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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黑潔明] 相思修羅 (上)(下)【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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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40:58
標題:
[黑潔明] 相思修羅 (上)(下)【全書完】
【簡介】
他是她的夢。
夢境中,她一次一次的臣服於他,
卻又一次一次殺了他。
她始終以為他是夢,只是夢。
直到他活生生的出現在她眼前!
同樣的味道、同樣的強勢,
同一雙懾人的黑瞳,像結了冰,又似燃著火。
讓她無法抗拒。
千年、百世、無盡輪迴。
他的手總是沾染著世人的血,
而她的手卻總是沾染著他的血,
無盡的罪,讓他與她皆成修羅…
她是他的夢。
這一生,他一年又一年的尋找她,
只因懷疑她不只是夢。
終於,她出現在他面前。
同樣的面容、同樣的溫柔,
什麼都相同,卻又什麼都不同。
她忘了,關於他的一切。
一世又一世的記憶中,總深烙著她的笑、她的淚,
他耗費太多時間,直到如今才明白,
她的相思與他的野心霸業,
究竟孰輕孰重……
相思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修羅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家書
闇黑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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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41:50
相思
天,是灰色的。
細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山丘上的草坡在雨水的澆灌下,重現青翠的色澤,整片的油菜花田在丘下延伸,一望無際。
蕭瑟風雨中,一名女子幽幽的從花田中走過,她的神色茫然,眼神空洞。
天上在下著雨,雖不大,但也不小;可那女子卻絲毫沒加快腳步的意思,只是一步一步緩緩在雨中走著。
她的發濕了,她的衣濕了,可沾染在她身上那觸目驚心的血跡卻未被雨水完全沖刷掉。
她的右手,握著一把刀,—把青銅所製成的古匕首。
鮮紅的血水從她的肩胛胸骨往下延伸至手臂,順著她的衣袖,婉蜒至刀柄,滑過雕琢的金飾,而至刀身,然後從刀尖滴落。
她不斷的往前走,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
細雨朦朧,在這遠離人跡的郊外油菜花田中,只有她一個人踽踽獨行。
這種事,究竟還要重複多少次?
還要多少次,她的心才會不痛?
還要多少次,她才能解脫?
還要多少次……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站在那久遠之前,一切開始的地方。
「哈哈哈哈……」
看著那頹圮的遺跡,她笑了,放聲狂笑,她笑彎了腰,笑聲卻不知在何時變成哭號,她跪坐在地痛哭著,撕心裂肺的哭著,直至整個人捲縮在地,直至那淒厲的哭聲變成嗚咽。
雨,仍在下著,灑在她的身上、她的臉上,淅瀝的雨聲掩蓋了她的狂笑、她的哭喊……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43:22
第一章
他是王。
他總帶著磅礡的霸氣,冷冽、狂傲、不可一世。
他飛揚的黑髮張狂的在風中昂揚著,像一頭黑色的雄獅,高高在上的俯視他所擁有的屬地。
橘紅的夕陽照進宮闈中,一雙白皙的手出現在眼前,那雙戴著金鐲子的手端著一隻玉盤,盤上有酒、有杯,雕工精緻。
端著玉盤的人在向前移動,移到那王者的面前,她這時才突然發現那雙手是她的,她正是端盤的人。
他的衣著貴重,其上繡著絢麗的圖案,但那襲衣,卻未能遮掩他昂藏的體魄,也無法修飾他剛硬的霸性。
他轉過身來,她再度震懾於他陽剛的美,即使是和他朝夕相處這麼多個晨昏之後的現在,她還是不由自主的屏息。
他一定不會同意她的想法,他認為形容男人「美」是一種侮辱,但她還是認為他很美,一種霸道的美,同樣讓人炫目而敬畏。
他伸出手,攬住她的纖腰,一把將她強拉到身前,俯身吻她。
匡啷——
手上的玉盤翻了,掉到地上,酒灑了,流了一地的金黃。
她不介意,他更不在乎,她的小手攀到了他的頸後,回應著他的熱吻。
她的身心都被他佔據,她不介意,她早已完全臣服。
他是王,她的王……
睜開眼時,唐可卿的心仍在狂跳,她全身發熱、口乾舌燥的在床上坐起,看見鏡中的自己一臉緋紅,雙瞳如秋水般迷濛,黑髮散亂的圍在臉旁,櫻唇微張地吸著氣,胸口則因缺氧而起伏著。
老天,她一副慾求不滿的模樣!
厭惡鏡中那柔弱思春的自己,她跳下床,衝進浴室洗臉,冰涼的清水微微降低了頰上熱燙的溫度,她拿毛巾擦去一臉水,擦到一半卻忍不住將臉埋在毛巾裡沮喪的悶喊了一聲。
可惡。
一個男人,同一個男人,在她夢中出現過無數次,但他沒有臉,每次她醒來後,無論如何努力去想,都想不起他的臉,只記得他偉岸的胸膛、他的吻、他的手,還有他那健碩美麗赤裸的身軀——
他和她做愛。
唐可卿沮喪的發出呻吟,讓她惱怒的是,她在夢中的熱情迎合和卑躬屈膝,有幾回,在夢中她竟然還對他下跪,像奴隸一般跪在那個男人面前,雖然在夢中所有的人見到他都會跪下,她還是覺得無法忍受。
不只無法忍受她對人下跪,更無法忍受當時她是真的怕他,怕那個男人,怕到跪下時甚至會忍不住微微顫抖。
她為什麼要跪他?
唐可卿忿忿不平的想著,但心裡其實早有了答案。
因為——他是王!
狗屁!是王就了不起了嗎?她幹嘛要跪他?她怎能和一個人上床,卻又同時敬畏懼怕他?何況,那只是夢啊!
但有時就算她明明知道那是夢,卻還是無法反抗他,更別提她大部分時候,都只有在醒來時才知道那是夢,縱使她曾作過相同的夢千百次了,她還是無法改變夢中的自己——那個既愛他又怕他的女人!
她一向不是那般柔弱的女子,但在夢裡面對那個男人時,她總是無法控制的受他吸引,甚至……願意為他付出一切。
一切。
浮現在腦海裡的這兩個字教她驚恐地打了個冷顫,心頭莫名緊縮。
有些氣惱自己的沒用,她拿毛巾用力的揉擦自己的嫩臉,彷彿這樣做就可以擦掉夢裡那個柔情萬千卻極端優柔沒用的女子,直到小臉感到疼痛了,她才將毛巾掛回橫桿上,著惱地走回房裡。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鬧鐘慢半拍的響了起來,她伸出手,按掉響鈴,然後才猛然想起今天有事要做。
工作。
她有工作要做。
今天是星期天,不過有合約要簽,七點她得先進公司準備。
思緒一定,她深吸口氣,連忙套上衣裙,化了淡妝,盤起及腰長髮,圍上黑色的喀什米爾圍巾,拿起她用了許多年的公事包,檢查東西都帶了之後,才拎著鑰匙穿上高跟鞋,開車出門。
星期天早晨,街上人車不多,大部分的人都還窩在被窩裡。
早春的氣候很不穩定,昨日才是大晴天,今天新一波的寒流又來襲。
她坐在車裡,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形成一股白煙。
寒冷的空氣讓她腦袋清醒不少,所以她沒試圖打開暖氣。
灰沉沉的雲佈滿了天,城市裡的高樓一棟棟插入雲霄,玻璃帷幕反射著暗沉的天色,看來極為灰暗冰冷。
她開著車子一路來到市中心,轉進一棟辦公大樓的地下停車場。
門口的守衛看見她,自動把門打開。
熄火時,她看了手錶一眼。
六點五十,差十分七點。
地下室的電梯在她按下按鈕時,門自動往旁滑開。
她走進電梯裡,電梯門自動關上,往上攀升。
被清潔工擦得一塵不染的不銹鋼門清楚反射著她的儀容,她再一次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裝扮,確定無誤後,才放鬆等著電梯到達固定的樓層。
門一開,一位助理秘書早已等在門口。
「唐秘書,早。」
「早。」她微一頷首,接過對方送來的文件,一邊往自己的桌子走去,一邊詢問:「早上九點半仇總約了韓董打高爾夫,十二點半左右才會到珍品樓,位子訂好了嗎?」
「訂好了。」
「宏盛的韓董不吃午肉,記得和珍品樓確認,把餐點改成海鮮類。」
「是。」
「四季花坊的花送來了沒?」
「送來了,在你桌上,總共三十三朵粉玫瑰,我數過了。」
她回頭露出鼓勵的微笑,「很好,知道為什麼要三十三朵粉玫瑰嗎?」
「三十三朵代表我愛你,粉玫瑰是夫人最愛的花,今天是夫人的生日,所以要送三十三朵粉玫瑰:」
「結婚紀念日呢?」
「九十九朵,代表長長久久。」
「嗯。」她看著自己桌上嬌美的花束,脫下圍巾和外套掛在椅背上?提醒道:「夫人對花的數字很介意,一定不能搞錯。」
「是。」
「副總那邊情況怎麼樣?」
「副總九點會和詮旭的王總見面,中午到御饌吃飯,淑芬剛剛已經到總經理家去等著了。」
「常董呢?」
「常董今天要到香港開會,若男剛回電說她和常董已經在往機場的路上了。」
「OK,你去忙你的吧。」
她朝剛升進秘書室的女孩微微一笑,打開電腦,戴上耳機麥克風,然後開始一天的工作。
她工作的煌統集團,是屬於仇氏家族所有,雖然公司有上市,但持有公司股份的大多仍是家族成員。
雖然集團涉及的產業極多,且從一百多年前就已是富可敵國的富豪家族,但因仇家成員向來低調,他們幾乎不在媒體上曝光,所以雖然一般人都知道有個煌統集團,但對於在其後的仇氏家族卻不太瞭解,只曉得他們很有錢而已。
她自己也是在進了公司之後,才逐漸瞭解這個家族有多麼的龐大,手上掌握的資源有多麼的恐怖。
富可敵國。
這四個字可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仇家的人一直很懂得經商之道,百年來,他們的政商關係一直處理的十分良好,即使政權交替,都無法動搖仇家的根基。自這一代的總裁接位並積極擴展事業版圖後,三十年來,仇家的財富更是呈倍數成長。煌統集團旗下的關係事業加起來的資產早已破兆,並在總裁仇靖遠的掌控下,不斷持續往上攀升。
她已經在煌統待了七年了,七年來,她從分公司裡的一位小秘書,一路往上爬升到仇靖遠身邊第一秘書的位置,快速的陞遷羨煞不少旁人,但個中辛苦!也只有她自己曉得。
在那麼大的一間企業集團裡工作,擔任的又是總裁身邊的第一秘書,她每天要處理的事情和要應付的人多到數都數不完,假日若遇上特別狀況,像是今天和宏盛的簽約合作,她一樣得照常上班。
七點三十,常董搭的飛機應該起飛了。
沒有電話進來,表示若男和常董趕上飛機了。
秘書室裡,自從林姊走後,她就是最資深的,其他人若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通常都會第一個找上她。
看著沉默的電話,她稍稍鬆了口氣?若男是個不錯的秘書,速記一流、通曉八國語言,只是有時難免粗心大意,雖然已經當了常董秘書三年了,偶爾還是會出問題。
她一邊快速的瀏覽今天的報紙,一邊記下需知的摘要。
三十分鐘過去,她的專線電話依然沒響,她才放心的將幾位大頭的行程傳輸到 PDA裡,然後結束掉電腦裡的文件工作,打開昨天打好的合約,仔細地一頁一頁的檢查完合約內容,直到確認無誤,才將合約收到公事包裡。
宏盛的合約,有了。
三十三朵粉玫瑰,有了。
給夫人的生日禮物,有了。
她打開公事包裡的珠寶盒,確認裡面的珍珠是粉紅色的,才將其收好,然後起身穿上外套、披上圍巾,抱著那一束玫瑰,下樓開車前往仇家。
八點半,她準時到達。
仇靖遠一分不差的出現在豪宅門口,她和老闆一起上了賓士轎車,司機將車發動時,她也開始向他報告今日行程。
仇靖遠年已七十,但身體仍十分硬朗,頭腦也相當清楚,做事非常縝密果斷,他自律甚嚴,對員工的工作能力也很要求,賞罰分明。
跟著這種老闆當然很異,相對的,薪水也相當優渥。
九點半,他們到了高爾夫球場。
老闆打球時,她則再次和中午的餐廳確認訂位和其他事宜。
到了中午時,天氣依然陰沉沉的,不過那並未稍減仇總和韓董打球的興致,兩位老人家回到休息室時,顯得相談甚歡,看來合約的簽定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十二點半,他們到了珍品樓用餐,兩人在吃完飯後又閒話家常了好一陣子,才正式進入簽約合作的問題上,在仇總的指示下,她拿出合約給韓董閱覽。
合約的簽定只是形式上的,大致上的條件之前就已經談好了,但在商場上,只要還沒簽字,隨時都可能出現新的變數。
所幸,這一次十分順利。
兩位大老闆愉快的簽了約,然後又開始閒話家常起來,她收好合約,趁大老闆還在聊天時,退到一旁聯絡晚上夫人生日的事情,確認一切OK。
她才掛掉手機,就看到仇總已經起身,她忙跟上去。
三點半,他們離開珍品樓,司機將車開回仇家豪宅。
車子回到仇宅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四十分了,她和仇靖遠一起下了車,將花遞上。
「仇總,這是三十三朵粉玫瑰。這盒則是御龍今年最頂極的粉珍珠,直徑一公分,御龍的陳總保證品質絕對和之前的六十三顆一模一樣,一她從公事包中掏出那只珠寶盒,一邊道:「夫人十點和王夫人去看秀了,五點多才會回來,徐師傅兩點就已經到了,現在正在廚房裡準備。」
仇靖遠抱著那束花,拿著那盒珠寶,難得的露出微笑,「唐秘書,謝謝。」
「不客氣。」她回以微笑。
「今天辛苦你了。」
「這是我的工作,請幫我和夫人問好。」
「我會的,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是。」
她必恭必敬的彎腰送他進門,等大門合上後,她才鬆了口氣,提著公事包,轉身走向仇家車庫,準備去開自己的轎車。
天色暗了下來,她走進車庫的前幾分鐘,天上飄起了絲絲細雨,她沒費事伸手去遮,反正等會兒回去就要洗澡。
仇家的房子坐落在半山腰,這整座山都是他們的,周圍有著一大片的森林,秋大時,那片被秋意染紅的森林看起來挺有詩意的,只可惜經過一整個冬天,落葉喬木的紅葉幾乎落得差不多了,大部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這陣雨,恐怕會打落那些枝頭上殘餘的老紅葉。
雨越下越大了,她加快了腳步,跑進車庫裡,司機老張已經將車停好,她和他打了聲招呼,便坐進自己的小轎車,拿面紙擦乾臉上的雨水後,才將車子開了出去。
從大屋到鍛鐵大門前,還有一小段的路,因為雨太大的關係,她開得很慢,快到大門時,她眼角忽然瞄到右邊的森林裡似乎有人,她忍不住多看了那在雨中的男人幾眼。
仇家設在屋子周圍的保全足可媲美世界級的銀行,所以她並不擔心是否有外人跑了進來,何況那男人身邊還跟著一隻大黑狗,仇家的大黑狗。
天色很暗,外頭又在下雨,她看不清楚那人的樣貌,只知道他長得很高大,穿著一身的黑,黑色的襯衫沒有完全扣上,露出令人讚賞的結實胸膛。
他雙手插在褲口袋裡,在大雨中漫步,全身都濕了,看起來卻一點也不在乎。
她不記得仇家有像他一樣的人,但話說回來,她也沒見過所有的仇家人。
車子繼續在大雨中前進,男人在她的視線中消失,一瞬間,她有股衝動,想停車回頭看他,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確定自己沒見過這男人,只是他身上的某種特質卻教人莫名熟悉,好像她曾在哪裡見過……
別傻了,就算她真的見過又怎樣?
不過就是另一個有錢的仇家人罷了。
她一扯嘴角,很快的打消了那個念頭。
就算那男人再性感、再有錢都不干她的事,不是她不曾做過麻雀變鳳凰的美夢,只是她很早之前就知道什麼叫做現實,更清楚自己半點都不想沾染上旁人。
雖然她的生命中並沒有白馬王子,她卻相當滿意現在的生活。
她有一個薪水相當不錯的工作,賺的錢不只吃得飽、也穿得暖,心情不好時也有足夠的財力讓她去逛街血拚看電影。
人生如此,再怨歎就過分了。
她唐可卿,可是十分清楚什麼叫做「知足常樂」的。
嘴角微微一揚,她將車子駛出了鍛鐵大門。
豪宅的大門,在她離去後緩緩合上。
雨,繼續淅瀝瀝的下著。
濛濛,下著。
蕭邦的鋼琴夜曲在空氣中迴盪著。
她收回按在PLAY鍵上的手指,泡了一壺玫瑰花茶,蜷在沙發上,看著剛到樓下借回來的推理小說。
忙了一天工作完回到家,洗完澡,泡壺花茶,看一些非關商業的雜書,是她給自己的小小獎賞,只有在這個時候,她可以放鬆下來,讓腦子放空,什麼也不想,隨著書中的情節遊走。
一本書、一盞燈、一壺茶,她的休閒生活,就是這麼簡單。
最近幾年,她的生活更是進入了一定的模式,早上起床、上班、下班、買書、回家、吃飯、洗澡、看書、睡覺,然後到早上再重來一次。
也許這種規律的生活模式有些無聊,但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幾年前,當她察覺自己在某方面異於常人後,她更不願和人深交了,不只異性,連同性的朋友也幾乎斷了聯絡。
為了保護自己,她用嚴謹和冷漠的態度在身旁築起一道高牆。
生活,就此變得規律、平凡而簡單。
這樣很好。
她知道也許她將來會變成一個奇怪的老姑婆,但那又如何?
至少她不會再受到傷害。
輕啜一口溫熱的花茶,蕭邦的鋼琴夜曲在夜空中迴旋著,她的思緒也漸漸跟著書中主角陷入如蛛網般複雜難解的線索中,直至夜深。
「唐小姐,抱歉,我知道這可能有些冒昧,請問你有空嗎?」
坐在咖啡店裡的唐可卿聽到這句話,拒絕的話才到嘴邊,一抬起頭卻看見那向來冷淡的咖啡店老闆。
她瞪著眼前的咖啡店老闆,一時有些訝然。
老闆是男的,姓秦,是她的房東。
他長相十分俊美,一頭及腰的長髮更增添他陰柔的氣質。
他的問話讓她十分驚訝,因為她和這男人租房子已經七年了,這卻是他第一次開口約她。
她一直以為他對她沒興趣,雖然認識七年了,她偶爾會到樓下他開的咖啡店吃飯,他和她的對話卻總是那幾句基本應對。
事實上,他現在看起來也不像是對她有興趣,俊帥的臉上沒有絲毫笑容,深邃的黑眸如同以往一般冷漠。
於是,她知道他不是來約她的,至少不是為了純粹的男女情事。
「什麼事?」她放下手中的小說,看著他。
「我記得你認識唐岳然教授。」
她微微一愣,她從沒提過這件事,但隨即想起爸曾有幾次來找過她,只是她從來沒想過他會認出爸。
「嗯,我是認識他。」
「我在雜誌上看到這次在舉辦的失落的文明展覽是他主導的,我有個朋友對失落的文明很感興趣,她想要認識唐教授,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替她引見?」
她本想拒絕,因為怕後續引起的問題和麻煩,但這些年來,這位樣貌俊美的房東替她擋掉不少無聊男子,而且七年都沒漲過房租,在她出國時還會替她澆花,有時她忙到太晚回來,即使超過十一點他照樣供餐,幾乎是處處方便她,又不過問太多,這麼多年來他也只要求過這麼一件小事,就這樣拒絕好像太不近人情了。
她看著他,好半響,才道:「可以,不過他最近很忙,我約好時間後再通知你。」
「謝謝。」
「不客氣。」
她說完,他便回轉櫃檯去了,她若有所思的看著他的背影,右手無意識的輕撫蜷在她腿上的黑貓。
這男人蓄著一頭及腰長髮,烏黑柔亮的長髮,說實話,她很難想像他每天拿著一把梳子梳他那頭長髮的樣子,但她也從來沒看過他披頭散髮。
他一向維持著乾淨整潔的摸樣,那一頭長髮也始終乖順的待在該待的地方。
這個男人總是很有禮貌,卻也十分冷漠陰沉,不過若不是他的廚藝驚人的好,她懷疑這家店能撐過三個月。
再帥的男人若老是擺著一張死人臉,也是很難討人喜歡的。
也是因為如此,這家店的客人來來去去都是那幾位熟面孔的。
在她剛搬來的時候,這家店還兼租小說漫畫,但後來因為附近開了兩家連鎖小說店,來這裡租書的人就變少了,沒多久,那些書就漸漸消失了,幸好還有些愛好咖啡和他廚藝的老饕願意來這裡消費,這家店才沒有跟著消失。
話說回來,除了書變少了一點,這裡還真的七年如一日。
老闆總是擺著死人臉,店裡總是飄著咖啡的香味,他養的黑貓也總是懶懶的蜷在店裡的某個地方睡。
有時候,坐在這裡,她會有種錯覺,彷彿這家店的時光是停滯不動的。
當然,她知道,那只是錯覺。
牆上的鍾輕輕響了起來,提醒她時間的飛逝。
八點了,她起身,收拾好東西,到櫃檯付帳,然後回家。
女的。
他的朋友是個女的,而且才十八歲。
說她不驚訝是假的,因為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年輕可愛的朋友,更別提那漂亮妹妹的個性和冷漠的他差了十萬八千里遠。
漂亮妹妹姓凌,單名一個俊。
凌俊雖然有個很男性化的名字,黑髮削得又薄又短,但纖細的身子、雪白的肌膚、水嫩的雙唇,加上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卻讓人很難誤會她的性別。
凌俊很活潑,很愛笑。
她一見到自己就直喊她姊姊,甜美可愛的樣子,教人很難討厭她。
「你喊我凌就行了。」
她開朗的這般自我介紹,接著便說她一直很仰慕唐教授,這次剛好學校作業要寫報告,又湊巧得知秦哥認識她,她又認識唐教授?所以才厚著臉皮硬要秦哥幫忙。
唐可卿將車停在博物館的專屬停車場,瞥了身旁那笑吟吟的妹妹一眼,忍不住好奇的開口。
「你們是親戚嗎?」這兩人年紀差了十幾歲,她怎麼看也不覺得像他那麼冷的人會有凌俊這樣的忘年之交。
「誰?秦哥嗎?」凌俊聞言詫異的笑了出來,搖頭說:「不是。」
「那你怎麼認識他的?」很難想像性格和年紀差這麼多的兩個人會兜在一起。
「嗯,怎麼認識的啊?」她嘴角微揚,輕笑道:「我之前迷路時遇到他,是他告訴我該怎麼回家的。」
「迷路?你不是台北人嗎?」可卿下了車,訝異的回頭看她。
凌俊跟著下車,聽到她的問話,身子微微—頓,然後才搖頭輕聲說:「不是。」
她轉頭看著自己,有一瞬間,可卿覺得這女孩的表情有些奇怪,但她旋即笑了出來,「不過我現在可是比老台北更熟台北喔,所有台北的風景名勝和名店小吃,全都逃不過我的法眼,可卿姊,你愛吃甜食嗎?上星期天母開了一家蛋糕店,他們做的蛋糕風味絕佳,很好吃喔,尤其是草莓慕斯那種甜甜酸酸的感覺,真是超——讚的!」
這女孩生動活潑的表情讓她不禁嘴角輕揚,她帶著她一起往博物館的展覽廳走去,一路上就聽她對台北各家蛋糕店如數家珍,但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一進到館內,這女孩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發現她的視線停在一個又一個的古文物上,可卿這才曉得她真的對這個失落的文明極感興趣。
和工作人員打了聲招呼,她帶著凌俊直接到後面的房間找父親。
房間裡,爸戴著眼鏡,坐在桌前寫著筆記,一如以往。
他沒有聽到她的敲門聲和問候。
打從有記憶開始,爸總是在工作,他對這失落的文明幾乎是著了迷,每回見到他,他不是埋頭在拼湊破碎的陶器,就是在寫筆記,或是描繪文物,翻找資料書籍。
他也總是專心到忘了身旁的人事物。
唐可卿走到書桌前,輕輕的伸手壓到筆記上,才引起了父親的注意。
「誰……可卿?你怎麼會在這?」老教授皺眉抬眼,見是女兒,眉頭才瞬間舒緩,然後方想起自己和女兒有約。「抱歉,瞧我這腦袋,都不中用了,你等很久了嗎?」
「沒有。」可卿微微一笑,介紹父親和女孩認識。「爸,這位是我和你提過的朋友,凌俊。凌俊,他是我爸,唐岳然教授。」
「唐教授,你好,啊,那是復原的城圖嗎?好厲害,我沒看過畫得這麼仔細清楚的。」
「對,那是復原的城圖,是我最近幾年在補上的,還沒有公開過。建造這座城池的人具有高度文明,內外城牆中尚有巨大溝渠,應是用以當作護城河之類的用途,顯見當時的戰事十分頻繁。」
「是嗎?我之前在書上看到挖出許多完整象牙,教授認為古時他們用象來作戰嗎?」
「嗯,這是有可能的,不過目前還沒有明顯證據足以顯示……」難得找到小同好,唐岳然雙眼發亮的解說著。
眼看這一老一小一見面就興奮的討論了起來,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唐可卿不禁覺得好笑。
看他們顯然一時半刻不會聊完,她便轉身走了出去,到地下室找母親。
來到地下室,果然見到母親蹲在架子旁記錄東西。
「媽。」
「可卿,你來啦。」宋青青見是女兒,立刻站了起來,伸手擁抱她。
「媽……」她有些不自在,卻還是乖乖讓白髮蒼蒼的母親抱著。
「媽好想你啊,你這孩子,平常也不會多來看看媽。」宋青青抱了女兒好幾分鐘,見她臉上浮現不好意思的紅暈,不禁笑得更加開心,這才鬆開了手,疼惜的摸摸她的臉,「乖女兒,你是不是變瘦了?你有好好吃飯吧?」
「沒有,我沒有變瘦,那只是你的錯覺,我當然有吃飯,一天照三餐外加消夜吃呢。」她輕聲辯解著,怕母親又對她的進食嘮叨,趕緊轉移話題道:「你不是在替這些石頭編號嗎?我幫你吧。」
「什麼石頭?!這些可是古董,是祖先留給我們的無價之寶!」宋青青一聽女兒的說法,立刻瞪大了眼替寶物抗議」
「是是是,這些石頭……古董是無價之寶。」她笑著改口拿過母親手上的筆和簿子,幫忙母親替這些陶瓦碎片和玉器一一編號。
「你這孩子……」宋青青笑著搖了搖頭,還是把筆給了她,讓她一起做記錄。
在博物館地下室裡,母女倆一邊閒聊著,一邊記錄古代文物。
唐可卿看著滿頭華髮的母親,心頭隱隱一抽。
和父親一樣,母親老了。
她臉上有了皺紋,額上有了白髮,不變的,是她臉上和靄可親的微笑,和那令人眷戀的溫柔。
唐岳然、宋青青。
他們是享譽國際的考古學家。
名義上,他們是她的父母;實際上,她卻和他們完全沒有血緣關係。
她是被他們收養的。
他們在一次考古的途中撿到了她,因為她完全喪失了記憶,當地也找不到認識她的人,他們無法生育,覺得她是上天送給他們的孩子,便動用了一些關係收養了她。
這麼多年來,他們始終待她一如親生女兒,不只送她去上學,教她他們所知的一切,帶著她行遍各地,還給予她所需要的一切,即使後來發現她不太對勁,他們也未曾用異樣的眼光看她,更不曾稍減對她的關心。
他們真的把她當女兒,他們愛她。
許多年前,當她明知這樣很不孝,卻還是決定要搬出去住時,他們雖然不願意,最後依然尊重了她的意願,他們瞭解她,也懂得她。
她愛他們,即使她已經多年沒說出口了,但她真的愛這對溫柔善良的夫妻。
如果有來世,她是很願意再當他們的女兒的。
如果有的話……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44:23
不覺間,天黑了。
恍然回神,才發現一天已過。
博物館位在市郊山腳,館外花木扶疏,每逢假日便遊客如織,但到了即將閉館的時間,多數人早已離開,偌大的建築裡,只有沉睡千年的古物。
那一老一小還沒聊完,母親也被同事找去,她閒著無聊便逛了起來。
這一次的展覽,展的是父母長年研究的那支失落文明的古物,從小她便從父母的筆記和照片中見慣了這些文物,每一個玻璃櫃中的青銅、玉器、陶器,她都覺得有些熟悉,但這一回卻是第一次看見。
遊蕩在一間又一間無人的展覽室裡,看著那些古文物在展示燈下閃耀著數千年前的光輝。
站在安放於展覽室的玻璃櫃旁,她打量著戴著金色面具的青銅頭像,這副在青銅上頭的金面具的確十分細緻,那金面具只有薄薄的一層,服帖地覆在青銅頭像的臉上,像是第二層肌膚。
很難想像幾千年前,就有人擁有這樣高明的技術。
青銅不知是因為時間的久遠抑或是曾遭祝融而有些斑駁,父親曾說,這一批文物被挖出來時,不知為何全似被火燒過,是以這回展覽,皆輔以紅光。
展覽室依序展示生活文物、玉器刀石、人物青銅、祭祀器具,以及形態各異的神明青銅鑄像。
這一個文明,擅鑄青銅,展覽室內一個個的青銅頭像整齊有序的排列在兩旁,每一尊青銅頭像面貌盡皆不同,表情威嚴。
佇立在這些青銅頭像之間,她不覺有些恍惚。
鼕鼕鼕……
什麼聲音?
鼕鼕鼕鼕……鼕鼕鼕……
奇異的鼓聲迴盪在耳邊,那聲音像是近在身後,她猛然回頭,身後卻無人。
整間展覽室裡,除了她和這些青銅頭像之外,沒有任何會呼吸的生物。
她等了幾秒鐘,不再聽到任何聲音響起,不禁鬆了口氣。
瞧她緊張的,只是耳鳴吧?
可卿一扯嘴角,自嘲的搖了搖頭,轉身往下一間展覽室走去,但才轉過身,她就嚇了一跳。
一個高大壯碩的男人佇立在對面的門口。
他瞪著她看,雙眼眨也沒眨一下。
難以理解的情緒猛然湧出,席捲了她所有思緒,她渾身一震,下一秒,胸口便痛得像被人拿刀挖出了整顆心一般。
好痛!
她伸手抓著胸口,痛得喘不過氣來。
怎麼回事?
怎麼會那麼痛?
她搖搖欲墜地往後退了一步,男人見狀猛然回過神,立刻就朝她走了過來。
劇痛再度傳來,她額冒冷汗,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是心臟病嗎?
天啊,她怎麼不曉得自己有心臟病?
她渾身無力,只能揪著疼痛不已的心口,試著呼吸,不讓自己丟臉的昏倒在地上,但另一陣劇痛再次從心口傳來,她眼前一黑,再也站不住,痛得幾乎跪跌在地,下一瞬間,她被他帶入懷中。
他身上的溫度,神奇地稍稍舒緩了心口的疼痛。
她睜不開眼,卻能感覺到他打橫抱起了她。
她的手在抖,全身力氣盡失,她從來沒有感到這麼虛弱過。
男人將她抱到一旁的長椅上,伸手輕拍她的臉,開口問。
「心臟病嗎?」
「我……不……」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吐出破碎的字。
「你有藥嗎?」
「沒……」
她再度試著睜開眼,這一次,光線透了進來,男人的側臉近在眼前,他掏出了手機,正在撥號。
看見他撥的號碼,她一慌,連忙抬手想阻止他,「不要……」
抬起的手原想拍掉他的手機,卻因為無力在半途落在他的胸口。
他看著她,手機裡傳來對方的問話。
「我沒事……躺一下就好了……」她試著擠出微笑,但說完這一串,就讓她累得想閉上眼,她只好在眼皮合上前,努力再擠出兩個字:「拜託……」
光線再度消失。
然後,她聽到他按掉了通話鍵,不覺鬆了口氣。
「謝謝……」她打著冷顫開口。
他沒有說話,下一秒,她發現他又抱起了她,可卿慌忙睜開眼,卻發現他只是抱著她坐在椅子上,讓她靠在他肩頭窩著。
「三分鐘。」他迎視著她慌亂的眼眸,平鋪直敘地開口,「如果沒有好轉,就去醫院。」
她沒有抗議,她覺得冷,需要他熱燙的體溫。
得到三分鐘的緩刑,可卿在他懷裡放鬆了下來,再度閉上眼,乖順地偎在他偉岸健碩的懷中,專心呼吸、專心穩定心跳。
慢慢地,疼痛的心,逐漸舒緩,心跳也慢了下來。
像是察覺到她的好轉,三分鐘後,他並沒有起身,只是繼續抱著她。
然後,她的體溫終於開始回升,也不再冒冷汗了,雖然依然覺得虛弱,她卻開始察覺到兩人太過親密的姿勢,感覺到他西裝下強健的體魄,嗅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心跳,無端又紊亂了起來。
她睜開眼,男人粗獷的面容又映入眼簾,她本以為他會看著別的地方,像是那些展覽文物之類的,沒想到他卻直勾勾地看著她。
心頭莫名一跳。
他的臉靠得那麼的近,近到她能在他黑瞳中看見蒼白慌亂的自己,她呼吸一屏,只覺得慌,差點以為那嚇人的疼痛又要再復發。
「好點了?」
「嗯。」她屏著氣,只能輕應一聲。
他凝望著她,右手輕撫她蒼白的臉。
他的手很大,碰觸極為輕柔,深邃的黑瞳透著不明的強烈情緒。
她想轉開臉,卻無法動彈,也無法轉移視線。
不知為何,想哭。
下一秒,他微低下頭,吻了她——
第二章
山寨裡,懸掛在牆上的刀劍反射著閃爍的火光。
男人半裸著身,慵懶的斜躺在虎皮上,像只酣睡方醒的美麗猛獸。
她將切成小塊的蜜桃送進他口中。
他張嘴,吃掉蜜桃,連她的手指一起含住。
她有些慌,忙抽開,他卻握住了她的手腕,魅惑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她,然後伸舌緩緩地、仔細地舔去她指尖上甜蜜的汁液。
紅霞飛上雙頰,她心跳怦然,羞窘不已,卻無法也不想阻止他,只能迷惑暈眩地看著他一一舔食她的手指,然後是她的掌心、她細緻敏感的手腕內側。
老天,她永遠也無法習慣或抵抗這個男人。
莫名地,心頭因為這個體認抽痛著。
她不該再沉淪下去,不該再繼續欺騙自己——
腦海裡才閃過這念頭,男人便使勁將她拉進懷中,吻住她的紅唇,讓她無法再繼續思考。
她在他嘴裡嘗到蜜桃的香甜,在他懷裡感覺到激狂的熱情和慾望。
也許……也許……也許這次他會改的……也許這次會不一樣……
人是會變的?不是嗎?不是嗎?
教人筋疲力盡的歡愛後,她微喘地蜷縮在他懷中,不斷地渴望著、祈禱著。
也許……也許……
也許……這次他會……愛上她……
她睜開眼。
雙層窗簾上微微透著曦光。
唐可卿一動也不動的躺著,眨了眨眼,雙瞳逐漸適應了暗沉的房間。
6︰29︰55
她看著床邊的鬧鐘,瞧著秒針一格一格的移動。
又是那些夢。
她忍不住歎了口氣,煩惱地重新合上雙眼,將臉埋在枕頭裡呻吟著。
該死的,這幾天,那個沒有臉的男人有臉了。
博物館那個陌生人的臉。
或者該說,他們有著同一雙眼,奪人心魄的雙眼,食肉猛獸的雙眼。
想到那陌生人,她就覺得心慌,不自覺揪緊了枕頭。
那一天,他吻了她,她真的嚇到了,被他突然的舉動和自己的反應給嚇到,所以她在回過神來時,立刻就趁他接手機來電時逃走了。
她知道那樣落荒而逃有點懦弱,但她當時真的沒有辦法多想。
從來沒有對哪個男人有那麼強烈的情緒和慾望,她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只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那裡,不能再留在他身邊,否則她一定會失去自己,就像夢中那個女人一樣。
胸口又傳來一陣不穩的心悸。
她伸手撫著心口,苦笑出聲。
幸好從那時到現在,她那原因不明的心痛沒再發作,不然她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床頭的鬧鐘如同以往一般,慢半拍的響起,她按掉它。
算了,煩什麼呢?
那男人又不知道她是誰,搞不好一輩子都不會再遇見了,現在擔心這些也太誇張了。
她一邊換上套裝,一邊在心底安撫啟己,但不知為何,一輩子都不會再遇見他的念頭卻又教她心頭莫名抽緊。
她惱怒地盤好頭髮,抓了公事包便出門上班去。
大樓外,藍天白雲,陽光正盛。
午休時間,茶水間,煌統集團裡三位能幹的秘書難得聚在一起喝茶聊天。
「可卿,你見過他了嗎?」
「誰?」
「老總的兒子。」
「還沒。」
「不是說他上星期就回來準備接班了,不是嗎?」
「嗯,不過他今天才會進公司。」
「你之前去晉見太后時,沒見到那位太子嗎?」
「沒。」
「我還以為你那麼常進宮面聖,多少有見過他幾次呢。」
「我進公司時,他就已經在國外了,直到現在才回來,而且我也是三年前才升到老總身邊的,所以一直沒機會見到他。何況他不住在仇家那座皇宮裡,就算我去一百次,搞不好都碰不到一次。」她笑看著兩位難得八卦的秘書。
「他不住家裡?那他住哪裡?」方若男愣了一下。
「這個我知道,這一期的八卦雜誌有寫,他住在我們公司那棟剛建好的皇鼎大樓。」黎淑芬指著窗外不遠處一棟高聳的建築,「喏,看,就在那邊,最上面兩層都是。」
「哇,他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地方做什麼?」若男瞪大了眼。
淑芬聳了聳肩,可卿笑了笑,喝了口熱茶。「我不知道你們對太子有興趣。」
「有興趣,當然有興趣!」淑芬一邊泡咖啡,一邊笑道:「咱們家的太子又帥又多金,可是名列十大黃金單身漢的第一名呢,我們怎麼可能會沒興趣?」
「淑芬,我記得你死會了吧?」正在準備日式煎茶的方若男挑眉問。
「喲,你不知道死會是可以活標的嗎?喔呵呵呵……」淑芬掩嘴嬌笑。
「少三八了,瞧你那騷樣,活像狐狸精下凡亂世,小心偷雞不著蝕把米,太子抓不到,男友也跑了。」若男忍不住潑她冷水。
「才不會呢,我家達令愛死我了。」她嘟起紅艷的豐唇,嬌聲道:「何況男人是寵不得的,有時候要給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才會努力積極奮發向上啊,瞭解?」
可卿和若男聞言不禁笑了出來。
笑聲未歇,就見那位可愛的助理秘書緊張兮兮的跑了進來。
「唐秘書,總裁找你。」
她一聽立刻收起笑容,放下杯子,轉身走了出去。
在自己桌上拿了速記簿來到總裁辦公室外,她抬手輕扣兩下門。
「進來。」
她推門進去,誰知道一進門,她就愣住了。
仇總桌前站了一個高大壯碩的男人,即使穿了三件式的西裝,仍無法修飾他渾身散發出來的野性。
他背對著她,但那背影卻熟得教她心驚。
有那麼一瞬間,她差點想轉身逃跑。
「唐秘書。」
聽到老闆的聲音,她勉強穩住心神,這自己向前。
仇靖遠和能幹的秘書微一頷首,介紹身前男子,「這是我兒子,仇天放,下個月開始,他會接任我的位子。」
男人轉過身來,果然是那個在博物館裡遇到的陌生人,她血色盡失的瞪著他,胸口又是一陣莫名的悶痛。
他朝她伸出手。
她不得已只好也跟著伸手,讓他溫熱的大掌包覆住她的手。
「唐秘書,你好。」
她心頭忽然一顫,因為他低沉的嗓音,也因為他有力的大手。
他膚色黝黑,掌心粗糙,臉部線條剛硬,眼神堅定,怎麼看都不像是豪門世家出身,更不似一般二世主那般軟弱。
事實上,他給人的壓迫感比他父親還恐怖。
「你好。」她鎮定的看著他。
他鬆開手,黑瞳卻仍直視著她,像終於逮住獵物的猛獸。
她頭皮一陣發麻,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想逃跑的衝動站在原地。
「天放剛從國外回來,對公司內部還不是很清楚,你帶他大致熟悉一下。」
「好。」她緊緊抓著速記簿,垂下眼睫,避開他灼人的視線,轉身打開門。「仇先生,這邊請。」
他跟著她走出辦公室。
雖然有些緊張不安,她還是冷靜地一邊帶著他走向電梯,一邊道:「煌統大樓一共二十八層,這一層主要是集團高級主管的辦公室。」
她帶頭走進電梯,按了下一層的樓層。「會議室在二十七樓,地下二到四樓是停車場,地下一樓是員工餐廳。十七樓設有SPA和運動俱樂部供員工使用。詳細的部門樓層,我會另外檢附文件資料給你。」
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一直盯在她身上,她死盯著速記簿,抓著筆,「公司最近在談的幾件case文件和合約,我明天會送到總裁辦公室裡。仇先生若還需要什麼資料,可以先和我說,我會一併整理後送去。」
「你進公司幾年?」
她一愣,有些疑惑地抬頭看他,不懂他為什麼問這個,卻還是很快的回答他的問題。
「七年。」
他眼角微微一抽,下顎緊繃,黑瞳閃過一陣激狂的怒氣。
她嚇了一跳,不自覺退了一步,跟著卻猛然回神,氣自己的膽小,緊抓著紙筆,神情冷然的道:「如果仇先生對我的資歷不滿意,秘書室還有其他能幹的秘書可以替——」
「不用。」他斷然否定她的提議。
可卿瞪著他,懷疑他知道自己現在正在咬牙切齒。
「你很好。」他說,斬釘截鐵的。
他終於收回看著她的視線,火大的伸手拉住打開又欲合上的電梯門,大踏步走了出去。
她眨了眨眼,瞪著他怒氣衝天的背影,有些呆愣。
兩秒後,她才回過神來,連忙追了出去。
忙。
在他接班的這一個月以來,她常忙到連作那些惡夢的時間都沒有,每天回到家,她洗完澡後常常連頭髮都沒吹乾就倒在床上一睡到天亮。
仇天放是一個工作狂,聰明、幹練,精力旺盛,他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連帶著她這個秘書也忙到天昏地暗,她的工作比以前要暴增一倍以上。
開會、記錄、打報告,安排行程、過濾電話……
她每天不斷重複同樣又不相同的工作,跟著他到處開會、應酬,遞給他一份又一份的文件資料。
忙碌的一個月轉眼飛逝。
剛開始,她還怕他會提起那天在博物館的意外,但他卻從來沒提過。
他不提,她也假裝當沒那回事。
假裝。
她可以假裝那個吻沒發生過,卻無法在每次面對他時,不去想到那個吻,不去注意他。
而她,的確是有很多機會可以注意觀察他的,畢竟她是他的貼身秘書。
除了第一天那異常的怒氣之外,他的情緒從不外露,無論面對誰,他總是一張冷淡的撲克臉。
她沒看他笑過,甚至在應酬時,他也從來不笑,至少不是真正的笑。
不像其他黃金單身貴族,除了工作上的應酬約會,他也沒有眾多的女性友人,她從來沒接過像他女友之類的人打來的電話,他也從沒交代她替他買花或禮物送任何女性友人。
他一天三餐,不是出去吃應酬飯,就是在公司吃員工便當。
他也沒有什麼休閒娛樂活動,因為就連假日,他都在工作,因為她也必須加班作陪。
若非她一再告訴自己這只是總裁接班的過渡時期,這麼煩重操勞的工作量,真的會讓她請他高抬貴手、另請高明。
他的生活,似乎就是工作,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或許這也是為什麼他長得高大英挺,又名列財經週刊十大黃金單身貴族的第一名,卻沒有女朋友的原因。
看看,晚上九點半了,這人還在和國外主管連線開視訊會議,會有時間交女友才奇怪。
將下午的會議紀錄送到他的桌上,她收起他桌上那壺已見底的咖啡,重新換上乾淨的茶杯,回身替他泡了一壺清茶。
「你們那邊還需要多少時間?」
「最快兩個月,不,四十五天。」
「好,就四十五天。」他手指交疊在桌上,當機立斷的給了確切的回答,「羅傑,日期可以再延,東西一定要做好,測試結果一定要百分之百沒問題,煌統不出有問題的產品。」
「我知道。」
「明天把報告傳來……」
抱起他批好的公文,她轉身離開他的辦公室,從頭到尾,他看都沒看她一眼。
他低沉的聲音消失在掩上的門後,她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卻不由自主的看著那扇緊閉的門。
說真的,這份工作待遇很好,若非必要,她不是很想辭掉它。
所以,她當然應該慶幸他沒當那個吻是一回事,不是嗎?
當然是。
反正,只是個吻而已。
再說,那男人說不定壓根沒認出她,畢竟博物館裡有些昏暗,她上班時又總是刻意扮老,盤著髻、戴著古板的黑框眼鏡、穿著制式的套裝,避免招惹太多異性注意。
其實,他如果沒認出來,就這樣算了也沒什麼不好。
微蹙了下眉,她甩去心中那股煩躁,替自己泡了壺熱茶,定下心神面對電腦,伸出十指快速的敲打鍵盤,繼續那永無休止的加班工作。
一個小時後,壺裡的茶從冉冉冒著白煙,到變溫、變涼,茶水也從八分滿逐漸減少至見底。
打完了手邊這份報告,可卿鬆了口氣,忍不住掩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始終緊閉的門開了,那位彷彿從來不知睡眠為何物的傢伙精神奕奕的走了出來。
她迅速收掉打到一半的呵欠,強自打起精神面對上司。
「把這些送到開發部去,明天要張經理重新交一份企畫上來。」
「好。」她接過文件,轉身就要下樓,卻被他擋住。
「你去哪裡?」他皺著眉。
「開發部。」她說。
「我是說明天。」他面無表情的道:「把東西收一收,下班了。」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看了手錶一眼。
十點半。
她有些懷疑的再看了他一眼,這時才發現他手上提著公事包,只見他不甚愉快的擰起眉,冷聲道:「怎麼,嫌太早?」
「沒有。」她神色自若的回答,眼也不眨地退回桌邊,半點不敢質疑自己的好運,用最快的動作收拾起來。
真難得,牢頭良心發現了,竟然不到十一點就收工,平常他最快都要到十二點才會考慮打道回府的。
想到今天終於有機會好好泡個澡,再舒舒服服的睡上八個小時,她就忍不住想放鞭炮歡呼慶祝。
天知道,她已經有整整一個月又二天沒好好泡澡放鬆一下了。
很快的將檔案存檔,收好東西,唐可卿關上電腦,套上外套,抓起公事包和絲巾正打算下班離開時,一抬頭卻見那位剛上任的新官仍杵在她桌前。
她微微一僵,剎那間以為她剛剛誤會了冷血老闆的意思。
他方纔的確有說過「下班」這兩個字吧?沒有嗎?
「仇總,還有事嗎?」她鎮定的微笑開口。
「東西收好了?」
她直起身子,戒慎地看著他,有些忐忑的點了點頭。
「走吧。」
「走?」
「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可卿眨了眨眼,還沒回過神來,他已經自行往電梯方向走去。
不會吧?他要送她回去?
她慢半拍的領悟他說的話,急忙追了上去。
「仇總,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不用了,我有車。」她在電梯前追上他。
「計程車嗎?」他冷然的走進電梯,按下停車場的按鈕。
「你怎麼……」她呆瞪著他,她的車早上發不動送去車廠維修了,她的確是打算叫計程車的,但他怎麼曉得?
「我早上看到你下車。」
她為之啞然,好半晌才道:「計程車不盡然都是不安全的,計程車搶案中,被乘客搶的司機,比被司機搶的乘客還要多。」
「我不賭運氣。」
他語音平穩、一臉面無表情,教人看不出情緒,可她不知為何卻覺得他平靜無波的外表下,潛藏著不悅的惱怒。
是錯覺吧?
她想拒絕他的好意,但直覺卻告訴她最好不要在這時惹怒這男人,所以她閉上嘴,任沉默充塞空氣中。
電梯持續向下,然後停止。
門開了。
他走向自己的車,她認命的跟上,說眼自己至少可以省下一次車資。
是啊,只不過恐怕一路上她的胃都會持續痙攣抽痛。
這男人真的讓她很神經緊張。
在他的示意中,她拎著自己的公事包沉默的上了車,她很想坐後面,離他越遠越好,但那會顯得他像個司機,而不是她的上司,所以她只能極力控制自己不要表現出和他同處封閉空間時必會出現的恐慌,卻仍不由自主的焦慮。
車子裡,都是他的味道,他龐大的身軀一坐進來,原本還嫌寬敞的空間頓時變得太小。
「你住哪?」
有一瞬間,她不是很想說,但那會顯得可笑,特別是她都已經坐上車的現在,所以她深吸口氣報上地址,然後在心底告訴自己其實他根本沒認出她是那位在博物館的女人,或是,更好的,他壓根不記得那件事了。
不知為何,這想法並沒有讓她愉快到哪裡去。
老天,不過就是個吻,就算他吻功再高明,她也用不著那樣念念不忘的。
唐可卿對自己不滿的皺起眉頭,看著車子在那男人輕鬆的操控下,滑順的開到街上。
即使過了大多數人們活動的時間,入夜的城市裡,燈光依舊閃爍著,只是街上的人車稀疏了些,不再塞得到處烏煙瘴氣的。
沉默持續蕩漾在空氣中。
「你的胸痛還有再發作嗎?」
「什麼?」她一怔,俏臉煞白,猛地轉頭看他。
「胸痛。」他看著前方,頭也不回的提醒她。
原來他知道。
猛然驚覺他記得也認出了她,可卿粉臉瞬間竄紅。
沒聽到她的回話,他瞥了她一眼。「你還好嗎?」
「還……還好。」她窘迫的試著想恢復冷靜,維持專業的形象,忙道:「我沒事,我很好,那只是一時的不適。」
「你有去醫院檢查嗎?」
「謝謝仇總的關心,不過我想沒那個必要。」
「去檢查。」他無視她的意見,開口說:「我要看到報告。」
他命令般的口氣教她無端惱火,想回嘴,理智卻曉得這樣有失分寸,所以只是抿著唇,硬是壓住了那股鬱悶的氣。
「除了健康報告,仇總還需要什麼嗎?」她垂下眼睫,為自己平靜的口吻感到驕傲。
他沒有回答,有力的大手轉動著方向盤,將車子開進她家的巷子裡,停在咖啡店的庭院門口。
將車子停好之後,他才轉過頭來直視著她,不容拒絕的說:「明天早上八點我來接你。」
她有些錯愕地瞪著他。
今天送她回來,勉強可以說是順便,明早來接她是怎樣?
「我不——」
才開口,他就伸手將她拉到懷裡,傾身吻了她,吞掉了她的抗議。
可卿瞪大了眼,她知道自己該推開他,再甩他一巴掌,但推拒的手到了他身上卻使不出力。
他摘下了她的眼鏡,濕熱的唇舌和他的人一樣強勢,半點不給她退縮反抗的機會,吻得她全身發軟頭昏,等他終於結束這一吻時,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他拉到了他的大腿上,攀著他的頸背,手指插入他柔軟的黑髮中揉搓著。
她暈眩震懾地看著他,渾身輕顫,一時間有些恍惚,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他眼裡佈滿情慾,原本潛藏的激狂情緒盡皆浮現,那其中強烈的情感教她莫名驚駭。
她一震,欲縮手,他卻伸手輕撫著她的唇,然後捧著她的下巴,再印上一吻,這一回,是溫柔的。他輕輕地以唇摩挲著她柔嫩的唇瓣,極為克制、纏綿地舔吻著她的唇、她的頸。
不覺間,他的大手解開了她的髮髻,烏黑長髮頓時飛散,如瀑。
剎那間,她無法分辨現實與夢幻。
她輕喘著,無法閃避,也無力抗拒,眼前的男人是如此熟悉又陌生,教她心動也心慌,想逃離,卻也更想靠近。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再度停了下來,埋首在她的肩窩,一動不動的環抱著她。
他口鼻的氣息拂過她敏感的肌膚,兩人激越的心跳有著相同的節拍,她沒有辦法推開他,只能攀著他,虛弱的任他抱在懷中,像對纏綣交頸的水鳥,停泊在溫暖的水域。
黑夜如緞,環繞包圍著車中交纏的人影。
好半晌,他才抬起頭來,看著她。
她心口震顫、喉嚨發緊,夢裡的那個男人,和他有著同樣的味道、同樣的強勢,和同一雙懾人的黑瞳,像結了冰,又似燃著火,矛盾的教人困惑。
她閉著眼,心安卻又恐慌。
很矛盾,她知道,卻不曉得為什麼自己的感覺會如此兩極。
心,好疼。
淚水,在不自覺中無聲滑落。
他以拇指拭去她滑落的淚,粗聲道:「下車,回家,把門鎖上,明天早上八點,我來接你。」
她這次沒再抗議,飛也似地逃離他的人、他的車。
她在黑夜中飛奔上樓,關門上鎖,卻怎樣也逃不開他揮之不去的味道,和他在她心中深深印下的烙印……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45:44
第三章
殺啊——
草原上,刀劍交擊、殺聲震天。
一招一式間,汗水、塵沙、哀號、嘶吼漫天飛舞,通透鮮紅的血珠漾在晴空下,停頓,墜落,轉瞬間已沾上沙塵。
風,在吹著。
殺伐末停。
他殺紅了眼,長劍揮舞,砍了頭、斬了手,除了敵人和血,什麼都看不見。
「小心——」
「老大——」
「後面——」
身後傳來同伴數聲驚呼,他能感覺到身後襲來的冷冽劍氣,卻仍頭也不回,一劍斬殺了前方敵人。
劍氣破空,撕裂了他身後的衣。
鏘!
金鐵交擊聲近在耳邊,有人替他擋下了那致命的一劍,他沒有回身,甚至沒回頭看上一眼,只是繼續揮舞著手中染血的長劍。
他知道那是誰,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那是他送的香囊,他親手調配的香味,只給了一個女人,一個他願將性命交付她手中的女人。
他信任她,一如他信任自己手中的劍。
草原上,風沙未停,草屑四飛,敵人卻已潰散四退。
他不再追擊,回過身,看見她。
她穿著一襲白裙,手持銀亮長劍,站在屍橫遍野的沙場上,身上未曾染血,乾淨的一如清蓮。
他則全身是血,渾身滿是塵上,鮮血從他臂上的傷口順著他的手、流至他的劍尖,滴落。
她表情淡漠,眼底卻透著難掩的哀傷。
他知道,她還是沒殺人。
她武藝高強,卻從不殺人。
他露出野蠻的笑,走到她面前,粗暴地將她拉到懷中吻住她的唇,直到看見她蒼白的臉上透出暈紅的血色,才放開她。
他直視著她,舉劍向天,所有的人全都吶喊出聲,勝利的歡呼戰吼聲響徹雲霄。
她,卻只是沉默悲傷的看著他,流下了一行清淚。
已經忘了是從何時開始夢見她。
那個女人,有著絕美的面容,長髮、紅唇、柳眉、杏眼,白皙得幾近透明的肌膚吹彈可破,她完美得不像人,飄忽得像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
夢中,她總是眉宇帶愁,烏黑的瞳眸含淚,悲慟的望著他。
為什麼——
每一次,他都有著相同的疑問。
每一次,他都憤怒得想掐死她,卻沒有一次下得了手。
每一次,她都只是痛苦絕望地看著他流淚,彷彿她才是心口被狠狠插上一刀的人。
金色的面具、黑色的朝服、戰場上的盔甲、山寨裡的長劍——
她在他夢中出現無數次,不同的夢、不同的場合、不同的衣著,卻永遠有著似曾相識的情況和同樣的一個女人。
無論他是什麼樣的身份,曾經有多麼剽悍、多麼勇猛,他在夢裡總是會死在她的手中。
從來沒有例外。
他每一次都蠢到信任她,她每一次都親手將刀插進他胸口。
狠狠的、毫不留情的——
一刀斃命!
十八歲之前,他一直以為那是夢,直到他在佳士得拍賣會上意外看見一副曾經出現在他夢裡的金色面具。
他的面具。
他以最高的金額標下了它。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他曾在哪裡見過它,之後才會夢到這副面具,他曾經如此猜想著。
但之後,他忍不住開始注意留神古董的拍賣市場;然後,他在夢中佩戴過的玉石、喝過的酒器,甚至連他拿過的武器刀劍都出現了,其中一把劍柄裡,和夢中一樣有著不為人知的機關,藏著他在夢裡放進去的白玉珠鏈。
當他打開機關,發現白玉珠鏈掉出來,落在他掌心上時,那一瞬間,他知道她一定存在,一如這些出現在不同年代的古物一般。
二十三歲生日那天,他知道有一天,他會死在同一個女人手裡。
午夜將近。
回到大廈公寓裡的仇天放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城市繁華的夜景。
黑夜裡,道路如銀河般亮著,車潮來回不停,即使在深夜,這座城市依然有著它獨特的生命力。
前方的視野一望無際,他當初買下這裡當居所,就是看中它的方便和廣闊的視野,從這裡他可以清楚看到位在不遠處的煌統大樓,也可以看見他方才開車經過的幾條主要道路,他甚至可以看見她所住的屋子隔壁那幾棟高樓。
那麼近。
他不知道自己一直離她那麼近,就在同一座島上,同一個城市裡,甚至同一家公司。
起初,尋找她,是為了以防萬一。
他並非真的宿命,但他從來不賭運氣,他只相信自己。
所以如果真的有那個女人,他寧願能將她掌握在手裡。
他不是真的很清楚找到了她要怎麼做。
殺了她?也許。
如果她真的動手,他總是能在她動手時先宰了她,這一次不比以往,他知道自己不會信任她,他也不會讓她有機會動手。
把她關起來可能更好。
畢竟這還是個法治的社會,殺人是犯法的,何況這一次她什麼都還沒做。
但如果刀存在、珠鏈存在、面具也存在,甚至連她都存在,還有什麼不可能發生?
所以他開始尋找她,那個被他喚做蝶舞的女人。
然後一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他仍在作夢,他仍收集那些曾在夢裡出現的古董,但夢中的女子卻始終不曾在他面前出現。
那些夢,在夜晚偷襲他、困擾他,時間久了,他開始懷疑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什麼她會存在?為什麼她要殺他?
他不懂那般柔情似水的她,怎能那樣背叛他?他信任她,他甚至覺得……幾乎確定她應該是……
該死的!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每次都錯得那麼離譜,在那些夢中,他不曾看錯過人,只除了她。
那些夢,那些畫畫,那個女人,佔據了他夜晚的人生。
他開始研究它們,在被淹沒的歷史洪流中,試著撈出些許殘篇斷簡。
研究這些收集到的古董幾乎已成為他不為人所知的怪異嗜好,打發無聊時間的休閒娛樂。
這幾年,他發現那些既殘缺又鮮明的夢,並非照著順序,或著該說歷史的時間出現,他開始經由那些古董及武器,衣著,研究那些夢在歷史上出現的前後,試著想找出那最初,一開始,事情發生的源起,如果真的有的話。
事實證明,的確曾經有過那個源起—一
「喲喲,好高級的房子啊,看來你這幾年過得不錯嘛。」
嬌嫩的語音在身後響起,他渾身一僵,緩緩回過身。
沙發上不知何時盤腿坐了一名妙齡少女,她身上套著露出肚臍的白色緊身短T恤、白短褲,腳上穿著一雙白布鞋,背上背著一隻無尾熊模樣的可愛背包。
削短的黑髮、烏黑的大眼,彎彎的粉唇,眼前的少女看起來既甜美又可愛,只除了她的模樣和年歲,和七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一點也沒有改變。
如果他曾對他的夢或所謂的前世今生有所懷疑,當他七年前遇到她時,所有的懷疑也全在那時煙消雲散了。
「你在這裡做什麼?」
「住啊,我沒地方住,你這裡景觀那麼好,房間又那麼多,分我一間住又不會怎麼樣,對不對啊?」她笑嘻嘻的看著他,既刻意又挑釁的喊了—聲:「哥。」
「我沒有妹妹。」他不動聲色的看著她。
「是嗎?現在有啦。」她眨著大眼,一臉無辜的說:「還是你覺得我很礙事,如果是這樣,那我到山上和爸媽一起住好了!」
他瞪著她,額冒青筋。
「怎麼樣?這裡或那邊,選一個吧?」她笑吟吟的道。
看著這嘻皮笑臉的丫頭,知道自己得罪不起她,仇天放壓下怒氣,只是重申道:「我沒有妹妹。」
女孩瞇了下眼,哼了一聲,才妥協開口,「那當表妹總可以吧?」
雖然不滿意,但總比原先那個好,他看著她,冷聲道:「客房在左邊。」
「喲呼,睡覺羅!」她開心的跳下沙發,歡呼的跑進左邊的客房,離開客廳前,卻又轉身看著他甜甜一笑。「對了,看在你好心賞我一張床的份上,提醒你一件事,別再逼你家秘書去做健康檢查,就算你逼她一千次,那份健康報告一樣不可能是真的。」
「為什——」話說到一半,他一僵,跟著瞬間領悟一件事,如果那些夢是真的,是他的前世記憶,那她一定和眼前這女孩一樣。
「你懂了?很好。」女孩一扯嘴角,像是在冷笑,也像是在苦笑。「很好。」
她輕笑著重複那兩個字,纖巧的人影消失在轉角。
當年她的出現帶來更多的殘夢,補上了他不解的缺塊,給了他答案。
七年來,他想起越來越多的過去,那殘酷的真相卻讓他幾乎無法承受,從此尋找那個女人的理由變了,他不再試著尋找她,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她!
他必須找到她!
血腥的記憶在腦海裡翻滾,他握緊雙拳,臉色蒼白的閉上眼,挫敗的憤怒教他幾欲咆哮出聲。
劇痛撕裂著他的心臟,他猛然回過身,看著佈滿客廳整面牆上的古董。
刀、槍、劍,戟、長鞭、匕首,各式各樣的武器擺放在上頭,柔和的燈光下,它們有如擺設藝術品般看似無害,他卻知道它們在他手中曾經多麼該死的鋒利、多麼可怕的順手。
他,殺人如麻。
而那些夢,的確該死地曾經發生過!
他來了。
細雨紛飛的早晨,有些冷。
還沒有八點,她知道,她一直看著鍾上的秒針經過每一格刻度。
他早到了,卻似乎沒打算上來。
她站在屋子裡看著他那輛停在樓下街上的黑色轎車,無法解釋的惶惑再度湧上心頭。
車窗是開著的,她能清楚看見車內的男人。
他點燃了一根煙,微蹙著眉,朝這邊看了過來。
她心虛的往後退開,然後才想起他不可能看見她,二樓裝的是反光玻璃,只要她不開燈,外面的人看過來只會看見反射的風景。
他盯著這扇窗好久,久到她以為自己被他發現了,差點忍不住想拉起窗簾。
然後,他收回了視線,若有所思的望著前方,微蹙著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這個男人竟能這般影響她?
這麼多年來,她不是沒被人吻過,但沒有一個男人引起的感覺抵得過他的萬分之一。
她呼出的熱氣,在玻璃窗上形成一層白色的濕氣,遮住了他的身影,可卿微微地偏過頭,偷偷的看著他。
這個男人,真的讓她嚇到了。
每次看著他,她總是會同時升起兩種莫名極端的情緒,一種是想逃走,另一種卻是渴望接近他,那樣的矛盾總是教她困惑又驚慌。
他想要她,她知道,就算之前不知道,在經過昨晚那一吻後,她想不知道都不行。
輕撫著唇瓣,她閉上眼,微顫著。
昨天深夜,她一度想收拾行李逃走。
她異常的體質讓她不能也不敢和人交往,所以拒絕了所有人的追求,甚至不敢和父母再住在一起,怕父母的朋友們發現他們領養回來的女兒,不只不會生病、不會受傷,甚至三十五年來都沒有老化。
她不化妝時,看起來只有二十歲上下,剛撿到她時,爸媽甚至以為她才十七、八歲。
三十五年前她失去了記憶,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會和一般人不一樣,但是除了不會老、不會生病,受了傷會很快好之外,她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樣。
她不會飛天,也不會遁地,更不會什麼驚人的幻術,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不一樣,卻也曉得若是讓人知道她的不同,勢必會造成極大的震撼。
因為如此,她不讓自己和人有太深的牽連,沒和父母斷了聯絡,是因為知道他們愛她,他們能接受她的不正常。
但,他們是例外中的例外。
她不想受人注目,也不想被當成研究的對象,所以每次在旁人開始懷疑時,她便會自動離開,切斷和過去所有的聯繫,更改她的身份文件資料,換一個完全不同的行業,重新適應一個新的地方。
這樣把自己連根拔起的行為,做起來並不愉快,所以非到必要時,她並不想這麼做。
她很喜歡現在的工作和住的地方,原本打算在這裡再多待幾年的,他是個讓她措手不及的意外。
她睜開眼,看著樓下那擾亂她心神的男人。
應該走的。
她知道自己昨晚就應該離開這裡,但是不知為何,在收好了行李之後,她卻無法踏出大門一步,反而一夜無眠地坐在窗邊,等著他出現。
現在,他出現了,就坐在車裡,等著她下樓去。
一顆心,不自覺地緊縮顫抖著。
不安、害怕、迷惘、渴望……
種種情緒充塞在她心中,她卻領悟了一件事,她不想離開,她想和他在一起,和這個男人在一起。
直覺告訴她,和這個男人在一起會很危險,他太像夢裡那個男人,但她極度渴望的心卻不讓她退縮。
一年、一個月、一天,甚至幾個小時也好。
她想和他在一起,想再看看他,想再次感覺他的體溫,和他那不為人所知的溫柔……
細雨如絲般在空氣中輕飄著。
沒關係的,不會有事的。
她在心底告訴自己,反正只要情況不對,她還是隨時可以走、可以離開的,不是嗎?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看著那輛車、那個人,她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推開門走了出去。
八點,門開了。
她出現了,穿著一身白色的套裝,撐著一支紅色的傘,過腰的長髮綰成了髻。
他看著她在細雨中走下紅磚屋旁的樓梯,穿過小小的庭園,一步一步,緩緩地來到他身邊。
她走得如此的緩慢且小心翼翼,他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怕一動就會驚嚇了她,讓她改變主意,轉身逃跑。
終於,她在車旁站定,白著臉、抿著唇、緊握著傘。
「有件事我要先說清楚。」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透著微微的緊張。
他捏著煙,一語不發的盯著她,黑瞳幽暗。
「我假設你吻我是因為我吸引你,我想你知道我也……」她無法克制的紅了臉,將話說完:「被你影響。」
她的用詞教他微一挑眉,卻仍識相的保持沉默。
「秘書的工作並不包括陪上床。」雖然尷尬,她還是強迫自己說下去。
「我知道。」他眼底浮現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意。
她有些惱,嫩臉更紅,卻又不能不把話講清楚。「如果我們將來有些什麼,我希望你能公私分明。」
他低沉明快的回答教她心跳飛快,深吸了口氣再道:「你不能再突然吻我。」
他直視著她的雙瞳,這一次,隔了兩秒,才一字一句的慢慢開口,「我不保證做不到的事。」
她屏著氣,渾身一顫。
細雨仍在飄著,在車外、在傘外,紛紛、霏霏,包圍著,隔絕了世界。
他仍看著她,一語不發的,等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率先垂下了視線,然後轉身。
仇天放捏著煙的手一緊,直到看見她繞過了車子,打開了另一邊的車門,坐上了車,關上了門,才放鬆下來。
她沒走,沒離開。
他逼自己拉回始終盯在她身上的視線,強迫自己熄掉煙,然後把手擱在方向盤上,而不是將她強行拉進懷中,感覺她的存在。
「吃了嗎?」
「我沒胃口。」她低頭收著傘,臉色蒼白。
他沒再多說,只是發動車子,將車開出去,中途在一間早餐店替她買了早餐。
他把早餐塞給她時,她沒有抗拒,只是收著。
一路上,沒人開口說話,到了公司後,他從後座拿出她昨晚忘記帶走的公事包、眼鏡和髮夾還給她,她有些尷尬的接過手,在進電梯時,極力鎮定的拿出行程表和他報告今天的行程。
「把承太的約延到明天,擬一封道歉回函給西雅圖汰新的喬森,通知業務部,王經理一到就叫他上來。」他在電梯打開時走了出去,進到辦公室前才停下來,定定的回頭看著她,「還有,把你的早餐吃掉。」
她吃了。
那天早上,時間過得奇異的緩慢。
她後來才發現是因為他把所有的約都延期了,而且也幾乎沒再交代新的工作,需要做的事變少了,所以才會覺得時間變慢。
她甚至在中午休息時,偷空補眠睡了個午覺。雖然一夜沒睡,但因為補了一個小時的眠,她的精神還是比早上好了許多。
下午時,她忙碌了起來,沒再有多餘的時間瞎想。
然後,三點過去了,五點過去了,八點過去了。
人們在他的辦公室來來去去,找他的電話一通接一通,找他的人也是,他一直沒有休息。
九點時,他走了出來,再次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提早宣佈下班,送她回家。
就這樣平靜的過去了。
接下來幾天,忙碌的日子依舊,只是他下班的時間開始提前到八、九點,接送她上下班似乎成了他的例行公事。
他很忙,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那意味著他根本不可能有時間來追求她,或是說和她約會。
可惜這件事,對他似乎一點也不構成困擾。
他十分擅長一心二用,利用接送她上下班和中午要她一起到辦公室裡吃便當的時間,用一種幾乎是誘哄的方式,對她步步進逼。
上班時,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毫不留情的奴役她、指使她,讓她忙到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想其他。只是偶爾,她會發現他用一種火熱的眼神盯著她看,像是想把她吞吃入腹的樣子。
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難在他面前強裝無事,紅霞一次又一次的飛上雙頰。
這一回,他灼人的視線教她終於惱得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誰知,他卻半點也不閃避,只是滿眼興味、嘴角微揚地瞧著她。
「我臉上長了天花嗎?」她微擰眉。
「沒。」
他回得簡潔,視線卻沒移開,還是直勾勾的瞧著她,臉皮沒這男人厚,她一陣羞窘,只得示弱的率先拉回視線,匆忙告退。
「如果沒事的話,我先出去了。」沒等他回答,她匆匆回身,卻清楚曉得他仍盯著她瞧。
天呀,這男人看她的模樣,活像她沒穿衣服似的。
可卿面紅耳赤的落荒而逃,還沒到門邊,辦公室的門卻被人粗魯的拉了開來,一個面熟的男人氣沖沖的揮舞著一疊文件,大聲嚷嚷的闖了進來。
「仇天放,你撤了我們連鎖飯店的企畫案是什麼意思?」
沒料到有人會直接闖進來,她閃避不及被他擦撞個正著,一時失去平衡,雖然她及時退了一步,試圖穩住,但穿著高跟鞋的左腳還是扭了一下,手中的文件也被撞得散落一地。
男人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朝仇天放走去,將手中的企畫案毫不客氣地捧到桌上。
「這件案子我們已經談了半年了,你不能說撤就——你做什麼?」男人氣急敗壞的咆哮到一半,卻見辦公桌後的仇天放理都不理他,只是忽然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門邊幫那沒用的秘書撿文件。
「還好嗎?」
「還好,我來就行了。」可卿認出闖進來的人是仇天晉,是他堂弟,忙提醒他。「仇總,你忙你的吧。」
他卻仍是執意幫她把文件撿齊。
「仇天放!我在和你說話,你是耳聾了嗎?你不要以為你現在是總裁,就可以高枕無憂——」被人視若無睹,仇天晉氣得臉紅脖子粗。
「道歉。」仇天放握住撿好文件,起身後立刻想溜出門的女人,直視著他的臉,開口要求。
「什麼?!」仇天晉無法置信的瞪著他。
「和唐秘書道歉。」他輕聲重複。
本想破口大罵的仇天晉,嘴還沒張,就看見那向來禮貌客氣的傢伙眼底閃過一道嚇人的冷光,他心下一寒,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仇總,不用了……」可卿不自在的想離開,手卻被他抓握著,他握得不緊,卻也讓她無法在不讓人發覺的情況下掙脫。
「道歉。」他冷冷再開口。
見他一副不打算輕易放過的模樣,仇天晉又氣又怒,卻仍是在他冷峻的威逼下,粗聲對著那秘書道:「抱歉。」
「沒關係。」可卿微點了下頭,再次試著抽手,這回他終於鬆了手,她忙抱著文件道:「我先出去忙了。」
不想處在炮火中,她匆匆離開,厚重的門在她身後合上,卻仍隔絕不了門裡隆隆的咆哮爭論,多數都是他那位狗眼看人低的堂弟的叫囂聲。
她揉著疼痛的腳踝,卻連頭也疼了起來。
五分鐘後,仇天晉怒不可遏的走了出來,瞧他滿臉通紅、青筋暴凸,顯然事情沒有照他想的解決,他依舊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火大的拍打著電梯按鈕,一邊掏出手機和人告狀。
老天,這傢伙真像長不大的小鬼。
才聽他說了幾句,她就厭惡地偷偷翻了個白眼,好不容易這傢伙終於進了電梯,她耳根子方得以清靜下來。
本以為現在終於可以安靜工作,總裁辦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門卻再度打開。
她一愣,欲起身,卻見他抬手示意她坐著,拿了一瓶藥膏走了過來,在她身旁蹲下。
「你做什麼?」她有些許的驚慌。
「替你擦藥。」他一腳跪在地上,朝她伸出手。「把腳伸出來。」
她才不要!
可卿紅著臉瞪著他,「不用了,我沒事。」
他微瞇了下眼,跟著突然握住她的左腳腳踝,她吃痛地握緊椅把,輕呼出聲,他挑眉,大手仍握在她腳踝上,卻放鬆了些。
她微惱地瞥他一眼,她受傷的痊癒速度十分神速,這扭傷再過一會兒就會全好了,可偏偏她就是不能讓人發現她的怪異。
不想多生是非,她咬了咬下唇,深吸了口氣,這才妥協伸出手。「我穿著絲襪不方便,藥給我,我等一下自己到化妝室擦。」
他抬眼噍著她,厚實溫熱的大掌仍握著她的腳踝,面無表情的威脅道:「你可以自己把絲襪脫了,或者我幫你脫。」
她張口結舌、面紅耳赤的瞪著他,渾身莫名一陣燥熱,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他也不急著催她,只是神色自若的半跪在她面前,絲毫不在乎隨時都可能有人從電梯裡走出來。
可惡!
她緊張的瞧瞧目前停在一樓的電梯燈號,再著惱地瞧著他,見他如此堅持,知道他不會輕易放棄,不得已之下,可卿只好紅著臉開口,「你先轉過去。」
他聞言,這才滿意的鬆開手,轉過身去。
她脫掉了高跟鞋,羞窘不已地用最快的速度褪去了絲襪,把絲襪收到包包裡,然後又抽了幾張濕紙巾快速的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腳,才深吸了口氣通知他。
「好了。」
他轉過身,再次蹲下,一腳跪到地上,溫柔地握住她的左腳,放到他大腿上,然後打開藥罐,替她上藥揉腳,動作輕鬆自然的像在簽公文一般。
雖然他動作十分輕柔,她卻緊張得全身僵硬。
「放鬆點,你太僵硬了。」他沒有抬頭,依然垂眼注視著她扭傷的腳踝,語音淡漠地道:「我不會吃了你。」
「一點都不好笑。」她咕噥著。
他聞言卻微微揚起了嘴角。
藥膏很涼,他的手卻很燙,教她更加不自在,心跳莫名加快。
因為他始終沒抬頭,她不禁偷覷著他。
這男人外表粗獷,睫毛卻好長,他其實不是很帥,雖然濃眉大眼的,但高挺的鼻子有些大,唇型太過冷硬,理得太短的黑髮又顯得太僵。
他真的稱不上英俊,但深邃立體的輪廓卻更加教人印象深刻。
靠這麼近的看,她甚至能瞧見他眉間眼尾的細紋,還有左上方額角幾乎快淡去的舊疤。
看見那道往上延伸消失在他黑髮中的疤,她不自覺地皺了下眉,只差一寸,那道疤就會刻在太陽穴上了。
不知怎地,心微微抽疼了一下。
「還會痛嗎?」
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問出了口,霎時慌地紅了臉,幸好下一秒立刻察覺那句話是他說的,但卻一時搞不懂他為什麼問。
「什麼痛?」她呆瞪著他。
他抬起頭,唇角微揚,再問了—次,「你的腳,還會痛嗎?」
「什麼?喔,對,我的腳。」他一提,她才想起自己應該還存在的扭傷,可卿羞得連耳根子都紅透,慌張回道:「不痛了,我是說,還有一點痛,可是已經好多了。」
天啊,她完全忘了自己還在上班,當然也忘了她的腳傷,不過那可不能怪她,她的腳的確已經不痛了。
「你確定?」
「確定、確定。」發現電梯燈號忽然開始跳動,她差點跟著跳起來,連忙抓起一份方才樓下會計室送上來的報表給他道:「我沒事了,真的,喏,這是你和會計室要的報表,還有陳經理說一會兒會上來,事實上,我想他已經在電梯裡了。」
「所以呢?」他站了起來,將手上的藥膏放到桌上,頗覺有趣的看著她。
「我想你和陳經理,回辦公室裡會比較好談話。」她一邊瞄著那逐漸往上增加數字的電梯燈號,一邊試著鎮定的提醒他,卻無法遏止臉紅。
豈料,他卻沒移動的意思,反而把手中的報表放到桌上,然後彎下身,兩手握住她的椅把,將困在椅中的她往前拉向自己,跟著低下頭吻住她的唇。
「仇——」
她驚慌的語音被他吞去,整個人完全被籠罩在他的氣息之中。
天啊,他在做什麼?天啊,他怎麼可以在這時吻她?天啊,電梯的數字燈號還在往上跳……21、22……
他加深了這個吻,半誘哄、半強迫的要她專心,她被他吻得腳趾蜷曲、全身酥麻,幾乎融化在椅子上,根本無法再去注意其他。
他在電梯打開前兩秒打住,看見她蕩漾茫然的雙眸後,才滿意地拉下她攀在他頸上的小手,伸手輕撫她被吻腫的紅唇,然後直起身子,拿起報表,回身面對電梯。
電梯門無聲滑開,陳經理走了出來,他點頭招呼著對方,身形巧妙的擋住身後的女人,然後和迎上前來的部下一起走進辦公室裡。
一直等到門合上時,唐可卿才猛地回過神來,她抬手覆住唇,俏臉暴紅,簡直不敢相信方才發生的事,若不是他主動停下,她鐵定會在這裡任他為所欲為。
老天,這地方可是隨時會有人從電梯裡冒出來的啊!
她羞窘地將臉埋在手裡,完全不曉得自己怎麼會忽然變得這麼敏感,似乎只要他一碰到她,她就滿腦子只想著要爬到他身上去。
事實上,就算他現在已經沒碰她了,她還是想爬到他身上去。
你不能再突然吻我。
我不保證做不到的事。
他低沉的聲音在腦海裡響起,她低低呻吟一聲,著惱地以腦袋在桌上敲了兩下,試著把自己弄清醒點。
可惡,這男人對她的吸引力實在太強了,如果不想出糗的話,她以後絕對不能讓他在公共場所靠近她才行!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48:24
事實證明,她的意志力在面對他時,只有小螞蟻般丁點大而已。
不知怎地,他老是能逮到機會吻她,一天最少兩三次吧,每次都害得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可近來教她惱怒的,卻不是他老是吻她,而是他最多也就是吻她而已,他總是會在失控前打住。
慾求不滿。
這四個字通常和她無關,但最近這一陣子,她真的深切瞭解這四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她從來不曉得自己竟然也會覺得慾求不滿,但那卻是現在最能貼切表達她現況的四個字了。
該死的,她最近每天甚至得吃上好幾次巧克力,才能安撫她焦躁的情緒,暫時的。
一個星期過去,她被他撩撥得快發瘋了,他卻依然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他沒有試圖跟著她上樓到她房裡,沒有在車上對她為所欲為,更沒有鎖起辦公室的門,在那張大桌上對她做什麼可恥羞人的事。
反倒是她,因為第一次遇到這樣吸引她的男人,禁慾了三十五年的後果,是在性慾開關一打開之後,每天都會冒出一堆和他有關的性幻想。
特別是這傢伙又和那老是出現在她夢中和她做愛的男人那麼像。
再這樣下去,天曉得她會做出什麼荒唐事。
也許將他壓倒在車子裡強上他吧!
這念頭教她微嗆,差點噴出剛入嘴的粉紅香檳,連忙伸手掩唇。
「你還好嗎?」仇天放聞聲低頭瞧她。
「咳嗯,還好,只是不小心嗆到。」可卿壓根不敢看他,只是對著迎面而來的企業家微笑。
今天稍早,他突然要她陪他參加一場慈善宴會。
因為之前也曾有幾次在仇夫人無法出席時,陪著老總一起出席,她並沒有拒絕,只當是工作,可兩個小時前,他卻拿走她拿來遮掩容貌的黑框眼鏡,要她穿上他讓人送來的禮服。
「把眼鏡還我,我需要眼鏡。」她試圖拿回自己拿來遮掩容貌的道具。
「你不需要。」他隨手將那副丑眼鏡扔到桌上,擋在她面前,「它沒有度數。」
她有些惱的瞪著他,他則雙手抱胸的斜靠在桌前,「把衣服換上,我不想遲到。」
她站在原地和他僵持了幾秒,知道抗議無用,她才不再花力氣爭辯,只是抱著裝著禮服的盒子,滿心不甘願的到外面去找其他秘書幫忙換上。
宴會上,她盡責的當一位負責微笑的女伴,在他需要時,提醒他對方的身份和背景資料,他從頭到尾都摟著她的腰,和人寒暄應酬。
沒有多久,她就發現他為什麼一直摟著她,因為每個過來和他說話的人,都想把女兒或妹妹或任何未嫁的女性親戚介紹給他。
她真的不知道該做何感想,是高興他對別的女人沒興趣,還是難過他只是把她當擋箭牌。
「仇天放!」一聲響亮的叫喊乍起,她轉過頭,只見一名俊帥的男子神采飛揚的從門邊大踏步走了過來,笑著道:「好久不見,你這小子真是好樣的,回來才一個多月就搶走了我們公司好幾件案子,氣得我們公司那幾個老古董直跳腳。」
「我只是運氣好了一點。」他微笑以對。
讓她意外的是,身旁這男人向來虛假的應酬式笑容裡,竟然在面對這位成家少爺時,眼裡閃過真誠的笑意。
「運氣好個鬼!這些話你騙騙那些老頭子還可以,我還在幼稚圍的時候就學到教訓了!」男人笑著拍了他的肩一下,跟著一雙桃花眼就瞄到她身上,他一見到她,雙眼就亮了起來,她相信要是在平常,他一定會吹起口哨,果然下一秒就見他湊到她面前,微笑開口詢問。
「小姐,你好,我是成宗旭,是這傢伙從小學到大學的難兄難弟,你看起來好面熟,我們見過嗎?」
「見過。」她說。
他愣了一下,撫著胸口,表情誇張的說:「不會吧?我們見過?怎麼可能?我要是有見過像你這麼漂亮的美女,一定不會忘記的!小姐貴姓?敢問芳名?」
他誇張的表情讓她回以微笑道:「我姓唐,唐可卿。」
他—臉茫然,她知道他還是沒印象;笑意不禁加深。
「敢問唐小姐,我倆何時曾相逢?莫非相逢總是在夢中。」他不信、他不信,這麼一個超凡脫俗、沉魚落雁的美女,他怎麼可能過眼即忘?
他那文縐縐的話和搞笑的表情終於讓她忍不住笑出聲來,搖了搖頭說:「不,我們兩個月前才見過。」
「有嗎?在哪裡?」
「成董的生日宴會上。」她笑看著他,「我不小心將香檳潑到你的西裝上。」
香檳?他記得是有那麼一回事,可是——
他瞪著她,脫口就道:「不小心把香檳潑到我西裝上的是一個戴著黑框眼鏡,還盤著包包頭的古板老秘書啊!」
「那是我。」
他為之傻眼,張口結舌的。
她知道不該,可是還是再度笑出聲來。
但這位成大公子可半點也不介意,他瞪著她的傻樣不到兩秒就回復過來,立刻精神奕奕的轉頭笑著問好友:「等一下,等一下,好兄弟,也就是說,這位美女,只是你的秘書羅?不是什麼女朋友、未婚妻、青梅竹馬、緣定三生的結髮夫妻——」
「她是我的秘書沒錯。」仇天放淡淡的開口。
成宗旭心下一喜,還沒來得及伸手迎向美人,就見平常半點不介意也不干擾他泡妞的死黨,竟然微笑的看著他補了一句:「暫時是。」
成宗旭驚得縮回了手,讓他嚇到的不是仇天放說的話,不是他臉上的微笑,而是他那雙很冷很冷的黑瞳。
他再白癡,也看得出情況不對,更何況他幾乎從小和這傢伙一起長大,若現在還看不出來這傢伙對這位唐大美女的意思,他成宗旭這三十五年就鐵定是白活了。
「呵呵呵,原來是這樣,我瞭解、我瞭解。」他舉起雙手賊笑著。
知道這位成家大少有了奇怪的誤解,可卿有些尷尬,不禁紅著臉脫口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他的秘書。」
「目前是。」仇天放淡淡的再次補述。
她轉頭瞪他一眼,「你——」
「我有說錯嗎?」他霸道地打斷了她的話,低頭注視著她,微微收緊了摟在她腰上的大手。
她氣惱的仰頭看著他,想辯駁,卻又沒有任何立場,畢竟她「目前」的確是他的秘書,而且她雖然還沒和他滾上床,卻也的確和他有著不太清楚的曖昧。
「嗯?」他挑眉,逼問著。
「沒……」他的臉太近了、唇也太近了,摟在她腰上的手又熱得像燒紅的鐵塊一般,教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不禁垂下視線,有些虛弱的說:「沒有。」
他滿意的勾起嘴角,出其不意地在她額角印下一吻。
她輕抽口氣,整個人瞬間僵住,原本只在臉頰上的紅暈迅速擴散開來。
可卿羞窘的腦袋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旁邊又有商界大老靠了過來,接下來的時間,他不時湊在她耳邊問她一些無聊小事,不經意的撫摸她半裸的背,在眾人面前表現得百般親暱,搞得她臉紅心跳、暈頭轉向的。
她猜他這種表現只是想讓那些找女婿的大老暫時先打退堂鼓,所以她也不好阻止他,但說實在的,她根本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應付過去的。
當他終於決定要離開時,她真的大大的鬆了口氣。
「我不喜歡被當作擋箭牌,下次有這種好差事,麻煩仇總另請高明好嗎?」坐上車時,她忍不住開口。
「天放。」他說。
她錯愕地轉頭看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我的名字叫天放。」他下顎緊繃著,將車開出停車場。
「我知道。」她環抱住自己,轉頭看向前方,輕聲開口,「你是我的上司,直接稱呼名字不太恰當。」
「我不只是你的上司。」
他的聲音十分冷硬,她莫名惱了起來,衝口就道:「是嗎?除了偶爾的幾個吻之外,我看不出來我們除了上司和下屬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關係!」
他轉頭瞇眼瞪著她,「我以為你是我的女明友。」
「女——喔,天啊,小心前面!」眼看他差點撞到前面的轎車,她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抓住一旁的把手穩住自己,斥喝道:「你瘋了?看前面啊!」
他忽然旋轉方向盤,用一種極為可怕的速度將車子彎到了路邊,然後緊急煞車,車子輪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然後穩穩的停在路邊空出來的停車格上。
她大氣還沒喘過一回,就聽見他在一旁冷聲開口,「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在過去那一個星期追求你?」
「追求?」她為之傻眼,無法置信的轉頭瞪著他,「等等,你稱過去那一星期叫做追求?」
「不然你稱那些午餐約會,上下班接送時的聊天是什麼?」
「盤問。」那哪叫聊天啊。
「盤問?」現在換他不敢相信了。
「對,就是盤問。追求是約會——」
「我們有約會!」他兇惡地打斷她。
「你只是在吃飯或開車時,順便盤問我而已,那不叫做約會!」
「那不叫約會什麼才叫約會?」他幾近咆哮。
她瞪著他,為之啞口,天知道她曉得什麼叫約會,她根本沒和其他人約會過,不過她才不會承認,就算用掰的也要掰出來。
「送花、看電影、看星星、出去吃飯——」她雙手抱胸的瞪著他,發現自己越說越順。「做些浪漫的事,或是稱讚我很漂亮。」
「那很蠢。」他僵硬的說。
她知道,不過她還是嘴硬的說:「那很浪漫。」
他和她大眼瞪小眼的對峙著,下一秒,他傾身再次吻了她。
可惡!
這個卑鄙無恥加三級的王八蛋!每次都用這一招!
她暗暗咒罵著,卻還是伸手勾住他的頸項,用力吻回去。
一時間,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等他離開她的唇,她才發現他再次將她抱到腿上,他的領帶不見了,上半身的襯衫被她解開,裸露出強壯的胸膛。
她自己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黑色的禮眼被褪到了腰際,為了避免破壞衣服的線條,她也沒穿胸罩,唯一能遮掩她的是散落的黑髮,和他還覆在她胸上的大手。
他閉著眼,渾身緊繃著,頸動脈快速躍動著。
老天,他又停下來了!
她慢半拍的發現這件事,一時衝動,氣惱的脫口便道:「拜託,你就不能有哪一次貫徹始終到底嗎?」
他愣了一下,驀然睜眼。
噢,天啊?她說了什麼?
可卿漲紅了臉,又羞又窘,見他那副驚愕的樣子,她慌張拉回自己禮服的肩帶,七手八腳的想爬下他的腿,再次落荒而逃,卻被他攔腰撈回來,更可怕的是,他在笑。
他竟然在笑,而且不是微笑,是那種停不下來的大笑!
「放開我,你這王八蛋!」她滿臉通紅,試著想扳開他在她腰上的手,不過沒用,她惱羞成怒的回身槌打他:「你還笑,放手啦!放開我——」
他沒有放手,半點不介意她的槌打和掙扎,反而更加抱緊了她,低沉的笑聲迴盪在車內。
可惡、可惡!
無法掙脫他如鐵鉗般的手臂,他又一直笑,她氣得再度捧住他的臉,乾脆再給他親下去,至少這是她一直想要的,又可以堵住他那惱人的笑聲。
哦,好極了,他安靜下來了。
她在他嘴裡嘗到香檳的味道,甜甜的、香香的,他沒喝香檳,那是他方才吻她時沾上的,這領悟教她渾身發熱,更加貼近了他。
他發出粗啞的呻吟,硬是將她拉開。「該死的,你快逼瘋我了。」
「你才快把我逼瘋了……」她閉上眼,莫名沮喪,簡直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她是在自取其辱。「你到底哪裡有問題,如果你不想要我,就不要——」
她話還沒說完,他就咒罵一聲?拉著她的手往下覆住他堅硬熱燙的男性。
噢,天啊!
她小臉暴紅,倏地睜開眼,只見他雙眼烏亮,似燃著黑火,焚燒著她。
「那……為什麼?」
「我不想嚇到你。」他看著她氤氳的雙眸,嘎啞的道:「我本來想先追求你。」
她心頭小鹿亂撞,微啟紅唇,「那不是追求。」
「對,我知道,我沒有那種經驗。」他忍不住以拇指輕撫她被吻腫的紅唇。
她著迷的看著他,輕喘口氣說:「有人把你寵壞了。」
「對。」他湊近她,薄唇剛過她的。
「那我想我們可以先暫時跳過那個步驟……」她壓下一聲呻吟,微喘著道:「等之後再來搞清楚那些順序。」
「什麼……」他含住她的耳垂,舔吻著她問:「順序?」
「順序……?」她抱著他的頸項,呻吟著,無法思考。
叭——
刺耳的汽車喇叭聲近在耳邊,她猛然一震,驚醒過來,才想起他只是把車停在馬路旁,她羞得輕呼出聲。
「天啊,我們在路邊!」
「我知道。」他鬆開手,挫敗地閉眼靠在座椅上。
「該死,你為什麼不提醒我?」她紅著臉,手忙腳亂的坐回自己的位子,用最快的速度整理自己的衣裙。
「我試著阻止過,但是你非常執意要貫徹始終。」
「噢!」她倒抽口氣,羞窘地怒瞪他一眼,卻見他重新發動了車子。
「你做什麼?」
「到最近不會有人打擾的地方。」他踩下油門,將車子疾駛而出。
第四章
他載她回家。
因為最近不會有人打擾的地方是她家。
「抱歉,我只有這雙備用的室內拖鞋,可能太小了,應該勉強可以穿吧——」
「可卿。」
她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只是緊張的繼續往廚房走,一邊碎碎念:「你要喝水嗎?還是要喝飲料?不過我家只有咖啡和礦泉水,對了,還有樓下房東給我的花茶——」
「可卿。」
「不過它喝起來酸酸甜甜的,可能不像你常喝的烏龍、龍井,你大概喝不慣,我煮咖啡給你喝好了——」
他上前從後握住了她的腰,將她定在原地,不讓她再往前走,然後俯身低首在她耳旁很輕很輕的說了一個字。
「噓。」
她輕顫了一下,終於停住了喋喋不休的小嘴。
「我從第一次看見你,就想要得到你。」
他沙啞的聲音近在耳畔,氣息吹拂著她的臉頰,她屏住了呼吸,只能感覺到他的手很熱很燙,密密實實的覆在她的腰上。
「那麼美、那麼耀眼……」他將她轉過來,抬手撫著她的唇。
她仰望著他,緊張得心都快蹦出喉嚨了,他卻只是慢條斯理的以拇指摩挲著她的唇。
「我一直在想你嘗起來會是什麼滋味,當我進入你的身體,你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你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音?」
她不由自主的輕顫著,全身發熱。
「那些幻想佔滿了我的思緒,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他越說越小聲,然後終於緩緩俯下身,吻了她。
他明亮的黑瞳倒映著她氤氳迷茫的雙眼,當他的唇終於碰到她的時,她不由自上的歎了口氣,伸手攀住了他。
他吻著她的唇,一路往下來到她的頸項、她的肩膀,他用鼻子推開了她禮服的肩帶,用手緩緩拉下了她身後的拉鏈。
那件漂亮的黑色禮服滑落到她腰間,她還來不及羞怯,他就跪了下來,強健的雙臂環住了她的大腿,穩穩地抱著她站了起來,然後含吻住她粉嫩的乳尖。
她倒抽口氣,只能抓著他結實賁起的肩頭。
他濕熱的舌折磨著她,逗弄著她敏感的蓓蕾,她想退開,又想湊得更近,最後只能低首抱著他的腦袋呻吟著。
他準確無誤的找到了她的臥室,甚至空出一隻手開了門——他果然一隻手就可以舉起她。
他在床邊讓她貼著他強壯的身體慢慢滑下,那件黑色貼身的絲質禮服終於完全滑落到地上。
他伸手要解襯衫的鈕扣,她握住了他的手。
他停住動作,她深吸口氣,仰望著比她還要高上一個頭的他。
「我來。」她顫聲道。
他瞳孔收縮著,顏色加深,然後放下了手。
她深吸口氣,踮起腳尖、攀著他的肩頭,然後親吻他的喉結、他頸邊急速的脈動,跟著慢慢往下,再往下,用牙,一顆顆咬開他襯衫上的扣子,跟著親吻他的腹肌。
他是一個強壯的男人,在層層文明的衣物下,是堅硬結實的肌肉。
當她越來越往下到他的褲頭時,他的呼吸越見沉重,她可以看見他的肌肉因她的唇舌收縮緊繃著,她著迷的看著,忍不住舔了下他的肚臍,他抽了口氣,立刻將她拉了起來。
「我還沒——」她抗議。
「不行。」他粗聲地捧著她的臉。
「但是——」
「不行。」他不想在第一次就失控,他要她永遠都忘不了今天晚上。
「可——」
她還要再說,他已經熱情的吻住了她,吞去了她所有的字句。
「你是我的,每一寸,都是我的。」他將她壓倒在床上,溫柔地舔吻著她身上的每一處,在她耳邊低語著。他厚實的大手像火般熱燙,所經之處,點燃了更熾熱的慾望。
到了最後,她只能緊緊攀著他,呻吟嬌喘著。
他褪去她的底褲,粗糙的手指愛撫著她柔嫩的腿間。
她渾身一震,不由得閉上了眼。
「看著我。」他要求。
她臉泛紅潮。
「看著我。」他再說了一遍。
她羞窘的睜開眼。
他注視著她,將一根手指探進她濕熱溫潤的蜜泉,讓她適應他。
她想重新閉上眼,卻無法離開他那火熱的雙瞳。
她只能注視著他,被他操控著、掌握著,讓他帶著她進入了失控的浪潮裡。
當她再也受不了時,他終於進入了她。
他是如此熱燙,如此令人無法忽視,她喘著氣,只覺得暈眩,他低頭吻住她,然後開始律動,她呻吟出聲,空氣在震動,或是世界在震動,她不曉得,也分不清,下一秒,她再度被拋進更猛烈熾熱的潮浪之中。
從頭到尾,她都無法閉上限,只能不由自主地看他專注火熱的看著她,焚燒著她。
除了他,一切都不再有意義。
她在他懷裡燃燒殆盡——
屋外,輕風細雨,夜深深。
有記憶的三十五年來,她第一次感到完整,她哭了,因為在這之前,她甚至不曉得自己是殘缺的。
他吻去她的淚,將她擁在懷中,無聲安慰。
她將臉埋在他汗濕的胸膛上,聽著他原本激烈的心跳逐漸平緩。
兩人因激情高昇的體溫降了下來,空氣變冷了,他伸手拉高薄毯,覆住她的身子。
雖然早已止了淚,她卻還是覺得羞窘,不願意抬頭面對他。
他沒有逼她,只是撫著她的裸背。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在他親暱規律的愛撫下,恍惚中,她有種奇怪的安心,不禁喟歎了口氣,更加放鬆下來,沒多久,便沉入溫暖的夢鄉中。
察覺她呼吸放緩,他知道她睡著了,他仍然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和輕柔的動作,不敢驚動她。
雖然夜早已深,他的精神仍然很好,事實上,他到現在還不敢相信她終於又回到他的懷裡……
最初,他是恨她的。
她是他最信任的人,連在戰場上都只信任她守衛他的背後,她幾乎……事實上,她早已成了他的一部分,她怎麼可以背叛他?
他好恨,恨她的背叛,恨到連死了,連在最深的黑暗裡待上千年,連喝了孟婆湯都無法教他完全遺忘——
最初,他是瘋狂的。
在那無邊的黑暗中被施以極刑時,在那數也數不清的前世裡,在每一世再次遇見她時。
所以他傷害她,每一世、每一次,恨她,卻又被她吸引,不敢相信她,卻又在不自覺中信任了那般全心全意想感化瘋狂的他的女人,然後再次遭到背叛,死去。
事情一再一再的發生,他的怨氣越來越深,他恨不得能親手殺了她,但重新投胎卻總是教他記不起過往的總總,所以他還是在每次轉世時,栽在她手裡。
其中一次,他記起了些許片段,他試著想在她動手前,把她殺了,卻怎樣也下不了手。
她卻還是哭著下了手。
他恨極了——
劇痛,在胸口。
他不敢相信的瞪著眼前的女人,暴怒中,巨靈般的大掌猛然掐住她不堪一折的頸項。
「你……」
「對不起……」她看著他,淚水滑下白玉般的臉龐,然後將匕首刺得更深。
他身子一震,嘴角逸出鮮血。
現在掐死她還來得及,雖然氣力開始流失,意識開始消逝,但他還是有能力為自己報仇,就是現在,在他還未完全死去之時。
「為什麼?!」他咆哮著,青筋暴起。
「我不能……讓你繼續下去……」她閉上了眼,紅唇微顫。
不能什麼?繼續什麼?
只要過了今晚,只要宮裡那廢物死了,他就能贏了啊!
他等了那麼久、計畫了那麼久、殺了那麼多人,就只為了今天啊!
他想搖晃她、想掐死她,卻再無力氣,只能朝她倒下——
他死不瞑目,絕不!
她被壓在他的屍身下,雙眼睜得大大的,臉上卻沒有半點表情,除了眼角滑下的淚,如同另一具死屍。
他的魂魄離了身,卻仍對著她大聲吶喊咆哮著,恨不能要她如同自己般一命歸西,但她看不到他,沒人看得到他。
然後,小鬼來了、牛頭馬面來了。
他費盡所有力氣將那些牛鬼蛇神全打跑了,他太恨、太怨,死了,魂魄卻還是不肯離開。
他怨氣太深,小鬼無法拘他,牛頭馬面也無法提他。
他以為她會去宮裡討賞,所以死不瞑目地跟著她。
但是她沒進宮,她離開了他的將軍府,離開了他們曾共同纏綿的地方,離開了他耗費一生創建的霸業天下。
他跟著她走了上百日,想殺她,但她不吃不喝、不言不語,甚至也不曾合眼休息,她只是像縷幽魂般地握著他送她的玉珮走著,不管風吹雨打、日曬雨淋,視而不見地一直往前走。
不知何時,她的簪掉了、發散了、妝化了,鞋爛了、衣破了,她還是停也不停的往南方走。
他依然憤怒卻又感到困惑。
她的外表變得像個瘋子,經過村落時,甚至有孩子會朝她丟擲石頭。
她被砸傷了,額角鮮血直流,他狂怒地朝那些孩子咆哮,沒人看得到他,但其中一個孩子卻突然臉色發青、口吐白沫地當場倒下。
孩子們驚慌得一哄而散,飛奔回去找大人,留下那中邪的孩子在地上,他一點也不同情他,至少他們沒人再對她丟石頭了。
他回過頭,發現她沒停下,還是繼續往前走。
「你究竟在做什麼?你知不知道你像個瘋婆子一樣?」
「你是後悔了嗎?後悔殺了我?背叛了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本來可以給你天下的!我本來可以讓你當皇后的!」
「天殺的,女人,給我停下來!不要再走了、別再走了——」
他暴怒地咆哮著,命令她、咒罵她,她聽不見,她只是一直一直走,忽然,一面透明的牆擋住了他,他再無法往前一步,她卻越走越遠了。
不!
他驚慌萬分,用盡所有力氣衝撞那面牆,卻怎樣也過不去。
「蝶舞——」他嘶喊著,憤怒又心焦地看著她漸漸遠離。
她沒聽到,她聽不到了,再也聽不到了。
「蝶舞——」
她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了。
他覺得好冷。
好冷。
莫名的冷穿透無形的魂魄,開始帶走他的意識,他摸著那面透明的牆,飛快的往兩旁飛奔,想找出穿過它的方法,但是那面牆像是延伸到天涯海角一般,怎樣也尋不到盡頭。
她不見了。
看不見了,他看不見她了。
不!他必須跟著她才行,她瘋了,她會被欺負的!
「蝶舞——」
他紅著眼、狂吼著她的名字,憤怒的槌打撞擊那面無法穿透的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氣力盡失,直到他無力的跪倒在地,直到黑暗漫過天地、漫過高山、漫過草原,罩住了他。
不!
仇天放猛地睜開眼,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驚出一身冷汗,然後才察覺到懷裡有人,是她。
他躺在床上,她的床、她的家。
他在黑暗中看著她沉睡的容顏,心臟仍在狂跳,他依然能看到她血流滿面的景象,依舊能看見她逐漸遠去的畫面,甚至能感覺得到那面無形透明卻無法穿越的牆,還有那恐怖冰冷的黑暗。
驚慌仍在心口蔓延,雖然明知那已是過去,雖然曉得此刻她正在懷中,他還是覺得害怕。
這一世,他恢復了全部的記憶,才曉得自己不只是信任她而已,不知在何時、在哪世,他早已愛上了她。
那個一直出現在他面前,試著感化他、幫助他、愛他的女子。
他愛她,所以為她感到心疼,為她感到憤怒。
喜怒哀樂愛惡欲,他所有的七情六慾,都只為她而生。
但她不愛他了,不要他了,忘了。
忘了。
這麼長久以來,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
他知道,現在她會和他在一起,是因為忘記了,因為她不想再記得他,所以她讓自己忘了,忘了一切,忘了他,這樣她才不會痛苦。
她忘了,所以才會願意和他在一起。
她已經放棄了,放棄他,放棄所有曾努力過的一切。
若是哪天她的記憶恢復了,她一定會離開,離他離得遠遠的。
他的罪,是她的罰;他犯下的一切,卻由她來受。
他不怪她放棄,換了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忍受這樣過下去,早在許久之前便撒手了。他不怪她,一點都不怪,但失去她的可能性教他驚慌,他只希望能抓住這一次的機會。
驚慌的寒顫竄過心口,他用力壓下。
他知道自己只有現在這段時間,不知道多久的時間,也許很長、也許很短,他不曉得究竟要多久,她才會想起來,他寧願她永遠都別再記起,但光憑他的奢望太不保險了。
他不賭運氣,他只相信自己。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
黑夜白天交替,晨光微微透進窗裡,緩緩驅走一室黑暗。
在這灰濛濛的清晨,他偷偷的、輕輕的擁緊了她,珍惜地嗅聞著她身上的甜香,感覺著她熟悉的溫暖。
他必須讓她愛上他。
他一定得想辦法讓她重新愛上他。
如果她能再愛他,這一次,他絕對不會放手,死都不放。
「我不會再讓你失望的。」
他輕撫著她絕美的容顏,低聲承諾著。
「絕不。」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53:03
一早醒來,是因為聞到不知從哪傳來的咖啡香味。
她睜開了眼,試著想看清床邊鬧鐘的時間,卻發現一旁枕頭明顯凹陷,她一愣,猛地坐起,昨晚活色生香的記憶霍然冒出,教她紅著臉輕抽口氣。
喔,對了,她和他上了床。
她臉紅心跳地揪著床被,連忙掃視房內。
沒人。
他走了嗎?
浴室的門是開著的,沒看到裡面有人,她伸手摸摸一旁凹陷的枕頭,卻感覺不到溫度,她重新倒在床上,有一瞬,她以為是自己搞錯了,那只是和以往那般太過生動的春夢,但一倒下來,她就聞到他身上無法錯認的味道。
她狐疑的皺起眉,轉身將枕頭抓到面前嗅聞。
是他沒錯。
她俯身嗅聞床的另一側,果然也聞到同樣的味道,而且她的衣服沒有一件在身上。
瞪著披散在椅上的衣裙,她驀然紅了臉。
看來,昨晚她和他終於滾上了床。
而且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她還哭了。
天啊,好糗。
他一定覺得她怪怪的。
可卿將熱燙的小臉埋在枕頭上,做了幾次深呼吸,試著冷靜下來,但腦海裡卻浮現更多有關昨晚的無邊春色,他滲入枕心的味道也提醒了她更多香艷刺激的記憶,害她渾身發燙。
可惡,這太過分了,現在才早上——她看了眼鬧鐘——才早上六點半而已,她就滿腦子情色畫畫。
該死,唐可卿,清醒點!
她霍地跳起來,拍拍臉,誰知通往客廳的門卻在這時開了,她以為早已離開的男人只穿著內褲、裸著胸膛,輕鬆自在地端著咖啡和三明冶走了進來。
她全身赤裸的僵站在原地,呆看著他,一秒,然後尖叫出聲,面紅耳赤地彈回床上,抓起床單包住自己。
「你你你——你怎麼還在?你在這裡做什麼?你不是回去了嗎?」
見她驚慌地羞紅了臉,他老神在在的停在門邊,一邊欣賞眼前的美景,一邊回答她的問題。
「我在這裡是因為我昨天晚上睡在這裡。」他勾起唇角,揚眉道:「如果你不記得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我很樂意再示範一次。」
「不用了,我記得!」見他作勢往前,她緊張地揪著床單,忍住想往後退的衝動,忙解釋道:「只是……你嚇了我一跳,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
「餓了嗎?」他舉起手中的餐盤。「我用你冰箱裡的東西做了些三明治。」
「我……」她才想說不用,不中用的吐子卻響起咕嚕咕嚕的聲音,她紅著臉只好點了點頭。
看著他遞過來的三明治,她遲疑了一下,有點想去浴室換上衣物,但經過昨晚之後,那似乎太多此一舉,她澡吸口氣,紅著臉將床單綁在身上,然後才接過他手中夾了一堆火腿、起司、生菜的三明治。
「謝謝。」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他在床邊坐下,吃起他自己那一份。
他坐得太近,害她全身細胞都感到不自在,不禁偷偷的往另一邊移了移。
「咖啡?還是果汁?」
「咖啡。」她兩手捧著三明治,咕噥了一句。
他遞了杯咖啡給她,可卿只瞧他藉著遞咖啡的機會將長腿移上了床,跟著不著痕跡的往她這兒移了移。
他坐得那麼近,近到她能清楚感覺到從他身上輻射過來的體溫。
她趁放咖啡到另一邊床頭櫃上頭時,忍不住偷偷地再往另一邊移了一些。
他這回沒再逼近,只是靠在枕頭上,咬了一口三明治,一邊看著她掛在前方牆上的風景月曆。
除了兩人的咀嚼聲之外,屋子裡沒有任何聲音。
受不了太安靜的氣氛,她忍不住開口,「我不知道你會下廚。」
他瞧她一眼,一扯嘴角,「不過就是將吐司、火腿、起司和生菜夾在一起,再擠些番茄醬和美乃滋而已,我在國外常吃這個。」
她驚訝的瞥了他一眼。
逮到她訝異的眼神,他挑眉道:「怎麼,以為我都吃鮑魚、喝魚翅嗎?」
「不是。」她俏臉微紅,回道:「只是以為像你們這種少爺至少也會請個人來煮飯。」
「我不是天天都能在家吃飯,請人太浪費了。」他喝了口咖啡,看著她說:「我是有請鐘點女傭,一個星期來打掃兩次,她會負責把我的冰箱塞滿,通常是三明治的材料和微波食品。」
「喔。」她往後也靠在枕頭上,好奇的看著他,不禁再問:「為什麼不叫外送?」
「國外不像這裡,到處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
也對,太久沒離開這塊土地,她都忘了不是哪裡都像這城市那麼方便的。
她忍不住又瞥了他一眼,卻看見他那大鼻子上沾了些美乃滋,他在這時又咬了一大口三明治,這一次沾了些紅色的番茄醬上去。
那些紅紅白白的醬,軟化了他冷硬的面孔,讓他看起來不再像冷酷無情的工作機器,反倒像個大孩子。
她忍不住揚起嘴角。
「怎麼?」他挑眉。
「你鼻子上沾了東西。」
他伸手擦了擦,卻沒擦到。
「下面一點,再上面一點,好了,還有右邊臉上,抱歉,是我的右邊,對,再過去一點,上面一點,不是,太上面了,算了,我來好了。」她笑著指點他,見他一直擦不到,她終於忍不住傾身向前,伸出食指替他擦掉。
誰知,她才要縮回手,他卻抓住她的手腕,邪魅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她,然後伸舌緩緩地、仔細地,舔去她指尖上的番茄醬和美乃滋。
她羞得滿臉通紅、心跳飛快,卻又無法抽回手,只能萬般著迷的看著他。
恍惚間,她有些暈眩,只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似乎以前也曾有人這般舔著她的指尖。
火焰、獸皮、山寨……
染血的刀、悲泣的哀鳴……
也許……這次他會……愛上她……
心底不斷迴盪著的絕望期盼教她渾身一僵,她猛地回神,恐慌地將手抽了回來。
不,她不愛他,她也不希望他愛上她!
他只是個暫時的情人,暫時的床伴,暫時的——
見她神色不對,他瞳眸一暗,任她抽回手,只是裝沒注意。
可卿抽回手時才發現自己反應過度,她僵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卻聽他語氣輕鬆的開口問:「你的月曆為什麼是三年前的?」
「什麼。」她愣了一愣,抬頭看他,卻見他神情輕鬆的看著前方。
「那個。」他伸手指指前方那張月曆。
「喔。」見他似乎沒注意到她剛剛的不對勁,她微微鬆了口氣,聳了聳肩,回道:「我只是忘了換。」
「我以為你是喜歡海邊的風景。」
她倒沒注意到這點,可卿看著那張海天—色的風景月曆,不禁微微一笑,「也許吧,我之前沒想過,但我的確滿喜歡這種海闊天空的感覺,你不覺得它讓人看了很舒服嗎?」
「嗯。」他吃掉最後一口三明治,湊上前瞧了瞧,「這是希臘嗎?」
「不知道,可能吧。」
好奇怪,他和她竟然在閒聊。
她瞧著他上前打量那張月曆,像研究國寶畫家的山水畫似的,不覺湧起一股莫名的虛幻感。
這真是個奇怪的早晨。
瞧著眼前半裸的男人,再看看自己手中他親手做的三明治,還有床頭那杯他親手煮的咖啡。
不知為何,一切都好像假的一般。
她舉杯輕啜了一口咖啡,然後吐了吐舌頭。
天啊,好苦。
第五章
他要追求她。
他從來沒追求過女人,但她不一樣,他要她愛上他。
雖然在排滿的工作行程中,要擠出時間和她約會很難,他還是試著做到了。
上個星期,他帶她一起去海邊、去聽演奏會、去高級餐廳吃飯,他甚至和她一起去看了場電影。
天知道他上次出門看電影是什麼時候,高中吧,大概。
但他還是做了,和她一起去看電影。
他沒有多少經驗,也沒有太多的時間,但他盡力了,真的。
誰知道,當他再度試著約她出門時,她卻拒絕了他。
「不,我今天晚上不想出去。」
「你有事?」
「嗯。」她放下樓下送上來的資料,一邊拿起他桌上簽好的文件,「我約了人到家裡吃飯。」
約了人?誰?男的女的?
他坐在皮椅裡瞪著那—副老姑婆正經打扮的女人,下顎緊繃、滿眼陰霾,卻無法問出口。
他試著想要找出讓她加班的理由,但為了和她約會,他早把所有的應酬都調開,況且若他硬塞工作給她,她一定會知道他是故意的。
她是他的秘書,她清楚他所有的應酬和工作。
一股郁氣上湧,淤塞滿胸。
雖然她在公司裡一直都打扮得十分正經,丑眼鏡,包包頭,制式的套裝,和故意遮掩她姣好容貌的妝,但他卻清楚曉得在這些討人厭的道具之下,原本的她有多讓人渴望。
他知道她若卸下一切裝扮,光是一張素顏站在街頭,就能引起驚人騷動。
她很美。
絲緞黑髮、粉嫩紅唇、白玉脂般的潤膚,卸了妝後的她真的很美,如出水芙蓉,清麗動人。
他不認為有哪個正常的男人能抗拒她。
可惡,她到底要請誰到她家吃飯?
那天晚上之後,他每天都想盡辦法在約會後,厚著臉皮窩在她家,可這麼多天下來,她甚至沒煎過一顆荷包蛋給他。
仇天放緊抿著唇,為此鬱悶惱怒不已。
即使如此,眼前的女人卻始終無視於他的沉默和一室嚇人的寂靜,只是一副沒事人的模樣,從容不迫的收好文件,轉身走了出去。
他握緊了準頭,直盯著她優雅的背影,幾乎想跳起來抓住她搖晃逼問,但理智卻清楚曉得,他沒有權利逼問她,他也不想冒險嚇跑她,或是惹火她。
他不能製造任何會讓她退得更遠的機會,即使原因是她要請某個該死的男人到她家吃她親手煮的飯!
她一直走到了門邊,握住了門把,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在開門前停住,回頭看著坐在大辦公桌後,表情陰鬱到不行的男人。
「對了,七點會太早嗎?」
「什麼?」他擰眉。
「吃飯。」她低頭從口袋裡掏出FDA,檢查了一下他的行程,然後抬起頭,紅唇浮現一抹淡淡的微笑。「我想不會,你來的時候,記得帶瓶紅酒,我沒時間去買。」
她將PDA放回口袋,抱著文件開門,走出去,然後關上。
一室沉寂。
他瞪著緊閉的門,老半天才回過神來,下一秒,他匆匆起身,大踏步來到門口,推門探頭出去。
「唐秘書,你剛剛是在告訴我,我七點有約嗎?」
「是的。」她坐在辦公桌後,抬起頭看著他,露出公式化的微笑回道:「七點。」
他瞪著她,然後清了清喉嚨,面無表情的開口,「我知道了,謝謝。」
「不客氣。」她說。
他將腦袋縮回來,把門合上,慢慢走回他的辦公桌後,坐進深棕色的牛皮椅。
然後,開始傻笑。
玫瑰。
門一開,迎面而來的是一束白玫瑰。
抱著花的男人穿著一套亞曼尼的黑色西裝,手裡除了花,還有一瓶紅酒。
她的視線從玫瑰花上,移到男人嚴酷的臉。
仇天放,是她約的人沒錯。
雖然亞曼尼的黑西裝稍微修飾了他粗獷的身形,白玫瑰和他還是不搭。
他看似輕鬆的將花束塞到她手中,她卻從他緊抿的薄唇看出他的不自在和緊張。
「謝謝。」她微笑捧著花,側身讓他進門。「晚餐快好了,酒擺桌上就行了。」
他送了她一束花,出乎她意料之外,或者其實,她早該曉得花是遲早會出現的,在他那般規矩的努力試著追求了她一整個星期之後。
把花交給了她,他便在玄關脫了鞋襪,換上拖鞋,再褪下西裝外套,把外套掛上衣帽架,跟著走到客廳,逕自倒了杯水,然後在沙發上坐下,打開電視。
可卿看著那位自動自發的大爺,只覺得好氣又好笑。
這些日子,他不知為何,自己有大房子不住,老愛和她擠這租來的小房間,她不是沒試著抗議過,但每次約會完,他送她回來時,就會吻得她昏了頭,然後和她做愛。
好吧,她承認,她該死的迷戀這男人的身體,所以也沒有真的很努力的抗議。
可卿走回廚房,將花放到花瓶裡,然後才把生牛排放入平底鍋裡煎。
新聞報導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她料理著牛排,思緒卻仍在外頭那男人身上。
其實,她也不是真的不曉得他為什麼老愛窩在她這。
自從他回來接班後,公司內外,到處都是和他有關的八卦謠言。
以前,除非必要,她不會特別去注意老闆的家務事。
事實上,仇靖遠也不希望她把心神放在那上面,對於仇家,她只知道他們家族人口眾多,有不少人在家族企業裡工作,但也僅只於這樣而已,因為仇靖遠是不會允許自家人在公事上走後門討好處的,所以也從來沒有哪個人有膽子仗勢欺人。
可當仇靖遠退休後,那些在公司裡任職的親戚,就開始蠢蠢欲動了。
當然,並不是說仇天放比較好說話,願意讓親戚走後門,老實說,他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比他父親還要嚴厲。
問題出在,現在這位接班人,不是仇靖遠親生的。
仇夫人不孕,所以二十五年前,仇靖遠領養了一位十歲大的孤兒。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把家族企業傳給這位沒有血緣的小孩,而不是從眾多親戚的小孩中培養接班人,他們父子間的感情並不是特別的好,甚至一年沒見幾次面,但仇靖遠還是把接班大位傳給了仇天放,跌破了家族內所有人的眼鏡。
她想,那是為什麼他工作的如此努力的原因。
但那是不夠的,對那些原本以為可以分食家族大餅的仇家人來說。
所以,這一陣子,他除了公事之外,還要處理家務事,因為有不少親戚會故意利用公事找他麻煩,甚至扯他後腿。
常常,三天兩頭她就會聽到他關起來的辦公室門內,傳來某位親戚長輩凶狠的叫囂。
她知道他受了很多氣,也很懷疑他為什麼能忍下去,他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會忍氣吞聲的人,但他對那些親戚卻始終很客氣,即使知道人家是惡意的,他也不直接翻臉。
因為如此,最近有不少人氣焰越形高張,也因為仇家的人明顯排拒這位接班人,公司裡逐漸分成幾派人馬,各擁其主。
他為此忙得幾乎沒什麼時間休息,甚至帶著工作回家忙到三更半夜,他總是比她晚睡、比她早起,有時候半夜醒來,她還會看見他在她的小客廳敲打電腦或翻看文件,或是走到外頭的陽台講越洋電話。
因為如此,他每天試著擠出來的晚餐約會更讓她感動。
他很累,她曉得。
所以才更不忍將倦累的他推出門去,所以他每天都睡在她這裡,所以她的住處慢慢開始出現他留下的個人物品。
先是一支牙刷,然後是一把刮鬍刀,跟著是他的毛巾,接下來替換的襯衫、褲子、西裝也一起出現了。
於是,等她察覺時,他已經住進了她家。
可卿將煎好的牛排盛上盤子,再放上燙煮好的綠色花椰菜和紅蘿蔔,還有馬鈴薯泥,然後淋上黑胡椒醬。
「吃飯了。」她端著牛排到餐桌上,一邊探頭叫他。
他聞聲關掉電視,拿著紅酒走了過來。
「我記得你只吃五分熟的牛排,對嗎?」跟著他跑了幾次應酬,他的口味她早記了起來。
「嗯。」他瞪著那一桌擺飾發愣,她不只把玫瑰花插在花瓶裡,還點了蠟燭,甚至在餐桌上鋪了邊緣綴著蕾絲的桌巾。
她微微一笑,轉身再走進廚房,邊道:「開瓶器在桌上,麻煩你開一下酒,我去盛湯。」
他回神拿起開瓶器,打開紅酒,替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然後帶著某種敬畏的心看著眼前的一切,乖乖坐在椅子上。
說真的,這輩子長那麼大,似乎還沒人不求回報的為他這般費神過。
事實上,就他記憶中,這麼多世以來,除了她之外,也沒有人這般對待他。
他一直是個很糟糕的人,多數的時候都十分冷酷無情,崇信以牙還牙、以暴制暴,人們畏懼他,卻又不得不依附著他。
從一開始,就只有她是真心為他。
只有她。
她從廚房中走了出來,手上端的卻不是湯,而是插著蠟燭的蛋糕。
「生日快樂。」她說,溫柔的微笑著。
他看著她,看著她的微笑,喉嚨莫名發乾,他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心口像是讓人緊緊抓住、揪住。
「抱歉,我不小心看到了你的生日。」
沒有人在乎。
領養他的父親不在乎、母親不在乎,甚聖連他自己也不在乎,她卻在乎。
在乎且記得。
只有她。
「我記錯了嗎?」見他沉默不語,只是瞪著她放到桌上的蛋糕,她有些擔心的問。
「沒……沒有。」他語音嘎啞,慢慢的將視線移到她臉上,「謝謝。」
「不客氣。」他臉上脆弱的神情教她為之心疼,不禁握住了他擱在桌上的手,柔聲開口道:「來,把蠟燭吹熄,許個願吧。」
他看著眼前的女人,胸口緊縮著,然後如她所願的閉上了眼,那麼多世以來,第一次學會祈禱。
我希望你能愛我。
我希望別再傷害你。
我希望你永遠和我在一起。
他的願望是如此清楚明白,他卻曉得實現的機會比登天摘月還難。
他睜開眼,在她的注視下,吹熄了蠟燭。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54:47
一月盈然。
月華灑落陽台,將一切染成銀白。
激情的歡愛過後,她蜷縮在他懷裡睡著了。
再醒過來,他已不見了蹤影,他原先睡的被窩已冷去多時,合上的門縫透著些許的光線。
她爬起身來,披了睡袍走出去。
客廳裡,只亮了一盞昏黃的燈,其餘的光線,都來自於他筆記型電腦的螢幕。
「我以為你睡了。」聽到她的腳步聲,他頭也不回的開口。
「睡了,又醒了。」她伸手搭在他的肩頭,揉捏著他緊繃的肌肉,溫聲道:「別再忙了,就算你是鐵打的也得休息吧?」
他往後靠在沙發上,仰頭看著她,嘴角帶著自嘲的淺笑。「抱歉。」
「和我抱歉做什麼?」她垂首看著他臉上疲倦的線條,只覺得心疼。
她柔軟滑順的長髮拂過他的臉龐,他閉上了眼,抬手握住了她覆在肩頭上的柔荑,深深的吸了口氣,啞聲道:「吵醒了你。」
明知道不該太過關心,卻又無法遏止。
他看起來是那麼的疲憊。
他這般日夜不停的工作,是為了什麼呢?
錢嗎?權嗎?報恩嗎?
為了什麼呢?
她撫著他眼角的細紋,倦累的臉龐,忍不住俯身在他唇上印上一吻,輕聲道:「你沒吵到我。」
他有些驚訝的睜開眼,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親吻他,那麼溫柔的吻、那麼溫柔的表情,教他的心口緊縮。
「陪我一下好嗎?」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他才發現自己說了出口。
他僵硬緊張的等著,不敢催她,不敢再問。
她從沒看過這個男人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一種既渴望又不確定的表情。
他以為她會拒絕嗎?
一瞬間,熱氣湧上眼眶,她忍住那股想哭的衝動,只是繞過沙發。
她一動,他全身就僵住,握住她的手緊了一緊,直到確定她不是要離開,才鬆了口氣。
他一直握著她的手,不是很緊,鬆鬆的,像是怕她會跑掉,又不敢阻止她。
可卿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讓他握著手,在他身邊坐下。
他將她的手帶到唇邊,「謝謝。」
她微微搖了搖頭,將裸足縮到沙發上,把螓首靠在他肩臂上。
螢幕上的文件,顯示著煌統旗下一家金融控股公司的資料,身為他的貼身秘書,她當然知道這家公司的主事者是仇天霖。和仇天晉一樣,仇天霖也是他的堂兄弟。
不同的是,比起他大伯那位蠢笨無知,只會來叫囂抱怨的兒子仇天晉,他小叔的長子仇天霖要更聰明能幹,也更受到家族成員們的推崇認同。
「你在看煌富的財報?」
「嗯。」他握著她的手,心,安定了下來。
「為什麼?我記得它最近沒出什麼問題。」事實上,煌富是他回來後煌統旗下唯一沒出過問題的公司。
「就是沒出問題,才是大問題。」他淡淡開口,不自覺地以拇指摩挲著她的手指,一邊繼續瀏覽電腦上的資料。
「怎麼說?」她仰頭看向他。
「會叫的狗不會咬人。」他叫出另一個檔案,一邊道:「要小心的不是仇天晉那樣的角色,而是在暗處虎視耽耽,從不表態的那一個。」
「你的意思是,最近這些問題,仇天霖才是幕後黑手?」
「嗯,仇天晉頂多叫一叫,成不了大器,至於仇天霖……」他唇角一扯,諷笑著,「他巴不得將我踩在腳下,卻聰明的知道先煽動其他人來送死。」
瞧著他臉上的諷笑,她忍不住開口,「為什麼你父親不出來說話呢?老人家只要一句話,不都什麼事都沒有了嗎?」
「若是能用說的,他早說了,這幾年,沒人敢在他面前玩把戲,暗地裡卻貪得厲害,你以為他為什麼要叫我回來接手?」
「不是因為他年紀大了想退休陪夫人嗎?」她柔聲再問。
「也有吧。」他握緊了她的手,面無表情的道:「不過最主要的,卻是因為那些人,再怎麼說都是他的血親,一個哥哥、兩個弟弟,一位嫁出去的妹妹,他不好動他們,我卻沒這顧忌。再來,他們每一個都想讓自己的兒孫掌權,不管他最後將位子給了哪一邊,都會引發一連串的分產效應。」
「給了你就不會嗎?」
「不會。」
「為什麼?」
「我是外人,我的存在,可以達到一定的平衡。」
她一時啞口,只能震懾的看著他。
我是外人。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清清楚楚的道盡了他這些年來在仇厭裡的處境。
見她那模樣,他笑了笑,「我是被收養的,那不是秘密。」
「對,不是。」她擰眉道:「但我以為收養是把收養回來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兒子。」
「他盡力了。」他淡淡開口。
可卿卻知道仇靖遠並沒有盡太多的力,如果他願意,是可以讓這個兒子更輕鬆點,更容易融入這個家族的。
她看著身旁的男人,只見他注視著電腦,輪廓分明的臉龐,反映著電腦螢幕上的白光,顯得有些冷硬,卻又透著更深的孤寂。
她突然對仇靖遠生起氣來。
「仇靖遠當初為什麼要收養你?就為了今天嗎?」
他沉默著,間接承認了這件事,她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該死,那老狐狸做事一向深謀遠慮,只是她以為他不該會這般過分,但恐怕仇靖遠早在當年就算盡了一切。
收養一個聰明有天分的孩子,培養他、教育他,卻只是為了替仇家做牛做馬?
「那隻老狐狸!他怎麼可以這麼做?」她咒罵了一句,為他感到不平。
見她如此不滿,他倒是笑了,「至少他給過我選擇的機會,當他的養子,總比在街頭流浪的好。」
「流浪?」
他一扯嘴角,「我是孤兒,父不詳,母親在我出生沒多久就過世了,是一個撿破爛的老頭養大我的,後來他在路上被車撞死了,我就靠撿破爛和當扒手維生,甚至連戶口和一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更別提上學或識字了。」
她心頭一緊,為當年那男孩感到心疼。
「你怎麼會遇到他的?」聽起來,他十歲前的生活和仇靖遠的生活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才對。
「我敲詐他。」
「什麼?」她呆了一呆。
「他的司機撞到了我。」他往後靠在沙發上,瞧著她呆愣的樣子,語帶笑意的說:「我看是有錢人,立刻把握機會,乘機敲詐他。」
「你敲詐仇靖遠?」
「對。他聽了哈哈大笑,問了我一些問題,然後就收養了我。」
她完全啞口無言,好半響才道:「你那時幾歲?」
「剛滿十歲。」仇天放嘴角噙著笑,挽起她一束長髮,湊到鼻間嗅聞道:「他答應我,只要我做到他要我做的事,他保我一輩子不愁吃穿,在當時,這聽起來是很大的誘惑,所以我就答應了,事實上,他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這二十五年來,只要是在物質上,當他兒子該有的,他全都不曾缺給過。」
她聽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心好疼。
旁人看他都以為他是天子驕子,就算知道了實情也會覺得他是幸運的,畢竟當有錢人家的兒子,總是比流落街頭的要好。
但光是看現在仇家那些人的嘴臉,她就能想像這二十五年來,他們是怎麼對待他的。
他果然是為了仇靖遠的恩情在忍氣吞聲。
「就算他認為把位子傳給你可以維持平衡,但現在這狀況又怎麼說?」
「那就是他為什麼要在我身上砸那麼多錢,供我吃、供我住,還栽培我那麼多年的原因了。」他將她拉抱到腿上,解釋道:「他放我在美國那麼久,可不是要我在那邊混吃等死的。」
她越聽越火,「那隻老狐狸怕分家,難道就不怕你把他公司給賣了?」
「他當然有他的預防措施。」他扯了扯嘴角,「除了公司的經營權,他可什麼都沒放手。」
「什麼意思?」她一愣。
「意思是,我沒有半點煌統的股份,合約中也載明我不得直接或間接購買煌統任何一間相關企業的股票。我和你一樣只是靠領薪水過活的白領階級,不是什麼有錢的大少爺。」他啃咬著她的肩頭,「所以如果你是想嫁入豪門當少奶奶,可就押錯寶了。」
她聞言用手肘戳了他一下,哼聲道:「我要是想嫁入豪門,七早八早就嫁了,還輪得到你嗎?」
他笑出聲來,環著她的腰道:「抱歉。」
「你是該抱歉。」她瞪著旭說,下一瞬間,卻忍不住也跟苦笑了出來。
好半晌,兩人笑聲方歇。
他輕擁著她,她則將頭靠在他肩頭上,任他撫著她的背,傾聽他規律的心跳。
「你知道,你可以不用再約我出去了。」
「為什麼?」他嗅聞著她頸窩處的清香,輕聲問。
「在被我公司裡那位沒人性的上司壓搾了一整天之後,比起出去約會,我更喜歡待在家裡休息。」
「沒人性的上司?」他低首挑眉瞧她。
「是啊,沒人性的上司。」她點點頭。
「有多沒人性?」他認真的問。
「非常沒人性。」她揚著嘴角,很故意的強調。「他是個工作狂,每天都超時工作,害得我也得跟著一起加班,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算了,他還要我下班後陪他看電影、逛海灘,又逼我每一餐都得和他一起吃——」
「是嗎?」他打斷她,陪著她一起玩了起來。「聽起來好像是真的有點過分,不過你們吃飯時,是你付帳還是他付帳?」
「嗯,都是他付帳。」
「既然是他付的帳……」他微笑為自己辯解,「我倒覺得這些行為聽起來比較像是在追求你。」
「追求?是嗎?我怎麼都不知道?」她揚眉裝傻。
他萬般無奈、哭笑不得的再問一次:「不然你覺得要怎樣才算追求?」
「我想想。」她假裝看著天花板想了一下,然後微笑瞅著他,柔聲道:「說——請你當我的女朋友好嗎?」
他看著她,乖乖重複,「請你當我的女朋友好嗎?」
「好。」她笑著說。
那麼簡單?
他瞪著眼前笑靨如花的女人,有些狐疑。
「所以,現在,我不用再追求你了嗎?」
「你覺得太容易了嗎?」她揚眉,再道:「那沒關係,我可以再去查查看還有沒有其他——」
他以吻堵住她的唇,阻止她再說出任何和「追求」有關的看法。
她笑出聲來,直到笑聲轉為輕喘,在黑夜中輕輕蕩漾著。
第六章
唧——唧——唧——唧——
無視天上烈日驚人的熱力,夏蟬在窗外樹上奮力鳴叫著。
梅雨季在不覺間結束,艷夏宣告全面來襲。
無論是人們清涼的打扮、電視裡的冰品廣告,甚至投送到家裡的泳衣特價宣傳單,抑或是如雨後春筍般在大街小巷紛紛冒出來的飲料店,在在都讓人感受到夏天已然降臨。
每回一走出門,總在每一次的呼吸交喚間,感到熱氣蒸騰、汗水淋漓。
看著窗外高照的艷陽,唐可卿無比慶幸自己租的房子裡有裝冷氣。
當然,即使季節轉換著,她那位新任上司兼男友還是十分忙碌,忙著在商場上打滾,忙著和仇家那群人暗中鬥法。
日子,在炎炎夏日奇異的平靜中過去。
那一夜聽他提到自己的身世,她心裡的震撼其實是很深的,對於他,本來她只是想解除心裡那莫名的渴望,以為只要得到了、嘗過了,就能解除對他身體的依戀,就能在她想要時輕易轉身離開。
一段情,不都是這樣的?
不過就是情慾罷了,不是嗎?
她沒想到的是,每過一天,她就越瞭解他,每過一夜,她就越熟悉他,每知道更多一件和他有關的事,她就越無法將他當成只是一個生命中的過客。
他抽煙,他喝酒,他愛吃肉,他不介意倒垃圾,他也不介意偶爾下廚,他喜歡擁著她睡覺,他也喜歡黑色且寬鬆的內衣褲,他用完牙膏一定會仔細捲起尾巴,他剛洗完澡時毛髮會自然捲起,他每天早晚會做三十分鐘的運動,他額角上的傷是小時候和人打架時留下的,他不喜歡她自己開車去上班,他也不喜歡她打扮或說話時像個頑固的秘書。
他,很少笑,真誠的笑。
他生命中值得喜悅的事物是如此的少,無論是什麼,他似乎總是得極力去爭取。
食物、遮風蔽雨的住所、疼愛自己的雙親、一個能安身立命的家,一般人視之理所當然的事物,他都沒有,他只能奮力抓住一切他所能抓住的,然後努力往上爬。
有時候,她很難不去想,如果沒有那場車禍,如果沒有和仇靖遠的那次交易,今天的他會在哪裡?
十歲之前,他從沒上過學,甚至連一個大字都不認得,他只懂得簡單的計算,是那賣破爛的老頭教他的。
一個只會扒東西、撿破爛又不識字,甚至沒有戶口和名字的孩子,真的能平安長大嗎?就算長大了,他又能做什麼?
為此,也許她真該為他感到慶幸,慶幸他敲詐了仇靖遠,慶幸他和仇靖遠簽下了賣身契,即使仇家人從不曾真的善待過他。
因為心疼,所以知道自己動了心,為這個命運多舛卻又不肯放棄的男人,動了心。
她不知道他為何如此信任她,為何要和她說這麼多,她沒有開口問他,她害怕聽到他的答案,因為她知道自己無法回報他的感情。
就算從未和人交往過,她也曉得,仇天放對她,是認真的。
他對她很好。
他比她還在乎她吃了沒、睡了沒,他不是那種懂得什麼叫浪漫的男人,他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也不曉得該如何哄她開心,他只是盡他所能的呵護著她。
即使如此,她還是有著不安,那打一開始見到他,便緊緊跟著她的焦躁憂慮並沒有因他的信任而消失,它們只是暫時被壓在角落,伺機等待著準備偷襲。
和他相處越久,她越不敢去想兩人接下來的後續。
她不正常,她知道。
這麼虛幻幸福的日子,總有一天會因為她掩藏的事實而破滅。
但她不願去想,不願去思考未來,她只想要擁有現在。
「小姐,你好,請問……咦?可卿姊,是你呀,太好了。」
「小凌?你怎麼在這?」
「我來找我哥呀。」
「你哥?」
「就仇天放羅。」
坐在辦公桌後的唐可卿微微一愣。
這丫頭不是姓凌嗎?
凌俊甜笑出聲,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開口解釋道:「我不是他親妹妹,是他表妹,我媽是他媽的姊妹。」
原來是母系那邊的親戚,難怪會開口叫他哥。
她恍然過來,笑著道:「抱歉,仇總正在開會,你要不要先坐一下?我泡巧克力給你喝,還是你想喝花茶?」
「我要喝巧克力。」她點完飲料,整個人跟著趴到了桌上,雙手撐著嫩白的臉蛋,好奇的問:「可卿姊,我問你啊,你知不知道哥最近下班都跑哪去呀?他都沒回家耶,我一個人在家好無聊喔。」
「一個人在家,你住在他家嗎?」
「嗯嗯,對啊,我剛從國外回來,媽要我到哥這邊來上班,老家離市區太遠了,所以就讓我搬到哥在市區買的房子羅。可打我搬進去之後,他就沒回來幾次,哥是不是嫌我煩,在躲我啊?」她一臉不安的問。
「呃……」可卿尷尬的看著她,安慰道:「應該不會吧,可能他太忙了。」
「是嗎?」她不太相信,有些落落寡歡的再問:「可卿姊,你覺得,我是不是應該自己到外面租房子住呀?雖然我叫他哥,可從小到大也沒見過幾次面,他一定覺得我很礙眼吧?」
「怎麼會?你想太多了。」她微微一笑,「他真的很忙,可能怕吵到你才沒回去。」
「是嗎?」
「當然是。」
「可這樣我好像鳩佔鵲巢喔。」
「不會啦,他要是真覺得不方便,一定會和你說的。」
「是喔。」
「嗯,別想太多了,我去泡巧克力給你。」
經她再三保證,女孩鬆了口氣,背著可愛的無尾熊背包坐到一旁的沙發上,目送她走向茶水間。
等可卿端著巧克力回來,她忍不住又眨巴著眼開口問。
「可卿姊,那你知道他這幾天都睡哪嗎?」
她聞言差點將手中的巧克力給灑了,見那女孩杏眼圓睜的,她粉臉微紅,輕咳了一聲道:「這個……你可能要直接問仇總才行。」
「喔。」凌俊接過巧克力,低頭喝了一口,跟著又抬起頭來。「可卿姊?」
「嗯?」可卿坐回位子上,拿起自己的烏龍茶輕啜了一口。
「你覺得天放哥是不是在外頭金屋藏嬌啊?」
「什麼?」她差點將嘴裡的茶給噴了出來。
「金屋藏嬌啊。」凌俊捧著巧克力,再次湊到她桌前,八卦道:「像天晉哥、天雲哥雖然娶了老婆,還在外面養了好幾個小老婆呢。不過天霖哥和天放哥剛從國外回來,所以應該還沒時間娶小老婆吧。」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姨丈說的啊。」她學著仇靖遠的神態,拄著幻想的枴杖,擰眉粗聲道:「天晉、天雲那兩個不中用的傢伙除了會和女明星鬧八卦之外還會做什麼?成天只會玩女人,能成什麼大事業!」
她學得還真像。
可卿輕笑出聲,卻見她又湊了過來,好奇再問:「喂喂,可卿姊,你覺得天放哥有沒有小老婆啊?」
可卿差點又岔了氣,「咳嗯,那個,你天放哥還沒結婚,所以就算有也應該是女朋友,不叫小老婆。」
「是嗎?那你覺得他有沒有女朋友呢?」她不死心的再接再厲。
「呃……」她該說有還是沒有?
看著眼前一臉好奇天真的女孩,可卿尷尬不已,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忽然開了,她鬆了口氣,卻見走出來的仇天放一看到凌俊,臉色便沉了下來。
「你在這裡做什麼?」
「你開完會啦?我在這裡做什麼?」她笑咪咪地轉過身來,一副理所當然的說:「當然是來工作啊,媽還沒打電話給你嗎?」
跟在仇天放後頭慢一步出來的仇天雲聞言一愣,不由得看著那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女孩,冷聲開口,「煌統向來不許人走後門,就算自家人也得經由公司統一招考,仇天放,你也未免太——」
「呀,天雲哥,原來是你在和天放哥開會呀!」凌俊大聲嚷嚷的打斷了仇天雲的話,開心的道:「哇,你最近身材變得好結實呀,是不是常跑健身房啊?」
這女人到底從哪跑來的?他不記得自己見過她,對方卻一副和他很熟的樣子,仇天雲皺眉張嘴問:「你——」
凌俊毫不客氣的再次打斷他,故作傷心的道:「哎呀,天雲哥,你該不會是忘了我吧?人家才出國念了幾年書,你就不記得人家了——」
什麼鬼?這女的到底是誰?
仇天雲正要發難,卻聽仇天放冷聲斥喝。
「小燕,別鬧了。」
他這話一出,倒讓所有人包括正主兒都愣了一下。
小燕?誰啊?
「天雲,這丫頭是青燕,凌青燕,是媽的外甥女。」
凌姨的外甥女?凌姨的外甥女不是早死了?
仇天雲才要開口,卻見那女孩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一雙烏黑的大眼炯炯有神的直視著他。
「對啊,我是青燕,你忘了,去年靖遠姨丈生日時,我們才見過的呢,對不對?」
「有嗎?」他腦袋一陣暈眩,只覺得這女孩的眼睛好黑好深。
「有啊,我陪著靜雲姨一塊,你還送了姨一副珊瑚耳環呢。」
是嗎?
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是有個女孩沒錯。
昏沉的腦袋突然閃現片段畫面,一個綁辮子的女孩,女孩話很多,笑得很可愛——
凌青燕。
我是凌青燕,凌姨最疼的外甥女。
不是死了嗎?
沒有。
我沒死,我是無害的,你很疼我,你一向叫我小燕。
小燕?
對,小燕。
「啊,是小燕啊!」仇天雲放鬆了下來,露出了笑臉,「抱歉,瞧我這記性。」
「沒關係、沒關係啦,呵呵呵。」女孩笑瞇了烏黑大眼,「不過你誤會天放哥了,人家我可沒走後門,我有參加煌統的招考喔,還考了滿分呢,靖遠叔誇我聰明,所以才要我到公司上班的。」
他尷尬的笑了笑,「小燕,不好意思,最近真的太忙了,所以一時間沒認出你來。」
「哎呀,天雲哥你貴人多忘事嘛。」她笑著伸出手,和他握著搖了兩下。「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還請天雲哥多多關照喲。」
「當然當然,沒問題。」
「啊,你應該還有事吧,不打擾你了,你快回去忙吧。」
「下次我請你吃飯。」
「好啊好啊,你慢走啊,小心下樓。」她笑著和他揮揮手,仇天雲就帶著微笑走進電梯。
電梯門在一室靜默中滑行關上。
女孩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她轉過身來,才看到可卿神色有異的看著她。
她心頭一跳,卻聽可卿遲疑開口。
「我以為你叫凌俊?」
仇天放一僵,以為自己搞砸了一切。
方纔見那丫頭瞎鬧,怕她被揭穿,他只好開口幫她,卻沒想到她已經和可卿報過了姓名,看著可卿臉上的狐疑,他幾乎壓不下胸中的慌亂。
「那只是她的小名。」
「小名?」可卿聞言瞧他,有些茫然。
「對。」他說得斬釘截鐵,卻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女孩粉唇輕揚,銀鈴般的笑聲迴盪室內,引得可卿也轉頭看向她。
她開心的笑卻讓仇天放寒毛直豎。
她恨他,雖然這女巫曾幫過他,但他更清楚她其實是恨他的,他不曉得她七年前為什麼要幫他,也不瞭解她在想些什麼,更不知道她究竟有何打算。
瞧他臉色鐵青,全身肌肉賁起,一副凶種惡煞的模樣,她烏黑的雙瞳滴溜溜的一轉,才巧笑倩兮的湊到可卿面前開口。
他渾身繃得死緊,以為她會揭穿他,誰知從她嘴裡吐出來的卻是幫他掩飾的字句。
「對啦,可卿姊,那是我的小名啦。當年我還在媽肚子裡時就活蹦亂跳的,媽瞧我這麼活潑,以為是個男孩,所以才取了個俊字,誰知道蹦出來卻是個女的,她只好再替我取了個女孩的名字,可我小時候皮得和男孩子一樣,所以阿俊就成了我的小名羅。」
是嗎?
雖然她本人都這麼說了,可卿仍覺得好像有哪邊不太對勁,但眼前這兩人口徑一致,她心裡有底,知道他們不可能再多說,便沒再多問,只是微笑道:「原來是這樣。」
「所以,你還是可以叫我小凌,或叫我小燕也行。」她還想留下來哈啦,可電話卻在這時響了起來。
見可卿伸手去接,仇天放立刻握住那位新冒出來的表妹手肘,半強迫的將她拉進辦公室中。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55:49
厚重的門悄無聲息的合上。
確定門關好了,仇天放立刻鐵青著臉,抓著那該死的小女巫逼問:「你和她說了什麼?」
「喂,很痛耶!」她硬扯開被他抓痛的手肘,一屁股坐上他的大辦公桌,裝傻張望著四周,答非所問的瞎扯著,「哇,總裁不愧是總裁,辦公室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這裡的裝潢花了不少錢吧?」
他沒回答她,只是冷著臉逼近她,咬牙道:「別和我裝傻。」
眼見他目露凶光,她蹺起腳,雙手抱胸,挑眉開口,「裝傻?是你自己沒想清楚就亂瞎扯,我剛剛在外頭至少待了十分鐘有了,她是你秘書,她不問我名字才有鬼好不好?何況我在這之前早就見過她了,誰知道你蠢成這樣。凌青燕,呿,什麼鬼名字,你要扯也不扯好一點的。」
「你之前見過她?什麼時候?」
「就你和她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羅。」她甜甜一笑,很惡意的補了一句:「喔,對了,我是說這一世的第一次。」
他臉色一白,不由得握緊了拳頭,瞪著她說:「你到底和她說了些什麼?」
「你是指剛剛在外頭還是之前啊?」她笑得更甜了。
他咬緊了牙關,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壓住想伸手掐住她脖子用力搖晃的衝動,忍氣吞聲的道:「全部。」
「就說我是你表妹啊,還能說什麼?真要說了什麼,你以為她現在還會坐在外頭嗎?」她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再道:「至於之前,我只是想見那位老在挖死人骨頭的唐教授,就托人介紹羅,哎呀,誰知道我朋友認識的人就是她,剛好她就是唐教授的女兒,我有什麼辦法,總不可能一見是她就轉身離開,是吧?我一開始也不曉得她就是那位挖死人骨頭教授的女兒啊。」
聽她在瞎扯!
她七年前就曉得可卿人在煌統,會不曉得唐教授是她養父?
他瞇著眼,緊抿著唇問:「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剛不是說了,來工作啊。」她繼續和他裝傻,抓起桌上的鋼筆把玩著,邊嬌笑著說:「我剛在外頭和仇天雲可不是說假的,煌統的招考我是真的考了滿分,靖遠姨丈要我到公司裡來當你的特別助理,我現在可是來公司和你報到的。」
「特助?」
他惡狠狠的瞪著她,卻見她半點也不畏懼,反而拿起桌上的電話話筒,遞到他面前,得意洋洋的說:「怎麼,你不信啊?可以自己問啊。」
問?問也是白問!
催眠和操弄他人意識對這小女巫來說根本就是易如反掌,她敢要他問,想也知道她早就已經把一切都搞定了。
「不用了。」
「你確定不用?」她挑釁再問。
「確定。」他咬牙切齒的說。
「那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特助羅?」她將話筒放回去,非常故意的笑著問。
他額冒青筋,深吸口氣,開口道:「你要當我特助可以,有個條件。」
喲呵,這傢伙竟然和她談條件?
她挑眉,「什麼條件?」
「不許你找她麻煩。」
她聞言眼中寒光一閃,笑吟吟的輕啟紅唇,「親愛的大王,找她麻煩的向來是你,可不是我。」
她字字如釘,每一釘都狠狠地釘在他胸口。
「我知道。」他閉上限,青筋隨著脈動隱隱彈跳著,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再睜開眼,陰鶩的看著她,沉聲開口,「我也知道你恨我,你要找我麻煩,沒有問題,要整我,也可以,但是不准你再招惹她。」
「她背叛了我。」她仰起下巴,雙瞳黑得發亮。
「她沒有!」他忽然一把箝住她的咽喉,凶狠地將她壓釘在桌上,傾身直視著她的眼,輕聲威脅道:「你很清楚,從一開始,她就是無辜的,我欠的,由我自己來還,如果你敢再動她,我發誓會將你一起拖進最黑暗的無底深淵裡,相信我,你不會喜歡那地方的。」
他渾身散發著黑色的瘴氣,面目凶殘一如厲鬼。
她臉一白,久遠的黑暗記憶蜂擁而上,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她眼冒寒光,反射性的手一揮,抬手就要殺了他,一旁電話擴音卻傳來可卿的聲音。
「仇總,汰新的喬森在二線,你要接嗎?」
她手一僵,尖利的指甲停在他的脖子上。
他瞪著她,好半晌才鬆開她的頸項,伸手壓下通話鍵。
「把他轉過來。」
「OK。」
她收起指甲,坐了起來。
他戒慎地盯著她,然後放開了通話鍵,接起電話。
那小女巫在他接電話時,就坐在桌上蹺著腿,低頭檢視著自己的指甲,一副百般無聊的樣子。
她的指甲上有血絲,他能感覺到脖子上的刺痛,他知道,方纔她只要再快一點,他現在就是死屍一具了。
忽然,她跳下辦公桌,拎著背包就要走出去,他心一沉,連忙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回頭看著他,面無表情的冷聲道:「放心,我不會動她的。」
他抿緊了唇,仍不肯鬆手。
她不耐煩的舉起手,「我發誓,可以了吧?」
知道自己只能相信她,他逼自己放開手。
她冷冷看他一眼,這才淡漠的轉身離開。
她是沒有動手沒錯,完全沒有,包括她應該要做的特助工作。
那該死的女巫每天都來,卻成天在混。
很不幸的,因為怕她瞎搞,他不敢讓她到別的地方工作,所以她的辦公桌雖然就在外頭,她卻成天都窩在他辦公室裡的沙發上,打電玩、聽音樂、看雜誌、吃零食,甚至佔用他的電腦上網。
她的無尾熊包包裡塞滿了零食,每天一到公司,她一定先在他的沙發上用抱枕和衣服做出一個窩,然後窩在那玩耍,要不就成天黏著可卿,說是要向她學習,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的,讓他更加心驚膽跳。
他一直不想讓她們兩人碰頭,怕她會對可卿不利,更害怕她會引發可卿更多遺忘的記憶,但他卻無法阻止她。
名義上,她是他的表妹,又是特肋,他不可能將她擋在門外,所以只能盡力看住她,不讓她單獨和可卿在一起。
幸好,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她始終沒有對可卿多說什麼。
即使如此,他卻依然感到不安,她就像一顆不定時炸彈,不知道何時會爆。
他的神經從這位表妹出現的那天起,就一直處於緊繃的狀態。
這幾天,那該死的小女巫竟然還想跟去他們住的地方,他被那小女巫勒索付了二十萬,才讓她同意告訴可卿,她必須要趕報告,而且她一個人在他的大廈公寓裡一點也不寂寞無聊。
點點星子在夜空中閃耀著。
從另一場應酬的宴會中出來時,夜已深。
聽到她在車上吐了好大一口氣,他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累了?」
「嗯。」她閉上眼,攏著披肩,往後靠在椅背上。
「你不喜歡宴會?」
她沉默著,半晌才道:「我不喜歡被人盯著看。」
「所以你才用那副丑眼鏡把臉遮住?」
「它避免了很多麻煩。」她咕噥著。
「你寧願長得醜一點?」
「如果可以的話。」
他微訝的再瞥她一眼,只見她仍閉著眼,喃喃道:「長得醜一點、活得平凡些,這樣的日子有什麼不好?一生無大風大浪,無事終老,多好……多好……」
她的聲音透著深沉的疲倦和莫名的悲傷,他聽著她說的話,心頭一抽,不自覺地握緊了方向盤。
她忘記了,他知道。
她忘了他傷得她有多深,忘了她曾受過什麼樣的苦,但潛意識裡,卻依然記得那最渴盼的願望。
長得醜一點,活得平凡些,一生無大風大浪,無事終老。
她曾和他說過相同的話,在那些夢中,那些前世。
他不曾聽進耳裡,還曾笑過她那平凡的願望。
可如今,他才曉得,平凡對她來說,是多麼遙不可及的一件事。
而這一切,全都是因為他。
如果他心夠好,他會就此放了她,離她離得遠遠的,至少在這一次給她平靜的生活。
但他沒有辦法,他做不到。
做不到。
黑,沉沉。
陰濕的瘴氣圍繞在他四周,無論他朝哪看去,都是漆黑一片。
甚至連他被銬在上頭的那面牆,都是黑得不著邊際,在這裡,他只看得見自己的身體,看得見自己皮開肉綻的赤腳,看得見銬在他腳踝上黑得發亮的腳鐐。
鎖在他手腳上的手銬腳鐐,既沉重又冰冷,它們是如此酷寒,冰冷的酷寒如千萬根針,從寒鐵穿透進他的肉、他的血,直至他的骨,幾乎凍結了一切,連他吐出來的氣,都在喉中結成冰晶,刺痛著他的喉、他的舌,他的唇。
對他來說,每一次呼吸,都是酷刑,每一次咳嗽,他嘴裡的皮都會因而破裂,鮮血迸出,在口中成冰,劃破他的唇舌,然後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音。
冰冷的寒氣不斷侵蝕他全身上下每一寸的皮膚,它們會因此結凍,乾裂,迸出鮮血,然後再次結凍、乾裂,再次迸出鮮血。
他在這裡已經很久很久了,久到他甚至記不得究竟過了多久,在這裡,沒有日月,見不著天、看不著地,不只見不到人,甚至連一隻老鼠蒼蠅或蚊蟲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起初,他曾試著計算時間,藉著那一次又一次的折磨,計算著、憎恨著、忍耐著,直到一切超過他忍耐的極限,直到他發現這一切永遠都不會結束,直到他不顧疼痛的開始咆哮、開始怒吼。
可即使他吼得再大聲、喊得再用力,也從未得到任何回應,然後他終於知道,在這鬼地方,除了他和永不停止的折磨之外,只有永恆的孤寂。
痛苦不斷重複,怨怒從未消逝,黑暗中,他只能一再反芻著對她的恨,獨自一人,在嚴酷的惡寒中憎恨著那背叛他的女人。
黑暗,永無止境;疼痛也是;恨亦然。
他一直以為這一切永遠都不會結束,直到那個男人悄無聲息地從闇黑的暗影中出現——
站在庭院中的男子,穿著一身的黑衣,幾乎和暗影融在一起。
剛開始,抱著熟睡的可卿下車的仇天放並沒有看到他,直到他抱著懷裡的女人進了庭院、踏上小徑,才看見那一大片的紅花和站在花叢中那名長髮的黑衣男人。
男人手持著澆花的花器,靜靜的站在樓梯旁的花叢中,花器的蓮蓬裡灑出清透的水滴,水滴落在紅花的花瓣上,匯聚成珠,有些滑落了,有些則殘留在艷紅的花瓣上,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他曾遠遠看過這個男人,知道他是咖啡店的老闆,這棟房子的屋主,可卿的房東,但從未被正式介紹過。
他本欲朝男人點頭招呼,卻在看清那人的面目時,頓時寒毛直豎。
他認得他。
那張臉,那雙眼,那圍繞在他身邊陰柔的氣息——
仇天放膽寒地在原地站定,不敢再進一步,一股難以克制的衝動,讓他幾乎想抱著懷裡心愛的女人轉身就跑,跑得遠遠的,離這人越遠越好。
「晚安。」
花器潑灑的水停了,男人低沉的問候響起。
他聞聲一震,更加確定,對方卻仍站在原地,輕鬆的握著花器,蒼白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抱著可卿,壓抑著不安,強迫自己點頭開口。
「晚安。」
男人聞言未再出聲,只是微微點頭,跟著不再看他,只是右手微傾,花器裡的水又緩緩飛灑而出。
夜風乍起,紅花隨之搖曳。
風很冷,可卿無意識的往他懷裡縮,他強忍住恐懼,抱著可卿上樓,不再多看那人一眼,卻清楚聽見黑暗中傳來倒數計時的聲音。
「胸口又疼了?」
瞧她秀眉微擰,小手撫著心頭,仇天放擔心的開口詢問。
聽見他的聲音,可卿從不安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停下手邊的工作。
上次給了他一份假的健康報告,他便沒再追問過,她不知道他對她的不適還記在心上。
「沒。」可卿放下手,微笑搖頭,要他放心。
「要不要去睡一下?」他抬手撫著她有些蒼白的臉,「你的臉色不太好。」
「我沒事,只是天氣太熱了。」他的關心讓她心頭一暖,她閉上了眼,將臉偎進他的掌心。
仇天放瞳眸一暗,將她拉抱到腿上,她沒反抗,甚至沒睜開眼,只是順勢將頭枕在他肩上,喟歎了口氣。
她的體溫低得讓他害怕,他不認為她是因為天氣太熱才這樣,雖然那丫頭說她不會死也不會生病,但他仍為她沒原由的胸痛和偶爾過低的體溫擔憂。
他知道,她的胸痛和他有關。
「別老皺著眉。」
一隻嫩白食指抵上他微蹙的眉宇輕揉著,他垂眼瞧她,只見她不知何時睜開了眼,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柔聲道:「會老的。」
胸中湧上一股柔情,他喉頭一緊,微笑低頭在她額角印上一吻。
窗外艷陽下,綠葉迎風搖曳著。
客廳桌上,玻璃杯裡的冰塊浮在翠綠的果汁上,反射著陽光,在牆上映出七色的虹彩。
假日的午後,一切是那般平凡優閒。
她總是會在假日這天堅持他要陪她睡到日上三竿,陪她吃優閒的早午餐,半強迫的要他休息。
她擔心他,他知道,所以總由著她,萬分珍惜她願意給予的點滴關心,因為他清楚曉得,這既平淡又幸福的一切隨時都可能消失。
打從睡在這裡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注意到她房間牆角有一隻行李箱,一隻沉重不已的行李箱,他曾看過她打開它,從裡頭拿出需要的物品,起初他奇怪她為何不把那箱行李整理出來,然後某一天深夜,他忽然領悟那箱行李所代表的意義。
她曾想過要離開,就在他第一次送她回家的那一天。
他無法動彈,只能瞪著那只擱在牆角的行李箱,覺得心臟被人緊緊抓著,他萬分想要將那只行李箱給扔了,卻曉得那樣做只會將一切全都搞砸,所以他忍住了,假裝沒注意到那只沉重的箱子,假裝沒發現她曾經想要離開。
幾個月過去,雖然她陸陸續續的從箱子裡拿出了不少東西,但那只沉重的行李箱仍擱在牆角,它靜靜的待在那裡,卻比任何在他耳邊的吶喊還要大聲。
一天一點點,總有—天她會清空它的,他這樣告訴自己,卻害怕自己不再有更多的時間。
時間滴答在響。
樓下神秘房東如一池冰冷深潭的雙瞳浮現腦海。
仇天放心口緊縮著,收緊了環在她腰上的長臂。
他從未在人世中見過那個男人,至少還活著時沒有。
他不相信這只是個巧合,一如他曉得那女巫在七年前是刻意跑來找他的。
快沒時間了……
「嘿,帥哥,一塊錢買你現在在想什麼。」瞧他不自覺又皺起了眉,可卿無奈輕笑,小手撫著他方正的下巴輕問。
他回神,看著懷裡輕言淺笑、柔情萬千的女人,剎那間,再壓不住滿腔的情意,不禁啞聲開口。
「我愛你。」
什麼?他說了什麼?
可卿渾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愛你。」他認真的再說了一次,聲音依然嘎啞。
天啊……
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一顆心充滿無以名狀的情緒,脹得幾乎快爆開,腦袋裡卻是一團混亂。
「我……」她好慌,想抬頭,卻被他輕柔但堅定的大手壓住。
「噓。」輕擁著懷裡的女人,他在她耳畔啞聲道:「沒關係,你用不著說什麼,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想將來後悔從沒和你說過,不管……」
她枕在他肩頭上,環著他的腰,感覺著他頸畔的脈動,聽著他近在耳邊低沉沙啞的聲音。
他深吸了口氣,繼續將話說完:「不管將來發生了什麼事,我都希望你記得,我愛你。」
她窩在他溫暖的懷中,無法發出聲音,只覺得莫名想哭。
他怎麼可以愛她?他不可以愛她!
她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她不會老、她不會生病、她不正常——
她沒有辦法和他一起白頭偕老,更無法和他結婚生子。
這只是一段你情我願的男女關係而已,他怎麼可以愛上她!怎麼可以?!
她知道自己應該推開他,應該立刻離開,卻怎樣也無法做到,反而抓緊了他的襯衫,一顆心疼痛欲裂……
「別哭。」他撫著她的背,親吻她的發。
聽到他的話,她才發現自己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衫,卻無法止住泉湧而出的熱淚。
「別哭。」他抬起她的臉,吻去她的淚,啞聲道:「我不想惹你哭的,我知道我沒有權利和你要求什麼,我不會要你馬上就得愛上我,我也不會要你現在一定要嫁給我——」
「不!」他最後一句話,讓她驚得推開他跳了起來,慌張退開,厲聲道:「你搞錯了,這一切只是你的錯覺!你不愛我,聽到沒有,你不愛我!你也不想娶我!」
「我愛你。」不敢給她更多的壓力,他強忍想抓住她的念頭,只是坐在沙發上直視著她,堅定的重複,「你不愛我也沒關係,我可以等,等你愛上我,等你答應嫁給我!」
等?可以等?等到什麼時候?等到他白髮蒼蒼?等到他發現她是個不會老、不會死的妖怪,然後才發現她根本不可能和他攜手白頭?
不!
她絕不能再和他在一起,她絕不要看到他用看怪物的眼光看她!
可卿臉色蒼白的看著他,握緊了雙拳,激動的說:「不用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不會嫁給你的,現在不可能,以後不可能,一輩子都不可能!」
「為什麼?」
他的聲音是如此沙啞,黑瞳裡受傷的情緒是那般赤裸,她渾身一震,撇開臉,僵硬的逼自己冷聲開口,「因為我不愛你。」
「我說過我可以等。」
「你等再久都沒用,別浪費時間了。」她閉上眼,硬著心腸,顫聲道:「很抱歉讓你誤會了,我是不婚主義者,這輩子都不打算結婚,一開始沒說清楚是我的錯——」
「所以你只當我是個床伴嗎?」
他的聲音近在耳邊,她嚇得睜開眼,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站起身,來到她面前,她不敢抬頭,只能從齒縫中擠出破碎的單音:「對。」
世界陷入無止境的沉默。
她心痛欲裂地屏住了呼吸,緊緊環抱住自己,準備承受他開口咒罵,或是轉身離開。
但他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
她緊緊盯著他的腳,空氣好像結凍了,或是時間結凍了?
她不知道。
驀地,一聲鈴響乍起,鈴聲在寂靜的室內響得如雷一般。
她驚得一震,然後才發現那是電話鈴聲,她像看怪物似的瞪著那具電話,卻沒伸手去接它,只因為要接它必須要繞過他。
電話鈴聲不斷地迴盪在室內。
然後,他動了,轉身朝外。
她咬住下唇,握緊了雙臂,知道他要走了,離開這裡,離開她——
這是她要的,但是心卻好痛、好痛,痛得她覺得自己要死掉了,她閉眼咬唇忍痛,不想看著他的大腳離開她的視線範圍。
這是對的,她做的是對的,他離開最好,對他們兩個都好——
電話鈴聲停了。
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停了,室內恢復寂靜,好靜好靜,就像她不老不死卻萬分孤寂的生命。
「喂?」
乍聽到他沉穩的聲音,她猛地抬首睜眼,卻見應該離開的他,站在茶几旁,黝黑的大手握著她的電話。
「是,你沒打錯,她在忙。」
可卿瞪著他高大的身影,聽著他低沉的嗓音,只覺得一陣暈眩。
他不是要走了嗎?他為什麼還在?他為什麼在接她的電話?
紛亂的思緒到最後只剩下一個——
他還在,他沒走,還在。
他定定的看著他,沉默了幾秒,聽著話筒裡傳來的消息,然後開口道:「我馬上帶她過去。」
她傻傻的看著他掛上電話,朝她走來。
「你母親從工具梯上跌下來,現在正在往醫院路上。」
世界這次真的在晃動了。
「可卿!」
她看見他伸手抓她,然後她才發現世界會晃動是因為自己雙腿發軟。
「我媽……」她臉色發白的抓著他的衣襟。
「她沒事,只是腳骨斷了而已。」他握住她的腰,幫住她站立,開口安撫她, 「鎮定點。」
她閉上眼,好半晌才有辦法冷靜下來,開口問:「哪……哪家醫院?」
「榮總。」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56:43
第七章
他堅持要載她來醫院,她沒反抗,因為不信任自己的狀況能開車。
那麼多年來,雙親一直是她的精神支柱,只有在他們面前她才不用偽裝,只有在他們面前,她才能放鬆地當她自己,他們知道她的問題,懂得她的困擾,瞭解她的處境,而且總是盡一切力量幫助她,聽她說話、給予她所需要的支持和鼓勵。
雖然她曉得他們已經老了,卻始終不敢去深想。
如果他們走了,在這世界上,就只剩她一個人了。
孤單一個。
她完全無法想像到時她該怎麼繼續過下去。
一到醫院,她就衝到急診室,幸好經過醫生的檢查後,發現媽的情況並不嚴重,卻仍讓她嚇得臉色發白。
「好了、好了,我沒事,只是年紀大了,所以輕輕碰一下,骨頭就會裂開,年紀大了都是這樣的,岳然太緊張了,你別聽他的,我要他別打電話給你,他硬要打,明明就是他想你想得緊,才乘機打電話給你,所以說,媽真的沒事,你就別擔心了。」
腿上都打了石膏還說沒事。
看著母親臉上的笑,可卿心口不由得緊縮著,「媽……」
「我真的沒事,醫生要我住院,只是因為我年紀大,所以才要多觀察個幾天,你這傻丫頭就甭擔心了。」不想再讓女兒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這把老骨頭身上,宋青青握住女兒的手,微笑轉移話題道:「別老說我,乖女兒,天放這孩子人不錯,你可得好好把握。」
「媽,你誤會了……」她臉一白,扯出一抹虛弱的笑,「他只是我的上司。」
誤會?她這六十八年可不是活假的。
只是上司會特地載秘書來醫院探病?只是上司會用那種親暱的方式環著秘書的腰?只是上司會親自去櫃檯幫她這老太婆辦住院?
瞧方纔那位仇先生小心翼翼地對待女兒的摸樣,她不用想都知道那男人愛上她的傻丫頭了,更別提可卿現在的反應了。
宋青青看著眼前垂眉抿唇的乖女兒,輕聲詢問:「假日出現在你家替你接電話的上司?」
可卿渾身一僵,好半晌,才啞聲道:「我和他只是……只是……單純的……」
「傻丫頭,男人和女人的關係永遠不可能是單純的,尤其當那個女人愛上那個男人的時候。」
她猛地抬起頭,面無血色的脫口否認,「我沒……」
宋青青溫柔的看著眼眶含淚的女兒,什麼都沒說。
「我……」可卿張嘴想再否認卻怎樣也說不出口。
「沒關係、沒關係的。」宋青青安慰的拍拍女兒的手。
她反手握住母親溫暖的手,痛苦地顫聲說:「不可能沒關係的……」
「傻丫頭,我知道你忌憚什麼,但他要是真的愛你,就不會在意這個,就算他真的在意,也沒人規定你不能把握現在啊。」
「但那……不公平……」
宋青青心疼地撫著女兒蒼白的臉,是不公平,但人生哪有公平的?媽是人,人會老、會死——」
「你才不老!」她知道總會有那麼一天,但當話從母親嘴裡說出來,她還是覺得萬分恐慌。
「我老了,我自己知道。」宋青青心中一暖,伸手輕撫看似堅強卻脆弱的女兒,啞聲道:「媽已經六十八歲了,你爸也七十二了,總有一天,我們都會離開。是媽的私心,不忍心讓你一個人這樣孤單的走下去,才希望你能懂得把握,用盡全心全意的去愛,也許將來有一天,他會恨你,但至少你們曾經擁有過那段幸福快樂的日子;也或許,他會懂得回報你的愛,真心愛上你,和我們一樣懂得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垂眼掉淚,哽咽著說:「他說……他愛我……」
「那很好啊。」真是老天有眼,宋青青眼角泛著淚光,握緊了女兒的手。「很好。」
「我好怕……」
「別怕,如果有一天,你能信任他了,就和他說吧,他能接受最好,不能接受,就再去找一個能接受你的,天下男人這麼多,總會有人能瞭解的。我知道你會覺得上天對你不公平,但你知道嗎?不是每個人都能在短短數十年中,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可你卻有許許多多的時間,去尋找那個人,那個屬於你的另一半,你的靈魂伴侶。在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一個人,是專屬於你的,他會瞭解你一如你自己,他會愛你一如愛自己。」
「是嗎?」她不敢這樣奢望,卻又好想好想相信。
「當然是。」宋青青抽了幾張面紙給女兒,循循善誘地繼續道:「一定會有這麼一個人的,你只需要去找到他。我們曾經以為這輩子不可能有孩子,老天爺卻把你給了我們,所以,千萬不要輕言放棄,因為不走到最後,你絕對不會知道等在你前面的是什麼。」
她擦去可卿臉上的淚,將女兒的長髮掠到耳後,捧著她的臉柔聲道:「人生在世,就是要用力的去嘗試、去愛、去痛、去哭、去笑,然後當有一天你回頭看時,才不會發現你的一生只是一片荒蕪,那些喜怒哀樂,都會成為獨一無二的風景,每一片葉、每一朵花、每一滴雨、每一顆路邊的石頭,都只屬於你,到那時,我相信那個屬於你的人一定也會在那裡,握著你的手,和你在一起。」
看著母親和藹的面容,可卿心口緊縮著,淚水又再度滑落。
「乖,別哭了,答應媽,你會好好的去愛,好嗎?」
她無法開口,只能哽咽點頭。
「乖女兒,船到橋頭自然直,別想太多,你只需要盡力就好了,好嗎?」
「好……」她乖順的再點頭。
宋青青心疼的伸手環抱住女兒,在心裡用力祈禱著,希望自己沒看錯那位身材高大的男人。
天黑了。
她一直在病房裡陪著她母親,直待到探病時間結束,才肯和他一起離開,但一出了病房、上了車,她又再度沉默了下來。
他知道白天時自己逼她逼得太緊,他不該說出口的,卻又怕今天不說,以後會沒機會開口。
所以,他還是說了。
她失控的反應,他早料到,卻仍被她的話給傷到。
因為我不愛你。
胸口緊縮抽痛著,他深吸了口氣,忍住痛。
知道她不再愛他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活該,他曉得。
但在內心深處,他真的曾奢望她或許已經愛上他了。
他抿著唇,趁等紅燈時瞥了她一眼,她雙手環抱著自己,臉色蒼白的瞧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麼。
想如何趕他出門吧?大概。
該死!他為什麼不能忍住那句話?
仇天放暗暗咒罵著,一邊將車子平滑的駛進巷子。
他一定得想辦法留下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好不容易才讓她接納他,好不容易才進入她的生活……
她住的地方到了,他壓根不想停車,只想繼續在街上亂繞,直到他想出辦法為止,但他曉得她一定會發現,所以最後還是將車停了下來。
車停了。
可卿僵住,完全不想面對即將到來的談話,雖然答應了母親,她卻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勇敢,當她不敢和他說實話時,她怎能要求他信任她?又怎能奢望這一切都會有好結果?
他是個正常的男人,有著正常的需求,想要結婚生子、傳宗接代,但就算她敢嫁給他,她也無法幫他生孩子。
和他說實話?結果只會有三種,不是他認為她瘋了,就是他相信她,然後出賣她,至於第三種他相信她而且依然愛她的可能性,則比被雷打中的機率還低。
一顆心,疼痛得無法自己,她深吸口氣,開門下車。
門開了。
他強迫自己下車跟著她。
她頭也不回的往前走,踏上小徑,穿過那片開得艷紅的紅花,然後她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雖然那些紅花只及她的腰,但有一瞬間,他卻以為她會被那些紅花給淹沒。
他一個箭步上前,臉色蒼白的抓住了她。
她一站穩就很快的推開他抽回了手,背過身去。
她的拒絕像把刀插在他心頭上,然後,才看見咖啡店的玻璃上映著她的臉,才發現她在哭,她會走那麼快,是不想讓他看到她在哭,會推開他也是為了同一個原因。
她在哭。
忽然間,他知道她並非對他沒有感情,他畢竟沒有全盤皆輸。
「我知道我搞砸了。」
他站在她身後,伸出大手輕觸她的肩,她像是被燙到似的,他的手僵在半空,一秒,然後還是再度握住了她的雙唇,將她轉了過來。
「別哭。」他輕覆住她淚濕的臉,嘎啞開口,「該死的,別再哭了……」
天啊……
她想閃卻沒有辦法再閃,因他大手的溫暖而無法動彈,只能渾身發顫地垂下眼睫,卻克制不住再度滑下的淚。
他並沒有用蠻力強迫她抬頭,只是捧著她滿是淚水的臉,柔聲請求。
「看著我。」
她依然垂首,不敢抬頭,淚水成串滑落。
應該走的,當初就該走的。
「可卿。」
她咬著唇,只覺得心好痛。
「你不想結婚,我們就不結婚。」
她渾身—震,震驚的抬起頭,無法相信他竟會退讓,但他真的退讓了。
「我什麼都不求,我只希望你能陪著我,可以嗎?」
他直視著她,嗓音低啞難辨,黑色的瞳眸裡有著赤裸的渴望和傷痛,還有表情破碎的她。
她從沒想到他會放下自尊,只為了和她在一起。
她無法呼吸,全身都在輕顫著,因為渴望,也因為害怕。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
她知道自己應該要走,這一切都不會善了,她不應該再耽誤他,她不是適合他的女人,等到哪一天他發現真相時,一定會恨她的。
我愛你。
我可以等。
我只希望你能陪著我。
可以嗎?
她張開嘴,卻無法出聲,淚水模糊了視線、模糊了他的臉。
可以嗎?
世界因淚水而模糊成一片,他不見了,她莫名的慌,然後她發現她伸出了手,觸碰到他粗獷臉龐的那一瞬間?她哽咽出聲,知道自己再也走不了了。
「別拒絕我。」
她嗚咽著,淚掉得更厲害了。
「說好。」他捧著她的臉,啞聲誘哄,「說好。」
她沒有辦法從嘴裡擠出其他的字,只能順從點頭,哭著承諾那個他想聽的字。
「好……」
他擁抱著泣不成聲的她,親吻著她的發、她的淚、她的唇。
夜風吹拂而過,紅花在黑夜裡輕輕搖曳。
日子緩慢的爬行著,時間持續行進。
一切好像沒有改變,卻又改變了許多。
他沒再提過婚事,也不再說「我愛你」,他只是更加呵護著她。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愛她,卻不再多想,只是任由自己沉浸在那如夢般的幸福感之中。
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像是踏在虛幻的薄冰上,腳下美麗又清透的冰,彷彿隨時會碎裂,然後他總會出現,像是察覺她的不安,將她的注意力轉移開來。
除了母親,從未有人那麼瞭解她,他總是知道她的不安,總是清楚她的喜怒哀樂,總是能讓她忘記心中的擔憂。
每一天,他都在下班時,抽空陪她一起去醫院探病,甚至在媽出院後,每到假日就和她一同到家裡幫忙。
他和爸處得很好,常常在爸的書房裡,一聊就聊了好幾個小時,爸對他的學識讚譽有加,總是一副相見恨晚的摸樣。
看著那脫了西裝外套、挽起袖子,拿著板手,趴在廚房水槽下修水管的男人,她喉頭一陣緊縮,他可以叫人來修的,卻願意親自動手。
「好了,這樣應該就不會再漏了。」他拴緊水管,從積水中坐了起來。
他的褲子濕了大半,高級的白襯衫沾了些許髒污,右頰不知在何時也染上一抹黑。
她伸出手,擦拭著他的右臉,柔聲開口。
「髒了。」
他看著她,然後伸出手。
她伸手要拉他起身,卻被他拉跌到他懷裡。
她輕呼出聲,下一秒紅唇就讓他給霸佔了。
他的吻既火辣又濕熱,教她幾乎忘了身在何處,等他吻完時,她的絲襪被勾破了,裙子也和他的襯衫一樣被地上的積水弄濕了。
他是故意的,她曉得,卻一點也氣不起來。
「王八蛋。」她靠在他肩上嘟囔著。
他輕笑出聲,低頭吻著她的發,「抱歉。」
瞧瞧兩人狼狽的處境,她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地上仍積著水,她也仍坐在他腿上,但他似乎一點也不介意。
黃昏夕陽透窗而進,灑落一地金黃。
她縮在他懷中,聽著他的心跳,不禁開口說:「謝謝你。」
「不客氣。」他握著她的手來到唇邊,親吻著。
她安心的閉上眼,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那般如夢似幻,她好希望就這樣永遠和他在一起……
「天放,怎麼樣?水還會漏——」在後院叫了幾次聽不見回答,唐教授乾脆走回廚房後門,沒想到卻看見兩個孩子黏在一起,他連忙退了出去。「噢,抱歉,你們繼續——」
「爸!」可卿羞紅了臉,連忙站了起來。
「別理我、別理我,我去後院,你們繼續。」唐教授揮揮手,呵呵笑著離開。「做完再叫我就行了。」
唐教授最後一句補充,讓仇天放聞言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可卿又羞又窘的瞪了他一眼。
「都是你害的,你還笑!」
「是是,對不起。」他咧嘴笑著,打開紗門,大聲喊道:「教授,你可以把水打開了!」
「天放,你們做完了嗎?動作那麼快?不會吧?」
「爸!」
可卿羞紅了臉,只覺得尷尬萬分,卻聽身前那男人竟然揚聲喊了回去,「不是做完了,是正要去做,只是告訴你水管已經修好了!」
「仇天放,你胡說什麼?」她倒抽口氣,話還沒罵完,就見他回身攔腰抱起她,笑著往浴室而去。
「喂,等一下,你做什麼?放我下來!仇天放,你瘋了——」
「沒有,我只是想把你洗乾淨。」
有沒有搞錯?這裡可是她父母家啊!
「仇天放——」她羞得滿臉通紅,槌打著他的肩膀抗議著。
他卻恍若未覺,只是開心的笑著。
浴室的門被他用腳關了起來,他將她壓在牆上,用嘴堵住她的紅唇,積極慫恿她和他洗個香艷刺激的鴛鴦浴。
夕陽西下,將林葉暈紅。
唐岳然走到後院,陪妻子坐在後院,看著遠處繽紛的晚霞。
「老頭子,我們沒做錯吧?」宋青青看著膝上的素描簿,握住丈夫的手,啞聲輕問。
「希望沒有。」他反握住妻子的手,真心重複道:「希望沒有。」
她輕撫那繪著古老傳說的素描簿,祈望自己沒有做錯。
素描簿上的圖,是她從一塊青銅上描繪下來的,三年前,她發現了那塊殘缺的青銅,青銅上記述著一段悲傷的歷史,一個古老的詛咒,如果不是她早已遇見了可卿,她一定會以為那只是個傅說,一個嚇人的虛幻傳說,但她遇見了可卿,知道上面描繪的都可能是真的。
她和岳然窮盡一生研究那個失落的文明,想找出曾經那般強盛富足的文明,為何會在突然間傾覆消失,但他們怎樣也沒想到,最後竟會發現這麼殘忍的真相。
她真的很不希望這一切是真的,卻又曉得這一切都再真不過了。
那麼多年啊……
她握緊了丈夫的手,真心希望,這一次,那兩個人能擁有不同的結局。
「可卿姊,完蛋了、完蛋了——」
電梯門一開,唐可卿就看見凌青燕一臉慌張、火燒屁股似的從電梯裡衝了出來。
「怎麼回事?」
「我忘了拿下午兩點開會要用的報告了,你可以載我回家拿嗎?拜託你、求求你,我要是沒那份報告就慘了!」
「下午兩點?是和擎天的合作案嗎?」
「對。」她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拜託,我不會開車,公車又要等好久,用跑的又太慢了。」
她看了表一眼,她的休息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沒有多想,她拿起電話,青燕卻動作快速的按掉通話鍵。
「求求你別讓哥知道,我會被罵死的!」
「放心,我不會提的,只是我要出去,總得要人幫我顧一下。」她微微一笑,要她安心。
「真的?」
「真的。」
青燕見狀這才眉開眼笑的鬆開手。
她微笑拿起電話,通知他她要出去一趟,再請淑芬替她接電話,才帶著那似乎靜不下來的女孩,下樓開車,載她回家拿報告。
「可卿姊,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
「沒什麼,反正我車一直停在公司,偶爾也是要讓它動一動才不會壞掉。」
「你平常都沒開車嗎?」
可卿微微一僵,才發現自己不小心說錯了話,她本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聽到青燕笑著開口。
「我知道了,平常都是你男朋友載你上下班的,對不對?」她嘟著嘴,羨慕的道:「好好喔,可卿姊有男朋友,我也好想要一個男朋友。」
可卿聞言鬆了口氣,忙轉移話題道:「你還年輕,總是有機會的,好了,到了,你快上去拿報告,我在下面等你。」
「可卿姊,這棟大廈前面是不能停車的,你把車開到哥的車位,和我一起上去好了。」
經她一提,可卿才發現這地方是禁停區,偏偏附近能停車的地方又都被停滿了,她只好將車開到大廈專屬的地下停車場。
因為這棟大廈是煌統集團蓋的,所以他不只有專用車位,連電梯也有專屬直達頂樓的。
看著凌青燕掏出晶片卡刷開電梯,有一瞬間,她不是很想跟著這女孩一起上去,雖然這是他住的地方,他卻從沒帶她過來這裡,從他們在一起之後,他一直都待在她的地方,她也曾好奇過他家會是什麼樣子的,卻不想未經他同意就擅自進入。
「可卿姊,怎麼了?」
「我還是在下面等好了。」她在電梯前站定。
「別胡說了,這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我上去還得找一下,你待在這裡還不如上去客廳坐著。」不讓可卿有反悔的機會,她一把將她給拉進電梯裡,笑著說:「上面很漂亮喔,哥花了很多錢裝潢呢。」
可卿看著笑容可掬的女孩,緊張的扯出一抹笑,不知為何,心頭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噹的一聲,電梯門開了。
青燕飛奔出去,頭也不回的喊著:「我回房間裡找一下,馬上回來,你自己隨便坐,別客氣!」
那女孩一下子就跑得不見蹤影,從她這裡看出去,電梯外的世界活像展示用的高級樣品屋,可卿有些遲疑,卻又覺得自己站在這裡很傻,這才鼓起勇氣走了出去。
一走出電梯,迎面而來的就是寬敞的玄關,她在玄關脫下高跟鞋,換上室內鞋,走進線條俐落的客廳。
他屋子的裝潢簡單卻雅致,整個客聽只擺放了一組鐵刀的沙發和茶几,柚木的地板上鋪著雪白的地毯,客廳的另一面是整扇的落地玻璃,她不自覺來到窗前,俯瞰著前方高樓林立的風景。
他這裡很高,可以看得很遠,幾乎能看見整個城市。
城市的左方陽光穿透雲朵,灑落在建築上,右方遠處的山卻已被烏黑的雨雲籠罩。
忽然間,風起雲湧,轉瞬,雨雲便已飄然而至。
她看得有些入迷,一記閃電毫無預警的破天劈下。
那記電光是如此之近,她驚退一步,卻被身後的地毯絆得一陣踉蹌,她伸手撐在茶几上,不小心壓到了上頭的遙控器。
只聽一聲輕響後,右邊的白牆無聲無息的朝上升了上去,現出數十件保存完好的古代兵器。
天雷乍響,撼動著世界。
她站起身,瞪著掛在那面牆上的刀槍劍戟,不知為何,恐懼竄上喉頭,她心跳飛快、手心冒汗。
另一記電光閃現,將那些兵器映得閃閃發亮,她一驚,不覺握緊了手,然後才發現自己手上仍抓著遙控器。
身後再度傳來一聲輕響,她驚慌地回身,只見另一面牆向上升起,在那後面的,沒有刀劍、沒有兵器,有的,只是由數塊青銅拼成的一幅畫。
天雷再響,她卻什麼都聽不見,只能瞪著那副青銅浮雕。
士兵、戰爭、火焰、大雨——
女巫、獻祭、滿月、詛咒——
永生不死的生命!
剎那間,無法呼吸,她害怕的轉身,卻再次看到那牆兵器,大刀、長槍、匕首、利劍——
一幕義一幕的畫面閃現眼前。
她的雙手染著血,男人的血,他的血。
—次又一次,染滿了他的血。
她全身都是他溫熱的血。
「不要……」
他雙眼滿是不信和憤恨。
不同的男人,不同的時代,同一雙眼。
一次又—次,在宮殿、在山裡、在草原,在水中——
她握著匕首殺了他,握著長劍殺了他,握著大刀殺了他!
她踉蹌退跌,卻無法躲開。
男人和女人的對話在腦海裡響起。
你是誰?
蝶舞,夜蝶舞。
夜嵬將軍的女兒?
是的。
「不是,我不是……」她坐倒在地,歇斯底里的否認著。
女孩嬌嫩的語音浮現。
蝶舞,哥選了你是嗎?
嗯。
太好了,我就知道哥會選你,以後你就可以和我一起住在宮裡了。
「不……」淚水在不自覺中滑落,她臉色蒼白地摀住了耳,卻擋不住那些聲音,她閉上了眼,卻仍是看到那些畫面。
你不該答應的,他愛的不是你。
我知道。
你可以來陪我,就算是王,也無法違抗神諭。
我想和他在一起。
「不要、不要……」她跪在地上,環抱著自己前後搖晃著,泣不成聲的喃喃反抗著那些記憶,它們卻執意出現。
火焰沖天、大水遍地,金黃的宮殿成了廢墟。
我一直以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瘋狂的聲音乍現,她驚懼抬頭,眼前早已不是客廳,而是在清冷的懸崖上,那張臉,艷麗又清純,那聲音,笑著、恨著、咒罵著,她不想聽、不敢聽,卻又無法阻止。
我詛咒你,我要你陪著我一同看盡人世!
我詛咒他,我要他在地獄受苦,即使轉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
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嘗到背叛的滋味!
我要這一個夜晚一再一再的重複上演,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不!」她環抱住自己,嘶喊出聲,想抗拒那些畫面,卻怎樣也擋不住。
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電光一閃,再閃、又閃,雷聲隆隆,記憶紛紛、鮮血紛紛,如潮水般湧出,包圍了她、淹沒了她……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腳下虛幻的薄冰被溫熱的血融解破碎了。
她跌入萬丈深淵,被拉進濃稠鮮紅的血沼裡,再也無力掙扎抗拒——
【上集完】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57:34
修羅
草原上,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女孩奔跑著、歡笑著,像一隻飛舞的蝶,翩翩來回花叢間。
她不斷的摘下一朵又一朵的黃色小花,編成花冠和項鏈,戴在新交的好友和自己身上。
她帶著那羞怯的女孩在草原上探險,告訴女孩她聽說過的傳奇和故事,女孩是那般的可愛溫柔,教人一看就想保護她、呵護她,所以雖然她知道女孩是公主,她還是常常幫這位溫柔的小公主一起溜出宮玩。
她知道這個女孩和她以及住在白塔的小巫女一樣,都很寂寞。
所以她帶著公主偷偷去找小巫女,沒有多久,她們三個就成為最好的朋友。
她們發誓永遠都要當好朋友。
那時,生活總是充滿了歡笑;那時,她並不知道沒有什麼會是永遠;那時,她還不曾見過他——
十年後,她依照爹的期盼成為文武雙全的第一女官,並被大王欽選為後。
初相見,她就愛上了他。
他的眼裡卻始終看著另一個女人,那個他一輩子也得不到的女人,那個一出生就注定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女人,那個和他流著同樣的血的女人——
王朝的公主,他的妹妹。
她甚至無法恨他,因為公主是那般溫柔善良、那般完美無瑕。
如果她是男人,她也會愛上如天仙般的公主。
但她卻無法斷念。
我不行嗎?
一定得是她嗎?
你為什麼不能愛我?為什麼?
千千萬萬個為什麼,曾經在她腦海裡反覆出現過,在她喉嚨裡翻滾過,她卻從來沒有問出口。
因為她害怕,因為她膽小,更因為她早就知道答案會是什麼。
所以她逃避著現實,假裝什麼都不曉得,告訴自己一切都沒有關係,她盡一切力量幫助他、輔佐他,讓他缺她不可。
她成功了。
他信任她,一如信任他自己。
他不愛她,但是他信任她,所有的人都知道。
只是,她卻依然嫉妒那個被他深愛的公主,為了不讓他們相處,她一次次的陪著他到邊疆平定戰亂,和他一起出門,遠離她的好友。
她知道他會離開是因為不想傷害公主,他是如此疼愛那個純潔美麗善良的女孩,甚至願意為此而離開。
她沒想到他會被邊疆山裡的妖魔迷了心竅,更沒想到他會做出那般瘋狂的事。
天下,他要天下!
如果得不到最心愛的女人,他至少要得到天下!
所以他發動戰爭,所以他信了那些妖魔的言論,所以他和他們做交易,獻出了有仙人血緣的巫女,為了得到能奪取天下的力量。
當她發現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十三個滿月升起,十三個滿月落下。
戰火蔓延,她的世界就此毀滅。
他瘋了。
野心、權力、慾望,那力量加深了一切,逼瘋了他。
她無法讓戰爭繼續下去,無法讓他繼續塗炭生靈、殘害生命。
他瘋了,但他信任她,依舊信任她。
所以當她擁抱著他,從他身後刺下那一刀時,他完全沒有任何機會。
他不相信她會殺他,一如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會自殺。
一個被犧牲,一個被疼愛,一個注定要背叛——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09:59:19
第八章
月娘灑下一片銀白,大地寂靜。
戰爭的殺戮停了,慶祝的喧囂也停了,沒有了刀劍聲,也沒了擊鼓武樂。
很靜。
好靜。
崖下,宮殿已成殘燼,只有餘煙從灰燼中冉冉升起。
崖上,那一輪明月是那樣的圓亮、碩大、純潔,絲毫沒被這幾夜殘酷的殺戮所影響,就像站在月下那黑衣女子聖潔無瑕的容貌一般。
「為什麼救我?」半坐在地上,手上染滿鮮血的女人開口問著黑衣女子,她動也不動地看著崖下那歷經戰火的宮殿,蒼白的臉上沒有血色,雙眼大而無神,只有著空洞。
黑衣女子面無表情的低首看她,那張臉,看來還是那般的神聖,但下一瞬,她嘴角彎起,輕笑出聲,整張臉因為這些微的改變而在剎那間從聖潔轉為邪魅。
「為什麼?呵呵呵呵……」黑衣女子笑著笑著,倏然就止住了笑,妖魅憤恨在瞬間上了臉,咬牙切齒地道:「因為我要他也嘗嘗讓人背叛的滋味!」
她渾身一震,空洞的眼閃著痛苦的神色。
背叛?不!
「我沒有背叛他!」她急切的辯解,雙唇慘白。
「是呀……」黑衣女子伸出纖纖玉指,抬起她的臉,神情溫柔的微笑道:「你只是殺了他……」
因為黑衣女子的這番話,整個人縮成一團,不斷痛苦地顫抖著,淚水串串滑落,她搖著頭,拚命搖著,像是想否認眼前浮現的景象,「不……不是這樣的……不是……」
「是,當然是這樣的。」黑衣女子還是帶著那看似無邪溫柔的微笑,聲音輕柔,嘴裡說出來的話卻狠絕無比,「親愛的蝶舞,不要告訴我,說你已經忘了,忘了你親手拿著他送你的匕首,刺進他的胸膛、他跳動的心臟,才半個時辰前的事啊,你忘了嗎?他溫熱的血流到你的手上、身上,鮮紅的血好熱、好燙——」
「別說了、別說了!」她打斷女子殘酷的描述,痛苦的垂淚嘶喊道:「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救我?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就這樣死了?」
「死?」女子冷眼看著她,「你想死?在我受盡了這些折磨之後?在我被你們這些人徹底背叛之後?我告訴你,沒有那麼簡單!」
她說著說著雙眼冒出怒恨,尖聲道:「我本想讓他再多活幾年,我本想讓他一一嘗盡我曾受過的苦,我詛咒你們亡國滅族,我要他親眼看到失去一切,我要他在人間受盡一切折磨!你卻殺了他!你以為殺了他就行了嗎?你以為殺了他我就會滿足了嗎?」
「澪……」她昂首淚痕滿面的看著她。
「不要叫我!你沒有資格!」黑衣女子憤恨大喊著,出手打了她一巴掌,她雙瞳冒著熊熊恨火,「我一直以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以為這裡是我該守護的家園,我一直信任你們,我從小就盡心盡力的為你們祈福,旱時降雨、霜時除霜,結果你們還了我什麼?還了我什麼——什麼啊——?」
她怨毒而憤恨的聲音在夜空中迴盪,久久。
久久。
蝶舞白著臉,身心都碎成片片,「他……不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背叛我叫不是故意?拿我和妖怪交換力量這叫不是故意?你知道我那一年過的是什麼日子?你曉不曉得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她渾身又一震,身子抖得更加厲害。她原該保護的是眼前這名女子,這名天賜的神女祭司,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哭、一起笑,但她卻因為愛上了王,疏忽了她,沒有來得及阻止他……
黑衣女子並沒有停下,她冷著臉,陰寒的輕聲道:「他們說,我的身上有神的血、有魔的力,只要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就能增加功力。但是,我只有一個呢,怎麼夠他們分呢?」
蝶舞的心打了個寒顫,寒意直竄四肢百骸。
黑衣女子忽然輕笑了起來,撫著她白玉般的臉笑道:「你說對不對,怎麼夠分呢?所以,他們在我身上下了咒,讓我不會死,很好吧,是不是?不會死呢……呵呵呵呵……」
她在笑,笑聲如鈴,卻無溫度,銀鈴般的笑聲涼進心底。
蝶舞越來越冷,那股冷意冷進了骨髓。
夜風揚起了黑衣女子的長髮,月下的她看起來是如此的聖潔無瑕,她的笑容很美,卻美得讓人害怕,而她紅艷的雙唇仍在說著,語音輕柔的說著:「我若不會死,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放心的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然後把我關在地牢裡,我會慢慢的長出血肉,當再度滿月時,他們就可以再來,一塊一塊吃下我的肉,一口一口喝下我的血——」
「別說了,不要再說了!」蝶舞摀住雙耳,不忍再聽下去。
「為什麼不說?」她臉色一變,冷笑著。
「你們敢做,卻不敢聽嗎?」
「你知道身上的肉一口一口被啃下來是什麼感覺嗎?」
「你能感受自己的身子被那些妖魔爭相撕咬下肚的痛苦嗎?」
「你清楚日復一日增長著血肉,好不容易不再感到身上的疼痛,滿月卻又到來的恐懼嗎?」
「你曉得什麼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嗎?!」
她一句說得比一句還大聲,憤恨控訴的字句一字一句地敲進蝶舞的心底。
你曉得什麼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嗎?!
蝶舞痛哭失聲,不敢去想像她曾遭受的慘境,但那一幕幕的情景,卻經由這些話語而在腦海裡浮現。
「對不起……對不起……」她知道再多的歉意都無法彌補,但她仍是淚流滿面的低喃著。
「對不起?不用了!」黑衣女子冷冽的喝道:「我告訴你,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我本是要他受盡一切苦痛,你行,你要救他,他死了,你就替他受!」
蝶舞抬起淚眼,震懾的仰頭看著在月光下絕美無比的女子。
她艷笑出聲,邪魅的問:「知道我怎麼救你的嗎?」
蝶舞一怔,胸口突起一陣不祥預兆,她甚至不敢去想,但黑衣女子已嬌笑說出了口:「第十三個滿月,我終於使計拿到魔人的咒書,你知道嗎?上面有許多有趣的東西呢。」
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腳一點地突然向上飄浮起來停在半空,乍看之下,竟像是站在那又圓又大的明月之中。
她在笑著,長及足踝的髮絲在空中飛揚。
入魔。
剎那間,她知道她入了魔。
看著眼前原本溫柔可人,如今卻瘋狂妖魅的女子,她知道她入了魔,而這—切卻是他們逼的。
「蝶舞、蝶舞、親愛的蝶舞啊……」她微側著頭看著尚坐在崖上的她,吟唱似的叫喚著她的名,盈盈笑著,「你殺了他,壞了我的計畫,我本來很生氣很生氣的,但是,你知道,一個人活在世上是很無聊的。既然我可以長生不死,我倒不介意多等個幾年。魔人的咒書上有種血咒,要拿命去換,但是,托你們之福,我有很多條命喔,很多很多啊,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她發出淒厲的笑聲,黑色的長髮在空中飄動,一雙黑瞳在夜空中發亮,炯炯地瞪著她,恨聲道——
「我詛咒你,我要你陪著我一同看盡人世!我詛咒他,我要他在地獄受苦,即使轉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嘗到背叛的滋味,我要這一個夜晚一再一再的重複上演,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什麼……」蝶舞雙唇微顫,臉上血色盡失。
「你知道嗎?蝶舞。」她掩嘴輕笑,「今晚是滿月呢,呵呵呵呵……」
她揮舞著衣袖在月下笑著、旋轉著、吟唱著:「滿月啊、滿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睜開眼,窗外已然天黑,大雨傾盆而下,世界暗黑灰沉。
她蜷縮在地上,淚濕滿襟。
你知道嗎?蝶舞。今晚是滿月呢,呵呵呵呵……
銀鈴般的笑聲,彷彿還迴盪在耳邊,她嗚咽著,無法自己。
她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想起那失去的記憶,想起那過往的生命,想起那久遠以前的詛咒,想起她在上古時所背負的罪孽,想起幾千年以來似遊魂的生命,想起她在他每次轉世時所重複的夜晚——
她殺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在他轉世之後。
她殺了他,一次又一次的,以不同的兵器。
她殺了他,一次又一次的,用她這雙手親手將刀刺進了他的心窩……
她殺了他,殺了她一生中最愛的人……
瞪著自己潔白如玉的雙手,她忍不住地顫抖,因為驚恐;她禁不住發冷,為了這數千年來所受的折磨。
他所受的,她所受的……
心在絞痛,她急遽地顫抖著,面如白紙地想起這幾千年來,他一次次的轉世,她一次次的重新遇見他,他一次次的信任她,她也一次次的背叛了他的信任。
他每次轉世到了最後總會走上同一條毀滅的道路,無論是殘忍的帝王、凶暴的強盜、冷血的官吏,甚至是叛國的將軍。
每一世,他總是非要弄得生靈塗炭;每一次,她總是被迫做下抉擇。
她殺了他,為了不讓他的罪孽更加深重。
他的手總是沾染著世人的血,而她的手卻總是沾染著他的血……
她有些恍惚的抬起頭,只看見落地玻璃窗中蜷縮在地上的自己。
窗裡的女人,黑髮如緞、白膚似錦……
那是個美麗的女人。
那是個不會老、不會死的女子。
那是個——被詛咒了四千多年的妖怪!
不!
不——
她想尖叫,聲音卻哽在喉頭,她爬起身抓起桌上的花瓶朝窗上砸去,瓶身碎了一地,花葉四散,玻璃窗卻完好無缺。
窗裡的女人狼狽的回視著她,瘋狂,卻仍美麗。
她閉上眼抱著自己的頭顫抖著,想忘記這一切,想忘記那糾纏了她數千年的惡夢,但那些過往卻歷歷在目,無數次她將匕首刺進他心窩的影像在腦海中交錯。
她嚇得睜開了眼,卻看見女人那雙嵌在白玉容顏上的秋水黑瞳滿佈著痛苦。
淚,從女人木然的臉頰上流了下來。
她殺了他,用她的這雙手……
她是個妖怪。
而他,從來沒有愛過她,無論輪迴多少次,他所追尋的都是另一個身影,從來就不是她。
從來就不是……
她一直都是一相情願的那個。
心,在瞬間被撕裂,像過往的數千年一般。
窗外,雷雨交加,映在窗上的她,狼狽的一如當年。
然後,電梯門開了,男人從電梯裡走了出來。
是他。
她僵住,只能瞪著那在玻璃窗上的倒影。
「可卿,怎麼回事?」
看見客廳裡一片凌亂,他快步上前,「青燕呢?」
她猛然回身,連退數步,激動的大喊:「別過來!」
他僵住,頓在原地。
直到這時仇天放才在昏黃的燈光下,看清她的模樣。她長髮垂散,室內鞋掉落一旁,她赤著腳,驚慌的退到了窗邊,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花瓶上,鮮血直流,她卻恍若未覺,只是哀慟欲絕的看著他。
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抓住他的心臟,他臉上血色盡失,緊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輕聲開口。
「可卿?」
窗外電光閃爍,映得她的臉好白好白,她緊張地再退了一步,腳下花瓶碎片被踩得發出細碎的聲響,他聽來只覺萬分驚心。
她張著烏黑的大眼,望著他,如風中的落葉般輕顫著。
紛亂的思緒在腦海裡亂竄,全是他。
大王,將軍、山賊、強盜……還有……
仇天放。
不同的人,同一個靈魂,全都是他。
我愛你。
他說。
夢幻般的幸福記憶繽紛如彩虹,卻又蒼白如雪花,片片,飛散著,散了。
我詛咒你。
她說。
瘋狂的笑聲盈繞在記憶裡,迴盪著、盤旋著,永不消散——
熱燙的鮮血盈滿雙手,他的血,她的手。
他會恨她,他知道之後一定會恨她的!
而這一世,她依然還是會被逼著殺了他,從來沒有例外,沒有。
「不……」她烏黑的大眼盈滿了淚,看著眼前的男人,不禁摀住顫抖的唇,轉身飛逃。
「可卿!」
她頭也不回,只是穿過起居室,衝上迴旋梯。
「該死!」他要宰了那卑鄙的女巫!
他臉色難看的拔腿追了上去。
「可卿!」
她飛奔上樓,穿過一個又一個房間,試著找到出口,但每個房間的窗戶都是密封的,他咆哮的聲音近在耳邊,如影隨形。
她又驚又懼,在看見另一座樓梯時,立刻衝了上去。
迴旋梯上,是一座空中花園,她推開落地門,跑進奔騰大雨中。
眼看她就要消失,他心肺欲裂,知道她只要一離開,就再也不會出現,他心急如焚的衝進大雨傾盆的花園裡,狂喊出聲。
「蝶舞——」
她渾身一震,在矮牆邊僵住。
他為什麼知道這個名字?為什麼?
「蝶舞……」她轉過身來,無法置信的看著他,喃喃開口,「你叫我蝶舞……你記得?」
他喘著氣,臉色死白的抿著唇,握緊了雙拳,眼底閃過一抹陰鬱。
「那不重要。」他粗聲開口,想靠近她,卻又怕她因此掉下牆去,不敢隨便冒進,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
「你記得,」她瞪著眼前的男人,全身的血液像是在瞬間被人抽走,腦海裡的思緒一片混亂,這幾個月來的相處全在腦海裡不斷上演。
我愛你。
不。
我可以等。
假的。
我只希望你能陪著我。
假的!
可以嗎?
一切都是假的!
她一手扶著身後的矮牆,全身劇烈顫抖。
冰冷的風雨撕扯著一切,像是隨時會將她撕裂帶走。
「你騙我……」破碎的字句從她嘴裡逸出。
「沒有。」他心痛如絞,不禁朝前走了一步,卻見她往後一縮,怕她逃走,他只好緊急再站住。
「你騙我!」她臉色死白的在大雨中指控,「你叫我蝶舞!你知道,你知道我是誰,你什麼都曉得,這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該死的!那不是假的!」他暴戾的吼著。
她搖著頭,聽不進他的話,只是既不解又心痛,茫然的搖著頭,喃喃自語著:「為什麼?既然你曉得,為什麼又要處心積慮的接近我?對了,我忘了,你恨我,若你想起來了,怎麼可能不恨我?我背叛了你的信任,我殺了你,好幾次,好幾次,你當然會恨我……」
他握緊雙拳,挫敗的低吼:「我不恨你!」
她卻恍若未聞,只是緩緩抬起頭來,黑瞳滑下兩行清淚,望著他,淒楚的笑問:「你是要報仇嗎?」
「我什麼都不要,」他壓著怒氣,害怕的注視著她,小心翼翼地在大雨中伸出手,「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在一起?」她心痛欲裂,抖顫著雙唇問:「在一起做什麼?我死不了,你殺不了我,到頭來要讓我再動手嗎?我累了,我好累好累,我不要了不行嗎?不行嗎?」
「不行!」他斬釘截鐵的否決她,朝前踏了一步,沉聲保證道:「一切都不會再一樣,一切都不會再相同,我不會讓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我不會讓你再有理由動手!」
她搖著頭,無助的哭著。
「過來。」他啞聲誘哄著。
她還是搖著頭。
「別走。」他試探的再朝前走了一步。
她在雨中發抖,淚水成串的流。
「相信我、」
她痛哭失聲,想相信他,卻又害怕。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
她閉上了眼,兩股矛盾的力量在胸口撕扯著。
「這一次我一定會做對的。」他壓下心底的恐慌,放柔了聲音,乘機再往前兩步。
「不,你永遠不會改變的,永遠都不會……」她垂首搖頭,癲狂地笑著顫聲說:「我試過了,試過好多次、好多次,每一次、每一世,總是會有事情發生,總是會有人死去,然後我就必須殺了你,我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
趁她不注意,他猛然衝上前抓住她。
「不要,放開我!」她被他抓得措手不及,兩隻手都被箝住,只能奮力掙扎。
他緊緊抓著她的雙臂,對著冥頑不靈的她吼道:「我已經變了!」
她氣憤的吼回去:「不!你不可能改變的!我們被詛咒了,你懂嗎?我和你都被詛咒了,不可能有好結果的,只要我和你在一起,一切都會不斷不斷的重複,直到我再次殺了你!我不要再這樣過下去,絕不!」
風狂雨急中,電光倏忽再現,將一切照亮,白色的電光映照在他狂怒的臉上。
他在狂風暴雨中咆哮:「你說你會陪著我的!」
「不!」她握緊了雙拳,激動的喊道:「是唐可卿,不是我!」
「你就是唐可卿!」他將她壓在牆上,用力搖晃她,怒吼著。
「我也希望我是!我也希望我是啊!」她哭著吶喊,「我已經忘記了,全都忘了!忘了!你為什麼還出現?為什麼不放過我?」
「因為我愛你!」電光再閃,他捧著她濕透的臉,痛苦的嘶吼著:「我愛你!」
銀白的閃電下,她臉色蒼白如紙,雨水和淚水交織在一起。
「我不相信。」
雷聲隆隆,撼動天地。
他瞳孔收縮,下一秒,他將一條刻上咒術的玉珠鏈套在她脖子上,不顧她的抗議,他一把扛起她,硬將她給扛回屋子裡——
大雨不斷不斷的下著,整個城市像被浸在水中。
玉鏈禁制了她的行動、封印了她,她無法運氣,甚至使不上太大的力氣反抗掙扎,只能任他擺佈。
在這之前,他甚至不確定那條玉珠鏈真的有用。
他一直不想走到這一步,但她執意要離開,她一直有著很好的身手,這麼多年下來,她的武藝更是精進許多,飛簷走壁對她來說更是有如彫蟲小技,如果她有心,他根本攔不住她。
他不能讓她走,只好趁她不注意時,使出這種卑劣的手段。
他將她扛進浴室,替不斷反抗的她拔去刺進腳底的花瓶碎片,拭去鮮血,每一道割裂開的傷口,都在他眼前逐漸癒合。
雖然如此,在受傷時,她仍會痛,他曉得。
她白皙裸足上的每一道傷痕,都像是劃在他心頭。
他替她放了熱水,替她洗了澡,然後換上乾淨的睡袍。
從頭到尾,她始終哭泣著、咒罵著,甚至咬了他一口,即使他用盡一切方法壓制她,她還是打了他好幾拳,將她弄乾簡直像在進行不可能的任務,當她抬腳踹他時,他萬分慶幸他用了那條刻著咒術的玉鏈。
「Shit!」為了防止她再踢他,他將她拋到大床上,俯身箝著她的手,壓著她的腿,低咆著:「你真的想殺了我嗎?」
她臉上血色盡失,渾身僵直,滿眼儘是傷痛。
「該死!我不是故意的,可卿——」
「我不是!」她憤怒的瞪著他。
他深吸口氣,不再喚她的名字,只是嘎啞開口,「我不能讓你走。」
「你當然可以,把珠鏈拿走就行了。」
「不。」他貼著她的額,痛苦的直視著她說:「我等了你一輩子、找了你一輩子,我絕不讓你再離開我。」
她輕顫著,痛恨他說的如此輕易,咬牙冷聲說:「我總有一天會親手殺了你。」
「我不在乎。」他渴盼的啞聲要求,「我知道你不信我,我只希望你給我機會,時間會證明一切。」
「讓我走。」她黑瞳淒冷,一張臉清似冰、白似雪。
他不自覺握緊了她的手,直視她的黑瞳燃著火?貼著她的唇,一字一句的輕聲開口。
「除非我死。」
她緊抿著唇,既憤恨又痛苦的瞪著那可惡的男人,他卻不閃不避,直直的回視著她。
她好恨,恨他的野蠻、恨他的強迫,更恨他眼裡藏也不藏的火熱慾望。
好半晌,她率先閉上了眼,不想再看到他,不想面對他灼人的視線。
可即使她閉上了眼,卻還是能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唇、她的眉,他熾燙結實的身體,從頭到腳貼著她,讓她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她甚至能察覺他因她的閉眼,憤怒的繃緊了身體,力量奔竄在他每一寸緊繃的肌肉,她原以為他會讓憤怒爆發出來,但半晌後,他卻還是控制住那股怒氣,將它強壓下來。
「你逃不開的。」他斬釘截鐵的輕聲說,「就算你忘了,你還是要我,你的身體記得我,你心裡明白,你一直都是我的,我的。」
他沙啞的嗓音近在耳畔,熱燙的唇貼著她頸上的脈動,她忍住想反駁的字句,不再回應,不再開口,只是冷著臉、閉著眼,用盡一切力量將他排拒在外,卻無法制止全身上下因他而起的輕顫。
她的刻意抗拒只燃起他更深的怒火。
他狠狠的吻住她的唇,用身體擠壓她、挑逗她,強迫她回應自己,直到她雙頰因情慾而嫣紅,嬌軀不由自主的弓起回應著,他才猛然抽身離開。
她喘著氣,怒瞪著他,為自己的回應和他的行為感到憤怒。
「我不會讓你走的。」他站在床邊,氣息微喘地俯視著她,幾近威脅的粗聲道:「你最好也不要做無謂的嘗試,這屋子的保全是特別設計過的,所有窗戶都是防彈玻璃,出入口都有警報裝置,你出不去的。」
她抓起一旁的檯燈砸向他。
他不動如山,只是抬手擋開它,彩繪玻璃的燈罩迸裂破碎,匡啷飛落在地,可其中一片玻璃還是劃破了他的手臂,還有一小片飛劃過了他的臉龐。
黝黑的皮膚滲出了血,在他的臉上,也在他的手上。
她面無血色的瞪著他。
心驚,卻更生氣。
「我恨你。」她說。
「我知道。」他說。
他陰鬱的直視著她,嘴角一撇,扯出了一抹苦澀的笑,然後,轉身離開。
鐘響,十二。
門,被他帶上了。
窗外,雷不再響,雨仍在下。
破碎的彩色玻璃散了一地,就像過去三個月那虛幻的幸福。
碎了,散了,只剩下殘餘的彩光。
心在顫,唇在顫。
淚,又濕了衫。
她閉上了眼,想忘,卻又忘不掉,想恨,卻又無法真的恨。
終究,她還是無法逃開,無論是她自己,或是他,抑或是那教人憎恨的咒怨。
那麼多年以來,她一直以為淚會有流乾的一天,她一直以為心會有不痛的一天,她也一直以為他總會有愛上她的一天,但事實是——
就算經過了這麼多世、轉過了無數次的輪迴,他愛的仍然不是她,她也仍然為他心痛,仍然在遇到他時掉淚,仍然無法自拔的愛他。
即使她記憶喪失了,她的身,她的心,卻沒有一天忘記他……
我想和他在一起。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這樣告訴她最好的朋友。
那時,她以為,愛無悔;那時,她也以為,他終有一天會愛上她。
終有一天……
我愛你。
那麼多年過去,她終於等到他親口說出這句話,它深深、深深地鐫刻在她的靈魂上,她是如此珍而重之的將這三個字小心翼翼的捧著,即使是現在,她仍無法拭去它。
假的,卻仍擦不掉,只在心頭上刻出了血。
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一切都不會再一樣,一切都不會再相同,我不會讓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我不會讓你再有理由動手……
她不知道為什麼這一世他會記得,不曉得他究竟在想什麼,她只知道自己不能相信他的話,她不敢再抱著一絲一毫的希望,一點也不敢。
即使如此,他的話依然迴盪在耳邊誘哄著、承諾著,他滿佈痛苦的眼也依舊浮現在眼前。
過來……
別走……
相信我……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
不,她曾以為他會變,公主死了,她又遇見轉世的他,但他的心依然不在她身上,他總是在刀光劍影中征戰著,總是費盡一切想要得到更多的錢、更多的權、更多的名利,然後害死更多的人。
不,事情是不會改變的,澪也不可能讓事情改變的。
她咬著唇瓣,蜷縮在床上,緊緊的環抱住自己,任淚水放肆漫流。
鐘響,十二。
地上的花瓶碎片仍沾著她腳上的血。
那艷紅的血是如此刺目,又教人心驚。
他坐在沙發上,握著冰冷的酒杯,拉回視線,看著前方牆上的青銅。
即使在金黃色的燈光照射下,牆上的青銅浮離依然顯得有些森冷,那燈光,只是更加凸顯了浮雕的暗影,讓每一道線條,每一條紋路,都清晰浮現。
這是由數塊青銅拼合而成的,他花了很多年,用盡了一切辦法,才找到其中這些,他還沒收全,但目前這些已夠他瞭解部分因緣。
鑄燒青銅的人,是個上好的工匠,那人不只將景物全數鑄上,也將所有人的情緒表達的十分明白,痛苦,悲傷、憎恨、瘋狂,全都清楚又強烈,他幾乎能聽到其中人物悲憤的吶喊,尤其是那刻在整面浮雕最下面的那幾行咒怨。
女巫的咒怨。
大水、烈火……
滿月、芒草……
懸崖、宮殿……
死在火燒宮殿中的男人、浮在半空的女巫、跪坐在地上滿臉絕望的女人……
他看著那個女人,眼前全是她哀戚的表情,耳裡全是她痛苦的吶喊。
我不要再這樣過下去,絕不!
他仰頭將金黃色的液體一飲而下。
我已經忘記了,全都忘了!忘了!你為什麼還出現?為什麼不放過我?
烈酒火燒似的滑入喉嚨,灼傷他的,卻是那一字一句。
讓我走。
她說。
我恨你。
她說。
他合上眼,那三個字卻有如火燒的鐵,滋滋作響地烙印在他的心頭。
我恨你。
他不自覺握緊了酒杯,杯子受力迸裂,碎片在他手上留下另一道傷口。
血,熱燙,艷紅,滑落。
他睜開眼,看著,卻不覺得痛。
昨天,他還用這隻手抱著她,她還偎在他懷裡,笑著。
今天,手傷了,她只在一牆之隔外,卻遠得像在世界的盡頭。
窗外,雨依然在下著,一切都顯得朦朧。
她在哭,他知道,卻只能坐在原地,任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因為太過害怕失去她,所以他強取、他豪奪,一步步的進逼,小心翼翼的攻城掠池,用盡一切辦法,將她密密實實的包圍住。
原以為,這樣,就能留住她,誰知道,他的欺瞞卻只是造成她的誤解。
是報應吧。
他苦澀的揚起嘴角,拔去手上的玻璃碎片,拿出藥箱上藥。
他不曉得要如何做,她才會再信任他,卻知道就算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他也絕不會輕言放棄。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10:00:54
第九章
雨停了。
這三天來,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一切都是灰色的,灰濛濛的城市,灰濛濛的天空,彷彿連空氣都灰沉凝滯的教人透不過氣來。
異常的夏季雷雨,教人茫然不安。
然後,風起,吹散了滿天的灰雲,金陽乍現。
大樓的玻璃帷幕,被雨水洗刷得無比閃亮,映照著城市,映照著藍天,反射著艷陽。
雨停了,只留下翠綠草皮上還殘留著些許晶瑩水滴,但不一瞬,也在熱力四射的艷陽下,蒸散無蹤。
大街上又再度出現車潮人潮,灰黑色的雨傘換成了七彩的花洋傘,長腿短裙又再次出現,紅綠燈依舊在街頭閃爍。
熱氣蒸騰的艷陽下,人們依舊活力四射的過著日子。
上班、賺錢、吃飯、生活……
她坐在窗邊,看著底下忙碌的人群,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交通號志,看著一棟又一棟的大樓,看著一輛又一輛來去匆匆的車子。
曾經,她也是其中的一分子,趕著上班、努力賺錢、開心吃飯、用心生活,但現在,這一切卻離得她好遠好遠。
坐在這裡看了三天,她發現自己能看見煌統的辦公大樓,甚至能看見轉進她租屋的巷子口,還能看到爸媽別墅後方的那座山。
不知道媽的情況怎樣了?爸有找過她嗎?發現她失蹤了嗎?
她知道,她不可能再回去找他們了,她替他們招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現在澪只注意到她,若是澪為此遷怒到他們,她絕對無法原諒自己。
那麼好的人,應該要能安享晚年才是。
她環著腰,額頭抵在玻璃上,閉著眼,希望他們不要太擔心,真心祈禱他們能過得很好很好。
門開了。
聽到輕巧的鎖發出的聲音,她微僵,知道是他,卻不願回頭。
這幾天,他將她軟禁在屋子裡,她則徹底無視他的存在。
他沒有鎖房門,只是把電梯和天台門鎖了起來,第一天中午,她以為他去上班了,開了門,才發現他就坐在客廳打電腦,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後還是在不想示弱的情況下,走到廚房倒水喝。
他一直緊盯著她,不過卻沒有動,只是坐著。
她故意忽視他的存在,渾身卻不自覺緊繃,直到出了他的視線範圍,她才鬆了口氣。
廚房裡,乾淨整潔得活像廚具產品廣告,她在冰箱裡找到一大瓶牛奶和幾顆蘋果,雖然沒有胃口,她還是拿了那瓶牛奶和一顆蘋果回到房裡,她一直覺得他會突然走進來,但他始終沒有。
那一天她喝光了那瓶牛奶,蘋果卻一口也沒吃。
半夜,她再次開了門,他已不在客廳,她走到玄關,試著想出去,才發現電梯果然沒有密碼打不開,她試著上了天台,天台的門上也有著電子密碼鎖。
之後,她沒再試過,她知道他是認真的,他不會放她走的。
她必須要趁他不在時才能想辦法。
誰知道,他一直都在,三天下來,他不是在客廳,就是在書房,要不就是會在廚房撞見他。
他始終沒試著再和她說話,他只是看著她,沉默的看著,看得她越來越焦躁,焦躁到好想再拿東西砸他,對他大吼大叫,可她曉得他就是想要她生氣,所以她還是忍了下來,不開口,不看他,假裝他不存在。
從那天晚上之後,除了趁她睡著時,曾進來掃掉那些玻璃碎片,他一直沒進來過,直到現在。
「你的電話。」
聽到他的話,她一愣,睜開了眼。
「是你媽。」他再開口補充。
她猛然回首,戒慎的看著他,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他將電話遞到她面前,等著她接。
她不動,只瞪著他。
他下顎緊繃,正要收回手,想辦法掛掉這通電話,可一個字都還沒說,她就突然起身搶過那支無線電話,然後退回窗邊貴妃椅上。
「喂?」
三天來,她第一次開口,語音溫柔,可瞪著他的那雙眼,卻仍佈滿緊張和怒氣。
他本要出去的,可這會兒反將雙手插在褲口袋裡,面無表情的回視著她。
她眼裡的火氣更盛,縮起腳轉回另一邊,刻意不看他。
「可卿嗎?你還好吧?媽打了兩天電話,電話都沒通,幸好天放記得打電話過來,你這孩子,出差到國外怎也不說一聲?」
出差?說謊不打草稿的傢伙!
她只覺惱怒,卻又怕媽擔心,而不敢戳破他的謊,只能幫著道:「我還好,你別擔心,出差是臨時決定的,我走得匆忙,不小心忘記帶到手機了。你的腳還會疼嗎?有沒有回醫院複診?醫生有沒有說什麼?」
「有有有,你爸有陪我回去複診,醫生說我復原情況還不錯。對了,你這次出差要多久?」
她氣一窒,喉嚨緊縮著,不自覺地握緊了話筒,好半晌,才有辦法道:「我……我現在還不確定,這一次可能會比較久,等忙完了,就會回去了。」
「你出門在外,要小心點,知道嗎?」
「知道。」
「確定回來的日期後,記得打電話和媽說,媽煮些豬腳麵線幫你接風。」
「嗯。」她咬著唇,熱淚又盈滿眼眶。
「好了,你爸在叫我了,你去忙你的吧,有空記得打電話回來,Bye!」
「Bye。 」
電話傳來斷線的嘟嘟聲,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不捨的按掉通話鍵,將話筒緊緊抱在懷中,咬唇忍淚。
「你是什麼意思?」
「他們會擔心。」
她看著遠方的白雲,冷笑一聲,「你何必在乎?怕他們報警嗎?」
他看著她纖弱的背影,沉聲道:「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這一生中還沒殺過一個人,沒違反過任何一條法律,甚至沒被開過一張罰單。」
「是嗎?那綁架呢?」她冷聲嘲諷。
他一撇嘴角,苦澀開口補述道:「至少在這之前沒有。」
「真遺憾。」
「如果有別的辦法,我絕不會這樣做。」
她的回答是一記冷哼。
雖然她的態度不善,但至少她在聽他說話了。
他渴望地盯著她綰起的長髮,和優美雪白的頸項,她穿著白色真絲長袖衣褲,看起來十分清瘦又嬌柔,窗外的陽光灑在她身上,暈出一圈白色的光暈,他強迫自己站在原地,忍住想靠過去碰她的慾望。
「我從小就夢到你,我以為你只是夢,一個美麗又悲傷的夢,然後我知道你是真的,你真的存在,但我卻找不到你。」
他嗓音沙啞,包圍著她。
「我曾經恨過你,在我第一次意識到那些夢全是真實的記憶時。」
她沉默著,纖細的頸背卻不自覺緊繃起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會遇見你,為什麼到頭來你總是會背叛我,為什麼在我死了之後,你卻彷彿失去生命的是你不是我……」
她渾身一震。
「是的,我記得,」他深吸了口氣,握緊了雙拳說:「每次死去我總是憤恨不平,恨不得能親手殺了你。我一直跟著你,憤怒且困惑,直到黑暗把我帶走。轉世後,我總是忘了一切,但是有幾次我隱約記得,記得你,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殺了我,我想先下手,卻下不了手,我以為你愛我,你卻動手了。」
「或許那是因為我根本不愛你。」
她的話語清冷且無情,像十二月的雪,可那微顫的雙肩卻洩漏了她的情緒。
「我也以為是這樣,你不知道那時我有多憤怒。」他一扯嘴角,輕聲低語著,「我總是想,這女人憑什麼?憑什麼我要敗在一個女人手上?憑什麼我一生的霸業要就此成為幻影?這天殺的女人究竟憑什麼?」
她顫抖得有如風中落葉。
「雖然有的時候我隱約感覺到事情不對勁,可是每當我試圖想找出原由時,我又會被黑暗吞沒,再次轉世,再次遺忘。」
她閉上了眼,聽到心碎的聲音。
「我不是很確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雖然我不記得那些過往,但在後來第一眼看到你的那瞬間,我就知道我絕不能傷了你,我無法忍受你遭到一絲一毫傷害,甚至正我曉得你總有一天會殺了我時,我還是沒有辦法對你動手,即使我殺盡天下人,只有你,我不會以刀劍相向。」
淚,無聲滑了下來。
她咬著唇,直至嘗到了血味。
「直到那時,我才發現,我愛上了你,沒有人能像你那樣影響我,你總是試圖感化滿身罪業的我,別人對我總是避之唯恐不及,你卻從未怕過我,無論我是王、是將軍、是盜匪、是惡賊、是殺人魔王,你總是定定的看著我,毫不閃避我的視線,如此勇敢,卻又如此脆弱,你說我不會變,但我早就變了——」
「變?」怕自己又抱住那一線希望,不敢再聽下去,她硬著心腸出言打斷他,「恐怕你的記憶有誤,容我提醒你,三十五年前,在邊界販毒、殺人,甚至準備發動戰爭的人可不是我!如果你變了,為什麼還要做出那種天怒人怨的事?」
他渾身一僵,壓抑著怒氣承認道:「沒錯,那是我,但在那樣的環境下,我若不殺人,死的就是我。如果你還記得,應該曉得在那裡的那些人也不是什麼好貨色。知道我最感謝仇靖遠什麼嗎?」
她臉色死白地無言沉默著。
「問啊。」他陰騖的逼迫著,「問我最感謝仇靖遠的是什麼!」
她還是沉默著。
「問啊!」他壓抑的聲音暴起。
她驚得幾乎跳起,這才順了他的心意,啞聲開口,「什麼?」
「他收養了我,給了我機會,他讓我不再出身寒微,讓我有機會受教育,讓我不用從垃圾糞坑裡往上爬,讓我不用為了食物搶奪,讓我不用為了生存殺人。」
他的語音譏誚又痛苦,她緊閉雙眼,不自覺撫著心口,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尖刀插入心頭。
「你說得沒錯,我們是被詛咒了,我作惡多端,所以總是生在賊窩裡,總是得殺人才能生存,你卻總是在我已經無可救藥時才會出現。但是這次不同了,我的手未曾染血,我記得一切,我記得你。」
心,震顫著。
她閉著眼,瘖啞開口,「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你依然騙了我。」
「如果我一開始就和你說,你會信嗎?你忘了,一如從前的我,你從來未曾在相遇時就說出真相。」
「真相?什麼真相?說我因為被詛咒,不會老?不會死?還是說我和你曾是夫妻,結果我卻親手殺了你?你確定我說的真相你會聽得進去?」
「不會,可是你有的是證明的機會,你救過我好幾次,就算我不信,我也會懷疑,可你幾乎未曾試過。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她抿唇,握緊了拳頭,指甲陷入掌心。
「我想你和我一樣,我知道你恢復記憶後,絕不會留下來,一如你知道我若想起來了,一定會恨你。幸福的日子是虛幻的泡沫,稍縱即逝,你緊緊抓著,就像我貪戀和你在一起時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直挺挺的僵坐著,從未想過他竟將她看得如此透徹,讓她連丁點的自尊都無法保留。
「那就是我為什麼沒有在一開始就告訴你的原因,如果你要說那是欺騙,那就是吧,如果你要說這是計謀,那也可以。不過我從頭到尾求的就只有一個,無論是好是壞,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疲倦低啞的聲音迴盪在室內,淡淡地,圍繞著她。
然後,她聽到他轉身離開的聲音。
門開了,又再度關上。
她顫抖地握緊了頸上的玉石,在心底提醒自己。
被刻上咒語的珠鏈完全禁錮了她的真氣,使她無法自行取下,縱然她曾在沙場上所向披靡,現在也只和常人一般。
臥室裡的衣櫃有她合身的衣裙,浴室裡有她慣用的衛浴用品,冰箱裡有她喜歡吃的食物,所有的東西都顯示出他早將一切準備好,他事先就計畫好要軟禁她。
他一定圖謀著別的什麼,他不可能真的愛她。
從以前開始,他待她就並非不好。
一直都是好的,只是不愛她而已。
她一定得記得這點,一定得記得。
他不可能會變的,澪不會容許的,瞧她這回不就插手了?
她絕不能忘記。
她辛辛苦苦的在心底修築幾近崩塌的心牆,可他說的一字一句,卻依然不斷不斷地在腦海裡迴響著,引發了更多的淚水。
無論是好走壞,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橘紅色的火光沖天。
火紅箭雨漫天飛舞,掩蓋了天地,城牆上的人一個又一個摔落,城牆下的人一個又一個倒地。
哭喊聲、哀號聲、殺伐聲,全交雜在一起。
遠處傳來火炮的槍響,城牆顫動著,她轉頭,看到另一邊的牆頭坍了,壓死了在城下的士兵和百姓。
一夜,只一夜啊……
巨大的無聲吶喊幾乎撕裂了她。
天好藍,好藍,山是那麼的翠綠,可前方的土地上,鮮血卻匯流成河,屍橫遍野。
風颯颯,血腥隨風飄散。
她站在山崖上,垂淚看著眼前的殺戮戰場。
原以為他會變,原以為他會答應撤兵的,原以為這一次是有希望的……
都是她的錯,她不該拖延的,她不該信他的,昨晚她就該動手的,卻因為她信了他,因為她貪戀,因為她想和他在一起多一點的時間,結果害死了這麼多的人。
都是她害的……
她痛苦的跪坐在地,再也受不了的仰天哭喊。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啊——」
惡夢再度纏身。
她哭喊著從夢中驚醒,男人擁著她,安慰著。
「沒事了、沒事了……」
夢裡的驚悸和怨憤仍殘留在身體裡,她淚濕滿襟地緊緊抱著他,全身發顫、汗如雨下。
「都過去了……」他吻著她的額頭,坐在床上抱著她,輕輕搖晃著。
他溫暖的體溫包圍著她,熟悉的氣味和規律的心跳聲讓她逐漸放鬆下來,她環著他的腰,像抱著救生圈一般,在他懷中抖顫的道:「抱……抱歉……只是個愚蠢的……」
話說到一半,她睜開眼,卻看見屋裡雅致豪華的傢俱,剩下的半句全消失在嘴裡。
這不是她家。
她緩緩地移動視線,然後看見玻璃窗上他和自己的倒影,還有脖子上反射著昏黃夜燈的玉珠鏈,她微微顫抖著,觸碰著那串玉珠,恍惚中,以為自己仍處在另一場夢魘當中——愛恨交雜、喜怒交織的夢。
在這個夢裡,他是殺人無數、永世輪迴的修羅,她則背負著殺他的原罪。
不。
不是夢。
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她慌然鬆開手,迅速離開他溫暖的懷抱。
有一瞬間他似乎不想鬆手,但最後還是放手讓她退開。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抓起絲被包住自己仍在輕顫的身子,試圖保持冷靜。
「你在尖叫。」他看著她,輕聲說。
「只是夢。」他沒有離開床,仍坐在原來的地方,她拉緊了被子,喉頭發緊的道:「惡夢。」
「我知道。」他深吸口氣,神情十分疲倦。
那麼多年來,她幾乎沒見過他這種像是完全被打敗的樣子,他向來是意氣風發、霸氣十足的,冷酷、譏誚、強勢,頑固,連在她面前,他也少有完全放鬆的時候,他從來不會露出他的弱點,更別提要和人示弱……
她更加握緊了絲被,垂下眼睫,啞聲道:「抱歉吵了你,我沒事了。」
他沉默著,沒有出聲,似也無意起身離開。
好半晌,她才聽到他再次開口。
「究竟要如何,你才能再相信我?」
「讓我走。」
他苦笑,「走?你要走去哪裡?就算我這次讓你走好了,你怎麼知道事情不會再發生?下一次呢?下一世呢?」
「所以你軟禁我就比較好嗎?」
「我只是希望你留下來。」他疲憊的開口。
「不可能。」她冷聲說。
他倦累的看著面無表情的她,終於還是沉默的起身走了出去。
氣溫,三十八度。
萬里無雲的天,藍得嚇人。
第五天,九點已過,他依然沒去上班,似乎打算就這樣和她耗著。
她繼續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只有在喝水和找東西吃時才會走出去。
漫漫長日隨著光線的移動消失,城市繼續運轉著,人們依舊來去,晚霞盡去,夜幕來臨,燈亮了一盞,然後又一盞。
她終於因為飢腸轆轆而被逼得再次到廚房覓食。
這一回,他不在客廳,她不想在廚房和餐廳遇到他,本想一會兒再過去,卻聽見書房傳來他咳嗽的聲音。
她停住腳步,緊張的瞪著書房的門。
說她膽小也好,逃避現實也好,她就是不想見到他。很早以前她就知道自己對他幾乎沒有什麼抵抗力,如果他要出來,她就回房裡。
三秒過去,書房的門依然緊閉,見他似乎沒有要出來的樣子,她微微鬆了口氣,才又繼續往廚房前進。
冰箱裡多了不少食材和水果,顯然是他要人送來的、
幾天都沒吃過熱食,她遲疑了一下,確定他一時片刻應該不會出來,這才拿出材料,用最快的速度煮了一碗肉絲面。
她將面端回房裡,才吃了半碗就飽了,她把面端回廚房,本以為他還在書房,卻在廚房裡遇見他。
他手中拿著一杯水,襯衫汗濕、衣扣半開,黑髮莫名凌亂,回視她的雙眼有些充血,看起來難得的……邋遢。
事實上,他整個人顯得好累好累,像是身上承載著無法負荷的重量。
她已經有好幾天沒正眼看他了,直到現在。
他額上添了皺紋,眼下有著倦累的痕跡,眼角也再度出現了細紋。
一瞬間,她幾乎想伸手觸碰他,撫平他眉間的煩憂,一如過去的數周。
但最後,她只是更加捧緊了麵碗,不讓自己伸出手。
看見她,他似乎也有些驚訝,跟著猛地咳起來。
她被他狼狽的模樣和劇烈的咳嗽嚇了一跳,他咳的是如此厲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似的,連握在他手中水杯裡的水都禁不住濺了出來,
她放下麵碗,從他手中拿過水杯,免得他將水都給濺光了。
好不容易他才停下咳嗽,雙眼泛著血絲,黝黑的臉上有著不正常的紅潮。
「你感冒了?」她把水杯遞回去給他,
「嗯。」他不穩的接過手,喝了兩口。
看著他微顫的手,她心一驚,沒有多想,抬手就覆住他的額頭,卻被他的高溫給嚇了一跳,她這才發現他病得不輕。
「你去看過醫生了沒有?」
她的手好冰,感覺好舒服,他昏沉的看著她,一瞬間想將她縮回的手給拉回來,不過她會生氣吧?
他才這樣想,奇跡就發生了,她用兩手捧住了他的臉。
「你去看醫生了嗎?」
真舒服……
他歎了口氣,閉上了眼,感覺她小手帶來的清涼。
「仇天放!看著我,你去看醫生了嗎?」
聽到她揚聲的命令和逼問,他睜開眼,開口說了一個字:「沒。」
老天,他的聲音真恐怖!
她微微張大了眼,然後繼續逼問:「你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
「昨天晚上吧,大概。」
他話才說完,整個人就微微一晃,怕他跌倒,她連忙改抱住他的腰,撐住他整個人,卻發現他全身燙得像火爐一樣。
「既然昨天晚上就開始發燒,你今天為什麼不去看醫生?」她莫名惱怒,火大的罵道:「你是腦袋燒壞了嗎?」
「我有吃藥。」見她抱住自己,他順勢將手放到她腰上,她身上真涼,他再次閉上眼,不自覺地喟歎了口氣。
「哪來的藥?」她擰眉,一邊扶他在椅子上坐好。
「嗯?」他暈眩的睜開眼,不是很高興她縮回了手。
老天,這男人燒得神智不清了嗎?
「你沒看醫生哪來的藥?」
「醫藥箱裡的。」他指著桌上的醫藥箱。
她轉頭一看,只見桌上打開的醫藥箱裡,擺著一盒被拆開的感冒成藥,不覺有氣。
天啊,這傢伙有錢有權有勢,感冒卻吃成藥?
她一陣火大,抓起廚房牆上壁掛式的電話,豈料原本有些遲鈍的他,卻在這時閃電般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做什麼?」
「打電話叫賴醫生過來替你看診。」
「誰?」他皺著眉,戒慎的問。
「仇家的家庭醫師。」
他眨了眨眼,狐疑的問:「我以為他姓夏?」
「夏醫生退休了。」
「我只是感冒而已,不需要看醫生。」他話才說完,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連忙伸手扶住桌沿,撐住自己。
她瞇眼瞪他,冷聲道:「不需要個鬼。」
他惱怒的瞪著她,另一陣兇猛的咳嗽再度襲來。
她看得一陣心驚,越發惱怒,「再這樣下去,我看不用等我動手,你就會先去投胎了!」
好不容易咳完,他虛弱的喘著氣,卻仍緊緊抓著她的手腕,不讓她撥電話。
他的手燙得像火鉗一般,她氣得罵道:「該死,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頑固?」
他緊抿著唇,沉默的不發一語。
她看著滿臉陰鬱的他,忽然間,領悟了一件事。
「你放心,我不會乘機和他投訴你的惡行,就算我說了,他也不一定會信。」
「我不冒這種險。」
她臉色白了一白,這才曉得他從昨晚就開始發燒,卻不願意去看醫生,也不願意讓人來替他看診。
「所以你就寧願冒腦袋被燒壞的險?」
他再度沉默,只是定定的看著她。
心口再度隱隱抽痛了起來,她想移開視線,卻怎樣也無法做到。
「如果我保證不說呢?」
他還是沉默。
她又急又惱,只得出言威脅,「你知道,我可以現在叫人來看,也可以等你昏倒再說,那時來的可就是救護車,而不是醫生,到時我一樣可以走。」
他眼角一抽,下顎緊繃,好半晌,才道:「你保證不乘機走掉。」
心頭又被緊緊揪住,她咬著下唇,瞪著頑固的他,有些氣,卻更加不忍。
於是,明知會錯失離開的機會,她還是忍住上湧的水氣,答應了他,「我保證不乘機走掉。」
他看著她,眼底閃動著不安的情緒,她原以為他會反悔,但幾秒後他緩緩鬆開了手。
她立刻按下電話號碼。
「喂,賴醫生嗎?你好,我是唐秘書。仇總有些感冒的症狀,可以麻煩你現在過來一下嗎?」
她拿著話筒一邊和賴醫生對話,一邊看著坐在餐桌椅上的男人,他滿臉疲倦的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薄唇抿成一條線。
「不,不是公司,也不在山上,他在他家,你知道地址嗎?」
他又咳了幾聲,潮紅的額頭全是汗。
「對。症狀?有些暈眩無力,他說從昨晚就開始發燒了,咳得很厲害。好,你大概多久會到?OK。」
她收線掛回電話,扶他起身回他房裡,邊告知他狀況,「賴醫生說他大概二十分鐘左右會到,要你先回床上躺著休息。」
他幾乎是半靠在她身上,才走沒幾步,她就覺得有些吃力。
她知道他的情況一定是真的很差才會這樣,不覺更加擔心。
他的房間就在她的隔壁,和她房裡暖色系的佈置相反,他臥房裡全是深色系的傢俱,黑色、灰色和深藍色交錯著,唯一相同的,是那面巨人厚實的落地窗。
他一定到床邊,整個人就癱倒了下去。
她幫著他脫去鞋子和衣褲,再進浴室拿來乾爽的浴巾替他擦去身上的汗水,然後從衣櫃中翻出純棉的睡衣,幫著他換上。
他燒得太厲害,她等不及醫生來,回到廚房從冰箱冷凍庫裡找出冰塊,用毛巾包住,當作替代的冰枕,順便用保溫壺裝了一整壺的溫開水,然後才回到房裡。
他又在咳嗽了。
她坐到床邊,遞面紙給他,等他咳完後,再讓他喝一杯溫開水。
他喝完又倒回床上,她將包著冰塊的毛巾墊在他後腦勺,額頭則用濕毛巾冷敷著。
床邊的紙簍早被他擤鼻涕的面紙給裝滿,她將它拿到廚房的垃圾桶清空。
再回到房裡時,她發現他竟坐起來講電話。
「對,你沒聽錯,去做就是了。」他看著她,咳著道:「只是感冒,有事你知道怎麼聯絡我。」
發現他又在談公事,她忍不住皺眉,卻忍住沒發作,只是將紙簍放回原位。
似是看出她的不滿,他很快就收了線。
牆上的通話機在這時響了起來,她拿起話筒,遞給半坐在床上的他。
「我是。對,我有叫醫生,讓他上來。」他按掉通話鍵,叫出另一個畫面,快速的按了幾個號碼,然後才把話筒遞回去給她。
她知道那是門口電梯的密碼,卻沒特別去記,反正他一定會把它改掉,所以她只是回身把話筒掛回去,然後拿起他枕頭上的冰枕,讓他能靠坐在枕頭上,回身要到客廳等醫生,卻被他拉住了手。
她回首,只見他抿唇盯著她。
「賴醫生沒來過這裡,我得去客廳等他。」
「你沒關上房門,他會知道的。」
「那樣很沒禮貌。」
「我知道。」他堅持著,原本低沉性感的嗓音,此刻聽來卻像通過壞掉的喇叭傳出來般,既破碎又可怕。
看著神情疲倦的他,她曉得他是怕她趁醫生進門時,順便坐電梯下去。
「看來我的保證不是很值錢。」她揚唇自嘲著。
他黑瞳一暗,握緊了她的手腕。
心口再度微微發疼,為他眼底沒說出口的請求。
她垂下眼睫,看著他握著她的大手,他的手又黑又大,完全包覆住她的手腕。
然後,他微微鬆了手,從她的手腕處,下滑,輕輕攏住她的手指,他沒有收緊,只是以手指攏著,很溫柔很溫柔的輕攏著,無聲要求著、等著。
她知道只要她想,要抽回手是很簡單的,但卻怎樣也無法抽出手,他的手是那麼燙,卻又那般溫柔,不覺間,她回握住了他的大手。
他直到這時,才微徽收緊了手。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10:02:46
門外傳來電梯到達的音樂鈴聲,聽到腳步聲,她回頭揚聲道:「賴醫生,這邊。」
「仇先生,唐秘書。」正值壯年的賴醫生循聲走進門內。
「你好。」仇天放朝他點頭,並末鬆開她的手,她沒看他,卻也沒有走開,只是繼續站在床頭邊。
賴醫生對兩人牽握在一起的手視而不見,在親切而有禮的問候之後,便打開他帶來的醫療箱,一邊掏出用具,一邊開始問診。
「仇先生,你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喉嚨不舒服的?」
「三、四天前。」
醫生示意他張嘴,檢查了一下他的喉嚨,邊告知:「嗯,喉嚨有些發炎,量過體溫了沒有?」
「沒有。」
醫生聞言,拿出耳溫槍,替他量了一下體溫。
「三十八度半。」賴醫生微皺了下眉頭,再問:「會咳嗽嗎?」
「會。」他點頭。
「他咳得很嚴重。」她忍不住插嘴補充。
醫生對她微微一笑,然後掏出聽診器,掛上耳朵,拿著聽診器,對著仇天放說:「仇先生,麻煩你把衣服解開一些。」
他咳著解開兩顆鈕扣,讓醫生方便將聽診器放到他胸膛上。
「來,吸氣,好,吐氣。OK,再一次,吸氣,吐氣。」醫生將聽診器換了幾處地方,然後才將聽診器拿下,再問:「你咳嗽有沒有痰?痰是透明的還是黃色的?」
「有,黃色的。」
「肌肉會痛嗎?」
「會。」
「應該只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我開些抗生素和退燒藥,應該就會好一些了。這次流感的症狀都比較嚴重一點,記得多喝水、多休息,冷氣不要開太強,流汗一定要馬上擦掉,免得二次著涼。」
「嗯。」他疲倦的閉上眼。
醫生站了起來,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藥和一瓶噴霧式的藥瓶,交代一旁的她說:「唐秘書,這一瓶噴劑,可以改善仇先生喉嚨不適的症狀,等一下先讓他吃一顆退燒藥,其他的等到飯後睡前再吃,不過如果他的燒超過三十九度又一直降不下來,可能還是要請他到醫院去一趟,有什麼問題的話,都可以打電話給我,你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嗯,知道,謝謝,麻煩你了。」
「不會。」醫生微徽一笑,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
她習慣性的想送人出去,才向前一步,他卻又握緊了她的手,睜開眼,看著她,嘎聲開口,「我要喝水。」
賴醫生見狀,只道:「唐秘書,你替仇先生倒水吧,我自己出去就行了。」
「不好意思。」她有些尷尬的和醫生說抱歉。
「沒關係。」醫生微微一笑,「我先走了。」
醫生離開了。
她抽回手,回身替他倒了杯溫開水。
牆上通話對講機上的開門信號紅燈亮了又熄了。
電梯門關了,她曉得。
她看見他放鬆了下來。
「謝謝。」他凝望著她說。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感覺,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只是沉默著,將退燒藥遞給他,看著他吞藥喝水。
「吃過晚飯了嗎?」
他倦累的搖搖頭,這幾個月間留長的黑髮垂落額間。
她不自覺地伸手撥開他額上的發,柔聲道:「你先躺下來休息,我去煮一些……清粥……」
話還未說完,他的手就再度覆上了她的,她才發現自己無意識撫著他熱燙粗獷的臉龐,她語音一時不穩,不敢再看他,只是閃電般抽回手,匆匆轉身走了出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他閉上眼,無聲歎氣苦笑著。
至少她願意主動碰他了……
第十章
黃澄澄的月,從城市高樓之後升起。
城市裡的夜空看不見什麼星星,偶爾才能瞥見些許在夜空中閃爍著。
他吃完粥和藥之後,沒多久就睡著了。
擔心他的情況有變,她拉來一張椅子,又從書房裡拿了幾本書,坐在床邊陪著他。
時間緩緩流逝,好幾個鐘頭過去了,她擱在腿上的書卻沒翻過幾次,始終仍在那幾頁。
他的高燒讓她憂心不已,她忍不住一直查看他,無法專心在書上。
太多了。
幾千年來,她看過太多因為高燒不止而就此一病不起的人。
雖然她一再告訴自己要離開他,要忘了他,可明明早已下定了決心,卻還是無法拋下生病的他不管。
忘了,所以沒有離開,那還情有可原,可她記憶恢復了,卻又留下,該怎麼說呢?
愛與恨的界限早在千年前就模糊成一片,剩下的只有對錯的分別。
以前是因為他殺人,做了錯事,所以她只能殺了他,這是對的,她曾經很清楚明白這一點。殺了他,才是正確的,心軟而放任他繼續殘害生靈,是錯的。
但是一再一再重複的愛恨情仇早已將她的心絞得支離破碎,三十五年前她無力再承受而崩潰,她不想再在乎、不想再繼續,所以她忘了,可澪卻不肯讓她忘……
她哽咽閉上眼。
一隻熱燙的大手撫上她淚濕的臉。
「別哭……」
她張開眼,看見一雙和自己同樣痛苦的眼。
「我似乎總是讓你哭。」他苦澀地啞聲道:「以前我傷了你的心,你總偷偷躲著哭,就是不在我面前哭,有時讓我撞見了,問你,你也不說……」
她垂下眼睫,輕聲辯解:「我是將軍,我得帶兵。」
「你也是我的妻子。」
「不是方便的工具嗎?」她自嘲著。
「我從來沒有當你是工具。」他不捨的將她再度滾落的淚水拭去,粗嘎的說:「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真的愛你。」
「別說你愛我。」她垂眼,語音輕柔的陳述著,「你愛的向來是夢兒,純真善良的夢兒,雙手未曾染血的夢兒,你愛夢兒,更愛天下,從來不曾是我。」
她的聲音好輕,卻字字入心,聽得他心痛不已。
「你不是我。」他輕柔地抬起她的臉,「對,我是愛夢兒,她是那麼美好又純潔,甜美的不像真的,是男人都會想要擁有她,但她又不是我能擁有的,她永遠都只會當我是兄長,我很清楚這一點。但你不一樣,你對家人很忠心,對下屬很公平,對自己卻很嚴厲,對我……」
他輕撫著她的臉,彷彿她是易碎的玻璃。
「你打從第一眼看見我時就開始崇拜我、迷戀我,雖然你很努力的掩飾,總是看起來冰冷無比,但你美麗的雙眼,卻藏不住熱情。你是我最忠貞的武將,最美麗的妻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
「事實證明你是錯的。」她眼裡閃著淚光。
「不,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他真心的道:「當我犯下不可饒恕的罪業時,只有你還站在我身邊,只有你還為我想,只有你……還愛我……」
她喉頭一哽,輕聲辯駁,「我不愛你。」
「你愛我。」
「我……不愛你……」
「既然如此,為什麼哭?」他溫柔的伸手撫觸她的臉,拭去她的淚。
她粉唇輕顫著,想再否認,卻說不出口,只有淚如泉湧。
「傷了你是我的錯,一再將你遺忘是我的錯,我不會再忘記了,不會再忘了你愛我,不會再忘了我愛你,這一世不會、下一世不會,永遠都不會……」
「別……別說了……」她閉著眼,淚如雨下,環抱著自己,幾近哀求的低喃著。「別再說了……」
他歎息的閉上了眼,「好,我不說,不說了……」
如果可以,他又何嘗願意這樣逼迫她。
燈昏黃,人暗傷。
垂淚無言,心皆茫。
她在他床畔持續守候著,替他擦汗、替他拿藥、替他倒水,甚至在他需要時,扶著他到廁所去。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的情況還是很不穩定,病情時好時壞,每次不咳嗽則已,一咳起來就驚天動地,有一回他甚至咳出了血絲。
她既驚且慌,卻說不動他去醫院,他堅持只是咳傷了喉嚨。
「你為什麼在乎?」他瞧著她冒火的雙眼,聲音嘎啞的開口說:「我若死了,你不就又能輕鬆個幾十年,也許你該在每次遇見我時,就一刀殺了我,這樣你就能繼續過你平凡的日子……」
「謝謝你的建議。」她面如白紙,「我下次會考慮。」
他笑了,昏昏沉沉的邊笑邊咳。
她只能不斷的替他擦去身上的汗,然後逼他起來吃點粥和藥。
因為他的熱度降了下來,她最後還是被他說服,僅只打電話詢問醫生。
醫生的說法和他的差不多,不過卻較為安撫了她。
天黑後,他再度睡著了。
因為太累,在不覺間,她也在椅上睡著。
夜半時分。
一聲悶哼飄進耳裡。
她原以為是錯覺,卻聽到他開始呻吟。
她驚醒過來,放在腿上的毛巾掉落地上。
他仍閉著眼,滿身大汗地握著雙拳,面部表情痛苦扭曲。
「為什麼……」
她很快就發現他在夢囈,語音沙啞不清,她弄了另一條溫毛巾,俯身幫他擦去汗水,試著讓他放鬆下來,但他卻仍緊繃著,全身又熱又燙,整個人深陷舊日惡夢裡,唇瓣扭曲。
「為什麼要背叛我……」
聽清楚了他的囈語,她的心為之揪緊。
「別走……別再走了……」
他斷斷續續的低喃著,慌急地搖著頭,彷彿在尋找什麼,她拍著他的臉,試圖叫醒他,「醒一醒,你在作夢,天放、仇天放!」
他卻像是聽不見她的話,只是更加激動了起來,「你要去哪裡?你是要走去哪裡?」
「我在這裡,那是夢,你醒一醒!」
「不!」他弓起身體,嘶吼著:「讓我過去!該死的!讓我過去——」
天啊……
他的咆哮擾亂著她的心志,他的高燒更讓她心慌,他不斷的在夢魘裡掙扎著,甚至好幾次差點打到她,他渾身肌肉緊繃著,全身又濕又滑,她叫不醒他,也抓不住他。
「蝶舞——」
忽然間,他整個人猛然坐起,驚懼的吶喊撕裂夜空。
「不——」他欲起身,卻因虛弱跪倒在床上,睜開了眼,卻對眼前一切視而不見,只是掙扎著想再站起,卻又再次跌跪下來,嘴裡依然喊著她的名字。
「蝶舞——」
痛苦的吶喊如刀刺痛她的心,穿透她的靈魂,逼出了她眼中的淚,怕他傷到自己,她不顧一切的上床抱住了他,大聲和他保證,「我在這裡,我沒有要去哪裡,我在這裡!」
跪在床上的他整個人一震,他低下了頭,充血的紅眼慢慢有了焦距,他慢慢抬起手,撫著她的臉,似乎是有些不信的開口啞聲問:「蝶舞……?」
「對,是我,蝶舞……」他的眼角有淚,整個人燙得像燒紅的鐵塊,她哭出了聲,一再重複保證,「是我,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他猝然抱住了她,憤怒的吼道:「不准你離開我!聽到沒有,該死的女人,不准你離開我!」
她為他聲音中的驚慌和痛苦震懾得無法言語。
懷中真實的存在,讓他放鬆了下來,一陣虛弱上湧,黑暗漫天而來,他既驚且慌,不敢放鬆懷裡的人,卻無法抵抗那蔓延全身的虛弱無力,最後還是倒回了床上,只能用最後的力氣抓著她的手,開口威脅她,「不准……離開我……」
他昏過去了,她呆愣的跪坐在床上卻無法止住淚。
不知道……她不知道他是這麼在乎她……
她一直覺得是假的,她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她一直覺得他有別的圖謀,但所有的一切都只顯示出他的在乎。
「不……」
他再次痛苦的呻吟了起來,將她從茫然垂淚中驚醒。
不行,他還在發燒,她得先想辦法替他退燒才行!
她慌亂地下了床,想打電話找賴醫生,撥了幾個號碼卻又想起她沒有密碼,沒辦法替他開門,連忙又掛了電話。
怎麼辦?
她瞪著電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跟著才想到醫生有給退燒藥,她拿出藥袋翻找藥丸,因為太過緊張慌亂,甚至扯破了藥袋,藥包散落一地,她跪在地上撿拾它們,最後終於找出標著退燒藥字樣的藥。
可是當她試著餵他時,他卻吞不下去,反而嗆咳不已,連一顆都沒吞下去。
她試了幾次,只好改將藥丸搗碎,和在水裡再試一次,這一次仍有大部分咳出來了,但他似乎是吞下去了一些。
她把他衣服全脫了,不斷用濕毛巾一次又一次替他擦遍全身。
整個晚上,他不斷囈語、掙扎著,喊著每一世的不甘、吼著每一次的憤怒。
無數的呻吟、無數的歎息、無數的低喃、無數的吶喊——
它們不斷不斷的從他的嘴裡傾洩而出,浮游在空氣中,鑽進了腦海,爬滿了她的肌膚,流竄在她的血管裡。
後來,他的肌肉開始痙攣抽筋,痛得臉色發白。
她連忙去端來熱水,用毛巾替他熱敷,然後再一次的試著讓他吃藥喝水,他流了太多的汗,再這樣下去非脫水不可。
但是,他吐出來的卻比喝下去的還要多。
「喝下去,天放,聽我說,你得喝下去……」她扶著他的頭,再一次試著餵他喝水,卻還是不得要領,整杯的水幾乎都從他嘴角流出。
她好怕。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生命正在流失,就像那些不斷流失的水一樣。
不!她絕不讓他死,她不要再看到他死在她面前!
她仰頭喝了一大口,俯身直接用嘴餵他,這一次,情況好一點了。
她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他便再次咳了起來,整個人咳得都在震動,剛喝下去的水混著血絲全被他咳了出來,飛濺在她臉上和身上。
忽然間,她只覺得一陣憤怒,她再灌了一大口水,然後爬上床,將他硬拉坐起來,跨坐在他膛上,嘴對嘴再灌一次,然後用手摀住他的嘴,氣憤的哭著吼道:「吞下去!該死的你!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可以殺了你!你怎麼敢輸給這麼一場小感冒?怎麼敢?你給我吞下去!聽到沒有!仇天放!把水吞下去——」
他睜開了赤紅茫然的眼,看著她,還是沒用?她不知道,但下一秒,她看見他喉結上下滑動,聽到了吞嚥的聲音。
她從來沒有聽過那麼美妙的聲音。
淚水不斷滑落,她再灌了一口水,餵他。
他這次嗆咳了一下,可是還是吞下去了。
她餵了他一口、又一口,直到他喝了足夠的水,才讓他再躺下,替他蓋上被子,換掉濕透的枕頭,拿乾淨的毛巾擦去他身上、臉上,和脖子上的水。
這兩天,他下巴的胡碴冒出來了,臉也變得較為消瘦,眼窩則深陷著。
有那麼好一會兒,她只能盯著他看。
然後,她伸出了手,輕撫著他粗糙的臉,他高挺的鼻子,他因脫水而發白的薄唇,他長滿胡碴的下巴……
她俯下身,環抱住他,聽著他胸膛裡的心跳,閉上眼,數著它。
一下,兩下、三下……六下、七下、八下……
這一瞬間,她知道她還是愛他,永遠都愛他。
寂靜充塞室內,除了他粗重的呼吸、偶爾的嗆咳和那穩定她神經的心跳之外,她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不知道是不是她逼他吞下去的藥效發作了,他的情況變得較為穩定。
那一夜,時間過得極為緩慢,她徹夜守候著。
晨光乍現時,他的燒終於退了。
春暖花開,百花齊放。
黑藍色的彩蝶在藍天下翩翩飛舞著。
他看著彩蝶輕輕停在不知情的她發上,不禁揚起了唇。
正想告訴她,她卻先柔聲開了口,「你有沒有想過和他們一樣?」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看到遠處稻田旁的大樹下,坐著一對正在吃饅頭的務農小夫妻。
「像他們一樣有什麼好?」他挑眉,
「至少知足常樂,雖然平凡,卻能攜手白頭、無事終老……」
「你羨慕他們?」
「嗯。」
「就算他們吃不飽、穿不暖,辛苦種田一整年,臨到年冬卻連買件棉襖的錢都花不起?」
「那又如何?」
「只有像你這種沒捱過餓的大小姐,才會有這種天真的想法。」他諷笑著道: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若真的遇著了大旱,到時為了吃飯,那男人搞不好連賣老婆的事都做得出來。」
她仰頭看他,發上的蝶被驚動,飛了起來。
「你怎知我沒捱過餓?」她黑瞳似潭,語音清冷。
剎那間,他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她捱過餓,而且十分清楚那樣的滋味。
「我很抱歉。」他抬手撫著她的臉。
她眼底閃過一絲柔情,瞬間震動他的心弦。
她凝望著他,小臉偎著他的大手,柔聲再問:「如果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四季如春,沒有戰亂,人人和樂,你願不願意放棄一切和我到那裡生活?」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紛爭。」
「紛爭是可以避免的。」
「就算我願意,我們靠什麼生活?」
「我們可以自給自足,你種田,我織布,就像他們一樣。」
他為她天真的提議朗聲大笑。
「我可以要人替我種田、幫你織布,為何要親自動手那般辛苦?再過不久,現在你從這裡看出去的一切都將成為我的!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山川,我的百姓,我的王國!而你,就是我的後,既能為王后,何須做農婦?」
彩蝶在藍天下飛舞著。
風乍起,揚起了她的發。
「是啊,既能為王后,何須做農婦……」
她的語音好輕好輕,雖然同意了他的說法,卻仍凝望著那對務農的小夫婦。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10:03:05
她在哭。
在睡夢中無聲掉著淚。
他睜開乾澀的眼,映入眼簾的第一個影像就是她在哭,蜷縮在他懷中掉著淚,連作夢也在哭。
夢到什麼了呢?為什麼哭呢?
想必那個在夢裡傷了她的人,又是他吧?
他抬手想替她拭淚,卻發現自己的手既沉又重,而且肌肉酸痛不已,他不由自主地悶哼一聲。
她幾乎在瞬間就睜開了眼,清醒過來。
「嗨。」他開口,只覺得自己的喉嚨像被沙紙磨過,又乾又痛。
「你還好嗎?」發現他意識似乎十分清醒,她邊問邊抬手探測他的額溫。
「我覺得……像剛被人毒打過……」他試著微笑,卻忍不住又咳了兩聲。
他的溫度沒再升高,她鬆了口氣,坐起身,從保溫壺裡倒了杯溫開水給他,幫他也坐起來。
溫熱的水,滋潤了乾澀疼痛的喉嚨。
他在喝水時,她則收拾掉在地上的衣物、毛巾、枕頭和水盆。
發現她手上拿的是他的衣物,他才察覺自己身上什麼都沒穿,他忍不住拉起被子看了一眼。
啊,內褲還在。
發現他的動作,她解釋道:「你高燒退不下來,我得幫你退燒。」
「我不介意……你把我全部剝光……」
「我介意。」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然後拿著幾乎空了的保溫壺走了出去,卻聽到身後傳來他沙啞的笑聲。
她靠在走廊的牆上,閉眼撫著心口聽著他的笑聲。
他在笑。
虛弱沙啞的笑。
可是還活著,他活下來了。
淚水滾落眼角,她在心裡感謝所有讓他撐過來的一切。
她帶著一壺溫熱的水回來時,他半靠在床頭坐著,雙眼合著,頭微側著一邊,胸膛規律的起伏著,似乎又睡著了。
怕吵醒了他,她輕手輕腳的走近,將保溫壺放到一旁桌上。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要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她差點失手打翻保溫壺,回過身,才看見他睜開了眼,疲倦卻清醒的說:「但可不可以請你考慮留下來?」
「沒有用的。」她不再看他,垂眼遮掩眼裡的情緒,拿出他該吃的藥,遞給他,再替他倒了一杯水,「把藥吃了。」
「沒有試過,你怎麼曉得沒用?這次不一樣了,你自己也曉得,我從來不曾身家如此清白過,也許這次我們可以一起相守,無事終老……」
「不可能的!」她痛苦的打斷他。
「為什麼?」
她沉默著,他卻不肯放棄,只是握著手中的藥,看著她,等著回答。
見他一副不得到答案絕不放手的模樣,她只得開口道:「就算我願意,澪也不可能會放手的,你不知道她受了什麼,你不知道她有多恨,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安撫她的怨怒,她永遠都不可能放過我們,永遠都不會。」
「或許不會,但不是絕對。」他將藥丸放到嘴裡,喝水吞下,才道:「如果我活了這麼多世有學到些什麼,那就是事出必有因。」
「什麼意思?」
「澪不是每—次都會出現對吧?事實上,從上一次到現在,少說也過了好幾百年了……」他話沒說完又咳了一陣,差點把藥和水給咳出來。
看他痛苦的表情,她心一緊,不禁上前坐到床邊替他撫背順氣。
他順過氣來,抬眼看著她詢問:「她不只消失幾百年,對吧?也許甚至上千年?我對時間的順序不是很清楚。」
「一千三百五十年。」她臉色蒼白的回答。
她根本沒有想就脫口說出這個數字,教他不禁感到心痛,啞聲再道:「一千三百年五十年來,她從沒再出現過,對吧?」
她無法開口,只能點頭。
「我這一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七年前。」他合上眼,靠回床頭,像是在尋找當時的記憶。「那一年我在美國紐約談生意,一筆很大的生意,對方在他德州的牧場辦了一場宴會,邀請了所有想參與競標的廠商,我到了機場,正要上飛機時,她出現在我面前,告訴我,如果我想見你,就得和她走。」
「你……相信她?」
「不信。」他張開眼,嘴角有些扭曲,似諷似笑,「我記得你,但我不記得她,那時還不記得。」
「那……」她雙手環抱著自己,困惑萬分。
「她給我看了一張照片。」他注視著她,抬手輕觸她的臉,啞聲道:「照片裡的女人,和我夢裡的女人長得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照片裡的女人站在草原上微笑著,笑得好甜,好溫柔……」
她知道那張照片,她很少拍照,那是她剛被爸媽收養沒幾年的事。那時候她還以為自己和平常人一樣,以為自己只是因為意外失去了記憶……
「我一直不確定你是真的,但你是。我從來沒和任何人提過你,但你真的存在,我一定得見到你,所以我沒上飛機。我和她一起離開機場,追問她那張照片的事,她說她要先吃飯,我只好帶她去餐廳,可她一吃飽喝足就溜了。」
「溜了?」她一愣。
「對,溜了。第二天,我才發現昨天我預定要搭的那架飛機被恐怖分子挾持,後來墜落失事了,機上無一人倖免。」
「什麼?」她驚慌的瞪著他,臉色死白。
他一扯嘴角,「她應該是恨我的,卻救了我,所以即使我後來逐漸想起一切,卻還是摸不清她在想什麼,打什麼主意,唯一確定的是,她會接近我,是為了其他原因。」
「什麼原因?除了讓你和我再次相遇,重複那個詛咒,還會有什麼原因?」
「讓我在遇見你之前恢復所有的記憶。」
她茫然的在椅子上坐下,萬分不解的低喃著,「為什麼?」
「我想是為了……」他苦笑,「不讓我再傷害你。」
「可是她讓我記起——」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這七年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後來這一千三百年她都沒再出現?我知道她一直活著,就像你一樣。我找不到你,可是她來找過我,監視器拍下她的影像及照片,我請人查找關於她的一切資料,那不是很難,她有一份非常完整的資料,甚至有父有母,我知道那是假的,我要人再繼續查下去,猜猜我發現什麼?」
「什麼?」
「她的父母姓凌,凌家經營一家跨國集團,而且從以前就一直是唐教授和宋教授考古挖掘的幕後贊助者。」
「怎麼會?」她傻了,呆了,不知道該如何玄想,也不懂澪究竟在想什麼。「澪……是爸媽的幕後贊助者?」
「那也是為什麼我那天會到博物館的原因,我去找唐教授,因為我知道唐教授一直在研究的就是那個文明,我希望他能提供我找到你的線索,也許他還見過你……」
一口氣講了這麼多話,讓他疲憊異常,他閉上眼,又道:「我從沒想過你會是他女兒,更沒想過你早在七年前就在煌統工作,但澪知道,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會在這七年中,故意誤導我你人在美國。」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七年前我還沒有全部想起。」他深吸口氣,望著她承認道:「如果當時我就遇見你,只會重複過往的錯誤。」
「你的意思是……?」她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看著他。
他握住她的手,強忍喉中乾澀的疼痛,沙啞的道:「她依然恨我,但是對你,她已經釋懷了,我不知道是為什麼,也不曉得她這一千多年來究竟遇到什麼事能讓她改變這麼多,但我很清楚,從七年前她出現到現在,她一直都是為了你在容忍我。也許還有其他的原因,但如果她依然還記恨著,千年來即使她不在,我們身上的詛咒依然未解,對她來說,她用不著特意再出現,有意無意的幫我恢復記憶,甚至救我的命。」
烏黑的大眼蓄滿了淚,她看著他,唇微顫。
她很想相信,非常想相信,卻又害怕這一切只是奢望。
「遇見你之後,我讓人再去查,發現當年就是凌氏夫婦協助唐教授和宋教授收養你。」
她看著他,顫聲問:「如果……如果她真的原諒了,為什麼不直接解開這個詛咒?」
「我不清楚,我沒機會問……也許她沒有辦法……」他再次咳了起來,虛弱的道:「也或許她對我的恨遠大於對你的情……咳咳咳咳……我知道……我應該讓你走……咳咳咳咳咳……」
「別說了……」見他咳得幾乎停不下來,她不忍的開口。
他卻仍執意握緊了她的手,邊咳邊道:「可是……咳咳……我……咳咳咳咳……」
「別再說了!」惱他的頑固,她又氣又擔心。
她的斥喝和喉中火燒似的疼痛終於讓他閉上了嘴,他靠著床頭,費力專心的慢慢呼吸。
「喝點水。」她再次倒了一杯水給他,溫水入喉,瞬間有些疼痛,他微皺著眉,但下一秒,那疼痛感就好多了,他慢漫的再喝了一口,然後忍不住又再出聲。
「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
她怒瞪著他,一瞬間,他以為她會把手中的保溫壺砸到他頭上。
下一秒,她壓下了怒氣,輕輕放下保溫壺,冷著臉說:「我去煮飯。」
語畢,她便僵直的走了出去。
這男人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休息」!
明明他整個人都還很虛弱,明明他喉嚨痛得要死,卻還一直喋喋不休。
少說個幾句是會死嗎?
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
可惡!該死的男人!
她咬唇暗咒,偏偏他在生病,她無法不照顧他,又不能把自己的耳朵塞住,結果他看準她的心軟,這幾天他一找到機會就卯起來突襲她,說服她留下來。
每次她好不容易辛苦建設好心防,他卻用簡單幾句話就能輕易摧毀她的防禦工事。
最讓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的是,燒退的第二天,他就又開始工作了,除了不屈不撓的一再對她言語騷擾之外,還能商業電話一通接一通的打。
直到她威脅要拔了他的電話線,他才較為收斂。
神奇的是,這男人明明沒什麼在休息,他的感冒竟然慢慢開始復原了。
讓她無力的,是她竟對這點不曉得該哭還是該笑,她很高興他沒事了,但是在他體力逐漸恢復的同時,他說服的攻勢也變得更加密集。
「老天,我從來不知道你話這麼多!」
「你當然知道,有必要的時候,我可以一直說下去。」
她啞口無言的怒瞪著他,卻曉得他是認真的,只要是他想要的東西,他想盡一切辦法都會弄到,事實上,他的確曾為了要說服一位番王借他兵馬,在蒙占草原上和對方耗了整整三年。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已經懷孕了?」
「沒有。」她斬釘截鐵的回答,冷著臉看著他說:「我沒有懷孕,我也不會懷孕,我的時間早在詛咒的那天晚上就停止了,歲月不會在我身上留下痕跡,我受了傷,也會在極短的時間內痊癒。當然,月事也是,所以我不會懷孕,更沒有辦法生孩子。」
他臉色煞白。
她知道她在傷害他,她原意也是在傷害他,一如他這幾天不斷的言語偷襲,但話出了口,她才發現自己傷得比他更重。
淚欲奪眶,她起身想走,他卻伸出手,將她拉入懷中。
「我很抱歉。」他說。
「你很該死。」她說,卻沒有抗拒他的懷抱,只是將臉埋在他懷中,哽咽含淚咒罵:「該死……」
「對不起……」他親吻著她的發,不斷地喃喃重複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傷你……從來就不是……」
聽著他一再的道歉,她再壓不住心中的委屈,不禁放聲大哭出來。
他抱著她,讓她在自己懷裡哭個痛快。
數千年來,她一直都是一個人面對這個詛咒,面對每一次的選擇,面對他的冥頑不靈,面對他的憎恨,面對……這一切……
他擁著她,輕撫著她的背,發誓絕不再讓她一個人。
她蜷縮在他懷中哭了很久很久,哭到雙眼紅腫,哭到聲啞,然後才終於漸漸止息。
天,在不覺中黑了。
他沒有開燈,她也沒有。
一室中,只有窗外附近大樓的燈光隱約透進。
她哭累了,溫順的待在他懷裡,他則輕柔的順著她的長髮,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偶爾他因不適而輕咳,她會輕撫他的胸膛,讓他好過些。
他和她都沒有開口,只是安靜的互相依偎著,十指眷戀交纏,聽著對方的心跳,交換著彼此的呼吸,感覺溫暖。
恍惚間,時間彷彿停止移動,世界也好似消失了。
但她和他都知道沒有,世界還是存在,澪也是,詛咒也是。
輕輕地,她吐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他心一緊,將她的手拿到唇邊,印上一吻。
她閉上眼,枕在他肩上,啞聲問出藏在心裡的疑問:「為什麼……你要出賣她?為什麼你要把澪交換出去?」
「因為我愚蠢。」他懷抱著她,摩挲著她的手臂,嘎聲自嘲著。「何況,誰不想要力量?那麼強大的力量,可以輕易改變一場戰爭的輸贏,那場戰爭拖太久了,拿—個人換所有人的平安,對當時的我來說,那不是很困難的選擇。」
「的確是不難……」她悲傷的笑了,淚卻再度滑下。
「我很抱歉,」他說。
「我也是。」她說。
第十天了。
早上醒來,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在這裡待了十天。
因為害怕他的高燒會再起,為了方便照顧他,她從他高燒不退的那天起就和他睡在一起。
雖然其實他的感冒已好轉許多,也不再咳得像要把心肺都咳出來,只是被傷到的喉嚨依然沙啞……
她知道自己該回房裡睡了,可是她沒有。
他很識相的沒有多說什麼,也沒乘機對她毛手毛腳。
只是每天醒來,她都會發現自己偎在他懷裡,他會環抱著她,就像他早已習慣她的存在。
他是習慣了。
她也是。
晨光從窗簾縫隙中透進,她凝望著他熟睡的面容,一股極端渴望的疼痛攫住了她,
她想和他在一起,她也想相信他所說關於澪的一切,相信澪已經原諒她了,相信她可以和他在一起,好想好想,但在這同時,卻也害怕去相信,怕到頭來,一切都成空。
可是她知道,她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他一向擅長打仗、擅長進攻,才十天,她堆砌的心牆就坍塌得完全不成樣,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輸掉。
更糟糕的是,她很渴望輸掉。
「在想什麼?」
她回神,發現他不知何時已醒了,惺忪的黑瞳裡,有著彷徨迷惘的她。
「你可不可以……讓我走……」她張嘴,卻說得虛弱。
他歎了口氣,溫柔的撫著她的臉,啞聲緩緩問:「讓你走,然後呢?你能去哪裡?一個人不斷不斷的換地方過活,一個人孤單的面對這個世界,直到我死了,再轉世,你又會遇上我,這一次你要怎麼做?假裝不認識我?再次逃走?」
「我不一定會遇見你。」
她起身下了床,卻找不到拖鞋,只因腦海裡都是他追逼的字句。她瞪著自己的裸足,莫名生氣,然後乾脆想打著赤腳出去,卻聽到他又開口。
「你會,你很清楚你會,不管你人在哪裡,我們都會再相遇。你很清楚,離開只是逃避而已。」
她腳步一停,不甘心的回過身,惱怒的瞪著他說:「也許我可以聽從你先前的建議,在每一次遇見你時,一刀把你宰了,然後繼續過我的太平日子!」
「你做不到的。」他再次歎氣,坐起身靠在床頭上,瞅著她說:「你愛我。」
他的自信讓她惱羞成怒,不禁氣憤的握緊雙拳,「對,我愛你!就是因為我愛你,所以我才更不能和你在一起!你說你不懂為什麼我背叛你,為什麼要殺你?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每一次你都非要搞得生靈塗炭,每一次我以為你變了,每一次我貪戀而拖延著,換來的代價卻是更多人的生命,遲一天,是好幾千人!慢一個月,就是上萬人!那些人會死,等於是我害死的,是我!」
她拍著胸口,氣哭的吼道:「是我,你懂不懂?只因為我忍不住想偷取和你在一起的時間,一個月也好、一天也好、一個時辰也好,一分一秒都好,所以我越來越不敢奢求,所以我逼自己越來越早動手——」
她的吶喊迴盪在室內,她摀住唇,下一秒,轉身逃離。
他閃電般掀被下床,勾住她的腰,從後抱住她。
「所以你才沒發現我變了,沒發現我早就愛上你,沒發現只要你開口,我就會答應你任何事。」他抱著顫抖的她,在她耳畔啞聲重複道:「任何事,包括我自己。」
「放……放開我……」她整個人劇烈顫抖著,雙手抓著他環在他腰上的手,使盡了力氣卻怎樣也扳不開他的大手。
「不……」他緊緊環抱著她,將臉埋在她頸窩處。
「放開我。」她緊抓著他的大手。
「我不放!」他悶吼著,青筋暴起。
「放開我!」她喊著。
他忽然鬆了手,一把扯斷了掛在她脖子上的白玉珠鏈,低咆著道:「那就殺了我!殺了我再走,到時你高興走到哪裡去都行!」
刻著咒語的白玉珠叮叮咚咚的滾落一地,彈起,飛躍,再落地。
她驚愕的看著那些飛散的玉珠,然後茫然的回身看著他,只見他黑瞳冒著怒火,攤開兩手憤怒的咆哮著。
「來呀,殺了我!你現在有能力了,我相信破壞那些門窗離開對你來說易如反掌,殺了我你就可以走了!還是你需要武器?沒問題!」他抓著她的手,將她硬拉到客廳。
她太過震驚,被他壓抑多時的狂暴怒氣給嚇著,完全無法反應,只能血色盡失的看著自己踉蹌的被他強行拉到客廳,看著他打開那面白牆,將那些兵器一個個抓下來丟在地上。
「你要什麼這裡都有!刀?槍?劍?戟?還是匕首?」
他抓起其中一把匕首,塞到她手裡,然後扯開他身上黑色真絲睡衣,珍珠鈕扣飛射出去,他抓著她的手和匕首,以刀尖抵著他赤裸的胸膛,雙眼冒火的吼道:「來呀,殺了我,刺下去你就自由了,一刀換你二、三十年的快樂時光,很簡單的,你做過很多遍的,不是嗎?刺啊!刺啊——」
她一巴掌打掉了他剩下的話。
一室沉寂。
她是打得如此用力,他嘴角滲出了血絲。
「王八蛋……你這個該死的王八蛋……」她捂唇坐倒在地,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的咒罵著,「王八蛋……我恨你……我恨你……」
他鬆開了她的手,沉重的匕首掉落地上,若不是他強行握住,她根本抓不住那把匕首,她再也不想碰到它,永遠都不想!
「我恨你……」她哭著顫聲一再重複這句話,多希望說久了,它就會變成真的。
他跪了下來,伸手環抱住她,粗嘎的低語著,「你愛我,你比誰都愛我,所以才會嘗試那麼多次,所以才會堅持這麼久。」
「你該死……」她嗚咽咒罵著,雙手卻緊緊的回抱著他。
「我知道。」他閉上眼,緊抱著她,痛苦的啞聲說:「你可以獨自一個人離開,或者你也可以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共同面對這一切,找澪當面問清楚解開詛咒的方法。」
「如果根本無法可解呢?」
「那至少我們還是能在一起——」
「然後呢?」她悲痛的打斷他,「你會老、會死,我呢?我要怎麼辦?我還是會再遇見你,你還是會因為轉世而失去記憶!」
「對,我會轉世,我會再找到你!」他捧著她淚濕的臉,堅定的說:「但我絕不會再忘記你!就算我忘了,你也可以把一切都告訴我。所以我才收集這些紀錄著一切的青銅,所以我才收集這些我所用過的古兵器,它們全都是證據,我會把一切都寫下來,你可以讓我看這一切,我會信的,我會記得你,我會記得我愛你,我會陪著你,我絕對不會再讓你獨自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
凝望著他深情的面容,她粉唇輕顫著,無法出聲。
「我愛你。」他抵著她的額,微顫的低聲要求著,「答應我……答應我你會留下來,答應我你會讓我陪著你……」
看著他深情的黑眸,聽著他幾近絕望的懇求,心底最後一塊石牆粉碎了。
她伸出手,撫著他的臉龐,含淚道:「你保證……保證會記得,保證會陪著我……」
他幾乎不敢相信她鬆口了。
「我保證。」他眼眶微濕,緊緊的抱住她,承諾著,「我保證會記得,我保證絕對會陪著你,這一生、下一世,每一生、每一世,直到永遠!」
她哭出聲來。
他沙啞的在她耳邊再次承諾,「永遠……」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10:04:03
第十一章
旭日東昇,金陽灑落,映照在兩人身上,將一切染成金黃。
他憐惜地吻著她的眼、她的淚、她的唇。
她迎向他,感覺他的唇舌、他的氣息、他的溫暖。
「你好美。」他拉開她的衣袍,看著陽光灑在她雪白的嬌軀上,不禁伸手愛撫她粉嫩的乳尖,「如此甜蜜……如此柔軟……」
她喘息著、低吟著,感覺他低頭用唇取代了手,全身頓時如遭電殛。她不自覺地弓起身體,雙手插入他的黑髮,想尋求更多。
「好久了……那麼久……」他的唇回到她唇上,低喃著。
才十天,他卻覺得像上輩子,這十天來,他不斷克制才能強忍住想碰她的慾望,就怕她逃得更遠。
他的大手向下滑到她纖細的柳腰,探入她絲質的睡褲中,捧著她的臀,將她拉向自己。
感覺到他堅硬的灼熱隔著薄薄的絲料擠壓著她的柔軟,她微微一顫。
「環著我。」他黑瞳似火,聲音嘶啞,「讓我感覺你。」
她不由自主的照做,讓他更貼合自己。
他低頭吞噬著她的唇舌,這一吻既粗暴又火熱,她呻吟著,以同樣的熱切回應著他。火熱的身軀在地板上緊密相貼,他們交纏、愛撫、磨蹭,兩人的衣服在不覺間被扯破脫去,散落一地,這幾天他忍了太久,光是這般和她在一起,他就幾欲瘋狂。
他知道自己太粗暴,不想傷了她,想鬆手,她卻不同意。
「我會傷了你……」他粗喘著,汗水在眉間閃耀。
「不,你不會……」她雙頰嫣紅如花,星眸因激情而迷濛,小手探進他敞開的黑絲衫裡,纏住他結實的腰,抬起身體迎向他,輕吟嬌喘著說:「我要你……我要你在我的身體裡……和我在一起……」
她的話語敲碎他最後一絲理智,他無法再想,也無法再忍,只是低咆一聲,將自己完全埋入她的溫暖裡。
他對她的需要飢渴而兇猛,她輕抽口氣,卻幾乎立刻回應了他。
他們的做愛,狂野而激烈。
她有著足以和他對抗的熱情,性感而美麗,柔軟又香甜。
他看著她因他的進入而顫抖,看著她因火熱激情而昂首呻吟,看著她飽含情慾的雙眼映著他同樣火熱的黑瞳。
「我愛你……你是我的……永遠都是……」他沙啞的宣告,低頭吮吻她甜美的朱唇,緊握著她的手,和她十指交纏,氣息相融,和她一起律動著,直到世界的盡頭——
窗外,一朵白雲緩緩飄過。
他抱著她翻身,讓她趴在他的胸膛上。
她閉眼輕喘著,感覺他的大手撫過她汗濕的裸背,引起另一陣戰慄的悸動。
「我永遠也要不夠你……」
聽著他沙啞的聲音,她睜開水氣氤氳的眼,看見他左臉浮現五指紅印,不禁伸手輕撫。
「痛不痛?」
他抬手覆在她的心口處,啞聲道:「沒有你這裡那麼痛。」
淚意倏然上湧,她喉頭一哽,不禁傾身憐惜地親吻他的左臉,「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他握住她的柔荑,親吻她的指尖,直視著她的眼,真心的道:「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受那麼多的苦,當我發現你失去記憶時,應該要遠離你的,但我畢竟還是自私的……你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美好,我沒有辦法讓自己放開你……」
她無法開口,只能再次親吻他的薄唇、他方正的下巴,再下滑到他凸起的喉結,然後是他堅硬結實的胸膛。
未熄的火苗瞬間再起,她的舌尖劃過他的小腹時,他仰起頭,喉間發出性感的低鳴,當她繼續往下,他忙翻身壓住她。
「不行,這次我們得在床上。」
「我不介意。」她微笑,長腿圈住他的腰。
他黑眸一暗,肌肉緊繃,雖然想屈服於她的邀請和慾望,最後還是怕她在地板上會不舒服,他深吸口氣,回道:「我介意。」
他一把抱起她,往房裡走。
「為什麼?」她不解,卻也沒反抗,只是圈著他的頸項,任他移動。
「地板上不舒服,你會痛。」他咕噥著。
心口一暖,她只覺得感動,不禁再次獻上香吻。
「天……」她柔軟的雙峰擠壓著他,香甜的唇舌如蜜一般,他一時有些昏頭,差點停了下來,最後還是靠著毅力加快腳步,把她從客廳的地板上,抱回他黑色的大床,然後將她壓陷進床墊,再次佔有她。
這一次,他放慢了腳步,在她身上灑落無數細碎的吻,親吻她全身上下每一處敏感的肌膚,他知道吻她哪裡她會抽氣,知道碰她哪裡她會戰慄,他熟悉她的身體,一如他自己。
彷彿要彌補之前的傷害和遺憾,兩人在大床上一次又一次的纏綿,貪戀著彼此的身體,交換彼此的呼吸和汗水,互相從對方身上汲取力量和安慰。
一天,就在兩人無言的繾綣依偎中滑過。
日落,月升。
新月彎彎。
他從身後抱著她,一起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新月。
「你……知道澪在哪裡嗎?」
和他在一起是那般溫暖,她不是很想去思考面對澪的事,但她曉得,事情總是要解決的,無論結果是好是壞,至少她能知道自己住後該怎麼做。
「不知道,以往都是她來找我。」
「那……」
「放心,她會出現的。」他親暱的以鼻子摩挲她的頸背,「就算她不出現,我大概也曉得該去問誰。」
「她父母嗎?」
「不,你房東。」
「我房東?」她一愣,在他懷裡回過身,「為什麼?」
「因為他不是人。」他黑瞳深幽。
「不是人?」她微啟紅唇,有些茫然。
「我很久以前就見過他,和你還有澪一樣,他—直沒有變過。」
她倏然一驚,臉色蒼白的道:「是那些——」
「不是。」他伸手安撫驚懼的她,「他不是。」
「可你——如果他不是,那你是在哪見過他?」
他沉默著。
「哪裡?」她執意追問。
他一扯嘴角,陰鬱的道:「我不是很確定那是在哪裡,不過我想有人將那裡稱為地獄。」
她輕抽了口氣,臉上血色盡失。
「你不該訝異,是我活該,我犯了太多的殺孽,做了太多的錯事,我本來是不該再入輪迴的。如果那樣,對你或許會比較好吧。」他以拇指輕撫她的臉,黑瞳閃著難解的情緒,輕描淡寫的說:「我以為我會一直待在那裡,但他出現了,他告訴我有人替我換來另一次機會,然後他取走了我的記憶,我才又轉世投胎。」
難怪他死去之後,她有好幾百年都沒見過他,當時她還以為是澪在下咒時犯了錯,以為她只是不老不死,她放鬆了下來,卻在那時猝不及防的遇見轉世的他。
心一窒,她閉上眼。
「我很抱歉。」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他親吻她的額,低聲道歉。
「沒關係,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她搖搖頭,睜開眼,看著他柔聲道:「你已經在這了。」
「對,我已經在這了。」他將她攬入懷中,承諾著,「我是仇天放,你是唐可卿,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一切都不會再相同。」
她在他懷裡歎息著,輕聲再問:「秦他是……」
「地府的勾魂使者、閻羅判官,我不知道,我也不曉得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但事出必有因,他必定曉得澪在哪,或如何找她,我不認為凌氏協助你父母收養你是巧合,你搬出來後又剛好租到他的房子更不可能是巧合。」
的確不是巧合。
回想起來,她一開始會認識澪,是因為秦哥要她替澪引薦給爸,可是如果澪就是爸的幕後贊助者,爸怎會不認得她……
啊,是了,和爸聯絡的一直都是凌氏夫妻,所以爸才不認得她。
她歎了口氣,開口道:「他是認識澪,他們是朋友。」
「那就沒錯了,我們明天就去問他。」
她聞言心中忽生不安,憂心忡忡的看著他道:「可是你不是說秦哥他是……我們就這樣過去,真的好嗎?我看還是我自己去——」
「不,我們一起去。」他伸手輕壓住她的唇,「你以為我真想靠近他,或讓你接近他嗎?但我不要再讓你離開我的視線,無論好壞,我們都一起。」
她心頭一暖,握住他的手,柔聲答應。
「好,無論好壞,我們都一起。」
天亮了。
她醒來時,身旁已空。
一時間,她有些驚慌,然後才聽到他的聲音隱約從外頭傳來。
發現他並未自己跑去找澪和秦先生;她鬆了口氣,起身穿上睡袍,才要推開門,卻聽到另一個人的說話聲,
「仇天放,這七十五家的子公司是你要人成立的?」
「是又如何?」
她將門打開一線,客廳裡,站著一群人,除了仇天放之外,仇家這一代的主事者都來了,仇天雲、仇天晉,甚至還有一向不喜引人注意的仇天霖。
開口說話的,正是那位仇天霖,他將手中的文件扔到桌上,冷聲道:「既然如此,不用我說,你也該曉得,這些子公司有八成都登記在BVI,對吧?」
可卿聞言倏然一驚,臉上血色盡失。
BVI?如果她沒記錯,BVI是英屬維京群島,那地方除了和美國簽訂合約,提供販毒洗錢的資料外,對其他所有公司的資料一律保密,因資訊不公開,外界無從查知公司所有人資料,加上成立容易,所以常被人利用來成立空頭公司洗錢或炒作股票。
他為什麼要成立這種資訊不公開的公司?數量還高達七十五家?
她握在門把上的手一僵,不安湧上心頭。
客廳裡質問的聲音再度傳來。
「過去五年來,你在海外利用職權,透過這些子公司匯出去的海外投資高達一百五十四億,帳面上看來交易是很熱絡,但實際上,那些錢早就透過你設立的假銀行洗掉了,最近這三個月,你還經由這些公司對外舉債,由煌統做擔保,獲取七十二億,對不對?」
天……
她摀住了嘴,腿軟的坐倒在地上,忽然知道他在做什麼了。
他在掏空這家公司,他一直在掏空煌統。
瞬間,她只覺得耳際嗡嗡作響,一陣暈眩想吐。
煌統是上市公司,若被掏空,朌價一定狂跌,到時不只是仇家會垮掉,還會牽連所有持股的股東,公司海內外數以萬計的員工也會在轉瞬間失業。
他怎麼能這麼做?怎麼可以?
難道他不知道,這麼做會牽連多廣嗎?
不,他當然知道,他在商界待了這麼久,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只是不在乎,他不在乎會傷害到別人。
她心痛的閉上眼,她以為他變了,她是真的以為他變了,可是他還是放不下那些名利……
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她?
「仇天放,看在二叔的份上,我可以不將這些文件交給警方,但是你必須辭掉總裁職位,將錢全數歸還。」
「那樣對我有什麼好處?」
「你——」
他冷笑出聲,「大家辛苦了那麼久,不就是為了錢。」
「仇天放!你不要不識好歹,二叔待你不薄,沒想到你卻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再聽不下去,她將門關了起來,卻仍掩不住外頭的爭吵聲。
現在是掏空,下次呢?下次他會做出什麼樣的事?
她全身發冷,只覺得心寒。
他始終是放不下權和錢,他始終是想要他的天下,她早該想到依他的個性,是不可能甘願簽下那樣的賣身契,也不可能會願意替人做牛做馬一輩子。
既能為王后,何須做農婦?
是啊,既能為王,又何須棲於他人之下?
她忘了,他是不可能甘於平凡的。
環抱住自己,她茫然的扶著門起身,回頭卻看到昨夜歡愛的大床。
恍惚間,她似乎仍能聽見他在她耳邊輕訴愛語。
我愛你……
是啊,可是他卻更愛他的天下。
他怎能這樣做?他以為她知道了會怎麼想?不是殺人所以就不是錯?那間接害死人呢?是不是錯?是不是?
心碎了,她卻哭不出來,只覺得累。
好累好累。
到頭來,還是成空了。
這一世,他雙手的確未曾染血,他只是借刀殺人。
即使愛她又如何?
她無法改變他,也無法再繼續留下來看著這一切不斷發生,更無法忍受將來有一天必須再次對他舉刀相向。
那麼長久以來,她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哀莫大於心死。
於是,她打開門,走了出去,客廳裡的男人們依然在爭吵著,沒有人注意到她無聲走進了另一間房。
她穿上自己的衣服,然後再開門走出去,他們依舊爭執不休,她沒再多看一眼,只是從走廊另一頭的迴旋梯爬上天台。
天台的門仍鎖著,但那扇強化玻璃門卻已不是阻礙。
她將掌心貼在鎖頭上,高科技的密碼鎖應聲碎裂。
刺耳的警報聲在瞬間響起,她充耳不聞,只是打開門走了出去。
鈴聲一響,仇天放就白了臉。
下一秒,他立刻丟下那些仇家人,連鞋都沒穿就衝進臥室,她不在床上了,也沒有在浴室。
「仇天放!你做什麼?」
他們追過來,他一把推開那些笨蛋,用最快的速度飛奔上樓,天台的門鎖壞了,他心驚得跑出去,只來得及看見她的衣角消失在矮牆後。
他衝到牆邊,一身白衣的她已經輕飄飄的落在對面較低矮的大樓天台上。
「可卿——」
她渾身一震,卻未停下腳步,只是頭也不回的往前走,震開了對面樓梯間的門鎖,開門,然後關上。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回頭看他。
他氣憤的咒罵出聲,隨即往回飛奔,偏偏那幾個豬頭卻堵在走廊。
「仇天放,你是什麼意思?你在搞什麼鬼?」
「別擋我的路!」他憤怒揮拳,一拳將仇天晉那白癡揍飛出去。
其他兩人嚇了一跳,連忙退開。
他衝向電梯,按下密碼,希望能來得及趕上,好不容易到了樓下,電梯門一開,他立刻跑出去,打著赤腳穿過馬路,抱著一絲希望到對面大樓詢問,管理員卻只告訴他,是有看到她,但她剛剛已經攔了輛計程車,搭車走了。
他回到大街上,汗流浹背的看著熙來攘往的車潮。
天很藍,雲很白,陽光亮眼得刺人。
他赤腳站在人行道上喘氣,地上被太陽曬得發燙,人聲、喇叭聲依舊在他身旁喧囂。
城市還是城市,街道還是街道,他卻知道一切都再也不同了。
他再一次失去了她——
「這些掏空的文件是誰查出來的?」
不死心的回到屋子裡拿車鑰匙和皮包準備開車去找她時,他才發現那三個仇家的小丑還在,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想宰了他們,但最後,他還是忍住了氣,一邊往房間走,一邊脫掉身上的睡衣。
仇天晉捂著斷掉的鼻子,躺在沙發上呻吟。
天雲和天霖兩人則戒慎的互看一眼,然後天雲才開口回喊:「你問這做什麼?」
懶得再和他們玩遊戲,他從臥房裡走出來,身上已經套上褲子,一邊套上襯衫,一邊冷聲分析,「天晉太蠢,不可能看出其中的問題,天雲雖會做事,卻太愛玩女人——」
「仇天放,你胡說什麼?」天雲氣紅了臉。
「所以,剩下的就只有你了吧?仇天霖。」
「你什麼意思?」仇天霖臉色微微一變。
他俐落的穿上外套,簡潔的道:「意思是,你查到的這些資料都是假的,是我設的局,所有的錢都還在原來該在的地方。仇靖遠不信任你們的能力,所以找我回來接手,問題是我對接手煌統也沒興趣,所以和他說好了,誰要是有能力找出這些掏空的假文件,公司就讓他接手。」
「什麼?!」兩個男人異口同聲,卻是一喜一憂。
「開什麼玩笑?」仇天晉差點從沙發上滾下來。
「相信我,現在我最不想做的就是開玩笑。」方才要不是他忍不住想玩弄這三個傢伙,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
看著仇天霖驚喜的表情,他在玄關穿上鞋,冷著臉說:「這是一場考試,你贏了。」
「別鬧了!」仇天雲氣得開口抗議。
「你憑什麼決定一切?」仇天晉也火冒三丈的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仇天放,你是說真的?」仇天霖則有些驚疑不定。
「天放,這些資料我也有份——」
「你少鬼吼鬼叫,這件事一開始是我發現的——」
「都給我閉嘴!」仇天霖大吼一聲,其他兩人頓時噤聲,他這才回頭看著仇天放再問:「你為什麼不要這位子?」
「不是我的我不要。」他從玄關桌上拿了車鑰匙,進了電梯後看著他們,冷笑著說:「我可以創立自己的王國,為什麼要別人的?屬於我的,就一定會是我的。現在,麻煩你們等一下自己出去,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語畢,他毫不客氣的丟下他們,來去匆匆地搭著電梯便下樓離開了。
仇天霖臉色微微一變,從小到大,他們幾個做什麼事都輸他這外面撿回來的,這一回,他原以為是抓到了這傢伙的把柄,沒想到最後他們依然只是人家手中的棋子。
他們爭得要死要活的家產,他卻棄若敝屣。
他臉色難看的張嘴欲言,最後還是忍了下來。仇天雲和仇天晉滿臉的不甘,可事已至此,讓天霖上位總比讓外人霸著不放好。
三人互看一眼,雖然心有不滿,也只能認了。
他找不到她。
他第一個找的地方就是她家,一邊在車上打電話給她父母,但是她沒有回租屋處,也沒回公司看過,甚至連唐教授和宋教授都不知道她在哪。
她的生活圈範圍本來就不大,她刻意讓自己和所有人都沒有深交,他甚至去問過公司裡其他的秘書,但她沒有和任何人聯絡過。
一個月了,從那一天之後,她就像泡沫一般消失了,只留下身外的衣物。
那只沒有清空的皮箱依然在她屋子的角落,沉默的吶喊著。
她的人卻走了,消失了,不見了,就像以往每一世一樣。
不同的是,他還活著,他還記得。
他知道她也是,只是不曉得她在什麼地方。
她有太多的地方可以去了,只要她不想,沒有人可以找到她。
但是……她不會老,不會死,只能孤單寂寞的活著,傷心失望的活著,痛苦的活著,以為他負了她。
他為她感到心痛,為自己的愚蠢自大感到憤怒。
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走了,他還活著,然後呢?
這一次若沒有意外,他可以再活五,六十年,但那又如何?
她的溫柔,她的笑容,全在腦海裡一一浮現。
在這個世界上,一直都只有她在乎他,只有她關心他,也只有她愛他,沒有了她,他不知道自己再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瞪著客廳牆上那些兵器,有那麼一瞬間,他憤懣的想著,如果他死了,再等二、三十年,必定會再見到她,但旋即又想到……下一次他會記得嗎?他會不會又在無心間傷了她?還是她會在見到他時,頭也不回的再次逃離?
然後呢,所有的事情都再來一次?
我不要再這樣過下去,絕不——
她淒楚的吶喊迴盪在耳邊,他閉上眼,看見她在風雨中哀戚絕望的臉,剎那間,心痛欲裂。
活著的,還是死去的人比較苦?
遺忘的,還是被遺忘的苦?
時間滴答作響,他張開眼,看見那塊記載著詛咒的青銅,她的眼裡全是無望的傷,臉上儘是深刻的痛,他知道自己絕無法再讓她繼續受苦下去。
他找不到她,但他還有一件事可以為她做。
紅磚屋在明亮的陽光下顯得有些古樸。
屋前的庭院裡,一朵又一朵的紅花石蒜隨風搖曳著。
高大的菩提樹在院子的左方向上伸展著,提供了遮蔽的綠蔭。
來到屋前,仇天放伸手推開門,玻璃門上的鈴鐺輕響,室內的冷氣迎面襲來。
站在門口,有那麼一瞬間,他看不太清楚店內的景物,只覺得陰寒,相較於屋外的明亮,店裡顯得有些昏暗。
不知是否時候還早,除了吧檯內正在擦玻璃杯的老闆和蜷在一張椅子上睡覺的黑貓之外,整間店連一個客人都沒有。
「早。」看見他,老闆淡淡招呼了一個字。
「早。」他深吸口氣,舉步向前,在吧檯的高腳椅上坐下。
「喝點什麼?」
「曼特寧。」
老闆拿出咖啡豆,慢條斯理的將適量的豆子放進磨豆機裡,研磨成粉,然後再拿出來放到虹管上方的玻璃容器中。
他沉默的看菩眼前這個男人熟練的加水,然後點火。
一室沉寂,淡淡的音樂聲飄揚在空中,
小小的火焰紅中透藍,隔著玻璃器皿燒著水,讓他想起久遠以前曾受過的刑罰,眼角不禁微微一抽。
他拉高視線,兩手交握放在吧檯上,看著那又重新開始擦起玻璃杯的男人。
「我想見澪。」
將擦乾淨的杯子放回杯架上,男人鳳眼微挑,「見了又如何?」
「我要知道解咒的方法。」
水滾了,逐漸往上升至粉末處,男人拿起攪拌棒,意有所指的道:「她願意放下那把刀,卻不表示她不會再拾起,能不見,還是不見的好。」
「我的罪,我自己擔,澪明知她從一開始就不知情——」
「她不知道。」他出聲打斷,一邊攪拌著在滾水裡的咖啡粉,一邊說:「她後來才曉得的,所以才願意原諒。」
「既然如此,就更不該再讓她受苦,不是嗎?」他苦澀回問。
「她受的苦,都是你的罪。」老闆將火熄掉,面無表情的瞧著他,「我警告過你,你所犯的殺孽皆會回報己身,只因她數千年來行善天下,祈求蒼天願為你受過,否則你早該在十世前便魂飛魄散了。」
他臉色灰白,卻仍直視著那俊美的男人,啞聲道:「所以我更要知道該如何解咒,至少讓她能解脫。」
男人拿起濕布冷卻玻璃器皿,清透的水轉為黑色的液體滑落。
他沒有回答,只是沉默的瞧著玻璃壺裡的咖啡,像是在考慮什麼。
仇天放等著,捺著性子,強迫自己等著。
男人將咖啡倒進純白的杯中,然後才慢條斯理的看著他說:「要知道,澪不一定會如你所願。」
「我知道。」心跳因他的鬆口而加快。
「她只是因為她才容忍你。」
「我知道。」他握緊了手。
「如果條件是要你回到無間受苦呢?」
冷酷的女音傳來,他回頭,看見澪一身的黑,冷然的站在門口,原本的甜美消失無蹤,一張臉似寒冰一般,她冰冷的視線從他身上,移到吧檯內的男人身上,譏誚開口,「如果我的條件是要他回到無間受苦呢?」
「那是你的血咒。」男人淡淡開口。
仇天放瞪著她,臉上血色盡失,霎時間,那永無止境的寒冷透心裂肺,他幾乎能感覺皮膚再次凍結,然後皮開肉綻。
黑色的瞳孔收縮著,他不想回去,但那若能換回她的自由……
「好。」他嘎聲開口。
她眼一瞇,雙手插在短褲口袋裡,慢條斯理的從門邊晃進吧檯,哼聲再問:「即使她解開血咒後會忘了你?」
「對。」他蒼白卻堅定。
「即使她恢復正常後,會和別的男人結婚生子,攜手白頭?」
他咬緊牙關,逼自己開口,「對。」
她瞪著他,好半晌不發一語,跟著突然說:「沒有解咒的方法,至少我做不到!」
「你——」他一陣暴怒,猛然起身,幾乎想忍不住掐死她,但在最後一秒還是強行忍住,他僵站在原地,瞪著她,握緊雙拳低咆著:「究竟要怎麼做,你才願意放過她?」
她冷冷的看著他,然後轉頭對那男人說:「我決定了,秦,你還是把他拘回阿鼻無間好了,拘他回去,我就放了蝶舞。」
他瞪著面前那對男女,渾身竄過一陣冰涼。
男人面無表情的向前一步,伸出雙手覆在他的頭頂上,黑瞳直視著他的雙眼,做最後確認。
「不後悔?」
「不後悔。」
他回得斬釘截鐵,男人凝望著他,然後,笑了。
那向來面無表情的臉,在此時此刻竟浮現了淡淡的微笑。
一時間,仇天放有種錯覺,彷彿周圍的空氣都因這男人的微笑亮了起來。
「他們畢竟還是看錯了你。」
仇天放錯愕的看著他收回了手,微笑將咖啡推到他面前,
在一旁的澪雖然一臉老大不爽卻不發一語,他滿心不解的開口問:「為……為什麼?」
「因為你已懂得捨己為人。眾生起心動念,無不是罪,無不是業,世人皆會犯錯,人間至善在於能改,知過能改,善莫大焉。閻羅關你數百年,你亦無改,蝶舞願以己身渡你,終令你願為其捨生。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此舉已破除無間,我又怎能再拘你回去?」
「那……」他啞聲再問:「她身上的詛咒……」
「澪。」男人看向身旁的巫女。
她抿著唇,斜眼瞄那可惡的老闆一眼,冷哼了一聲。
「你答應過的。」男人沉聲提醒,「別忘了有因有果,是你種下的因,必由你來收那苦果,你若放不開,必無所得。」
她聞言,這才陰鬱的抬眼看向仇天放。
「話說在前頭,我還是很討厭你。血咒雖是我下的,但我卻無法解開,因為起因在你,想解開她身上血咒,也只有你才能做到。」
「怎麼做?」他心頭發緊。
「做善事啊。」她翻了個白眼,有點受不了的說:「行善之人必有福報,人在做,天在看,能不能解咒,全操之在你自己手中,只要你真心為她,就像她這些年來真心為你,就能積善消業,功過相抵之後,福報方能回報己身,若不是她許下重願為你抵過,她數千年來的行善早讓她超脫八道輪迴——」
「是六道。」老闆開口提醒。
她皺眉瞪旁邊那男人一眼,不過還是改口悻悻再道:「好啦,是六道輪迴。總之,現在是她擋你的災,你得替她求福,解咒要花多久,我也不曉得,有可能幾年、幾十年、幾百年,反正就是看你能做多少善事了。好了,說完了,你滿意了吧?」
她最後一句是對著老闆說的。
男人眼裡閃過一絲淡淡笑意,這才看著仇天放說:「本來旁人是不能代人抵過的,但因巫女澪弄亂了你倆的命運,究其有因,是以才有破例。」
「但在這之前,她依然要為其所苦,是嗎?」聽到這解咒的方法,他臉色依然有些蒼白。
這要花多久時間?他這一生夠用嗎?下一世他還會記得嗎?若他又忘了怎麼辦?她還要承受多久?她還能承受多久?
「對。」
如此簡單的一個字,卻讓他覺得萬分無助。
他看著他們,啞聲再問:「難道沒有別的方法能讓她……好過一些?」
「沒有。」澪看著他蒼白疲憊的臉,忽然善心大發的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他無言看向她。
「我知道她人在哪。」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10:05:06
第十二章
高山插天,綠水如緞。
藍天上,大鳥迎風展翅,迴旋著。
鋪著柏油的路,在兩公里外就沒了。
他將吉普車駛上只稍微整過的小路上,小路延著山婉蜒向上,路的一邊是高山,另一邊是山崖,這條路很顛、很險,風景卻很美。
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路邊綻放,參天大樹在山坡上綿延著,綠籐攀附垂掛枝上,森林芬芳的香味隨風迎面而來。
大約過了三十分鐘,小路終於到了盡頭。
在轉過最後一道彎後,景物成扇形展開,路的盡頭是塊坐落林間的台地,巍峨的高山像屏風一般圍繞守護著這塊林野間的高地,一條滑細的溪水從左方蜿蜒流過,在它們之間的,是一棟樸實無華的木屋。
他將車停在屋前的空地上。
車子一熄火,世界便寂靜了下來,只有風在吹著。
木屋的門敞開著,卻沒有人出來探看。
他深吸口氣,下了車。
木屋不大,卻蓋得很罕固。
屋子旁有一小塊田地,田里零零星星種著一些高山蔬菜,木屋前廊靠牆處則堆放著柴薪,空地前一塊大原木上還插著一把斧頭。
他走上前,踏上木屋前廊。
門內地板上放著一籃剛採摘下來的蔬菜,桌上有著幾顆拳頭大的紅蘋果。
這地方看起來就像一般農家。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正想揚聲問有沒有人在,眼角卻瞄到有東西在動,他回頭去看,只看見另一扇敞開的門,門內有一絡青絲隨風揚起,復又消失。
風再起,那青絲又再次揚起,隨風飄揚著。
他不自覺走了過去,然後,他看見了她。
她合眼側身躺在一張單人床上,呼吸綿長,白膚似雪。
屋子裡的窗沒全關上,每隔一陣,便有清風徐來,她垂落床沿的長髮,便會隨著每次風起而飛揚。
他不敢動,不敢眨眼,也不敢出聲,怕一動、一眨眼、一出聲,她就會隨風消失不見。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那裡多久,只是愣愣的看著她。
原以為一見到她時,必然會有一番追逐或爭執,他從來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情況。
她睡得好熟,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
然後,他曉得自己一定得再靠近一點,靠得更近一點,確定她是真的。
他緩慢且悄無聲息的走過去,然後在床邊緩緩蹲了下來。
她就近在眼前,依然還在,沒有消失,也沒有醒過來。
他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可以聞到她的香味,直到這時,他才敢再呼吸。
他很想伸手觸摸她,卻不敢,怕吵到了她。
她眼眶下有著倦累的痕跡,看來像是很久沒睡了。
陽光透窗而進,灑落。
白色微塵緩緩飄浮在空氣中,一切是那麼安靜。
她靜靜的在暖陽下沉睡著,他不想叫醒她,也不想到別的地方去,所以只是坐在地上看著她、守著她,將她熟睡的容顏鐫刻在心裡,等她醒來。
她看見了他。
歎息逸出紅唇,她疲累的再閉上了眼。
又來了,最近她老看見他,睡時夢著他,醒來也出現幻覺。
或是她還在夢中呢?
她再睜眼,他依然還在,曲起一條長腿坐在地上,一臉疲倦,滿眼渴望。
然後,他伸出了手,輕撫著她的臉。
是夢吧。
只有在夢裡,他才有可能出現在這裡,這般溫柔的觸碰她,現實世界裡,他還在玩那些爭權奪利的遊戲吧……
「為什麼連在夢裡,你都不肯放過我?」她哀傷的看著他,輕聲開口。
她的語音輕柔又無奈,拉扯著他的心。
「或許是因為我太需要你了。」
「不……」她閉上眼,憂傷的道:「你不需要我,在這個世界上,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我……」
「我當然需要你,你是我的心,一個人若沒有了心,該怎麼活?」
她渾身一顫,抿唇不語。
「你告訴我,沒有了心,該怎麼活?」他啞聲輕問。
她心痛的睜開眼,發現他靠得好近好近,近到她能看見他眼角的細紋,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嗅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剎那間,她知道他不是夢,夢不可能這般真實,不可能這般細微,細微到連他大手輕微的顫抖、他眼裡深刻的痛苦都那般清楚。
她喉嚨緊縮、心口顫動。
「我不是你的心。」
「你當然是。」他淡淡笑了,笑中透著苦澀,「不然為什麼失去了你,讓我覺得像是胸口被人挖空?」
無法再忍受他溫柔的觸碰,她坐起身,退到他的手無法碰觸的地方,面無表情的說:「你可以省省這些好聽的話,我沒興趣了。」
他縮回手,看著她說:「如果我說你離開那天聽到的那些話都只是誤會呢?」
「是與不是都不重要了。」她面無表情的下了床,「我已經想通了,從一開始,你和我所想要的就不一樣,我只想要平凡過日子,你想的卻是更多的錢、更多的權,我們追求的東西本來就不相同,勉強在一起只是徒增彼此痛苦。」
「你不信,我知道。」他自嘲的一扯嘴角,「誰教我有太多前例在先,也難怪你一聽到我掏空公司,連問都不問就將我定罪了。」
她對他說的話充耳不聞,只是披上外套,邊走出臥室邊說:「如果你是怕我哪天會跑去殺了你,對於這一點,你大可放心,除非山垮了,我是不會下山去的。」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他起身跟在她身後。
她一語不發的穿過客廳。
他繼續跟上,腳下不停,嘴也是。
「是我也會覺得自己被騙了,但我真的很希望下次你能先問一聲。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對了,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她猛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說:「好,我信你,對不起是我誤會了你的為人。然後呢?你想怎麼做?想我和你回去?還是要我在你懷中哭著說我很抱歉?接著說你愛我、我愛你,然後我們一起回到山下,住在你豪華的宮殿中,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等到下次我再誤會你?或是你再次犯錯?你知道嗎?我不認為那樣的日子會有多快樂。你說得沒錯,你有太多前例在先,我不信任你,也許永遠都不可能再信。」
「我知道。」他低頭看著她,「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我並沒有抱著你會和我一起下山的希望。」
她臉色微微一白。
雖然她一再告訴自己對他死心,可卻還是為了他說的話感到受傷。
「那你來做什麼?」幾乎沒來得及想,這句話就脫口而出。
「我承諾過會記得,我也承諾過會陪著你。」他低頭俯視著她,嚴肅的說:「你可以忘記你的承諾,我卻不行。」
她抿唇瞪著他,下一秒,掉頭轉身就走。
他這次沒再跟上,只是雙臂抱胸地靠在前廊廊柱上,揚聲道:「你要走可以,不過我會再找到你,我這次可以,下次也可以。」
她沒有停下來。
一瞬間,他有些慌,但仍逼自己不要動,只是用最冷靜的聲音開口說:「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會找到你,我們可以一輩子都玩這種你跑我追的遊戲,直到你覺得厭煩為止。」
她停下來了,而且還走了回來。
事實上,她是怒氣沖沖的走了回來,一直走到他面前。
「你知道嗎?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他挑眉。
「我已經厭倦了東奔西跑,這裡是我家,就算有誰該走,也該是你不是我!」
她說完便走進門,當著他的面將門用力關上。
看著那因她用力過度而從門上震下來的微塵,他卻鬆了口氣。
天知道,他真是痛恨她臉上那什麼都不在乎的冷漠。
那一夜,星斗滿天。
他在空地上搭起帳篷,還生了營火。
顯然,他是有備而來的。
她在屋子後方煮飯時,他也在她的前院烤肉。
她收拾碗盤時,也聽到他在清洗他的烤肉架。
她關掉燈時,他的營火熄了,帳篷裡的燈卻仍亮著。
從那映在帳篷上的剪影中,她可以清楚辨認他正在打電腦,她瞪著那剪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感到憤怒和失望。
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對名利和權力的執念有多深,她早該曉得他是不可能放棄賺錢的。
就算他掏空煌統是個誤會,他也不可能放棄總裁的職位,對他來說,只有爬到頂點,才是一切。
她太瞭解他了,仇靖遠那一紙小小合約根本不可能壓得住他,他一向只想當人上人,就算他現在沒有做,不出幾年,這男人也一定會蠶食鯨吞掉整家企業,他對這種事一向拿手。
事實上,是太拿手了。
她苦笑一聲,將窗簾拉上,遮去了他的影像,然後回到房裡躺上床。
可即使躺在床上,她還是無法將他從腦海中趕走。
她知道,他一定以為只要他在這裡死守著,多說個幾句,不出幾天她就會心軟,然後和他一起下山。
他不知道的是,她今天下午說的都是真的。
她不想再下山了,也不想再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累了,真的好累好累,沒力氣再去和他對抗,更沒力氣再試著改變他什麼。
她將被子拉到下巴,翻身閉上眼。
這地方既偏僻又不方便,雖然有電,卻沒有自來水。最近的鄰居遠在好幾公里之外,就算開車也要花上將近一個小時。
她不會和他走的,就算他在外面住上幾年都不會。
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瞭解這件事。
然後,他就會死心離開了。
像他那樣野心勃勃的男人,是不可能在這地方待太久的,到時候她就可以繼續過她平靜安穩又快樂的農婦生活了。
她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這是她真心所望的。
但,眼角卻滲出了一滴淚……
打定主意不理會他,從第二天開始,她就對他視若無睹,她還是照樣做她一天的工作,山上的生活很忙碌,因為沒水沒瓦斯,每天她都得到水源處挑水,砍些柴火來燒水煮飯,然後再去雞捨裡喂雞,到菜園裡除草,她跪在菜園裡拔雜草時,看到他在吉普車上架了一台小型的碟型天線。
那一整天,他並沒有過來試圖和她說話,只是不斷的用衛星電話和人通話,要不然就是抱著他的寶貝電腦猛敲打。
不知為何,她有一種想把那台筆記型電腦砸爛的衝動。
後來連續幾天,她都做著自己的事,他也是。
她很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一直去注意他,但那真的很難,因為每次只要一出門,她就會看到他的車和帳篷。
第五天,氣溫驟降。
天灰濛濛的,山嵐從巔頂飄了下來。
不到中午,她就聽到他在咳嗽。
他的感冒還沒好嗎?都一個多月了,應該好了吧?
別管他、別管他,等他受不了了,他就會自動下山了。
她緊抿著唇,坐在房間裡的書桌上,低頭繼續寫著要寄給父母的信,他出現後,唯一的好處是,她終於可以和爸媽聯絡了。
突然就這樣消失,她知道自己很不應該,但當時她太心煩意亂,實在不想被他找到,而且爸媽對他印象實在太好了,難保不會對他洩漏口風,所以她當時才鐵了心不和爸媽聯絡,原本她是想等過一陣子再說,現在這樣倒也省了她的麻煩。
咳咳……
她皺起眉頭,繼續埋頭寫信。
咳咳咳咳……
她瞇起眼,握緊了筆,試圖再多寫兩句,可腦海裡卻冒不出任何字句。
咳咳……咳咳咳……
該死!
她啪地一聲放下筆,對自己無法專心感到惱怒不已。
他到底是要咳到什麼時候?這笨蛋是不知道要喝點水嗎?話說回來,他有燒水喝嗎?除了烤肉用具之外,她不記得有見過他在那堆火上頭有放上任何可以裝來煮水的器具,這三天她唯一看過他在喝的東西是山下買來的曠泉水。
該不會他一直都在喝冷水吧?
她不想關心,卻無法對此置知不理。
咳咳咳……
聽到他又咳了起來,她有些惱的站了起來,走到屋後廚房生火,將水煮沸,再到後山採了一些潤喉止咳的藥草丟到滾水裡。
她只是不想讓他不小心死在這裡而已。
提著熱燙的茶壺走向他時,她這樣告訴自己。
看到她主動走過來,他不動聲色的坐在原地,看著她靠近。
讓她不敢相信的是,天氣那麼冷,他竟然只穿了一件不怎麼防風保暖的運動外套而已。
雖然是夏末秋初,但山上氣溫依然偏低,他是沒有常識嗎?
「你沒有別的外套嗎?」她瞪著他。
「有,沒帶。」
他簡單的回答莫名讓她惱火,她將茶壺放到他面前,「把茶喝了,然後回去。」
「謝謝。」他微微一笑,「但是我不會回去的。」
她深吸口氣,直視著他說:「你可能沒搞懂,我是不可能回去的,你在這裡待再久,我都不會回心轉意。」
「我知道。」他說。
「既然知道就帶著你這些高科技回去,回到你來的地方去,這裡偏遠落後、人煙稀少,不是你會想要待的地方——」
「我想。」他打斷她,十分簡潔有力。
她愣住。
「非常想。」他咳了兩聲,「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想。」
「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在浪費時間而已。」她冷聲說完,腳跟一旋,轉身就走回屋裡。
他看著她挺得筆直的背影,再看看那只茶壺,唇邊不禁浮現一抹笑。
晚上十點,氣溫降到了十二度。
她瞪著前任屋主貼在牆上的溫度計;知道屋外的溫度一定比屋裡更冷。
他有睡袋,冷不到他的。
她躺在床上想著。
半個小時後,老天突然下起雨來。
他有帳篷,淋不濕他的。
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她在床上翻了身,繼續試圖入睡。
可是,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雖然喝了藥茶,他依然在咳,一兩聲、兩三聲,斷斷續續的咳。
別理他,只要忍過了今晚,他就會知道她是真的鐵了心。
她握緊了拳,一次又一次的告誡自己,可雨卻在這時越下越大,而且還開始吹起了風。
不要緊的,就算帳篷撐不住了,他還是有吉普車的。
她咬著唇,克制著想出去看他的衝動。
風雨聲逐漸加劇,沒有多久,聲音就大到幾乎掩蓋了他間斷的咳嗽聲。
她心煩氣躁的再翻身,卻看見溫度計上的紅線不知何時又往下降了兩度。
瞪著那條紅線,忽然間,她再也受不了的坐起身。
砰砰砰砰!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猛烈的敲門聲。
她嚇了一跳,下一秒,她立刻領悟到在敲門的一定是他,擔心他出了什麼事,她跳下床,衝到門口,一把拉開大門。
外頭的風雨大得驚人。
他全身都濕了,而且從頭到腳全是泥水,邊咳邊喊道:「我可不可以進來?
她退開,他進門回身幫她將門關上。
他靠在門上喘氣,她退了一步,瞪著他的狼狽模樣。
「你怎麼會搞成這樣?」
「風雨太大,帳篷進水了,我出來時滑了一跤。」他說完又咳了起來。
知道得先把他弄乾,不然他鐵定會轉為肺炎,她轉身帶路,「跟我來。」
他咳著跟上,她帶他到廚房旁的小浴室,打開門道:「把衣服脫了,架子上有乾毛巾,你先把自己擦乾,門外這邊有水缸,你自己倒一些冷水進去,我去幫你燒熱水。」
她說完便去忙了。
他走進小巧而乾淨的浴室,發現裡面沒有水龍頭,倒是地上有一隻大木桶,木桶裡有一隻小勺子。
靠牆的第一層架子上有著乾毛巾,第二層則擺放著洗髮精和肥皂。
他脫去濕衣,順便將泥水擦掉,然後才拿起乾毛巾把自己弄乾。
聽到她在外頭燒熱水的聲音,他將毛巾圍在腰上,走出去,看見她蹲在一座紅磚砌成的爐子前,將柴薪丟進已經開始燃燒的火爐裡。
看到這麼原始的方式,說他不驚訝是假的,但她在這樣的環境下似乎很自在,他拉回視線,將水缸裡的冷水用水桶盛到浴室裡的大木桶裡,等到他將大木桶裝了半滿時,她放在爐上的那鍋水也滾了。
見她要伸手去端那大鍋滾水,他連忙幾個大步上前。
「我來。」
她看了他一眼,沒有堅持,只退到了一邊。
他拿著抹布端起那鍋滾水,拿到浴室裡,倒進大木桶裡,一時間,熱氣蒸騰。
「進去泡出汗再起來。」她交代了一聲,說完,便轉身回到前頭去了。
他跨進熱水裡,木桶雖然不小,但對他來說,還是顯得有些太擠,說是泡,倒不如說他是縮蹲在裡頭,不過有總比沒有好。
熱水驅走了寒意,他歎了口氣,放鬆的靠在木桶裡。
幾分鐘後,熱汗開始滲出,他有些依依不捨的起身,擦乾身體,圍著毛巾走出去,卻在門外凳子上看到他放在車上的衣服。
干的,而且滴水末沾。
外頭風雨未減,他微皺起眉,不過還是套上了衣褲。
廚房的火爐上,擺放著她下午提給他的茶壺,顯然她也把它給拿回來了。
它冒著煙,輕響不休。
他走過去將它提到前面。
回到客廳,他發現她正在等他,除了發尾和腳上拖鞋微濕之外,她看起來好得很。
他將茶壺放到桌上,替自己和她各倒了一杯熱水。
她沒有喝那杯水,只是淡淡的說:「我這裡沒有多餘的房間和床,你可以睡在客廳地板上。」
「謝謝。」
她仰頭看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沉默的走回房裡。
「可卿。」他輕聲叫喚她的名字。
她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身。
「我不會離開的。」他說。
「隨便你。」她頭也不回的說,然後輕輕關上了門。
看著那扇門,他知道,她不相信他會一直留下來,所以他也沒有再多說,只是抱起她放在一旁椅子上的被子,替自己在冷硬的地板上做了一個窩,然後躺下。
地板很硬,氣溫很低,但這麼多天來,這是他第一次能放鬆下來。
他一直怕她半夜溜走,所以始終不敢深睡。
雖然他告訴她,無論她走到哪裡,他都能找到她,實際上,這次卻是靠著澪的告知他才知道,他不曉得澪為什麼會曉得,卻很清楚那喜怒無常的女巫會幫他一次,不表示她會願意幫他第二次。
他的自信,只是虛張聲勢。
天曉得他有多怕她又不告而別。
以手枕著頭,他看著沒有裝飾的屋樑,聽著外頭的風雨聲。
來到這裡前他就已經知道,無論他說再多都沒有用,他過去把了太多的錯,和她說了太多的謊,瞞了太多的事,她不會輕易再信他,他只能讓時間證明一切。
屋外傳來砍柴聲。
站在廚房裡煮飯的她,聽著那規律的聲響一再響起,心裡不禁有些動搖。
一個月了。
她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留了下來。
自從下大雨那天,他的帳篷壞了之後,他就住到她的客廳了,她終究無法對他太狠心。
她告訴自己反正他在地上睡個幾天就會受不了,但他沒有,甚至沒抱怨過,而且還常睡到打呼。
打從他住進來之後,他就沒有再對她說過什麼,沒試著多加解釋,也沒再開口說服她,他只是開始幫忙她做事。
她以為他會受不了做那些粗活,所以沒有花時間和他爭執。
他要做,她就讓他做。
畢竟這一世,他已經當了二十幾年的大少爺了,她不認為他可以撐多久,但是無論是砍柴、挑水、拔草、喂雞,他從未表現出一絲不耐。
一個月下來,他的大手長出了繭,肌肉變得更加結實,人也曬得更黑了,當然,他的咳嗽也完全好了。
有時候她看著他,會有種錯覺,彷彿他十分安於這樣平凡的農家生活,但下一秒,他的衛星電話就會響起,提醒她那畢竟只是錯覺。
他似乎就是無法放棄他的電腦和電話。
她不懂他為什麼還要留下來,又為什麼可以一直留下來。
光靠電話和電腦是無法操控一家公司的,更遑論是煌統那樣大的一間企業,她不相信那些仇家人會願意這樣容忍他。
但是,他的確是留下來了。
他的牙刷又出現在她的旁邊了,架子上又開始慢慢放了他的東西,屋後的竹竿上更是曬了好幾件他的衣眼。
她曉得,他又在不覺中開始融入她的生活。
也許……他真的想在這裡留下……
她咬著唇,要自己不要對他抱持太大的希望,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誰曉得他何時會覺得這裡太枯燥乏味而離開。
可是,每過一天,她心裡的希望就攀升了一些,每過一夜,她就越加無法壓抑和他永遠在一起的渴望。
規律的砍柴聲依然在空氣中迴響著。
她在那聲音中洗米煮飯,切菜熬湯,每當這個時候,她會覺得他和她就像一對住在山裡的平凡夫妻,一輩子都在這裡過著平靜安穩的生活,但她知道這一切都只是錯覺,她一點也不平凡,他也不可能真的待在山裡……
現實,總是殘酷的。
屋外的砍柴聲一次又一次的響起,敲擊著她的心,然後,等她察覺時,她已經走到門邊看著他。
他打著赤膊,汗水佈滿了他的肌肉,在他每次揮舞斧頭時,震動飛灑。
她不知道自己站在那裡看他看了多久,只知道他發現了她的存在,然後停下動作,微喘地回視著她。
他沒有走向她,也沒有開口,只是隔著遠遠的,看著她。
他的眼神熾熱且飢渴,赤裸裸的慾望滿佈其中。
明明還隔著十幾公尺的距離,她卻覺得自己被他整個人包圍住,她可以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貪婪的吞噬著她的唇、她的胸,還有她身上的每一處。
她心跳飛快、渾身發熱,全身上下都在回應他。
一瞬間,她以為他會朝她走來,像過去那般為所欲為,她和他都知道她完全無法反抗他。
她輕顫著,知道自己應該走開,卻無法動彈。
他眼一暗,握緊了斧柄,然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他拉回了視線,再次揮舞起手中的斧頭,重新開始工作。
直到他移開了視線,她才有辦法移動,她轉身回到廚房,卻只覺得腿軟,甚至在一個小時後,他進屋吃飯時,她都無法鎮定狂奔的心跳。
但他卻恢復了正常,收斂起那狂野懾人的眼神和氣勢,表現出之前那種沉默且無害的模樣。
他當然不可能是無害的!
她一再告訴自己他是只披著狗皮的老虎,小心的避開和他有所接觸的機會,可他卻始終沒有對她惡虎撲羊。
第二天,她在曬完衣眼回身時,差點撞到剛好來拿乾淨長褲的他,她為了閃避他差點跌倒,他連忙抓住她,將她拉往懷裡,避免她因為後退又踩到地上的臉盆再次絆倒。
她的臉貼在他汗濕的胸膛上,他男性的氣息湧入心肺,她甚至可以聽到他的心跳。
一時間,渾身發軟,她慌得想後退,他卻抱著她移開兩步才放開她。
「你用不著那麼緊張的防著我。」
他口氣不善,她仰頭看他,只見他兩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冷著臉說:「我不會強迫你的,我這輩子最不想做的就是傷害你。」
她一語不發的瞪著他,眼底仍難掩驚慌。
看著她蒼白的臉,他抬手想安撫她,卻在半途縮了回來,陰鬱的道:「除非你想要,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他說完轉身走了出去,她卻腿軟的坐倒在地。
那如果她想要怎麼辦?
怎麼辦?
將臉埋在手裡,她發出無力呻吟。
該死了……
他的車不見了。
早上起來,一直停在前方空地上的黑色吉普車就消失了蹤影。
她站在門口,瞪著那一塊空空如也的空地,心也空空的。
他終於放棄了……
她有些茫然的走下門廊,來到他原先停放車子的地方,泥地上輪胎的痕印清楚顯示他將車開了回去。
心,絞痛著。
她撫著胸口,不懂自己為何還會覺得痛。
她早知道他是待不下去的,不是嗎?
不是嗎?
有什麼好痛的。
她不痛,一點都不痛。
她轉身,淚卻無端滑落。
不痛不痛不痛不痛不痛……
她憤然的擦去臉上的淚水,轉身開始一天的工作。
不痛不痛不痛不痛不痛……
她在心裡一再一再的重複,喂雞的時候念著,挑水的時候念著,拔草的時候也念著,她不斷不斷的在心裡念著,甚至不覺光陰流逝,也沒聽到引擎聲再次靠近,直到那輛車子開到了路口,然後停到了原來所在的位置。
她跪在菜園裡,瞪著那輛黑色吉普車,不知為何,只覺有些暈眩。
他從車上跳了下來,然後從後面扛下一大包的米,提著一桶沙拉油,直直走進屋子裡。
她呆愣愣的看著他,腦袋裡一片空茫。
沒有多久,他又從屋裡走了出來,再次從他的吉普車上搬出一大袋的蘋果和另外三袋雜貨,然後再次走回屋子裡。
她還是呆呆的看著,直到他消失在門口,才猛然低下頭,瞪著手裡的雜草。
他沒有走。
他回來了。
他只是去買米而已。
米快沒有了,她本來打算過幾天要去買的,但是他發現了,所以自己先去了,然後順便補了雜貨。
他根本沒有要走。
她鼻頭發酸、眼眶發熱,嘴角卻不自覺地揚起。
他只是去補貨而已。
淚水滴落,滲進泥土中,她無聲哭了起來,這回心卻真的不痛了。
他之後又來回搬了兩三趟,她沒有再去注意他又買了什麼,只是繼續整理她的菜園,直到淚水止住了,才敢回到屋裡去。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10:06:19
那一天之後,她知道自己在內心深處還是奢望他會留下,她無法抗拒那樣美好的幻想,只能讓那希望的幼苗偷偷在心裡成長髮芽。
過沒幾天,他告訴她,他想要擴建浴室。
她說隨便。
翌日,他就找來了附近村子裡的大叔,在大叔的幫忙下,親自動手擴建了浴室,還砌了一個足以讓他躺在裡面伸長腿的浴缸。
跟著他又問,他可不可以加蓋一個車棚。
她說隨便。
所以他又蓋了一個車棚,將他的寶貝吉普車停了進去。
後來,他又說老王願意幫忙牽泉水的管線,問她介不介意。
她還是回了一句隨便。
結果他不只牽了泉水的管線,還在屋後山坡上建了水塔,用馬達將水抽到水塔裡,於是她不怎麼方便的屋子裡,出現了好幾個現代化的水龍頭,浴室外頭更是多了一個桶裝的電熱水器。
熱水器裝好的那一天,他樂得在大浴缸裡泡了好久,她甚至還聽到他在裡頭哼起歌來。
雖然他依然每天花許多時間在他的電腦上,也依舊會和人通衛星電話,但他似乎真的打定了主意要住下。
他的精力異常旺盛,除了弄他的電腦,處理公事,還能不斷的在她的屋子裡增加許多方便的現代化設施,一天天把這棟屋子弄得更舒適方便,他唯一沒做的,是要求加蓋另一個房間,他依然在客廳打地鋪。
她知道他在等她主動開口。
她沒有,她不敢,雖然他表現得像是要在這裡落地生根,雖然她很想很想相信他會永遠留下來陪她,她心裡卻仍有疑慮。
他沒有逼她,甚至沒有表現出他睡在地板上有多不舒服。
入秋了。
滿山的樹葉開始轉紅。
她知道天氣變得更冷,他不可能繼續在地上睡太久,但他依然沒有多說什麼。
他在等。
她則龜縮著,害怕相信、害怕面對、害怕承認……
第十三章
那一日,萬里無雲。
天,藍得很透、很乾淨。
陽光是暖的,風卻是冷的。
入秋的山,有些繽紛,也有些凋零。
她將棉被拿到空地曬,他則接了一條水管在洗他的吉普車。
曬好棉被,她拿起洗衣籃,正準備進屋,視線卻被他吸引,不由得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看他。
他只穿了一條破舊牛污褲,打著赤腳站在草地上刷洗車子,他握著水管,水花噴濺得到處都是,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不覺間,她有些恍惚,好像他和她已經在這裡生活了許多年,好像他和她是一對正常的夫妻,好像隨時都會有個男孩從屋子裡跑出來,抱住他的大腿,然後他會一把將那孩子抱起,一大一小笑得如陽光般燦爛——
她屏住了呼吸,因他們的笑容而感動。
就在這時,車子的引擎聲傳來,突兀地將她的神智從那甜蜜的幻覺中拉了回來。
她回頭,看見一輛黑頭轎車緩緩從那條顛簸的山路開了進來。
她認得那輛車,也認得那開車的司機,更認得那坐在車後座的老人。
仇靖遠。
她心頭一冷,不自覺看向那原本正在洗吉普車的男人,他在發現那輛車時,停下了洗車的動作。
他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看著仇靖遠走下車,有那麼一瞬間,她好想衝上前把那老人趕走!
但她始終無法動彈,只能僵站在原地。
那老人越走越近,一直走到了他面前。
「父親,好久不見。」他開口問候,禮貌而客氣。
老人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遍,哼聲道:「瞧瞧你這是什麼樣子?」
「我原來的樣子。」他說。
仇靖遠眉目一聳,聲若洪鐘,「已經二個月了,你還玩不夠嗎?」
「我想您誤會了,我不是在玩。」他聲音依然客氣,卻開始透出一絲不耐。
風乍起,林葉沙沙作響。
短短幾句話,卻明白表示出仇靖遠是要來帶他走的。
忽然間,她知道自己無法站在這裡看著一切發生,她強迫自己轉身,面無表情的抓著洗衣籃回到屋子裡,但他們接下來的話,卻讓她無法假裝聽不見。
「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幾年來在外面做了什麼?說吧,要怎麼樣的條件,你才願意回來接手。」
「我之前應該就和您說過,我不玩了。」他轉過身,關掉水,然後看著老人說:「何況現在的總裁是天霖不是嗎?」
「我可沒答應!」
「我們說過誰能拆穿掏空案,就讓誰接手。」
「我只說我會考慮,天霖根本撐不起來!」
「他可以,只要你支持他,完全放手讓他去做,你還是會擁有你想要的仇氏帝國。」
但天霖永遠也比不上眼前這個男人。
仇靖遠握緊了枴杖,臉上浮現怒容,「你難道不怕我告你違約?」
「我相信那點小錢我還付得起。」他淡淡的說。
「你——」仇靖遠瞪著前方高大的男子,額冒青筋,沉聲道:「如果我說我會把全部的股份都轉到你名下呢?」
仇靖遠的提議迴盪在空氣中。
站在客廳裡的可卿聞言一震,不自覺握緊了拳。
室外那片沉寂,像巨大的手握住了她的心。
然後,他開了口。
「不。」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赫然回身,來到門邊看著他。
「還有你母親的。」仇靖遠不放棄的低咆著。
「我不需要。」
他的聲音聽來有若天籟,她撫著胸口,只感覺熱淚盈眶。
他毫不留情的拒絕,讓仇靖遠氣紅了臉。「小子,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如果沒有我,你哪來的那些資金在外頭成立公司!」
「不,那全都是我賺的。你從小到大給過我的零用錢,除了一開始的五百美元,我從沒動到其中的一分一毫,那一開始的五百美元和利息,我也早在十年前就存回原來的戶頭裡了。」
「你——」
「我不可能再回去,對於那些金錢遊戲,我已經倦了。」
「別說你對煌統的八百億資金完全不動心!」
他笑了,「既然你查過我手下的公司,就應該知道,如果我想,不到十年,我的身家就會超過整個煌統集團的資本。」
「但有了煌統你可以做得更大。」他就是知道,所以才更加不想放他走。
「即使我是一隻會將你的王國生吞活剝的老虎?」
「我既然會來,就不會再在乎這個。」老人直視著他說。
「你不可能不在乎的。」他看著仇靖遠,嘴角微揚的道:「若我真的接手,第一件會做的事,就是將煌統和我手下的公司合併,到時它就不可能只是仇氏的家族企業。你絕對無法忍受這個。」
仇靖遠聞言一僵,卻仍不死心,「難道你連考慮都不考慮?」
「不。」
「你確定玩玩那些慈善基金會就能讓你滿足嗎?」
「如果那樣做可以讓她的病完全好起來,我此生便再無所求了。」
「這一切就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嗎?」他有些氣憤。
「值得。」
他回答的是如此堅定,仇靖遠握緊了枴杖,忽然感到一陣疲憊。
看著這個他養大的男人,忽然間,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挽回他的心意。
他轉過身,明知再說下去也無用,卻只是站在原地看著等在不遠處的轎車,無法就這樣離開。
「爸……」
聽到那聲叫喚,仇靖遠一僵。
「如果你還願意讓我稱你一聲爸。」他啞聲開口。
老人的雙肩微顫,又氣又無奈的看著前方,嘎聲說:「你早就不當我是你爸!」
「我一直都當你是。」
「但你不會回來。」
「不會。」仇天放看著老人挺得筆直的背影,「但你的養育之恩,我會記著。」
老人沒有回答,只是邁步走回轎車。
司機下來替他開了車門,仇靖遠在門邊停下,好半晌,才頭也不回的粗聲道:「有空回來看看你媽,她身體不好,沒有辦法上來。」
「我知道。」
老人握著枴杖的手有些微顫,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沉默的坐上了車。
黑頭轎車駛遠了,水花又再次噴濺在半空中。
她站在門邊,看著他,有好多的話想問,有好多的事想做,但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只能站在原地,暈眩的看著那個男人泰然自若的洗著車。
好一會兒之後,他終於將車上的泡沫都沖洗掉,然後開始收起水管。
她看著他熟練的將水管捲成一捆,掛在肩頭上,轉身朝屋子走來,他一直走到她面前才停下來,神情有些複雜難解。
他沒有開口,只是站在她面前,低頭看著她。
他肩上的那捆橘黃色水管還在滴水。
她仰頭看著他的眼,好半響,才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和他說我病了?」
「嗯。」
「你另外成立了一家公司?」
「嗯。」
「多久?」
「十幾年了。」
「做什麼的?」
「貿易和貨運。」
「你不下山處理生意可以嗎?」
「我有合夥人,他可以處理大部分的事,其他透過電腦和電話溝通就行了,十幾年來,一直都是這樣的。再說,我其實也已經將大部分的股權賣給他了。」
難怪他之前總是忙得沒日沒夜的,她還以為是因為煌統的事,誰知道他還在外面弄了另一間公司。
「為什麼……你不回去接手煌統?」
「因為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直接教她喉頭一哽,一時有些無言。
她忍住幾欲奪眶的淚,繼續問道:「慈善基金會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為你做的。」他看著她,啞聲道:「我去問過澪了,她告訴我,只有在我彌補以往曾做過的錯事之後,你才能解脫,我不知道那要花多久,我只能盡力去做,也許幾年,也許幾十年,也許要好幾輩子,但只要能解開你身上的詛咒,我就會一直做下去。所以我把賺來的錢都拿去成立基金會,就算在我死了之後,它們也會一直存在,幫助需要幫助的人,然後總有一天,你的時間會開始流動……」
他的表情好溫柔、眼神好溫柔、聲音好溫柔,她看著他,淚水不自覺滑落。
埋藏在心底的疑問一出口,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可不管她問什麼,他都回答得清清楚楚,完全坦白毫無隱瞞。
忽然間,她曉得,他一直都在等她問。
「為什麼……你不說?」她哽咽開口,淚水模糊了視線,將他變得朦朧。
「在你心目中,我早已失去了信用。」他抬起手,憐惜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柔聲道:「你若不想聽,我說再多都沒用。」
「如果……如果我一直沒有問呢?」
「那也沒什麼關係,等我在這裡住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就會知道了,我說過,時間會證明一切的。」
「你確定……你真的想留下來?」她語音破碎。
「再確定不過了。」
「這裡……很無聊的……」
「我倒不覺得。」他一扯嘴角。
「你要是下山……可以賺更多錢的……」她泣不成聲,逼自己提醒他,「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錢,我賺得夠多了,對我來說,它們的確有其必要性,因為它可以幫基金會做更多的事,所以我還是會繼續賺錢,但我絕對不會為了賺更多的錢而離開你,我要是傻得為那幾毛錢離開你,才真的會後悔。」
他抬起她的下巴,啞聲道:「在我殘缺不全的生命中,只有你是最真實的存在,如此美麗、如此清晰……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才能過下去……」
她淚流滿面,哭得無法自己。
他終於忍不住放下肩上那捆水管,將她攬入懷中,擁著她輕輕搖晃,輕聲安慰,「噓,別哭……別哭了……」
她環抱著他的頤,在他懷裡嗚咽著、啜泣著,久久無法止息。
那一日,陽光很暖,天很藍。
她不曉得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只知道他一直很有耐心的擁著她、安慰她。
他的胸膛很溫暖,規律的心跳在皮膚下跳動著,讓人心安。
漸漸的,她平息了下來,卻不願意離開他溫暖舒適的懷抱,也不願意放開他。
他也沒有鬆開手。
她聽著他的心跳,語音沙啞的開口。
「天放。」
「嗯?」
「你可以加蓋一個房間嗎?」
「嗯。」他低頭親吻著她的發,「不過我比較想要先做床,一張很大很大的床。」
她的臉微紅,卻還是忍不住笑了。
「好,」她笑著踮起腳,在他唇上溫柔地印上一吻,笑著道:「好。」
他大概愣了一秒,然後才低首捧著她的臉,重新給了她一記深長且飢渴的吻。
她被吻得雙腿虛軟、全身發熱,等她有意識時,他已經將她抱回床上,脫去了他的長褲和她的衣裙,頎長壯碩的身軀壓在她身上,堅硬熱燙的男性抵著她,他捧著她的臉,微喘的啞聲開口。
「告訴我你要我。」
她的心因他熾烈的眼神悸動著,紅唇輕顫地道:「你知道我要你。」
「告訴我。」他要求著,渾身肌肉因克制而緊繃著。
「我要你。」她撫著他緊繃的臉龐,柔聲道:「我愛你。」
他渾身一震,猛地低頭吻住她的唇,同時衝刺進入她的身體裡,然後一次又一次的更加深入,激烈而狂野,她不能思考,只能緊緊攀附著他,用全身回應,愛他……
「再說一次你愛我。」
激情的歡愛過後,他開口的第一句就是這個。
她將臉埋在他汗濕的胸膛上,輕輕開口,「我愛你……」
他抬起她的臉,嘎啞的說:「再說一遍。」
他的眼角有淚,她鼻頭一酸,撫著他的臉,溫柔的親吻他說:「我愛你,很愛很愛……」
他緊緊的環抱住她,像是想將她揉進身體裡。
「你是我的心。」他聲音沙啞,「永遠都是。」
淚水再次滑落,她開口承諾,「我會永遠愛你。」
他溫柔的吻著她,再次和她做愛,直到黃昏日落、月兒升起。
日子,幸福得不像真的。
她愛的男人愛她。
那麼長久以來,她第一次覺得生命裡出現了曙光。
聽著屋外傳來的鋸木聲,她不自覺揚起微笑。
他很堅持要盡快將那張大床做好。
「不是嫌你的床小,我一點也不介意和你擠在上面,只不過我怕再來個幾次,它會不堪搖晃而垮掉。」
回憶讓她微微紅了臉,她端著熱茶走到屋外。
他幾乎已經將床架主體做好了大半。
她走下門廊,正要開口喚他,忽然間,山坡上一道閃光吸引了她的注意,那裡都是樹林,不該有東西會反光才是。
她愣了一下,轉頭看過去。
有個人在那裡,那人戴著墨鏡,一動不動的蹲著,身上穿的衣服和一旁的林葉幾乎分不出來,反光是他手上拿的東西造成的,有那麼一瞬間,她無法理解,跟著才發現他手上拿著的是一把槍,他正在瞄準天放。
「天放!」
她扔下熱茶,朝空地裡的他飛奔過去。
他抬起頭來,看見她驚慌的表情。
槍聲響起,聲音很輕,對方裝了滅音器,她卻依然能聽到子彈摩擦槍管擊出的聲音。
「趴下!」她驚恐的喊著,在瞬間撲倒了他。
子彈射在地上,揚起泥塵。
另一聲槍響傳出,她想起身,他卻抱住她往旁翻滾,用身體遮擋住她。
對方在轉瞬間連開數槍,她聽得心驚,他繼續抱著她翻滾到菜園的溝渠裡,在躲進去前的最後一瞬間,她聽見子彈穿射進他肌肉裡的聲音。
他的血噴濺到她臉上,他龐大的身體壓在她身上。
不——
不不不!這不是真的!
他愛她,他說要陪她到老的!
她憤怒的尖叫出聲,她卻沒有感覺,直到他抱著她喊:「可卿,我沒事,只是擦傷而已,你看,只有手臂擦傷而已!」
瞪著他流血的右臂,她停止了尖叫,兩秒,然後再次開始哭著對他咆哮。
「你瘋了嗎?」她氣沖沖的看著他,淚流滿面的吼著:「你為什麼要擋?你該知道我就算受傷了,也不礙事的!」
「不礙事,卻一樣會痛!」他抓著她瘦弱的肩膀,火大的吼回去:「我該死了才會讓你再為我受傷!」
「我寧願自己傷了也不願你死!你這個笨蛋!要是你死了,我要怎麼辦?我怎麼辦?」她哭著咒罵,恨他如此輕忽自己的生命。
他張嘴欲言,對方卻又在這時開始射擊,一時間泥土四濺,她閃電般將他壓回田里的溝渠,閃避那些不長眼的子彈。
「待在這裡,不要亂動!」
差點失去他的事實讓她憤怒萬分,她丟下這句話,隨即如箭矢般飛身出去。
他被她的行為嚇了一跳,根本來不及抓住她。
「可卿!」他嚇得肝膽俱裂,連忙跳起來,卻看見她扔出一顆石子,打歪了對方的槍,跟著轉瞬間飛射至殺手處,一掌就將對方打飛出去。
殺手撞到樹上,還未掉落,已被她箝住頸項。
一時間,萬賴俱寂。
他爬出菜園,用最快的速度朝她跑去。
「誰讓你來的?」她掐住那男人的脖子,憤怒到無以復加,「說!誰派你過來的?」
「咯……咯……」男人的臉因缺氧漲得通紅,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的模樣有如復仇女神,眼角卻仍有著淚。
「可卿。」他走上前,柔聲道:「放開他。」
「他想殺你!」她氣憤的說,一隻玉手仍緊緊箝著那男人的脖子。
「我知道。」他伸手輕搭在她後腰上,輕聲提醒,「但是你若殺了他,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可是——」
他在她耳邊輕聲道:「你知道我說得對,而且你得放開他,他才能說話。」
她緊抿著唇,右手仍箝著那人的脖子。
「別髒了你的手。」他低聲誘哄著,「把手給我。」
淚水從眼角滑落,兩秒後,她鬆開了手。
他微鬆了口氣,將她帶入懷中。
她在他懷裡微顫著,因氣憤和未退的驚懼而顫抖。
他撫著她的背,只見那名被放開的殺手幾近氣絕,軟倒在地嗆咳著。
他親吻她的額,低聲要她先到一旁,她不願離開他,執意要站在一旁。
知道她擔心,他沒再多說,只是在那仍在嗆咳的男人面前蹲了下來。
「誰派你來的。」
男人蜷在地上邊喘邊咳,右手已在褲腳,只要伸手就能抽出藏在靴裡的刀,但那女人厲害得可怕,他方才完全沒看清她是如何跑到他面前來,又是如何抓住他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打傷的,但眼下肋骨斷了好幾根是事實,他的長槍掉到三尺遠外也是事實。
眼前的情勢不利於他,但或許他仍能挾持住這位少爺,這念頭才閃過,他就聽見對方微笑開口。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拔出那把刀。」
他心一凜,知道自己先機已失,只聽對方氣定神閒的警告他,「別讓我問第二遍。」
他在笑,一雙黑瞳卻冷如寒冰,忽然間,一陣寒顫竄上背脊。
眼前這位仇家少爺手上的槍傷仍冒著血,他卻一副不痛不癢的模樣。
他見過這種人,也見過這種冷血無情的眼,求生的本能讓他知道這個人絕對惹不起,如果剛剛那神出鬼沒的女人是想殺他,這個男人就絕對是想讓他生不如死,沒再多想,他開口就報出了出錢老闆的名字。
「仇……仇天霖……」
殺手被警察帶走了。
他的槍傷,也在醫生的處理下,縫合包紮好。
從最近的診所回來之後,她看著他手臂上的白紗,眼眶含淚的說:「下次,千萬別再那麼做了。」
「這句台詞應該是我的。」他攬著她,親吻她的額頭,歎氣道:「你把我嚇死了。」
「我才被你嚇死了。」她在他懷裡哽咽道:「你說你保證會陪著我的,你說你不會再讓我一個人的……」
「對不起……」他撫著她的背,瘖啞開口,「你不會死,卻仍會痛,雖傷癒較速,較重的傷卻仍要拖上數天,你要我怎麼眼睜睜看你再次為我而傷,然後死不了,卻又不能就醫,只能痛苦殘喘著等它好?」
她猛地抬起頭來,驚訝的看著他。
「你以為我不記得那一次?」他撫著她的臉,粗嘎的道:「一次就夠了,那種只能旁觀卻無能為力的感覺,一次就夠了,我實在不想再讓你為我受傷,我無法忍受你在我懷裡哀號,我卻一點也幫不上忙……」
「你幫了,真的……」她趴回他胸膛上,含淚道:「真的……」
「我以為我會瘋掉。」他擁著她的纖腰,在她耳畔低聲說:「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傷成那樣,再也不想聽見你痛成那樣,如果傷的是我,至少找還會死……」
蜷在他懷裡,她垂淚緊緊環著他的腰,久久無法成言。
她不知道,他從來沒說過,那一世她傷好之後,他只是變得更加兇惡暴躁,她從不曉得他是如此在乎……
窗外,月兒爬上山頭。
秋風微冷,透著沁心的涼。
她聽著他的心跳,讓那規律的節奏安撫著她,好半晌,才開口再問:「為什麼……仇天霖要這麼做?他不是已經是總裁了嗎?」
「大概,是不相信我會放棄吧。」他一扯嘴角,「那殺手是跟蹤父親一起上來的,天霖應該是知道父親要來找我回去,只要我還在的一天,對他就永遠會是個威脅,我死了,他才能安心。只是他大概沒料到殺手會失敗,還把他供了出來。」
「之後……煌統會怎麼樣?」
「不知道,那已經不是我的事了。」
「仇靖遠他……」她不安的開口。
「他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去了。」他抬起她的下巴,直視著她說:「你是不可能甩掉我的,今生今世、來生來世,你都是我的,我會再找到你,永遠和你在一起。」
她喉頭一哽,啞聲道:「別忘了你說的話……」
「我不會忘的。」他深情的看著她,承諾道:「就算我忘了,你也會幫我想起,我會記得你,我會記得我愛你……」
她趴回他的胸膛上,閉上眼,緊緊環著他的腰。
這個男人是她的,這輩子是她的,下輩子是她的,永遠都是她的。
「我愛你……」她柔聲低喃。
「嗯。」他擁著她,和她擠在同一張小床上,在銀色月光下,輕柔的在她耳畔低語:「我也愛你,很愛很愛,永遠都愛你……」
星滿天,月當空。
夜風,輕輕吹拂而過。
他和她,在這深秋相依偎著,承諾永久……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10:07:30
家書
親愛的父親、母親:
不知你們近來可好?我和天放都很好。
今年年初,他又將屋子加蓋了,還在屋後種了幾棵蘋果樹,只因為我愛吃。
他似乎迷上了親自動手整修我們的房子,家裡的一切,包括桌椅,都是他親手做的,連桌上的花瓶,他都不假他人之手。
雖然,他和他合夥人的事業越做越大,他似乎依然甘於留在山上陪我,我問他會不會羨慕人家天天上報,他這個幕後的主事者卻無人知曉?
他卻笑著說,煩人的事,讓宗旭那只孔雀去處理就好。
很多事,我從來沒說過,他卻清楚曉得。
每一天,他都會抽空寫他對前世的記述,那麼多年下來,不覺間也累積了上百萬的字數,我很想看,他卻不許,怕我因回憶而難過。
他說,那是要給他自己看的,下輩子的他。
最近,我偶爾還是會因為夢到往事而驚醒,但我已經不再為此感到難受,因為我知道他會陪著我,無論現在或以後。
對了,前一陣子,我突然腹痛如絞,而且流血不止,你們也曉得,我的傷一向好得快。
我嚇壞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止不住血,我不記得自己有發生過這樣的情況,天放也嚇壞了,我不敢去看醫生,怕被人發現異狀,他開車帶著我下山,北上衝到秦的店裡去。
雖然我們到時,已是夜半時分,他仍堅持要打擾人家。
結果,秦聽了只是微微一笑,要天放到便利商店去買衛生棉。
天放有些傻眼,我也是。
沒錯,我月事來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也是。
那一天,他哭了,抱著我哭了好久好久,害我也跟著他哭了好久好久。
我的時間,已經開始流動了。
回山裡後,有一天,我在森林裡見到了澪,她說她只是想來和我說恭喜,然後又補了一句對不起。
我不知道是什麼改變了她,但我曉得,她是真的變了。
我知道她很寂寞,我告訴她我希望能常常看到她,她聽了只是笑了笑,就轉身離開了。
我真心希望,會有再看到她的一天。
這些事情,我想你們大概都曉得了吧,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們仍在,也許此刻就正在看著我寫下這封信吧。
但寫了這麼多年的信,突然不寫似乎有些奇怪。
天放說,我還是可以把信燒給你們,這樣你們就可以將我的信收藏起來。
其實,我真的真的好想念你們。
謝謝你們收養了我,謝謝你們願意愛我,謝謝你們那麼多年來如此包容我。
希望來世,我還能有幸做你們的女兒。
可卿 敬上
【全書完】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5 10:07:59
闇黑之章
黑暗中,寒氣逼人。
除了他自己,和纏繞束縛住他的冰寒玄鐵,他什麼都看不見。
間斷的烈焰方熄,他能嗅聞到自己身上的焦味,感覺到焦黑的皮膚被寒氣凍結,然後乾裂,再次迸出鮮血。
他因寒氣而咳著,全身疼痛欲裂,死亡的解脫在他身上不會發生,劇痛和折磨卻會一再重複,他的怨恨也是。
黑,是前方唯一的景物,他蹲踞在地上,咳出了凍結的血珠。
忽然間,他感覺到些許生息。
他抬起頭,牽動了身上的鐵鏈,鐵鏈摩擦發出沉重的金屬聲響,在這寂靜的地方聽來顯得特別響亮。
一個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他面前,緩步朝他走來。
他一動不動的瞪著來人,直到對方來到他面前,停下。
男人有一頭烏黑的長髮,一張臉白得嚇人。
「你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嗎?」
「你是誰?」他雙眼發紅,戒慎的瞪著眼前聲音低沉陰寒的男人。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還記得什麼?」
他蹲在凍結的地上,抿唇不答。
「你的宮殿?你的王國?你的人民?」
他不發一語,吸著刺骨的寒氣,陰騖的盯著那黑髮垂地,一臉冰寒的傢伙。
「夜蝶舞?」
這禁忌的名字斬斷了他的理智,他怒吼著猛然衝向那人,但還未碰到對方,就被釘在牆上的鐵鏈給扯住。
他咆哮著,不顧疼痛的硬扯著沉重的寒鐵鏈,想攻擊對方,卻因為被縛住而無法成功。
男人一直站在原地,毫不畏懼他的威脅,只是面無表情的冷著臉等到他因疲倦而停下來喘氣。
「看來你還記得。」男人看著他淡淡開口,「他們說得沒錯,你的確很頑固。」
他低吼一聲,卻不再浪費力氣,只是陰狠的瞪著那冷漠的傢伙。
男人從懷裡拿出一塊黑色鐵板,看著上頭的記載,輕聲念道:「阿塔薩古。龔齊,得年三十二,造業一萬七千六百二十八人,罪孽深重、冥頑不靈、怙惡不悛,經審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受火燒冰凍之苦,不得超生。」
「滾!」他握緊雙拳,憤怒的咆哮。
男人對他的憤怒無動於衷,只是上前一步,伸手覆住他的頭頂。
他想反抗,卻無法動彈,只聽他聲若寒冰,一字一句皆灌進腦海中。
「你本應在此永世受苦,但因天女求情,願以其功替你抵過,換你輪迴轉世彌補往日之錯,但你若一日無法回頭,所犯的殺孽皆會回報己身。」
他頭痛欲裂,痛喊出聲。
「龔齊,切勿辜負天女的好意,勸你最好忘了夜蝶舞——」
「不!」他痛得跪倒在地。
「忘了她,轉世後若能向善,必能解脫。」
「不——」腦海裡閃現火熱的白光,她的面容出現其中,然後開始消散。
他緊緊抓住她的影像,不肯放開。
他恨她,他絕不會忘了她!
絕不!
白光攫住了一切——
鐵鏈鏗鏘落地,將地上石塊擊碎了些許。
冰寒玄鐵不再鏈著人,男人掌心上卻多了一顆黑光流轉的珠子,他面無表情的看著流轉著寒光的黑珠說:「忘不了,必會受苦,輪迴無終,不得超脫,望你好自為之,去吧。」
他一揚手,黑珠旋即飛射過闇黑,直往人道輪迴而去。
黑暗復歸,寂靜再次籠罩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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