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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黑潔明] 都是你的錯 【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6 06:25:43     標題: [黑潔明] 都是你的錯 【全書完】

【簡介】

當年的那場車禍毀了她的一生
她行動不便,沒了工作,跑了未婚夫
直到將自己沉浸在書中世界,編織夢想
受傷的心靈才得以縮在封閉的角落不被侵擾
豈知他卻突然闖進她平靜的生活
對她毫不領情、惡聲嘲諷的態度不以為意
持續不斷地等候她回以善意
他知不知道她根本不奢求他能賠給她什麼
那場事故的主因並非他造成,而是她自己
以為這般冷漠的回應應該能趕走他
沒料到他竟越發溫柔地呵護她,照顧她
為什麼他要對她如此好,好得令她掉淚?
現在的她沒有未來可言,不值得他付出真心
而他愛的告白,卻害得她全亂了分寸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教她輕易愛上他……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聲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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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6 06:26:11

楔子   



  那年夏天有著炙熱的艷陽,站在街上一抬頭,總是能看見陽光在一棟棟高樓大廈間的玻璃帷幕上反射,好像一瞬間又多了十幾個太陽,以至於人們身處水泥叢林中卻未覺陰涼,不禁開始祈禱后羿能重生,再來射下多餘的太陽。

  就在那樣一個高溫炎熱的夏天,張鴻羽、劉少君被並列為藍星企業業務部中的兩大悍將,兩人入公司三年,皆從小小業務員做起,卻在三年內同時靠著亮眼的成績分別爬升至經理級的位置。

  北區業務部的張鴻羽頭腦靈光,反應迅速,行事大膽,肯拚肯沖,在商場上常能搶得先機。他雖有旺盛企圖心,但個性開朗豪爽,外表俊帥有型,所以無論在同事或客戶中人緣都極好。

  在張鴻羽高昇北區業務經理那一天,整個北區業務部的辦公室人人開香檳狂賀,差點沒鬧翻天,下班後一群人還去PUB慶祝,喝個不醉不歸。

  至於南區業務部的劉少君則靠著細心負責,做事條理分明,再加上口齒伶俐,談判手腕高明,只是性情冷了點,所以雖然她同樣是做出了亮麗的業務成續,但卻沒人敢在她面前造次。陞遷南區業務經理的那一日,只有幾人私下送了卡片祝賀。

  同一天,劉少君安靜的搬進了經理辦公室,准五點下班。

  兩人同時升職,南北兩區的業務部反應卻是差之千里,但第二天,卻都同樣準時的到了總公司開會。

  他們才到,就有人為兩人互相介紹。

  客氣的互道幸會後,雙方隨即回座開會。

  不是沒有聽過對方,畢竟幾乎從一入公司,他們便被人相提並論,並時時爭奪業績的第一名。但因為雙方都忙,藍星企業體又太大,因此兩人只在公司餐會時見過幾次。

  劉少君第一眼便認為那傢伙是個孔雀,老是張開美麗的羽毛,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無論何時何地他身邊都圍著一群人,由於很吵,所以她總是打個招呼便避開了。至於張鴻羽則是個聰明人,雖然覺得她長的還不錯,但人家對自己不感興趣,他也就不去自討沒趣。

  所以基本上他倆是見過的,只不過三年來沒說過幾句話,以致大家都認為他們沒見過,每次見面都會有人為他們互相介紹,而兩人都懶得多做解釋,為免麻煩,倒是很有默契的每次都會說說「幸會」,反正他們原就和不認識一樣。

  冗長的會議結束後,將資料收一收,劉少君便搭電梯到地下室取車。

  坐進車後,她捏了捏鼻樑,鬆了口氣。其實從昨晚開始她便有些發燒,但今天才剛上任,且要到總公司來開會,她要是不到,很是說不過去,所以才硬撐著來上班。剛剛要開會時,她為了保持清醒,也不敢吃感冒藥,要不然在開會中睡著,那她就可以收拾東西回家吃自己了。

  她摸著額頭,比早上更燙了,而且她頭越來越昏,看來還是得早點去看醫生才行。

  將車鑰匙轉動,發動了引擎,她決定先去看醫生再回家。

  這廂劉少君開車出去,那廂張鴻羽才從電梯出來,他看看手錶,然後加快腳步往自己的車走去。今晚一些老朋友約好要幫他慶祝升職,他這主角若遲到了,可是會被整得很慘的,還有十分鐘,希望他能趕上。

  他上了車,倒車出停車位,然後俐落的駛出地下停車場。

  夏日的黃昏來得晚,此刻一絲昏黃開始從天際漸漸擴散。

  現在正是下班時間,大路上皆在塞車,行進緩慢。張鴻羽早算著了,一出了公司便往小路轉,他剛做業務時,常跑這附近,這裡的大街小巷,他混得比出租車司機還熟。由於他抄近路,十分鐘一定來得及趕到。

  開至單行道時。他伸手打開收音機,聽一下今日的廣播新聞,然後從口袋中拿根煙點上。

  突然間,一輛白色的福特從前面十字路口冒了出來,他因為在點煙,一閃神才看到。連忙緊急煞車。但因為他速度太快,對方速度又慢得有點離譜,在刺耳的煞車聲中,兩輛車還是轟然撞在一起。

  巨響過後,街巷中安靜的嚇人,過了幾秒,路旁才有人反應過來,急忙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而兩名駕駛人都昏了過去。

  隨救護車而來的醫護人員,見到眼前車禍的情形差點沒呆掉。

  只見那輛白色福特車尾整個被藍色寶馬撞爛掉,而且因為這一撞,福特車頭更是直接掃到路旁的電線桿,左方凹陷一大塊。

  寶馬的車主除了右手被玻璃劃傷之外,倒沒其它大外傷,福特的車主卻整個人下半身被卡在車裡,救護人員忙用無線電請消防隊來幫忙,他們怕那寶馬的傷者會有內傷或腦震盪,所以便先將他送往醫院。

  之後在消防隊的協助下,救出了卡在福特前座的小姐,也連忙將她送去醫院急救。

  第二天早上,張鴻羽才在醫院醒了過來,他的右手被縫了十四針,不過還好除了左手臂會留下疤痕外,撞到的前額只是腫了個包,醫生替他檢查後,發現他沒什麼大礙。

  之後,警方來錄口供,他這才知道被他撞到的人竟是那位南區的女強人劉少君。

  「她還好嗎?」他擔心的問那位警員。

  「我同事剛過去她病房,我則過來你這裡,所以不太清楚。你何不自己去看看,她應該是在樓上的六0三號房。你們兩個看看能不能私下和解,要是能私下和解是最好啦!」他勸道,這種車禍案件最好是能和解,要不然雙方加警方都麻煩。

  「謝謝。」張鴻羽向他點了點頭,急忙到樓上去看看她的情況。

  誰知道到了六0三號病房一看,卻見裡頭沒人,只有一位護士小姐在整理病床。

  「小姐,請問一下,住在這裡的病人呢?」他奇怪的問。

  「剛剛出院了。」護士小姐頭也不抬,快速的換著床單。

  「出院了?」他呆了一下。

  「是啊,病好了,當然出院了。難不成還賴著不走啊!」她沒好氣的回答。

  「哦,謝謝。」張鴻羽退出病房,鬆了口氣。

  她既然出院了,那應該是沒什麼大傷吧?剩下車子的問題那好解決,等明天到公司,再和南區業務部聯絡,看她的車壞得怎麼樣,頂多賠她一輛便是了。

  他走去搭電梯,到樓下去辦理出院。

  那護士小姐跟著出了病房,要進隔壁閒時,卻看見那病房門號是六0二。奇怪,她記得六0三再過來是六0四才對啊,怎麼會變成六0二?

  她走到前頭注意一看,才發現這幾間門牌順序整排讓人掛反了。對了,今天早上清潔阿婆來打掃,將每一間的門牌都拆下來清洗,可能是阿婆放錯了。

  護士小姐聳聳肩將門牌換回來,然後繼續去做每天的例行公事。

  醫院外,夏日艷陽依舊高掛在藍天白雲上,柏油路被曬得發燙,高熱的溫度讓水氣向上蒸散,一切景物看起來像在水氣中晃蕩……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6 06:26:53

第一章   



  下班時間,大街上人潮洶湧。

  塞車在台北人眼中早已是例行公事,見怪不怪。上了車,打開收音機,聽聽下班塞車時間的廣播新聞、娛樂八卦,或是警廣的交通現況已是常態。

  若不趕時間又遇到了塞車,倒是一天沉澱心靈的好時刻。想想今天做了什麼,有無漏掉重大情事,或是思考如何才能排出明日更加完善的行程表。能這樣善用時間,是張鴻羽出社會以來的成功法門之一。

  從在學生時代起,他一直致力建立自已的客戶源,為將來鋪路。八年前進入藍星企業是他一生的轉折點,他在那裡學到了非常多的東西。

  藍星是一個很有制度的公司,要求員工必須瞭解自身的產品,同時給予業務員充足的信息及全力的配合。在那裡不止業務員要上課,從廣告、企畫到業務行銷,統統要充分知道自己在經手的是什麼樣的東西。每一個部門時時溝通協調,講求高度效率,以小組配合方式,推展業績。

  這樣的一個職場,提供了張鴻羽大展身手的機會。

  靠著爽朗的個性,及充分的信息和後方高度配合的全力支持,他這名前線業務戰將,創造了無數佳績,他的客戶人脈也日益擴張。

  五年前他被升為業務經理,卻於三年前堅決的辭去了在藍星金飯碗的工作,和十多年的好友柯英傑共同創業,開了一家鴻英軟件開發公司。

  柯英傑是個計算機奇才,說是奇才一點也不為過,他十三歲開始接觸計算機書籍,沒多久便會自己寫應用程序,柯爸見兒子對此方面有興趣,便花了不少錢買了在當時比黃金還貴的計算機給他。於是柯英傑日夜專研,先是寫了幾套大受歡迎的電玩軟體,後來出國進修就越寫越厲害,小至電玩,大至NASA航天飛機的軟件設計,他靠著十根手指敲著鍵盤便能搞定。

  張鴻羽和柯英傑從小學便是同班同學。

  柯英傑自幼體弱,從小沉默寡言,總愛背著一本厚厚重重的書猛啃。柯爸雖替兒子取名為「英傑」,可是他外表一點也不顯得英挺,也不像個豪傑,他有著過於單薄的身子,白淨消瘦的臉上,總是掛著一副過大的黑框眼鏡,看起來就像是一名營養不良、懦弱膽怯的書獃子。

  這種人通常在學校很容易被捉弄欺負,幾乎是理所當然的,張鴻羽這個活潑好強、正義感十足的人,便會上前去主持正義、鋤強扶弱。

  但柯英傑從來沒向他道過謝,雖然張鴻羽心裡嘀咕,卻總是一回頭就將這事給忘了,反正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直到有一次他趕不及,驚見柯英傑雖然右臉有些淤青,那些惡人卻也躺了一地,個個哀哀叫痛、哭爹喊娘,那時他方知人家根本不需要他無謂的正義。

  後來混熟之後,他才知道柯英傑的爺爺是太極宗師,知道這孩子體弱,便拉著他一起練拳。幾年下來,柯英傑的身體逐漸好轉,可是因為先天不足,所以當時看起來還很瘦小,後來長期十幾二十年的練下來,如今柯英傑雖然還是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但其實那在襯衫之下的胸膛,可不比他這個健康寶寶差到哪裡去。

  三年前,柯爸大病一場,柯英傑從美國回來探病,之後便乾脆留下來沒再回去工作。開了兩個月後,他和張鴻羽在一次聊天中談到台灣商界,聊著聊著,不知怎地就聊到了創業,在天時地利人和之下,當天晚上兩人便決定自己當老闆,經過幾個月的佈署規畫,一切便順理成章的開始了。

  靠著柯英傑的腦袋和張鴻羽的人脈,鴻英軟件開業三年以來,雖時有困難,但都能順利度過。

  想當初一開始創業維艱,兩人幾乎每日工作超過二十小時。所幸努力皆有報償,近一年來公司營運穩定,他們才能稍稍的鬆了口氣,總算是能夠正常上下班了。

  前方車陣才移動了一下,卻在張鴻羽到達斑馬線前亮起了紅燈。

  他停下車,看著人們急急忙忙的過馬路。

  電台正播放著一名當紅男歌手所唱的流行歌曲,歌詞一開始充滿著對愛情無奈的抱怨,第一句就讓他嘴角不覺上揚。

  「都是你的錯?!」他好笑的重複,越聽到後面,他就越覺得這首歌很能滿足大男人的心理,也滿足了小女人的虛榮,實在是厲害。

  驀地,思緒被眼前所看到的一輛突兀的輪椅打斷,他看到輪椅上坐在一名長髮女子正緩緩過著馬路,洶湧的人群似被她分開,不少人對那女子投以同情的目光,更是紛紛避開了輪椅至少三十公分以上,就好像她身旁罩了個透明的玻璃罩般。

  人群來來去去,他一直看不清她的全貌,但越看就越覺得她很面熟,直至她越來越近,經過了車前,瞬間,他看清楚了她的容顏,猛然想起了這女子是誰。

  他立時嚇了一跳,錯愕與震驚堆滿了腦海。

  怎麼是她?她怎麼會……怎麼會坐在輪椅上?

  五年前的車禍突地躍入他腦海。

  不會吧?那個可能性讓張鴻羽的臉一下子全無血色,但是現在一想起來,當年事後所有不對勁的跡象,似乎都因那張輪椅而有了模糊的答案。

  腦海中快數地閃過無數個念頭,他是越想越不安,只能死盯著她。看著那張臉,看著那張輪椅,看著她坐在輪椅上的背影緩緩遠去被淹沒在人群中,他緊握著方向盤,任憑那可怕的猜測佔據心神,整個人完全無法動彈,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樣。

  「叭叭!」後頭的車子按了兩下喇叭。

  張鴻羽震了一下抬頭一看,只見燈號已由紅轉綠。

  他瞥了眼她消失的方向,一咬牙將車回轉到對街停下,匆匆忙忙的下車尋找她。

  不行!他一定得問清楚。

  他撥開人群,來回在街上尋找那坐在輪椅上的身影,腦海中浮現了這段往事--五年前他出院後,公事私事一窩蜂的冒了出來,他一忙竟忘了打電話去和劉少君聯絡賠償事宜,就算偶爾有冒出那念頭,他也以為反正她若心急應該會主動聯絡他。沒想到一星期過去,她卻無聲無息。

  他越想越不對,在百忙中抽空打了通電話到南區業務部,沒想到卻聽到南區的人說,她突然辭職了。

  雖是滿腦子錯愕,但當時他正在談一件大案子,根本空不出時間去瞭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未加思考只單純的以為她另謀高就了,應該過一陣子便會送請款單過來給他,所以又一頭栽進了公事中。

  可是,就在一個月後,當他以為萬事太平時,修車廠通知他去拿車,當時他不經意地和車行老闆聊了幾句,老闆直誇他福大命大,車頭爛成這樣竟然還能保住一條命。張鴻羽是越聽越不對勁,他也記得當時的衝擊力很大,昏迷之前還曾見到福特的車頭撞到了電線桿,她應該傷得不輕才是。

  他連忙去找那位警員詢問,那警員只說,車子的情況的確很糟,但對方並沒有提起告訴,甚至也沒和警方聯絡,大概人沒怎樣才對。既然她也沒和他聯絡,可能不想計較了。

  不想計較了?!現在有人會這麼好心?

  她好心,他可會良心不安,那女人至少也得讓他賠一下修車費才行。於是他辛辛苦苦的從人事室弄來她的地址,想去拜訪她一下,豈料她的鄰居竟說她搬了。

  他歎了口氣心想,乾脆等哪天碰到她再談好了,反正這女人能力特強,似乎天生是吃這行飯的,應該不久後便會讓他在商場上碰到。

  然後就這樣一年兩年過去,競爭激烈的商場上不見她的蹤跡,他雖抱著狐疑和不安,但在堆積如山的公事和忙碌的生活中,他逐漸淡忘了這件事;偶爾他會想起那年夏天發生過的小插曲,但隨著時光一年又一年的逝去,想起的次數也就少了。

  然後他離了職,開了公司,生活變得更加忙碌,他幾乎將這件事給忘了。

  張鴻羽喘著氣在街口張望,夜晚的台北街頭處處是人,卻不見那應該格外明顯的人影。

  他沮喪的回到車上,知道要是不將這事給弄清楚,他會一輩子不得安寧。

  他早該想到她當時那樣突兀的離職、搬家很不正常,加上她後來的絕跡於商場該死,那張輪椅解釋了所有的事情。

  老天!看到她竟坐在輪椅上,將他當年所有的罪惡感和不安一古腦兒全翻出了心底。如果她的殘廢真是當年的車禍害的……

  張鴻羽將頭抵在方向盤上,在心裡咒罵。

  他一定得找到她,把事情問個明白才行。

         ※       ※        ※

  一星期後。

  忙了一天回到家中,張鴻羽就見錄音機的燈號亮著。

  他將按鍵按下,一名清亮的女音傳來。

  「張總,你要的資料我傳過去了,記得去收Email,還有,餘款請記得匯到辰天的戶頭。就這樣,沒事了,拜!」

  他聽了忙開了計算機,上網收信。一星期前他托多年前在藍星認識的朋友查了劉少君的資料,卻不得其法,昨晚正在煩惱時,無意中向柯英傑提及此事,柯英傑一道電話竟聯絡上了辰天保安的人,沒想到這些人效率如此卓越,今日便有了消息。

  打開電子郵件信箱,一長串的資料跳了出來,底下還有幾張劉少君的近照。

  他細細的將那些資料看個清楚,上頭記載她果真是在五年前殘的,雖早已料到,但他一顆心還是沉了一沉,益發覺得心頭越來越重了。

  其中一張照片上的她毫無笑容,兩眼無神的看著前方;另一張她雙眼低垂,似在專心的聽著坐在她身前的女子說話。

  她的皮膚很白,不是那種健康的白裡透紅,而是青白得毫無血色,像是幾年未照陽光,而且很瘦,整個人看起來病懨懨的。

  多年前的她不說話時只是讓人覺得嚴謹,如今她卻顯得陰沉。

  突然另一行資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完越發自責起來。

  她本有未婚夫的,而且打算在那年秋天就要結婚,卻因為那場車禍,對方取消了婚約。此外,她才剛升南區經理,又因為那場車禍,讓她不得不辭去了工作。

  她原本有大好前程的,美滿的人生正要在她眼前展開,但全都是那場車禍,讓這些全煙消雲散了。

  張鴻羽在計算機前緊蹙著雙眉,兩眼直瞪著屏幕上她的照片,腦海中不斷反覆想著,她當年為何不來找他?她該要他負責的,他是肇事者,不是嗎?為什麼她反而跑去躲起來?

  為什麼?

  視線落到最上頭她的基本數據上,他記下了她的地址,抓起外套轉身出門。

  想不出來的事,乾脆直接去問她。不管怎麼說,若是當年沒出這場車禍,她的成就不會比他差,這是他欠她的。

         ※       ※        ※

  日頭緩緩落下,天際紫紅一片,襯著屋前鳳凰樹那粗幹錯枝的黑影看起來詭譎得緊。

  劉少君坐在廳中看著窗外的景色,想起幾天前小娟提起在漫畫上看到日本人說,日夜交替之時,便是逢魔時刻。

  「逢魔嗎?」她嘲諷的一笑,將窗簾拉上。她可不信這個,畢竟有魔便有神,但她壓根兒不信這世上有神。

  如果這世上有神,為何祂要如此對她?

  她做了何事竟要在兒時便遭到喪父失母之痛?好不容易靠著自己完成了學業,並將所有心力都放到公事上,她努力的往上爬,終於能得到陞遷的機會,交往多年的男友莊算也向她求婚,一切順利的讓她幾乎不敢相信。

  然後,一場車禍奪走了她的所有,她努力多年的事業、她垂手可得的幸福,一切的一切全在那年夏天付之一炬。

  如果有神,在她失去一切墜入絕望深淵時,神在哪裡?

  如果有魔,在她痛苦的祈求能死去之時,魔在哪裡?

  她不信神魔,她只相信自己!

  靠著枴杖,她吃力的從椅上站了起來,忍著劇痛一步一步的往廚房而去。

  才走了幾步,劉少君便跌坐在地上,枴杖砰然摔在地,發出巨響。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滿頭大汗地望著自己因方才過度用力而不斷顫抖的手腳,才幾步路而已,她就要走得如此辛苦。

  現在才做復健是真的太晚了嗎?

  劉少君將垂落眼前的長髮拂到身後,瞧見自己的手還在抖,她只能苦笑。

  至少她已經有進步,能走上三四步了。

  事情剛發生時,她因為打擊太大,試了幾次想站起來,卻總是狼狽地從床上摔到地下,任憑她怎麼哭喊,怎樣捶打自己的雙腳,就是一點痛覺都沒有,好像不是她的雙腿一樣。出事後不到二天,莊算一見她殘了,便立即找他母親來醫院退婚,她面無表情地同意了。

  從那之後她整個人就陷入厭世的狀態,只想著為什麼不乾脆在那場車禍中死了算了,哪還想著要站起來。

  每天早上,她總是面無表情的看著來巡房的住院醫生,冷酷無情地拿著她的病歷向那群實習醫生剖析她的病情,一日又一日地提醒她雙腿的殘缺。

  她麻木地看著來來去去的醫生護上,整個人像木頭一樣任他們擺佈。她不吃不喝,他們便幫她打點滴,她只會呆滯地盯著點滴瓶上的水,一滴又一滴的滴到線管裡,有時血水從針頭倒流回去,她依舊視而不見的呆望著血水滲進線管裡,將透明的營養劑混成血紅。腿殘了,代表著她再也不能走、不能跑、不能跳,連最基本的上廁所都要靠別人的幫忙。在那棟白色的建築物內,她比監獄中的罪犯還像在坐牢,一早睜眼就面對白色的牆,放眼望去便是這四、五坪大的病房,然後日日夜夜,週而復始的看著少有變動的醫療器具。

  在這裡,時間對她已失去了意義,生命亦然。

  如果她就此死了,有人會在意嗎?沒有!她在這世上早已無親無戚,只剩她孤零零的一個人而已,活下來又如何?給人添麻煩,讓人嫌棄嗎?

  如今的她什麼都不是,只是個廢物而已……

  就在她再也不想活下去的當頭,久違的聲音將她從絕望的深淵里拉了出來。

  「我的媽呀!瞧瞧你這副德行?」

  她到現在還記得尹秀娟活力四射的站在門口,然後僻哩耶啦的就是一長串訓話。

  「瞧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子,一副要死不活的。男人嘛,再找就有了,早叫你別和那個有戀母情節又毫無擔當的傢伙在一起,你不聽,看吧看吧,你一出事他就跑得不見人影了,真他X的二五八萬!」尹秀娟邊罵邊走上前,然後一屁股坐到好友的病床上,露出大大的笑臉向她問好:「早啊,少君妹妹。」

  劉少君先是面無表情的看著她,本以為早乾涸的淚,卻在此時快速的蓄滿雙眼。

  錯了,她錯了,世上還是有人關心她的。

  這個毒嘴的女人,自己怎會忘了她的存在?

  是呀!就算今天全世界都遺棄了自己,但小娟絕對會站在她這邊的。如果她活在世上還有什麼值得感謝上蒼的,那就是讓她遇見了尹秀娟,並和她成為好友。

  尹秀娟拿起桌上的面紙,一張一張的遞給她,嘴裡還不斷說著:「我一接到消息就盡快趕了回來,所有的情況我都知道了,你放心養傷,其它事情我會處理的。

  我剛和你的主治醫生談過了,你這傷一時三刻出不了院,就算出了院也需要人在身邊照顧,我已經交代阿忠去幫你把工作辭了,然後把公寓退租,先把你的東西搬到我家來,到時出了院就到我家住。」劉少君聞言想抬頭說話,卻被尹秀娟瞪了一眼。

  「少和我說那些狗屁倒灶的五四三,咱們姊妹倆一塊在孤兒院長大,小時候你有穿的絕不會少了我,我若有吃的也會分你。這麼多年的交情,你該知道雖然我說話難聽,但心卻不是假的,不是隨便說說客氣話而已。」她飛快地道。

  「但是--」劉少君話未說完,再度讓尹秀娟伸手阻止。

  她一臉嚴肅的說:「只問你一句話。如果今天殘的是我,你會不會像我這樣做?」

  劉少君說不出話來,只輕輕點了點頭,感動的緊緊握住好友的手……

  當年若不是小娟,她連求生的意志都沒有。後來她急著出院,不想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也不肯繼續做復健,她執意的認為自己今生再無望站起:太多次的失望讓她認為那些醫生護士全都是在騙她而已,她根本好不了了。

  所以她龜縮到安全的境地,不肯再去醫院複診,小娟勸說不了她,最後拿她沒辦法,只有由得她去。

  一開始她整天關在屋子裡無所事事,又不肯出去,小娟怕她無聊,便租了些書和錄像帶給她看。一日她看了一本愛情小說,裡頭的主角竟有著和她極為相似的命運,當然,有如其它小說一貫的結局,最後書中女主角幾經波折後不但恢復了行走的能力,也得到了男主角的心。

  她當然知道現實生活中不太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但一顆心卻漸漸開始蠢蠢欲動。

  她已經殘了,但書中的主角不同,只要是在書裡,一切夢想都可以成真,她可以在書中成為各式各樣的人,做各種她想做,如今卻不能做的事。只要是在書裡,她依舊可以做她的女強人,依然可以有美滿的人生,甚至永遠完美的結局。

  她可以重新開始編織夢想,各種不同的夢想,在每一本書中,每一個故事裡,過著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顫抖著手將小說翻到最後一頁,她望著刊在其上的徵文廣告,感覺死寂已久的心又再度翻飛起來。

  當天晚上她打開了計算機,試著描述一個沉澱在心中的故事,日積月累的,那故事漸漸成形,腦海中的角色經由她的指尖,活靈活現的躍上了計算機屏幕。

  她修了又改,改了又修,操縱著其中人物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不覺融入了自身的感情,將那些幻想出來的角色注人了靈魂。有時她常分不清是她在寫他們,抑或他們本就存在,催促著她將其寫下來。

  三個月後,她的第一本稿子完成了,她將其打印出來,裝進牛皮紙袋,托小娟寄出去。她並沒有焦灼不安的等待結果,反倒如走火入魔般的開始敘述另一個故事,她沉浸在自己創造出來的世界中,渾然不覺日夜交替。

  某日涼風徐徐的午後,一通電話告知了她稿件被出版社錄取,放下電話時,她瞧見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露出車禍以來的第一個真摯的笑容。

  之後幾年,她陸續發表了許多作品,在市面上大受好評,她得到的稿費也足以養活自已。寫小說,讓她從中找回了失去已久的自信。

  就在去年,她決定自己搬出來住,因為實在不想再繼續替小娟添麻煩。何況她和小娟皆習慣一個人生活,再說,她雖然腳殘了,手卻還好好的,不是不能獨立生活,而且她也養得起自已了。和小娟爭論許久,最後在她保證隨時帶著行動電話的條件下,她才得以搬出來自己一個人住。

  沒想到才搬進新家一個月,她便因為自行出門去圖書館時,不小心連人帶輪椅從樓梯上摔下來,倒是這一摔因禍得福,原本毫無痛感的雙腿,竟因此感到異常刺痛。

  經醫生診斷後,發現她的腿只要持續做復健,或許還有得救。在半信半疑和小娟的努力慫恿之下,她重新鼓起勇氣再試,但是幾年未動,雙腿肌肉已有些萎縮退化,剛開始要站起來真的是很痛苦,總算一年下來沒有白費苦心。雖然復健疼痛難忍,每每教她痛的想放棄,可她終究咬牙忍了下來,如今已從完全無法站立,到能走幾步,實在是她一年前想都不敢想的奢望了。

  待氣息漸漸平穩下來,劉少君再度拄著枴杖爬起來,忍痛勉力走到輪椅坐下,然後抖著手、喘著氣將枴杖收好。電鈴聲在此時毫無預兆的響起,她愣了一下,雙手推著輪子來到門邊。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6 06:27:33

第二章   



  這人是誰?她看著對講機屏幕中的人,發覺他有些面熟,但一下子想不起來曾在哪兒見過。

  劉少君拿起對講機問:「請問你找哪位?」

  「你好,我找劉少君小姐。」張鴻羽抬頭直視對講機上的鏡頭。

  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抿緊的雙唇顯示他的堅決,劉少君打量著屏幕中的帥哥,又問:「你找她有什麼事嗎?」

  張鴻羽雙眼微瞇了一下,雖然事隔多年,但他仍認出了這女人的聲音和語調,她雖能言善道,但聲音並不刺耳,事實上她的聲音很好聽,他一直都對她的聲音印象深刻。

  他將臉孔湊上前說:「劉小姐,我可以和你當面談談嗎?我不喜歡對著冰冷的機器說話。」

  後面這句喚醒了她的記憶,劉少君猛地認出這男人是誰,不覺倒抽口氣,慌亂的喊道:「她不在!」隨即像見鬼似的掛回對講機話筒。

  當年第一次通電話時,他也是敲敲話筒,然後說:「我不喜歡對著冰冷的機器說話。」

  之所以會如此印象深刻,是因為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一名業務員,竟然開門見山的說他不喜歡講電話。她也不喜歡,但電話這東西早已成了業務員的第二生命,她絕不會對只見過幾次面的人說她不喜歡電話。

  張鴻羽在門外見通訊的紅燈竟然滅了,他一呆,乾脆直接拍了兩下木門,大聲喊道:「劉小姐,我必須和你談談!」

  劉少君瞪著那被拍得震震作響的木門,不覺低語:「我們倆還有什麼好談的。」這傢伙當年把她撞殘了,如今又找上門來做什麼?

  「劉小姐,我是你從前在藍星的同事張鴻羽,我真的有事想和你談談,可不可以請你開一下門。」

  「她不在!」劉少君緊抓著輪椅椅把,大聲叫著。

  「劉小姐,你要這樣談也行。五年前的車禍,我很抱歉--」他站在門外喊道。

  「住口,你再不走,我叫警察了!」劉少君嚇了一跳,氣急敗壞的連忙打斷他。

  這王八蛋在幹什麼,想弄得左鄰右舍人盡皆知嗎?

  「你開門,我們談談。」他又拍了兩下門。

  「我不想談!走開!走啊!」她又氣又慌,想力持鎮定卻無意識的拔高了音量。

  「劉小姐,我沒有惡意。」聽出她語氣中的驚慌,張鴻羽下意識地想安撫她。

  說老實話,他有些搞不懂,是他將她撞殘的,今天他自個兒找上門來還會有什麼惡意?她究竟在慌些什麼?

  劉少君聞言瞪著那扇木門,全身僵硬,半晌才道:「既然沒有惡意,可不可以請你別來打擾我。」

  「我有些事情想問清楚,你先開門,我們談過之後,我保證不再來煩你。」他雙手插進褲子口袋,皺著眉對著眼前的木門說。

  劉少君掙扎良久,她知道當年他並無多大損失,只不過將車子送修而已,他沒有殘沒有廢,第二天便出院了。

  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了,他到底來找她做什麼?難道她賠了兩條腿還不夠嗎?還是那場車禍也對他造成了後遺症?

  也許……她該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麼,然後一勞永逸的把事情解決掉。

  門內一片沉寂,就在張鴻羽以為她不打算開門時,木門「咿呀」一聲開了。

  他鬆了口氣,慢慢推開門進屋。劉少君就坐在輪椅上,長長的秀髮綁成兩根辮子,臉上未施脂粉,顯得清秀。

  雖然她極力維持鎮定,但那緊抓著椅把的手、微顫的睫毛和眼底閃過的慌亂,仍洩漏了她的緊張。

  奇異的感覺湧上心口,他有些懷疑眼前看起來極端脆弱,似乎一碰就碎的小女人,真是當年那個叱吒商場和他同場較勁的女強人劉少君嗎?

  「你……」

  「你到底有什麼事?」她突兀地開口,聲音因為緊張略顯尖銳。

  「我們可以坐下來談嗎?」他指指客廳的沙發。

  「我是坐著的。」她不肯後退,略帶惡意的話衝口而出。

  「抱歉,我不是有意……」他尷尬的站在原地。

  他的道歉讓她心中生起一絲羞愧,但一下子便被強烈的防衛情緒淹沒了。她坐在輪椅上背脊挺得直直的,「你到底來找我做什麼?」

  「你……」他本想問她為何沒找他賠償,但到了嘴的話語,不知為何竟成了完全不同的意思,「你是不是很恨我?」

  此話一出,兩人同時一呆,問話的人比被問的人還要驚訝。

  張鴻羽不懂他怎會問這麼白癡的問題。這種事還要問嗎?他把她撞殘了,把她美好的人生給毀了,白癡都知道她恨他。

  他閉了下眼,暗自呻吟了一聲。老天,他到底在說什麼?詭異的是,他竟然還希望能從她口中聽到否定的答案。

  劉少君雙眼越睜越大,她開口重複他的問題,「我是不是恨你?我是不是很恨你?」她越念越大聲,表情扭曲的道:「這就是你要談的事情,你怎敢……怎敢跑來我家問我這種問題?!你是特地來嘲笑我的嗎?我雙腿殘了還不夠嗎?這樣做很好玩嗎?」她氣得全身發抖,深深吸口氣想穩定情緒,卻沒多大效用,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我恨不恨你?我當然恨你!滾出去!聽到沒有?你給我滾出去!」

  「劉小姐……」他發現她誤會大了,忙著解釋。

  劉少君根本聽不下去,見他不動,乾脆抓起身旁的東西就丟。「出去!你這個人渣、王八蛋!給我滾出去!」

  「劉小姐,我無意--」他低頭閃過一雙拖鞋,見她竟抓起一隻花瓶要丟他,立刻住了嘴忙不迭地退出門外。

  「我不想再看到你!別再讓我看到你!」她費力的推著輪子向前,叫出兩句話後,立刻將大門當著他的面用力甩上。

  張鴻羽站在門口低頭看著狼狽的自己,他閃過了花瓶,卻沒閃過花瓶中潑灑而出的水和花。

  苦笑的伸手將落在他頭上、身上的花草拿下,他看看緊閉的大門,決定今日不宜再繼續下去。

  無奈的轉身走回車上,他不禁奇怪自己剛才到底哪根筋不對勁,竟會認為這女人很脆弱?還問她恨不恨他?

  怪了,他是腦袋秀逗了不成?是不是他這幾年用腦過度、體力透支所造成的後遺症?或許回去睡一覺會好一點,或許吧……

  她不肯見他。

  從那日之後,劉少君就不肯見他。張鴻羽用盡了各種方法好言勸說,她不見他就是不見他,她甚至為了他將她家中的電話插頭拔掉,就連門鈴的電線都剪了,而且足不出戶。

  這女人過的到底是何種隱居的生活?

  她一直不肯見他,再加上他本就對她有著深深的愧疚感,和心中那股對她不知何時冒出來的憐惜,所以他便和她耗上了,乾脆調了三天假來守在她家門外,他就不信她三天都不用出門,打定主意一定要和她談談關於那次車禍的問題。

  雖然辰天傳來的資料上寫著她一星期只出門一次,他本來還不怎麼相信,但守在她家門外整整兩天都未見大門開過,他才知道那是真的。

  資料上有說她的經濟來源是一家出版愛情小說的出版杜,還說她是愛情小說的暢銷作者。

  作者?愛情小說?

  一想到這個,他腦袋便自動浮現小時候在租書店裡看過的煽情封面,記憶中那種書的封面不是一些外國女人貼在男人身上,就是男人俯身親吻女人半裸的胸。

  實在教他難以想像那位從以前便全身上下都包得密不透風,樣樣循規蹈矩的女強人會去寫那種東西。

  後來他到書局去找她寫的小說時,才發現國內的小說封面沒像翻譯小說那般裸露煽情,反而很清純可愛,甚至有些看起來非常的不食人間煙火。

  今天是他在這兒守門的第三天,反正她也不肯讓他進去,又不肯理他,在屋外站了幾小時不見她開門,他閒來無事便在她家門前只及膝高的花圃矮牆上坐下,看起她寫的文藝愛情小說。

  陽光正盛,張鴻羽就這樣坐在人家大門前的樹蔭下,也不管人來人往。一副輕鬆寫意的樣子,好像他正待在自家客廳沙發上。

  屋內,劉少君就在窗戶邊,一眼便瞧見他竟然大剌剌地在她家門前看起書來,若不是她腳不方便,她非拿水潑他不可。

  當初會租下山腳下的這棟房子,一是因為它是平房,對她來說行動較為方便;

  二是因為遠離市區,所以很安靜;三則是它的外觀實在很賞心悅目,看起來就像童話裡的夢幻小屋,屋前有兩棵高大的鳳凰樹,低矮的花圃圍牆圈出屬於她的地方。

  整棟屋子的造形有點類似國外社區住家,矮圍牆內便是一片草坪,然後才是這棟小屋。

  雖然說房租貴了點,但她覺得很值得,可是,沒想到現在她竟然會抱怨起那座毫無實用性的美麗矮圍牆,只因為它擋不住那個傢伙的入侵。劉少君掀起窗簾一角偷看他,見他一副悠然自得,她只能暗自在屋裡生著悶氣。

  這男人到底想做什麼?今天已經是他待在門外的第二天了,他難道不用上班嗎?就算是業務員能自由分配時間,他連續三天不上班也太誇張了吧!

  不對,她記得五年前他便已和她同樣升為業務經理了,難不成他現在位居更高的職位?但他若還在藍星,應是職位越高越忙才對呀!

  煩死了,她管他現在到底是做什麼的。劉少君皺眉暗自埋怨,這傢伙到底要在她家門口守株待兔多久?難道她若不見他,他便要繼續守下去不成?真是氣死她了,害她現在都沒心情寫稿,看到他就煩。

  忿忿不平地想將窗簾放下,她卻突然看到他站起來和經過的隔壁王媽媽說話,只見他伸手指著屋子,然後兩人視線都望了過來,她忙將窗簾放低。不知他和王媽媽說了什麼,王媽媽竟一副要過來敲門的模樣,令她立時頭皮發麻。

  隔壁的王家夫婦都是熱心人,她剛搬來時,他們幫了她許多忙,若王媽媽過來敲門,她就不得不開門了。

  「卑鄙小人,用這種不要臉的人情攻勢。」就在她咬牙用力的罵那傢伙時,卻見他對王媽媽揮了揮手,好家在說不用。

  咦?她有沒有看錯?

  啊,他似乎真的在和王媽媽說不用,因為王媽媽在對他說了幾句話後,就轉身回家了。

  那姓張的又轉頭看了眼屋子,然後又坐下來看書。

  劉少君腦袋一空,有些發愣地看著他坐下的背影,半晌才放開窗簾收回手,然後推著輪椅回工作室。不過那一整天,她還是只瞪著計算機屏幕,一個字都沒打。

  翌日清晨沒見張鴻羽守候門外,劉少君鬆了一口氣,但心頭卻有一點……什麼呢?或許……是有點悵然若失吧。

  「才怪!」她不高興的出聲打斷這想法,嘟嚷道:「鬼才會為那王八蛋悵然若失!」真是的,都是她自己老寫些風花雪月的故事,腦袋才開始變得越來越不正常。

  「劉少君,你理智點,所有的事情都可能發生,但卻不是在現實生活中,而是在小說裡。尤其是那種不切實際的……」她對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訓話,但最後那兩個字卻說不出口。

  她提了口氣重複道:「尤其是那種不切實際的……該死!」懊惱自己竟下意識不肯說出那兩個字,她忿忿地低聲詛咒。

  想想自己的情況吧!她將視線往下移至軟弱無力的雙腿。

  你以為自己還能期盼愛情嗎?以這樣的半殘之軀?

  就算將來她終能順利的站立行走,但仍無法像常人一般自然,有誰會要一個腐了腿的女人?

  何況她又無天仙美貌,頂多稱得上是中等之姿而已。

  「難道你以為那位張先生是被自己的美貌吸引,所以才會在五年後念念不忘的尋找到自己嗎?少作白日夢了!」她自言自語的嗤笑著,打消腦海中那個無聊的狂想。

  雖然那傢伙長得的確是帥了點,但她又不是花癡。

  「無聊!」還是去寫稿好了。劉少君翻了個白眼,回到計算機前專心工作。

         ※       ※        ※

  「你還沒見到她?」柯英傑扶了下金邊框眼鏡,終於將視線離開手上的筆記型計算機,有些微詫地抬頭看著張鴻羽。

  「她把我關在門外,三天來沒踏出門口一步。」張鴻羽歎口氣,無奈地爬了爬黑髮,然後繼續處理積了三天的工作。

  柯英傑揚了揚右眉,「真難得,竟然有女人不吃你這一套。」

  「你這什麼話?」張鴻羽攏聚雙眉瞪他一眼,這傢伙說得他好家是什麼情場浪子、花花少爺一樣。

  「怎麼,難不成你在人家門前守了三天,真是為了那勞什子的責任和愧疚感?」

  柯英傑像看怪物一樣的看著多年好友,這傢伙的責任感也未免太重了吧?

  「不然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張鴻羽手邊工作未停,狐疑地反問。他本來就是因為對劉少君有著深深的抱歉和罪惡感,以前是不知道,那也就算了,如今知道了,當然不能就這樣放著她不管,他有責任要照顧她。這有什麼不對?

  「為了再續前緣啊,她不是你以前的女友嗎?」瞄他一眼後,柯英傑嘴角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邊說邊繼續用鼠標在計算機裡找東西。

  「以前的女友?!開什麼玩笑?你聽誰說的?」張鴻羽嚇了一跳,倏地抬起頭來。

  「不是嗎?」柯英傑一手支著下巴,另一手還在操作他從計算機中叫出來的圖檔。

  「當然不是,我和她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當年公司裡還曾有人拿我們倆辦公室的差異性當笑話看,她的被人稱是南區的樣品屋,我的則被人說成是北區的垃圾堆。」

  垃圾堆?柯英傑下意識環顧文件四散的辦公室,扯了下嘴角想著,形容的可真是好啊!

  張鴻羽嘴裡不停,繼續說道:「她喜歡安靜,我喜歡熱鬧。她愛吃甜點,我愛吃鹹食。她看報紙看的是產經生活娛樂版,我看的卻是產經社會體育版。我用抽煙來提神,她則是以喝茶來提神。隨便數數就有這麼多的不同點,你想她怎麼會是我的前女友?」

  「有一點相同,你們都看產經新聞。」柯英傑視線仍膠著在計算機屏幕上,眼也不抬的挑出他的語病,然後慢條斯理的道:「何況有誰規定興趣不同、生活習性不同,就不能是男女朋友?再說如果你對她不感興趣,怎麼會知道人家那麼多喜好?」

  「那是因為五年前常常有人拿我們做比較,三天兩頭就有人在我面前提到她,我想不知道都很困難。」當然有大部分是因為看了辰天的那份調查報告,他不知為何非常仔細的看完那資料,而且還對其印象深刻,不知不覺中把她的習慣拿來和自己的對照。「是嗎?所以說,你對她一點也不感興趣?也沒想過打她的主意?」柯英傑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快速的寫了個簡單的程序,又叫出另一個聲音檔,如了上去。

  「當然沒有,我只是覺得我有責……」

  張鴻羽話還沒說完,就見柯英傑將筆記型計算機整個轉過來面對他,屏幕上赫然出現劉少君的容顏。

  「你搞什--」他頓了一下,要再開口,卻見屏幕上的人竟然張嘴說話了。

  「我愛你。」聲音很怪,卻很清楚。

  他的心臟停了一停,整個人呆住。「什麼?!」

  柯英傑又按了下輸入鍵,只見計算機中的劉少君又開口重複了句:「我愛你。」

  這次張鴻羽終於回復神智,看清了那只是計算機合成出來的東西。他迅速的站起身,伸出手將筆記型計算機搶過來,「拍」的一聲蓋上,整張臉漲得通紅地瞪著柯英傑,粗聲粗氣的道:「別開這種玩笑!」

  「只是責任,嗯?」柯英傑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對!」張鴻羽抓著筆記型計算機坐回椅上瞪著他,邊忿然地回答。

  「你真這樣認為,我也沒話說。喂,計算機還我,我還得工作。」他敲敲桌子,向張鴻羽討計算機。

  「這台是我的!」張鴻羽怒瞪著柯英傑。剛剛他只是擺在桌上而已,這傢伙順手拿去玩,竟然把劉少君的照片圖檔叫了出來,還寫了這鬼程序開他玩笑,害他愣了一下。

  「啊,是嗎?」經他這麼一提,柯英傑也想起來了。他聳聳肩站起身,在走出辦公室前丟下了一句:「也對,我的計算機裡沒這麼陰鬱的照片。」

  張鴻羽下意識的想開口替她辯解,但最後隱忍了下來。等柯英傑出去後,他才將計算機打開,瞪著那張她雙眼低垂的照片,不覺伸手觸摸屏幕上她的臉頰。她不是陰鬱,她只是不快樂而已。

         ※       ※        ※

  既然知道守株待兔等不到她,那他也不再整天守在她家門口浪費時間,張鴻羽發揮出以前當業務員的功力,改成每天下班後去拜訪她。

  他非常相信「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句話。一天兩天不行,三天四天不行,他就不信一星期兩星期每天這樣來打擾她,她還會堅持不見他。

  幾天下來,他一下班就到她家門前站崗,而劉少君未有絲毫軟化的跡象,他只好繼續站下去。

  其實,屋子裡的人早被他這行為氣得七竅生煙了。因為他只是站在那裡而已,並不犯法,她既不能拿掃把趕他,又不能報警抓他。

  這幾天被他這樣一攪和,劉少君也沒心情工作,三天寫不到兩行字,再這樣下去,她這個月就甭想交稿了。

  越想越火大,她一氣乾脆把作息時間調整過來,改成下午四點開始睡,睡到半夜一點再起來,來個眼不見為淨,假裝沒他這個人的存在。幾天後,她的稿子總算有了點進度。

  這天晚間十點,尹秀娟給她的那支行動電話突然響起,原本就淺眠的劉少君立刻醒了過來,抓起電話。

  「喂?」

  「少君,是我。」尹秀娟的聲音從話筒那端傳來,「抱歉,我明天有急事,沒辦法陪你上醫院做復健。」

  「沒關係。」劉少君拍拍臉頰讓自己清醒點。

  「我會叫阿忠過去接你上醫院,等好了再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了,又不是不認識路。」「你確定?我就是怕你不認識路,到時候不知道怎麼回家,會賴在馬路上哭得淅瀝嘩啦。」尹秀娟譏笑著說。

  「去,你才會賴在馬路上哭啦!」

  「喲,說起粗口來了。不行喔大作家,你這樣會破壞自己的形象的。想你年紀也有點了,人老珠黃若再加上沒氣質,小心一輩子都嫁不出去。」

  「嘖嘖嘖,真難得呀,沒想到咱們尹大姊頭竟然會用『粗口』這詞兒,還真是讓小妹我驚訝萬分啊。」劉少君嘖嘖稱奇,不甘示弱的回她一記。

  「呵呵呵呵,你不知道嗎?大姊我是很高庫拉斯的。」尹秀娟發出有如白鳥麗子般的笑聲。

  「什麼『高庫拉斯』?」劉少君一下子有聽沒有懂。她只聽過酷斯拉,什麼時候跑出一個高庫拉斯了?

  「看吧?以前教你好好唸書你不念,高庫拉斯就是HighClass,很有水準的意思啦!」

  天啊,她英文是這樣翻譯的?劉少君聽到她蹩腳的中英翻譯,再也忍不住的爆笑起來。「哈哈哈哈,那不是那樣說的啦!」

  「哎呀,隨便啦,大家有聽懂就行了。」

  「什麼?還有人聽得懂啊?」她張大了眼拿著話筒,邊笑邊間。

  「廢話,當然是有人聽得懂,我才會說啊。我那班小弟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他們要是聽不懂,我講給屁聽啊!」

  「是是是,大姊說得都對。」劉少君邊笑邊附議,「反正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就算迷路也絕對不會賴在大馬路上哭的,我最少也會打電話過去,哭給你聽,這樣行了吧?」

  「ㄟ……勉強可以啦,手機記得要隨身攜帶,有事情就Call我,知不知道?」

  「知道,我保證絕對一定不會忘記的。」劉少君有些無奈的笑著保證。

  「好啦,就這樣了,你早點睡,明天早上九點記得去醫院做復健。」

  「OK,拜拜!」

  劉少君掛掉電話,搖搖頭重新調整鬧鐘,打算今晚好好補個眠,以應付明天的診療復健。

  放好鬧鐘,她遲疑一下,然後伸手掀開一小塊窗簾朝外看去,昏暗的街燈下沒見著人影。她再仔細梭巡了下,才發現那傢伙學聰明了,這次沒站在大門前,而是待在他的轎車裡。

  皺了下眉頭,劉少君放下窗簾、躺回床上,她瞪著天花板,雖然知道不太可能,但她還是希望他能早早放棄這種無聊的行徑。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6 06:28:12

第三章   



  一早出門,連著幾天的艷陽威力似乎減弱了些。天際飄著幾朵灰雲,為炎炎夏日帶來了一絲涼意。

  到了醫院,劉少君才從旁人口中得知,原來是有個中度颱風要來了。

  做完了例行診療,她趕忙從市區回到有點偏遠的小窩,以防被那姓張的傢伙堵上。雖然她覺得今天有颱風登陸,正常人應該不會出門,但誰知道那王八蛋腦袋在想什麼,他的行事作為根本不能以常人來論斷。

  辛辛苦苦的趕回家裡,幸好還沒見到他的人影,不過看看屋外已經開始起風飄雨了,今晚他應該是不會來了。劉少君鬆了口氣,打開電視聽新聞播報,然後坐在輪椅上推著輪子,前前後後檢查所有的門窗,再找出手電筒和蠟燭以防萬一,這地方靠山區,有時停電一整晚都不會恢復。

  外頭風雨逐漸變強了,風聲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呼嘯,讓人有了颱風降臨的感覺。

  劉少君做好了防台準備,為求方便,她只微波了便利餐包當晚餐吃。電視新聞正播報著颱風消息,說颱風由中度轉為強度,今晚午夜會登陸。

  她坐在電視前邊吃邊看,颱風的新聞一過,新聞主播便開始報起Y2K千禧蟲的事來。見著了這條新聞,她才想到要記得先把計算機中所有的資料做備分。簡單吃完飯,她便到工作室將資料另外備分起來,才處理到一半,卻聽見外面有人在敲門。

  「劉小姐!」伴隨著敲門聲而來的是張鴻羽的叫聲。

  劉少君一聽那聲音便翻了個白眼,那傢伙腦袋有問題啊?外面有強烈颱風耶,他竟然還大老遠跑來,簡直就是……他腦袋一定是漿糊做的!

  不想理他,她隨便拿了一片小娟買來的CD播放,然後將音量開到最大聲。反正現在外面風雨這麼大,也不怕會吵到鄰居,他要喊就讓他喊破喉嚨算了。

  站在門外的張鴻羽全身濕得家落湯雞,忽然門內竟傳來幾星期前他在車上聽到的那首歌曲,他停下敲門的動作,聽著那男音不停重複唱著那句「都是你的錯」,他只能對著大門苦笑。

  自從白天在公司聽說今晚有颱風要來,他就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這裡。這屋子的後方是山坡地,去年才一個輕度颱風就造成台灣不少山坡地坍方,泥石流橫肆,擋土牆傾斜倒塌更是時有聽聞。雖說此處往年未有此情況發生,但怎麼說她行動都不方便,要是在颱風夜出了什麼意外怎麼辦?

  所以他一下班就趕了過來,擔心她會出事。

  沒想到才要出公司剛好有一位客戶打電話過來,他和對方談了一個多小時才搞定,然後一出門又遇到塞車,好不容易來到這裡,已是晚上九點多了。外頭是風大雨大,他又沒帶雨衣,才從車子裡跑到大門口,他全身上下就已經濕得差不多了。

  「哈啾!」又是一陣風雨襲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該死,這裡又是雨又是風的,他快冷斃了。而且風雨越來越大,那些雨滴就像小石子一樣,打在冰得快僵硬的臉上,令他的臉頰隱隱作痛。

  他歎了口氣,揉了揉鼻子,抹去一臉雨水。雖然忙了一天加上現在站在雨中,他早已是又冷又累,但一想到他若是這樣就回去,她又好死不死的出了意外,怕是這次他會到死都不能原諒自己。

  因此,從剛剛到現在他已經站在這裡快半小時了,而屋中的人一點軟化的跡象都沒有,他還是努力不懈地敲著門。

  「劉小姐!劉小--」突然呯地一聲轟然巨響打斷了他的叫喊,他猛地回頭朝聲源一看。

  張鴻羽哭笑不得的面對眼前的情況,有人像他這麼倒霉的嗎?

  若不是情況荒謬至此,他一定會把這事當成笑話看,但是此時此刻,他實在是笑不出來。

  聽聞屋中樂聲被關小了,許是她也聽見了那聲巨響,張鴻羽再度敲了敲門,喊道:「劉小姐。我的車子被倒下來的街燈砸爛了,可不可以借我打一下電話?」

  被砸爛?!這該不會是他的新伎倆吧?像是不肯放棄,終於砸爛自己的車子來博取她的同情。

  哈,少無聊了。一輛車少說也要幾十萬耶!她翻了個白眼,疇躇半晌後,她狐疑的推著輪子從工作室出來到客廳窗邊向外看去。一瞧清了窗外的景象,她立時瞪大了眼,只見那已經有點老舊的街燈果然倒在一輛轎車上,那車被砸得面目全非,玻璃散了一地,車子中間整個被燈柱砸凹了下去。

  哇,這傢伙還真不是普通的衰啊!看樣子那輛車是整台報銷了。

  「劉小姐……」見裡頭無聲,張鴻羽又無力的喊了一聲,「你讓我打一下電話就好,我請人來處理。」

  「你沒有行動電話嗎?」她隔著門問他。

  「在車上,我想大概也爛掉了。」他苦笑。

  若不讓他打電話,只怕這傢伙要在外頭待一晚上。本來是不想理他的,但看在颱風夜的份上,她考慮了一下便把門打開一條小縫,面無表情地將小娟給的手機遞給他。「拿去。」

  這女人果真是鐵石心腸,他全身濕成這樣,她也沒想到要讓他進去躲一下雨。

  張鴻羽認命的接過手機,打電話給柯英傑。

  「喂,我車子被砸爛了,麻煩你開車來接我。」他邊說著電話,邊看著從門縫中露出一雙眼,警戒地盯著他看的劉少君。

  電話裡傳出笑聲,張鴻羽自嘲的道:「不是笑話。我的車子被街燈整個砸爛了,現在整輛車大概只有輪胎還可以拆下來用。」

  一陣風雨襲來,他下意識的擋住那個方向,不想讓在屋裡的她也被淋濕了。

  柯英傑問了句話,讓他直盯著劉少君,「我很好,只是全身濕得像落湯雞而已。」

  接著他說出了這裡的地址,要小柯來接他。

  劉少君瞪了他一眼,想要讓她有愧疚感嗎?哼,慢慢想吧。

  柯英傑又說了幾句話,張鴻羽聽了臉色突然變得有點古怪,半晌才道:「你確定?」

  聽到了他斬釘截鐵的回答,張鴻羽臉色越來越苦,他掛掉電話,尷尬地對著門內的女人說:「我想,我可能暫時回不去了。」

  什麼意思?劉少君挑眉看他。

  「我朋友說,新聞報導了雨量太大,水庫超過警戒線,所以方才洩了洪,結果前面低窪地區來這裡的幾條路大淹水,現在已經淹到一公尺高,一般車子過不來。」

  他剛來時前面是有點小淹水,沒想到才幾個小時,那裡已是一片汪洋了。

  劉少君這才想到前面那地區的確因為地勢低窪,每次一下大雨就會淹水。

  該死的!

  看著這男人萬分狼狽、滿身是水的拿著和他龐大的身軀一點地不相襯的可愛手機,臉上不但擺著一副無辜的表情,還用那雙大的有點過分的漂亮黑瞳可憐兮兮地望著自己,她實在狠不下心來讓他待在屋外度過颱風夜。

  劉少君氣忿的瞪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妥協的推著輪椅往後退,冷著臉道:「除非必要,不准和我說話,否則我就趕你出去!」

  「謝謝。」知道她同意讓他進屋了,張鴻羽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感激的笑容,推開門踏進屋裡。

  「你先到浴室去,我拿毛巾給你。走快點,不要把我的地板滴得到處都是水。」

  她僵硬的指給他看浴室的方向,隨即推著輪椅到房裡拿新的毛巾。

  張鴻羽遵照旨意,快速的進到浴室裡,一進門撲鼻而來一股淡淡溫和的香氣,她的浴室乾淨得一塵不染,置物架上的牙刷牙膏、保養品、洗髮精和沐浴乳分門別類的擺好,整齊得像是商品展示櫃一樣。教他意外的是,她的毛巾上竟然印著哈囉Kitty和加菲貓的圖案,讓這浴室頓時活潑了起來。

  他好奇的想找出那好聞的味道是從哪一瓶散發出來的,才要伸手將那些瓶瓶罐罐拿起來聞,就聽到她的聲音從房裡傳來。

  「不准動我的東西!」

  哇,這女人有天眼通啊。張鴻羽聽話的將手伸回來,插到褲袋裡,坐在乳黃色的浴缸上,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哈啾--」抽了張衛生紙擤鼻涕,張鴻羽發現他雙眼疲累的快閉上了。

  輪椅移動的聲音傳來,他趕忙以手抹了下臉,振作精神站起來。

  劉少君坐著輪椅出現在門口,「我沒有男人的衣服,只有這個。換不換隨便你。」她遞給他一件粉紅色的浴袍和一條大毛巾。

  他不動聲色的接下,道了聲謝。

  「熱水開水龍頭就有了,置物架最上面一層有未拆封過的新牙刷,第二層大罐白色的是沐浴乳,綠色的是洗髮精,其它不該動的就別動。」她不帶感情的念了一長串,小喘了口氣又說:「洗好了,自己到走廊盡頭右邊的房間去,別來吵我。」

  話一說完,也不等他有反應,她就推著輪子回到工作室去。他關上浴室門,吐了口長氣,然後才瞪著手中粉紅色的浴袍做了個鬼臉。

  天啊,粉紅色的,真是有夠可怕。

  他將浴袍連同毛巾放到門後的鉤子上,脫掉黏在身上又冰又濕的衣褲。

  打開冷熱水調節了下水溫,不多久,浴室便充滿了白茫茫的水蒸氣,他很快的沖水洗頭洗澡,按下沐浴乳時,他發現之前那淡淡的香味就是這沐浴乳散發出來的。

  他瞧著卷標上的說明,這才知道那是風信子的味道。

  刷完了牙、沖好了熱水澡,他整個人才好了些,只除了頭還是有點昏昏的。穿上了對他來說有點小的粉紅色浴袍,他看起來就像個可笑又滑稽的小丑。

  才打開門,冷空氣一下子竄了進來,他猛地又打了個噴嚏。

  天呀,好冷。

  他吸吸鼻子,動作迅速地往走廊盡頭右邊的房間移動。見到左邊房間的門下透出燈光,他遲疑了一會兒,握著右邊的門把,回頭面對左邊房間的門道:「劉小姐,謝謝你。」

  他知道她不會回答,所以說完便推門進到右邊的客房裡,爬進了冰冷的被窩,放任滿身疲累,倒頭就睡。

  另一邊的劉少君煩躁的揉著太陽穴,懷疑自己腦袋壞掉了,竟然會答應收留他一晚上。

  外頭風雨交加,窗戶被風吹得嘎嘎作響,呼嘯的風聲刺耳地讓人心驚。

  掛在鼻樑上的玻璃鏡片反射著一片空白的計算機屏幕,她閉上雙眼,不由得深深地歎了口氣。

  夜半時分,打字的聲音幾乎被外頭的風雨聲掩蓋,劉少君停下在鍵盤上飛舞的十指,瞪著屏幕、敲著椅把,想著接下來的劇情,不斷思考像筆下那樣個性的人物會說什麼樣的話、做什麼樣的事、有什麼樣的反應。伸手欲再倒杯茶水,拿起過輕的茶壺後她才發現裡頭早已沒剩幾滴。她先將電腦做了存盤的動作,才奮力的站起身來,從舒服的單人沙發椅移坐到輪椅上,然後將茶壺放在腿上,推著輪椅到廚房倒熱水。

  屋外不斷傳來被風吹得乒乒乓乓的聲音,她習以為常地不以為意,反正今天若有什麼意外發生,她又跑不掉,老是擔心那些有的沒的,倒不如多想想現在自己能做什麼來得值得。

  倒完了熱水回到工作室,進門時卻聽見客房傳來斷斷續續細微的聲響,她本不想理他,但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呻吟?她停在門邊,若不是知道屋裡只有自已和他,她會以為他房裡還有其它女人,然後兩人正在做什麼苟且之事。

  少無聊了?無力的翻了個白眼,她實在很佩服自己的想像力。

  好吧,既然這裡除了她以外沒有別的女人,那就是說,她身後客房裡傳出來的呻吟百分之三十是他在作噩夢,百分之二十是那聲響並不是人發出來的,只是木頭被風吹得嘎吱作響的聲音,另外的百分之二十是他病了,還有剩下的百分之十就是鬧鬼。

  但她並不相信鬼魂之說,而其它三種可能性都必須進去看看才能知道真相,所以……她該進去嗎?

  劉少君眼珠子看向天花板,想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要管他,於是便進入工作室,打算繼續工作。但是當她越不想去聽,那陣陣要死不活的呻吟越是讓她聽得一清二楚,讓她整個人煩躁了起來。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早知道當初搬進來時就把隔音做好一點!

  五分鐘後,她終於向那個噪音和自己的良心投降,快走過去看看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推著輪椅來到客房,他沒鎖門,讓她省去了找鑰匙來開門的手續。

  床上的人發出粗重的喘息和難過的呻吟,劉少君來到床邊,只見他閉著雙眼,不舒服的緊蹙著眉頭,臉上除了汗還有著不自然的紅潮,而他頭髮和枕頭竟然是濕的。

  這傢伙忘了吹乾頭髮了,照他現在這個樣子看來,他大概感冒了,而且正在發燒中。

  真是大笨蛋一個!

  「麻煩的傢伙。」她瞪著他咕噥了句,然後心不甘情不願的拍拍他的臉,試著喚醒他。「喂、喂!張鴻羽,你醒醒。」

  他又難過的呻吟一聲,但並沒有醒來。

  糟糕,他的臉好燙。她又試著叫他一次,他仍未清醒,而從口鼻中呼出來的熱氣灼燙的嚇人。

  劉少君皺眉,看樣子他情況挺嚴重的,要是轉成肺炎就糟糕了。

  她不安的看向窗外在黑暗中顯得模糊的景物,似乎所有的東西都被風吹得激烈搖晃、東倒西歪的。她不確定以她這樣的身體,是否真能將這昏迷不醒的男人送到醫院去,更別提最近的醫院是位在淹水區的另一邊,想叫救護車是更不可能了。

  轉出客房,她到前面客廳拿溫度計和退燒藥,又到房裡拿了條電熱毯和毛巾,然後到廚房取出放在冷凍庫裡的冰枕、倒了一壺熱水,經過浴室時又進去拿了吹風機,這才轉回客房去。

  她先擦去他一臉的汗水,幫他量了下體溫,果然他溫度高得不像話。

  她想將他頭髮弄乾,但這傢伙一點也不合作,她只好整個人移坐到床上好施力,反正叫不醒他,她索性動作粗魯地拿毛巾用力擦著他那一頭半濕不幹的黑髮,然後才用吹風機將他的頭髮吹乾。

  「我上輩子到底是欠了你這傢伙多少債,這輩子要這樣被你整,真是倒了八輩子楣了。」劉少君邊低聲抱怨邊撥弄他的頭髮,看幹得差不多了,便將底下的枕頭抽出來,換上冰枕。然後她把電熱毯墊在他腳下,再硬逼著這意識不清的傢伙喝了一大杯的熱開水,吞下退燒藥。哈,看來她寶刀未老。

  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劉少君吐出了一大口氣。從小在孤兒院裡長大,年紀較大的院童總要照顧年紀輕的,有人感冒發燒是常有的事,只是她從沒照顧過這麼大一個人就是了。

  拿著毛巾將他臉上又滲出的汗拭去,這還是她第一次那麼近的正視他,說老實話,這傢伙是其的滿帥的,有些人帥是帥在只能遠觀不能近看,他倒還好,臉上沒有坑坑巴巴的小洞,黑眉大眼、高挺的鼻樑、有型的雙唇,配上一副還算標準的模特兒體格,乍看之下還滿有男子氣概的。

  就是中看不中用了點!

  才淋場小雨,竟然就馬上感冒發燒,真是一點用也沒有。

  伸手撥開他額前的黑髮,他原本安分的手,突然蓋住了她覆在他額上的小手。

  劉少君嚇了一跳,以為他醒了,但見他雙眼未張,只是原先緊蹙糾結的眉宇鬆了開來。她想將手抽回來,他卻反射性的緊握住,而且死不肯放開。

  搞什麼?

  「喂、喂!」她以另一隻手推了他兩下,他依然沒有動靜。

  不會吧?有沒有搞錯啊?他這樣抓著她的手,她怎麼回輪椅上去?

  才想再試著讓他放開自己,結果這傢伙突然一翻身,竟然用另一手圈住了她的腰,整個人上半身躺到她大腿上去。

  喂喂喂喂喂!

  劉少君看著他的臉緊貼著的地方,驀地雙頰羞得通紅,想推開他,他卻抱得更緊,她急的直想拿冰枕敲他的後腦勺。

  張鴻羽似乎覺得這個姿勢不怎麼舒服,所以又調整了一下,劉少君還沒來得及驚呼,整個人就被他往下拖地躺平在床上了。

  她的頭在途中砰的一聲撞到床頭,她痛得齜牙咧嘴,眨出了一滴淚,這該死的、粗手粗腳的男人。

  「你這王八蛋!」

  她還沒喘過氣來,就見這傢伙這次竟然把頭埋在她的……她的胸前,還以臉頰磨蹭了兩下,讓她心跳加快。

  她使盡吃奶的力氣以手掰開他的臉,讓他離自己的胸脯遠一點,破口大罵:

  「起來、起來啊,笨蛋!放開我!」

  可惜他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等她力氣放盡,手一滑,他整個頭又掉到她柔軟的雙峰中。

  「噢,好痛!」該死!她的胸被他的頭砸得好痛,好像肺中所有的氣體全被他壓出來了。王八烏龜蛋,她胸部要是被他的鐵頭砸扁了,非找他賠償不可。

  若不是現在這裡只有她清醒著,她早就尷尬的想找地洞鑽進去,這根本就是一場鬧劇!好極了,其是好極了,小說裡的劇情只差沒全番上演,通常這時男主角就會上了女主角,接著第二天男的為了負起責任就娶了女主角,這是什麼荒謬的爛巧合?

  她相信那些同行在寫這段的時候絕對沒想到這一點,她的頭被敲了個包,她的胸被他壓到快扁掉還差點岔了氣,她壓根兒不相信有哪個女主角到這時候還能感受到男主角的魅力。

  哦,對了,有一點是相同的,她的確是因他而喘不過氣來,他的體重整個壓在她身上,但她可一點也不覺得他的體重是甜蜜的負荷,而且也不歡迎他,如果她雙腳有力的話,絕對百分之百會將他踹下床去。

  她還沒嫁人呢,豆腐就全都被這男人莫名其妙的吃光了。低首瞧著那顆忽然不動的黑色頭顱,她什麼辦法也沒有,突然間四週一黑。

  停電了!

  「該死!」她望著一室黑暗,不斷喃喃地低聲咒罵。直到睡意侵襲腦袋,佔據了她剩下的思緒,漸漸地,黑暗中只剩下窗外的風雨聲,繼續呼嘯。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6 06:28:50

第四章   



  雨聲滴滴答答忽小忽大,風聲倒是變小了,張鴻羽閉著眼深深吸了口氣。聞到風信子的香味,這枕頭既舒服又溫暖,還有安定神經的心跳……

  心跳?!

  他突地睜開雙眼,室內雖然不怎麼亮,但也足夠讓他看清自已正壓在人家身上,正確一點的說,是他的臉正壓往人家雙峰上。

  他小心翼翼的撐起上半身,想看清被他壓在身下仍在沉睡的女人,當他發現她竟是劉少君時,不由自主的呻吟一聲。

  老天,難道他三更半夜夢遊跑來襲擊她嗎?

  不對呀,從小到大沒人和他說過他有夢遊的習慣啊?他抬頭看看四周,認出這裡是他昨天睡覺的客房,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看見一旁的輪椅和溫度計及退燒藥,加上昨晚夜裡模糊不清的印象,他很快的就猜出自己幹了什麼好事。

  天啊!他該不會硬將她拉上床,還壓了她一整晚吧?還是……

  張鴻羽眨了眨乾澀的雙眼,頭昏腦脹的盯著身下的人兒細瞧。

  她的衣服領口好好的、裙子也好好的,白滑的脖子上沒有吻痕,粉紅色的雙唇微張但未見紅腫,她的眼鏡滑落一旁枕上,原本挽起來的長髮散了開來。雖然此刻的她看起來非常引人遐思,但大致上來說,並不像被人侵犯過的樣子。

  看樣子,他真的只是壓了她一晚上而已。

  可惜,不……不是,是還好。

  他再瞧了她純真又帶點嫵媚的睡容一眼,然後對自己承認,好吧,他心裡是覺得有點可惜。

  忍不住俯身又湊近了點,他告訴自己不是在佔她便宜,只是因為感冒手腳無力,所以無法支撐上半身的體重太久。

  距離她的臉十公分時,他才停住繼續打量她。

  他一直都覺得她很好看,是個難得的好女人,就像一朵生長在山壁上的野蘭,清新、高雅又堅忍,很努力的掙扎著生存下去。

  伸出右手拇指輕輕來回撫摸著她蒼白的臉頰,他一直覺得她活得很獨立,獨立到不需要依賴任何男人,所以他不去接近她,不想去自討苦吃。以至於當他在調查報告中看到她當年竟有未婚夫時,引起他很大的震驚及些許的後悔和一股不知名的酸意。再看到之後她被那個男人拋棄,他心中的情緒實在難以言明,既心疼她又氣那傢伙,同時心底還有著一點點不敢承認的竊喜。

  他從來就未曾討厭過她,他是喜歡她的。但五年前的他太年少氣盛,決計是不肯主動對女人獻慇勤或是做出類似追求的行為,即使他心裡很欣賞她也一樣。而且對當時的他來說,事業比女人顯得重要多了。

  可如今他已算得上是事業有成,但回到無人的家中,他的生活有大部分伴隨著空虛寂寞,和有如無底洞般難以忍受的孤獨感。

  他在她身上也看到相同的孤寂,一直都看得到,只是他從不認為那很重要,也未曾去理會。直到現在,直到他再度遇見了她。

  那層從以前便籠罩著她的孤獨更加鮮明,讓他再也移不開視線,怕她的靈魂有一天會被淹沒。

  對她的傷殘而感到心有愧疚或許是主因,但也因為她的脆弱引發他的心憐。他希望能保護她,希望能照顧她,希望能打破她穩固的心牆,讓她接受並相信自己。

  他沒交過多少女性朋友,通常都是人家自己送上門的比較多,所以他並不知道該如何做,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希望她能看到他的誠心。

  歎了口氣,他手臂感受到上半身體重的壓力,他總不能又壓回她身上去,所以他無聲無息的移開上半身,改為側躺的面對她,但是左手仍是攬在她的腰上。

  她睡得如此沉靜,教他難以想像這些天來她醒時的冷淡無情。或許她並非完全無情的,畢竟她在發現他發燒時,還是照顧了自己,不是嗎?

  無端地,張鴻羽想起幾天前柯英傑說的幾句話——

  「補償?你要怎麼補償她?找個人娶她,照顧她一輩子;還是給她一筆錢,養她一世?」他扶了扶鼻樑上的鏡框,實事求是的說:「如果是這樣,你乾脆將她娶回家當老婆好了。又不用欠別人人情,又可以省筆錢,還可以叫她幫你生孩子,多好,一舉三得。」

  他當時的反應是拿筆丟向好友,但其實心底多多少少有這麼想過。

  娶她當老婆,有何不可?他事業有成,房子、車子、金子都有了,只差少個妻子來幫他生個兒子,何況他喜歡她,想照顧她,這兩點就夠了,其它還需要什麼嗎?

  有啊,問題是她恨他,而且恨之入骨。這就是問題了,很大很大的問題。

  如果他能克服這點,他和她未嘗不能有皆大歡喜的結局?

  如果他能敲碎她的心防的話……

  不過他們八字都還沒一撇呢,想這些是不是太早了?

  熱度悄悄地又爬上了他的腦袋,倦意讓他重新合上了眼,只是攬在她身上的手,始終不肯放開。

  終於,他不敵沉重的睡意,再度沉入了黑暗之中,慢慢睡去。

         ※       ※        ※

  好冷。

  劉少君習慣性的向左方的熱源靠去,那發熱體配合的環住了她,驅走了涼意,她調整了個舒服的位置,心滿意足的發出一聲歎息。

  夢中她正優遊在溫暖的泉水中。她知道她在作夢,因為夢裡的她有一副完好無缺的雙腿,可以盡情的跑、快樂的跳。雖然那是夢,但她仍然很高興。

  這次的夢,她穿著古希臘的服裝出現在溫泉中,自在的踢著雙腿。溫泉四周的景物看不清楚,像是籠罩著一片白霧,她並未因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而感到害怕,反正是夢嘛!

  水深及肩,她興奮的在溫暖清澈的泉水裡玩著水,低頭還能瞧見自己在水中活動自如的雙腿。

  嗯,不錯的美腿。她為自己的雙腿打起分數,不禁自得其樂的笑出聲來。

  忽然間,有人出現在溫泉邊看著她。

  她莫名所以的回視著對方,但因霧氣看不清他的面孔,倒是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她認識他嗎?她如此猜想著。可是並未向前游向他,也沒有向後逃離,她只是定定的站在水中央,然後看著他下了泉水,緩緩的向她走了過來。

  奇怪的是,直至他來至身前,溫柔的擁住她時,她仍然無法看清他的臉孔,可是對他的環抱她卻沒想到要抗拒,彷若那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他親密的環著她的腰,她不自覺地閉上雙眼,感覺到他溫柔地親吻她裸露的眉頭、她的頸項,最後吻上了她微喘的雙唇。

  太過真實的感覺讓她有點納悶,當他離開她的肩,她睜開雙眼,看清了他的容貌。

  老天,是他!

  她嚇得立時清醒過來。

  窗外仍有風雨聲,劉少君雙頰嫣紅、微喘著氣,瞪著這個穿著粉紅色睡袍的男人胸膛。

  她猛地抬頭一看,忍不住咒罵出聲:「Oh,Shit!」

  這個王八蛋還在,而且一隻手老實不客氣的橫過她脖子底下環住她的肩頭,另一隻手則攬著她的腰,將她整個人抱在他懷中,她幾乎無法動彈。更生氣的是,她的手竟然鑽進他早就快散開的睡袍中,親密的擱在他胸膛上,另一隻伸到他寬闊的背上,她甚至能清楚的感覺到他背部的肌理,雖然她沒有緊緊的抱住他,但也差不多了。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他還在睡。

  劉少君盯著他沉睡的臉,小心翼翼的收回兩隻手,然後先往後撥開他放在她肩頭上的手,再把他攬在她腰上的手拿開。

  處理第一隻手的時候還算順利,怎麼知道他放在自已腰上的手總是在被拉開後,她還沒來得及離開時,很快的又回到原位。

  「該死的傢伙!」劉少君低聲咒罵。

  乾脆用滾的好了。但她怕他要是突然沒東西抱,會驚醒過來,所以她勉強支起上半身,環顧了下四周,然後拿起一旁的枕頭,慢慢的塞到兩人中間,隨即趕忙滾離,卻險些滾到床下去。她穩定身子回頭一看,見他的手在抱著枕頭後便安分了下來。

  「呼。」吐了口氣,她滿頭大汗的坐起身,不爽的盯著他。

  王八蛋,下次她絕不會再做這種一時心軟、吃力不討好的蠢事。

  老天!她竟然會作那種春夢,而且還是和這個沒見過幾次面的傢伙,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很莫名其妙,她絕對不承認自己有肖想過他,打死不承認。一定是因為他壓著自己的關係,所以她才會夢到他,絕對是這樣!

  坐在床邊按摩了一下雙腿,她撿回掉落在床上的眼鏡,然後扶著床頭奮力的站起來,走了兩步坐到一旁的輪椅上。

  當她離開客房時,聽到身後床上的人傳來兩聲咳嗽,她壞心的咕噥道:「活該!」

         ※       ※        ※

  他再度醒來是咳醒的。張鴻羽兩眼茫然的看著自已手中抱著的枕頭,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醒了,而且離開了。

  看了下表,現在已是下午兩點,他忍不住又咳了幾聲,心裡有些悵然,等會兒她肯定又沒好臉色給他看。唉,他已經開始想念她熟睡時沉靜溫和的容顏了。

  雙眼仍十分乾澀,他坐起身只覺全身無力,窗外風雨已小,想必她不會讓他留在這裡養病。

  果然,他才想到這裡,她就坐著輪椅推門進來,腿上擺著的是他昨晚脫在浴室的衣褲,濕透的衣物如今已洗好,被折疊得整整齊齊的。

  「你的衣服。」她冷著臉遞給他。

  「謝謝。」他又咳了兩聲,沙啞的道謝。

  「用不著謝我,只要你以後別再來打擾我就好。」她冷言冷語的說完,便推著輪椅又要出去了。

  「劉小姐。」張鴻羽突地伸手抓住她的椅背。

  「你做什麼?」她蹙眉瞪他。

  「我只是想知道,你當年為什麼沒找我要賠償?」他抓住機會快速地將心中的疑問問出口。

  劉少君聞言愣了一下,她一直以為他會來找她是因為想要她賠償損失,誰知道原來他竟是因為自己沒去找他要賠償?看來他一直搞錯了,不清楚那場車禍的真相。

  她嘲諷地揚起嘴角,思量了半晌,決定把所有的事情攤開來講。

  她回頭對他說:「那場車禍是個意外,如果真要找肇事者,我也得算上一份。

  那天我感冒很嚴重,神智有點恍惚,其實不該開車的。所以出事後我才沒找上你,如果你是因為這樣良心不安,我想就不必了。」

  當時她越開頭越暈,不知不覺放慢了車速,剛好前面有學生跑過去,她當場反射性的踩下煞車,非常愚蠢地沒注意到左右來車,也沒發現自己正停在十字巷口,然後下一秒,他的車就撞了上來。說到底,是她先踩煞車停下來給人家撞的,雖然他車速過快是一大原因,但她也要負上大半的責任。

  剛開始發現自己因為那場車禍而成了殘廢時,她也怪過他。但冷靜下來後,她很快便知道,若追究下去,她才算是真正的肇事者,怪不得別人。

  「啥?」張鴻羽乍聽這事呆了一下。

  「我說,那場車禍是個意外。我因為精神恍惚沒注意左右來車,剛好一名學生在前面衝了出來,所以我踩了煞車,才會停在十字路口等著你來撞,那場車禍我也有錯,懂了嗎?你不欠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更不需要你的幫助。」她自嘲的瞧著自己的雙腿,「我想要的,你也幫不了我。」

  事情真相來得太過突然,讓張鴻羽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麼。

  「換好衣服你就回去吧,以後別再來打擾我。」劉少君冷漠的說完,便推著輪子出去了。

  是她的錯?!是這樣的嗎?那他這些天到底在瞎忙些什麼?

  張鴻羽再度咳了兩聲,捧著自個兒衣物坐在床邊,擠高了眉頭,眼珠子向上瞧著天花板,努力地用他發熱遲鈍的腦袋想了想。

  不,不是這樣的,不全是她的錯,當時他車速若再慢一些,注意力再集中點、不去點煙,那場車禍是不該發生的,他還是要負上一半的責任。再說,事情至此,對他來說,似乎不再是誰對誰錯,誰該負責的問題了。

  「哈啾!」他摀住嘴又打了個噴嚏。經過這些天的站崗,和從資料上對她的瞭解,他現在關心的是劉少君她這個人,感興趣的是她的思想、她的個性、她的為人。

  想娶她當老婆這個念頭可不是隨便想想而已,他是經過慎重考量的……對!他是慎重考慮過的。張鴻羽確定的想著,之前他心底可能還不怎麼清楚,但下意識裡早有了這樣的打算。

  他邊咳嗽邊動作遲緩的換上衣褲,思緒仍不停轉著。五年前的他,可能想要的女伴是小鳥依人型的溫柔女孩,但如今年歲漸長,他卻改變了想法,知道自己想要的其實是聰慧堅強,能和他共度難關、相互扶持,攜手過一輩子的女人。

  這個人選就是她,這位姓劉名少君,固執且有著強烈道德感的女人,不會錯的。

  他微笑地扣好襯衫鈕扣,再熟練地打上領帶、套上西裝外套。雖然還是頭昏腦脹的,但這一個月來惶惶不安的心終於定了下來,因為他現在終於知道自己的目標在哪了。

  那就是想盡辦法,娶她當老婆。

         ※       ※        ※

  古人說:欲速則不達。

  既是如此,他當然不會就這樣衝出去向她求婚,如果他真那樣做。百分之百會被她再度趕出門,列為終生拒絕往來戶。所以,這種事當然要從長計議。

  張鴻羽走到房門敞開的工作室門口,往裡瞧去,只見靠牆處立著一櫃又一櫃的各式書籍,原木的書櫃、書桌,木製的深色傢俱,彷彿透著森林中木頭的香味,隱隱約約還散發淡淡茶香。

  劉少君正坐在桌前的單人沙發上,輪椅被收在沙發旁。桌上擺著一台計算機,螢幕上浮現著白底黑字,那文章只寫了一半;而她腿上堆放著幾本書,其中一本還攤開著,上頭擺了個鍵盤。張鴻羽有些詫異,仔細一瞧才發現她將鍵盤接了大約一尺半的延長線,方便她坐遠點也能打字。

  計算機桌旁靠窗處有一隻小几,小几上也堆著兩三本書,還有一壺熱茶,一旁杯裡的茶水冉冉冒著白煙。

  窗外依舊飄著風雨,房裡播放著輕柔的鋼琴樂聲。

  她手擱在鍵盤上,出神的注視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窗外雨滴打在青翠的綠葉上,有些直直沿著葉脈滑落了地,有些則彈跳至玻璃窗上。

  「劉小姐,能再借我打一下電話嗎?」他聲音沙啞的開口詢問,打斷了她的冥想,破壞了這沉靜的畫面。劉少君倏地回過頭,似是這時才記起了他的存在。

  她在瞬間挺直了背脊,抿了抿嘴,非常不喜歡被人打擾,但她仍是告訴他。

  「電話放在客廳,如果你是要叫車的話,電話旁的小本子裡有出租車行的號碼。」

  面對他,她似乎還是有些緊張,但那敵意減低了。

  「謝謝。」他頓了一下,皺著眉不安的爬了爬亂髮,「關於那場車禍……我還是很抱歉。我知道說抱歉無濟於事,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希望能讓我幫你。」他誠摯的說著。但從頭到尾,劉少君只是面無表情的望著他,直至他閉上嘴,都不見她臉上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張鴻羽見她沒反應,突然直覺自己說錯了話,但他卻不曉得他錯在哪裡。

  雨聲滴滴答答,鋼琴演奏曲漸次激昂了起來,越發讓人感覺不安。

  久久,他才看見她嘴角揚起一絲似嘲似諷的笑容。

  「你能幫我什麼?」

  「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他承諾。

  「話不要說得太滿。」她向後靠坐在椅背上,不相信地嗤笑著。

  「我說到做到。」他眼底有著認真的神色。

  被他那抹認真刺激到,劉少君沒來由地為他這樣真誠的態度感到生氣。

  他以為他是誰?他以為他可以體會到她的痛苦嗎?可以感受到她的挫敗嗎?他以為這樣認真的說上兩句,就真的能幫得上她什麼忙嗎?

  還是他真以為他是她萬能的天神,可以讓她有求必應?

  劉少君越想越生氣,不由得握緊了拳頭,瞇著眼尖酸刻薄地道:「不要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如果我要求你娶我呢,你會娶嗎?」

  她雙眼冒著怒火,緊盯著他又說:「幫我?是幫我還是幫你自己?你一時興起說要幫我,只是因為你被那三分鐘罪惡感困擾。現在你可以說是要幫我,也或許現在我真需要幫助時你可以隨傳隨到,但等那三分鐘熱度一過,你只會感覺到厭煩,然後開始覺得我是個累贅,最後找出無數個理由,說服自己沒有必要對這麼一個殘廢的女人,你根本沒有義務來照顧。」然後留下她一個人再次孤孤單單地試著縫補對人所失去的信心。隱約中,她更怕這次將會連殘破的心都找不回來。

  她厭惡的蹙起眉頭,掩去眼中怕被傷害的神色,繼續說著:「若是要這樣浪費我們倆的時間,倒不如我現在就告訴你,沒有必要!懂嗎?沒、有、必、要。」

  「我若娶你便代表負了責任嗎?」他一臉平靜和氣的反問,「現在也是很多人離婚的。」

  「若是離婚,至少我能得到物質上的賠償。」她揚起下巴,雙眼炯炯,語氣隨之一轉,「何況我只是舉例而已,這事沒有討論的必要。事實是,我不需要你無謂的三分鐘幫助。」

  她那副全神備戰的模樣,讓他幾乎以為看見了一隻貓伸出利爪、弓背豎毛,戒懼謹慎的望著自己。

  「事實是,你不相信人,你在害怕。」

  她全身僵直,冷著臉說:「張先生,你我交淺言深,我想你的心理分析留給自已就好,我沒興趣,也沒必要被你當作心理實驗的對象。」

  他勾起嘴角,意圖緩和氣氛,「我沒這個意思,只是想幫忙。」

  「我說過了,沒這個必要!」她咬牙重複道,懷疑他耳朵和腦袋接不上線。

  張鴻羽微笑著,口氣溫和的說:「照你方纔所說,我所謂的三分鐘幫助,對你而言沒什麼必要,但對我來說卻能安撫我的良心。既然如此,那何不就當你是好心,讓我有機會多少幫你一點忙,減低我心底的罪惡感,如何?」

  「你、你這個人怎麼說不聽啊!」劉少君捶了下椅把,著惱的提高了音量。

  「我……哈啾!我這是擇善固執。」他掩口打了個噴嚏,另一手摸著口袋想找面紙,一邊努力振作精神和她「談判」。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6 06:30:18

第五章   



  「流行性感冒?」柯英傑才推門進來,就聽見一連串的咳嗽聲。

  張鴻羽抬首瞥他一眼,無力的點頭。

  這傢伙生病不好好在家休息,怎麼跑來公司傳播病菌?

  「你在忙什麼?」柯英傑倚在門邊,一點也不打算上前被他傳染。

  揚了揚手上的資料,張鴻羽沙啞的道:「藍星企業將全面更新公司內部高層電腦的安全防盜保護程序,其中還包括往後五年藍星所有計算機的軟件維修合約。下星期一他們將聽取各家軟件公司的演示文稿,我們若拿到這件案子,至少五年不用擔心會喝西北風。」

  「他們之前是和哪一家合作?」

  「本來是和美國的E.D.M,但E.D.M在台灣並沒有分公司,也沒有維修部門,以往他們維修都是靠網絡越洋修改程序,但後來出了點問題,一些商業資料從E.D.M流了出去。雖然不是很重要的資料,卻凸顯了問題的嚴重性,藍星因此快定改而採用國內的軟件公司。」張鴻羽頓了一下,咳了幾聲,才又道:「我先把資料整理好,晚點會讓人送到你桌上,你評估一下藍星適合用什麼樣的安全程序。等你看完,我們冉討論細節。」

  「Ok,沒問題。」柯英傑點頭同意,隨即問道:「對了,你那位債權人現在情況如何了?」

  「債權人?」張鴻羽一臉茫然,他何時有欠人錢了?

  「劉少君。」柯英傑牽動嘴角,對這兩人接下來的發展很感興趣。

  張鴻羽停下手邊的工作,將額前的散發撥到後頭,「我打算追求她。」

  「追求?」柯英傑揚眉,他上次不過是隨便說說,這傢伙該不會真的當真了吧?「對,就是追求。」張鴻羽咳了兩聲,然後將那場車禍的真相簡略地說給他聽,按著認真嚴肅地道:「你想如果是一般人,巴著肇事者不放都來不及了,又怎會把送上門的金錢往外推?甚至還有人製造假車禍來謀利。但她不一樣,她工作認真,不貪心,而且獨立,有道德感。最重要的是,我想照顧她。」

  「你想清楚點,感情不是兒戲。」何況他從來都是被人追的那個,懂什麼叫「追求」嗎?

  「她是個好女人。」他正色地說。

  「我沒說她不是。」見張鴻羽一臉正經,柯英傑知道他這次是認了真,伸手扶了扶眼鏡提醒他:「只不過,你知道如何追求嗎?」

  「我買了這個。」他從抽屜裡拿出幾本書。

  柯英傑遠遠地看不清,「那是什麼?情書大全?追妻一○一?」

  「什麼是追妻一○一?」張鴻羽狐疑地問。

  「追妻一百零一招,教你如何追老婆的。」

  柯英傑走上前接過那些書,看了看封面,都是些俊男美女的圖畫。

  他詫異地道:「愛情小說?」他很快地發現到這幾本書的作者都是同一人。

  「劉少君寫的?!」

  「對。」張鴻羽拿了張面紙擦擦鼻水。

  柯英傑吹了個口哨,「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沒錯。」

  「書中女主角像她?」

  「我不確定,但有幾本故事背景有些她的影子。」

  「男主角和你相比差多少?」張鴻羽自嘲地笑道:「十萬八千里。」

  「那就是希望渺茫了。裡頭有些什麼招術?」柯英傑邊翻邊間。

  「苦肉計、美人計、生米煮成熟飯之類的。」張鴻羽咧嘴笑著回答。

  柯英傑瞥他一眼,幸災樂禍地說:「這些都不錯,你可以試試。」

  「你忘了我之前在她門外站崗站了不少天,她一點也不為所動,所以苦肉計這招大概沒什麼用。」

  「試一下美男計。」

  「如果我沒記錯,她曾經拿花瓶丟我。」他尷尬地乾笑。

  「生米煮成熟飯?」

  張鴻羽臉色詭異,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想那個機會讓我給睡掉了。」

  「睡掉?」柯英傑眼鏡差點掉下來,他合上小說,一臉正經地問:「兄弟,你確定你生理機能還正常?」

  「廢話,我當然很正常。」張鴻羽沒好氣的瞪他一眼,站起身拿回他手上的小說,「一個人的個性決定了一生中大部分的命運,今天就算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依她的個性也絕不會如此輕易妥協。」

  「你還滿瞭解她的嘛。」

  張鴻羽拿起一旁的熱茶喝了一口,「又不是幼兒園在玩辦家家酒,我是認真的。」

  「那祝你好運了。」柯英傑聳了聳肩,轉身出門時還不忘對他說道:「喝喜酒時記得通知我,前途多難先生。」

  「我會記得的。」張鴻羽苦笑,搖了搖頭後繼續低首工作。

         ※       ※        ※

  「這是怎麼回事?」

  尹秀娟穿著一條破牛仔褲、一件白T恤,雙手插在褲袋中,嘴裡嚼著口香糖,站在醫院大門口,全身上下只有額頭上有著五公分見方的紗布,遮住了小小三公分長的傷口。她瞪大了眼,萬分訝異地看著好友被一個男人抱下車。

  張鴻羽抱著劉少君,還沒來得及將她放到輪椅上,就見一名綁著馬尾的女人,一個箭步衝過來,皺著眉頭質問他:「你是誰?」

  「我--」他才張口就被打斷。

  「小娟,你沒事?!」劉少君詫異地叫著。她放開攬著張鴻羽脖子的手,伸向尹秀娟,結果重心不穩差點掉下地,幸好張鴻羽雙手夠力及時抱緊了她。

  「廢話,我當然沒事!你大老遠跑來這裡做什麼,吃飽了撐著啊?」尹秀娟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回答。

  「忠哥打電話告訴我說你從工具梯上摔了下來,還送醫急救,把我嚇死了。」

  劉少君白著臉摸摸她受傷的額頭,「怎麼樣,還好吧?還會痛嗎?」

  「那個多嘴多舌的大木頭!我沒事啦,只不過是個小傷,縫個兩針就好了,拜託不要這麼大驚小怪好不好?」尹秀娟往後退了一步,對她伸過來的手避之如蛇蠍。

  「怎麼那麼不小心?女孩子家破相不好,你不知道嗎?」劉少君微慍地責備她。

  「幹嘛?怕我嫁不出去,你得養我一輩子啊?」尹秀娟笑笑地說。

  「少和我瞎扯。忠哥人呢?怎麼沒看見他?」

  「他去幫我結帳領藥,醫院裡頭藥水味很重,我才先出來透透氣。那傢伙剛剛在我耳邊一直念,吵死了。」尹秀娟皺眉不悅地回答。突然又意識到頭頂上的視線,她直視回去,瞧著那依然抱著好友,動也不動的大個兒,「你是哪一棵?我怎麼沒見過?」

  哪一棵?怎麼,她的人是算一棵棵的嗎?張鴻羽忽然覺得自己臉上出現黑線條,有點茫然。

  劉少君此時才發現他沒將她放下來,趕忙扯扯他,輕聲道:「放我下來。」

  「喔,好。」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到輪椅上。

  看不出來他這麼大一叢,動作倒挺溫柔的。尹秀娟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邊,又問:「喂,你叫什麼名字?」

  「張鴻羽,弓長張。」他掏出名片遞給她。

  「鴻英軟件?」她看著名片,上面並沒有印上職稱,只有公司和姓名。她揚起了眉,「寫程序的?」

  「不是,我是業務。」他輕描淡寫地帶過,並未說明自己是老闆之一。

  「干業務的個個油嘴滑舌,十個有八個不是好東西。」她毫不客氣地將自己的感觀說出來,不屑地將名片還給他。

  「小娟。」劉少君皺眉要她收斂點。

  「啊?罵到你了嗎?對了,你以前也是干業務的,其是抱歉。」她嘴裡說抱歉,表情可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你少說一句會死嗎?」劉少君瞪著她道。

  她眨眨眼,一臉無辜地道:「不會,只是會內傷而已。」

  「那就閉上嘴。」劉少君皮笑肉不笑地警告她。

  「OK,閉嘴就閉嘴。」見好友神色不善,尹秀娟很識相的不再說下去。

  劉少君鬆了口氣,「你沒事就好,下次小心點。」

  尹秀娟想張嘴,但礙於好友餘威,只能乖乖點頭。

  張鴻羽抓住機會,馬上接口道:「吃飯了螞?一起去吃個飯吧。我請客。」「好啊好啊!」尹秀娟反射性地回答,猛點頭。

  劉少君臉一白,瞪她一眼。

  尹秀娟這次裝作沒看到,開心地拍著張鴻羽的肩膀,笑著說:「兄弟,不錯不錯,你有前途喔!」

  張鴻羽沒有因為尹秀娟的態度轉變而昏了頭,他見劉少君僵坐者,便俯身低首詢問:「你覺得怎麼樣?若是不想去,別勉強,我只是提議而已。」

  她看他一臉誠懇,再瞧瞧尹秀娟那興奮的模樣,也不好澆她冷水,這才語氣一軟,回道:「我沒說不去。」

  「你想吃什麼?」他問。

  「隨便,都可以。」其實她不是很喜歡在外頭吃飯,因為每次都會引來不少注目的眼光,她總覺得很不自在。

  「我想吃海鮮。」尹秀娟興高采烈的舉手發言。

  「不行。」一句厚實的反對聲從尹秀娟身後傳來。

  他們兩人視線皆投射至說話的人身上,只有尹秀娟不肯轉過頭,雙手扠腰,一臉懊惱地歎了口氣。

  唉,一時興奮過度,她都忘了他的存在了。

  「為什麼不行?」尹秀娟不悅地問。

  「你需要休息。」他簡短地回答,然後才向坐在輪椅上的劉少君點頭打招呼。

  「忠哥。」劉少君露出微笑,也點了下頭。

  這下換尹秀娟滿臉不爽地瞪了劉少君一眼,她轉身扠腰對著那一身工人打扮的大漢叫囂:「我不需要休息。拜託一下!你一個大男人,不要這麼婆婆媽媽的,本小姐不過是頭上擦破了皮、流了幾滴血而已,又不是頭殼上破了個洞、腦漿四溢,我需要休息個屁啦!」

  「不要一天到晚把屁掛在嘴巴上。」他不為所動,慢條斯理地道。

  尹秀娟氣得又對他鬼吼鬼叫,活像潑婦罵街。

  一旁的劉少君無力地扯扯張鴻羽的衣擺,他忙低下身來。

  「什麼事?」

  「我們先回去吧。」她已經看到不少人的眼光已被尹秀娟不雅的大嗓門吸引過來,她可不想被當作動物觀看。

  「這樣好嗎?」他躊躇地看著旁邊一靜一動的那對男女。

  「沒關係,小娟說不贏忠哥。」劉少君一臉習以為常,「她去不成的。」

  張鴻羽又看了一眼正說得口沫橫飛的尹秀娟,和一臉木然的忠哥,問道:「要不要先和他們倆打聲招呼再走?」

  「不用了,忠哥知道。」她推著輪椅到車門邊。

  張鴻羽見狀只好順著她的意思,忙抱她回車上。

  當車子開走時,他從後視鏡看到那對極端不協調的男女還在爭辯,而且那名被喚為忠哥的男子右手舉起來,對他們揮了兩下。至於那位氣得蹦蹦跳的女人到最後都還沒發現他們離開了,只是一個勁地扯著忠哥的汗衫,聲明她不需要休息。

  好怪異的一對。

  車子轉上淡金公路時,張鴻羽想起了方纔的話題,忙問:「你想吃海鮮嗎?」

  她看著公路旁被西下的日頭染成金黃的大海,面無表情地道:「我會過敏。」

  啊?他詫異地轉頭,只見她瞧著窗外的風景,夕陽看起來像是浮在海面上,將一切染成橘紅金黃,包括她的側臉和被海風揚起的長髮,極細的髮絲在光線的照射下像是金紅色的,她的眼瞳則像是清澈的金黃琥珀。張鴻羽有一瞬間的啞然,若不是車子還在前行,他真捨不得把將視線收回來。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重複她的話:「你吃海鮮會過敏?」

  「對。」

  「你朋友不知道嗎?」

  「知道。」她淡然的回道:「我過敏不代表我朋友也得跟著我不吃,海鮮店裡還是有我可以吃的東西。」

  「我以為女性的好朋友做什麼事都喜歡一起。」

  劉少君嗤笑了一聲,問道:「你和你的男性好朋友做什麼事都會往一起嗎?吃一樣、睡一起?」

  「當然沒有。」他又不是同性戀。

  「那不就得了。」她斜瞄他,「我不知道你所謂的好朋友是如何定義,在我和小娟看來,所謂的好朋友就是能夠互相瞭解,並在最需要時出現。我們瞭解並接受體諒對方的喜好和觀念想法及缺點,但不一定要強迫自己去認同甚至去附和或學習。

  要不每交一個朋友都有不同的喜好,若樣樣想要兼顧,豈不累死。所以好友難尋和知音難覓,這根本是兩回事,好友不一定要是知音,知音也不一定便是好友。」

  「像是敵人通常是最瞭解自己的人?」他揚眉問。

  劉少君聳了下肩,「差不多是這個意思,當然也有人是好友身兼知音,但這機率就更少了。能當最好的朋友,不一定就能當最好的知音,反之亦然。不過這世上也少有人能找到一名其正的好友,能認識小娟是我的幸運。」她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說出這些話,說完才發現她已經好一陣子沒這樣和人聊天了,更別提說的還是心底的話。

  瞥了他一眼,她不由得陷人困擾難解的情緒之中。

  奇怪,她到底是為何會向他說這些?

  劉少君在夕陽下皺起了眉,百思不得其解。

         ※       ※        ※

  她不能吃海鮮,他便在途中外帶川菜回她家吃,難得的是她沒反對,一路上安靜異常。

  直到車子停在她家鳳凰樹下,他抱著她下車到輪椅上,她也是不發一言,甚至沒有直接推著輪子往屋裡去,反而還在車旁等他將食物抱了下來,才和他一同進屋。

  吃過飯後,他清理桌上的碗盤時,她才冒出一句:「謝謝你載我過去。」

  「別客氣,我很高興我能幫得上忙。」他微笑。

  劉少君也很高興他沒趁勝追擊的提她之前說的三分鐘幫忙論,因為她實在不想再和他爭論下去了。

  她無言,他則忙著將殘餚剩羹清理乾淨,空氣中一陣沉悶。

  過了一會兒,劉少君發現他今天聲音不再沙啞,也沒有咳嗽,遂開口詢問:

  「你感冒好了?」

  「好的差不多了。」

  「你現在不在藍星做了嗎?」她想起早先小娟提到的鴻英軟件,快定挑這個較為安全的話題來打破沉寂。

  「對,我三年前離開藍星和朋友合開了一家軟件公司。」他捲起衣袖,邊說邊擦拭著桌子。

  原來他是老闆之一,難怪這些天能這樣準時來站崗,還可以任意放假。劉少君想了想便問:「金融風暴你們沒受影響?」

  「多少有點,但影響不大。幸好最近跳票的幾家大財團都不是我們的客戶,要不然就大事不妙了。」他戲謔的說著。

  「怎麼會想到要自己出來開公司?」她有些好奇。

  「我有個朋友是寫軟件的,剛好當時有個機會,便出來自立門戶了。」他見她放鬆下來,自已也倚坐在餐桌邊將當年的情況說給她聽,從創業時的辛苦,談到了童年和小柯相識的過程,又聊到了年少時所做過的一些趣事和糗事。

  她是個很好的聽眾,泡了壺茶很專心的聽著他訴說那段年少輕狂的荒唐歲月,偶爾因他的話語勾起一朵輕淡的微笑,中間不時提出一兩個疑惑的小問題,其餘的時候,她都安靜地聽著。

  就這樣,在他輕鬆的笑語聲中,時間不知不覺地溜走,一個晚上很快便過去了。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6 06:31:07

第六章   



  當清晨的陽光照射在她頰上時,她緩緩的睜開了眼,觸目所及的,是窗外搖曳的綠葉和藍天白雲。

  晨風徐緩,帶著些許冰涼,鳥兒在枝葉上婉轉輕啼,紅色的鳳凰花沾著露水,一朵兩朵地被風吹下枝頭。

  劉少君側躺在床上深吸了口氣,溫暖的床被和枕頭,讓她有點捨不得起床。

  望著窗外的夏日清晨,她思緒縹緲起來。

  昨晚,她又作了一個夢,夢中的她還是個少女,在學校中認識了兩名少年;一位是聰明絕頂但有些孤僻的計算機天才,一位是好打抱不平、頭好壯壯的體育健將。

  在夢中他們一同歡笑、一同製造麻煩、一同解決奇怪的問題。

  那是個感覺很好的夢,她很遺憾她真正的學生時期沒過得如此多彩多姿,遺憾沒有早點認識張鴻羽。

  已經不是那樣夢幻般的年紀,所以她更加欽羨他曾有過的燦爛年少。

  在昨晚那短短幾個鐘頭,她分享了他曾有過的歡樂時光,看著他眼眉嘴角的笑紋,可以想見他是多麼開朗愛笑,成熟的面容在微笑時,仍依稀可從中看到那位調皮愛玩的少年。漸漸地,她有了想觀察、瞭解他的慾望。

  縮在溫暖的枕被之中,劉少君想著,也許下一本書可以寫寫像他一樣的男主角。

  她不自覺地露出微笑,迎著晨光,下了這個決定。

  剛好這次的稿子已經到了尾聲,這幾天完了稿,就可以開始新的故事。本來下一本她打算寫古代的,但那可以往後延,如今這裡有個樣品在眼前,不好好觀察利用就太可惜了。

  雖然說最近市面上流行冷酷無情的男主角,但像他這樣溫柔開朗的男人當主角,說不定能收奇效呢。

  反正她本來就寫不出來太冷的角色。

  人可是恆溫動物呢!

  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劉少君見時候不早,坐起來按摩雙腳。

  對了,今天得去醫院復健,她差點忘了,看樣子小娟經過昨天下午受傷的事,大概也忘了。沒關係,她早就不想再麻煩好友,只不過是去個醫院,她自己搭計程車去就行了。

  看看時鐘才早上八點,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劉少君不慌不忙地洗臉刷牙,將皮包鑰匙帶好,打電話叫了出租車後便準備出門。

         ※       ※        ※

  「哈啾!」下了出租車,冷風一吹,劉少君忍不住捂著口鼻打了個噴嚏。「不會吧?」她該不會是被他傳染感冒了吧?她吸吸鼻子,坐在輪椅上掏出面紙。冷不防又打了個噴嚏。

  「小姐,保重啊。」扶她下車的司機先生好心地以台語對她說。「要不要我推你進去?」

  「不用了,謝謝你。我自己進去行了。」她微笑地向他道謝,才坐著輪椅轉進復健中心。

  司機先生見她安全無事的進了門後,他搖搖頭回車上,一邊惋惜地說:「可惜啊,人長這麼美,腳卻不能動。」

  停在出租車後面那輛車的駕駛人聞言,雙眉不由得又攏聚起來。

  張鴻羽朝復健中心的大門看了一眼,隨即將車子開進停車場停好。

  今天是星期一,原本他是要去藍星做演示文稿爭取維修合約的,但剛才在路上卻不經意看到她坐在出租車上。他見時間還早,因為擔心她,所以便跟了過來,沒想到她竟來復健中心。

  難道說她的腿還有希望嗎?

  張鴻羽下車進了大門,問明了櫃檯小姐,然後循著她所指示的方向,來到劉少君所在的復健室。

  還沒進門,他就看見她從輪椅上站起來,扶著特殊的不繡鋼條,奮力地走到另一端,同時還有位復健師在旁協助。她微顫的雙腿,汗如雨下的吃力表情,以及因為用力而咬緊的牙關,一一落入他眼底。

  一步、兩步、三步,每走一步都像是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但她仍堅持地走下去,喘著氣、咬牙扶著鋼條來回練習。

  他在門外站了五分鐘,心情從一開始的驚訝和振奮,迅速地轉為愧疚和萬分的心疼,看著她痛苦的表情,他幾乎想走進去教她不要再練了,停下來休息一下。但他只是將插在褲袋的手緊握成拳,表情嚴肅地看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因無力而狼狽地坐倒在地上,然後再靠著自己的力量爬起來。

  她不屈不撓的精神贏得了他的尊敬,他不會在此時走進去干涉她,更何況,他相信自尊心甚強的劉少君絕不會希望有人見到她此刻的模樣。再說她現在正專心,他也不好打擾她,所以他只是安靜地離開了那裡。

  回到前頭櫃檯,他花了點時間向中心人員問清了她每次來復健的時間和過程,以及今天復健結束的時間,然後先行去藍星企業爭取合約。一上午的時間很快的過去了,在藍星談完了公事,他推掉以前在藍星上班時的頂頭上司所邀請的飯局,東西收一收就趕往復健中心。

  復健室中,已經萬分疲累的劉少君正在做最後一回的練習,當她又因力氣用盡、不穩地將要摔倒時,一雙大手接住了她,從身後將她攔腰抱起。

  「誰?」她不會蠢到以為這雙手是復健師林小姐的手,但當她瞧清抱她的人的臉孔時,仍是嚇了一大跳。「啊?你……」她圓睜著眼,詫異地望著張鴻羽。

  「你該在十分鐘前就停止了,過度練習並不會有多大的效果。」他將她放到一旁的長椅上。

  「對,劉小姐,適度的練習才不會造成肌肉的負荷。」站在一邊的復健師鬆了口氣點頭同意,她一向很難勸動這位固執的劉小姐,幸好這次劉小姐的男友來了。

  她蹲下來幫這位勤勞的病人按摩雙腿,卻聽見她冷著臉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雖然覺得劉小姐對男友的態度很奇怪,但那是人家的私事,她還是少管得好,專心按摩才是真的。

  「我正好經過。」張鴻羽輕描淡寫的帶過,捲起衣袖,拿了條毛巾讓她擦汗。

  劉少君接過的同時,腿上傳來一陣劇痛,她悶哼一聲,忍不住用力抓緊他的手臂。額際冒出點點冷汗。

  「忍著點,一會兒就好了。」林小姐微笑地開口安撫,手勁並未減輕。

  張鴻羽第一次發現劉少君的手勁也不小,她因為疼痛而用力,指甲都深陷他的手臂之中。他忍住痛,用另一手抓起毛巾幫她擦汗,嘴裡不忘說話將她的注意力吸引到別的地方。

  「我有個朋友在花蓮經營了一座溫泉山莊,邀我這星期過去住幾天。我想問你要不要去東部走走?」

  「不要。」她二話不說地回絕掉,臉上因痛楚而顯得慘白。這答案在他意料之中,他氣定神閒地說服她,「你整天關在家裡工作,偶爾也該四處看看,輕鬆一下。」

  林小姐聞言,手上未停的附和道:「泡溫泉不錯啊,對你的腿傷有好處的。」

  多事!劉少君皺眉,隨便找個理由搪塞,「我這幾天要工作,趕著交稿。」

  「我們可以等你完稿後再去。」

  「我不想去。」她微慍地瞪他。

  「劉小姐,其實你去泡泡溫泉可以鬆弛肌肉筋骨,對復健有很大的幫助,不少溫泉還滿有療效的,你可以去試試看喔。」林小姐做最後一回的按摩,笑笑地慫恿她。

  「再說吧。」疼痛慚輕,她舒緩了眉頭,這才發現自己幾乎抓破了他的手臂,她指甲印出的紅色半月痕陷入他臂腕皮肉中。

  劉少君微詫地望著已半蹲下來,拿著毛巾幫她拭汗的張鴻羽,只見他神色和緩,似乎不以為意。

  她鬆開了手,復又撫上那深刻刺眼的紅印,眼中透露些許慌張地向他道歉:

  「對不起,我沒注意。」

  「沒關係。」他微微一笑,將她汗濕的一綹黑髮撂到耳後,注意到她有著細緻白滑的耳廓,她的耳垂就像粉珍珠一樣地漂亮。他有些許的失神,奇怪自己為何從來沒注意過以往女伴的耳朵,獨獨注意起她的來?

  發現他的手指停在自己左耳垂上,她只覺得左耳忽然敏感了起來,又癢又熱,她不自在的動了一下,避開他的手指。

  她一動便讓張鴻羽拾回自己的注意力,他收回手對她道:「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你想吃些什麼?我們繞過去買。」

  「你不用上班嗎?」

  「今天下午休假。」他一扯嘴角,笑著說。劉少君聞言,想起來他自已是那家公司的半個老闆。

  「好啦!」復健師林小姐站起身來,面露笑容的說:「劉小姐,回去的時候不要練習過度,去泡個溫泉真的挺不錯的,多多放鬆身心,很多事情是急不得的。你進步得不錯,慢慢來、別心急,再過不久就可以不用坐輪椅了。」

  「謝謝,那我先走了。」

  「不客氣,路上小心。」林小姐扠腰呼出一口氣,笑著回頭收抬東西。

  張鴻羽扶著劉少君站起來,幫她坐回輪椅上。他本來想幫她推,但她顯然比較喜歡靠自己,所以他又收回了手,走在一旁。

  來到停車場,她才讓他抱著到車上,而他收好輪椅也上了車。

  「你來這做復健多久了?」他邊開車邊問她。

  「幾個月吧,快一年了。」

  「你都一個人來?」

  「哈啾。」她捂著口鼻忍不住小聲地打了個噴嚏,然後才回道:「沒有,之前小娟會陪我來。」

  他握著方向盤瞄她一眼,「風很大,把車窗關起來,小心著涼。」話還沒說完,她又很淑女地打了個噴嚏。

  「不要,我會暈車。」她吸吸鼻子搖搖頭。

  「要不要將椅背倒下去?先躺一下,等到家了我再叫你。」

  「嗯。」她實在有點不舒服,便點頭答應,把椅背往後倒順勢躺下。

  前頭剛好亮著紅燈,張鴻羽將車停下來,把收在後座的外套拿過來蓋到她身上,她一愣,還是接受了。「你還沒說想吃什麼?我順道去買。」見她臉色有點蒼白,他擔心地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發現似乎有些發燙。

  「我不想吃。」她閉上眼,顯得十分疲累。

  燈號變綠,見她不舒服,他未再開口問話,只是開著車前行。

  劉少君閉著眼,聞著他外套上清爽的味道,發現那不是古龍水,感覺倒是很像森林裡的大樹清香。她還滿喜歡這味道的,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頭暈似乎因此好了點。

  在遇到下一個紅燈時,他轉頭看她,發現她已經睡著了。他的外套蓋在她的身上,讓她看起來好小好小。

  睡中的她又咳了兩聲,讓張鴻羽更加決定要帶她去看醫生,怕是感冒了,而且很可能她是被他傳染的。

  沒想到他才剛好,就換她感冒了,怎麼想他嫌疑都很大。一想到前兩天那種不舒服得換她承受,他就蹙起了眉頭。

  還是得帶她去看看醫生才行,要不然,她要是晚上高燒不退就糟了。

         ※       ※        ※

  她比他想像中還要疲倦,竟然連他抱著她進診所後都還沉睡不醒,直到他替她掛了號,要進去給醫生看病時才醒過來。

  「這裡……是哪裡?」她在他懷中有些遲鈍地眨眨眼,一臉困惑。

  「我父親的老友王叔叔開的診所。」他將她放到病人專用的椅子上。

  「診所?」她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來診所當然是來看病。來,乖,把嘴巴張開。啊--」一名帶著老花眼鏡,頭髮灰白的老醫生對張鴻羽抱個女人進來見怪不怪,他拿著木製壓舌片,像哄孩子似地要她張嘴。「啊?」她詫異地一回頭就見到那老醫生。

  「張大點,對,就是這樣。」王醫生將木製壓舌片伸到她嘴裡,拿著小燈對著裡頭看了看。

  「惡--」一陣噁心湧上喉頭,她只覺得快吐出來了。

  幸好王醫生在最後一秒將壓舌片拿了出來,「嗯,還好,喉嚨沒有發炎。會打噴嚏嗎?」

  劉少君撫著胸口壓下噁心的感覺,還來不及回答,就聽見張鴻羽開口替她說了。

  「會。」他拍撫著她的背,輕輕順了順。

  她不舒服地咳了兩聲,又聽那王醫生問道:「會不會咳嗽?」

  張鴻羽莞爾一笑,「會。」

  「有沒有流鼻水或鼻涕?」王醫生忙著在病歷表上寫東西。

  「有一點。」張鴻羽又搶著回答。

  「喉嚨裡有沒有痰?」

  「還好。」他又說。

  劉少君緊蹙著眉頭,已經不滿到極點了。

  「我說賢侄啊。」王醫生的老花眼鏡落在鼻樑上,他停下筆,轉轉眼珠子往上瞧著老友的兒子,慢條斯理地道:「是你感冒還是她感冒啊?」

  張鴻羽啞然,這才發現自己說過了頭,有些尷尬地閉上嘴。

  王醫生這才扶了扶眼鏡,拿出一根溫度計,甩了甩後幫她量體溫。

  劉少君卻因此對這老醫生有了好感,配合度相當高。「三十八度,有點燒。不過還好,我開些藥你拿回去吃。多喝水、多休息,還要記得吃些東西,有了體力,身體才會好。今天晚上可能會發燒,教你家人注意點。

  好了,去領藥吧。」王醫生把該注意的專一一交代清楚,才要她拿著藥單去領藥。

  她想站起來離開,卻發現他沒將她的輪椅帶進來,倒是張鴻羽順勢將她抱了起來。

  「對了,你們何時請王叔叔喝喜酒啊?」王醫生像是突然想起,開口問著。

  「快了。」張鴻羽趁她忙著抓穩他的脖子時,笑著回答。

  「什麼?」她瞪大了眼,才要抗議,他就已經背著她往外走。

  「記得通知王叔叔,我包個大紅包給你們。」王醫生笑呵呵地站起身來,向他們揮揮手。

  「一定、一定。」張鴻羽抱著她以背將玻璃門向外推開,順便對王叔叔咧嘴一笑。

  「我才--」門一開一關,他們已經站在診所外,她剩下的話全被大街上的喇叭車聲淹沒了。

  回到了車上,劉少君生氣地瞪著他,「你是什麼意思?我何時說要和你結婚了?」

  「老人家愛聽這些,我沒別的意思,那只是客套話。抱歉。」他將她安置好,表情溫和的解釋。當然他會順著王叔叔的話說,是帶了點私心,但這點沒必要讓她知道。

  他這樣一說,突然顯得她有點小題大作。

  劉少君雖仍有些怒氣,但見到他一臉無辜,那些氣沒多久就消了。過了一會兒,她往後靠向椅背,背過身去時低聲道:「算了。」

  「要不要吃些什麼?」

  「不要。」

  「王叔叔說你該吃些東西。」

  「我不想吃。」

  他伸手將她的臉扳過來,「你還在生氣?」

  「沒有。」她低垂眼瞼,不想看他。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意這個。」

  「女人家不在意婚姻大事,還能在意什麼?」她嘲諷地說。想起她前未婚夫的母親說過的話。

  劉小姐,我兒子還有大好前程,不能把下半輩子都耗在照顧一個半身不遂的妻子身上。你遇到這種事的確值得同情,但請你站在我這個做母親的立場想一想,你和我兒子只是訂婚而已,希望你不要為難我們。

  我知道女人家都很在意婚姻大事,也知道你已經通知了不少親朋好友這門婚事,這裡有張五十萬的支票,算是給你一點補償,我希望你能和我兒子解除婚約。

  她臉上表情閃過一陣瑟縮,突然覺得好冷。

  「我以為那是古人才有的想法。」

  他揚起的嘴角在注意到她不對勁的神色後隨即逝去,忍不住伸手觸碰她的面頰,「你還好吧?」

  「我沒事。」她低語,莫名地覺得他的大手很溫暖。很快地,她拋開了那段陳年往事,把那老女人嚴厲的面孔打壓回塵封的記憶。

  「你還是先睡一下好了,到了我會叫你。」瞧她臉色還是有點白,他忍不住要她休息。

  等到再度上路時,他才發現她還沒說要吃什麼,但見她已經合上了眼,他不想再叫醒她,於是決定去超市買些食品到她家,煮點較易入口的清粥小菜給她吃。

  從大學時期他就一個人住外面,廚藝雖不是頂尖,但也不難吃就是了,煮些清粥小菜應該還難不倒他吧?

         ※       ※        ※

  「喂!媽,薑湯要怎麼煮?」

  張鴻羽站在廚房中,緊蹙著濃眉用肩膀和臉夾著行動電話,一手拿著老薑,一手拿著嫩姜,砧板上則放了一包紅糖。

  「薑湯?你問這個幹什麼?」

  「有個朋友感冒了,我來照顧她。」

  「朋友?」

  「對。媽,煮薑湯要用老薑還是嫩姜?」

  「用老薑。哪位朋友?英傑嗎?」

  「不是。水要放多少?」他將嫩姜和紅糖放到一旁,拿菜刀把老薑拍碎。

  「你姜放多少?」

  「兩枝。」

  「什麼兩枝,我問你多重?」這個笨兒子。

  他瞪著已經被他拍碎,橫屍在砧板上的老薑,很努力地以眼睛測量,然後不怎麼確定地回道:「大概一台斤吧。」

  「一台斤太多了,放一半就夠了,加五碗水。」

  「然後呢?」「先把水煮開,等水開了後把姜放進去,煮個五到十分鐘,要熄火前再放紅糖。懂了嗎?」

  「懂了。」很簡單嘛。他揚揚眉,不等老媽質問他其它問題,很快地便切掉電話,然後動作迅速地做起料理。

  不一會兒,他便將東西弄好了。

  張鴻羽滿意地看著他的傑作,一鍋薑湯、一鍋小米粥,兩個荷包蛋,以及一盤醬菜和一盤蠔油芥藍,他咧嘴一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厲害。

  他將所有的東西各弄了一點,然後端進劉少君的臥房。

  她一回來就在床上睡著了。

  進了房間,他坐在床邊將她喚醒。

  「少君。」

  她不舒服地睜開沉重的眼皮,張鴻羽伸手將她額頭上的散發向後撩開,低聲道:

  「我弄了些東西,你起來吃一點。」

  「你怎麼還在?」她以為他早已走了。

  「你必須吃點東西。」他扶她從床上坐起來。

  劉少君頭昏腦脹,虛弱的沒力氣反抗他,她有氣無力地說:「我不想吃菜。」

  「不想吃菜,那吃粥就好。吃點東西再吃藥,你就會覺得好一點了。」

  是嗎?她很懷疑。

  忽視她那一臉的不甘願,他端起小米粥,舀了一湯匙到她嘴邊,「你先吃一口看看。」

  這男人知不知道他正在餵她吃飯?!望著眼前那一湯匙,劉少君臉上出現奇怪的表情。「嘗嘗看,真的不喜歡就算了。」他又出聲說服她。

  看他滿臉熱切,她還真不好意思拒絕,而且人家都把東西送到她嘴邊了,不吃有點說不過去。

  劉少君遲疑了一下,才張嘴吃了一小口,嘗嘗味道還不壞,所以她把湯匙上剩下的也吃掉了。

  「再來一口。」他又舀了一湯匙。

  她沒說什麼默默地又吃下去,而他也一湯匙又一湯匙的舀。

  劉少君望著他,心頭莫名溫暖起來,雖然一開始她還覺得怪異地好笑,但是看著他大大的手拿著小小的湯匙,忽然間,她覺得好想哭……

  「怎麼了,不舒服嗎?」見她眼眶紅紅的,他擔心地問。

  劉少君搖搖頭,硬將淚水給眨回去。她安靜地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不多時便將一碗小米粥解決掉了。

  「還要不要?廚房還有。」

  「我飽了。」她輕聲拒絕。

  「那好吧。這裡有碗薑湯,你把它喝了,喝完我就不再吵你。」

  劉少君乖乖地接過薑湯,捧著碗慢慢喝完,然後將空碗遞回去給他。

  他拿張面紙給她擦嘴,又倒了杯溫開水讓她配著藥喝下。

  等她吃完藥,重新躺回床上,他才將東西收一枚,臨出房門時,耳尖地聽見她小小聲的含糊道著謝。

  他端著碗盤在門邊停了一停,揚起微笑道:「不客氣。」然後才跨出房門向廚房前進。

  淚水從眼眶滑落,她躺在床上,紅著鼻頭望向窗外,她已經很久很久沒讓人如此呵護了。

  他為什麼要這樣寵她?這樣的溫柔,她無法承受啊!

  問題是她很害怕,問題是她不相信海誓山盟,問題是誰能保證舊事不會重演,問題是……誰能告訴她,她筆下所描繪的快樂結局是真的存在的?

  誰能告訴她呢?

  最讓她恐慌的就是,縱然有著那麼多的問題和不確定,她竟然還是陷下去了。

  像是無法控制地從懸崖上墜落,卻不知道底下等著她的是什麼,是溫暖的海水?還是堅硬的岩石?也或許她在半空中就心臟衰竭陣亡了。

  怎麼辦,她這次大概完蛋了,真的真的完蛋了……

  她將臉埋到枕頭中,淚水依然無法遏止地淌下,卻不清楚她到底是在哭什麼。

  也許是感動他的溫柔,也許是因為對將來感到莫名的恐慌和不安,也許是她在哀悼已經漸漸找不回來、走失掉的心。

  也許,都有吧……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6 06:31:48

第七章   



  夜半時分,張鴻羽開了一盞小檯燈,敲著筆記型計算機處理下午本該做的公事,躺在床上的人不時傳來陣陣輕咳,每一次總將他的視線吸引過去,看看她是否還好。

  因為實在不放心生病的她一個人在這裡,所以他便留下來照顧她。

  她沒有意見,因為吃過小米粥後她就一直昏睡到現在。晚上七點和十二點他曾喚她起來吃藥,但她迷迷糊糊的吞了藥後很快又睡了。

  一連串的咳嗽又響起,她發出不舒服的囈語和呻吟,不多久,他便發現她開始發燒了。不正常的粉紅暈染了她白皙的鼻頭和雙頰,口鼻呼出灼燙的熱氣。

  張鴻羽餵她吃了一顆退燒藥,拿出冰箱中的冰枕墊在她後腦。

  他又弄了條冰毛巾覆在她額上,幫助她退燒。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似乎舒服了些。

  看著她難受的面容,他實在覺得心疼,疼惜她要受這些苦,更佩服她能堅強的撐過這些年。

  他坐在床邊,不由得撫著她依舊昏睡熱燙的臉,低聲說道:「別太逞強了。」

  他一直想和她說這句話,但她若醒著,勢必又會勃然大怒和他爭辯幾句、要他別管閒事。

  他不是希望她一直這麼虛弱,只是疼惜她一直強迫自己獨立堅強,不讓自己去依賴別人。越來越希望她能信任他,偶爾能讓他幫她一些,而不是自己獨自承受,甚至躲在被中偷哭。下午進來時見到她熟睡臉上的淚痕,讓他禁不住想幫她撐起一片天,希望她不再承受那麼多的不安及害怕。

  原本只是有些喜歡她而已,但經過這些日子,那樣的感覺漸次加深,更加奠定了他想守候她一生的念頭。所幸這些天她對他的態度已大有轉變,他相信他終能撥開她心中層層的圍籬,讓她相信他是真的想拿一生當承諾,承諾互相守護,相互扶持直到白首。

  半小時後,她的熱度降了些,之後便沒再發燒了。他鬆了口氣,才專心處理公事。

  又過了不知多久,當劉少君緩緩轉醒時,所見到的就是他面對計算機專注的側臉。

  他怎麼……還沒走?現在……應該相當晚了,不是嗎?

  計算機屏幕的光芒在他俊帥的臉上跳動,他一臉嚴肅,十分專心地注視著屏幕。

  劉少君發現自己額上有著濕毛巾,一旁的桌上還放著藥包和一壺溫開水,她這才隱約記起,整個晚上似乎是他一直在餵她吃藥。

  他一直在這裡照顧她嗎?劉少君的心緊縮了一下,眼眶不由得又濕潤起來。窗外星光點點,夏夜晚風吹得樹影搖晃,他在椅上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然後轉向她,劉少君見狀忙合上雙眼。張鴻羽伸手拿起濕毛巾,再次探了探她的額頭和臉頰,測知她體溫已經接近正常。

  他把毛巾和冰枕拿去浴室和廚房收好,回來時無聲地望著她老半天,最後他又忍不住俯身以自己的前額觸碰她的額頭,確定她沒再發燒。嗅到她身上的香味,他以指腹輕撫著她的臉,禁不住低首輕碰了下她的雙唇,偷了一個吻才施施然起身,重新專注地投入工作。

  劉少君壓抑著快躍出喉頭的心臟,差點無法再裝睡下去。

  他竟然吻她?!天啊!

  五分鐘後,聽見了鍵盤的敲打聲,她才敢稍稍睜開雙眼,在小抬燈昏黃的光線下偷偷地瞧著他。

  她瞧著他的身影,想著他、想著自己,想著這些天發生的事,最後思緒全混雜在一起,不知何時,她漸漸地昏昏睡去……

         ※       ※        ※

  晨光帶來了蟲鳴鳥叫,一隻麻雀飛到窗台邊啄食掉落其上的不知名小樹果,跟著啾啾叫了幾聲,又飛去別處。

  劉少君未睜眼就聞到豆漿和燒餅油條的香味,一轉醒,便看到張鴻羽正端著早餐到了床邊,臉上有著淡淡的黑眼圈。

  「醒了?我正要叫你。」他將早餐先放到旁邊的桌上,在床邊坐下,幫助她坐起來,伸手再探探她的額頭,「有好點嗎?」

  「嗯。」她點頭輕聲應著。

  張鴻羽收回手,微笑地說:「燒應該已經完全退了,你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她沉默以對,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遲疑了半晌才輕散芳唇,困惑地問:「為什麼……為什麼要留下來?」在之前,她對他的態度並不算好,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糟糕。她趕他出去、丟他花瓶,又倔強地說自己不需要幫助,對他冷嘲熱諷。連那晚颱風夜,還是因為他的車壞了,她才讓他進門。經過這種種的事,他為什麼還微笑以對地幫助她,沒有用言語諷刺她的「沒有必要」,也沒有戳破她既可笑又無用的自尊,反而不計前嫌的載她去醫院找小娟,在她生病時徹夜未眠的守在一旁照顧著她。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費心耗力?為什麼要對一個像她如此不識好歹的女人這樣地溫柔?為什麼昨晚他要留下來照顧她?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因為我不放心。」

  不放心?劉少君烏黑的圓瞳還是帶著疑惑。

  「你在發燒,我怕你晚上燒過了頭。」

  「你沒有必要這樣做。」她垂下眼瞼,面無表情,口是心非地說。

  「沒有必要如何?」他注視著她問。

  「照顧我。」劉少君深吸了口氣,重新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他,聲音沙啞的說:

  「你沒有必要留下來照顧我。」

  「的確沒有必要,是我自己想要留下來。」他順著她的話說,告訴她自己心中所想的。

  「為什麼?」

  張鴻羽凝望著她,正色地道:「我的答案,你真的想聽嗎?」

  劉少君聞言噤聲,在他炯炯的目光下不自在地撇開臉。

  她很聰明,一定懂得他沒說出的話是什麼。他沒有將話說明白,是因為只要那句話說出口,她勢必不會接受,只會逃避。他並不想逼她,只想慢慢來,一步一步地瓦解她的心牆,先讓她接受。然後信任習慣他。

  攤牌得等到最後,真的不行時,才能將底牌掀開。他知道她不是對他沒有感覺,他們之中總是有著若有似無的吸引力在牽引著,那是雙方面的,他很清楚那不是他本身的錯覺。只不過,她心中還有太多的結,進展得太快,只會讓她退得更遠。

  「喝豆漿吧。」他打破沉寂,拿了碗熱豆漿給她。

  劉少君體力已經好許多,她接了過來,安靜地喝著。

  她知道這樣很懦弱,她知道她應該和他把話攤開來講,但是當一切都說明白時,她就必須去面對更多現實的問題;她很清楚當一切扯上感情,就必須重新經歷一次那些難堪。

  一直以來她就認為,她命中注定不能得到太過美好的東西,越美麗的東西,她就越不敢去碰觸。生命中有著太多的悲劇在上演著,已經有太多太多的人事物在她手中逝去,無論她如何嘗試去抓住,都是徒勞無功。

  她害怕悲劇會再度在她的生命中重新上演,所以她不敢去面對,不敢去接受,寧願逃避現實,寧願不談感情躲到虛構的小說故事中。

  是的,她藉著小說故事來逃避現實,那又如何呢?就算她真的是逃避現實又如何?她筆下的故事永遠都有著快樂的結局,只要沉浸在其中,她便不會受到傷害:

  只要躲藏在其中,她的心就安全無憂。

  對她來說,他所給予的,就是太過美好的東西,她受不起,也不敢要。

  沒有得到,何來失去。最恐怖的是看見過、接觸過,曾經得到過那樣的美好,卻又在剎那間失去它。

  她不相信所謂的「只在乎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因為只有曾經擁有,才會感受到失去的悲痛和空洞。

  生命荒蕪很可悲嗎?不,當人從未曾感受到茂盛,又怎會知道荒蕪是可悲的?

  她寧願無知又荒蕪平凡的過一生,也不要那種轟轟烈烈的愛戀,因為那會燃盡她的生命,因為她再也沒有心力去付出所剩無幾的感情和真心。

  因為她已經失去太多,所以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在唇齒之間的乳白豆漿是那樣地香甜溫熱,她緩緩嚥下喉間,那溫熱的液體溫暖了手腳,暖和了腸胃,但她的心卻依然感覺冰冷。

         ※       ※        ※

  天氣很熱,艷陽高照。

  前兩天上午張鴻羽回去後,便沒再來過。

  兩天過去,她的稿子寫完了,感冒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還有些鼻塞。劉少君相信經過那天早上她的規避後,他不會再來,生活將就此恢復原狀。即使心中有遺憾,那也只是遺憾而已,因為她知道這樣做是對自己最好、最安全的。

  平凡平淡、安全無味的人生,就是她想要的。

  望著門前兩株巨大的鳳凰樹,樹上滿滿盛開的小紅花迎風搖曳,她在心中一再地告訴自己,這是她所想要的。

  本來應該在今天便開新稿,設定的男主角是像他一般的男人,現在,她卻無法下筆去寫,說無法倒不如說不敢要來得貼切些。她不敢下筆去描繪他,怕他的形象變得太過清楚,清楚到刻印在心版上而無法抹去,所以她不敢。

  翻出了一開始原本打算寫的古代稿,她坐在客廳窗前的木椅上瀏覽之前搜集的歷史資料,她的注意力一直無法集中,看來看去老在那一頁,還不知不覺地發起呆來。

  屋裡開著冷氣,窗子緊閉著,隔絕了屋外的聲音,以至於直到他停好了車,向屋子走過來時,她才回過神來發現他的來到。

  霎時,她不想承認心底的那絲情緒是欣喜。

  張鴻羽停在院子的步道上和屋裡窗內的她對望,他的雙瞳黝黑而深邃,從中透出溫暖的笑意,笑意從他眼底蔓延至嘴角,在他右頰上形成了一個淺淺的酒窩。夏日熱風吹拂而過,吹揚起他濃密的短髮,炙熱的陽光照在他身上讓人覺得燦爛耀眼。

  他的笑容似乎很容易傳染,當她發現時,唇角不知何時向上微揚,要再收起已來不及。他看到了,笑容因而變得更大,接著舉步向前來到足有一個人高的大玻璃窗邊。

  他伸手敲敲玻璃窗,眼中閃著淘氣,那讓他看起來就像個頑皮的大男孩。

  劉少君不知他想做什麼,但還是開了窗。

  「早安。」他笑著和她打招呼。

  「早安。」她極力維持平常的點了下頭。

  禮貌性的招呼才打完,他突然伸手探進窗裡,將她攔腰一把抱了出來,越過了低矮的窗台。

  「呀?!」她嚇了一跳,有些許錯愕,但並不害怕,因為她知道他不會讓她掉下去。她維持著鎮定的問:「你做什麼?」

  「今天天氣很好。」張鴻羽微笑回答。

  他抱著她越過翠綠草坪,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兩人身上。她甚至是光著腳的,未著鞋的粉嫩腳丫因為他的走動一晃一晃的,過膝白裙也因而隨風飄揚,反射著耀眼的白光。亮眼的光線讓她不由得瞇起了眼,雙手環著他的脖子,她發現自己似乎開始習慣這個位置。

  「天氣很好?」她有些茫然地重複他的話。整個人被他抱在懷中,她才發現他今天沒穿西裝打領帶,而是套了件白色短袖的休閒服。

  「對,天氣很好,而且是周休二日。」

  「周休二日?」她還是茫然,只盯著他說話時一上一下的喉結和那乾淨剛毅的下巴。

  她知不知道她變成鸚鵡了?一直重複他所說的話。

  張鴻羽來到車旁,微笑地調侃道:「你就算變成鸚鵡也是最漂亮的鸚鵡。」

  經他一提,劉少君整張臉焉然尷尬地紅了起來,她實在無法分辨他剛剛那句話算不算得上是對她的讚美。

  「小姐,可以幫我把車門打開嗎?」他看著她粉紅的雙頰,臉上仍帶著笑意,「我雙手抱著貴重物品,沒空。」

  劉少君發現她臉上的溫度退不下來,只能強裝無事,空出一隻手拉開車門,「我們要去哪裡!?」

  我們?她說「我們」。他很高興她用這詞。在將她放上車前座時,他咧嘴一笑,回道:「『我們』要去度假。」

  「度假?!」她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她望著他走回窗邊,然後跳進屋子裡。她提高了音量喊道:「張鴻羽,不要開玩笑,我要回屋裡去!」

  他站在窗邊對車中的她笑了笑,才關上窗戶,拿起她放在桌上的鑰匙走出門,順道替她撈了雙涼鞋,然後鎖好門走回車上。

  「你搞什麼鬼?」她滿臉錯愕地望著坐進駕駛座的張鴻羽。

  他將她的鑰匙和涼鞋交還給她,然後氣定神閒、笑容滿面的道:「你不知道嗎?」隨即發動車子駛離。

  「知道什麼?」她有些驚慌地看看他,再看看離她越來越遠的屋子。

  「你被我綁架了。」他笑著說,一臉輕鬆自在,好像這種事他天天干一樣。

  綁架?!除了瞪大雙眼、無法置信地看著他,劉少君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我該叫救命嗎?」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找到話說。

  他的回答是一臉無辜的表情。

  真不敢相信!這男人竟然在裝無辜。他幾歲了?三十二、三十三?

  劉少君眨了眨眼,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不要鬧了,我必須回去工作。」

  「不,你不用。我打電話問過你的編輯了,她說你剛交稿,休息個兩三天沒什麼關係。」他露出潔白的牙齒。

  「什麼!」她萬分詫異,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編輯為什麼會和你說這個?」

  他微微一笑,瞥了她一眼,面不改色的回答:「我和她說,我是你的未婚夫。」

         ※       ※        ※

  待車子上了高速公路,她便知道他不是開玩笑的,他是真的想帶她去度假。

  忿忿地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景物,到現在她還是不敢相信,他竟然和出版社的人說他是她的未婚夫!

  他怎麼能說出如此荒唐的謊言?

  一想到要去向出版杜的人解釋那不過是個玩笑,她就覺得很尷尬。

  「要不要吃蜜餞?」見她氣得不肯說話,他拿出一袋零嘴,想賄賂她。

  不要。她很想這樣說,但是若一路上都是這種氣氛,她想她很難忍受到花蓮。

  既然她已經出來了,而且注定要和他相處兩天,她決定未婚夫事件可以等到回來以後再和他算。度假就度假吧,反正她也很久沒度假了。

  劉少君稍加思索一下,便伸手接過,邊問:「你買了些什麼?」

  見她肯接受了,張鴻羽暗自鬆了口氣,笑笑地說:「一些零嘴。」

  劉少君打開一看,裡頭大部分是些一包包的酸梅、烏梅、白梅、辣梅之類的蜜餞,「你買那麼多梅子做什麼?」

  「我不知道你想吃哪一種,所以都買了一點。」

  她在袋子底下又找到了一盒暈車藥,她拿起那盒藥,心情因為他的細心,不覺好了起來。會暈車的事,她只和他說過一次而已,她很高興他還記得。

  「有沒有水?」「等等。」他大手向她腳邊一撈,一瓶礦泉水就拿在手中,「喏,給你。」

  「謝謝。」她接過來倒了一杯,想了一下突然問:「你要不要喝?」

  「沒關係,你先吃藥。」

  劉少君聞言不客氣的先行吃了暈車藥,然後又倒了杯水給他。張鴻羽接過手,很快地便喝光了。

  她沒來由地注意到他唇齒碰觸到的杯緣也是她方才就唇的地方,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還是根本就是故意的。而她的視線無法離開他的側臉,特別是他那張看起來有些性感的雙唇。

  車子突然一轉,下了高速公路,她不自在地移開視線,看向車外,「這是哪裡?」

  「基隆。」

  「路好小。」她把第一印象說出來。

  「你沒來過?」他順著指針將車開向海岸公路,訝異的問。但一問完他就想到因為她的腿,她可能很多地方都沒去過。

  「嗯。」她應了一聲。

  車子在街口一轉,眼前豁然開朗,路變寬了。之後車子駛上了一座橋,前面有紅燈,他將車停下等燈號轉綠。

  天上有幾隻飛鳥在河上盤旋,突然一隻俯衝而下,降至水面又急遽往上攀升,使得劉少君瞧清那只飛鳥的模樣。

  「老鷹!」她詫然地輕叫出聲。

  「什麼?」張鴻羽轉頭看她。

  劉少君有些興奮地抓著他,指給他看,「看,是老鷹,好大一隻。」他順著她指出去的方向,果然見到一隻大鳥在天上飛過,腳爪上還抓著一樣東西。他好奇的問:「它爪上抓的是什麼?」

  「不知道。」她瞇著眼想看個仔細。

  張鴻羽也跟著看了半天,然後不確定地道:「好像是垃圾。」

  「不會吧?是不是魚?」她話才問完,就看清楚那老鷹爪上的東西,不禁愕然地道:「天啊,真的是垃圾。它為什麼要抓垃圾?」

  「可能要帶回去做窩吧。」他一扯嘴角,開玩笑的說。

  「啊?基隆的老鷹住在垃圾窩裡嗎?」她掩不住驚訝地回頭看他。

  前頭燈號一變,見她一臉憂心,他邊開車邊安慰她:「我不清楚,也許是它爪子不小心勾到了。」

  劉少君蹙起眉,忍不住咕噥了旬:「現在的人越來越沒有公德心了。」

  望著在藍天白雲間遨翔的飛鷹,它爪上的垃圾似乎在控訴人們的惡行。

  悠悠白雲大鷹飛,雲泥鴻爪垃圾堆--好一個旅遊批注!

  她的心情不由得陷入低迷,直到車子開上海岸公路,在看到一望無際的海天一色時,才又漸漸舒坦。

  海風吹來大海的味道,有些鹹鹹的,卻令人莫名溫暖。

  遠處的海上有著一艘漁船,遠遠望去,似乎一直停滯不前,仔細瞧瞧才發現它有花動。岸上這邊,有不少釣友迎風站在岩石上垂釣,透明無形的風引著藍綠色的海水拍打著巨岩,激起丈高的浪花,然後化成白色的泡沫退去,下一波的浪跟上,一波又一波,前仆後繼的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撲上高巖,跟著又一一緩緩地敗戰而去。

  沒來由的,她想起精衛填海的故事。上古時的精衛為報大海亡國之恨,死後化身鳥兒,銜著一根根的樹枝丟入海中,幾千年下來,大海仍在,精衛何存?好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傻鳥。為什麼這世上總有這麼多傻鳥呢?而傻鳥多,蠢人也不少。

  劉少君瞄了張鴻羽一眼,她身旁現在就有一個。

  她不知道他到底求的是什麼,經過那天早上,他應該知道她不可能響應他的,不是嗎?為什麼還要繼續下去?繼續這樣關心她?

  她其實更不明白的是,自己為何還會任由他這樣胡來?回想今早的情景,當他就那樣將自己抱出窗外,有那麼一瞬間,她還以為他要帶她私奔,遠走天涯,遠離一切俗事塵囂。

  經過了那麼多的事,她不懂她怎麼還會有如此天真的念頭,更不懂他這麼一個老男人,怎麼還敢做出這麼霸道無恥、膽大妄為,而且……浪漫的事。

  唇角不覺浮現一抹淺笑,她轉向窗外,心底流過一絲暖流,為她亂七八糟的浪漫而感動。

  「傻鳥。」她望著窗外的美景笑著低喃。

  「什麼?」他沒聽清楚她說什麼,忙問:「哪裡又有鳥?」她怎麼老在注意鳥?

  劉少君噗哧一笑,「車裡。」

  「車裡?!」他十分驚訝地快速掃視車內一遍。「沒有啊,在哪裡?我沒看到啊。」

  他一說完,她早就笑彎了腰,而他還是沒找到她所說的那隻鳥。

  「很大只嗎?」她為什麼笑得如此開心?張鴻羽邊開車邊問。

  「對啊,很大只。」她止住笑,點點頭正色的回答,但沒多久又憋不住的笑出聲來。

  「長什麼樣子?又是老鷹嗎?」雖然他沒看到那隻鳥,但見她笑得如此開心,他也就順著她問。「不是,是只很帥的大笨鳥。」她越笑越無法遏止,差點連淚都笑出來了。

  很帥的大笨鳥?張鴻羽一臉問號,不知道什麼品種的鳥,才會讓人覺得它看起來像「很帥的大笨鳥」。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6 06:32:32

第八章   



  一路上,他們經過頭城、礁溪,然後進入蘭陽平原。沿途的風景十分秀麗,藍天白雲、靚海青岳、細草微風,一切的一切映入眼中,都是那麼的使人感到怡然自得。

  從一座又一座的小鎮漁村中的飛簷石瓦,到田園中趕著牛羊的純樸鄉人和單腳佇立水田中的白鷺鷥,目光隨之再至蜿蜒路邊的淡紫牽牛花,似乎剎那間時光又重新倒回。

  當然其中還是有不少現代化的屋宇和機械,劉少君瞧見一畦休耕的田中堆著幾座稻草屋時,漾出了粲笑,指著那些稻草屋對張鴻羽說:「看,像不像三隻小豬的屋子?」

  「像。」他疼寵的望著她笑,一路上她說什麼他都會應和著。「想不想下去照張相?」他在稻田邊停下車,溫柔地問。

  「照相?不用了……」她的笑容在唇邊逸去,想起自己的傷殘。

  「我有帶相機,不照可惜了。」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然後瞇著眼瞧了瞧,開玩笑地道:「放心,雖然你有些上了年紀,但皺紋還沒有跑出來,不用敷SKⅡ就很漂亮了。」

  劉少君忍不住又笑出聲來,「一天只睡一小時嗎?我又不是蕭薔。」

  「當然,你比她漂亮。」他露齒一笑,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她的臉卻因此迅速染紅。

  他停了一會兒,溫柔的微笑著說:「別擔心,我們可以去和農家借一下椅子,你可以坐在上頭,或是想扶著它站著也行。我保證會把你照得很漂亮的。」

  劉少君眼中還是閃著遲疑,他不等她回答便湊上前親了下她的額頭。

  「乖,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借椅子,馬上回來。」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下了車。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劉少君撫著被他吻過的額頭,還能感覺到他的唇印上來時的溫暖,心中的圍籬不覺又撤去了些許。

  他離去不久便回來了。

  熱心的農家在聽到她的情況後,很爽快的答應借出椅凳,還跟了過來。

  張鴻羽打開車門,抱她下來時說:「大叔很好心,答應幫我們拍照喔。」

  「少年家,不錯喔,你某蓋水,水當當喔。」大叔笑呵呵的比起大拇指稱讚。

  「你又……」劉少君聞言瞪張鴻羽一眼,低聲責備。

  「這次我沒說,是他自己誤會的。」他笑咪咪的喊冤,看起來一點「冤枉啊大人」的樣子部沒有。

  她用鼻子哼了一聲,不怎麼相信。

  「好了,別氣了。擺著一張苦瓜臉,照出來很醜的。」他將她放到椅上,讓她坐好。「我先幫你照幾張,再請大叔幫我們合照。來,先笑一個,ABC--」劉少君被他好笑的表情逗笑,又好氣又好笑的罵道:「無聊。」

  「不是這樣說的嗎?那你都怎麼說?」他裝無知的問。

  「說七--」「啊,有蛀牙。」他指著她的嘴說。「我才沒有!」她下意識的瞪大眼生氣地抗議。

  倏地,他拿起相機就壓下快門,照了個大特寫。

  劉少君發出一聲慘叫:「啊!張鴻羽!」

  「乖,就是這樣,繼續維持。」他仗著手長笑著拍拍她的頭,隨即小跑步逃離到幾步遠的地方,拿起相機繼續拍照。「來,笑一個,七--」聽到這句,她只想拿東西丟他。

  笑鬧地拍了幾張相片,借椅子的大叔好心的要幫他們倆拍合照。

  張鴻羽將相機交給大叔,走到劉少君面前,輕鬆的把她抱起來,然後霸佔了椅子,再把她放到自己腿上,揚眉笑著說:「怎麼樣,我這人肉椅好坐吧?」

  「你臭美。」她笑著白他一眼。

  他抓起自己的衣領聞聞,「不會啊,很香的,不信你聞聞。」他將衣領給她聞。

  「你無聊啦!不要開了,我會掉下去的。」她上身一直往後退,一臉好笑地伸手將他湊上來的臉掰開,結果不知怎麼地手一滑沒掰到臉,倒是順勢從脖子滑進了他的衣領內,直達厚實的胸膛。

  她羞紅了臉,快速的想將手收回來,但還沒來得及收回,忽然聽到「卡嚓」一聲快門被按了下去。

  不遠處的大叔抓抓頭,抱歉地嘿嘿笑道:「不好意思,不小心按到了。」

  天啊,剛才那種情況,照出來能看嗎?

  劉少君呻吟一聲,小聲地埋怨張鴻羽,「你看,都是你。」

  「我不知道你那麼想吃我豆腐。」他也小小聲地對她咬耳朵。

  「我才……」她拉高聲音,隨即意識到不能大呼小叫,忙壓低音量,皮笑肉不笑的瞪他一眼,「我才沒有想吃你的『豆乾』。」「是,你沒有。」他笑得挺賊的,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握著她的手,以防她又拍過來。他在她耳邊小聲提醒道:「看前面,要照了。」

  劉少君和張鴻羽同時微笑看向前方,大叔快門一按,這一次總算留下完美的影像。

         ※       ※        ※

  告別了蘭陽平原上三隻小豬的草屋,兩人繼續來到蘇澳港。張鴻羽怕劉少君到人多的地方不自在,所以他下車買了兩個便當,等車開到了蘇花公路旁一處休息風景點,才停下來吃午飯。

  這地方很棒,地勢高,一眼望出去,整片都是海,海天交接處飄著幾朵白雲,像是巨型航艦一般。

  海闊天空,該是形容這般的情景吧。她望著眼前美景,邊吃著東西邊如此想著。

  「你常來東部嗎?」看他路很熟的樣子。

  「一年會來個三、四次吧,來泡溫泉。」他眼尖的看到她把辣椒挑出來,習慣性地就將那些紅辣椒夾來吃。

  劉少君沒發現,等吃完飯要收拾的時候,才注意到他竟然把她挑出來的辣椒吃掉了。她詫異的看他一眼,這男人真的怪怪的。「你很喜歡吃辣椒?」

  「ㄟ。」他應了聲,倒了杯礦泉水給她,然後將垃圾丟到垃圾筒中。

  車子上路後,她好奇地問道:「說說你那開溫泉山莊的朋友,你們怎麼認識的?」

  「阿俊本來是我們公司的員工,個性有點散散的,不過倒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從修水管馬桶到維修計算機、跑銀行、做企畫、當業務,都能一手包辦。」

  「聽起來很能幹。」

  「是滿能幹的,但是兩年前阿俊的奶奶過逝,將山莊留了下來,那傢伙便回家鄉接手經營,那地方真的不錯。」他看她一眼,發現她臉色有點發自便說道:「蘇花多彎道,你要不要先睡一下,才不會暈得太難受,等到了我再叫你。」

  「好。」想想也是,他早上開得不快,加上剛剛那些道路並非真的太崎嶇,她又吃了暈車藥,所以還不至於太難受。但他們正在行駛的蘇花公路是真的滿多彎道的,車子才開不到五分鐘,她就有些不舒服了,還是睡一下得好。

         ※       ※        ※

  車停下來時,劉少君就醒了,一睜眼便看見那掛在大門上方木刻的橫扁,寫著雲山莊。

  很豪邁的草書,看來意氣飛揚。

  「到了?」她詢問。

  「到了。」張鴻羽點頭,關心的問:「你還好嗎?」

  「還好,只是有點想吐。」她語氣微弱,這車程也未免太長了。「幾點了?」

  「剛在太魯閣有點塞車,現在差不多下午五、六點。」張鴻羽停好車,輕撫她的臉,「等會兒泡一下溫泉,就會好一些了。」

  「嗯。」她勉強扯出一抹微笑。

  他下車繞到她這邊,將她抱進山莊裡。

  這地方看起來像是座古老的日式大宅院,地上鋪著一塊塊的石板步道,兩旁是一株株的蒼松蔽天,間隔十尺便有一盞古色古香的燈柱,步道盡頭則是一棟木造大屋,和她原本所想的溫泉旅館可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一入門,又令人耳目一新,大廳內有著明亮的燈光,現代化的設備,服務親切的接待人員,沒有人對張鴻羽抱著她投以好奇及探詢的眼光。

  「張先生,老闆已經幫您保留您的特別房,請這邊走。」一名身穿和服的女服務生識得他,他們兩人一進門她便迎了土來,態度親切的鞠了個躬後伸出右手引路。

  他微一頷首,跟在服務生身後,往右邊的走廊行去。來到走廊盡頭,女服務生開了房門,再度微笑的在門邊鞠躬哈腰,「桌上的茶點是老闆吩咐的,您請慢用。」說完便退了出去,把門關上。

  等門一關上,劉少君鬆了口氣,望著他道:「好……有禮貌。」

  「這是這裡的特色,阿俊對日本的東西有些偏好。」他將她放到和室椅上。

  這是間和室,地上鋪著榻榻米,房間的另一頭接著庭院,牆上掛了一幅夏荷丹青,房間中央則放置著一張矮木桌,上頭擺著幾碟日式和菜子,一旁卻沏著一壺烏龍茶。

  「怎麼不是日本茶?」她忍不住問。她還以為這裡全都充滿了日式風格的東西呢。

  「阿俊喜歡喝烏龍茶。要不要吃點和果子?」他也在她身旁坐下。

  「不了。」劉少君搖搖頭,注意到房間右邊有扇紙門,左邊卻沒有,那是不是代表只有一個臥房?

  注意到她的視線,張鴻羽很快就猜到她在想什麼,於是開口說:「我會叫阿俊再給我間房,你放心住這裡。」

  她才想鬆口氣,卻有人在此時開了門。

  「大個兒,我想我沒辦法再給你另一間房喔。」

  劉少君聽聞這道女聲,驚訝的轉向門口,卻看見一名和整座紫雲山莊格格不入,大約十九、二十歲的女孩,她頂著個削短男生頭,穿著黑色牛仔吊帶褲,反戴黑色棒球帽,粉嫩的臉上沾著黑黑髒髒的油污,耳朵上還夾著一枝黑筆,而她正在脫下工作用的麻手套。更讓劉少君驚訝的是,張鴻羽一站起身,她就笑著跳到他身上,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大個兒,我等你一天了,你怎麼現在才到!」那女孩邊說邊親了他臉頰一下。

  整顆心陡然刺痛了一下,劉少君看著張鴻羽也環抱著對方,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她倏然白了臉,一陣酸意湧上心頭。「小巫婆,死性不改,瞧你臉髒的。」他開玩笑的念了兩句,摸摸她粉臉上的髒污,湊到鼻間聞了聞,「這是什麼?機油嗎?」

  「我剛在修車。」她笑笑,低頭才看見在一旁一臉陰晴不定的劉少君。

  「大個兒,你女朋友?」她揚眉指指劉少君問著張鴻羽。

  「不是!」劉少君快速的澄清,語音有些尖銳。她緊緊交握雙手,縮緊下巴,極力維持鎮定。

  張鴻羽苦笑,只能順著她道:「不是,我們只是朋友。」

  此話一出,劉少君更是大大的誤會了,她以為他原本就只想把自己當普通朋友而已,會說這話是不想讓那女孩誤會。

  張鴻羽簡短的幫兩人介紹,「她叫凌俊,是這家山莊的老闆。這位是劉少君。」

  「你好。」凌俊向她點了點頭,兩隻手還環在張鴻羽的腰上,她根本是貼在他身上和劉少君說話。

  「你好。」劉少君勉強回以一笑,發現自已的心肺不知為何幾乎痛得不能呼吸,臉色因而變得更加青白。她不斷地吸氣吐氣,藉以壓抑那股酸澀和煩悶。

  「你臉色很難看,要不要躺一下?」凌俊揚揚眉,烏黑的大眼閃過一絲詭異的精光。

  「不用了……」劉少君只覺得空氣不夠,更加努力的呼吸,但話才說完,頭就一陣暈眩,整個人晃了一晃。

  「少君!」他擔心的蹲了下來,抓住她的肩膀,一手撫著她的額頭,「你還好吧?」

  不好,不好,她一點都不好?

  她很想這樣對他大叫,可是她只是蒼白著臉,強忍著暈眩,撥開他撫上額際的大手,呼吸急促的道:「放開我,我很好。你要是能讓我一個人靜靜,我會更好。」張鴻羽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只當她是暈車的後遺症。「既然如此,你好好休息,晚餐我們晚點再吃好了。」

  「我不想吃!」她大聲拒絕,撫著心口淺淺短短的快速吸氣吐氣,但胸肺的難受未見好轉,只覺得頭越來越暈,全身無力而且皮膚和指尖開始發麻。她再也撐不住,眼前一黑,虛弱的往後一倒。

  「少君!」張鴻羽嚇了一跳,連忙抓住她,扶著一臉蒼白、急急吸氣的她躺下。

  「怎麼回事?」氣喘嗎?他怎麼不知道她有氣喘病?

  「大個兒,讓開。」凌俊見狀,快速地按下牆上的服務鈴,然後冷靜的從吊帶褲胸前的大口袋中掏出一隻塑料袋,罩在劉少君的口鼻上。

  「你做什麼?!」他喝斥,抓住凌俊的手,想阻止她。

  「讓她恢復正常。她不是氣喘,是換氣過度……」她瞟他一眼,慢慢的說完,「就是缺少二氧化碳。」一向脾氣不錯的大個兒竟然凶她,真是難得。

  「你怎麼知道?」他雖仍有疑問,但鬆開了抓住她的手。

  「用眼睛看的。」她聳了聳肩隨意答了句,見張鴻羽不滿意她的答案,一臉不放心樣。她才又補充道:「我在醫院當過看護。」

  想起自從幾年前認識凌俊以來,她曾展現過的各種能耐,張鴻羽便信了。

  山莊的女侍此時趕來,凌俊遂吩咐她去叫醫生。

  沒多久,劉少君急促的呼吸漸漸趨緩,臉色開始好轉了些,他這才鬆了半口氣。

  醫生來了後,驚訝凌俊處理得當,一邊稱讚她,一邊接下了醫療工作。

  等一切平息,醫生見劉少君昏睡過去,吩咐眾人不要讓她太過激動,便離開了。

  張鴻羽佩服的望著眼前的凌俊。「你又讓我開了一次眼界,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

  「很少。」凌俊揚起嘴角,但黑瞳中卻閃過一絲苦澀。真的很少了…….「小巫婆,讚你兩句,就會飛天了。」他以為她在開玩笑,拍了下她頭上的棒球帽笑著說。

  凌俊假笑了兩聲,把他推進門去,然後把門關了起來,「去照顧你的女朋友吧,小心人家不要你了。」

  「人小鬼大。」張鴻羽看著被她關上的門,搖搖頭笑了笑。

  凌俊臉上的笑容早在門關上時便收了起來,當她耳尖的聽到他說的話時,臉上出現詭異的表情,深不可測的黑眸閃著有趣的光芒。

  「我出生時,你的靈魂還不知在哪晃蕩呢。蠢小子。」低喃完這句匪夷所思的話語,她才轉身離去。

         ※       ※        ※

  兩小時後。

  月兒彎彎,庭院亮起盞盞昏黃的燈光,樹叢草堆中偶爾冒出一兩隻螢火蟲,穿梭飛繞其中。

  「你讓我嚇了一跳。」見她轉醒,他低聲輕撫著她的臉,鬆了口氣。

  劉少君望著張鴻羽,發現他已換上全黑的日式和服,眼中透著擔憂。她疲累的重新合上眼,不想看到他,不想看到他所流露出來的擔心,不想憶起那女孩在他臉頰印上的那一吻,更不想認清自己方才努力壓抑下來的過度情緒反應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還很難受嗎?」他低沉的嗓音中有著關心。

  她不想回答,只是偏過頭,刻意地讓臉頰離開他大手溫柔的碰觸。

  她昏倒前的行為沒讓他發現有何不對,但她現在這樣的表現,卻讓他察覺她的不對勁。

  「怎麼了?」他不懂她為何突然避開自已,進山莊時不是還好好的嗎?她閉著眼,持續沉默。

  見她沒打算回話,張鴻羽緊蹙濃眉,盯著她白皙的臉,很努力的回想事情是從何時開始不對勁的。沒有多久,他雙眼一亮,猜到了可能的原因。

  可能嗎?她在吃醋?!

  他不動聲色的觀察她,心底有絲竊喜,如果這是真的,是否代表她有那麼一點點的喜歡或是愛上了他?

  他將她的臉扳回自己這方向,「少君,把眼睛張開。」

  她不想,卻感覺到他整個人俯身下來。以為他想幹嘛,她立刻睜眼,伸手要推開他。

  張鴻羽一手制止了她,將她兩隻手壓在離她雙耳旁不遠處的地方。

  「放手!」她生氣的說,雙眼炯炯有神。

  「你生氣是因為阿俊抱我,還是阿俊親了我?」

  他的臉只在她上方二十公分處而已,近到她能從他眼瞳中看見自己有些慌亂的倒影,「你……胡說,我才--」「沒有。」他幫她說完,臉上有著奇異的神情。

  少君一愣,隨即斬釘截鐵的道:「對!」

  「真的沒有?」他雙瞳一睹轉為深沉,音調瘖啞。

  「沒有。你問這……什麼意思?」她望著他,心跳加快。

  他俯下身,在她左耳畔緩緩低聲道:「因為如果有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劉少君輕喘一聲,因為他說話時那溫熱的唇碰到了她的耳廓。她敏感的往另一邊縮,想躲過,微顫地道:「不要……不要開我玩笑。」「我不是開玩笑,你應該知道的。」他的唇靠了過去輕言低語,再度刷過她的左耳。

  左耳又酥又癢又麻,劉少君喘了口氣,只覺得小腹有種空虛的燥熱。

  「不要這樣。」她的右臉碰到右肩,早已無路可退,她受不了他的唇一直有意無意的碰著她的左耳。地想把自己的左耳給藏起來,只好轉過臉來面對他,沒想到他靠得太近,她一轉過來雙唇就掃過了他溫熱的唇。

  劉少君立時屏住了呼吸,想再轉頭避開,卻被他那雙黑瞳中的情慾震懾住,她不知為何就是無法動彈,只能望著那雙黑眸。

  他的頭微微一動,熱唇就碰到了她的,她又吸了口氣想轉開,卻也想要他再來一次。

  他見她沒動,很快地湊上前,蜻蜒點水似的伸舌舔了她上唇一下。劉少君再度輕喘口氣,還沒來得及吐氣,他便又以唇舌堵住了她的嘴,這次不再是試探性的輕碰,而是唇舌火辣辣交纏的深吻,有如野火在炙燙的艷陽下燃燒乾燥的荒原,迅速地吞噬大地上的一切。

  虛軟無力的感覺很快蔓延至全身,小腹中的火熱越形高漲。他不知何時整個人壓在她身上,當她幾乎快要窒息而死時,他才離開她的唇,額頭和她相抵著喘著氣。

  「老天。」他低低吐出兩個字,眼中還有著火熱的慾望,無法相信才一個吻就讓他幾乎失去自制。

  她也想叫老天,卻只能望著他急促的呼吸,感覺到自己雙頰火紅髮燙,而且覺得暈眩。

  他見她又犯病,鬆開她的手,撫著她的右臉,「不要緊張。乖,深吸口氣,再吐氣,間隔慢一點。照著我的話做,吸氣……吐氣……」他慢慢的說,幫她調整呼吸。

  劉少君照著他說的緩緩吸氣吐氣,做著深呼吸,過了好一會兒暈眩才漸漸退去。

  「抱歉,亂了你的呼吸。」見她氣色和緩了些,他才問:「醫生說這是換氣過度症,情緒過於激動時才會發生。你第一次發作是何時?」

  她撇過臉,不想回答。

  「少君?」他又問。

  她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以沙啞的聲音回答:「五年前。」

  聽到答案,張鴻羽感覺像是肚子被捶了一拳,久久才訥訥地吐出了三個字,「對不起……」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6 06:33:26

第九章   



  晚上九點半。

  在黑色大理石打造足有二十坪大的寬廣浴池中,白煙從清澈見底的泉水表面蒸發向上,形成蒙嚨的霧氣。右面牆上的石獅口,不斷流出熱燙的泉水,左壁上則有著兩盞宮燈。

  前方是入口處,僅以一整片玫瑰石做成的屏風擋住,後方沒有任何屏障,只有上頭掛了個造形古樸的風鈴。這兒地勢高,往外望出去便是山下的城鎮,山下的人看不見這裡,池中的人卻能從這兒看見山下的風景。

  浴池的水深及腰,而且浴池在邊緣拔高起來有如長椅般,讓人方便坐著泡溫泉看風景。

  劉少君正包著白浴巾坐在這兒泡溫泉,凝望著山下黑夜中的點點燈火。夜風一吹,頂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音。

  「你好點了?」

  劉少君聽到聲音倏地轉過頭,只見凌俊身上裹著條黑色的浴巾,下了泉水走向自己。洗去了臉上髒污的凌俊,有著傾國傾城的容顏,配上她那打薄的短髮,看起來像是俊美的少年。但是那玲瓏有致、勻稱姣好的身材,加上一身足以和少見陽光的劉少君媲美的白皙肌膚,可就讓人不容錯認她的性別了。

  「嗯,好了點。」劉少君微一點頭,輕聲道謝:「謝謝你讓我這麼晚還來泡溫泉。」她知道這池子到晚上九點後就不再開放,是這女孩特別通融的。

  「不客氣。」凌俊在她身旁坐下,「你覺得這裡如何?」

  「很漂亮,很安靜。」她望著山下的燈火,簡短的回答。

  凌俊用手撥了撥水面,「介意我問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劉少君轉頭看她。

  「大個兒說是他害你不能走的,你為什麼不恨他?」她直視著劉少君的雙眼。

  「不是不恨,只是我也有錯,去怪他,倒不如先怪我自己。而且,恨又如何呢?找他報仇嗎?他能賠我一雙腿嗎?」她淡淡一笑,「不行,是吧?何況冤冤相報何時了,只是浪費我的心力、生命和時間而已。還是說去和他要錢呢?我不是乞丐,並不缺錢,拿那麼多錢做什麼?放著生利息嗎?等我哪天死了,還不也是別人的。」

  「你很認命?」凌俊揚眉。

  「不,我只是很珍惜生命。」劉少君認真的回答。

  「既然珍惜,為什麼又不敢接受真心?」凌俊質問。

  「你--」劉少君愣了一下,臉色微變,有些慌的撇過頭,裝傻地道:「什麼真心?我不懂。」

  「不懂?我還以為除非是白癡,才看不出來大個兒對你的用心。」凌俊一臉的好笑。

  她尷尬的沉默了一會兒,才苦澀的低聲緩緩道:「有時候,做人不能把事情看得太清楚。」

  「哦。」凌俊點點頭,假裝同意,然後在她鬆了口氣時,又迅雷不及掩耳的問了句「所以你就利用他?」

  「沒有!」她猛地抬起頭,咬著下唇道:「我沒有。」

  「不是嗎?你明知道他喜歡你,又不給他明確的拒絕,只是假裝不懂大個兒對你的好,不懂他對你的心。一味的貪圖他給你的方便和溫柔,卻又不肯響應,只知道裝傻,你這不是在利用他是什麼?」凌俊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雖然音調不高,話意卻咄咄逼人。

  「我們是朋友。」劉少君有些微慍,想理直氣壯的說出這句話,卻語音微弱,她心虛地連目光都不敢看向她。

  「朋友?哈,你是傻子才當他是朋友。」

  「對,我是傻子,那又如何?礙著你了嗎?我想當傻子……不行嗎?」劉少君忍住快奪眶而出的淚,奮力扶著池邊站起身。

  凌俊不以為然的看著她,冷冷的道:「大個兒現在不在外面,你確定你能自己走到更衣室?我要是你就不會這樣走出去。」

  「謝謝你的好心,但你不是我。」她沒回頭,只是咬牙扶著池子邊緣,一步步走到前方,因為在泉水中有浮力,腳反而省力。

  凌俊仍坐在原地,拍拍手,諷刺道:「好有骨氣啊。原來你的骨氣還會挑人出現的,真行啊!」

  劉少君受不了的停了下來,背對著她,雙肩微微輕顫的說:「你懂什麼?你懂什麼?你什麼都不懂!」

  「我是不懂,你什麼都不說,怎麼可能有人懂!」她冷言冷語的說著。「說啊,說說看你有什麼為難委屈的理由,我可有的是時間聽你說。」

  「你希望我有什麼樣的反應?響應他嗎?」劉少君轉過身來,激動的道:「你以為這樣就萬事順利了嗎?事情沒有那麼簡單的,這種事不是你情我願就行了,感情的事牽涉到的不只是人的一輩子,還有背後所牽連的朋友和親人,我是個只能走幾步路的殘廢,就算將來能走了,也是要瘸一輩子!」「一輩子,你懂嗎?不是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或是十年二十年,而是一輩子!我若響應了,就表示要交付我的心出去。但是,試問他能忍受一個瘸子當女友或當老婆多久?就算他能忍受,他的朋友能嗎?親人能嗎?」

  她努力的控制自己的呼吸,不敢太快換氣,不想在這裡就發作。

  「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也會痛,會流血。我只是想保護自己,這樣做有錯嗎?」

  淚水滑下臉龐,她未拭去,只是望著凌俊那張絕美的容顏繼續道:「如果……我曾貪求,也只貪圖這短短兩天而已,我只求這兩天能假裝他是屬於我的,假裝這次能到永久,假裝我是幸福的。」

  劉少君淚眼矇矓,雙腿已無力,整個人滑坐到池中。

  她淒涼一笑,聲音破碎地說:「你不用急著幫他申張正義,他只是同情我而已,我不會纏著他、不會欺騙他的感情,回北部後,我會和他明說的。你就當是可憐我……讓我擁有兩天的幸福吧。」

  凌俊安靜地望著眼前的女人,半晌才走過去淡淡的開口,「你知不知道你很矛盾?」她將劉少君扶起來,然後拭去她臉上的淚,緩緩的說:「你剛剛說的那些,就叫認命。」

         ※       ※        ※

  半夜十二點。

  如果……我曾貪求,也只貪圖這短短兩天而已,我只求這兩天能假裝他是屬於我的,假裝這次能到永久,假裝我是幸福的。

  張鴻羽回想著劉少君方纔所說的這段話,他面對著外頭的庭院,兩眼注視著兩指中夾著的煙,前頭燃著的紅點,每遇夜風便倏地閃得更紅,然後又漸微弱。

  你能當是可憐我……讓我擁有兩天的幸福吧。

  他深深吸了口煙,然後吐出。白煙梟梟,他的內心因她所說的另一句話而仍然洶湧波濤,胸口依然疼痛。

  他從來沒有想過她竟會說出這樣卑微的話,她向來都是高傲的、自我的、堅強獨立的劉少君,他也沒想到當他無意中聽到這些話時,心中會有這麼強烈的震盪。

  本來他是去前頭要杯熱開水來喝,沒想到回來時,竟會在玫瑰石的屏風後聽到這段談話。他不是有意想偷聽,但兩腳卻無法移動走開,只能靜靜的站在那裡聽完。

  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平復內心的激動。

  你不用急著幫他申張正義,他只是同情我而已。

  張鴻羽又想起她說的另一句話,不禁苦笑。她錯了,他不只是同情她。

  他本也以為自己有些同情她,而且很喜歡她,但直到方才聽到她說的那些貶低自己的話時,一陣強烈的疼痛由心口席捲全身,他才知道自己不僅僅是同情和喜歡而已,他早已愛上她了,所以才會這樣希望能得到她的信任,希望能夠照顧她,希望能將她呵護在自己懷中;也所以才會如此的為她感到心痛,心痛她的自卑,心痛她的矛盾,心痛她的不敢奢求。

  更心痛她所認為的,只能擁有短短兩天的幸福。

  手中的煙緩緩燃盡,他又點了一根,心情仍是沉重。

         ※       ※        ※

  她曾以為她不相信「只在乎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卻在不知不覺中走向了這樣的道路,想貪求兩天的愛戀,兩天的溫柔。

  她曾說過,她「不認命」,但原來心底卻早已認了命。

  她是矛盾的,怎能不矛盾呢?

  如果他沒那樣溫柔,如果他沒那樣疼寵,如果他眼中未曾有過那樣的承諾,如果他不曾那樣地毫無保留,那麼或許她還能抗拒陷落,還能堅持著。

  但一切都亂了,她的理智、她的情感,都因為他的介入而亂了。

  然後,變得矛盾。

  跟著,喪失了自尊……接下來,她是否將失去自我?

  牆角亮著微弱的小燈,一隻飛蛾努力的振奮著翅膀,一次又一次的衝向燈罩,它跌落下來,還沒觸地又在空中飛起,再次鍥而不捨的繼續撲向昏黃的光源。

  劉少君望著這景象,眼角又滑下淚,滲入枕頭。

  她咬著下唇,知道在和室的他還沒睡,所以不敢啜泣出聲,只能緊抓著涼被,無聲的掉著淚。

  原本張鴻羽想再要一間房,但這兩天是周休二日,山莊早已沒了其它空房,凌俊只叫服務生搬來一床被,要他睡和室就好。

  兩人皆沒有異議,在劉少君泡完溫泉回來後,雙雙陷入沉寂。

  她很早便進臥房就寢了,但一直睡不著,她知道他也是,他一直在面對庭院的走廊上抽煙,一根接著一根。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也沒有心思去猜他在想什麼,她的腦海早已被這段壓抑的感情攪得天翻地覆,再無力去想其它了。

         ※       ※        ※

  一夜天明。

  山中的清晨涼意沁心,庭院中的花草林葉上沾著晶瑩剔透的露水,隱約還能聽見不遠處的溫泉水流聲。

  鳥聲啁啾,吱吱喳喳的飛過,振翅聲也加入晨光序曲中。

  「早。」張鴻羽拉開相隔的紙門,見劉少君已坐起身正在按摩自己的雙腿,便露出微笑向她問候。經過昨晚大半夜的思量,只是更加確定了他的心意,他知道自己絕不會任她將他遺忘。

  「早……」劉少君低頭按摩著兩腿輕聲回答,音量微小的幾手聽不見。「你腳痛嗎?」他見狀,關心的走上前蹲坐下來,伸出手,「我幫你。」

  她嚇了一跳,忙推開他的手,「不用了。」

  「放心,我知道怎麼做。」他熟練的大手重新回到她的腿上隔著衣裙施力。

  「你……怎麼會?」她被他的熟練動作嚇了一跳,忘了再阻止。

  他低著頭專心的按摩她的腿,輕描淡寫的回道:「學的。」

  「學?」她有些錯愕,一顆心漸漸揪緊。她望著他的側臉輕問:「什麼時候?」

  他停了一下,過一會兒才說:「前兩天。」

  她撇開頭,好想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好瘦,身上沒幾兩肉,我每次抱你都覺得像在抱空氣一樣。」他像是沒注意到她的情緒波動,語調輕鬆的說。

  她不自在的想抽回雙腿,但是腿部神經卻不怎麼聽她使喚,而且他的手仍箝制住她的笨腿,不讓她移開。

  「我知道我的腳像鳥丫腳。」她無力反抗,只能一扯嘴角,鼻頭紅紅的。

  「不是。」張鴻羽微微一笑,「我可不知道有哪種鳥有一雙這麼漂亮的美腿。」

  瞧著他頰上的酒窩,劉少君有一時的失神,對他的恭維不知如何響應,半晌才小小聲的道:「我的腿……一點都……不漂亮……」

  他停下動作,面對她,伸手摩挲她的粉臉,沙啞的說:「錯了,這雙腿非但很美,而且還很吸引人。」

  他緩緩湊上前,印上了她的肩,溫柔的、細細的吻了她。

  在退開時,他低聲瘖啞的道:「你該對自己有點自信才是。」

  劉少君雙眼迷濛,微微喘著氣,心跳因他的吻而急促,緩不下來,「你可不可以……別再這樣。」

  「怎樣?」他的微笑如春風,似乎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錯。

  「吻我……」她只是在回答問題,他卻故意將這句話聽成要求。

  「沒問題。」張鴻羽嘴角噙著笑。

  「不是--」她的尾音消失。

  他突然傾向前吻她,將她的抗議全數吞進嘴裡。

  當他再度放開唇時,她還差點迎上去,幸好全身無力,才沒做出糗事。

  劉少君雙頰染上粉紅的色澤,黑眸似水矇矓,小嘴微張,淺淺的喘著氣說不出話來,唇瓣因他方纔的輕咬吸吮而有些腫脹。

  他望著她,吻了下她的額頭,邊輕笑的說:「我喜歡你茫然的模樣。」

         ※       ※        ※

  中午十二點。

  她想她真的是很卑鄙的。

  在山莊典雅的餐廳中,劉少君前面放著精緻的日式美食,但她卻吃不下多少。

  當張鴻羽離開去接一通電話時,她乾脆放下筷子,視而不見的望著左邊窗外的景物。

  她是卑鄙的。雖然說她是被動,但仍是卑鄙。

  凌俊說得沒錯,她的確是在利用他,利用他對她的溫柔,利用他無微不至的呵護和疼寵,利用他不想逼她的心態佔盡了他的便宜,然後,又以她沒有鼓勵他來說服自己並欺騙他人。

  她是沒有鼓勵他沒錯,但也沒有很積極的去拒絕他。

  事實上,她的確是知道他對她的好,她也知道他喜歡她,只是她一直都在裝傻,不想正視他的感情,不想正視自己的心。

  這一切的一切,只因為她害怕,害怕受到傷害,所以不敢付出,但是卻又眷戀他所有的一切。她喜歡看見他頰上性感的酒窩,她喜歡待在他懷中感受他胸口傳來的心跳,她也喜歡聽見他爽朗的笑聲,喜歡看他偶爾出現的遲鈍反應,喜歡聽他突如其來說出的讚美,喜歡他細心的溫柔……

  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那麼多數也數不清的喜歡,甚至掩蓋了他的缺點,當這些喜歡在心中堆得滿滿的,幾乎溢出胸口、滿出眼眶時,是不是代表了那樣的喜歡已經變了質,成了……愛?

  她緊緊交握雙手,睫毛上沾著淚珠。

  是不是……不該再如此霸佔著他?她一向不是如此卑鄙的人,她一向不喜歡欠人情,更不喜歡欠感情。

  「君君?」一聲她幾乎遺忘的驚訝叫喚打翻了她的思潮。

  劉少君全身一僵,穩住翻騰的情緒緩緩回首,看向那位依然打扮得一絲不苟、西裝筆挺的男人。

  「真的是你。」莊算右手攬著一名溫柔可人的女子,兩人身上從頭到腳皆是名牌,連姿勢都是令人難以挑剔得無懈可擊。

  以外型來看,這絕對是標準的大丈夫配小女人。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的腿不是--」他想起該遵守的禮教,尷尬的住了口,然後道著歉,「我……很抱歉。」

  那抹不安總算讓他完美無瑕的外表露出了一絲破綻。

  她面無表惰的望著眼前這對男女,突然覺得這場景荒謬得可笑,她想過無數次再見到他會有的反應,像是痛罵他一頓、極盡所能的貶損他、甩他一巴掌,甚至裝作不認識他,當沒這個人存在……但如今,她卻只覺得可笑。

  曾經,她以為自己愛過這個男人;曾經,她以為她恨他入骨:曾經,她以為他是她的真命天子,而現在,她才知道她錯了,大錯特錯。劉少君的嘴角閃過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微笑。

  這男人的侷促和不安,破壞了他外表的完美。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若無其事、神態優閒的將長髮撩到肩後,「用不著對我說抱歉。」

  「我……」她的反應,反而使他更加緊張不安。

  她揚首瞧著那名女子,開口問他:「你老婆?」

  「不……對。」發現自己在她的注視下講錯了答案,他忙又改口。

  看見那小女人臉上閃過錯愕和心痛,劉少君不禁可憐起她來。她一手抵在桌沿,支著下巴對他說:「犯不著緊張。你當初會做出那樣的行為,我並不怪你。你老婆很漂亮,恭喜。結婚多久了?」

  「呃……謝謝,我們結婚四年了。」像是沒料到她會向他道賀,莊算有點嚇到。

  在櫃檯接電話的張鴻羽遠遠就看見桌邊的這對男女,他很快的就掛了電話,大步走過來。

  他來到桌旁,同他們點了頭,轉向劉少君問:「你朋友?」

  「不,他是我前未婚夫。」她眼睛眨也不眨的回答,無視於身旁三人的尷尬與震驚,自顧自的夾起一片生魚片,沾了沾芥末放入嘴裡。

  一個沒注意,她吸了口氣,芥末的辛辣很快的直衝上腦門,她嗆得掉下了淚,卻讓一旁的三人誤會而更加慌了神。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6 06:34:01

第十章   



  車子行駛在國道九號線上,路旁的木麻黃一棵棵往後倒退,車中瀰漫著沉悶的氣息,劉少君打開了車窗,鄉野間的香味迎風撲面。未幾,過了一座橋,藍色的路標快速從頂上越過,上面分別標示著新城和太魯閣還有幾公里。路的兩旁不是稻田便是玉米田,有時還能看見整片的檳榔或木瓜樹,田邊及中間偶有幾棟透天的房屋,左邊的田野再過去便是有如屏風般的高山,右邊的遠處被屋舍及樹木擋住,她知道那些屋宇田野的後面便是廣闊的太平洋,因為仍能聞到海的味道。

  車子依然往前行駛,自從上了車,張鴻羽便未再開口說過一句話。

  她知道他心裡有了疙瘩,因為……她早先流下的淚。

  還真是巧啊!她對著窗外的景物無聲的苦笑,她知道他誤會了,誤會了她仍對莊算有情,以為她還愛著他。而她也任由他誤會,畢竟這算是天意,不是嗎?

  不該再耽誤他了,像他如此好的男人,值得比她更好的女人。

  不該再霸佔他了,這個男人是不屬於她的。

  終究……幸福這種東西,還是與她無緣,就算她怎麼想求、如何想要,一切都仍將落空。

  車外景物飛逝,她隱忍住淚,決定放手。

  因為愛上了,所以更加知道該放手……

  但是,心痛何時能好?何時能呢?

         ※       ※        ※

  你還愛著他?

  張鴻羽想問她,但卻沒有開口,因為他怕聽到她承認。

  從中午起,他就一直心緒不寧,總有一股火在胸口灼燒,燒出了妒意、恐慌和不安。幾乎從一開始,他就忘掉了那個男人的存在,或許是他下意識刻意地想忽略掉他吧。車速是越開越快,他絲毫未察只是緊緊握著方向盤,兩眼注視著前方,幾乎是靠著本能和習慣在駕駛。

  沒有多久,車子到了太魯閣,因為是觀光勝地,所以有些塞車,也因此車速才慢了下來。

  不少觀光客在路旁拍照,各式各樣的旅行車、轎車停在一旁。

  好不容易過了太魯閣,他將車開上蘇花公路。這期間,他根本不敢看她,怕一不小心那句問話就會脫口而出。

  令人窒息的氣氛仍在空氣中飄浮。

  左彎右拐的蘇花公路一邊是垂直的山壁,一邊是陡峭的懸崖。著名的清水斷崖的確名副其實,斷崖下是深藍的大海,往下瞧去,驚濤拍岸十分壯觀。

  風變強了,從海上吹來一整片的灰雲,漸漸的遮去了陽光,籠罩了前面的山頭。

  不久,車行進至灰雲下方,小兩淅淅瀝瀝的落下,濕了車前整片玻璃。

  劉少君將車窗搖上,張鴻羽則激活雨刷。

  車中的空氣泛著濕熱,在坐的兩人依然沉默無語。

  黑色的雨刷不受干擾,規律地左右刷動著。

         ※       ※        ※

  回到台北,五顏六色的招牌已一一點亮,街頭閃爍著霓虹燈光。

  雨水依然落下,車子行過無數攤泥水,穿過無數個交通燈號,越過了整個大台北,終於進入了她所熟悉的街道。

  她的小屋漸漸靠近,然後,他將車停在鳳凰樹下。

  劉少君本以為他會下車,但他卻久久未有動作,只是握著方向盤,神色難辨的望著前方。緊窒的氣氛壓得她透不過氣,她衡量了一下車子到大門的距離,估量她應該可以靠自己走過去,未再多加細思,她便要開門下車。

  手才到了門扣上,他的大手就橫越了過來覆在她手上阻止她。

  「等一下。」他黑眸透著陰鬱。

  劉少君沒有言語,覺得他的手又熱又燙,幾乎要灼傷了自己的手背。她抽回手,垂下眼瞼將兩手放在腿上交握,但右手的手背依然熱燙,感覺疼痛。

  張鴻羽遲疑了一下,望著她蒼白的臉,聲音沙啞的道:「我一直不想逼你,因為我認為你該知道也懂得,所以我相信有一天你終會相信而且響應。」他停了一停,才又繼續道:「但是我一直忽略掉你的感受,我想知道,對你來說,我是朋友嗎?」

  她沉默著,雙手緊緊握著,心痛一陣痛過一陣,半晌才吸了口氣開口,「不是。」

  她抬起頭,極力鎮定、面無表情的說:「是麻煩。對我來說你是個麻煩,打擾了我平靜的生活。」

  他臉一白,有點受到打擊,將放在心中的那句問話脫口而出,「你還愛他?」

  「對。」她的指甲陷入肉裡,收緊下巴,發現說謊比想像中還要容易,她甚至可以直視他的雙眼,一字一字清楚的說:「我愛他。」

  他似乎被這三個字打落地獄,雖然極力想揚起嘴角微笑,卻笑不出來,他低下頭落魄地乾笑了兩聲。

  突然間她心痛的想哭,想伸手拂開他的亂髮,想摸著他的臉頰告訴他她在說謊,告訴他她有多麼的愛他。

  但一切都沒有發生,她仍緊緊交握著雙手,任心痛蔓延全身。

  張鴻羽吸口氣,伸手摸了下臉,然後向上撥開垂下的黑髮,再抬頭時已有了笑容。

  「我抱你過去。」他臉上帶著溫柔的笑。

  她看著他強裝出來的笑容卻更加想哭。張鴻羽走下車,繞到她這邊。

  抱她下車時,他不忘說了句:「拿外套蓋在身上,才不會淋濕。」

  她照做,不敢再開口,怕一開口就會痛哭失聲。

  小雨在下著,他抱著地快步穿過草坪。

  她聽得到他一步步踩在石板上的腳步聲,感覺得到他的體溫透過衣料傳達到她身上,雨水從他的髮梢滴下,順著他的頸項滑落。

  她希望這條路能沒有盡頭,可惜,他走沒幾步就到了大門口。

  張鴻羽將她放下,扶著她站好。「好了。我相信,你應該可以自己進去。」

  他凝望著她,瞼上仍掛著微微的笑。

  「我……我會……」他停下來,聲音嗄啞地有點說不下去。重新吸口氣後,他才帶著有點淒然的微笑,一口氣說道:「我會遵照你的希望,不再來打擾你。」

  她聽到這句話有點瑟縮,但仍抓著外套遞給他,「這……還你。還有,謝謝你這兩天安排的溫泉之旅。」

  「不客氣。外套你留著吧,下雨會冷。」他將外套披在她背上,以手背撫了下她的臉將雨水拭去,然後輕聲道:「你保重。」隨即他便轉身離去。

  劉少君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看見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雨絲細細的落在他身上,她不禁屏住了氣息。

  忽然間,他回身跨了兩個大步,大手一伸便將她抓到懷中緊緊擁抱她,她背上的外套因而被震得掉落。他低首深深吻她,她只覺得胸中的空氣像是全被他擠壓了出來。

  他們像是熱戀的情侶在雨中吻別,灼燙的熱吻無法被冰冷的雨滴降溫。

  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待在他的懷中。她感覺得到他的心跳有力的振動著,穿過他的胸膛,透過兩人的衣衫,直達她的心窩。

  一會兒,他終於停了下來,將臉埋在她的頸邊發中,輕輕地、深情地說了一句話。

  然後他鬆了手,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甚至到了車上都沒再回頭看她,就這樣走出了她的生命。

  也因此,他沒見到她背靠著門板,淚流滿面、肝腸寸斷的滑坐在地上,沒見到她表情破碎、淚眼矇矓的望著他的背影。

  雨在下著,仍在下著……

         ※       ※        ※

  若不是尹秀娟因為連續兩天找不到人而快定在那天晚上殺到她家來,劉少君大概會死在自家大門前,就算不死也可能只剩半條命。

  「你是白癡嗎?竟然坐在自家門口哭到發作!他X的,你要哭不會先進門再哭啊!」尹秀娟火冒三丈的罵著躺在床上的笨蛋,「你是嫌命太長了,還是覺得我不夠忙?失蹤兩天也就算了,竟然還給我弄到差點翹掉!劉少君,我警告你,要是下次再敢給我出這種事,咱們倆朋友就沒得當了!」

  她氣呼呼的咒罵,卻發現床上的人兩眼無神,根本沒注意聽她說話,氣得她直跳腳,差點沒抓著她的衣領搖晃。

  「劉少君,我在和你說話,你有沒有聽到啊?」尹秀娟簡直快氣到冒煙了。

  「我好累,你讓我靜一靜。」尹秀娟的暴跳總算抓回她一絲神智,劉少君語氣微弱的苦笑著說。

  「你到底是怎麼了?」尹秀娟壓下脾氣,蹙眉問:「是不是和前幾天那位男的有關?」

  「沒有。」她疲倦的合上眼,低聲回答。

  「什麼沒--」尹秀娟火氣又上心頭,才提高了音量,卻被剛進來的忠哥摀住嘴,攬著她的腰就將她強行帶出房去。

  一出了房門,忠哥才鬆開手,尹秀娟就瞪著他嘰哩瓜啦的鬼叫:「你搞什麼啊?」

  「你太吵了,她需要休息。」

  「我哪有!」她抗議,嘴巴還不斷地冒出停不下來的言語。

  忠哥聽而不聞,抓著她的手,硬將這只音量奇大、脾氣暴躁的小麻雀帶離門邊,還給劉少君一個清靜。

         ※       ※        ※

  無論如何,我愛你……

  這是他最後說的一句話,那樣低沉沙啞的聲音,一次次的迴盪在耳邊,忽大忽小、忽遠忽近,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著;重複著他的深情,重複著他的不捨,重複著他的承諾,重複著、重複著……

  她無時無刻都能聽見他的聲音,每分每秒那聲音都在提醒她的心痛,戳刺她的傷口。

  「不……不要……」劉少君發出痛苦的呻吟和啜泣,緊捂著耳朵卻仍聽見張鴻羽沙啞的嗓音,閉上雙眼仍能看見他強裝出來的落魄笑容和眼底藏不住的苦澀傷心。

  無論如何,我愛你……

  「別再說了……」她捂著雙耳,蜷縮在被窩中,淚水上不住的滑落,「別再說了。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對她?為什麼他要說出口?為什麼不讓她就此死心就好?如果他沒說,這一切就可以變得比較容易,那麼她就可以假裝……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假裝他只是同情,假裝是她自作多情,假裝這一切只是一場無疾而終的夢。為什麼……他要說出口?所有關於他的影像伴隨著那句話在腦海中反覆播送,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是她自己把幸福葬送掉。

  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

         ※       ※        ※

  逞什麼強呢?

  腦中一個聲音對他這麼說著。

  張鴻羽全身濕透的坐在大皮椅上,上衣扣子被他扯掉了兩顆,他雙腳交疊架在辦公桌,褲管還在滴著水,一頭短髮又亂又濕,同樣也在滴水。他一手拿著一瓶XO,直接就以瓶口對嘴喝了一口。

  逞什麼強呢?大笨蛋!不就是個「前」未婚夫而已,你愛她不是嗎?反正那王八蛋已經結婚了、死會了,她再愛他也沒機會了,你為什麼不會假裝不知道,別問她啊!只要持久下去,她終有一天會被你感動的。

  「是啊……是啊……被我感動……呵呵……」他醉醺醺的邊乾笑邊開口同意腦海中的聲音,「我……我敬你……」他舉起酒瓶向著空無一人又烏漆抹黑的辦公室晃了一晃,又對著嘴灌了一口。

  那你為什麼還要問她?為什麼還要逞強假裝沒事呢?

  「因為……嗝……我愛她……你……你不知道……嗝……」他打了個酒嗝,伸出食指左右搖晃。

  我知道你愛她。

  「不,你……你不知道……」他一手遮住了臉,一手還緊抓著酒瓶,聲音有些破碎,「我希望……她愛我……」他一臉哭笑不得,閉著眼說:「但她沒有辦法……她愛的……是那個裝模作樣的王八蛋……」

  「所以你就藉酒澆愁?」「對,不對!」張鴻羽語無倫次,突然發現這次的聲音不是從腦海中傳出的。

  他張開眼,移開擱在臉上擋住視線的手,很努力的瞇著眼看向黑暗的前方。

  柯英傑「啪」的一聲將電燈打開,一瞬間,滿室通明。

  張鴻羽立刻又合上了眼,呻吟的詛咒著:「小柯,把燈關掉!」

  「我和你說了他在這裡。」凌俊身上穿著一套全黑的皮衣皮褲,她兩手插在褲袋中,站在柯英傑身後。

  「我沒說不信。」柯英傑淡淡的邊說邊走上前,卻在地上踢到兩瓶已經空了的酒瓶。他皺起眉問:「你喝了幾瓶?」

  張鴻羽雙眼此時已有些適應刺眼的光線,他眨了眨眼,遲鈍的說:「我……嗝……忘了……」他看見柯英傑身後的凌俊,瞼上露出笑容,伸手向她揮了揮,「小……小巫婆……你來陪……陪、陪我喝酒嗎?」

  「不是,我擔心你們,所以下午搭飛機上來看看。」她揚起嘴角,好笑的問柯英傑「他現在是在結巴嗎?」

  「你說呢?」柯英傑強行拿走張鴻羽手上那瓶還剩下三分之一的XO。

  「我沒看過他結巴,也沒看過他醉成這樣。」凌俊似乎覺得很有趣,「可惜沒相機,要不然把他這德行照起來,將來可以拿來威脅用。」

  「誰說沒有。」柯英傑眼尖的看見桌上的相機,拿起來丟給她。

  凌俊雙眼一亮,俐落的接下,還笑咪咪的問向早已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開始胡言亂語的張鴻羽:「大個兒,你說我們該照幾張?」

  「好……照相……越多……越、越好--」他突然站起來點頭,卻在下一秒整個人倒在柯英傑身上昏睡過去。

  「啊?昏了。」凌俊眨眨眼,拿著相機敲敲左手心,「現在怎麼辦?」

  她話才問完,便和柯英傑互望一眼,隨即兩人很有默契、異口同聲的說:「把他再弄慘一點。」兩人一陣忙碌後,才並肩站在一起,望著醉死過去的張鴻羽。

  「你覺得如何?」凌俊詢問。

  「嗯……再加點水會落魄點。」柯英傑打量了下才回答。

  「對喔。要不要再把他臉上多弄一些淤青,看起來會比較可憐?」凌俊提議。

  「是不錯,但怎麼弄?揍他幾拳?」他揚眉。

  「不用,要是把他打醒了就沒得玩了。」她從背包裡掏出化妝包,得意的揚起眉將之拿在空中晃了晃,「看我的!我幫他畫淤青,你拿杯子去裝水。」

  柯英傑點頭,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問道:「你確定那女人真的愛他?」

  「如果她不愛大個兒,我就不姓凌。」她說得信誓旦旦,臉不紅、氣不喘的。

  他聽了才再邁開步伐去裝水。

  佈置好後,他們便拿著相機照了不少張鴻羽既落魄又可憐的相片。

         ※       ※        ※

  一個星期過去,當張鴻羽終於可以正常上班,掩去心底的頹喪和落魄時,凌俊和柯英傑也覺得時機到了,便由凌俊背著那一紙袋洗好的照片去找劉少君。

  紅花點點開滿樹頭,凌俊下了車抬頭一看,不禁為這兩棵巨大的鳳凰樹而傾倒。

  陽光穿過稀疏的枝葉灑落而下,她穿過樹蔭下,來到門前,按了兩下電鈴。

  劉少君從對講屏幕上看見是她,有些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開門。

  「你好,好久不見。」凌俊露出微笑,打完招呼就旁若無人的往裡走。

  「呃……你好。」被她闖得有點措手不及,劉少君只得跟在她後面也來到客廳。

  「你家裡滿不錯的,我喜歡前面那兩棵鳳凰樹。」她一旋身就靠坐在大窗前的圓木桌邊,笑得很甜。

  「你……有事嗎?」劉少君坐在輪椅上不安的問。她和這女孩不怎麼熟,她怎知道自己的住址?難道是他告訴她的?她心一緊,不懂他為什麼這麼做。

  「我上台北玩,順便帶個禮物給你。」凌俊將紙袋交給她。

  「不用了。」劉少君為難的不想接,但她卻伸直了手停在半空中,堅持一定要她收下。半晌後見她不肯收手,她才接了過來,勉強的笑了笑,「謝謝。」

  「不客氣。」她見劉少君將紙袋放在腿上,便催促她,「你不拆開來看看嗎?」

  「呃……」劉少君雖覺得奇怪,但在她熱切的注視下,只好尷尬地照她的意思拆開紙袋,一邊問著:「裡面是什麼?」

  「相片。」凌俊聲音清脆,回答簡潔。

  劉少君聞言,差點將拆到一半的紙袋整個掉落地上,她緊緊抓著紙袋,想起了那天照的相片,原來他不好拿來,而要凌俊送過來。

  何苦呢?丟了不就算了。

  她咬著下唇,神色複雜。

  「怎麼了?你不看看嗎?照得很漂亮呢。」見她停下來,凌俊又說。

  在她的催促聲下,劉少君只好繼續拆開,將一疊二、三十張的相片拿出來看。

  剛開始時,她的情緒還好,但每看一張,那天的記憶便一一浮現。她想起他說過的笑話、促狹的表情、開心的笑容,看到她和他的合照時,她眼眶積聚的淚終於忍不住滴落下來,淚水滴在照片中她看起來十分幸福的笑臉上,在她背後的他,一手攬著她的腰,另一手輕握著她的手,他的臉不是注視著鏡頭,而是帶著溫柔的微笑,深情款款地望著她。

  凌俊走上前拿了張面紙遞給她,輕聲說著:「你這是何必呢?既然不接受大個兒,為什麼又要掉淚?」她無言,只是緊緊抓著面紙,低首望著那張相片。

  「記得我那天在溫泉中和你說過的話嗎?」凌俊蹲下來,望著她說:「我並不是要你離開他,而是希望你能看得清楚點。這種男人不是路上隨隨便便可以撿到的,最重要的是他還深愛著你,你也愛他,不是嗎?我希望你能想通自己愛他,但沒料到你是想通了,卻決定要放棄他。」

  劉少君抬起頭,聲音沙啞的說:「我不想……成為他的負累。」

  「你怎麼確定你對他來說是負累?你又不是大個兒。」凌俊笑著說。「看看下面幾張。」

  劉少君聽話照做,卻有些嚇到,幾近驚慌的抓著她問:「他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他怎麼會傷成這個樣子?」

  「呃……」看見她激動的反應,凌俊突然覺得他們把大個兒玩得太過分了。

  「說啊?他現在在哪家醫院,我要去看他!」她慌亂著急的直催著。

  「不在醫院,他只是失戀。」凌俊吸口氣快速的將剩下的話說完,硬是把情況給轉回來,「是這樣的,因為你把他拋棄了,所以他就藉酒澆愁,結果跌倒撞到了頭,不過你放心,不嚴重的。所以你看,他是如此愛你,對他來說你根本不是負累,失去了你,才會讓他傷得更重,對嗎?」

  「不……」聽到他不嚴重,她鬆了口氣,但是後面那番話卻讓她不知該不該相信。

  見她瞬即又縮回龜殼中,聽不進勸說,凌俊想到她之前的反應,立刻心生一計,改口擔心的道:「說不嚴重其實也是他說的,因為他不肯去醫院看病,堅持要工作。

  你都不知道他這幾天像工作狂似的,整天待在公司辦公,一天沒睡幾個小時,眼白都冒出血絲了,看起來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而且他脾氣變得暴躁,這幾天公司的員工每個都被他炮轟過。

  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大個兒脾氣一向很好,這一點你應該相當清楚,你們以前曾是同事嘛。但是自從他撞到頭後突然性情大變,我上次看報紙說如果不小心跌倒,腦袋裡若有什麼血塊壓迫到神經,就會這樣的,而且不早點治療的話,很可能會突然暴斃。」她硬逼出兩滴晶瑩剔透的淚水,可憐兮兮的又說:「其實,我今天來最主要是想請你去說服他入院檢查,而且大個兒喝醉時曾說,他最愛的就是你。你捨得讓他死掉嗎?」

  劉少君越聽心越慌,她害怕的摀住嘴,顫抖的低喃著:「不會的……他不會死的……」

  她是不是錯了?難道她的決定,竟換來了他的死亡?不!

  她抬起淚眼,堅決地說:「我……我要去找他。他公司在哪裡?」她絕不會讓他死掉的。

  「我帶你去!」凌俊雙眼一亮,立刻站起身,迅速擦乾淚眼,連哭音都沒了。

         ※       ※        ※

  左邊總經理室的門推開的同時,右側的電梯門也開了。

  不過做員工的當然得先注意老闆,客人可以等一會兒再顧,林秘書也不例外,所以她先看向公司的超級業務員張總經理。

  張鴻羽將幾份文件遞給她,交代道:「把這些資料歸檔,重新估算藍星合約上的價格,確定了以後再拿進來給我。」按著他轉身要進門,卻在下一瞬間定在當場。

  不敢相信他眼角剛剛瞄到的人影,他迅速轉過身,就看見劉少君臉上帶著被騙的怒氣正要退回電梯中。

  凌俊一腳卡在電梯門的軌道上,不忘對他叫道:「還看什麼,快過來啊!」

  劉少君聽了更氣,她坐在輪椅上傾向前,徒勞無功的想把凌俊那隻腳給推開。

  才那麼一下下,他就趕了過來進入電梯。

  凌俊縮回腳,電梯門緩緩關上,她笑笑的向漸漸合上的門揮揮手,提高音量說:

  「我到下面等好消息。」話音甫落,電梯就亮起故障燈,卡在十樓和九樓中間。

  「壞掉了嗎?」林秘書搞不清楚狀況,還拿起電話邊道:「叫他們放心,我馬上叫人來修。」

  凌俊走上前,按掉電話上的通話鍵,皮笑肉不笑的說:「不是壞掉。你要是叫人來修,今天就可以回家吃自己了。」

         ※       ※        ※

  「你幹什麼?我要出去!」劉少君生氣的瞪著把電梯按停的張鴻羽,雙手緊緊抓著椅把。

  那個壞心的女孩,竟然這樣騙她!什麼跌倒、什麼會死掉,一出電梯她就看見這傢伙瞼上連一點青紫都沒有,還是依然完好,英俊得不得了。

  他一點也不為她怒氣騰騰的眼光而畏懼,反而蹲了下來,雙眼和她平視,摸著她的臉頰說:「你瘦了。」

  「沒有!」她口氣很沖,想轉頭避開。

  他卻伸出另一隻手,用兩手固定她倔強的瞼,不讓她逃避他的目光。

  「你為什麼來?」他問道。

  劉少君乾脆閉上眼睛,伸手想推開他,「放手!」

  「睜開眼回答我,我就放手。」他堅持要聽到答案。

  「不要!放開我!」她捶打他,他卻始終不肯放,直到她手酸了,有些喘時,終於知道他不會放棄,她只好停下了手。

  「少君,我要知道為什麼?」張鴻羽低聲再問。他傾向前,語調輕柔,「告訴我。」

  她緊閉的睫毛搧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僵硬的說:「凌俊騙我說你要死了。我以為……你要死了……」她想到早先的恐懼,忍不住顫抖起來。

  「老天……」張鴻羽沒想到阿俊是以這種方式將她騙來的,見她全身都在發抖,他忙上前擁住她,柔聲安慰:「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會這樣做。」

  她待在他安全溫暖的懷中,所有的驚慌和害怕至此全部流洩而出,壓抑過度的感情再也藏不住。「我好怕……我不要你死掉……」她忽然哭了起來,整個人崩潰地在他懷抱裡哭得無法自己。

  「別哭、別哭了。乖,都是我的錯,你別哭了,我會去罵她的。」他抱著她,拍拍她的背,有點手足無措,一時間被她這樣激動的情緒嚇著了。

  誰知她聽了後不僅未停止哭泣,反而還氣得邊罵邊捶他,「對,都是你的錯!

  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錯!五年前把我撞殘也就算了,你為什麼要再出現?為什麼要打擾我?我本來一直都過得好好的,你一出現就什麼都亂了!害我拖稿,害我感冒,還害我睡不著,都是你害的,都是你的錯!」

  「對對對,都是我的錯,你別太激動。」怕劉少君犯病,張鴻羽把所有過錯照單全收,擔心得臉都白了。

  「如果你什麼都沒說,我就可以假裝沒這回事,一切都沒發生過!但是你為什麼要說?為什麼?為什麼?」她滿臉眼淚鼻涕,又捶他肩膀一拳。「現在竟然還教人騙我,你這個無恥的傢伙!」

  「我沒有--」他想說話,卻被她打斷。

  「我不管!反正都是你害的,都是你、都是你!」地無理取鬧的把所有的事情怪到他身上,「如果你沒有這麼死纏爛打,我不會如此輕易的就--」她一時罵得順口,差點就把心裡的話給說了出來,幸好及時發現不對,立刻噤聲。

  他聞言心一跳,忙將她拉離懷中,扶著她的肩頭問:「就怎樣?」

  「沒有!」她找回理智,雖然還在流淚,但只吐出這兩個字,就死都不肯再開口。

  不過他這次學聰明了,很快的自行演繹,然後拭去她的淚水。「你不想說沒關係,我說就好。」他將她的長髮撩到肩後,抵著她的額頭,音調沙啞,有些不穩的問道:「無論如何,我都愛你。所以……可不可以……請你嫁給我?」

  劉少君熱淚盈眶,無法相信地眨了眨眼,呼吸突然急促起來,她瞼色發白的撫著胸口道:「你……你說什麼?!」

  「嫁給我。」他以拇指不斷拭去她雙眼泉湧而出的淚水,喉嚨乾啞,真摯地說:「我愛你,不是因為同情,不是因為可憐你,沒有理由原因、沒有因為所以,有的……只是我愛你。你懂嗎?我希望能一早醒來看見你,希望下班回家能守著你,希望無時無刻都能分享你的歡喜與憂愁。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更希望將來某一天清晨你從床上醒來,終於發現自己愛上了我,就算那一天我已經是個老頭,而你是個老太婆也沒關係。所以,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聽著他深情的告白,淚眼矇矓,甚至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只能快速的交換著呼吸,幾乎泣不成聲。

  「少君,別緊張,慢慢來。吸氣……吐氣,吸氣……吐氣,然後說,我願意。」

  他幫助她平穩呼吸,最後順勢加上那句話。

  沒想到,她照著他所說的吐納,最後真的滿臉淚痕地說了三個字——

  「我願意。」

  他先是呆了一呆,接著緊緊抱住她,然後在心底感謝所有過路的神明。
作者: 鈴蘭    時間: 2010-3-16 06:34:38

尾聲   



  教堂外。

  陽光依舊耀眼燦爛,白色的和平鴿展翅飛向藍天。突然天際飛來一隻烏黑的大鳥,它飛到教堂前的一棵大樹時驟然降下,動作乾淨俐落地停在一名安穩坐在樹幹上的黑衣女子肩頭。

  「找到你主人了?」短髮的黑衣女子興致高昂地注視著聖潔的教堂中鄭重舉行的婚禮,一邊開口問。找到了,他救了我。

  「笨鳥,算你幸運。有空帶他來見我。」她瞄著肩頭上,正在用尖嘴整理黑亮羽毛的大烏鴉。

  知道。

  「那只黑貓呢?」

  她的主人已經出生了,母子平安。

  「平安就好。」她微微一笑。

  此時,身穿白色禮服的新人相偕而出,教堂鐘聲叮叮噹噹響起,眾親友在門口排成兩排拉開拉炮,五彩繽紛的綵帶劃過半空,然後落在新人的身上。

  劉少君堅持要站著參加自己的婚禮,所以直到半年後的今天才嫁給了張鴻羽。

  張鴻羽一把將她抱起,因為她還是不能站太久,他怕她雙腳的負擔太重。兩人臉上都帶著幸福的笑容,他一轉身背對群眾,讓她能夠拋出手中的新娘捧花。

  她奮力一丟,白色的喇叭花越過眾人,直直落進站得遠遠的忠哥手中。

  忠哥錯愕的握住這從天而降的喇叭花,那捧花在他大大的手中看起來小的可愛。

  他有些尷尬的拉拉難得穿上身的西裝領口,然後,很快的將花塞給離他最近的女人--尹秀娟的手中。

  尹秀娟難得啞口無言,羞紅了臉,引起眾人的哄堂大笑……

  一直高高坐在樹頭的女子悠悠的輕歎了口氣,有些苦澀的對肩頭上的烏鴉低聲說道:「你說,我這次真的能找到他嗎?」

  大烏鴉拿黑黑的眼珠望著她,然後以鳥嘴輕輕的碰了她粉頰一下。

  會的。

  她深吸口氣,抬首望著藍天白雲,黑眸帶著深深的憂愁。「希望……你說得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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