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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黑潔明] 彼岸花 (上)(下)【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13:32     標題: [黑潔明] 彼岸花 (上)(下)【全書完】

【簡介】

第一眼看見她,他就知道她是他永遠無法抗拒的天劫
她總是無怨無悔的接納他的一切
無論最好的,或是最壞的,她都不曾排拒厭憎過
在無盡的黑暗之中,只有她是他唯一的光明
一時的貪念,明知不該,他還是將她留在身邊
是他犯了罪,觸犯了天地之規
他加諸在她身上的苦難,比誰都還要多、要重
可他強求的代價,是她被打入輪迴,受生老病死之苦……
千年來,他苦苦尋著輪迴一世又一世的她
踏破人間每一寸土地,卻總是一再錯過了她
終於,在這一世,她出現在他面前
不一樣的面容,卻有著同樣的溫柔
可是她早已忘了,關於他的一切…  

黃泉之中,無間之王最是無情?
錯了,其實他才是最溫柔的那一個
為了讓停止的命運開始轉動,她擅闖無間
他雖不肯讓她代兄受罪,卻也沒送她回去受罰
還與她許下死生相契,永不分離的誓言……
她一直以為私放罪魂重入輪迴,是在他權限之內
她一直以為他留她,只是因為寂寞
她一直以為,對他來說,她不過是一個可以陪他的伴
從來沒想過他會為她擔起她犯下天規的重罪
強求的人是她,如果真有誰該受罰,那也該是她
放逐人間歷經輪迴,飽受苦難她都不在乎
她只求能有機會親口告訴他——
無論輪迴了百世、千世,她始終沒有忘記他…







彼岸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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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鈴蘭 於 2010-3-15 09:40 編輯 》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14:31

彼岸   


  白霧茫茫。

  蒼茫的霧中,水似冰、如鏡,清淨無一絲波瀾。

  潔淨的池水,從天地之初便誠實地映照著一切。

  她悄悄來到水邊,望著那面清水凝聚的鏡。

  水鏡裡,有她無垢的身影。

  她在水鏡旁跪坐下來,凝望著水中的自己。

  風起,在清淨的水面上,興起一波又一波,漸次的水紋,模糊了她的面容、她的身影。

  「誰在哪裡?」

  一聲質問,驚得她匆匆回首。

  但在那千萬分之一瞬,她卻從鏡中瞥視到了過去、現在及未來。

  萬千意象飛快閃射進她的黑瞳、撞進她腦海!

  戰火漫天、哭號震地、腥紅的血染滿城河。

  匕首、滿月、詛咒。

  死亡。

  閻黑、鎖煉、寒冰。

  溶的恨、蝶舞的悲、哥的憤怒、王國的頹敗——

  那劇烈的情感教正欲起身的她雙腿發軟,差點跌落水中。

  一幕又一幕的景象閃過,痛得她只能往下跌去。

  驀地,一隻大手,抓握住她潔白的藕臂,救回了她跌落水鏡的身軀,也拉回了她幾乎被衝散的神智。

  「是你。」守鏡的人劍眉微擰,但並未責備,只淡淡道:「這地方是不能隨意進來的,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有些驚慌,粉唇輕顫著,絕美的面容,仍因那一幕幕殘酷的畫面而蒼白。

  「我……我……」試了兩次,她方能開口,「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是……來找百花夫人的,遇上大霧迷了路……」

  「現在你知道了。」守鏡人鬆開握住她的手,朝右方一揮,右方白霧便散了開來,顯現出往百花樓的一條明確道路。

  「百花夫人的居處在哪兒,去吧。下回別再靠近這裡,若你真的掉進水月鏡,便是夫人也無能為力。」

  「謝將軍。」她不敢抬頭,怕那匯聚在眼眶中的淚水會潸然滑落。

  忍住激昂的情緒,她福身道謝後,便匆匆轉離。

  大霧在她身後重新攏聚合上,再回首,已又是那蒼茫的白。

  一切都再復歸。

  但,她知道方纔所見,已使一切都再不相同。

  我詛咒你,我要你陪著我一同看盡人世!

  我詛咒他,我要他在地獄受苦,即使轉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

  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嘗到背叛的滋味,我要這一個夜晚一再一再的重複上演,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澪對哥和蝶舞那淒厲憤恨的詛咒,一聲聲敲擊著她的心,每一句都讓她膽寒。

  即使是透過水月鏡,她都能感受到那咒怨的邪惡力量。

  一個被犧牲、一個被疼愛、一個注定要背叛——

  巴狼以血和淚,窮盡畢生之力,鑄造了銅畫,因為他知道,得將這一切記載下來,蝶舞和澪才有被救贖的可能。

  但她卻曉得,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哥犯下了太重的殺孽,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他不轉生,她們兩個只會永遠在世間流浪。

  永遠。

  曾經,她以為她們三人的友情會永遠不變。

  誰也不曉得,事情到了最後,會演變成這樣。

  在那漫長的歲月中,澪的心被憎恨扭曲了,蝶舞則如幽魂般在塵世間流浪。

  她閉上眼,淚水滑落雙頰。

  水月鏡,讓她看到了之中的可能性,她無法挽回一切,但她知道她可以試著解開。

  即使這會讓所有人都再次受苦,她仍必須讓她們停止的命運之輪開始轉動,因為只有這樣,那咒怨才有解除的機會。

  前方,流雲上的樓閣傳來輕雅樂聲。

  樓閣上,白衣如雪的夫人似有所感,在這時抬起頭,朝她看來。

  你應該知道,那兒已是我難以顧及之地。

  夢兒知道。

  你決意要去?

  是。

  罷了,一切都自有其因緣,你既已定心,便別再回首,去吧。

  謝夫人。

  她彎腰拜謝,夫人歎了口氣,抬了抬手,她感激的露出微笑,這才轉身離開。

  樂音縹緲如雲。

  夫人舉杯喝了口清茶,一旁伺候童子卻擔憂的開了口。

  「夫人,您如此放任天女,恐有不妥,若是上面怪罪下來——」

  「我自有打算。」

  聞此,童子不敢再言,只是看向那走進白霧裡的人,心下仍是有些憂慮。

  蒼茫的霧,很快便隱去了她的身影。

  自有打算?

  唉唉,這下犯的可是天規啊。

  夫人再怎麼算,能救得了她嗎?

  話說回來,哪有人才剛修成了正果,便又甘願以身入罪的?這不是一切都要重頭再來了嗎?

  真是教他再想個幾千年都想不通哪!

  早知道,他就不告訴她水月鏡的事了……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15:23

第一章   


  秋日的午後,總教人昏昏欲睡。

  課堂上,老師卯起來寫著黑板,坐在教室裡的學生們,卻心思渙散,專心聽課的沒幾個,專心睡覺的倒是超過了一半。

  幾隻錯過夏日的蟬兒在窗外的樹上鳴叫著,規律的聲音有如催眠咒一般,每一聲蟬鳴,聽來都像在呼喚大伙向周老爺子報到去。

  白綺麗眼皮沉重的看著前方振筆疾書的老師,但那像蚯蚓一般的英文字,卻還是開始模糊了起來。

  她很努力的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但窗外的蟬鳴、暖陽,窗內的冷氣,老師的碎碎念,以及一個個趴桌陣亡的同學們,在在都讓她無法抗拒,在幾次呵欠和瞌睡點頭的掙扎後,她最終依然敵不過睡魔的召喚,趴到了課桌上去。

  蟬鳴唧唧,涼風輕輕。

  遠處緩緩落下的夕陽,將大樓建築染成溫暖的橘黃……

  「綺麗。」

  嚇!

  這一句,讓她猛然驚醒,立刻跳了起來,開口舉起手,大聲回應這聲叫喚。

  「有——」

  話聲未落,她還沒完全睜開的眼就發現情況不對。

  教室裡,所有的同學不知為何全站了起來,而且瞪著她看,包括老師在內,都一副被她驚嚇到的樣子。

  下一秒,大伙爆出哄堂大笑。

  她立刻知道自己做了傻事,就聽坐在她隔壁的班長小苓,邊笑邊小聲提醒她說:

  「我是說起立,不是綺麗……」

  噢,可惡。

  她小臉爆紅,尷尬萬分,只見講台上的老師好氣又好笑的開了口,「白綺麗,你舉手做什麼?你有問題不懂嗎?」

  她迅速的在眾人的笑聲中縮回還高舉的手,紅著臉用力搖頭。

  看她可憐,小苓邊忍住笑,邊開口繼續喊道:「敬禮、下課。」

  「謝謝老師!」大家一邊笑、一邊敬禮,齊聲回答。

  拜她的迷糊所賜,這一天放學的結尾,班上的同學們個個笑得東倒西歪,她則在笑聲中,無力的再次坐回了椅子上,尷尬的開始收拾書包。

  「綺麗,下次記得別再舉手了,我們已經高中,不是小學生了,哈哈哈哈!」

  「綺麗,別理她那個三八,你『有』得很好,很有朝氣,不過你出教室前最好先把嘴角的口水擦掉,你睡到口水流出來了。」

  歡樂的笑聲再次響起,她乾笑地接過阿珊好心遞過來的面紙,擦掉嘴角和桌上的口水。

  「綺麗,你和恬恬今天是值日生,不要忘了擦黑板喔!我先走了,Bye。」

  「綺麗,走了喔,Bye。」

  「Bye!」

  下課放學不到五分鐘,教室裡的學生迅速的相繼散去。

  白綺麗收好書包、擦完黑板時,同學們早走得一乾二淨,她和恬恬一起把教室裡的門窗關好,這才背起書包,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往校門口走去。

  「綺麗,你還好吧?要不要一起搭我家的便車?」到了校門口,見她還在打呵欠,恬恬好心的開口提議。

  「不用了,我的護腕壞了,我還要順便繞去買。而且走一走,我臉上睡覺的壓痕應該會消一點,不然等一下回去給我媽咪看到,讓她曉得我在上課時打瞌睡,她一定又會跑去和外公囉唆,不讓他再教我武術。」

  「那我先回去了喔,你路上小心一點,Bye!」

  「Bye!」和恬恬揮了揮手,綺麗一邊朝車裡的溫爸微笑點頭招呼,「溫爸好!BYE!」

  溫爸朝她笑一笑,在女兒上車後,便驅車離開。

  溫家的車子一走,白綺麗這才鬆開臉上甜美的微笑,站在私立名門曉華女中的校門口,毫不淑女地,一邊伸懶腰,一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跟著才轉身一邊抓頭、一邊睡眼惺忪地擦去眼角因呵欠擠出的一滴淚,然後和那從她出校門就跟在她身後的女孩打招呼。

  「嗨。」

  女孩穿著和她同樣的制服,長長的黑髮整齊的綁成公主頭。

  她認得這個女孩,或者應該說,這位學姐。

  綺麗前幾天早上才在升旗台上看過她,她穿著同樣的制服、綁著同樣的公主頭,從校長手中接過獎狀。和那天不同的是,那時她的臉色在陽光下透著嬌嫩的粉紅,而非如今那樣接近透明的死白。

  「你……看得到我?」學姐像是被她的問候嚇了一跳,有些遲疑的開口。

  「對。」她沒有被這怪異的問話嚇到,只是認真的點了點頭。

  「真的?」學姐更加靠近她。

  「真的。」她再點頭。

  「為什麼……除了你……大家都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

  她看著眼前這位迷惘的學姐,柔聲提醒道:「你記得是從何時開始的嗎?」

  「我……我不記得了……」學姐搖搖頭,有些茫然困惑的說:「我只記得我來上學……然後……然後……我的胸口突然好痛……」

  輕柔的語音飄散在空氣中,學姐看著她,臉色越形蒼白,怯怯的,粉唇輕顫的問:「我……死了嗎?」

  黃昏的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橘紅。

  她輕聲開口,「你在車上心臟病發,已經三天了。」

  「所以……大家才在我桌上放花?」

  「嗯。」

  「我知道我有先天性心臟病,但這幾年狀況一直不錯,所以我還以為……」

  學姐的聲音再次消逝在空氣中,這回卻是因為哽咽。

  綺麗看著她,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還有好多事想做。」

  「嗯。」

  「我還有好多地方想去。」

  「嗯。」

  她可以看到學姐透明的淚水從臉上滑落。

  十八歲,正是含苞待放準備吐露芬芳的時候,她可以瞭解學姐一定有許多夢想,她也知道這樣突然過世會有多不甘心,若換做是她,她也一樣會無法接受。

  雖然明知這樣做,會讓自己變得很虛弱,綺麗還是忍不住伸出了手,握住學姐蒼白冰冷的手。

  學姐低著頭,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你的手好溫暖。」

  在握住學姐的那一瞬間,她可以感覺得到胸口的心猛地被人抓住,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忍住那驚人的疼痛。

  少女不敢相信的看著她,在這學妹握住自己的剎那,世界整個明亮了起來,那一直梗在胸口的疼,像是轉眼間化去。

  「你做了什麼?」她驚訝的開口。

  「你願意相信我嗎?」綺麗問。

  少女毫不遲疑的點頭。

  她露出微笑,然後更進一步的抱住那紅顏薄命的學姐。

  柔和的白光從綺麗身體裡流瀉而出,在剎那間包圍住兩人,白光越形明亮,直到她再也看不見學姐的面容。

  「去吧。」她對學姐說。「別害怕,它會領你去你該去的地方,你只是錯過了它而已。」

  然後,就像開始一樣,白光迅速消失。

  下一秒,校門口就只剩她一人,喘著氣、抖著手,暈眩不已。

  她知道,沒人會看見剛剛發生的事,從來,就只有她能看見。

  謝謝……

  半空中,傳來學姐溫柔的聲音。

  她抬起頭,微微一笑。

  倒下時,她能聽到周圍人們的驚呼聲,校門口的警衛飛奔而來的聲音。

  在那半夢半醒間,遠處似乎傳來喇叭聲,或許還有誰的責罵。

  有人將她抱了起來,送她去醫院。

  爸、媽、爺爺、奶奶都趕來了。

  但除了家人,她還聽見某個熟悉又冷漠的聲音。

  你不該這麼做的。

  誰呢?

  誰?




  I  can  see  dead  people。

  忘了是哪部電影裡,曾有位小男孩在醫院裡和心理醫生告白,那時,他說的就是這句話。

  從醫院急診室裡醒來,看著那些電子醫療器材和淺綠色窗簾,還有家裡幾位臉色凝重的親人時,她真是想講講看這句話。

  我可以看見死人。

  嗯,英翻中的意思應該是這樣。

  只可惜恐怕家裡人的反應不會像那位醫生那麼冷靜,其中兩個大概會堅持要她去看心理醫生,或懷疑她瘋掉了。

  所以她將那句話含在嘴裡沒有講出來,只是吐出了一個字,提醒大家,她已經醒了過來。

  「嗨。」

  雖然原本在低聲爭論著,但當她發出虛弱的問候時,長輩們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全轉過頭來,媽咪更是立刻回到她床邊。

  「嗨。」

  媽咪握住她的手,擔心的看著她,「你還好嗎?」

  「嗯。」她點點頭,看到那比電影明星還帥的老爸站到了媽咪身後,她對兩人露出了微笑,裝傻的問:「發生了什麼事?」

  「你在校門口昏倒了。」老爸開口回答。

  「醫生說你血壓太低。」爺爺在一旁補述。

  「喔。」她一臉無辜的看著大家,開口道:「那我現在醒了,可以回家了嗎?」

  「不行。」

  這斬釘截鐵的聲音,不屬於幾位大人的,而是站在床尾的其中一名少年。

  「為什麼不行?」她擰眉問。

  「你得待在醫院裡做檢查。」他神色堅定的瞪著那三個太寵她的長輩,在他們張嘴時,搶先開口道:「她今年已經昏倒兩次了,你們不認為應該要先檢查出她昏倒的原因嗎?」

  「可是,小麒,我不想待在醫院裡。」綺麗努力試著擠出一滴淚,博取弟弟的同情,可惜她的演技還沒那麼好,擠了半天,眼睛還是乾的。

  白志麒看著病床上那裝可憐的姐姐,還是冷酷的只回了那兩個字。

  「不、行。」

  見這邊行不通,家裡大人又幫不上忙,綺麗只好轉向雙胞胎中,性情較好的另一個弟弟。

  「小鱗……」她用小狗眼,祈求的望著他。

  白志麟最受不了姐姐用這種無辜可憐的小狗眼看他了,雖然志麒方才就已經先警告過他不准幫她說話了,但臨到頭,他還是沒有辦法抗拒這大他們兄弟兩歲的姐姐。

  「志麒,姐也不是沒做過檢查,她從小到大昏倒那麼多次,西醫查來查去也都查不出什麼,中醫也只是說她身體太虛。」

  他看著身邊才大他兩分鐘,卻總是像個小老頭一樣陰暗的兄弟,指出重點道:「況且,她開學前才做過全身的健康檢查,除了血壓有些低之外,什麼毛病也沒有。開學到現在也不過一個多月,你現在叫她做檢查,也只是讓她白挨針而已。」

  啊啊,果然阿麟口才最好了。

  綺麗在心底感謝著,一邊不忘把插著點滴的右手移到比較顯眼的肚子上,然後一邊把無辜的小狗眼絕招,用在家裡最難講話的小麒身上。

  「小麒……」

  白志麒擰著眉頭,一張嘴也抿得更緊。

  「不然這樣,」見兒子彆扭的模樣,白天羽終於開口給大兒子台階下。「綺麗先回家休息,在家觀察一個星期後,我們再看看狀況如何。如果她又昏倒,就回醫院檢查,如果她體力恢復了,才能去學校。」

  可是她想去上學啊!

  綺麗張嘴想抗議,但媽咪卻在這時捏了捏她的手,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知道自己不能太過分,她只好重新閉上了嘴。

  「一個星期?」白志麒看著父親

  「一個星期。」白天羽點頭。

  「如果她情況沒好轉,就回醫院。」

  「對。」

  「好。」

  父子倆達成了共識,綺麗卻在心裡歎了口氣。

  一個星期,七天耶,好久喔。

  唉。

  看著在她床邊圍成一圈的家人,綺麗在心裡安慰自己,至少她等一下就可以回家了,不用待在這種到處都充滿鬼魂和怨念的地方。

  話說回來,她的家人們還真厲害呢,都沒有怪東西敢靠過來。

  特別是雙胞胎。

  古人說的紫氣沖雲霄就是這樣子的吧?哈哈。

  不過小麒生氣的樣子更像是超級賽亞人,啊,不對,超級賽亞人要發金色的光才對。

  一想到弟弟把頭髮弄成刺蝟頭,打出龜派氣功還一邊吶喊的模樣,她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第六天了。

  蜷縮在陽台的躺椅上,白綺麗打了個呵欠。

  這六天來,她的身體只好不壞,所以家裡的人終於比較放心了,爺爺前兩天臨時出門去,老爸和媽咪也都去上班,雙胞胎到外公家去練武了,家裡就剩下她和奶奶。

  從醫院回到家裡的第一次,她終於能稍稍喘口氣。

  雖然說,有人關心總比沒人關心好,她也知道大家是因為擔心她,可是有時太多的關心和擔憂,卻只是更讓她感覺到自己的沒用,反而在無形中成了壓力。

  從小,雙胞胎就是頭好壯壯,不管是上山下海,爬樹跳河,對他們來說,都是輕而易舉。

  但她卻因為有時會不明原因昏倒的關係,被家人過度關心,在上國中之前,她的課業都是在家中上課,然後以考試的方式,取得同等學歷。

  雖然她長大後,身體好上了許多,而且沒因為那不明原因昏倒時,甚至能跑能跳,事實上,她跑百公尺還是全校第一耶。

  不過,大概小時候家裡的人被她嚇怕了,始終對她放心不下。

  所以,能去上學,一直都是她的希望。

  幸好,在她的據理力爭,及媽咪的支持下,她才說服了大家,讓她國中時,去學校上課。

  雖然知道她特異的體質,或許會給人添麻煩,但她還是好想去上課。

  國中三年,她很努力的不去理會那些死不瞑目、眷戀世間的鬼,但偶爾還是會忍不住幫忙,有時候她狀況不錯,就只是虛一點,如果剛好遇到她身體狀況差一些,得躺上好幾天也是常有的事。

  為了避免和家人為了上學的事起爭執,她都會在沒有昏倒前,要外公找人來接她,可惜這次她沒來得及找外公就昏過去了,害她被關在家裡休息。

  不是她比較喜歡外公、外婆,只是爺爺和奶奶雖然很開明,但雙胞胎就真的很愛管東管西,而且,外公家什麼怪人都有,就算是躺在那裡,也不會覺得無聊。

  忍不住再打了個呵欠,她瞇著眼看著前方轉紅的幾株楓樹。

  今年入秋的第一道冷鋒,昨天才剛剛離開,因為位處山腰,高度較高,這兒的楓葉都開始轉紅了。

  從林葉間灑落的陽光,暖人心房。

  她半瞇著眼,在躺椅上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才將視線拉回手上的筆記本。

  白色的筆記本,是班長好心在昨天下課後拿來借她的,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這幾天上課的重點。

  她試著專心的看著班長整齊的筆跡,但還是在半個小時後,在躺椅上睡著了。

  秋日午後的風,乍起。

  染紅的楓葉在空中片片翻飛著,她手中的筆記本也一頁頁的翻著,然後,終於從她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她沉沉睡著,陷入黑黝黝的睡夢中。




  黑,無止無盡。

  光明之後,只讓這兒的黑顯得更加無望。

  好痛。

  她不知道會這麼痛。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顫抖無力的手。

  好累。

  她不知道會這麼累。

  以往,即使吸收了苦痛,她也從來不曾這麼累、這麼痛過。

  但她從未淨化過魂魄,只治療過人。

  她只是想讓那魂魄少受些罪,甚至不知道她這樣能……

  「你不該這麼做的。」

  平鋪直敘的話語,冷冷的、淡淡的,從身後傳來。

  她回頭轉身,看見那個說話的男人。

  男人有一張極為俊美卻蒼白的臉,他穿著黑色的長袖袍子,衣袍上沒有任何足以辨認的紋飾,黑色的長髮也未冠起,只是披在身後。

  他是她來到這裡之後,第一個看到未受苦痛折磨的……不,他不是魂魄。

  這個男人和她先前所見的那些完全不同。

  她感覺不到他的痛苦,他的喜樂,也感覺不到他一絲一毫的氣息。

  「你……是誰?」

  這疑問,從她微顫的唇中吐了出來,可開口說話,只讓她更加察覺自己的虛弱。她又冷又累,全身都在顫抖,她還以為她不再會感受到這樣的虛弱和苦痛。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只道:「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男人的聲音極為清冷,教人聽了打從心底起了寒顫。

  「我知道。」她深吸口氣,但這兒的濁氣,只讓她更加暈眩不適。「我……我是來……找人的……」

  她看著他,盡力說完這句話,雖然想保持清醒,寒冷和疲累卻仍擊倒了她,讓她無法控制身體,昏了過去。

  那個男人冷冷的看著她。

  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她以為他會任她跌倒在地,他卻接住了她。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抱起了她,他並不溫柔,但也不粗暴,一股溫和的暖流從他身上匯入她的身體裡。

  濁惡的瘴氣,不知為何,突然消失無蹤。

  跟著,她嗅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像是蓮荷的香味。

  可是,怎麼可能?

  在這遍地苦痛之處,怎麼可能開得出花?

  但她的確聞到了蓮花特有的清香,甚至還有松竹的氣味。

  「爺?她是誰?」清脆的聲音響起。

  「天女。」




  綺麗。

  綺麗。

  誰?

  誰是綺麗?

  世界晃動了一下,她睜開眼,看見雖已黃昏,對她來說,卻顯得十分刺眼的陽光,還有蹲在躺椅旁的女人。

  「吃飯了。」女人微笑。

  她眨了眨眼,認出了那個女人,生她養她的女人,她的母親。所以她是綺麗沒錯。白綺麗。瞧她睡得多迷糊。「你還好嗎?」「嗯。」她坐起身,伸了個懶腰,這才跟著媽咪走進屋裡。楓紅依然在屋外翻飛著。不久,黑夜籠罩大地,溫柔的漫過了這位在半山腰的白家別墅。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16:52

第二章   


  休息了整整一個星期,白綺麗終於解了禁。

  雖然剛開始上下學時,雙胞胎堅持要接送她上下課,在校門口引起了諸多學姐的騷動和注意,仍無法減損她快樂的心情。

  又一個星期後,因為她一直沒什麼狀況,他們兩個終於放了心,加上開始有學姐會追著他們跑,雙胞胎這才不再跟著她上下學。

  她讀的曉華女中,是北部極為頂尖的私立名校,學校的設備是頂尖的、師資是頂尖的,當然學費也是頂尖的貴。

  也就是說,學校裡的學生家裡,多數都很有錢,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學生,家長來頭都不小。

  所以每天上學及放學時,學校前面停的轎車,每一輛都是百萬起跳的名車,而且大部分的車都附司機,有些還有隨車保鏢。

  當然,學校裡還是有學生並沒有專人司機接送,而是自行走路或通車上下學的。

  白綺麗就是那少之又少的特例之一。

  她走路上下學。

  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單純只是因為她很喜歡走路的感覺。

  她喜歡在清晨感覺陽光灑落,喜歡微風拂過身體髮梢,喜歡看著週遭的花草,因四季不同而變換。

  她更喜歡走在大街小巷中,看著許許多多的人們交談、來往、忙碌。

  這一條從家裡來往學校的路,她已經走了一年多,但每天還是會發現不同的人事物,像是貓咪在車子底下睡覺躲太陽,像是這一家的狗狗生了小狗,那戶庭院的樹開了滿滿的白花,這一條街新裝了監視錄影機,或是這一條巷子在黃昏的這個時候……

  她停下腳步,睜大了眼,震懾的看著眼前的景象。

  夕陽,懸在高樓的巷弄間,將大樓和巷子都染成一片曖昧的橘黃。

  它就那樣剛好落在這條巷子的正中間,沒有偏左一些,也沒有偏右一點。

  她看著那偌大溫暖的夕陽,緩緩、緩緩地往下落,然後慢慢、慢慢地,降到了巷尾那棟屋子的後方。

  巷子的盡頭,是一棟看起來很古老的紅磚屋,屋前還有一個不小的庭院,和參天的大樹。

  夕陽,就這樣消失在那棟老屋的後方,像是被吞噬掉一樣。

  最後一絲金光消失在屋後。

  不知是不是光線造成的錯覺,在夕陽消失的那一瞬間,她覺得附近的建築和景物看起來有些歪斜。

  雖然夕陽造成的感覺有些詭異,但是她仍在不覺間被吸引,來到了這棟紅磚屋前。

  她不知道自己在巷口站了多久,更不曉得自己是何時往前走到這棟屋子前,可是她卻完全不在意時間的流逝,只是站在這紅磚屋前,愣愣的看著。

  天色,還帶著粉橘的微亮,並未完全暗下,但這屋子的前院,卻是完全籠罩在黑暗的陰影之中,包括她。

  這棟屋子,有著在城市中不算小的庭院。

  院子裡,除了一棵綠蔭蔽天的大樹,便是滿地的紅花。

  花,有著筆直的花莖、鮮紅扭曲的花瓣,卻沒有葉,一片也沒有。

  它們一枝一枝的,拔地而起,高及腰部,卻只在頂端開出了一朵朵扭曲艷紅的花。

  紅花,開了滿院,只留下一條小徑,讓人通行。

  那樣的紅是如此的艷,即使是在光線不明的陰影中,都紅得欲滴,如血。

  看著那些鮮紅的花,她莫名地感到一陣的暈眩,不知怎地,竟像是在風中聽到哀怨的竊語泣訴。

  那些聲音,低低的、幽幽的,輕泣著。

  風乍起,吹得滿院的花東搖西蕩,那些低語輕泣也隨著飄蕩,雖然明知不可能,她卻覺得聲音是那些花兒發出來的。像是被迷惑般的,她伸出了手,試圖觸碰那歪曲鮮紅的花瓣!

  「別碰。」

  兩個字,從身後襲來。

  她猛然轉身,看見他。

  男人,身穿黑衣黑褲,有著一頭黑色過腰的長髮,他蒼白的面容俊美異常,烏黑的瞳眸如深潭一般。

  風乍起,吹拂著,紅花顫動,黑髮飛揚。

  在那一瞬間,世界暗了下來,彷彿只剩下他和她。

  誰?

  她的心在胸口跳動。

  怦——

  怦——

  這情景,是如此的似曾相識,在這千萬分之一秒,她的眼裡只剩下眼前這個男人。

  誰……?




  魂魄們在騷動。他抬起頭,看見了她。就那麼一眼,他卻覺得像是被一記重拳擊中胸口。那強勁的力道,就和他當年初次看到她時一樣,半分沒有減弱,只有更重。黑暗之中,只有她如光一般的明亮,潔淨如水,純白似雪。乾淨、善良、溫暖的靈魂。鎖煉的聲音,鏘啷鏘啷的響著,他知道它們纏上了他,如蛇一般纏上了他。他可以感覺得到它們冰冷的重量,聽到它們相互撞擊摩擦的聲音。鏘啷、鏘啷、鏘啷……寒鐵的鎖煉偷偷的、輕輕的響著。即使如此,他仍背負著那無形的重量,走了出去,迎向她,在她未觸及紅花之前,來到她身後。

  「別碰。」

  他很輕很輕的開口,但仍是讓她受了驚。

  她很快的回過了頭,白淨的臉上有著詫異,她似乎有些茫然,表情迷惘的看著他。

  剎那間,他以為她記得。

  然後,風停了,如來時一般突然。

  週遭靜得沒有一丁點聲音,這寂靜卻教她回過神來。

  「抱歉……我……」她慌張的收回了手,看向四周,像是這時才發現她人在何方。「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這些花……呃……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跑進來的……」

  她結結巴巴的,滿臉儘是尷尬的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不是要偷花,我只是……我聽到聲音……呃,不是……我是說……你的花很……我……我沒見過這種花……」

  她羞愧的聲音越說越小聲,頭也越來越低,終於完全無聲。

  擾人的寂靜在空氣中飄蕩著。

  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他也不應該接近她的。

  這一切都不該發生才對。

  這一回,他應該只是個守護者。

  遠遠、遠遠的守著。

  但,她在這裡。

  就在他面前,不是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不是透過別人的眼睛,不是經由旁人的轉述,不是透過紀錄的影像。

  真實而溫暖,羞澀且窘迫。

  咕嚕咕嚕——

  一陣不容錯認的聲音從少女的肚皮內傳來,打破了沉寂。

  她為之一僵,驚慌的忙用雙手捂著肚皮,好像這樣做就可以阻止那陣空響似的。

  他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讓她好過一些,然後離開這裡。

  但是,他的聲音卻有自己的意志。

  「我們這裡有供餐。」

  她猛然抬起頭,白皙微紅的小臉上有著驚訝,粉嫩的唇微微張著,他可以看見她長長的睫毛下,那烏黑的瞳眸中透著迷惑。

  在久遠以前,她也是這般看著他的。

  「供餐?」她傻傻的重複著他的話。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後的店門就讓人用力推開,一個女人探出頭來,毫不客氣的大聲嚷嚷著。

  「秦,你在外頭搞啥?咖啡的水滾了好久,都他媽的快——」

  澪的聲音在看清他身前的人時,猛然斷掉,像是舌頭就在那千分之一秒,被人偷去剪掉一般。她美麗的面容更是在瞬間刷白,彷彿吸血鬼抽乾了她身體裡所有的血液。

  有那麼一瞬,他以為澪會膽小的當場逃跑,但她卻很快的回復過來,鎮定的把話說完。「你的水快燒乾了。」她甚至擠出了微笑,然後才逃難似的轉身回到屋裡。「這裡是一間店?」怯怯的疑問,從身後傳來。他轉回頭,看著眼前那以無辜的黑眼仰望著他的少女,點頭回答:「是。」

  「咖啡店?」

  「對。」他一邊回答,一邊轉身往屋裡走。他不知道她有沒有跟來,他希望她有,卻又希望她沒有。咖啡店裡,清冷如常。除了一位常客在角落看書,那先進來的女人已經跑得不見蹤影。吧檯上,咖啡壺裡的水幾近燒乾。他繞進吧檯,將瓦斯關掉。門上的鈴鐺在這時叮噹響起。他抬首看去,她站在門內,手上還握著門把,看起來有些緊張。「呃,我餓了。」她露出不安的微笑說:「你說有供餐。」

  「嗯。」

  他拿著MENU,領她到坐位上,在她看菜單時,替她倒了杯加了檸檬的水。

  她點了一份奶油燉飯,餐後咖啡則選了一杯焦糖瑪奇朵。

  像是感覺到她的存在,原本不知躲哪睡懶覺的黑貓,晃了出來,跳到她一旁的位置上。

  綺麗被那隻貓嚇了一跳,但在貓兒和她搖尾巴,又用鬆軟的毛磨蹭她之後,她就將它抱到膝上了。

  接下來兩個小時,他盡力不讓自己盯著她看,不讓自己的視線再次和她接觸。

  他在櫃檯裡,做著自己的事。

  角落巨大立鍾裡的銅製鐘擺,左右來回擺盪著,劃出一次又一次的弧光,指示著時間的流逝。

  她吃飯,她喝水,她翻看著從書架上拿來的雜誌,她撫摸腿上的黑貓,她不時偷偷看著他。

  時間無聲的流過。

  音樂漫遊在空氣中。

  他送上餐後咖啡時,她的手機響起。

  放下咖啡,他轉身回到櫃檯,聽到她輕柔的開口,回答著對方的問話。

  「喂?」

  「我餓了,所以到學校附近的咖啡店吃飯。」

  「接我?不用了,我等會兒就回去。」

  「嗯。嗯。我知道。我會小心。」

  掛上電話後,她並未起身離開,只是繼續將那本雜誌看完,然後和完全不想從她腿上離開的貓咪道別,這才走到他面前,微笑開口。

  「老闆,我要結賬。」

  「三百五。」他將賬單給她。

  她從粉紅色的錢包裡掏出三百五十元,放在吧檯上。

  他收了下來,她遲疑了一下,才深吸口氣,鼓起勇氣問。

  「那個……請問,外面那種花叫什麼名字?」

  他抬眼看著她,她嫩白的小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

  「紅花石蒜。」他靜靜的看著她,「那種花,叫做紅花石蒜。」

  「喔。」她望著他,對他綻出一朵微笑,「謝謝。」

  他沒有出聲,只是輕點了下頭,她在得到他的回應後,才回身離開。

  但是,當她推開門時,他猛然想起忘了一件事。

  「小姐。」

  她回頭。

  「別碰那些花。」他說。

  綺麗看著那俊美的老闆,雖然他是在出言警告,雖然他臉上從頭到尾沒出現過和善的微笑,但她依然知道他沒有任何惡意,她從他身上感覺不到一丁點的不友善氣息。

  有的,只是一股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的淡淡情緒。

  「我不會的。」她輕聲承諾著。

  他黑色的瞳眸,定定的凝望著她。

  不知為何,她幾乎想開口問他,自己是不是在哪見過他。

  但這念頭實在是太愚蠢了,這麼帥又氣質特異的人,她要是見過,絕不會忘記的,所以她只是將疑問含在嘴裡,禮貌的再笑了笑,然後回過頭,推門離開。

  夜風襲來,庭院裡的紅花隨風搖曳著。

  她漫步走過滿是紅花的庭院,然後走出這間幽靜的咖啡店。

  不知為何,她知道他仍在看著她,當她踏上巷子的柏油路時,忍不住回過頭,他果然還站在吧檯裡,隔著層層的花海,看著她。

  她懷疑,他是在看她會不會忍不住好奇,再去碰那些花。

  驀地,這怪老闆的不信任,讓她莫名的惱。

  下一秒,她衝動的拉下眼皮,吐出舌頭,朝他做了個鬼臉。

  她可以看到他愣了一下,始終異常冷漠的臉出現一絲裂痕。

  看到他那錯愕的模樣,她笑出聲來,開心的朝他揮了揮手,這才轉身離開。

  城市的喧囂,在她離開那間咖啡店後,重新包圍住她。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方才在那店裡,除了輕柔的音樂之外,她完全沒聽到附近來往的車聲人聲,或是剌叭聲。

  那間店的隔音做得真好。

  而且老闆雖然怪,手藝卻不錯,從餐前麵包到餐後甜點,他所有的料理都是現做的。

  他煮的燉飯,是她吃過最好的呢。

  想起方纔他那錯愕的反應。

  她笑了笑,決定下次還要再來。




  風在低語。

  花在歎息。

  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

  黑貓跟了上去,悄悄的,如影子一般。

  屋外,星子爬上雲端。

  他深吸了口氣,閉上了眼。

  她的身影依然清晰的存在於腦海。

  即使經過無數次的輪迴,受過那麼多的苦,她依然保持著那純潔、美麗的靈魂。

  連最惡毒的罪人,都不自覺受她吸引,奢求她給予關注。

  「她為什麼在這裡?」

  他張開眼,看見澪。

  她坐在吧檯外的高腳椅,擰眉看著他,先前蒼白驚慌的神色,早已不知所蹤。

  「我以為你走了。」逃走了。

  「我只是臨時有事。」她抬起下巴,幾乎是有些挑釁的說:「況且,我還沒喝到我的咖啡。」

  「拿鐵?」

  「卡布奇諾。」

  他從櫃子裡拿出咖啡豆,操作著磨豆機,然後將咖啡磨成的粉,倒入虹吸式的玻璃咖啡壺中,再打開瓦斯。

  青紅色的火焰燃起。

  「你還沒回答我。」隔著吧檯,她終於忍不住心底的疑惑,有些焦躁的問:「她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不是說你不會去干涉她的人生嗎?」

  「我不會。」他冷淡的說:「她只是路過。」

  他淡漠的回答並未讓她安定下來。

  她的手指,從方才開始,就難掩不安的敲著吧檯,發出叩叩叩的聲響。

  「她家並不在這裡。」察覺自己無意識在敲桌,澪將雙手交抱在胸。

  「她念的學校在附近。」燒開的水,往上攀升。

  「不是在山上嗎?」

  「那是國中,她前年就升上高中了。」

  「前年?她十七歲了?」

  他抬眼,看見她美麗的臉上,除了驚訝,還有慌亂,一絲愧疚和苦痛更是迅速閃過。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

  澪害死她時,就是在她十七歲的時候。

  「她和以前長得一點都不像。」她訥訥的說。

  但她還是在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沒將這句話說出口,他只是淡淡再道:「她重入了輪迴,長得不像是正常的。你如果想彌補曾犯下的過錯,必須要先學會面對她。」

  她縮了一下,咬著紅唇,有些惱的瞪著他,半晌才道:「我知道啦,我只是一下子沒心理準備,下次就不會了啦。」

  他將煮好的咖啡倒在精緻的瓷杯中,推到她面前。

  「你的咖啡。」

  咖啡上有著綿密的白色泡沫。

  她舔了泡沫一下,再喝了一口,咖啡和帶著肉桂香的泡沫,滑過她的喉嚨。

  低著頭,她看著杯中已和咖啡混在一起搖晃的泡沫,終於忍不住再開口。

  「秦?」

  「嗯?」

  「她真的什麼都不記得嗎?」

  這一句問話,卻讓他冷靜的面具,再次出現了裂痕。

  「對。」他清洗著煮咖啡的器具,回答她的問題:「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男人眼裡,閃過一抹難掩的疼痛。

  澪看著眼前陰鬱的男人,終於閉上了嘴,沒再開口提問。

  認識他這麼久,她一直以為他什麼都不在乎。

  直到白綺麗出生後,她才發現,原來,他還是有在乎的時候。

  這十七年來,她常常跑去偷看綺麗,他卻沒有,一次也沒有,除了綺麗剛出生的那一天,在那天之後,他再也沒踏進白家,甚至抹去了白、楚兩家所有人關於他的記憶,刻意和嫁入白家的楚寧斷了聯絡。

  他不見她,他只是暗自守護著她,將所有會威脅到她的危險,全都擋在外面,讓綺麗平安順利的長大。

  她一直不甚贊同他這種作法,但在許多年前,當她寂寞痛苦得幾欲發狂的時候,是他給了她一線希望,所以面對他時,她總盡力將自己刻薄的言詞和意見吞回肚裡。

  當年,初見他,她以為他是來拘她的,畢竟她犯下了那麼多的罪,害死了如此多的人,她原想也好,她之前想死都死不了,要是他能讓她解脫也好。

  就算下地府,被逮至無間地獄,都比這種痛苦的絕望要好。

  但他卻沒殺了她,只是替她指出了一條明路。

  她曾問他「為什麼」。

  他卻什麼都沒說,雖然他沒說,她還是信了他。

  關於他的事,她都是後來從那只黑貓套來的。

  秦和她一樣,都在找人。

  靜靜的喝著那杯咖啡,雖然加了糖和牛奶,咖啡的味道仍帶著酸味的苦澀。

  她和他,一個是魔,一個是神,卻同樣在世間尋覓千年。

  他找到了他的,選擇了守候。

  她的,則還不知身在何方……

  這念頭教她又不覺焦躁起來,她閉上眼,不斷的在心底告訴自己。

  不要急、不要急,會找到的,一定會找到的……

  一定……




  午夜。

  萬籟俱寂。

  他來到庭院,替那些痛苦的魂魄澆水。

  艷紅的花,在夜風中搖曳著,每一滴水,沾在紅色的花瓣上,都像是血,也像淚。

  他可以聽到它們忿忿不平的抱怨,恨他阻止了她曾打算給予的撫慰。

  它們竊竊私語著,恨恨咒罵著,無法解脫,也無法逃走。

  他沒有多加理會那些惡毒的怨言,只是一株一株的澆著水,舒緩它們所感受到的灼熱。

  他不怪它們,這些痛苦的靈魂渴望她是正常的,就像乾渴的大地需要水,就像人需要呼吸,就像黑暗渴望光明,就像當年的他渴望得到她一樣。

  等待,是如此的長久。

  時間,在遇見她以前,從來不曾有過意義,卻在失去她之後,變得異常清晰,緩慢的教他難以忍受。

  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感覺得到,那無形攀在身上的寒鐵鎖煉帶來的負重。

  鏘啷、鏘啷、鏘啷……

  它們攀爬在他身上,緊縮著、絞扭著,教他幾乎無法呼吸。

  在那漫長空寂的歲月中,這無形的冰冷寒鐵,總是一次又一次不斷提醒著,他所犯下的過錯。

  從第一眼看見她時,他就知道她是他永遠無法抗拒的天劫。

  他犯了罪。

  很重的罪。

  所以他試著幫助澪,試著達成她曾經不惜犧牲一切也想達成的願望,因為他加諸在夢兒身上的苦難,比誰都還要多、要重。

  淋了甘露的紅花,安靜了下來。

  黑夜中,一切顯得朦朧不清。

  他抬首,看著她先前消失的巷口,除了昏黃的街燈,那兒什麼都沒有。

  黑貓從跟著她離開後,就不曾回來。

  他知道,它不會再回來了,她大概也是吧。

  幾個小時前,當他看著她走出店門時,他幾乎克制不住想上前將她留下的衝動,但殘存的理智卻阻止了他。

  別再犯錯、別再犯錯、別再犯錯……

  握緊手中的澆花器,他轉身,不再看著那昏暗的巷子,逼自己回到店裡。

  因為他一時的貪念,她已輪迴數千年,他絕不再讓她受苦,即使要在人間守候她百世、千世,他也甘願。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17:39

第三章   


  「紅花石蒜……紅花石蒜……紅花石蒜……」

  半夜睡不著,白綺麗趴在床上,唸唸有詞的翻看剛從父親書房拿來的百花植物圖鑒,尋找今天黃昏在那間店看到的花朵。

  不知怎地,回來後,她總是無法不去想那表情冷漠的陰鬱老闆,那些鮮紅的花也莫名困擾她。

  結果雖然躺上了床,在床上翻了個把小時,她卻始終無法睡著,最後她乾脆爬起來,到書房去搬書回來查。

  「啊,有了。」記下頁數,她翻著厚厚的書頁,找到那一頁。「紅花石蒜,又稱龍爪花、蒜頭草……鬼蒜?死人花?」

  她愣了一下。

  真怪,怎麼會有這麼不討喜的別名?

  她繼續往下看,只見書頁上頭詳述著其它資料。

  紅花石蒜,學名Lycoris  radiata石蒜科石蒜屬。鱗莖近球形,外有紫褐色薄膜;葉為狹條形,深綠色,背部有粉綠色帶。花期約在秋季,花開頂生,有花五至七朵,紅艷奇特,花瓣反捲如龍爪。全株有毒,球根經過處理亦可作為藥材。

  她看了一下旁邊彩色的照片,那奇特的紅花的確是她早先看到的那些,但圖片上只有四五株,不像那兒開了滿滿一庭院。

  綺麗再往下看,只瞧上頭又寫。

  紅花石蒜又稱作彼岸花,春為球根,夏生葉,葉落花方開,至冬凋零,因其見花不見葉,見葉不開花,花葉永不見的習性,花語是——悲傷的回憶。

  這花語,教她胸口莫名一悶。

  她將書頁合了起來,放到床邊的桌上,然後啪地關掉了床頭燈,在黑暗中,翻身躺在床上,擰眉想著。

  奇怪,這花感覺起來好不吉利啊,一家做生意的咖啡店,門外種這種不討喜的植物,不是很不好嗎?他為什麼還種了滿滿一院子,不怕客人不上門嗎?

  話說回來,他手藝那麼好,生意卻那麼差,搞不好和他種這花有關呢。

  不知怎地,他一個人站在櫃檯裡,隔著那層層紅花,望著她的模樣,驀然浮上心頭。

  「悲傷的回憶……嗎?」

  難道他種那花,是因為他有很多悲傷的回憶嗎?是什麼樣悲傷的回憶,讓他如此難忘,種了那麼多的花?

  他種花,是為了什麼呢?

  提醒自己?還是他純粹就是喜歡那種花?

  話說回來,在她進門之前,聽到的那些聲音又是什麼?

  花的低語嗎?不會吧?

  思緒天馬行空的亂跑了起來,她沒多加細想,只是打了個呵欠,閉上了眼。

  濃重的睡意漸漸漫過全身,她的腦海裡,還是胡亂竄著關於那老闆和紅花的奇怪思緒。

  別碰……別碰……別碰……

  全株有毒,所以他才不讓她碰嗎?

  見葉不見花、見花不見葉……葉落花開……花葉永不見……

  又稱彼岸花……彼岸花……彼岸花……彼岸花……

  悲傷的回憶……回憶……回憶……悲傷……的……回憶……

  腦海裡的漩渦,不斷的轉啊轉,將她捲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好亮。

  她從昏迷中醒過來時,第一個意識到的就是那亮光。

  刺眼的光線,讓她重新閉上了眼,有那麼一瞬,她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了,但下一剎那,她立刻想了起來。

  她是來黃泉的無間找人的,她一定得找到他,讓停止的命運再次開始轉動。但是她照著夫人的說法,開啟水月鏡後,來到漫無邊際的黑暗由;走了好久好久,找了好久好久,才遇上了那痛苦無依的魂魄,她沒有辦法放著不管,所以試圖減輕那幽魂的苦痛,那刨骨蝕心的疼,卻幾乎教她昏厥過去。

  結果,她非但減輕了那靈魂的痛苦,她還直接淨化了它。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能做到,但她的確做到了。

  或許,修成正果,讓她的能力更加提高了吧。

  她鬆了口氣,卻又隨即想起,在她又累又痛,難受得快昏倒時,遇見了那身著黑袍的男子。

  他沒被煉著。

  他是自由的。

  她還記得她聽到他回答另一個人說,她是天女。

  他把她帶到哪裡了?

  記起這一切,她忙再次試圖睜開眼,她怕自己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做,就被送回了上界。

  但那亮光卻讓她又難受的閉上眼,試了幾次之後,她的雙眼才有辦法適應那久已不見的光線。

  當她的雙眼終於能視物時,才發現那光,其實不過是桌上的油燈。

  油燈,燃著青紅色的小小火焰,它並非真的很亮,但她因為太久沒見到光線,所以才覺得刺眼。

  她坐起身來,眨著眼,看著四周的一切。

  除了覺得燈光刺眼,她並未感覺到先前那痛苦的不適,原本盈滿全身的倦累,更是完全消失殆盡。

  她深吸了口氣,完全張開了眼,試圖辨認自己身在何方。

  但,屋子裡,空蕩蕩的,除了一張桌,和一盞燈,什麼都沒有。這兒的一切,桌、床、門窗皆是玄木所造,甚至裝燈油的油盤,也是黑色的,不過她卻看不出它的材質。

  她下了床,來到門邊。

  推開門的剎那,她聞到了一股花兒的清香。

  屋外,並未如她以為,是完全的黑暗。反面被浮在半空中一盞又一盞的青紅火焰,照得明亮如白晝。

  庭院裡,有著一池香蓮,還有一株青松、幾叢青竹。

  在這之間,是那蜿蜒至小橋的石板路。

  她好奇的往前行去,池裡的蓮花在燈下綻放著,那叢叢青竹則又綠又粗,她越過橋,穿過圓形的拱門,來到牆外。

  牆的這一頭,天也是黑的,但浮在半空中的燈火依舊,它們照亮了一切,山石、流水、花草樹木,以及位在小路盡頭的小樓。

  小樓的門敞開著,一縷輕柔的樂音飄散了出來。

  那音樂,很輕、很柔,淡淡的飄散在半空中。

  她受樂音吸引,不自覺走了過去。

  小樓形為六角,高三層,同樣以黑色玄木蓋成,上無任何雕刻,只是一片平滑,甚至它的門窗,一樣也只以最簡單的線條建造。

  它所有的門窗都敞開著,她還沒進門,就看見小樓的另一頭,有一整面往外延伸的木造平台,但那些浮在半空中的燈火,只到平台上為止,平台外完全漆黑一片,什麼都沒有。

  但是,平台上卻有一個人,一個身穿黑袍的男人。

  他盤腿坐在地上,面對著一無所有的黑暗虛空,背對著她,雙手握著一隻黑色長管的樂器。

  那幽然的樂音,便是他吹奏出來的。

  她悄聲走進樓閣,來到他身後,她沒有試圖開口,也沒有打擾他,只是靜靜的跪坐下來。

  他繼續吹奏著輕柔的樂曲,絲毫沒有停下,或轉過身來的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他吹奏的樂音讓人很舒服,教她忘了時間的流逝,甚至差點忘了自己來到這裡的原因。

  然後,沒有任何預警的,樂音停了下來,她才猛然回神。

  那男人,放下了樂器。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沒有回頭,像是早知道她在這兒。

  他的聲音,如上回她所記得的一般,很冷,很低沉。

  看著他的背影,她深吸口氣,回道:「我知道。」

  「那你也該曉得,私自擅闖無間,是犯了天戒。」

  「是。」

  他站了起來,黑色的長髮,如瀑一般垂落。

  她拾首,仰望著回過身來的他。

  他的雙瞳,黑得深不可測,比他身後那無邊際的黑,還要深、還要冷。

  「就算是天女,也是要罰的。」

  「我知道。」她直視著他,堅定的回答。「但我必須來這裡找一個人,即使要受罰,我也要救他。」

  「你可知,被打入無間的,都是萬惡不赦的罪人?」

  「我知道。」她握緊了交握在膝上的雙手,定定的看著他說:「但他犯的罪業,有部分是因我。我不會為他開脫,只求能讓我代他受罰,換得他重新做人的機會。」

  「不可能。」他斬釘截鐵的說。

  「為什麼?」她不死心的追問。

  「誰造的罪業,就得由誰來擔。」他神情漠然的俯視著她,「沒有誰能為誰擔罪受罰,你還是回去吧。」

  「我可以。」她看著他說:「只要你告訴我他在哪裡,我就能救他。」

  他一愣,為她沒來由的自信和堅定。

  他知道,這天女不過才修成正果,若非在他的居所下,她連無間的瘴氣都擋不住,真要論起道行,可能連跟著他的侍童的千分之一都沒有,但她卻宣稱自己可以拯救被打入無間的惡鬼?

  還是,她先前誤打誤撞淨化了那魂魄,讓她以為自己可以做到能力所不及的事?

  早在無間初見她時,他就知道她是誰。

  每一個到這裡的罪魂,都歸他管轄,他知道他們在人世所犯的罪,看過他們的記憶,他們的人生。

  他見過她,且記得她,在那些血腥黑暗的記憶之中,她是少數光明的存在。

  即便是如此,他還是開口確認。

  「你要找的人是誰?」

  「阿塔薩古·龔齊。」

  阿塔薩古·龔齊,在世時,殺人無數,死後也完全不知悔改,是他名單裡永世不得超生者,排名前十的極惡罪犯。

  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會認錯,他還是淡淡再問。

  「你是他的什麼人?」

  「妹妹。」她仰望著眼前的男人道:「我在世時,叫阿塔薩古·雲夢,龔齊是我的兄長。」

  所以,確是她沒錯了。

  雖然早猜到是她,畢竟不是每個被收在無間的惡靈,都有一個天女妹妹,但聽她親口確認,還是很難讓他想像眼前如此純善乾淨的她,是那個萬惡纏身、冥頑不靈的傢伙的妹妹。

  一個救人無數,死後得道成仙;一個殺人如麻,死後被打入無間。

  這對兄妹,還真的是天差地別。

  「好,我可以帶你去見他——」

  他話未完,她的小臉在瞬間就亮了起來,「真的?」

  見她一副高興的模樣,他冷冷開口警告她,「不過你別抱太大希望。」

  「嗯。」她點頭。

  雖然如此,他知道她沒有聽進他的話。

  「起來吧。」他朝她伸出手。

  她起身,將小手交放在他掌心。

  他握住她手的剎那,只覺得一股溫暖的暖流,緩緩熨進掌心。他微微一愣,拾眼看她,卻見她對他綻出如花般芬芳的微笑。

  「謝謝你。」她笑著說。

  剎那間,他突然不想帶她過去,不想看到她臉上的笑,消失,轉為悲傷,或是傷痛。

  但他若不帶她去,她一定會再想辦法再來。

  無間立於時空之外,非常人能擅入,她必是找了人幫她,那人能幫她來一次,必能幫她來第二次。

  他知道,她外表看似柔弱,實則相反。不堅強的人,是無法在漫無邊際的黑暗無間中,走上如此之久而不崩潰,她甚至幫了另一個該再待上千年的魂魄。

  不親眼看見,她是不會放棄的。

  總是有這樣的人,有著旁人無法比擬的決心。

  只是,他很久沒遇見了。

  「別隨便鬆開我的手。」他警告她。

  她點頭。

  他牽握著她的手,帶著她走向平台的前端。

  她有些驚訝,前面那兒不是什麼都沒有嗎?

  但是,他卻踏出了平台,一步。

  他踏出的那一步,在黑暗中漾出了波紋,波紋無聲、悄悄地,不斷往外擴散再擴散,直至燈火無法觸及之地,依然沒有消散。

  這時,她才發現平台的前方是一池深幽的湖水。

  他佇立在冰面上,等著。

  那湖水,黑得深不見底,甚至不怎麼會反射光線,彷彿將所有的光源,都吸了進去。

  他並沒有勉強她前進,只是握著她的手,看著她。

  她深吸口氣,然後看著他,朝前踏出一步,她並沒有沉下去,只是在雙腳都離開平台後,一下子覺得有些暈眩。

  刺骨的冰寒,猛然襲來。

  她眨了一下眼,再睜開時,所有的光源皆已消失。她忍不住回頭,身後的樓閣已無所蹤,前後左右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

  她不自覺握緊了拳頭,然後才發現他仍握著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有些冰冷,但堅定的握著她的。

  她沒有感覺到自己在移動,只覺得冷,但他卻在下一瞬開了口。

  「到了。」

  她朝他的方向望去,那兒還是黑的,他雖然近在咫尺。她卻什麼籌看不到,她望向前方,還是沒看到東西。

  「在哪裡?」她疑惑的問。

  她話聲方落,一簇青色的火焰就在她身前不遠處的半空中燃起。

  青色的火焰浮著,微弱的光,照亮了方圓一尺之處。

  在那淡青色的火焰下,有一個男人。

  他的脖子和四肢,都被黑色的玄鐵煉住,鐵煉穿透、纏繞在他身上,末端分別埋入地上和他身後的巖壁裡。

  男人的身上都是傷,他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如寒冰。

  他半跪在地上,上半身因為鐵練的拉扯而無法完全著地。

  嚴酷的寒冰,罩在他全身上下,他冷到打顫,但每一次顫動,都會讓他的皮膚因輕顫而扯裂,鮮紅色的血,從他身上無數道進裂的傷口流出,然後再結凍成冰,又將他早已不再完好的皮膚凍結撕裂。

  忽地,他咳了起來,數顆凍結的血珠,從他殘缺的嘴裡吐了出來。

  她幾乎認不出眼前的男人。

  但這個傷痕纍纍,黑髮披散,像野獸一般的男人,的確是她的兄長,是他們一族那曾經狂放不羈、驍勇善戰,萬人效忠的王。

  可此刻,他卻被煉在這兒,玄鐵鍛造而成的寒冰鐵煉,緊緊綁縛纏繞著他的身軀,穿過他的皮、他的肉、他的筋、他的骨,將他牢牢釘在牆上、地上。

  他的情況比她先前在無間所見的那位,還要可怕。

  「哥!」她欲上前,身旁的男人卻緊緊握著她的手,不讓她前進。

  她回過頭,只見他面無表情的道:「不可以。」

  「可是——」

  「他被憤怒和仇怨遮蔽了雙眼,什麼都看不見。」

  她不信的回頭,但兄長卻只是用那雙充滿血絲的眼,恨恨的看著前方,他的確沒在看她,他沒察覺那浮在半空中的青焰,也沒看見在他身前的她,他憤恨的視線直接穿過了她所在的位置,落在她身後的遠方。

  他完全對地視而不見。

  突地,地上的寒冰迅速化去,跟著炙熱的黑炎轟地燃起,毫不留情的將他全身上下都吞噬掉。

  被烈焰吞噬的他一開始並未發出聲音,只是咬牙忍著,但是不一瞬,他就再也無法忍受黑炎焚身所帶來的痛苦,發出一次又一次淒厲的喊叫。

  因為火焰是黑的,她一開始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他喊出聲來。

  「不——」她嚇白了臉,再次衝上前去,但左手卻依然被那男人緊緊握著。

  「放開我!」她激動的想掙脫他的手,喊道:「放手,讓我救他!」

  「這是他所造的罪業,他必須自己承受。」他面無表情的說:「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救他。」

  「我能,你放手!」她淚流滿面的喊著。

  她可以聞到血肉燒焦的味道,可以聽到那驚心動魄的叫喊,可以看到他在火焰中掙扎時,那些穿過筋骨的鐵煉一次又一次的在他身上帶出更多的血肉。

  「哥——」她焦心的喊著,卻再次被他拉回。「你放手,我能救他的,讓我救他,求求你!」

  她熱淚盈眶的仰著小臉,祈求地望著他。

  沒有人能救在無間受苦的人。

  他知道,但她非自己試過,不會信的。

  她的淚,滴落在他的手背,很燙,很熱,幾乎灼傷了他。

  他鬆開了手。

  她的眼升起希望和感激,他差點伸手將她拉回來,但稍一遲疑,她便在轉瞬間回身衝入那黑色的熊熊烈焰中,抱住了那遭業火焚身,痛苦得不斷吶喊的魂魄。

  沒有用。

  黑炎依然在燒,吶喊依然未停。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她幾乎在碰觸到那魂魄的瞬間就昏了過去。

  惡業之火向來只會灼燒有罪之人,沒造業,是不會被傷及的,更何況是入了仙籍的天女?

  他一愣,立刻抬手止住了燃燒的黑色火焰,上前將昏倒在地的她抱起,但在起身的那一瞬,他看見地上有著長年累月被磨出來的粗糙刻字。

  夜、蝶、舞。

  那三個字,每一道筆畫都很深,如同溝壑一般。

  他抬首,看著那已奄奄一息,再次被寒冰侵蝕凍結的男人,即使被煉住,即使身上滿是灼傷和凍傷,那傢伙發紅的雙眼卻依然緊緊盯著地上的字。

  那麼長久以來,他從未見過有誰能在無間留下痕跡。

  被拘至無間的,幾乎都已被怨恨蒙住了雙眼,他們不懂得悔改,不認為自己犯了錯,除了滿心的憤恨與不甘,什麼都不記得,甚至不再記得自己究竟在恨什麼。

  這人卻記得。

  阿塔薩古·龔齊嗎?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那人一眼,這才抱著天女,轉身離去。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18:27

第四章   


  小樓,青燈依舊。

  她蒼白的臉色,逐漸好轉,卻尚未轉醒。

  他坐在渡世台上,對她體內那五內俱焚的狀態,感到不解。

  「爺。」

  他回頭,看見魅童。

  「這是您要的紀錄。」魅童跪坐在地,將玉牌以雙手奉上。

  玉牌只有巴掌大小,通體皆白,微微泛著螢光。

  他接過手,看見上書著龔齊的名號,是這塊沒錯了。他欲解開玉牌的禁制,抬首卻見魅童尚杵在原地。

  「還有事嗎?」

  「二爺請爺勿忘了大王的冥誕宴。」

  他頷首,「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魅童低頭,下一瞬,便消失無蹤。

  看著手中的玉牌,他眼神不覺幽暗。

  在之前,他曾看過,一次。

  那不是很愉快的記憶,卻是少數讓他深深記在心中的一個。

  因為她。

  多數的罪人,都有著黑暗的過去,在他們的生命中,良善雖不至於全然未見,但很少有像她這樣的人出現。

  所以他記得。

  記得那極為少見稀有,美麗而善良的靈魂。

  他將手掌攤開,玉牌從掌心浮起,停在半空,然後幻化成水光,旋即如光幕一般展開。

  渡世台黑色的夜空中,人生的悲喜起落,如浮光掠影般,不斷上演迅速變幻著,從龔齊的出生,到死亡,盡皆其中。

  然後,她出現了。

  他完全不用特別尋找,在她出現的那一瞬間,所有的景物都亮了起來,萬物因她的出現而欣欣向榮,人們因她的出現露出微笑。

  在龔齊的記憶裡,她的一顰一笑,都在發亮。

  她以自己與生俱來的能力,帶走了人們的苦痛,一次又一次的,她用溫柔的觸摸將病痛轉入己身,以甜美的笑容撫慰人心。

  凡是她觸碰過的傷口病痛,盡皆癒合。

  凡是她走過的地方,花兒便會綻放,只為了博她一笑。

  塵世中的她,一如現在。

  一個乾淨、美麗的靈魂,寧願自身受苦,也不忍旁人受痛。

  正因為如此,當她無法阻止龔齊和澪引起的戰爭爆發時,她走出了衣食豐足的宮殿,到戰場上去救人,不眠不休的將所有的傷痛往身上攬,但傷者太多、亡者太多,她救了一個,又會出現更多。

  她力盡而亡。

  龔齊慢了一步才找到她,當他發現她已死去,便陷入了完全的瘋狂——

  在那之後的影像,全變成罩著一層血霧般的紅。

  原來,她在世時,便已能將苦厄病痛渡化於己,難怪她會認為自己能救龔齊,難怪她會遭業火所傷,傷她的並非業火,她只是將龔齊所受的,轉化至己身。

  第一次看時,他只注意到她的美麗,未曾多加注意她的作為,直到現在。

  「那……是他的記憶嗎?」

  他回身,看見她醒了,她以手撐起了身子,臉色蒼白的仰望著那在半空中的影像。

  「是嗎?」

  她的聲音,在顫。

  視線,依然盯著那閃動的畫面。

  在失去她之後的景象,是黑暗的,殘缺的,破滅的,血腥的。

  他伸出手,光影消失,一切復歸於終,浮在空中的玉牌回到了他手中。

  她將視線拉回到他身上,仍不肯放棄,堅持地問了第三遍。

  「是嗎?」

  他注視著蒼白虛弱,卻意志堅決的她,開口回答。

  「是。」

  「要……要如何做,才能救他?」

  看來,她終於體認到自己的能力不足,可惜她卻依然不肯放棄。

  「沒有。」他看著終於願意將話聽進去的她,淡淡道:「天地有規,凡罪業果報,必皆回返己身。龔齊罪業深重,又不求悔改,才被拘至無間。至無間者,時無間,罰無間,萬死萬生,旁人不得代其受過,除非造業者醒覺業盡,方得受生。」

  「果若他無法醒覺呢?」她膽寒再問。

  「那便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凜,不禁閉上了眼,好半晌,才含淚再問:「若有人因他而無法解脫呢?」

  「凡事皆有因果,因至而果來,時間到了,必會有解。」

  時間到了,必會有解?

  何時?要等到何時?永世嗎?

  他這淡漠如水的回答,教她心冷,再顧不得一切,她猝然上前,伸手捧住他的臉,將眉心印在他之上。

  沒料到她會突然動作,他欲將她拉開,卻已是不及,排山倒海的景象和情感,全在眨眼間流入他腦海。

  殺戮、痛苦——

  憤恨、詛咒——

  無止境的悲傷!

  那些情感是如此強烈鮮明,如飛瀑水流般,沖刷過他全身上下,她的悲傷、她的心痛、她的無奈,盡數奔竄衝擊他如止水般的心神,她紛亂鮮明的感受,全成了他的,那樣激昂的情緒教他幾乎無法承受——

  下一瞬間,她被彈了開來,差點掉入那無止境的黑暗虛空之中。

  他在千鈞一髮之際,回過種來,忙飛身出手將她拉了回來。

  她的魂魄幾乎散去,他立時將手壓在她的頭頂,幫她定神。

  「你不該這麼做的。」他從未想傷她,那只是反射動作。

  但即使遭此重擊,她在極為虛弱的狀態下,仍攀著他的肩,堅持要開口,「他被詛咒了,除非他重生為人,否則那咒怨必無法開解。澪以神女之尊,庇佑萬民,若論功德,她比我要多,若非……若非哥違背天理,將其送與魔物,換得非人之力,她不會……心性大變……」

  她喘著氣,魂魄幾欲潰散。

  「別說了。」他飛身將她帶回居所。

  可她卻不肯放棄的繼續道:「他一日無法為人,蝶舞便一日無法解脫……蝶舞罪不至此,澪更是因他而受罪,才有後來之果……」

  這女人的意志未免也太過堅決,都快要魂飛魄散了,還不肯放棄。

  莫名的,有些惱。

  他從未曾傷過無罪之人,偏偏就傷了她。

  「就算他……有罪,但她們是受累的……不是嗎?」

  「你若不想魂飛魄散,最好安靜點。」他警告她。

  可他將她放到床榻上時,她仍在說:「天有規,世無常……凡事總有例外的,不……不是嗎?」

  她要不行了。

  她變得十分透明,他可以看見她身下的床榻。

  眼見她要再次開口,他忙將另一隻手覆上了她的唇。

  「別再說了,你若散了魂,便萬事皆休,屆時誰也無法得救,懂嗎?」

  這一回,她終於不再堅持,閉上眼,微弱的點了點頭。

  他伸手招來定魂珠,安入她眉心中,定了她的神,她四散潰離的魂魄這才終於合而為一。

  她昏了過去,可雖然臉色依然蒼白,但形體總算是維持住了。

  直到此時,他方鬆了口氣。

  天知道他有多久沒這般狼狽了,早知如此,他該在一發現她時,便讓人送她回天界才是。

  這樣一來,什麼麻煩也沒有了。

  但她是如此溫暖、如此美麗……

  他的手從她的眉心,滑至她柔嫩的臉頰。

  在這裡待了如此久,他已許久沒見過如此無私美麗的魂魄,在好奇的一念之差中,他讓她留了下來。

  初時,是想為她開解。

  但知道的越多,他卻越加好奇。

  好奇她為何寧願受罰也要救人,好奇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好奇她如何能這般堅持,他好奇她所遇到的事,更加好奇被她全心全意所愛是什麼樣的感覺。

  然而,越是好奇,越是瞭解,他就越想得到——

  那禁忌的念頭教他猛然抽回了手。

  遠處,幽遠的鐘聲響起,提醒著他,大王的冥誕已至。

  他應該要去的,十殿閻羅、十八獄王皆會到場,他若不到,必會引起震怒。

  門外,魅童再現蹤影。

  「爺,時辰已至。」

  他起身,臨到門口,又回頭看了那躺在床上的天女一眼。

  她靜靜的躺著,看起來如此嬌小而脆弱。

  雖然如此,他還是抬起手,在這間房下了禁制,防止她在醒來後,又衝動的跑去找龔齊,她已傷得太重,再來一次,必會教她魂飛魄散。




  詛咒嗎?

  雖然身在玄冥宮內,她強烈的情感和記憶依然殘留著,在他的腦海中、在他的血脈裡,隱隱顫動。

  閻羅、獄王們,以及鬼差夜叉全在宮中正殿裡,他卻在正禮完後,退出殿外,去找應在醒世閣的三弟。

  因大王冥誕,醒世閣這兒,一個人都沒有。

  她說,龔齊和夜蝶舞被巫女澪所詛咒。

  稍早,他在生死簿的死簿上,的確查不到夜蝶舞的名字,連巫女澪的名字也不在其中,所以他才來這。

  他敲了敲樓門,門內傳來一句。

  「進來。」

  他走進門內,只見一書生坐在案桌後埋首書寫。

  見人進來,書生抬首,見是他,嚇了一跳。「大哥?你怎麼有空過來?」

  書生話方落,這才猛然醒悟自家老哥成年都守在無間,只有一日會來,他嚇得臉色發白,慌忙將桌上東西收好,緊張的說:「慘了,今日是大王冥誕嗎?可惡,我都忘了,他們拜壽拜完了沒?」

  「還沒。」

  「好險!這次再沒到,我會被娘念死!」他匆匆將所有的東西都塞進他的布袋裡,跟著三步兩並就要衝出去。

  「等等,玉成。」

  聽到兄長叫喚,書生緊急在門邊煞住腳,「怎麼了?什麼事?」

  「我有事想借你的醒世鏡。」

  「在書桌後面,被布蓋起來的那個就是。」丟下這句話,書生便轉身往正殿跑去。

  他轉身看向書桌後方,果然有以藍色長布蓋起來的物體。

  他上前將長布拉下,長布之後,是高有兩丈的水晶,水晶正面無比平滑,卻未映照出他的身影。

  他拿起三弟的筆,在水晶鏡上,寫下夜蝶舞的名字及生辰。

  他筆尖方離,鏡面就出現了塵世間的景物——

  河岸繽紛的落英下,一名女子提著水,進了間老舊的屋子,陰暗的屋子裡,躺著一個又一個的病人。

  她一一替那些人擦洗身體,一邊柔聲安慰。

  他見過這名女子,在龔齊的記憶中,她是除了雲夢最常出現的人,但自龔齊死後,世間早已過了數百年,她卻仍在凡界,容貌一如當年。

  她的確是那位名喚夜蝶舞的女子。

  早該死去的她,依然活著。

  他擰眉,在鏡上寫下阿塔薩古·澪。

  水晶鏡的畫面驟改,一名黑衣女子出現其中。

  她趴在枝幹粗大的千年神木上,似在歇息,但下一瞬,她猛然回首,直勾勾的看著他,那雙黑眸裡隱含著憎恨和不耐,跟著她抬起手,忽然隔著鏡子攻擊他。

  一頭兇猛的黑狼從鏡中衝出,它張著血盆大嘴裡的尖利白牙,對著他咆哮,然後當頭就咬。

  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電出手,一把逮住了黑狼的頸項。

  黑狼幻化成灰,眨眼消失無蹤,而原本明亮的水晶鏡,也在瞬間黑成一片,再看不到其它。

  他低頭看著手裡的灰,眉頭更深。

  詛咒嗎?

  「哇,好凶的女人,她是誰?」

  他回頭,看見一身白衣的老七,一邊啃著粉色蜜桃,一邊一屁股坐到了三弟的案桌上。

  那粉色的桃子如碗般大,透著誘人的香氣。

  「我以為那蟠桃是給爹的獻禮。」

  「是啊。」他再咬了飽滿的仙桃一大口,嚼了幾口,才道:「不過因為我上回幫了娘娘一點小忙,所以她方才來時,順道送了我一籃,你要嗎?我還有很多。」

  「不用了,你自己留著吧。」他回身,伸手觸碰發黑的水日陽鏡,他的手一撫過平滑的鏡面,染黑的水晶鏡,便漸漸清淨起來,不一會兒,水晶鏡便再次清透澄淨。

  「那個女的不是凡人吧?是妖怪嗎?」老七好奇的湊上前,他們家老大做事一向一板一眼,自從他接管無間後,就很少離開那死氣沉沉的地方,對凡間的事更是沒什麼興趣,這回卻特別到醒世閣來和三哥借能窺視人間的醒世鏡,教他怎能不好奇。

  「不是。」他將長布蓋回鏡子上,轉身走出門去。

  「不是?」老七跳下桌,腳步輕快的跟上。「不是妖怪,難不成是人?」

  「不是。」他來到那一牆又一牆的木櫃旁,搜尋著。

  「不是?」這不可把老七給弄糊塗了。「不是人。也不是妖。那她是哈?」

  「我不確定。」他伸手拿出櫃子裡其中一隻薄如蟬翼的水晶,「不過我想,她是天女。」

  老七日瞪口呆的看著他。

  「你開玩笑?」

  「沒有。」他將水晶放到掌上,被載入的影像便閃現在半空。

  「可是方纔那……那那那……那是妖術啊!」老七無法理解的說:「天女怎會使妖術?」

  他伸出手,指著半空中,那水晶所記載的景象。

  「入魔的就會。」

  老七抬起頭來,一看之下,嚇得臉色發白,差點把才纔吃下的桃子全都給吐了出來。

  只見醒世閣的空中,一輪明月當空。

  明月下,石台上,如獸般的妖魔爭先恐後的嘶咬著石台上,被綁縛住的祭品。

  那仰天哭喊,被咬得血肉橫飛的祭品不是別人,正是方才在醒世鏡中,放黑狼的凶狠女子。

  他伸手將水晶收回,影像倏然消失無蹤,但老七依然臉色死白的瞪著半空,好半晌,才回過頭來。

  「那是什麼?」

  「魔人的祭典。」他將水晶放回原位。「記得之前被押入無間的阿塔薩古·龔齊嗎?」

  「那個從頭到尾,不斷咆哮,還打倒好幾個夜叉鬼將的那位?」他當然記得那傢伙。

  世上惡人多,可像他這麼狂妄大膽,死後見閻王還如此囂張的,可真是沒幾個,那傢伙把森羅大殿搞得雞飛狗跳,後來還是二哥親自出馬,才將他制服的。

  「她是他妹妹。」

  「那個救人無數,死後成仙的天女妹妹?」

  「不是,她是另一個。」

  「另一個?」老七又愣住了,「我怎麼記得他只有一個妹妹。」

  「阿塔薩古王族的人流有仙人的血源,雖然經過數代的傳承,血源變淡了,但他們仍有特殊的能力,為了維護王朝,王族的人之中,最有天分的,就會成為祭司或巫女。」

  「她是龔齊那一代的巫女?」

  「對。」

  「那怎麼會變成……那樣?」想到剛剛那個恐怖的畫面,還是讓他覺得有些反胃想吐。

  「龔齊將她送給魔人,交換了非人的力量,以求戰爭的勝利。」

  「他把妹妹當活祭品?」老七這下大怒了起來,「混賬東西!」

  「他不知道巫女是他妹妹,他們從出生就分開了。」他看著震怒的七弟道:「這件事沒那麼簡單,巫女澪為仙人之後,在出事之前,她盡責守分,活人無數,甚至能祈福通天。她本應在百歲之後修成正果,不該遭此劫難。」

  百歲?但龔齊被抓來已好一陣子了,人間早已過了數百年,她應該早死了才對,可他剛剛才在醒世鏡裡看見她,醒世鏡只映照凡間事,那不就表示——

  「她還活著?」老七愣了一愣。「不會吧?生死簿上沒她的名字嗎?」

  「有生無死。」

  「有生無死?」老七正色道:「不可能!生死簿是二哥管的,他絕不會讓這事發生。」

  「我去查過了,老二也確認了,這中間恐怕出了些問題。」他若有所思的看著七弟,「天宮,你說你才幫了娘娘的忙,你常上去嗎?」

  「上面嗎?是還滿常的啦。」

  「你有空幫我跑一趟嗎?」

  「當然。」老大的忙幫了準有好處。「要做什麼?」

  「去查水月鏡的看守人,是否換過。」

  水月鏡?那不是能照出過去、現在、未來的天鏡?

  哎呀,他想到了,那面鏡子的看守人,還是負責聽取凡音的,照說那個天女!巫女若無罪,她出了事,應會求天祈福,那個守鏡人該從鏡中看到才是,怎還會讓她出事?又怎會讓她惹出後來那麼大的事?

  「你懷疑那個守鏡的疏子職守?」他挑眉看向兄長。

  「是不是失職還不曉得,但出了問題是一定的。」他交代七弟道:「這事你別張揚,我得先知道因果,才能決定。」

  「決定?決定什麼?」

  「等你查回來了再說。」他走出醒世閣,臨到門口,又想起一件事,便停了下來,跟在他身後的老七差點一頭撞了上來。

  「哇,大哥,又怎麼了?」

  「你說你那裡還有蟠桃?」

  「對啊。」

  「可以給我一顆嗎?」

  「當然。」難得大哥會和他拿東西,雖然好奇他為什麼改變了主意,老七還是立刻從懷裡掏出一顆碩大的蟠桃,邊笑著道:「我去去就來,你是要留在玄冥宮,還是會先回去?」

  「回去。」

  「那好,我回來就直接過去。」

  老七說完,便興匆匆的離開了。

  看著七弟消失在迴廊上,他將手上的蟠桃收了起來,這才轉身離開。




  她跪坐在門內。

  從玄冥宮回來,他就看見她跪在那裡。

  門外,有一隻貓,黑色的貓。

  他認得那隻貓,或者該說,那隻貓原來的魂魄。

  它本是該在無間再待上千年,才能消除其罪業,卻被她意外救了的靈魂。在離開無間之後,這傢伙應是入了畜生道,誰知它啥事沒做,在凡間修法成精之後,竟然跑回來了。

  察覺他的來到,它轉身面對他,露出尖利的牙。

  他看著那隻貓,良久。

  不知怎地,她出現之後,事情似乎開始脫軌。

  在她之前,從未有人能擅闖無間,至少在他接管之後,這種事從不曾發生過;在她之前,他也從未傷過無罪之人:在她之前,更從未有誰離開之後,竟然還蠢到自己跑回來。

  「你不該回來的。」他說。

  黑貓聞言,身上的毛全都豎了起來,連腳掌內的利爪都冒了出來。

  看出貓兒的憤怒,怕它攻擊他,雲夢忙開口喝止。

  「不可以。」

  她話一出,它的戾氣立時消去大半,但仍戒慎的瞪著他。

  他挑眉。

  「請你不要責怪它。」她開口為貓兒求情,「它只是因為無法進來,所以感到惱怒而已。」

  他看著跪在門內的她,聽出她言外之意。

  她看似平靜,但緊抿的唇顯示出,她對自己被關在屋子裡,也感到相當不滿。

  「你需要休息。」

  她的臉色依然十分蒼白,跪坐的身子也一副隨時要昏倒的模樣,可她還是強撐著起身,開了口。

  「我休息得……很足夠了……」

  他沒有多說,只是在她因暈眩,差點一頭撞上門柱時,上前再次接住了她。

  「你不該下床的。」他淡淡警告,一邊將她抱回了床榻上。

  「可是……」她難掩焦急的看著他,虛弱的喘著氣說:「天上一日,人間三年……我在天上修習了數月,才意外得知澪的詛咒……那時人間早已過了數百年,我好不容易來了黃泉,又在無間找了太久……這樣再拖下去,潯和蝶舞要到何時才能解脫?」

  她似乎真的不知道放棄是什麼。

  他應該要強制送她回去的,只要把她送回去,她就不會是他的麻煩了,上面的人,總不會連個小天女都管不了吧?

  但是,她個性如此倔強,即使她回去後受了罰,必會再找機會來,思及此,他就難以決定是否該讓她回去白受那罰責。

  再者,巫女澪的詛咒的確破了生死簿的命定,阿塔薩古·澪和夜蝶舞尚在人世,這確是他們的失職。

  但這一切,顯然上頭的人是知情的,否則她又怎會到這兒來?他得查出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至少不能讓這種事再發生。

  這也表示,在老七回來讓事情明朗之前,她得繼續留在這裡。

  見他不語,雲夢坐在床上再接再厲。

  「事必有因果,況且,這不只是為了他,也是為了其它受苦的人,他若無法重入輪迴,澪的詛咒必不能解。」

  「龔齊若想不開,就算讓他重世為人,也只會一再犯下相同的錯誤。」他站在她床邊,捺著性子和她解釋。

  「就像是它。」他伸手指著依然坐在門外,因為無法進門而顯得忿忿難平的那只黑貓,「你以非常規的方式,讓它重入輪迴,但它罪業未完,即便你代它受罪,它也只能墮入畜生道,就算修了法,成了精,卻念念不忘前塵舊事,只能再回來找你——」

  「但它這次沒做壞事了,不是嗎?」她仰首看著他,祈求著,「這證明了,即使是在無間的,還是有改過的可能,不是嗎?」

  他沉默的看著她,好半晌才道。

  「它看得到你嗎?」

  「什麼?」她有些疑惑的問。

  「你第一次在無間遇見它的時候,它看得到你嗎?」

  「看……得到……」她瑟縮了一下,幾乎在瞬間瞭解了他的意思。

  回答完這句,她臉色又更白了些,他可以看見她清澈的雙瞳中,再次湧上了失望,他差點停下來,但為了她好,他還是繼續道:「業盡者方能重來,它的罪業幾已將完,你只是提早了些許時間,但龔齊卻不一樣,你見過他,也試過了,該曉得之中的差別。」

  是,她是曉得,清清楚楚的曉得,再沒有人比她更加清楚了,畢竟她親身體驗過……

  不像它未轉世之前,哥甚至連她都看不到。

  她垂眼看著自己的手,只覺得想哭。

  他本欲再說,但最後還是只將懷裡的蟠桃拿出來,放到她手中。

  「吃吧,吃完你會好一點。」

  她捧著仙桃,一語不發,直到他轉身走了出去,淚水才再次滾落。

  桃子很香、很好吃,她一邊哭,一邊吃,哭是因為深刻覺得自己的無用,吃則是因為知道這桃子能讓她有體力撐下去。

  她曉得他一定以為她放棄了,但她不會放棄的。

  垂淚再咬一口香甜的蜜桃,她堅定的想著。

  在達到目的之前,她絕不放棄。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19:52

第五章   


  清幽的樂聲又再次迴盪在夜空。

  這是第九首樂曲了。

  在無間,是沒有日夜的。

  時間,在這兒完全沒有意義,但她仍忍不住以他吹奏樂曲的次數為記。每隔一陣子,他總會在那平台上,拿出那黑管,吹奏優美的音律。

  自從他給了她蟠桃之後,他就解開了設在房間外的禁制。

  奇怪的是,他雖不肯讓她代兄受罪,卻也沒送她回上界受罰,他甚至讓那黑貓留在這裡。

  她把他的仁慈當成是希望,她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但她依然在每回醒來時,到小樓那兒跪著求他;除了吹奏樂曲之外,他吃睡、做事皆在小樓。

  在那次之後,他幾乎不再回應她說的話,可每回她累到睡著時,他都會將她抱回床上。

  她知道是他,她問過魅童。

  這兒,除了他和那些來去無蹤的魅童,完全沒有旁人,而魅童,都如十歲孩童一般。

  他們總共有三個,每一個,都有著蒼白的臉,烏黑的大眼,青衣白襪黑鞋,長長的發紮成了髻,來去無蹤。

  她試著和他們說話,他們的話卻和主人一樣少。

  「這兒還有別人嗎?」

  「沒有。」

  「有什麼事可以讓我幫忙嗎?」

  「沒有。」

  「這兒有計時的時刻嗎?」

  「沒有。」

  不管她問什麼,他們都是以有或沒有來回答,除了這兩種答案,第三種便是「這要問爺。」

  在這兒待了一陣子之後,她很快就發現魅童們都換了人,不是之前那三位她識得的,而且在這短短時日內,這已是第三次換人了,教她不禁好奇叫住一位拿著掃把在掃院子的魅童。

  「昨兒個,呃,我是說,之前的那位呢?」

  那小小的,緊緊抓著掃把的魅童,被她的問題嚇了一跳。

  他用那又黑又圓的大眼看著她,然後,才道:「他回去了。」

  「回去?」她一愣,「回哪兒?」

  「玄冥宮。」

  「為什麼?」

  他烏黑的大眼露出些許驚慌的神色,本已蒼白的臉,竟在瞬間變得更加白透。

  她見過這樣的表情,以前在人世,初來乍到的小宮女犯了錯,也會露出同樣的慌張。

  知是嚇著了他,雲夢露出微笑,安撫他。

  「你別怕,你沒做錯什麼。」

  他怯怯的瞧著她,眼裡仍有些戒慎。

  「你叫什麼名字?」雲夢柔聲開口。

  名字?

  從來沒有人會問他名宇。

  他們只是服侍的小鬼,所有人都叫他們魅童。

  他杏眼圓睜,忐忑不安的問:「我的……名字?」

  「嗯,你的名字?」

  看著這位如春風一般微笑的天女,內心深處的恐慌不禁消了些,他張開嘴,小小聲的回道:「子青。」

  「子青,你是新來的嗎?」她柔聲再問。

  他乖巧的點點頭。

  「從玄冥宮裡來的?」

  「嗯。」

  「你們都是從玄冥宮裡來的?」

  「嗯。」

  「你們為什麼常這樣換來換去的?」

  他遲疑了一下,方回答:「無間的瘴氣太戾、太重,一般的夜叉鬼差都無法承受太久,我們不可以在這裡長住,所以時間一到,就要換人。」

  她一怔,這才曉得,為何這些魅童總是來來去去的。

  那她為何……啊,是因為他。

  思及那一天他給的蟠桃和定魂珠,她猛然領悟過來。

  優美的音律在夜空中迴盪著,可她心底,卻莫名緊縮。

  除了他吹奏的樂音,這地方平常也寂靜得嚇人。

  她謝過那名喚子青的魅童,往小樓走去,貓兒跟在她腳邊,穿庭過院。

  如同以往一般,他面對著那無邊的合黑。

  看著他的背影,聽著他吹奏的樂曲,她有些迷惘。

  這人看似冷漠,實際上,卻是個溫柔的人。

  不溫柔的人,吹不出這麼溫柔的音樂;不溫柔的人,也不會這樣縱容她的死纏爛打;不溫柔的人,更不會關心她的死活。

  她知道,若換做旁人,她早被送回天界,因犯下天規而被打入天車了。

  樂音,停了。

  她看著他將那黑色的長管收到衣袖裡,不禁好奇發問。

  「你吹的樂器是什麼?」

  難得她一開口不是老話重提,已起身的他,微訝回首。

  她看著他,安靜的等著。

  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開了口。

  「笛。」

  「你吹得很好聽。」

  他愣了一下,下一瞬,他的嘴角幾不可見的,微微一揚。

  「謝謝。」他說。

  那幾乎算是一個微笑了,那笑,讓她不由自主的屏息,小臉驀然一紅。

  這男人本就俊美,只是從之前到現在,他幾乎沒有什麼情緒起伏,臉上的表情當然也就接近波瀾不興,看起來,就像戴著面具一般,雖然好看,卻冷如冰玉。

  可如今這淡淡一笑,瞬間讓他的表情活了起來,教她心兒怦然。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在他微笑的剎那,似乎連週遭寒冷的空氣都暖了一暖。

  「怎麼?」瞧她傻愣愣的看著自己,他挑眉。

  「沒……」她猛然回神,小臉更紅,忙開口轉移話題道:「我只是想到,我在這裡,是不是給你添了許多麻煩?」

  「如果我說是,你會放棄嗎?」

  「不會。」

  她還真是誠實。

  他眼裡再次閃過笑意,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走進小樓。

  「等等——」看出他沒生氣,她忙叫住他,可一等他停下,看著她,她又一下子有些結巴,「那個……」

  他等著。

  「我……」她緊握著自己的雙手,不好意思的看著他說:「我一直忘了問,你的名字。」

  他沉默的瞧著她,一語不發。

  她以為自己問錯了話,才要開口,卻聽他說。

  「我姓秦,秦無明。」

  「怎麼寫?」

  「有無的無,明日的明。」

  她一愣,他雖沒說得很明白,但這名字,語意感覺不是很好。

  無明,簡言之:水無明日。

  他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卻無法完全遮住那深邃卻帶著淡淡悲傷的眼。

  不由自主的,她伸出了小手,輕觸他冰冷的面容。

  「你……一直是一個人在這裡嗎?」

  他一怔。

  身前的她,黑瞳裡滿是溫柔。

  她柔軟的手,撫上了他的臉龐,帶來了讓人難以抗拒的暖意。

  雲夢看著這看似冷漠,實則溫柔的男人,莫名心疼。

  這裡是如此黑、那麼冷。

  在這之前,她從未想過他的處境。

  「你一直是一個人在這裡。」

  她再開口,問句已是確定的陳述。

  「我不是一個人。」他低頭看著近在眼前的她,清楚感覺到從她小手傳來的溫暖,低啞的提醒道:「還有魅童。」

  但服侍他的魅童都待不久。

  子青才和她說過,無間的瘴氣太戾、太毒,一般的夜叉、鬼差、魅童都無法承受太久,他們必須定時換人。

  如果她都知道這點,他怎麼會下清楚。

  他的魅童總是在換,不要說是一般的主僕情誼,他有時和他們連基本的交談都沒有。

  他的確是一直一個人在這裡的。

  她沒有點破他,只覺得喉頭梗了些什麼,淚意倏然上湧。

  那溫柔瞳眸裡的淚光,讓他如夢乍醒,他退了開來,轉身上了小樓。

  雲夢站在原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不知怎地,心好痛。

  陰冷的風,颯颯而起。

  她回頭,只見那一向平靜無波的黑湖,起了漸次的波瀾。

  冷風揚起了她的衣、她的發,她可以聽見陰風中,夾雜著怒吼及哀號。

  失去他溫柔的笛音,湖面緩緩凍結成冰。

  雪白的冰霜一直來到平台邊的結界,在那無形的結界之外,寂靜的黑暗和寒冰吞去了一切,彷彿連空氣,都已凍結。

  貓兒磨蹭著她的腳,她彎身抱起溫暖的它,看著平台外那陰冷暗沉的黑。

  這裡,沒有天地,沒有日月,也沒有春夏秋冬。

  除了那些憤恨的罪人靈魂,和無止境的黑,這地方什麼都沒有。

  而他,卻必須一個人待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她懷疑他在這裡待了多久,懷疑他還得在這裡待上多久,懷疑他是否曾感覺到那無盡的孤單和……寂寞。




  他的世界,沒有顏色。

  在她出現之前,他其實沒有特別注意到這件事,或者該說,他不讓自己去注意這件事。

  但她的存在,卻突顯了這裡的陰暗孤寂。

  她該存在於潔淨明亮、色彩繽紛、百花齊放的地方。

  他看過她在人間的模樣,所有的事物,都因她而閃閃發亮。

  窗外樓下,她抱著貓兒走了回去,她腳邊的花,一朵朵的盛放,在小徑旁搖曳著,試圖吸引她的注意。

  連他居所裡那池萬年不開的蓮,都在他抱她回來的那瞬間,紛紛綻開。

  在她來之前,庭院裡那些花從來沒開過,他在這之前,一直以為它們只是草,甚至不曉得它們會開花。

  那隻貓一臉舒服的待在她懷中,幾近挑釁地從她的肩頭上看著他。

  胸臆中,有些不明的情緒在發酵。

  他一直看著她,直到她進了門,消失在圍牆之後,才將視線拉回來。

  小樓內,全是他長久下來紀錄的鐵冊,透過這些成冊鐵牌,他可以知道那些被拘至無間罪人的情況。

  黑暗中,無數的鐵牌在小樓中,堆砌成了一道又一道不斷向上延伸至黑暗中的高牆,它們多數都是暗沉無光的,只有兩塊,透著暗淡的微光。

  數萬魂魄,只有兩個開始聽進去了。

  這差事,真的很沒有成就戚。

  但,他早就知道了,打從他出世,就注定了要成為這兒的看守著。

  無明,你是為此而存在的。

  那一字一句,迴盪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

  從他有記憶以來,他所學的,所修習的,都是為了無間。

  明知如此,那如千斤般的疲累依然無法逝去。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這個地方,所有的事物皆是千年不改、萬年下變,他幾乎對一切都失去了感覺。

  除了那在心中緩緩堆疊累積的疲倦。

  那倦累在不覺中,形成了寒冰,逐漸侵蝕他剩下的知覺。

  他閉上眼。

  初來這兒時的抱負理想,幾乎要被消磨殆盡。

  有時候,他真的懷疑自己這麼做,究竟有沒有用。

  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終有一天,會在這兒化為一尊冷硬的石頭。

  你一直走一個人在這裡。

  她秀麗的面容,浮現腦海。

  他可以看見她眼裡的同情,她柔弱的小手,彷彿還輕柔地覆在他臉上,溫暖撫慰了他心底深處幾欲凍結的那一塊。

  喀——

  輕微的撞擊聲響起,他一愣,睜開眼朝發出聲響的平台上看去。

  只見她抱著不知從哪弄來的絃琴,在渡世台上跪坐了下來。

  黑貓跟在她身邊,喵喵叫著。

  「噓。」她叫貓兒安靜,一邊調整琴弦,然後試了幾個音,才開始彈了起來。

  簡單、清亮的音符流瀉了出來,她的手指非常笨拙,彈奏出來的樂音幾乎是不成調的,但所有的音律和順序卻無一還漏、完全正確。

  那是他吹的鎮魂曲。

  他愣在當場,看著她小心卻笨拙的,彈出一個又一個的音符。

  她彈得很專心,秀眉緊緊蹙著,甚至連他到了她身邊,她都沒發現。

  彈到第二段時,她熟練了些,不過還是有些凌亂。

  「你在做什麼?」

  她嚇了一跳,停下了彈奏,抬首見是他,才鬆了口氣,抱著琴道:「我在彈琴。」

  「琴哪來的?」他不記得這兒有琴。

  「我和魅童要來的。」她說。

  他靜靜看著她,好半晌,才又開口問。

  「為什麼?」

  「我想幫忙。」她睜著那雙烏黑的大眼,毫不遲疑的說:「團結力量大,兩個人比一個人好。」

  她的回答,教他震懾不已。

  那麼長久以來,從未有人對他說過這句話。

  我想幫忙。

  那麼簡單,那麼直接。

  寂冷的心,莫名暖熱。

  「再說,如果我不能代兄長受過,若彈這首曲子能讓他早點醒覺,我願意在這裡一直彈下去。」

  驀地,胸中那無以名狀的不悅情緒,瞬間再現。

  「你怎麼曉得這會有幫助?」他問。

  「我不曉得。」她直視著他,坦然承認,「但我知道你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

  「這首曲子,也有可能是業火的刑罰。」他警告她。

  「如果是的話,那它也太溫柔了。」她柔聲道:「如果是的話,你也不會如此費心的一再吹奏它。而且,每次你吹這曲子時,貓兒都會變得很乖巧,很安靜。它喜歡聽,我也是。」

  他瞪著她,心緒混亂難明。

  「只要能救龔齊,你什麼都願意做嗎?」

  「對。」她堅定的點頭。

  「即使那詛咒會從他轉世後便會開始生效?」

  「對。」她抱著琴,啞聲開口,「我知道,這會讓他們不斷受罪,但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

  聽到她這般斬釘截鐵的回答,從初見她後,就不斷在胸中積壓的渴望瞬間高張。

  他本欲等事情查清楚後再決定該如何做,翻案有翻案的程序,天地有規、有法,沒有規矩,難成方圓,但——

  不。

  別去想。

  不可以去想。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秦無明,別犯下無法挽救的大錯!

  他的理智如雷般在腦海裡迴響,卻無法阻止他的渴望,無法阻止他開口。

  「那你留下來。」

  她一愣。

  「你不是想讓他重新做人?」

  他想要。

  他需要她。

  他所有的心神都如此要求。

  打從第一次從龔齊的記憶中看見她,他就不斷想起她,想起她的笑,想起她的人,想起她照耀世間的純淨與溫柔。

  看著她迷惘的表情,他明知自己該停下來,不該再說下去,但寂寞和渴望卻讓他把話說完,「你留下來,我就讓他重新做人。」

  「留下?」雲夢不敢相信的看著他說:「你願意讓我代兄受過?」

  「沒有人能代誰受過。」他抿著唇,沉聲道:「我說過了,業火未盡,即使轉世,他必會一再受苦。」

  「那……」她不解的看著他,不懂他要求她留不是為什麼。

  「我可以放他轉世為人。」雖然所有的理智都在腦海裡吶喊著,要他不要鑄下大錯,但他還是看著她,將那句話,說了出口。

  「但你要留在這裡,成為我的妻。」

  雲夢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沒有聽錯,可眼前表情冷硬的男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老實說,她不認為他真的懂得什麼叫做玩笑。

  「你要娶我?」她忍不住再確定一次。

  「對。」

  這男人簡潔但確定的回答,教她杏眼圓睜,粉唇微張。

  他以為她會拒絕,畢竟這裡不像人間,也不像天界,這地方什麼都沒有。

  但她看著他好半晌後,卻深吸了口氣,張嘴答應。

  「好。」

  他不敢相信的看著她,但她只是對著他,露出了微笑。

  那抹笑,如甘露一般,再次魅惑滋潤了他。

  他朝她伸出了手,她放下懷裡的琴,沒有半點猶豫的將小手擱到他掌心上。

  這女子是如此美好,他拉她站起,將她攬到身前,冰冷的大手,覆著她溫暖的小臉,剩下的最後一絲良心,終於讓他啞聲開口提醒。

  「你最好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了。」她仰起秀麗的小臉,正色的看著他道:「我說好,就是好。」

  一顆心,因她輕柔的話語而鼓動。

  明知道,這是在佔她便宜;明知道,這違反了天規——

  但他已孤單太久、寂寞太久,他需要她美麗而乾淨的存在,溫暖他、提醒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所以,他還是告訴自己,她很清楚答應了什麼。

  他捧著她的臉,將兩人眉心相抵,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記。

  雖然覺得印堂很熱,雲夢仍看著他,沒有試著閃躲。

  「從現在直到永遠。」他貼著她的額,要求她的誓言。

  「從現在直到永遠。」她感到有些暈眩,依然開口承諾。

  「我秦無明,以無間獄王之名,在此立誓,娶天女雲夢為妻,死生相契,永不分離——」

  她可以聽到他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句的在她耳邊迴盪著,他的話聲雖不大,但每說出一個字,都如雷霆一般,在她耳裡轟隆作響。

  他說話時,她感覺到眉間的熱度迅速攀升,當他話聲方落,她也覺得自己要被燙傷的那瞬間,萬丈光芒突然從兩人相抵的眉間散開。

  她以為自己會昏過去,但最終只是眩了一下。

  光芒如來時般迅速消散,她喘著氣,看見他已不再抵著她的額。

  他的眉間,多了一個發出金光的印記。

  她可以從他黑瞳中,看見自己的眉間也有個相同的記號。

  不覺間,伸手輕觸他眉間的印記,她認得這個符號,夫人和她說過,而他方纔所說的誓言也依然在腦海裡迴盪。

  他沒有躲開她的觸碰,只是看著她。

  「你不只是看守人而已。」她輕撫著他眉間的記號,恍然的喃喃道:「你是閻羅的長子,無間的獄王……」

  印記由金,慢慢轉暗,終至消失,但她知道,它還在那裡,如同她的一般,它深深的,印在她的眉心裡。

  「後悔了嗎?」他問。

  他看似冷漠,但她卻聽出在那冷靜語音下的不安。

  從來沒想過,像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如此脆弱的情緒。

  她微微歪著頭,凝望著他,直視他深邃的眼底,小手從他的眉心,滑過他的眉骨,然後向下,停在他俊逸的臉龐。

  「不。」她輕輕吐出這個字,粉嫩的唇,彎成新月。

  在他尚未理解前,她伸出另一隻手,捧著他的臉,踮起腳尖,吻上了他冰冷的唇。

  世界,在那一瞬間,幻化成亮麗繽紛的七彩。




  「大哥!」

  一句驚詫的叫喊,插進了那天搖地動的一刻。

  他和她,同時回過神來,他知道那聲音是老七的,卻沒有轉頭去看,他只是看著她,心神仍因方纔那輕柔卻雷霆萬鈞的吻而震顫著。

  而她,也依然望著他,水汪汪的雙眼有些迷茫。

  「大哥!」

  「我聽到了。」聽出七弟的驚慌,這一次,他總算回過頭,看著那一身白衣的老七,「什麼事?」

  秦天宮不敢相信的瞪著一向穩重的兄長,「什麼事?什麼事?你你你!她她她她——」

  真不敢相信,向來能言善道的他竟然結巴起來。

  秦天宮猛然閉上嘴,深吸了口氣,設法想讓自己鎮定下來。可問題是,他家老大竟然和女人抱在一起,不止抱在一起,還嘴對嘴!

  天啊,他怎麼可能冷靜得下來?

  不行、不行,要冷靜,冷靜。

  他再吸了口氣,告訴自己要鎮定。

  「你,我是說,她,不是,我是說這位姑娘是——」話到一半,他再顧不得禮貌,還是忍不住衝上前,將大哥從那姑娘身邊拉開,萬分驚慌的低問:「她到底從哪跑來的?她怎麼會在這裡?無間不是有結界嗎?你怎麼會私藏一個女的在這裡?不,她是幻覺,對吧?你怎麼可能會藏一個女的,說十三藏了一個,我看還比較有可能。該死,都是因為天門將硬灌我酒,才害我出現這種幻覺——」

  「你沒有幻覺。」再聽不下去,他開口打斷七弟連珠炮般的渾話。

  「沒有?」天宮瞪著大哥,再轉頭去瞧那身穿白衣白裙,一臉好奇的看著這兒的大眼姑娘。

  「明明就有。」他理直氣壯的看著兄長說:「我要是沒幻覺,那她是什麼?」

  「她若是你的幻覺,我怎會看得到?」

  聞言,秦天宮的臉色瞬間刷白。

  「她不是幻覺?」

  「不是。」

  「那她是……」他愁眉苦臉的看著神色自若、鎮定如常的兄長,真不想問,但又不能不問。

  「我的妻子。」

  「欸?」秦天宮呆了一呆,他腦海裡方才閃過無數個念頭,就是沒想過這個。「娶妻?怎麼可能?你什麼時候娶妻的?怎麼沒人通知我?」

  「因為我還沒通知旁人,我剛剛才娶。」

  「剛剛?」他訝然失聲,臉色再度變得既蒼白又古怪。

  沒理會七弟的大驚小怪,他定回那在一旁,顯得有些不安的妻子身邊,牽起她的手,替她介紹。

  「雲夢,這位是我七弟,秦天宮。」

  「你好。」她對著那張口結舌的白衣男子微笑。

  可他這位名喚天宮的七弟,卻只是傻瞪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天宮。」無明挑眉。

  聽到兄長的叫喚,秦天宮猛然醒了過來。

  「你好。」他匆忙上前,恢復鎮定的說:「抱歉,我這陣子到處跑來跑去的,所以有點反應不過來。」

  「沒關係。」她微微一笑,只覺得這個人真有趣。

  她一笑,秦天宮不由自主就回以微笑,等笑了,才驚覺不太對,這感覺真熟悉,他看著她那如沐春風的笑容,在剎那間醒悟過來。

  哎呀,難怪他覺得熟悉,原來嫂子是天界來的,只有天女的笑才會讓他也跟著忍不住傻笑,當然,入魔的不算啦。

  思及此,他這才猛然想起正事。

  「對了,大哥,你要我查的那件事,我查到了,水月鏡的看守人的確換過,之前的那位,因為失職,被打入天牢了。」

  他此話一出,只見大哥臉色微變,一旁的新嫂子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怎麼了嗎?」

  「沒。」無明看著雲夢道:「所以,你會知道,是因為從水月鏡看到的?」

  「嗯。」她臉色又蒼白了些,點頭承認。「我聽到有人在背後和夫人說,哥造孽太深,死後被拘至無間,最好再觀察一陣子,不該讓我那麼早入仙籍。」

  耶?被拘至無間?他是不是哪裡聽錯了?

  秦天宮還在懷疑,就聽大哥開了口。

  「水月境之前的看守人,犯了什麼罪?」

  「他在守鏡時。因為意外,有段時間離開了崗位,沒有聽到澪的祈禱,所以才會被打入天牢。」她眼泛淚光的說:「如果不是哥,澪才是那個應該在百花夫人身邊入籍的天女,而不是我……」

  他以拇指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淚,「所以,你才來這,想代兄受罰?」

  「我沒有辦法裝做什麼都不知道……」她看著他,悲傷卻堅定的說:「我不能讓蝶舞和澪因哥的過錯,在人間流浪受苦,永遠無法解脫。只有他重新投胎做人,實現澪的詛咒,讓她們的命運繼續轉動,這個死結,才有解開的一天。」

  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

  她曾這般說過,他懂她的想法,更清楚她為何會這般自責。

  「別哭。」撫著她淚濕的小臉,他道:「我既已答應了你,便會放他走。」

  這話,可真是把原先早已驚呆的秦天宮給嚇回了魂。

  眼見兄長抬手從小樓中招來了鐵牌,他匆匆上前,擋住要去放人的秦無明。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知道。」

  簡簡單單兩個字,沒有絲毫猶豫。

  他是答得如此確定,教秦天宮一時不知該不該再繼續說下去,大哥一向是他們所有的兄弟中,最沉穩的人,從以前到現在,他一直是他們的模範,他從未犯過錯,從未違抗過,直到現在。

  「龔齊有錯,巫女澪有罪,夜蝶舞卻是無辜的。」無明看著七弟道,「他們三人的命運,在詛咒起始時,早已糾結在一起。」

  「但是——」

  「上頭若要怪罪,我自會負責。」

  看著兄長冷靜的面容,秦天宮再無話可說,所以,當大哥再舉步,他沒有試圖再擋,只是看著他走過身旁,踏入那黑暗虛空之中。

  那名喚雲夢的天女,依然站在原地,秀麗的面容,蒼白如雪。

  他忍了又忍,但沒多久,還是忍不住開口問。

  「你嫁給他,只是為了換取龔齊的自由嗎?」

  「不。」

  她直視著他。對他的問題,完全沒有閃避,卻也沒多加解釋。

  他不是不能理解她的行為,上去一趟,他多少探出了事情的原由。她願意留在這裡,其實已付出極大的代價。

  大哥和她,似乎都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只是他懷疑,她不知道私放無間罪人,會為大哥惹來多大麻煩。

  他本想問,但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枉然。

  大哥既已作了決定,就不會再改。

  歎了口氣,他有些無奈的看著這女子,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只能道:「別負了他。」

  她的視線,越過他,落在他身後那黑暗虛空。

  「我不會的。」她抬手撫著眉間印記所在的位置,輕聲道:「永遠不會。」




  他回來了。

  她迎上前去。

  他低頭看著她,再說了一遍。

  「你要知道,他轉世後,不代表以後一切都會順利,之後事情會怎麼發展,都得看他自己。」

  「我知道。」她仰望著他,啞聲道:「謝謝。」

  他沒說什麼,只撫著她的臉,將她眼角最後一滴淚拭去。

  她將臉偎在他掌心,因他的溫柔而微笑。

  秦天宮看著兄嫂,所有的憂慮都暫時消去。

  他們是非常美麗的一對。

  他從未看過有誰站在大哥身邊,如此自然放鬆。

  以前,不是沒人替大哥說過親,他再怎麼樣也是閻羅之子、無間獄王,但他老是板著臉,不少姑娘一見他那冷若冰霜的表情,就忍不住退避三舍。

  剩下較有勇氣的,無論是上界、下界,一聽到嫁給他之後,還得陪著待在這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就紛紛打退堂鼓,到最後連一個都沒剩下。

  環顧這地方,他不得不為她的勇氣感到佩服。

  雖然大哥是無間獄王,但這地方死氣沉沉的、瘴氣又重,要啥沒啥的,侍童三天兩頭就得換掉,連個說話聊天的人都沒有,虧她願意留下。

  看著兄長難得溫柔的表情,他不禁暗暗歎了口氣。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21:40

第六章   


  他是個很溫柔的人。

  如她之前所想的一般,這男人,只是面冷心熱。

  本來,她還有些擔心,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不知道身為他的妻,該做些什麼,但他卻只說了一句。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他牽握著她的手,帶著她走遍了這居所。

  除了渡世台、萬業樓,和他所住,後來卻被她罷占的九重居之外,這裡還有幾棟位在九重居之後,因無人使用而塵封的庭院及樓閣。

  「這兒為什麼封起來了?」

  「這裡是前任獄王的住所,因我只有一人,是以將其關閉。你若有需要可以將它重新開啟。」

  她搖搖頭,「那倒不用,不過我可以將九重居整理一下嗎?」

  「當然可以。」他看著她,眼裡浮現笑意。「這裡已經是你的家了,你想怎麼做都行。有什麼事,你都可以吩咐魅童。」

  既然他都這樣說了,她也就不客氣的開始將花草盆栽帶進了房,妝點那黑成一片的屋舍。

  他對這樣的改變,半點都沒抗議。

  在無間的日子,其實不像她之前所想的那般無聊。

  以前在人世時,她總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不知魂歸何方。

  誰曉得,死了之後方知——

  死亡並不是結束,只是另一個開始。

  仙女們和她說,因為她生前行善,所以死後可得道升天。可一待到了天界,才發現事情沒那麼間單,人處於人界是修行,上了天界也要修。

  雖說是脫了胎,換了骨,可一樣有著身體。

  餓了,還是得吃;累了,還是得睡。

  只是天界並不像人間處處戰亂,也不像人間有疾病與死亡的問題。

  天、地、人三界,只是處在不同的空間而已。

  無間界,更是處於所有時空之外。

  這裡,雖然不像人間是個花花世界,也不像天界那般處處華美,但要忙的事情還是很多。

  在這兒,一樣要吃、要喝、要穿、要睡。

  雖然他說不用忙,可她當人家妻子的,當然不可能都放著不做。

  時間到了,她會和魅童一起送吃的上樓。

  他忙時,她自己就和魅童在九重居裡打掃、種菜、煮飯;他不忙時,她就會帶著琴去萬業樓找他。

  雖然她的琴藝依然笨拙無比,他卻從來不曾嫌過,只是很有耐心的教導她。

  當他吹笛時,她會隨侍在一旁。

  自從他在她額上印下他的印記後,她不再覺得一下子就累了,身體感覺更輕,五官更敏銳,她可以聽到更遠的聲音,在黑暗中看得更遠。

  不過,在無間受苦靈魂的哀號,從來不曾穿過結界,傳到這兒,但她知道他們就在渡世台外的黑暗中。

  萬業樓上堆積如山的鐵牌,更是證明了他們的存在。

  「為什麼那兩塊鐵牌在發亮?」

  一回上樓送飯時,她好奇詢問。

  「因為,他們開始聽進去了。」

  「聽進去?」她眨了眨眼。

  「鎮魂曲。」

  「鎮魂曲,你教我的那首?」

  「對。」他看著那泛著微光的鐵牌,解釋道:「在這裡的,都是萬惡不赦之徒,但若知過能改,還是有重新人輪迴的機會。在無間者,若有心,就能聽得到鎮魂曲,聽久了,若能知曉理解體會自己曾犯下的過錯,便能得到救贖。」

  所以,他的工作除了看守,還擔負著勸慰那些冥頑不靈的魂魄。

  她之前猜得果然沒錯。

  但,這是多麼吃力不討好又累人的工作。

  從小樓外看,萬業樓雖只有三層,但上了二樓,才曉得,這裡面的空間是無限向上延伸的。

  鐵牌堆疊出的黑牆,消失在黑暗中,即使她仰起頭,仍看不到頂端。

  他望著那層層疊疊黑如墨牆的鐵牌,雖然他俊逸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但不知為何,她仍察覺了他情緒的低迷。

  不自禁的,她握住了他的手。

  他低下頭,看向她。

  「天界的仙女姐姐都錯了。」

  不懂她為何突然提起這個,他狐疑的揚眉。

  「她們總說,黃泉之中,無間之王最是無情。」她看著他,微笑開口,「但其實,你才是最溫柔的那一個。」

  她的笑,如花。

  純淨卻燦爛,像她的心一般。

  胸口微微緊縮著,他握緊了她的手。

  「你應該相信她們的。」

  「為什麼?她們沒見過你,我見過啊。」她柔聲說:「你若無情,便不會在這裡。若非你有情,相信罪孽再深重之人,都有悔過的可能,他們就不會存在了。因為你相信,才有人能得救。」

  竟然是她……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麼長久以來,竟然只有她懂。

  所有的人都覺得他是在對牛彈琴,只有她如他一般,認為這一切並非徒然。

  「雖然,我現在彈得還不好,但我說我想幫忙時,是認真的。」她仰望著他,再次強調。

  「你彈得很好。」他說。

  「說謊是要到拔舌地獄報到的。」她開玩笑的說。

  他並沒有說謊,她的確彈得很好,雖然節奏還不是那麼精準,但心比什麼都重要,當她練琴時,她每彈出一個音,渡世台前的冰就會裂開一些。

  但她太專心了,所以從來沒發現這件事。

  「來吧,先吃飯。」她拉著他的手,回到桌邊,把飯菜一一擺好,邊道:「你先吃些,別一會兒忙起來,又忘了吃。」

  他接過她送上的碗,看著她從餐盒中一一拿出的小菜,懷疑她到底從哪弄來這麼多素菜。

  「我種的啊。」

  聽到她的回答,他才發現他將內心的疑問問出了口。

  「種的?」

  「嗯,後面的院子不是空的嗎?我仔細一看,發現那兒原來是菜園呢,只是因為久沒人顧而荒疏了,我整理了一下,試種了一些蔬菜和水果,長得很好喔。」

  長得很好?

  他知道那兒,以前魅童也曾在長上的交代下,試著在那兒種菜,可都活不久。後來,九重居的素菜都是魅童在交班時,從玄冥宮帶過來的。

  他看著那在盤子裡翠綠的菜葉和水果,無論是哪一種,它們看起來的確長得很好,事實上,幾乎是超乎尋常的強健。

  也只有她,才能在無間這種貧瘠的凍土上,那麼快的種出蔬果。

  她替他舀了一碗湯,送到他面前,然後看著他將食物送入嘴裡。

  他方吞下第一口,就見她忍不住問。

  「好吃嗎?」

  「嗯。」她那引頸期盼,等待稱讚的小狗模樣,教他不禁揚起嘴角,「好吃。」

  聞言,雲夢開心的綻出一朵微笑。

  以前在人間,她是被人捧在手心上的公主,啥事都不用管,就會有人幫她準備好。可到了天界,她級數可是最低的,和一般婢女沒雨樣,什麼事都得做,啥事都要學。

  久而久之,她也就習慣了。

  可雖然以前也有人稱讚過她,但不知為何,他的一句話,卻比所有人的稱讚都加起來還要讓她快樂。

  看著她笑著拿起碗筷,開始用飯,他不禁為之莞爾。

  每回用餐,她都會問他這個問題,在得到他的回答後,她才心滿意足的開始吃飯。

  總是這樣的,一點點小事,就能讓她開心不已。

  無論是一朵花開,或是他的一句稱讚,都能讓她歡欣許久。

  在開口留她之前,他從未曾想過,她會真的願意留在無間,甚至待得如此安穩,彷彿她嫁的只是一個普通人,彷彿這兒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彷彿她是心甘情願的留下來,彷彿有一天她真的可能……

  愛上他。




  銀鈴般的笑聲從樓外傳來。

  秦無明循聲看去,只見雲夢帶著兩名看起來有些面熟的魅童,在九重居的牆內洗刷衣物。

  她以無患的籽,搓洗出泡沫,將一切洗得乾乾淨淨。

  白色的泡沫,飛散得到處都是。

  它們浮在半空中,沾在樹葉上,她和魅童們的身上都沾了許多泡沫,連那只已逃到屋簷上的黑貓也無法倖免。

  她似乎不覺在這兒生活,有多麼不便及無聊,她總是能找到許多事來做。

  打掃屋舍、種花種菜,煮飯洗衣。

  每回,他從小樓的窗欞往外看去,三不五時的,就會看見她抱著東西來來去去,或蹲在路邊和那些花草植物說話。

  魅童和那只黑貓,則總跟在她身後或身旁。

  她從不因魅童的短暫停留而困擾,她總是和每一個來的魅童說話,帶著他們到處跑,她甚至記得每一位魅童的名字。

  他們喜歡她,他可以看得出來,無論是哪一個,總是喜歡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的。無論她做什麼,他們都會一起幫忙。

  他們甚至在短時間內,就又再回到無間輪班,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但他的確看見有幾位魅童重複再來,只為了和她在一起。

  在他印象中,從未見過哪個魅童會笑,即使在其它地方也沒見過,但打她來之後,他常常見到他們在笑。

  跟著她一起笑。

  如同現在一般。

  「咪咪——」

  她朝縮在屋簷上的黑貓伸出手,笑著叫喚。

  「咪咪,下來呀。」

  咪咪?

  顯然她對它的性別不是很清楚。

  瞧那隻貓忿忿不平的模樣,他心情就莫名愉悅了起來。

  「七哥,那是在笑嗎?」

  「應該是。」

  「我沒見他笑過,所以不是很能確定。」

  「我也是,不過一般正常來說,兩邊嘴角上揚的表情,應該都能稱做笑容。」

  「所以他在笑囉?」

  「嗯,他在笑。」

  聽到這荒謬的對話,他將視線從九重居內拉了回來。

  說話的兩個人,分別穿著青衣與白衣,很不幸的,這兩位都是他的兄弟,白衣的是老七,青衣的是排行第八的御風。

  「怎麼有空來?」

  「我聽七哥說,你娶了妻,所以過來看看。」秦御風靠在窗邊,看著九重居裡,依然在呼喚那只黑貓的女子,問道:「就是她嗎?」

  秦天宮擠到老八身邊,好笑的道:「這裡就她一位姑娘,不是她,難不成是那隻貓。」

  不知是否被聽見,黑貓目露凶光的朝這兒望來。

  「哎呀,不會吧。」秦御風見著那貓的雙瞳,猛然記起這凶狠的眼神,失笑道:「這不是之前被我和老九一起押來的七世惡煞嗎?啥時變成這種小貓咪了?」

  此話一出,黑貓長毛豎起,露出尖牙,一副想衝過來的模樣,可它方跳下屋簷,就被雲夢抓住。

  「咪咪,不行喔。」她抱著它,撫著它的腦袋道:「你身上都是泡沫,要洗乾淨才行,不然會沾得到處都是的。」

  說完,她就將它放到水盆裡,無論它如何喵喵哀叫掙扎,或是裝可愛求饒,她仍是在魅童們的幫忙下,將它沖洗乾淨。

  瞧那傢伙變成落水貓的模樣,小樓上的兩兄弟,幾乎快笑翻了過去,直到身後被擋住視線的長男冷冷開了口。

  「你們沒別的事好幹嗎?」

  「怎麼可能沒有,我可是——」御風話到一半,就被身旁的七哥搭住了肩頭。

  「御風當然忙啊!他可是專程來送貨的!」怕八弟說錯話,秦天宮忙拍著弟弟的肩,一邊微笑道:「對不對,御風?」

  「對,沒錯。」御風嘴角抽搐的僵笑點頭。

  七哥暗示得這麼用力,拍得他肩膀都快脫臼了,他想說不對都不行。

  「二哥要我將他送來。」秦御風從懷裡掏出了一塊玉牌和黑色晶球放到桌上,邊道:「這強盜壞到有剩,他在人間時,從三個月的娃兒到八十歲的老婆婆都不放過,二哥把資料和刑期都記到玉牌裡了。」

  看著老七、老八欲蓋彌彰的笑容,雖然知道他們有事瞞著他,但他也懶得多問,反正到時真要有事,這對活寶終究還是會先說出來。

  「還有事嗎?」他問。

  「我可不可以——」

  御風本還要開口,卻被天宮搶先道:「沒了,我們沒事了,你忙吧,我們下次再來。」

  「可是我——」

  「可是什麼,老二不是要你盡快趕回去,要是讓他知道我們在這兒打混摸魚,鐵定吃不完兜著走,別拖拖拉拉的!」秦天宮推著老八往那立在踏邊的大鏡子走進去,臨走前,不忘從鏡中探頭出來。衝著兄長揮手笑道:「老大,我們回去了,記得幫我和嫂子問好!」

  語畢,他才將頭縮了回去。

  水晶鏡在他們進去時,如水般浮動了一下,然後才恢復平靜。

  那兩人一定,小樓裡,立時又安靜了下來。

  案桌上,污濁的靈魂在黑色的球體裡張牙舞爪的咆哮著,試圖要掙扎出來,卻怎樣也無法離開。

  他看著那憤怒的魂魄,久久。

  好半晌後,才伸出手,右手拿起玉牌,左手拿起鐵牌。

  他將兩手攤平,玉牌浮懸至半空,閃現此人的生前,鐵牌則將其罪業一一記錄下來。

  那是極為血腥殘忍的畫面,不堪入目的邪惡。

  他卻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直到一切完結。

  在這之中,那黑色扭曲的惡靈依然不斷張嘴咆哮著。

  當他的手觸碰到球體,靈魂的咆哮就成了哀號,他攤開掌心,黑球迅即飛出萬業樓,越過渡世台,進入無邊的黑暗虛空之中。

  但,即使如此,他仍能感覺到那醜惡的憎恨和污穢沾染在他的掌心,仍能看見那罪人所犯下的種種罪業。

  他閉上眼,卻感覺到那罪惡像黏膩的臭水在整個空間裡蔓延著,像是要將他整個人吞噬掉般,怎麼樣也揮之不去。

  煩悶、厭憎倏然上湧,教他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一隻溫暖的小手撫上了他的手背。

  他睜開眼,看見她。

  「你還好嗎?」

  她白淨的小臉上,有著擔憂。

  他望著她,知道自己應該縮回手,卻怎樣也沒有辦法。

  她純淨而美好的溫暖,驅趕走了罪惡的污穢,淨化了一切。

  見他不語,雲夢擔心的將手移到了他同樣冰冷的額,方纔她在九重居,不知為何,突然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波動,回頭看來,只見一道黑光飛出萬業樓。

  她擔心的過來看看,卻見他閉著眼,臉色難看的坐在墊上。

  她跪坐在他身前,喚了他幾回,不見他出聲才伸手的。

  「你不舒服嗎?」

  她話聲方落,他已將她拉到了懷中,低頭吻了她。

  他吞去了她的輕呼,吃掉了她的喘息,讓她為之暈眩不已。

  當他終於停下來時,她依然無法回神,只能紅著臉,迷茫的看著他抱著自己起身,下了樓,出了門,穿過小徑、庭院,回到九重居。

  她只覺得像是飄浮在雲端之上。

  青燈幽幽,百花綻放。

  他抱著她,上了床,解了衣。

  聲寂寂。

  喘息。

  從頭到尾,她只能攀著他的肩頭,在他身下,在他火熱的黑瞳中燃燒,完全無法思考。

  她感覺到他成為了她的,她也成為了他的。

  她和他融為一體。

  溫暖而柔和的金光包圍著兩人,所有的紛擾都被隔絕在外。

  彷彿天地都已消逝,只剩下了他,還有她。




  她的發,纏繞在他的手指上。

  他把玩著那烏黑青絲,嗅聞她頸邊的香氣,吻著她柔嫩的肩。

  她是他的妻。

  他知道,她也曉得。

  他在她魂上留下了印記,卻直到此時,她才真正確實的認知到這件事。

  粉色在她嫩白的膚上暈染著,久久不散。

  她羞怯的低著頭,一直不敢看他,卻依然清楚他的視線所在之慮。因為他看著的地方,總是會微微的發熱。

  他冰涼柔順的黑髮披散在她雪白的肌膚上,環著她的腰,滑過她的腿,繞著她的腳踝。

  她全身上下,都被包圍在他的氣息之中。

  他的溫度比她的低,但他大手所到之處,總是能引起陣陣如火般的熱。

  一思及方纔那撩人的火熱接觸,才稍微退掉的紅暈,又再次上湧。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她原是垂著眼的,但他一直沉默的盯著她,以拇指摩挲著她的紅唇,教她不得不抬眼看他。

  他的眼,黑如深潭,卻暗潮洶湧。

  在他眼底深處,除了火熱的慾望,還有著難以言明的痛苦及哀傷。

  心口,莫名一疼。

  不自禁的,她還忘了羞怯,小手貼上了他的胸,覆上了他的臉。

  他不自覺閉上眼,她吻了他,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他內心黑暗的痛楚。

  察覺她在做什麼,他猛然睜眼想退開,她卻不肯,只是緊緊環抱住他。

  他沒有辦法推開她,無法抗拒她。

  他的痛,他的傷,盡皆入了心。

  淚水,驀然滑落。

  那無盡的孤獨黑暗與痛苦,幾乎要將所有侵蝕殆盡。

  她不敢相信,這麼多年,他一直是這樣過來的,孤獨的承受著一切,守護著一切,可即使如此,他依然試圖拯救那些無惡不赦的罪人。

  「你好傻。」他抹去她的淚,啞聲道。

  「我是你的妻。」她撫著他的心口,也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垂淚柔聲宣告道:「不要瞞著我,從前大家都瞞著我,以為那麼做是對我最好的,卻不知那才是傷我最深,我再也不想被瞞騙在外,再也不想因為自己的無知而後悔。我希望能幫忙,而不是被人護著、供著。既然你娶我為妻,就代表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你的傷,是我的……」她緩緩開口,邊傾身,吻著他冰冷的唇。「你的痛,應該也是我的……」

  那滾燙濕熱的淚,暖了他的頰,也暖了他的心。

  那瞬間,他知道,她是他永世的救贖——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25:04

第七章   


  從未對誰,有這樣的感受。

  她總是清楚知覺到他的存在,感覺到他的情緒。

  即使隔著一大段距離,她也能知道他在看她,就像她在看他時,他總會察覺一般。

  她很愛看他。

  看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嘴,還有那烏黑柔亮如水般的發,和他長而有力的手指,以及他寬闊的肩頭,和那美麗的身體線條。

  甚至,是他優雅無聲移動的樣子。

  或看書的樣子,或寫字的樣子,或燈光映照在他臉上,勾勒出的每一道光影……

  「怎麼?」奇怪她膠著在自個兒臉上的視線,他從書案中抬首,只見原本坐在一旁裁布,說要替他做一件新衣的她,此刻卻愣愣的瞅著他瞧。

  被逮個正著,她俏臉微紅,慌忙低下頭來。

  「沒有。」

  「沒有?」他挑眉。

  她垂首以小針將裁好的布別起,「我只是在想你肩膀要多寬才……」

  「我以為你剛量過一次了。」他說。

  「呃,我……」她抬起頭,紅著臉,尷尬的喃喃承認:「我只是看你看到出神了。」

  他一愣。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她不懂。

  「你在天界裡,該見過許多比我更好看的人才是。」

  「呃……應該是吧。」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再次垂首。

  「應該?」他不解的看著她。

  雲夢紅著臉,低著頭玩弄手中的針線說:「那個……我以前沒注意過。」

  「沒注意過什麼?」

  她咬著唇瓣,頭低低的縫著裁好的布,好半晌,才鼓起勇氣,羞窘的道:「別人的長相啊……大家看起來好像都差不多……」

  「差不多?」他聞言可傻了。

  「就……就都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啊……」

  「我不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嗎?」他好笑的問。

  「呃,你不一樣……」

  她的頭越來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小聲,他卻聽得越來越糊塗了。

  「我不一樣?哪裡不一樣?」他不記得自己有比人家多個鼻子或眼睛才是。

  她沒有開口,只是頭更低了,低到他都看到她頭頂的發旋,雖瞧不著她的臉,他卻能看見她泛紅的雙耳。

  「雲夢?」

  「那個……」聽到他的催問,她窘迫的咕噥了一句。

  「什麼?」沒聽清楚,他不禁伸手抬起她紅得發燙的小臉。「你說什麼?」

  「我不曉得啦……」她又羞又窘的瞅著神色突然有異的他,有些結巴的說:「我要曉得……就……就……就……」

  「就怎麼?」他朝她俯身,追問。

  「就……不會一直看了……」瞧他靠近,她想轉開視線,卻被他眼裡的灼熱視線給拉住。被他瞧得心慌意亂,她空出一隻小手擱到他胸膛上,不覺微喘地說:「那個……你……你要在意……我下回……不看就是了……」

  「不。」他攬住因他的逼近,不自覺往後仰,快摔倒的她,嘴角微勾,啞聲道:「你看吧。」

  「嗯?」她愣了一下,傻傻的看著他。

  「你想看,就看吧。」他低聲開口。

  瞧他靠得更近,她不禁羞窘地閉上眼,他卻未再更近也未離開,只是等著。

  溫暖熟燙的氣息包圍著她,不自禁地,在他的凝望下,她翩然再次張開雙跟。

  他,近在跟前。

  薄唇,溫柔地輕揚。

  深邃的眼裡,有她。

  他低首吻住了她微啟的粉唇。

  雲夢輕吟一聲,只覺得他的吻如花釀的酒一般,總教她初嘗時為之醺然,如在雲端一般,跟著卻似墮入烈焰火海。

  拈著針的手,不自覺鬆了,布也掉落。

  如果他是火,她願意在他懷裡燃燒成灰燼……




  他睡得很沉,幾乎已忘了有多久,他曾這般好好休息過。

  醒來時,她已不在身旁。

  雖然明知她不可能離開,他仍莫名心慌。

  她能來,當然就能走。

  這念頭,教他胸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他下了床,出了門,穿庭,過院。

  九重居,寂靜如常。

  萬業樓,沉默聳立。

  渡世台,冰冷依然。

  或許,她不曾存在過。

  這一切,只是場夢,一場癡心妄想的夢。

  他的夢。

  無邊苦澀和黑暗空虛,緩緩漫過了一切。

  他閉上眼,試圖壓下胸中那洶湧的黑暗浪潮,卻怎樣也無法遏止失望和憤怒的感受。

  無法再看著渡世台外那無邊的冰冷黑暗,他深吸口氣,轉身。

  然後,看到了她。

  她,捧著一盆花,晃過了萬業樓的窗口。

  那纖弱的身影,只在眨眼間,便又消失無躍。

  他邁開腳步,奔上樓去。

  在上樓前的剎那,他害怕她不曾存在。

  但那柔美的幻影,卻未消失。

  他可以看見她,跪坐在案桌邊,小心翼翼的擦拭著她方才捧著的花盆,身後的長髮如流水般,和雪白的衣裙一起垂落在地。

  黑貓蜷在她的裙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在他進門時,抬頭看了他一眼。

  察覺到它的動作,她回頭,看見了他。

  笑容,在她臉上綻放。

  「你醒了。」

  她將壓在裙上的貓兒抱開,惹來它不滿的一聲喵叫,她卻仍是站起了身,帶著溫暖的微笑,朝他走來。

  他有些暈眩的看著她,聲音梗在喉頭,丁點也發不出來。

  「我瞧你睡得熟,所以沒吵你。」她抬手將他垂落的長髮撂到耳後,撫順他的領子,再將他敞開的衣襟,仔細拉好。「餓了嗎?要不要我弄點吃的?」

  她的聲音,柔柔的、淡淡的,包圍著他。

  無明低頭屏息的凝望著身前那如此理所當然替他整理衣著的女人,依舊無法開

  沒等到回答,她抬起了頭,靈動的黑眸裡,有他。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她開始擔憂了起來,他的衣襟敞開,衣帶沒綁,向來柔順的長髮,也莫名散亂著。

  「你還好嗎?」她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伸出了手,輕輕的、小心的,彷彿怕將她弄壞了似的,以指腹輕觸著她的臉。

  她張嘴,想問他是怎麼了,但他的神情卻讓她無法出聲。

  他的手指,輕柔的,幾不可覺的,微微一觸,然後像是被燙到似的彈開,跟著像是要確定似的,又立刻落下。

  兩次,三次……

  然後,他的手指,終於撫上了她的頰。

  緩緩的、緩緩的,順著她的輪廓,滑過。

  他像是在用手記憶她的容顏,確定她的存在。

  他的觸碰,壓抑而謹慎,從指尖,到指腹,最終至掌心,然後才從一隻手,到兩隻手,從輕觸,再到以雙手捧著她的臉。

  「我以為……你是夢……」

  那渴盼而啞聲的低喃,教她的心為之震顫,她懷疑他知道自己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熱意上湧,在胸口,在眼中。

  她張嘴,柔聲道:「我不是。」

  他微微一震,從迷茫中醒覺。

  「我不是。」她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既心疼又認真的說:「不是夢。」

  對,她不是,不是夢。

  他凝望著她,然後,釋然而溫柔的笑了。

  「你應該常笑的。」

  他錯愕的看著她,卻見她歪著頭,瞧著他說。

  「你笑起來真好看,像菩薩一般。」

  因她的話,他才在她的眼裡看見自己揚起的嘴角,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卻認真的繼續道:「更何況,沒人規定當獄王,就得要老是面無表情的苦著臉。」

  沒理他那驚訝的模樣,她只是微笑宣告。

  「我喜歡看你笑。」

  她的話,熨燙著他的心,教它為之暖熱起來。




  愛戀,就是這樣子的嗎?

  她聽過,也看過,卻不曾真正為誰而心動。

  在人世時,她不曾懂得,在天界時,她也不曾遇過。

  只有他,會讓她臉紅心跳:也只有他,會讓她覺得安心。

  每當他握著她的手,每當他看著她,每當他親吻她,都讓她更加確定,他的懷抱,是她生來就該待的地方。

  自從那次她試圖分擔他的傷痛之後,他不曾再抗拒她。

  他需要她,一如她需要他。

  一個,屬於她的,需要她,看著她,願意和她分享一切的男人。

  直到此時,她才真正懂得,蝶舞究竟求得是什麼。

  漸漸的,他的表情慢慢軟化,不再像冰玉石雕,也更常露出微笑。

  她喜歡他溫柔而專注地看著她的模樣,喜歡待在他懷裡,喜歡自己屬於他。

  一次又一次,她陪著他在萬業樓做事,在九重居纏綿,在渡世台吹奏鎮魂曲。

  她彈琴,他吹笛,兩人合奏的默契越來越好。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內心的黑暗漸漸退去,盈滿了純淨的溫柔。

  花,在無間朵朵綻放著。

  夫人曾說過,花兒會誠實地反映她的心。

  每當看著他,她就會有一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寧靜和安詳。

  「累了嗎?」察覺她凝望的視線,原在替她收琴的他,轉身朝她走來。

  「不。」她昂首看著來到身前的他,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腰,將臉枕在他懷申,閉眼微笑,柔聲道:「我只是在想,我何其有幸,才能嫁你為妻。」

  她總是能這般出其不意的撼動他。

  一顆心,因激越而震顫著,擁抱著懷裡的她,他吻著她的發,啞聲道:「這句話,應該是我說的。」

  「嫁我為妻嗎?」她挑眉瞧他,語音帶笑的故意說。

  「不。」他揚起嘴角,「是娶你為妻。」

  「你知道,我其實一點也不介意娶你的。」她調侃道。

  「我知道。」他說。

  他如此認真又誠實的回答,倒讓開玩笑的她又紅了臉。

  看著羞怯臉紅的她,教他情不自禁的抬起她的臉,低首再次吻了她。

  她總是接納他的一切。

  無論最好的,或是最壞的。她都不曾排拒厭憎過。

  他想,她永遠不會知道,他有多麼慶幸能與她相遇,又有多麼需要她。

  在這無盡的黑之中,只有她是他唯一的光明。

  如果可以,他願意傾盡一切,將她留在身邊,直到永遠。




  玄冥宮。

  秦御風如風一般,一路衝過宮內八院九庭,直至到了藏經閣,才找到正在翻找典籍的秦天宮。

  他一進門,立刻將門給關了起來。

  聽到關門聲,秦天宮嚇了一跳,回頭就見老八臉色難看得直比青面鬼。

  「怎麼?有鬼在追你嗎?」

  「一點都不好笑。」秦御風匆匆上前,「你要知道出了什麼事,我包你笑不出來。」

  「出了什麼事?」他沒好氣的回過頭,繼續查找手邊的典籍。

  再大的事有他現在的問題大嗎?可惡,他明明記得以前曾經在哪兒看過那件事的,要是能找到那先例,應該是可以讓大哥渡過這一關的。

  「龔齊的轉世,殺了不該殺的人,上頭的人發現大哥私放無間罪犯,派了天將下來興師問罪了!」

  「你說什麼?」秦天宮猛然回首,揪著老八的衣襟。

  「我說什麼?說事情穿幫了!」御風惱火的道:「他們現在正在大殿,管生死簿的二哥和管輪迴的轉輪王都到了,爹已經氣得火冒三丈,派人去無間找大哥過來了。」

  「該死!」他只想到要老八到鬼門關前守著,等龔齊的轉世一死,便能直接攔截,誰知道那王八蛋死性不改,都轉世了還學不會教訓,現在搞得天將都下來了。

  天將這一來,依照爹那六親不認的臭脾氣,勢必會將大哥論罪——

  「你在這裡找半天,到底是找到了沒?」秦御風急著問。

  「沒有。」他心念電轉,當機立斷道:「不找了,來不及了,我們去無間。」

  「去無間?」秦御凰一愣,「去無間做什麼?他們這會兒全在大殿啊,大哥一會兒也該到了。」

  「爹向來鐵面無私,大哥絕不會將雲夢的事說出來,照爹的性格,大哥一到,十之八九會被關起來。」秦天宮抓著老八,「我們得去找雲夢過來。」

  「可是,你不是說過,大哥說若是事情發生了,要你別動聲色,先保全雲夢嗎?」

  「那是說,在我找到前人判例之前。」秦天宮臉色難看的說:「現在什麼都沒有,你難道想眼睜睜看他被抓去關嗎?」

  御風為之啞口。

  秦天宮二話不說,掀開屋子裡的水晶鏡,跨了進去。

  秦御風見狀,一咬牙,也只好跟著追上。




  她原是在九重居後的花圃裡澆花的。

  直到察覺到他的存在,才抬起頭來。

  他站在不遠處的花圃之外,隔著那層層的花海,靜靜的凝望著她。

  「怎麼了?」

  她來到他面前,柔聲輕問。

  他拾手撫著她的臉,微微一笑,「沒事。」

  那笑,帶著淡淡的哀傷。

  「別瞞我。」她昂首,定定的看著他。

  不要瞞我……既然你娶我為妻,就代表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他深深記得她說過的話,望著她堅定但悲傷的眼,他的喉頭緊縮著,好半晌,才道:「我要離開一陣子。」

  「去哪?」

  「玄冥宮。」他淡淡道:「我爹差人召喚我,我得過去一趟。」

  她本以為是什麼事,聽到他的答案,她鬆了口氣,他之前就說過,每過一陣子,他都得到玄冥宮去,報告無間的狀況。但那兒有些人,對他試圖拯救無間罪人的行為,不是很贊同,所以他向來不喜到玄冥宮去。

  她握住他隨手,溫柔的道:「那我幫你沐浴更衣吧。」

  「嗯。」他垂下眼,看著她,應了一聲。

  以為他只是要去玄冥宮而心情不好,她牽著他穿過庭院,來到九重居寬大的浴池,替他寬衣、沐浴,溫柔的梳洗他那頭烏黑的長髮。

  從頭到尾,他都沒說一句話,只是順著她,看著她。

  看著她小心的替他擦乾他的發、他的身,看著她溫柔的替他穿上她這段日子,親手為他縫製的衣。

  他一直看著她,看得她臉都紅了。

  「為什麼一直看著我?」

  因為他需要將她的模樣,深深刻印在心中。

  他沒將心底的話說出口,只是低頭看著細心替他綁著衣帶的她,反問:「夢兒?」

  「嗯?」

  「你怨我將你強留下來嗎?」

  「不。」她綁好他的衣帶,撫平他的衣襟,柔聲開口道:「我怎會怨你?我感激你都來不及了,又怎會怨你?」

  「你對我,只有感激?」

  他的聲音有些悶啞,她抬頭仰望著他,小手貼在他的胸膛上,羞紅著臉坦承道:「你知道不只是那樣的。」

  「我不知道。」

  她瞧著他,發現他這句是認真的。

  「我對你,不只有感激。」她踮起腳,親吻著他,微笑說:「現在你知道了。」

  他沒讓她退開,只是在下一瞬間,將她拉回懷中,再次深深的吻了她,直到她迷醉萬分,他才依依不捨的鬆開她,啞聲開口。

  「現在我知道了。」

  她又羞又窘,因那熱情的吻而啞口。

  他溫柔的撫著她的臉,最後一次描繪著她的面容,然後才轉身,離開。

  看著他走出門的背影,倏忽間,驀然覺得不安,彷彿他這一去,便會從此消失。

  她追到門邊,不自禁開口喚他。

  「無明——」

  他聞聲回頭。

  「我……」看著站在院中的他,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傻,他只是去見他爹而已,她真不知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壓下胸中莫名的忐忑,她撫著自己的胸口,朝他一笑。

  「我等你回來。」

  她的語音,很輕,很柔,卻深深印在他的心上。

  他無法開口,只是朝她點頭,才再次回身舉步。

  這一次,她沒再喚他,他也沒再回頭,只是穿過了院子,出了門牆,遠去。




  他走了。

  她在九重居,捧著他換下的舊衣,發呆。

  她想著自己,想著他,想著這一段日子,想著關於他的一切,也想著不知在人間何處的蝶舞和澪,還有頑固的哥。

  她什麼都想了,但想他的還是最多的。

  幾乎是在他離開的那瞬間,她就開始覺得寂寞了起來。

  雖然,魅童們依然在清洗著浴池,咪咪也窩在她腳邊,可當她折疊著他的衣時,卻還是覺得寂寞起來。

  她抱著他的衣,跪坐在地上,將臉埋在他的黑袍裡,想著他的溫柔,想著他不經意的笑,想著他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兒跪了多久,當她聽到腳步聲時,沒有多想就跳了起來,以為是他回來了,她拋下他的衣,衝到門邊,卻不見他,只看見他神色凝重的七弟,和另一位青衣男子。

  雖有些悵然,她仍是露出了禮貌的微笑。

  「你找無明嗎?他去玄冥宮了。」

  「我知道。」秦天宮在門前停了下來,他可以看見她在發現來人是他時,眼裡的失落。若非到了最後關頭,他也不會來找她。「我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怎麼了嗎?」她有些困惑。

  「龔齊轉世後依然不改本性,斬殺了不該殺的人,天將一查之下,發現龔齊應是無間罪人,現下來追究責任了。」

  他話到一半,雲夢臉色便倏然刷白。

  「大哥的性子我們都知道,他既願為你私放人犯,就絕不會拖你下水。爹性情耿直,大哥若不願說明,爹必將他嚴辦。」御風看著神色慘白的嫂子,雖心有不忍,但為了兄長,仍是硬下心腸道:「我們需要你的幫忙。」

  她以為他去玄冥宮只是例行公事,怎知竟是為了——她。

  他站在層層花海中,凝望著她的模樣,驀然浮現眼前。

  淚水將一切模糊成一片。

  雲夢只覺得心好疼好疼,既惱他還是瞞了她,又心疼他將一切都攬在身上。

  她從來不想害他受罰。

  她一直以為放哥重入輪迴,是在他權限之內;她一直以為他留她,只是因為寂寞;她一直以為,對他來說,她不過是一個可以陪他的伴。

  她從來沒想過他竟會為她做到如此地步……

  「我知道,這事是大哥自願的,不能算在你頭上,但大哥不會去解釋,我們也無法坐視他就這樣被關入大牢,我們希望……」秦天宮深吸了口氣,才道:「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到玄冥宮,說明一切。」

  「好。」她說。

  性子較烈的御風,腦袋裡還沒反應過來,只是急切的接著說:「我們會共同保你的,放人是大哥的決定,但至少讓爹能清楚始末,違例的情節也——」

  他慢半拍的反應過來,看著她問:「你說什麼?」

  「事情本就因我而起,我怎可能不去?」她看著他的兩位弟弟,忍住眼眶裡的淚,臉色蒼白的道:「只是,你們得告訴我,玄冥宮要怎麼去。」

  御風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倒是秦天宮很快的說道:「從萬業樓的鏡子過去。」




  玄冥宮,很大。

  一棟棟的建築,櫛比鱗次的相依著,在每一棟建築中間,是雅致的庭院。但這雄偉的宮殿城牆外,卻是滔滔的洶湧黑河。

  站在高七層的藏經閣上,她可以輕易看見無數的魂魄,在形貌各異的鬼差看守下,一個接著一個的排著隊,一路從城內排到了城外架在河上的拱橋。

  那陰沉的隊伍很長很長,和浮在半空的燈火一同,在怪石嶙峋的高山山谷間,一路蜿蜒至遠處,消失在看下到盡頭的黑暗之中。

  但在城內,卻和城外的陰冷幽暗不同,城內明亮而潔淨。

  這裡很熱鬧,不像無間。

  玄冥宮裡,到處都是人,或者該說,夜叉鬼差和男女僕役們。

  他們端著食物,掃著院落,在樓閣亭台間來回。

  這個地方,也比無間更亮,所有的燈火,都放在精巧的宮燈之中,除了偶爾會出現一些長相兇惡的鬼差之外,這裡和人世間的宮殿沒什麼兩樣。

  秦天宮和秦御風帶著她從藏經閣的鏡子裡出來後,就領著她下樓,直往前方大殿而去。

  一路上,他們不忘和她交代。

  「上了大殿後,你別怕,只要把一切照實說出來就行了。」秦天宮走在她身旁,「雖說你是私闖無間,但情有可原,再說你已是大哥的妻,便是我們這兒的人,天將真要怪罪,也不能將你拘回天庭,了不起就是念個兩下,就算要罰,也是我們這兒的事,我和御風會共同保你的。」

  她本想說些什麼,但看著他熱心的弟弟,她只是點點頭。

  他們的焦慮,不用說出來,她也能感覺得到。

  事情,絕非如此簡單就能解決。

  不然,無明不會隱瞞其情。

  她知道,他們也一樣曉得。

  但她並不擔心,也不害怕,來此地之時,她早已有了覺悟。

  所以,當他們帶著她來到數丈高的寒鐵大門前時,她反而比在無間還要鎮定。

  見有人來,高大如山的守門夜叉,立時一左一右的伸出三叉黑戟,出聲制止來人上前。

  「殿內正在開審,閻羅有令,無論是誰,不得任意打擾!」

  「你們不知道我們是誰嗎?」秦御風見狀,火大的上前喝斥:「讓開!」

  守門夜叉聞言卻不動如山,面無表情的再道:「當然知道,但閻羅有令,恕咱們無法放行。」

  「你們——」御風聞言,惱火的欲上前罵人。

  「御風!」秦天宮出聲制止了他,從懷裡掏出早先和二哥要來的令牌,高高舉起,喝令道:「此女為本案證人,今奉判官之命,帶人到案。」

  守門夜叉一愣,互看一眼,雖這令牌的確是真,但依然有些遲疑。

  「此案若有誤判,你倆要負責嗎?」秦天宮鐵青著臉,冷聲斥喝:「還不讓開!」

  這案子關係體大,若有什麼差池,還真不是他倆可擔得起的,如今遭七爺這一喝令,不禁退了開來。

  見七哥斥退了守門夜叉,御風等不及夜叉開門,立時上前,推開那高數丈、重萬斤的寒鐵大門。

  隨著他伸手而推。

  風起,門開。

  一線明亮火光,從狹長的門縫內透出。

  然後,在寒鐵大門被越推越開之時,她才看清了玄冥宮森羅殿內的景象。

  森羅大殿,高數十丈,寬也數十丈。

  殿內兩旁,聳立著數十根寬達丈八的巨大青黑色石柱,每一根石柱上,都懸掛著鐵盆,鐵盆內,火如烈焰般的燒著。

  地上鋪著的黑色石板,黑得發亮,它們反射著柱上的燈火,讓殿內的一切,無所遁形。

  在殿內正中央,有一玄色大鼎,冒著冉冉青煙。

  鼎後,有高台,高台上有案桌,也有人。

  案桌後的大椅上,坐著一面貌嚴酷,青眉黑瞳,黑衣金冠的人。

  他身邊,有一人佇立,衣冠和案桌後之入神似;案桌右前方,則有一身著白色戰袍盔甲之人;案桌左前方,則站著一冷面肅目,身穿金邊黑袍,手持筆管的白臉男子。

  但,在這些人之中,她第一個注意到的,卻是那站在台前階下,背對著她的男人。

  火,熊熊的燃燒著。

  森羅大殿中,除了那人之外,每一個人都抬起頭來,看著違令闖入的他們。

  她跟著御風和天宮,穿過廣大的大殿,踩著冰冷的石板,來到台前。

  「秦天宮、秦御風!你們倆好大的膽!」黑袍男子,在他們來到階前,才冷冷開口,「你們倆難道不知這兒正在審案?」

  秦天宮拱手,低頭稟明。

  「稟判官,天宮知道,但此案另有隱情,未免判案有誤,御風及天宮特領人證前來。」

  「人證?」他神色未變,只看向他們身後的女子。「誰?」

  御風跟著上前,一樣拱手低頭,報出她的名字。

  「天女雲夢。」

  聽到此名,那立在台前階下的男人,猛然一震。

  從進門之後,她就一直看著他,但他始終未曾有任何反應,甚至不曾回頭,只是定定站著,直到此時,他才有了反應,卻依然沒有轉頭。

  他在生氣,她知道。

  他隱藏在其下的冰冷的震怒,如冬之嚴寒,不斷輻射而出。

  「誰?」問這句話的,是那應為天將的白袍將軍。

  「我。」雲夢拉回在無明身上的視線,緩步上前,直來到他身邊,看著位在台上的數人,才道:「此事皆因雲夢擅闖無間而起,非無……獄王之罪,若有責罰,也應是罰我。」

  在她說話時,她可以感覺得到身旁他冰冷的視線,那樣的寒凍,幾乎凍傷了她,但她強迫自己別去看他,依然將話給說完。

  「為何?」那位在案桌後的人,開了口。

  他聲若寒冰,面貌黑如鐵面。

  「雲夢在世時,有一兄龔齊,犯下重罪,被拘至無間。」她仰望著那鐵面閻羅,平鋪直敘的道:「雲夢知其罪無可赦,但兄長遭人詛咒,若不能轉世,便得殃及無辜,是以雲夢方闖入無間,望求能代兄受過,讓無辜者能得以解脫。」

  「這業者非旁人能代過。」持筆判官挑眉。

  「雲夢知道。」她深吸口氣,仰視著那應是他二弟的判官說:「獄王已清楚明說。」

  「明說?」白袍將軍眼一瞇,「那就是明知故犯,知法犯法了。既是如此,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冷哼一聲,轉過身,看著殿上閻羅道:「廣王,方才秦無明都已認了罪,現下更證明他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他話未說完,便遭黑袍判官打斷。

  「二郎將軍。」

  判官低眉垂目,語音不響,卻隱隱而震,硬生生截斷了天將之言,他拱手直道:「獄王雖已認罪,但依天女雲夢說法,顯有隱情,是否該聽完雲夢之證詞,方不致誤判。」

  言至「天女」二字,其聲微揚,教二郎將軍臉色一變,不禁看了那私離天庭,擅闖無間的天女一眼,才冷聲道。

  「天女有罪,本將自會拘回。不過,廣王,玉帝知您執法向來嚴明,盼您勿枉勿縱。」

  聞言,閻羅臉色更加鐵青。

  「你這是在教訓我?」

  「不敢。」二郎將軍冷著臉道:「只是提醒。」

  廣王深吸口氣,忍住氣,這才轉而看向那在台下搞出一切麻煩的女子。

  她臉色蒼白,卻站得筆直,面對一殿眾人及他的審視,卻絲毫無所畏懼。

  「你叫做雲夢?」

  「是。」

  「無明和你明說無間之規後,發生了什麼事?」

  「雲夢知獄王嚴明,只求能救兄長,是以告知願留至無間,獄王良善,對雲夢諄諄教誨,更收雲夢為妻……」

  話及此,她沒注意眾人微驚之色,只是終於忍不住看向一旁的男人。

  他臉色依然不善,但終於轉頭直視著她。

  她粉唇微揚,眼中含淚,柔聲道:「雲夢有幸,得獄王憐寵……如若可能,雲夢願永生永世隨侍左右……」

  他冷硬的眼,在不覺間,柔了些、暖了點。

  淚水,因他那不自覺的溫柔而盈滿。

  只因,她知道再過不久,他便不會再這樣溫柔的看她。

  她逼自己將視線從他身上拉回,深吸口氣,抬首看著閻羅,定定道:「但雲夢深知救人如救火,兄長一日在無間,澪及蝶舞便一日在世間,受苦受罪,是以雲夢雖得獄王愛護寵幸,仍瞞著獄王,私放兄長——」

  此話一出,語驚四座。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26:46

  無明聞言心驚不已,勃然大怒,爆出一句。

  「她說謊!」

  與此同時,殿內眾人盡皆大驚失色,二郎將軍更是臉色難看的出口斥喝。

  「開什麼玩笑!小小天女,怎有法私放無間之魂?」

  他話未完,只見廣王火大的一拍案桌,怒目斥喝。

  「放肆!」

  這一聲暴喝,猛然迴盪在森羅大殿之中,震得眾人雙耳欲聾。

  「本王尚在問案,豈容你二人任意出言?」

  廣王閻羅眉一橫、聲一出,殿內立時無人敢再開口。

  隆隆的喝罵,在寬廣的殿內繚繞迴盪,終至消散,沉寂。

  至此,廣王方冷聲再次出言詢問。

  「你說人是你所私放,如何可證?」

  「雲夢待至無間已一段時日,獄王信任有加,讓雲夢自由進出萬業樓。」她看著那威猛天將道:「這事天宮及御風皆可為證。」

  聞此,判官立刻把握住機會,出聲朝七弟詢問。

  「天宮?」

  雖震懾於雲夢的妄言,但為了救大哥,秦天宮仍在二哥叫喚時,在無明憤怒的瞪視下,把心一橫,上前回道:「大哥確實讓她自由來去萬業樓。」

  判官再看向八弟。

  「御風?」

  雖然七哥已先行承認,但秦御風臨到這當口,卻不免遲疑了起來。在來之前,他從未想過這新嫂子竟會將責任一肩扛下,可如今看她那鎮定的模樣,顯然她早在答應要來應訊之時,便已打定了主意。

  看著面如白紙的嫂子,和震怒不已的大哥,他一時間竟不知自己是否該幫哪邊。

  私放魂魄是大罪,更別提放的還是無間的。

  大哥身為獄王,私放罪魂,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雖然來之前,他們都和她說哥不會有事,但他們都知道,說出事實只能看在其情可憫的份上,減輕罰責,卻無法抹去大哥確實為她放了龔齊。

  他們知道,雲夢也知道,所以她將所有的罪,都攬上了身。

  「御風,無明是否讓雲夢任意進出萬業樓?」

  見他久久不答,白面判官出言再問。

  他的問題,很巧妙,他只問雲夢自由進出萬業樓這事是否為真,他只要和七哥一樣回答便行。

  大哥的確讓雲夢進出萬業樓。

  這不是說謊。

  但他曉得,只要他承認這事,二哥會順著這說法證實雲夢的罪。

  秦御風看著身為判官的二哥,那瞬間,他曉得二哥知道,就像他和七哥一樣,他們兄弟都知道,大哥說得沒錯!

  她在說謊。

  但越是這樣,他越是無法讓眼前這女子,擔下這一切。

  森羅大殿內,所有的人,都在等他的回答,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

  可只有那個女人的視線。教他無法忽視。

  她閃著淚光的眼裡,有著無聲的請求。

  拜託。

  她無聲開口。

  她眼中深刻的情感,撼動了他。

  他幾乎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所以,他深吸了口氣,上前回答二哥的問題。

  「確是如此。」

  他話一出口,眾人反應不一,他可以看到二郎將軍臉色更差,也能看到大哥的怒火,二哥的放心,以及七哥和他一樣既鬆了口氣,卻也深覺苦澀的愧疚。

  可她的臉上,出現的卻是感激。

  她轉回身,再次面向台上的閻羅,鎮定的陳述道:「那一日,是我在萬業樓偷取了鐵牌,王無間放走兄長,和獄王全無關係。」

  「你說謊。」

  再忍不下去,無明聲若寒冰的出言指控。

  聽出他聲音中的憤怒,她嬌柔的身軀微微一僵,他面如寒霜的看著她,有如冰錐的視線,穿透了她。

  即使如此,她仍維持著鎮定。

  他的怒火如惡業烈焰一般,她卻一點也不害怕。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發現一件她早該領悟的事。

  她不怕他,從來不怕。

  她很愛他。

  不曾轉頭看他,雲夢只是定定望著殿上閻羅,斬釘截鐵的說:「人,是我放的。雲夢若有絲毫妄言,願下拔舌地獄。」

  秦無明渾身一震,臉色刷白。

  拔舌地獄!

  她還真敢說,這女人擺明了就是要他選,不是讓她擔罪,就是讓她下獄。

  她怎能這般逼迫他?他又如何能讓她因他的罪而受罰?

  「你——」

  他話才出口,廣王便火爆地再拍案桌,打斷了他。

  「本王問案,豈容你多次出言相擾!來人!給我把秦無明拘至牢中,待本王問完之後,再拘其上!」

  閻羅話一出,天宮和御風抓住機會,立時上前,想先將他帶走再說,卻被震怒的大哥一揮手就給震開。

  「秦無明!你敢拒捕?」廣王氣紅了臉,怒視階下長子。

  「無明不敢。」他臉色蒼白,握緊了拳道:「只是此案攸關己身,且雲夢為無明之妻,無明望能留在殿上。」

  「那你早該在出言相擾時,就先想到這一點!」廣王毫不留情的喝令,他話聲未落,手一揚,寒鐵鎖煉便從地上竄出,猛然將那忤逆的長子給牢牢縛住。

  「給我押他下去!」

  「不!」怎樣也沒想到他竟會使出寒鐵鎖煉,無明被綁得出其不意,整個人因寒鐵之重,被迫以單膝跪倒在地,膝頭轟然擊碎了地上石板。

  那一喊,那巨響,都教雲夢心頭震顫,她卻不敢轉頭看他。

  不能,也不敢。

  但即使她再直視著前方,卻仍是瞄到他的狼狽,感覺得到他的怒火。

  她在衣袖中,緊緊的握著拳;在唇內,咬著牙;在眼眶,忍著淚。

  寒鐵鎖煉如千萬斤重,無明卻仍奮力抗拒地重新站起,憤怒的仰頭道:「你知道人不是她放的!」

  廣王未多加理會,只是鐵青著臉,出聲喝喚老七、老八。

  「你們還等什麼!還不押他下去!」

  此話一出,被震得胸口仍發疼的天宮和御風立刻再次上前,想帶大哥離開。

  「放手!」

  無明怒目咬牙,冷聲一喝,教兩位小弟有些手軟,但天宮和御風還是先後抓住了他。

  「大哥,抱歉。」

  兩人異口同聲,一同出手壓在他天靈蓋上,將他收入拘魂晶球內。

  雲夢從頭到尾都看著前方,可直到此刻,隱忍多時的淚,卻終於悄悄滑落。殿內,寂如幽泉。「天女雲夢,人是你放的嗎?」

  「是。」她啞聲重複,「人是我放的」聲淡淡,繚繞著。這一回,沒人再出聲質疑。


第八章   


  無明被御風帶走之後,閻王和判官將事情問了個清楚。

  雖然二郎將軍偶有質疑,但在他兄弟們心照不宣的幫忙下,她的謊言始終未曾被拆穿。

  天宮及去而復返的御風,先後提證,傳來醒世閣專記凡間事的老三,將詛咒的前因後果皆交代清楚,替她說盡了好話。

  在一陣激烈的討論過後,廣王閻羅將她的罪罰判下,將其交予二子判官。

  判官接過刑判,看著她宣告。

  「天女雲夢,你擅闖無間、私放人犯,鑄下連番大錯,本應拘回天界、打入天牢,但因你已是十八獄王之妻,成了地界之人,就該遵從地界之法。今念你諸多行事皆為救人,但行差踏錯,不可不罰……」

  判官念到一半,神色微變,不禁頓了一頓,才深吸口氣,繼續道:「今謫你天女之仙籍,重入人界輪迴,受生老病死之苦,至善過相抵前,需永世輪迴,不得超脫。」

  重入輪迴?

  秦天宮一聽,臉色大變。

  「廣王,雲夢只因心性良善,不忍龔齊拖累他人,才會鑄下大錯!」

  「廣王,雲夢罪不及此,還請廣王三思——」

  「本王心意已決!」見兩個兒子都急著幫腔,閻羅鐵著臉,不假辭色的說:「龔齊轉世後又再造殺孽,若無雲夢私放,怎有這些後事?」

  「但是——」

  雲夢見天宮還要再說,忙抬手拉住他。

  天宮回首,只見她輕輕搖了搖頭。

  「可——」

  御風也想開口。

  「沒關係的。」她柔聲開口安撫他們。

  她知道,這罰,已是大大的輕判。

  「雲夢,你對此,可有異議?」判官在此時,開口詢問。

  她抬首看著那形貌最似無明的判官,心口微微發疼。這人,和他一樣,皆是面冷心熱。她曉得,他看似冷酷,卻在暗中幫了許多。

  有他們這些兄弟在,無明應是不會有事的。

  「沒有。」她垂首而答。

  聞此,始終沉默立子台上廣王身旁的轉輪王,直到這時,才開了口,「若無異議,你便隨我來吧。」

  他從台上走了下來,領著她朝宮門而去。

  見狀,做事一板一眼的二郎將軍不滿地擰眉。

  「等等,她既有罪,不用上銬嗎?」

  轉輪王聞言,冷冷的回過頭來,輕描淡寫的道:「將軍請放心,她若在本王手中私逃,本王必自上天庭,和玉帝請罪。」

  二郎將軍為之啞口,這才不再多說。




  黑牢裡,只有石床。

  八十一支鐵柵,將無明與一切隔絕開來。

  御風將他押來之後,已離開多時。

  玄鐵鎖煉,寒徹人心。

  但那寒痛,卻無法驅趕因她而起的害怕與心驚。

  他沒有辦法不去想大殿上現在的狀況。

  人,是我放的。

  她堅定的話語,在腦海裡再次響起,卻教他面色更加蒼白。

  他不該留她下來的,他該送她回去的。

  他早該曉得她若知道,必會將過錯攬在自己身上。

  但那麼長久以來,只有她,就只有她,是他深切渴望得到的純淨,足以填滿他靈魂深處那逐漸擴大的黑暗空虛。

  所以他冒險在事情還未清楚之前,將她留在身邊。

  他也知道,私放龔齊,是觸犯了天地之規,但事皆有因果,這事有隱情,他也讓老七再去細查,就算上頭要怪罪,也是罰他。

  這次來玄冥宮,他早有心理準備,就算因過被押下牢,他也早有備案。他不想讓她擔心,不想讓她受到一丁點的傷害,卻怎樣也沒想到,老七和老八會把她從無間帶來,將一切亂了套……

  憂懼啃噬著他的心。

  他深吸口氣,坐在石床上,將臉埋入掌心。

  在無盡的焦躁不安中,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說服自己,事情尚有挽回的餘地。

  不會太糟的,爹會再召他上殿,他仍有將事情說清楚的機會,但寒顫卻如萬蟲般在脊背上爬竄。

  撻。

  一聲輕響,教他猛然抬起了頭。

  老七不知何時,已來到了鐵柵外。

  「你怎能帶她來?」他啞聲質問。

  「我不能眼睜睜看你被押人大牢。」秦天宮看著眼裡滿是血絲、一臉疲憊的大哥,臉上閃過愧疚。「我以為帶她來,能說服爹將事情查清楚,至少爭取一點時間,讓我能找出過往的判例,我沒想過她會……」

  看著七弟,無明知道不該怪他,老七並不瞭解她外柔內剛的性格,就像一開始,他並不相信她真的願意留在無間。

  「她呢?」

  「我是來帶你上殿的。」秦天宮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一邊解開鐵柵禁制,有些僵硬的說。

  他起身,卻未上前,只是看著老七,冷聲再問:「雲夢呢?」

  秦天宮還是沒回答,只道:「爹說,這事你雖無大錯,但過失仍有。因你督管無間不周,即日起,暫停無間之務!」

  「天宮!」

  短短兩個字,教秦天宮整個人為之一頓,不由自主的抬起了頭。

  秦無明直到老七直視著他,才緩緩再次開了口。

  「雲夢呢?」

  秦天宮看著面如寒霜的大哥,深吸口氣,終於啞聲道:「她……堅稱人是她放的。爹判她……重入人界,至積善千萬前,需永世輪迴,不得超脫。」

  永世輪迴,不得超脫。

  八個字,如槌一般,重重敲擊在他的心頭上。

  他閉上了眼,整個人卻仍微微晃了一晃。

  你的傷,是我的……

  你的痛,應該也是我的……

  我只是在想,我何其有幸,才能嫁你為妻……

  我怎會怨你?我感激你都來不及了,又怎會怨你?

  無明……我等你回來……

  她的話,輕輕地,在耳邊迴盪。

  我等你回來……

  都是他的錯。

  如果不是他太貪心,如果不是他將她留下,如果不是他獨斷獨行——

  「大哥,事已至此,你別辜負了她的心意。」

  辜負?辜負?

  她可知她對他的意義?她是他唯一擁有的溫暖啊。

  在她之前,微笑沒有意義,溫度沒有意義,顏色沒有意義,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分分秒秒全都沒有意義。

  沒有。

  直到她出現。

  是她溫暖了他,是她教會了他微笑,是她軟化了他的心。

  失去了她,叫他如何能在無間那漫無邊際的黑暗中繼續下去?

  如果注定要讓我失去,為何要讓我得到?

  「什麼?」沒聽清楚大哥痛苦的低喃,秦天宮開口詢問。

  未料,卻見兄長睜開眼,雙眼泛紅的看著他,說了一句。

  「抱歉。」

  話未落,他已出手。

  陰冷的風起,冰柱倏然拔地而起。

  沒料到他會這麼做,秦天宮反應不及,眨眼間就被關在重重的冰柱裡。

  「大哥!你一一」

  無明看著他,「那是我的罪,不是她的。」

  秦天宮震懾的看著兄長道:「你就算趕去轉劫所也來不及了!」

  「我不能失去她。」他苦澀的看著老七。

  秦天宮在他眼裡看到那無以名狀的巨大痛苦,直到這一剎那,才真正體認到,雲夢對他的重要性。

  看著兄長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他忍不住心急的抓著冰柱大聲再喊。

  「你打不過轉輪王,他可是第十殿的閻羅啊——」

  秦天宮知道他聽見了,但他依然沒有回頭,眨眼間便消失不見了。

  「該死!」

  十殿閻羅皆是戰將出身,他小小一個獄王怎麼可能打得過人家。

  況且,大鬧轉劫所可不是停職下獄就沒事的!

  秦天宮咒罵出聲,連忙拔出腰間長劍,死命的砍向那些堅若鐵石的冰柱,只希望能來得及趕上去阻止。

  可惡,早知道他就把武藝練好一點了。




  從玄冥宮離開後,雲夢便靜靜的跟在轉輪王身後,來到轉生殿,再至轉劫所。

  轉劫所有鬼差無數,更有魂魄萬千。

  他們像在玄冥宮外一般,由鬼差們押著,排著長長的隊伍,等著轉世投胎。

  但轉輪王親自帶她通關過台,直至一座泛著白光的橋。

  「從這裡過去,便是人之道。」轉輪王在橋頭停下,回過身來,看著她道:「你過橋後,便會進入輪迴之河。你雖有功在先,但犯錯在後,廣王雖判你入輪迴,但只在人道轉世,你若有心行善,便能再次脫胎換骨,超脫輪迴。要知道,世間苦痛皆如轉眼,唯心亙久遠。」

  「雲夢曉得。」她垂眼頷首。

  轉輪王點頭,轉向那立在橋頭,戴著斗篷的婆婆。

  婆婆從橋頭湧泉中,一邊低低吟唱著,一邊舀起一瓢水到碗裡。

  「飲幽泉,在冥殿,清泉一碗忘世間,七情六慾皆凡思,紅塵俗事盡過眼……」

  「這是忘情水,喝了方能人輪迴。」他將那碗水遞給她,「前塵舊事皆是過往雲煙,莫再留念。」

  她接過那碗水,碗裡的水,清澈澄淨。

  雲夢知道,喝下這碗水,她所記得的一切便會消失無蹤,這是輪迴所必須。

  這一切,是她所願的,但在這一瞬間,她卻萬般不捨。

  她不捨的,不是自己,在離開天界時,她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即使魂飛魄散,她也無悔。

  她不捨的,是無明。

  她捨不得溫柔的他,捨不得他得一個人待在這兒,捨不得他為無間的眾生所恨、為眾生所苦。

  但再不捨,也都得放下。

  可要捨他,好難好難……

  含著淚,她將碗湊王唇邊。

  「夢兒——」

  突然聽得他的叫喚,她渾身一震。

  本以為是她的錯覺,卻聽到他七弟的叫喊。

  「大哥,你別這樣!」

  「讓開!」

  砰——

  那聲音,由遠而近。

  雖聽到身後有人攬住了他,聽到他出手大鬧,聽到那金鐵交擊打鬥聲,她依然沒有回首。

  「雲夢——」

  他嘶聲再喊,她心再一震。

  她好想回頭,好想飛奔到他身邊,好想告訴他,她愛他,好想好想好想——

  但,這只會讓一切更加困難!

  她不能回頭,不能說愛他,不能陪在他身邊,不能不能不能……

  騷動,更近了。

  他的聲音也更近。

  就在這時,轉輪王出手了。

  砰——

  轉輪王才抬起手,她身後就傳來一聲巨響,在那之後,一切都在瞬間止息,除了無明的吶喊。

  「別喝——」

  手,在抖。

  淚,懸在眼睫。

  她捧碗的手,抖得碗裡的水都灑了出來。

  「若這時放棄,便前功盡棄。」

  轉輪王突然開了口,她驚詫的看著身前這掌管第十殿的閻羅,只見他溫柔的道:「喝了吧。」

  原來,他也知道她在說謊。

  「喝了,你會好過些。」轉輪王輕聲開口,「喝了,他才會死心。」

  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和他在一起,直到永遠。

  可如今才曉得,一切皆是朝霧幻影。

  淚,滴落,在那清澈的水中,漾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喉頭一梗,含淚捧著那碗水,硬著心腸,昂首閉目喝下。

  「不——」

  他的嘶吼破空而來,撼動著她的心,終於教她回過了頭,卻見他狼狽不堪地被轉輪王的萬斤巨輪壓倒在地。

  他的眼,都是痛,都是她。

  「我愛你……」明知不可能,他依然悲痛的啞聲開口懇求,熱淚滑下了臉龐,灼傷了他。「別忘了……」

  淚水猛然襲來,心痛如絞。

  「對不起……」

  雲夢淚流滿面的看著他,回憶卻片片飛散。

  「對不起……」

  夢兒,你怨我將你強留下來嗎?

  你想看,就看吧……

  我不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嗎?

  我以為……你是夢……

  我秦無明,以無間獄王之名,在此立誓,娶天女雲夢為妻,死生相契永不分離——

  從現在直到永遠……永遠……永遠……永遠……

  我姓秦,秦無明。

  怎麼寫?

  有無的無,明日的明……

  無明……無明……無明……

  白光掩去了一切,她的回憶,她的愛戀,他的聲音,他的模樣,他的氣味,他的淚,他的痛,他的傷,他的笑……

  一切。

  消逝。

  無蹤。

  他可以看見,從她含淚的眼裡,清楚看見。

  淚依然,向來清澈的眼,卻浮現迷惘,以及教他心痛的疑惑。

  「雲夢?」

  「誰?」她回首,看見一位樣貌莊嚴之人,不禁有些茫然的問。

  「那不重要。」

  「那人……怎麼了?」她怯怯地、擔憂地,轉頭看著那被壓在金色巨輪下,已頹然垂首的男人。

  「他,犯了罪。」轉輪王淡淡開口,朝她伸出手,「來吧,時間到了,你該走了。」

  「去哪?」

  「人間。」

  雖然仍有遲疑,她仍是聽從了轉輪王的指示,回過身,背對著他,上了橋。

  她纖弱的身影在橋上漸淡,幻化為一道純淨柔和的光球,投入了橋那一頭的光之河。

  離他而去。




  花,已凋零。

  無間,再次失去了顏色。


  【上集完】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27:25

花   


  他犯了罪。

  很重的罪。

  強求的代價,是她被打入輪迴,受生老病死之苦。

  惡業的鎖煉,從此上了身,纏繞著他,提醒著他,他犯下的罪。

  他的自私、他的貪心、他的驕傲,讓他過度自以為是,讓她為他入世、為他輪迴、為他受苦。

  他用盡了所有辦法,想幫她翻案,想讓她重回他身邊,他們卻告訴他,龔齊確實是被放了,無論有何因由,他轉生後,也確實再次鑄下大錯。

  罰已定,不可改,事因她而起,再且犯錯的水月鏡看守人也已遭謫貶,一切就此拍板定案。

  寒冰無界,廣袤無邊。

  黑色的幽泉,因他的傷、他的怨,凍結為冰。

  他被放回了無間,看守這裡的靈魂,是他的職責所在,但吹奏鎮魂曲的笛與琴,卻只是提醒他,她已不在身邊。

  如果連她都要受苦,他為何還要救那些罪人?

  笛,在他手中凍結,化為晶亮的粉塵,消散。

  所以,你放棄了?

  聲,輕輕,如水。

  他回過身,卻未見人。

  但,未幾,一人從暗黑的冰上而來,緩緩定過凍結的幽泉,穿過滿佈寒霜的渡世台,上了萬業樓,來到他面前。

  他見過這人,在天界。

  她是百花夫人,掌管世間所有的花仙,雲夢之前便是在她身邊修行的。

  夫人看著他依然攤開,卻已空無一物的掌心。

  「所以,你放棄了?」

  他抿唇不語,握緊了拳,將拳頭縮回身側。

  她微微一笑,並不介意,只是轉向案桌,伸手撫觸那盆已枯萎凋零,只剩枯枝的花。

  花兒的殘枝因外在的動搖而斷裂粉碎。

  「這是你和她的天劫。」她說。

  當殘枝碎裂,在那殘花枯枝下,生命,卻也因她的碰觸從土壤裡,再次萌芽。

  「沒有誰能代誰受罪。」他瞪著她,「那是我的罪。」

  她抬起頭,看著他。

  「也是她的。」

  花盆中的嫩芽,在轉瞬間,仰天伸展,新生的枝芽,綻出了翠綠的葉,長出了粉色的花苞。

  他看著一片又一片逐漸舒展開來的花瓣,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夫人凝望著他,柔聲道:「她不該擅闖無間,你不該私放罪魂。天地有法、有規,再大的錯事,你都應如今日一般,從正道而行,若無初始的隱瞞,豈有後來的錯判?」

  他不甘,卻無所可辯。

  嬌嫩的小花,在他視線中模糊起來。

  輕輕地,她再重複問了一次。

  「現在,你放棄了嗎?」

  他閉上了眼,卻看見雲夢認真的小臉,聽見她溫柔但堅定的聲音。

  我想幫忙。

  她說。

  她照顧每一朵花,她珍惜每一個生命,甚至試圖拯救罪惡深重的靈魂。

  我想幫忙。

  他張開眼,看著夫人,啞聲吐出一個字。

  「不——」熱淚,在他睜眼時,滑下臉龐。

  「我不會放棄。」滾燙的淚,滴落。

  剎那間,冰裂雪融。「好。」夫人微微一笑。風乍起,拂過他的淚,那陣風,卻未如以往一般冰寒。風,是暖的。他回首,窗外,凍結的幽泉已融,而向來平靜的渡世台,卻發出奇怪的嘎吱聲,跟著台上竟紛紛綻出了綠芽。

  數也數不清的豆大綠芽,奮力鑽出玄色木台,為數眾多的它們在和煦的暖風中,痛苦的生長著,憤怒的咆哮尖叫著,然後開出了一朵又一朵,奔放張狂又鮮紅如血的花。

  「一朵花,是一個罪惡的靈魂。」

  他聞聲回頭。

  「我不能幫她,但能助你。」夫人溫柔的看著他,「從現在開始,無論你在哪,它們都會跟著你,不再受限於無間。」

  「不再……」他震懾的看著夫人,語音沙啞的問:「受限於無間?」

  「對,無論是在天、在地,抑或是……」她意有所指的柔聲道:「身在人間。」

  他渾身一震。

  「我可以去找她?」

  「可以。」她提醒道:「但你要知道,她早已忘了。」

  「沒關係。」他斬釘截鐵的說:「我會記得。」

  「這不是一條好走的路。」

  「我知道。」夫人露出淡淡的微笑,朝他微一頷首後,這才轉身離開。渡世台上,已開滿了火紅的花。花兒在風中搖曳著,呻吟著,哀泣著,咆哮著……它們很吵。真的很吵。但,他一點也不介意。無論是天、是地,抑或是人間,他都會帶著它們,找到她。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28:01

第九章   


  紅花,在風中搖曳著。

  暗夜裡,光影閃動,讓他從回憶中驚醒。

  窗外,街燈下,黑貓悄然出現。

  它優雅行來,無視花兒們的騷動,穿門而過。

  他沒想過會再見到它,他以為它發現她之後,就不會再回來了。

  「很晚了。」他看著它說。

  它跳上了吧檯,瞇起翠綠的眼。

  「我知道。」它張嘴,口氣不善的開口說了人話。「我知道你早就找到了她。」

  他冷冷看著那隻貓,一語不發。

  「但你瞞著我,也不靠近她。」黑貓在吧檯上坐下,哼聲道:「你沒料到她會自己出現在這裡吧?」

  他還是沒開口,只是開始整理吧檯裡的用具。

  「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它仰起了頭,搖了搖嘴邊的幾根胡,冷笑。「我看到她的兄弟了。沒錯,就是那對雙胞胎。我認得他們。」

  他將晾乾的叉子、湯匙、玻璃杯、咖啡杯,一一收回櫃子裡。

  它歪著頭,翠綠的大眼,閃著狡獪的光芒,「你以為安排了他們守在她身邊,就不會有事了嗎?那是不夠的。」

  洗淨了器具,掛起了抹布,他拿起遙控器,按下鐵卷門的電動開關。

  大片的玻璃窗外,鐵卷門緩緩降下。

  誰知,就在這時,它搖著蓬鬆的尾巴,冷冷的說了一句話,打破他臉上平靜的假面。

  「她在哭。」

  他猛然一僵,視線,終於再回到它身上。

  他知道它會說話,但這傢伙幾千年來,也沒和他說上一句話,誰知道,它忍上那麼久,第一次和他說話,就說得如此溜,那麼狠。

  「哭著作夢。」

  它傾身,小聲地、緩慢地,像在訴說一個秘密。「我想她記得。」

  它用那翠綠的貓眼,瞅著他。

  一張貓嘴微揚,無聲竊笑著,如千年之前,待在她懷裡時一般。

  然後,它跳下了吧檯,如來時一般,悄聲穿門而去。




  城市裡,星光總是被萬家燈火遮擋著。

  只有在黑夜至盡頭時,那顆明亮的晨星,才會亮過街上的霓虹。

  在這個城市的半山腰上,她的房間,面對著旭日東昇的方向。

  每日清晨,在太陽還未爬上地平線時,那顆星辰,總在從深藍微微轉成淺藍的天空上閃爍。

  隨著時間與季節的變幻,它會緩緩移動。

  偶爾,淺淺的白晝之月,會和它懸掛在同一個天空。

  偶爾,淺藍天空上的白雲,會因太陽的出現,而染成棉花糖般的粉紅。

  在那一朵又一朵的粉色雲朵之間,晨星和白月一同漫步過那靜悄悄的天空。

  這時,空氣總是清新的。

  沾著露水的葉,總是特別的鮮明,無論是春曰的綠,或秋日的紅。

  她看著窗外鳥兒飛過枝頭,不懂為什麼今早醒來,雙眼特別乾澀。

  是因為入秋了嗎?

  陽光漸盛,掩去了明亮的晨星和一彎淡白的月。

  紅葉,從枝頭掉落,隨風翻飛著。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套上毛衣外套,走到浴室盥洗。

  誰知,才一照鏡,就被自己腫得像核桃的雙眼嚇了一跳。

  「搞什麼?」

  她不敢相信的湊到鏡前,但雙眼依然又紅又腫,活像被人打了兩拳。

  叩叩——

  「綺麗,你醒了嗎?」

  媽咪的聲音,從臥房門外傳來,怕媽咪會進門查看,不想讓她擔心,綺麗忙回頭喊。

  「醒了,我醒了,在洗臉刷牙。」

  「早餐快好了喔。」

  「好,我弄好就來。」

  她一邊說,一邊趕緊回頭打開水龍頭,拿毛巾沾水敷眼。

  通過水管的水,冰冷沁心。

  她忍住那冰冷,一邊拿著毛巾敷左眼,一邊把水調成溫的,然後用右手抓著電動牙刷刷牙,刷到一半,再交換。

  敷過的左眼,感覺好一些了,眼裡卻依然有著些許血絲。

  她一邊抓著電動牙刷,一邊瞇眼湊得更近觀察。

  天啊,真可怕,她看起來真像哭了一整晚。

  雖然以前她也曾因為做夢而哭著醒來,可也從未像這次這麼嚴重。

  歪頭看著一旁磁磚上的小花,綺麗在嘴裡移動著電動牙刷,一邊蹙眉回想。

  奇怪,她不記得睡前有哭啊。

  嗯?她睡前在幹嘛去了?

  啊,對了,在看書嘛,看花的植物圖鑒。

  紅花石蒜,又稱彼岸花嘛,花語是……

  悲傷的回憶。

  不會吧?

  她挑眉,再看向鏡子裡的自己,忍不住做了個鬼臉。

  她哪有啥悲傷的回憶?

  除了體質特異了點,還有一雙看得見鬼魂的陰陽眼之外,她這一生到現在為止可是平安順利到下行。

  她的家庭,從上到下和樂融融,弟弟乖巧,父母慈祥,爸媽相親相愛,爺爺奶奶相親相愛,連外公外婆也都相親相愛的,雖然媽咪那兒難免有些難纏的親戚,但基本上沒人會刻意找她麻煩。

  托爺爺和老爸的努力,她家的經濟情況也是十分良好,老爸從爺爺那兒繼承來的辰天保安公司,雖然不是全球百大企業,可在保全業,也是世界知名的。

  從小到大,她可從不用擔心家裡有沒有飯吃。

  加上她是家裡唯一的女孩,家裡上上下下寵她都來不及了。

  悲傷的回憶?哈哈哈,真好笑。

  她將毛巾放下,拿水杯裝水漱口。

  不過,作了悲傷的夢倒有可能。

  將嘴裡的泡沫都用水清乾淨,她看著鏡子,雙眼依然有些腫,她只好將洗臉台洗乾淨,然後接滿冷水,再深吸口氣,把整張臉都埋在水裡。

  天啊,水好冰。

  她忍了三十秒,終於受不了的抬起頭,邊發顫邊用毛巾擦乾臉。

  這一次,鏡子裡的那雙眼終於看起來比較正常了,她這才回到房間裡,打著哆嗦換上制服,然後手忙腳亂的將因睡覺而糾結的長髮梳好。

  叩叩叩——

  「姐,你是睡醒了嗎?」

  志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應該是志麒沒錯,雖然雙胞胎的聲音相同,但志麒向來比志鱗沒耐性,敲門總要連敲好幾下。

  她將頭髮綁成馬尾,抓起書包,在他抬手準備敲第二輪時,拉開房門。

  「我醒了。」

  看見姐姐眼裡的血絲,他擰起眉頭。

  「你沒睡好?」

  嘖,這臭小子,大清早就愛找她麻煩。

  「誰說的,我睡得可好了,睡到我都不記得自己昨晚上作了什麼怪夢了。」她越過他,朝餐廳走去。

  他跟在她身後,「晚上會做夢,就代表睡不好。」

  「所以我說我沒做夢啊。」她翻了個白眼,然後和剛做完運動進門的爺爺奶奶道早安。「爺爺、奶奶,早。」

  「你是說你忘了作什麼夢,那代表你有做夢,你只是忘了。」白志麒碎碎念的到流理台邊,和姐姐一起幫老爸把早餐拿到桌上,一邊也和長輩開口問安,「爺爺、奶奶,早。」

  「早。」兩位老人家好笑的看著兩個鬥嘴的孩子。

  綺麗對大弟做了個鬼臉,然後把老爸剛炒好的牛奶炒蛋端上了桌。

  跑步淋浴完的志麟從房裡走出來,站在老爸身旁切蘋果的媽咪,則利落的用刀把一顆顆的紅蘋果削切好,排放到盤子裡。

  在白家,掌廚的一向是老爸,媽咪在廚房向來只有刀子用得比較好。

  今天是西式的早餐。

  家裡的人,因為晚上各有事忙,所以和別的家庭不同,早餐才是白家一家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

  她在餐桌旁坐下,桌上擺滿了果醬、吐司、炒蛋、牛奶、火腿、起司,最後再加上萵苣生菜色拉。

  豐盛的西式早餐。

  雙胞胎動作協調的替每個人烤吐司,遞食物,一邊回答爺爺奶奶的問話。

  爸和媽,則一起端著水果過來,只是在過來餐桌之前,她瞄到老爸偷親了媽咪一下。

  雙胞胎也瞄到了,忍不住雙雙翻了個白眼,她卻不禁微笑起來。

  「天羽,上回博士送來測試的保全系統,狀況怎麼樣?」

  「我們還在測試中,到目前為止都還好。」聽到父親的問話,白天羽看著老婆說:「不過還得看能不能過寧寧這一關了。」

  「小寧,你覺得呢?」白辰天看著一向乖巧安靜的媳婦問。

  「那個。」楚寧微微一笑,「要試,才知道。」

  「那種東西哪需要媽來試,我和小麟今天就把它解決……」

  對公司的事,她向來沒什麼興趣,家裡的人才聊到一半,白綺麗就不覺看著窗外流動的陽光和雲彩,神遊太虛起來。

  「綺麗。」

  感覺到媽咪的輕觸和叫喚,她回過神來,只見媽咪指著牆上的鐘。

  六點三十分。

  從家裡走到學校要將近四十分鐘呢,她再不出門就會遲到了。

  「我出門了!」她趕緊站了起來,抓起書包就要往外趵。

  「綺麗,牛奶要喝完!」奶奶開口提醒她。

  已經跑了兩步的她,忙緊急煞車,回身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將剩下的牛奶一口喝完,跟著才衝到玄關穿鞋,一邊喊。

  「我出門了,Bye!」




  她差點踩到一隻貓。

  一隻毛髮烏黑,綠眼如翠的貓。

  在她打開門,要跑出去時,就看見那只黑貓坐在她家的門階上。

  當她發現它時,她的右腳已經離它的腦袋只有十公分不到。

  「啊。」

  她嚇了一跳,輕呼出聲,在那千分之一秒,只能把腳丫子往旁邊移了幾寸。

  結果,雖然它往左閃,她往右閃,但她閃過了它的腦袋,自己卻滑了一跤。

  而且很不幸的,在她跌倒時,雖然已經盡力了,還是壓到了那隻貓的尾巴。

  「噢——」

  「喵——」

  一人一貓的痛叫同時響起。

  「可惡!」她跌坐在樓梯上,不禁咒罵出聲。

  「綺麗,你還好嗎?」聽到她的叫聲,老爸的聲音從屋子裡傳來。

  「很好、很好,我沒事,我很好!我去學校了!」深怕家人發現她摔跤後,會被留家查看,她連忙撈起那只被她壓著的貓,忍著摔疼的屁屁,迅速穿過滿是楓樹的院子,往大門跑。

  她一直跑到轉彎後,確定家人看不見了,才停下來,扶著路邊的電線桿喘氣。

  天啊,嚇死人了。

  要是被逮到,可不是被念兩下就可以了事的。

  臂彎裡暖呼呼的動物,提醒著她,那隻貓的存在。

  「哈囉,你還好吧?」

  她抱住它,將它整只翻過來檢查尾巴。

  它的尾巴看起來還好好的,她把它左右晃了一下,尾巴有揚起來平衡,看起來應該沒被她壓斷。

  「不是我在推卸責任。」她將貓翻回來,舉到眼前,對著黑貓碎碎念:「你真的下應該坐在門口,要是有人家裡的門是往外開的,你不就會被打昏了嗎?」

  黑貓張著翡翠般的大眼,一臉無辜的回看著她。

  咦?它看起來真是眼熟得很。

  她瞇起眼,將它左右翻看一下,然後狐疑的將它再次湊到眼前咕噥,「你和昨天那家咖啡店的貓長得還真像。」

  相貌一樣、身長一樣、毛色一樣,連眼睛的眼色都一樣。

  「不會吧?」她擰眉,把它舉得更高觀察。

  它奮力掙扎了起來。

  欸,是公的耶。

  她將它放下來一些,「話說回來,我昨天也沒注意到是公的還是母的。」

  不!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把它翻過來看它的那裡?不,它不相信,它不相信她會變得這麼粗魯,可它還沒恢復過來,就聽她自言自語的再說了一句。

  「可是黑色的綠眼短毛貓,長得像你這麼肥的也很少見耶。」

  肥?它肥?

  它是強健好不好!那是肌肉、肌肉!

  打擊太大的黑貓差點當場翻白眼昏死過去,卻聽她叫了一聲。

  「哎呀!」她將它放到地上,摸摸它的頭,「我再不走,就真的要遲到了。你下次小心點,別再坐在人家的門口了喲。Bye!」

  說完,她轉身就跑下山,它一驚,忙追了上去。

  綺麗一開始沒注意貓兒跟在身後,直到下了山,等紅綠燈時,才看見它,嚇了她一大跳。

  「哇,你怎麼跟著我?」

  綠燈了。

  「去去去。」她邊踏上斑馬線,一邊對著它揮趕,它卻依然跟了上來。

  她快跑,它也快跑。她慢下來用走的,它也跟著慢下來。當她停下來時,它也跟著停了下來。

  她想,說不定是因為她一直回頭看它,它才一直跟著她的,所以她故意不看它,就卯起來往前走。

  可等到十分鐘後,當她回頭偷瞄時,卻還是看見它跟在身後。

  它跟著她走了大半路程。

  終於,她在車水馬龍的街邊停了下來,那只碧眼黑貓坐在地上,仰頭看著她,一臉無辜的和她大眼瞪小眼。

  直到這時,她終於領悟到一件讓她冒汗的事實。

  「老天,你該不會是從昨天就跟著我回家了吧?」

  「喵。」

  它的回答,是一聲可愛的貓叫。

  慘了,這傢伙大概有八成機率,是那家咖啡店的貓。

  天啊,她可不是誘貓犯啊!

  她應該要帶它回去才對,可是她因為快遲到,所以今天定的是最快的路線,若要帶著它回店裡,少說要多繞十分鐘的路程……

  當——

  學校的鐘聲在這時響起。

  她驚慌的回頭,遠在百公尺外的校門,有冰山美人稱號的教官已經穿著筆挺的制服站在那兒,一副準備逮人的樣子,曉華女中雖是私立貴族學校,但校規卻並未比一般學校寬鬆,反而更嚴。

  許多政商名流,將女兒送來這裡上學,為的不只是這裡優異的師資,也因為曉華的校規雖嚴,歷屆出色的校友,卻證明了這所學校的做法並非全無道理。

  曉華女中的校規第一條,就是不准遲到。

  學生們如潮水般快速湧入即將關起的校門,甚至有人顧不得淑女形象,跳下在馬路上塞住的私家轎車,朝已經在關閉的校門跑去。

  完了,來不及了!

  沒時間帶貓去店裡,又不能將它丟在這裡,白綺麗想也沒想,在聽到第二聲鐘響時,彎腰撈起那隻貓,卯起來朝校門狂奔。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她在教官的美目掃來之前,及時想起學校的校規除了不能遲到之外,也不准攜帶寵物入校。

  四秒鐘、五秒鐘、六秒鐘——

  綺麗邊跑邊把書包打開,將黑貓塞進去。

  七秒鐘、八秒鐘、九秒鐘——

  大門關到只剩三分之一了。

  教官看著她,挑起了眉,不過關門的速度可沒緩上一緩。

  她加快速度,抱著書包,氣喘吁吁的趕在大門關上的那一瞬間,腳一蹬,手再往門欄上一撐,瞬間翻過了校門,在半空中翻了一圈後,穩穩落在地上。

  驚呼聲、掌聲和最後一聲鐘聲,同時響起。

  「謝謝、謝謝。」她一時昏了頭,忍不住曲膝拉裙,和觀眾們微笑答謝。

  「白綺麗!」

  「有。」

  冰山教官的喝令讓大家全噤了聲,她更是立刻立正站好。

  教官看著那依然喘著氣,小臉泛紅的女孩,冷冷開口。

  「你是體操隊的嗎?」

  「報告教官,不是。」

  「這裡是體育館嗎?」

  「報告教官,不是。」

  「朝會完後,立刻到教官室報到。」

  「是。」

  她在心裡哀叫一聲,還是乖乖應了一聲,然後才在教官的示意下,轉身穿越操場,回到教室。

  一等進了教室,她要拿課本時,才想起那隻貓怎麼這麼乖都沒掙扎。

  誰知她打開書包一看,只見——

  可憐的黑貓早已口吐白沫、昏死過去。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28:56

第十章   


  又是黃昏。

  街燈,悄悄亮起。

  這是一座喧囂的城市,他可以透過大片的玻璃窗,看到遠處巷口的大街上,霓虹閃爍、車來人往。

  但,一切都被隔絕在外。

  院子裡的菩提樹,因晚風的吹拂而落葉。

  落葉,翻飛著,飄到了門前階。

  秦無明,不自覺地望著窗外,看著巷口,久久。

  然後,才終於點亮了店裡的燈,煮起那濃郁苦澀的咖啡。

  從音響裡傳出來的音樂,輕輕的在空氣中迴旋,黑色的液體,在透明的玻璃裡迴旋,如記憶中的黑暗幽泉。

  熱氣蒸騰,白煙渺渺。

  噹噹噹噹——

  驀然,店門被人推開。

  他抬首,看見了那不應該會再出現的女孩。

  她抱著貓,站在門口,綻出有些尷尬又有些抱歉的微笑。

  「呃……嗨。」

  不知何時,外頭不起了毛毛細雨,匆匆進門的她,微微的喘著氣,她粉嫩的嘴,呼出了白色的氣體,黑色的長髮和凝脂般的臉上,都有著點點的閃亮水光。

  「那個……」她深吸口氣,鼓起勇氣的朝他走近,抱著黑貓的身軀,將它舉到他面前,「不好意思,請問這只是你的貓嗎?」

  他沒有看貓,只是看著她。

  她不記得。

  不像它所說的那樣,記得。

  他不知自己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

  「老闆?」

  他回過神。

  「這是你的貓嗎?」雖然說,她沒在店裡看到另一隻貓,但她還是將它湊得更近,讓他確認。

  他的貓?

  他終於將視線拉到它臉上,黑貓沒好氣的看著他。

  她將它保護得很好,她全身都沾染了雨水,它身上的貓毛卻幾乎都是乾的。

  似乎猜出他在想什麼,它不爽地在她手中掙扎起來。

  「老闆,你的貓有走失嗎?」見他不語,她開始懷疑自己搞錯了,萬分尷尬緊張的解釋,「我今天早上出門時,差點踩到它,因為它長得和店裡的貓有點像,都黑黑肥肥的,還有綠眼睛,加上它早上又一直跟著我,所以我還以為它昨天不小心跟著我回家了……」

  她越說,臉越紅,貓兒又卯起來掙扎,怕它跳下地溜走,她忙將它收回來,邊結結巴巴的道:「那個……如果不是的話,就算了,我只是以為……」

  「它叫咪咪。」

  她一愣,才要垂下的眼又仰起,驚訝的瞧著他。

  「它的名字。」他看著她說。

  地泛了眨眼。

  「咪咪?」

  他點頭。

  她粉唇微張,下一秒,脫口就道:「可是它是公的耶!」

  「我知道。」他說。

  黑貓放棄了掙扎,忿忿不平的瞪著他。

  「你可以把它放下了。」他無視於它不爽的瞪視,只是從抽屜裡拿出一條乾淨的毛巾,遞給她。

  她愣愣的看著他。

  「擦乾,別感冒了。」

  「啊,喔。」她把貓咪放到地上,接過他手中的毛巾,不好意思的說:「謝謝。」

  黑貓一落地,就溜到書櫃自己專屬的角落去舔毛,安慰自己受傷的心。

  看著它熟門熟路的溜回窩的模樣,綺麗才確定它真是這家店的貓。聽說貓都有地盤意識的,若它不是這兒的貓,應該不會那麼快就窩到別隻貓的窩裡。

  她拿著毛巾擦頭髮,卻不自覺地瞧著在吧檯裡低頭煮咖啡的老闆,他俊逸的臉和作日一樣沒有半點表情。

  他的睫毛好長。

  「那個……」

  他抬眼,凝視著她。

  不知怎地,心一顫,暈紅又上了臉。

  「呃……」她緊張的低下頭,解釋說:「我……我並沒有要把它拐跑的意思,我真的是今天早上才發現它在門外的,如果我知道它跟著我,昨天晚上我就會把它送回來。」

  沒聽到他的聲音,她忍不住飛快的抬眼偷瞄,卻見他直勾勾的看著她,嚇得她立刻又低下頭,因為慌張,反而巴啦巴啦的一直說話。

  「我今天早上,不小心壓到了它的尾巴,我有試著要閃的,可是還是不小心壓到它了,但是我有檢查過,它的尾巴還好好的,剛剛還帶它到獸醫那裡檢查過了。真的,醫生也說它尾巴好好的,沒有斷掉。我有堅持要幫它照X光,因為後來到學校後,它在我書包裡昏倒了——」

  「昏倒?」他挑眉。

  驚覺自己的失言,她趕緊抬起頭,慌忙解釋,「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學校不能帶動物,所以我把它放到書包裡,然後可能是因為晃得太厲害,所以它就昏倒了,不過它沒有昏倒很久,真的。小苓有幫它急救,還有做心臟按摩,恬恬和欣怡還有幫忙揚風灑水,所以它很快就……醒了……」

  「沒關係。」

  簡單三個字,停下了她喋喋不休的緊張解釋,她訝異的看著他,這才發現眼前的男人,臉上雖然還是沒太大的表情,但深邃的黑眸之中,卻有著錯愕和好笑,就是沒有生氣。

  「你別擔心,它既然跑了出去,就算有什麼事,也是它自己的問題。」

  她小嘴微張,愣愣的眨巴著大眼,卻見他將熱咖啡,放到她面前。

  「喝點,暖暖身子。」

  這男人一點也不像是會做出這種關心動作的人。

  她張嘴瞪著他,兩秒後,才有辦法把嘴巴閉上,將毛巾掛在脖子上,重新低下頭,乖乖將杯子捧起來,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溫熱的液體,柔順的滑入喉嚨,溫暖了微寒緊張的身體。

  咖啡是拿鐵,加了許多的奶油和剛剛好的糖,不會太燙,也沒有涼掉,喝起來的溫度,微熱的剛好。

  低頭看著杯裡濃郁香醇的咖啡,她有些微愣。

  她才來過一次,但他卻記得她點過的咖啡……

  一盤輕奶酪蛋糕,在這時被輕輕的放到了她面前。

  她抬起頭,卻見他什麼都沒說,只是低頭垂眼,洗著剛用過的玻璃器具。

  綺麗狐疑的看看左右,吧檯這兒,只有她一位,太過羞愧的黑貓則早已消失在書櫃轉角。

  事實上,整間店裡,除了她沒別的客人了。

  所以……她低下頭,看著那盤蛋糕……這是要給她的嗎?

  再偷瞄了站在吧檯裡洗東西的老闆,綺麗心頭不禁微微一暖。

  原來,他只是外表看起來酷酷的,其實人很好嘛。

  捧著咖啡再喝了一口,她偷偷瞅著他。

  這人長得真是好看。

  她拿起叉子,將蛋糕切下一小塊,送進嘴裡。

  可惜老闆著臉。

  支著小臉,她一邊吃著蛋糕,腦海裡一邊胡思亂想起來。

  現在是晚上的吃飯時間,他店裡卻連一個客人也沒有。他的餐點和咖啡蛋糕都很好吃耶,如果他下板著臉,狀況應該會好很多吧?

  也許她應該到學校幫他宣傳一下。

  這念頭才閃現,不知怎地卻讓她覺得有些不太舒服。

  還是不要好了,這裡雖然離學校不遠,可是她好喜歡這家店這種安靜的感覺,要是有太多人來,一定會變得很吵……

  對,咖啡店就是要安靜一點才叫咖啡店嘛,吵吵鬧鬧的就沒那種感覺啦。

  用力的對自己點點頭,她露出了微笑,決定只要自己以後常來捧場就行了。

  開心的捧著溫熱的咖啡,再喝了一口,她的視線,不由自主的又溜到了他身上去。

  柔和的燈光,輕輕的落在他立體的五官上,從她這邊看過去,她甚至可以看到他每一根睫毛,和光滑如陶瓷的皮膚。

  不知道他究竟幾歲?

  不知道他笑起來是什麼樣子?

  不知道他為什麼總是顯得如此憂鬱?

  手機鈴聲突兀的響起,將她從胡思亂想中叫喚回神。

  綺麗連忙從書包裡掏出手機。

  「喂?小麟喔,我在哪裡?咖啡店。」她偷看老闆一眼,然後才在聽到弟弟的提醒後,嚇得跳了起來。「啊,慘了,我忘了,你幫我和爺爺說,我馬上過去!」

  她要走了。

  那麼快?

  他氣一窒,強壓下那椎心的失落,卻見她按掉手機,跳下高腳椅,從書包裡掏出鈔票放到桌上,慌張的說:「老闆,對不起,我練功來不及了,這是咖啡和蛋糕的錢,我先走了——」

  他逼自己開口。

  「不用了,那是請你的。」

  他話聲未落,她已飛快的推門跑了出去,一邊回頭笑著喊道:「那就當作是我明天的飯錢好了!」

  明天?

  看著她燦爛的笑容,他微微一愣。

  「Bye  bye!明天見!」她跳下階梯,朝他揮手,不等他回答,就飛奔而去。

  她奔跑的背影,眨眼便消失在巷口,甚至在黑貓不死心的再次匆忙跟上去時,他也只能愣愣的看著。

  明天。

  兩個字,瞬間鬆開了他胸中糾緊的鬱結,舒緩了那難忍的疼痛。

  他閉上眼,她燦爛明朗的笑容浮現眼前。

  明天……




  明天。

  她會來。

  多麼光明又美好的未來。

  他不該期待的,但他無法不去期待,更無法阻止,壓抑對她的渴望。

  他是如此如此渴望能多看她一眼,能和她相處久一些,多一分也好,多一秒也好。

  你要知道,她早已忘了……

  夫人的話,浮現腦海。

  但,在她之前,那一段遙遠空虛的日子,他已不復記憶。

  不願記,也不想記。

  他只記她。

  記著她。

  在玄冥宮,在森羅殿,在幽暗牢裡,在無間地獄,在上天下地,在穿梭黃泉,在為她平反的歲月中,他都深切的記得。

  記得她的笑,記得她的發,記得她的香味,記得她的美好,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個字,記得她一切的一切。

  從來不曾忘記。

  他踏破人間每一寸土地,卻總是錯過了她。

  然後,他找到了。

  他看著她出生,守著她長大,卻不敢,也不能靠近她。

  如今,她卻出現在他面前。

  笑著。

  說她明天會來。

  希望,就此在陰暗的角落悄悄萌芽。

  或許……或許……就算他不能也不敢喚醒她的記憶,卻還是依然能當她的朋友,就像當年他當楚寧的朋友一樣。

  朋友是有期限的,他知道。

  他不會死,不會老,等時間一到,他就必須消失在她面前,再次退到黑暗之中,默默守候,但是,他能再次擁有和她相處的時光。

  十年,甚至二十年……

  一瞬間,因為這乍現的領悟而有些暈眩。

  看著因整點而開始作響報時的壁鐘,他忽然希望它能跑快一點。

  明天。

  他從來未曾如此渴望明天的到來。

  明天……




  砰——

  隨著一聲巨響,被吊掛在半空中的百斤沙袋,猛然揚起,直到與天花板平行時,才掉了下來。

  哇。

  才剛暖身拉筋完,盤腿乖乖坐在一旁的綺麗,嘴巴張得開開的,看得目瞪口呆。

  「這是上段踢。」

  示範踢腿的老人回過身來,看著她道:「腳的力道是手的三倍,女孩子的力氣比較小,所以你要把踢腿練好。」

  練成這樣嗎?

  她瞪著那依然在他身後猛烈晃動的沙袋,嘴巴依然開開的。

  看見她臉上的呆滯,他微微一笑,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只道:「放心,外公並不是要你踢得那麼高。」

  聞言,她才剛要鬆口氣,就聽到他說。

  「不過至少要讓它移動個三十公分。」

  啥?三十公分?

  她再次瞪大了烏黑的眼,那沙袋少說有一百公斤耶,她能推得動它就要偷笑了,怎麼可能有辦法將它踢到移動三十公分?

  「但是一開始你只要讓它至少有晃動就好。」

  晃動,這個OK,這個OK。

  她大大鬆了口氣,不過站在她前方,身穿藏青色功夫裝的老人家,可沒理會她生動的表情,只是口沫橫飛的繼續道:「我們楚家的基本功,最重要的就是腿法,只要腿法練好,其它都不是問題。想當年,你媽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早就練到能飛簷走壁,你要好好練,到時攀山爬牆都不是問題。」

  呃,她練武只是想要強身而已。

  不過在和外公習武練了一年的現在,她早知道不要隨便打斷他老人家的話,免得他又鬧起彆扭。

  外公啊,雖然已經七十多歲了,身體還是十分強健,外表上看起來更是只有五十出頭,身材及體力都好得下得了,比一般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要好。

  上個月,他才去攀巖回來呢。

  都七十了還去攀巖,外公搞不好可以去申請金氏世界紀錄吧?

  話說回來,據說外公年輕時是很有名的神偷,媽咪也是。事實上,楚家歷代都是當小偷為生,而且無論男女老幼都會開鎖,連身為外孫的雙胞胎都練得一身好功夫。

  直到現在,也只有蒂蒂阿姨是唯一的例外,她一畢業就跑去當保全了。

  雖說楚家的人把偷東西當作是興趣,而且家訓第一條就是「懲惡除好、劫富濟貧」,所以窮人的不偷、好人的也不偷,但他們當然沒有善良到把偷到的東西統統都捐出去,加上中間也出了幾位經商有道的祖先,所以雖然沒有家大業大,但還是擁有不少家產。

  事實上,這一整座山都是楚家的,一直到她十歲,來外公這裡玩時,都還會在這擁有健身房、道場、藏書閣,和一個巨大倉庫的廣大屋子裡迷路。

  不過她很喜歡外公家這種全是木造的古老房屋,不像家裡是西式的別墅,外公家是日式的大屋子,屋外種的也是松樹,感覺很舒服,有一種時光停滯的寧靜氛圍,就像……那間咖啡店一樣。

  「小麗。」

  聽到外公的叫喚,她猛然回神,只見外公抬起腿,解釋道:「你踢腿的時候,記得腳尖要揚起,用腳掌底部前面這一塊去踢,不要用腳趾頭,用腳趾頭踢人,包準你踢完那一腳,你的腳趾頭沒骨折也要扭傷。」

  她站起來,抬腿試踢。

  「這樣嗎?」

  「對,就是這樣。」

  外公微笑點頭,「你踢踢看。」

  她走到沙袋面前,握拳抬腳,踢向沙袋。

  沉重的沙袋幾不可見的晃了一下。

  她有些尷尬的回頭,卻見外公微笑道:「沒關係、沒開系,再來一次。」

  在外公的鼓勵下,綺麗一次又一次的練習踢腿,不一會兒就揮汗如雨。

  那天晚上,如同每次去練完功一樣,她一回到家,洗完澡後,一躺上床就累得睡死過去,一覺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她才睜開眼,就看見那隻大肥貓又出現在眼前。

  它蜷縮在她房間外面的窗台上,呼呼大睡。




  「我發誓,我真的沒有誘拐它!」

  下午兩點,她出現在店裡,抱著那隻貓,坐上了吧檯椅,一臉無辜。

  「昨天晚上,我明明是先到我外公家,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它是怎麼跑到我家的,可我一早醒來,它就已經窩在我窗台上了。」

  和前兩次不同,今天她沒綁辮子,任長髮披散。

  「我本來想早上就帶它過來的,但它看起來很餓的樣子,爺爺又說,咖啡店通常要十一點才會開,我有想過要打電話,但是你店裡的電話沒有登記,我又忘記和你拿名片了。」

  她停下來喘口氣,一邊東張西望的,在她懷裡的黑貓,則當著他的面,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大到他可以清楚看見它瞞裡的每一顆利牙。

  「你有名片嗎?」

  她終於將視線定在他身上,看著他。

  「沒有。」他將溫開水放到她面前。

  「咦?」她眨巴著大眼,看起來有些茫然,然後下一秒,脫口就道:「你應該——」

  話出口一半,她才想起她不應該鼓勵他做宣傳,要是搞得這裡以後客人變多,那她也很困擾,可要是他這裡一直沒客人,倒掉怎麼辦?

  小小掙扎了一下,她還是把剩下的話說完。

  「你應該要印一些名片的。」

  「為什麼?」

  「這樣你才可以給客人,讓人家知道你的地址和電話啊,這是一種宣傳,我們老師說,產品內容雖然很重要,但是營銷宣傳一樣很重要的。就像你看,假如今天我不是因為貓,而是想和朋友約在這裡吃飯,因為我很喜歡這裡呀,結果卻忘了店裡正確的地址,也不記得電話,這時候如果有名片的話,就很方便啊。你煮的咖啡那麼好喝,料理又很好吃,老闆你又長得這麼帥,來過的人都不會忘記,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店裡的生意,很快就會好起來了……唉。」

  一開始她還很有精神,振振有辭的勸說,可到一半就越來越小聲,到最後還忍不住歎了口氣。

  聽到她那聲歎氣,他卻不禁揚了揚嘴角。

  無論是以前或現在,她的心情總是坦率的表現在臉上。

  「你覺得我店裡生意很差?」

  「還好啦,一點點啦。」是說到現在她除了第一天看到的那個不像客人的女孩之外,只看過她和另外一個客人耶。

  她低著頭,還是忍不住偷瞄他一眼,卻見他說。

  「謝謝你的關心,不過我喜歡現在這個樣子。」

  「真的?」她雙眼一亮,整個人趴在吧檯上,結果忘了貓咪還在她手裡,黑貓被她一壓,喵叫了一聲。

  「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驚,忙鬆手讓它下地。

  但她可沒因為這樣而忘了心裡的疑問,「那個……老闆,你不希望生意好一點嗎?」

  他看著她,微微一笑。

  「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啊,他在笑。

  怦怦——

  望著他那抹溫柔的笑,胸口不知為何抽緊了一下。

  怦怦——

  奇怪,這是什麼感覺?

  OK,她知道,這是心跳,她很明顯的感受到自己突然跳得很大力的心跳,但是……但是……

  一股莫名的熱氣突然上湧,她一驚,慌張的低下頭,跳下吧檯椅。

  「老闆,你這裡有化妝間嗎?」

  他微微一愣,仍是回答了她,「有,在那扇門後。」

  她沒等他說完,就頭也不回的衝了進去。

  門才關起來,聚集在眼眶裡的淚水,便潸然而下。

  好奇怪。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看到他的笑,就突然想哭,可是當她看見他那溫柔的笑,那瞬間胸口就是好難受,成串的淚怎樣也停不下來。

  她背靠在門上,抽著衛生紙擦眼淚,不懂自己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不過,她的狀況和多愁善感沒關係吧?

  雖然才見過他三次,但在方纔那一瞬,她就是知道他很少笑,很少很少。

  悲傷的回憶……

  彼岸花的花語驀地跳了出來,教她心頭再次一抽。

  天啊,她在胡思亂想了。

  她也不過才見過他三次耶,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錯覺啊?

  低著頭看著被她揉成一團的衛生紙,她真的變得好奇怪……

  愛亂想、愛亂想。

  好不容易止住了淚,她將眼淚擦乾,在那莫名悲傷的情緒平復之後,洗了臉,深吸口氣,確定鏡中的自己看不出異狀,才推開門走出去。

  他依然站在吧檯,如一尊大理石雕,俊帥的面容又恢復了無波般的平靜。

  貓兒不知何時重新跳上了吧檯,吃著白瓷盤裡的食物。等她走近,才發現它吃的是魚,不是給貓吃的貓罐頭,甚至不是一般的魚罐頭,而是一整條的煎魚。

  啊,原來他給它吃得那麼好,難怪它那麼胖。

  「你都餵它吃整條魚嗎?」

  她重新在位子上坐下,語氣有些過分輕快。

  雖然察覺有些不對,他仍沒有多問,只回道:「沒辦法,它挑食,它原先的主人把它給寵壞了。」

  「原先的主人?所以咪咪這個名字不是你取的?」

  「不是。」他抬起頭,看著她問:「你吃過了嗎?」

  「吃過了。」她點點頭,瞧著那慢條斯理吃著魚的黑貓,好奇心又讓她開了口,「它原先的主人怎麼了?」

  他並沒有回答。

  那幾近窒息的沉默,讓她將視線重新移回他臉上,雖然只有一瞬,只看了一眼,但她的確在他眼裡看見教人難以直視的痛苦。

  在那瞬間,彷彿連週遭的空氣,都凝重悲傷了起來。

  可他很快的垂下了眼,遮掩了一切,若非沉默持續著,她幾乎以為一切都是妣的錯覺。

  她再笨,也知道自己問錯了話,她張嘴試著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正當她覺得自己快要被那尷尬和不明所以的愧疚感給打落無底深淵時,他開了口。

  「它的主人……離開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鎮定,如果不是因為沙啞,和那短短三秒,卻讓她覺得度秒如年的停頓,她一定會以為咪咪的主人只是出國留學而已,不過事到如今,就算她懷疑那位前主人十之八九已經掛點,她也沒笨到開口繼續追問。

  所以,她只是輕輕的應了一聲。

  「喔。」

  沉默繼續籠罩著,陰暗的烏雲似乎也在他身邊持續圍繞不散。

  天啊,這種陰鬱的氣氛真讓她無法忍受。

  她把玩著手裡的玻璃水杯,看著他一語不發的低頭敲打在櫃檯裡的計算機,忍耐了幾秒鐘,終於沉不住氣的再次張嘴發言。

  「那個……老闆。」

  他停下記賬的動作,抬眼看她。

  「我叫白綺麗。」她拿起放在吧檯上的便條紙和筆,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把便條紙轉過去給他看。「這是我的名字。」

  他低頭看著她整齊秀麗的字體,然後抬起頭來,只見她期待的仰望著他。

  「所以?」他問。

  不是她在說,他的表情還真有那麼一點困惑。

  好奇妙,雖然只是微微的困惑,卻改變了他給人的感覺,男人的困惑看起來……真的是……好……好……

  好可愛啊!

  「名字啊,名字。」忍住想抬手拍拍他的衝動,雖然覺得自己有點花癡,她還是笑瞇瞇的捧著小臉,問了一個其實已經困擾了她三天的問題。

  「我叫白綺麗,你叫什麼名字?」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29:44

第十一章   


  秦無明。

  尋夢園咖啡店老闆的名字。

  店裡的老客人,都喊他秦哥。

  那天她問他時,他呆瞪著她,整整呆了兩秒才反應過來。

  打從那天起,她每天放學都會來這裡消費,吃飯或喝咖啡、吃蛋糕,免得他哪天真的撐不下去,關門歇業。

  幸好兩個星期下來,她還真的遇過幾位客人,雖然他的客人,都有種很奇怪,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特質。

  一直到昨天晚上,她才發現他們都很沉默,而且多半都是在超過晚上七點,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時,才會出現。

  有時,就算店裡有人,也都靜得像在森林裡,就是要很安靜、很安靜,才能隱約聽見聲音,像是翻書,或喝飲料,那種細微的聲響。

  無論男女,店裡的客人都不愛說話。

  他們靜得像是一縷幽魂。

  不過這些人當然不是,是的話,她一定會曉得。

  話說回來,這間店的老闆也是「沉默是金」的崇拜者,多數的時候,都是她在說,他在聽。

  沉默的老闆加上沉默的客人。

  這算是物以類聚嗎?

  那她是突變的待例?

  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她每次來這邊,就會在他面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和他報告今天在學校發生的大小事。

  幸好他從來不曾對她的多話表現出困擾的樣子。

  「你知道什麼是陰陽眼嗎?」

  這句話,突然就這樣毫無預警的蹦了出來,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但這位秦先生,卻依然是沒什麼表情的,將一份蛋糕放到吧檯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他最近似乎養成了餵食她的習慣,每次她來,他總是會自動把各式各樣的食物和甜點放到她面前。

  「知道。」他說。

  「我有陰陽眼。」她沒有點這份蛋糕,不過不吃白不吃,況且她每次都有付錢的,又不是吃白食。思及此,她拿起叉子,一邊攻擊盤子裡的藍莓起司蛋糕,一邊說:「我從小就可以看見鬼。」

  他還是沉默。

  「你知道,就是人往生後,會變成的東西。」

  「嗯。」他點頭。

  她含著叉子,歪頭看著眼前絲毫沒有不耐神色的男人,到目前為止,他沒顯示出她是神經病的樣子,她忍不住猜想起來,是不是所有的咖啡店老闆,都受過沉默的聽客人說話的訓練。或者,也有可能他把她當作有幻想症,以說謊和誇張的言行,來獲得人們注意的青少年。

  無論如何,就算他真是這樣想,他也沒表現出來。

  他只是將煮好的咖啡,倒在咖啡杯裡。

  一待他倒好,她便自動自發的將咖啡放到托盤裡,送去給坐在牆邊沙發上的客人,今天的客人是個男的,戴著金邊眼鏡,拿著筆記型計算機,不過他一進門,把東西放桌上後,就把外套蓋頭上,躺在沙發上睡覺。

  這是她第三次看到這個人了。

  秦無明是個外表看起來很冷酷,實際上卻很細心的老闆。

  每次他都會在這人快醒時,煮好咖啡。

  果然她才走到桌邊,那男人就坐了起來,打開計算機工作。

  這傢伙證明了一件事,來這間店的,真的都是老客人,熟到把這裡當自己家放鬆休息的老客人。

  她將咖啡放好,走回吧檯,坐回高腳椅上。

  咪咪跳到了她的膝上,試了幾個姿勢,然後才蜷縮成一個球。

  這隻貓特別喜歡她,也不知道它是怎麼做到的,她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會在窗戶外面發現它,後來乾脆讓它進房睡。不過它倒是死都不肯再和她一起上學,通常在上學途中,它就會自動轉彎,乖乖回店裡去。

  奇怪的是,貓主人一點都不介意它不睡家裡,他任它晚出早歸,自由來去。

  這些日子下來,她早已確認,它是一隻非常聰明的貓。

  要是她是貓,也會每天回這裡吃飯,一般人哪會天天喂貓吃魚啊。

  吧檯裡的男人,清洗著玻璃壺,她摸著咪咪柔順的貓毛,一邊將一小口蛋糕再送進嘴裡,罐續方纔的話題。

  「我從小就有陰陽眼,從出生就看得見,所以我並不覺得他們很可怕,只是覺得那些人有點奇怪而已,而且我每次一碰到那些鬼,就會大病一場,所以我小時候常常進出醫院。當我懂事之後,經過幾次實驗,才發現我只要一碰到鬼,他們就會消失,不過我就會變得很虛弱,既然知道了這一點,我當然盡量小心不讓自己碰到鬼。」

  他將器具擦乾,放到架子上。

  「你現在還會遇到鬼嗎?」

  雖然一邊在做事,但他的確有在聽她說話。

  她心頭一暖,點頭道:「會,但是我有一對雙胞胎弟弟,志麒和志鱗。志麒和小老頭一樣愛碎碎念,志麟雖然好一點,不過他有時也很像小管家婆。重點是,不知道為什麼,就像我有陰陽眼,看得到鬼一樣,他們雖然看不見,卻擁有將鬼魂彈開的能力。」

  她摸著蜷在腿上的黑貓,微微一笑,「所以只要我和雙胞胎在一起,就看不到他們。」

  但他們不會一直和她在一起。

  「那你現在自己一個人沒問題嗎?」他輕聲問。

  「嗯。」她點頭,「我不能老是靠雙胞胎,他們也有自己的生活,若再和他們讀同一所學校,他們一定會成天跟著我。」

  「所以,你才跑去讀女校?」

  「對啊,讀女校他們就不能跟啦,他們都已經十六歲了耶,高中生活要是還成天跟著我,要怎麼交女朋友?而且,我真的不想再替他們兩個代轉情書啦。」她吐了吐舌頭,然後一愣,「你怎麼知道我讀的是女校?」

  「你穿著曉華女中的制服。」他指著她外套上的牡丹校徽。

  「啊,對喔,我都忘了。」她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然後才道:「總之,就是這樣,我才想要練武,一方面是為了強身,另一方面是希望自己體力好一點,才不會每次一碰到鬼就昏倒。這樣他們才不會成天擔心東、擔心西的。」

  雖然她笑著如此說,他卻可以從她眼中看到寂寞。

  她喝了一口柳橙汁,看著他自嘲的笑著說:「好奇怪,我從來沒和人說過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我來這裡之後,變得好愛說話,我平常話不多的。」

  「我相信。」他說。

  「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你太沉默的關係?」她歪著頭問。

  「可能吧。」

  「你真是一個寡言的人。」她下了結論。

  他牽動了嘴角,教她一顆心,再次因他的笑而抽疼,但這一回,已經比前幾次好上許多了,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開始習慣他那淡淡的、溫柔的,卻不知為何總教她想哭的笑……




  她每天都來。

  他每天都期待著她來。

  有時她只是匆匆來喝個飲料,就會趕去楚家;但是,不用練武的那一天,她就會在店裡吃飯用餐,坐在吧檯和他聊天。

  每一天,她都會和他描述她的家人、她的學校生活。

  慢慢的,他從她的言談中,逐漸瞭解這個不一樣的她。

  白綺麗,有些迷糊,常常發呆。

  她愛笑,愛說話,個性單純,但心思卻很細膩。

  對於自己擁有陰陽眼這件事,她感到有些困擾,卻不會太過煩惱。

  她喜歡走路,喜歡甜食,喜歡和外公練武,喜歡音樂,喜歡四季的變換,即使常常被叫到教官室報到,她依然喜歡上學。

  她討厭醫院。

  她愛她的家人。

  還有……她很寂寞。

  一開始她來,是為了貓。

  後來,她會來,卻是因為寂寞。

  因為不想給從小關愛她的家人再添麻煩,所以她常跑來這裡,但他總是在她眼裡看到寂寞,他認得那種表情和眼神,因為他常在鏡子裡看見同樣的神情。

  鐘聲,輕輕響了二十一下。

  「九點了。」

  「嗯。」

  「很晚了。」

  「我知道。」

  「你該回家了。」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不想回去。」

  「為什麼?」

  「雙胞胎陪爺爺奶奶出國了,爸媽要留在公司處理緊急狀況。」她透過玻璃杯,看著他說:「家裡今天沒人在。」

  「你不該和陌生人說這句話。」他提醒她。

  「你不是陌生人。」她說。

  她回答得是如此自然而順口,他喉頭緊縮著,一顆心,因她的話而暖熱,而疼痛。

  「我是。」他強迫自己開口。「你該回去了。」

  「你不是。」她放下了杯子,烏黑的瞳眸,泛著可疑的亮光,但她粉嫩的唇,卻還是扯出了笑。「不過我的確該回去了。」

  那抹笑,有些破碎,碎片飛散,直直剌中了他的心,教他心口為之疼痛。

  她沒看到,她低下了頭,翻找著錢包。

  「我送你回去。」未及細想,字句就脫口而出。

  「不用了。」她沒有抬頭,但語音透著難掩的哽咽,將鈔票放到吧檯上後,她轉身就定。

  他看著她推開店門,門上的鈴鐺響起,她走了出去。

  她垂頭喪氣的背影,在庭院中的小徑裡,顯得特別孤單。

  黑貓不爽的瞪著那王八蛋,簡直不敢相信有人頑固成這樣,它正要跟上,卻見他突然走出了吧檯,開門追了出去。

  夜,涼如水。

  門上的鈴鐺聲,在靜夜中,聽來格外清脆。

  她聞聲回頭,看見他朝她走來。

  紅花,隨風搖曳著。

  「太晚了。」他來到她面前重申。

  「我知道。」她低下頭,淚水隨之滴落。

  「只是因為太晚了。」他語音沙啞的解釋。

  「嗯。」她咬著唇點頭。

  他可以看見,她的淚,一滴一滴的落在泥上上。

  不自覺地,他抬起手,想觸碰她,卻因醒覺而在半空中頓住,張開的手,緩緩的在空中,緊握成拳,收回了身側。

  最終,他還是只能啞聲開口。

  「我……送你回去。」

  這一回,她沒再拒絕,只是點了點頭。

  「好。」

  他開車載她回山上。

  一路上,她沒開口,他也沒再說話。

  車子裡,只有偶爾會傳來她吸鼻子的聲音。

  他將車停在她家大門,雖然有些尷尬,她還是吸吸鼻子,擦掉淚水,在下車時,抬頭看著他。

  「謝謝。」

  「不客氣。」

  她開門下了車,打開大門,穿過庭院,來到門口。

  他車子的引擎聲,依然未遠離。

  她打開家門,回過頭,看見他的車,仍舊待在原地,並未立刻駛離,她可以看見他坐在車子裡的身影。

  她曉得,他是在等她進門。

  這男人,是一個溫柔且細心的人。

  不知道哪來的衝動,她回身下樓,跑回他車旁,敲著他的車窗。

  「老闆!」

  他降下了車窗。

  「什麼事?」

  她彎腰從車窗外,看著他說:「我明年就滿十八歲了。」

  他的表情在瞬間變得有些古怪。

  她臉上淚痕未乾,卻笑了出來,「我只是突然想讓你知道而已。你回去時,路上小心!明天見,Byebye!」

  語畢,她才轉身跑了回去,進門時,還不忘回頭和他揮手。

  她燦爛如花的笑容,消失在門後,留下錯愕不已的他。

  我明年就滿十八歲了。

  秦無明愣愣的坐在車子裡,看著她家的燈亮起,一顆心充滿了矛盾的情緒。

  很苦,很甜。

  很痛,也很暖。

  半晌後,他將車開下山,然後在店裡坐了一整夜,將那苦痛甜暖細細重溫回味,再好好收藏於心。

  因為他曉得,關於她,他能擁有的,只有這些……




  那個女孩,趴在菩提樹粗大的枝幹上。

  店外的菩提老樹在深秋,依然茂密不已,滿樹的綠葉幾乎遮蔽了她的身影,若非綺麗眼尖,一定不會發現她的存在。

  那棵菩提樹的樹齡,一定已經有好幾百年了。

  她從來沒見過那麼高大的菩提樹。

  當然她更沒見過有人會那麼喜歡躺在樹上,她已經連續好幾天,看見那女孩趴在樹幹上了。

  她不是鬼,綺麗曉得,她雖然蒼白,卻一點也不透明。

  況且,她之前便見過她了,在她初次來到這問店的那天,她是那位跑出來提醒秦,水快燒干的女孩。

  忍不住好奇,她終於在今天走到樹下,仰望那看起來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女孩。

  「哈囉。」

  女孩睜開了眼,眨也沒眨一下的看著她,烏黑的大眼,閃過一絲驚慌,似是沒想到會有人喊她,或是沒想到她會過來。

  綺麗很確定她是人,雖然這女孩的反應有點像鬼,一副不該有人看見她的模樣。

  或許她是妖精。

  老實說,有秦這種氣質特異的老闆,這間店真要有妖精出沒,她也不會覺得太奇怪。

  畢竟,世界上無奇不有,她自己還看得見鬼呢。

  不過這女孩一定不是菩提樹精,她很美,但那美麗的容顏之中,卻透著一抹艷麗。

  說她是樹精,她更像花妖。

  陽光從林葉中穿過,輕輕灑落在女孩身上。

  她沉默地,從樹上俯視著她,長長的黑髮披散在背上,纏繞在她潔白的藕臂上,幾縷黑髮散落,因風而飄蕩飛揚著。

  從綺麗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她那張臉的上半部,特別是她那雙烏黑神秘的大眼。

  「抱歉,我吵到你了嗎?」綺麗微笑開口。

  緩緩的,女孩搖了搖頭。

  她想也是,這陣子,她常發現這女孩在看她,偷偷地,觀察著她。

  「我可以上去嗎?」她問。

  女孩遲疑著,有一瞬間,綺麗以為她會拒絕,但她最後遣是點了點頭。

  她爬上樹,女孩坐起來,讓了一半的位子給她。

  她在樹幹上坐好,菩提樹如一把巨大的傘,仰天開展著,護著她們。

  這地方的視野很好,可以看到整棟的咖啡店,和開滿紅花的庭院,還有附近巷弄中的景象。

  星期天的早晨,靠近辦公大樓的巷弄裡,反而沒什麼人。

  倒是大街上,人車還是熙來攘往,但那些喧囂在這兒幾乎都聽不太到了。

  風吹來,樹葉因風而沙沙作響。

  透過搖晃的綠葉看去,陽光,如繽紛星子一般閃動著。

  她閉上眼,深吸了口氣,享受微風與陽光拂面的感覺。

  身旁的人依然沉默著,綺麗睜開眼,歪著頭看她。女孩垂首看著地上,不知道在想什麼。在微涼的秋日,她依然穿得很涼快,黑色細肩帶背心加黑色牛仔短褲,她身上最保暖的,大概就是她那頭長髮了。

  「你不冷嗎?」綺麗問。

  她搖頭,那頭烏黑的長髮也隨之晃蕩。

  這女孩真的漂亮得不太像人類。

  綺麗瞧著她精緻如陶瓷娃娃的面容,如果不是之前曾看過她衝出來和秦說話,她一定會以為這女孩是啞巴。若非她並未拒絕讓她上來,綺麗還真以為自己很討人厭。

  那天她明明看起來挺潑辣的,實在下像現在這安靜沉默的模樣。

  雖然她安靜得像朵花,綺麗還是再接再厲的開口。

  「你好,我叫白綺麗,你叫什麼名字?」

  聽到這個問題,女孩終於抬起頭,瞧著她。

  綺麗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

  她看著那只懸在半空的手,看了好久,綺麗沒有催她,只是等著,半晌後,女孩才遲疑的握住她的手,張嘴輕輕吐出一個字。

  「澪。」

  「怎麼寫?」

  「三點水,雨令澪。」

  「好漂亮的名字。」

  當年,雲夢初見她時,也這麼說過。

  澪看著她,心口緊縮著。

  這名字。是一個詛咒。

  在那個年代,旱時總比雨時多。因為她承繼的血,因為她擁有的天分,她被送進了白塔,賜與了這個名字,成為祈雨祭祀的巫女。

  記憶太久遠,應該要褪色,其它的,都褪了色,只有她,依然鮮明。

  她和她,擁有幾乎相同的條件,同樣的血源,同樣的身份,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能力比雲夢強大。

  當事情發生時,她曾經恨過,好恨、好恨,恨到想毀滅一切。她恨那個國家,恨龔齊,恨蝶舞,恨她,也恨自己的天分。

  所以她毀了一切,將她所有曾經存在過、祈佑過的王國,燒燬、淹沒——

  黑暗苦澀的記憶上湧,幾乎再次淹沒了她。

  驀地,她抽回了手。

  見澪彷彿被她燙了手似的,迅速抽回,綺麗有些尷尬。

  「呃,抱歉。」綺麗不好意思的說:「我不是故意要握這麼久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我以前好像說過同樣的話,做過同樣的事……你知道就是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越說到後面,綺麗也覺得自己的說法很怪,可是她方才真的有這種感覺,只能看著表情有些詭異的澤,乾笑著說:「很像男生把妹的老套招數吧?幸好我不是男生,不然多糗……呃,是說……現在也很糗就是了……不過我不是奇怪的人喔,真的,呃,秦可以保證的,你可以問他……」

  澪瞪著她,驀地,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見她笑了,本來尷尬到無以復加的綺麗,不好意思的也笑了出來。

  銀鈴般的笑聲,迴盪在林葉之間。

  不敢說的是,看著她的笑,綺麗又有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受,就像她每次看見秦時,會有的那種……




她在笑。

  當他看見她爬上樹,和澪一起坐在上頭時,他真的很想出去。

  在久遠之前,澪曾經恨過她,恨飽受疼愛的她,恨擁有一切的她。

  明知澪不會再傷害她,明知澪已改變,但害怕她受傷害的心,還是讓他忍不住想出去,將她護在懷裡,遠離所有可能的傷害。

  當她朝浮伸出手,當澪握住她的手時,他幾乎要推開門。

  然後,澪笑了,她也笑了。

  剎那間,菩提、陽光、風,似乎都在同時笑了起來。

  花兒們,靜靜的看著她倆,如他一般。

  他見過這一幕,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龔齊的記憶中。

  那時,她們的發一樣長,她們的眼一樣黑,她們唱著同一首歌謠,歌聲清亮如光、似風,在山林間、在原野上。

  所有看見、聽見她們的,都會微笑。

  那是一種純粹的、溫柔的聲音。

  驀地,澤抬眼,看見他。

  他知道,她並未真的完全忘記,但憤怒和憎恨早已平息。

  不過,看見他在看,看見他站在門邊,她的笑在瞬間變了質,幾乎是自嘲地,幾近諷刺地,看著他。

  有那麼一瞬間,他可以看見她眼裡那隱隱蠢動的黑暗情緒。

  然後,當著他的面,她抬起了手。

  他不敢相信。

  但她真的動了手。

  幾乎在同時,他推門衝了過去。

  澪將她推下了樹。

  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接住了綺麗。

  她驚呼出聲,落在他懷裡,臉上有著吃驚和詫異。

  「哇,嚇我一跳!」她撫著心口,俏臉紅潤,眨巴著大眼,「你怎麼剛好在這裡?澪呢?她還好吧?我剛在樹上一個不穩,差點伸手把她一起拉下來!」

  她邊說,邊張望著,怕剛交的朋友沒她那麼幸運。

  「我在這裡。」

  她循聲看去,澪依然在樹上,只是重新趴躺下來,烏黑的發,如絲般垂落,飄蕩著。

  「你還好嗎?」綺麗關心的詢問,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擁著她的手,似乎收緊了些。

  「我很好。」澪揚起了嘴角,然後看著那緊擁著綺麗,神色慘白的男人,笑著稱讚道:「接得好。」

  聞言,綺麗這才驚覺自己人還在人家懷裡,不禁臉一紅,忙道:「對啊,幸好你剛好經過這裡。謝謝,我沒事了,你可以放我下來了。」

  雖然萬般不願意,他還是鬆開了手。讓她下地。

  「我要是你,接到了,就絕不會再放手。」

  樹上那可惡得令人髮指的女人,低聲批評。

  聲音雖小,卻難逃他耳,他抬眼瞪去,她卻沒有閃避他凶狠冰冷的視線,反而直視著他,幾近指責的開口重申。

  「絕不。」

  他臉色為之一白。

  這一回,那聲音大到綺麗都能聽見,她好奇抬頭,「你說什麼?」

  「她什麼都沒說。」

  不等那女人再開口,他握住綺麗的手,牽著她就往店裡走。

  「咦?可是……那個……」綺麗有些迷糊,但她喜歡他的大手牽握著她小手的感覺,所以走了兩步,她就放棄了要留下來的念頭,只回頭揚聲叫喚樹上的新朋友。

  「澪,你要不要一起進來喝雞湯?是我老爸燉的,很好喝喔——」

  聽到她的話,另外兩個人都為之一愣。

  下一秒,巫女的笑聲再次響起,迴盪在庭院裡。

  「好啊,我馬上就來。」

  她邊笑邊說,只見被拉著往店裡走的綺麗,高興的露出微笑,拾起沒被綁架的小手,開心的和她招手。

  「快點喔,不然冷了就不好喝了。」

  雖然看不到秦的臉,但澤知道,他此刻臉色一定很難看,而且只要綺麗在,就算他再火大,他也絕不會對她怎麼樣。

  他活該,誰教他不信她。

  話說回來,這世間,除了那人,還有誰會信她?

  心,緊縮著。

  「澪?」

  聽到綺麗的叫喚,她猛然回神,那小笨蛋已經被秦無明那頑固的傢伙帶到了門邊,但原本開心的臉上,卻浮現著擔憂。

  經過了那麼多年,輪迴了那麼多世,她卻始終沒變。

  對那善良到有剩的笨蛋露出微笑,澪深吸口氣,暫時忘卻一切煩悶,跳下了樹,朝著那被惡魔綁架的天使走去。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30:33

第十二章   


  她作了一個夢。

  夢裡,她在飛翔,飛過了大海,飛過了高山。

  她感覺自己像風。

  醒時,在光裡翻飛穿梭:累了,在雲裡沉睡優遊。

  她很快樂。

  但,不知怎地,她的身體突然變重,她開始往下墜落,不斷墜落。

  她睜開眼,看到灰黑色的雲霧迅速經過,不同的人影閃過,不同的話語如雷聲般轟隆,她的身體萬般疼痛。

  她繼續往下墜落。

  害怕、驚恐充塞心頭。

  人們不斷出現,她可以感受到那些人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情感和痛苦如雷、如電、如狂風。

  風撕扯著她,閃電穿透了她。

  淚水,則似暴雨,一次又一次沖刷著她。

  她依然在往下墜落,往無底深淵墜落。

  好累。好痛。

  一開始,她害怕自己墜地,碎成一團爛糊;現在,她卻只希望能夠趕快到底。

  但,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才能著地。

  她看下到天,也看下到地。

  劇痛,則從來未曾停歇。

  風始終在呼嘯,她痛得連喘息也無法做到。

  她想閉眼不看,不知為何卻只能睜眼看著。

  她還在墜落。

  穿過了時間,穿過了一群又一群人的情感風暴,穿過了那數也數不清的無常人生。

  然後,撲通一聲,她掉進了淚海。

  海,是深藍色的,那藍,幾近於黑,凝聚了所有的悲痛。巨大的悲痛幻化成無數雙手,抓住了她,將她繼續往下拖。

  忘了吧。

  有個聲音輕輕的說。

  忘了,你會好過些。

  但她不想忘。

  那冰冷的海水,包圍住了她,奪去了她僅有的溫暖。

  不想。

  她試圖在水中掙扎,卻依然被拖入了那黑暗的深淵之中。

  不相?……

  她哭了出來。

  淚水融入了深藍色的海。

  她不想忘,但她好累,好累……

  她沒有辦法呼吸,心肺疼痛到幾近要爆開。

  或許,她該忘了,不再掙扎,就這樣忘了一切。

  忘了……

  光源,已完全消失在上頭,就算她用力昂首,死命的睜大眼,也都看不見了。

  黑暗籠罩著一切。

  終於,她放棄了掙扎,閉上了眼,往下沉去。

  放棄抗拒之後,下沉的速度更快了,侵蝕全身的疼痛,卻因此被冰冷帶走,逐漸消散。

  別忘了……

  什麼?

  她微微一驚。

  別忘了……

  那細微的話語再次響起,和原先試圖說服她的耳語不同,這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很悲傷、很熟悉……

  她聽過這句,這是語尾而已,它還有前面的,她想要知道。

  迫切的渴望,讓她重新睜開了眼。

  疼痛驀然再次襲來,她知道,只要自己別抗拒它,就不會痛。

  但她好想知道他說了什麼,不覺再次掙扎了起來。

  她揮動著雙手,忍著劇痛,尋找那聲音。

  她想知道他說了什麼!

  她想知道!

  拜託!想啊!用力想啊!

  她知道她聽過的,她知道她記得的!。

  她在悲傷的藍色淚海中掙扎著,用盡所有力氣和那將她往下拖的力量對抗著,怎麼樣也不肯放棄的往上游去。

  當她破出海面的同時,卻醒了過來。

  猛地從床上坐起,綺麗汗流浹背、驚恐萬分地看著漆黑的臥室,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方纔夢裡的一切,感覺起來就像真的,她心肺仍然因為缺氧而疼痛,渾身上下部疼痛不已,像是被拆解了無數次。

  但她終於想起來前面那句是什麼了,她在醒過來的同時,聽到了那一句。

  我愛你……




  我愛你……

  綺麗聽過夢裡那人的聲音。

  最近她天天都在聽,她不認為自己會搞錯。

  特別是她其實非常非常喜歡那個人。

  那是老闆的聲音。

  秦無明。

  她喜歡他,常常整天都在想他。

  我愛你……

  她的腦袋就像壞掉的CD,整夜將這一句下斷重複播放,每一次,都教她心跳加快,讓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她看著窩在她床邊的咪咪,它的身體因呼吸而起伏著。

  當她從夜裡驚醒時,它曾睜開眼,看了她一眼,見沒事,又閉上眼睡去。

  聽說貓一天要睡十八個小時,所以她並不想吵醒它,只是看著它規律的呼吸,見它如此安穩的睡著,讓那惡夢感覺比較沒那麼可怕了。

  只是那句話,依然迴盪在腦海裡。

  我愛你……

  也許是她太想要這句話是真的,所以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她試著這麼說服自己,卻怎樣也沒有辦法。

  天亮後,她打開窗戶,味咪自己跳了出去,她曾試著帶它去吃早餐,不,它總是在醒來時,會跑出去,直到她出門後,才又出現在門口等它。她猜想它是去上廁所了,她只希望它不要選擇在奶奶的後花園裡施肥。

  吃早餐時,她恍神到完全不曉得自己吃了些什麼,更沒注意聽家人的對話。

  直到媽咪叫喚,她才回神,但那時雙胞胎早已出門上學,爺爺奶奶也回到房裡,老爸更是在匆匆親過媽咪後,轉身趕去公司。

  餐桌上,只剩下她和寡言的母親。

  而她,早已超過了能走路上學的時間。

  習慣了她的恍神,媽咪早準備開車載她上學。

  坐在車裡,她依然無法忘記昨晚那擾人的夢境。半路上,媽咪接到了老爸的電話,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雖已結婚超過二十年,她的父母依然相愛如昔。

  當母親切掉通話時,她忍不住開口。

  「媽咪?」

  「嗯?」

  「你當初是怎麼知道自己愛上爸的?」

  「什麼?」聽到女兒的問題,楚寧一下子傻了眼,差點撞上前面的車。

  「你當初是怎麼知道自己愛上爸的?」她重複。

  「我……呃……那個……」楚寧紅著臉,一下子看著女兒,一下子看著前方的車道,不由自主地結巴了起來,緊張得連掛在耳上的藍芽耳機麥克風都掉了。

  綺麗看著一緊張就會結巴的母親,認真的問:「你怎麼知道自己愛上了一個人?」

  因為她放慢了車速,後面的車,開始按起喇叭。

  知道自己沒辦法同時開車和應付女兒的問題,為免發生車禍,楚寧趕緊將車停到路邊。

  你怎麼知道自己愛上了一個人?

  看著女兒認真的面容,楚寧真想叫老公來回答這個問題,他一向是兩人之中比較會說話的那一個。

  可是他現在並不在這裡,而且綺麗想知道的是她的答案。

  深吸了口氣,她設法讓自己鎮定下來,想了清楚,才認真開口。

  「當……你隨時隨地……都想著他……不想他討厭你……會……會為他擔心受怕……希望能永遠和他在一起……希望他也和你有相同的渴望……」楚寧想起老公,不覺微笑起來,越說越順,也不再結巴。「當你有這些感覺,當你愛上一個人時。你就會知道。」

  綺麗看著母親,低頭想了一下,然後也露出微笑。

  「喔,那我知道了。」

  「是嗎?」雖然女兒這麼說,楚寧自己倒是不確定了起來。

  綺麗很確定的點點頭,「嗯。」

  「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

  「我夢到有個人說愛我。」綺麗說。

  是夢啊。

  楚寧才剛要鬆口氣,就聽到女兒接著說。

  「我很喜歡他,所以一點都不覺得討厭。」

  「那很好啊。」楚寧微笑,重新發動車子。

  「我想我也愛他。」

  女兒的這一句,讓楚寧不小心踩下了油門,直直撞上了停在前方停車格裡的車。




  冬天到了。

  天氣,從上星期開始,就變得冷颼颼的。

  灰濛濛的烏雲,佈滿了整個天空,大樓的玻璃帷幕,只讓一切看起來更加冰冷陰暗。

  即使是在這偏南的亞熱帶地區,冬天的風,依然冷得很有威力。

  在這冬日時節,即使人們依然忙碌來去,卻仍難掩萬物的蕭瑟凋零。

  可在城市的一角,仍有一處的菩提仍綠,紅花艷紅。

  當寒冷的勁風揚過時,花兒們依然張狂的、不爽的,綻放著。

  躺在咖啡店裡的沙發上,澪瞧著窗外遍地的紅花,再瞧瞧那在吧檯裡,也望著窗外的男人。

  她知道,他在等。

  等學校放學,等綺麗出現,等她為這間店帶來歡笑與溫暖,驅走滿室的冰寒。

  「你難道不覺得,這是種折磨嗎?」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澪仍知道他聽見這個問題了,這傢伙耳朵好得很,就算她在這裡掉了一根針,他都會聽見。

  他聽見了,但他沒有回答。

  「每天看著她,聽著她,和她相處在一起,她卻什麼都不知道。」

  他忍耐著她的叨念,繼續保持沉默,只是低頭重新開始敲打鍵盤。

  但她卻沒那麼好心的放過他,只瞅著他追問。

  「她發現這裡多久了?兩個月?三個月?」  澪頗不以為然的說:「遠遠的看著、守著,那就算了,現在她每天都來,每天都出現,偶爾還會冒出一句無心的話,提醒你,自己曾經擁有及失去的,你難道都不會受不了嗎?」

  這一回,他終於開了口,不過依然沒看著她。

  「你不能繼續保持安靜嗎?」

  「不能。我以為這裡是咖啡店,不是圖書館。」她抬起下巴,叫喚在書櫃上睡覺的黑貓。「咪咪,這裡是圖書館嗎?」

  不想趟她這渾水,黑貓只是沒好氣的看她一眼,然後閉眼繼續再睡。

  「呿,沒膽的傢伙。」她哼了一聲,側身以手支著腦袋,看著吧檯裡,面無表情的老闆。

  「除非你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是不會閉嘴的。」

  他放棄叫那任性的巫女閉嘴,一邊和七弟以計算機通訊,一邊問。

  「什麼問題?」

  「你為什麼不告訴她?」

  「告訴她什麼?」

  「所有的一切。」

  「她已經忘了。」

  「喔,她記得的,也許不是很清楚,但在她靈魂深處,她是記得的,她就記得我。就算她真的忘了,你也可以讓她記得。」

  「你娶了她,不是嗎?」澤指指自己的眉心,提醒他,「記憶可以操縱,可以還忘,但靈魂的印記,無論多久,都不會被抹滅。」

  直到此刻,他終於抬眼正視那巫女,「我不認為有提醒她的必要。」

  「為什麼?」她不滿的問。

  「因為這樣對她最好。」

  他淡淡說完,重新低下頭,繼續敲打計算機。

  「對她最好?什麼叫做這樣對她最好?」澤不敢相信的說:「你什麼都不和她說,想準備維持這種狀態多久?兩年?三年?十年?等哪一天她老了,你還是這個樣子,你要怎麼做?噗的一聲,突然消失,不告而別?然後呢?她終有一天會死,她會繼續輪迴,你又要繼續尋找她,因為轉輪王那墨守成規的烏龜王八蛋,他不會告訴你她投胎到哪裡!」

  他臉色越來越難看,澪卻依然忿忿不平的說。

  「這樣叫對她最好?狗屎!這根本就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

  「她和你不同,再不久,她就能重回天界了。」終於,他忍不住再開了口。

  「不久是多久?一世、兩世?還是一百世?」她冷笑。「天界?天界有多好?到了那兒,她就不會受苦了嗎?」

  「至少不用受生老病死之苦。」他瞪著她說。

  「是嗎?那她不是早在當初便已得道成仙,現在為何又在這?」她挑釁的問。

  他下顎緊繃著,臉色鐵青一片。

  「人心是不能控制的,若有遺憾,就算她修到九重天外都是白費。」

  澪可以感受到一股從他那兒散發過來的惡寒,甚至連書櫃上裝睡的黑貓,都警覺地豎起了身上的貓毛。

  「你該比我還懂這個道理。」雖然知道他已被惹火,但她仍是看著那臉色難看的傢伙,脫口將那句話講了出來:「你不肯說,只是在害怕,怕被她拒絕!」

  倏忽間,地凍天寒,連空氣也被凍結。

  黑貓不爽的叫出聲來,跳下結冰的書櫃。

  「Shit!」  澪猛然從那在眨眼間,變得冰凍冷硬的沙發上跳了起來,站在結冰的地板上,一邊氣憤的對著秦咒罵著:「我說中了,對不對?你這惱羞成怒的瞻小鬼!」

  慘遭連累的黑貓終於受不了的開了口。

  「媽的,你可不可以閉上你的嘴啊!」

  她抆著腰,瞪著它說:「叫我閉嘴?你還真敢說,你怎麼不叫他現實一點,人的一生才短短幾十年,他明知綺麗受他吸引,卻不告訴她真相,還想藉她少女情懷的癡心,霸著她這一生!」

  寒氣如來時般,迅速消散。

  「她沒有,她只把我當朋友。」他沙啞開口,臉色,比雪還要蒼白。

  「是嗎?那她為什麼要特地告訴你明年她就滿十八歲?」見他神色一變,她毫不避諱的道:「沒錯,我跟蹤你們,還偷聽,聽得清清楚楚的。你以為她為什麼要強調她要滿十八歲?因為十八歲就可以結婚嫁人了!」

  他像是被拳頭猛然一擊,微微晃了一下。

  好半晌,才有辦法吐出一句:「我沒那個意思。」

  澪看著他,冷冷的說:「那你告訴她。說你沒那個意思,說你有女朋友了,說你結婚了,什麼都好,趁她還沒有陷得太深,讓她真的只把你當成朋友,一個開咖啡店的普通朋友,而不是愛慕的對象!讓她對你死心,讓她可以去找一個能和她在一起一輩子,會大大方方愛她、疼她、寵她,結婚生子,快快樂樂過一生的男人!」

  她每一句話,都像冰錐,戳得他千瘡百孔,那在空氣中傳遞的一字一句,都讓他臉色變得更加慘白一點。

  「不然,就告訴她你曾立下的誓約。」

  他心口一縮,痛苦的開口,「我不能。」

  「是不能,還是不敢?」她直視著他,毫不留情的再砍下一刀。

  他再次閉上了嘴。

  沒錯,他是可以強迫她記起兩人的誓約,他是可以告訴她,她是他的妻。

  但打從一開始,她就是被他強留下來的。

  她從沒說過愛他。

  關於她靈魂上的印記,他不能,也不敢提。

  她現在受的苦,是上一回,他強求的結果,他怎能提,又怎敢提?

  這一次,他已不敢奢求太多,只求能守護著她,只求她能平安,只求能讓她超脫輪迴,只求她不再為這一切受苦。

  她本是百花夫人身邊的花仙,那無生無死,百花齊開之地,才是她的歸處。

  即使她忘了他,即使她不曾再記起,都沒有……關係……

  所以,他看著澤,沉聲道:「我不會再犯不相同的錯誤。」

  「天殺的!你的腦袋簡直比石頭還硬!」澪氣得直想把他的頭砍下來,洗過一遍再裝回去,偏偏她又不能真砍下他的腦袋。

  被他氣到一陣頭暈,她一跺腳,乾脆轉身走人,以免自己忍不住伸手掐住他的脖子用力搖晃。

  她一走,咖啡店裡,立時安靜了許多。

  原本凍結的一切,緩緩復原。

  嘿,這沙發總算可以坐了。

  見沙發不再冰冷,黑貓跳了上去,可瞧著那站在吧檯內,神色慘淡的男人,它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雖然我不是很喜歡她那張嘴。」黑貓在沙發上,找了一個舒服的位子,蜷縮起來,看著他說:「不過她偶爾還是會吐出幾句像樣的話。」

  它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然後道:「你說你不會再犯不相同的錯誤,那就該把事情和綺麗說清楚,看看你上次瞞著她的結果,那才是你真為什麼會失去她的真正原因。」

  聞言,無明心頭再次一緊。

  看著那只千年老貓,雲夢說過的話,輕輕在耳邊響起。

  不要瞞著我……我再也不想被瞞騙在外……

  「況且,就算你不提,她也未必就不會想起。」黑貓瞅著他,懶洋洋的說:「那小女巫說得沒錯,在她靈魂深處,她是記得的。」

  他知道,而那也是他最渴望,卻也最害怕的。

  天,幾乎要黑了。

  它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因為,綺麗來了。




  她在街上狂奔!

  快一點、再跑快一點——

  她不敢停下來,甚至不敢回頭看,因為她知道它們仍在身後,她可以感覺得到,可以聞得到那腥臭的味道。

  十分鐘前,當她在學校,第一眼看到那東西時,她差點腿軟的坐到地上。

  那是一個,污濁的、扭曲的、腥臭的,高達數公尺的巨大黏稠集合體。

  它攀在一個男人的背上,說真的,她其實完全沒注意到他的模樣,因為那東西實在太過巨大而恐怖,它有著好幾雙佈滿血絲的大眼,手與腳從各個方向往外伸出,有些地方,甚至是長著頭髮的頭。

  然後,她才發現它不是它,而是它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彷彿是被人惡意用污黑的黏土捏在一起,它們呻吟著、咒罵著、咆哮著,還會一路還留污臭的黏液。

  她可以看見它們嗅聞著和那男人說話的教務主任,甚至是經過他身邊的學生。偶爾,它們會流竄到男人身旁的保鏢身上,但還是那男人最吸引它們。

  她可以看見被它觸碰到的同學臉色變得蒼白,其中一個踩到了它們還留在走廊上的黑水,立刻臉色發白,昏倒在地。

  大家都以為那女孩是貧血發作,沒有人察覺那個……那個……

  喔,她實在很難稱那些是鬼。

  她從來沒看過如此恐怖的集合體。

  她不知道為什麼沒人發現和那人說話的人,都變得身體不適,它們是如此的腥臭,教她幾欲嘔吐。

  然後,它們發現了她。

  先是一隻眼睛,然後是許多眼睛。

  她和它們正眼相對。

  她看得見。

  一張嘴巴說。

  她看得見!

  無數張嘴巴說。

  她看得見——

  它們緊盯著她,幾乎是歡欣鼓舞的喧囂著。

  在那瞬間,她完全無法動彈,直到看見它們移動了起來,爬下了那男人的背,朝她而來。

  下一秒,她開始跑,轉頭就胞。

  她衝出了學校,跑到了大街上。她不敢停下腳步,她知道它們就在身後。她不敢回家,因為它們會跟著她回家。她下敢去外公家,因為它們也會跟著過去。她不敢去找雙胞胎,因為她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辦法對抗如此邪惡的東西。

  她一直跑、一直跑。

  去哪裡?去哪裡?

  廟,去廟裡或是教堂!

  但附近都沒有,她想不起來學校附近哪裡有廟宇或教堂!

  街上的景物不斷飛逝,她撞到了一輛機車、一個宣傳旗、一個賣髮飾的小攤子,人們驚愕的看著像個瘋子般奔跑的她,人們閃避她、咒罵她,她知道自己應該道歉,但她沒有時間,她只是繼續往前跑。

  去哪裡?去哪裡?

  她不知道!她恐懼得幾乎快哭了出來!

  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她不能停下來,心臟好痛,但她不能停下來!

  它們追著她,越追越近,其中一隻手甚至摸到了她的頭髮,它吸走了她部分的體力。

  好痛!

  她因它的觸碰而踉蹌,因此而跌倒。

  但她不能停下來!

  她順勢做了個前滾翻,然後跳起來繼續跑。

  她不敢回頭看,她不能停下來,她只知道應該要繼續飽。

  但她好累,她的雙腿好重,心肺好痛!

  然後,等她發現時,她已經跑到了那條巷子。

  紅花在巷底搖曳,菩提溫柔的伸著枝橙。

  咖啡店,散發著溫暖的火光。

  他在那裡。

  她渴望休息、渴望庇蔭,她用盡所有力氣,朝巷底飛奔。

  可當她近得足以看清他的身影時,才猛然想起,他也不可能對抗得了它們,他只是個咖啡店老闆而已。

  她不能去找他!

  她想轉彎,但只是千萬分之一秒的遲疑,她已被身後的它們給逮到。

  力氣在瞬間喪失,她跪到在地,她知道自己會被它們吞噬殆盡。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她。

  他的臉色煞白,奇怪的是,她在這時竟然只擔心自己看起來一定很醜,被那種怪物壓著,就算天仙美女也美不起來,何況她只是一隻平凡的醜小鴨。

  他一定會怕她的。

  淚水,從眼角滑落。

  可跟著,她卻看見他朝她跑來,她既驚又喜,昏迷前的那一秒,她才想起一件事。

  對喔,他又沒有陰陽眼,他看不見它們。

  他只是看見她要昏倒了……

  太好了……她不想要他怕她……

  啊……可是……他會被連累的……

  這念頭教她一驚,想警告他別過來。

  但它們偷走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可以感覺到嘴唇在動,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黑暗籠罩了全世界,她卻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抱起。

  啊,他還是過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

  她哭著想道歉,卻睜不開眼,張不開嘴,發不出聲音。

  對不起……對不起……

  別怕。

  他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別怕。

  她懷疑是自己太過渴望的幻想和錯覺。

  我在這裡。

  她可以感覺到他堅實的懷抱。

  我會保護你。

  幻想也好,錯覺也好,不管怎樣,那都安慰了她。

  她緊緊抓著那低沉沙啞的溫柔保證,或是他的襯衫?總之,她抓著所有教她安心的,關於他的一切,然後放鬆睡去。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31:59

第十三章   


  我可以看見鬼。

  她曾經這麼說,他知道,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這件事。

  所以他從她出生,就在白家和楚家,設下屏障。

  他甚至同意百花夫人的提議,讓從魅童修成夜叉的子青,和夫人身邊的花童,一起投胎轉世成為她的弟弟。

  他以為這樣就可以保護她。

  如今,她卻虛弱的躺在這裡,昏迷不醒。

  能做的,他都做了,但她耗氣太深,恢復不若在無間那般快速。

  她全身上下,都是因為奔跑跌倒所撞到的淤青,原本乾淨整齊的制服,也變得髒污破損。

  他不敢去想她被它們追了多久,又是如何才能逃到這裡。

  看著她蒼白的臉,無明坐在床邊,不禁將臉埋進手裡,壓住想吶喊叫喚她醒來的渴望和衝動。

  剛抱她上來時,她一直在囈語著對不起,她不停的說著對不起,每一句道歉,都讓他心痛不已……

  窗台上,有了些許動靜。

  他睜眼望去,看見咪咪。

  黑貓坐在二樓窗台上,一輪明月懸在它身後,雖是背光,他仍能看見它嘴角腥黑的殘餘,和它碧綠眼瞳裡的憤怒。

  「我早和你說過了。」它瞇著眼,一邊舔掉嘴邊的腥黑,一邊生氣的說:「只讓雙胞胎在她身邊,是不夠的!」

  它不是在落井下石,不過也沒好心到可以原諒他,或自己的疏漏。

  發現她被攻擊時,秦在第一時間就出手消滅了纏住她的半數穢鬼,它則處理了其它的,但有幾隻動作快的,見情況不對,立刻轉身四散逃跑,它追了上去,才會拖到現在才回來。

  「我看到了,她本來可以來得及進來的,只要跨過門,進到院子,結界自會將那些東西擋在門外。」它不爽的道:「可是因為她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她敢進來,因為怕連累我們。」

  他知道,他也看到了。

  「你最好和她把話說清楚。」

  他沉默著。

  這傢伙看起來萬分疲累,彷彿千斤壓頂,所以雖然它還有滿腹的不爽和抱怨,最後還是忍了下來,退讓地只再吐一句。

  「至少一部分。」它說。

  這一回,他點了點頭。

  黑貓這才滿意的跳下了窗台,跳上她所躺的床,嗅聞著她的臉。

  她沒有什麼反應,只是靜靜的躺著,教它擔憂不已。

  它只好轉頭看向那守在床邊的男人,「她為什麼還沒醒?」

  他可以在它眼裡,看見和他相同的自責和憂慮,所以他回答了它。

  「她耗氣太深,需要休息。」

  床上的人,呼吸輕淺,臉色蒼白,看起來萬分脆弱。它想要守在她身邊,卻也曉得身後的男人需要和她獨處,或許這樣他會改變他那愚蠢的堅持。

  看在他平常會煎魚給它吃的份上,絕對不是因為它同情他的關係,它跳下了床,從來時路離去,臨到窗邊,又停了下來,回頭提醒。

  「你最好到床上陪她躺一下,她冷得像塊冰。」它歪著腦袋,揚著嘴角問:「你還記得怎麼提高體溫吧?或是需要我留下來幫忙?」

  他的回答是一記陰狠的瞪眼。

  「我想這代表不用。」它挑著眉,回身,輕巧地跳下了樓。「我會在樓下,別讓她掛掉了。」

  窗外,又只剩下一輪明月。

  月華淡淡,映照著床上嬌弱的人兒。

  他知道,那隻貓說得對,她需要溫暖。

  在月光下,他上了床,輕輕的將她擁入懷中。

  好久了……

  他已好久沒將她這樣抱在懷裡,擁她入懷的記憶,歷經千年也依然鮮明,卻怎樣也比不上此刻的真實。

  她是如此嬌小、如此柔弱……

  不覺中,他抬手撫著她的發,她秀麗的眉目。

  他忍了又忍,忍著不去看她,忍著不去打擾她,忍著不去觸碰她,直到現在……

  千年以來,思念早已堆積成山。

  壓抑多時的情感,卻直至此時此刻,方能傾洩而出。

  小心翼翼的擁著她,他閉上了眼,將臉埋在她肩窩,感受她的心跳、她的味道,將她的一切,再次刻記在心裡。




  她站在黑暗中。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她困惑地站在原地,不懂自己身在何方。

  冷,是她唯一的感受。

  我以為……你是夢……

  熟悉的聲音,驀然響起。

  「不,我不是夢。」

  她轉頭朝聲音望去,那裡除了黑,什麼都沒有。

  從現在……直到永遠……

  「是的,從現在,直到永遠。」

  她點頭同意,循聲再望去,還是沒看到東西。

  黑暗中,只有逼人的寒氣。

  我愛你……

  「你是誰?」

  她迅速轉身,有些慌急的問,但聲已杏。

  可是,這一次,她看見了微光,在遠處。

  她朝那微光跑去,卻滑了一跤。

  跌坐在地時,她才發現自己在冰上,她爬起來,繼續小心的朝光源走去。沒多久,她就發現她正在一座冰原上。

  更靠近,才發現冰原其實原來是座湖。

  那是一泓好深好黑的湖。

  湖水,結了冰。

  在湖的那一方,有著黑色的平台和樓閣庭院,還有青紅的火焰,一盞又一盞的,浮在半空。

  她踏上了平台,可平台和樓閣庭院都結了霜,這裡看起來像是荒廢了,完全沒有半點人影或蹤跡。

  她上了樓,穿過了小徑。將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但還是找不到那個人。

  說真的,她不知道自己在找誰,只知道自己應該可以在這裡找到,只知道她好想好想見他,可當她氣喘吁吁的將所有可能的地方都尋遍了,卻遍尋不著時,早已淚流滿面。

  他應該要在的,要在這裡的呀。

  為什麼不在?為什麼?

  她仰望漆黑的夜空,只覺得心好痛。

  她好想見他,好想好想——

  別忘了……

  「我沒忘,我沒忘啊……」

  她沮喪的跪倒在滿是冰霜的地面,掩面哭出了聲音,「你在哪裡?在哪裡?」

  她哭到泣不成聲,滿溢的悲傷幾乎將她淹沒。

  就在她哭得無法自己時,忽然,她感到一雙溫暖的手臂將她環住,帶她離開那冰冷的空間。

  終於,她再次聽到了那熟悉溫暖的聲音。

  別哭。




  她在哭。哭著做夢,哭著囈語。

  她的淚,浸濕了他的衣,燙著了他的心。

  「別哭。」

  終於,在她哽咽的哭聲中,他收緊雙臂,啞聲開口。

  「別哭,我在這裡。」她的小手攀著他,小臉緊緊埋在他胸膛,淚水不斷的流。

  他喉頭一梗,吻著她的額,低聲安慰。「我在這裡,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他以眉心抵著她的眉心,不斷不斷的重複著。

  聽著他一次又一次的保證,她依舊啜泣著,但哭聲漸漸歇息。就在他以為她睡著時,她卻在這時睜開了眼,看著他。他為之一僵,整個人屏住了氣息。她抬手,困惑的、輕輕的。以手指輕觸他的臉龐。從眉梢,到嘴角。

  他無法動彈,只能任她觸碰自己。

  她撫著他的臉,有些遲疑的微啟粉唇,迷惘的開口問。

  「你……是誰?」

  他可以看見她臉上的淚痕,看見她眼裡的疑惑,卻不知該從何解釋,但她沒等他開口,只是悲傷的看著他。

  「我在夢裡聽見你……我知道……那是你……」淚水從她眼角再次滑落,她撫著他的臉,喃喃的、輕泣著,「可是……你是誰?」

  「我想見你……」

  月光不夠亮,他又背著光,她只能看見他朦朧的輪廓。

  「我看不清……」

  她因疲累而閉眼,卻又奮力再次睜開,她還想看他,想將他記在心裡,想將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但她好累,太累了。

  「我不想忘記……我沒有忘記……但是我想不起來……」黑暗襲來,她再睜不開眼,卻仍虛弱的說著:「只是想不起來而已……我沒有忘記……我會想起來的……我會的……」

  她的手從他的臉龐滑落。

  「我會的……我會的……」

  她不甘心的囈語著。

  「我會的……」




  月光,輕輕。

  她在做夢,她並沒有醒。

  那只是夢裡的囈語,他知道,可即使是夢,也已讓他甘心。

  無明將臉埋在她柔軟的發問,因她在懷中而顫抖,因她的將醒而心痛。

  對他來說,她就像開在遙遠彼岸的一朵花,遠遠的,可望,卻永不可及。

  只有現在,也只有現在。

  在這靜謐的夜晚,在她沉睡之時,他才能靠近她,才能擁有她,他們之間,才沒有距離。

  如果可以,他希望天不要亮,希望時間停止流動,希望能一直將她護在懷裡。

  他們說的,他都知道,也都曉得,但他怎敢再求?

  怎敢?

  兩千多年,她已在世上輪迴了近百世,受了無盡的生老病死之苦。

  這麼多年,他總尋不到她,轉輪王不肯透露,生死簿只查現世之名,沒有名、沒有姓、沒有生辰八字,他什麼都查不到。

  最終,也只能在她再次輪迴,重新投胎之後,才在老七的偷渡下,借到記錄的玉牌,觀看她已過完的一生。

  看她經歷過的每一世,是種可怕的折磨,但他依然堅持將一切看完,看她的生、看她的老、看她的病、看她的死……

  若非仍能看見她的笑,他會因她所受的苦,就此被逼到瘋掉。

  那麼多的痛、那麼多的傷、那麼多的淚……

  他怎麼敢?怎麼敢告訴她、提醒她?怎麼敢讓她受限於他強求來的誓言?怎麼敢要求她和他在一起,直到永遠?

  怎麼還敢?




光影,在閃動。

  好亮,她因這意識而醒來,卻懶得睜眼。

  窗外吹來的風,有些涼冷。

  她朝溫暖的熱源靠去,躺了三秒,卻忽覺不對。

  猛然睜眼,一個俊帥又熟悉的面容近在眼前。

  溫暖,從他而來,他的手、他的腳、他的胸膛……

  他靠得她很近很近,事實上,他和她躺在同一個枕頭上,她像只無尾熊一樣的巴著他。

  她可以聽到自己急劇加快的心跳,嗅聞到他身上好聞的味道,感覺到他規律溫暖的鼻息。

  此時此刻,她知道自己應該立刻跳起來,驚慌的抓著被子,羞紅了臉,驚喘或尖叫?

  不過,她身上還穿著衣服,她又剛好很喜歡他,沒理由她不能繼續躺著,享受他溫暖的擁抱,反正又不是她自己爬上他的床的!

  所以,她繼續躺著,看著他。

  話說回來,她是怎麼來!啊,那些鬼!

  記憶倏然倒帶,她猛然一驚,迅速爬坐來,拉開他的上衣檢查。

  喔喔,他的身材真好,六塊肌耶……不對不對,她是要檢查他有沒有受傷。不是要對他的好身材流口水的。

  她紅著臉,搖搖頭,小手卻還是忍不住摸上了他偉岸結實的胸膛,感覺他肌肉的高低起伏——

  「綺麗?」

  嚇?!

  她猛地抬首,只見他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挑眉看著她。

  「嗨。」她尷尬的笑著開口。

  「你在做什麼?」他問。

  「做……身體檢查?」她小臉暈紅的眨巴著大眼。

  「你是在問我嗎?」聽見她揚起的尾音,他好笑的看著一臉無辜的她。

  「呃,我是說……」熱氣一陣上湧,她知道自己現在一定連耳根子都紅了,不過她還是試圖讓腦子運轉了一下,終於想到自己要說什麼。

  「我是說,因為我被鬼追,跑到這邊來,然後昏倒了,我不是故意要往這兒跑的,可是我當時沒什麼時間思考,等我清醒過來時,想轉彎已經來不及了,我不是故意要連累你的,所以我剛看你睡……呃,昏迷不醒,對,就是這樣,我以為你受傷昏迷不醒,所以才拉開你的衣服,檢查一下。」

  她一口氣把話說完,還越說越覺得自己說得真有道理,不禁露出微笑。

  他聽完,卻只是低頭慢慢把視線從她臉上往下移,她奇怪的跟著往下看,才發現自己兩隻小手,還攤平壓在他裸露的胸膛上。

  嚇?!

  「呃,抱歉……」她小臉再次爆紅,不禁閃電般將手縮了回來,忙正襟危坐地跪坐在床上,可見他襯衫依然敞開著,又手忙腳亂的將他敞開著的襯衫拉好,但在將衣襟順好的同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小手竟然忍不住又摸起他的肩頭來。

  等她一回神,她的手又滑到他胸膛上了。

  「啊。」她縮回手,紅著臉,尷尬的低著頭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那既無辜又羞窘,卻忍不住還要乘機偷摸他兩下的模樣,讓他幾乎要笑了出來。

  他坐起身,隱忍著笑道:「沒關係。」

  「那個……」她飛快的瞄他一眼,然後迅速將視線拉回自己擱在腿上絞在一起的雙手,問:「那個啊……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

  「真的嗎?」聞言,她猛地抬頭。看著他。再道:「你不會覺得頭暈或氣虛嗎?」

  「不會。」他溫柔的說。

  「真的?」雖然他回得很確定,她還是忍不住擔心。

  「真的。」他看著她,「綺麗?」

  「嗯?」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嚴肅,她也不禁正色起來。

  「我懂得一些……驅鬼的方法。」他看著她,解釋道:「我之前不知道情況有那麼嚴重,所以沒和你說。」他以為那些防範就夠了,他本想盡量不干涉她的人生,但顯然那是不夠的,他沒想到這裡也會有如此巨大的惡靈集合體。

  她瞪大了眼。

  他將脖子上的墨玉解下,替她戴上。「這給你。」

  她不知道他有戴飾品,然後發現是因為那塊玉的繩子很長,穿著衣服時,根本看不見它。

  那是塊圓形的玉牌,觸手溫潤,顏色幾近墨黑,但在陽光下,她可以看見它其實是綠色的,那墨綠,像一泓極深的湖水,讓看的人幾乎被吸了進去。

  剎那間,似乎有什麼閃過腦海,但那什麼一閃即逝,她抬起頭,困惑地看著他,試圖想起,但她那沒用的腦袋卻一點也不配合。

  雖然她不像外公和媽咪懂得古董和珠寶,但從小看那些東西看久了,她還是看得出它是很好的東西。

  他替她戴上時,它垂落進領口,剛好熨貼在她心口上,暖著她。

  這東西太過貴重,她本想推卻,但當它一觸及肌膚,不知怎地,立刻安了心。

  那暖,透進皮膚、流進血裡,暖得幾乎教她想哭。

  不自覺地,她抬手將它更加緊壓在心上。

  「它會保護你。」他說。

  她不應該收的,但她一點也不想把它還回去。

  所以,她厚著臉皮,收下了這塊玉。

  「謝謝。」

  看著她將它壓在心口上的動作,他微微揚起了嘴角。

  他笑了,可不知為何,他的眼裡,卻透著淡淡的哀傷。

  看著他那模樣,綺麗忍不住開口逗他,「給了我的東西,我是不會還的喔,你現在後悔也來不及囉。」

  「我不會後悔的。」

  雖然他這麼說,但他的表情卻不是那回事,好像很痛的樣子。剎那間,她良心不安起來。

  她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這塊墨玉,可是這本來就是他的東西,掙扎了兩秒,她一咬牙道:「我還是還給你好了。」

  她拾手,想把項鏈解下還他。

  他卻在瞬間傾身抓住了她的手,「我不會後悔的。」

  「你確定?」她狐疑的看著他,但他顯得非常認真,而且因為他靠得太近了,她這次在他眼裡,只看見自己,害她心兒怦怦直跳,忙將視線往下移一點,卻看見他的唇。

  不知道那嘗起來是什麼感覺?

  她的心,跳得更快,就在她差點克制不住想湊上去時,他開了口。

  「我確定。」

  「啥?」她抬首,然後抽了口氣,喔喔,天啊,剛剛她的嘴唇是不是擦到了他的?

  「我確定我不會後悔。」他低首看著她說。

  因為滿腦子都是剛剛那瞬間的美妙感覺,她眨著眼,過了一秒才想起他在說什麼,跟著鬆了口氣。

  「太好了!呃——」她滿臉通紅的改口,摸著他的胸口說:「我是說,謝謝你。」

  說真的,她一點也不想還他呀。

  「我會好好珍惜它的。」她感謝的說。

  他看著她,懷疑她曉得她另一隻手又溜到了他胸膛上,雖然他半點也不介意她的觸碰,只是她再摸下去,他懷疑自己的克制力還能剩多少。

  所以,他深吸口氣,開口提醒她。

  「綺麗?」

  「嗯?」她疑惑的仰起頭來。

  「你的手。」

  「欸?」她一呆,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手竟然不知在何時又摸到他身上去了。

  天啊,他一定覺得她在對他性騷擾!

  雖然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偷摸他,雖然她偷摸他的時候,嘴角還會上揚,但是其實她真的還是有感到羞愧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度回事,好像不管急檬。就是沒有辨法把手從他身上移開。

  他摸起來的感覺,莫名的熟悉和順手,害她像被吸鐵吸住一樣。

  「對不起。」

  綺麗欲哭無淚的再次道歉,依依不捨的把手縮回來。

  這一回,他真的笑了出來。

  她真的很尷尬、很羞愧,可是當他一笑,她的心又怦怦、怦怦的再次加速起來,只能紅著臉,傻傻的看著他。

  你應該常笑的……我喜歡看你笑……

  那聲音,就這樣突兀的在腦海裡冒了出來,把她嚇了一跳。

  和之前不一樣,這次的聲音是個女的,不是他。

  但那聲音一下子就不見了,她忍不住回頭張望查看。房裡沒有人,也沒有鬼,牆上的鍾顯示著六點二十分,窗外陽光閃爍,菩提迎風搖曳著,除此之外,啥都沒有。

  「怎麼了?」見她像是在找東西,他開口問。

  「我……」她頓了一下,搖搖頭,釋懷的笑道:「沒有,我只是突然想到現在是……幾點……」

  話到一半,她臉色一變,猛然再轉頭看向那耀眼的陽光。

  「不會吧?」她跳下床,衝到窗邊去看,只見窗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黃昏,而且太陽是在店前面,而不是後面。

  她回過頭,驚慌失措的看著他,「天亮了?我還以為才要黃昏!我睡了一整個晚上?」

  沒等他回答,她就已經領悟到正確答案,冬天天色暗得早,平常六點時,早就天黑了。

  她臉色慘白的就往門口沖,「慘了,我會被雙胞胎罵死!」

  可她人才到門口,又跑了回來,慌亂的問:「手機呢?你有看到我的手機嗎?」

  「沒有。」他看著她說:「你放在書包裡吧。」

  「那書包呢?」問題才出口,她就想起來了,不禁哀號著,「啊,可惡,書包在學校!我死定了,他們一定找了我一整個晚上——」

  見她風一般跑來跑去,又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他好心提醒。

  「你可以用店裡的電話。」

  「對喔,謝謝。」她飛也似的衝出門口,跑下樓去,可還沒下到一樓,她又飛也似的街回來,站在他面前喘氣。

  「對不起……」她邊喘氣邊說:「你可以開車送我回家嗎?」

  「好。」

  以為她是想盡快趕回去,他開口答應,卻未料,她是鬆了口氣沒錯,可她接著脫口而出的話,卻讓他為之一愣。

  「太好了,我和媽咪說,我會帶你回去給她看。」

  「為什麼要帶我回去給她看?」

  她方才不是還沒打電話?為什麼會冒出這一句?

  喔,可惡!

  瞧他錯愕的表情,綺麗還真想把剛剛那話全撈回來,吞回肚子裡去。

  她本來打算過幾天,找個比較恰當的時機和地點再說的。

  但是話都說出口了,她也不想再掰別的借口,況且說不定,他對她也有好感,不然怎麼會對她那麼好?一般人不會隨便把客人帶回家吧?就算那客人昏倒了,通常有打電話叫救護車就很了不起了,誰沒事會把人帶回家,照顧她整個晚上?然後又沒對她亂來?還給她玉珮驅鬼護身?

  她怎麼想都覺得告白成功的機率很大。

  看著眼前的男人,她深吸口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話挑明了講。

  「因為我和她說,我愛你。」




  他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無比。

  被雷劈到也沒那麼慘。

  他的沒有反應,或者該說,慘白的反應,讓綺麗不由得緊張起來,她一緊張就忍不住開始喋喋不休。

  「事情一開始,是因為我夢到你和我說,我愛你。當然這不是真的,我也知道,那是夢嘛,可是人家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醒來之後,想了好久好久,才發現我其實不只是喜歡你而已……」

  「那是你的錯覺。」

  「不是錯覺,我知道不是。」她握緊了拳,「我很仔細的想過了,起初我也以為我只是喜歡你而已,可是後來……」

  別說了,別說了……

  他凍結在原地,幾乎想起身走開,整個人卻無法動彈,只能看著她吐出一句又一句,教他悸動害怕又無比美好的字句。

  「後來我發現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從來沒有那麼喜歡過一個人。從第一天開始,我只要看到你,就覺得安心……」

  別說了,別說了……

  他還想和她相處久一點,再久一些,他不想現在就失去她。

  但她還是在說,不斷的將他推到了邊緣。

  「一想到你,我就很快樂。我每天都迫不及待的要來這裡。」

  「你根本……」他提醒她,喉嚨發乾、聲音暗啞。「不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她認真的看著他,眼神坦率而真摯的說:「你一定覺得我和你認識才三個月,我懂什麼,但我卻覺得我已經認識你一輩子了。有些人,要相處幾十年,才會知道自己的感覺,有些人,卻只要一天,甚至一眼。三個月,我覺得已經很夠了。我知道你可能一下子沒有辦法接受,畢竟連我自己一開始都覺得一見鍾情這種事很怪,可是如果你不討厭我——」

  「別再說了。」他終於脫口打斷她,他沒有辦法再聽下去,他怕自己會陷入那美好的想像,被她說服。

  「我是認真的。」她鼻頭一酸,眼裡冒出了淚光。

  「綺麗……」

  他的表情看起來很不妙,她知道他接下來的一定不是她想聽的,連忙慌亂的打斷他,匆匆道:「我只是希望你能考慮一下,你不用現在回答我——」

  可他卻還是打斷了她的告白。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淚水差那麼一點就要奪眶而出。

  她知道自己應該在這裡打住,卻還是忍不住問。

  「為……為什麼?」

  冬日的暖陽,透窗而進。

  他俊逸蒼白的臉,在陽光下一覽無遺,那一雙烏黑深邃的眼裡,清楚映著深刻而苦澀的情緒。

  「我結婚了。」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34:32

第十四章   


  白綺麗。

  全宇宙第一大花癡。

  我結婚了。

  四個字,像隆隆的雷響。

  她呆瞪著他,三秒鐘後,當她終於領悟過來時,整張臉在瞬間爆紅,轉身狼狽的落荒而逃。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跑回家的,只曉得她一路衝進了家門。

  等在客廳的奶奶率先發難,她從來沒看過她如此擔心生氣過,然後爺爺把出去找她的人全都叫了回來,老爸、雙胞胎、外公、外婆,甚至連蒂蒂阿姨和姨丈都來了,白、楚兩家全體動員,將整座城市幾乎翻了過來,他們找了她一整晚。

  「你到底跑哪去了?為什麼不打電話回來?」

  「你知不知道我們接到學校電話通知之後有多擔心?」

  「沒等到你回來,我們還以為你又昏倒在路邊——」

  「我們找遍了全市的醫院,你媽急得都快瘋了!」

  「好了,別罵了,我相信綺麗有她自己的理由,人平安回來就好。」

  「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們跟著你,所以我們也沒跟了,但你要外宿,至少也得和我們說一聲。」

  因為她什麼都不肯說,志麒氣到開口直罵,連一向好脾氣的志麟都鐵青著臉訓了她幾句,幾乎每個人都念了她,只有媽咪什麼都沒有說。

  她只是抱著她一直哭。

  這比任何人的責罵都教她難過愧疚,她跟著哭了出來。

  這一哭,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她一邊哭、一邊道歉,一直哭到三更半夜。




  冬日暖陽,如曇花一現。

  人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北風又起。

  天空,連著幾日灰蒙一片,從窗外,連綿到天邊,就像她陰霾不開的……心

  可再憂鬱,她還是得每天上下學,只是家裡人不准她再散步去學校,改成大家輪流接送,如果爺爺奶奶、爸媽、雙胞胎都沒空,老爸公司裡的保鏢會來接她。

  沒等到人,她就不准離開學校。

  不過反正他們從來也沒讓她有等下到人開溜的機會。

  十二月過去,一月來臨,她臉上的黑眼圈從來不曾消散,倒是身上其它部位的淤青好了些。

  兩個星期過去,她依然對自己愚蠢的告白無法忘懷。

  失戀。禁足。寒流來襲。

  她十八歲生日,就在這種悲慘的狀態不過去了。

  那一天夜裡,天空無星也無月,風颯颯的吹著,山上的氣溫降到七度。

  怕大家擔心,吃完生日蛋糕後,她笑著在客廳和家人待在一起,好不容易撐到十點,她才回房去洗澡。

  一直到關上門的那瞬間,她還以為自己的臉會就這樣僵笑著定形,再也不會恢復正常了,幸好那只是錯覺。

  那是你的錯覺。

  可惡。

  她咬著唇,頭抵在門上,眼眶迅速泛紅。

  似乎不管她如何試圖去還忘,卻總會在最不經意時,想起關於他的一切。

  她深吸口氣,轉身走到浴室,打開水龍頭,在浴缸裡放熱水。

  我結婚了……

  他有老婆了。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沒想過,他長那麼帥,年紀又大她那麼多,有房有車有事業,他沒死會才奇怪。

  都怪她色慾熏心,被他的美色迷了心竅,將人家的善心當好感,才會出了那麼大一個糗。

  可是,她從沒見過他老婆出現啊,這怎麼能怪她誤會?

  淚水滑落眼角,她不甘心的擦去,然後脫掉衣服,跨進浴缸裡,讓熱水環擁自己。

  才認識三個月,有多愛?能多愛?

  才十八年中的三個月,兩百一十六分之三,有多愛?能多愛?

  多  愛?

  她知道,她應該把他忘了才對。

  問題是,她至少這樣和自己說了好幾百遍了,卻怎樣也忘不掉。

  不過,現在才過了兩個星期,也許過一個月後,她就會忘記了。

  或者一年……或者十年……或者,到死她都還會記得……

  心好痛,好痛、好痛。

  她抬手壓著垂在心口的墨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悲傷,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無法將他忘記,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他本就該屬於她。

  我愛你……別忘了……

  那祈求的聲音是如此悲傷、如此教人心痛。

  或許她真有錯覺……或許她只是太想要有人如此深愛她……或許她早在遇見他時,就開始欺騙自己……

  她總是看見他在層層紅花之後看著她,她總是夢見他擁抱著她。

  我會保護你……

  騙人的。

  都是騙人的。

  全部都是騙人的。

  一切都是她的錯覺,都是她的幻覺,都是她妄想的夢……

  泡在浴缸裡,綺麗真希望自己就這樣融化消失在熱水裡,可惜只有淚水不斷湧出而已。

  三十分鐘後,她終於在皮都泡皺後,重新振作起來,爬出浴缸,擦乾了身體。她穿上睡衣,走回房裡吹乾頭髮,卻在回頭將吹風機收到窗邊的五斗櫃時,聽到有人在敲玻璃。

  她猛地抬頭,就看見一張白臉出現在窗戶上。

  「哇啊!」她嚇了一跳,尖叫出聲。

  還沒叫完,她就發現她認得那張臉,是澪。

  她忙將窗子打開,寒風竄進,教人冷得打顫。

  「嚇死我了,你怎麼在這裡?」她記得她家有保全系統的。

  「我有事找你,太晚了,我不想走正門。」  澪利落的從窗外翻進屋裡。

  看著她,綺麗不是很想問她究竟是如何越過那些紅外線的,身為神偷的女兒,她很清楚,再好的保全,都有破解的方式。

  話說回來,綺麗看了眼牆上的鐘。

  十一點。的確很晚了,她怎會那麼晚跑來找她?

  「怎麼了嗎?」

  澤並沒有馬上回答她,只是一屁股坐在罩著白色小碎花的柔軟大床,然後環顧她的臥房。

  米白色的衣櫃在牆邊,一旁是同色系的書櫃和書桌。桌上,除了計算機,還有一整排光盤和CD音響。

  屏幕上頭架高的書架,排放了一堆小說和課本,前方則擺放著公仔玩偶和一張又一張的相框,相框裡的照片,有著她的家人,爺爺、奶奶、爸媽、雙胞胎……

  她看著那和樂融融的家庭照,扯了扯嘴角,這幾張照片,充分顯示出綺麗備受家人疼愛,她總是被圍在中心,開心的笑著。

  澪再繼續往下看,相框旁的筆筒裡,插了一堆造型可愛的鉛筆和原子筆,其中一支筆上頭,還有粉紅的羽毛。

  筆筒旁,有一株開了一朵白色小花的仙人掌。

  桌面上的檯燈,和牆角的立燈一樣,有著花朵的造型。

  柔軟的單人床上,除了枕頭,還有各式各樣可愛的手工抱枕。

  掛在牆上的變頻冷暖氣機,此刻正吹送著暖風,安靜無聲地維持房裡的溫暖。

  這是一個很整齊、舒適,溫暖的房間。

  房間的主人,此刻正穿著柔軟的純棉睡衣,一臉好奇友善的站在她面前。

  她看起來,就是一個十八歲女孩,所應該有的樣子。

  從以前到現在,眼前的女孩,一直都是眾所關注愛護的焦點,可在經過那麼多年後,她早已不再嫉妒她了。

  她已經瞭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與掙扎,即使是以往萬眾寵愛於一心的公主雲夢,或現在備受保護,不知道究竟是單純還是單蠢的白綺麗,都一樣有她的煩惱,和必須面對的難題。

  澪將雙手往後撐在床上,仰頭蹺腳瞧著那耐心等著,一點也不急著追問她來意的綺麗,挑眉開口問。

  「你知道嗎?」

  「嗯?」

  「無知是種幸福,也是一種不幸。」

  綺麗點頭,「所以?」

  澪唇角揚起嘲諷的笑,再瞅著她,不答反問:「如果有本書,書中寫著一個關於你的秘密,可是你不知道那個秘密是好是壞,你會選擇看還是不看?」

  這次她想了比較久一點,然後再次點頭。

  「應該會。」

  「假如結果是壞的呢?」

  雖然不知道她問這個究竟是為什麼,綺麗仍正色道:「既然我選擇看了,我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澪笑了笑,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指了指眼睛。

  「你哭了很久?」

  所以即使她已試圖以冷水敷眼,她哭紅的雙眼還是非常明顯,一時間,不禁有些尷尬。

  「因為失戀?」澪再問。

  「你怎麼……」知道?

  她沒將脫口的問題問完,澤仍是開口回答,「在這之前,你風雨無阻,天天都來店裡,除非我眼睛瞎了,才會不曉得你喜歡那傢伙,可是你最近已經兩個星期沒來了。」

  幸好不是秦和她說的,不然她會尷尬到死。

  臉微紅,綺麗訥訥的問:「你是他妹妹嗎?」

  「除非天塌了。」她冷笑一聲,回得無比直接。

  那……該不會澪就是他老婆吧?

  這念頭電般閃過,劈得她臉色發白。

  「那……那……你是……他的……他的……」她結結巴巴的,怎樣也無法將問題問完。

  「是什麼?」澪挑眉,逗著她。「你是不是想問,我是不是他老婆?」

  「我……呃……」綺麗一下子慌了手腳。

  瞧她那慌張的模樣,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瞧你緊張的,我要是他老婆,才不會放他到處放電亂把妹呢!」

  綺麗眨了眨眼,小臉在瞬間爆紅。

  澪笑得更開心了,她起身,將臉湊到她面前,狡黠的問:「喏,綺麗,我問你,如果你很愛很愛一個人,那個人也很愛很愛你,代價是,你必須為他放棄一切,你願意嗎?」

  她一愣。

  澤繞過她,看著她,笑問:「你願意跟著他到那沒有日夜、沒有春夏秋冬、沒有這些……」她點了一下書桌上的公仔,「可愛的玩偶,或粉紅色的羽毛筆的海角天涯嗎?你願意為他,放棄這舒道溫暖的房間,甚至是你親愛的家人,和這無憂無慮的生活嗎?」

  綺麗看著抽起筆,嗅聞著粉紅羽毛的澪,從書桌回到了啞然無語的她面前。

  「怎麼樣?你願意為他放棄這一切嗎?」

  「我——」

  她張嘴,一瞬間,差點回答她願意,然後在想到家人時,為之一頓。

  恐怖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願意,她怎能為了一個人,就願意放棄擁有的一切?她知道澤暗指的那個人是秦,而在那一秒,她真的願意為他放棄一切。

  十八歲,能懂什麼愛情?

  她不懂,她只知道她想要和他在一起,想陪著他、伴著他,撫去他眉宇間的愁緒,抹去他眼裡的哀傷。

  她願意為那個男人放棄一切,賭上一賭。

  可是,她又怎能放棄疼她寵她的爺爺奶奶、爸媽,甚至反過來照顧她這個姐姐的雙胞胎?

  她愛她的家人,她不能說放棄就放棄,所以她遲疑了。

  那遲疑,換來澤的冷笑,她把玩著粉紅羽毛筆,開口道。

  「我知道有一個人願意。」

  「誰?」

  「秦的妻子。」她微微一笑,嘲弄的宣告:「阿塔薩古·雲夢。」




  「你告訴我,是想要我徹底死心嗎?」綺麗臉色蒼白,粉唇微顫。

  「不。」澤轉身將粉紅羽毛筆插回筆筒,「雲夢已經死了,但你還活著。」

  死了?

  綺麗還未來得及消化這個消息,她已轉過身來。

  「我只是要告訴你,秦無明不只是個咖啡店老闆,他比你想像的還要複雜危險得多,愛一個像他那樣的男人,要有覺悟。」

  澪用那雙神秘烏黑的大眼瞅著她,粉唇輕啟。

  「必死的覺悟。」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

  屋子裡的恆溫一直維持在二十八度,冷顫卻就此爬上了綺麗的肌膚,教她不自覺抬手摩挲著自己的雙臂。

        澪抬手輕撫她白嫩的臉,警告她。

  綺麗張嘴,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看著她打開了窗,跨過窗台。

  「等等了!」

  澪聞身回頭,坐在窗台上,等著。

  綺麗不自覺撫著衣內心口的墨玉,不安的看著她問。

  「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

  冷風拂過她的發,澤坐在窗台上,定定的看著她,久久,沒有回答。

  綺麗原以為她不會說,但最終,澤還是開了口。

  「因為,我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那不是答案,可她只能得到這個,因為澤在說完這句之後,就跳下了窗,消失在黑夜裡。




  風颯颯吹過城市街頭,迴旋著。

  當澪離開白家時,押她來的兩人一貓,還在原地。

  黑暗,隱匿了他們的身影,但她很清楚他們就在那裡。

  越過了馬路,她來到樹下,走到那兩個男人和那只愛告狀的貓面前。這只可惡的貓知道打不過她,竟然跑去找這兩個傢伙當靠山。

  黑貓露出賊笑,讓她真想當場放火燒掉它尾巴。

  「怎麼樣?」白衣男人迫不及待的開口問。

  「我不知道。」她大剌剌的說。

  「什麼你不知道,你不是去和她解釋的嗎?」

  「我只答應過要告訴她雲夢死了。」她瞪著相貌有些相似的兩個男人,不耐煩的道:「至於她要不要繼續和那死腦筋的傢伙糾纏在一起,是她的事。」

  「要是你沒有教他說什麼結婚的,」青衣男子冷冷道:「他也不會想到要說謊。」

  「基本上,他並沒有說謊,他的確是結婚了。」穿白衣的那個咳了兩聲,開口提醒,「他只是沒告訴綺麗,他的妻子就是她。」

  「總之,我能說的都說了,那是她的人生,她有權利選擇要怎麼過,我們都沒有權利干涉她!」  澪雙手抆在腰上,冷聲提醒,「你們有臉押我來提醒她,怎不去找點大把的鎯頭,用力敲敲秦無明那顆灌了鋼筋水泥的頭?」

  兩個男人,意外的沒開口爭辯,卻飛快的互看了一眼。

  澪眉一挑,狐疑的問:「你們做了什麼?」

  「沒有。」

  他們同時斬釘截鐵的回答,這回連瞄都沒瞄對方一下。

  她並不是那麼相信他們,基本上,她懷疑這兩人又做了什麼蠢事,但她答應過了不會再胡亂傷人,或再造殺業,她想那包括了不能隨便對秦無明這兩個小弟嚴刑拷打。

  所以,她只是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見她要走,青衣男子不禁揚聲開口,「嘿,你要去哪裡?」

  「睡覺。」她沒好氣的回頭,看著他道:「秦御風,我要是你,就不會管別人要去哪,而會立刻跑去把身上那套衣服換掉,省得把人嚇壞。」

  衣服?

  秦御風低頭查看,奇怪,顏色很正常啊,難道是破了嗎?沒啊。

  他抬首要追問,可那女人已經消失了。

  「我的衣服有哪裡不對?」他奇怪的轉頭問七哥。

  秦天宮看著他,眼也不眨的說:「沒有啊。」

  聞言,黑貓翻了個白眼,只道:「是沒有哪裡不對,只不過,現在已經沒人穿長袍馬褂在街上走了,你們這樣穿,看起來活像三百年前的人,要有人現在經過,鐵會以為自己見鬼了。」

  秦御風一臉大受打擊。

  秦天宮卻老神在在的將手互相套到袖子裡,低頭對黑貓道:「這是風格、風格,這個時代,服裝顏色和形式都是沒有限制的,我高興怎麼穿就怎麼穿。」

  「是是是,你高興就好。」咪咪哼笑著。

  「七哥,你為什麼都沒和我說?」秦御風回過神來,不滿的抗議著,難怪每次他上街,都感覺到人們的視線,他還以為是因為他長太帥了。

  「說什麼?」

  「我的衣服時代不對啊!」他才剛上來,見七哥穿這樣,他也跟著穿這樣,誰曉得七哥衣服根本不對。

  「哪有什麼不對,現在流行復古啊,你沒看電視裡,大家都穿這樣。」秦天宮對著八弟諄諄教誨。「有時候連秦裝、唐裝都有人拿出來穿呢。」

  「是嗎?」秦御風為之一愣,聽他這樣一說,好像也對。

  「當然是,不信等一下忙完我們回去,我開電視給你看。」

  聽著這對兄弟的對話。咪咪瞪大了眼,差點笑昏過去,要不是因為它不敢得罪他們,它一定會翻肚狂笑。

  天啊,這樣他也信,怎麼有人這麼天兵啊?

  為了忍笑,它差點氣絕,真想看看這位八爺到時知道真實情況的模樣,一定很好笑。

  「好了,別扯這些了,那個那個什麼咪的,你要我們押澪來,她也來了。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你的東風呢?」

  瞬間,笑意全無。

  「喂,黑咪,你是有沒有聽到啊?」

  「它叫黑咪嗎?我怎麼記得叫喵喵?」

  「是嗎?喵喵?」

  「是咪咪!」黑貓眼角抽搐地開口更正,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它一定要叫綺麗幫它改名。

  「咪咪就咪咪。」秦天宮低頭問它:「咪咪,別和我說你忘了答應過的事,接下來呢?」

  「接下來?等囉。」它說著,跳上了樹。

  「等?等什麼?」秦御風揚眉。

  顯然七爺並未和他弟說他們的計劃。

  黑貓在樹上坐下,瞧著樹下一臉好好先生的七爺,和那位一臉茫然的八爺,深深覺得,這位秦御風,總有一天會被他七哥給賣了。

  沒興趣點破秦天宮的把戲,它搖晃著尾巴,嘴角微揚的道。

  「時間到了,你就會知道。」




  夜半。

  黑夜淒冷,北風呼嘯。

  綺麗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如果你很愛很愛一個人,那個人也很愛很愛你,代價是,你必須為他放棄一切,你願意嗎?

  澪的話,一句句在夜裡迴盪著。

  你願意跟著他到那沒有日夜、沒有春夏秋冬、沒有這些可愛的玩偶,或粉紅色的羽毛筆的海角天涯嗎?

  她閉上眼,卻無法忘記那些話。

  你願意為他,放棄這舒遭溫暖的房間,甚至是你親愛的家人,和這無憂無慮的生活嗎?

  她怎麼能?

  怎麼樣?你願意為他放棄這一切嗎?

  怎麼能?

  她翻過身,試圖入睡。

  但,他站在花叢後,孤獨地看著她的身影,卻浮現腦海,怎樣也揮之不去。

  愛一個像他那樣的男人,要有覺悟。

  她可以聽見澤的聲音,輕輕響著。

  必死的覺悟。

  她在床上,翻了又翻,翻了又翻,在經過了幾個小時後,終於因疲倦而睡去,但是那些話依然在轉,依然在繞。

  阿塔薩古·雲夢……他的妻子……雲夢……

  悲傷的回憶……

  雲夢死了……死了……

  黑暗中,腦海裡的話語,不斷的旋轉著、旋轉著,在她耳畔竊竊私語。

  誰?

  她掙扎著,卻因疲倦昏沉而無法再次睜眼。

  你怨我將你留下來嗎?

  誰?留誰?

  我以為你是夢……

  誰是夢?雲夢嗎?還是她?雲夢到底是誰?

  霍地,她整個人往下一沉,再次被攫入了黑暗的深水中。

  不!不要!她試圖掙扎,但好多雙手抓著她!

  愛他要有覺悟!

  澪站在黑暗深水中,冷冷的開口。

  你如果沒有這種覺悟,就別再來了。

  她哭著掙扎,用力掙扎,卻繼續往下沉去。

  看不見臉的男人出現在黑暗深水中,淡漠警告。

  你不該這麼做的。

  做什麼?她做了什麼?她不斷的問,卻沒人理她,男人在她還未看清他的臉之前,便消失了。跟著卻出現了另一個男人,他跪坐在黑暗之中,烏黑鐵煉穿過他的身體,他有如野獸般,喘息著。下一瞬,火焰燃燒起來,焚燒著他。

  不!哥——

  她朝他伸出手,卻救不了他。

  好熱,好痛,水在瞬間蒸發,她只聽到他痛苦的吶喊。

  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她哭喊著、懇求著,某人握住了她的手,開口要求。

  我可以放他轉世為人,但你要留在這裡,成為我的妻。

  她回身,看見秦。

  他捧住了她的臉,以額相抵。

  我秦無明,以無間獄王之名,在此立誓,娶天女雲夢為妻,死生相契永不分離——

  綺麗霍然從睡夢中驚醒,濕冷的汗水從她身體的每一個毛細孔滲出,一顆心,急速的撞擊著胸口,一下又一下,幾乎要撞破她的胸口。

  屋子裡,有光,金色的光,從她的額頭,散發著。

  她慌亂下床,因為太急,還跌了一跤,她卻只是踉蹌爬起,跑到鏡子前面。

  鏡子裡的她,印堂上,有個符號。

  他的印記。

  那印記,散發著金芒,雖然那光芒已開始減弱,卻依然清楚的顯示在她眉心正中。

  她抬手,顫抖地撫著自己眉心上的金色印記。

  淚水,無預警的奪眶,成串滑落。

  至此,一切都有了答案。

  為什麼她無法將他忘懷,為什麼她會如此愛他,又為什麼他常常用那種眷戀的眼神看她。

  那些都不是夢,也不是她的錯覺。

  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我愛你……別忘了……

  她撫著他的印記,握著他的墨玉,整個人跪坐在地。

  從現在直到永遠。

  她可以聽見他的聲音,聽見自己重複他的話語,立下同樣的誓言。

  怎會忘了?她怎麼會把他給忘了?

  所有前世關於他的記憶和片段,環繞著她,包圍著她。她可以看見他溫柔地擁抱著她,激昂的親吻著她,可以看見他輕輕的以手觸碰著她,彷彿她隨時會幻化。她可以看見他隔著花海凝望著她,可以看見他在大殿上指責她的謊言,可以看見他被轉輪王的巨輪壓倒在地,她甚至可以看見他的淚,看見他眼中的深情,看見他啞聲說出她從來不敢奢望或說出的話!

  我愛你……別忘了……

  心,痛得幾欲碎裂。

  淚水不斷滑落再滑落,直到她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35:22

第十五章   


  寒風颯颯。

  他站在窗前,緊緊抓著窗台,看著她所處的方向。

  呼嘯的風,奔過了黑夜,帶來了她的悲傷。

  她在哭,他可以聽到,可以感覺得到。

  她的淚,滴在他以自身魂魄凝聚而成的墨玉,一次又一次,如滾燙的熔岩漫流而過。

  寒風冽冽。

  冷凜的風,刮著他的膚,撕扯著他的發,卻無法吹走他的心痛。

  他不該讓她來的,不該試圖跨越那條界限,不該貪戀和她相處的時光,不該再讓她,為了他而流淚心傷。

  「別哭。」

  他低語著,手指因用力陷入了窗台之中。

  多想跨越黑夜去找她、見她、安慰她,但他不能一錯再錯,所以他只能抗拒著去擁抱她的衝動,在這裡啞聲祈求著。

  再過幾天,再過幾個月,她會慢慢度過失戀的傷痛,她會漸漸將這段青澀的戀情還忘,她會開始對別的事物感興趣,重展笑顏。

  幾年後,她甚至會認識另一個男人,和他結婚、生子,白頭偕老。

  「所以,別再哭了……」

  這只是過渡期而已。

  人,都是健忘的。

  她會忘了,會忘了,一定會的。

  他閉上了眼,因她的傷而悸動,因她的淚流過而顫抖。

  「一定會的。」

  他告訴自己,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會過去的,但等待從來不曾如此艱難。

  風,在吹著。

  吹著。




  在認識他之前,她知道自己其實很幸運,卻總以為是她命好。

  她的家庭幸福而美滿,她的生活平安而順利,除了看得到鬼之外,她的人生幾乎是完美的。

  幾乎。

  只是,長久以來,她的心,總有個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且無法填補的空洞。可她說不出口,也無法詳述,所以總是選擇忽略那個無以名之的空洞。

  她以為,人生就是這樣子了。

  一天又一天,她上學、放學,回家,和家人說笑,這一切似乎沒有什麼不對,只是偶爾,她會在睡著時做夢,會哭著醒來,卻什麼也不記得。

  她以為那只是夢,沒有關係的,人都是會做夢的,她也總是一轉頭就將事情忘了,繼續過著平順的日子。

  她仰頭,看著放在桌上的全家福,簡單幾張照片,記錄了她的世界。

  歡笑、甜蜜、溫馨。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志麒志麟……

  她被家人擁抱著,笑著,活著。

  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麼困難,這樣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好,所以她刻意不去注意,不去察覺,關於她生活週遭,那不自然的一切。

  直到再次想起,她才讓自己去看見,看見他在屋子周圍設下的結界,看見他費了多少心思,守著她,護著她。

  家裡處處有屬於他的記號,牆上的鏡子,地上磁磚的花樣,甚至連窗戶玻璃和大門上,都刻下了符號。

  她在外公家也見過同樣的印記,只是之前它們從未泛著這種清透的流光。

  她知道,她其實一直可以看見,她只是選擇不去注意。

  如果她不醒覺,她可以就這樣安全的過一輩子。

  他替她構築了這幾乎完美的一切,替她遮風擋雨,替她排除困境。

  但他呢?他自己呢?

  多久?這一切究竟過了多久?

  百年?千年?數千年?

  她一直以為他還在無間,一直以為他會讓事情過去,一直以為他會漸漸將她淡忘。事情,本是因她而起,也應在她受罰後完結,她怎樣也沒想到他會這樣在乎她。

  我愛你……別忘了……

  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偽善,她只想著不要他為她受過,卻未曾想過他可能會愛上她。

  在那之前,她根本不敢奢望啊。

  熱淚,氾濫成災,停都停不下來。

  窗外,風仍在呼嘯,她看著遠方他所在的方向。

  你願意為他放棄這一切嗎?

  澪的問話,再次響起。

  這一次,她沒有再遲疑。

  黑夜幾已到了盡頭,天空卻比之前更加墨黑。

  她無法等到早上,甚至無法再多等一分一秒。

  她要見他,現在就要見他。

  所以,她穿著睡衣,只簡單套上外套,寫了簡單的字條放桌上,就開門走了出去。

  屋子裡,靜悄悄的。

  家裡的每一個人,都還在睡,她沒有吵醒他們,只是抹去了臉上的淚,在離去前,回頭再看了一眼。

  她深深愛著他們,但她更愛那個長住在靈魂深處的男人。

  所以,她推開門,離開他為她守護,卻身在其外,甜蜜溫暖的家園。




  她在暗夜中奔跑著。

  只是,這一次,她知道自己要去哪,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誰。

  冷冽的夜風,呼呼的吹,她下了山,穿過幾乎無人的街道。城市清冷寬廣的馬路上,只有昏黃的街燈佇立,偶爾才有一兩輛車駛過。

  小蟲在燈下飛舞,不知哪來的宣傳單被風吹上了半空。

  空氣冷得教人打顫,她吐出的每一口氣,都成了氤氳的白霧。

  紅綠燈無論有無人車,逕自變換著燈號。大部分的店家招牌都已熄滅,只有少數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商,在街頭巷尾亮著熟悉的標誌。

  她快步跑過了幾條街,一心只想快點見到他,害怕他會在發現她醒覺之後,消失無蹤。

  現在的她,只是個人。不懂法術,無法上窮碧落下黃泉,無法追尋他。

  快一點、再快一點……

  她跑著,穿越漫漫黑夜,奔向他,希望他還在,希望他能聽她說句話,或幾句話,在她還記得時,在她還有機會——

  突地,一抹恐怖的陰寒教她心口一悸。

  風很冷,但那不是風造成的,她直覺回頭,只見一道黑影從天而降,一隻比她整個腦袋還大的青色巨爪倏然朝她襲來。

  那東西來勢太快、太猛、太急,她看著那陰邪利爪當頭罩下,幾乎來不及反應。

  不!她還有話要和他說,還有許多許多的話要說!她不想死,還不想!

  綺麗往旁撲跌跳開,那巨爪轟然嵌插進入行道,有如熱刀切奶油一般,它的爪,有一半以上都埋入了地底,磚石在同時碎裂四散,一旁的行道樹、電線桿和燈柱被那青色怪物撞開,飛到了馬路上。

  沒料到她反應如此之快,它頗為不爽,發出一聲低咆,舉手再朝她攻來。

  太近了,來不及了,雖然明知閃不過,她仍試圖跳起來翻身逃跑,但小腿卻仍在那黑暗陰爪追來的範圍之下。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那長著長毛的巨爪接近,她逃不過它的攻擊範圍,她知道自己將被截去小腿——

  就在它要觸碰到她之時,她忽覺胸前突然一熱。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那怪物猛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打飛了出去。

  她驚恐的看著它撞斷了分隔島上的街燈和圍欄,一直飛到馬路對面,轟然撞進一家店面裡,襲擊它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大到那怪物直接在店面的鐵卷門上,撞出了一個大洞。

  鐵卷門往內凹曲著,上頭的那個洞,黑幽幽的,有如汽車一般巨大。

  一時間,黑夜恢復沉寂。

  綺麗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冷汗直冒的喘著氣,慌亂地看向四周,不見有人,卻見一股黑綠色的光影如薄膜一般,成球形包圍著她。

  她伸手,卻觸不到它,它會隨著她的動作而擴大。當它擴大時,她感覺得到那股微微的波動,從胸口。她低頭,才看見他給她的那塊墨玉泛著微微的、溫暖的綠光。

  它會保護你。

  他的確這麼說過,她握住墨玉,感覺到他的氣息,剎那間,幾乎要再哭了出來,可她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對面警鈴便已大香,刺耳的鈴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她驚醒回種,一抬頭就看見那怪物從洞裡走了出來。

  它看起來更恐怖了。

  她不知道它為什麼要襲擊她,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她只能確定它不是鬼,她知道它不是鬼,它並不縹緲透明,它的頭上長著角,全身上下都是青黑色的,身體像鋼鐵一般,結實而有力,青筋像粗大的樹根,盤在它光禿無發的腦袋上,再一路從壯碩的脖子蜿蜒而下。

  它站在對街店前,歪了歪脖子,咧了咧有著尖牙的大嘴,赤瞳朝她看來。

  砰——

  巨響再起,她嚇了一跳。

  然後才看見反彈到半空的街燈,它竟在眨眼間,拔起一旁街燈,朝她射來,快得她來不及看見。

  街燈因結界的力道而反彈,直直插進了對面四樓的牆面,如射出的箭,兀自抖動著。

  她不能待在這裡!

  就算它傷不了她,也會傷到附近的商家,或被吵醒而出來查看的人,或倒霉又搞不清楚狀況的路人。

  領悟到這件事,她轉身就跑。

  可才跑沒兩步,它霍地出現眼前,擋在她的行進路線上。

  她緊急煞住腳步,轉身再跑,它閃電般再出現,冷汗因恐懼而冒出。她止住腳步,看著那可怕的怪物,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逃出生天。

  「你是誰?」她戒懼的顫聲開口。

  它沒有回答,只是瞇眼看著她,然後伸出爪子,試探性的觸碰結界,她不敢動,怕惹火了它,它的爪子一觸及結界,雷電乍現,它的黑爪在瞬間焦黑。

  「你想做什麼?」她脫口再問。

  它看著自己燒焦的爪子,赤瞳再滴溜溜的回到她身上,一邊舔著爪子,一邊齜牙張嘴,說了一句。

  「吃了你。」

  她可以聞到它嘴裡腥臭的口氣,甚至看到它牙縫中殘留的血跡,它話還沒說完,她就看見它身後,不知在何時,多了好幾位看似相同,卻又不同的怪物。

  它們逐漸從各個角落出現,越聚越多,在它身後蠢蠢欲動,她可以看見它們噁心的牙齒和舌頭,以及那滴落嘴角牙縫的唾沫。

  當其中一個試圖靠近時,它猛然回首,咆哮著。

  行道樹被那聲咆哮吹倒,她幾乎能感覺得到腳下的地面在震動。

  怪物們停下了腳步,綺麗可沒覺得安心,只覺腿軟,因為最先來的這一個,回過了頭,從腰間拔出了血紅色的彎刀,那刀既腥且臭,整把刀都散發著腥紅色的穢氣。

  她從來未曾像現在一樣,覺得自己就是一塊肉。

  彎刀往下砍來,她只看見刀光形成的虹。

  這一次,刀子幾乎碰到了她,雖然,結界最後還是將刀給彈開了,但後面那些怪物卻在這時一擁而上。

  剎那間,她知道她死定了。

  她閉上了眼,只希望這次死後,她還能記得,她還有話要和他說。

  這一回,她絕不會再喝那——

  轟!

  思緒未完,綺麗卻突聞一聲巨響。

  她驚訝睜眼,卻只來得及以眼角餘光瞄到那些攻擊她的怪物全被打飛到了半空,下一秒,她就被擁入熟悉溫暖的懷抱。

  無明。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身在夢中,心跳為之一停。

  她抬頭想看他,卻被他壓住了頭。

  「別看。」他說。

  她沒再試圖抬頭,只是伸手緊緊環抱著他,周圍仍是巨響連連、哀號遍地,風在耳邊呼嘯著,她卻只感覺得到他,還有因他而激動的心跳。

  她以為她沒機會再見他了,她以為她又得再次離開他。

  熱淚,如泉湧一般,浸濕了他的衣。

  她甚至沒太過注意那些可怕的咆哮和哀號,她不怕,不會再怕了,不怕那些怪物,不怕那些吼叫威脅。

  她不怕它們,只怕他是夢!

  她緊緊的抱著他,害怕他會因為她從夢中驚醒,瞬間又消失不見。

  拜託不要是夢、拜託不要是夢——

  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她不斷不斷的祈求著,甚至不知戰鬥是在何時停止的。

  「綺麗。」

  直到他再次開了口,直到她聽到他的聲音,感覺到他的觸碰,她才終於回過神。

  風停了。

  萬籟俱寂。

  她抬首,看見他。

  劍眉、挺鼻、薄唇、白臉,他俊帥一如當年,只有那雙眼不同。

  他的眼,不再如鏡,不再冰冷。

  他的眼中,有她。

  「你還好嗎?」察覺到她遭攻擊,他立刻趕來了,見她被怪魔圍攻,他嚇得差點魂飛魄散。

  她拾手,撫著他的臉,記憶與現實交錯,那麼多年來,剩下的,只有他。

  「綺麗?」他擔心的開口喚著她的名。

  熱淚,滑落臉頰。

  「我……」

  她張嘴,聲音卻被梗在喉頭,她的唇在顫,手也在顫。

  那麼多年了……那麼多年呀……

  她真不敢想像,他是如何度過這些年的。

  「別哭。」他拾手拭去她眼角的淚,低聲安慰,「別哭了……沒事了,你已經安全了……我不會再讓它們傷害你……」

  他的溫柔,讓她幾乎要笑了出來,但淚卻不聽使喚。

  她試著再張嘴,她有好多的話要和他說,可真見到了,一時間,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所有的話語,只歸結成了一句。

  「我愛你……」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再次變得僵硬,幾乎反射性的脫口就是一句。

  「不,你不愛我。」

  熱淚,瞬間再次奪眶,可他的退縮,只讓她更加不捨。

  「我愛你,很愛很愛你。」

  她重複,並溫柔的撫著他欲張嘴的唇,含淚啞聲道:「請你讓我說完,至少在我剛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的現在,讓我把話說完。我一定要告訴你,這次不說,我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的機會。」

  看著懷裡明明流著淚,卻仍有辦法微笑的女子,他閉上了嘴。

  「我想起來了,全部。」她柔聲陳述。

  她的話,有若天雷!

  無明渾身一震,剎那間,臉上血色盡失,只覺手腳冰冷。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愛上了你……」

  愛我?

  一股熱氣上湧,教他為之暈眩。

  「可我以為那只是喜歡,當我發現時,我已無法說出口。」她溫柔的看著震懾不已的他,輕聲道:「事情皆因我而起,我不能讓你替我入罪,我不能告訴你,我有多愛你,因為如果我說了,你一定不會死心。我以為那樣對你是最好的,我以為你只是寂寞,我以為只要時間一久,你終究會忘了我……我從來不敢……」

  她語音一頓,淚潸然,聲哽咽。

  「我從來不敢妄想你會愛上我。」

  短短幾句話,震得他幾乎無法思考。

  霎時間,他想擁她入懷,她滾燙的淚,卻提醒了他殘酷的現實。

  一咬牙,無明將她的手拉了開來。

  「你把夢境和現實混淆了。」他僵硬的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張大了眼,有那麼一瞬問,真的不敢相信他竟然還想瞞混過去,但他的確說了。

  她看著眼前頑固的男人,哭笑不得的退了一步,翻開遮住自己額際的發,問:「夢?那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看到她的印記隱隱在她白皙的肌膚下泛著淡淡的金芒,他整個人再一震,面色灰白如紙,幾乎無法動彈的看著她。

  「從現在……直到永遠……」她含淚,粉唇輕顫的問:「這也是夢嗎?」

  他無法動彈,只能看著她溫柔的、輕輕的,念著他曾立下的誓言。

  「我秦無明,以無間獄王之名,在此立誓,娶天女雲夢為妻,死生相契永不分離……」

  他心痛的閉上了眼,完全無法呼吸。

  「你曾說,以為我是夢,但我不是。所以,別告訴我,那只是我的一場夢,因為那不是,你和我一樣清楚。」

  她看著他壓抑悲傷的表情,淚眼朦朧的道:「那是我的罪,不該是你的,如果真有誰該受罰,那也該是我。當時,我以為那樣做,才是最正確的。我不想再讓我所愛的人,因我而受苦,因我而受罪,所以我選擇喝下了那碗湯,選擇將你還忘……」

  他在顫抖,她可以感受到他的傷痛。

  「但我錯了。」綺麗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著眼前不知受盡多少折磨的男人,她情不自禁的,抬手撫著他冰冷的臉鹿。

  他睜開了眼,看著她,眼裡的苦楚,幾乎要溢滿而出。

  一滴淚,從他眼角滑落。

  「對不起……」她心疼的捧著他的臉,抹去那滴淚,不捨的啞聲道:「我錯了,我不該喝下那碗湯,不該違背誓言,留你一個……我從來不想傷害你,從來不想……離開你……」

  天哪,她認為是她的錯。

  「不……」

  看著泣不成聲的她,無明撫著她滿是淚痕的小臉,終於開口,認了。

  「你沒錯,是我不該強留你,不該強求不屬於我的東西——」

  「但你沒有強求!」她心急的打斷他,卻又被他打斷。

  「噓。」他輕壓著她的唇,「若不是我太過渴望,若不是我提出那樣的要求,你終會離開。」

  「我不會。」她淚流滿面的說。

  「你會。」他啞聲道:「因為當你不放棄時,我會告訴你該怎麼做,告訴你該如何解開澪的詛咒,告訴你我會幫你查證翻案,讓龔齊有機會重新輪迴。可我貪戀你的溫柔,所以私放了龔齊,因為如此才能將你留在我身邊,才能讓你立下誓言。我以為我能保護你,我以為我能來得及查出澤為何會出事,解決這一切問題……我很抱歉,讓你受了這麼多的苦……」

  「不……」她搖著頭,泣不成聲。

  他捧著她的臉,低下頭,溫柔的吻去她的淚,低喃著:「你原就是天上的花仙,夫人那裡才是你該回去的地方……」

  他吻著她顫抖的唇。

  「所以,忘了我……」

  他吻著她合上的眼。

  「把我當成一場夢……」

  然後,他將眉心印上她的,看著她朦朧的眼,「明天醒來,你什麼都不會再記得……」

  「不!」

  察覺他想做什麼,她及時清醒過來,伸手將他推開。

  「我不要忘了!」她撫著自己的眉心,傷心的看著他,蒼白的哭喊著:「我不要把你當成一場夢!我好不容易才想起來的,我不要忘了!」

  「你聽我說!」

  他試著想靠近她,她卻退得更遠。

  「不要,我不要!」她搖著頭,淚如雨下的看著他,「我不要忘了!我要和你在一起!從現在直到永遠!那不只是你的誓言,也是我的!我的啊!你是我的丈夫,生生世世都是!我是你的妻,在我內心深處,我一直是記得的,我從來沒嫁過別人啊!我沒有忘了——」

  點點的淚光,飛灑在黑夜中。

  「你不要叫我忘了……我不想回什麼天界,不想當什麼花仙,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她緊握著拳,哽咽的哭著說:「這一世,我就算沒完全想起,不也一樣愛上了你?為什麼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為什麼我非得忘了你?」

  「因為,我已經不想再看到你哭泣。」他伸手,輕觸她臉上的淚,低啞的道:「你的淚,已經太多太多了——」

  「既然不想我哭泣,那就陪我啊……」她握著他在她臉上的手,懇求著,「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陪著我……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只是沉默著,哀傷的看著她。

  「秦無明,我愛你啊……」

  但他依然沉默。

  遠處的天際,泛起了微微的白光。

  風,揚起了他的發。

  她知道,他認定了,認定只有她回到天界,才是她該走的正確道路。

  看著那杵立在眼前的男人,她只覺得心痛。

  「既然如此,那你走吧。」

  恐懼像只巨掌,攫住了他的心。

  她抹去了臉上的淚,淚水卻依然泉湧,她抬手再抹去,深吸了口氣,再吸了口氣,直至忍住了淚,才道:「你可以離開我,但不能消去我的記憶,這是我的人生,我有選擇的權利。」

  她將他給的墨玉扯下,放回他手裡。「這還你。」

  「不,你需要它——」

  他不肯收回,她卻硬將墨玉塞進他手裡,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需要。」她說。

  粉色的唇瓣,抖顫著,吐出沙啞的字句:「如果……你不能和我在一起,那我不需要……不需要它掛在心上,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我失去了什麼……」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消散在風裡。

  她的理由,教他為之啞口,無法辯駁。

  她試著揚起嘴角,試了一次、二次,直到第三次,才露出破碎的微笑。

  「你……」她伸手,撫著他的臉,情不自禁的踮起腳,在他薄唇上,印下溫柔的一吻。

  「要保重。」她說。

  然後,轉身離他而去。

  玉上,還殘留著她的體溫,溫暖著他,但幾乎在她離手的那一瞬間,它就開始冷了。

  他也是。

  握著她還他的墨玉,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剎那間,他只覺得痛。

  這是對的,正確的,讓她走。

  之後,他多得是方法抹去她的記憶。

  可是,好痛……

  好痛。

  不自覺的,他踏出了一步,卻因警覺而停住。

  前方的她,已走出了他因除魔所立下的結界,離他更遠了。

  他深吸口氣、再吸口氣,卻無法遏止胸中欲裂的冷痛,一股細微的進裂聲響起,不用低頭,他就知道手中的墨玉裂了。

  他可以感覺到那細微,卻逐漸變大的裂縫。

  好痛。

  他無法呼吸,整個人痛得跪倒在地,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玉魂,卻捨不得低頭,只能看著前方開始模糊的她。

  好痛。

  又一聲進裂,玉裂得更大,那巨痛教他往前一傾,幾要倒地,他伸出左手撐在地上,卻仍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拉回。

  豈料,就在這時,一條黑影忽地飛射而出,朝她襲去。

  「不——」

  他咆哮出聲,脫手將玉魂丟出,卻已是不及。

  那紅面魔怪雖被玉魂削去一半,可它手中的長槍,已脫手而出,綺麗聽聞他的叫喊回首,甚至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麼事,那尖利的長槍已霍地穿過了她的身體。

  綺麗被那槍的力道,帶得往後退了一步。

  腰腹的疼痛,教她低下頭來。

  她看著插在腰腹上的那把纓紅長槍,似有些不敢相信,她喘了口氣,抬起了頭,看著飛奔而來的他,淚水如珠玉般滾落。

  時間,變得如此緩慢而殘忍。

  兩人之間的距離,咫尺卻天涯。

  他看著那把槍穿過她的身體,看著血花在夜空中飛灑,看著她試著支撐自己,卻還是跪倒在地。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永遠趕不到她身邊。

  那一槍,比直接插在他身上,還要疼、還要痛!

  雖已在第一時間衝上前去,他卻只能來得及接住她,不讓她倒下。

  她捂著受傷的腹部,在他懷裡顫抖著,痛得冷汗直流。

  「可惡……我還以為我能來得及回去……」

  她在抖,他也在抖。

  她抖,是因為疼痛:他抖,卻是因為她痛。

  「你來得及的……來得及的……」他抖著和她保證。

  鮮血,迅速在她的睡衣和外套上擴散開來,而且,有一大部分是黑的。

  那把長槍有毒。

  他抱著她,伸手替她止痛,然後拔出那把污穢的長槍,把手放到她不斷湧出黑色血水的傷口上,替她療傷。

  她喘著氣,不停的抖顫著,看著他。

  「你……你別忙了……」她抬手,撫著他的臉,嘴角溢出了血,「反正……如果沒有你……我活著……也不會再有意義……」

  「你不會有事的!」他傾全力將她身體裡的毒素吸出,治癒她的傷口,但她的血卻還是黑的。

  她的手上有血,沾得他臉上也是血。

  「啊……對不起……把你弄髒了……」她喃喃道歉。

  她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他心急如焚的對著她,也對自己保證,開口重申著:「別說了,你不會有事的。我查過生死簿了,你這輩子會活到八十七歲,生死皆有命,要生要死都不是我們可以決定。」

  雖然這麼說,他卻還是覺得她魂要散了。

  凡事皆有例外,他比誰都還要清楚。

  她若死了,下一次,他不知該再到哪裡尋她。

  他以為還有時間的,以為還有機會安排一切。她不該在這時候死去!

  「對不起……其實……我……好想活著……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一同開店……一起種花……」她的瞳孔失去了焦距,卻仍要開口,「好想……好想……」

  「別再說了——」他恐慌的喊著。

  「我……不會……再喝那碗湯了……」

  黑瞳,緩緩合上,流下了最後一滴淚。

  蒼白的小手,依依不捨的,從他的臉龐,輕輕,墜落……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36:13

第十六章   


  天亮了。

  突然之間,亮了。微光,照亮了她的臉,他慌忙抬頭仰望天空,才發現——天並沒有亮,那是天之道。雲破,天開。柔和的光芒,靜靜的,緩緩灑落。他失去她了,他要失去她了,他可以感覺得到她已沒了心跳。看著那美麗的、金黃色的光芒,剎那間,他只覺恐懼。竟然是這一世!竟然是這一次!她已還完了她的罰,將回到她的歸處——

  這是他所求的,這是她該走的,但他一直以為他還有時間,可以守著她、護著她,聽她說話,和她相處,將她的一切,全收藏於心。

  但,時間到了。

  他幾乎可以聞到一抹輕幽的花香,可以感覺得到她即將離魂。

  沒有時間了。

  那不只是你的誓言,也是我的!我的啊!

  你是我的丈夫,生生世世都是!我是你的妻,在我內心深處,我一直是記得的,我從來沒嫁過別人啊!我沒有忘了——

  剎那間,她的哭喊,一句又一句的縈繞迴盪在耳邊。

  你不要叫我忘了……我不想回什麼天界,不想當什麼花仙,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好痛。

  這一世,我就算沒完全想起,不也一樣愛上了你?為什麼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為什麼我非得忘了你?

  當他發現,他已緊抱著她,往後退了一步,閃避那道灑落的天光。

  既然不想我哭泣,那就陪我?……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陪著我……好不好?

  好痛。

  他不自覺退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

  秦無明,我愛你啊……

  他知道,他應該要把她交出去,但他沒有辦法,他的手鬆不開,他的心放不開,他全副神魂都在抗拒!

  懷抱著已沒了氣息的她,看著那破雲而出的天光,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他抱著她一退再退,吸了口氣,再吸口氣,卻無法遏止心裡的恐慌與傷痛。

  事到如今他才發現——

  他無法放她走,無法讓她走!

  他一直都在騙自己,以為等時間一到,他可以做到,可以鬆手,可以放她走。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偷取著和她相處的時間,一點點、一些些,他聽她說話、看她歡笑,以為可以靠著那些珍藏的回憶過日子,但那是不夠的……

  他緊緊擁抱著懷裡的珍寶,在此時此刻,才真正瞭解到。

  無論多久,都是不夠的,再多時間,都不夠!

  她早已是他的心、他的魂,他沒有辦法再過沒有她的日子。

  她的魂魄浮出了身體,一寸。

  「不!」再顧不得其它,無明緊抱著她,紅著眼,慌亂的以眉心壓在她的之上,困著她的魂,祈求著。「別走——」

  積壓在心裡的真心,全在此時如洪水潰堤般脫口而出:「求求你,別離開我!我愛你,我以為我可以放你走,但我不行!我做不到,拜託,醒過來,撐下去!」

  她的魂,被壓了回去。

  他擁著她,嗄聲懇求著,「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日子怎麼過……對不起,我錯了,你別走……別再留下我一個……」

  幾不可覺的,她的心,微微跳了一下。

  滾燙的淚水,滴落她雪白的面容,和她臉上未干的淚,混在一起,他懷抱著希望,繼續低語說服她,無比謙卑地承諾著。

  「我不會……我不會再試圖消去你的記憶……我不會再將你推開……不會再放手……只要你醒來,留在我身邊,你想要我怎麼樣都行……」

  她的心,輕輕的再跳了一下,又一下。

  「只要你醒來,我們至少還有幾十年,我會和你一起開店、一起種花……一起想辦法……永遠在一起……」

  永遠?

  那飄蕩在空氣中的微弱話語,低得幾不可聞,卻直達他的心。

  「對,永遠。」他啞聲保證。

  下一秒,在他聲聲呼喚祈求後,她緩緩睜開了淚眼。

  「別……」

  她試了幾次,才將話說出來。

  「別哭了……我……我快……快被你淹死了……」

  他聞言,一張俊臉變得好醜好醜,丑到她的心痛得要命。

  唉,原來帥哥哭起來,也是很醜的,她再也不要看他哭了。

  「我愛你……」他幾近哽咽的說。

  她微微一笑,倦累的重新閉上了眼,只是這一次,她的心,依舊還在跳。

  無明擁著心愛的女子,拾首,看見開啟的天之道,已緩緩合上。

  厚重的雲層再次攏聚堆積,沒有一絲空隙。

  他小心翼翼的抱著她,將臉埋在她頸窩,感覺她微弱的脈動,那輕微的跳動,讓她重新溫暖了起來,熱淚再次泉湧。

  而遠方,濛濛的天,已悄悄亮起。




  她睡了很久很久。再醒來時,世界,已不再灰暗陰冷。

  而他,還在。

  鬆了口氣後,她繼續沉睡。

  那怪物的一刺,傷得她太重,無明雖已治好了她的傷,她的氣仍太虛。

  不知在何時,澪曾來過。「別擔心,我會暫時替你生活。」她撫著她的發,輕聲和她說。

  綺麗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但澪變成了她的模樣,換上她的睡衣,走了。她想和澪說話,卻無力開口,只能閉上眼,沉沉睡去。

  至少家裡的人不用再擔心了……那一晚,她作了夢,夢到很久很久之前,在遙遠國度上的生活。那時,她是公主,澪是女巫,蝶舞剛受封為武將。那時,她們還以為她們能做永遠的朋友。

  那時,她們一同跳舞。一起唱歌。

  然後,蝶舞走了,澪消失了。

  而戰火,開始蔓延……

  她哭著醒來,發現自己在他懷裡。

  「別哭……」他吻去她的淚,在她耳畔輕聲說:「別哭了……」

  「別離開我……」她要求,「別走……」

  「我不走。」他承諾,「我會一直在這。」

  她再次睡去,這一回,緊握著他的手。

  再醒來時,他依舊還在,大手仍被她握著。

  他躺在她身邊,睡著了。

  不知在什麼時候,他又將墨玉掛了回來,讓玉貼著她的心口,那塊玉裂了,密密麻麻的裂紋橫過其上,在黑夜中,裂縫透著淡淡的綠光。

  她親吻墨玉的裂縫,再趁他熟睡時,偷偷吻上他的唇。

  他累了,她曉得。

  不然這男人不會沒察覺她的小動作,撫著他的臉,她喟歎了口氣,滿意的縮在他懷中,繼續沉睡。

  日昇月落,物換星移。

  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在這裡,她不覺時間流逝,而只要他在,她就什麼都不在乎。

  這一陣子,她時睡時醒,他卻總是守在她身邊,餵她吃飯、喝水,日日夜夜,無微不至的照顧著她。

  一天又一天,她的狀況漸漸好轉。

  有時,咪咪會出現,擔心的看著她。

  某一次,在無明去替她倒水時,她忍不住開了口。

  「你活得真久……」

  「因為我是妖怪。」它說。

  她不自覺睜大了眼,看著那隻貓,「我不知道你會說話。」

  「活久了,什麼都學得會。」它坐在床邊,搖著尾巴說。

  她笑了,卻因氣虛而咳了起來。

  它皺起眉頭,認真的道:「你一定得好起來。」

  「為什麼?」

  「這樣你才能幫我改名字。」它將黑色的腦袋湊到她眼前,瞇著眼道:「咪咪蠢死了。」

  「我現在……就可以幫你改啊……」

  「我不要。」它將腦袋縮了回去,抬起下巴,用碧綠的眼,幾近威脅的看著她命令:「你要好起來。」

  她看著它,朝它伸出手。

  它低頭看著她的手,順應她無聲的要求,將肉掌放到她手中。

  她握著它柔軟的腳掌,看著它,微笑開口承諾。

  「我會的。」

  她的確會的,她知道,無明每天都在替她補氣,她可以感覺得到,她的情況一天比一天更好。

  「最好是這樣。」它忍不住抱怨道:「秦無明煎的魚難吃死了,連鹽巴都沒有。」

  「你可以不吃。」

  倒水回來的無明,沒好氣的站在那只黑貓身後說。

  咪咪嚇了一跳,腳一滑,掉下床,摔得四腳朝天,它慌張爬起,已是來不及,只能羞憤的瞪著他。

  她再次笑了出來。

  他也笑了。在陽光下,笑著。啊,她真喜歡看他笑。

  「你應該常笑的,我喜歡看你笑。」

  「嗯。」他深情的看著她,在床邊坐下,扶她起來喝水,啞聲說:「我知道。」咪咪不知在何時溜了。

  她靠在他身上,閉上了眼。「秦無明……」「嗯?」

  「我愛你……」這一次,他沒回答,只是擁著她,她抬首,看見他濕了眼眶。她微笑,撫著他暫時性功能失常的唇,柔聲道:「很愛很愛……」他親吻她的手指,她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哽咽,好半晌,他才說了一句。「我愛你。」

  她開心的笑了,這才靠在他身上,直至睡著。




  她聽見,有人在唱歌。

  輕柔的嗓音,如風、似水。

  綺麗睜眼,看見澤,她坐在窗台上,哼著久遠之前的歌謠。

  烏黑的發,在陽光中閃耀,像黑色的飛瀑。

  「你今天逃課嗎?」

  澪停了下來,回首看著她。

  「不,我打昏了你的英文老師,把老處女教官扒了衣服,掛到旗桿上示眾,所以被退學了。」

  她笑出聲來,「你沒有。」

  澪瞧著她,好半晌才問:「你怎麼知道我沒有?」

  「你不是那麼不負責任的人。」她溫柔的說。

  「人是會變的。」  澪哼了一聲,「我已經變了。」

  「沒有那麼多。」

  「那你一定和以前一樣的笨。」她說。

  對她不客氣的結論,綺麗只回以微笑,可不覺問,一雙眼,卻開始尋找那個應該在的男人。

  見狀,澪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回答她沒問出口的問題:「他去煮你的粥了,等一下就會回來。」

  「喔。」綺麗微微紅了臉,連忙轉移話題的問:「家裡狀況還好嗎?」

  「很好。今天是星期天,所以我才在這裡。」澤轉頭看著窗外,平鋪直敘的道:「囉唆的雙胞胎每天都吃兩碗飯,爺爺奶奶出國去坐豪華郵輪環遊世界了,爸和媽和之前一樣忙,成天親來親去的,不過你爸的廚藝真不是普通的厲害。」

  她回頭瞥了一眼,「你沒被他喂成神豬真是奇跡。」

  綺麗笑著說:「我小時候常因為摸到鬼而生病,吃再多都被消耗掉了。」

  澪想想也是,只繼續道:「總之,一切都很好,因為我很安分守己的替你當乖寶寶,所以接送我的跟屁蟲已經被撤掉了。雖然媽有點懷疑,但我想她說服自己我行為怪異,只是因為戀愛了,她問我何時要帶秦回去給她看,我說再過一陣子。」

  澪的語氣其實沒什麼抑揚頓挫,綺麗卻從中聽出一絲羨慕。

  那是她們前世從來未曾感受擁有的親情。

  「澪?」

  「嗯?」

  「你再來做我姐姐好嗎?」

  再?

  澪一僵,飛快轉頭看著她,血色盡失的問:「你怎麼……知道?」

  綺麗溫柔的看著她,「我在無間,看過哥的記憶。」

  她沉默半晌,才道:「你不該看的。」

  「我必須知道。」

  「你真的是個笨蛋。」她撇過頭去。

  綺麗卻在她轉回頭時,看見她眼裡有著可疑的淚光。

  「我相信,爸和媽都不會介意的。」綺麗說:「你一定有辦法可以讓大家相信,你是白家的女兒——」

  「我不要。」渾打斷她。

  「為什麼?」她明明很想的,綺麗看得出來。

  起初,她沒有回答,綺麗以為她不會答了,風卻送來她幾不可聞的低語。

  因為……太短了……

  生命太短暫……

  而我……已經受夠了送每個人走……

  看著她在窗邊孤單的背影,綺麗不禁濕了眼眶。

  「我很抱歉……」

  澪沒再開口,也始終沒再回過頭,她只留到秦回來,就離開了。




  兩個月過去,她狀況越來越好,甚至已能下床,到樓下坐一坐。

  那一日,當她蜷縮在沙發上,打著呵欠,看著書時,一位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巷口。

  一開始,她並未注意,直到感覺到那帶著花香的暖風拂來。

  不覺中,綺麗起身,看見了那名女子。

  她翩然行來,凡所經之處,枝葉都綻出了新芽,甚至開出了花。她一路走進了庭園,穿過了紅花小徑,推門來到店裡。

  綺麗無法動彈,直到那絕美的女子,來到眼前,對她微笑。

  「嗨。」

  「……」綺麗張著嘴,呆看著她。

  「怎麼?不認得我了?」

  「不……不是……」聞言,她忙搖頭,紅著臉道:「只是……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您……」

  「就算是在無間,花也是會開的。」女子溫柔的說,「何況,你還在這裡。」

  幾乎是在她進門的瞬間,無明已趕到綺麗身邊,聽到這一句,他臉色微變,心頭也為之一抽。

  雖然她曾幫過他,但她卻是最可能將綺麗帶走的人。

  本以為她會多說什麼,豈料,她只是抬起了頭,看著他,微笑開口。

  「你將那些花,顧得很好。」

  「那是我該做的。」他啞聲說。

  「我可以喝杯咖啡嗎?」

  不可以。

  他很想這樣說,害怕夫人會乘機帶走她,就在這時,一隻小手覆住了他不自覺握緊的拳頭。

  他低頭,看見綺麗仰望著他,柔聲道:「沒關係的。」

  他鬆開手,反握住她的手。

  「我不會有事的。」她微笑安撫他。

  無明凝望著她,久久,才拾起頭,看著夫人,要求。

  「你保證不帶她走。」

  他的口氣,讓夫人挑起了眉,但看在他受了那麼多苦的份上,她還是開口給了保證。

  「我不會帶她走。」

  聽到這一句,他知道自己應該要安心,卻不知怎地,還是無法移動,直到綺麗推了他一下。

  「去啊。」她說,眼裡有著笑意,他再次握緊了她的手,然後才不是很甘願放開她,回到吧檯煮咖啡。

  夫人眨了眨眼,瞧著綺麗,調侃道:「看來,我真是一點信用也沒有了。」

  綺麗看著夫人,羞窘的說:「您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

  「我是知道。」夫人笑著牽握住她的手,拉著她一起在沙發上坐下。

  綺麗有些受寵若驚,卻聽夫人柔聲道:「當年,我曾想過要阻止你,但,那是你和他的天劫。」

  夫人看向那頻頻往這兒查看的男人,「從一開始,你就注定是他的劫難,秦無明雖身為無間獄王,卻沒嘗過人的七情六慾,雖知曉個中道理,卻不曾真正明白。未識情愛,不會懂其中滋味,你和他都一樣。無同理之心,無感同身受,終有一天,會行差踏錯,因此入魔。」

  「這段姻緣,是你和他必經的修習。」夫人將視線從無明身上收回,看著眼前花般嬌弱的女孩,不捨的撫著她的臉說:「所以,即便是窺知了這場磨難,我還是讓你來了。」

  綺麗喉頭一梗,啞聲說:「我很高興你讓我來了。」

  「即使受了這麼多苦?」

  「是的,即使受了這麼多苦。」綺麗看著幾乎壓不住焦慮的無明,再看向夫人,微笑道:「他很值得。」

  聞言,夫人溫柔的笑了。

  「你們倆未來的路還很長。」夫人邊說,邊看向窗外滿園的紅花,意有所指的說:「抱歉,我不能幫你什麼。」

  「您放心。」她看著迎面走來的無明,深情的說:「有他在,我不怕的。」

  夫人接過秦無明遞來的咖啡,她微微一笑,慢慢,喝了一口。

  咖啡十分香濃,苦中帶甜,甜中有苦。

  他仍站在面前,等著。

  夫人在桌邊放下了杯子,起身瞧著他說:「好好照顧她。」

  「我會的。」他鬆了口氣,啞聲承諾,眼裡有著難叢言喻的感激,「謝謝你。」

  粉唇輕揚,夫人秀眉微挑,好笑的看著他警告,「別謝得那麼早,你若待她不好,我會再來的。」

  「無明會銘記在心的。」他說。

  聞言,她方滿意的如來時般,翩然離去。

  綺麗走進他懷裡,無明輕擁著她,一起目送著那人離開。




  光影,在閃動。

  她睜眼,看見心愛的男人。

  他俯身在案,不知在寫些什麼。

  陽光灑落,在他身上漾出淡淡的金芒。

  他的身影,如夢、似幻,但她曉得他是真的,再真也不過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狀況已經好了許多,他卻仍日夜守著她,有時她夜半醒來,會看到他靜靜的、深情的凝望著她,彷彿怕一眨眼,她就會消失在風中。

  即使經過夫人的保證,他依然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她知道,雖然他沒說出口,但他害怕這一切,只是一場奢侈的夢。

  他的玉,還是裂的。

  輕撫著墨玉上的裂紋,她有些心疼,即使這一陣子,墨玉上的裂縫已緩緩修復,上頭仍殘留著明顯的玉紋。

  雖然,還想在這裡窩著,看他看到天長地久,但她休息得也夠久了,而日子還是得過下去,事情也還是得解決才行。

  她坐起身來,喚他。

  「無明……」

  才開口,他已回首,起身而來。

  「怎麼了?」他在床旁坐下。「還是不舒服嗎?」

  「好多了。」雖然這麼說,她還是忍不住靠躺在他身上,「幾點了?」

  「三點五十。」他握住她的手,將她身上滑落的被,重新拉回蓋好。

  三點五十,快放學了,再過一會兒,澪就會來了。

  和風徐徐,陽光暖暖。

  靠在他身上,綺麗輕聲說:「媽咪說,她希望我的一生,能活得像一場綺麗的夢,瑰麗而絢爛,就像爹地帶給她的感受。所以,她替我取名叫綺麗。」

  「我知道。」當時,他就在那裡。

  她仰起頭,看著他的臉,「我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無明收緊了手,明知道這一天總會來,他卻始終不敢去想。

  他告訴自己,她只是回家住而已,不會消失不見的,卻還是無法壓下那害怕失去她的恐慌。

  「晚點……晚一點再說。」他說。

  「晚一點?」她瞅著他,微擰著眉道:「晚一點我怕爸會對你印象不好耶。」

  「印象不好?」他一愣。

  「對啊。」她點頭,「你第一次到我家提親,我們得在晚餐前到才行,我爸外表看起來很開明,不過骨子裡可古板得很。我們要是過了晚餐才回到家,他一定會故意刁難你的。」

  「提親?」他一下子傻了眼。

  「對啊,雖然我早嫁給了你,可我爸媽又不曉得。」她笑著說:「你當然還是得去提親啊,這樣我才能和你名正言順的一起住這裡呀。」

  他看著她,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

  見他老半天沒回答,她挑眉問。

  「你嫌麻煩嗎?」

  「當然不是。」他找回了他的聲音。

  「那好。」她坐直了身子,看著他微笑道:「我本來想要直接去公證的,不過我老爸一定不會同意的。我們先訂婚,再過幾個月,等我一畢業就結婚,這樣時間也差不多,我家裡的人應該也比較能接受。對了,你有身份證嗎?你應該有辦法變出一張身份證吧?」

  他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

  「我想過了,你有車有房有事業,非但有經濟基礎又愛我,你這裡離我家又不是太遠,要說服媽咪應該不是難事,比較麻煩的是老爸。我爸是開保安公司的,所以你可能要弄一些背景出來,因為他一定會調查你。啊,還有你的年齡,最好不要超過三十。」

  她摸著他的臉,打量了一下,微笑宣佈道:「我看,就填二十七好了。媽咪和老爸也差了快十歲,這樣他就不能找你麻煩了。」

  在柔和的春光裡,綺麗握著他的手,柔聲說:「結婚後,你可以教我泡咖啡,我可以幫你照顧花,若是以後我老了,你再假裝和我一起變老,我們可以裝成老公公和老婆婆,等我過完了這一生,我們再一起回去,好不好?」

  無明看著溫柔的說著這一切的女人,胸臆裡滿是對她的情愛。

  他不知道她想了這麼多,在他一直不敢去奢望太多時,她早已將一切都計劃好了。

  「好。」他將她攬入懷中,啞聲道:「你說什麼都好……都好……」

  綺麗微笑抬手環抱著他,眼眶卻不禁再次泛紅。

  春風,輕輕拂面。

  微涼,卻有幸福的香味。




  「怎麼樣?我這一把鎯頭夠大了吧?」

  咖啡店裡,代班的秦天宮泡了一壺茶給坐在吧檯的渾。

  換下了制服,澪穿著套頭毛衣,才剛坐下,就聽到那傢伙開口放屁。

  不敢相信他還有臉提這件事,她冷冷一笑。

  「是是是,這把鎯頭很大,超大,無敵大,若是哪天被秦無明知道你們兩個和咪咪做了什麼,你們就知道好死。」

  「我只是聽七爺的話,放走一隻穢鬼而已。」在一旁吃魚的咪咪聞言,忙抬頭撇清關係。「其它什麼都不知道。」

  「喂,不干我事啊,我從一開始就什麼都不知道,都是七哥和這隻貓搞出來的!」秦御風也趕緊出言辯解。

  澤挑眉,譏諷的問:「你是說,綺麗被攻擊當時,你人不在場囉?」

  「呃,我……」秦御風一僵,才道:「我是在場,可是那是因為七哥把我施了定身咒啊!」

  「哼。」

  「哎呀,小澪,你別計較這麼多嘛,大哥腦袋硬得和鋼筋水泥一樣,我若不來點狠的,哪敲得醒他!」

  「小什麼澪,我和你很熟嗎?」她一瞇眼,開口道:「你少說得這麼好聽,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些傢伙全在你的捉拿名單上。」

  「那是順便呀。」秦天宮無辜的說:「我也不過是人盡其力、物盡其用,順便一下啊。看,在大哥的神威下,那些被穢鬼招來的妖魔,還不是在眨眼間全滅,若不這麼做,我還得一隻一隻抓,多累。再說,我這陣子忙著到上頭打點,如果不順便請大哥幫忙做點業績,到時候頭大的就是我了。反正,最後結局也是皆大歡喜呀。瞧,大哥這不就去和白家提親了嗎?」

  「你看看,大哥和綺麗有情人終成眷屬,你則解決了一件多年前累積的惡業,我的飯碗也保住了,御風也不用老泡在轉劫所那山一樣高的數據中查名單查到頭昏眼花,咪咪呢,再過不久就可以如它所願把名字改成喵喵了,多麼幸福快樂的結局啊。」

  「我沒有要改成喵喵!」黑貓忿忿不平的抗議。

  「咦?你的願望不是要把咪咪改成喵喵嗎?」

  「我才沒有!」

  「是嗎?可我記得你上次在我那邊喝得爛醉時有說啊,御風,你也有聽到對不對?」

  「我沒有。」秦御風沒好氣的看著七哥,「我那時正忙著換上正確的服裝。」

  「我只是說,我想換個名字而已!」

  「不是換成喵喵喔?」秦天宮好奇再問。

  「不是!」它站了起來,貓毛沖天,峨牙咧嘴的低咆:「喵喵那麼聳的名字,和畔咪有差嗎?」

  「所以你一點也不喜歡雲夢幫你取的名字囉?」秦御風挑眉。

  「我沒——」

  聽著那兩人一貓的可笑對話,澪翻了個白眼。

  真是一群傻蛋!

  店外,在這時飛來一隻黑色大鳥,她一見,便丟下那三個依然在吵鬧不休的傢伙,轉身走了出去。

  雖已入春,外頭,依然有些冷。

  她抬起手,鳥兒停到了她的手上。

  「情況怎麼樣?」她問。

  「還好。」它收起了羽翼,穩穩站在她手上。「只是氣氛有點僵,應該沒那麼簡單會同意。」

  「有人認出他嗎?」

  「沒。」

  「看來,他當初下的暗示還在。」她諷笑的揚起了嘴角,「這樣一來,白天羽就算再不爽,應該不會反對得太用力,否則若讓他想起來秦是誰,恐怕不會願意讓女兒嫁到黃泉。」

  話雖這麼說,她眼裡卻有難掩的落寞。

  大鳥看著她,忽然開口提議。

  「其實,你若代替她做白家的女兒,也不會有人發現的。」

  聞言,她沉默了好一會兒,良久,才輕聲開口。

  「不,我累了。」

  它知道,那只是她的借口,在一旁觀看這麼久,雖然她嘴上嘮叨抱怨,但它很清楚她有多喜歡白家那些人。

  但是,也因為如此,它什麼都沒再多說。

  一輪明月,悄悄的,爬上了枝頭。

  咖啡店的店門,忽然被人推開。

  她回首,只見秦天宮探頭而出,「嘿,你是澪的朋友嗎?進來坐坐吧。」

  「謝謝,不過我還有事。」大鳥禮貌的和他微一點頭,然後和澪說:「我先回去了,你有事再叫我。」

  「嗯。」她點頭,揚起手。

  它順勢展翅而飛,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黑夜中。

  「你這烏鴉朋友長得還真大只。」秦天宮讚歎的說:「羽毛又漂亮,它的毛要是金色的,再多一隻腳,身份就不同凡響了。」

  澤看著他,一句話都沒說,神情卻有些詭異。

  他愣了一下,猛然醒覺。

  不會吧?那鳥該不會就是——

  他趕緊抬頭要找,但它早已失去了蹤影,他低頭再要問澪,眼前卻已無人影。

  她溜了,那女人竟然溜了?!

  秦天宮啞口無言的瞪著前方寂靜無聲的黑夜,半天說不出話來。

  冷風呼呼的吹,吹得他一陣頭昏。

  站在門口吹了幾秒冷風後,他決定還是別管閒事的好,每次他一管閒事,麻煩就會找上門來。

  所以,沒看到、沒看到,他剛剛什麼都沒看到!

  沒錯,就是這樣!他什麼都不知道!

  啊,肚子餓了,不知道大哥今天有沒有做什麼好料,去廚房找看看好了。

  很迅速的把自己催眠了後,秦天宮轉身關上了門,也把一切的麻煩,都關在門外。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37:04

春來   


  菩提的葉,隨風飄落。

  她將它拾起,問:「你看,原來菩提的葉,是心形的呢。」

  「嗯。」

  無明看著她捏住小小的葉柄,將它在陽光下旋轉著,透光的葉,翠綠如新。

  雖然他已來人世許久,卻總沒心思去注意這七彩的世界,他看入了眼,卻從未入心。

  是她,教會了他去欣賞,去看這世間的一切。

  心形的綠葉,又落下一片。

  他伸手,讓綠葉,落在掌心。

  她將自己手中的葉,迭放在他的之上。

  「給你。」她說。

  他垂首,只見她仰望著他,笑了。

  心頭一暖,他握住了兩片交迭的葉。

  「我會好好收著。」他低聲承諾。

  「我知道。」她溫柔淺笑。

  十年了,他一直一直陪著她,陪她度過了春夏秋冬,陪她度過了生離死別,陪她度過了喜怒哀樂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知道,他會陪著她直到永遠。

  攀著他的肩,她踮起腳尖,吻了他一下,才笑著牽握住他空著的手。「走吧,媽說爸學了新的菜,要我們都回去嘗一嘗,他還一再交代媽,要我帶你回去,念得媽說她耳朵都快長繭了,真難想像當年他還要拿掃把趕你出門呢。」

  無明聞言,揚起了嘴角。

  老實說,他也很難想像他和那男人會有和平相處的一天,但白天羽一開始雖然不甘願,最後還是為了女兒接納了他。

  到她娘家,只需要幾分鐘車程。

  他將車停好時,白家大門已經為之敞開。

  他下了車,看見綺麗開心的街上前擁抱母親,她們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

  白天羽站在楚寧身後,兩個男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

  那瞬間,他知道那個男人不知在何時,其實早已想了起來。

  綺麗和母親進了屋,白天羽仍握著門把。

  無明看著他,幾乎以為他會將門甩上,但他沒有。

  他走上前,來到那男人面前。

  「為什麼?」他啞聲問。

  白天羽還沒回答,女人們銀鈴的笑聲從客廳裡傳了出來,迴盪在空氣中。

  「我想你知道答案。」

  看見白天羽眼裡的情感,他突然明白了過來。

  白家主人揚了揚嘴角,看著他邀請道:「進來吧,別讓她們以為我們在外面打了起來。」

  他喉頭一緊,點了點頭,舉步跨過了門坎,走向心愛的女人,也走進這個接納他為家人的家。

  風,微涼。

  而春,已暖。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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