘴,看著綺麗,拜託道:「糟糕,我不應該說客人的小話,麻煩你當沒聽見,謝謝。」

  綺麗笑出聲來,承諾道:「你放心,我會當什麼都沒聽見的。」

  秋水這才笑著,捧起吧檯上的花茶,喝了一口。

  花草的香味清淡卻又芳醇,入喉的瞬間,有著一口清甜的甘味。

  她歎了口氣,感覺今天一天的疲累和不愉快,全都隨著那口茶的溫心暖胃,而消失無蹤。

  不自覺的,她揚起了嘴角,看著綺麗問:「這是洋甘菊吧?味道很好呢。」

  「嗯,我自己在後園種的,自己烘焙的。」綺麗輕笑著說:「洋甘菊能幫助入眠,對身體很好。」

  「真的嗎?你還有沒有多的?」

  「有啊。」綺麗關心的問:「你最近睡不好嗎?,」

  「我睡得很好。」秋水臉一紅,捧著茶道:「我只是想,這些茶配法式麵包剛好。」

  綺麗一笑,「我還以為你睡不好,是因為隔壁多了個人,不習慣呢。」

  她臉更紅,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我睡得很好。」

  「他沒有吵到你嗎?」

  「沒有,他很安靜呢。」

  瞧她一聽自己提到耿克剛,好像變得非常緊張,綺麗不禁開口替他說話,「你不要看他好像很冷漠,其實他人真的很不錯。」

  秋水愣了一愣,「我以為他才搬來幾天而已。」

  「他是才搬來,但我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了。」綺麗有些急切,很認真的說:「他就像我哥哥一樣,他平常也許話不多,但你別怕他,他人真的很好。」

  「嗯。」秋水點點頭,有些羞澀的看著綺麗道:「我知道他人很好,上回我在捷運站差點跌倒,是他幫了我的。他很有禮貌。」

  「嗯,他真的很有禮貌。」綺麗開心的點頭同意,露出微笑,「因為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本來很擔心你會覺得他是個難以接近的人呢。」綺麗說著,停了一下,又道:「畢竟你是單身女子嘛,又和他住隔壁,如果你會介意,我還是可以請他搬到別的地方去的。」

  秋水一聽,趕忙揮手搖頭,「不用不用,我們處得很好,他搬來那天,我才煮了一餐,和他一起吃呢,我不怕他,真的。」

  「咦?是嗎?」綺麗微訝的問:「你和他一起吃飯?」

  她驚訝的反應,讓秋水有些窘,紅著臉解釋道:「只是敦親睦鄰一下。我看他忙了一天了,好像也沒吃,剛好又煮得比較多,所以才送一些過去,就這樣而已。」

  看他忙了一天?

  意思就是說,秋水其實很注意他嘛。

  綺麗眨了眨眼,很努力的忍住追問的衝動,只微笑道:「既然你和他處得還不錯,那就好。」

  瞧她像是看透了什麼,嘴邊透著神秘的笑。

  不知怎麼,有種不打自招的感覺。

  秋水莫名面紅耳赤了起來,匆匆起身道:「太晚了,不打擾你了,我上樓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可她才起身要開溜,綺麗就叫住了她。

  「等等,你還沒拿花茶呢。」綺麗將洋甘菊茶分裝到兩個小鐵罐裡,笑著遞給她,「喏,送你,帶上去泡著喝吧。」

  「一罐就夠了。」鍾麗的花茶是真的好喝,不過一個人拿兩罐,感覺好奢侈呢。

  綺麗笑了笑,「另一罐,是要請你幫我拿給克剛的,他有失眠的毛病,應該還沒睡,你敲一下他的門,要他泡一杯來喝,比較好睡。」

  「喔,好。」不好意思拒絕,也不太想拒絕,她紅著臉,接過了手,匆匆的和可愛的老闆娘揮了揮手,這才面紅耳赤的抱著法國麵包,和兩罐小花茶,離開咖啡店,繞到後面的樓梯,跑上樓去。

  來到自家門口,她看著他緊閉的門,深吸了兩口氣,卻還是無法抑止胸中因為緊張而快速躍動的心跳。

  噢,可惡,她恐怕真的病了,還病得不輕。

  她真的應該要停止偷窺、觀察他的作息,不然的話,恐怕全世界都要知道她在肖想他了。

  再吸了兩口氣,她鼓起勇氣,懷著緊張不安又期待的心情,走到他門前,敲了兩下。

  敲完門,她忍不住伸手把被風吹亂的頭髮撥了兩下,又抿了抿唇,拍了拍臉,讓自己看起來氣色好一點。

  她才拍到一半,他已經打開了門。

  「呃,嗨。」她尷尬的舉起拍打臉蛋的小手,和他打招呼,邊解釋道:「有蚊子,差點咬到我。」

  現在是冬天,要真有蚊子也都凍死了。

  她的借口真的滿爛的,她知道自己的臉再次燒紅髮燙了起來。

  「嗨。」他揚起嘴角問:「有事嗎?」

  他戴著眼鏡,他平常並沒有戴著,顯然他還在工作。

  「抱歉這麼晚來打擾你,但綺麗說,你應該還沒睡。」她緊張的笑笑,將手中抱著、用紙袋裝著的法國麵包,和其中一罐花茶遞給他。「她請我幫忙把洋甘菊茶拿給你,很好喝喔。」

  「這麵包是?」他接過手,好奇的問。

  「喔,那是——」她紅著臉,兩手緊抓著另一罐花茶,瞧著他道:「那是我們教室多出來的麵包,你可以拿來當早餐吃。」

  「謝謝。」

  「還有,那個……」她緊張的舔了舔發乾的唇,「綺麗說,洋甘菊花茶可以幫助入眠,你泡一杯來喝,會比較好睡。」

  「好。」

  他低頭瞧著那小女人,雖然明知應該忍耐,卻還是不禁開口問:「你要進來喝杯茶嗎?」

  「不用了,太晚了。」她仰望著他,滿臉通紅的婉拒,「而且,我明天還要上班。」

  「抱歉。」他說。

  他看起來似乎真的有些遺憾,她忍不住脫口。

  「改天吧。」她衝動的道:「等我放假的時候,我再煮一桌給你吃。」

  「好。」他揚起了嘴角。

  「那……」她臉紅心跳,有些依依不捨的舉起手,和他揮了兩下,「晚安。」

  「晚安。」他說。

  她綻出開心的笑,匆匆跑回隔壁。

  直到洗完澡,躺在床上時,雀躍的心情都還無法平復下來。




  十點。

  十度。

  看著那在牆面上,閃著時間和溫度的電子鐘,她冷得直打顫。

  這一個月晚上的課,是為了那位即將出嫁的汪小姐特別加開的「新娘廚藝進修班」。

  幸好這個特別加強的課,只開這一個月,若是天天這樣加班,那位任性的汪小姐學會做菜之前,她就會先累倒在料理台上。

  秋水縮著脖子,瑟瑟的抖著,走過陸續開始打烊的店家前。

  今天下午寒流來了,氣溫一下子降得比她早上出門上班時,更低了好幾度,她下班時,冷風迎面撲來,吹得她頭都開始疼了,害她差點忍不住蹲在馬路邊,把手中燜燒鍋裡的麻油雞湯,打開來偷喝兩口。

  她吸了吸鼻子,提著鍋子來到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等著紅綠燈,準備過馬路,卻意外看見轉角那間便利店外,站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嗨。」

  「耿克剛,你怎麼會在這裡?」她呆看著他。

  「太冷了,我來買點熱的。」看著她被冷風凍得微紅的鼻頭,他把那溫熱的鐵罐遞給她。「看來你比我需要。」

  瞧著那個男人,她眨了眨眼,然後厚著臉皮收下那個熱熱的鐵罐。

  「謝謝。」她握著那罐熱飲,又吸了下鼻子,「說真的,我冷死了。」

  「你穿太少了。」他說。

  早上她出門時,他就看到她在一般的毛衣外,只多穿了一件單薄的外套。

  他每天都小心翼翼的跟在她後面,他知道這樣太誇張,就像個失去理智的跟蹤狂一樣,可他就是無法控制。

  他很害怕。

  害怕再次失去她。

  短短的一段路,總會讓他提心吊膽,非要看見她平安走進上班的教室或家門,才會安心。

  「我知道我穿太少。」她乾笑道:「我以為明天才會開始變冷。」

  她在發抖,抖得像風中落葉一樣。

  他考慮著將自己的圍巾給她,卻又怕這樣的行為會太過親匿,把她給嚇跑。

  他很清楚,他必須要慢慢來。

  他每天都在計算兩人之間的距離。

  如果他夠小心,那個距離會隨著每一分、每一秒,慢慢、慢慢的接近一些,不可以太急切,不可以太強勢,不要嚇到了她。

  時時刻刻、分分秒秒,他不斷的告誡自己。

  但這七天,感覺卻好像七年。

  他和她,已經是朋友了。

  他告訴自己,朋友可以關心朋友。

  這樣並不會太逾越。

  她的唇都凍到快發紫了。

  衝動的,他把脖子上圍著的圍巾解下來,繞在她脖子上。

  她嚇了一跳,仰望著他。

  「你看起來像快凍死了。」他小心翼翼的說。

  他的圍巾對她來說太長了,他幫她多繞了兩圈,把她的腦袋也包了起來。

  「你把圍巾給我,你自己怎麼辦?」雖然這樣說,她卻還是忍不住抖著將臉埋在他的圍巾裡。

  「我穿得夠多。」

  他確實穿得很多,而且他灰色的喀什米爾圍巾,就像天堂一般舒服溫暖。

  「飲料給我。」他朝她伸手。

  秋水眨了眨眼,還在發愣,他已經拿過她手中的鐵罐,幫她打開後還給她。

  「你先喝一點,別感冒了。」

  「喔。」

  她點頭,乖乖的喝了一口熱飲,讓那甜熱滑入喉嚨,卻見他又朝她伸手。

  「鍋子。」

  她沒有反抗,似乎也沒有反抗的必要。

  雖然才認識一個星期,但她很快就發現,這傢伙是個活生生的骨董,他有大男人主義,打從骨子裡認為不能讓女孩子提重物。

  秋水把沉重的燜燒鍋交給了他,「我煮了麻油雞,等一下一起來喝吧。」

  「好。」

  他的嘴角微微彎了起來。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她開始領悟,他可能是特意來這裡等她的。

  這男人,真的很愛吃。

  那一天,他非但把她帶去的飯菜全都吃得一乾二淨,連湯都喝光了。他說他一個人吃不完,根本只是客氣話。

  後來,只要她有煮,就會忍不住拿去給這對她廚藝超無敵捧場的傢伙。

  「啊,綠燈了!」看見燈號轉變,她猛地回神,不禁抓著他的手,快步往前走,「快快快,這個紅綠燈這兩天秀逗秀逗的,每次綠燈都一下下而已,紅燈又特別久——」

  秋水小跑步著,一下子就拉著他到了分隔島,然後才發現自己抓著他,她嚇了一跳,連忙要鬆開手,他卻反手握住了她。

  她一愣,卻見他看著前方,神色自若的牽握著她冰冷的小手,他提著燜燒鍋,大踏步的繼續走在斑馬線上,穿越馬路。

  空曠的馬路上,寒風呼嘯而過,感覺更冷了。

  他的大手,包覆著她,暖暖的。

  他的圍巾,圍繞著她,暖暖的。

  他吐出來的每一口氣,都成了氤氳的白煙。

  脖子上的圍巾,還散發著他的味道,有著他殘留的體溫。

  秋水瞧著那牽握著她小手,帶她穿越馬路的高大男人,心頭莫名暖熱。

  到了對面時,他依然沒有鬆開手,她也沒有將手縮回,只是把口鼻埋進他的圍巾裡,偷偷彎起了嘴角。

  他和她住的地方,就在走路會到的距離。

  說遠不遠,說近也不是很近。

  大街上的招牌一個跟著一個熄了燈,街上的行人都是匆匆的,但為了配合她的短腿,他走得很慢。

  她也不想走快,她喜歡和他這樣手牽手,漫步走在路上的感覺。

  低頭看著兩人相連的手,她應該覺得很怪的,她平常都會想抽手,可現在一點也不想,她從來不曾和人手牽手,她不喜歡和別人牽著手,卻一點也不排斥他。

  她才認識他幾天耶……

  回家的路口到了,他帶著她轉進小街巷。

  離開大馬路後,巷子裡感覺更安靜了。

  她又喝了一口鐵罐裡甜熱的飲料,一邊偷偷瞅著沉默的他。

  他臉上的傷已經開始好轉,看起來沒那麼明顯了。

  「耿克剛,你有女朋友嗎?」

  該死,她好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這句問話,突然就溜出了嘴,迴盪在安靜的巷子內,聽起來分外清楚。

  他看了她一眼,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回答了她。

  「沒有。」

  她滿臉通紅,不敢再看他,只瞧著前方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好奇而已。」

  「嗯。」他聞言,應了一聲,卻還是重複道:「我沒有女朋友。」

  他依然握著她的手,而且似乎還略略收緊了些。

  所以,他應該也是喜歡她的吧?

  雖然很丟臉,但她還是慶幸自己問了。

  她忍不住將臉埋回他的圍巾裡,抿著唇,繼續紅著臉,偷笑著。

  沒辦法,她壓不住那種莫名開心的感覺。

  他牽握著她,走過了另一條巷子,轉過了另一個街角。

  秋水好不容易才壓住冒到唇邊的笑,偷偷再瞧他一眼,開口再喚他。

  「耿克剛。」

  「嗯?」

  「你有沒有什麼喜歡吃的東西?」

  他還是沒有看她,卻啞聲開口說了一句。

  「只要是你煮的,我都喜歡。」

  看著他粗獷的側臉,她呆了一呆,小臉瞬間再次爆紅。

  他依舊繼續往前走,像是沒說過剛剛那句話。

  但,他飛快的看了她一眼,她看見了,因為她一直微張著嘴,傻傻的看著他。

  發現她瞧著他,他黝黑的臉在昏暗的街燈下,似乎加深了一點顏色。

  那個有些靦腆、有些尷尬,又有些緊張的表情,完全抓住了她的心。

  她可以清楚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完蛋了,她想。

  就那一個表情,已經讓她完全陣亡。

  長那麼大,她第一次知道「心花朵朵開」究竟是什麼感覺。

  握緊了他溫熱的大手,她看著那個已經重新看著前方的男人,忍不住傻笑著。

  她知道這樣看起來很蠢,但她還是情不自禁的咬著唇,吃吃的傻笑著。

  她才認識他幾天而已。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此時此刻,當他緊握著她的手時,那真的已經完全不是重點了。

  風,呼呼的吹。

  但她的心是暖的,熱的。

  因為他而暖,而熱。

  它在她的胸口,激動的、開心的跳著。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19:49

  那天之後,他天天都陪著她走路上下班。

  怕他餓著,她每天早上都會去敲他的門,把煮好的早餐和午餐送到隔壁給他。

  「我需要運動。」他這麼說。

  「我煮太多了。」她這麼說。

  她和他,都知道那是借口。

  在那曖昧不明,又甜蜜的日子裡,兩個人都沒有將事情說破。

  她還有些害羞,他則怕逼得太緊,會讓她退縮。

  早上,時間到了,她會來敲門送飯。

  晚上,時間到了,他會出現在她上班的教室門口。

  她和他,一路上,聊著她的工作,聊著他的喜好,聊著想吃的食物,聊著想去的地方,聊著想聽的音樂,聊著想看的電影……

  雖然,常常都是她在說,他總是靜靜的聽著,但偶爾他也會說些關於自己的事。

  慢慢的,從閒聊中,她開始更加瞭解這個男人。

  他從小在這個城市長大,父母早在他有記憶之前就分居了,他被父親帶走,從此沒再見過他媽。他高中時,父親再娶了,另組了一個新的家庭,和他後母生了一個新弟弟。

  他變成那個格格不入的人,所以沒多久就搬出來住,自己半工半讀。

  說這些往事時,他的臉上沒什麼太大的喜怒哀樂,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

  雖然他沒講明,她卻突然領悟到一件事。

  「你爸沒再和你聯絡了。」

  這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殘忍而真實。

  該死,她真的應該要咬掉自己的舌頭。

  聞言,他卻只是淡淡的開口,「我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這句話有些悲涼,他和他父親仍住在同一個城市,他曾經生長的家也還在那裡,他卻沒有回去的地方了。

  他看起來好像已經不在意這些事了,雖然如此,她卻漸漸知道,他其實並非不在乎。

  她可以從他的眼裡,看見事實。

  快過年了,這幾天街上,到處都是趕著辦年貨的人。

  她常常看見他在看,看那些全家大小一起去吃火鍋,一起買禮物,一起過節的人。

  他很羨慕那些人,不自覺地看著。

  她知道,因為她也是。

  情不自禁的,她握緊了他的手。

  「耿克剛,明天我放假,你陪我去迪化街買年貨好不好?」

  他微訝的轉過頭,看著她。

  「快過年了。」她紅著臉看著他道:「我的意思是說,除夕我也會煮,一個人也吃不完,你陪我一起去,也可以看看要吃些什麼……我……我們可以一起吃年夜飯,一起過年……」

  她越說越害臊,越說越小聲。

  「不過……如果你那天已經有約的話……」

  「我沒有。」他飛快的開口,萬分感動的啞聲道:「我沒別的事。」

  她的小臉慢慢的亮了起來,粉色的唇緩緩的,綻出了一朵讓他胸口緊縮的微笑。

  「那……那我們約好了喔。」她笑著說。

  「嗯。」他點頭,眼眶有些泛紅。

  她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怕被她察覺,他忙看向別的地方。

  他的眼裡閃著可疑的淚光。

  莫名的,秋水喉頭一哽,她沒有強要他轉過頭來,只是在寒風中,握緊了他溫暖的大手。




  如來時那般迅速,強勁的大陸冷高壓,在海上迅速的消退。

  天氣在清晨就已放晴,藍天上,只見絲縷白雲。

  雖然還有些冷,但陽光一出來,氣溫就慢慢開始回升了。

  一大早,他就開著車,載她到迪化街。

  這個賣南北雜貨的地方,充滿了年味。

  紅色的春聯、財神爺和門神的圖像佔據了大街小巷。

  這裡到處擠滿了人,她卻拉著他,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在人潮中穿梭,這邊走走,那邊逛逛,她的購買清單長長一串,她一間又一間的買。

  紅棗、枸杞、何首烏,人參、燕窩、冬蟲夏草……

  糖果、花生、瓜子、魷魚絲、紅豆年糕……

  從燉補湯的中藥,到過年要看電視時必備的零食,她一樣也沒漏掉。

  有些店家,是她熟識的,有些店家,她雖然不熟,卻也有辦法和人熱絡,她殺價的手腕無比高明,一張嘴甜得讓老闆都忍不住在結帳時多送她一些。

  他替她拿東西,也幫忙付錢。

  「這些都是我們要吃的,你負責做菜,總要讓我付些錢。」

  她沒有和他爭執,只輕言淺笑的說:「好吧,但先說好,你還是要幫忙洗碗喔。」

  「沒問題。」他微笑點頭。

  秋水笑著讓他付帳。

  才出了店家,她又發現了新東西。

  「啊,是草莓糖葫蘆耶,你等我一下。」個頭嬌小的她,擠過人群,和老闆招手,「老闆、老闆,我要一串草莓、一串李子的!」

  他想跟上去,但人太多了,他手上又提滿了東西,在人山人海的街上,幾乎寸步難行。

  她不見了,淹沒在人海中。

  一時間,心慌了起來,幾乎是強行擠過了人群,好不容易才看到她站在賣糖葫蘆的攤子前,正在付錢給老闆。

  她回過頭,看見他,露出了笑容,手裡拿著草莓和李子的糖葫蘆。

  但她的笑容卻在看到他蒼白的臉色時,瞬間消散了,「你還好吧?不舒服嗎?是不是太累了?」秋水擔心的問。

  「不是……我只是……」他擠出了微笑,試圖淡化他的過度緊張,「我看不到你,以為你跌倒了。」

  「抱歉,嚇了你一跳吧?我沒有跌倒,真的。」

  「嗯。」他點頭,心口仍有些微悸。

  「我只是長太矮了。」她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把草莓糖葫蘆遞到他嘴邊,笑著說:「來,吃一顆,這時節的草莓正當季,又大又甜,很好吃喔。」

  她就這樣,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把草莓湊到他嘴邊,完全毫無芥蒂,彷彿這樣餵他吃東西是很正常的。

  他張嘴咬了一口。

  「好吃吧。」她笑吟吟的說。

  草莓香甜多汁,帶點微微的酸,在他嘴裡化開。

  「嗯,好吃。」他啞聲點頭。

  她又笑了,拿著另一串湊到他嘴邊,「再來一顆李子吧。」

  他咬了一顆李子下來,李子較為酸澀,但包裹在甜蜜的糖衣裡,卻另有一番滋味。

  「很酸喔?」看著他抽搐瞇起的眼,她笑得更開心了。

  「很酸。」

  他的眼還是瞇的,原來這男人也怕酸呢。

  她偷笑,咬著唇,再餵他一顆草莓。「來,吃顆草莓,會好點。」

  他吃草莓時,她也吃著李子,陪在他身邊往前走著,邊吃邊道:「這李子酸雖酸,可很好吃呢,我最喜歡這種酸酸甜甜的滋味了,以前我爸媽帶我到夜市裡,我每次看到都忍不住纏著要買上一串。」

  她皺著小臉,笑著說,那又怕酸又愛吃的樣子,可愛極了。

  吃完了糖葫蘆串,她不忘試吃店家賣的東西,蝦餅、牛軋糖、黑糖糕……

  她一路走,一路吃,一邊餵著兩手必須提貨的他。

  除了照顧他這個搬運工,她也很懂得善加利甩他的高大,遇到太擁擠的人潮,她就會往他這邊靠。

  剩下的行程,當她的手有空時,她就會握住他提著袋子的手,有時輕輕的攏著,有時握得緊一些。

  她沒有再從他身邊跑開。

  他則萬分樂意成為她的庇護與依靠。

  那一天,甜美酸甜的滋味,不斷的在他的嘴裡,也在他胸中翻攪。

  他知道,他永遠也無法忘懷這一個擁擠卻甜蜜的冬日。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20:39

第十章   


  手機鈴響了。

  他猛地從那一行又一行,冗長而緊復的程式碼中,回過神來。

  手機螢幕上顯示的號碼,是他已深深熟記的那一個。

  秋水。

  他迅速的拿起手機,打開它。

  「喂?」

  「耿克剛?」

  「我是。」他看了眼電腦上顯示的時間,下午四點,離她下班的時問,應該還有好一陣子。

  「你可以開車來接我一下嗎?」

  「你在哪裡?」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

  「教室斜對面……那間醫院……門口……」

  這次他確定那不是他的錯覺,她哽咽了起來。

  他一驚,心口一縮。

  「我馬上過去。」他抓了車鑰匙和外套,沒有掛掉手機,一邊大步往外走,邊問:「怎麼回事?你還好嗎?」

  「不……不太好……我……我燙傷了……」她結結巴巴的,聽起來要哭了。「對不起,我不想麻煩你,可是……可是……我一走就好痛……又叫不到計程車……」

  「你別掛電話,我馬上到。」

  「嗯……嗯……」

  他幾乎可以看見她忍著淚,在點頭。

  「你看完醫生了嗎?」他跑下樓,穿過庭院,一邊和她說話。

  「嗯。」她吸了吸鼻子,「看完了,也拿好藥了。」

  「醫生怎麼說?」他上了車,將車發動,戴上藍芽耳機麥克風。

  「他替我上了藥,開了藥,叫我拿藥回家擦。」

  聽起來狀況好像還好,但他不認為真的如此,她不是那種會輕易叫痛的人。

  前世不是,這一世也不是。

  「很痛嗎?」

  「擦了藥,好一點了。」

  她這句很明顯是安慰,她剛剛明明說連走路都會痛的。

  那一段路,走起來要一陣子,開車只需要短短幾分鐘,但在巷子裡,他不敢開快,好不容易來到大街,才開沒多久,卻又遇上紅綠燈。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讓人心慌。

  「我看到醫院了,在等紅綠燈。」

  「嗯。」

  「我馬上就來了。」

  「嗯……」

  「你別怕。」他啞聲安慰她。

  「嗯……」她又吸了吸鼻子。

  「綠燈了。」他一邊和她報告自己人在哪,一邊踩下了油門。

  「我看到你了。」她說。

  他也看到她了,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人站在醫院門口,左手手背擦滿了白色的藥膏。

  接到她打來的電話後,始終提著的心,直到看見她人,才稍稍放了下來。

  他將車暫停在她身邊的馬路上,摘下耳機,下車迎上前去。

  看到他的瞬間,秋水鬆了口氣,因為安心,眼眶裡剛剛忍了半天的淚水,反而立刻掉了下來。

  「對不起。」她按掉通話鍵,一邊擦著淚水,一邊哽咽的說:「謝謝你來接我。」

  一顆心,因為她的淚而抽疼揪緊著。

  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淚。

  「醫生有開止痛藥給你嗎?」他替她拿手機和勾在手腕上的藥包,要她抬起燙傷的左手。

  「嗯。」她點頭,讓他檢查她的左手。

  她的手抬起來時,還在抖。

  她燙到的部分,從手指到整個手背,直至手腕處,甚至連手掌內側都有。

  那一定很痛。

  他知道很痛,他還記得以前被燙傷的感覺。

  他已經被燙習慣了,但她沒有。

  醫生替她塗了厚厚一層藥,他看不出什麼,只能告訴自己,現在的醫學比較進步了;但她的傷仍讓他心疼。

  「我們回家。」他說。

  「嗯。」她含淚點頭。

  他握著她的手,替她開車門。

  「等等……還有鍋子。」她指著身旁地上的不銹鋼鍋。

  他一愣。

  她解釋著,「我剛是把手浸在水中跑來的,因為一把燙到的地方拿出水面,就很痛。看完醫生之後,我只有一隻手,要打電話,所以先放在地上。」

  「我來,你先上車。」他讓她在車上坐好,轉身去拿了還算輕的不銹鋼鍋,裡面的水她剛剛已經倒掉了。

  他坐上駕駛座,替她弄好安全帶,直到這時,看到她人,他才忍不住問。

  「你怎麼燙傷的?」

  「汪小姐……不小心打翻了開水……」

  提起經過,她的聲音又沙啞哽咽了起來,他光是想像那過程,就一陣瑟縮。

  「你自己一個人來看醫生嗎?你阿姨呢?」

  「汪小姐也燙傷了,阿姨送她回家,去道歉。」

  回家?能回家就代表那女人狀況還好吧?

  他擰起眉,卻見她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開口為她們開脫,「醫院就在斜對面,阿姨以為我只是輕微燙傷而已,是我自己說我可以自己去的……」

  他深吸口氣,壓下對那些人的怒氣,小心翼翼的把車開回家。

  他開得很慢,比剛剛來時慢多了,感覺卻一下子就到了。

  到了咖啡店,他替她解開安全帶,再幫她開門。

  她的手仍在微微顫抖著。

  他知道,雖然擦了藥,她還是很痛。

  「你剛在醫院吃過藥了嗎?」

  秋水搖搖頭,「還沒。」

  她從外套口袋裡掏出鑰匙,他則替她把不銹鋼鍋和藥包一起拿上樓。

  她自己開了門,他跟在後面。

  這是他第一次到她這邊,卻無心多看,只是忙著替她倒水,餵她吃藥。

  「吃了藥,應該會好一點。」

  「嗯。」她再點點頭,乖巧的在他的照顧下,吃藥喝水。

  回到家後,她的情緒穩定了些,沒再繼續掉淚。

  她在吃藥時,他邊問她:「你的剪刀在哪裡?」

  雖然不知道他要幹嘛,她還是回答了他,「廚房料理台的第一個抽屜裡。」

  他走進廚房,拿了剪刀出來,蹲跪在她身前。

  「這外套不好脫,我得剪開它,你才能換比較輕鬆的衣服休息,好嗎?」

  她沒想到這點,她剛剛痛得完全沒辦法想到其他。

  他的表情很溫柔,帶著些許擔心,他的臉上還戴著眼鏡,她知道,他第一時間就放下工作趕來了。

  他說得沒錯,她得脫掉這身外套,但直接脫,一定會再弄痛她的手的。

  她知道,如果是只有她自己一個,她只能穿著這身衣服睡覺,絕對不會想到要把衣服剪開。

  反正衣服壞了再買就好了,現在能放鬆下來休息比較重要。

  「好。」她伸出手,讓他處理她的衣袖。

  他小心翼翼的,把她的袖口剪開。

  雖然他已經很小心了,卻還是不免會牽動到她的傷手,她每一次因為疼痛而抽氣,他的心就跟著抽痛一次。

  「抱歉……」

  她搖搖頭,「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把她外套和毛衣的袖子從手腕到肩頸處都剪開了,她的肩膀露了出來,因為害羞,她紅了臉,不禁伸手摀住要掉下來的衣服。

  「剩下的我自己來就行了。」她看著他,羞窘又感激的說:「謝謝你。」

  「你先去換衣服,我弄點東西給你吃。」

  「不用了,你先回去工作吧,我自己會弄的。」打擾到他工作,還要他出來接她,她已經覺得很抱歉了。

  他抓著剪刀和她剛喝完的水杯,溫柔但堅定的道:「去換衣服。」

  她張開嘴,然後又閉上。

  他看起來一副不會和她妥協的模樣,所以她紅著臉,乖乖站起身,到房間去換衣服。

  其實她真的很不想自己一個人,她的手還在痛,雖然擦了藥好一點,還是感覺燒燙燒燙的。剛剛在醫院裡時,那位實習醫生一副她大驚小怪的樣子,可她真的很痛啊,加上又要自己一個人,用剩下的一隻手,帶著那個鍋子掛號結帳領藥,在醫院裡走來走去的。

  她都快哭出來了,從來沒有覺得這麼孤單、這麼難過。

  看完病後,她自己一個人,忍痛到了外頭,一時間又叫不到計程車,她真的痛到不行,每走一步,只要震到都覺得好痛,才打電話給他的。

  回到了房間,她拿出比較寬鬆的睡衣,小心的脫掉被剪開的外套和毛衣,那不是很困難,但當她想要脫掉內衣時,卻發現那真的很困難。

  她胸罩的勾環在後面,她一隻手雖然碰得到,卻解不開。

  她試了好幾次,甚至背靠在牆上,想藉抵住勾環打開它,但那沒有用。

  屋子裡的空氣雖然比室外好點,卻依然很冷。

  沒有多久,她就領悟到,自己必須要請外面那個男人幫忙。

  綺麗帶著秦哥一起回娘家幫忙大掃除,澪又不在。

  她只能找他幫忙,差不多在這個時候,她也才發現,就算她的睡衣再寬鬆,她還是需要他幫她穿,光靠她一隻右手,要不碰到左手手背上的燙傷,還得穿上衣眼,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看著穿衣鏡裡的自己,她的臉一陣燒紅,身體卻忍不住打著哆唆。

  越來越冷了,她一定得找他幫忙才行。

  秋水深吸兩口氣,滿臉通紅的打開房門,抓著睡衣擋在胸前,探出頭去。

  他就等在外頭,顯然猜到她會需要幫忙。

  「那個……對不起……我解不開胸罩的勾環……」她尷尬極了,羞紅著臉說:「可不可以請你幫我一下?」

  他的黑眸一暗,似乎在瞬間變得更深更黑。

  「嗯。」他幾不可見的點了下頭。

  她羞澀的拉開門,讓他進來,然後轉過身去。

  克剛踏進那個溫馨的小房間,伸手撩開她頸後背上的長髮,替她解開胸罩的勾環。

  他的手指有些冰涼,觸碰到她的時間,只有一眨眼而已,但那被觸及的一小片肌膚,卻如火燒一般,她甚至幾乎要覺得,那裡是不是剛剛其實也被燙著了。

  她可以感覺到他溫熱的鼻息,暖暖的,吹拂過她赤裸的頸背,她不自覺微微輕顫著。

  「好了。」

  他低啞的嗓音,近在耳邊。

  「謝謝。」她緊張的咬著唇,依然低垂著螓首,有些顫抖的道:「還有……還有睡衣……我……我沒辦法自己穿上……」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那應該只有幾秒,她卻覺得好久,全身一陣燒紅。

  「把睡衣給我。」他在她身後,低聲說。

  他應該看不到,她背對著他,但她還是覺得好……好緊張……

  秋水低著頭,看著自己抓在胸前的睡衣,費了好大的力氣,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有辦法把睡衣從胸前越過肩頭,遞給他。

  克剛拿著她的睡衣,看著她,顫抖的脫下了胸罩的肩帶。

  她的背柔白滑嫩,線條優美,像最上好的羊脂白玉。

  他不自覺屏住了氣息。

  她用右手小心的脫掉了左邊的肩帶,穿過了傷手,但因為太緊張,她沒有辦法順利用右手脫下右邊的。

  那繡著粉紅小花、綴著小珠珠的胸罩,卡在她的手臂上。

  「我來。」他抬手替她把胸罩脫下了手臂。

  他的手擦過了她的手臂,原本冰冷的手指,已經變得有些暖。

  她輕輕的、小小的,抽了一口氣。

  他靠得很近,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體溫,從身後輻射而來,包圍著她。

  秋水不自覺戰慄著,心跳如擂鼓一般。

  他將她的胸罩放到一旁的五斗櫃上,然後攤開她的睡衣。

  她的睡衣是襯衫型的厚棉衣,很柔很軟,上面有著小小的蝴蝶結。

  站在她身後,他啞聲開口,「把手伸出來。」

  身前的小女人,伸出了右手。

  他深吸口氣道:「我們得先從左邊來,這樣比較不會弄痛它。」

  漂亮的粉紅色,在她雪白的肌膚上暈開。

  她沒有說話,只是害羞的把右手縮回來,伸出左手。

  拉直了衣袖,他把襯衫套進她的左手,小心的確保寬鬆的衣袖不會碰到她的燙傷。

  他很盡力禮貌一點,不去看她,但那真的很難,她的體溫,她的味道,都在身前、在鼻間、胸口繚繞。

  當他替她穿好左手的衣袖時,還是不小心瞄到她胸前的一抹雪白,那緩緩暈開的粉紅繼續往下延伸。

  他氣息一窒,強迫自己拉開視線,替她套上另一邊的衣袖。

  右手的狀況順利很多,但接下來,問題來了——

  她沒辦法自己扣好前方那排扣子,她太緊張了。

  或許他應該要出去,讓她自己慢慢試,但再這樣下去,等她試完,恐怕也感冒了。

  他知道,她無法再開口。

  所以,他伸出手,輕觸她的肩頭。

  「讓我幫你。」

  現在再叫他出去,太荒謬了。

  她羞怯的,慢慢轉過身,讓他替她扣扣子。

  冬日的天色,暗得較早。

  但是他仍可以看見,那在睡衣下,若隱若現,美好誘人的圓弧,還有因為緊張和冷,而在睡衣下微微挺立的敏感突起。

  他幾乎無法呼吸,只能一再告訴自己,她的反應只是因為太冷了。

  怕再這樣下去,他會失控,耿克剛匆匆伸出大手,用他的手指,抓住她身上小小的衣扣,一顆一顆的替她扣好。

  她緊張的垂著首,因為他的靠近,呼吸變得淺薄短促,那吐出的溫暖氣息,撫過他僵硬的手指,幾乎讓他也顫抖起來。

  她暈紅的小臉,長長的睫毛,小巧的鼻,粉嫩的唇,和嫩白的肌膚,都那樣的近在咫尺。

  這,真是一種可怕又甜蜜的折磨。

  第一顆、第二顆、第三顆……

  超過第三顆時,他已沒有辦法去數,把她的睡衣扣起來,並沒有辦法讓他不去想,扣上那些扣子,只讓他更加想要重新解開它們。

  他想要她,想吻她,想撫摸她,想將她抱到床上,好好的確定她真實的存在。

  已經……太久了……

  手指的動作,變得越來越不靈巧。

  在最後一顆扣子時,他停頓了比上一顆扣子更久的時間,用盡了所有的心力,才有辦法讓自己放開它。

  「好了……」

  他的聲音乾啞,或許也有那麼一丁點顫抖。

  她沒有抬頭,他萬分慶幸這一點,不然的話,他恐怕無法掩藏自己眼中嚇人的慾望。

  怕她發現自己的狀況,他匆匆退開一步道:「我到廚房去弄點吃的,你有什麼事,再叫我。」

  這一次,他沒等她開口道謝,就轉身走了出去。

  如果可以,他應該去沖個冷水澡,但她受傷了,她需要他,也只能依靠他。

  他得想個該死的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




  冬日的夕陽,迤邐進窗。

  點點塵絮,在空氣中飛揚。

  秋水坐在床上,喘息,心悸。

  她的神智還有些回不過來,只能呆呆的看著自己的房門。

  手,不大痛了。

  他完全的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當然,也有可能是止痛藥生效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看到了他的顫抖。

  在那很短又好長的剎那,她以為他會吻她。

  但他沒有,他在廚房。

  他去廚房幹嘛?

  她猛然回過神來,想起他說要到廚房煮些東西給她吃。

  他會煮嗎?

  不是她瞧不起他,只是,他的廚房乾淨得連碗盤都沒有耶。

  她起身想出去,然後才想到她還沒換褲子。

  幸好睡褲是用鬆緊帶,而非鈕扣,雖然只用一隻手有些不便,但她自己就可以做到。

  要不然她真無法想像,他幫她換睡褲,如果這種事真的發生,她會羞到無地自容。

  房門外,傳來了些動靜。

  她好奇的悄悄打開門,探頭出去看。

  廚房不大,就在她臥房的斜對面。

  他站在料理台前,拿著一把菜刀,背對著她,在切菜。

  瓦斯爐上,已有一鍋水在燒。

  她聞到白米和雞湯的香味,他在煮稀飯,用她冰在冰箱裡,事先用老雞燉煮起來的高湯。

  顯然,他已經檢查過她的冰箱。

  但是,她還是擔心他切到自己的手指。

  雖然她還有些難為情,卻仍深吸了兩口氣,將門拉得更開,走了過去。

  他沒有注意到她,俐落的拿著菜刀,將砧板上的高麗菜切成細絲,那熟練的樣子讓人有些傻眼。

  他一下子就切完了高麗菜,開始切紅蘿蔔。

  煮稀飯的高湯滾了,他伸手將它轉成小火。

  然後,繼續切砧板上的紅蘿蔔。

  他將它們先切片,再切絲,而且每一條蘿蔔絲,寬度幾乎都相同,非常工整。

  他很專心,動作非常迅速順暢,那刀工搞不好比她還漂亮。

  「我以為你不會煮。」

  他一震,猛然回過頭來。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嚇你。」她臉微紅的道歉,解釋道:「我們的教室,偶爾會有夫妻一起來上課,做老公的,十個有九個會切到手。我怕你切到手,本來要叫你別忙了,我們叫個便當吃就行了。」

  「外面的便當太油了,不好吃。」他說。

  但他一直都是吃外面的,她知道。

  他雖然刀工很好,但他家連一把刀都沒有,也沒有任何鍋碗瓢盆,就算有,也是她拿過去的。

  「我不知道你會煮。」她忍不住重複自己的好奇,「你在哪學的廚藝?」

  「我沒學過。」他看著她道:「況且,我煮的沒有你好吃。」

  秋水小臉,聞言又發燙起來,她紅著臉,調侃回去,「你只是懶惰吧?」

  「你煮的,真的比我自己弄的好吃。」他把高麗菜絲和蘿蔔絲都放進鍋子裡。「我只會把東西洗一洗、切一切,像這樣丟進鍋子裡而已。」

  像他那樣工整的刀工,是要花時間練的。

  她有些懷疑他說的話,不過沒將質疑問出口。

  他不想說,她也不想強迫他。

  所以,她只是靠在門框上,看著他忙碌的身影。

  看著這個男人,站在她的廚房裡,為她煮飯,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他把豬肉切成絲,動作還是那麼的簡潔俐落,不過他的方向錯了。

  「你切錯了。」她忍不住提醒他,一邊懷疑,或許她想錯了,他真的不會煮。

  他一愣。

  她上前,指著那塊豬肉道:「肉有紋理,你得和這些豬肉生長的走向,成垂直去切它,這樣切斷它們的纖維紋理,比較好入口,咬起來才不會太韌。」

  他擰眉,看著那塊肉,有些困惑。

  「轉個方向。」她忍住唇邊的笑,伸出手指比了一下。「從這邊開始切。」

  他依照她比的,將肉轉了方向,然後挑眉看她。

  「對,就是這樣,你切吧。」她點頭。

  他開始動作,切沒幾下,他臉上就出現恍然的表情,他的手感很好,才會那麼快就領悟它們的差別。

  可切到一半,他注意到她還站在一旁,不禁開口道:「你應該去休息。」

  「已經沒那麼痛了,而且我想待在這裡,可以轉移我對手傷的注意力。」

  左手的燙傷,一陣一陣的燒痛,但已經在可以忍耐的範圍。

  他知道她還是會痛,但似乎真的好些了,況且她說得也沒錯,找點事情做,的確可以轉移注意力。

  「又滾了。」她指著爐子上的湯鍋道:「你得拿湯勺,把那些高麗菜壓下去一點,攪拌一下,不然那些在上頭的,會燒焦黏在鍋沿上。」

  他抓起湯勺,聽話照做,卻忍不住問:「你是真的擔心,還是只是不喜歡把廚房的主控權交給別人?」

  她一愣,笑了出來。

  「可能都有吧。」她老實承認,「既然你不會煮,我總得幫忙顧一下;我只是手燙傷了,在旁看著總是行的。」

  瞧她沒有出去的打算,他揚起嘴角,也不再勉強她,只是繼續把剩下的肉切完。

  見他切完想把肉放進去,秋水忙道:「等等,這不是要熬湯的,要等白米開花成粥了,再放下去,不然豬肉熬久了,會變太老。」

  「水槽的空碗盤,要趁現在先洗起來,不然最後會越堆越多的,到時要洗鍋子就很不方便了。」

  「啊,你收砧板前,先切一點蔥花備著,最後可以灑到粥上提味——」

  發現自己開始在指示他,她一頓,歉然一笑的看著他,有些窘的說:「抱歉,我好像管太多了,職業病,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你教我吧,我總是要學著煮東西的。」

  他似乎半點也不在意她的多嘴。

  她揚起嘴角,「也是,學一兩道拿手菜,必要時很好用的,有空我多教你一些。」

  他點頭,溫柔的看著她,開口道:「謝謝。」

  她咬咬唇,笑著回答。

  「不客氣。」

  廚房裡,水氣蒸騰,雞湯菜肉粥的香氣在空氣中飄散開來。

  她和他閒聊著,教他在廚房裡該注意的事情。

  他則聽話順從的任她使喚,在她的指導下,煎出了兩顆漂亮的荷包蛋。

  看著那擺在盤子裡的荷包蛋,秋水其實也很驚訝。

  根據他的說法,這是他第一次煎荷包蛋。

  他在煎那兩顆蛋時,也的確看起來不是很熟練,但他的火候控制得很好,拿鏟持鍋的手又穩,翻面的時機也抓得剛剛好。

  她看看那兩顆漂亮滑嫩的荷包蛋,再看著那個高大強壯的男人,笑著下了一個結論。

  「耿克剛,說不定,你對料理很有天分呢。」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22:37

第十一章   


  今天是除夕。

  吸塵器的聲音,在客廳裡嗡嗡的響著。

  秋水坐在沙發上,看著那個男人用吸塵器將她的客廳清掃乾淨。

  他正在替她做大掃除。

  她沒有吸塵器,她不用那種東西,那台吸塵器是他家的,他把它從隔壁搬了過來。

  她無法阻止他,也沒什麼資格阻止,畢竟要動手打掃的人是他。

  廚房裡的壓力鍋響了,尖銳的哨音迴盪在屋裡。

  他關掉吸塵器,走到廚房去將火關掉。

  電視裡的日本節目,主持人正大啖美食,誇張的介紹著日本的料理名店,她卻無心多看,她只是假裝在看而已,她一直在偷看那個在她屋子裡走來走去的男人。

  事實上,他不只搬了吸塵器過來。

  這個男人,住到了她家。

  這幾天,他已經陸陸續續把他的筆電、保溫杯,還有一些常用的東西,都拿了過來。

  那些東西之中,甚至包括了他的被子。

  那是一條很高級的蠶絲被,又輕又暖。

  此時此刻,她正窩在沙發上,裹著他那條貴得嚇死人的蠶絲被,偷看他。

  他從廚房走出來了,她趕緊把視線拉回電視上,直到他重新打開吸塵器,繼續他的掃除工作,她才又開始偷瞄他。

  沒辦法,她忍不住,她的視線沒有辦法離開他。

  秋水其實不是真的很瞭解,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一個星期前,她燙傷了手,他煮了粥給她吃,之後替她弄妥安排好一切,他就回去了。

  但是到了夜裡,她被燙傷的手腫起了水泡。

  先是一個,然後又一個,再一個。

  一開始,它們只是微微的浮起,然後越來越大,她手背的顏色,也由原先被燙傷的紅,慢慢轉成了淡紫色。

  那可怕的紫色,隨著時間過去,變得越來越深。

  她從原先的不以為意,到最後嚇得跑去隔壁敲他的門。

  他火速載著她到醫院再去掛急診。

  結果,她的燙傷,竟然是二度燙傷,而不是之前她來看時,那位實習醫生所說的一度燙傷,只是因為她的第一步驟做得很好,她從燙傷後,就把手一直泡在水裡,直到看醫生時才拿起來,結果卻造成那位實習醫生的誤診,以為她只是輕微燙傷而已。

  雖然她擦了藥,也吃了止痛藥,但那簡單的燙傷藥卻沒有辦法壓下她的二度燙傷,所以水泡到了晚上還是冒了出來。

  她燙傷的手背,有些部位還傷到了真皮層,下午替她處置的實習醫生,被臉色嚴寒的他罵到臭頭。

  因為他陪在旁,看到病歷後,發現那位實習醫生還忘了替她打破傷風。

  他並沒有提高他的音量,只是非常嚴厲。

  但光是在旁聽他指責那犯錯的醫生,身為受害者的她,都不免有些同情那身在他炮口之下,被罵到臉色慘白的傢伙。

  這一次是急診室的王任醫生親自替她處理的,並告知她,她必須要天天過來請護士換藥,因為二度燙傷有感染之餘,若是遭細菌感染,很容易造成蜂窩性組織炎。

  那個可能性,把他嚇壞了。

  然後,他就搬到她家了。

  他堅持要一天二十四小時顧著她,以防感染。

  她很快就發現,他是個很難讓人拒絕的男人,當他不想被拒絕時,他完全不給人半點拒絕的機會。

  況且她也不是真的想拒絕,她手背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可怕水泡,真的嚇到了她。

  所以,他就在這裡了。

  在她的餐桌上工作,在她的沙發上睡覺,在她的浴室裡洗澡……

  她沒有辦法不去想,他工作時的樣子,他睡覺時的樣子,還有……他洗澡時的樣子……

  感覺到臉蛋又再度發燙,她曲起腳,把他的蠶絲被揣在小臉前,擋住微紅的臉。

  他非但住在她家,也幫她處理一切他認為她不能自理的事情。

  他煮三餐給她吃,替她倒垃圾,幫她換衣服,每天載她去醫院換藥,還用她之前被剪開的毛衣,幫她做了一個方便放手臂的三角巾。

  而現在,他正在幫她大掃除,替她煮年夜飯。

  他將她照顧的無微不至,而這些,早已超過了普通朋友會做的範圍。

  但,他不是她的情人。

  他從來不曾有過逾矩的動作。

  他沒有試圖吻她,雖然有時候他看起來好像就要吻她了。

  他沒有試圖和她更進一步,雖然有時她會察覺他的呼吸,因為靠近她,變得緩慢而沉重;他的眼,因為太過接近而變得深幽。

  他沒有試圖將手停留在她身上,除非到了真的必要的時候。

  她,有了一個神奇的萬能男傭。

  他什麼都做,就是不做她心裡最想的那個。

  她很想很想要她的男傭,很想知道,他若真的吻她,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很想很想知道,他若是真的把那身衣服脫掉,是什麼樣子?很想很想知道,他若是在床上,是不是也這麼自製?

  她已經想到快要對他做出不軌的行為了。

  若不是她的手還傷著,她搞不好真的會這樣做。

  瞧著自己被包紮起來的左手,她咬著粉唇想,其實她的手已經沒那麼痛了。前幾天,因為水泡接二連三的連成了一片,從十數個小水泡,變成一整個大水泡,護士小姐在萬不得已之下,只好把她的水泡戳破,讓裡面的水流出來,再幫她上了藥,包紮起來。

  這樣一來,她的行動反而比較方便,不用處處擔心碰到傷口和其上的藥膏。

  起初的幾個晚上,她連睡覺都不敢翻身,怕碰到它。

  但現在她的左手包起來了,痛感也沒像剛開始那幾天晚上那麼強烈,止痛藥和數在傷口上的燙傷藥膏都發揮了效果。

  她真的已經沒那麼痛了,只要不碰到它的話。

  那個男人已經吸完了地板,正將電視櫃搬回原位,她忍不住盯著他的翹臀瞧。

  男人的屁股那麼翹,真是邪惡。

  他每天早上都在客廳的地板做運動,她有天起得比較早,出來倒水喝,就看到他在做伏地挺身。

  那一身背肌真不是蓋的。

  即使隔著運動衫,她還是能清楚看到他結實的肌肉線條。

  前方的他,直起了身子,提著吸塵器,走到陽台將裡面的集塵袋取出。

  這男人,真的是,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

  而她,已經快要因為這傢伙,變成超級偷窺狂了。

  胡亂轉著電視遙控器,她一邊假裝自己有在看電視,一邊偷看他,一邊猜想他到底是在想什麼。

  她不認為他對她沒有意思。

  他說過喜歡吃她煮的菜。

  而且雖然她沒談過什麼戀愛,卻也曉得沒有哪個男人,會為一個他沒有意思的女人,做到這種地步。

  呃……應該沒有吧?

  他弄好集塵袋了,垃圾車的聲音在附近響起,剛剛好來收最後一趟,他提著垃圾,穿過客廳。

  「我下去倒垃圾。」他問:「你要不要我先幫你加點水?」

  她搖了搖頭,指著水杯,「不用,我還有。」

  「有事打我手機。」他交代著,有些不放心的說:「衛生紙快沒了,我順便去超市買,你要是想喝水,等我回來再說。」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我一定會等你回來,不會自己亂動的。你快去吧,不然垃圾車要跑掉了。」

  「你不要到廚房煮東西,我都弄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等我回來再來處理。」

  這男人自從知道她有感染之餘,就堅持不讓她進廚房幫忙,她了不起只能搬張椅子,坐在廚房門口和他囉唆而已。

  她舉起手,笑著說:「我知道,我發誓,絕對不會跑進去的。」

  雖然她做了保證,他還是有些擔心,但接下來幾天過年,垃圾車是不收垃圾的,他一定得在今天把這包垃圾和廚餘倒掉,不然就算是這麼冷的天,還是會發臭的。

  「那我出去了。」他說。

  「路上小心。」她笑著和他揮手。

  他點頭,提著那一大包的垃圾,和早上煮菜時整理出來的廚餘,開門下樓去。




  他剛走,她的手機就響了。

  以為他忘了什麼,她匆忙拿起手機。

  「喂?」

  「秋水嗎?我是澪。」

  聽到那清脆的聲音,她一怔,忙問:「澪,你跑哪去了,怎麼最近都不見人影?打你手機也沒人接聽。」

  「我在忙啊。」電話裡的女孩咯咯笑著。「看,我這不就打來了。」

  「我還以為你人間蒸發了呢。」

  「沒有,只是最近比較忙而已。前兩天,綺麗和我說,你手燙傷了,還好吧?」

  「還……還好啊……」莫名的,臉紅了起來。

  「是還好,還是很好啊?我也聽說你隔壁搬來個新鄰居,怎麼樣?長得帥不帥?猛不猛啊?」

  這女孩,就是這麼口無遮攔。

  剛開始她真的很難相信一個那麼漂亮的女孩,竟然會講出這麼直接的話,但澪的個性就是這樣大剌刺,久了她也習慣了。

  但那麼直接的問題,還是教她一下子紅了臉,卻仍是嘟囔著回了那個很直接的問題,「帥是還好啦,至於猛不猛,我怎麼知道?我又沒用過。」

  「什麼?你還沒試用過喔?不是他帶你去看醫生的嗎?」

  「呃,對啊,因為……我們是鄰居嘛……」說著,心虛了起來。

  澪發出不以為然的嘖嘖聲,「就因為是鄰居,才要把握機會,近水樓台先得月啊。我聽綺麗說,那傢伙人不錯呢,身材好、家底厚,又老實,這種男人,平常想找都找不到,還不快點去把他推倒,吃干抹盡後,再叫他負責到底!」

  聞言,她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哪有人像你這麼亂來,我要真這麼做,人家不嚇跑才怪。」

  「哎喲,你那麼溫柔可愛,會煮飯身材又好,要我是男的,就把你娶回家了。像你這種絕品,去和男人投懷送抱,他要是嚇跑,鐵定是沒長眼。」

  她紅著臉笑道:「我手還傷著呢,你嘴那麼甜,我可也沒辦法煮東西給你吃。」

  「什麼話?好像我整天只知道吃似的,我是為你著想啊,你都二十五了,過了今天,明天就二十六了,再這樣蹉跎下去,我怕你到三十還嫁不出去啊!」

  「喂——」她抗議的喊了一聲。

  澪笑著說:「好啦好啦,總之,如果那男的不錯,快把他推倒,那種老式的傢伙,你不主動一點,恐怕他連手都不敢多摸你一下。」

  她一愣,「你怎麼知道他很老式?」

  「當然是綺麗和我說的啊!像這種老式的男人,你要快點把握機會色誘他,才有辦法更進一步。」

  「色……色誘?」她張口結舌,小臉爆紅。

  「對,色誘他。相信我,十個男人有八個半對這招沒有抵抗力,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女人要自立自強一點,才能逮到好男人。」

  「那如果他是剩下那一個半怎麼辦?」她好笑的問:「而且為什麼會有半個的啊?」

  「半個,是因為他想要卻無能為力。」澪笑著解釋,「還有一個,當然是因為喜歡的不是女人,是男人啊。」

  秋水呆了一呆,一整個傻眼。

  這……她說的也沒錯啦。

  「好了,不和你多說了,有人在叫我了。」澪匆匆的道:「我最近很忙,先和你拜年好了,祝你在新的一年,把到好男人,脫離處女之身,邁向熟女之路,擁有健康的性生活。」

  什麼?!

  「我去忙了,Bye!」

  她羞紅了臉,張嘴想說話,澪已經把手機切掉了。

  看著那已經斷訊的手機,她只覺得又羞又好笑。

  她一定是落伍了。

  她記得,澪好像才二十歲左右吧。

  明明只差五歲啊,現在小女生的想法真讓人驚訝。

  突然,有人打開了門。

  她嚇了一跳,回頭才看到是他回來了。

  「嗨,倒完垃圾了?」

  「嗯。」他點頭,把新買回來的一整串衛生紙放到收納櫃裡,邊問:「你還好嗎?」

  「很好。」她點頭,向這個愛操心的男人保證,「我一直乖乖待在這裡講電話,絕對沒有跑去廚房。」

  「電話?」他好奇的揚眉。

  「嗯,就澪啊,我之前和你提過的那個幫我介紹這間屋子,後來和我成為朋友的女孩。」

  他一怔,「她要來嗎?」

  「沒,她說她最近在忙。」

  他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見過澪了,他知道,她以為他在怪罪她。

  他並不怪她,從一開始,他就只怪自己。

  「怎麼了嗎?」見他不語,秋水好奇的問。

  看著那個縮在他被窩中的小女人,他開口道:「沒,只是突然想到,如果你有朋友要來,你要是介意的話,我可以先把我的東西收起來。」

  她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不用了。」她紅著臉說:「我在北部的朋友,只有澪和綺麗而已。綺麗和秦哥回娘家過年了,澪最近都很忙,應該不會過來的。況且你只是來幫我,就算她們來,也不會說什麼的。」

  他看著她,「你不介意就好。」

  「我不介意。」她微笑,「真的,我才要謝謝你呢,不然這幾天,我自己一個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裡閃過一抹難以明辨的情緒。

  但他很快的微笑開口,「我們是朋友,我只是做我應該做的事。如果今天受傷的是我,我相信你也會來幫我。」

  她不只想和他當朋友。

  秋水忍住了到嘴的話,只認真的道:「下回若你需要幫忙,我絕對會義不容辭的。」

  他揚起了嘴角,「那就先謝了。」

  看著他轉身走進廚房,她忍不住又盯著他的背影瞧。

  老實說,他看起來實在不像無能為力的樣子,應該也不是因為喜歡男人吧?

  她可不想和他當姊妹,當然也不想只當單純的朋友。

  像這種老式的男人,你要快點把握機會色誘他,才有辦法更進一步。

  澪的話,突然閃現。

  色誘他?

  秋水咬著唇,臉紅心跳的想著。

  這主意,其實好像還挺不錯。




  問題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色誘男人。

  吃完了年夜飯,她幫著他收拾桌上的碗盤,只要她不拿太重的東西,他都不會阻止她。

  雖然之後,他和她坐在一起,看了一部電視台播的電影。

  但是,如同往常一樣,什麼事也沒發生。

  今天一整天,她很努力的想過該怎麼色誘他,結論是——

  她需要一本色誘教學大全。

  就在她煩惱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電影演完了。

  十一點了。

  她必須將他的床還給他。

  她依依不捨的從沙發上起身,「時間不早了,我先去洗澡。」

  「好。」他看著她,交代道:「有事再叫我。」

  「嗯,我知道。」她走回房間,一進門,就忍不住歎了口氣。

  因為手被包紮了起來,她已經可以自己脫衣服了,在今天之前,她可真不覺得這是會讓人如此憾恨的一件事。

  脫了衣服,她站在浴室中,打開蓮蓬頭的水,快速的洗了個澡,又笨拙的把自己的一頭長髮洗好、擦乾。

  當她穿好睡衣,拿起吹風機吹頭髮時,風一開,卻只是將她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

  因為另一隻手沒辦法拿梳子,她唯一的一隻手,只有辦法拿一樣東西。

  不是吹風機,就是梳子。

  前幾天,她是到附近的美容院去洗頭的,可今天寒流又來,外面太冷了,她一點也不想出門,才決定自己洗的。

  她的想法也沒錯,她的確有辦法自己洗頭了,但卻忘了靠一隻手沒辦法把頭髮吹乾、梳好。

  她需要幫忙。

  看著鏡子裡剛洗完澡,看起來水嫩水嫩的女人。

  她雙眼一亮。

  沒錯,她需要幫忙!

  不過得先把扣子解開兩顆,那是有點小困難的動作,但她這兩天已經變得熟練許多。

  解開了扣子,她又把睡衣往前拉一點,再將領口撥開一些。

  呃,好像太露了。

  看著自己露出快一半的胸部,她忍不住又把睡衣拉攏了些,這才紅著臉,走出浴室,拉開自己的房間門,探頭喊那個還在沙發上,盯著電視看,卻有些視而不見的男人。

  「克剛。」

  「怎麼了?」他起身走了過來。

  「我沒有辦法自己吹頭髮。」他來到門邊時,她把門打開,盡力擺出無辜的臉,看著他道:「可不可以幫我一下?」

  他沒有回答,他呆瞪著她半敞的領口瞧。

  她心頭直跳,羞得幾乎想放棄,他的視線熱得像火。

  「克剛?」

  「嗯?」他眨了眨眼,大概頓了一秒,才想起她剛剛的要求。「吹風機呢?」

  「在浴室裡。」她退到一旁,讓他進房。

  他走到浴室裡,拿出吹風機時,她已經坐在床上,以免他又要回客廳。

  這幾天,他非不到必要,也不到她房裡,她猜是因為這裡有床的關係,希望她沒猜錯。

  看著那個坐在床上等他的小女人,他喉嚨一陣發乾。

  她的長髮濕淋淋的披散在她身後,因為沒有完全擦乾,有些水珠從她頸上微卷的發滑落,滴在她的領口,慢慢的,一路下滑。

  她打了個冷顫。

  他一窒,握緊了手中的吹風機,強迫自己轉身,再拿了一條毛巾,才回到她身邊,替她擦乾頭髮。

  但他不敢管那些已經在肌膚上,隨著她的呼吸,緩緩起伏滑動的水珠。

  她沒有穿內衣,她這幾天因為手傷,大部分的時間都沒穿,因為很麻煩,因為那會讓他有更多的機會,看到她乍洩的春光。

  她不知道的是,那反而更容易讓他胡思亂想。

  他一直讓自己不去注意這件事,他盡力了,直到現在。

  昏黃的燈光下,坐在床側才剛洗完澡的她,肌膚顯得更加水嫩。

  他打開吹風機,開始吹乾她的頭髮。

  她房裡的氣氛太誘人、太曖昧。

  他應該提議到客廳去,在電視節目諠嘩的聲音下,或許能讓他清醒一點;但他只能站在床邊,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他應該要把視線從她的領口移開;但那起伏的線條是如此迷人優美,他沒有辦法移開。

  他應該要盡快替她吹乾頭髮:但他的手指沒有辦法離開那如絲般柔滑的觸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讓她的發纏繞在他手指上,然後緩緩的滑開。

  她發上的香味,因為熱風而熏開,暖入心肺。

  很久很久以前,在她沐浴完之後,他也曾這樣為她梳發。

  那時,怕他回來時已經太累,她很少讓他有機會為她梳發,他能這麼做,通常是因為做愛後,他害得她太累了,無法抗議,才願意讓他這樣幫她。

  她烏黑的髮,輕如羽,滑如絲。

  情不自禁的,他將它們湊到了鼻端,深深的將那香味嗅入鼻中。

  偷偷的,親吻她。

  就像許多年前時,那般。

  即使只是一綹發,也是她。

  如果可以,他想要就這樣將她擁在懷中。

  但他不能,他必須等。

  等她重新走入懷中。

  等她……再次愛上他……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22:52

  秋水緊張的坐在床上,感覺到身後男人的手,溫柔的撫過她的發。

  他的動作十分輕柔仔細,小心翼翼的以手指梳開始柔細打結的長褽,她知道,他怕弄痛了她。

  她有些暈然,又坐立不安的想著,她是不是把睡衣拉得太攏?是不是該再暗示多一些?是不是……應該要更主動一點?

  她沒有辦法很清楚的思考,他的手指撩撥著她的發,那細微的、若有似無的牽動,引發一陣又一陣的酥麻,從髮根,到全身。

  她應該要色誘他,卻覺得自己被他誘惑了。

  她的呼吸因他而加快,心口因他而緊縮著,體溫因他而上升。

  長髮,慢慢干了。

  他關掉了吹風機,卻沒有開口,他捨不得停下,仍緩緩的以手指眷戀地梳理她的發。

  屋外,鞭炮聲響了起來。

  新年到了。

  遠處,有人放起了煙火,從窗外看出去,能清楚的看到那燦爛七彩的火花,一次又一次的,映在夜空中。

  「新年了。」她看著那些煙花,低喃著。

  「嗯。」他看著她的臉,輕應著。

  他,仍輕握著她一綹黑髮。

  她轉過頭,仰望著他,粉唇微揚,柔聲開口。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他俯視著溫柔的她,喉嚨乾啞,幾乎無法出聲。

  此刻的她,看起來好美好美,如果可能,他希望能永遠守護著她的微笑,不只這一年,不只這一天。

  他無法放開她的發,害怕放手就會失去她。

  她在他眼裡看見難解的情緒,好像是渴望,也或許是害怕,還有一點點的不安,與……悲傷。

  她不懂。

  不懂他為什麼在這時會有這樣的情緒,不懂為什麼她能如此輕易瞭解他。

  心,莫名的抽痛著,因為他。

  不覺中,她伸出了手,抬手觸摸他嚴酷又帶著悲傷的臉龐,想要安慰他。

  他抽了口氣,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就要退開。

  「別……」她脫口。

  他停住了。

  她沙啞的將要求說出口:「別走……」

  他的眼變得更黑,燃起了慾望。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她起身,踮起腳,輕輕的、羞澀的,撫著他的臉,在他冰冷的唇上,印上了她的吻。

  他屏住了氣息,只覺得胸中的心臟快要爆開了。

  她的唇好軟,微微的顫抖著。

  「我知道……」她貼著他的唇,低喃著重複,「我說別走。」

  她站在他的懷中,小手擱在他的臉上。

  那微弱的話語,幾乎消失在空氣中。

  「再說一次。」他嗄聲要求。

  她抬眼,望著他,粉唇微啟,「別走……」

  烏黑的瞳眸收縮著,她緊張的舔著唇。

  然後,他低下了頭,吻了她。

  吹風機掉到了地上。

  他的大手撫上了她的腰。

  那灼熱的唇舌,席捲了一切。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心跳,他的顫抖,他的渴望,還有那熟悉的味道,和抵著她的灼熱亢奮。

  他並不是無能為力。

  那念頭一閃而逝,她輕喘出聲,因為他的唇順著她的頸項,吻著她的脈動,落到了她敞開的領口。

  煙火仍在遠處的夜空中,燃燒著。

  而他,燃燒著她。

  他解開了她的扣子,一顆、一顆,又一顆。

  他的唇舌,隨著敞開的衣緩緩而下,在她柔滑的頸上,留下一道濕熱的痕跡。

  她害羞的瑟縮著,顫抖著。

  他的唇回到了她的唇上,撫著她的腰,輕柔的以唇瓣摩挲著她的唇。

  她紅著臉,小手擱在他胸膛上。

  他在月光下,拉開了遮掩她身體的衣服,伸手覆住了她柔軟渾圓的乳房。

  秋水又喘了口氣,他迷戀的看著她臉上暈紅羞澀的表情,她挺立的乳尖,頂著他粗糙的掌心。

  她的眼裡有著驚訝、困惑和渴望的火花。

  他拿開手,輕輕的以指尖撫摸她綻放的蓓蕾。

  她顫抖著,看著他的手指,感覺他的觸碰,有那麼一瞬間,好想逃走,卻又無法動彈,只能喘息的任他脫去她的上衣。

  他的手撫過她的手臂,滑過她的腰。

  他一直看著她,她也只能看他,感覺他,迷失在他的眼中。

  暈然的恍惚中,她看著他脫去了他自己的上衣。

  他的胸膛結實強壯,乳尖和她的一樣挺立著。

  不知道為什麼,知道他和她一樣受影響的事實,讓她好過一點。

  她有些著迷的觸碰著他的身體,感覺到他的輕顫,他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繼續下去。

  然後,他慢慢在她身前跪了下來,脫去她的長褲。

  她看著他像膜拜女神一樣的,跪著仰望她,親吻她的小腹。

  秋水渾身發燙戰慄著,只覺得一陣腿軟。

  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條內褲,但他似乎察覺到她的緊張,他並沒有急切的脫掉它,只是起身撫著她的唇,溫柔的重新親吻她。

  他輕而易舉的將她抱了起來,她從來不曾覺得自己如此嬌小脆弱過。

  他把她放到了床上,親吻她,誘惑她。

  夜涼,如水。

  明月高懸在天上。

  在他那帶著魔力的大手愛撫下,她難耐的嬌吟出聲,緊攀著他的肩,低低的喘息,輕輕的呻吟。

  他含住她胸前渾圓的那一瞬,手指也探進了她唯一僅剩的遮蔽中,探進那因他而濕熱的溫潤之中。

  她抽氣,他舔吻她。

  她顫抖,他撩撥她。

  他的手指,他的唇舌,都像可怕的惡魔。

  那感覺好嚇人,一波又一波的,如潮水一般。

  她在他身下扭動挺身,差點以左手去碰他,但他溫柔的鉗住了她受傷的手,他愛憐的親吻她包紮起來的左手,然後俯身,溫柔的舔吻她頸上那如傷疤的胎記。

  莫名的情緒,堆滿了胸口。

  淚水,幾乎就要落下。

  他再次退開,她幾乎要開口求他別把她丟下。

  但他沒走,只是看著她,慢慢的拉下了她最後一片蔽體的小布,他愛撫著她的腿,撫摸著她的腳踝,然後脫掉那片布。

  她羞怯的合攏著腿,看著他脫下自己身上剩下的所有衣物。

  他的慾望嚇人的昂揚著,她羞紅了臉,想移開視線,卻又沒有辦法,她的身體發燙而慵懶。

  他俯身吻著她的唇,低喃著:「別怕……」

  她顫抖的吸入他的氣息,他的味道,感覺到他的手重新探入她的腿間,誘哄她分開雙腿。

  他的手,好燙好燙,和她一樣。

  他的心跳,好快好快,如她一般。

  他以拇指輕揉著她最敏感的地方,那感覺讓她幾乎失控,她慌亂的攀著他,他卻只是握著她的傷手,避免她傷到傷口,然後緩慢的,溫柔的,將她撩撥到高潮。

  從頭到尾,他一直看著她。

  「啊……」

  她弓身叫了出來,窘得閉上了眼,臉上的潮紅暈到了胸前。

  她不敢睜開眼,她想躲到被子裡面,但他仍握著她的手,他左手的手指也還在她腿間。

  她知道,他一定清楚得感覺到,她狂亂的心跳。

  再一次的,他低下身來,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靠近,感覺到他的呼吸。

  「請你……」他沙啞的開口要求,「看我。」

  她的心一顫,羞赧的睜開了眼。

  他懸在她身上,近在咫尺,粗獷的臉龐緊繃著,眼裡充滿著對她的渴望,他的身體浮現一層薄薄的細汗。

  「別怕我……」他粗嗄的看著她說:「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她喘息著,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他黑瞳幽暗,啞聲道:「你要我……停下來嗎?」

  這個男人,是如此溫柔而自制。

  她為他的詢問和自製而感動,深吸了口氣,秋水臉紅心跳的搖了搖頭,吐出虛軟但堅定的字句。

  「不……不要。」

  剎那間,他眼中的慾火,變得更加旺盛。

  他邪惡又溫柔的手指,再次動了起來,在那神秘如火的誘哄下,她羞怯的分開了雙腿,接納他。

  當他進入她的身體裡時,撕裂身體的疼,讓她抽了一口氣。

  但他並沒有只顧自己的慾望,這個男人壓抑著自己,緩慢的,小心的,溫柔的,一次又一次的,讓她習慣他、適應他龐大而灼熱的存在。

  「我很抱歉。」他嘶啞的說著,吻去她臉上的淚。

  他的心跳和她的一起跳動,她可以清楚的感覺到他,真實而火熱,在她身上、在她體內,隱隱顫動著。

  「別……說抱歉……」她抬手撫去他的汗,紅著臉說:「我想我……好一點了……」

  他開始移動時,帶起的感覺,教她又縮了一下。

  「很痛嗎?」他擔心的再停了下來。

  「不……」她羞赧的緊抓著他的肩,悄聲道:「不是痛……」

  她的誠實,讓他的慾望更加勃發。

  他再次開始移動,緩慢的,親匿的,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她。

  那火熱的感覺,比之前他用手指引發的更加驚人。

  他熱燙的身體,貼著她,進入她,和她合而為一。

  她呻吟著,嬌喘著,迎合著他,為他暈眩發燙,為他低泣燃燒,為他完全失去控制。

  他,像一把火。

  將她一切的意識、感官,全數奪走。

  他將自己深埋在她緊繃的身體裡,感覺她的需要,她的渴望,和他的一樣熱切。

  經過了如此漫長的等待,終於,她又回到了他懷中。

  「我愛你……」

  那深藏在心中的愛意,就這樣傾洩潰堤。

  她驚訝的看著眼前的男人,他的眼裡有著無比的溫柔,和深刻的愛意,那瞬間,她知道,他是認真的,淚水頓時泉湧而出。

  他低頭捧著她的臉,吻去她的淚。

  「我愛你……」

  她想開口,卻沒有辦法,眼裡心裡滿滿都是他。

  「我愛你……」

  當他低啞渴求的聲音,再次迴盪在她耳邊時,幾乎就在那瞬間,她再一次達到極致,她緊擁著他,無法開口回應,只能哭著在他懷中攀升到天堂。

  直到她在他懷裡飛翔,他才盡情的釋放自己。

  她嬌柔的身子,在那一刻,繃得像弓,緊得像弦,他吻去她的飲泣,她的淚滴,感受她熱情甜蜜的包圍……

  夜深了。

  點點星辰,在夜空中閃爍。

  菩提隨風搖曳著,發出溫柔的沙沙輕響。

  諠嘩已盡。

  只有月亮散發著明亮而皎潔的光芒,慢慢的、悄悄的,爬進窗裡,溫暖的包圍著床上的愛侶。

  就像數千年前,那一個靜謐的夜晚……




  那是一場甜蜜又悲傷的夢境。

  醒來時,她已不復記憶,卻仍能感覺到胸中的暖與疼。

  淚,仍在頰上。

  男人,為她輕輕抹去。

  秋水睜眼,看見他在身前,深深、深深的凝望著她,像在看一個極其珍愛的寶貝。

  她一定是昏過去了。

  我愛你……

  他說,一次又一次的。

  她因為想起,而再次發暈。

  他仍裸著身子,側躺在她身旁,大手輕撫著她泛紅淚濕的小臉。

  她有些羞的閉上了眼,感覺他的手指往下滑過她的下巴,輕撫著她頸上如刀痕的胎記。

  「抱歉……」

  「為什麼?」

  「弄疼了你……」

  她張開眼,他仍看著她,眼裡滿是愛戀與不捨。

  那目光教她心動,卻也莫名心痛。

  「已經不疼了。」她抬手撫著他的胸口,小臉羞紅的柔聲保證,「真的。」

  心口,因她不自覺的溫柔,隱隱作痛。

  她不知道他曾經對她做過什麼。

  她忘了,所有。

  但那沒有關係,只要她還在他懷中,那就夠了。

  最好,最好全都忘了,再也不要想起,不要記得……

  他將她擁入懷中,把臉埋在她的肩窩,瘖啞的道:「我愛你。」

  「你說過了。」

  「嗯。」他深深的將她的味道,吸入心肺。

  她眷戀的枕在他肩上,撫著他的腰背,心疼的輕聲說:「你應該讓我也有機會說。」

  他的身體因她的話而緊繃。

  這男人,原來也是會緊張的,原來他其實也不是不想聽她說。

  她微笑,貼在他耳際,輕輕的開口。

  「我愛你。」

  熱淚,濕了眼眶。

  他收緊長臂,緊緊的擁著她,沙啞的要求。

  「再說一次。」

  「耿克剛,我愛你。」

  他深吸了口氣,閉上了眼,因她的話而顫抖。

  他的淚,滴落在她肩頭。

  那一定是她的錯覺,或者,不是。

  一顆心,充滿了他的渴望,他的膽怯,他的深情,熱熱的發燙著。

  她撫著他的發,柔聲低喃著:「我一定是上輩子做對了什麼,才能換來你這麼好的男人。」

  他的心,又痛,又暖。

  不敢開口,怕會洩漏什麼,他只能將她擁得更緊,然後在心裡一遍又一遍,懇切的祈禱著。

  最好全忘了、全忘了……

  再也不要想起,不要記得……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23:52

第十二章   


  世界,從來不曾如此美好。

  陽光在閃耀,小鳥在啁啾,連貓兒都躺在陽光下,打著呵欠,伸著懶腰。

  這兩個星期,她的生活如夢一般。

  她有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還有關心她的朋友,和一個她喜歡且擅長的工作。

  最重要的是,她愛的男人愛她。

  看著盤腿坐在沙發上敲筆記型電腦的他,秋水在椅把邊墊了一個大抱枕,然後靠在上頭,再把冰冷的腳,塞在他熱燙的大腿和沙發之間溫暖的空隙中。

  工作到一半的他,半點也不介意她的入侵,還拿了圍巾將她露在外頭的腳踝蓋住,他兩眼仍看著電腦螢幕,卻不自覺的以大手,握著、摩挲著、暖著她冰冷的小腳。

  她一邊啃苦瓜子,一邊翻著放在膝頭上的新書,心不在焉的想著。

  這男人,快要把她寵壞了。

  受傷後到現在,快一個月了。

  因為她的手燙傷得有些嚴重,阿姨讓她放了一整個月的年假,薪水照領。

  這兩天,她已經拆了繃帶,不再需要天天去醫院換藥了,只是手背上新生的皮膚,還是有點脆弱,他替她買了一雙手套,讓她可以戴著,不用擔心日曬及不小心碰撞的傷害。

  這些日子,他幫她打掃、倒垃圾,還替她煮飯、買書、暖床。

  除了最後一項讓她多少消耗一些體力之外,其他工作他全數包辦。

  一直坐在這裡看電視、小說,吃年菜、零食的結果,是她日漸豐腴了起來,害她最近幾天,完全不敢去量體重。

  但他不讓她做太多事,了不起准她可以陪他一起出門去購物,可以在他煮飯時,在他旁邊叨念,可以在他曬衣服時,替他遞衣架。

  剩下的,她就只需要負責吃、睡,和……愛他。

  那並不是很困難的事。

  他長得真的不是很帥,但卻很對她的味。

  她喜歡他的大鼻子,他有些粗濃的眉毛,高挺的鼻,堅毅的嘴,還有結實的肌肉,連他運動過後的汗臭味,她都喜歡。

  這種,就叫情人眼裡出西施吧?或者該說出帥哥?

  她咬著唇,瞅著他,無聲偷笑。

  他是個很溫柔的男人,體貼、細心,雖然有時很古板,不善於言詞,也不幽默,但他對她呵護備至。

  要愛他,很容易,很簡單。

  她不懂他為什麼偶爾會表現出些許不安,好像她隨時會離開他。

  也許他曾有過不愉快的戀情吧?

  他曾經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念頭,讓人莫名不快。

  不過沒關係,他現在是她的,她一個人的。

  不自禁的,再次揚起嘴角。

  她喜歡就這樣和他在一起,他工作、她看書,泡壺綺麗送的花茶,靜靜的在這裡待一整天,就算沒有交談,心也很暖。

  幸福,應該就是這樣子的吧?

  這念頭,悄悄從心頭滑過。

  她突然領悟,她願意和他就這樣待上一輩子。

  他就像她從不知道,曾經有過的另一半。

  他和她的身體很契合,每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都讓她覺得自己變得完整而圓滿,好像她就是應該要待在他懷裡。

  這個男人瞭解她,就算兩人意見相左時,他也知道她何時會堅守,知道她何時會讓步,也懂得偶爾要適時的退讓。

  「克剛。」

  「嗯?」

  「我們結婚好嗎?」

  他一愣,猛地抬起頭來,眼裡有著壓抑的強烈情感。

  「你……說什麼?」

  「結婚啊。」她紅著臉道:「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只現在,還有以後。」

  他說不出話來,無法動彈,

  這一定是個夢,一個奢侈的夢,他萬分害怕會在下一瞬間,清醒過來。

  她願意愛他,已經是個奇跡,她願意和他結婚,和他在一起一輩子?

  剎那間,一切都已消失,只剩下她。

  他的無言,讓她有些不安的再開口,遲疑的、忐忑的吐出一句問話。

  「你覺得……不好嗎?」

  「好。」他起身,他的筆電,在他起身時,從他的膝上掉到地板,他卻毫不理會,只是來到了她身前,將她擁在懷中,吻著她,啞聲道:「好,我們結婚。」

  她綻出開心的笑,撫著他的臉龐,真心的道:「耿克剛,我愛你。」

  「我愛你。」他擁抱著心愛的女人,為此深深感動。

  那,是一個幸福的午後。

  陽光,暖暖。

  後院中,含苞的杜鵑,悄悄的開了一朵。

  淡麗而嬌嫩,迎著風,輕輕搖曳著。




  越幸福,越害怕。

  越害怕,越擔憂。

  失而復得,是一種喜極而泣的快樂。

  得而再失,是他心中最深沉、最不敢說出口的恐懼。

  連想,都不敢想。

  那天晚上,他作了一個惡夢。

  夢裡有那遙遠的國度,他和她,幸福的生活。

  但他為了自尊、榮譽,毀了一切,失去了她。

  他書她,成了殺人的兇手。

  「不……不要……」

  暗夜中,秋水被他狂亂的囈語,驚醒了過來。

  「阿絲藍……求求你……」

  他全身緊繃,滿身大汗的在睡夢中掙扎。

  「克剛?」她嚇壞了,輕拍著他的臉,想要叫醒他。

  他卻痛苦的喊著:「回來!回我身邊來——」

  「克剛!你醒一醒!」她慌急不已,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搖晃著他。

  「不……不要……不要這麼做……不要這樣對我……」他哭著哀求。

  淚水,流下了他的臉龐。

  「耿克剛!」她喊著他的全名,他依然沒有醒。

  那一聲,淒厲不已,教人斷腸。

  「阿絲藍——」

  他哀痛的哭喊著同一個名字。

  不得已之下,她用力的甩了他一巴掌。

  他醒了,痛醒的。

  淚,仍在他眼裡,在他臉上。

  他看著她,喘著氣,眼中還有著殘餘傷痛和驚懼。

  「你在作夢。」她臉色蒼白的說。

  「抱歉……」淚水滑了下來,他握住她的小手,閉上眼,喘息著說:「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

  她抬起戴著手套的左手,拭去他臉上的汗,輕聲道:「沒關係,我去倒杯水給你。」

  她欲下床,他卻將她拉回懷裡。

  「不,不用了。」他急切的,嗄啞的說:「不用了,你陪我一下就好。」

  「但是……」在他懷中,她可以清楚感覺得到,他胸中劇烈躍動的心跳,她撫著他濕透的胸膛,擔憂的道:「你流了好多汗。」

  「我沒事。」他開口,說服自己,也說服她,「只是夢,一場夢而已。」

  他的心,在她掌心下跳動。

  「至少讓我去拿條毛巾。」

  不自覺的,他收緊了他的擁抱,心驚而膽戰。

  「克剛?」

  她的聲音透著擔憂,他知道自己必須放手,讓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他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放手。

  秋水下了床,到浴室裡拿來毛巾,替他擦去滿身滿臉的汗。

  他臉上猶有淚痕,眼裡依然有著難掩的痛。

  但他伸手將她擁入懷中。

  她將臉擱在他肩上,在黑夜中任他輕擁,卻難以撫平心中隱約的不安。

  他激動的心跳,漸漸、漸漸的平息下來。

  「克剛?」

  「嗯?」

  她有些忐忑,困惑的問。

  「誰……是……阿絲藍?」

  他僵住了。

  所以,真的曾經有一個女人。

  那瞬間,她知道這是一個事實。

  她不應該問,但剛剛那一切太過嚇人。

  她必須知道,是誰在他心底,竟然佔據了如此深、那麼大的位置,讓他連在夢中,都要這般苦苦哀求。

  「你……愛她?」

  他倏然睜開眼,啞聲道:「我愛你。」

  「但你更愛她。」

  他瞳眸一縮,沒有辦法說下,只能緊握著她的手,重複道:「我愛你。」

  心,好痛。

  為他,也為自己。

  秋水看著他,只覺得想哭。

  那是多深的情,多痛的愛?

  她不知道。

  但她曉得,他深愛著那個女人,他想要她回來。

  她永遠不會忘記,他在睡夢中,發自肺腑的聲聲哀求與哭喊。

  在她和他求婚之前,他從來沒有作過這個惡夢,直到今天,直到他答應和她結婚,他心底的壓抑才爆發開來。

  她想,她在問那個問題之前,就已經知道。

  他真正想要的是那個……

  阿絲藍。




  「告訴我,她是誰?」

  他無法回答,只能嗄聲反問:「你要為了我的過去,責怪我?」

  「你愛她,我只是想知道。」秋水咬著唇,沙啞的說:「我不想等到結了婚,她出現了,你才告訴我,她才是你的真愛。」

  「我現在愛的是你,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他就是不肯告訴她,關於那個女人的事。

  「我不想要一張床上,躺著三個靈魂。」秋水憂傷的看著他。

  他沉默不語。

  她握著他的手,開口請求,「告訴我,關於她的事。」

  他痛苦的說:「我……不能……」

  另一個可能性,驀然閃過腦海。

  「她死了嗎?」

  他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那個女人死了。

  他傷痛的表情,不自覺的反應,和直接回答差不多了。

  秋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想,她是知道他隱瞞了些什麼,是有想過他曾有過去,曾經愛過另一個女人,但她不知道是這樣的。

  「克剛?」

  他閉上了眼,下顎緊繃。

  她撫著他的心口,輕聲要求,「我不是要你忘了她,只是想要更瞭解你。」

  「我們不能……」他幾近懇求的睜開眼,看著她問:「就這樣在一起嗎?」

  心,緊縮著,隱隱作痛。

  淚光在她眼中閃爍,秋水哽咽開口,「如果我們不能坦承以對,如果你不放下過去,我們怎麼可能會有未來?」

  他再度陷入沉默。

  她正在挖掘他的傷口,他心中那恐怕已經潰爛腐蝕了他靈魂的可怕傷口。

  為了某種原因,他不肯讓它癒合,甚至不願提及。

  或許,她不應該要求太多。

  他說他愛她,也許那應該就夠了。

  但她害怕,他不願讓它癒合的舊傷,終會毀滅所有。

  看著那痛苦的保持沉默的男人。

  熱淚,悄悄滾落。

  她慢慢的退了開來,小小聲的道:「你不用勉強……愛我。」

  「我沒有。」他急切的抓住她,爭辯著,「你不懂——」

  她哀傷的看著他,心痛的說:「你不說,我怎麼可能懂?」

  「我……我不能說……」他的眼裡儘是傷痛。

  他傷害了她,他知道。

  他可以看見她的退縮,與心痛。

  「我愛你,但我沒有辦法,和一個不信任我的人,在一起。」

  恐懼像只冷硬的大手,狠狠的抓著他的心臟。

  「你……要分手?」他乾啞的問出那個可怕的問題。

  「我不想……」她含淚看著他,粉唇輕顫,「我不想……但我會一直想……想那個女人……想你有多愛她……想你有多痛……想你有多想要她回來……想我是不是永遠無法擁有全部的你……想我是不是愛得不夠……所以你才無法對我開口……才無法讓我分擔你的傷痛……無法全心全意的信任我……」

  「請你……」她哽咽著,望著開始變得模糊的他,最後一次要求,「告訴我。」

  她想要知道,但他不能說。

  他要怎麼告訴她,他曾犯下的過錯?

  他要如何告訴她,他害她所遭遇到的可怕悲痛?

  不能說。

  就算她哭了,他也不能說。

  就算她要分手,他也不能說。

  就算會就此失去她,無法再和她攜手,他都不能說。

  那是他的罪過,她不該再承受。

  「我沒有辦法。」看著那個心愛的女人,他紅了眼眶,苦澀的道:「我做不到。」

  她收回了手,眼裡的光彩盡失,淚水泉湧滑落。

  他沒有要求她給他時間,沒有試圖考慮一下,他只是直截了當的,拒絕了她。

  我沒有辦法……我做不到……

  那一字一句,都是如此斷然,像根針,戳著她的心頭。

  秋水望著那個她深愛的男人,心痛欲裂,粉唇輕顫著,啞聲開口。

  「那……你……你走吧……」

  簡短的一句話,在他的心中挖出了洞,刮出了血。

  她要他走,就是這麼簡單。

  他不怪她,他知道,換做是他,也無法忍受。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親耳聽到她說出口,依然教他心頭痛得鮮血直流。

  他握緊了拳,啞聲開口。

  「我愛你,是真的。」

  沙啞的嗓音,淡淡的迴盪在空氣中。

  她沒有回答,她已無話可說。

  他走了,下了床,離開她的房間,走出她的生命之中。

  淚水不斷滑落,她瞪著床上那個還有些凹陷的枕頭,不自覺的緊抱著它,蜷縮在殘留著他體溫的那一頭,痛哭失聲。

  那一夜,她的淚,沒有停過。

  她無法自己的痛哭著,為她不夠寬大的心胸,為他的不夠信任,為她轉瞬即浙的幸福,為他不想面對、難以痊癒的傷痛……

  熱淚,漫肆橫流。

  在黑夜中。




  又一次的,他傷了她的心。

  他早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卻依然要飛蛾撲火。

  似乎不管他怎麼做,都無法避免這樣的結果。

  她哭紅了眼,一夜未眠。

  他知道,他在自己房裡,也一夜未眠。

  昨天,是她最後一天的休假。

  今天早上,她去上班了。

  看著她走進教室後,他回到屋裡,坐在床上,自責著,憎恨著自己。

  都是他的錯。

  她的淚,燙如銅液。

  都是他的錯。

  如果他不去接近,她就不會痛。

  但,那是多麼美好甜蜜的日子。

  我愛你……

  她說。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她說。

  不只現在……還有以後……

  她說。

  他緊緊擁抱著她曾說過的字句,將它們珍藏在心底,淚水卻湧出眼眶。

  冥。頑。不。靈。

  他是個自私的、該死的混帳東西。

  都是……他的錯……




  月兒,爬上了樹梢。

  黑色的身影,輕輕在窗邊飄落。

  他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卻沒有回頭。

  「為什麼?」她輕問,不解的開口,「我和綺麗為你求來第二次的機會,你為什麼要搞砸它?」

  那個始終躲著他的巫女,終於來了。

  他瞪著那面牆,痛苦的說:「她想……知道阿絲藍是誰……」

  「她想知道,就和她說啊。」

  他猛地回過身,怒瞪著她,低咆著:「說什麼?說她曾經被妖怪附身?說她因此殺了無數的人?說她為了救我,在脖子上劃下了一刀?你不知道在那場戰爭中,她究竟遭遇了什麼——」

  「我知道。」她的臉色因他的責備而刷白,看著憤怒自責的那個男人,她坦承道:「相信我,我比誰都遺要清楚自己曾經做過什麼。」

  澪深吸口氣,真摯的開口道歉,「我很抱歉,我已經知道錯了。」

  他和她,都是罪人,有著罪惡的靈魂。

  他沒有資格責怪她,他才是那個始作俑者。

  看著那個曾經受盡折磨的巫女,他閉上眼,搖了搖頭,痛苦的說。

  「我不要……她記得……」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她永遠都想不起來,但我必須面對自己犯下的過錯,你也是。」

  「不。」他咬著牙關,頑固的不肯點頭。

  澪咬著唇,懊惱的問:「她愛你,你也愛她,不是嗎?你在人世間,徘徊遊蕩了這麼久,不就是為了再和她相遇?再一次的和她在一起?」

  他握緊了拳,看著她說:「就算我再怎麼想,我也不會再讓她受一次苦。」

  可惡,這些腦袋硬如石頭的傢伙。

  見他不聽勸,澪一咬牙,只得把心一橫,把事情挑明了道:「這樣一來,你就甘願了嗎?這一次,你會願意放手,不再重新投胎嗎?」

  「你什麼意思?」他一凜,為她的言外之意。

  看著那個男人,她不自覺想開溜;那麼多年以來,她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面對他。

  怕面對這一個,曾經和阿絲藍一起疼她、寵她,把她當成妹妹照顧的男人。

  但秦提醒過她,她必須把一切都修正,那表示她得告訴他真相。

  「你的執念,才是她為什麼得一而再、再而三不斷重入輪迴受苦的原因,你忘不掉,她走不了,只能重複在世間互相尋找。」

  他瞪著她,一副備受打擊的模樣。

  可惡。

  「好不容易你們才找到彼此的,不是嗎?」澪歎了口氣,真心的看著他道:「機會不是天天都有的,錯過這一次,我不曉得下一世她會在哪裡,也不知道下一回,還要再等多久。」

  他頹然坐倒在床,兩手巴在頭上。

  「你得告訴她真相,她必須瞭解,才能原諒,才能和你一起繼續走下去。」

  他沉默不語,眼泛淚光。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罪惡要背負,要面對。」

  澪在他面前蹲了下來,「我很抱歉,真的。你和她,是對我最重要的人,我從來不曾真心想要讓那樣的事情發生在你們身上。」

  他顫抖著,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如果……蝶舞都能選擇原諒龔齊,你以為阿絲藍做不到嗎?」

  「不……」她當然能夠原諒,但他怎麼敢讓她再記得那段如惡夢般的過往?

  澪伸出手,撫著他的膝頭,仰望著那熱淚盈眶的男人。

  「巴狼,給她和你一次機會。」她沙啞的說:「你和她,已經分不開了,你還不知道嗎?你們交換了血,也交換了部分的靈魂。她愛你,就像你愛她一樣深。你看看她頸上的疤,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記著,記著她的誓言,她的遺憾。」

  她把帶來的銅鈴,掏了出來。

  看到那串銅鈴,他氣一窒,錯愕的抬頭看她。

  那是他親手做的銅鈴。

  是阿絲藍最珍愛的東西。

  「這是考古隊挖出來的。」她眼中有著隱隱的淚光,將銅鈴放到他手上,「我想你應該把它還給它的王人。」

  澪站起身,看著他,輕輕開口。

  「她終究會記得的,當她想起來時,你不會想讓她一個人的。去找她吧,告訴她,我們所曾犯的錯,陪著她一起撫平傷口。」

  她垂下眼睫,低喃著:「相愛的兩個人一起,再怎麼樣,都會比孤單一個人要好……」

  明月,高懸在窗上。

  她走了,只留餘音,在室內悄悄迴盪。

  他看著手上銹蝕成青銅的那串鈴鐺。

  上頭還能清楚看見,當初他親手刻下、澆鑄出來的紋樣。

  代表他的狼首獸面。

  代表她的杜鵑小花。

  他緊緊握著它,它們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

  即使經過了那麼多年,銅鈴依然會響。

  滾燙的淚,滴在那依偎在一起的紋樣上。

  巴狼……我愛你……

  她雙瞳似水,映著他的模樣。

  克剛……我愛你……

  她笑靨如花,唇瓣微揚。

  我愛你……

  她羞澀的話語,一次一次迴盪著,教他心暖也痛。

  他張開手,看著銅鈴叮咚。

  我很抱歉……不能……陪你……到老了……

  心,如刀割。

  很痛。

  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只現在,還有以後……

  真的很痛。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記著,記著她的誓言,她的遺憾。

  澪的話,輕輕響起,勸說。

  相愛的兩個人一起,再怎麼樣,都會比孤單一個人要好……

  秋水握著他的手,含淚,哽咽,懇求。

  請你……告訴我……

  他哽咽的閉上眼,顫抖著。

  她終究會記得的,當她想起來時,你不會想讓她一個人的。

  那瞬間,他知道,他必須去找她。

  去面對他的錯誤,告訴她真相,求得她的原諒。

  深吸了口氣,他握緊她心愛的銅鈴,拿了鑰匙,開門下樓,穿過那些和他一樣冥頑不靈的靈魂,走過寂靜的巷道,熱鬧的大街。

  走向她。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25:59

第十三章   


  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就像喝醉的兔子一樣。

  早上,她是拿冰塊敷上了好一會兒,才讓它們比較稍微能見人。

  過年後第一天上班,她的狀況其差無比。

  昨夜他剛走,她就已經開始想念他。

  今天一整天,她不斷在想,自己是不是太過頑固,是不是不該這麼在意那個已過世的女人,是不是應該要拉下臉,再去和他談談。

  也許只是因為,失去戀人的過程太痛苦,才讓他念念不忘。

  也許那位阿絲藍,才過世沒多久,他一時三刻對她無法忘懷,也無法提及。

  也許他和她的婚事,讓他再想起了那個曾經深愛過的女人,所以他才會惡夢連連。

  時間總是能淡化一切的,不是嗎?

  現在和他在一起的,是她,而不是阿絲藍,不是嗎?

  或許終有一天,他也能學會遺忘,學會面對心裡那道傷,不是嗎?

  我愛你,是真的。

  他說。

  一想到昨晚他在夢中悲切哀慟的呼喊,她的心就好痛好痛。

  她其實也可以學著寬大一點,選擇陪著他度過這一切。

  就算他最愛的不是她,那又如何?

  她愛他啊。

  收拾著來上課的夫人們製造出來的廚餘,秋水為這突然的領悟,停下了動作。

  對啊,她愛他啊。

  他現在不願意談,不表示以後也不會不願意談。

  更何況愛情這種東西,又不是說不愛,就能不愛;又不是他若不愛她,她就可以選擇不愛。

  事情要是有那麼簡單就好了。

  咬著唇,一時間,雖然沒有那麼豁然開朗,但心絞痛和隨時隨地就要哭出來的症狀,倒是好了些。

  沒關係,她愛他就好了。

  她吸吸鼻子,擦去臉上莫名又滑下的淚水。

  等一下回去,她再去敲他的門,他搞不好也偷哭了一個晚上。

  那個男人,外表看似冷漠,內心感情卻豐富得很。

  他就像燜燒鍋一樣,外表冰冷,內裡卻熱得像火燒——

  「秋水、秋水?」

  聽到叫喚,她猛地回過神來,就看見阿姨從門外走進來。

  「琳姨,怎麼了嗎?」

  「隔壁藝廊的車,擋住我們的出口了,夫人們出不去,你從後門繞過去,請他們移一下車好嗎?」

  「喔,好。」她匆匆收好廚餘,邊道:「我馬上去。」

  隔壁新開的藝廊在卸貨,載貨的卡車,直接就把她們前門的出入口給擋住了,所有來上課的夫人們,下課時,全都被擋在了店裡,走不出去。

  她們還沒有隔壁的電話,阿姨將夫人們請回教室喝茶,她則從後門的防火巷出去,再繞到前面,請對方把車稍微移開一些。

  但是,卡車上沒有人在。

  她走到有些陰暗的店門口,看見裡面有光,兩個男人俯在桌上,看著某樣東西。

  「對不起,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這排屋子的格局太深了,在內間的那兩個男人似乎沒有聽到,只是指著那樣物品,指指點點的討論著。

  她只好直接走進去。

  「這真是太漂亮了,你看銅畫上人物的表情,還有那些細節,這工匠的手藝,怕是今日也難有人可與之並論。」

  「我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也嚇了一跳。你看,這邊角落有著雲雷紋,另外兩邊卻沒有,但那裡的夔龍紋卻攔腰中斷了,邊邊也有合范的痕跡,很顯而易見的,它不只一片,只是整副銅畫其中的一小塊而已。」

  「你確定?」

  「嗯,我前年才經手了一片,給仇先生。我聽說十年前,有人在不到一尺的農地裡,挖出過類似的銅晝,但被一名神秘買家收購走了。」

  「你認為那名買家,是仇先生?」

  「你說呢?還有誰能像他那樣神通廣大?我銅畫才剛到手,還沒通知他,他的越洋電話就來了。」

  「若真是仇先生收著,那也許還不錯,他若有興趣,應該能把整幅銅畫都拼湊起來。你想,他會答應讓我看看其他的部分嗎?」

  「我想很難,不過我明天送貨上去時,會替你問問看的。」

  她來到他們身後,但他們太過專注,甚至沒察覺到她的存在,她只好輕咳了兩聲。

  「對不起,打擾一下。」

  他們兩個嚇了一跳,同時回過身來,兩個人手上還都拿著一支放大鏡。

  她擠出微笑,「不好意思,我是隔壁的小姐。你們卸貨的車,擋住了我們的出口,可以麻煩你們移一下車嗎?」

  「噢,當然可以,不過真是抱歉,搬貨的司機拉肚子,在廁所裡。等他出來,我馬上請他移車。」

  「謝謝你。」她道了謝。

  其中一個人,在同伴回答問題時,又轉回頭拿布料,擦拭著那幅銅畫。

  在燈光下,她可以清楚看見,那因為氧化而斑駁銹成青綠色的銅畫。

  銅畫上,有個男人在鑄器,有個女人在他身後煮著飯,看著他。

  怦怦——

  不知怎地,心口大力的抽痛了一下。

  她忍不住喘了口氣,

  「你說,這男人,有可能是鑄這銅畫的工匠嗎?」

  「是有這個可能,那這女人難道也是工匠?那個年代,女人也可鑄銅嗎?」

  「這……這需要再考證,這個文明已經滅亡許久,比開明王朝還要再更早,那地方,或許是有可能真的出現過母系社會。」

  「但她和那男人使用的器具,似乎不大一樣。」

  男人們討論的聲音,不知怎地,聽起來忽遠忽近。

  秋水瞪著那名女子,她的眼神溫柔,表情卻帶著悲傷。

  「她……在煮飯。」她脫口道,

  「啊,對了,沒錯沒錯!她在煮飯!你瞧,這鍋裡裝的是食物而非鋼錠,她腳旁的東西看起來也像蔬菜,小姐,你眼力真是好——」戴眼鏡的男人興奮的回過頭來,卻見她臉色發白。

  「小姐,你還好吧?」

  爐火中的火焰,成雲捲向上。

  在那瞬間,它們似乎動了起來。

  恍惚中,她似乎能聽見風箱鼓動、火焰燃燒、煤炭星子爆裂的聲音。

  怦怦——

  她喘了口氣。

  「小姐?」

  似乎有人在叫她,但她無法反應,只是不自覺地,往前來到了畫邊。

  男人孤寂的臉,莫名熟悉。

  巴狼……

  心頭浮現的名字,讓她喉頭緊縮。

  誰?

  誰是巴狼?

  不自覺地,她伸出手,觸摸著男人嚴酷的臉龐。

  剎那間,整張畫,都在她面前動了起來。

  別哭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所以,你別哭了……

  年少的他,對著她說。

  你並不是一個人的……你還有我……阿絲藍,我們成親吧……

  青年的他,對著她說。

  五年前的今天,你嫁給了我……我的錢不多,所以只能做這小小的銅鈐……

  男人的他,對著她說。

  我愛你……我愛你……

  記憶,如潮水般,洶湧。

  淚珠滾落。

  女人的聲音,悄聲說。

  這裡是你的家,永遠都是,我們不需要別人的認同……

  男人的聲音,冷硬開口。

  我需要。

  火沖天,映空。

  大雨滂沱。

  「小姐,你怎麼了?你還好吧?」

  「不……不要……」

  她踉蹌的退開來,搖著頭,匆匆轉身跑了出去。

  但來不及了,那些畫面霸佔著她的腦海,不肯走。

  不要不要不要——她不要想起來——

  她慌張狼狽的逃出了那間店,跑到了大街上。

  招牌、車燈、霓虹閃爍,都像火。

  阿絲藍,別回去!別回去啊!救你自己吧——

  妖怪張開血盆大口,咧嘴而笑。

  不!不要不要不要——

  她害怕的轉身,淚流滿面、跌跌撞撞的奔逃著,分不清方向,無法確認真實與虛幻,無法辨別過去與現在。

  鮮紅的血,漫天灑過。

  她的臉、她的手,都是血。

  救命啊!救命啊!

  阿絲藍,你做什麼?

  不要不要不要——

  她在心裡吶喊著,卻無法阻止,手起刀落。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人們吶喊著、哀求著,卻逃不過她手裡的刀。

  求求你、術求你——阿絲藍——

  淚水放肆奔流,她閉上眼,掩著面,卻還是無法擋住那些殘忍的畫面。

  「不要啊——」

  她哭喊著,卻看到那跪地懇求朝她磕頭的婦人,頭飛了、手斷了,肚破腸流。

  求求你、求求你——阿絲藍——

  「別求我了、別再求我了,快跑啊、跑啊!離我遠一點、遠一點!」

  她哭著大喊出聲,警告著。

  街上熙來攘往的人,被她發瘋似的模樣嚇到,離得她遠遠的。

  過往的人們,卻依然在求。

  求求你、求求你——阿絲藍——

  刀光,閃了又閃,切了骨、沾了肉、染了血。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無一倖免。

  身體裡的妖魔狂笑著,為自己的戰果,沾沾自喜。

  救命啊——別殺我——

  她狂亂的在熱鬧的大街上飛奔,想擺脫那些可怕的影像,卻怎樣也做不到。

  它們如影隨形,似附骨之蛆,死巴著她不放。

  她提著大刀,玩弄著人們,看著人們哀求,然後殺掉他們。

  她砍殺了一個又一個認識、不認識的人。

  人們死前的臉上帶著驚恐的表情,怕她、恨她、詛咒她。

  她殺掉了每一個她看見的,擋了她的路的人。

  身上的衣,被血染得通紅。

  手上的刀,被肉骨撞得鈍了。

  然後,她拾起了一把劍,鋒利如新的劍。

  她不想去拿,卻還是從那屍體手中,拾起了它。

  阿絲藍?

  有人叫喚了她的名字,她驚恐的看見那個男人,那個和她一起長大,共同生活,她愛之如命的男人。

  巴狼。

  不要、不要!別是他、別是他!

  她膽寒的哀求,卻還是無法阻止自己朝他走去。

  大師傅……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她被附身了啊……

  不會的!她是白塔的侍女,她不會被附身的!

  「我會的,我會的,我已經被附身了,你快走啊!」

  她跪在大街上,無法自己的哭喊著。

  阿絲藍,把劍給我。

  大師傅,你醒醒啊!你看看她身上那些血,她才把阿萊師傅殺死了!那不是阿絲藍!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啊——

  你胡說!

  告訴我,你沒有被附身,對不對?你還認得我的,對不對?

  「不對,不對,你聽他的,聽他的啊——」

  她泣不成聲,害怕他會死在她手中,但他聽不到她的警告,他不相信,他不肯走。

  她可以感覺到自己露出了微笑,她可以看見他眼中露出了希望。

  但她在他面前,舉起了劍。

  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她驚恐傷痛的意識,在那龐大可怕的黑暗之下,只是個小小的存在。

  「不——」

  她痛苦的嘶喊著,卻還是揮劍往他砍去。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她?為什麼是他?

  她努力想要搶回對身體的主控權,手上的劍,卻一劍又一劍的,朝他砍去。

  阿絲藍,是我啊!

  他淚流滿面,痛苦的朝她喊著。

  你醒一醒——

  「我也想,我也想啊……」

  她環抱著自己,哭著。

  我是巴狼啊!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快走!快走啊……」

  阿絲藍!求求你——

  「別求我了……別求我了……」

  她抱著頭,哭著哽咽,再也承受不了,霍然轉身,再次飛奔,試圖逃避自己對他揮劍的畫面,逃避他的傷、他的驚、他的痛。

  城市裡,霓虹閃爍。

  亮著燈的大樓,像巨大的怪獸。

  就連行道樹,都像張牙舞爪的妖魔。

  人們駭然的閃避著她,就像那個時候一樣。

  幾欲瘋狂的她,哭著逃跑,卻無處可逃,無處可躲。

  巴狼、巴狼、巴狼……

  她哭著,看見他流了血,受了傷,因為她的瘋狂,痛欲斷腸。

  叭——

  尖銳的喇叭聲,伴隨著刺耳的煞車聲突兀的響起,穿透她的意識。

  她回過身,車頭燈就像妖怪的兩眼,閃著刺眼的光芒,飛快朝她迎面而來。

  看著那輛車,在那一秒,她只能流著淚,站著,無法動彈。

  「秋水!」

  聽見叫喚,她抬眼,看見他驚慌的臉。

  就像那一天。

  耿克剛……巴狼……

  他們的面容,在眼前重疊。

  現在她知道,他到底愛的是誰了。

  淚潸然,她看著那個她前世今生最愛的男人,想對他微笑,想告訴他,她愛他,車卻已衝到身前——




  那一天,好冷。

  層層的雲,在天上堆積著,遮住了明月。

  寒風呼呼的吹,吹得人彷彿連心都寒凍起來。

  當他看見她從對街的人行道,跑到馬路上,即將被車撞到時,他嚇出了一身冷汗,立刻不顧危險的穿越大馬路,朝她跑去,揚聲狂喊著她的名字。

  夜風揚起了她的發,車燈照亮了她秀麗的容顏。

  他幾欲瘋狂,用盡了全力,朝她飛奔。

  她聽見他了,在那瞬間,她抬起含淚的眼,看著他,揚起無奈的微笑。

  那一夜,真的好冷好冷。

  她吐出來的氣息,都化成了氤氳的白煙。

  強烈的車燈,照得她在風中飛揚的烏黑長髮,亮得發白,如絲似雪。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她那時的表情。

  不!不要再來一次——

  他再也不要眼睜睜看著她死去。

  就算要死,也要一起。

  在那一秒,他奮不顧身朝她撲去。

  她盈滿淚光的大眼裡,有著錯愕、無奈、驚恐、不捨,還有他。

  轉瞬,如永恆。

  他本來以為他會來不及,但在那千鈞一髮之際,所有的人事物,似乎都停了那麼一停。

  空氣凝窒著,似寒冰凍結。

  一切,都在眨眼之間發生,他及時撲倒了她,將她緊抱在懷,往人行道那兒摔跌。

  車子在煞車聲中旋轉,反向衝到了路中間的分隔島上。

  一時間,喇叭聲、煞車聲,紛紛大作,剌耳的響了起來。

  人們被這場意外嚇到臉色發白,在路邊議論紛紛。

  他心驚膽戰的爬起來,看著懷中的她。

  「秋水?」

  「我……我沒事……」她顫抖著,淚水直流。

  「你還好嗎?有沒有哪邊撞傷了?」他檢查著她的手腳。

  「沒有……」他的出現驅走了那些畫面,她搖頭,哭著說:「沒有……」

  她沒事,至少表面看起來沒事。

  他還沒鬆口氣,她已經埋首在他懷裡,顫抖驚懼的哭了起來。

  然後,他才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是澪。

  她手上握著一支懷表,旁邊那身穿唐裝留著長長髮辮的男人,大驚小怪的,從她手中把表搶了回去。

  她被罵了,卻看著他和秋水這邊,嘴角浮現淡淡的笑,然後才回身,跟著那個男人一起離開。

  他見過那個男人,他也常出沒在咖啡店中,是老闆的弟弟。

  剎那間,他知道,澪偷了那人的東西,幫了他一把。

  在剛剛那一瞬,時間的確停止過。

  秋水沖到馬路上的意外,幾乎造成一場連環車禍,但彷彿奇跡一般,除了他和她有些擦傷之外,沒有其他人受傷,連那個倒楣的司機都毫髮無傷。

  當司機發現自己沒撞死人時。差點腿軟的跪在地上,千恩萬謝。當然,也不免臭著臉,叨唸咒罵了好幾句「夭壽」。

  但是看秋水哭成那樣,加上其實除了被嚇了一跳之外,又沒什麼大礙,司機念歸念,也只能自認倒楣的摸摸鼻子,開車去廟裡收驚。

  不到幾分鐘,車流又再次順暢了起來。

  他則抱著在懷裡哭個不停的她,一路走回家。




  干冷的空氣,徘徊在城市的夜空,久久不去。

  回到家後,他替她身上的擦傷上了藥,再幫她拭去淚水,倒了杯溫熱的開水給她喝。

  但那沒有用,她仍在顫抖,還在哭泣。

  她嚇壞了,他也是。

  剛剛那一剎,至今想起,依然教他膽寒不已。

  所以,他只能抱著她,安慰她,也讓懷中這個小女人,真實而溫暖的存在,安慰自己。

  懷裡的她啜泣著,淚水流個不停,嬌弱的身子直髮著抖。

  「沒事了……沒事了……你別哭了……別哭了……」

  他為她受到的驚嚇,感到心疼,但他安慰的話語,卻只喚來她更多的淚水。

  「別哭了……」

  輕輕擁著那嬌小的女人,他親吻的她的額、她的發,一次又一次,溫柔的拭去她的淚。

  好不容易,她的情緒漸漸緩和了些,但還是一副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

  他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讓她好一點,只能輕輕拍撫摩挲著她的背。

  秋水縮在男人溫暖的懷中,吸著鼻子,咬著唇。

  他的心跳,規律的在她耳邊輕響著。

  她緊緊的揪著他的毛衣,害怕會失去他,害怕那些狂亂的影像會再出現。

  她不要想起,真的不想記起,但她又忘不了,忘不掉他。

  那一切,是如此恐怖可怕,像惡夢一場,卻又真實得有如曾經發生過。

  她真希望,那只是她的惡夢,但她的身上,彷彿仍殘留著黏膩腥紅的血,她的手,好似還握著那把刀,那把劍。

  「我……我剛剛……看到了一幅畫……」

  她粉唇輕顫,抬首看著他,眼睫上還沾著淚。

  「一幅銅畫……」

  他虎軀一震,臉色在瞬間變得比紙還白。

  「我認得……上面的男人……」她含淚看著他,撫著他的臉問:「他長得不像你,但他是你,對不對?」

  所以無論他怎麼藏,怎麼擋,那些古老的過往,就是不肯放過她。

  他原以為,她哭,只是因為車禍,怎麼樣也沒想到,是因為那些揮之不去的惡夢,那些教人心悸的曾經。

  「你……」他的瞳眸收縮著,嗄啞開口,「想起來了?」

  「所以,那是真的?」她臉色慘白,顫抖著,「我以為……我以為我瘋了……」

  如果可以,他願意挺身為她對抗世界,願意為她遮住外頭的風雨,願意為她承擔所有,但他沒有辦法消去她的記憶,沒有辦法不讓她記得。

  「你沒有。」他不捨的撫著她蒼白驚懼的小臉,嗄啞的道:「你沒有。」

  「那些……曾經……發生過?」她害怕的,不敢相信的開口問。

  「我很……」他很想說謊,但她需要真相。「抱歉。」

  「不……」秋水面無血色的閉上了眼,瑟縮著,因驚慌而喘息。

  「這不可能是真的……」她死命的搖著頭,慌亂的起身,從他懷抱中退了開來,哭苦笑道:「這才不可能是真的。」

  那些血,似乎又漫過了天,潑濺到了她身上。

  她不斷的甩著手,拍抹掉身上那些鮮紅的血,哭著指責他道:「你騙我,對不對?這只是玩笑?只是你和我開的玩笑,對不對?還是我吃了太多的藥,對了,都是那些消炎藥害的,才會害我腦袋都不清楚了!這世上哪來的妖怪?我才沒有殺過人,我是方秋水,你是耿克剛,什麼前世今生?什麼狗屁輪迴!我才不信這些——」

  眼看她如此驚慌,甚至開始反駁,他忙起身抓住她,「秋水,你聽我說。」

  劍芒,輕閃。

  妖魔,咧嘴,笑著。

  她猛地伸手推開他,慌亂的喊道:「不,你放開我!離我遠一點、遠一點!」

  但他不肯放手,只是緊抱著她。

  「不要!你放開我!」她哭喊著,害怕自己又傷了他。「我會殺了你的!」

  「不會的,不會的……」他擁著她,安慰道:「你別怕,事情都過去了,我不會死的,你也不會有事的……」

  「不要,你放手,你走啊……走啊……」她痛哭失聲,推著他,卻無法掙開他結實的懷抱。

  「我不會走的。」他擁著那哭到斷腸幾欲瘋狂的小女人,斬釘截鐵的說:「我不會走的,我絕不再留你一個人。」

  「你為什麼總是要這樣?你為什麼總是不聽我的話?你為什麼總是那麼頑固?我叫你走啊!你聽不懂嗎?走啊——」

  她哭著,掙扎著,抗拒著,憤怒的尖叫著,捶打著他。

  「我愛你……對不起……我很抱歉……」

  可無論她怎麼做、怎麼說,他始終沒有鬆開手,只是心痛自責的含淚抱著她,任她捶打、咒罵、指責著,直到她終於累了、倦了,直到她再次在他懷中放鬆下來,不再掙扎。

  「我愛你……對不起……我很抱歉……」

  他重複著,在她耳邊說了一遍又一遍。

  她抱著他,哭到不能自己,氣這個頑固的男人,卻更愛他。

  「我是個瘋子……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你沒瘋,如果你瘋了,那我一定也是瘋子。」他撫著顫抖啜泣的她,「就算我們倆都瘋了,我還是愛你。」

  那嗄啞深情的的告白,讓她的淚再度泉湧。

  那一夜,她在他懷裡哭到睡著。




  綠葉,在窗外閃耀。

  因為那片綠意,她醒了過來,用乾澀的雙眼,看著晨光,慢慢爬上了他疲憊的臉龐。

  他凝望著她,滿眼都是擔憂與不捨,還有無盡的悲傷與歉意。

  這個男人,粗獷的臉上,猶有乾涸的淚痕。

  心痛,似乎永無止境,對他的心疼,卻更深。

  昨夜,她睡睡醒醒。

  只要一閉上眼,稍稍放鬆下來,那些過往又會聚在眼前。

  那可怕的夢魘,不肯輕易離開。

  所有血腥的片段,一再重複上演……

  在那一個寒冷而瘋狂的夜晚,淚聚成海。

  她分不清自己身體裡存在的,究竟是誰。

  有時候,甚至無法分辨過去與現在。

  好幾次,她在黑夜中驚醒,只能顫抖地環抱自己,淚流滿面,聽不清他在一旁焦急擔憂的話語,無法回應,只能任那些悲傷的過往,排山倒海的襲擊她。

  但他總是捺著性子,擁著半瘋的她,陪著她,安慰她,和她道歉,對她保證一切都已過去。

  看著眼前這個她深愛的男人,她喉頭一緊,沙啞出聲。

  「你是……從何時想起來的?」

  「不久。」他說。

  他的回答太過簡略,太過模糊,太想掩飾什麼。

  「不久,是多久?」她喉頭一哽,再問:「一年?兩年?認識我之前?多久?」

  他眼裡的痛,讓她心一凜。

  過去這些日子,相處的回憶,浮現眼前。

  他瞪視著她脖子上的傷痕,他紅了的眼眶,他那可疑的淚光。

  她一直知道他心裡有傷,卻沒料到,他所隱藏的傷,竟然如此的沉重而巨大,遠遠超過她所能想像。

  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就記得。

  以前,她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他眼底偶爾會出現如此絕望壓抑的神情,像是在害怕什麼。

  現在,她曉得了。

  所以他才會那樣看她,才會如此小心翼翼的對待她。

  「你一直沒忘記過。」

  這是陳述,不是問題。

  他緊抿的唇,收縮的瞳眸,證實了她的懷疑。

  難怪他總是那樣渴望的看著她,難怪他的眼裡總是帶著不安與驚恐。

  淚水,又迸出眼眶。

  「為什麼……不告訴我?」

  看著她悲傷的小臉,他深吸了口氣,才瘖啞的開口,「我不要你記得。」

  我沒有辦法……我做不到……

  他沙啞的聲音,迴盪著。

  她問過他的,但他沒有說,他也知道她害怕,知道她不想記得。

  所以,他寧願離開,也要保護她。

  她真不知道,這一切究竟為什麼會發生,真不知道,為什麼他竟能將一切藏得如此久、那麼深。

  因為心疼,淚水又再度泉湧。

  她淚眼矇矓的看著這頑固的笨男人,「你怎麼……這麼傻……?」

  「我很抱歉……」

  他抬起手,溫柔的撫去她臉上的那滴淚。

  「別再哭了……別哭了……」

  他伸出長臂,將她重新擁入懷中,沙啞的低聲說:「我愛你……我不會再離開你……所以……別哭了……」

  她環住他的腰,偎在他胸膛上,泣不成聲的說。

  「我愛你……」

  「我知道……」他語音沙啞的,親吻著她,紅著眼眶說:「我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忘掉……」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5:26:17

  永遠,是多遠?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永遠都不會忘掉。

  她絕不會再讓他孤孤單單的,懷抱著那可怕的記憶,一個人活著。

  在那往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裡,她還是夜夜惡夢連連,常常在夜半,就會哭著醒來,害怕他已被砍死在她的劍下,害怕她還留在那個過往,害怕這個現在才是夢一場。

  她也一直覺得手上和身上沾滿了血,所以總是不停的洗手、洗澡,和洗頭。

  它們糾纏不清,但他幫著她,始終陪著她。

  她想洗,他就幫她洗。

  她想哭,他就抱著她,讓她哭。

  他會陪她洗澡,替她洗頭,溫柔的幫她洗去那些夢魘、那些鮮血。

  然後,他會和她做愛。

  他和她,就像荒原中,受了傷的野獸,回到了溫暖而安全的窩,互相舔舐撫慰著彼此的傷口。

  在她的詢問下,他告訴了她,她前世死了之後發生的事。

  關於蝶舞、關於雲夢、關於澪,和那座已毀的城市,還有那幅銅畫……

  他說得很輕描淡寫,但她知道,他是心碎而死的。

  她記得,記得自己的魂魄,在他身旁流連徘徊,捨不得離開。

  當他在哭時,她也跟著哭;當他在城裡遊蕩時,她也跟著遊蕩;當他死去時,她以為自己會見到他,卻沒有辦法。

  他看不見她,死了也看不見她。

  鬼差帶走了他,她跟著跑到了地府。

  判官告訴她,因為他犯了罪,所以要受罰;因為她是自殺的,所以他看不見她。

  自殺的罪很重,但她的狀況情有可原。

  「你必須重新輪迴,還完你的罪,他則必須留在這裡,受完他的罰。如此一來,你和他,將來才可能有再見面的一天。」

  她哭著入了輪迴,為了能再見他。

  如今,他在這了。

  看見她,擁著她。

  跳動的心,溫熱的手,深愛著她的靈魂。

  這一切,都值得了。

  巴狼……耿克剛……

  叫什麼名字都沒差,只要是他。

  只要是這個會為她的遭遇而痛苦,為她的悲傷而心疼的男人。

  「我很抱歉……」

  「別說了,別再說抱歉……」她輕撫著他的唇,眼泛淚光的柔聲道:「我告訴你,不是為了讓你難受,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愛你,一直都愛你,我並不想離開你,可你看不到我,聽不到我,我選擇重新投胎,只為了能再次和你相遇。」

  泡在浴缸的熱水中,她坐在他身上,捧著他的臉,輕輕的吻著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低訴著愛語。

  「我愛你……我愛你……很愛很愛你……」

  他的喉嚨緊縮著,因她在懷中的事實而感動。

  他愛憐的吻著她頸上的胎記,大手替她柔嫩的肩、光滑的背、纖細的腰,抹上肥皂。

  她在他懷裡呻吟著,將他的熱燙包圍在她的身體裡,和他再次合而為一,感受他的激昂、他的力量。

  再一次的,為他而燃燒,而融化。




  料理台上,五顏六色的。

  番茄、西洋芹、豆腐、蝦仁、豬肝、牛肉、雞,未料裡過的食材,無論黑黃紅白綠,全都堆得滿滿。

  她以竹刀削著山藥,用鋼刀山藥易氧化,所以她特別弄來了竹刀,將細長的山藥削好了皮,切成了塊,放到乾淨的水裡,防止它們變色氧化。

  壓力鍋的水滾了,發出尖銳的聲響。

  她關掉它。

  把一旁準備好的雞切成塊,過水汆燙,放涼。

  她洗完鍋子,將水龍頭打開,讓它維持著涓滴的細流,然後開始處理牛肉。

  洗碗槽裡,流水淙淙,鮮紅的番茄在水盆裡滾動,翠綠的西洋芹也在那流動的清水中。

  陽光下,小小的廚房,有著繽紛的模樣。

  醃好了牛肉,她小心的打開壓力鍋,仙草的香撲鼻而來。

  她把黑色的湯汁過濾出來,再把熬透的仙草渣撈掉,重新把濃黑的仙草湯倒回去,再把汆燙過的雞,放進裡頭,合上蓋子,重新開火。

  每隔幾分鐘,她會看見坐在餐桌旁敲打鍵盤的他,會偷偷抬眼瞧她。

  今天這一餐,是她好說歹說,才說服他,由她來煮的。

  有幾次,她看見他忍不住想起身過來幫忙,但他忍住了,因為看到她不以為然的挑眉。

  所以,他忍著,瞪著面前的筆電,卻始終心不在焉的偷瞧她,像才十歲大的男孩,屁股無法好好黏在椅子上。

  男人不安又擔心的模樣,教她又好笑又心疼。

  她知道,他怕她又燙著了手。

  一天又一天,她的記憶越來越清楚,但那些惡夢也慢慢的不再出現。

  漸漸的,她讓自己只將好的記起來,把其他的都忘掉,至少盡量不去想。

  一天又一天,她在他懷中,重新找到了自己。

  但他仍擔心,依然害怕。

  她比他還要清楚,他有多怕。

  她幾乎沒看過他睡,他總是醒著,就算偶爾睡著,只要她一醒,他也會立刻察覺,然後跟著清醒過來。

  他的惡夢,比她的還要頑劣。

  他曾親眼見過,她死在他面前。

  他總是戰戰兢兢的,呵護著她,守護著她,一邊害怕。

  害怕再次失去她。

  她知道,他需要時間來療傷,就和她一樣。

  想起前世的記憶後,有好幾個星期,她沒有辦法出門去工作,她害怕那些往事會再次偷襲她。

  所以,她辭掉了那個工作。

  她本來還有些擔心生活費的問題。

  但他要她不用擔心,他有錢,他把提款卡給了她。

  後來,他和她去超市買菜,她到提款機去領錢時才發現,他是真的很有錢,不是說說而已。

  他銀行戶頭裡的錢,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數字。

  「你哪來這麼多錢?」她被那數字嚇了一跳。

  「我賺的。」他看著她道:「為了找你。」

  這是他每一生賺來找她的錢,現在都用不到了,他已經找到了她。

  秋水心口緊縮著,為他曾經歷過的那段日子,而抽疼。

  他並不是當商人的材料,他不夠奸詐、不夠狡猾。

  那個天文數字,絕不是這個頑固的笨男人,用幾輩子就可以賺到的。

  「你這個傻瓜……」

  她差點在超市提款機的前面,哭了出來。

  後來,她那要哭出來的模樣,還引來了保全的關切,以為他想威脅搶劫她。

  想到那次,秋水就忍不住想笑。




  她在笑,粉唇微揚,偷偷的笑。

  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為什麼笑?

  他很想問,卻只能坐在這邊,感動的看著她低著頭,愉快的在廚房裡做菜。

  那,像是一幅畫。

  爐子上,燉著湯。

  陽光穿透了蒸騰的白煙,灑落在料理台上,將一切都照得閃閃發亮。

  她俐落的拿著刀,處理著番茄和芹菜,豆腐和豬肝,還有大蒜與蔥段。

  他不是很清楚她要做什麼菜,她總是能隨手變出新的花樣。

  她瞄了他一眼,發現他在看,唇邊漾出一抹更溫柔甜美的笑。

  「很快就好了。」她笑著說。

  「我不餓,你慢慢來。」他說。

  「或許你應該要先回隔壁去工作?」她好笑的看著他,開口建議。「比較能夠專心。」

  他知道,只是忍不住想看她。

  「這裡就很好了。」他說。

  她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噙著笑,戴著她的銅鈴繼續做菜。

  前些日子,他把整理好的銅鈴,還給了她。

  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珍惜的將它們緊擁在心上,淚水盈眶,就像第一次收到它們時一樣。

  「謝謝你……」

  「別謝我,這是澪找到的。」

  他這麼說,她卻還是伸手撫著他的臉,含淚帶笑的親吻他。

  不過,那一夜,她趴在他身上,不安的問:「你回去過嗎?」

  「嗯,我回去過。」

  「你想,我們的骨頭還在那邊嗎?」

  「不在了,很久以前,潯就處理掉了。」

  她鬆了口氣,「幸好,我可不想被人當作展示品,放在博物館給人看。」

  他也不想。

  不過在她提起之前,他還真沒想過這回事。

  那一世,他死後,是蝶舞葬了他,她把他和阿絲藍合葬在一起,以為如此一來,就可以讓她與他在一起。

  也許那樣做,真的幫了些什麼。

  雖然經過了漫長的等待,但她現在的確和他在一起了。

  廚房裡的她,起了油鍋,開始炒菜。

  他看著她輕巧的移動,揮舞著鍋勺,嘗著味道,就像久遠以前他與她生活在一起時的模樣。

  食物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

  很快的,她巧手料理出一道又一道的佳餚美饌。

  她炒完菜時,才准他上前幫忙,把菜一一端上了桌。

  番茄燴豆腐、伺首烏肝片、枸杞燒牛肉、香酥蜜山藥、西芹百合炒蝦仁,還有一道她用壓力鍋燉煮出來的仙草雞湯。

  如果他沒記錯,這裡面有一半是補氣治失眠的,另一半則可以強身健體、補精益氣。

  那一桌子的菜,都是為他煮的。

  他心一暖,卻又忍不住想笑。

  她擔心他睡不好,恐怕也擔心他精力會透支。

  「你笑什麼?」她拿著飯碗走出來,湊到他身邊問。

  他看著她,輕笑道:「我以為我在床上的表現,應該還算好。」

  沒想到會被他發現,她驀然紅了臉,脫口辯解道:「今天就剛好買到這些菜嘛,如果你狀況真的不好,我就直接買生蠔了。」

  聞言,他笑了出來。

  「我會盡量讓你不需要買它回來的。」

  她小臉爆紅,為自己的失言感到尷尬,卻也為他難得一見的笑,感到心口發暖。

  好久,沒有見到他的笑了。

  她希望,往後的每一天,都能見到他的笑。

  「怎麼了?」

  她的怔忡,讓他不禁開口。

  秋水瞅著他,微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放在心上,「我們明天,去公證結婚吧。」

  這是第二次了,她和他求婚。

  她的容顏是如此溫柔,如此婉約。

  「證人可以找綺麗和澪,好不好?」

  她的心,在他的掌心下,跳躍。

  看著眼前嬌小甜美的女人,他啞聲點頭承諾。

  「好。」

  她開心的笑了,牽握著他的手道:「來吧,我們來吃飯,吃飽後到樓下找綺麗和老闆,請他們聯絡澪。對了,你覺得我要是發帖子給蝶舞,我是說可卿,她會來嗎?」

  他點頭,紅著眼眶,回答她的問題,「她會來的,一定會來。」

  「那我一定要好好敲那個仇天放一筆。」

  她的話教他不禁輕笑。

  彷彿雲開霧散,一切恩怨,都隨著她的笑語,逐漸消散。

  幸福的模樣

  他睡著了。

  她側躺在他身旁,趴在枕頭上,看著他熟睡的模樣。

  已經有許久,沒看過他如此放鬆。

  捨不得,叫醒他。

  所以,她醒來後,只是躺在他身旁,靜靜的看著他。

  陽光,輕暖,灑在他身上。

  幾年前,他和她結了婚,搬到了這處位於市郊的山腰。

  選擇這裡,是因為這裡比較安靜,比較沒有城市繁華的喧囂。

  偶爾,她也會去城裡,到咖啡店中,找綺麗和澪一起逛街聊天。

  剛開始他總要跟,但經過澪和綺麗一再的保證,他才慢慢的願意退讓。

  反倒是她,太久沒見他,自己會先心慌。

  澪常取笑她,說她和他,根本就像連體嬰一樣。

  她一點也不介意,她喜歡他在身旁。

  風,悄悄吹進窗。

  睡夢中,他不自覺擰起了眉。

  她見狀,伸出手,溫柔的暖著他的心口,撫著他的胸膛。

  他喟歎了口氣,擰起的眉緩緩舒展開來,那放鬆模樣,教她唇微揚。

  不知道他的夢,是否如她的一樣,不再那麼悲傷?

  她希望將來有一天,他也能對另一個即將到來的生命,敞開心房。

  他繼續熟睡著,安心的像個孩子似的。

  她喜歡他的長相,不知那孩子會否長得和他一般模樣。

  偷偷的,她偎進他懷裡,閉上了眼,聽著他的心跳,微笑猜想。

  風輕,雲淡,花飄香。

  杜鵑,在窗外開了滿園。

  他醒來時,她仍在身旁。

  他睜開眼,瞧著蜷在他懷中安心入眠的她,暗想。

  如果幸福有模樣,那一定是像這樣。

  溫柔的,他在她額上印下深情的一吻。

  她醒了過來,張開眼,朝他伸手,對他微笑。

  他握住她溫暖的小手,一顆心,因她,微微發燙。

  那,的確是幸福的模樣。

  而他願意,傾盡所有,來守護這個他深愛的女人。

  直到,地老天荒。


  【全書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