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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瑞安]縱橫[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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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2:58:05
標題:
[溫瑞安]縱橫[全文完]
第01章 有誰替我殺了孫青霞
1、你們錯了
「我告訴你們,你們錯了。」孫青霞劍指著他在寒芒下盡皆變色、退縮的敵人。「這世間是有報應這回事的,如果沒有,便由我來執行。」
隆的一聲,長空劃過一道閃電。
他的劍還滴著血。
正滴到了最後一滴血。
剛剛死去的「混天猴」金不聞,對孫青霞作出全力的反撲,他的「混天鋮」旋舞起來,猛烈得就似一道道驚雷劈在冰山上、殛在雪原上。
那不是斧鋮之利。
而是一次又一次的爆炸。
可是沒有用。
孫青霞遞出了他的劍。
金不聞就送了他的命。
——就像他特別往孫青霞的劍鋒送上了身子:
他的咽喉。
儘管他的攻勢很狂烈,但血卻流得並不狂也不烈。
只一點點。
沾在劍口上。
很快,血自劍尖上滴落、滑落。
劍又回到原來的劍。
一把鋒利得雪亮、雪亮得鋒利的劍,——就像它的主人一樣。
霹靂一聲,院外又劃過一道寒電。
照亮了劍和持劍的人。
孫青霞,高、瘦,雪衣,唇薄如劍,眉揚發劍,目亮如劍,笑紋如劍。整個的人便是一把劍。
一把已出了鞘、冠絕了天下的劍。
他也正是一個桀騖不馴,獨步天下的人。
剩下的還有十幾個人,其中「獨行狼」明充爾的「行雷斧」在江湖上也大是有名。
——當年他才一出道,「斧頭黨」黨魁「一斧當關」於吼地給他三斧就擺平了,那時他想不出名都不可以了。
「獨行狼」明充爾與「混天猴」金不聞,都是「一線王」、「老張飛」查叫天的兩名愛徒。
他們來到蘇杭,只有一個任務:
保護朱仙震
——只要保護得了朱仙震,他們便一切不愁不憂,應有盡有了。
當然包括了:美女華廈、錦衣玉食、富貴功名、名譽地位。
所以他們十分清楚自己的責任:
無論發生什麼,第一要務,就是要保護朱仙震。
因為他是他們的榮華富貴,也是他倆的衣食父母,
為了保護他,什麼都可以犧牲。唯一例外的,或許只有:死。
一死就什麼都沒有了。
——死了,什麼功名利祿,也就沒有了,享用不到了。
所以什麼都可以犧牲,性命卻不可以。
在這兒的人,不止是金不聞和明充爾,其實誰都是同一個想法。
因為他們都是吃朱仙震的、穿朱仙震的、靠朱仙震的、仗朱仙震起家的。
他們也願為朱仙震拼——但不是拚命——因為連命也沒了就不必再仗誰靠誰的。
可是,不願犧牲的「混天猴」金不聞,卻還是犧牲了。
不止是金不聞,在這「青華別府」裡,伏屍於那傲岸劍客白刃之下的已經有一十三人了。
但事情還沒了。
對方不但武功高到要命,更要命的是,他不但是要朱仙震的命,也要在場所有人的性命。
他一個也不放過。
當發現自己縱和自己這些人一塊兒全力聯手、全面反撲,也決非此人之敵手,明充爾就曾想過棄戰投降。
他曾嘶聲問過:「你找的不過是朱公子,我們不插手這事,你能不能讓一步?」
「不。」
那劍手仗著劍,冷峻的回答:
「你們錯了,每一個人犯錯都要付出代價。」
聽到這種說話,明充爾知道自己不管出不出手保護朱仙震,但除開一拼之外,只怕就活不出這時、這兒、這一關了。
所以他這次只好拚命。
也只有拚命。
命只有一條。
誰都一樣。
拼了命就沒有命了。
可是到了這地步,明充爾已不得不拚命。
——只有拚命,或許才能保住性命。
一個人拚命的時候,往往是很要命的。
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還要不了別人的命?
更何況是這麼多人在拚命?
當「獨行狼」舞著雙斧,使他全身猶如兩朵開得極大極盛極亮極厲的斧花之際,其他保護朱仙震的十幾名僕從護院,也一齊執著兵刃,紅了眼,嘶喊著,殺了出去。
他們也要跟那劍手拚命。
因為對方不讓他們活命。
要活下去,就得先要了對方的命。
這時,蒼穹又正好殛下一道閃電。
屋裡也掠起一道又一道的劍光。
人生在世,有的是這種:不拚命就得喪命的時際。
有時候你並不想要對方的命,可是,你要保住自己的命,恐怕就得要對方喪失性命。
當然,真的用刀劍拳腳拚搏的時候,也許並不太多,但用智謀、誣陷、錢財、名權、利祿等方式轉折使人全喪了活命機會,卻在這世間時時都在發生著,常常都在發生著的。
只不過,有時是在商場,有時是在政界,有人明著干,有人暗中來,有的人笑著出手,有人罵著出招,有的人打著正義的旗號、法統的招牌下其毒手而已。
人活著就要拚命,不管讀書、從商、當官、出家都如此。
不如此就得給淘汰,讓人奴役。
連出家剃度的僧侶亦如是,不然就只能是當個燒飯砍柴的雜役沙彌,就別說別行別業了。
只不過,在武林中、江湖上的擠命,更明刀明槍、流血流汗一些而已。
至少,在這「青華別府」朱系世家裡的這一刻,這些人殺紅了眼豁出了性命,更加分明彰顯一些而已。
孫青霞,身高:六尺三,劍長七尺三,外號:朝天一劍。
他從十三歲開始殺人,殺到三十歲那一年,沒有人知道他殺了多少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青華別府」那一場拚命的結果是:
死。
明充爾以及那一干保護朱仙震朱公子的高手、護院們,無一得活。
全都死了。
孫青霞的劍仍淌血。
血沾得越多,滑落得就越快,劍也越來越清亮。
電光乍閃。
劍芒更厲。
這是一把好劍。
「你們付出的代價就是:死。」孫青霞也這麼說了,「這是把好劍,拿來殺他們太可惜了。」
他對早已唬得臉無人色的朱仙震說:「用來殺你,還差不多。」
朱仙震全身抖哆,突然扔掉了手上的劍,跪了下來,向他「鼕鼕冬」的叩了幾個響頭,哭著哀求:
「你可以不可以不殺我?能不能饒我狗命?」
孫青霞笑了。
他劍上的血已流光。
他用手指彈了彈他的劍。
嗡的一聲。
清脆好聽。
他向他的劍吹了一口氣,然後耐心等水氣消散,再映出他的眉目。
斜飛入鬢的眉。
銳若飛星的眼。
他淡聲道:「奇怪,你那天在蕉市得意之時,我卻聽不到這句話。」
然後他說:「俟我的劍光重新回復清明之時,我就要你的命。」
他補充說:「你放心,我的劍一如我的心,很快就明亮如鏡,也一向清亮如鏡。」
只聽嘩啦啦連聲密響,雨,開始傾盆而下。
「青華別府」慘案很快就傳了開來,沸沸蕩蕩。
朱仙震朱三公子死了!
朱厲月的公子死了。
這是駭人聽聞的消息:不但朱仙震本來也是劍術上有名的高手,而且還是「東南石塌天」陳沙河的愛徒,「南面王」朱厲月的兒子!
況且,近三十名高手,不但保護不了朱仙震,反而一起喪命。
其中,連同「混天猴」金不聞、「獨行狼」明充爾也未能倖免。
誰都知道,這一猴一狼,都是「老張飛」查叫天的徒弟。
誰敢殺他們?
——孫青霞。
幾人下的手?
——只一人:孫青霞。
有無目擊證人?
——沒有。但已不需要。
因為現場有人用劍刻上幾個字:
——殺人者:孫青霞。
2、夜夜焚燒他名字的女人
劍之決斷在於利。
劍之神采在於光。
劍之要訣在於快。
劍之意義在於殺掉他的對手與敵人。
這也是孫青霞的用劍之道。
朱厲月恨孫青霞已恨入心、恨入肺、恨人膏盲。
他說道:「誰替我殺了孫青霞,我就讓他當應奉局之督運使,井賞他半座太真閣。」
應奉局是最多「油水」可撈的部門,管理的是把天下各種奇花異石、珍寶巧物,獻給皇帝,在轉運過程中、大可廣徵役夫,極盡搜求,任憑劫取。
誰擔了這個官職,誰就大富大貴。
至於「太真閣」,那是用來招待迎訝皇帝、丞相的地方,足以度前規而侈後觀,極致奢華,館舍尤精,乃窮數萬民役費七年建成。誰能擁有太真閣,如同坐擁一座城池。
這還不夠,半年之後,朱厲月見派出去殺孫青霞的高手已前後送命了二十一名,他又加了一句。
「外加賜十萬兩黃金。」
——注意:是黃金,不是銀子。
這時際,東南大局,雖哀鴻遍野、民不聊生,但朱厲月卻隨手出得起這個價錢。
因為他是「南面小朝廷」朱匡的弟弟。
以朱匡的勢力,雄踞東南,極盡搜刮,獨霸一方,坐擁巨富,江浙無比。朱厲月既是其近系,又是他左右手,動輒廣徵役夫,募資數千,一時無倆。
何況,朱厲月出得起這獎賞,既是為子復仇,也是要保任性命。
他一直都認為孫青霞殺掉了自己兒子,也一定不會放過自己。
他對孫青霞下格殺令的豐賞厚賜,同時還來自其兄朱匡的默許與支持。
朱匡的看法也是一樣:
孫青霞既殺得了他侄兒朱仙震,也必敢殺他胞弟朱厲月——殺得了朱厲月,便會輪到他了。
所以他大力促使朱厲月追殺孫青霞,甚至賞賜的一半,都是歸入他的賬下。
可是沒有用。
又隔了半年,朱厲月又公佈了新的賞紅:
「殺了無恥敗類土匪強盜外號『一直劍』的孫青霞,除原有賞賜外,再加賞黃金十二萬兩。」
如此,又多加了二萬兩。
但仍然無用。
沒音訊。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是去緝殺孫青霞的人愈多,死的人也愈眾。
如是者,賞賜黃金每年加一次,足足加到了二十萬兩。
可是孫青霞仍沒死,倒是朱厲月的另一個兒子朱大長,也成了「一直劍」孫青霞的劍下亡魂。
甚至連朱匡家的大管家「天地神通」朱義伸也死了。
就死在宅裡。
孫青霞的劍下。
由於朱義伸喪命時朱匡就睡在只隔了三間的房子裡,甚至還隱約聽到劍刺入肌骨的聲響,而他剛好那一晚才跟管家對換了房間(朱匡每天都更換睡處,且臨時起意取抉,連身邊親信也不得事先知悉),使得朱匡驚覺:朱義伸是代自己枉送性命的。
看來,孫青霞遲早要殺到他的身上。
這還得了!
朱匡急召正在驚駭中的朱厲月面議。
他們討論了很多法子。
殺孫青霞的方法。
可是沒有用。
重要的是:誰能殺得了孫青霞?
有這個人嗎?
就算有這種人,他願意跟孫青霞結仇嗎?
他們熬盡了腦汁,傷盡了腦筋,至少,給朱厲月想到了一個。
朱匡立問:「誰?」
朱厲月猶豫地道:「是有一個,但只怕他不肯出手。」
朱匡嘿怒:「以我名義相請,誰敢不動手?」
朱厲月卻忽然一改憂色,「我想到了,只有請動太傅梁師成,只要他開口、下令,這人不敢不從。」
言下之意,就連坐擁東南,專權寵貴的朱匡,只怕也請不動此人,只有日夕處於帝位之側,人謂之為「隱相」,文武百官,莫不畏憚,囊政於朝的梁師成,才有可能請動這個人。
朱匡卻因而靈機一動,道:「我也想到了一個人。」
朱厲月皺了皺眉,道:「一個人?」
他不認為:除了他心目中的人選,有誰可以一個人對付得了孫青霞。
朱匡哼哼唧唧的道:「這個人一到,不僅可殺孫青霞,還可以把他活擒交給咱們。」
朱厲月倒吃了一驚!
要知道對付孫青霞這種人,生擒要比格殺更困難三、五倍,真是談何容易!
朱匡的態度又有些遲疑:「不過,要請動此人,也有點困難。」朱厲月甚詫:「以今時今日地位,隨手一,誰敢不來?莫不是馬上要請的人比我心裡頭那人還難請動麼?」
朱匡搔首說:「難,難,難,這人用銀子請不動,用權逼不出,用面子——也只怕他不賞面。」
朱厲月更詫:「世上有這種人麼?」
朱匡忽又有喜色,道:「不過說難也真不難,只要請動兩個人,下道命令,他就立刻便來了。事成之後,連金子銀子屋子女子,都不必賞賜,都省了!」
朱厲月大奇:「卻有這種呆子,倒是要請誰來下達這命令。」
朱匡道:「諸葛先生!」
朱厲月為之膛目,結結巴巴道:「請他下令?他是我們的對頭人,要他幫我除敵,只怕難若登天。」
朱匡笑道:「幸好世上還有一個請得動他的人。」
朱厲月問:「誰?」,
朱匡道:「皇帝天子。」
朱厲月倒呼了一口氣:「你說的那人,莫不是……」
朱匡反問:「你心目中的人選會不會是——?」
朱厲月忽道:「若是認為開口不便,不如用筆寫下名字可好?」朱匡看了看几上的茶杯,用手指了指,道:「白紙黑字,不如水干跡隱。」
朱厲月當即會意,以指醮茶,在雲台石几上寫了一個字。
朱匡也以茶為墨,在幾上畫了幾下。
兩人對著一看:
朱厲月寫的是一個字:「鐵」。
朱匡畫如是一隻:手。
兩人相視,拊掌大笑,都說「就是他。」
「他來了就好辦了。」
「這叫一石二烏,誰死對咱都有好處,一齊抱著死則可高枕無憂了。」
我常常問:「有誰替我殺了孫青霞?而今總算有了人選。」
「只要這個人肯出手,孫青霞就一定吃不了兜著走。」
「這還不止。」
「不止?」
「想吃其肉,啖其骨的人有很多,其中有幾個,只怕孫青霞隨時都得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誰?」
「『老張飛』查叫天。」
「他也給驚動了!」
「誰叫孫青霞連他徒兒金不聞,明充爾也給一齊殺了。」
「還有呢?」
「龍舌蘭。」
「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她為什麼要趟這渾水?」
「原因有四。」
「嗯?」
「第一,孫育霞姦淫擄掠,惡名昭彰,試想『巾幗神捕』龍舌蘭的性子,能沉得住氣,容得下這種人麼?」
「她容不下,那就太好了?」
「第二,就算她忍得下,我也能請得動她——她畢竟還欠王黼一點情,而王黼卻仍欠我九個人情。」
「只要她來了,咱們就如虎添翼了。」
「第三,」朱匡用手指了指茶几,但几上的圖和字,已漸消散,只剩下一些水影片段,「這個人若接手辦這件案子,你想她會不跟他纏在一道嗎?」
「說的也是,這就好辦了,卻不知第四個理由是啥?」
「龍舌蘭有一位手帕交,名叫蘇眉,名號『狂菊』,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
「這我知道。『狂菊』蘇眉之母,正是『更衣幫』的女幫主『大紅狼』鐵秀男。」
「對,但這鐵秀男,卻正是死在孫青霞手裡,死前還給這孫一劍蹂躪了,聽說蘇眉原是孫青霞的愛侶,卻因而恨死了孫青霞。」
「那就太好了,自作孽,不可活,『更衣幫』、『狂菊』蘇眉,再加上龍舌蘭,這次孫青霞想活命都庶幾都矣。」
「最有意思的還是:這回『縱劍』遇上了『橫掌』,不管誰死誰活、誰勝誰敗,都有好戲可瞧了。」
「那太好了。」朱厲月拍拍他自已的頭:「免得我每晚臨睡之前,總得要措措頂上人頭,方才安心。只要這些人都出動,晚晚睡不安、吃不下的,該是姓孫的惡果苦報了。」
她每晚臨睡之前,都例必做一件事:
她寫下他的名字:
孫青霞。
字寫得很秀氣。
也很猖狂。
她的字把猖狂與秀麗合為一道,連她生命裡的精華與銳氣,也盡洩在這三個字裡。
這三個字,合起來就是一個人。
一個她夢寐不忘的人。
一個她思念入骨的人。
也是一個她恨不得將之殺一千次、挫其骨、揚其灰的人。
她曾是那麼深愛著他,但他卻蹂躪了她的母親,發出魔鬼般的狂笑與厲笑,然後揚長而去。
她恨死他了。
她恨得一定要他死。
她夜夜都記得這件事、這種恨、這般恨、這個人。
她晚晚都寫下他的名字。
然後點火。
燒。
她披著發,焚燒他的名字,且喃喃詛咒著:
——然而她彷彿看見火光之中,他的痛苦、掙扎、哀號、求饒。如此之後,她才安心睡去。
因為她知道,憑她自己之力,無法為死去的父母報仇。
——正如那晚他殺了她母親,厲笑而去,她也一樣攔不住他。
但她已下定決心報仇。
她決定請動她的好友:
「京師第一紫衣巾幗神捕」——龍舌蘭。
也許光是一個龍舌蘭,還未必對付得了孫青霞。
但只要「她」來了,「他」說不定也會來。
只要「她」和「他」都來了,加上自己,就不愁孫青霞那禽獸飛得上天了。
所以她這一夜把他名字扔在火堆裡焚燒之後,睡得很甜,很香。
——因為她知道她的好友已答允她出手對付淫魔孫青霞了。
她甚至夢見他死了:死在火光中、刀光下、鐵手裡。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一覺醒來,第一件事卻是到那灰燼之處,用一雙纖纖玉手,秀秀十指,翻扒尋察:昨夜的一個燒掉了的名字。
臉上還留著珍珠一般的淚。
她是個夜夜焚燒掉他名字的女人。
可是第二天都為尋找這灰燼裡的名字而流淚。
稿於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二日,Enane、俊能、紫萍等各路彙集於香港自成一派歡聚。
校於九四年四月十三~廿日溫方芳何梁賴「六人幫」暢遊深圳、其樂融融。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2:58:50
第02章 我是龍舌蘭
1、殺手和尚
「殺手和尚」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個組織。
殺手的組織。
這組織很龐大,共分東、南、西、北四支。
人手不算很多,但都十分精銳。
而且都是高手。
他們有四個共同的特色:
一,他們都是殺手,是為了:甲,錢;乙,上頭下令;丙,私怨——而殺人。
二,他們掩飾的身份都是:和尚。
三,他們要殺的人,一定殺得到,因為他們是夠好也夠狠的殺手。
四,他們殺的,絕大多數(除了因私仇而宰殺的「黑吃黑」道上的人)都是民眾心目中認為的好官、好漢、好人。光是這四個特點,已夠麻煩了,譬如:
一,他們掩飾的身份是出家人——世間出家人那麼多,總不能一個個去查,而且,這種冒瀆佛門的事,誰也不願去冒這個大不韙。
殺手查不出來,但大家都知道:殺手的身份是和尚,這就更糟了,試問:有誰還敢去開罪出家人?
於是,這些僧侶上街托缽化緣,誰敢不施,誰能拒逐?唯有予取予求。這樣一來,這些出家人都成了民眾心中的瘟神惡霸了,也真有些本來和善的出家人搖身一變,成了貪得無厭的惡棍了。
二,他們為錢殺人,那就夠糟了。
原因是:一個好人通常不會給錢叫殺手去殺掉惡人,可是,一個壞人則完全會做付錢給殺手以幹掉與他對立的人。
所以,好人便愈來愈少,壞人必愈來愈多。
這風氣都要不得。
更要不得的是:他們聽上級命令殺人。
這就更不問情由了。
甚至是陌不相識的人,也會死在他們手上。
這就更教人防不勝防,而且,也更加無法查究。
因為殺死他們的人可能是完全不相干的人。既查不到兇手,就更追查不到買兇殺人的人了。
這些影響都很壞。
壞得連負責緝拿他們案子的捕役和官員,不是因誤查佛門清淨地而惹起民間眾怒、告上官去,而被革職查辦,更有的案子辦到半途,人也給「殺手和尚」殺了。
——試問,這種搗馬蜂窩的事,誰還敢辦?
更難辦的是:
聽說,這個「殺手和尚」集團的幕後主使人,是個皇上跟前的大官。
在這年頭,人們一聽這來頭就頭大膽小,誰想惹這種辦不成便腦袋搬家,一旦辦成了就抄家滅族的事?
在這兒,只要有什麼事一旦跟「朝廷上的紅人」扯上了關係,就什麼事都好辦,也啥事都不好辦了。
——好辦的是:大家都只好讓一讓,讓他威,讓他狂,讓他逍遙法外好自在。
——不好辦的是:不敢辦、不可辦、不能辦。
困為沒有人有本領辦他們,這些殺手們,就更無法無天了——反正他們是和尚:他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既然他們不肯下地獄,索性就把別人扯下地獄算了。
他們自己呢?
已至極樂。
樂在西天。
——西天何在?在他們花錢買來的開心裡。
——錢從何來?
從他們狙殺掉的人命處來。
的確,誰敢拿他們沒辦法。
誰也不敢辦他們。
卻還是有人敢辦他們的。
這兒的縣官章圖便是一個。
章圖是個好官。
他清。
他不收錢,不受賄。
有次他辦一件案,查明了是紈褲子弟干的,殺人奸擄,上頭著人送來了足以他吃一輩子再樂下一輩子的賄款,他卻正眼也不看,就連送賄者一併辦了。
他正。
他不詢私,也不偏頗。
他連自己上司親屬犯罪,也一樣照判不誤,判了之後,才跪地請罪,在自己俸祿中騰出一筆錢,來接濟受刑犯人牽累的妻兒。
他就連自己兒子犯法,他也自行檢舉,照判不誤。
他廉。
他一介不取,所以,家裡只有一個僕人,妻兒都吃糙米,穿荊布。
他住的也只是石屋。
他人好。
一旦不在公職上,他就跟百姓打成一片,不管屠戶、農佃,乃至打更的、挑大糞的,他都一視同仁,甚至有時是卸袍捋袖,一起幫人耕作勞役。
所以他深得人們愛戴。
大家都喜歡他。
百姓都知道他才是父母官——一個待老百姓如同子女(而人們視之如父如母)的官員。
大家有時候甚至戲諺地稱之為「圖章」,這位青天大老爺也不以為忤,照應不誤。
除了犯法的以及不守法的人,誰都喜章圖。
「殺手和尚」集團的「和尚們」當然不喜章圖。
但那也不致於真要殺了他。
他好歹也是個官。
——若非真的到了非殺不可的地步,他們還不會傻到去殺地方官惹麻煩。
可是,上頭已下了指令:
這指令當然是格殺令——
狙殺章圖!
這指令一下,就等於判了章圖死刑!
負責這兒東路「殺手和尚」組織的老大,他們稱為之「師父」。
「師父」是「戒殺大師」。
這當然是非常有趣的事,一個殺手集團領袖,其名號居然是:
「戒殺」。
他手上有五個「和尚」,名為「戒聲、戒香、戒味、戒觸、戒法」。
當然,這五人是殺手,自是啥也不戒。
好玩的是:這些殺手,非但什麼都不戒,也百無禁忌,卻偏以戒為號。
不過,人生裡有著的是這種詭異的事:
正如有人宣稱自己才是正統的,然則真真正正的正統卻是給他撂到坑底裡去了。
有人擺明他才是執法者,他是依法行事,但這法到了他手上,卻只是無法無天、知法犯法的「法」。
這正如有人說他是為了愛你,幫你,做的卻老是恨你,害你的事。
這世上有的是這種人,這種事。
2、那是仇家的聲音
「殺手和尚」選擇了酬神戲那一天動手。
這一天,絕對是這兒一帶方圓數百里最熱鬧的日子。因為今年谷糧豐收,大家都會集在這兒,拜視祭祖,再演幾台戲,不管看戲的、看事的、看熱鬧的,今天都會往這兒擠,正所謂看人的大多看個目不暇給,辦貨的當真選個琳琅滿目,就算是純粹是過去放一個屁的,其臭也大有千百人嗅著。
這場戲一唱,上至三頭店,下至兩尾鋪的村民都趕來湊熱鬧了。
其實,在這東南一隅,人們過的大都給剝削殆盡,民不聊生,但卻這向陽小鎮、陽麗鄉、春陽市一帶獨好,主要是因為這兒的官好。
官好,便「上遮下扶」:遮的,是不讓上頭恣肆搜刮;扶的,便是盡官府之力協助老百姓從事生產耕作,安唐樂業。
老百姓大都是良善平和的,只要對他們好一些,他們已感恩不勝。
章圖自然是這樣的好官。
所以大家都很敬愛他。
他自然是這酬神戲祭天拜祖的執禮者。
這是理所當然。
他也誘出了當地最有名的「包石寺」住持:苦耳神僧來主持司禮。
祭天儀式過後,就拜三方四正神,之後上祠堂祭祖,苦耳神僧帶同子弟誦經九遍,才到酬神戲的開始。
嚴肅的儀式這才算過去,大家可樂了。由縣裡最高官員章大人說的幾句「訓辭」,也草草了事。章圖半開玩笑的跟大家說:
「各位鄉親父老叔伯兄弟姊妹等的是好戲上場,而好戲就在下官說完了話之後就開始,所以下官還是把話趕快結束吧。」
他說的「結束」,系指他的說詞。
他」結束」得這麼快,是以更獲得大眾熱烈鼓掌歡迎。
大家都認為他是個能體察民心的好官。
但老百姓們顯然誰都意想不到:
——這位恩同再造的父母官,說了這一番話之後,不但「結束」了他的話語,也同時「結束」了他的性命。
他一身深受他們的愛戴。
可是他們日後只能懷念這樣一位好官。
他一向都是跟大家生活在一起。
但從今以後卻成了他們記憶中的人物。
他死了。
「殺手和尚」殺了他。
他們殺他,殺得四肢五臟一齊斷裂、穿破,一點活命之機也不予。
他說完了最後一番話(他一生是最後的話語也是向百姓說的,就像他一生也為老百姓而活一樣),然後步下台來,鄉紳父老恭迎他在第一排木長凳上看了一會兒戲曲,然後他可能是因為累了/有事要辦/要去跟群眾打成一片之種種原委,他便離開了座位,往正在看戲的人潮裡走去。
大家都認識他,熱烈的與他招呼、問好。
他也一視同仁的向人問好、回禮。
這些人他大都認得。
他一向沒有官架子。
也不做虧心事。
他身邊不是沒有保護的人,而是他一向不接受任何人保護。
所以,他身邊兩名親信、兩名捕役,也避得遠遠的,同時也「保護」得很不經心,也不在意。
因為他們不認為有什麼人竟會傷害、狙擊這樣一位好官。
一個這般正直的人。
他們錯了。
因為世上有一種人是專門要殺害真正「正直的人」的:
那就是不正直的人。
所以他們當然錯了。
而且錯得厲害。
「殺手和尚」就在這一刻動手:
前後左右都是人群,他們的「目標」又完全沒有防備,這正是動手的最好時機,所以戒殺大師下令:「殺了!」
人生真是奇怪:有些人:活著既沒有啥意思要活下去,卻偏偏就是不死,而且活得很久很久,縱遇上危險,也常化險為夷,轉危為安,一直都說死不死,健康長壽。
有些人本該活下去的,他活著能使許多人都活得更好的,但卻突然的,因為一個意外而死了。
人性也真是奇異:作為一個人、好像他才是神,他不但可以「殺」樹「殺」花「殺」草,也可以殺鳥殺獸殺一切可殺的,到頭來,就算殺自己的同類:人,也理所當然似的。
禽獸殺同類,尚且為了果腹,人殺人,或為權、為名、為利、為色,或是為一時看他個不順眼,可有時甚至啥都不為!
人也是奇特的:人一生下來就不公平,家庭、背景、運氣、樣貌、體格、智慧、才氣,便各有不同,有的人活著可以使一大堆人為他一人而活,而大多數的人活著是為別人而活。
只不過,有一事卻是公平的:
是人都會死,。
死了,再強的、再幸運的、再不得了的人都一樣:
也只不過是個死人。
好人、壞人、善人、惡人都一樣。
只不過,這次死的絕對是個好人。
而且是個好官。
章圖。
章圖在臨死前突然聽到「殺了」這兩個字。
這無疑是一個命令。
然後他看到幾個陌生人:
五個人。
都戴著竹笠、披著草帽的人,突然迫近了他。
他已感到不妙。
在他死前的一刻,不知有沒有感慨。
他是個俯仰皆能無愧的好官,為何卻還是有人對付他?殺害他?
人明明還活得好好的,誰有權說「殺了」就可以真的把另外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如此「殺了」。
他在臨死前確定是聽到了「殺了」這幾個字:
那彷彿是仇家的聲音。
他雖然不認識這些人,也不明白他們為何要殺他。
但他還是死了。
動手的是五個人。
戒聲、戒香、戒味、戒觸。
還有戒殺大師。
戒法並沒有出手。
他負責照應、看風。
——上頭命令是:徹底的殺掉章圖,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下動手,「以做傚尤」。
所以,他們就在這裡下手。
在這地方下殺手,殺了人也易逃走。
他們一齊出手。
戒聲、戒香、戒味、戒觸一人一把戒刀,一人一刀,也一人砍了章圖一刀,就把他一隻左手一隻右手一隻右腳一隻左腳全剁了下來。
只剩下了頭的章圖,在同一剎那又遭戒殺大師之一擊。
他五指箕張。
五隻手指都留有長甲。
長甲上束著修長鋒利的刀。
他一手——五刀——插入他的身子裡去。
章圖在同時間,又連中了五刀。
他的心、肝、腎、肺、胃同時著了刀。
都遭貫穿、刺破。
戒殺大師迅速抽刀。
血光暴現。
好好的一個縣官章圖,一下子只剩下了頭,一剎那間只剩下了個沒有生命的軀殼。
眾人發現之時,有人尖叫,有人怒嚎,盡皆大驚、失色、恐慌、人潮互相踐踏、傾輒。
——因為死的是他們最服膺、最愛戴的人,這種驚怖是莫可言喻的。
大家一下子都沒了方寸,失去鎮定。
「殺手和尚」已得了手。
殺了人。
並迅速退走。
他們在撤退的時候,還做了一些手腳,例如,在完全無辜的人臀部紮了一刀,順手挑斷一個看戲人的腳筋,撞了一下一個美麗姑娘的雙峰,絆跌一位老婆婆。……諸如此類。
於是,群眾引起了更大的恐慌,尖叫哀號,此起彼落,大人小孩哭鬧呼喊,亂作一團。
這就對了。
這更有利他們潛逃。
而且他們也做到了指令上另一個附帶的指示:——殺了章圖,且盡量製造混亂。
他們這一次的殺人行動,十分成功。
他們的確「徹底的」殺了章圖。
而且也製造了很大的「混亂」——在縣志上,這一天「相互踐踏,狼狽呼號,枉死無數,慘不忍聞」。
只要他們也能成功的退走,這一次暗殺行動,便也就順利平安了。
「他們能安全撤退嗎?
能的。
假如他們沒遇上他。
這個人。
3、美嬌娘
「他」當然是個男子。
「他」穿的衣服,「他」戴的帽飾,「他」金刀大馬的坐在那處,是人都知道「他」當然是個男子。
但卻不然。
就算「瞎了的」也心裡清楚。
「他」絕對不是男人。
——因為沒有那麼好看的男人。
絕無。
你看「他」那一笑的風情。
你看「他」那一流盼的風姿。
你且看「他」那一舉手一投足一不自覺一不經意間所流露的風流。
看到了這些,你當然就會明白:
「他」是個女子。
而且是個極好看的女子。
——更旦還是個愛嬌而愛俏,人間而不為煙的風流女子。
顧盼生嬌。
杏靨桃腮。
——在在都有說不出的風流自蘊,萬種風情。
可是「她」偏愛打扮成男子,而偏偏是誰都不會相信她會是個男子的女子。
她正站在台上。
她不是戲子,也不是巫師,她之所以仍在台上,是因為苦耳神僧和她身邊的一名男子。
那時候,因為苦耳神僧是這場祭天酬神奠祖儀式的司禮,一直都在前排座位上垂目合十,清心正意,默禱低誦。
他打算念完這一段經文,俟台上的戲第一折演完之後,他便功德圓滿,率弟子離去。
由於他在戲台旁鑼鼓喧天之時仍能清心正意誦經,以致連原本陪在他身邊的章圖向他告辭少陪,他也沒任何反應寒暄。
章圖一走,苦耳神僧右側的男子忽道:「大師父,您今天帶了幾位門徒來?」
因為要誦經奏樂,苦耳神僧當然不止一人前來。
苦耳大師對縣官章圖的辭別可以不理,但他身邊那壯碩青年才一開聲,他就停止默誦經文,答:「十二人。」
「哦?」那方臉俊偉的青年有點兒詫異,「今天卻來了不止十三位佛門子弟。」
這時,在苦耳大師左邊的她,就不屑地抿抿嘴兒,笑道:「這兒附近也有不少出家人,可不一定是苦耳大師的子弟才能來。」
俊偉青年道:「說的也是。只不過,這些人都戴著裹布帽笠,不願讓人看出他們不留頭發,這不像是一般佛門弟子之作風。」
那扮男妝的女子並不服氣:「既然他們蒙頭戴帽,你又怎知他們光頭?」
方臉漢子道:「有頭髮沒頭髮,戴上去的帽子總會突起一些,裹著的布帛總會凹凸一點,只要仔細觀察,有頭鬢及頭髮,就算戴笠頂帽,也還是都看得出個分別來。」
他笑笑又加了一句:「正如你女扮男妝一樣。」
女子大嗔,又要爭辯,苦耳和尚卻說:「但莊稼漢、鄉下人,也有剃光了頭貪圖方便怕熱的,不一定光頭的就是和尚。」
方臉青年道:「如果為求方便,又何必剃光了頭再戴帽裹上頭巾?就算今天湊熱鬧裝體面,但此際熱個蒸籠似的,大家都淌了汗,這幾人以厚布裹著額頂,臉上卻滴汗皆無。」
苦耳大師知道事有蹊蹺:「你的意思是……?」
方臉俊偉漢子點頭道:「他們都是會家子,所以我才請教大師究竟帶了幾位弟子過來。」
那女扮男裝的女子才凝重了起來,「他們這些人來幹什麼的?」
漢子還未作答,場中已發生了騷亂。
這騷亂等於回答了這問題。
騷亂一起,漢子已站到椅靠邊上,踞足張望,同一剎那,女子已縱身到戲台上,竟比燕子還輕,比燕子還巧,比燕子還會飛似的。
她足尖一抵台上,也不理戲台上人的驚呼,已一手擷下背上一把深紫色的小弓,這一挽手,原來的豪士紗帽已落了下來,花地落下一頭雲海似的烏秀長髮。
她凝注台下的神情美得令人發暈。
但這時台下大亂,爭相走避,修號不已,誰也沒注意這台上的美嬌娘。
直至她出手。
她出手前,蹙著秀眉,不但是看,也在專注的聽。
她在混亂中看,在吵囂中聽。
但她聽得比看還專心。
因為她知道她看不到的卻一定能聽到。
她喜歡聽這個聲音、低沉、有力、寬容而可靠,還有一種內蘊的溫柔。
她雖然喜歡跟這聲音緊憧、煩纏、狡辯,但她其實打從心裡也信服這個聲音的主人。
尤其在這種時際:
——越是混亂、緊急之際,這語音就越準確、穩定。
英雄本就是主持亂局的人,威信是要在混亂中才見出的力量。
他的語音果然傳來:
「章大人遭狙擊。」
這是第一句。
女子擷下了第一支箭。
緋紅色的小箭。
「殺手有五個人。」
女子拔出了第二支箭。
鮮紅色的箭,十分小巧。
「第一個人穿紫麻衫戴赭帽,正自東南方溜走,正退到門前,鼎爐旁的第三人便是。」
女子認準了,又拔出第三支箭。
鮮紅色的箭,如情人的血。
「第二個人穿衣短打,戴笠鬥,向西南方楹聯前繞第二株玉蘭花樹走。」
女子立即認出來了,手上已挾住了四支箭。
金紅色的箭,像正燒得如火如荼。
「第三個人商賈模樣,左頰有顆大灰痣,蟒皮紫團,手攏袖裡,正向至面面右二門門檻石跨。」
女子馬上看見了,她已扣住了第五支箭。
箭色暗紅,如凝固了的血,殘沉的余暈。
「第四人農夫裝扮,現正自西北角退走,在西匾下倒數第三人便是他,剛用肘撞打一女子胸部,又從一摔撲倒的小童身上踐踏而過。」
女子一咬牙,搭上了箭。
五支箭。
五支箭。
她竟一併扣上。
她仍未發箭。
他仍在等。
她在等進一步的消息:
第五個人的消息。
她知道他不會令她失望的。
——那聲音從來沒有讓信任她的人失望過。
他果然沒令她失望。
他找到了第五個人了:
「第五人在簷下雨渠旁,就像蛇一般自眾人腳下滑行,現在竄至東北隅月洞門旁左側竹林子外三尺之遙。」
聽到了。
也齊全了。
於是她就出了手。
發出了她的箭。
一弩五箭。
一發五矢。
4、大丈夫
做人做事,不可三心兩意。
兩意三心,不如專心一致。——但凡偉大的事,一定要付出驚人的心力,不專心則成不了事。
專心才能有不凡卓越的成就。
讀書如此,做事如此,連習武、出招,也非這般不成大器。
可是她卻不專心。
從不專意。
她練的絕招是可以同時並存三心、並起兩意。
她的箭法正叫做:
「三心兩意箭。」
她一弩五矢並發。
射五個方向。
——每一個方向都在驚變和混亂中,有不少無事的百姓夾雜其間。
射五個人。
——五個一流的殺手,而且正是比蛇還更滑,比鼠還會竄、比狐狸還狡詐的高手。
她五箭齊發。
五矢皆命中。
無一落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2:59:24
她為這「三心兩意箭法」各取了名稱:
「三心」是:怡情、怡性、怡心。
「兩意」系:如意、快意。
不過,此際,對那五個和尚殺手而言,卻一點也不稱心、一點也不順意。
第一名殺手右踝著箭,踣地。
第二名殺手左腿中箭,仆地。
第三名殺手左膝著了一箭,跛行強撐。
第四名殺手右膝穿過一箭,強持難立。
他們分別是剛狙殺了章圓的「戒味、戒觸、戒聲、戒香等四人。
他們的計劃本來萬無一失。
他們的確也已成功得手。
他們逃走的時候各分五處,造成混亂,且在人群中魚目混珠的溜出去。
沒有可能遭人發現,就算發現了也決來不及也更無法抓到他們。
卻不料……
五名殺手,同一時間傷了四名。
還有一名。
那一箭射來,戒殺和尚發現已遲。
他也斷沒想到他的行蹤居然遭人發現,而且還來得及對付他。
但他畢竟是這些殺手裡的領袖。
他要躲,已來不及。
要擋,也擋不住。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抓起身邊一個小童,在身前一攔。
——這一箭若射他首先就得要射死這個小孩!
潑出去的水決可能收得回來。
正如燒掉的紙不可能還原一樣。
現在這一箭也是這樣。
——發箭的女子不禁目瞪口呆:她當然不想傷害無辜的孩子,但射出的箭又教她怎麼收得回來?
就在這時,突然,在戒殺大師身前,出現了一隻手。
一隻堅定的手。
這一隻手伸出了兩隻手指。
兩隻堅定的手指。
手指一挾,就夾住了箭。
這一箭才沒射著了孩子的咽喉。
那女扮男裝的美嬌娘這才發現:
原立在椅上的漢子已經不見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已潛至那挾持孩子的殺手身旁,及時替他和孩子擋去了一箭,也化解了她幾乎造成的孽。
她舒了一口氣。
暗忖:
一一他果然沒讓她失望。
又一次不讓她失望。
戒殺和尚乍見有人出現在他身旁,為他擋去了一箭,既高興又震愕:
高興的是可免去一箭之厄:那一矢之勢眼看會穿過小童的軀體而射著自己。
震愕的是:來者是個陌生的漢子。
也不知怎的,這漢子看去也沒什麼特別不得了的,但卻讓人有一種鐵肩擔道義、空手破長刃、英雄丈夫好漢志的感
他一向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他立即將手中號啕著的孩子往前一擋,獰猙地道:「別過來,一過來我先殺了他。」
那漢子搖搖首,彷彿很惋惜。
很為他惋惜。
惋惜得居然問他:「你還算不算是個江湖中人?」
戒殺大師抓住小童的手,緊了一緊,振聲反問:「你什麼意思!」
漢子道:「你要是個江湖人,就該知道威脅挾持婦孺是件羞恥的事。」
戒殺大師嘿笑道:「我只知道江湖中人是不擇手段去做對他自己有利的事。」
漢子歎了一口氣:「你錯了,江湖上的好漢們是該做義所當為的事,你不配作為一個江湖人。」
戒殺寒了臉道:「你是什麼東西,你憑什麼教訓我?你知道我是准?你敢得罪我,這輩子就活夠了。」
漢子道:「我知道你。」戒殺大師倒是一愕:「你認識我?」
要知道,當一名殺手,居然給人認了出來,那是大忌,更何況他是殺手們的領袖!
漢子平和地道:「你是個殺手,而且還是殺手的頭頭。」
戒殺大師齜開多肉的厚唇、咧開像石榴一般的齒齦,露出森然的兩排尖牙:「你既知道我們是什麼人,還不滾開免遭殃!」
漢子搖首:「我不怕。我來這兒就是為了來找你們的。」
戒殺大師更是懷疑:「你是……」
漢子溫和地道:「我只是個小老百姓而已,只不過,因知你們這個殺手集團專以卑鄙的手段暗殺好人,所以我也想做個大丈夫該做的事情。」
戒殺懷疑不定:「什麼事?」
漢子攤開手道:「抓你們正法。」
戒殺望著對方那一雙大手忽然想起江湖上盛傳的一個人物,一個罪犯惡人的大剋星,不禁惕懼起來啞聲問:「你……你是誰?為什麼要找我們!」
漢子微笑道:「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我只不過是個想做大丈夫的小老百姓而已。你們做盡傷天害理的事,但是誰都應該將你們繩之於法。」
戒殺忽然咆哮了一聲,將手上的孩童向上重重一提,提了起來,不理小孩雙眼翻白,手腳掙動,咆哮道:「我不管你是什麼大丈夫!你敢動手,我就先殺了他,你就先害死了這小嵬子!」
漢子語氣也沉凝起來叱道:「到這時候,你還要造孽?還敢對抗?」
此時,戒殺和尚手上那名孩子,已給他扼得臉色紫脹,少了出氣,沒了入氣。
戒殺獰笑道:「一個好殺手就是要在這種時候才見出他的手段來。大丈夫,大英雄,你叫他們讓出一條路,給你老子我走個輕鬆愉快的,要不然,你就是殺死這小孩子的劊子手,看你那時當成大丈夫還是小王八,江湖人還是漿糊人。」
漢子忽爾沉下了臉:「好,你用小孩的性命來要脅我,你可知道像我這種人曾受過類似的威脅有幾次了?」
戒殺又呆了一呆,道:「我管你幾次了?現在有人質在我手上,是我凶不是你凶。」
漢子只道:「可是在我面前挾持人質的,到頭來只有我凶沒你凶的。」
然後他雙目一睜,喝了一聲,如旱地裡炸起一聲雷:
「一個孩子豈能嚇得了我?你遲遲不殺,我先替你把他給殺了,看你還拿什麼來作盾!」
他一說完,一拳就打了出去。
這一拳打出,猶如晴天一聲霹靂。
本來,戒殺和尚的身旁已圍攏上四名捕役和二名衙差,其中二人一個正是縣官章圖的親信麻三斤,另一是衙裡捕頭、人稱之為「風塵」的陳風,他們正偷偷掩上去,想伺機制服這悍匪。但這一聲暴喝,加上那一拳所起的急風如炸,這七人立時都似給五雷轟了頂似的,不是立樁不住,就是給炸得目瞪口呆,有一個還捂著心口,敢情是心肺受不了這種恐怖的拳風叱吒。
當然,這一拳並不是擊向他們的。
幸好不是。
——否則這些人一個都抵受不了。
但也不是打向戒殺和尚。
——不是打向戒殺和尚殺手,卻是砸向誰呢?
你說呢?
漢子那一拳,竟是打向戒殺和尚手中的小孩!
這一拳未出,已聲勢過人,一旦擊出,也無法可擋!
但這十分大丈夫、大氣派的一拳,竟是要小孩的命,那算啥大丈夫?難道那漢子真的為了自身不受威脅,而又不能放過窮凶極惡的戒殺和尚,以致不惜犧牲掉這個原本天真可愛的小生命嗎?
也許,所有偉大的事業都難免有犧性。
一切重大的戰役與改革,都有必然的犧牲。
可是,人只能活一次,人只有一條命,雖然生下來就是要為另一個人或一件事而「犧牲」掉的?既然要人犧牲的人那麼偉大,他自己又不去犧牲?要是人人都犧牲了,誰還有命去完成偉大的事,偉大的任命?
戒殺和尚當然沒在那一剎間去推想那麼多的問題。
他只是覺得意外。
他沒想到眼見這個鐵漢男兒大丈夫的人,一出手竟那麼勢若雷霆,而那麼勢若奔雷的一擊居然只是針對他手上的一個小孩!
5、殺手之慈悲
儘管戒殺和尚是沒想到,可是他絕無意思要替手上小孩擋開那一擊。
他是個殺手。
他是要用別人的性命來換取自己的利益,而絕不是要以自己的安危來保護別人的性命。
決不是。
很多人以為殺手痛快、殺手的生涯神秘而好玩,殺手的行業很浪漫奇情。
不錯是奇情,但一點也不激情。
殺手只是自私,為私利而殺人。任何一個人為了私己的利益而奪取他人生存的權利,這不叫浪漫,只叫卑鄙。
因此,他們的生涯一點也不好玩,成日都為不負責任的毀滅他人性命而擔驚受怕,也為自己的生命隨時遭人毀滅而擔憂負驚。
所以他們的生活一點也不痛快;神秘倒是真的,因為他們見不得光。
所以素仰殺手的人,只有三種:一是根本不瞭解什麼才是殺手的人,他們以為「殺手」是與「俠者」同義,守信重義,快意恩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其實才沒這種事。
二是本身就是殺手,或想當個殺手的人。臭味相投,行行出狀元,在不少行業中也有行尊,殺手也不例外的。
三是人格上本就很卑鄙的人,蛆蟲當然喜歡腐物,老鼠自然不喜歡光。
「俠士」不是「殺手」。
「俠者」更非「刺客」。
——可惜這點太多人都分不開,分不清。
作為一個「俠客」,必須是慈悲的,因為他急人之難,赴人之危,憂患與共,不離不棄。
但殺手不能慈悲。
剎手一旦慈悲那就殺不了人反為人所殺。
也許殺手也偶有慈悲。
那是對他們自己。
漢子那一拳打下去,戒殺和尚沒有接。
他讓手上的孩子來擋。
漢子那一拳,他只打孩子,不打殺手,亦不打和尚。
這一拳何其之凶!
這一招何其的毒!
「砰」!
這一拳就打在孩子身上。
打個正著。
「轟」的一聲,倒下的卻是:
戒殺和尚。
全場的人,都為之愕然。
那幾名悄悄包圍戒殺和尚的捕役,也全都頓住了。
戒殺大師也始料不及。
他要是能料到,也就不會挨上這一擊了。
全場大概只有一人知道後果定是這樣、效果必若如此。
她眼睛發亮。
她會心微笑。
她對他有信心。
一向都有信心。
她瞭解他。
她一向都是他的好搭檔。
「她」,當然就是一弩五箭射倒五名殺手、當時仍女扮男妝的女子。
「叭」的一聲,那孩子著了一掌,自戒殺和尚掌握中扎手紮腳落了下來,卻給那漢子雙手穩穩托住。
比落在厚褥上還舒服、更安全。
吃了一記「重拳」的孩子,卻似啥事也沒有,只「呱」地一聲大哭出來。
大喊出聲。
大家聽了倒放下了心:
能大哭出聲便沒有事了。
在場的人無不驚疑震愕。
驚疑的是不會武的人們:
他們不明白為何那漢子打了孩子一拳,但那孩子完全沒有事,倒下的卻是那名和尚殺手。
震愕的人是練家子,習過武藝的人:
他們知道眼見的就是人人都聽說過,但絕少人見識過:見識過也沒可能到了這麼出神入化地步的「隔山打牛」。
這確是「隔山打牛」。
這是一種很多人都知道、但沒幾個人會使、更絕少有人能使得如此好的武功:
隔山打牛。
這漢子順手使來,已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
但這漢子年紀並不大,臉很方正,樣子很直,人很溫和,最特別的是有一雙特別大的手。
這是位鐵漢。
鐵漢的手。
但這一雙手,一拳打在孩子上,震倒的卻是和尚殺手。
其實最驚震的,還是戒殺大師。
他眼見漢子出手。
他眼見漢子一拳打在孩子身上。
然後,他只覺一股大力自他捏著孩子咽喉的虎口驟襲而至,一種渾厚的、凌厲的、無可匹御的大力震動了他的奇經百脈,倒挫卷吞了他的內勁真氣,連根拔起,使他一跤翻僕於地。
這一剎那,在殺手和尚戒殺大師內心的震盪是無以復加,莫可形容的。
因為對方的這一拳不僅打倒了他,也使他越發神駭魄散。
——莫非真的就是那大對頭、大剋星?!
就是因為這種接近滅絕式的恐懼,戒殺大師反而趁他戰志還未完全粉碎以前,做了一件事:
他反擊!
他一躍而起,一拳打向那漢子!
他已別無選擇。
他只有反擊。
他趁自己還有鬥志,趁還不知道眼前的漢子到底是誰之前,他要把眼前這個向孩子打一拳就幾乎粉碎了自己生機的人完全粉碎掉!
他要殺了他。 6、我只不過是個姓鐵的小老百姓
他那一拳也不怎地,只是四極:
極快。
極怪。
極詭。
快、怪、詭這三種特性加起來,就是對手沒辦法招架就已挨了的他的拳。
他的拳也沒怎麼,只還有第四「極」:極狠。
他也不須用多大的力氣,一拳便打死人。著他一拳的一定死。已經有六派的掌門人,七名大官,十四位名動江湖的武林人物跟剛才身亡的章圖一樣,一拳就腸穿肚爛、五臟離位,喪命當堂。
他打拳不用力。
只用勁。
奇勁。
——只有奇勁才能快而狠也能詭而毒的取彼性命。
相比之下,真力只是死功夫。
唯巧能速。
他每一拳攻擊,未擊中目標前,皆如蛇信般起伏展縮,故絕難以封架防禦。
但他每一拳都能打死人。
因為他不是用力打人。
而是他的握拳的第三指節戴上了五隻尖刺。
刺有五鋒,銳刃成稜。
誰中了他一拳,就形同連著五刃,必死無疑。
誰讓老虎的利爪抓上一記,難免腹開堂破,但也有掙扎餘地。
但著他一拳者,卻死定了。
因為他的拳指上的尖稜都淬了毒。
——老字號溫家的毒。
厲毒!
戒殺和尚就叫他的拳為「老虎拳」。
誰都熬不了他一拳。
他的拳比虎爪還厲害。
——由於他為「殺手和尚」集團屢建奇功,「大頭領」才授他這一種「老虎拳法」,以資獎勵。
他練成了這種拳法,原本已要了不少人命的他,可更要命了。
他每一次均能要了對手的命。
縣官章圖剛剛就是給他一拳致命。
但不是這一次。
他要不了那漢子的命。
那漢子也沒閃、沒避,甚至也沒跑過。
他只看準了他的拳勢,忽然一伸手:
右手。
他剛才出的是左拳:
一拳打在孩子身上,震倒了他。
他現在出的是右拳:
這隨隨便便的一拳,就拍在他的拳頭上。
戒殺大師這回正中下懷。
——太好了!
只要對方的手一接觸他的毒刺,除了毒發身亡之外,哪還有活命之理?
戒殺和尚大喜過望,一面又有點惋惜:
——看這漢子聲威迫人,但卻是個不知死活、未知江湖險惡的蠢驢!
當他聽到自己拳頭發出骨折的裂聲之際,才知道蠢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骨折筋斷的刺心劇痛,是他完全沒有意料的結果。
他的毒梭確已刺入了對方的掌心——
不。
刺不入。
對方的掌卻一合,裹住了他的拳頭,再駢指一握:
卡勒勒連響,戒殺和尚大師只聽到自己的拳骨,就像麵團一樣,扭曲了,且發出了劈蓬一般的異啊。
他知道自己的拳頭完了。
廢了。
這是一個可怕的事實。
但更可怕的是:
他終於可以肯定眼前的對手是誰了!
「鐵手!」他慘呼駭號:「你是四大名捕中的鐵手!?」
那漢子和平的鬆了手,放開了戒殺和尚那已變形的拳頭,平和的道:
「你的『老虎拳』太過歹毒,我只好暫且替你廢了它。對不起。」
然後又和氣的說:「我是姓鐵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姓鐵的小老百姓而已。」
這時:戒殺和尚已全然崩潰。
完全絕望。
場中的人已不再驚慌,走避,反而全都止了步、紛紛傳告:
「鐵手!?」
「鐵二爺來了麼!」
「天哪,四大名捕中的鐵手可來了!」
「他來了,那就好了,他一定會替咱們老百姓出頭平冤的!」
「他來了章大人就死的不冤了!」
大家都議論紛紛,也爭相要看傳言中名動天下的神捕鐵手:
——鐵游夏。
大家都想看,名震武林的名捕鐵手的廬山真面目。
那本扮男妝一弩五矢制服五名殺手的美麗女子,忽然有些不甘心起來。
大家都想看看鐵手是誰,鐵二捕頭的長相,然而只有她是鐵游夏的朋友,他的知音,也是他的同僚,卻竟沒有人來爭看她的花容月貌,羨艷身手!
她可也是名動八表的人物啊!
何況是她先出的手,先制了兇手、殺手!
所以她杏目一睜,嗔叱揚聲道:「呔!我是龍舌蘭,名滿天下的『京城第一巾幗女神捕』的就是我。」
然後她又字正腔圓、落地作全聲的再重複了一句:
「我是龍舌蘭!」
然後她強調:
「我是京華第一、唯一、一流一女神捕:龍、舌、蘭!」
稿於一九九四年四月廿~卅日「自成一派」EDPJ廣州「不讓一天無驚喜/險」之行,歡聲處處。
校於九四年四月卅日至五月九日,溫大聲、考古吉、方面包、何熔禍、梁應棍、賴打頭再游鵬城,歡樂今宵。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00:18
第03章 她是仇家的女兒
1.隔牛打山
她的聲音很好聽,清脆得像在落英里帶點冰。
她站在那兒一嚷嚷,誰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當然也馬上有了反應。
群眾的反應是攏上前去看「熱鬧」,而且議論紛紛:
「龍舌蘭?」
「什麼是龍舌蘭?」
「龍舌蘭不是一種花嗎?」
「那為什麼好好的一個人會叫起花的名字來了。」
「那也不出奇,人也會叫狗狗貓貓的名字,阿福的兒子不是叫狗子嗎?張伯的女兒叫阿咪。還有狗貓也一樣叫人的名字。我家的狗就叫旺財。」
「你就別饒舌了。龍舌蘭到底是誰?」
「她剛才不是說了嗎?她叫龍舌蘭,她叫龍舌蘭當然就是龍舌蘭了。」
「她還說她自己是個名捕呢!」
「名捕?我只聽過四大名捕,捕神、神捕,捕王都聽過,就沒聽說過有啥女神捕的。」
「對呀,女孩兒家的,好好的家頭細務不做,卻出來當什麼衙差捕役的,看將來怎麼嫁得出去!」
「你可別說的響,我看她剛才那一把弓射箭的,好像有兩下子的!」
「嘿,真的厲害的,又何用暗器,甚至連兵器也用不上呢!你看,鐵二爺一伸手,那個滿手是刃、五指藏鋒的還不是照樣遭了殃。」
「她身子好不,我可及照見,但她模樣卻怪好的,阿尖,你看哪,她那長髮這樣飄下來,她那張小嘴這樣翹起來,她那媚眼兒就那麼瞟過來,她那腰身就那麼一挺一聳上來,呼,嘿,喲……要命。」
「喳,長尾,你就這麼用眼色刮,用嘴巴說,用心神想,就入了仙嘿……」
「我倒覺她不守婦道。」
「怎麼說?」
「你看她,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往高處站,向人多處看,跟咱大聲喊話,這算什麼好女兒家?」
「說的也是。」
「我呵尖,這美態美得要害人害命的,但這回倒看出她的缺點來了。」
「哦?她也有弱點?我『威風尖』也看不出來這娃無哪一處不叫我害煞愛熬的,你這凡見女人都騷情搔癢的『長尾忠』還能看出啥苗頭來?」
「她哪,那對乳鴿兒是小開了些。」
「她……乳鴿兒?」
「不就是那對鵪鶉兒。」
「這個……這小開了點,才證明她是處子嘛。」
「說的倒有道理,是含苞的,這更珍貴了……」
龍舌蘭當然沒料到。
她始料不及:
她報上了名號,並沒有引起羨艷和震動。
卻引起了評頭品足,女人看她帶了妒嫉,男人看她生了騷情。
因為她是個女子。
而且還是個漂亮的美麗女子。
更且是個漂亮而美麗的江湖女子。
而這是個重男輕女的時代。
男子能幹能闖,出來酒色財氣,人家說是他文武雙全、風流快活。
女子敢於敢鬧,出來嶄頭露角,大家就說她恬不知恥、不安於室。
沒辦法。
這種不公平從古迄今,莫不如是,只有在層次上、程度上有點不同而已。
向大家報了名的她,井沒有引起歡呼。
卻引來了一場劫殺。
她遇了險。
她手上還挽著深黛色的小弓。
她青蔥般的秀指還拈著兩支紅色的小箭。
只要她弓在手、箭在指,她自信普天之下,沒什麼有她龍舌蘭怕的,沒什麼人不怕她龍舌蘭的。
事實上,那四名在人群中負了傷的殺手,也失去了反擊的能力。
人們驚覺身邊有人在淌血,立即四散,於是那四名殺手的目標和所在就明而顯之了。
他們是:戒觸、戒聲、戒味、戒香四人。
到這地步,這四人已算是「就逮」了。
可是,他們來的不止是四人。
也不是五人。
——如果只是五人,那麼,第五人:戒殺和尚也給鐵手擊垮了。
而是六人。
第六人也是和尚:
他叫戒色。
他原本只負責看水、望風的。
所以他根本沒出過手。
就因為他未曾出手,所以身份並未暴露,才無人得悉。
所以他可以悄悄地(就像是一名慌亂而好奇的平民百姓)掩近龍舌蘭的背後,當他靠近她的時候,徐風送來,他覺得她好香,他覺得她的腰好細,他覺得她讓他神恩飛逸——
他幾乎不想(也不忍)向她出手。
可是他還是出了手。
殺手。
而且還是暗算:
一種自背後的狙擊!
因為他是殺手。
前文說過:一個好的殺手,就是不講道義、不擇手段、不認六親、不論是非的,只要能制對方於死命他就能從中獲利的,他就一定干。
一定殺。
所以,許多人崇拜殺手,迷上殺手的行徑和作風,以為殺手是浪漫多情、飛越痛快的,甚至還將之與俠者混為一談,那其實是一種謬談。
崇仰殺手,一如崇拜禽獸。
不過在豺狼當道的宇宙乾坤裡,這種風尚亦不為多。
戒色好色。
龍舌蘭美貌。
就算戒色只看到她的背影,聞著她的幽香,他也可以斷定這是個人間絕色。
但他還是下了手。
狠狠的下了毒手。
他欺近龍舌蘭背後,見她腰細盈握,他便悄悄拔出極其鋒銳渾利的三十六牙七十二齒的鯉魚鍘虎頭挫來,一鍘就往她腰眼兒挫了過去。
一點情也不留。
一些微餘地也不子。
大家發現時已遲。
就連龍舌蘭也發覺得遲了。
春光明媚,人煙裊燒,眼看這麼一個好女子,截在此時此地。
但有一個人卻發現得早。
比誰都更早發現了。
他就是那名漢子:
鐵手。
——「四大名捕」中的老二:
鐵游夏!
他一開始就覺得龍舌蘭不該暴露身份。
他已來不及阻止,但他特別注意後果:
所以他很快就發覺了有人有所暴動。
他已離龍舌蘭最遠,一時救援不及。
於是他立刻做了一件事:
他忽然打了一掌——
向後。
戒殺和尚就在他身前。
他卻往後出掌。
——難道他後方也有敵蹤?
沒有。
他這一掌,只是打在一個普通人的身上。
這個人是當地捕頭陳風。
他平白無辜也無緣無故的吃了鐵手一掌。
他挨了這一掌,還未會過神來,但他的有手卻不知怎的,全不自禁的忽地打了出去。
他這一掌正打在身後一個圍觀木匠的身上。
這木匠忽爾吃了一記,也莫名其妙,但他的手忽也不聽縱使,剎地伸了出去,推在身旁一名老者的肩上。
那老者更不知就裡,肩上受了一記,不癢不痛,但左手卻自動揚起,向身前的婦人肘部頂了一下。
那少婦也忽爾出手,把身後的少年一推……
如是者類推。
但情形卻發生得十分之快。
十分之速。
一下子,一個打一個,一個推一個的,轉眼已「傳」了十幾個人,到了最前邊一個,是這兒的廟祝,他吃後面一名老婦的一撞,便連退了三步,不由自主的一抬時,「砰」的一聲,不偏不倚,不遲不早,正在戒色和尚掌挫揚鍘要攻向龍舌蘭之際,他一肘就打在這殺手的臉上。
這位六十餘歲的老廟祝完全不會武功。
這點戒色殺手當然也看得出來:否則他怎讓他近得了身?
但廟祝這一時,卻有千鈞之力,又快又狠,「蓬」地撞在他腦門。
他大叫一聲,登時棄挫扔鍘,掩面跪著地,口水鼻涕尿齊流。
龍舌蘭這才躲過一險,卻聽捕頭陳風如夢初醒,大叫了起來:「隔牛打山!這是隔牛打山神功!鐵手絕招的『隔牛打山』神功!」
大家都怔了一怔,大多數的人都還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卻有民眾一擁而上,對那施暗襲傷美人的戒色和尚拳打腳踢,站在遠遠那邊的鐵手卻揚聲道:
「別打死他。他的同僚都倒了,他仍不逃,還施殺手,至少還有點膽色義氣,不要殺他。」
他隨便開聲,卻一一清晰能入鼓躁暄嚷的人們耳中。
只有「風塵捕快」陳風猶在喃喃自語:「隔牛打山,隔牛打山,那是比隔山打牛還深湛高明百倍的掌功內力啊,而今是頭遭兒親睹了……」
2.殺手的門徒
完全不能抵擋。
絕對無法拒抗。
——如果「四大名捕」中的鐵手鐵了心要抓一個人,那麼,那個人就只好也只有認命了。
因為這罪犯已落在一雙鐵手裡,天打雷劈,灰飛煙滅,這雙手的主人卻不會放棄,都不會放過。
這就是鐵手。
大家都聽說過鐵手這個人,都知道鐵手的故事,鐵手確有一張比鐵還硬的手,但他的心呢?
佛口蛇心,臉冷心慈,鐵手的心到底軟還是硬?多情還是無情?
你說呢?
龍舌蘭說:「你這回可出盡風頭了,唉,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一樣可以解決那只敢在背後偷襲的小崽子,你那一下只是顯功夫、像威風極了,別以為我不知!」
這時,戒殺和尚和他那五名殺手門徒都已紛紛的就逮。
鐵手看在眼裡,不免有點感慨:
以前的刺客殺手,為一飯之恩,點滴之義,不惜殺身成仁,湧泉相報,吞炭毀顏,不死不休,可是,如今的殺手,眼裡的不是義,而是利;報的不是恩,而是仇,殺人不是為了除暴,更非為了護主,只是為了權和利。
足的,當他們遇上像鐵手這樣的敵手之際,就完全放棄了抵抗,以保全身活命再說。
不過這樣也好,只要殺手活著,刺客沒死,就有線索把幕後指使和下令殺人的人揪出來。
所以,鐵手一旦讓這六名殺手受制之後,特別警黨的是:有沒有人下手殺他們。
因為活口非常重要。
有了活口就不怕背後的黑手能蓋得了整個天。
如果這案於是在京城裡發生,鐵手知道只要他把這些人即送到某一地方去,就不擔心他們不供出幕後主使人是惟,也不想這些人受不到應得之制裁。
但在這兒不行。
他的權限只在抓人。
——抓犯罪的人。
卻無權審人。
他只是擁有上賜「平亂玦」的名捕,可以先捕而後奏,必要時亦可先殺逆黨惡犯再作上報,但不可以逾權越規,連審訊判刑也由他一手包辦。
國有國法。
家有家規。
每個地方也有每個地方的規矩,入鄉隨俗,要是不隨,你並非只不服一個人。一件事而已,而是形同與整個地方的法規習俗對抗。
鐵手當然明白這點。
他是「四大名捕」裡最寬容、寬和、寬懷的一人——儘管他外號叫做「鐵手」。
他一向認為打擊惡人、對付壞人的手段得要鐵般硬,但做人得要有:高遠意志,平寬心情。
整天硬得像鐵一般,硬邦邦的,那活著縱然做了許多事,也活得無趣,剛而易折,硬則不靈,鐵手一向硬在拳頭,軟在手心。
所以,剛就逮的六名和尚殺手,就交予這地方的捕頭陳風。
他知道陳風也是一位了不起的捕頭,而且至少有三個非常了不起之處:
一,他外號:「風塵」,這「風塵」二字,指的是他過去的經歷:他去過不少地方,結識過不少人物,做過不少事情,吃過不少苦頭,也練過不少功夫,但凡這樣一個人,江湖經驗一定十分豐富。
然而作為一名捕役,辦事查案,有時候,人面、經驗、閱歷,得要比真功夫還更重要。
二,他辦過幾件大案,也辦了幾件大事,那都是極不易辦好的案件、事件,遇上這種案例,就算辦得成,辦得了,卻難免陷入左右為難、而面不討好的尷尬處境。
但陳風卻得反而左右逢源,面面俱圓,誰都翹拇指讚他,誰也不怪他,大家都領了他的情。
這就是陳風「有本領」之處。
二,他有一套武功,叫做「敦煌排印掌」,據說是從敦煌壁畫乃至莫高石窟中的浮雕畫像中悟得的。
這套「敦煌排印掌法」,在出擊時,風沙大作,令人目難辨物,他才和身撲擊,鮮有失手;更厲害的是可在與人握手言歡、談笑抱拳、施禮哀悼間亂髮,對方看了他「排印一擊」幾時發作出來,可不得而知。
這也是陳風「不得了」的地方。
一個人有一種旁人所不及之處,已十分難得。
可是陳風確是過人。
所以鐵手將六名人犯交給他,也很放心。
陳風也叫他放心:
「鐵二哥,你放心,這些喪心病狂的殺手交給我,我保準押到知府張大人那兒去,十世三生,上天人地,誰害了章大人的我陳某都他地血債血償,法網難逃。」
「好,陳老大,」鐵手有他這句話,也安心了,「這事就交您了。」
然後他轉向龍舌蘭(猶在嗔中嬌中然而在嗔嬌之中唇更紅頰更緋樣子更水靈嬌麗好看的龍舌蘭)道歉:
「是是是,你本來就解決得了他們,是我多手、多事,不好意思。」
龍舌蘭嘟著嘴兒道:「什麼是是是,連說三是,其實心裡就是想我的不是,假誠意。」
鐵手就看她的意思微笑道:「誠意是有的,就怕你惱。你這手『分心小箭』,加上『三心兩意殺法』,還怕收拾不了這些殺手?我是不該插手的。」
龍舌蘭聽著聽著,忽一笑。
她一直表現得乍嗔乍惱,又憨又嬌,對鐵手似乎愛撒野也愛撤嬌,可這一笑,卻有淡淡的蔑視,跟她先前的稚氣、驕氣,全然不同,只聽她說:
「要說真的,那就沒意思了。你是救了我,別以為我不知。不過你雖幫了我,也別得意,休以為我這就感激你一輩子,要謝你一輩子。」
鐵手忙道:「哪裡哪裡,不敢不敢,你上次感激我的時候,請我喝酒,結果要我把醉了的你從上九路背到下九路,真要命!你前次在老林小店向我致謝的時候,就在我臂上擂了一記,踝節兒踩了一下,結果讓我從清明痛到了重陽,更要害!您龍女神捕就開恩免了我的刑罪!」
龍舌蘭聽了粉臉又發寒:「什麼什麼,那次都是你不好,光人家喝,你撒賴不喝酒;還好說老林小店的事,你和無情、追命、加上捲了舌的老林都來笑話我,我不捶你擂你還擂誰捶誰!」
鐵手苦著臉道:「是是是,你有理,你有理,你一向有理。」
龍舌蘭忽又噗嗤一笑:「你別苦著臉,又來三個是字。我心裡明白,不佔你便宜,你那一招『隔牛打山』打得好、打得及時,所以本女神捕讓你給一時搶了風光,也心服口服。」
鐵手只嘿聲笑道:「言重言重,龍女俠幾時對人服了?若說龍女俠服人,誰都不服!」
龍舌蘭嬌笑了起來,「一嘴油腔,算啥鐵手?人不知道以為是條硬漢。強盜呢!」
鐵手隨意的道:「那也不然。硬漢不見得一定就硬邦邦笑不露齒、哈瞅不見鼻毛的。歡天喜地、賞心悅目的,也一樣可以是條漢子呢!」
龍舌蘭就說:「男人的事,不關我事。卻說這些『殺手和尚』們,也不外如是。外傳多厲害難以對付,我看也不怎麼。」
鐵手這回正色道:「那也別輕敵、小覷了。這幾人只是殺手的門徒,真正的殺手,恐怕還在你前我後,莫要輕忽了。這些人,為何要殺章大人,可相當耐人尋味,」他轉向陳風,語重心長的道:
「這些轉折內情,都得要相煩張大人和陳老大的明察細判了」
章圖是縣官。而今遭了毒手,承辦他遭狙血案,除非是州裡特別遣人稽查,否則多出知府張慢慢處理此事。
張慢慢是當年一手提升保薦章圖的人。他自是愛章圖之材,才力保這原是他屬下的章圖為知縣。而今殺章圖案移入張慢慢手裡,也自必然會查個水落石出,不怕枉縱兇徒。
陳風果然也是這樣說:「就別說我一向都敬服章大人清廉耿介的,知府張大人素來與章大人交好,為地方事,不遺餘力,合作無間,呼應有力;而今章大人為宵小所趁,在公在私,張大人都一定會將兇手繩之於法,決不姑息縱容!只不過……」
鐵手知道陳風有話要說,便道:「陳老大,若有勸喻,請直斥便是,我洗耳恭聽。」
陳風一對細目,拄龍舌蘭那兒骨碌了一下,欲言又止。
龍舌蘭吃他看了一眼,心中就想:嘿,這個男子,滿臉風霜、貌不驚人,就是一雙眼睛,卻是忒賊兮兮的,靈醒得很。
她忽然想起師父當日對她的教誨:觀人,首得要觀察他的氏羅眼睛。
眼神正直,人也剛正。
眼神有力完足,人也光明磊落。
眼神曲折閃縮,只怕也居心叵測,來路不正。
而今這個陳風,眼神吞吐浮移,這算是職業性質以致(他是捕快,自然要多疑多慮,明查細考——可是她自問眼明目麗,消正寧定,鐵手也向來目色湛然,目光凝聚,不致如此閃爍不定呀),還是他不敢正視自己?
師父說過:不正眼看你的男人,不一定是因為你不夠漂亮,而很可能是因為:
你太美。他不敢迫視。
二,他有邪念,反而不敢對著望。
三,他不便看,因為他不想讓你知道他已讓你吸引了,不欲洩底。
——陳風陳風,你通曉風塵,飽嘗風霜,到底是哪一種人?心裡是哪一項?
「風塵」陳風當然沒想到卻在此時龍舌蘭正在想這些有關他的揣想。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
他當然沒有想到。
因為龍舌蘭不僅是個能做事的女子,也是個愛做夢的女孩。
然而世上多是知道一個人所做的亭,以及她做事的能力,卻不知道她做的夢。
她的夢。
還有她此心。
也許,這些只有她自己知道。
或許還有最親的人知道。
——她最希望的,也許不是要讓別人知道她的事,而是有人關心她的夢。
鐵手就知道。
他知道龍舌蘭的夢。
——而他就處身於她夢之邊緣。
3.笑意如刀
鐵手橫了龍舌蘭一眼,道:「陳兄放心,龍姑娘是六扇門裡的一號人物,武林中的一面龍旗,什麼場面都上過陣了,她是百元禁忌的。陳兄有話,盡說無妨。」
陳風微微笑了一笑,正要說話,龍舌蘭忽然吃了一驚,失聲道:
「刀痕!?」
陳風愕了一愕,不知所以。
鐵手奇道:「什麼刀痕?」
龍舌蘭指著陳風,狐疑的道:「他……他臉上有刀痕,很多道刀痕!」
鐵手也怔了一怔,陳風撫摸自己的臉頰,澀聲道:
「你是說我的皺紋吧?我年紀大了,笑起來,一條條紋都像刀刻一樣深就是了。」
說著,笑了一笑,這次還故意把笑意在臉上逗留得特別久長些。
鐵手看了就說:「那是笑紋,不是刀痕。陳兄遍歷大風大霜,大驚大險,這每一道刀紋都顯示了每一次不凡的閱歷呢!」
陳風笑道:「鐵兄給這麼鐵的高帽子我,我戴了可就壓扁了,縱不戴也得壓在帽裡出不來了。」
鐵手道:「還是想聽陳兄的金石良言。」
陳風道:「不敢當。可還沒說出口,鄙貌已把龍姑娘唬了一跳。」
龍舌蘭紅唇一噘,哼哼地道:「就你有刀紋的刀風劍霜的?我大起大落、大難大劫的,照樣歲月不留痕,唬我?真崩了頭老虎來吧!」
陳風笑道:「龍姑娘名震天下,除了女中豪俠、金花神捕可跟你相提……」
龍舌蘭驀地臉色一寒,突兀地道:「別提她了。」
陳風擺了一下手,龍舌蘭這才促笑了一下,冷消地道:「沒事,我只是不想提起這個人而已。」
陳風立刻知趣地道:「是是是,反正也不關『金花神捕』白拈銀白老總的事。」
龍舌蘭蔑了蔑唇唇兒,喃喃地道:「又是『是是是』,男人一旦說虛偽辭,就沒別句。」
鐵手見「風塵捕快」陳風雖然見多識博,經驗豐富,但卻似對龍舌蘭的辭鋒招架不住,十分狼狽,他也不欲好好一個陳風給夾纏在這些無謂枝節上,也知陳風不意犯了龍舌蘭之忌,這樣下去,只怕沒完沒了,便道:
「陳兄是認為我們在處理抓拿這六名兇手一事上,有不妥之處?」
這回陳風回答得很爽快,直接:「這件事,若無你倆出手,只怕根本抓不到人。不過,你們出手是幫了我們,卻害了自己。」
鐵手愕然:「這怎麼說呢?」
「陳老大說的正是。」
忽聽一人如此插口。
鐵手即道:「未明所以。」
那插日的人道:「你們這次是跟苦耳大師一道過未的,是不!?」
鐵手答:「不錯。」
那人又問:「你們兩大六扇門裡的頂尖好手星夜趕程來到三陽一帶,當然是另有重要任務了,對不?」
鐵手道:「是。」
那人再問:「就是因為這洋,你們來到體陽鄉鎮,光臨今天祭典,章大人雖與鐵二哥有交誼,但也不敢恭迎引介與鄉民同慶,其中原由,鐵二哥定必心中有數了?」
鐵手只答:「他不想打草驚蛇,以我們身上任務為重。」
那人又道:「這就是了。所以今天的祭禮雖十分隆重,章大人雖仍不敢相邀兩位,便因為大局為重,大事為妥之故,可惜苦耳大帥不明白這一點。」
鐵手道:「那絕不能怪大師。他近日也力『殺手和尚』出沒為虐所苦,『抱石寺』飽受誤解,聲名大落;近日適逢他寺中有兩名徒弟失蹤,其後死屍暴於荒野,身上僧袍,袈裟,信物、文證為人所盡取,他就想必有事要發生。是我們央他帶同我們來這一場祭祀典儀的。」
那人道:「正如陳老大所言,令兒幸得你們來了,才能捉到這六名悍匪,這點我們是謝猶不及。但我們也接到了公文。知兩位任務重大、卻因這場突發的事兒暴露了身份,我怕有人會聞風喪膽,望風而逃,那就大大的壞事了。」
聽到這裡,鐵手忽然吃吃一笑,道:「你當然知道我們這次來,要查的是什麼案子吧?」
那人道:「我還知道你們要抓的是什麼人。」
「既然你知那人是淮,你可聽說過這一劍縱橫、獨步天下的人,會有不戰而逃的事麼!」
鐵手笑著搖首表示不同意,「何況還是先得查案,案子查清楚了,才能算是抓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00:44
那人道:「鐵二哥一絲不苟,明察秋毫,事必躬親,自然是好。但別的案都需查,此案則不必。」
鐵手反問:「為何」
那人道:「因為這一系列令人髮指。喪盡天良的血案,若不是此人所為,那還有誰可為!」
鐵手平靜地道:「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要查個清楚。」
那人不解:「既已是昭然若揭,還有什麼可查的?」
鐵手平和地道:「世上越平凡的事,越有不平凡之處;越是明朗的案子,其中越易有曲折、冤屈。」
那人一曬道:「這次則無冤可言。」
鐵手心平氣和的問:「何故?」
那人即道:「這一連串血案,那人早已公然承認,還在血案現場留名揚長而去。其中幾樁血案裡,還有活口,親見此人所作所為,這還有冤情可言?」
鐵手微笑道:「有的。」
那人大惑:「怎麼說?」
鐵手平靜地道:「就算真的是他所為,咱們至少也得弄清楚:他為何要殺那麼多的人?為何要幹下那麼多的案子?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那人為之氣結:「可是,那人掌中一把劍,誰能近前?這些年來,是魔是佛,無論正邪,斬在他劍下的,成千數百,誰敢去問他一個字!?」
鐵手微笑不語,只看著自己的一雙手。
那人忽然明白了。
他一旦明白,他的語調也轉變了。
變得十分佩服、景仰。
「我知道了,我真糊塗,」那人帶著奮亢的語音道:「如果說這世上還有準可以去跟那人手上常指著天的長劍問個清楚的話,那自然只有鐵兄的那一雙常為天理秤公道的鐵手了。」
他帶著抑壓不住的興奮,又道:「縱劍對橫手,這是天下莫過、武林僅見的一戰啊!」
說到這兒,忽聽龍舌蘭冷冷的、滿懷敵意的。劈面就是一句,問:
「你是誰?」
那人怔了一怔,似乎沒想到龍舌蘭居然不認識他,但隨即咧嘴一笑,道:
「我姓麻,麻煩的麻,」他語音響亮,神容滑稽,「名叫三斤,特向龍女神捕問好請安。」
「我姓麻,麻煩的麻」,這一句是麻三斤自我介紹時必用的開場白。
其實,他也的確是一位「麻煩專家」。
有他在,可以給人絕大的麻煩。天大的麻煩,但他也可以為你一手解決一切麻煩、任何麻煩。
他是個製造和解決麻煩的好手,任何大人物身邊,都需要人材。因為只一個人(你無論多厲害,多了不起)是辦不了所有大事的。
他身邊一定要有了不起的人才。
這麻三斤就是這樣的人物。
他是章圖身邊的親信。
很多人都相信,如果縣官章圖身邊沒有了像麻三斤這種人物,他不會做得如此出色,縱然把事做好了,也不見得會有如此盛名。
因為做事的人不一定能出名。
正如發了財不見得也立了品一樣。
麻三斤是一個很好的幕僚,他替好幾個大官都當過參謀,就別說他出過什麼謀,獻過什麼計了,只要看他跟從過的官員全都平步青雲升了職,就知道他的獻策定計,確有過人之能。
這段日子,他跟了章圖。
他可以說是章圖最信任的幕僚。
他為章圖執行完成。監督了不少重要改革和任命,直至這一天,這時分,這當口兒,章圖受人刺殺,死了。
4.放光蟲
龍舌蘭當然聽說過麻三斤這個人。她受命來此地辦一個窮凶極惡之人結案之時,她所隸屬的上司就作了這樣的指示:
「要辦成這樁棘手的案子,就得要跟幾個人聯手、合作。」
在上頭所列的名單中,就有麻三斤這個人。
在這兒一帶的人都知道,一旦招惹了麻三斤,比生吞三斤麻繩入肚子裡還要麻煩。
他可以為你解決麻煩,也可以替你製造麻煩。
但在龍舌蘭眼裡,卻不是這樣看的。她只覺麻三斤有點奇特,有點矚目。
可是眼前這個人,頭尖肚漲,像一粒極大的菠蘿蜜、站在那兒,像條好食好住的肥大毛蟲,一點也不英俊奪目。
——卻為何總是覺得此人很有點眩目呢?
龍舌蘭很快也發現了原由:原來這人會發光。
———個通體都似悄悄放出光芒的人。
男性和女性,看人的觀點與角度,多不相同,也大不相同。
按照道理,逛街散心,男人看的多是女人,女人也應看的是男人才對——但其實不然:女人多看的卻也是女人。
每個人看人的方式和方法,都不大一樣:
有的人是看對方好樣不好樣,有的人是看對方禮貌不禮貌,有的人看的是對方年歲長不長、老不老,有的人卻只先敬羅衣後敬人。
甚至有人看人只看人的毛髮、痔墨或鞋靴。
有的人看人卻憑感覺:
就像王小石,他「看」人,全憑個「緣」字,感覺好就好,感覺不好就不好……
溫柔呢?她看人只在「順眼」:順眼的她喜歡;不順眼的,她就憎惡極了。
諸葛先生呢?他看人,則等於看相。他一眼能相出對方是忠是好,是好是壞,是可交上摯友還是投機之損友或是不可深交之徒。
蘇夢枕呢?他交朋友的方式是:先信了他,再懷疑他。
雷損則正好相反:他是懷疑了人再信他。
白愁飛卻只懷疑人,不信人。
冷血「看人」「憑劍」:他以劍覓劍,以劍招覓知音。有「劍氣」的,就是他的好友;反之,頂當是作泛泛之交。
追命看人,只從酒處看:猛喝酒的,是好漢。不喝酒的,是君子。不敢喝酒的,是放不開,不敢醉。賣醉佯狂的,是偽君子。老想灌醉人的,是小人。老勸他人喝酒他自己涓滴不飲的,是真小人。不喜歡喝酒的,是老實的人。老喜歡喝酒的,是可愛人。失意才喝酒的,是失敗不起的人,得意才喝酒的,是福不耐久的人。用一醉解千愁的人,到頭來也是個醉就跟自己有仇的人。不該醉時醉的,是到處與人結仇的人。說醉時偏不醉的,絕對是愁人。
無情看人,乃是辨其味。他對氣味敏感。
每一個人身上都散發出不同的氣味,他一聞便知香臭。
尤知味「看人」,也是從味道處「看」,他當每個人都是餃子、包子、肉丸子,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滋味和風味。
他的胞兄尤食髓也一樣,以「味」辨人;但這「昧道」是以味霉來辨識,與無情的氣息辨人大為不同。
沈虎禪則以「氣」辨人。
人人身上都有「氣」,而且有著大小強弱不同的氣場,沈虎禪本身就是一個「氣勢逼人」的人。
蕭秋水看人看氣質。
雷純看人,是從小處看。
燕狂徒看人,則往大處著眼。
任狂觀人,卻只從狂處定奪。
狄飛驚則喜歡聽,他以聽代看,聽其人聲,聽其人言,他已可思過半矣。
龍舌蘭呢?
她很可愛,她喜歡從第一眼的「印象」判定這個人,一看就在心底裡有了個良莠優劣。
她看到陳風那風霜的笑臉是一張張的刀。
她眼裡的麻三斤,卻是會發光的。
很奇怪的,麻三斤雖然那麼大的塊頭,頭尖腹大,像只盤坐佔據了土地廟卻在招手的肥貓,結實粗壯,但龍舌蘭一眼看去,卻感覺到:
這人會發光。
這人在發光。
這個看來不出色、不起眼的人,通體都在發亮。
龍舌蘭只看了麻三斤一眼,便生起這般強烈的感覺。
她卻不知道自己何以會有這種感覺。
其實這種感覺不只是她一人獨有:有的女子,天性十分敏感,她們會因看到一隻貓、一隻狗,忽然從它們的眼神中感覺到一種相依相守之情來,甚至生起了「我的前生就是它」的血濃於水的感覺,
她們有的第一眼看見一個男子,就生起「這輩子就只跟定他的了」的心意;同樣的,可能因為那個男子翻身上馬、絕塵而去的姿勢,可能是因為那一陣風刮下了一片落葉,甚至可能是一支蠟燭忽然滅了,就會認定:「我再也不會見到他的了」將成事實。
結果,這些情景,往往也真的發生了。
她們只預感到,「會這樣」,卻不明向自己為何會預感到這樣。
對這些人而言,只要一尾蜻蜓迎風而飛,唐山便會發生大地震;襄陽城裡的周沖早上左眉忽然斷落了許多根眉毛,洛陽城裡的胞兄周墜便突然倒葬在廁間;烏蘇里江畔一隻啄木鳥忽然啄到了一隻上古猿人藏在樹洞裡的指骨,京城裡天子龍顏大怒又將一名忠臣腰斬於午門。
世上有許多事,未必馬上見報應,但卻有因果。
世間有許多事,看來是兩不相干的,但其因果卻是我們想不到的,看不到的。或許是遼東省剛下了一場早雪,大食國卻熱死了三千一百二十四人,這其中亦有互為因果循環,只是常人一眼看不出來,凡人一時想不明白而已。
茅山術裡用一根毛髮,即可施咒作法,便是這個相應的道理;巫術中以身邊衣物用品下蠱,也是這相同的原理。蜀中唐門用一種痛毒,通過男女使人漸而失去對任何疾病抵抗能力的病變,成為無可藥的絕症,亦由此理而生。
這是一個輪迴,彼此相呼互因,因而為何某人葬身於其穴,其子孫就發了跡;而某人祖墳一旦遭毀,便敗家毀業。
因為這都是一個整體:一脈相承,一氣呵成:
報應不爽,困果不昧。
龍舌蘭覺得對方「通體似會發光」,然而眼前的人卻盡量低聲下氣、內斂自抑,她便判斷為:
這人一定很想出人頭地;所以他的藏鋒斂芒,只是「不露」,而不是「不敢露」,故而一切都是造作。
她就先人為主的有了這個想法。
——然而,她之所以是龍舌蘭,之所以能成為一眾女捕快中的佼佼者,這與她的敏感直覺,有著極大且密切的關係。
如詩人對字句語言敏感,畫家對色彩敏感,政治家對權力敏感,而一個真正的武林好手,對生命必定更加敏感珍惜一樣:
因為「武功」往往是奪取別人性命和保護自己生命的最有效之武器與保障。
龍舌蘭見了眼前的人,她說話也很直接,她第一句便問:
「你會放光?」
那人呆了一呆,笑道:「龍女俠說笑了。」
龍舌蘭板起臉孔,沒笑,只改了幾個問題:
「你是麻三斤?你怎麼知道我們的任務?你可知道我們抓的是誰?」
麻三斤笑了,尤舌蘭又覺得他眉上似有暗光一聳一聳的:
「龍姑娘,你也是六扇門裡的女中豪傑,巾幗英雄裡的第一把子好手……當知這兒人多且說話不便。」
龍舌蘭當然明白。
與此同時,「風塵」陳風已遣他兩名親信:高大灣、高小灣,以及十八名捕役衙差,把六名和尚殺手重章捆綁,嚴監厲督的押回縣牢裡去。
5.崩大碗
陳風是個幹練的捕快,他很幹練的打點好押解這六名殺手回衙的事,回轉到這邊時聽到龍舌蘭與麻二斤的對話,便道:
「這兒談話不便,大家個如到別的地方去。」
龍舌蘭爽快地答:「好,我們就回衙裡去談。」
陳風卻說:「回衙更不便。」
龍舌蘭奇道:「回衙還不便,那世上還有方便談論抓拿罪犯之地嗎?」
陳風笑了。
滄桑的臉儘是刀子。
他只慎慎的說了一句:「這些天來,查叫天一直都在衙裡。」
一聽到「查叫天」這三個字,鐵手就明白了。
他立即道:「好,那我們去哪裡?」
陳風道:「我倒有一個地方。」
然後他望向麻三斤。
麻三斤也神秘兮兮的道:「我也有一個地方,」
陳風鼓勵他們的道:「你說。」
麻三斤卻反過來慫恿他:「你先說。」
龍舌蘭頓感不耐煩:「誰說不是一樣?講個地方也那麼煩,談什麼辦案!」
陳風與麻三斤相視蕪爾。
陳風說了三個字:「『殺手澗』。」
麻三斤也說了三個寧:「崩大碗。」
龍舌蘭拍手笑道:「好哇,你們說的地方不一樣,快來決戰分一高下才決定去哪兒吧!?」
話未說完,只聽鐵手平聲道:「他們說的,是同一個地方。」
然後他向陳、麻二人點頭道:「就去殺手澗、崩大碗吧!」
忽又審慎的問了一句:「押送殺手回衙的弟兄們,穩實吧?」
陳風這次答得很爽快,他的回答是反問一個問題:
「鐵二哥聽過:『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高頭馬大,手低眼高』的高氏兄弟吧?」
鐵手笑了:「閻王要命,鬼王要錢,高大灣、高小彎在東南一帶都是出了名的:『不要錢、不要命,只要兇徒惡犯一個個都殺人償命』,有他們在,當然沒啥不放心的了。」
陳風便道:「加上我從州裡調來的廣六名刀快手速眼明招利的手足弟兄們,兩位還有什麼可慮心?」
鐵手道:「確是我多慮了。」
鐵手沒有多慮。
就在此際,高氏兄弟押著六名殺手,就在「大山角」一帶遇了事,只是他現在還不知道而已。
「崩大碗」不是碗,而是店。
一片店子的名字。
這是間茶店、食肆,也是個飲酒的地方。
這兒離市集略為偏遠,但只要從官道上折進來,不消停就會看見這間小食肆。
這間食店離開當地一個名勝風景很近。
那是七道瀑布匯合的一個深潭。
瀑布道道不同,有的狀若觀音,有的勢如蟋龍,有的像垂眉老邁,有的似亂石崩雲,各有各的奇,各有各的美。
但七道瀑布,未了仍合成一道,每道相隔不遠,因為急流飛湍,奇石密佈,所以流傳了一個江湖傳說: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01:07
真正的武林高手、殺手,都得要在這瀑布灘上學習步法、格鬥,才算是真正的一流高手、好殺手。
流傳愈廣,便更煞有介事,故而這灘頭也稱為「殺手澗」。
「崩大碗」這食店就遙對「殺手澗」,甚至飛瀑流澗的水霧,也籠罩沾濕了這片小店。
愛在這食肆裡飲酒充飢的人,便對著如此激越凶險的水流,喝著這店子裡特別釀製的酒:「崩大碗」,酩酊觀瀑,醉眼沐澗。
是的,單是這店子掛著的「崩大碗」三字,也寫得十分峭奇孤絕,既似死蛇掛樹,又如石遭雷碩,那一個「崩」字,直似崩了個缺的;那個「碗」字,也碎得七零八落,偏是一筆一畫三個字卷合在一起,又讓人看了有神光氣足、渾然天成之感,氣勢氣派直迫湍瀑不遑多讓。
鐵手看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正拾佈滿苔痕的台階頑上,衣袂已為水氣沾濕,抬頭一看那三個似斷欲續、死灰復燃的字,忍不住喝了一聲彩:
「好字!」
麻三斤笑道:「這兒酒更好。」
鐵手道:「我聽說過,好像就叫『崩大碗』,久已聞名。」
麻三斤道:「今天我就請你把這虛名喝個實在。」
鐵手笑道:「謝了、我不嗜酒,但麻三哥要請,我就奉陪!」
懸崖上,就是「崩大碗」食店。
龍舌蘭看了不以為然:「怎麼這食店找到這一幽僻之處做生意,我看不是路。」
陳風和麻三斤又相視而笑。
陳風道:「就是這樣,它才能招待那些來看名勝絕景的人客。」
麻三斤道:「就因為這樣,才讓好吃好喝的人賞得這兒雅,這兒僻,而且大有挑戰的樂趣。」
陳風道:「你別說,這店子平常生意可好絕了呢!平素大早的就不易找到位子。今兒近黃昏了,除了住店的客人,就較少遊人,這才顯冷清些。」
鐵手道:「大凡這種店子,賣的是特色和風格,它有絕景,又有了別處沒有的酒,當然不愁食客了。你看,店家把整個店子漆成黑色,什麼柱呀、梁呀、椽呀、凳呀、桌呀、椅子呀都漆成黑色的,就是膽大過人、反其道而得的法子。」
陳風如遇知青,興奮的道:「瞧呀,這兒不但景絕,酒絕還有佈局絕,若加上店家的,還是四絕呢!」
鐵手微微一詫:「四絕?」
陳風道:「這店家原是個姓溫的老頭子,人很孤僻,聽說寫得一手好文章,很有學問,因看不慣官場陋習,翰林酬醉,就乾脆不應考,棄絕功名,不肯見人應酬,寧在此處開這小店,天天面對流水飛瀑,飲他的崩大碗——聽說不懂得飲他這拿手好酒的客人他還不肯賣酒泥!」
龍舌蘭伸了伸舌頭道;「好大的架子!這人倒可見識見識。」
鐵手含笑道:「聽陳老大的話,似還有下文。」
陳風便道:「近日這店子來了一個夥計,脾氣更大,他不喜歡的客人,可休想他眼侍。」
龍舌蘭冷笑道:「那算什麼?只是討懶賣乖罷了!那姓溫的老頭兒真老蒙了眼,請他作甚?請頭豬養肥了還可以賣!」
陳風道:「混老頭兒的確也年歲大了,再說,這兒地處荒僻,有時難免有人生事搞亂,這年輕人倒懂兩下子,有時還得靠他來鎮鎮場面。」
龍舌蘭道:「這就是陳捕頭你的不是了,怎麼沒派些衙裡吃飯的弟兄到這一帶來巡巡,讓混老頭兒孤家寡人在這兒吃了?」
陳風一時語塞。
鐵手笑道:「要是偏僻之地的人家戶戶都要加派人手巡視,只怕衙裡的兄弟不必睡覺都不夠派遣哩,何況,當今邁前,衙裡府裡的軍兵,莫不是讓朱緬派去護送押運花石珍奇予皇帝,哪還剩什麼軍兵、民力!」
陳風本聽鐵手所語,十分體諒、理解,正臉上堆歡得又一叢從刀子,忽聽鐵手後面幾句,臉色不禁微變,麻二斤忙接道:
「不過,那年青人也有個好處。」
龍舌蘭問:「什麼好處?」
麻三斤自然樂意回答:「疾惡如仇。」
龍舌蘭一聽道:「只怕多是憤世嫉俗吧,在這小地方,小店子當夥計的,也有替天行道的不成!?」
麻三斤涎著笑臉道:「這個小哥兒倒是膽大包夭,天天等著個天殺也殺不了的人來殺。」
這回龍舌蘭和鐵手都問:
「他要殺的是誰?」
回答是:
「孫青霞。」
6.仇敵萬歲
他們已進入了「崩大碗」,就在崖前不蔽風也不遮雨更不擋水霧的空地上,開了一台,叫了吃的(只七八道菜吃,但道道野味,樣樣都炒得煮得別有風味),叫三斤酒,和著菜吃。
果然,那老頭老得兩隻眼袋像布袋一般,又黑又皺,但總是愛理不理。
看來,要不是見陳風和麻三斤已是熟客了,加上是縣裡有份量的人物,他可能還真不願開這一桌呢。
除了這一桌,也只剩兩桌面的客人了:一對大概是母女,還守著孝,黑紗遮著額面。
另三人看樣於是商賈,戴著介帽、樓頭、低語淺酌,看樣子是今晚要借宿於此地的客人。
這時已近日暮了。
山中人暮特別的快。
鴉聲梟啼,處處可聞,隱約猿聲與澗水瀑聲,融成一片。
近山崖黑得更快。
因為這店子塗上的是黑漆,一旦夜色來臨時,除了一燈如豆,只怕真個是黑夜黑店黑炭堆裡遇黑貓了。
可龍舌蘭才不管那麼多。
因為自從麻三斤和陳風提到那夥計要殺的人是「縱劍孫青霞」之後,大家的說說便入了巷,開到了主題,各人都聚了神了。」
龍舌蘭開始還有些警惕,問道:「你們知道我們此來的目的?」
麻三斤望了望陳風。
還是陳風先開門見山:「龍姑娘和鐵捕爺南下,為的是捉拿擒殺兇徒淫賊孫青霞,我們是知道的。」
龍舌蘭道:「我知道你們已知道了,但我要知道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陳風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就算他跟鐵手等人來這「殺手澗」,也先行跟身邊一名衙裡的夥計彭老泥說了,然後才過來的。
所以他的回答也很小心:像他這種人,自然知道「小心駛得萬年船,謹慎活得百歲命」的道理。
「你是王傅特別請來對例孫青霞這淫魔狗賊的,對不對?」
「王傅」就是王黼的尊稱,字將明,開封樣符人,原名甫,後因與東漢一位宦官同名,宋徽宋賜名為黼。
王黼其人,可謂一表人材,盡得皇帝趙估專寵,且與當朝宰相蔡京狼狽為奸,聲息相通,故而連連受到提拔耀升,加上他多智善佞,很快就爬到了副相高位,且受賜「城西甲第,徒居之日,導以教坊來,供張什器,悉取於官」,他的官位也由「諫議大夫超八階,宋朝命相未有前此也」之高。
故爾他權勢大、排場大,影響力也大,大家都尊稱為「王傅」,不敢冒犯直呼其名。
龍舌蘭只答「是」字,便等陳風談下去。
她雖初會陳風,但很快便明白這人說話做事,都擅於步步為營。
陳風道:「我和麻三斤也是王傅安插在這兒,接應你和鐵二爺的人。我們的目標,都是要打擊抓拿魔星孫某。想必王傅已予你一份名單,我們都是你的同路人。」
龍舌蘭直言道:「不錯,是有麻三斤的名字,但卻沒有你的。」
陳風又笑了。
臉上又浮現了滿是風刀霜劍。
他說,帶點疲倦:「我姓陳,單字為風,外號風塵,人多稱我為陳風塵,但因我諸『敦煌排印掌』法,也有人以陳敦煌、陳排印相稱。王傅知我在衙裡司職,又有公務在身,不便以原名謄下,故可能用其他的別名……」
龍舌蘭眼睛一亮,恍道:「哦,原來陳排印就是你。」
這時她又高興了起來,嘻嘻笑道,「你們兩位都是接應我的人,我忒也威風呀!」
「不止是龍女俠你,還有錢二爺,」麻三斤又用眼睛去觀察鐵手:「我們也知道諸葛先生特派鐵二捕頭南下來辦孫魔星的案子。」
鐵手否認:「這不是世叔的意思,而是皇上的旨意。」
麻三斤歎了一聲,道:「孫青霞那混世魔頭,他的邪行妖孽終也驚動天子了。」
鐵手卻道:「亦不然。這是由梁師成太尉上奏天子,皇上才發下手諭,要世叔遵我來查辦這事。」
麻三斤、陳風聽了,也不敢多問。須知梁師成日夕處於帝位之側,偷竊權柄,囊政於朝,勢大位高,且一向以權謀私,賣官售爵,貪財納賄,肆行聚斂,連王黼這種不可一世、窮極富貴的大人物也得事之為父,權勢可想而知。梁師成掌管皇帝向外發佈之政令文件,凡皇帝御書,號令皆出其手,他更趁此之便,與宰相蔡京勾結,時肆意竄改詔書,留以己意,無法無天,可見一斑。
龍舌蘭卻大快人心的道:「孫青霞這混魔連梁師成、王黼這些人都招惹上了,只怕難有好收場了!」她居然敢直呼梁、王等人名號而無諱。
鐵手平實地道:「據我所知,孫青霞也沒有招惹過這兩人。他們深居簡出,扈從如雲,要惹他們,還不容易。不過,孫青霞卻吃定了江南朱勵,是他請動梁師成和王將明來對付孫一劍的。」
朱□,蘇州人,與其父勾結為好,盤踞東南,力朝中梁師成、蔡京、王黼等人作呼應,相濟為惡以獻奇花異石於皇帝趙佶為名,總領花石綱事,倚仗權勢,橫行鄉曲,凡運所過,州縣莫敢誰何,殆至劫掠,遂為大蠱。朱氏父子兄弟,則竟竭澤而肥,漁肉鄉民,城內安民無所歸,嗟哭於途,悲聲沖天。
朱勵結怨於東南,但上倚勢貪橫,凌軒州縣,無人敢惹,孫青霞尋找朱勵一家人的麻煩,朱勵對付不了,便轉而請王黼,以情面請動了龍舌蘭;更請梁師成,下聖詔要諸葛先生請出了鐵游夏,結伴聯袂過來收拾孫青霞。
以朱家財雄勢大,請得的人還真不少,鐵手、龍舌蘭亦不過其二而已。
朱勵已恨孫青霞入骨入心,務必除之而後快,殺之始能安枕。
陳風倒吸了一口氣才道:「我原先以為是諸葛先生自行指派鐵二捕頭來誅滅捉拿孫青霞這等人魔,原來不是。」
鐵手但然道:「這原是太尉梁師成的主意,但梁太尉顯然是因江南朱勵提出要求,才面奏聖上,下詔世叔派我來查此案。這兒的人:陳老大、麻三哥、我、還有龍女俠,其實莫不是朱勵父子轉折請托下才出面對付孫青霞的。」他口中的「世叔」,便是一手撫養培育「四大名捕」的諸葛先生。由於諸葛先生足智多謀,武功高強,進退有度,多年來在歷次宮廷、朝廷鬥爭中,保住了原忠良之士,也保住了宋室一點正氣的元氣。
麻三斤卻說道:「那麼說,鐵二捕頭本來是任由那淫魔逍遙自在的了?」
鐵手即道:「當然不是。孫青霞種種惡行,我也素有所聞。我也早想查明此事,一旦有了真憑實據,確是他所為,就算無人下令請托,我都一定指令他歸案。」
麻三斤笑了一笑,他笑的時候,就像條大肥蟲兒搐了一搐、蠕了一蠕。
「我聽說孫青霞武功高絕,他還有一種憑感覺出劍的招法,迄今至此,普天之下,更無招可破,無人可敵。」
鐵手悶哼一聲,不說話了。
只看著手。
他放在桌上的一雙手。
一雙粗,大、厚,樸實的手背。
忽聽龍舌蘭尖銳的道:「根本不必查了,還查來作甚!?孫青霞根本就是淫魔狗盜,我非將之挫骨揚灰決不甘心。」
聽她語音激憤激動,麻三斤和陳風都大感意外。
鐵手忙平和地道:「是這樣的:龍姑娘有位好友,姓蘇,原本跟孫青霞是一對戀人,卻不知怎的,孫青霞卻看上了蘇姑娘的母親鐵氏,迫奸不從,竟殺死了鐵氏,這事令龍姑娘一直氣憤難平……」
陳風皺了皺眉,眉心又立即呈現了一道刀紋:「這事我也聽說過:『狂菊』蘇眉也是在武林女英雄中非常出色的一位,武功寸貌皆十分出眾,她母親還是『更衣幫』的現任女幫主『大紅狼』鐵秀男,他跟鐵二爺好像還……」
鐵手對眼前這位陳風的記性記心和廣識博聞不禁暗下歎服:「是的。鐵秀男是我的一位遠親,不過已多年沒往來了。」
只聽龍舌蘭厲聲道:「就是因為這樣,我覺得光是為了這個關係,他也該來把那淫賊大卸八塊!」
麻三斤當然聽出龍舌蘭語氣中的許多不滿,便道:「鐵二爺現在可不是來了!他來了,那姓孫的狗崽子還有活的日子嗎?」
龍舌蘭不忿地道:「這下他來了,還不是諸葛先生一聲令下,他才不情不願起了程:我早先就要他走這一趟的!要不是江南這一帶頭面我不大熟,我早就跟他分道揚鑣,先一步過來,他這下抽腳拔腿的趕來也只能收孫青霞的屍了!」
麻三斤、陳風都知龍舌蘭凶,都涎著笑臉各自討好地道。
「龍姑娘和鐵二捕頭一併兒來也好,雖然龍女俠武功高強,群小膽喪,但加上個鐵二爺,路上總有個照應啊!」
「其實龍姑娘也不必擔憂,這事也不急在一時,那淫魔近日倒銷聲匿了跡,一時也搜他不著!但東南江浙一帶,過去雖少見龍姑娘俠蹤,但龍姑娘俠名,早已名震遐邇,你要去那兒到那裡,做什麼要什麼,只要開一開口,吩咐一句,哥兒們無有不從,豈有不依的。」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聽了這幾番話,龍舌蘭也顯然氣平了一些,噘著紅唇道,「我恨死那賊子了,豈能再容讓他活上一天半天!蘇眉是我好友,是他女友,他居然連女友之母也敢摧殘殺害!你們沒見過蘇眉多痛苦,日日以淚洗臉,做夢也呼他名字!你們沒聽過蘇眉說的那一幕:她居然看到那活賊自她母親房門步出,還提著個血淋淋的人頭,她定睛一看,居然是她娘親的首級,她娘還死不瞑目,在那姓孫的手裡,發給揪著往上直豎,但眼還看著她女兒,好像還要開口叫她報仇哩……」
陳風和麻三斤雖也歷過大場面。大陣仗,但一時仍為龍舌蘭說的那相當淒厲之一幕而有些悚然起來。
龍舌蘭說得正氣憤難平:「蘇眉的爹原是「更衣幫』幫主,跟孫青霞那賊子本有過節,但蘇眉的爹蘇世尼死後,蘇眉不念舊惡,還情愫暗種,一顆心盡系孫青霞身上,卻沒料這姓孫的王八狼子野心;騙了她身心,還害了她母親!她本就是他仇家的女兒,憑啥信他?這世上的男人真都是役心沒肝沒個好東西的,人家待他好,千依百順的,他就當泥一般踩;人家不瞅不睬,別有居心另有所屬的,他就一頭撞去纏綿個不死不休,真犯踐!真不是路!」
龍舌蘭這一輪罵下來,好像是罵孫青霞,但聽到頭來,也不知她在罵誰了,反正天下男人,全給她罵進去了。
麻三斤和陳風見風頭火勢,連鐵手也噤了聲,兩人便忙著另起話題:
「龍姑娘真是俠義心腸,替天行道!有龍女俠見過那姓孫的就好了,咱們不是抓不到這泥鰍,而是還活著的,沒幾個見過他樣兒,見過的也不敢再惹這個人,連認都認不出來,那就更不好下手了。」
龍舌蘭聽了,卻肅起了粉臉,瞅了陳風一眼,又瞄了麻三斤一下,忽然湊近鐵手頓邊,細細聲的說了兩句話。
鐵手也低聲說了幾句話。
麻三斤和陳風自然都莫名所以。他們既不知龍舌蘭和鐵手說了什麼話,只思疑起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
之後,龍舌蘭嫣然一笑,先喝了口酒之後,居然向二人一斂衽,道:「對不起,剛才我要罵的是孫青霞那種淫魔狗賊,一不小心,把你們男人都統統罵了,真不好意思。」
麻三斤忙賠笑道;「龍姑娘說的可是大道理呢!男人更是吃了五款又想六味,野花總比家花香,該罵,活該受罵的!」
陳風拿細得又窄又狹的一對眼睛,從縫裡看看鐵手,又望望龍看蘭,才說:「龍女俠確是女中豪傑!像孫青霞這種案了,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毀在他手裡了,連『三丈紅』殷色可殷女俠,在三年前要追捕這個淫魔,結果反給他制伏了,脫光了衣服綁在樹幹上,三大後給解了下來,殷姑娘也瘋掉了一半。年前還有位『天之驕女』朱麗麗朱女俠,名震大江南北,要對付姓孫的,結果不知怎的,只聽說有人見她自一家客棧掩面衝了出來,悲泣不已,連聲音也給毒啞了,從今便不再在江湖上行走了——這些,不知龍女俠可都階說過?」
龍舌蘭喝了杯酒,眼波一轉,反問道:「自然都聽說過了。你提起這些是什麼意思?」
陳風一笑,笑刀子又插得滿腔縱橫,「沒什麼意思,只是提醒女俠:孫青霞是個難惹的魔頭,而且還是個不世淫魔!」
龍舌蘭嘿聲道:「就是因為他難惹,不好惹,我才偏要惹這個人、抓這個人,要不然,別的小案小事,還用得看我龍舌蘭千里迢迢的趕來辦他不成!?」
「是是是,」陳風的笑刀仍一臉都是,「了不起。龍姑娘這種雖千萬人吾往矣,捨我其誰的精神氣概,真是巾幗不讓鬚眉,世間少有!」
麻三斤也涎笑道:「可不止呢,這還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哪!我就說了,除了京裡來的紫衣女神捕龍舌蘭龍姑娘有這份過人俠義心腸之外,只怕就只有鐵手鐵二哥有這樣的膽色豪氣了!要是別人,一聽孫青霞,早嚇得避風縮頭不見了!這種膽氣,有機會倒要跟龍姑娘多多請教!」
這一番贊語,龍舌蘭聽了,倒十分受落,連喝三大口酒、豪情迸發、英氣颯颯的說:「那也沒什麼。我是個女子,自然要為受害的女子、受屈的女人出氣!孫青霞算啥?就算查叫天我也不怕!」說著把一雙筷子往桌上「啪」地重重一拍。
麻三斤聽了就很感歎的道:「好!龍姑娘真是快人快語鬥志昂盛!」然後他放嗓子大喊:
「咱再來三斤『崩大碗』!」
鐵手微笑道:「怎麼前三斤未喝完。後三斤又到?」
麻三斤笑道:「前三斤是咱們相聚趁興喝的,這三斤是為龍姑娘的盛情壯志而痛飲!」
龍舌蘭更是意氣風發,俟麻三斤把酒倒滿了她身前的海碗,她一手端喝了,說:
「我沒什麼不得了、了不得的!只不過,仗三尺劍,管不了事;憑三支箭,絕不怕事。一個女子,最忌就是安居樂業,賢良淑德,早早找個好婆家嫁出去算了!那賢良給誰看?淑德給誰享?到頭來事事都靠夫婿,樣樣看人臉色,那女人活下來還是不是人來著?我可不管,我走我路,我行我素,我非但要自己找自己鍾意、合意的伴侶才嫁,還要找最強最惡的仇敵來對付!」
這未了一句,陳風和麻三斤可不解了,也解不了。
他們習慣了對望一眼,這才由麻三斤開口問:「龍姑娘如此出色的人材,自擇配偶,理所當然,怕是怕人得了姑娘青睞的世間有幾?但找最強的仇敵作對……這,不大自討那個什麼的了嗎?」
「自討苦吃?真沒志氣!一個人若不是找比自己強的人來對著幹,老是找比自己弱小的人來欺侮,那實在是大不長志氣,太瞧不起自己了!」龍舌蘭嗤笑得粉臉轉啡,緋顏漸紅,「千金易得,一將難求!朋友易獲,強敵難尋!有好心、強大的、了不起的仇敵,這才能激發你的雄心鬥志和實力武功,咱們江湖上闖的男女,豈可連這種鬥志都沒有!仇人不多,乃因為他能令我發奮圖強!敵人可貴,正因為他們,我才不致苟且偷安!」
麻三斤和陳風正聽得目瞪口呆,龍舌蘭卻打了一個平空大酒嗝,說道:
「咦?這酒可真沖的,喝的時候像團火,喝下去之後像胃裡生吞了一記拳頭。」
她媚眼向鐵手,呢聲道:
「還是你的拳頭。」
鐵手見她又想拿一大碗酒要喝,忙用手按住,道:
「你喝急了。慢慢品嚐閒著聊,不更好麼?」
又向麻、陳二人解說:「龍姑娘出身甚好,家世顯赫,祖上曾任中長省中縣令,其父叔又任職三司使,世胃計相,她又是家裡寵愛,加上天資過人,聰敏伶俐,手段高明,所以一人刑部,就辦下不少鐵案,事業一帆風順。她今晚灌沖了半肚子酒,話說大了,語落狠了,皆因不勝酒力之故,兩位還請多加包涵,不要介意。」
陳風,麻三斤早知龍舌蘭「來路」,都說:「哪裡,哪裡,還請龍姑娘對咱多加包涵、提點才是。」
龍舌蘭確己給酒力沖得有點發暈,只覺暮色裡的瀑布一下子迫成一尊彌勒佛,一下子變作一朵花,耳裡的水聲,一時變作蟬聲。一時變為人聲,一下子又變成唸經的聲音了,但她卻沒真的醉,只扯了扯鐵手的臂膀說:
「你胡說什麼?我可沒醉。」
鐵手溫聲道:「你當然沒醉,但喝這種酒,不宜太急。」
龍舌蘭一聽,更要喝酒,大叫:「小二,小二,卻死到哪兒去了!這兒酒不夠了,快上酒來!」
又向陳風、麻三斤道:「你們別聽這木馬鐵人胡說。我龍舌蘭闖江湖、揚名兒,立萬兒、人刑部、破案子、辦大事,從沒抖過我的身世背景,從未靠過我宮場親戚,我,我是靠自己本領、仗自己本事——呢,這酒真像一拳辣椒……」
話未說完,只聽「蓬」的一聲,一罐子酒已結大力擲放於桌上,震得連泥封都裂了,還滲出些酒水來。
眾人一怔,只見重重地把罐子擲落的人,竟是這店裡的年輕夥計。
一個神色冷傲,臉有郁色的年青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01:50
第04章 殺手澗
1.大脾氣的小夥計
只見那年輕人衣著灰暗,臉有不平之色,但眼色卻非常冷和做。
這時,龍舌蘭已帶點醉,一看見他,第一個感覺就是:
——這人很傲。
——但郁甚於傲。
只聽麻三斤叱道:「這算什麼!小欠,你這回欠揍啦!」
陳風也嘎聲喝道:「小欠,咱又不是喝了不付賬的,你犯得著這樣粗暴麼!」
那年輕人只冷笑一聲,不即答。
鐵手知道眼前的人便是陳風、麻三斤口中說的那個「崩大碗」店裡新來的火爆脾氣的小夥計,便道:「小哥兒,是有事不服氣吧?可願說來聽聽?」
那年輕人本要轉身走開,聽了這話,便停了一停。但只停了一停,頓了一頓,又寒著臉拔步便走。
鐵手吟道:「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然後揚聲道:「小哥兒知道這首詩吧?知道這詩的意思吧?」
那夥計淡褐色的氈帽一垂,一張臉更看不清楚,只聽他低淡地道:
「我不識字,不通文墨,我只是個臭脾氣的小夥計,我可沒文人雅興閒情。」
鐵手笑了:「你騙不過我。」
夥計眉目一震,「我騙你什麼?」
鐵手道:「你不識字,便不會在我念到第一句時就蔑笑了一下,第二句時右眉一揚,第三句時已變作冷笑。你的談吐也不像不識字,不識字的人通常不說他們不通文墨,也不說這雅興閒情。」
他肯定地道:「小哥兒是識字的,而且還大有學問。」
夥計淡淡一笑:「隨你怎麼說。」
鐵手卻追問下去:「既然小哥是有學識的人,為何我吟那詩的時候,閣下神情又如此不甘呢?」
夥計沒好氣的說,「我沒有不甘。」
鐵手在等他說下去。
夥計頓了頓,只好道,「那是兄台吟的詩:十年磨劍,霜刃未試,可見何等自負!那是兄台自詡,與我無關。」
鐵手、陳風、麻三斤眼神俱為一亮。
麻三斤哈哈笑道:「鐵二哥果是好眼力,我來這兒好幾十趟,還不知這個小哥兒倒大有學問得很哩。」
陳風也仰首喝了一杯崩大碗,只道,「我也走眼了。那幾句詩,我最多聽懂三五成,陳小哥兒卻連詩眼、詩意、詩義都全給刨了出來了。」
鐵手溫和地笑道:「不是我眼尖,是小哥兒的氣派迫人,不比尋常。窩在這裡,卻可惜了。我那詩是為小哥吟的,不是自譬,而是托喻小哥自有鴻鵠之志。」
夥計冷笑道:「我只是一名食肆酒場的小夥計,要鴻鵠之志幹啥?一飛沖天我不願,一鳴驚人我嫌吵。我手邊沒劍,心中亦無不平,兄台白吟白念,白白浪費一首好詩了。」
鐵手訝道:「小哥兒這般年齡,頂多二十出頭吧?卻盡說這種喪氣話!」
夥計反唇相譏道,「現在的年輕人盡說大話、胡吹大氣,這點人各有志,我倒不願胡謅一份湊無聊!」
鐵手立起,拱手恭聲問:「敢問小哥兒大號?」
夥計沒料鐵手如此禮重於他,退了一步,猶豫片刻,也拱手還禮道:
「得先請教兄台高姓大名。」
鐵手道:「我姓鐵,我是大宋平民,大好神州的一名小老百姓而已。」
陳風接道:「我是知道他姓陳。」
麻三斤道:「我們都叫他『小欠』,不知他欠了人的,還是人欠了他的。」
鐵手不溫不怒的道:「我已說了我的,還請小哥賜告真名實號。」
夥計這次再也不迴避,道:「我姓陳,叫心欠,人叫我小欠,人欠我的,我欠人的,天欠我的,我欠天的,總是欠。大抵能欠的不一定能還,能還的不一定要欠。我是欠人不還也還不了的。還是還不了,心還是欠著。」
鐵手笑著說:「你看,這番話可有學問呢,小哥兒剛才說不識字,沒學問,可真沒把我們當朋友呢!」
小欠這次往有燭光照明的地方一站,但因暮色深了,只覺其人臉上輪廓俊美,但仍看不分明:
「鐵二爺現在卻也沒把小欠當朋友看。你明明就是名動八表、名震天下的鐵手神捕鐵游夏鐵二爺,卻說自己是個小老百姓,不也拿人當宵小提防嗎!」
鐵手朗然笑道:「小哥兒說的好。我說我姓鐵,可沒說我不是鐵手,鐵游夏!朗朗神州,莫非王土,你和我不都是這大好江山中的一名小百姓嗎?我是說實話,可沒犯你。」
小欠目光如刀,映著寒潭像為新月初起切下一記白糖糕:
「可你是名捕、神捕,是天子御前晉封的侍衛紅人,身懷可以先斬後奏的「平亂闕』,你卻一句都沒說明,我這小夥計拿什麼與你相交?」
鐵手也正色道:「小兄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朋友相交,交的是人,不是身份,也不是家世,更不是名位。你不是罪犯,我為啥要亮出捕快身份?你沒犯罪,我也不間你過去未來,我交是你這個朋友,別的我不理,也不須知道。交朋友要先查根問底,這可不是在對親家麼?你比我年輕幾歲吧?這我可訓你一句:你這樣交朋友,三拒四疑一拖二推的,鬼才跟你交朋友!」
然後一向正經八百的鐵手,居然促狹的道:「我知道你為何叫陳心欠了,你這樣疑神疑鬼,進一退三的,不如改個名字叫『陳心魔』好了!」
小欠突然靜了下來。
他一沉靜下來,彷彿連流水聲都一下子響亮了起來,嘩啦嘩啦的像要決堤亂濫、洶湧而至。
只是氈帽裡一雙銳得切心抵肺的明目,冷逾寒澤、銳如刀鋒的直盯鐵手。
鐵手安然不動。
忽然,小欠大步走前,直趨鐵手。
鐵手紋風不動。
陳風,麻三斤都不由有點兒緊張起來。
只見小欠一手抄起他們桌上一碗盛滿了的酒,一仰脖子一口氣咕嘟咕嘟的喝個清光,還「崩」地一聲,用門齒咬破了碗邊一個拳眼大的缺口,還在嘴裡喀啼喀哧喀喇喇的咬嚼了入口。才「呸」地吐射於地上,叱道:
「好,我就交你這個朋友!他日不管生死成敗,仇深義重,你都是我的朋友!」
話才說完,卻有「哎喲」一聲。
2.寒與傲
卻聽「哎喲」一聲,原來是龍舌蘭叫了起來。
大驚小怪、足至有點少見多怪似的叫了一聲,以致鐵游夏、陳風塵、麻三斤都一齊向龍舌蘭這邊扭望過來。
只聽龍舌蘭叫了一聲之後,就像發現了個前朝皇帝在眼前晃過般的說:
「哈!我剛剛開始看你時,你是憂鬱多於驕傲,但而今看清楚了,卻是驕傲大於陰鬱。是傲多於郁,不是郁大於傲。」
她還得意洋洋的補充道:「還好。我喜歡男的還是傲一點的比較好,雖然那也沒啥了不起,但男人太憂鬱就不好,像個婆婆媽媽三姑六嬸之類的,憂愁一點的就夠了,完全沒有一張俊臉就嫌淺薄不經看了。像他就是少了一點點什麼的。」
說著她居然還指了指鐵手,援以為例。鐵手心平氣和,一點也不以為忤。
然後她點點頭,像評選什麼似的下了定論:「你,還好,還可以。」
評頭品足之後的她,這才把話頭告一段落,旁苦無人的向鐵手笑問:
「剛才他還站在暗處,氈帽低垂,背向大家,只令人心裡發毛,你是怎麼獨選他交這個朋友的?」
鐵手便說:「我看人看氣派。一個人無論身處於寒微、艱難、凶險、困厄之境,只要氣派還在,這人就一定能出人頭地、東山再起。這小兄弟不論面對、背向,都自有他的氣派,我便肯定這是個人物。」
龍舌蘭伸伸舌頭說,「我可不懂什麼氣派,開始覺得他郁大於傲,現在只覺他傲大於郁。」
鐵手道:「他其實是令你心裡發寒,不是發毛。寒的是他的傲氣,做如劍寒似冰,常是混在一起的。」
龍舌蘭笑笑,還伸出舌尖舔了舔唇邊的酒味,道:「哦?那就不是傲氣大於郁色,而是傲大於寒了?卻沒想到這人喝酒還咬崩了個大碗!」
小欠忽然問道:「你們知道我剛才為啥要甩酒罈子?」
陳風輕描淡寫的道:「你本來脾氣就大。」
麻三斤調侃道:「因為你嫌溫老頭每月少給了你,你做的不高興,就把客人都給甩走掉!」
小欠儘管已壓低了語音,但語調依然高拔尖銳:
「錯了。」
他載指龍舌蘭道:「我是生氣她這樣喝『崩大碗』!那是糟蹋了好酒!」大家都覺得這小廝可真放肆:三分顏色上大經,這小伙子敢情以為高攀了鐵名捕的交情就可以放肆了唄?但龍舌蘭可是嬌恣驕縱得出了名的!
只見龍舌蘭臉上在暮色掩映中,也紅一陣白一陣的看得分明,卻還聽小欠不屑地道:
「『崩大碗』是這樣喝的麼?要喝,得仰脖子一氣干足,再咬一塊碗,嚼爛吐了,這樣酒味才夠嗆、夠沖、夠炸!」
他還加了一句:「不會喝卻要顯威風,喝『女兒紅』、『眼兒媚』、『鈴霖雨』去吧,別碰我的『崩大碗』!」
龍舌蘭聽得倏然伸手,抓住了桌上一個滿盛了酒的大碗。
陳風和麻三廳都暗忖:陳心欠這回能發不能收,只怕要糟了!
只聽鐵手率先道:「難怪這兒的碗大都多崩缺。」
卻聽龍舌蘭道:「原來是這樣喝『崩大碗』的。」
說著站了起來,玉首一仰,手腕一抬,酒就從喉裡直滾下去。
只見有小量的酒,沿著龍舌蘭的脖子直瀉入衣領胸衣裡去。
儘管暮色深濃,但卻更顯得龍舌蘭的頭胸輪廊是那麼勻美,那麼白皙,這仰首灌酒的姿勢形成了一種驚心的媚,連久經陣仗的陳風和圓滑世故的麻三斤瞥見了,一是目光一時移不開來,二是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尤其是見到龍舌蘭的胸襟漸漸深黛了一大片,大概是從裡面沾了酒倒染濕了出來之故吧,大家著實是連心跳都像下下敲在鼓面上。
沒料小欠仍不放過,冷峻的說:「這次『崩大碗』是喝對了,但酒卻不是這樣喝法!」
要知道這京師第一紫衣女神捕龍舌蘭,一出道就連破三數十起大案,家世又好,人又出落得漂亮,在京城裡、武林中對她起君子好逑之心的,不知凡幾,什麼甜言蜜語、奉迎阿諛語都聽遍,在情在理、論公論私、以文以武,大家對她莫不千依百順,諸般遷就,而今這一名小夥計,卻像在要找她的碴,這豈不是自討苦吃嗎?
但聽龍舌蘭道:「哦?不是這樣喝酒的?那倒要請教了。」
說的話居然還跟鐵手的語調一般心氣平和。
小欠居然也「當仁不讓」,拿著酒罈子就作示範:
「許多人為顯自己海量能喝酒,抓住罈子、碗杯什麼的,就往嘴裡直灌,結果,八成的酒都是流瀉了,只不到一成入嘴裡。這叫飲酒嗎?不,這叫倒酒、以酒沖涼、浪費了酒,那是不懂得珍惜酒的人才幹的荒唐事!這叫海量麼?不,只是牛飲、以酒當水、侮辱了酒,那只是好逞威風卻不知自量的人才做的鳥事!」
他說完後,又把酒罈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似乎還意猶未盡,很有點悻悻然。
這會兒,大家扭頭望望這小欠,又轉首過去看看龍舌蘭:
看這嬌縱慣了的小姑娘這回怎麼說。
看那驕傲非凡的女神捕怎麼個反應。
3.冷和冰
只聽「骨」的一聲,龍舌蘭好像不知把什麼東西吞落到肚子裡去了,居然還溫婉地笑道:「好啊,小欠,你這回倒教會我什麼才是真正的喝酒,我可欠了你一個情了。」
由於她很少溫婉待人,然而她還是個天性溫婉的女子,而今溫婉起來,映著夕照餘暉一照,美得竟似沒有一句形容語言是溢美之辭,也不會有一句讚美的話會言過其實。雖然在場的誰都沒去讚她。
陳風、麻三斤兩人閱人眼豐,什麼美人沒見過,但此際裡,竟都似癡住了。
這次連小欠也不例外。
而且這回教陳鳳和麻三斤也在羨艷之餘,也心裡震驚,私下交換了幾句話:
「原來這女子是不簡單,連這口氣都能忍得下來,不愧能當女神捕。」
「倒看不出來:她看來好大喜功、自大輕慢,原來是因人而異的。要忍氣時,卻能忍人之所不能忍。」
「只不過,對小欠這麼一個小夥計,需用得著鐵二捕頭平輩相交,龍女神捕拜服麼?」
「我看……他們可能認出這小廝來路可疑,別有居心,可能,憑了他可以對付孫青霞。」
「這個大脾氣的小夥計有那麼厲害?嘿!不過,鐵二捕頭跟龍女捕頭心裡頭都有密謀,這點倒是真的。剛才跟咱們聊著半天不到,他倆人兒已耳際鬢邊廝磨一陣,敢情是另有隱衷。秘而不宣,還故意讓咱們隔了一層。」
「那也難怪。你又不是跟龍姑娘有親,他們倆是一道來的一道上的人,抓拿姓孫的直娘賊事兒,自然不想讓咱們爭了功。」
「爭啥功?咱們要是自行解決得了孫青霞那王八羔子,還用得著耗到此時此際,驚動八方四面請求的麼!」
兩人悄悄的交換了意見,臉上,卻仍是笑著,似在聊一件全不相干的事。
其實,他們是猜錯了龍舌蘭與鐵子剛才那番低聲對語的內容。
不過也不全錯。
龍舌蘭和鐵手倒有意讓麻三斤和陳風聽不清楚、聽不見他們的交談。
那番話的內容是這樣的:
「他們以為我認得孫淫魔的樣貌,其實我也沒跟他朝過相,是蘇眉畫了一張他的模樣,我也認不准。——卻要不要把實情告訴他們?」
這是龍舌蘭低聲問鐵手的話。
「你說呢?」
鐵手反問她的意見。
「這是不說較好,說了還以為我們這兩個從京裡來的,也不見得有啥本領,只來領功,俟抓殺了孫青霞,那時說不說都不礙事了。」龍舌蘭這樣認為。
「不說也好,不過,我們這幫人裡若沒有一個認得孫青霞的,那不是件妙事;」鐵手說,「敵暗我明,事情功半,先要找一個認得他的人,總勝毫無頭緒亂闖。」
龍舌蘭俏皮的凝視著他:「跟他朝過相後還活著的人誰還敢找這孫魔君?」
她知道鐵手會有答案。
果然這人又不讓她失望。
「眼前只怕就有一個。」
鐵手說。這時他已用眼梢瞄著捧菜拿酒來的小廝。
那時候這小夥計還沒向大夥兒發作他的大脾氣。
那小廝確也役料到這驕氣縱橫的女捕頭居然肯開聲認錯,反而致謝,而且還那麼溫婉美艷,也呆上了一呆,鐵手馬上就問了他一句話:
「你剛才說使你上火發脾氣的事;咱不懂得喝這『崩大碗』、也不懂得飲酒,這只是其中一件,另外的呢?」
他笑笑補充又道:「要是崔三哥也在這兒就好了,要論飲酒,他可在行呢,不像我們,只裝樣子,難怪你生氣。」
「崔三哥」當然就是「四大名捕」中的老三「追命」崔略商,他遊戲人間,酒量過人,無論鯨吞牛飲,細品淺嘗,都頗精專,四大名捕裡,惟獨追命擅飲海量。
小欠聽鐵手問了,就冷冷的說:「自然還有看不過眼的事。」
陳風也覺得這小廝太得寸進尺了:「你又看不順眼啥事?」
他轉向麻三斤指了指,道:「你該向他學習才是。」
小欠冷然反問:「跟他學?學什麼?」
陳風道,「像麻三哥,他就海量得很,不是喝酒,而是能容能忍。你沒聽說過嗎?大肚能容天下事,就這樣子,人才活得好過、開心、如意。」
小欠冷笑道:「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麼?我看大肚皮只是吃飽了撐著,容飯容酒容水容吃下去的沒消化的要排出去的糞便,不是能容人容事。你能容又怎麼?世上有的是不能容你的人。你能容人人不容你,那有什麼意思?人家可不要你容!盡說這些好聽的。不實際的、自欺欺人而聽似頗有境界的話來幹啥?又不能當吃的花的,只無趣無聊而已!」
鐵手笑笑道:「小兄弟囉嗦倒不少。」
小欠氣焰稍斂:「今天是說多了。」
鐵手仍然追問:「卻不知咱們剛才又讓小兄弟你看不順眼啥事?」
小欠反問:「你們剛剛不是說我囉嗦太多了嗎?」
鐵手道:「那是跟你說笑了,就算說真的,難道小兄弟便生氣了?」
小欠道:「生氣?我這回一上來就發火,且嫌這嫌那,確是囂張囉嗦,只要是實在話,我確是這種人,我就是硬受實抵了也不會動氣。只不過,我今兒冒火的卻正是為了這個。」
鐵手道:「小兄弟,這話我可聽不明白。」
小欠道:「你們不是要抓拿要犯孫青霞嗎?」
鐵手道:「是。」
麻三斤冷笑了一下,插口道:「卻給你聽去了。」
陳風塵則搶先道:「小欠,你別惹事上身,這案子可仍在辦,聽進去了也不要說出來,不然有你好受的。」
欽手立即表示了異議:「我倒要聽聽他的意見。」
小欠橫了陳,麻二人一眼,冷冷地道:「我就看不順眼你們這個。」
麻三斤愕然道:「這個?哪個?」
小欠激動的道:「你們只光說不練!只罵不抓!在這裡只聊天喝酒看瀑布,孫青霞就會自澗裡冒出來送死麼!天下焉有此荒唐事!」
麻、陳二人又習慣了的面面相覷。
鐵手試探地問:「小哥兒跟孫青霞也有仇?」
小欠仍氣虎虎的答:「是。」
鐵手又進一步:「仇可深?」
小欠道:「仇深似海。」
鐵手道:「怨結何因?」
小欠道:「要我今天論落成為此地這兒一小廝,就是拜姓孫的所賜!他殺了我爹爹,又殺了我哥哥,我家就剩下了我。要是我爹和我哥在,我就不會有今天的樣子!」
鐵手說道:「他殺了令尊和令兄?敢問他們高姓大名。」
小欠搖頭。
麻三斤嗤啦一笑:「怎麼了?不肯說。」
「不。」鐵手更正:「他是不願說。」
然後他再補充道:「他在未擊倒他對手、為他父兄報仇之前,不願道出他父兄的姓名。」
龍舌蘭忽道:「對!有志氣!雪了恥、報了仇、殺了孫青霞才揚名立萬、光宗耀祖去!」
小欠望了龍舌蘭和鐵手一跟。
那眼神很奇特。
——既似是感激,又似是委屈,又似是針鋒相對那一點綻放的星花寒夢。
然後他繼續說下去,帶著寂寞與不平,以及憤慨:
「可以這樣說:沒有他,就沒有我,至少,就沒有今天的我!」
鐵手偏了偏頭:「所以你恨他?」
小欠道;「所以我一聽人提起他,就禁不住要說罵人的話。想食其肉、啖其骨的人何其之多,但偏是真的找他動手算賬的人幾乎一成也沒有,遇上了些死不了的也是夾著尾巴走!」
鐵手即問:「你見過他?」
小欠道:「見過。」
鐵手道:「他沒殺你?」
小欠道:「那時我還年少。」
鐵手道:「他不殺小孩?」
小欠道:「他從不殺無還手之力的人。」
鐵手道:「你那時不會武功?」
小欠冷曬,譏詐地道:「也許他故意要留下我來找他報仇。」
麻三斤道:「他瘋了麼?斬草不除根,怕沒後患麼!?」
小欠一句話頂了過去:「有些人,偏要留下一些大敵活在世上,才能使他全發,才可讓他勝完再勝,更上層樓!」
「好!對了!」龍舌蘭一口於盡碗中酒,又吧登一聲咬破了碗角。
「有志氣,就跟我龍舌蘭一樣!」
小欠瞪了她一眼。
眼神仍冷。
像冰瀑。
如寒潭。
——冷冽、寒傲、且深不可測。
鐵手的興趣仍在小欠身上,這時候,他就是個十分專業的捕快了。
「你覓過他,他是什麼樣子的?」
小欠這次反問:「他的長相如何,你們不知,卻怎麼抓他?」
鐵手含笑向陳風和麻三斤看了一眼,慚道:「我的資料是不夠清楚,原以為在這兒接應的人會提供多一些……」
麻三斤有點赦然的道:「我只知道他一定會去『東南王府』裡或『應奉局』中殺朱勵兄弟。同時也探聽到他劍法上的一些破綻和弱點。」
陳風也慚愧的說:「我是負責接待四方八面趕來誅殺孫青霞的俠客,其中『一綠王』查叫天、『風林火山』馬龍,菩薩和尚、煩惱大師、詹通通。余樂樂這些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先後到了。他們口裡和情報中的孫青霞,都有不同,有的說他淒厲若猛獸,有的說他娟好如美婦。相同的只有年約三十餘歲,人高劍長,好色如命,殺手無情,如此而已。」
鐵手點點頭道:「這也合理。自他十三歲時一出道就格殺『快手劍』宋光柬和『快劍手』徐光速師兄弟以來,幾乎每一年都有一兩位名震天下的人物死於他劍下,直至去年死的是『子母離魂索』何花冠,今年敗死於他劍下的是『萬里長空」孫擎雷和『鐵膽厲心』孫棘牙兄弟,算來己有十六,七載……這樣他今年也該三十餘歲了吧?恐怕也差不遠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02:12
小欠冷笑道:「就憑這些就能逮著孫青霞?三十多歲,高個於,只要他不拔出劍來,這樣的人這縣裡就有三萬個!可笑的是:居然還能探悉他劍法上的弊病!要有這樣的人,怎麼不先把這淫賊惡煞一劍殺了?還用得著告訴他人傳出去領了他的功勳?」
陳風住氣,搖了搖頭,逍:「小欠,你還年輕,比較激情……要知道一個人是做不來所有的大事的。」
小欠冷聲道:「殺孫青霞只不過是剪除個惡人魔頭,算不上是天大的事!」
麻三斤把臉一沉,道:「小兄弟,別把話說滿了,雖說我也沒真的跟姓孫的會上過,但我總有對付他的方法,不是光憑一張口、一腔熱血、光怨責人就可以敷衍過去的;你父兄都死於孫青霞之手,這教訓還不夠大嗎?」
小欠忽然沉了臉。
忽爾,就在這頃刻間,鐵手發現了一件事:
這兒只有四個人的呼吸聲。
儘管澗聲很暄鬧,歸鴉呱,暮猴噪,但在鐵手耳裡,對眾人呼息仍明晰可辨。
但惟獨突然少了一人之呼吸。
——小欠!
敢情他是憋住了氣!
沉住了氣。
所以鐵手忙打個圓場笑道:「咱們大家都是一同對付孫一劍的人,不如好好的……」
話未說完,小欠已在說了一句話:
「劍。」
鐵手和在場的人都沒聽清楚。
「嗯?什麼?」
小欠又說了一次。
只一個字的一句:
「劍。」
鐵手愕了一愕:「你要劍?」
小欠道:「是。」
龍舌蘭道:「好,我有!」
皓腕一翻,已疾地自懷裡掣出一把劍來,嘯的一聲,劍出鞘,劍身翠色,劍氣侵人。
那是一把寶珠鑲愕的翠玉小劍。
一把非常鋒利的懷劍。
龍舌蘭顯得有點奮悅,叱了一聲:「接好了!」
玉腕一振,鐵手正要喝止,但見青龍乍探,翠玉小劍已投給了小欠。
小欠一伸手,接住。
這回是麻三斤打了個哈哈笑道:「小兄弟用不著太認真——」
活未說完,小欠已出了劍。
劍光才一瞬。
青光驟閃。劍過處,劍風才陡起。
驚雷響千秋。
麻三斤臉上的笑容凝住了。
大家的表情也凝住了。
劍也凝任了。
顯然都沒想到這大脾氣的小青年說出劍便出劍——而且是真的出了劍。
不是向麻三斤出劍。
而是一劍刺向:
瀑布!
一劍刺向瀑布,然後停住。
劍穩。
手穩。
瀑布水花四濺。
衝力甚銳。
儘管這只是偌大五道飛瀑中一道分支中微未的濺泉,但沖激力依然相當不小,劍一刺入流湍裡,水流便淹遮了劍身。
但翠色依然浸透流泉。
握劍的手和劍都穩如磐石。
然後劍謾慢收回,一寸一寸地,一分一分的收回。
這時,大家才發現了一件事:
冷瀑流泉,灑落在劍尖上,收回來的劍,卻結成了一層綠色的薄冰。
這一劍,並沒有刺人。
也沒有傷人。
但已足夠造成震嚇:
這一劍,竟把飛瀑急湍中的冷水,凝在劍上,結成了冰!
這已不止是劍法!
而是劍功!
——一種極冷冽。寒驚、殺氣迫人的劍氣!
然而居然在這樣一個鄉野少年手裡隨意使了出來!
——如果這一劍是刺向麻三斤,他可避得了?
眾人都不知道。
4.冰凍的火
——要是這一劍是刺向自己,可避得去?
麻三斤也不知道。
只是,他在想到這點的時候,喉頭間不禁爆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悚然。
這是一種把水結成了冰的劍法。
這是一種把快速與鋒利結合的力量。
冰:
在劍。
冷——
在心。
這一劍竟有如此之大之巨之可怖可畏的力量!
刺出了這一劍之後的小欠,這樣問麻三斤:
「你能找出我這一劍的缺點嗎?」
麻三斤臉上淌汗。
少年再問:「我這一劍有破綻嗎?」
汗流入麻三斤的衣襟內,麻三斤肥緊的頭肉抖哆了一下。豐滿滾圓的喉核上下滾了一滾。
陳心欠三問:「你接得下我這一劍嗎?」
麻三斤搖首,神色木然。
小欠又道:「你連我這一劍都接不下,可是,這一劍我還沒完全練成。這是我父教我哥,我哥教我的劍法。但我哥死了,爹也死了,他們都是孫青霞殺的——你說:你能覷出孫直劍的劍法上的漏洞!嗯?」
麻三斤神色慘然。
陳風這下才定過神來,舔了舔乾唇:他這時才明白,為何鐵手一上來便有「折節下交」,難怪會對這個火爆脾氣的小廝這般有禮了。
他試探地問:「你父親是『冷劍先師』葉瑞氣?」
小欠還沒回答,鐵手已道:「葉瑞氣雖名滿江湖,卻膝下無兒。」
陳風瞇著滿眼皮子的刀痕,又揣測道:「還是『九九神劍』畢逢辰?」
小欠冷笑:「畢逢辰的劍法可有我這般冷?」
這回是麻三斤說:「令尊是『飛花神劍』何太韌還是『追命一劍』余大畏?」
鐵手道:「何太韌太年輕,還不致有二十餘歲的兒子。」
龍舌蘭接道:「余大畏劍法不高,沒有這樣劍術高超的兒子。」
麻三斤仍不死心:「那你哥哥是『掛劍還情』金小鐘抑或是『寒心寒劍』梁然?」
看來,他已恢復了神志。
簡直也回復了鎮定。
而且還恢復得好快。
這回連小欠也改換了個眼色去看他,不過答案仍是否定的:
「金小鐘的父親可不會武功。梁然?不是在三年前死於孫青霞手裡的那個嗎?他的老爸可也不會劍法。」
鐵手讚歎道:「不過,小兄弟的確練得一手好劍法——卻不知這般絕世的劍法,孫青霞如何能取勝?」
小欠遲疑一下,正要說話,忽聽那一台客人喧叱了起來。
陳風緊望道:「什麼事?」
小欠道:「沒事,是我久沒端菜送酒過去罷了。」
果然聽得幾聲乾咳,那溫老頭子應著聲忙著在店內喊:
「小欠,小欠,別只顧服侍這台子的爺們,忘了那台子的客官了!」
小欠應了一聲,向鐵手等人道:「我去去就來。」
說著,迅步回到店裡,不一會便見他抹台搬凳、送菜提壺的去服侍其他兩台於原有的客人,還有一桌新來的客人去了。
小欠才一離開,陳風撫髯道:「可惜可惜。」
龍舌蘭饒有興味的問:「可惜什麼?」
陳風又展現滿臉風刀霜劍,「可惜。他有絕藝在身,也氣傲凌人,可惜就不學好,窩在這裡,怎不可惜?」
麻三斤也道:「他就是太驕慢、火氣大,所以才致窩在這裡,也沒給好可惜的了。」
龍舌蘭沉沉地道:「我倒覺得他很有意思。」
「有意思?」麻三斤曬道,「我看是龍姑娘對他有意思罷了!」
龍舌蘭也不理他語音譏諷之意,自顧自的道:「他說的很有意思:咱們老是紙上談兵,卻是如何捉拿孫青霞?總得要直搗黃龍,那才是本領功夫。」
麻三斤當然不服氣,鐵手卻岔開了話題,肅然向陳風問道:
「你剛才說:查叫天已來了這裡?」
麻三斤卻還是忍不住把他的忿懣宣之以口,不理鐵手的問話,只悻悻的說:
「他才是紙上談兵。」咱們說什麼也真刀真搶、明槍明火的抓過要犯辦過大賊,他呢?連個小廝也沒當好,儘是開罪客人。」
龍舌蘭在暮色中沉住氣看他,儘管在濃郁的暮色裡這女子的五官神色令人看不清楚,但麻三斤還是可以感覺得到那明艷照人的眼色在正包的分明的凝視著他,而這女子的艷色無論暗色明味都不減其艷。不改其絕色。
此際,麻三斤不覺怦然心動。
他對龍舌蘭一開始就有一種感覺,而今那感覺於她坐在他的對面望著他,而更強烈膨脹著,以至那感覺彷彿正不斷的翻湧出來,就像一條無法收拾的蛇。
麻三斤不大敢與她的目光對觸,更何況身邊還有鐵手在。
只要鐵手在場,不管他說不說話,表不表態,其份量已足以沉沙斷戟。
他只好避開視線,望地上。
這一望,卻瞥見龍舌蘭左足架在右膝上,右足踝晃呀晃的。居然還踢掉了鞋子,那一口天藍色濾繡白風的鞋兒就擱在桌下,開了口向著桌底,像一個無聲的嘲笑,一次暗裡的招呼。
麻三斤再次怦然。
只見龍爹蘭望定了他一會兒之後,才斷定地頜了頜首:道:「對了!這才是你,你人圓滑,但心頭火未熄,我沒看錯。」
鐵手笑道:「麻三哥是火氣人,遇著個銳氣不短的小二哥,自然就大鑼大鼓的敲出星花幾來了。」
龍舌蘭忽偏首過去問鐵手:「你很想大家都不再爭吵。好好議事吧?」
鐵手歎了一口氣,道:「我只希望大家既然都是同一陣線的人,就勿再自尋煩惱,內斗慪氣,不然,哪有餘力對敵呢?我就看過不少了不起的人物,每一個都有做人多的志氣。每一位都有幹大事的能力,但就是不肯團結,大家在一塊兒,對沖的力量尤勝於聯手之力,結果不是成了一盤散沙,就變成一塊和稀泥,實在就太可惜了。」
陳風瞇著刀子眼盯著鐵手,道:「鐵二捕頭年紀輕輕,就有包容謙和之能耐,這點就已有了領袖群雄的氣派,可真不容易啊。」
鐵手道:「承蒙謬誇,不過說真的,一旦有了領袖群雄的心態,就大勢已去,這人就沒啥看頭了。」
陳風道:「鐵兄說笑了。」
鐵手道:「我是說認真的。」
陳風詫道,「要是認真的,這話卻怎麼說?」
鐵手道:「一個人要是以為他自己已儼然領袖了,那這個人就不好玩。沒意思了。」
陳風一時仍未能接受:「哦?」
鐵手道:「人一旦以為自己了不起,就路邊小食不能吃了,暗街小巷不能混了,打個朝天噴嚏也禮失於人了,這就是失去了平常心,試想,一個人要是沒了童真、失了人心、不能親民,這個人做什麼事都得要循規蹈矩,處處做給人看、讓人讚好的,那麼,這樣活著還有意思不?真正的自己還活得出來不?」
陳風、麻三斤都大為震異。
他們都沒想到「四大名捕」中一向都給人目為最謹慎、最忠厚、最至性、最木篤樸實的鐵手,也有這般桃臉活潑不拘塵俗的想法。
龍舌蘭只暱著眼兒媚,粉腮啡然艷的,親暱地向鐵手道:「你既然不想大家不睦,我不問原故,我就看你的意思辦,我順著你的方向行吧!」
陳風這才說道:「鐵二哥剛才問起『一線天』查叫天——卻不知跟這位『叫天王』熟不熟?對他是怎麼個看法?」
鐵手正要答話,只見黯裡有幾點微光,愈漸行近。
來的是個老頭兒。
他手裡拿著幾支蠟燭,用透皮薄膜裹著,送到每一台的客人桌上來。
皮膜防風,裡邊透出的燭光,竟淬青帶藍,很有點森寒的感覺。
本來夜色裡的火光總令人溫暖,但這一點微明,卻反照令入覺得夜色分外暗,心頭難免有點慘然。
龍舌蘭見了,用纖纖十指去圍著那一點火光,呵著氣笑說:
「哎,這一點冰凍的火。」
5.愉快的小火
鐵手也用手護著那點小火光,感到那實實在在的一點暖意(雖只一點點,一些些,一微微的),道:「無論多微未的火,有光明總是好的,總教人愉快的。」
只見周圍上下的四桌客人,也都給端上了這一點小火,此際夜色更濃,水聲更響,那數條白練也似的瀑布,給夜色反襯得似銀鏈似的,像有九刀七千個小人,在那兒同聲暄嚷一個老掉牙的故事。
燭火一盛出來,蚊蠅蛾蟲,圍繞飛舞不己,只見各人頭上都有蚊蟲繞飛,多寡不一,但頭頂都各成一圈,龍舌蘭就笑著指道。
「哈!大家都立地成佛了,頭上都有了一圍佛光哩。」
鐵手就把先頭的話和龍舌蘭的這句話接著說下去:
「我們處於這時勢是黑暗的。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當一名小捕快,為維持這一點小火。這一點微光而盡力。我想兩位也是此意。立地成佛,像我這種造孽多的人,愧不敢當;但只要有一天像查叫天這種人不肯放下屠刀,那我們也成不了佛,而就算這一丁點光未嘗上小火,只怕也快熄滅保不住了。」
言下不勝感慨。
陳風大致聽懂了他的意思,但還是進一步問:
「鐵二哥的意思是說……」
鐵手哨然道:「查叫天所作的孽,那還少嗎?用得著我說嗎?他麾下十名徒弟,各有各的惡,也不用我來置掾了。為啥這年頭武林多事,大下有的是亡命之徒、奪命殺手?實際上像查叫天這種堂而皇之、殺不償命、罪不容誅的魔星一天仍大摸似樣的活著,你教那些小殺手,小惡棍能不有樣學樣,不以為惡行好報麼?小罪犯抓一百個,殺一千個都沒用,真正御封賜官的大混球還在橫行肆虐,教人怎不以為這天下老是道消魔長、正不勝邪?」
陳風聽後就說:「欽二哥也這般想法就好。他在前四天已入三陽.就住衙裡,擺明了是相爺的陣仗,試問有誰敢惹?他也打明瞭是硬要立誅殺孫青霞這個大功的了,我們這些小嘍小卒的,也只是秉承上意行事罷了,還有什麼可說的?這就所以鐵二哥說要知道此案詳情時,我就引來了這兒,至少還可以暢所欲言,都是為了這事此人之故。」
鐵手聽了,沉重的道:「反正,我們此來的目的是一致的:是要抓拿孫青霞歸案。他要做什麼,那是他的事,反正咱們只做咱們的。」
這時,可能因四人的桌子當風還澗之故,晃搖更甚,若明若滅,遠處幾聲猿啼,直似人在受刑瀕死的惡號厲嘶一般,聽者莫不惻然。
龍舌蘭眼波流轉,逐一看去,忽哈聲笑道:「別說立地成佛了,咱們頭上的飛蟲還朝生暮死呢!你看,一下子已散了那麼多,死得一地都是。連流水也鬼哭神號的,咱一生能做幾件事?還是不如喝酒吧!」
鐵手看了一陣,也似有感觸,沉著臉不說什麼。
麻三斤對眼前的女子,已不敢小覷,他原以為這女捕頭頂多是仗家世餘蔭成名起家,而今看來,卻倏忽多變,能屈能伸,喜怒元常,難以測估,知道是不可輕忽,且對這樣一個難惹的女子更生了莫大的興趣,便道:
「龍女俠說的好,來,我敬你一大碗!」
龍舌蘭也欣然舉碗,兩人一口飲盡,這回點滴不漏,還各自「崩」地咬破了一角碗。
龍舌蘭嚼了瓷渣,吐在地上,以手背抹唇道:「那人說的不錯,這樣喝酒,帶血滾刺的,有味道得緊。」
麻三斤用大袖抹唇,嘿聲道:「那也沒什麼,敢不情他能把碗也吞下肚裡去……」
忽見鐵手往前一湊,示意大家赴前於桌上聚議。
龍舌蘭第一個就把頭伸了過去。
她一向信任鐵手。
鐵手說什麼,她信什麼。
她跟鐵手在一起,就是要學東西。
不,更準確一點的說法是:她跟鐵手在一起,目的就是為了要和他在一起。
她伸出了脖子,就算在慘綠色的燈光映照下,她的頸子還是那麼細,那麼長、那麼勻、那麼柔、那般美、那樣好看……
頸根上還浮有細柔的毛,令人有想親吻一口的衝動。
麻三斤就壓抑了這種衝動,由於壓抑得那麼困和難,使他為這想法付出幾乎全身發冷和哆嗦的代價。
鐵手確是跟他們密議,但說的並不多,更不長,之後,他們又開始飲酒、喫茶、咬崩了香爐大的酒碗。
並且商議如何捉拿、誘捕、誅殺孫青霞的方法。
鐵手認為應該設法找小欠引路認人。
龍舌蘭居然說了一句:「我那未漂亮,要是那孫淫魔有眼光,看上我了,我就大可色誘他,誤他一個大意閃神,嘿嘿嘿,他就落在本姑娘手裡了,教她喝本女俠的洗腳水!」
她這麼一說,眾皆嘩然。
鐵手還笑著喝止她:「你把話撐大了。小心姓孫的聽著,找上你了你可追悔莫及。」
龍舌蘭只說:「我只怕他不來。」
陳風的看法是:「我把這魔君的案子辦成了就退隱了。這些日子在官場上也看夠了、看怕了,在六扇門裡也混得多七扇了,不想再糟蹋殘生了。」
他充滿疲憊的自嘲道:「不過,每說幹了這一次就收山的人,總會遇上禍事的,不是教他收不了手就是丟了性命,但願我是個例外吧。」
說著,又敬眾人一碗。
大家也陪他喝這微帶感傷的一碗酒。
至於麻三斤,倒表示他氣度大,能容人,所以說:
「帶著陳心欠一道去好了,看他性急意切的,咱就成全他個揚名立萬的好時機!」
大家又為了勉勵(或者替他掩飾)他的好意和氣量,又各敬一大碗。
這樣你喝一碗,我喝一碗,他咬一碗,她咬一碗的,好像這入暮裡、飛澗旁。山崖上,這一點綠磷磷的小火,予人的情懷竟是愉快的、濃情的……」
直至那一刀,竟就往龍舌蘭那白生生的、勻勻的,美美的,柔柔的細長脖子上飛所下去之後——
——在鐵手大喝了一聲:「好久不見」之時!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03:08
標題:
第05章 寶刀不可輕用
1.好久不見
很長。
且美。
——龍舌蘭的頭。
很利。
且亮。
——殺手的刀。
一刀砍下,也不過是美麗的頭顱。
可是人只有一生,何況美麗的女人,應該讓人疼惜的,不是供人殺戮的,可不是嗎?
這時際,剛好龍舌蘭又伸長了脖子,在細聽鐵手說話。
她聆聽時候的神情很恬美。
她很鍾意聽鐵手說話。
無論他說什麼她都喜歡聽。
因為當一個女人鍾情於一個男子的時候,就算他的嘔吐她也覺得歡心,同樣的,如果一個男子深情於一女子之時,就算她在呻吟他也會神馳心蕩不已。
鐵手本來正說到:「奇怪,怎麼今天那姓溫的老闆出來的時候,你們沒有招呼呢?」
陳風怔了一怔,道:「姓溫的?」隨即恍然:「溫老頭兒?」
麻三斤道:「他今天並沒出來,我也覺得奇怪。」
鐵手詫然道:「剛才出來點燈的,不就是他嗎?」
陳風道:「不是,那老兒我們也沒見過……」
這時,鐵手就發出一聲叱喝: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本來是日常生活的一句慣用招呼,可是此刻突然大聲說了出來,就顯得十分怪異突兀。
他這句斷喝甫出口,刀光就到了。
先見刀光,才聞刀風。
有了刀風,刀鋒已至!
按照道理,若龍舌蘭這時才避,就一定避不過去。
可是龍舌蘭躲得快。
她幾乎在刀光掠起前的一剎,就已經縮回了脖子,並迅即抽出了她的一弓五箭和懷劍。
那人一刀不著,卻砍在桌上,那人借刀勢之力一點,立即飛彈而起,往後掠去。
但他雖快,鐵手更快。
他一手已抓住了刀鋒。
這把刀,刀彎如狗尾,刀口如犬齒,十分鋒銳奇特。
那人一抽,已收不回刀,當機立斷,即撤手棄刀而去。鐵手喝了一聲。
「好!」
那人一刀落空,殺不著龍舌蘭,但殺意卻全未消減。
反而更濃。
因為不只一個人,一把刀。
至少有十個人、十把刀,同時攻向鐵手、陳風和麻三斤。
但這三人都似早有準備。
儘管那十人十刀是幾乎在水流急湍聲中完全聲息全無的欺近三人身後才發刀出招,俱麻三斤、陳風塵、鐵手卻幾乎也在同一時間發難:
麻三斤以一口布袋,手抓袋頸,袋有沉重、尖錐事物,一旦揮動急蕩,以袋肚撞砸,反擊偷襲他的殺手。
陳風人未轉身,已發出了一排掌。
人在轉身,再一排掌發了出去。
但他已轉過了身子,又是一排掌劈了出去。
背後的敵人和敵人的刀,全近不了他的身。
鐵手已奪了一刀。
他就用這刀還擊封架攻向他的刀。
攻向他有四柄刀。
四個人。
四個人刀法部不同。
一個凌厲。
——凌厲得像淒風苦雨,刀刀都似要與人拼盡殘生。
一個猛烈。
——猛烈得像電擊雷轟,刀刀都活像開山劈石。
一個狠毒。
——狠毒得就像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刀刀都得要斬草除根。滅絕敵人的祖宗子孫各十八九代。
一個卻溫柔。
——溫柔得要親吻纏綿,刀刀都要與你如漆如膠、非見死生不休不散。
然而鐵手只隨意出手。
隨心出刀。
他只見招拆招。
見刀破刀。
他輕描淡寫,已破了這四刀。
他一面破招解刀,一面還讚歎他手上的刀:「這是好刀。」
然後又說:「用這好刀定是好刀手。」
之後又說:「一個愛刀的人是不該隨便棄刀的。」
那發出第一刀殺龍舌蘭落了空失了下的人,己躍到亭上簷尖,他蒙著臉,裹著頭巾,森然道;
「我沒有隨便棄刀。在命與刀之間,我選擇了命。」
鐵手大力的頜首:「選得好。寶刀不可輕用,人命不可輕忽——還是性命來得珍貴切要。」
他隨即又說:「可是,你卻用刀來取他人性命,一個不珍惜他人性命的人,他人也不會珍惜他的性命的。」
他補充道:「何況,寶刀不可輕用,你已經用了,而且已失了手,這把『狗口神刀』,你已不配再用了。」
那人一揮手,他的十名刀手立時停止了進擊,只聽那人又怒又驚,毗齒道:
「你……你知道我的刀——是!」
鐵手洒然道:「我不僅知道你這把是『狗口刀』,更知道你就是『殺手和尚』中其中一支的領袖,你就是好久不見了的狗口大師!」
那站在亭簷上的殺手深深吸了一口氣,幾乎也可以想像他的心情震愕到什麼地步,只聽他厲聲問:
「你——早已知道我們來了?」
鐵手笑道:「不遲不早,總算及時。」
那人張大了嘴巴,他手下的刀光熠熠,反映出他嘴裡呵出來的霧氣:
「你……是怎樣知道我們來了!?」
鐵手道:「我聽到的。」
那人陡地笑道:「這兒水聲那麼大,你長的是蝙蝠的還是田鼠的耳朵,居然還可以聽到我們包抄過來!?」他語音裡滿是不信。
鐵手道:「這也不難。你們是從澗上潛躍過來的。我這兒迎風,你們軀體擋著風位移動之際,風勢自然有些斷續,雖然細微,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出來的。再留意一聽,自然便可以分辨得出除水聲外還有你們衣袂破風之聲了。你們踩在水上,雖然十分短促,稍落即起,但水勢亦因而分流,流水亦因泥淖翻起而變濁了,此際雖然很快,但只要小心看,還是可以觀察得出來的。」
說到這裡,鐵手還附加了一句:「就像現在,還有十位朋友。正自澗上趕了過來,你們這下可匯合上了!」
那人撮唇厲嘯道:「好,既然你說破了,咱們就一齊送你上路吧!」
他厲嘯急銳,在暮夜裡更是如山魁夜號,豺狼吼月。
他嘯聲一起,只聽霍霍連聲,約十名大漢,背拿執刀,自瀑崖上躍下的躍下、掠至的掠至,有的還自飛瀑湍而下,直滑落澗裡,再潛上水面來,總之,都動作奇速,行動俐落,一下子。聯同先前十名同伴,已把鐵手等四人團團包圍著。
這包圍還不止於陸上、山上,就算在水中、崖下,都有他們的伏兵。
這些人都神色精悍,目露凶光,蒙著顏面,不發一言。
他們手中都執著刀。
不一樣的刀。
有的是單刀,有的是雙刀,有的是薄刀,有的是厚刀,有的是大刀,有的是小刀,有的是鬼頭刀,有的是斫馬刀,有的是大關刀、有的是鏈子刀,有的是柳葉刀,有的是大朴刀,有的是三尖兩刃刀,有的是九環雙鋒劈掛刀,有的是肥身薄刃的蝴蝶刀,有的是可以一作二又二合為一的鴛鴦刀,有一把是至美得令人心碎的碎夢刀。
都是刀。
刀都利。
也厲。
每一把刀都有殺氣。
每一個人都是殺手。
他們要殺的對象是:
鐵手。
——還有錢手的朋友。
這麼少的朋友!
那麼多的敵人!
——人世間怎麼總常見這樣凶險的情境!
鐵手笑了。
他如見故人一般熱烈寬懷:
「果然是你,好久不見,狗口大師,這麼多年來你雖失意於刀,但仍鍾情於刀,也未忘情於刀。可惜,最終還是人了邪道。」
2.好狗不見
那站在亭簷上的人終於撕下了他的蒙布,狠狠地(包括扯下蒙面的動作,說話的語調、以及盯著鐵手的眼神)他說:
「你怎麼斷定是我?」
他這樣問。
——一旦撕掉了臉上這一層布,就沒有回頭路了:不殺鐵手,便無退路。
這事他明白,鐵手也瞭然。
他叫破這個人的名字,也因為要絕了他的後路。
——因為這是名他和他的三個師兄弟追緝已久的兇徒:
這個人原是武林中一條好漢,名叫「九口飛刀」屈圓,一向喜歡收集寶刀,精研刀法,卻先毀在色戒上。之後變本加厲,以致萬劫不復。他一生跟「狗」字有緣。他原屬「白狗大山」人氏,卻搭上了「狐群」首領曲尖的三妄曲犬氏,二人暖昧事發,曲尖興問罪之師,滅了「白狗派」,他就逃到「狗不理溝」,躲藏起來,曲尖和「狐群」弟子,找不到他,也只好不了了之。
卻不料屈圓心懷復仇之志,加盟了與「狐群」為敵多年的「狗黨」一幫,率眾滅了「狐群」,殺了曲尖,還強暴了曲尖的四個侍妾五個女兒,之後聲名甚劣,他就索性扯破了臉,連「狗黨」的領袖馬大哈他也殺了,自立為首領,與他「狗黨」弟兄無惡不作。
本來,他要是犯上小案小事,那也就罷了。偏他專劫賑災糧餉,這點才最要不得,也因而才致驚動了四大名捕:
四大名捕插手的理由是,這時節朝廷只有強征暴斂,哪有出錢來救萬民於水深火熱中的好事?若有賑餉,大都是某地遇兵劫旱災、水患風暴,別處百姓於心不忍,辛苦募捐糧食銀兩,這本已不足不敷了,旦點點滴滴都是血汗糧、辛苦錢,要是給劫去了,那些在災難中的苦民還倚仗個啥?
四大名捕一旦知悉此事,便主動承辦此案,因而才得知:「狗黨」一派人馬之所以膽敢明著挑專劫賑濟糧餉,便是以為官方只會集中兵力保護進奉皇上的花石綱,對這種濟民征款,是不屑一頤的,所以他們便肆無忌憚,胡作非為。
「四大名捕」才一出動,便瓦解了「狗黨」。
但卻逃了個屈圓。
這屈圓後出家為僧,由於他嘴大牙尖,遇天熱時伸舌子嘴外,人多稱之為「狗口大師」。
四大名捕原就是要找此人已久。
他們都記住了這個人,和他做過的事。
所以,當鐵手一旦奪得了對手的刀,看清了這把刀,也認出了這把刀,便同時也推測到那刀的主人,就是:
——狗口大師!
對狗口大師的問題,鐵手只回答:「我一直懷疑『殺手和尚』集團裡,你是其中一個,現在總算印證了。」
狗口大師仍要追問:「你憑什麼懷疑我是『殺手和尚』裡的人?」
鐵手道:「因為像你這種人,跟『殺手和尚』那一幫人,正好臭味相投。你殺人時有人曾目擊你手上的刀,跟以前屈圓手上那一把『狗口神刀』,十分吻合。」
狗口大師依然追問:「你說你留神便聽出我們來了,你好端端的卻是留神作啥!?難道是有人洩露我們這次的行動不成!?」
鐵手也感覺到有點詫異。
有些不尋常。
因為狗口一再追問。
——他原不必要這樣問。
——要問也不必如此問個不休。
——他這般追問不已,就像是跟准在解釋什麼似的。
但鐵手還是回答:「酒。」
狗口一怔。道:「酒?」
鐵手道:「你們在酒裡下了毒。」
狗口獰笑道:「但你們都喝了酒。」
鐵手道:「但酒裡的毒力並不重。」
狗口猙獰地笑道:「對你們這種人,用過重的毒力,豈不打草驚蛇。一嘗便知?但這一點點毒,來自川西蜀中唐門,也夠你們受了。」
鐵手道:「可是那位小哥兒卻一早發現了這個。他教咱咬崩大碗的瓷,那瓷裡塗上瞭解毒的藥沫。」
狗口臉色大變;「那小王八有這等能耐!?蜀中唐門的『小披麻』他都能解!?」
鐵手道:「就算他解不了,卻別忘了,他的老闆是姓溫的。」
狗口臉色更難看了:「『老字號』溫家?」
鐵手笑道:「對,專門製毒解毒的溫派高手。」
狗口這次又張開了大口,大口大日的喘了幾口氣。
龍舌蘭忽然插口,道:「你真像。」
鐵手故意問:「像什麼?」
龍舌蘭說:「像隻狗。」
陳風也故意接問:「他可是有名的殺手。」
鐵手道:「如無意外,他就是『殺手和尚』集團裡負責南部的殺手領袖,他手上這些人正是:指腳,指手、指口、指鼻、指舌,指身、指意,指色、指耳、指食和尚,以及風情、風險、風頭,風狂、風沙、風向、風雲、風花、風雪、風月等十位和尚,這些人曾是『狗黨』裡的好手哦!」
龍舌蘭笑道:「他再威風,這些人再厲害,他也不過是頭狗,只敢往乞丐缽裡搶飯吃。你跟他說『好久不見』,又用『好久不見』來作為提醒我們提防偷襲的暗語,我看這暗號光是為了他,也說改一改了。」
麻三斤也故意問她:「改什麼?」
龍舌蘭在大敵當前,倒很有閒心閒意的答:「改為『好狗不見』。」
她見狗口大師氣得牙齒嗑得格登作響,更為得意,還說:「他長相像狗,我是廣東人,『久』、『狗』音相近,對他而言,意思還相通哪!至於這干殺手大哥們,就更不成材了,我只看見他們為狗作倀,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個個都嵌了雙三、四白眼,除了招殺外還報凶,只怕命不久長矣!要是早些夾著尾巴逃,僥倖的只長了現眼,卻還可保得住性命呢!」
在龍舌蘭眼中和感覺上,的確,狗口大師就像一隻狗(一隻會「飛」上亭簷的「狗」),而那一干殺手,全是眼瞳有血絲串過,眼白多於眼珠(臉的其他部分看不到,蒙住了),她一看便覺得這些人沒好下場。
——可是她自己呢?
人多懂得看(清楚)別人,卻不看(清楚)自己。
狗口大師當然氣極了。
但卻不是氣急敗壞。
他又毗出利齒,曝笑道;「你們少得意,少狂妄!死到臨頭的,是你們自己!」
陳風見有鐵手主持大局,龍舌蘭掠陣,於是心中大定似的道:「怎麼說?我知道『殺手集團』南分支是最人多勢眾的一組,難道還有援軍趕到不成?」
狗口雙眼獰猙地笑道:「你們完了。」
麻三斤嘿地一笑:「哦?」
狗口咧嘴笑道:「你們還是中毒了。」
陳風臉上刀紋又起:「中毒?酒裡的毒早已解了。」
狗口道:「酒裡的毒,只是小意思,火光裡的毒,才真是要你們埋死於『殺手澗』下的殺手鑭!」
3.一刀之痛
這一名話和這一道埋伏,龍舌蘭、陳風、麻三斤顯然都沒有想到。
他們大吃了一驚。
連鐵手也臉上倏然色變。
龍舌蘭震驚的叫了一聲,花容失色,「你……你們……!」
鐵手慘然嘶聲道:「你在燭裡下的是……什麼毒!?」
狗口狠笑一字一句地道:「『下三濫』」的『大披風』!」
話一出口,龍舌蘭已開始軟倒。
鐵手大吼一聲,勉力挾住桌子,方才不立即仆倒。
陳風與麻三斤都己東播西擺;直似醉了八分再病了九成的廢人。
他們四人原因桌四面而坐,面今對敵,便一起背桌而立,但而今四人都東倒西歪,大家都挾著本來背靠的木桌子,當是怒海洶湧裡的擋木。
狗口和尚又自腰間抽出一把刀。
這把刀本來就像蛇一般盆纏於他的腰間。
那是一張軟刀。
緬刀。
宅柔軟如布帛。
鋒銳直可削欽如泥。
快利得吹毛斷髮。
他是名愛刀的人。
一個愛刀的人,身邊絕不止一把刀。
——正如一個愛石、愛畫、愛女人的人,決不會在他家裡只有一顆石頭、只有一幅畫,一生裡只有一個女人。
他是名殺手。
殺手身上總是不止一把凶器。
何況他是一個好殺手。
好殺手至少會留著一件萬一殺不了敵人也可用以自殺的兵器。
更已他是一名殺手的領袖。
所以他不只一道殺手澗:
他一刀沒能砍下龍舌蘭的頭,已另行伏有二十名殺手進襲其他三人,這兩個狙擊仍不能得手,還是酒裡的毒:小報麻;這還不成功,仍有一記絕招:
燭裡的毒。
——大披風!
高手總留一條路給自己:
活路。
殺手決不留任何路予他的目標,除了:
死路。
——所以狗口和尚留給自己一把鋒利的緬刀:「如花」。
他也為他的敵人準備好了雙重的毒藥!
——不死不休。
狗口和尚已發出長嘯。
老虎一般的厲嘯。
他下令:
發動!
——決殺的時間已到!
他的人就立出即手:
殺人!
先出手的卻不是那二十名「指」字輩和「風」字輩的殺手。
而是另外兩桌的客人:
那對母女!
那三名商賈!
他們一齊打掉頭上的官裝、雲譬、帽子、介巾,都赫亮出光頭。
光的不只是頭。
還有他們手上的刀。
他們一共五人,五人五刀,其中兩刀(那對母女,長相最慈和、溫和,出刀卻最狠、最狠!)飛斫鐵手:剩下三刀,縱斬陳風尖、麻三斤和龍舌蘭!
刀光甫起,刀風大作。
這才是奪命快刀!
這才是要命的殺法!
這兒人一直都在鐵手等人的身後,桌旁,一旦出手,刀已到,看他們的刀勢,便知道:
那只是一刀的痛。
——因為誰著了一刀,都必死無疑。
「狗口和尚」屈圓雖毒倒了四人,卻不輕易。來自下殺手。
他仍調度了他的一著「伏兵——早扮作茶客的五名厚寵信得力的殺手,「殺手三父子」賈中鋒、賈風騷、賈風漢以及「殺手母女」楊風鈴、朱風霜,先行猛下殺手。
他自己呢?
自然也不閒著。
他一長身就掠了過去。
一刀就劈了下去。
極凶、極狠,也極無理的一刀。
他砍的是:
還有一桌的人。
那一桌只有一個人。
這人來得比鐵手的那一台還遲些,他是俟鐵手等人話幾乎談了一半,酒也喝了一半,茶也上了個八成涼了個三成時才上這店來的。
他是一個中年書生。
——他許是因為要靜心讀書,才會上來這兒喝酒吃飯,敢情他也可能是住在這店子裡的客人,可是,這回,卻偏遇上了這樣一個件禍事,而且還遇上了狗口和尚那麼一個殺手領頭!
狗口這一刀,不是對付敵人,而是先殺向他!
這書生驚愕之極,只來得及一縮頭。一低首,那刀已砍在他的背上。
狗口和尚也不等血濺迸出來,已飛起一腳!
那書生悶鳴一聲,整個人給踢飛起來,呼地直落到瀑布簾裡頭去,噗的一聲沉人潭水裡!
只這樣一刀,就殺了一個人。
狗口要殺鐵手,當然是有理由的;就算「上頭」不下命令,他也要殺敵手的,因為鐵手本來就是要抓拿他的入,他跟他有仇。
可是他本無理由要殺那中年書生,他與那中年書生也互不相識。
但他卻一下手先殺了書生。
因為他不能留下活口。
他也許是懷疑那書生是鐵手、陳風街道等人之「後援」或「伏兵」。
為了安全,他要先殺了書生才安心、甘心。
他可能只是要先絕了鐵手、龍舌蘭等人的「後路」。
他殺書生說不定是為了一點點疑心。
那就夠了。
殺手殺人是為了任何私已的目的:
包括為了保護自己。
………這理由就他們而言,已很足夠,雖已「天經地義」了。
他們殺人甚至不須要理由,就像手握大權的好佞要對付忠臣烈士一樣。
狗口一刀了結了書生。踢他落入澗中,但這卻激怒了兩個人。
鐵手和龍舌蘭。
可是他們不是已經中了毒,失去了抵抗能人,正萎倒於地。任人宰割嗎?
對敵之際,人之所以會倒下去,總有許多原因,但大都迫於無奈,例如:
——受傷了。
——太累了。
——支持不下去了。
不過,還有一種原圇,那就是:
——正是要引誘要宰割他們的人前來宰割!
這也就是鐵手等人倒地之真正用意。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03:28
第06章 倒衝上天的瀑布
1.忍心之刀
黑夜。
在西天那兒沾一點殘陽餘暉。
白瀑。
在瀑花那裡還有一截是白刃。
狗口盯住他那身著玄衣、整個人在急瀑飛流裡沉甸甸如鐵似石的敵人。
他當然不會無故棄刀。
他手上的刀,是他目下唯一的希望。
——若早知道這酒裡燭內的毒都毒不倒鐵手,他才下會貿然發動這次的狙擊,以致自投羅網。
他加入這殺手組織,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便是為了逃避四大名捕的追緝——一旦加入了「殺手和尚」集團,就有辦法找到掩護,躲過任何追緝。
自己幹嗎還去捅這馬蜂窩?
儘管他手上的人多,這次組織裡也派出最多的高手來配合襲擊!
他大悔。
——他當然不是對自己過去的作為而後悔。
他悔的是為何要接下這樁任務!
他狠狠地盯往他的敵人,齜牙咧齒道:「你怎麼知道蠟燭裡有毒!?連掌櫃的小夥計都給燭毒毒倒了,你們怎麼不倒!?」
雖然瀑聲大如密雷,鐵手平和的語音依然干和的傳來:
「你沒看見燭一燒,我們頭上的蚊蠅都紛紛落下來嗎?它們就是給毒死了,看了又焉會不防?」
他頓了頓又穩實地道:「何況,送燭來的既不是溫掌櫃的,也不是小夥計小欠,剛剛我問過了:這『崩大碗』店裡沒這個人。」
狗口已不清領上的是瀑雨還是汗水,嘶聲喊道:
「那你們又從何得悉店裡茶客是我們的人!?」
鐵手平心靜氣的道:「這個時候還有母女在此地茗茶飲酒,也未免太離譜了!再說,那毒燭毒倒了蟲瞭蛾蠅,他們卻宛然沒事,總是會家子吧?而且,我們佯作中毒倒地時,他們也禁不住喜形於色,怎教人不生提防?」
他在此時居然還恭維了一句:「何況,閣下是『殺手和尚』集團裡最多刀手殺手的一支,這點素有聞名,我等當然不得不多加留神了。」
狗口狠命的盯住鐵手,露出他白森森的尖牙:」你到底想怎樣!?」
鐵手只和氣的道,「抓你歸案。」
狗口吼了一聲:
「我要你狗命!」
只見他這咆哮一聲,唾液噴濺得就算在激流急瀑裡依然零星可見。
鐵手笑道:「別激動,可你有狗命我沒有。」
狗口大叱一聲:
「殺!」
他出刀。
刀自白瀑出。
他這一刀已全力以赴,用盡全身、全心、全面的精神氣力,盡匯這一刀上,要一刀劈殺大敵鐵手。
他這把刀也得來不易。他是狙殺了法源寺的百忍禪師才奪得的。這原是忍的刀。
這把又有一個名字,就叫「白刃」。
這是一把很白很白、很好很好、很利很利的刀。
而他是一個很狠很狠的殺手。
他大叫一聲:「殺!」其實是下了個命令,所以,先下手出刀的,是團團包圍住瀑布水簾中的鐵手那二十名刀手。
二十把刀,分不同角度,由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招式。分了前後兩批攻向鐵手!
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殺手——分成前後兩批,當然不是削弱了自己的力量,而是避免了大多人一齊出手,會抵消了自己的力量,分批出手,使敵人應接不暇、力盡神疏,便有可趁之機。
這些殺手在這頃刻間已結成了刀陣。
定好了戰法。
——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是一雙手。
一雙手能應付十張刀嗎?
就算能,他們仍勝券在握,因為:
他們還有十張刀。
就算對手真的能空手應付得了,二十把刀,他們也有恃無恐:
因為還有一柄刀——
百忍之刀。
——狗口的刀。
忍是為了什麼?
忍是為了有朝一日的振起。
百忍呢?
百忍是為了總有一無能:不飛則已,一飛則天:不鳴則已,一嗚驚人。
要是忍為了忍而忍,而不是為了他日/將來/以後的奮發而忍無可忍仍然忍、忍人之所不能忍,那「忍」,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狗口當然不是這種人。
他忍,是為了要系人。
他忍住一時不出於,是為了伺候時機一擊必殺。
——現在這時機已至!
他在瀑布中刺出了一刀:
誰也分不清那是水花、白瀑、還是刀!
連自己也分不清楚、敵人能不著他的刀、不挨這一刀、吃他這一刀嗎?
鐵手呢?
他雙拳能敵十、不、二十、啊不、二十一張刀嗎?
這生死之際,鐵手卻做了一件大為出人意外的事。
他先不接刀。
也不接招。
那一掌拍在水簾上。
一一打在瀑布掛落的水流裡!
2.黑道上的白刀
他這一掌打在瀑布間,頓時水花四濺。
水花成箭。
成劍。
每一串水花就像在這剎瞬之間驟然結成了尖冰。
十支水「劍」,刺向那十名揮刀攻至的殺手。
雙拳的確難敵十把刀。
可是鐵手卻一下子多了十支「冰劍」。
這十名刀手既沒想到鐵手會有這一招,也沒意料竟有這一「箭」。
在他們的刀還未斫著目標之前,十個人都已著了「劍」,中了「箭」。
跪地、仆倒、滑落深潭。
同一時間,鐵手雙手一挾,又挾往住了狗口刺來的那一刀。
狗口大力掙動。
掙不動。
他全力抽刀。
抽不動。
水依然流,瀑布依然掛落,他依然棄刀。
也只好棄刀。
這是他跟鐵手交手以來,第三次的棄刀。
三次都過不了一招,就棄刀。
鐵手奪得了刀,審視了一下,脫口便道:「好一把黑道上的白刀!」
然後向剩下十名持刀攻又不是、退又不是的刀手叱道:
「還不先下去把你們的朋友救上來!?」
這十人才如夢初醒。
但沒有人救人。
——殺可畢竟是殺手,他們只善於殺人,不擅救人。
這十人馬上退走。
沒有人再聽令。
——性命畢竟比任務更重要。
一生裡容或有無數任務,許多命令,但命卻只有一條。
一個人只一條命。
實際上,狗口也無意要發令。
他自己第一個就溜。
——如果他不是正發現了一件「奇事」的話!
這「奇事」就是。
鐵手忽然劈出兩掌。
——他剛才對付十名刀手也只不過是出了一掌。
而今卻運氣吐聲、雙掌齊出!
他不是打向人。
而是批向瀑布。
然後,「奇事」便出現了。
那偌大的、萬馬奔似的、九百駕戰車連著馬鳴一齊翻滾而下似的瀑布,突然,頓了一頓,停了一停,止了一止,然後,完全的、反向的、驚人的那瀑流竟倒衝上天!
——這是什麼瀑布!?
——這是何等力量!?
這力量兒可五流合一、飛湍直下的急瀑變作倒衝上天!?
「一氣貫日月」!
狗口和尚幾乎失聲叫了出來:這就是傳聞中最渾厚、霸道的掌力:
平地起風雷,
一氣貫日月!
——可是瀑布只是流水的一記偉大的失足,又不是一個活著的敵人,鐵手以「一氣貫日月」打它作甚?
狗口迅即明白了原因:
因為他聽到了鐵手正在放聲高喊:「陳兄、麻三哥,請下潭,裡救人呆好?」
原不他以絕大真氣、耗損至巨的托住住了急流飛瀑,為的就是,救人。
救的還不是普通人。
而是殺手。
還是剛剛暗算過他,殺過他的殺手!
——你說這是不是件「奇事」?
其實世上也許根本無所謂「奇人」、「奇事」,只不過,很少見過有這樣的人,便成了「奇人」,很少發生這樣的事,就成了「奇事」。
實際上一個救人的人,只是一個正常的人,也只是一件人本就應該做的事,可是,因為少見,大部分的人都當作是「奇人奇事」了。
於是,賺夠了錢的人以九牛一毛來捐捐學堂、起起藥局、派派濟品、幫幫罪人,也成了名噪一時、人人驚疑的善長仁翁:而官做得夠大的,只要為老百姓說說話、摟摟肩、遇災遭難時拍拍屁股去視察一下實情民情、這都全成了好官好青天好老爺了。
難怪,在殺慣了人的狗口和尚眼裡,鐵手竟在此時此境,以絕大的真氣耗盡抵住瀑布救敵人,是一件何等不可思議的事了!
當然,他也立即悟出了一點。
一個要害!
——鐵手可能不會游泳!
要不然,他也不必花那麼大的力氣來獨力托住瀑流,還情急氣急的喚人去救潭中的人了!
狗口大師頓時十分奮慨。
他終於發現了:
這看似無敵的、沒有破綻的、幾乎沒有什麼辦法可將之擊倒的敵人,原來是有要害的、有罩門的!
3.黑道上的黑刀
鐵手以內力托住瀑布,使之停止不流,這無疑要比十場大戰力博還要耗損真氣。
他大呼,希望有人能救水中浮沉掙扎的殺手、可是卻事與願違:
陳風正以一人之力,堵住那十名想分頭殺出遁走的殺手。
要不是他的「敦煌排印掌」一出手如排出倒輝,排湧而出,若以一人之力使這十名刀客殺手一個也逃不了,那還真是匪夷所思的事。
他以一敵十,可以。
且還穩佔上風。
因為他抓住了一個要訣:
任何人,就算陣法練礙再純熟。配合得再巧妙。訓練得再嚴格都一樣,仍是人。
是人就會有私心。
智慧有愚聰。
一旦有分際,行動就會有緩速,反應也有快慢。
儘管這種分別可能十分不明顯,只是在重要行動、要緊關頭裡卻十分要命。
陳風塵已算定了:這十人再齊心、再合力,出手也會分先後遲疾,自然有的怕死,有的保留餘力,難免有盡全力的,也有裝腔作勢的,只要有這麼一點點兒的分野,那便是夠了。
他先打擊那先行出手的(哪怕只先動手那麼一剎那、一瞬間的),只要這先出手的先倒、先遭殃、先挨了打、先吃了虧,別的人自然就會膽怯,不敢再貿然進擊了。
也就是說,他只要先打倒了一個當頭領先的,別的就好辦好對付多了。
這就是他的辦法。
只不過,他一人敵十人,縱對付得來也不是太好應付。
是以他分身不暇。
分心不得。
鐵手呼喚下潭救人,他是聽到了,卻去不得。
他只好叫:「麻老三,你去!」
麻三斤卻馬上回了一句:「你去,我不能!」
麻三斤也在對付著敵人。
而且是大敵。
他纏住狗口和尚。
——鐵手正在力撐著瀑布飛湍,他若不對付狗口,鐵手只怕就要疲於應付了。
陳風卻不理這個,邊以」排印堂」、」排雲手」、「徘骨拳」、「排洪功」擊退敵人,一面向麻三斤吼道:
「狗口交龍姑娘,你先助鐵二哥救人再說!」
不料麻三斤還是喊了一句:「不行,我不行!」
陳風這回發火了,哮了一句:「你啥都行卻在這上風上火的時候才不行!」
麻三斤一面承受著狗口和尚凌厲的殺氣和壓力,一面又忍受陳風與鐵手的系落和召喚,只旯大叫出那一句活兒來:
「我——不會游泳啊!」
一時間,大家都明自了。
才明白過來。
高手——是陸地上的,未必也是水中的。
陸上能跳的,未必水裡能游的。水裡暢泳的,不見得空中能飛。
鐵手一咬牙,便道,「好,我來。」
他也不會游泳。
但他要以絕世的內力,以掌功凌室激卷水流,把快將沒頂的人隔室以真力帶上岸來。
——他不忍心見人生生溺死:儘管那是敵人、殺手。
敵人也是人。
他只好那麼做。
他真要這樣做時,忽聽一清脆好聽的女音說道:
「慢著,我來!」
她的聲音好像小烏嗖的一聲飛過去那麼細那麼快。
她的身影卻似小箭一般嘯地一聲飛去那麼快那麼疾!
她已投入水中。
連一絲水花也不驚。
她會游泳。
——這點,她比「江湖跑慣若平常」的鐵游夏,還要「老江湖」。
雖然,她並不認為那些在水裡載沒載沉的人,有什麼可救的,有啥值得救的。
畢竟,江湖救急不是江湖急救,許多人自稱為,「同是江湖淪落人」要你出手相救,本為相濡以沫也不妨幫人幫己,但救人之急多了,生怕自己也要人來急救了——只那時卻有無及時而急人之難的救兵呢?
這是龍舌蘭一向都很懷疑的。
不過,她雖不同意要救這些她認為已無可救藥的人,鐵手既然要救,她也只好救了。
鐵手的話當然不是聖旨,甚至也無關聖旨,但鐵手說了,龍舌蘭便去做了。
她信任他。
她知道他是對的。
好的。
——她不求什麼,她只求鐵手欠她的情。
人情。
——因為她知道像鐵手這種人是欠不得人情的。
所以,她像一支小箭般的飛躍下深潭。
就在這時,狗口和尚便發出了他的殺手鑭,就在「殺手澗」下發出了他拿手的「殺手鑭」。
「九口飛刀」!
「九口飛刀」亦正是狗口大師得此渾號的主因之一。
這是他成名的暗器。
也是兵器。
那是九柄犬齒密佈於刀口的飛刀,九刀齊飛:在白天,刀身乍白;在晚上,刀轉為黑。刀分九路,刀刀勁道不同,速緩有致,但全有同一功能和目標:
置人死地!
必死無疑!
——這就是狗口和尚仗以成名的:「九口飛刀」!
那絕對是黑道上的黑刀!
尤其是在那麼暮晚的夜色下,這九刀更加神出鬼沒、淒厲怖人。
九刀不像是發出來的。
而是像飄出來的。
就像鬼魅一樣。
九刀齊發。
向鐵手!
4.白道上的黑刀
暗器就跟兵器一樣,講究的是快、準、狠。
可是一旦遇上一位一流的高手,那這種說法就說不准了。
因為你快,對手也一樣可以快。
而且更快。
雖然你准,對方也一樣可以准。
比你更准。
就算你狠,敵人也一樣可以狠。
更加的狠。
——所以快、準、狠不是得要在自己武功實力高於對手的情形下才算是真的能做到:快、準、狠之準則。
因此不是人人都可以說自己是「快」、「准」、「狠」的。
有些自以為是的「快、準、狠」,在別的高手眼中,只是。既不快、又不准、更不夠狠。
不過,快、準、狠還是出手攻襲敵人的一個要訣,狗口和尚的成名飛刀,也一樣是極快、極準,極狠!
——要是不夠快速,任何犀利的絕招都形同沒用,不信,你就算用天下最厲害的招式卻以最緩慢的速度使出去,保準連一隻蚊子也打不死。
——如果失卻準頭,那就算是任何絕快、凌厲的招式,都等於白髮出去了:根本打不著目標,不如不打,打了白打。
——若是心不夠狠,招是夠快了,刀是夠利了,攻擊目標也覷準了,但你卻狠不下心發那一招,那麼,一切都如同白搭、白費了。
這就是出手得要快、準、狠的由來。
狗口和尚的飛刀絕對能做到:快、準、狠,卻不止於快、準、狠。
他還詭。
詭是一種變化。
他的通體透黑的飛刀,在發出之後,突然是沉浮不定、緩速無定、連同攻擊的目標也無定向的,教人完全無法捉摸,無從招架!
甚至他其中一兩口飛刀,還忽爾沒人黑暗之中,不見了,然後才在致命時刻隨地冒了出來,予人滅絕之一擊;這九口飛刀,飛行到了一半,有的忽然隱了形,有的竟然沒了聲息,有的還竟潛行人地底,直這目標後才兀然自地面突刺而出,專攻敵人的下盤。
他的飛刀很詭。
詭得如同鬼魅。詭如鬼魅附身的蝙蝠。
他每一柄飛刀都似是活的。
恐怖的,猙獰的,扭曲的,而且還是怪的、妖的、鬼魅的。
而今,這九把幽魂一般的飛刀,就飛向鐵手。
它們好像不只要奪取鐵手的性命,還要戳碎他的靈魂,讓他永墮地獄,永不超生。
就算以鐵手之能,要應付這九把飛刀,也相當吃力。
何況他正以性命交錯的真力托住了飛瀑流湍,而且急流給硬硬抵住了,時間愈久,其水流積聚越多,壓力愈是沉重可怖!
大自然的力量,連以內功稱著,內力見長的名捕鐵手,也快抵受不住了,
然而瀑流已如山壓至。
飛刀也詭昧的襲至,有的在明(明的也無從捉摸),有的在暗(暗的根本不知所蹤)。
鐵手怎麼能同時承受巨流飛瀑的壓力,又得抵擋那九口像惡魂附體的飛刀?
——要是全力對付飛刀,那麼瀑布巨流一旦掛落,潭裡的龍舌蘭豈不遭殃?其他那十名殺手豈不更加沒救了?
——若鐵手仍力撐住巨瀑凝住不落,他豈不是要給九刀十八洞,慘死於「殺手鑭」的殺手刀下?
鐵手此際,如同時跟大自然與殺手以力量作戰。
就在此時,鐵手吼了一聲。
一向峰停嶽峙、穩如泰山的他,忽地發出一聲吼來,竟狂態驚人。
他運聚全身之力,「以一貫之」氣功發揮無遺,只見他雙手一揮,在夕照西沉、不剩的一點餘燼的暮夜裡竟仍幻出於萬道彩虹:
那給他無形真力凝聚在半空一團的大水流、瀑柱,竟變成了巨大的漩渦,裡中有億萬道水花、瀑珠,一齊如瀑布驟變暴風所摧,往外灑卷而去,卻正好在狗口和尚和他之間築成了一道水牆。
飛湍巨流,都似聽鐵手這大將軍發號司令一般,直如臂運掌,如掌使指,轉作自如。
這水牆一立,大自然的巨大威力跟鐵手多年真功力結成一道,那九口飛刀(不管是無形的還是有形的),全給水流一衝,不是消散不見,就是擊成碎片,有的嵌入岩石內,有的落到地上。
還有一口,給鐵手一把抄住。這時,鐵手已趁機把瀑流引導向外灑,就似凌空掛落的水流驟變吹攻向一般,只要不直接淋落到潭中去,龍舌蘭自然就可以救人無礙了。
同時間,他已摧毀了狗口和尚的「殺手鑭」。
然後他斷喝一聲,手腕一掣,擲出一刀!
那邊的狗口大師,眼見巨流飛瀑竟在鐵手手裡任憑擺佈,氣勢浩蕩,萬流洶湧,蔚為奇景,早已傻眼了。
他的拿手絕技,當然也在巨流裡早泡湯了。
當他省覺過來時,鐵手已仍出了他的刀。
那原本是他的飛刀。
黑刀。
但鐵手是以正大光明的手法、光明正大的力道擲出來的,由於使刀者光明磊落,所以那一把黑刀也蒙上了一層亮光,煥然一新。
——那是當今白道上四大名捕中內力最強的鐵手使的暗器。
因為他為人光明磊落,所以他的」暗器」也在剎那間成了「明器」。
那一把原本黑漆漆、鬼魅魅的刀,而今竟成了白刀!
人正境界清。
心靜自然涼。
奪地一聲,那一刀,就釘在狗口大師光禿禿的頭頂一分之上,嵌入岩石,幾至沒柄,飛刀末端的刀環依然騰騰顫動不已。
——要是這一刀是要狗口的命,狗口早就沒命了。
狗口再不能動了。
他全身都濕了。
因為瀑布已濺得他濕透。
他褲襠都濕了。
因為他嚇出了尿。
只聽鐵手沉聲叱道:「狗口,你再頑抗,我就只好把你殺了。你已惡貫滿盈,我把你格殺當堂也不為過。」
狗口哪裡還敢掙扎?
迄此,鐵手可以說是已完全控住大局了。
卻在此時,只聞一聲尖叫。
那是龍舌蘭的叫聲。
尖叫自潭裡傳來。
鐵手急回道。
只見龍舌蘭一張粉臉已自潭水裡冒了出來,縱在極其幽暗的潭巖間鐵手仍依稀可辨她的勢急情急。
她的脖子很亮。
因為那兒正架著一把刀。
那是一把寒光照鐵衣的刀、也同時映寒了龍舌蘭和鐵手的臉和眼。
龍舌蘭已然受制。
她背後有人在挾持她。
那當然是個高手。
是個用刀的高手。
同時也是個暗算的高手。
——因為那人已一早潛下潭水,就等龍舌蘭下來救人時,他趁黑渾水裡作出了偷襲:
制住了龍舌蘭。
夜黑風高。
刀鋒冷。
潭水寒。
刀光要比潭水更冷更寒。
鐵手的眼色冷了。
心卻往下沉。
《 本帖最後由
草薰風
於 2010-3-18 13:05 編輯 》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05:35
第07章 刀鋒冷
1.人情惡
風冷。
水冷。
刀更冷。
最冷的還是。
人情。
龍舌蘭的頸上有刀。
背後有人。
——她當然是游泳救人時,為人所趁,讓人以利刀架住了脖子。
暗算她的是誰?
刀很亮。
很利:
利得厲而麗。
刀握在一個人手裡。
這個人半身在水裡,人就貼在龍舌蘭身後,只露出一些兒、一丁點的臉容。
但鐵手已知道他是誰了。
他一眼已把那人認了出來:
書生!
——那名給狗口和尚先一刀殺落水中去的中年書生!
現在這書生的儒帽已落,雖然不能算不光頭,但已禿頂。
他現在當然已不像是生了。
而像隻畜生:
——殺手。
一個具獸性的嗜血殺手。
他自然不是墮入水裡。
他只是在演戲。
龍舌蘭當然是白救他了,也白救那十名掉落水中的殺手了。
那十名看來下會游泳而浮沉呼救掙扎哀號的殺手,至少有三名已悄悄的在設法爬上岸去,有四名正在擱熟的擺動手腳,浮於水面,還有三名,也許是真的下會游泳的吧?也各自抱住浮木,攀著岩石,回頭來看龍舌蘭給挾持的場面,除了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外,還因龍舌蘭下水救人時衣衫盡濕,而致玲瓏浮凸,身裁盡露而目不轉睛,饞極垂涎的模樣子。
然而龍舌蘭(不管是否因聽從鐵游夏的意思〕確是因救他們才下水中伏的。
月黑。
刀黑。
夜更黑。
最黑的卻是:
人心。
狗口和尚趁機會拔出了他頭上岩石裡嵌著的刀。
「掙」的一聲,他費了老大的勁,但仍是拔了出來。
刀一離鐵手的手後,已失去了光澤,而今在狗口大師屈圓手裡重新變成了一把黑色的刀。
狗口刀鋒逼指鐵手。
那書生的刀口卻架在龍舌蘭頸上。
鐵手不再以內力托住瀑布不瀉了。
他卸去了無形勁氣。
瀑布一洩如注,如同天河倒掛,勢若奔雷。
——但對那在龍舌蘭持刀挾持的人,也一無妨礙。
因為那人似已算定了這一著。
他把龍舌蘭脅持到一個只受瀑布遮掩,但卻不受水流影響的所在。
——不受瀑布影響,使他可心專心對付鐵手。
——只受飛流阻隔,正好可以消解鐵手反撲的危機。
他一切已算定了。
他比負責東面的戒殺大師可沉得住氣多了。
他也比執掌南面的狗口大師更一擊必殺。
鐵手沉著氣盯著那人(儘管他只露一點點的臉)和他的刀,眉骨顴骨浮現了四道青筋,沉聲道:「好刀!」那龍舌蘭背後的人道:「好眼力!」
鐵手道,「好一把刀,好一個殺手!我看走眼了。」
那禿頭書生仍躲在龍舌蘭背後仇「你讚這刀好,準沒錯!我這就把刀就叫做『女子』,合起來正是一『好』字,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鐵手整張臉都像鐵一般沉,眼色也如鐵色一般的冷:「女子之刀!?那你就是殺手書生子女大師了?」
那書生殺手道:「既然這回兒連『東方殺手』式殺殺手和『南方殺手』狗口殺手都出動了,還少得了我『子女殺手』嗎?稱大師,二捕爺可就見外了,我們不唸經,不拜佛,只借頂光戒疤來行殺人之事,亢其量也只是個殺手而已;大師?都沒有!您敢叫了我還真不敢相應哪!」
鐵手沉聲道:「你說的對。你是不敢亂認。在『殺手和尚』組織裡,專門負責殺婦懦和害者子女親人,就是你。」
書生道:「所以我不動手則已,一下手就要鏟草除根,一個活口不留。誰碰上我都不止是死,而是滅門之禍。這就是我比南方狗口、東方戒殺都高明高段之處。」
鐵手冷笑道:「別人不願為、不屑作的你都做了,這就是你的高強!」
殺手好像沒聽懂他的譏消之意,只說,「我做的只得別人不敢做的、做不到的;他們是一組人,我只是一個人,但我一人能抵得上他們一組。可不是嗎?戒殺給你逮了,狗口給你打得還不了手,但你的紅粉知音龍姑娘今晚可不是落在我手裡麼!」
鐵手故意凝了凝,沒即對回話。
果然先聽狗口和尚氣忿不平的吼道:「你別一人認功,就風箏上畫個鼻子臉比天大!沒我先發那一刀,鐵手會相信你眼我們不是一路的人!?這女娃子會下水來救你!?」
鐵手本意就是要讓這兩人吵起來,最好是爭起功來。
所以他一聽狗口咆哮,反而噤了聲。
陳風塵卻插口道:「你們拿龍女俠要脅,太不要臉了!她可是不來救你哪!你先把她給放了,你走你的,我們今天就算只見著狗口的飛刀沒見著你這把水裡溯郵來的白刀!這算個人情,怎麼樣?」
書生殺手笑了,笑得邪邪的,淫淫的,反問:「你看,我已來了,還會放人嗎?要這個人情,不如我等她當我情人,這麼標緻的人兒,不入水也出水得很呢,玩上個把月半年頭的還不膩呢!」
狗口殺手也嘿嘿地笑了,「你想,他會是那種饒人不殺的人嗎?」
陳風氣得全身發抖,卻又愛莫能助。
書生殺手忽道:「狗口,我們就且先別來搶功了,辦完這件事再說吧,不然,在頭領面前也難交待。」
狗口殺手道:「就這麼辦。你得小心了,這姓鐵的能隔空傷人,今天東方戒殺那一組人失了手,就是沒防著他這個。」
書生和尚把刀一挑,眼睛一咪,狠狠的說:「這我省得了。」
忽然向鐵手喊道:
「站著!你別過來。」
鐵手知道這書生殺手是那種吸著了不天打雷劈也不放口的人,今天事無善了,他正想偷偷跨步沒法,但卻聽得書生和尚這即時的一聲叱。
他只好止了法。
沉住了氣。
2.不服氣的道義
他站住了,儘管用一種氣吞山河、至少能蓋過瀑布嘩然之聲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說:
「白蘭渡,你以為你殺傷了龍姑娘,就可以活著離開這殺手澗嗎?」
——白蘭渡就是這「子女大師」之本名。
那「殺手書生」果然一怔,鐵手高叱一聲:「放了吧!」
沒料他語音甫落,書生殺手白蘭渡已深沉的低叱一聲:
「那胖子,你也不要動!」
麻三斤本來蠢蠢欲動,一聽這下喝破,只好停止了一切行動,無奈地望向鐵手。
鐵手不禁心裡有一聲長歎。
看來這名西方殺手真的不好惹!
鐵手跟這書生殺手和尚說了這麼多話,用意也無非是:
——吸引住他的注意力1
——讓他與同僚爭功!
這一來,他可以伺機下手救人,另者希望麻三斤和陳風塵也能趁隙迫進,最好是龍舌蘭能覷得時機掙出險境!
——以龍舌蘭的身手,本來不難辦到此點。
不過,現在看來,一切都觸礁了。
——這書生殺手,竟比誰都不好應付。
他雖囂張,卻不與狗口殺手衝突。
他不但盯死鐵手一舉一動,連陳鳳、麻三斤也沒小覷。
而且,看來龍舌蘭不止讓他用刀架住了脖子,還給制住了穴道!
這僵局可不易破!
這人可不易救!
——龍舌蘭還在他手裡!
——他中間還隔了道厚瀑飛流!
——可況自己不諳泳術!
他本來想用話先震住此人,鎮一鎮他,可是,現在看來,吵但無功,也全無效。
所以他只好揚聲直問:
「白蘭渡,你要怎樣才放人!?」
殺手書主的回答這次也很直接。
很乾脆。
「你的手指,兩隻!」
「一隻左手尾指,」他補充道:也吩咐的說,「一隻右手拇指。」
然後他很公事公辦、公平公道的說:「就這麼兩隻而已!」
鐵手鐵眉一聳,啼笑皆非的道:「我的兩隻手指?」
殺手書生道:「是。」
鐵手道:「為什麼?」
殺手書生答,「因為鐵手的手很值錢。」
鐵手道:「那你何不乾脆要我的命?」
書生道,「我想,可是看來不易得手。」
鐵手道,「那你可以試試看呀!」
書生道:「我不喜歡冒險,我有把握才殺人,沒把握就動手那是讓人殺。
鐵手道:「那你可以把價碼開大一點,要我一雙手!」
殺手書生道:「你以一雙手成名,要剁下你一雙手來換一個人,就算是你心愛的女子,我也沒把握準讓你答允。」
鐵手道:「那你可以間我肯不肯呀?說不定,你手上的人還不止換我兩隻手指哩!」
殺手書生自蘭渡道:「我雖然是殺手,但我是個不喜歡冒險的殺手。我殺人的方式都十拿九穩,十分穩當才幹。所以我殺人才要斬草除根,永絕後患,這也是一個最能安枕無憂,不怕後人子女復仇的好辦法。你的武功盡在手上,要你一雙手,形同要你任我宰割——你一定不會答允的事,我提出了,只是迫你反抗,這種事我不幹。」
鐵手目中已有佩服之意:「那你又怎麼知道我肯為她換兩隻手指?」
書生白蘭渡:「你肯的。」
鐵手奇道:「我為啥會肯?」
殺手白蘭渡道:「因為只兩隻手指。」
鐵手道!「兩隻手指也是我的手指,我為什麼一定願意?」
白蘭渡道:「因為你是鐵手。」
鐵手哈哈大笑,「是鐵手就不愛護自己的手嗎?就能讓兩隻鐵鐫的手指接合上去麼!」
自蘭渡道:「不是,是我看透了你的弱點。」
鐵手說道:「你看透我的弱點。」
白蘭渡,「不止是我。我一早也聽『大頭領』說你們的缺失之處。」
鐵手興味盎然,一方面也想盡量拖延,讓麻三斤和陳風有機可趁!「願聞其詳。」
自蘭渡:「你們天下四大名捕!嘿嘿,『頭兒』就說過,都是些有缺點、弱點的人。」
鐵手道,「不錯。」
白蘭道:「可是你們的功夫和特色,卻都盡藏於你們天性上和軀體上的缺陷中。也就是說,你們把缺點轉化為優點,危機轉變為良機了。」
鐵手,「說得好。」
白蘭渡:「譬如無情,他先天廢了一雙腳,又遭受滅門之禍,自然性情孤僻,也無法修習高強的武功內力,可是,他把這些缺陷都轉化了,成為他擅謀略,通透機關,而且使得一手借力發力的好暗器!」
鐵手,「說對了!」
白蘭渡,「再如冷血,他幼遭慘禍,飲母狼乳長大,成長過程裡遭過多次重傷,以致他自小就是好勇頭狠、玉石俱焚的性子,但這也造就了他練成了一種只進不退、不怕傷不怕死的劍法武功,就算與他武相若的人遇著他,也當者披靡。」
鐵手:「對!」
白蘭渡:「又如追命,他看來出身、童稚時都沒遭逢什麼重大突變,但他也自有苦處。他是帶藝投師諸葛小花門下,年紀最大,人門卻遲,所以屈居老三,輩份是在你之下。他早年什麼行業都當過,可謂風霜歷遍,旦在感情上失意無算,他看來還滯灑豁達,笑語連篇,其實老要借酒澆愁,方能渡日.成了個十足的醉貓!酒能傷身,他有多大的能耐,能長期酗酒而下敗壞了身子?」
鐵手聽了頗為感慨,「你說的對極了,崔老三是傷心人獨有懷抱——只不過他怎會沒有優點呢?」
殺手書生白蘭渡道:「有。他的長處多的是呢。大頭領說他江湖經驗最豐足,最能容不同之人,而且他江湖跑多了也跑得快,不但輕功好,連一口酒也成了他的暗器,而且是喝得越醉便武功越高,看來他遲早要創出一套『醉拳』怪招來。」
鐵手微笑。
他在等他說下去。
但殺手書生白蘭渡卻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故意沒把話說下去,反而道:「你不問?」
鐵手詐作不懂:「問什麼?」
白蘭渡道:「你的優劣。」
鐵手反問,「我為什麼要問?」
白蘭渡道,「每個人最關心的都是自己。世上最吸引你的聲音,還是你自己的名字。大家一起來繪個像留念吧,畫了之後你最先留意的是自己。儘管你們師兄弟四人情同手足,但若說你只想知道他們的而全不想知曉自己的事,那就未免太矯情了。」
鐵手道:「也許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有缺點,沒有優點,那又何必自暴其醜呢?」
白蘭渡:「那你是不是太虛偽,就是過謙了。實際上,你性格上根本沒有缺點——那位老捕爺,可別再在暗裡站了,不然,我就一刀要了這位女捕快的命。」
白蘭渡這一喊,陳風原小動作就全僵住了。
鐵手心裡又發出了一聲浩歎,眼裡對眼前的書生殺手更有敵意。
「我沒有缺點?你也過分誇張誇獎了。」
自蘭渡說:「表面上,你的確是全無弱點。你寬宏大度,仁愛慈和,功夫扎得夠深,人面夠廣夠博,鐵肩擔正義,鐵掌稱無敵。你既下似冷血冷硬偏激、好鬥成勝,你是得饒人處且饒人的人。你也不像追命落寞落拓,酗酒愛困,你朋友多、知交也不少,而且辦得起大案、扛得住大事,決不自暴自棄,也無偏激癖好。你亦不比無情多愁善感,孤芳自賞,他天生殘廢,你頭腦身手,都一樣壯健靈活,並能剛斷任事,絕少自怨自艾。你比三你的三位師兄弟都無暇可襲、完整強大得多了。」
鐵手道:「你這樣就,我汗顏極了,」
——他嘴裡這樣說,但聽得白蘭渡這樣大讚,難免也對他生了好感。
他隨即警惕:
好險!
——自己一時對敵產生好感,待會幾生死相搏時,難免就會手裡容情,這豈不凶險得緊!
他這才明白這「子女和尚」的機詐深沉,心中更由衷的佩服了起來。
——但龍舌蘭仍在他手裡,刀鋒冷,飛流白,深潭寒,他不得不好好的聽對方把話說完。
只聽白蘭渡道,「殊不知你的弱點,其實比誰都多、都大都可怕!而且你的缺點正是隱伏在你長處之中!」
鐵手聽得驚然一驚,拱手道:「請教。」
白蘭渡喝止道:「你要聽就好,不必抬手,我怕你向我暗中發勁——你一出手,你便下手,這是我跟你的約定,你別迫我就好。」
鐵手道:「你未說完,我不出手。」
白蘭渡道:「那最好。我信你說的。你要聽,我就說了,你太是愛充英雄,責任感重,所以更重然諾,守信義。這就糟了。你這種觀念害了你自己,但你生來就是這樣子的人,這也是你的特色,你改不了,也變不了,一變,就不是鐵手了。你看你的過去,有多少次是為了守信、赴義,或要保住朋友的性命、顏面、而致受制於人、受盡奈毒、屢遏凶險、險死還生的!?你的大俠個性正是你的罩門死穴!」
鐵手聽得在夜風裡衣杉盡濕,也不知是飛瀑濺雨還是冷汗直冒不已。
只聽鐵手啞聲道:「佩服。」
這兩個字他說得衷誠無比。
白蘭渡道:「我本來也佩服你,但我卻不服氣你的信服的道義。一個直正的英雄是能破指出禁,出將人相,叱吒風雲,另創天地的;而梟雄卻能呼風喚雨,百無憚忌,做視同擠,唯我獨尊的。你格守道義,到頭來卻為道義的鐵枷所困——就像現在,我抓住了你的紅粉知己,你能不能不救?能不能不理?能不能不顧道義,不理她生死,向我出手?嗯?」
他這一連串追問,咄咄逼人,鐵手在寒夜裡、冷風中,卻汗如雨下。
3.不情願的刀意
這一下子,鐵手從這敵手的一番話裡驚悟到過去平生,所作所為的種種成敗得失、虛實真幻。
但到頭來,他深深望了龍舌蘭一眼,仍是發出一聲長歎:「你說的好。這正是我的缺點。我改不了。」
他改不了。
——江山易改。
——本性難移。
一個人的真正本性,是改不了的。
就算一時強致,但在不久之後(乃至很久之後)又會在重要(大)關頭顯現了出來。
甚至更彰。
鐵手亦然。
——他縱明知這些確實都是自己性格裡隱伏的缺陷,但仍是改不來,改不了。
改了,就不是鐵手。
本性改了,他就不是他了。
——你也不是你了。
他在回答「改下了」前,還會深深地望了龍舌蘭一眼。
因為白蘭渡的話令他惕悟了。
他是何等精明之人,聽這一番話,知道對方除了故意讚他討好他好讓他下手時留餘地之,更重耍的是:他道破了自己的性情。
這一來,如果自己認了,就沒退路了:
——他不能言而無信。
——不可以罔顧道義。
——所以只有對方威脅恐嚇他,他卻不能冒險做犧牲朋友的事。
白蘭渡直指出他的本質,令他無處可以遁形。
只有承擔和面對。
——這才是這番話的可怕處。
比武器還有殺傷力。
比絕招還絕!
鐵手本來故意以對話來分他心神,現在,卻給人一番話下來,反而擠兌在那裡,動不得了。
他看了龍舌蘭一眼。
他也想搗破縛自己身上的繭。
他希望能獲得龍舌蘭的理解。
可是不能。
他只望了好一眼,看到的是。
——理解。
——驚惶,還有哀憐。
——但更有的是信任,以及一種:「你出手,別管我」的堅決暗示。
他不看猶可,看了,就死也不肯那麼做了。
——就算斫掉他兩隻手指,他也不能犧牲掉她的。
她是個女子。
——她是位女神捕,但畢竟仍是是位美麗柔弱的女子。
他是男子漢。
天生就是讓他來保護她的,而不是拿她來作犧牲品。
——不可以!
——絕不能!
他可以!
她不可以!
——就算給白蘭渡這殺手估個死著硬定了,他也不能改變這想法,這決定。
他不以冒這個險。
——子女和尚不是戒殺大師,他比戒殺精警。
——他也想似白天在戲台下用「隔山打牛」乃至『隔牛打山法』救人,但知這殺手書生早有防備,何況,這地形根本無法施展此法,而且,還有狗口殺手和另外二十名殺手掠陣。
他無法冒險搶救龍舌蘭。
他也不能對不起龍舌蘭的眼光:要是出了什麼事,他一輩子都會記著剛寸那深深的一望,也一輩子都不能面對這記憶裡的眼光。
——對他而言,苟活不她痛快死。
——敵人可拿他人性命威脅他,他可絕不做拿朋友的性命來解圍、作冒險求功的事!
因為他是他:
他是鐵手。
鐵的手,熱的血,仁慈的心。
東風凜,人情惡,刀鋒冷冽。
自半渡聽了鐵手這樣說,就笑了起來,剔起一隻眉毛,問:
「你改不了?」
鐵手坦誠地答,「改不了。」
白蘭渡道:「不試一試?」
——這是剛才鐵手問過他的話。
鐵手汁流浹背:「不。」
白蘭渡道:「你改不了,我可下手了。我可跟你是迥然不同的人。」
鐵手遂望定他答:「我知道。」
自蘭渡說,「你知道就好。你當然也知道:鐵手是多有名?鐵手的手有多值錢了。而今,我要不了鐵手的命,卻只要他兩根手指就好。」
鐵手道:「你就要取這個?」
白蘭渡道:「我的大頭領很凶,很酷,他下令要我一是取鐵手的命,二是要鐵手的手,要沒有手,手指也行。而今我已是追求其未了。」
鐵手道,「你怎麼不叫他親自來跟我要?」
白蘭渡道:「說不定我比他更能抓住你的缺點呢?鐵二爺,你還是別再拖延時間了吧,我說了這那麼多話,已講明了我的決心,而且我也不是個很有耐性的人。」
麻三斤怒叱道:「喂,朋友,你少來唬人,快放了龍女俠,大家換個交情,日後江湖好相見!」
白蘭渡突然臉色一變。
變白。
白如刀光。
自若飛流深瀑。
他突叱道:「誰與你這胖豬說話了!?」
陳風塵臉上的刀痕又有豎了起來,叱斷道,「你什麼東西!?敢這樣威嚇鐵二爺,敢如此對麻三哥說話!?」
鐵手正要插嘴,忽聽白蘭渡說了一聲:「好。」
刀光一閃。
刀一晃。
一捺。
白瀑,寒潭,映出一掠而過、不情願的刀意。
刀風裡彷彿很有點不情不願。
但刀光已在尤舌蘭的玉頰上劃了一下,還割了一道口子。
開始,那傷處還是特別的發白,然後,迅速冒出了血珠子。
之後,就鮮血淋漓了。
血自傷口撕卷裂開處左右上下滲透了出來,就算在那麼深濃的夜色裡,龍舌蘭的血仍是那麼鮮艷,那麼怵目.那麼驚心,那麼令人疼惜和歎息。
他在她臉上劃了一刀。
他竟在她如花似玉的臉上劃了一刀。
深沉地,狠狠地,一點都不憐香惜玉的,他竟不事先警告一聲,不遲疑片瞬,便讓她的一張美臉,登時鮮血淋漓。
他下手毫不留情,毫無餘地。
——儘管連他的刀光彷彿都有點不情願。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05:59
第08章 名捕的劊子手
1、劍的刀傷
吹彈得破。
——龍舌蘭的肌膚。
此刻卻以最鋒利的刀,劃開了一道鮮血迸濺的深痕。
誰都知道京城紫衣女神捕美得出神、艷得入化,照理龍舌蘭當然有一張美臉,然而這是錯的。她臉上的五官若分開來,不一定都美,可能還賺頸項太長,眼兒太瞇,腰身大細,胸很尖挺但並不寬勻,可是,當這些全湊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會發現這是個絕美的配合:天衣無縫。這時候的她,那勻柔的脖子像要挽留住你的掌紋,眼裡還有種無法擬摹又無從復加的淒楚和媚,那腰兒讓男人有一種能一手掌握的衝動,正好她的胸脯吐露著無限風光在險峰的淒月光風。
然而,她臉上已給割了一刀。
狠狠地。
一點情也不留地。
她原來像一粒初熟(是剛剛熟,嫩卜卜的、露點到紅色在樹間招搖的那種)春桃的臉靨,稍一用力便只怕就要肉香迸濺、不復原形了,可是,這人竟在她臉上劃了一刀:
無情地。
不憐香惜玉地。
她原來是一個笑起來便有八種艷七種麗的女子,她的明艷是豈止於漢子心裡的星星之火,一旦看人男人眼裡不但要燎原還得熱火朝天。只要她往場中一站,那裡的觀眾都會為她所吸引,且不分男女。
可是她這種無意惹火的惹火竟起了「子女殺手」白蘭渡的火,他竟毫不猶豫的就在她臉上劃了一刀。
他劃她那麼一刀的時候,神情居然還是淫的,帶欣賞的:
彷彿他只是要在她那兒留下他的痕跡,又或是他只為她戴上了一件什麼首飾。
他在她臉上劃了一刀。
那一刀,像劍痕,多似刀傷。
劍如刀傷。
——這一刀劃在這樣一張如花似玉的臉靨上,刀不止傷在臉,更傷在心。
傷心比傷身更傷。
——傷情傷過傷人。
鐵手、陳風、麻三斤在不同時驚叫了一聲,甚至連狗口殺手屈圓也不例外。
鐵手發出一聲極惶極、低沉的怒吼:「白蘭渡,你留餘地好相見!」
自蘭渡悠悠笑道:「鐵捕爺,兩隻手指,她少受苦,我也無虧欠。」
他一手鉗制住龍舌蘭,整個人幾乎都「貼」在龍舌蘭背後,另一手待刀,仍架在龍舌蘭的脖子上,姿勢極為無恥醜陋。
他還邊用視線來撫摸他手上的人質,並淫淫笑說:
「我厲害吧?我厲害在專研究清楚你們四大名捕的特性才動手。我夠狠吧?其實當殺手不夠狠,不如回家抱奶奶去。我就是你們這些所謂名捕的劊子手。嗯,我的龍姑,可真香,我可抄鞭棍的憋不了。」
鐵手見龍舌蘭不但流了血,也流了淚,淚大顆大顆的自頰上掛下來,混和了血,再流落頷領口裡去,而且身子還微微抖哆著,知道她很傷心,很痛苦,很害怕,鐵手就手心發冷,腳也軟了,心痛到肺裡過去了,連呼吸都粗重了起來。
他怒道:「我給你手指,你放了她。」
書生殺手晃了晃手中的刀,表示會意。他的刀和他的儒衫和龍舌蘭的脖子都同樣雪白,只他的臉跟牛肚色的天和潭水一般的黛。
鐵手正要運勁拔斷自己的手指,突然,聽到一個人,說了,一,句,話:
「女人,是拿來愛的,不是拿來殺的,美人,是用抱的,不是用來傷的。你太過分了。
話說得很冷。
但語音很強。
——就像那白練似的瀑布,勁注入底般的深潭裡。
潭深深幾許?
誰也不知。
——如想知道,也許該去同殺手書生白蘭渡。
因為他已妄然滑落入潭底裡。
他死了。
他是突然喪失了性命的。
——一個這樣厲害、可怕、殘狠的殺手,居然/突然/兀然的就失了性命,屍沉於殺手澗的寒潭底。
誰可以無聲無息的殺了他!?
——是什麼樣的殺手,才能悄沒聲息的殺了這樣絕的一名一流一的殺手?
殺手殺殺手。
殺手書生死了。
他死了。
他中劍而死。
——一劍自他胯下穿入,直從他頭頂冒了出來。露出一截劍尖。
一截好翠瑩欲滴的劍!
——他整個給這一劍貫穿。
他是登時了斷的。
然後,那人才收劍。
劍一收,白蘭渡使立時失去了支撐力,翻身落入寒潭裡。
他是立即喪失性命的。
所以無法/無及/無能再傷人、言人、威脅人了。
他凶。
他狠。
他也夠卑鄙。
可是沒有用。
他仍是人。
是人就會死。
他死了。
——他殺得了人,人也殺得了他。
殺他的人徐徐露出水面。
還一手接過了殺手書生手中的「女子神刀」。
他的眉很長。
目很亮。
神情很傲。
他手裡的劍令人發寒。
他殺了一名一級殺手,對方居依連他的人也沒看見,他手上的翠玉劍連滴血也不沾。
他便是那個脾氣大大的小小夥計:
小欠。
2.刀的劍影
陳小欠。
他一出現就殺了殺手書生白蘭渡。
——而且還救了龍舌蘭。
「女子殺手」白蘭渡一中劍就死,人也跟著萎倒,咕嚕一聲,沉於潭中,
他一倒,龍舌蘭也跟著軟倒,也要滑入潭裡。
小欠一手執住了「女子刀」,一手扶住了她。
他扶著她之時,只聽她「咿」了一聲,她本來連啞穴都給封制了,作不得聲的,顯然小欠在抉她的同時,已解開了她的穴道。
小欠看著她。
也看著她臉上的疤。
但他的話卻是對鐵手說的:「有人說,一個漂亮的女人足以換一座江山,要是我,一塊磚頭也不換,何況的手指。」
他說到這兒,把那把翠金小劍往龍舌蘭手心一塞,疾而不亂的說:
「這是你剛才借我的劍,我替你殺了他。劍還你。我不欠你的劍,也不久你的情。」
龍舌蘭正想說什麼,小欠已忽叱了一句,「鐵兄。」
他手一抬,已把龍舌蘭平空托起。
龍舌蘭沒料到這小欠會突然推走了她。
鐵手也沒想到陳心欠會突然把龍舌蘭推給他。
他馬上接:
——用盡他一切的溫柔、輕柔去接他,那力量比用指尖去撫摸自己的眼球還輕,比第一次以唇去尋找愛人的唇還柔。
他接住了龍舌蘭。
受傷的龍舌蘭。
——臉上還淌著血的龍舌蘭。
還有她玉靨上仍遺留著這一晚永不磨滅的刀的劍影;心的傷痕。
然而,小欠卻在這瞬刻間做了許多一點都不輕柔的事。
他的劍已還給了龍舌蘭。
他手上卻有一把「女子神刀。」
他在水裡疾行(可怕的是,他在水中/水裡/水上竟行比陸上還快!這若無絕高的泳術是絕對辦不到的,但泳術極高明的人也一樣不成,除非還有極高強的內功,那麼,豈不是說,他的內功、泳術、還加上劍法和刀法,都同樣高絕了嗎?),一下子,已到了那些爬到巖上的、爬上岸的、甚至在水中載浮載沉的殺手們那幾去。
然後他每見一人,即發一刀。
刀光未起,殺氣大生。
刀光一閃,快得讓人來不及閃/躲/退/開或招架,只來得驚了一艷。
刀光過處,只剩寂寞。
——還有又一條人命隨血光暴現而逝。
陳心欠眼也不眨。
過一處,出一招。
見一人,斫一刀。
刀光如劍。
寂寞驚艷。
他斫出了十刀。
倒下了十人。
十名殺手,盡落水中。
血使夜晚的潭水更深這。
他不眨眼。
不皺眉。
步伐不停。
不止。
——連殺十人,無一人能還他一招半式,他也不停下來、歇一歇手、喘,一喘氣。
所以當鐵手接下了龍舌蘭之際,他已利用這短短的瞬間,連殺了十名殺手,然後上岸,走到澗上,向狗口殺手迫進。
他只一個人。
一把刀。
身全濕,眉很黑,目光很亮。
他手裡的刀,也雪而亮,像一個崇拜依順他的女子,緊緊的給握在他手裡,又緊緊的依附在他身旁。
狗口殺手屈圓可嚇傻了。
也嚇瘋了。
小欠卻仍直向他走來。
迫來。
他像一開始走,便永不止歇。
永不回頭。
也決不收手。
也不知怎的,狗口和尚竟似給這種精神氣勢懾仕了。
他想拔腿就跑。但卻拔不出,跑也跑不了,甚至連自己的腿也忘了在哪裡。
一一剩下的那十名殺手甚至比狗口更驚懾。
小欠可不猶豫。
他手中有一把女子刀。
一一這刀還剛傷了一名美麗女子的臉。
他反手打掉了自己的氈帽。
露出鋒芒畢露的眼。
他好像在看人,又不像是在看人,他像是有看人,又像看的不是人。
他長髮披腕。
直行。
迎風。
東風吹。
飛瀑寒。
刀鋒冷。
——人情更惡。
像他這種人,一開始就不回頭,一出手就不收手,人家是不見不散,他是不死不休。
就在此時,只聽鐵手歎了一聲,輕輕說了一句話:
「——小兄弟又何必迫人於絕、殺人不饒,」
這一句話說得雖輕,但卻重逾干鈞。
因為這話是鐵手說的。
別人說的話,陳心欠可能不聽,也聽不進去。
但鐵手的話他不能置若罔聞。
所以他頓住,回了一句:
「你剛才給了書生兩隻手指,他就會真的放了龍舌蘭?你現在要饒了狗口,他就會痛改前非?告訴你,西方殺手說你的缺點,可全說對了:你確是位老練的名捕快,卻是個幼稚的江湖人;人說啥你情啥,你還不如去當個寺中觀裡的廟祝、解籤人!」
就這麼一句話間,小欠的氣勢已洩。
狗口立時拔足便跑!
——有機當逃遁須逃,莫待無機走絕路。
狗口返身就走。
但他背後有人。
有人正等著他。
他一轉身:他就出手。
出手一掌:
只一掌,已排山倒海,排雲裂濤而至。向他出手的人是另一位更老練精明的捕快:
老練的人擅於忍耐。
精明的人善於等待。
——忍耐與等待,本就是成功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現在陳風可等到了。
忍到了。
3.屈服於現實的刀
這時候,屈圓手上的「狗口神刀」、」百忍之刃」、「如花緬刀」乃至「九口飛刀」,全都不是落在鐵手手裡,就是給打飛、打掉了,只剩下了一柄短短的黑色的飛刀。
——那原是鐵手用以釘在他頭頂震懾住他的一刀。
他畢竟是個好殺手。
可惜他遇上的也是名好捕快。
他一轉身,兩人就對上了。
捕快給他一掌。
他立即還了捕快一刀。
——好殺手遇上好捕快,這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陳風那蓄勢已久、突如其來的一掌,狗口和沿尚似在千鈞一髮也險過剃頭的法了開去了:那一掌離狗口胸腹前大約還有兩寸之遙,其勢已止,或許是狗口收腹退身得快,那一掌當然是擊空了:
至少,是沒打著打實。
至於屈圓那一刀,眼看就要刺進陳風的要害上——狗口和尚一向出手都狠,他這粹急中的一刀,戳的是陳風塵的臉!
一刀刺臉,必死無疑。
陳風似也沒料到在此險境、急變中的狗口殺手,仍能及時、即時也準時的作出反撲回擊,而且出手還這般狠辣。
狗口一刀刺來,陳鳳眼看避不過去。
卻在此時:這電光人石的剎那——鐵手和小欠眼裡所見的情形,竟都有些不同。
由於陳心欠所立之處,比較靠近瀑布急湍,可能因水霧影響之故,只見好像忽然掠來了一陣風還是什麼的,使狗口這一把黑色小刀稍微偏了一們、歪了一歪。
所以只差一點——那一刀便沒刺著陳風那張風塵臉。
鐵手所見的卻不文一樣。
他發現了一個「奇景」:
眼看狗口一刀就要把陳風戳個正著,但就在這剎那間,陳風雙雙眉之間那一道刀疤也似的懸針紋,突然自在印堂上「躍」了出來,與刀尖相抵了一下。
當然沒有星花。
也無兵刃交擊光芒。
這只不過是剎間的事:那道:「刀紋」又隱沒在陳風滿臉的刀紋叢中。
可是,由於這道匪夷的「刀紋」陡然迎擊,狗口那一刀便失卻了準頭、也落了空。
不過,一個人臉上歲月的疤印,當然不是兵器,也不可能可以「自動躍出」,像一件趁手兵器,敵住狗口的黑刀。
所以,鐵手在乍見之下,以為夜色大黑,他是看錯了,或只是一抹間的幻象。
連小欠也覺得眼裡所見的頗不可置信:哪來的一縷風,竟可吹歪了狗口的刀尖?
——若不是看錯了眼,那就是看走了眼。
無論如何,狗口那一刀,如同屈服於現實之下,的確是刺不著陳鳳,且不管是為了什麼,發生了什麼,到底是什麼理由!
兩人似都一擊不著。
狗日立即奪路而逃。
他要走他的路。
他要命就非走不可。
他飛身落到一座像狗形的岩石上,只覺一陣昏眩,血氣翻騰,口中呈甜,吐了一地。
但他卻不因此停頓。
他飛掠至亭中,猛吸一口氣,只覺五內翻滾,又哇地吐了一口。
可是他仍強持下倒。
他翻身而逃,落到剛才混戰,突襲的「崩大碗」店門前,卻又猛覺一陣折騰,俯身又嘔吐了起來。
他才蹲下去,卻又站了起來。
他扭身逃入店中。
店後有一條出路——這是他在下手殺人前早已覓好的退路。
他已入店。
人已不見。
他一消失,鐵手才忍不住說了一句:
「陳捕頭,你今回出手好狠。」
陳風那一張臉又佈滿了刀子:
「對這種敗類,已不必逮著歸案,下手難免會狠上一些。」
小欠沒說話。
因為他聽了鐵手那句後,就懷疑自己是猜對了。
於是他緩步走向那狗形巖上。
那是剛才狗口和尚掠過稍停之地。
他仔細觀察。
他在看。
看狗口吐來的穢物:
那是一灘血。
血裡還有些碎塊,彷彿還活動著,像一條條短短肥肥無恥的蟲:
(那應該是斷裂了的大腸和小腸吧?)
他低首走至亭裡,凝目而視。
只見那兒也有一灘穢物。
一大灘。
他皺了皺眉:
那堆是胰髒!
還有少許的肺和肝!
他再往店前走去,那兒剛才狗口稍為蹲踞後又強撐入店的地方。
他這回看得更仔細。
(那是喉骨,還有這一塊一塊碎碎團團的,應該是心臟吧?)
然後他信步入店。
就看見一具屍首,倒在店的中央。
一隻店裡養的三色犬,正自他屍身跨過,還用舌頭舔著屍首仍與淌出來的血,見小欠來了,還搖了搖尾巴,汪了一聲。
小欠至此,才點了點頭,自語道。
「敦煌排印掌,打不著人已碎五臟,厲害。」
死在店裡的人當然就是:
——負責「殺手和尚集團」南部兵馬的「狗口大師」屈圓。
他死的時候,五臟六腑已無一完整。
——他閃得開陳風的一掌,卻沒閃得了「排印掌」的掌風。
4.她是他的傷口
這時,鐵手、麻三斤、陳風已全走入「崩大碗」酒鋪的店裡來了。
鐵手還扶著個受傷的人兒。
龍舌蘭。
龍舌蘭其實傷得並不重。
可是她傷在臉,
所受的傷其實不過在頰上劃了一道血口子而已。
但她也傷在心。
她是一位敢於闖蕩江湖的女俠,出身於世家,自小受到寵護,練得一身好本領,凡事都非常順意,她也懂得謙虛反省,人也聰明剔透,知曉防範未然,知道充實自己,也頗能潔身自愛,持正行俠,成為京城裡一位相當知名、武林中人公認的「女神捕」。
不過,她這次卻失了手。
受到了挫敗,也遭受到敵人的挾持。
——偏偏那是一個極其可怕、殘狠的殺手。而且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也可能那就是「子女殺手」這種人「憐香惜玉」的方式。他們專以「虐香碎玉」來」憐香借玉」。
「香」和「玉」遇上了這種人,能保不受虐遭毀,已屬萬幸了。
龍舌蘭再勇敢、再堅強、再想維持「我是女神捕舌蘭」的形象也下頂事了,因為這一刀,正傷在她如花似玉的臉上。
人都只有一張臉。
——對誰而言,青春都只有一次。
只有龍舌蘭卻在她風華正茂之際,臉上挫了這一刀。
她呼痛。
她哭泣。
她熱淚流落到傷口槽子裡去,更使她雪雪呼痛起來。
她每呼一次痛,鐵手的心就痛一次。
他知道她崩潰了。
她緊緊的抓住他的手。
他為她止血。
他的手仍定。
——可是,有誰知道他的心,已亂成一片、撕成七塊、碎成千片,扭成一團!
他寧願那一刀是劃在臉上、心上,甚至脖子上都好,來換去龍舌蘭所受的那一刀。
龍舌蘭什麼都沒說,只抓緊他的手,哀哀而泣。
他卻知道她什麼都說了:
她是為了聽他的活,才會吃那麼一刀的。
她是個漂亮女子,這一刀,她挨受不起。
他對不起她。
——那傷口本來說是他的。
他得欠她一輩子!
他心裡亂,但外表平靜。
而且定。
許是因為他天生的樣貌就氣定神閒,本身的氣態就雲倚淵峙,也或許是因為他感受到一種什麼危機,所以他在這心亂、心動、心痛、心裡極不好受的時際裡,他的外表仍鎮定如恆。
只是別人輕易發覺不出:他眉骨上都佈滿了汗,汗濕背衫,那不是瀑流飛霧濺濕的,他的手仍然很穩,但運作已有點亂:
要是不亂,他又怎會才接住了尤舌蘭,便伸出手指在她傷口上,痛得她叫了一聲,鐵手才忙說:
「……對不起。」
他見傷口仍在冒血。
他想摀住它,不讓它流血。
——一個老練精強的名捕如鐵手者,如果不是心亂如麻,又怎會犯上這種失措之舉呢?
他的心雖亂,動作也有失措處,但他的判斷力沒有減低,說話也很冷靜,觀察力依然明晰。
所以他不再追擊那剩下的十名殺手。
——追擊已然無益。
他們的領袖已歿。
他不想殺他們,也已無心去抓他們:他的心,已掛龍舌蘭的傷口上。
而今仇已深結:
若讓陳風、麻三斤去抓拿這十名殺手,只怕一定殺而不撓,他不想妄造殺孽。
他只立即走入「崩大碗」的店子裡。他只算是遲小欠一步看見地上那個「五臟盡裂而歿」屈圓之屍首,但可能是第一個發現自店裡暗處緩步行出的掌櫃老頭幾。
鐵手向那在幽閣中的老人拱手拜禮。
「溫前輩在『崩大碗』伏下解毒之藥,在下不勝感激。「
那老人微微頷首,連咳三聲,才緩緩的說。
「沒我解藥,你也一樣能過得了,謝我什麼?不要叫我前輩。我不喜歡。」
鐵手微微一怔:「前輩是溫六遲:六遲先生還是溫八無,八無先生?」
「老人」「嗤」地不知是不屑是不快的應/哼/笑了一聲,乾咳著聲音,說:「那個與王小石交好的溫六遲?他算什麼?雖說他和我都是給逐出『老字號』姓溫的人物,可他屬活字號『解毒』一系,我原屬死字號「放毒」一脈,本沒啥交情。論輩份,我可是他叔父。再說,他只吵過是:起家起得遲、成得遲、婚結得遲、子女來得遲、名成得遲、業立得些而已。我呢?我是『八無』,無父無母元妻無子無家無定無情無志氣——他比得上我?」
鐵手吸了一口氣,道:「原來是『老字號』沒家的供奉大老溫絲卷八無先生,游夏有眼不識泰山,在此拜見前輩。」
老人忽爾一陣嗆咳。
咳聲掏心嘔肺,順黑夜裡令人意悚心寒。
只聽他斷斷續續的道:「我不喜歡當前輩。要叫,叫我老頭。「
然後他嘿嘿地道:「你今對我執禮甚恭,是不是想要我治好她的傷?」
鐵手居然一個字答道。
「是。」
那溫老頭兒卻忽然改了話題,拿了桌上一盞沒油燈,蹲了下來,細察伏地而死的狗口殺手,看了一會,又連串的嗆咳起來,彷彿肺裡都給抽空了,只剩下了陰氣與寒氣,在那兒價空刀空槍的交迸怒鳴。
咳了好一會,他才抬頭問:
「誰下的手?」
陳心欠仍立在那兒,向陳風一指。
老頭忽尖咳一聲,道:
「好一個殺人的捕快,不如去當劊子手!」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07:24
09章 夜意漸荒淫
1.你有正氣,我有義氣
鐵手扶住陳心欠推過來的龍舌蘭之際,心下一懍:
怎麼這小兄弟這麼大意!
——要知道小欠這把龍舌蘭一推,中間得躍過深澗飛瀑和那十名分佈瀑邊的殺手身前身邊,萬一失手,那是多凶險的事啊!
但他隨後即瞭然:
陳心欠雖把龍舌蘭隨意一掌就送過來了,但這一掌內力溫和渾厚,可保龍舌蘭決不受沖擊傷害,而且,發出一推一送之後的他,手持白刃,冷對旁人,且開始了他的一步殺一人:
——哪一個敢動手,他便一刀殺了!而且人他也真的一氣殺了十名殺手。
何況,這兒還有自己接應。
所以,剩下的那十名殺手,誰都不敢動手。
甚至,當時場中氣勢盡為小欠的寒潭翠劍所懾,不只誰都不敢動手,甚至誰都不敢動。
唯一動的,只有狗口殺手屈圓。
他不是動手,而是動腳。
溜。
結果仍是死於陳風的追擊下。
因此,這小哥兒看來十分粗心大意的把受傷的龍舌蘭推走,其實雖一種險地中求全、大險大危中保大平大安的作法,看似隨意,實佈局精密。
一一受傷的龍舌蘭,自然需要他熟悉信任的人來安慰。
這人當然就是鐵手。
他把負傷的佳人推給鐵手,他就可以無後顧之憂,不必投鼠忌器。
他就可以放手殺人了。
是以久歷生死關頭大小場面的狗口大師,一見龍舌蘭由鐵手護著,同僚子女大師死於這小廝的劍下,他知無善了,立即就逃。
可惜他遇上了陳風塵。
鐵手也緊隨陳心欠之後,趕入店舖裡。
他扶住龍舌蘭之時,看到了她的傷口,也看著了她緊咬著唇時淌下的淚。
他知道她痛。
他敢知道她為什麼流淚。
他恨不得那一刀是劃在他的臉上,而不是她的。
所以他立即進入「崩大碗」店裡,原因有二:
一是看(觀察)狗口屈圓的下場。
二是他要看(拜會)一個人:
只要這個人在,龍舌蘭的傷口,說不定就有救了:
這個人就是嶺南「老字號」溫家的「大老級」人物:
一一不管他是溫六遲還是溫八無,只要其中一人在,憑他們用毒、解毒、以毒攻毒的高明手法,說不定就能為龍舌蘭恢復冰肌玉顏!
可是他尚未開口,這「八無先生」溫絲卷已知他的來意。
溫八無道破了他的用心,卻下去看龍舌蘭受傷的臉,而先去視察伏屍的狗口殺手。
狗口死的時候齜著牙,咧出尖齒,像一隻摔死的狗。
他屍身旁真的有一隻狗,直舔著他流出來的血。
狗口殺手死得十分之狗。
然後溫八無就半抬著頭,問了這麼一句話,間陳風。
陳風苦笑回答了:
「我在未當捕快之前,的確曾當過劊子手。」
其實他豈止於劊子手,他幾乎各行各業都當過,否則,他的別號也不會是「風塵」二字了。
忽聽一個聲音道:「這人早該死了,抓回去得防他給救走,不如就地正法。」
說這話的人是麻三斤。
但不止他一個人進來,另一人就在他身後,還正氣喘噓噓,像一口抽著氣的老風箱。
鐵手一看,吃了一驚,道:「高老大?」那人點點頭,拱手一揖道:「鐵二爺。」然後又向陳風施札。
陳風目光一凝,道:「出事了?」
——就算不是「出事」,也一定「有事」,因為來的正是「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高頭馬大,後低眼高」高氏兄弟中的老大高大灣。
這對兄弟,不是受陳風塵所托,將戒殺和尚及五名殺手押送至知府大牢去的嗎?
這高大灣喘氣不休得雙肩都抽搐似的趕上「殺手澗」來,一定是有事,出事、而且還不止於不事!
只聽高大灣氣喘呼呼,熱氣禁不住都噴吐在與他對面站立的人臉上去了。
「我們押戒殺殺手那六名歹徒,經過『大山角』就遇上了劫匪,對方自報是『殺手和尚集團』裡負責北方的殺手,我們十六手足,一下子就給他放倒了七名……」
陳風眉一皺,滿臉又佈滿了小刀小劍,怒道:「犯人給人劫去了!?」
高大灣仍然喘著氣「沒有。」
陳風臉上的刀子一下子都不見了,跺腳道:「說下去。」
高大灣的胸脯起伏已平,但依然大口大口的噴著氣。
「幸好,苦耳神僧跟他的十一名子弟趕到,神僧親自出手。把北方殺手那一組惡匪打跑了……」
鐵手和和龍舌蘭都臉現喜容:「幸而有苦耳神僧。」
只不過,龍舌蘭剛展笑顏,臉上一陣刺痛,她「哎」了一聲,掩住了臉。
鐵手看得心裡又抽搐了一下。
只聽陳風追問:「現在那戒殺和尚和他那五名手下已押到牢裡沒有?」
高大灣依然一大口一大口的呼著氣,他臉上大汗小汗,從額到鼻頭及至人中,都沾了滿坑,他不只用衣袖去抹試,還用他那條又紅(還似乎帶點黑斑、白苔)又長的舌頭,去捲舔他唇上要淌下來的汗水,邊報:
「歹徒是殺退了,但時已人黑。苦耳大師說:「這樣趕程到州府裡去,只怕路上還會有事,由於出事遇劫之地是在大山角,跟抱石寺只有三、四里路之遙,於是我倆兄弟商量了一下,決定還是先在抱石寺過一宿,明兒破曉後才押到城裡,會穩當一些。再說,有苦耳大師在,可先壯了大伙的膽子。陳總、鐵爺、麻三哥,不說你們沒親見過,那個北方殺手和尚的頭領哈佛大師,一把戒刀專攻人下三路,您看,我腿上、踝上、膝上都給劃了幾下,我那老兄弟更慘,臀上吃了一刀,到現在還坐不下來、連直站著半蹲的也不行,現刻可真痛得鬼不鬼人不人,就蝦米似的哩。咱兩兄弟不膽小,而是為保平安、犯人平安押送州府,所以還是……」
陳風不欲高大灣囉嗦下去,打斷說:「那你弟弟現在押那六名人犯留宿抱石寺吧?那兒可安全?」
高大灣仍呼嚕呼嚕的喘氣:「是。我正要向你稟報,希望能徵得總捕頭您的允可,抱石寺有苦耳神僧在,我看不會有事。他才不過兩三下子,就把哈佛和他那三名蒙面殺手殺退了。」
陳風冷笑一地聲,道:「你們人都進去廟裡了,我有什麼好反對的。你這趟趕回大山角抱石廟,想來已經天亮了,我能有什麼說的。」
高大灣聽他這麼說,倒慌了心、亂了意,「老總,您這話是……是不同意我們人抱石寺了?」
陳風道,「我只是不想你們牽累苦耳大師,他們是出家人,本不應過問世俗事,這是江湖紛爭,牽連上他們不好。」
鐵手雖仍心懸龍舌蘭的傷勢上,但一聽劫囚的事,也用上了心,這時就問:「你怎麼知道那使戒刀的就是北方殺手的頭領哈佛大師?」
高大灣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殺手集團』中有戒殺和尚、子女和尚、有狗口和尚、哈佛和尚等這幾個稱諱。是他一上來就自報名號,要我們馬上放了戒殺,我們當然不肯,他就跟六名手下出了手,殺了我們幾名兄弟,幸苦耳大師及時趕至……」
鐵手問:「苦耳一個人出手,還是跟那十一位弟子一齊動手?」
高大灣這可神氣了,好像是他親自出手打跑了敵人一身的光采:「苦耳神僧一亮相,還用得旁人麼?他用一把戒尺,就打飛了哈佛的戒刀,還在他光頭上拍了一下,就把那幾個悍匪殺手嚇跑了。」
麻三斤跺足道:「你們怎不把這幾人也逮下來?」
高大灣怔了一怔,道:「我也想追,抓住他們好報——哎喲!」
說著,臉上傷處給扯動了一下,似痛得哭出聲來,忽然瞥見龍舌蘭臉上的刀傷,這才愕住了,拱拱手道。
「龍女俠,您,您也……」
陳風眉心一蹙,又一道刀痕,忿開道,「沒你的事。是苦耳大師阻止你們追捕哈佛殺手那幾人的吧?」
高大灣這寸回過神來,連痛也忘了,用長舌又一舔鼻頭,道:「是的。神僧說:窮寇莫追,能保住人犯就好,他又說:怕的是「中方殺手」和『殺手和尚』的頭。頭就躲在暗處,在送性命就不好了。我們都覺言之有理,就隨他回抱石寺了。我跟老二商議下來,決定讓他守那兒,我快馬趕過來,先通知衙裡老何大山角中伏的事,再趕來這兒跟你稟報。」
鐵手尋思道:「這也合理,既然狗口和尚、子女和尚能在『殺手鑭』伏殺狙擊我們,哈佛和尚自然也會引人在路上劫救他的同道——咱們在鎮上才抓了南方殺手戒殺和尚,其他三方殺手便已立即彙集,並分頭進擊,當真來得好快!」
高大灣這下還在喘氣聽候命令:「陳總,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陳風悶哼一聲,道:「怎麼辦?得速回荷裡,調動何孤單那一組最優秀的二十餘名弟兄,赴上抱石寺,天一亮,咱們就押人犯往城裡進發:另請『快馬旋風』老烏,飛馬趕去城厘通知知府張大人,讓他派高手半路豐接應。」
高大灣這回可振奮得氣也不喘了,高聲答道,「是。」
鐵手然量形勢,道:「陳兄,這時分不必客氣,您那兒有事,請速去調度便是,麻三哥也可一道去,路上好有接應。」
陳風略作猶豫,眼睛轉了轉,不經意間打量了龍舌蘭的傷勢,「這……」
鐵手忙道:「這兒我會料理,不必擔心,何況,還是抱石寺那兒形勢危急,陳兄不公分神。」
陳風這下抱拳唱哈道:「既然如此,在下可公職在身,得趕去接應弟兄們。龍姑娘這下可保重了。這替龍女俠雪此大仇,人犯更是走失不得的。不過,麻三哥大可留在這兒,好有個呼應。我一下山,就報衙裡,著副總何孤單老何也遣些夥計上來,料理這些屍首人命。」
小欠突然道:「你著你的捕快上來,人是我殺的,要抓我回去審哪問的,小爺我可沒功大陪你此興。」
陳風這下說來儘是世故人情:「暈可沒這回事。鐵二哥在場,這話我是當眾說的,可沒徇私。一是這些十惡不赦的殺手動手在先,二是陳小哥的確為自保而殺人,三,……我真要先請弟兄們捉拘你,他們可?拿得住,你就自拾了,這就算江湖上的血拼惡鬥,咱官府裡可只睜一隻眼辦眼前的事,反正,上頭問:起,人怎麼死的?我就答:咱為自保殺惡徒。說不定還因而有嘉獎陞官。上面要問說:殺死殺手的人呢?小哥兒要是不想受糧賞嫌麻煩,我就說我拼了老命殺的,說不準又讓我討了個獨頭功。要捉小俠歸案?放心,沒有的事。想也不敢想。您為咱拚命殺敵,我這還沒謝過呢。」
陳心欠坦然道:「你別謝我,我不是救你,也不是幫你。這姑娘借我劍,她受了暗算,我還她的情,連殺十人,是我替鐵手哥殺的,他手硬心軟,我可不。他有正氣,但我也有義氣,如此而已。」
2、窮年憂柴米
只聽一個聲音激動的道。
「你就錯了。」
這語音激動得已帶著輕泣。
小欠聞言,吃了一驚。
鐵手聽了,也心裡一搐。
為他說話的人不是陳風塵,不是麻三斤,而是龍舌蘭。
臉上受了傷的龍舌蘭。
這時候,掌櫃溫八無正替她臉上的傷敷藥。
他用的藥很奇怪。
他竟在抽屜裡找出一具長方形的盒子,打了開裡,裡間竟有朱、紫、啡、黃、青、黛、金等等指甲盤大的一碟子一碟子的色彩。
活像個化妝盒子。
他就用一隻看似畫畫的尖細毛筆,為龍舌蘭臉上傷處塗上了幾種顏色。
他好像是在畫一幅畫。
龍舌蘭流看淚。
忍著痛。
她一直想活得像個不流淚的男子漢,因為她是京師裡的御封紫衣神捕,不過,一旦受傷的她(而且還傷在臉上),只要想到自己的容貌不知能不能恢復昔日的花顏,淚就下往往下掉,越要忍住淚,就越流淚;淚越流,沾著傷處,就更痛。
越痛就越想哭。
可是,說也奇怪,那老掌櫃手中盒子裡五顏六色的藥,塗在傷處,意料不到的:不痛的。
一點都不痛。
反而冰冰涼涼,十分好受。
甚至還住止了(至少是緩和了)原先的痛,還帶了點滑滑麻麻的感覺。
而且,血也很快的就止了。
她雖然還很擔心,也仍然十分傷心,但依然聽到陳心欠對鐵手的「說法」。
那只是一個說法。
但也是一種「譴責」:
小欠的言外之意,好像是說,你婦人之仁,我可要殺即殺,決不手軟。
儘管就在高大灣牛喘未休的趕上「殺手澗」來向陳總捕頭稟報押囚遇劫一事之時,那一向大脾氣也大殺氣的陳小欠,壓低著語音跟姓溫的老掌櫃疾語了幾句,龍舌蘭臉上痛、心裡傷、但耳邊仍是聽得分分明明的:
小欠,「你且為她治一治臉上的傷吧,」
八無:「你也求我?」
小欠:「這幾隻有你能治這傷。」
八無:「我為啥給她治傷?你們在這兒一鬧,還害我不夠嗎?」
陳小欠:「你不是欠了我三個人情嗎?」
溫八無:「你要把人情用在冶一女捕快的臉上?」
陳小欠:「我把三個人情換她一記刀傷。」
溫八無:「你這樣做,值得嗎?他日她可是……」
小欠:「她在我這兒出的事,我如果不是在留心觀察那人,就下會遲了出手,她不致挨上這一刀。你知道我是不欠人情,欠不得人情的。」
溫八無:「這不是你的錯。」
小欠:「本來就沒有對錯,但我不想有欠負。」
溫八無至此沉吟片刻,長歎:「我不是不治,只是——」
小欠堅持:「只在你肯不肯治。」
八無先生迅速瞥了龍舌蘭一眼;這才毅然道,「好,我先試這盒『八彩銷金』再說。」
這時,他才自抽屜裡翻出了這盒藥,像蘸顏一般在龍舌蘭傷處塗塗抹抹,很快的便替她先行止了痛。
龍舌蘭心裡明白:
陳心欠向這溫八無先生力爭替她止痛療傷,可是她覺他對鐵手的說法並不公允。
所以她只是開了口。
說了話。
因為在為這兒只有她最瞭解他。
她不為他開口,便誰也下會為他說話。
所以她說:「你說錯了。」
然後她說下去:「鐵二哥不是濫做好人,在縱不法之徒……喲……他身人有『平亂闕』大可先斬後奏,前懲後報,但他絕少這樣濫用過職權,哎喲!……他一幾堅決認為,他是捕快,應該歹徒捉拿逮捕,繩之於法,但無權濫用私刑,殺害人命,在審訊判決方面,應押解到官衙刑司依法偵辦才是——啊,好痛哇……而不是憑一已好惡,果殺就殺……媽呀痛死我了……他認為縱十惡不赦之徒,都應予之有改過自新的一日,而不是像你,見人殺人,見敵殺敵,見——啊喲,怎麼這麼痛!?我不說了!」
她本來不痛了,但一說起話來,牽動臉肌,傷口牽扯,就痛人心脾了。
她邊痛邊說邊忍邊叫,令鐵手感動不已,小欠也十分訝異,只冷笑道。
「好吧,隨便你怎麼說,反正,他是忠的,我是奸的,他做的都是好事,我作的都是環事——這樣總可以了吧?」
龍舌蘭卻忍不住駁道:「……話不是這樣說的……你這說法就忒也小氣了……哎喲!好痛!」
那老掌相又發出一陣嗆咳,他竭力扭過頭去,不想唾沫星子沾上龍舌蘭的顏面,但手裡指間本拿著已抹上了「顏彩」要在龍舌蘭傷口上塗的筆尖,也就凝在平空顫哆不已,這一下子,不但是鐵手,連同傷痛中的龍舌蘭,都感覺到這老頭兒有病。
一一而且還病得頗重。
他們等溫八無咳完,正想說些什麼,但溫老頭兒一口氣才回過來,已先發(話)制人:「我的大小姐,我的大小姐,我替你蘸藥塗傷,你就歇一陣子,少與人吵可好?要不,這傷口可是給你自己扯寬掀闊的了。」
龍知蘭忍著淚問他:「我的傷,能不能好?」
八無先生只嘀咕道:「這只是小傷,不礙事的。」
這時,陳風塵已與高大灣匆匆下山,只剩下麻三手斤在替那伏屍於澗中店時裡的十二名殺手兩名殺手頭領「料理後事」。另外十名殺手一早已逃之夭夭:「父子三殺手」中的賈風流已死在龍舌蘭懷劍下,賈中鋒已為麻三斤布袋裹住,賈風騷著了陳風一掌,死狀不會比狗口大師好看,至於「母女殺手」仍軟倒在那裡,准(至少他們的同僚)也沒來救他們。
麻三斤要「料理」的事,除了要點清屍首之外,還要把仍活著的三名「悍匪」,那對母女和:「父子三殺手」的「老父」賈中鋒點穴捆綁,準備押解回衙嚴辦。
龍舌蘭卻還想追問溫八無,但那老頭兒已喃喃的道,「還得加幾點『四方鼠』才能止血生肌。」
說著就過去櫃台後那一排抽屜中翻找著,卻打理出兩個小包袱,看像要遠行多於去治療眼下的傷者。
鐵手卻看似溫不經心,實則非常有意的挨近櫃台,打量溫八無一面苦苦椎心的咳嗽著,一面打點包袱的形勢,鎖眉支頤回答,作估量;那姓溫的老頭兒也不避忌,照樣收拾軟細如儀,似渾沒把這鐵二捕頭瞧在眼裡。
鐵手隔了好一會寸說話,一開口才叫了一聲:「前輩。」
溫掌櫃的只顧收拾,沒理會他。
鐵手還是把話問了出口:「您可以把龍姑娘的傷治好嗎?」
溫八無又咯地吐了一口青青藍藍的痰,說:「小傷,小意思,死不了的。」
鐵手進一步問:「她好得了嗎?」
溫八無垂著眼皮只看他包袱裡的事物,「這種傷是要不了命的。」
鐵手穿性把問題到了題旨上去了:「她臉上會不會留下了疤?」
溫八無這下放下了手邊的活,用兩隻又大又黑的眼袋(鐵手乍看還以為是眼睛,隨後才察覺那其實是一對黑眼圈兒)望定鐵手:「你才第一夭出來江湖上跑?」
鐵手搖頭。
溫八無風:「你沒挨過刀子?」
鐵手道,「有。」
溫八無又問,「你沒流過血」
鐵手道:「當然有。」
溫八無再問:「你沒見過傷口?」
鐵手答:「常見。」
溫八無橫吊著他一雙黑眼袋,吊著眼看著鐵手,道:「你說。臉上一道這樣的刀疤,會不留痕印?能不留痕印?何況,她臉嫩得荷花也似的。」
鐵手急得冒汗,「所以,才一定要前輩出手救她。」
溫八無冷哼道:「我不是已在治她的傷了嗎?」
鐵手道:「我希望前輩妙手回春。讓她臉上不留刀痕。」
溫八無怪眼一翻,「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她與我非親非故,我為何要幫這個忙?」
鐵手道:「你幫她,就是幫我,我一輩子都感激你的幫忙。」
溫八無嘿嘿笑著:「我幫她忙?她幫你忙?你幫我忙?你們是你害我我害你,還是你幫我我幫你?你們這一回上『殺手澗』來,殺個不亦樂乎,我呆讓那大脾氣的小伙出手誤事亮相受盡了累,這地方躲不下去了,這人兒便要收拾行囊溜個腳底抹油遠走高飛了。你們害得我這『崩大碗』開不下了,這不害不夠嗎?我憑什麼還要幫你們的忙?」
鐵手感喟的道:「溫前輩,您在武林中出了名是仗義好漢,就是為了幫人療毒治傷,才讓『老字號』誤會,被迫離開嶺嶺南;儘管溫門的人對您有誤解,但江湖上哪個好漢不為你喝彩?今日您隱姓理名,但隱不了一顆奇俠壯烈心,埋不了一副大好英雄骨!」
溫老頭兒雙目失神了一會兒,竟合了起來,就像用一雙眼袋來代他看著鐵手似的,半晌才歎了一口氣,道:
「那是以前的我。我作了那些事,給趕出家門.而今我也後悔得緊。英雄骨?俠烈心?現在我只求我行我素我孤我僻我開心我是我的活著,就別無所求了。我既不惹事,也不怕事,但也不把事情肩上身。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當年金戈鐵馬。魑魅縛人總慣見,只輸在:覆雨翻雲手!而今我只窮年優柴米,富貴學風流,如此而已!你看我一身的病、一口的痰,一臉的風霜,我連自己都治不好,卻是如何治好!」
3、濟時肯殺身
鐵手還待說些什麼,卻聽那邊龍舌蘭又哎的一聲,知道她又感覺到疼痛了,登時失卻了說話的心情。
溫八無見鐵手六神無主的樣子,伸手摸了自己眉毛的邊角。道:「你還是凝神點吧,鐵捕頭,大敵當前呢!我先餵她服幾朵『想容花』。讓她先止了痛、穩了脾性再說。」
他吸了一口氣又搖搖頭道:「不容易啊。一個如花似玉如玉似花的女人,」他指指面頰又說,「這樣挨一刀,還能為你說話,已是很不錯的了。難怪你心懸於她。」
鐵手苦笑了一下,忽爾道,「慢著。」
溫八無頓住。他的人頭很大,手卻很小。手裡邊拿著幾朵枯乾的花。
溫八無問,「怎麼?」
鐵手道:「您……您剛寸不是說有『四方鼠』嗎?邵是治創靈藥,要是跟「想容花」一道和著眼了,豈不更見功效?」
八無先生嘿地一笑,「你知道我是哪一門出身的?」
鐵手道:「嶺南,老字號,溫家。」
八無先生又問:「我們,『老字號』又分成了幾派,你大概也聽說過吧?」
鐵手答:「分四派,即活字號、死字號、小字號、大字號,分別是解毒、下毒、藏毒、研毒四派,其中以死、活二字號的人手最為鼎盛,高手如雲,而您就是『死字號』中的大老供奉之一。」
八無先生咧出一口黃牙,算是笑了一笑:「你說對了,我是下毒的,不是解毒的,我怎會有『四方鼠』這等稀世解藥?你找我也沒用,要找找溫六遲去。剛才我以『崩大碗』解『殺手和尚』下的『小披麻』、『大披風』之毒,也只是以毒攻毒、用毒解毒而已。『崩大碗』實是嶺南一帶的一種清熱解毒的涼茶,我借此名開這店,小欠又用此名來為你們祛毒,一切只是因緣巧合,你別把羅剎當菩薩,別將老鼠誇成了老虎,別把放毒殺人的當作解毒救人的,別把我這個人什麼都沒有的溫某當作是千手干眼的救災救難的觀音大士。我不想讓你失望。」
他這些活,都是向鐵手說的。
他控制聲量極佳,也不見得他如何刻意把語音壓低,但鐵手肯定除他之外是不會有人聽見的;對方就像把聲音折或一截紙筒尖角似的,角端只往自己耳裡傳一一而且只是左耳,鐵手發現連自己右耳都聽不見溫八無的語音。
他的右耳當然不是聾了。
——而是這顢預、滄桑的老頭兒隨口發聲,已隱露的了一手絕世內力。
鐵手自然也明白他的深意:
話只是說給他聽的。
——對方顯然亦不願影響龍舌蘭的心情。
所以,八無先生過去讓龍舌蘭服藥的時候,龍舌蘭又問起:
「我的傷會不會好?會不會結疤?結了疤會不會很難看?」
溫八無的回答只是:
「你先歇歇,別傷心,也別擔心,你想快點好,快點復元,快點皮光肉滑的,首先就要平心靜氣,多休息為重要。
才說了不久,龍舌蘭真的昏昏欲睡。
敢情在這天裡她已折騰夠了:
況且她也真的喝了不少酒,流了不少血。
當她真的睡過去之後,鐵手發現小欠遙遙的看著她:不知在觀察她那一張睡著了像恬美嬰幾一般的臉,還是那一道帶著刀傷的容顏?
鐵手見龍舌蘭那長長黑黑彎彎翹翹的睫毛仍微微顫動著。知她尚未睡熟,也不敢驚攏,只對溫八無說:「『想容花』有麻醉的藥性吧?」
溫八無吃了一驚。
不是因為鐵手話裡的意思,而是因為鐵手的「話」。
鐵手就這樣隨隨便便的說話。
可是,只有他一人聽見,旁的人,誰也聽不到鐵手說的是什麼。
更驚人的是:
連他自己也「聽不見」。
他竟不是「聽」到的:
耳朵都未聞語音。
他只是「感受」到的。
——他感受到鐵手所說/要說/剛說了什麼。
這很可怕。
——不止因為鐵手能有這樣深厚的內力,而是因為鐵手這麼年輕就有這般深厚的內力而更加可怕。
「好個『一氣貫日月』,沒想到,你在六扇門修煉了這些年,身子沒給淘虛,卻還練成了人家八輩子都練不來的絕世內功。」八無先生道,「我本來有點為你擔心,現在看來也可免這個心了。」
他又摸了摸鬢角的肩氣,道:「不錯,『想容花』有麻藥的成分,我讓她先迷昏上一個時辰,之後自然會醒,她睡了,讓藥力充分發作,刀傷也會好快些,而且省了她的焦慮擔心。」
他又像是很努力的提著一雙眼袋去瞅鐵手,「你很關心她是吧?你和她很合襯對。」
鐵手靦腆的笑道:「我跟她是好搭檔,也是好兄妹。」
八無先生「哦」了一聲,又用手去摸他自己的眉毛:「嗯……你真的是這樣想嗎?我看他可不是這樣想吧。尤其這時候,她……」說到這裡,指了指臉頰。
鐵手卻不熄再說這令他尷尬的話題,只誠懇他說:「前輩其實還是關心著江湖人,還在江湖上行俠仗義管不平事呢。您不但有心要治龍姑娘的傷。更關心在下不足掛齒的安危、您仍是當年『毒行其是』溫絲卷!窮時憂柴米?您的毒一向只救人,不害人,您救的人若每人捎來一擔柴,恐怕這鎮上的人來年也用上山了。我看您依然是濟時肯殺身,危時勇成仁得俠道前輩,當年貴門對您的誤會,只在您救了該救的人,但卻是門裡要殺的人而已。這種誤會不難解說,在下就認識些有作為的武林名宿,
溫八叉劇烈的嗆咳了起來。
他彎著背、躬著身、哈著腰,咳得像嘔心吐肺似的,看了也讓人覺得心酸,卻見他咳過了之後,神情卻又是無比舒暢的。「咳過了後的他,喉底裡似然傳來一陣嗚咽之聲:彷彿那兒正堵塞了一隻什麼未成型的雛物在呻吟哀訴似的。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08:13
「賣崩大碗有啥不好?我還賣過斜山蓮、翻山梅、百歲雞、半百殘鴨呢!」八無先生道,「反正,不求人,就是福,我這些年來,看到的武林同道,未成名的悲慘、已成名的太累,正經的引人焚身,不正經的只能抹黑;有實力的招尤惹禍,沒實力的聲消形滅。當個江猢人,成群結黨,黨同伐異,竟比當官的、從商的還苦!我這給老字號一腳踢個破教出門,反而正好!我獨來獨往。誰的面子也不搭理,悠然自得,閉門造車,故步自封,我孤我僻,我死我事。這都不知多快活自在!我知道你在江湖上有雙鐵手鐵腕鐵肩膀,誰不賣你三分情面?我也曉得你在六扇門裡很罕眾望,道上好漢無不以你們馬首是瞻,哪個不知四大名捕是秉仗義決不貪贓在法的人物?但你威風是你的事,我可不羨慕。我只求無聲無息的活著,寂天寞地的過活也行,但我不求驚天動地,也不要呼鳳喚雨,你找人為我解說?謝謝,我已習慣了讓人誤解,萬一人人都知我重我,我反而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人要量材適性,我自暴自棄,其實是自得其樂。吻二捕頭,你就少操這個心吧!我反正什麼也沒有,頭在上,腳在下,天下地上,哪兒去得!」
他摸摸眉毛又說:「我至多去別的山窮水盡的地方,還是山明水秀處賣我的『玻璃貓』。」
鐵手原本是因為龍舌蘭的傷,而渾沒了心情。他素慕八無先生「身在毒門卻不肯下害人反而以毒攻毒的為好人解毒」以致遭同門誤解排斥的人風骨,是以故意出言相激,並以語言相勵,希望激發這看來滄桑滿倦的老人家起善心濟世,為遭毀害的龍舌蘭妙手回春。
他剛才聽得什麼「斜山蓮」、「翻山梅」、「百歲雞」、」半百殘鴨」的名稱,本有好奇,但心懸於龍舌蘭,都沒追問,而今聽得「玻璃貓」,便忍不住問了一句:
「玻璃貓?那到底是啥?」
八無先生兀地笑了一笑,又嗆咳了兩聲:「那是什麼?那只不過是世人愛玩愛耍的新花樣!『玻璃貓』不算什麼?我還有『冬不足』『吃不了唱著走』、『魚尾龍』呢!」
鐵手更丈八金剛,不明所以,只奇道:「冬不足?吃不了唱著走?」
八無先生看了看他,暫時把包袱擱一旁,在幾個抽屜裡取了些藥,摻了水,邊用小石樁搗磨,邊咳聲道;「好,我走前再給那女娃兒下兩帖藥,算盡盡人事。」
然後又用兩口跟袋不情不願的幾鐵手一翻白,「反正我要研藥,就再給你說這幾句。這都是新名目,但都是舊東西。新瓶舊酒,但翻新了招牌,人們就會給這花樣式吸引住了。『崩大碗』也是這玩意。其實這酒味是『燒刀子』沖點『女兒紅』,有八成是『高老泉』的味兒,要光這樣賣,只怕酒賣不出店,也入不了口,我乾脆把酒名兒翻個花佯,叫「崩大碗」,加點無傷大雅的毒藥,只清理毒殺咀裡腸裡的害蟲,不傷脾胃,再來個一口乾淨咬崩碗角的花式,然後還得把店子開到這水激瀑急的崖上,一下子,慕名而來的人反而見難愈至,遏險愈奮,而且更嚮往這種英雄式的痛飲法,大家都趕上這窮山惡水的地方來充好漢了。以前還在商路一帶,我香『老字號』籌款就開了一家叫『碎杯痛飲』的,戳杯對干,得要把杯子碰碎了,在酒水流溢出來之時伸咀一口鯨吞,才算好漢,不然,喝光了酒就得把杯子拍在案上砸碎,這才夠意思。
鐵手聽得目瞪口呆,只說,「有意思。」
八無先生冷地一笑:「就是這樣,人們就覺得夠意思了,所以,賣個滿堂彩,只是咱們那時不賺酒錢,光是要那些充好漢的賠懷子的錢,咱們『老字號』就看本去再擴充字號了。」
這時,連麻三斤都趨了過來聽,也咋舌說:「精彩。」
八無先生這下倒講開了興頭,他手下可不緩著,搗藥研磨如故,手法十分熟練,嘴裡卻掛了一絲蔑笑:
「這不算啥。人們就沖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新鮮花樣兒。『玻璃貓』.是啥?只是些普通的、幾乎透明的魚,可這樣就平凡了,沒人喜歡養它們賞玩了,可這種魚易抓易養,性馴體美,不讓人養太可惜,所以便給它身上、鰭邊除了些不脫色的顏料,那麼它們看起來就五光十色,美得離奇,大家視為瑰寶,人人爭們購養,連皇宮也要按時送去讓天子、權相開開眼界。可它原本只是一條半透明的魚兒,我這就改了個名為『玻璃貓』它就憑了身上那些假的、偽的、塗的、終會脫色的東西,還有那個新名字,成了奇珍異寶,你說這可笑不可笑?但世人就愛這種浮相表面的東西!」
4.寧為情義死
麻三斤笑了笑,他的笑可貨真價實,說笑就笑,該多好笑就笑多好笑的,決不多笑一笑,也不少笑一些,不像防風,滿臉是笑紋和刀紋,一動,牽肌扯筋的,已分不清哪一條是笑紋,哪一道是刀紋;也分不清他究竟在笑,還只是皺盾著苦臉在尋思。
他現在就一斤三兩的笑說,「大體上世人多如是,陳老大就跟我說過,陳大嫂的米團兒做得好吃,但在定定鎮擺賣就是賣不出去,沒人嘗,只在街口吃西北風,那天來了一個老頭兒,跟她說,把米團兒捏成禍國殃民的人兒吧,塗上紅的綠的,包準有人吃。大嫂試著做了,捏出幾個什麼貪官污吏的樣相,果然大增胃口,人人都啖之而後快,一時冷活幾成了熱生意了。大嫂也賺個咀巴合不攏來。」
八無先生聽了就仰首想了想(奇怪的是:他想事情時不是低首,反而是仰著臉——要是龍舌蘭今天下傷昏過去,一定會發現、甚至也向他指出這一點特色的了),又翻了翻眼(或曰,眼袋),這才接道:「其實都一樣,也一樣。什麼叫『魚尾龍』?那其實是蛇骨魚,肉糙,貌醜,帶腥味,沒人吃,無人問津,可是到了它的尾巴煮食,卻是又滑又嫩;腥得帶甜;改換個名字,叫『魚尾龍』,這就便人垂涎三尺,高價爭食了。把魚頭魚身全扔掉,它反而長了身價,『冬不足』更耍賴:這家食館,菜餚做得一無特性,但勝在大寒冬裡爐火焙得坐席寒暖的;冬天嚴寒在這兒無法肆威;大炎夏火的;這吃店主人便看七八人在二樓欄杆合力大雨風,是以座上人客無人不涼快——這一扇,『冬不足』就車水馬龍,客似雲來、連當朝權相南下,也得先來這破店坐坐歇歇,權當開了竅享了福。」
鐵手卻聽得很嚮往:「這也很了不起。至少,冬暖夏涼,在於這店主人想這絕活,合當他發財。」
八無先生一笑一聲咳:「那店主人就是我。我可沒發達。」
鐵手奇道:「現在店子呢?」
八無先生聲一咳一聲笑「店子?垮了!慕名而來的、有次是老字號的老相識,見著了,便勸我回門。就一入溫門深似海:不回,就非一家人而是一輩子的仇了。是以我沒長翅的便腳抹油,店門也不關就走了。」
鐵手又一次目瞪口呆:「這……這太可惜了吧?」
八無先生一咳一聲笑:「那有什麼?熊站能立,有起有伏,建得起來的就讓它塌了又如何?交上的朋友,有一天翻股成敵也向妨!」
鐵手心下雖不以為然,但仍忍不住追問:「那麼『吃不了唱著走』呢?我對這名頭大惑不解,所以更有奇趣。」
八無仍是一聲笑一聲咳的說:「就是讓你百思不得其解:這才有賺頭。有人就是想不明白;千山萬里的都趕過來見識。這其實是『冬不足小食館』的其中一個活行牌,一個節目。人家的食館菜店,有的是人賣唱說書,我那店特別給倒反了,客人高興、來興、大可以自唱一出、說一段,我叫胡琴笙瑟生備好了,還有美人獻舞陪飲,給他和唱伴樂,讓他自我陶醉,且管行樂,大展嗓喉,發洩一通。結果,這點子一出,人來此店,醉翁之意,一杯水酒,半碟鹹肉,銀子收個十五八倍,來的大爺客倌照掏腰包,眉也不皺一個花兒,唉!」
他感歎似的說一句:「世人就愛駝種名不副實、囂浮表相的玩意兒。」
鐵手卻由衷的佩服:「可惜這店子關了,不然我也去長長見識。前輩其實是做生意的奇材,豈呆自棄「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槁避趨之!人稱前輩:『點毒成金,毒行其是』,果是名不虛傳,千萬可別因一時際遇而輕拋了大好身手,絕世才智!」
八無先生卻放下了樁臼,逕自用木勻刮了藥渣,分成三貼,其一用扁頭竹籤沾黏藥,走回店內,著人協力扶昏睡中的龍舌蘭躺在三張合併的桌子之上,他叫小欠仗著油燈,就有竹簽上的藥敷在龍舌蘭的傷口上。
這時,他做得十分專神,也一言下發。
他塗得十分仔細,好一會,才完成了工作,輕吁了一口氣。
這時,他才敢劇烈的嗆咳起來。
一咳不休止。
咳完之後,再咳。
咳暫止,他的喉頭又呼嚕呼嚕的起響干拉風箱般的異響。
他咳得很七辛八苦的,然而仍十分謹慎,俟塗好了藥,追了幾步,別過腔去,才開始咳,決不讓有一星點的唾沾在已為省人事的龍舌蘭臉上身上。
咳完了,喘定了,他才說:「咳死我也。」
然後把剩下兩帖藥膏遞交鐵手:「這得每天用兩次。這藥力辛,如果龍姑娘醒著,定痛得不好敷抹。剛才那些顏顏彩彩,光好看,塗了舒服,但對傷口復發卻不如何。這藥叫『九腳虎』,塗在傷口上痛煞人也,但卻十分管用。人如是,初如是,藥也如此。中看不中用,中用的,也不見得給人重用。」
鐵手仍最關心龍舌蘭是否能恢復嬌容,所以又問:「塗了這個,日後她的傷疤可以消褪嗎?」
八無先生忽爾換了語音,湊近了臉,十分突兀的問了一句:
「你一直叫我前輩,你看我今年幾歲?」
鐵手一怔,這回,因為看得迫近、逼真,連同那一雙厚皮黑圈大眼袋還有他有幾條眉毛是特別長的(自眉梢處突伸了出來,足有一至兩指節長)。
他一時當真沒料八無先生會那麼問,會有此一問。
他直覺認為:大概是五六十歲吧?按照此人名聲之大,加上是「老字號」的「大老級」人物,總有之七十歲才鎮得住吧?看來,他的樣子還是比實際年齡年輕了許多。
他卻不便直說:「前輩的年齡,駐顏有術,光憑樣貌,無法分辨,但以前輩在武林中輩份之尊、奉獻之豐、閱歷之多、名聲之高、功力之強、氣勢之大,想來非五六十年修為不可累積……」
只聽八無先生叱道:「廢話。」
遂而轉首去間麻三斤:「你說呢?」
麻三斤這回笑得十分半斤八兩:「大概是五十五開外吧,說不準哩。
只聽一聲冷笑。
發出笑聲的是陳心欠。
他正將狗口和尚的三把刀:狗口神刀、百忍之刀、如花緬刀全收拾起來,加上那把「女子神刀」,他手上已一共有四把刀。有的刀是他親手奪下的,有的是他從死人身邊拾得的,有的是鐵手義給他的。
他把這四柄刀都放在一口古琴的旁邊。
那琴很古,很舊.琴身尾部呈暗紅色,像給火燒焦了似的。
小欠在看那口琴的時候,神情很奇特。
也委溫柔。
——就像一個很年輕年輕的多情少年,在偷看他慕戀中的女子;也像一個很年老很老的深情老者,看注視他最寵愛的幼女。
那神情變得完全不像這個驕傲、桀驁少年劍手的平時。
但那一聲冷笑,確是他出的。
——當他聽到麻三斤的「估計」之後。
聽了那聲冷笑的麻三斤,心裡有點發悶,唇上卻真的在發麻,他舔了舔人中上的微汗覺得有點鹹,這才說:
「是說少了一些,大概是六十五吧?不然、就六十八——。
溫八無忽截斷道:「你們看我很老吧?其實,我才四十二。」
「什麼!?」
鐵手咋舌。
麻三斤也不敢置信。
溫絲卷咳著說:「如果我能使青春長駐、容顏不老,我早就先料理好自己這副尊容了!」
鐵手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八無先生說著咳:「我連自己的老態都掩飾不了,憑什麼治他人的?再說,手指切斷了,手臂砍掉了,除了東海動余島那些人用怪異方法之外,誰敢沒法讓它再長一隻,咱們武林中的神醫、鬼醫太多了,江湖上盛傳這些人彷彿都是萬能的,大有鬼神、氫死人醫活、上窮碧落下黃泉,其實到頭來武林中照舊死人,連這些叼稱鬼醫神醫把人唬得疑神疑鬼的到頭來還是——樣得死,我們之中誰可心在閻羅王面前討個商量?你看我這一身病,一聲聲的咳,我能醫不自醫麼?不是我不想替龍姑娘保住芳顏、而是我力有未逮。這『九腳此』或許能讓傷勢早些復原,但臉上的疤顏可否盡褪。這我也沒把握,不過。龍姑娘樣貌姣好,出身又好,際遇更好,臉上萬一留個疤;也只是把圓滿作一點洩,長遠計未必不是好事。」
鐵手聽懂他的弦外之音。
這眼前只有四十二歲的「老頭兒」仍咳著說著:
「所以我叫你別老叫我什麼前輩來看。我才四十二;我出道早,十三歲已在『老字號』中有了字號,二十一歲已當『死字號』的小龍頭,二十六歲已成供奉;三十一歲成了『大老』——就差我這個『大老』年歲不容老,只心老臉老而已!門裡希望我以毒害人,用毒制敵,但我卻喜用毒治病,似毒攻毒,所以我就打著毒幟反毒藥,治人比毒人多,事發了門裡就尋找我麻煩,我索性做生意去了:就算不玩毒,我的賺錢腦袋,可不比搞毒物、製毒藥、製毒藥遜色哩,這可難不倒我。」
鐵手更加瞭解。
所以他說:「前輩……不,您主你是這九腳虎。」
這回到八無先生有點詫然:「我像九腳虎?」
鐵手道:「是。『九腳虎』原是毒藥,您卻將它用在救人上。」
溫絲卷不覺莞爾:「沒想到你對藥材倒的點認識。我們字號裡研製『九腳虎』的毒力,發現它毒不死人,且稍治即痛,無法做到無色無味,不是好毒藥,便棄之如敞履。但我卻發現在對刀創箭傷,很有克制有效,反用它來治傷。你說我像它,倒也有趣,我本來愛做生意,字號裡卻要我研毒。我老在以毒救人,但門裡卻要我用毒殺人,咳咳……嘿嘿,這總是說不清,也本就不分明。」
鐵手道:「前輩——」
八無先生截斷道:「什麼前輩!我才四十二,當不上前輩。」
鐵手道:「但你在我心目中的份量,確是前輩。就算今年是三十二、二十二,也一樣是我的『前輩』.前輩是尊稱,只看行止,不論年齡,世摹儘管有些未盡人意,您可千萬別灰心喪志;挫折如火,劫難如焚:火能焚木為灰,卻能煉鐵成鋼。」
溫八無聽了,啪地一手拍在桌上,石臼碎成幾片,但木桌全然無事,只聽他說:
「我放心,我雖痛苦,但仍是不咳則已。一咳驚人:不病則已,一病死人;不笑則已,一笑狂人;不怒則已:一怒殺人。」
鐵手知此人誼情仍在,只是隱伏在心深之處而已,當不說了一聲:
「好!前輩一向不為權勢屈,不以虛名困。我一直都當前輩是前輩!」
八無我先生哈哈一笑,聲清音晰,連喉間的風嘯之聲都為之大減。
「你這人,結交了少的,又來逗我老的,無怪乎江湖上的好漢都愛交你這朋友!你們四大名捕都是寧為情義死的俠士,但我卻要隱屆山林撇手不管事了,不過大道如天、各行一邊,我不是喜歡交你這朋友,所以才一再嘮叨告誡你,身前身後,儘是危機,莫只看到別人的臉,而渾不見看身的厄!」
5.不作冷漠生
這是溫八無第二次若隱著現的向鐵手暗示他的安危。
鐵手明白八無先生在江湖上的「份量」,而為之動容,問:
「前輩是不是聽到些什麼,要警示在下的心,乞請指教?」
八無先生咳一聲輕的,忽問,」外面的殺手可都死絕了?」
他問的當然不是鐵手。
而是麻三斤。
是麻三斤負責點算和清理殺手們的屍首的。
話是麻三斤聽得太用神,一時反而會不過神來,不知溫八無問的是他,一恍間才省起,這才答道:
「死了。沒死的也溜光了。」
鐵手見八無先生顧左右而言,就朗然道:「前輩若是不便明說,那就不要勉強——」
溫絲卷卻兀然笑了幾聲,他的笑聲也像是咳聲,並打斷了他的活:「我該說的決不扭扭捏捏,要是說不得與你聽又何必提他個引子不過你也擺得夠上腦入蕊的了,我今年才四十二,癡長你也不算太多,你這前輩前、前輩後的,我可不喜歡,聽了梗耳,你真要尊我救我,改個稱呼叫老頭、老鬼、掌櫃、老不死的都可以。」
鐵手赫然道:「瞧我真知錯不曉改,四師兄弟裡,要算我資質最鈍。
溫八無虛無一笑,「不是鈍,而是資質最純厚。」
又重咳了一聲,問:「外邊的殺手真的死光了麼?
麻三斤一怔:道:「都死了。」
八無先生,又在咳嗽。
一一他咳嗽起來,看來岔喉辛,但臉上卻有著狂喜的表情,反而在他笑的時候,神憎卻是痛苦的。
「那個陳捕頭不是要派人上山料理後事的嗎?你不出去看看?」
麻三斤答:「以何孤單辦事之速,看來很快便到。他們一到,會先發出暗號。」
溫八元又一輕一重的咳著:「水流聲更急了。」
這回鐵手和麻三斤兩個絕頂聰明的人,也一時沒意會出他這句話的真正用意。
倒是小欠在那一邊冷冷地答了腔:「上流的水忽然增多,只怕是在上游下雨了。」
八無先生摸那幾條較長的眉毛,嘿聲向麻三千道:
「快下雨了,你不出去外邊看看,雨來了沒有?」
雨當然還沒來。
但這回麻三斤和鐵手都總算聽明白了:
溫八無是麻三斤出去。
——他要說的活不想讓麻三斤聽去。
麻三斤這下就算老著臉也不能耍賴不走了,只好說:
「對對對,我就去看看雨下了沒有?何副總來了沒?看看死人有沒復活?看看何時天亮。」
說著就機識趣的行了出去。
鐵手不覺對他很有些歉意,卻聽小欠冷哼道,「天亮?早哩!夜意還荒淫得根,黑得以全勝姿態現世呢!」
鐵手不大能理解這劍一般鋒芒畢露的小哥兒此語之意,但聽出來他們對麻三斤大是不滿,只不過,麻三斤一跨出店門,八無先生就說:
「可知道你們四大名捕,早已四面受敵了?」
鐵手一愕,隨即豁然,笑道:「我們兄弟四人,向來都寧為情義死,不作冷漠生,要是四面樹敵是因為做了些打擊強橫、振奮民心的事,那就算八方風雨山何妨,先生免為我等過慮了。」
八無先生點百咳道,「你改稱先生,我很喜歡;——你可知我也曾當過官?」
鐵手點點頭人聽過。也聽說過您不畏強權,不受應酬,不肯奉迎些無聊人物,最後掛冠而去、追遙自在。」
八無先生道:「也沒傳說中那麼自在逍遙,我只是失勢遁走而已,只不過,要是做事老要八分做人勝下來才做那麼一點點討人厭惹人忿乞人憐求人饒的事,我就寧願孤寂一世;不求聞達便是。我當過官,故悉官場事:我也在老字號充過字號,也知江湖事。所以,你們四人因敢作敢為,在武林、官場中同視為眼中釘,你不得不當心。自古以來、英淵十有八九非死於敵手,而是遭暗算於自己人中中。」
鐵手一栗道:「敢情,先生是聽到什麼訊息了。」
八無先生歎道:「我雖已退出江湖,但武林中還是有些人拿我當朋友;我雖已離開官場,但當官的還是有些人對我推心置腹。我得到的消息是:『東南王』朱勵兄弟父子,要派出『一線王』查叫天和他那一眾幫閒惡徒,趁你入三陽,把你解決,權相蔡京一脈,知你離京,也密令這一帶的綠林上龍頭幫會『太平門』的人,將你剪除。另外,『下三濫』的人:也派高手來狙殺『一直劍』孫青霞;但這一派何姓高手對諸葛先生有宿怨,只怕在暗殺孫青霞之餘。也決不放過你。加上你一來到就跟『殺手和尚』集團的人結仇……這麼多的仇人!這麼不的朋友!也不知諸葛小花何以竟讓你到江南來送命!」
鐵手笑了。
溫和的笑。
有力的說話:
「謝謝先生相告。這些世叔都在事先探得了,他力勸我不要走這一趟。但我仍是要來。我這次沒聽世叔的意見,」
這次輪到無先生問:「為什麼?」
——人幾乎沒問出口:你為啥這麼傻?是活不耐煩嫌命長麼?
「我過來有三個理由:第一,人人都說孫青霞該殺、該死,我過來看看他到底該不該死?該不該殺?第二,龍姑娘一定要來,我不以讓她獨自涉險。第三,這麼多人等看我過來,我要是不走這一趟,他們不是很失望嗎?我是不該讓他們白等的,要來的總是要來的,要避也避不了。」鐵手堅定的望著八無先生,以堅定的語音堅定的說:
「這麼多的敵人!這麼少的朋友!這不是最好試練自己能力的怕在麼?何況,在這天,至少,我就有了先生、小欠、還有龍姑娘三個好朋友!說不定,世叔也派了我的師兄弟來接應我哩!」
他神定氣足地道:「敵人再多又什麼關係,有一個好朋友,吾願足矣,已別無所求!」
6.這麼多的敵人
聽了一向謙沖的鐵手而今卻昂揚的說出這番活,溫八無和陳小欠倒一時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八無先生才摸著眉毛,詭怪的笑向鐵手道:
「你這樣想也是好的。你應付的方式是面對,我的方式是放下。我們確是不同的人。你看見我有幾條眉毛是特別長的麼?」
鐵手道:「注意到了。」
八無先生輕輕重重的咳著,然後才說,「這在相學上叫做『壽毫』是長壽的徵兆。這夜裡看不明顯,我眉上的福德宮位還長著條白色的長毫呢!可是,這特長的幾條眉毛,若在四十歲以前長出來,這在相書上就叫『夭壽相』,會有突然暴斃之虐。我今年四十有二,恰好過了不惑之年,才長了這玩意兒,真是好險!所以我想,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像這幾條寶貝兒。要是往你這年青人眉上長,那就不大恭喜了。我年紀大了,就在好裡想,找話來開解自己,這樣活著踏實些,也開心些。可不是嗎屍
他這才轉入主題,「你反正已經來了,已經到虎背上去了。就算這回你要退回去,只伯他們也決不讓你全身而退了。故爾,既來之,則安之,像我的年齡一樣,一樣往好處想,至少縱然未知凶吉,但心可保平安,總是好事。」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08:37
鐵手由衷的道,「我還是十分感激先生對我的提點。」
八無先生又在拾他的包袱,邊道:「這次『太平門』四大高手中來了兩名,『下三濫』七大要將中來了三人——你要不要知道他們的來頭,好有個防備?」
鐵手坦蕩地道:「知也好,不知也好,只要煮熟了的端上來的我就吃定了:有時知太多,反而怯場,不如不知。要知,我寧願求先生賜告:若我覓得『四方鼠』,龍姑娘的傷是否就能不留疤痕?」
八無先生翹起拇指讚道:「好!有勇氣!有豪情!有氣概!有情義!不過我也得老實告訴你,我的藥只怕沒法讓這小姑娘頰不留疤,縱然你找到了溫六遲,他的『四方鼠』也不一定肯給你,縱他肯給,那時刀疤已結,肌筋已死,要刀不留痕,只怕就難於破鏡重圓!」
鐵手有點洩氣的垂下了頭,但只不過片刻,他又抬起了頭,充滿期待的問:「先生可否相告六遲居士的俠蹤所在?」
溫老掌櫃笑了,咋咋咋咋的拘在咳嗽,他笑得與一般人不同,他在咳嗽時吐氣,笑時反而吸氣。笑著之際還能吸氣,那不是件容易辦到的事,也是件違反自然的動作:
「你果然不死心,溫六遲與我九天十地也擱不著一起,只都是從『老字號』迫出去的人,他注重住的,所以喜歡開客棧:我愛吃,故多開食肆。前些時候我聽說他在參鎮蘭塘一帶開了家『白居不易』的客店,他也有人說他早就離升了。我看你還是多小心自己吧?這麼多的敵人,都想把『四大名捕』先殺一個,打開一個缺口,那麼正義的神話就只有鬼信了!那時九魔亂舞,宵小肆威,我也不願見你成為他們向正義政城戰的第一道缺口!」
鐵手心中暗自把溫絲卷的話都記住了,只淡淡的道:
「諸葛世叔常告誡我懷當一個好捕快,就是除暴安良、鋤強扶弱、秉公執法、指正衛道,要有明知不可為但義所當為者必為的精神氣節。先生勸誡,在下心領,如果我死了,卻能喚起後來者相應承傳這一點正氣的話,縱犧牲了,又何妨?求仁得仁,縱九死猶未悔也。」
八無先生又劇烈地嗆咳起來:「犧牲犧牲?又不是畜生,畜生也貪生,好好的一生給些什麼不著邊際的理想犧牲掉了,那爹娘真是把你給白生了!我呢?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此殘生,不願有為。老弟你如日方中,還是多與人聯手——」
說到這兒,他用「眼袋」向正靠近龍舌蘭身畔似眼魚輕撫琴的陳心欠瞟了一眼,才接下去說,「少跟人結仇,這才是上策啊。」
鐵手明白他的苦心,不卑不亢的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是武林前輩說的活,我卻是聽而不信的。現正縱橫江湖的人物,比在家裡在朝廷在商場都更可由己。不能由己,若非托詞,亦多是借口,無非掩飾自己的不是不能,以江湖、武林、時勢、局面的諸般理由,為自己開脫。人在江湖的好處,就是身可由己些。我的三師弟常吟說:『得失前緣已定,聚散本是平常:執著徒增煩惱。灑脫樂得自在;笑罵大有人在,江湖去留自己。』就是這個意思。我還真希望先生加入我們這行列,引領我們作些轟轟烈烈的事哩!」
八無先生又埋首收拾他的細軟,搖首歎息道:「你年少有為,能剛而不愎,實人所難也。我本來勸你知進退,你卻倒過來勸我辨是非,明得失。算了算了,我這『八無』,本應加上『無法無天』,現只求放下、看破、自在,只要好聚好散,自由自在,就算天下人都走他們的陽關道,我只顧我眼前腳下的獨木橋,如此而已。」
鐵手喟息的看著他忙於收拾。忙乾咳嗽,喟息道:「先生真的要走了?」
八無先生已收拾得六七八八了,只低首打點,邊說:「我是不走不行。老字號的人定必風聞我在這幾,我可不想再走這與毒為伍、與毒同眠的回頭路。何況,來的人還有人一線王查叫天。」
鐵手一震道:「看來先生的嗆咳,是源自嚴重內傷。——莫非正與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聞』的一線王查則天有關?」
八無先生忽然整個人都彷彿僵硬掉了。
他收拾的動作也突然停頓。
好一會,他寸哽著語音說了一句:「你少惹他。」
鐵手道:「只怕我不去惹他,他也下會放過我。」
八無先生沉默了一會。
他匆匆把剩下的東西部裹人包袱內,一口氣打了兩個結,才舒一口氣,彷彿在心裡卻解開了兩個結:
「對,你不找他,他也會找你。你只要活著一天,已礙著他的聲名地位。他長於內力,你也擅於內功,總難免要會上、對上的。」
鐵手微笑道:「他比我多了三十年功力,早已爐火純青。」
八無先生道:「你卻比他年輕三十歲,也後生可畏。我看你已煉成『一到貫之』的絕世內力,剛才在瀑布急流對懷殺手們對敵,以渾厚雄長、至剛至大的內力,將至柔至軟、綿延無盡的水流交纏激發,蔚為奇觀,也堪稱冠絕武林。」
鐵手道:「我自知內功一味剛宏,只怕不足,故常與柔物如水者相互激發,以取並濟之效。」
八無先生道,「我聽說過你有幾場生死大戰,都運用了水流與內功二者剛柔合併以制敵。這是你內功元氣陰陽相濟的好處。不過,查叫天的內功,依然非同小可,已臻化境,返樸歸真,只怕你們非其敵。」
鐵手沉凝地道:「敢問一聲:先生可是著了查天王的『破神功』?」
八無先生臉露痛苦之色,「不,還有『碎大法』。」
鐵手動容道:「他竟已把『破碎神刀』都練成了!?」
「不止。」溫八無一陣劇烈慘咳,咳得全身似給抽顫了氣,要塌下來了,他好不容易才勉台撐住,吃力的說,「他連『破碎空虛,神功大法』,無一不練成,無一下練至登峰造極之境地。」
7.這麼少的朋友
鐵手聽了之後,陡然靜了下來。
然後他在吸氣。
深深的吸氣。
——他吸氣了使自己鎮定下來?還是所聽到的訊息太令他震愕了,以致他要藉吸氣來讓自己有充分的冷靜來吸收消化這撞擊?抑或是他聽到了「破碎空虛」,但無話可說,只能吸氣而已?
鐵手一時說不出話,小欠卻在旁冷哼道:「破碎空虛,也沒啥了不起。」
溫老掌櫃的眼袋一翻,一對眼睛居然也翻出了精光四射,黑白分明:「他的武縱不致天下莫之有敵,但以他身份之尊,在朝廷威之隆,卻仍未給逸樂酒色淘虛了身子,光是這點來說,一生經歷過大起大落,一身武功早已大成大就,享盡大富大貴,手握大權大威,出入大搖大擺,名聲大隆大震,為人大奸大惡,出手大開大闔,人稱之為『十六大』而不名之,也有道理。」
「十六大又怎樣」小欠冷冷地道,「在我心目中,決不及一個八無先生。」
溫掌櫃的一笑,「我是一無所有,他是夫復何求。」
小欠眼如劍鋒眉如劍:「我看您是以退為進,以無勝有。」
溫八無肩起了他那兩口包袱,道,「他是一世夠運,才情蓋世,武功卓絕,冠絕天下— —我不如他。我佩服他。我的好處是量才適性,只我行我素,獨行其是,我不如他,也不傷心,我始終是我,我到底有我得意之處。我不與他鬥,但也不與他同流合污。」
小欠冷笑:「不同流,他可不一定放過你。」
溫八地無侃侃自若:「我用不著他來放過。他在,我走;他來,我去。他要高人一等,我便不號他平起平坐。他若目中無人,我正好不如藏拙。」
小欠目光似激出了劍花:「你讓惡人惡,形同作惡無異。」
八無先生道,「我只是不爭。他只管行其之惡,我行我所善。」
小欠厲聲道:「你是自己不爭,故天下莫能與汝爭乎?」
八無虛虛的一笑,「因為普天之下,人來來去去都只數十茬再,成成敗敗得得失失都只一生,有啥好爭的?」
小欠厲聲道:「你逃避?」
溫八無無所謂的一笑,「人時我退,到頭來一轉身,可以獨我在眾人的前頭,誰曉得?天知道!」
小欠嘿聲道:「你怕他!」
八無先生這次是一笑他作一聲咳,沒答話,只望向遠遠沉沉的、黑黝黝的山頭。
他那種「你且管說啥都好,我還是做我自己的態度,更激發了小欠的銳氣,「你怕他,我可不怕他。」
八無先生這回倒忍不住勸了一句:「他的『破碎空虛』,人又稱為『四大皆凶』.遇上他最好是友非敵,要不然,只怕要變成『活不了死著』了。你劍法雖高,但遇上他那樣子的人,只怕就像一根針刺進了一所空房子裡,渾不著力。黃蜂只有性命攸關的一支針,我希望看見你長長命命的斷斷續續地做許多事,而不是激激情情的轟轟烈烈地一次為一件大事而死。」
八無先生說得誠摯,但一說完了,就咳,咳個金星直冒,整個人曲蜷抽搐得像一隻遇上沸水的蝦。
小欠看著他,彷彿在他身上看出一條路,而這條路正大風大雨,且遠得永遠走不完。
一一仿側這條路也永遠輪不到他來走。
他的眼神就像這麼吐露著:
寂寞與不平。
——寂寞是詩。
——不平似劍。
——寂寞懷不平就是使人激發出詩和劍的奇彩異藝之生命源泉。
「你說惜了,我要對付他,不是因為我能對付得了他,而是因為這世上一定要有人來對付他這種人,所以我才要對付他;」小欠一字一句的說,而且每一個字都像用劍在石板上刻下來一般尖銳、深刻,「如果你說對了,我對付不了他,但人在世上總不能天天只做自己應付得了的事,總要讓自己有機會去承擔一些對付不了事和人,看看自己是不是那麼不能應付?對方是不是真的就那麼不好對付?是不?」
「何況,」小欠充滿自信的道,「不錯,破碎空虛,趕盡殺絕,冠絕天下;可是,我跟他對上過一次、他雖沒敗,我可也沒死。」
八無先生止住了咳。
他的眼睛非常黑暗,令人感覺到十分荒涼。
外邊的夜,在瀑流飛瀉聲中,更顯死寂,且漫著一股奇物的荒涼!
這時候,溫絲卷的語音,彷彿又蒼老了二十年:「也許你說的對。人不該意做自己的應付得一的事,也不該一生只做對的事。只不過,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這一生裡,有那麼多的敵人,卻只有這麼少的朋友,我不想少了你。」
說到這裡,他似乎有哽咽,然後只說了三個字:
「我走了。」
只聽一人沉聲道:
「慢著。」
8、這般好的朋友
這次截止他離開的人居然是鐵手。
鐵手這時才吸盡了一口氣。
他開始吸氣的時候,小欠與溫八無已開始對話。
他們的對答雖有針鋒,但大抵踉鐵手曾先後各自與陳心欠、溫八無作過的對答接近:雖各行已見,但都是旨在激勵對方,恃志不懈,以此自勉。
小欠和八無先生說了好幾句話,鐵手才吸完了一口氣。
——可見他的真氣極為綿長。
連這樣隨意一吸氣,小欠和溫老掌櫃的都感覺出來:此人內息,已到了驚世駭俗但又深藏不露的地步了。
鐵手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問:「先生是說:『一線王』已練成了『破、碎、空、虛』這『四大皆凶』的絕世內功?」
八無先生目光閃爍,兩顆寒星似的幾要閃越出大眼袋來:「不錯,一線王已練成了破神、碎功、空大、虛法這八大要門。」
鐵手長吁了一口氣。
長長的。
他剛才吸了一口氣,就一直沒換過氣,他說話時也閉著這一口氣,而今才緩緩吁了出來。
八無先生反問,「怎麼了?你對他有興趣?」
鐵手苦笑:「世叔要留意這個人。」
溫八無倦俯的臉上呈現了難得一見的尊敬之色:「諸葛先生?便是有他在,查叫天在京師時才不敢太無法無天。」
鐵手點首道:「是的。世叔說我的內力練得還可以,但若遇上一線王,只要他已練成了『破神功』和『碎大法』,我就不一定可以了……然而他連『空』、『虛』二要門也通功了!」
溫絲卷又從厚重如繭的眼皮內觀察鐵手,像一頭會分析局勢的狗:
「他可是權相蔡洋眼前火紅過的人,而今派在外邊為蔡京立威巡駕,跟朱勵為虎作悵,你們說起來還是共事朝廷的同僚,你們就算不同一鼻子出氣,還能左眼瞪右眼珠子麼?」
鐵手坦然道,「我跟一線王查叫夭,是大道如天,各行一邊,且道不同不相為謀!」
溫八無還未答話,小欠已吐了一聲;「好!」
八無先生望望挺直如一把出鞘怒劍的陳小欠,又扭頭過去看看恢宏似一把人鞘古劍的鐵游夏,神情就似一隻皺眉沉思的狗、然後笑咧出一口黃牙:
「你們兩人,該是朋友,不應是敵人……」
說到這裡,忽爾一陣嗆咳,咋啦咋啦的,像塞了一支筆兩根骨頭在喉頭,好一回才喘定,向鐵手問:
「你要對付一線王?」
鐵手搖著:「我不對付誰,但若要讓我見著他行不義之事、殺無辜之人,我便不管他是什麼王,也要讓他知道王有王法,准犯了法誰就得伏法。」
八無先生這時的表情就像一頭在大戶人家門前充滿哲思的銅獅:
「你剛才一呼息間,已用上『一以貫之』的調息法。難怪你年紀輕輕在內功上已臻巔峰,我看你在平常談話、睡眠、吃喝間都練功不輟,自然比任何修練者都更加進境神速了。這是興趣、志業與生命共一呼吸、同一進退了。——你卻看我內功如何?」
鐵手略一尋思、坦然道,「我初以為先生以毒稱絕,但剛才先生隨意發聲,我卻只有一只耳朵聞得,單是這份內力.便是傳說中的『心無掛礙』的內力修為,別的不說,光是這門內力,我便遠遠莫及。」
溫八無道:「你是不練這一門,不是練不了。不過,我內力還算不錯吧?但我這一肺腑的痰,一喉嚨的咳,都是讓『一線王』一掌所賜的。你的內功修為在同級己無人可以匹比,但要比查叫天,只怕還差了一截。」
鐵用手一比:「一大截。」
鐵手忽問,「您待會兒就要離開這兒了?」
八無先生道:「這兒已洩底了,我自然不能留了,也不想陪你們這一夥的鞭兒玩下去了。」
鐵手忽道:「您的手心的那顆是痣?」
八無先生一怔:「痣?」
他翻開掌。
鐵手戟指道:「右手。」
八無先生奇道:「哪有?」
鐵手以手指點出位置:「這兒。」
猛然之間,鐵手的手已扣住八無先生右手脈門。
這一下變生肘腋,急若星飛,不但小欠應就不過來,溫八無也想不到,當定過神來時,鐵手已扣溫絲卷右手。
八無先生嘶聲道:「你!」
正待掙扎,忽覺左半身子有三股熱流、兩股寒逆沖,一時脂中、喉裡、心坎、腹下、亢骨一陣麻痺一陣顫哆,本要發聲叱責,但一開口,卻一連自控不住的說了十幾句十幾聲:
「嘛呢唄垟麻葛倪牙納積都特巴達積特些綱微達哩葛薩而斡而塔菩哩悉塔葛納補羅納納卜哩丟班納捺麻盧吉說那莎詞……」
他一口氣說了下來,牙齦顫抖開闔,竟吐出了這一大堆字音,然後又復重一次,直至他念到第二遍,已雙眼全合,身子像篩箕般的抖動著,像進入了一種扶亂冥行的非常狀況,但口中依然唸唸有詞,語音雖低,但仍然字字清晰。
鐵手的左手仍按住八無先生的右手脈門,但左手五指驕如短棍,振挺折打捶擊在溫絲卷的各大關節上,梆梆有聲,卜卜不絕。
溫八無沒想在武林中人稱「第一號好漢」的鐵游夏,也會對他突施暗算,更沒意料到六扇門時享有盛譽的「正人君子」鐵手,竟會向他出手,所以一失神間,已然受制。
他一受制,小欠已拔刀。
他錚地揪出了「百忍之刀」。
刀在於。
他卻沒有出手。
至少他沒有立即出手。
因為他看到了鐵手的出手。
也聽到了八無先生的語音!
在這緊急關頭,溫八無口裡吐出來的竟是「觀音靈威真言」——他就是六字大明咒!
——別的他還不一定清楚,但他與八元先生有過命的交情:他深知溫絲卷信奉觀世音菩薩,故每逢上香供拜的,口中心裡,紫念這「觀世音菩薩咒」。
小欠不信神。
他只信自己。
可是他跟八無先生在殺手澗上『崩大碗』裡相處了一段日子,早晚聽溫「老頭兒」念此段經文,早已耳熟能詳。
而今,他乍見鐵手一旦翻扣住溫八無的脈門,八無先生出口的竟是經文咒語,他情知有蹊蹺,便持刀作劍勢,卻不出手。
果然,鐵手指如棍槌,拍擊八無先生身上各大要穴,不一會,又擎拿八無先生的虎口,腋窩、鎖骨等部位,這時,溫八無已受制軟倒於地,鐵手更雙手壓其胸腹,更跨其上,兩手抄緊其腰,使他自縱其重,如此反覆輕舉抄起,離地在尺四寸餘,遂又放開,共二十六次方止。
小欠持刀默立不語,只緊盯場中變化,並未插手。
這樣過了一會,鐵手才吁出一口氣,用衣袖偕抹額上滾滾而下的如雨大汗。——他一向溫文懦雅,舉止期文,而今因氣喘未定、汗流浹背,也顧不得雅觀了。
但他一舒出了那口氣,就向小欠道:「謝謝你替我護法。」
他幾乎就在這「吸一口氣」的片刻之間,恢復了一半的元氣。
小欠心下震動,只道:「我沒替你做什麼。我只是沒向你出手而已。」
鐵手道:「有你在這兒,就等於向我施了援手。」
說到第二句話的時候,鐵手的內息竟已平伏了大半。
小欠暗自驚佩,口裡只說:「你這樣做,很冒險。要我不知道唐時孫思邈『千金要方』的『拍擊療法』和晉代葛洪的『肘後備急方』所載的:『顛簸療法』,說不準,我早已向你出手了。」
鐵手笑道:「要是你在這時候出手,我就死定了。」
小欠心裡暗歎,知道他的真氣已完全填補過來了!用這般十分傷元氣的急療法,卻仍恢復得如期之快,連他也只有歎為觀止的份兒了。
只聽一陣咳聲。
咳得掏心嘔肺的,嗆得像整個人都裂開了十六、八片,可是,比較特殊的是:只咳只嗽,卻再無濃痰堵塞的聲響。
然後巍巍顛顛的,溫八無終於佝僂的重新站了起來。
小欠冷冷的看著他。
也看著鐵手。
鐵手伸手要扶,邊問:「好一些了嗎?」
溫八無甩手。
他不要他扶。
他不要任何人相扶。
——作為一個孤僻、驕傲,獨行其是的江湖人,「不用任何人扶持」和「自己跌倒了就得自己爬起來」,是一定要堅守的兩個生死原則。
他避開了鐵手的手,但卻面對鐵手問了一句:
「你為什麼要以本身真氣來替我治傷?」
鐵手道:「不為什麼。」
八無先生道,「你以為你這樣做我就會久你的情?」
鐵手道:「也許我只是還你的情。」
八無先生道:「可是我沒把龍舌蘭的傷治得不留刀疤!」
鐵手道:「我也只能替您略為消減『破碎神功』的內創。」
「略為消減?」溫八無冷笑道:「你至少替我抵消了一半積聚於我胸臆的掌勁,可是,你治得這樣急,難免元氣大傷。」
鐵手道:「因為先生馬上就要走了,我留不住。」
八無先生整張臉色變得像他對眼袋那麼暈黑,「你……!你到底為什麼在這四面受敵的要緊關頭,卻拼盡本身真氣來助我驅除掌傷!?你說你說!」
鐵手長歎一聲,問:「你真的要我說?」
溫八無執拗地道:「你不說,我就自打兩掌,不欠你情。」
鐵手終於道,「其實真的不為什麼,只為了:咱們相交雖短。但卻是這般好的朋友。人怎能不為自己的朋友做些事兒呢?」
說到這裡,他突然嗆咳起來。
咳得雙肩不住高聳起伏,咳聲裡像有一口堅硬的痰就埂在喉頭。
八無先生靜了下來,遂而望向小欠。
小欠聳聳肩、攤攤手、放下了刀。
「我們是這般好的朋友……」八無先生喟息道:「我們是這般好的朋友!」
9、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鐵手道:「我也早聞說先生當年在江湖上闖蕩志業的種種軼事;羅更、李鹽冰、白趕了、孫激華、睡覺大師他們這些都是先生早年打天下闖江湖的生死至交。還有這位陳小兄弟也是先生的好友。我雖然識得先生較遲,但也希望先生當我是朋友。自古以來,當朋友做點事,盡點力,是理所當然,不足掛齒的——更何況先生所受的傷是來自一線王的毒手,就沖著這-點,我也要跟他鬧鬧彆扭、別別苗頭。」
八無先生聽了就說:「你對我過去的朋友間荒唐事,倒知道不少。不過,你且試運功從丹田元海急直上達玉枕泥丸看看。」
鐵手一試,忽覺一陣耳鳴,再試,目眩金星,三試,已覺氣喘不寧,八無先生立刻制止他再運氣,並在他額畝、人中、喉嚨各輕輕一拍,鐵手只覺一陣腥氣自鼻孔一溜煙的吐了出去,心中大暢。」我剛才以為你對我施辣手,所以用『瞬息種蓬法』連給你下了三道毒。」
溫八元這才說明:「現在已經解了,你別擔心。剛才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鐵手心道好險:「原來溫絲卷看似已全為自己所制的一剎間。已在自己身上種下了劇毒,要不是八無先生親手解去,自己還渾無所覺哩:可見溫八無確是「老字號」中一流的用毒高手,所以由衷的道。
「謝謝。」
八無先生奇道:「你謝我什麼?」
鐵手道:「謝你解了我身上所著之毒。」
溫八無道:「你以本身真氣助我迫出內傷,我卻下毒害你,而今所解的乃是自系之鈴,謝我作甚?」
鐵手道:「若非先生出手,我還是中一毒而不自知呢。」
溫絲卷歎道,「人說鐵二鋪快稟性最是純厚,余以為所言必妄,今日一見,才知道是說輕了、說薄了、說短了、說少了。」
說著他肩上褡褳,哮「崩大碗」前前後後剜覽了一遍,眼裡流露了不捨之色:「我要走了。」
又向「殺手澗」裡裡外外看了一陣,向小欠道:「我要走了。武林風波,人心險詐,你只宜做自己做得了的,勿干太多幹不來的事才好。多交朋友好結伴,四面樹敵難活命。記住我那句話: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小欠筆挺的道,「我聽到了,也聽進去了。」
溫八無稍咳即止、欲言又止,只苦笑說,「你聽進去了,但不一定會聽信,是不是?」
陳小欠道,「江湖路遠、獨行路險,您多保重。」
八無先生也點點頭,帶了三分揶揄的道:「也罷,假如有人殺害了你,我只好等那時再殺了他為你報仇,不枉這一場友誼好了。」然後又自襟內掏出一塊似石非石的吊物,交到鐵手手中,道:
「他日若遇上溫六遲,給他這塊石子,就不難,他願讓出『四方鼠』,為龍姑娘治治這記刀傷也不定。」
說罷,他已蹣跚的開步走出「崩大碗」,邊啞聲的道
「我一直以為在內功上,你再高也決非一線王之敵,可是……沒料到你的『一氣貫日月』能在片刻間驅祛了查叫天『破碎神功』的潛伏內功一半以上,而又不傷不肺腑……看來,我得要對你把的硬門『鐵掌橫功』,卻揉合激瀑柔勁的『水深火熱』奇勁,二者合一,陰陽互濟,我得重估才行……」
「——不過、你若仍要殺孫青霞、對付查叫天,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說罷,人已步下「殺手澗」。
只剩下猿啼。
梟嗷。
瀑布飛湍於山間。
夜色更荒涼。
夜荒涼得已依稀聞得到黎明的意味……
——黝黑的、寒冽的、滅絕的黎明前的曉意。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10:34
標題:
第10章 曉色太荒唐
1、先燒山後燒人
八無先生走了。
他下山去了。
他把夜色留在山上。
曉色仍在山的後面。
鐵手若有所失地道:「他真是個好人。」
小欠語音也十分悵惘:「可惜他只是個忠的好人。」
鐵手奇道:「怎麼?好人也有奸的不成?」
小欠道:「正是。世上的好人就因不夠奸,才讓壞人得勢。要當好人,欲行其善,就得要當一個奸的好人:要比惡人惡,卻對善人善,這才能好人好事、好人好報,而不是好人不長命。不然,當一個惡的善人亦可。惟夠惡才能行大善,世間惟力是尚,只講實權,不論仁義的。」
鐵手讚道:「這是怪論。」
小欠更正:「卻是事實。」
鐵手愕然道:「八無先生是您的好友,是不是?」
小欠冷然道:「我沒幾個朋友,」但他的眼色卻是熱的,鐵的,帶點淚光的,「但他顯然算是一個。」
鐵手道:「他的話,你比較聽得進耳裡吧?」
小欠道:「剛才我已在他面前言明,聽得入耳,不等於也聽得進心裡。」
鐵手道:「他兩次說過,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小兄弟語言未免偏激了些,與常人有太多不同,就易給人目為異類,這對兄弟你未免非長遠之福,長久之計。」
小欠道:「我是我。世上那麼多人,只一個我,我的特色和功用就是與人不同。若都同了,又何必多一個我?我不求標新立異、為反而反:但若真的是與人下一樣,我又何必委屈遷就,同流合污,人云亦云,面目全非?溫八無老是說他自己是: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無家無定無情無志氣,但痛恨他的敵人都說他後二無有誤,該是『無法無天」才對;而熟悉他的朋友,或認為後二無亦有誤,應是『無悔(有心)無力』才恰當。你看,他會說人不會說自己,什麼過高、過潔,到頭來他還不是一樣讓人垢病,予人口實,傳言裡的他一樣自負自大自以為是!他來勸我?我勸他才是呢!我直道而行,他獨行其是,你義所必為,我們都我行我素、笑罵由人便是了。敵人,有一萬個一千個不算多;朋友,有一個是一個便已足夠!人活到一個地步,達到了一定的水準,還要人家來肯定你,那過去就白練白活了;境界自在心中,評價是你自己定奪的,任何人不能增一色、減一分。溫老闆若能做到這一點,就該改個名字了。」
鐵手饒有興味的問:「該改什麼名字?」
小欠道:「他說多加一無。」
鐵手笑詭地道:「溫九無?那一無?該不是無能吧?」
小欠也笑道:「『無敵』。」
鐵手道,「好個一無——只不過,我看這兩個字言人多過幫人,損人多於益人,要不得。」
小欠道:「對。這一無是最要不得的,誰擔上了,誰都到頭來准要一無所有。我們武林人若要爭這兩個字,還不如回到寒窗苦讀爭個天子手腕底下朱批的狀元、榜眼、探花的有志氣!」
鐵手聽了甚以為然,呵呵笑道:「對對對.這頭銜送我都不要,就曾有人把『天下無敵」這頭銜送予世叔,世叔就說,『這是一下最無聊的名稱,只有最無知的人才肯接受。』有次世叔冒了大險在一次刺客行刺裡救了皇上,蔡京故顯無私,充當好人、面奏聖上,要冊封世叔為『天下第一』,世叔當時大哭了三聲,皇上就詫問為何?世叔說,我太無辜了,有了這名號,我就友無摯友、敵必死敵,天下問再無我立足之地,我也要向皇上懇辭,回鄉下耕田歸老方可了。皇上聽了這才撤消了封號。大家那時都笑謂:『諸葛先生一定是怕無敵太寂寞了。』只有大師兄無情最瞭解世叔的意思,他說:其實無敵最寂寞是不曾無敵的人生安白造的廢話。
「真正無敵的時候,那才熱鬧輝煌呢!要啥有啥,想怎樣便怎樣,秦始皇、漢高祖都無敵於天下,他們都在威風中度其一生,忙得不亦樂乎,才沒有什麼時間搞什麼寂寞孤獨這等文人大話!只不過,無敵的代價太大了,而且無敵不等同快樂,有了無敵的人,怕有一天有變,所以一天到晚,寢食難安,防敵應敵,那有什麼快活可言?簡直是自我苦吃,自甘墮落,與天為敵,故無敵者多不歡樂,也不高壽,難有善終。世叔要的不是無敵,而是自在,並想自自在在的在殘酷現實裡為百姓做點好事,這樣一來,這「無敵」二字,一旦沾上,就啥事都做不了,好事也成壞事了。上一代的武林人物,總為『無敵』這名頭爭個不休,但自我們這一代開始,這二字大可棄之如敝履,讓無聊的人自尋煩惱好了。以我想,大師兄最是明瞭世叔的心意。就如你的意思,無敵只使人無享受害,別無是處。」
小欠雙目發光,喃喃地道:「你有的是一群好師兄弟,好師門……」
忽轉而打趣道:「所以我若要害你,我就說:鐵二捕頭,天下無敵。」
鐵手哈哈大笑:「敬謝不敏,原句奉還:閣下才是天下第一。無敵無對。」
小欠也大笑出聲,故作推讓道:「不,不,我兄才是天下第一人,武林無敵。」
鐵手也謙辭的拍拍小欠肩膀膊笑道:「是你英才秀髮,無敵江湖。」
小欠笑著拍著鐵手肩膊。推辭的說:「你無敵,你才無敵……」
鐵手笑著,忽有愧色掩上喜臉容:「小兄弟才是寂寞高手、江湖無敵手……唉,若小龍女沒事未桂彩,這當兒一定跟我們一道制興兒,這天下長一、無敵手於世的名頭,咱就給她來擔當吧!她臉上這一道傷,可令我終生難安。好兄弟,若我有個什麼意外的,你可要代我照顧她,這就千萬拜託了。」
——「小龍女」當然是指龍舌蘭。
這是鐵手對龍舌蘭的暱稱。
小欠靜了靜,望了望仍在一燈如亙旁熟睡的龍舌蘭,正想說點什麼,忽聽鐵手沉聲道:
「八無先生離開之前,一直重複提醒了一句話,剛才沒聽懂,現在就明白了。」
小欠想了想,目光忽向遠處,嘴裡卻問:「他總比人看遠幾步,要不然他敢下會先走幾步了——他說的是什麼話?」
鐵手道:「水。」
小欠問:「水?」
鐵手臉似略有懼色:「水聲。」
小欠瞳孔收縮,「水聲?」
鐵手沉重的道:「水聲的確越來越大了。」
然後他補充道:水聲愈響,就是水勢愈大了。」
小欠緊接道:「可是上游似乎並未下雨。
鐵手沉聲疾道:「就算有暴雨,水流聲也不致如此湍急,除非——上游可有無堤壩?」
小欠即答:「有。」
鐵干色變道:「糟了。」
小欠也倏然變色,『你是說——!?」
鐵手鐵臉是鐵色:「有人在上游決了大堤!」
小欠臉色煞白:「太卑鄙了!」
鐵手一向平和的神情也有了極大的變化。他的眼睛本如兩顆嵌入臉裡的黑漆炭精,靜而寧之,而今竟像點著火似的,現出一片燃燒身的金紅來。
「為了殺我鐵某人,也有用不著這般傷天害理呀——」
小欠忽道:「也下一定只為了殺你。」
鐵手恨聲道:「『殺手和尚』集團的人,也真可殺!」這大壩一決,得費多少功夫人力才築得起來啊!我一定要將他們繩之於法!」
「這種言生,你抓了自有人放,遇上我,見一個殺一個,乾淨俐落。」
小欠冷聲道:「但我看也下一定是『殺手和尚』的人。」
鐵手猛省起,情急的問:「這兒下游可有人家?」
小欠疾道:「很少。「
鐵手這才舒了半口氣:「那還好些——」
話來說完,小欠已搶著說:「少,但仍是有。」
鐵手一震,那後半口氣頓時就舒不下了:「什麼!?」
小欠道:「就在「殺手澗』下游不遠,有個叫『一文溪』的地方,那兒就至少住了七八戶人家,有老太婆、殘廢人、小孩子……」
只聽外面已傳來麻三斤的高聲呼叫:「不好了!洪水來了!」
他已在洪水自塞口與瀑流匯合之前發現了異常的水勢,但仍遠落在未出戶的鐵手也小欠之後。
鐵手厲聲疾問:「『一文溪』在哪裡?」
小欠的臉色越來自,目光也愈像兩道浸在寒澤裡的冰劍,語章也更尖、銳而促:
「順著水流,裡半就到。」
「我去,」鐵手氣急而下敗壞,」你護小龍女。」
「我去,」小欠爭辯道:「你在這兒、那兒都有事待辦。』
鐵手可急了,」我去,他們我的是我,我不能連累無辜!」
「讓我去,他們找的不只是你一一一」小欠堅持道:「何況我輕功、水性都比你好。」
鐵手聽了有點洩氣,就說:「好,我們一齊去一一一」
小欠場揚下頷:「你看。」
鐵手已聽到洪流自斷崖掛落狂瀉的轟然巨響,激流不斷湧人,開始直衝人店內,瞬間已淹及踝。
「沒什麼好看的,」鐵攔腰抱起仍未甦醒的龍舌蘭:「咱們衝出去便是了。」
小欠仍堅定不移的揚了揚下巴,目光逼望遠山,依然是那兩個字:
「你看。」
鐵手這才真的去看。
看遠方。
遠山。
夜那麼深。
那麼黑。
深得荒涼。
黑得荒唐。
深山裡的夜更加像一個無盡的、狂亂而荒涼的夢魘。
不醒之夢,卻處於醒之邊緣。
荒山惡夜。
——月黑風高,急瀑飛流遇上了決堤奔洪!
不。
不止是水。
還有火。
烈火。
一一熊熊烈火,如一條金色狂舞的怒蛇,火焰燭照了對面整座黑山。
燒得對崖的夜一片火光!
鐵手的雙目都映紅了:
「火!」
他叫了一聲,小欠卻沉沉地道:
「有人在對崖放了一把火。」
鐵手恐怖地道:「但那地方是——」因為太過震動,一時竟說不下去了。
小欠馬上想到了一個地方:「抱石寺?」
鐵手一時只能點頭。
小欠哼嘿了一聲,迅手把古琴以大猩紅毯裹住,順手把那四把刀也紮在裡邊,肩於背上,邊道。
「好個水火夾政,這次他們是全力反撲,不死不休的了。」
只見黑夜裡有光芒一道一道的閃過,麻三斤已直撲外邊大喊。
「小心!有人自對崖射來火箭!」
小欠劍眉一蹙:「這兒水已淹及膝,還怕火不成?以他武功,應付幾支箭實也毋需求救?那太膽小了!」
鐵手鐵眉緊鎖,沉聲道:「你聞。」
他指著腳下的水。
洪水很快的就浸了進來,浸對凳腳,椅腳、柱腳,已近小腿了,小欠一時沒會意過來,聞不出什麼,卻見水上浮了一層黑油,心中一驚,失聲道:
「這是——他們先燒山再燒人!?
鐵手尚未來得及答話,只聽外面「噗」的一聲,大概是其中一支火箭射了易燃的黑油,一時間,整個天地都透亮了起來,水流急湍,水上儘是火舌,火光映透了黑夜,很快的,整片店子都跟附近的林木一樣,焚燒了起來。
火光一下子使蔓延了開來。
火勢不可制止。
這下不但水深火熱,也是水火交煎,形勢凶險無倫,緊急無比。
2.隔岸觀水人
鐵手和小欠再不遲疑,兩人一點頭由小欠拔出刀身作大齒鱷咀狀的「狗口神刀」,在前開路,鐵手抱著仍在沉睡不醒的龍舌蘭,也從「崩大碗」裡竄了出來。一出來,只覺熱風撲臉。
山洪暴發。
水轟轟發發而下,淹沒低窪之地,瞬間已淹至高坡巖上。
水流沖激,如同三於萬條在黃泥黑濘中折騰翻滾的萬年巨蟒,捲湧而至,一時間樹折土崩,任何事物,都捲進了這恐怖無限的激流漩渦之中,遇上即推,碰上即毀。
更可怕的,是水不只是水。
水上有火。
水上鋪了一層易燃之物,都著了火,似一頭火龍,凡所過處,站著那兒,那兒就起了火:碰上哪裡,那裡就燒了起來。
本來,水和火是不能並存的,但在此時、此際,此地,水上有火,火下是水,水助火勢,火借水威,加上風助火長,一時間風、火、水交並相迫,形成了一場大災大殃,天威一般無可抵擋,天地間已無處可遁。
鐵手與小欠一出店門,馬上據了高處,就遇上了暗箭。
火箭。
但沒有用。
一一也不知是因這水上的火光,還是戰鬥中心裡的靈光。
箭射來了十六、八支,見無功,也就暫止,但不時仍放一兩根冷箭,這口連火光也不帶。
但水流載著火,已淹近足踝。
回頭望:
「崩大們」已淹沒在火海中了。
小欠道:「敵暗我明,得離開這兒。」
鐵手道:「得趕在洪水之前,到下游去發警示,不然,枉死的太無辜。」
小欠回頭問了一句:「你不熟水性,還是要去?」
鐵手反間:「你去不去?」
小欠冷然道:「我當然去。一文溪畔有幾戶人家,跟我還算點頭朋友。」
鐵手道:「你去得,豈有我下去得!我不識泳術,但或可為你掠陣拒火,否則我這捕頭也白當了!」
小欠雙眉一聳,森然道:「你真是個好捕快。』
鐵手道:「不敢當,只是救人不甘後人而已。」
小欠一面向崖下疾掠,一面冷冷的反問了一句,像作出了一記反擊:
「你抓人從不落空?」
鐵手也展動身形,緊躍而下,只見麻三斤在斷層虎口高巖上,面對已著了火的殺手屍體,在那兒乾著急跺著腳指罵,一面在應付來矢,就一句話喊了過去:
「麻三哥,撤了吧:我看今晚來敵多,屍首都保不住了。我們先趕到下游救命去。」
兩人急掠而下,尋落足點,都避過水火,急縱直下,一人抱著龍舌蘭,一人背著古琴利刃,身形絲毫沒有減慢。
鐵手這才向小欠回問一句:「你的古琴為何不交麻三斤?」
小欠頭也不回,只在黑風中傳來了一句:「我不信他。」
然後反問了一句,「你何不把龍舌蘭交他?」
鐵手沒即時回答,半晌才說,「我寧可信你。」
小欠乾笑一聲,「那麼,就留他在那兒隔岸觀水火吧!」
鐵手沒笑,卻盯著小欠的背影,說了一句:「你真是名好劍客。」
小欠身形一震。
但沒有回頭。
鐵手緊接著又一句:「你出劍真的永不落空?」
一一小欠不是一直都說他擅用刀嗎?怎麼鐵手說的是他的劍?
只見小欠身形急掠。「一丈溪」的三五戶人家已在望了。
然而洪水光湧而下,一路人球滾動,見草即燒,見樹即燃,勢無可匹,幾乎與小欠、鐵手同時抵達村口。
形勢緊迫。
小欠低叱一聲:「你別一直瞧我,我的背會痛!」
語音一落,他已一腳踢開一棟木門,大喊:
「大聲婆、豬小弟,你們別怕,山洪炸了,我接你們上高地!」
鐵手也不敢怠饅,雙手仍抱著龍舌蘭,以肩撞倒另一家門戶,大呼:
「各位父老鄉親,我是衙裡的人,這兒起火了,洪水來了,快起來,走!」
兩人扶老攜幼,匆匆在小欠帶路之下,往此地較高的山坡攀去。
這九戶人家在熟睡中驚醒,乍聞滾滾雷動,又見人毀門闖入,都以為天崩地裂,又以為強盜搶掠,後才知洪水淹至,水火交攻,嚇得五魂飛了七魄,呼天搶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有小欠與鐵手協助之下,這幾戶山村人家才有逃出機。
小欠帶了三四人,還背了個仍在襁褓裡的嬰兒.擇一處高地疾走,鐵手拖了個老的,拉了個幼的,更單手抱了個龍舌蘭,一邊跟著小欠走,一面還不忘問。
「把他們擺在這兒可安全?」
這時,水流衝至,那幾戶人家房屋已開始淹水,讓火焰一沾,立即起火,火起不久,又為更大的水勢淹熄,蔚為奇觀。
小欠走在前面,崖坡奇陡,而灌木密集,他悶鳴一聲,霍然回身。
這剎間,他居高臨下。
鐵手也馬上止住腳步。
小欠在高處,背風。
鐵手人在下鋒,向風。
兩人衣袂飛動。
那些跟兩人逃難的人,望望小欠,又望望鐵手,都不知何故。
因為不明所以,只能看看這劍一般的哥兒,望望這鐵鍋般的好漢。
小欠忽道,「如果我們是敵,你手中無一人能棄,又落在我的下風,我一劍便能殺了你。」
這時勁草忽風,吹得林木沙沙狂舞,腳下洪流火海,身畔哀泣呼號,令人體目驚心。
鐵手卻只哈哈笑道:「好說,好說,小兄弟的背敢情已經不痛了?」
小久怔了怔,帶了健壯的,伸手背扶老弱的,往上拔步就走,迎著風拋下了一句話:
「你不盯著我,我就不痛了:你也可以繼續吃我的風了。」
可能是走到高處之故吧.那些跟隨著二人在上跑的鄉民,忽然都覺得寒氣和焰熏都沒那麼熏人、迫人了。
剛才他們才不過在半坡停了一停,卻幾乎為之窒息。
上得高處叢林更密。
下面水流遠火,火焰沖天,卻又因水而滅,時明時暗。終於火光漸減,火勢漸滅。
小欠在這片荊棘地稍停,揩汁道:「這兒叫『不文山』,勢高,水淹不上這兒來。下面都是堅石,火也一時三刻,蔓延不上來,後有山徑、要退走不難。」
他邊清點人數,邊用衣袖楷汗,忽然頓住了。
因為他發現鐵手沒有流汗。
甚至沒有氣喘。
他一人背的,抱的、拖的,帶了三人,上這高山,可是卻不喘一口氣,不流一滴汗。
小欠正想說些什麼,忽聽山下有婦人淒厲呼叫,「救命」不已,還有小孩嚎哭之聲,小欠立在下張望,只見一位老者掙扎在一棟茅屋前,半身已為洪流捲著,一個小女孩用左手竭力抓住門板,另一手緊緊抓住老者下放,那老頭兒才不致讓洪流捲去。
小欠倏然色變,向緊攏在這「不文山」的一名黑漢鄉民叱問:
「怎麼——詹大娘還留在『一丈溪』這兒!?她不是到佳陽去她兒子那裡麼!?」
那黑面漢子囁嚅道,「你這就有所不知:詹大娘去了,可又老又瞎,前天又給她媳婦兒趕回來留在這裡了。」
小欠頓足嘶聲道:「那麼,麒步怎麼沒跟我們上山!?」
另一名攀得上山已幾乎支持不住的老頭,喘息霍霍的說:「阿麒那天採藥,給金線頭咬了一口,現在瘸了腿,走動不便。那。他的女兒就在下邊眼侍他呢!」
這時滾滾洪流,在黑夜裡沾火滾雷似的,摧枯拉朽一般的、天搖地動的責隆而下,遇上它的,誰都給吞噬,沒頂、粉身碎骨:只見那時苦苦支持著不讓激流捲走的父女,已快撐不下去了。
小欠看了鐵手一眼。
兩人都點著了對方眼裡的鬥志。
也看清楚了彼此心裡的恐懼。
這箭過不了小欠那一關。
他手上的刀,像一隻吃箭的狗,見箭就「咬」了下去。
沒有一支可射著他。
也沒有一支可越過他,射向鐵手或龍舌蘭。
鐵手在他身後,看到他的出手,眼睛亮了:
3.暴沒
兩人一笑。
苦笑。
澀笑。
大家都有默契。
——這一剎間,沒有能比他們更瞭解對方的心意了:
天威莫測,人太渺小,難免生俱。
怕。但有些事,雖然怕,但這是得做。
因為不做、就不是人了。
就白活了。
這時,山下又隱約傳來嬰兒的哭聲,山下這一哭,使得山丘上一婦人愈發放聲大哭。
小欠一看那披頭散髮的婦人,皺起了眉頭:
「老古吉,你怎麼把孩子留在屋裡了!?」
只見那婦人哭鬧著要衝下山去,但給兩位鄉民攔住了、拉住了,她掙扎去不得,就跪下來哭求小欠和鐵手:
「小欠子啊,我的女娃娃給撂在下邊了,你們剛才一發大喊,我抱了以為是娃娃的就外往外跑,卻是個枕頭……小欠子呀,你行行好,跟這位神爺大顯神通,再飛下去救我那命根子一次吧……我求求你,我已沒了當家的,總不能連娃也——」
小欠氣得鼻子都歪了,一頓足:「也有你那麼粗心的婦人。」
鐵手見這情勢,就說:「我下去。你守這兒.」
小欠疾道:「不。我去,你守。」
鐵手截道:「這時候不爭這個。」
小欠也道:「這兒也不須人看守。我和你一齊下去,救一個是一個。」
鐵手道:「好,我助那對父女,你去搶救那嬰孩和瞎婦。」
小欠把琴和的包袱解下,眼中生起了一種依依不捨的奇怪神情,然後說:「就這麼辦。」
鐵手也放下龍舌蘭在一處長有軟草的地上,向鄉民說,「他有病,你們照顧著。」
鄉民都點頭不迭,心裡感激不盡,只不知這從天而降的生羅漢究竟是誰,卻震詫於平時只在山上酒館裡默默做活的小夥計,居然會這一身高來高去的大本領。
鐵手低聲在龍舌蘭耳畔說了一句:「你好好休歇,我回頭就過來接你。你快些好起來,要比以前更快樂如意。」
這樣說著,眼裡忽有點潮濕,還生起了生離死別的感覺。
不知怎的,他每與龍舌蘭分手,就算小別,也會有這種難分難捨的心情,好像每一次分手,就是把自己上的某一部分切斷了,又像是以後就不能/不會/不可以再相見。
他也不明可以會有這種感覺。
更不清楚這感覺從何而來。
亦不知道龍舌蘭是不是對自己也有了這樣的感應。
可是這不是依依的時候。
龍舌蘭藥力未散,依然昏睡。
他放下了龍舌蘭,轉身,小欠也正好放下了他包袱裡的琴。
兩人一點頭。
小欠道:「去吧!」
鐵手道:「保重。」
小欠的氈帽早已掉落,亂髮掩遮了右額右眉,從而他的眼神就在黑夜裡、黑髮後、黑風中劍也似的亮。
他猛一騰身、躍起、整個人乍沉下去,竟是為了快速到達現場,而整個人畢直山頭往洪流所淹的村落跳墜下去!
只見他一路墜落下,疾如彈丸,眼看要到洪流肆威的大地前,他足尋山坳、突巖,約略借力,一沾即彈,呼地勾掛在一棵大樹丫上,繼而急蕩到有孩子發出哭聲的住處。
鐵手則不然。
他沒有跳下去。
他跑。
他開步就跑,一路跑了下去。
看來,跑要比畢直跌下要慢得太多了。
可是事實並不然。
——當小欠從那已給水淹得整座都浮了起來,漂走了的茅屋抱住一個小孩子掠了出來之際,他也跑到了山腳下,衝進沙石洪流裡,他的姿勢如此之猛。以致洪流都為之分開了兩路,他終於衝到那苦苦相互支持著的父女身邊,一手搭住一個,吐氣揚聲,再往山上竭力拔步疾奔!
他才一搭住父女兩人,兩人如見救星,都用手抓緊了他。
那女的叫:「大爺,你先救爹——」
老的也叫:「壯士,你救小女……」
鐵手暴喝一聲,「兩個都救,一起跟我走!」
話才說守,聞咋勒勒一陣響,那座木屋己完全崩卻、潰倒。
整座木屋給連柱拔起,隨洪水帶來的雜物,一齊衝了過來。
百忙中,鐵手大喝一聲,將父女兩人用力一抱,扯到了身前,護在胸前。
他用背硬抵那整個塌屋碎木之一擊。
這一下,連同木屋碎片、破磚以及洪流激過來的斷樹殘伎,一下擊在鐵手背上。
這不是普通的力量。
也不是人的力量。
而是天地間、大自然的無比威力。這一下擊實,鐵手只悶哼一聲,一手揪著老頭兒,一手接著小女孩,在都挪步,往上就走。
可是,洪流這時已漫至他腰根子上了。
他不會游泳。
他只能搶步。
——他要在洪水淹沒他之前步上高坡,那麼,他就安全了。
他手上的人也安全了。
可是,這時,在樹林子裡,忽然射來了兩道冷箭。
射向鐵手。
鐵手居然在這時候,還能跟觀六路,耳聽八方。
但是他騰不出手來。
他左手是小女孩。
右手是老公公。
他不能放棄他們。
他只有硬挨。
在流水狂捲裡,他不能退,拔足困難,又不能閃、不能躲、不可接、不可避。
他只有硬吃這兩箭。
這兩箭一射中他背心,一射在他左肩上,都奇準無比。
他悶哼一聲。
兩箭都插在他身上。
小女孩吃驚的叫了起來:「好漢,你受箭了——!「
鐵手繼續邁步,只吩咐道:「請替我拔箭,怕箭上有毒。」
小女孩本來怕血,但見危急,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擰身伸手,「嗤」的跟鐵手拔掉了那一箭。
箭出,傷口濺出一道血箭。
鐵手道:「謝了。」
默一運勁,「膨」的一聲,背後那一箭竟給他倒迫出來,落於水中,水流抹過一道淡淡的血痕。
他連受二創,但半步不停,已漸走上高坡。
只要一上高地,他就能施展輕功了。
但這時水流更急。
更快。
而且更大。
洪水已淹至他胸臆。
他雙手高舉,仍把老人、女子提得高高的,向是他自己可慘了,簡直成了箭靶子。
——要不是發箭的兩名高手太過驚愕:他們的箭法以勁急稱著,平素一發足可穿山裂石,而今射著鐵手,不但不曾對穿,旦還似只傷及皮毛,使他們詫異之餘,一時忘了即時向鐵手動手,而轉移了目標。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11:59
就這麼一錯愕間,眼看鐵手已可登上「不文山」的山腳。
卻在這時,鐵手發現背後水聲急響,未及轉身也一眼已瞥見一物自他頭上掠過。
那是小欠。
他左手挾著嬸嬸詹大娘,右手抱著嬰孩,時在水上殘物借力點足,或人水泅得幾下,再運氣彈躍,現正掠過鐵手頭頂,要搶登上丘。
——只要登上土崗,便不怕洪水肆威了。
鐵手見了,大為安慰。
可是:
可惜。
可恨——
可憾的是,而兩道箭矢,一黑一白,並排飛射,已追射小欠後領、玉枕!
這兩箭要先射著了,小欠可不是鐵手:他輕功、泳術都比鐵手高強,但內功卻遠不如鐵手高強。
——這兩箭射的都是要害。
一一要命的要害!
這兩箭會不會要了小欠的命?
鐵手再不遲疑。
他不能眼睜睜的目睹小欠遇難!
他忽然放了手。
左手。
他左手一放,小女孩驚呼一聲,便要落下水中。
但他的手一鬆之際,兩指已疾彈而出,一彈小女孩右耳,一彈小姑娘左耳,並叫了一聲:「得罪,借用!」
「嗤、嗤」二聲,小姑娘雙耳本串著兩片貝殼飾物,就給他彈飛了出去,變成了兩道晴器,體積雖小,含勁卻巨,竟後發而先至,及時截住了兩支箭,並擊著了二矢!
波波二聲。
箭居然一折而落。
鐵手又及時揪住小姑娘衣領,她才不致讓急流衝去,在抓住姑娘身子之前,他還未能及搖向小欠的背後發了一掌。
小姑娘驚魂甫定,小欠那兒已解了困。
小欠本正在來路急掠,剛越過了鐵手三人,想找剛才藉力落下的那棵大樹騰升,但這時十萬火急,人掠到此處,才發現竟沒了那棵樹一一洪流早已把樹淹沒了,捲走了!
這可真要命!
這剎那,小欠真氣已盡,手上又有一老一少,一是瞎了眼的、一個還不能走的,他一時也無以為繼,無為為繼,身形正向下暴沉!
同一時間,他已聞暗器破空之聲!
他心中一驚。
但鐵手已出的手。
不但截住了箭。
還向他拍了一掌。
這時,他正值一口氣接不上來之際,鐵手這一掌,遙拍至他背後。
他受了一擊。
整個人平平飛出丈餘。
——就是這丈餘!
他腳又著陸。
小欠足一沾地,立即施展輕功,把在襁褓中嬰兒的和瞎目婦人,一拖著一背著,扭身提氣:往水上就竄。
風很寒。
水很冷。
水上卻冒著裊裊的水上的寒煙。
他背後吃了鐵手一掌:
暖暖的。
4.猛升
鐵手以一口真氣、迅急出手,用姑娘耳畔的貝飾打飛了二矢,並一掌送了小欠丈餘遠,他自己這才憋住了一口氣:要強走剩下的那一段:約二丈遠的上山路。
只要到了小路,地勢便會升高。
腳踏實地,鐵手就不怕了。
不畏強敵。
不怕強仇。
可惜/可是/可恨/可惡的是,他掌力一吐,使小欠脫險,但他自己的身子卻猛然一沉。他還急走了十幾步,高地突巖雖然近了,但水卻越來越深,不過,這一帶的水流卻已全不沾火。
一下子,水已淹至他的脖子,連耳朵也覺沾了洶湧捲過而來的濁流。
鐵手這麼無眼緣了,臉也綠了。
他畏水。
一一他不善泳術。
他就是因怕水,所以才常以「一氣貫日月」的內力來與水流搏纏交揉,以期鍛煉出一種剛柔合併的功力,來消滅和克制他自己對水的畏忌。
眼看他現在主要登上高地了,但他卻一腳踩岔了,踏入了一處凹地窪洞裡,他整個人都立即沉了下去,雙足且捲入了漩渦激流裡。
本來,他還可以仗一身絕世內,向岸上坡流猛衝,他離那一處突出的高巖,也只不過十尺之逼。
但他不能這樣做。
因為他手上有人。
他能沖,他手裡要救的人卻沒這身內力來衝刺,如強破洪必抵受不住水流壓力,只怕未離水已絕了命。
鐵手無法犧牲他們的性命,來保自己的命。
只那麼一猶豫間,水流已及頷。
也只差那麼十尺遠,他已不能再動。
他已下沉。
幾已不以呼吸。
一吸一叫就吸著了水。
污永。
幸好,這時水流壯大,水上的黑油早給沖走,剩下的火反而滅了大半,不然,他就算不給淹死,也早給燒死了。
他此刻只有高舉雙手:
把老頭子和小女孩高舉過頭。
——他不能讓他們先他而淹死。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都要救人。
他一生最重視的是;
人命。
——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性命。
他奮力穩住馬步,立住樁子:
在急流漩渦裡。——他不能倒。
這一倒,連自己和手上的人,就是三條人命。
他這時已拔足不出。
人愈來愈下沉。
水花滔天,已愈漫愈高。
火均寂滅。
水迅速已淹過他的嘴鼻:
他只有一雙眼還露在水面上。
他不能動。
無法進。
也退不得。
他只有站著,高舉著手,屏住呼吸,看水逐漸吞噬了他。
他只有等死。
死是什麼滋味?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的下沉。
快沉到底。
——他甚至感覺到一條泥鰍正從自己胯間游過,無比滑溜靈活。
鐵手心中忽生一種譏刺的悲涼。
他怕水,所以常避開水,不去接近它,沒料今天還是葬於水底。
而且還連累了兩條人命。
他本業還想竭力以本身的餘力把手上兩人推送去高地。
可是,他已沒有把握。
水流已使他窒息。
他沒法子回氣。
——不能回復元氣,萬一這一推送失錯,那麼,這兩名無辜的落在水裡,如諳泅泳,還有一絲生機,但若給自己這麼一推,只怕立即就得在堅巖上摔死了。
三人要死在一起,這也有前世的孽緣吧?卻不知前身他和這一老人家,一明麗女子的關系是啥?
他也忽然念衛,人有來世嗎?若他來生投胎時,要多久才再見到龍舌蘭呢?那時,她臉上的刀疤好了未?世叔那時還在世嗎?大師兄,三師弟、四師弟那時可還認得自己?自己那時候是啥個樣兒?男、還是女?忠、抑或是奸……?
設想到人在臨死前,竟會想起這些。
也許他生平鮮少為惡,所以面對死亡,竟也十分安詳。
甚至在額頂上不彷彿升起了一圈光環。
現刻他最遺憾的是:
不以救活手上的人。
所以他在水中喃喃說了一句。
「沒讓你們上岸,真對不起。」
由於他人在水中,這一說話,便吞了幾口污水,水裡也波波波連聲冒起了幾個泡泡,咕嚕咕嚕。
他自己覺得有些荒謬。
有些滑稽。
沒想到「咕嚕咕嚕」,竟是自己臨死前的最後一句活,好像是在水裡放了一個屁。
不過,這絕對不是他這一生裡最後一句話。
因為他這時已喊了一聲:
「救命」。
——這「救命」兩個字,他不只是為他自己的性命而喊的。
也為他手裡那兩條人命。
這同時,他手上的老頭、少女,也彷彿知道他已近力盡,也正大呼:
救命。
洪流滔滔,勢無所近,誰來救命?
一人及時赴到。
——就是因為在此情此境見著了這個人,鐵手才感覺到自己正在逐漸下沉的生命又獲得救,所以他才喊得出這「救命」這個字。
一一救命。
這兩個字,對一些江湖好漢而言,不是遇上自己可以性命交關的知交,是寧死不喊出這兩個字的;但於一些武林宵小而言,若非對自己有大稗益利害,則寧見死不救也不願動一指救人一命。
一一來的是怎麼一種人?
夜色太稠濃,像一碗打翻了的苦茶。
東方已有點白,彷彿是一面荒唐的鏡,反映出一點死大於活、死多於生、哀莫大於心死的白光來。
5.除死無他
一樣來養百樣人。
人,有大多不同的性格、人格、脾氣,但朋友至少有三種:
一種是忠誠的。
一種是不忠誠的。
但絕大多數是,還是第三種:
那是灰色地帶。
——既不絕對忠誠,也並不是不忠誠,而是灰色:既不白,也不黑,有時忠誠,有時不忠誠,端賴且視乎環境、需要、時勢、情形而作出相應、變化、決定。
這種人最多。
這個自然,世間殺人者和被殺者,郁絕對沒有旁觀/聽說/任由別人被殺或殺人的那麼多。
也幸好如此。
而今來的人呢?
——是殺人者?
——還是被殺者?
或只是一個:
旁觀的人?
來者是小欠。
——那個大脾氣的小夥計。
陳心欠。
他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已將那嬰孩、老太婆送上「不文山」的高地,並且又趕上坡來接應。
他一長飛身,猿臂一舒,鐵手奮起一點餘力,狠命一推,將手上兩人向他千里一送,小欠及時接過兩人,藉餘勢一蕩,已勉強落回鱷嘴突巖上。
這時,雨已經開始下了。
由於上游決堤,再加上暴雨,是以水勢更急了。
小欠把女孩、老頭子提回高巖上,也用盡了平生大力,喘定了幾口氣,把老人交給女子,催促道,「快住上爬,這兒我料理。雨大,極滑,要小心你養父。」
女孩慶幸不遭洪流沒頂,聽小欠吩咐,一面扶老爹小心上坡,一面還頻頻回顧,跟小欠急道:「那位英雄還在水裡,他——」
小欠促叱一聲:「快上坡,要坍方了!這兒有我,你別回頭。」
姑娘和老人只好艱苦上坡。那泥坡滑濕,要上得好一段,才有荊棘可作攀抓,兩人就算要回顧,也無旁騖之力了。
這時,洪流上下,只剩下兩人。
在水裡的鐵手。
還有在岸上的小欠。
鐵手沒有再叫。
他不再叫救命。
他因怕父女兩人落於水中,所以剛才儘管已淹及其頭,他仍屹立不動,雙手高舉:而今手上人去,忽流捲湧,他的功力盡在一雙手,馬步上的造詣可遠不如三師弟追命,是以終於無法強持,人一浮,步一空,手腳掙動幾下,反而更拉遠了與岸上空巖的距離,而且連鼻咀已埋入水中。
還猛吞了幾口水。
污水:他還分辨得出那剛燒過的水裡雜的臭燒味道。
他暗叫糟糕,心中氣苦。但他沒有呼喊。
好不容易,他才凝下一口氣,勉強在水流裡把住步樁,但已無法寸進,同時,濁水已淹及他的鼻端。
——只剩下一雙眼睛,還露於水面上。
然後他就望見他那位新交的朋友:
大脾氣的夥計:小欠。
他就等於風中、雨中、那像鱷咀一般突出的高巖上。
——還有他膝上還擱著一口彎彎的古琴。
小欠也在俯視他。
鐵手看到了自己的朋友,彷彿有點熟悉,又頗為限制。
——但他的心很平靜。
他在水裡笑了。
——不開口中的那種笑:至少,不至於讓自己吞一口惡水的微笑的一下。
他沒想到自己死前最後看到的一個人,竟會是自己最新交的一個年輕朋友。
小欠沒有笑。
他甚至還蹲了下來,用手托著下巴,望著他。
他的眼色很冷。
比水還冷。
臉色很白。
比東方那一點荒唐的曉色還蒼自。
眉很劍、人很做、唇閉得很緊。
他一時似乎都沒有出手(包括救人或殺人)的意思。
他只是冷冷的、談談的、靜靜的蹲下來,平視著他,看著鐵手仍露於水面的眼睛。
樂莫樂兮新相知。
他是鐵手的新知陳心欠。
在風中、在雨中,在生死關頭中,他看著他,像看一場毫不相關的戲。
——難道這場交誼最終要演變成:悲莫悲兮生別離?
水,愈高愈線,終於已淹蓋過鐵手的一對眼睛。
他終於已在水底立足不住。
人一浮,手足一掙,就沉得更快,吞了更多口水。
這時候的鐵手忽然有一個荒謬的想法:
我快死了。
——沒想到,我到底仍淹死於水中。
我死了,我那新交的好友,會不會用他的琴,為我彈上一曲,來悼念我呢?
想到「古琴」的時候,他就看到了那把古琴——但不是聽到琴韻。
他正似遇溺的所有常人一樣,手足掙動,且愈是掙扎,灌入耳鼻口的水就愈多,驀見一物,便似將浮木一般的抓緊了它,致命不放。
這就對了。
他的雙手一拿住了那物(古琴),小久一動勁,就把他自水中給扯上來了。
小欠終於還是出了手。
他並沒有為鐵手的死而彈一曲。
他只是伸出了他的琴:
救了鐵手的向。
嘩啦一聲,鐵手脫離了水,像是一尾鯨色的大魚。
小欠在突巖上,雙後緊持琴尾運勁,要把鐵手扯上巖來。
這是生死攸關之際。
卻是差一步——一
——只差一步,鐵手就上岸了。
暗算卻在此時發生了!
暗器來了!
暗器發自對岸。
山那邊。
叢林裡。
十幾種暗器,都快、都准、都狠、都要命、都打要害,而且都同時要謀二人之隙害兩人的命。
出手的人,顯然一直都在苦苦等待。
忍耐。
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
忍到了這一剎那。
這是千載難逢之機:
鐵手未脫險,驚魂未定。
小欠在救人,無法分心。
——經過充分忍耐和等待的出的手,往往都能一擊必殺,是以致命。
因為他們已準備充足,旦已觀準時機。
暗器混在雨中。
暗算一旦不著,接下來他們還有更狠更辣的追擊。
——小欠,鐵手,自是非死不可!
除死無他!
6.出賣者,非常忠誠
人在世間,通常朋友能予你兩種力量:
一是上揚、升騰、奮發的。
一是墮落、沉淪、腐化的。
而今鐵手正在下沉。
小欠則要把他拉撥起來。
他們卻恰遇上了暗算:
暗器。
——遇上暗算的他們,是生還是死,是並存共活,還是同死共亡?
風狂。
雨暴。
洪流急。
風雨裡的暗算。
生死之所寄。
一一沉浮的危機。
假如小欠放了手,就可以接得下這些暗器。
——這些暗器雖然可怕,但還不至於是蜀中唐門的第一流好手所發出來的,小欠自度還接得下來。
這些暗器之所以可怕,是在於發射的人能把握住了時機:
那就像是一個不算是什麼大材的人,卻偏偏能擔當重任,做成大事,甚至還發了大財— —那不是因為他「有才」,而是因為他適逢其會,掌握住時機。
可是,一個能善自把握稍縱即逝時機的人,這本身豈非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才能了?
小欠可以接下這些暗器。
他甚至可以趕去殺了施放這些暗器的人。
可是他得先放手。
放下古琴。
——可是放下古琴就等於放棄鐵手生存的機會。
洪流勢更急。
水已淹至鱷咀突巖上了:
水已淹至小欠的腳踝,且不久就要淹上來了。
他現在只要一放手,鐵手就勢必為水流衝去。
他見過鐵手的出手,心裡有了計較:
鐵手的手雖已攬住了古琴,但一拔未起,再拔勢弱,三拔已見艱辛,顯然的,鐵手在力抵飛瀑之後,又以本身真氣為八無先生驅除瘀痰掌傷,已傷了元氣,真力也大為打了折扣,不如先前雄長。
——要不然,只要兩人一藉力,鐵手已上得了岸。
此時此際,他豈放得下手?
放下琴易,放掉情義卻難。
——可是再怎麼說,也不可能為情為琴,而捨棄自身的性命呀!
世事如棋。
世事也甚奇。
小欠沒有放手:
鐵手也沒有閃躲。
他終可藉古琴蕩揚之力,審身上了鱷咀巖,與小欠並立。
風中。
雨中。
洪水滔滔滾滾,洶湧不絕。
暗器,全沒打著兩人。
——因為它們只射了一半,就掉下來了。
全落入江中了。
甚至連發暗器的人,也在慘呼中落入江裡去。
小欠和鐵手還未得及看見那兩個落江的人,除了懼色之外,這兩人的臉還是紫色的。
小欠笑了:「他們著了毒。」
鐵手也笑了:「難怪暗器只發了一半。」
小欠搖首道:「他們不發放暗器還好,一動手,溫八無就覷出他們遭埋伏的位置了。
鐵手會身都濕透了,但眼裡儘是溫暖之意,「他還是放不下,回來了。」
小欠冷哼道:「他要是不及時趕來,我可得要放下你了。」
鐵手道:「但你到底還是沒有放下。」
小欠道,「我卻沒馬上手救你——你沒看出來嗎?」
鐵手:「但你還是救了。」
小欠:「我有猶豫,也曾考慮。我不像你,你是官方的,好人的、正派的,我是惡人、匪徒、邪派的。我們好處是做什麼都可以,沒有約束。」
鐵手:「我們卻是同一派的。
小欠:「哪一派?」
鐵手:「自成一派。」
小欠:「哈!」
然後又肅起了臉,「你怎會知道我是過來伸手,而不是一腳睬下,讓你沉到江底?」
鐵手:「你不會。」
小欠:「為什麼?」
鐵:「因為你不是這樣的人。」
小欠:「你根本還沒認識我。」
鐵手:「因為我們是朋友。」
小欠反問:「你可知道世上哪一種人最容易出賣朋友?」
鐵手一怔。
小欠自行作答:「朋友。——只有朋友,才最方便、容易、理所當然的出賣他的朋友。要不是朋友,就沒有「出賣」這兩個字了。」
鐵手:「『出賣』這兩個字,是太重了些。人各為其利,各取所需,有時也情非得已。」
小欠:「你怎知道我不會出賣你?要知道;所有出賣朋友的人,都一定有具共同的特徵 ——要不,你也不會信任他,也不會待他是推心置腹的朋友。」
鐵手:「什麼特徵。」
小欠:「出賣者,非常真誠——甚至還讓你覺得他忠厚老實。」
鐵手笑了:「你至少不算忠厚。」
小欠哼道:「我?我刻薄。」
鐵手笑道:「你也不夠老實。」
小欠也忍不住笑了:「我老實」瞎了眼的人也不會這樣說。」
鐵手依然含笑道:「所以你不是個出賣朋友的朋友——你當不來,也沒資格當。」
小欠終於笑了。
在風中、在雨裡,他笑得既無奈又歡快:「遏上你這種朋友,可真沒辦法。」
鐵手笑著追問了一句:「那我們仍是朋友了?對不對?」
小欠眼裡又發出了銳氣:——劍氣。「豈只朋友,而已!」他斬冰斷石的說:「我們是好朋友!」
他吐出了這幾個字,有力,如刀。
這時候,一人正走了過來。
本來,以這人的輕功,從對峰叢林過來,不需花多少時間,但因這時江水已淹得平地下復見,他要趕過這一處山下的鱷魚巖來,便得要花多功夫,多費周章。
不過,他也只繞走了一半,雨勢已經止了,只下著濛濛雨,但他到頭來還是為那條洪洪發發、橫掃千軍的洪流所阻,他看看水,望望江,提起袍,看看那繼續高漲的水線,陡然又咳嗽了起來。
隔了江猶聽到他的咳聲,像一隻夜梟在學狗叫。
鐵手聽了就皺起眉,「他的傷沒好。」
小欠道;「一線王打下的,哪有說好便好的!」
鐵手道,「他傷未癒,不能受寒——就不要涉水過江來了。」
小欠說:「我看他也不見得要過江。」
就在這時,在對岸的溫絲卷,突然作了一個手勢。
他舉起了一隻手。
手握成拳。
拳向著天。
小欠看了,也高舉一隻手臂,向著蒼穹。
鐵手不明:「這是什麼意思?」
小欠道:「手勢。」
鐵手仍不明白:「什麼手勢?」
「沒意思。」小欠淡淡的道:「如果你能意會,就有意思,若不能,就一點意思也沒。」
鐵手聽了,就沉默了下來,只見水流湍急,水面怒翻自沫,浮柴、雜物,有的比房子還大,有的堆積成一座小丘似的,隨著急流誇啦啦天下無敵似的送湧了下來。
本來是小溪,卻因人為機遇,突然成了窮凶極惡、翻騰至甚的大江大河,橫掃天下、席卷大地的奔流著,既高速歡暢,也不可一世。
7.隔江的手勢
只見八無先生居然在對岸扒開了檔頭,對著這洪流上升起的白泡子,就射了一道水線。
鐵手看到對岸人日間弧起一道水箭,一時還沒意會過來,意會過來的時候,著實比遭了暗算還吃了一驚。
沒料小欠見了,也扒開褲襠,解下褲子,嗖地對江撒了一泡熱尿。
卻見一老一少,對江撒尿,竟互得其樂。
八無先生撤完了尿,打了一個寒噤,笑道:「痛快!」
只聽小欠也束起了褲子,高興滿足的曄了一口:「這江沒把咱們給淹死,就敬它吃一口咱們的黃湯!」
溫八無隔岸大喊:「這兒下游還有人家、只怕要給這水勢波及,決這堤壩的真不是人!」
鐵手向他高呼:「謝謝。」
八無先生只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指了指大江水勢,再指了指下游,向兩人數聲喊。
「我這兒就不過來了。我到下邊看人救人去,然後我就找個立足地方,再開家食店酒鋪去。」
鐵手這回也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這處的山上,直著嗓子叫道:
「我要上抱石寺去,那兒起了火。」
然後他對身畔的小欠說,「我可心拜你一件事嗎?」
小欠冷笑道:「你們都各有要務在身,就要我這當小夥計的守著這口發了瘋的大江嗎!」
鐵手委婉地道:「然則這十幾個受驚的老百姓宜有人守著,而你跟他們確比我熟絡。」
小欠嘿聲道:「而且要過去處理抱石寺那一場火劫,你跟主持熟,又在官商上鎮得住場面,總比我去的好。」
鐵手苦笑道:『何況,殺手集團衝著的是我,卻製造了這許多傷天害理的事!」
小欠提醒道:「不過,龍姑娘與我可不熟。」
鐵手笑了:「這小龍女可一早就說你是掩不了傲色,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小欠倒覺臉上一熱,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鐵手趁這時便敲釘轉腳,「反正,我繞過這江,入了『大山角』,再上『大角山』,要上得了抱石寺看個究竟,就再趕回來這『不文山』與兄弟你再會一道。這兒交給兄弟你,我沒啥不放心的。」
這時候,對崖那頭的火勢,可能為雨勢所遏,已消減了,也可能是因天色破曉之敵,天那頭逐閃放亮,火光自然就沒那麼怵目了。但還是有深煙滾滾冒出,像是誰點著了烽火台告急,等候著請侯發兵來援一般。
小欠看了就一聳肩,一擺手,「我無所謂。我就先守著這兒,你且放心吧,除非是遇上敢叫日月翻新夭的人物來,否則,我總會守在這兒等你回來再說。」
他知道鐵手最放下下是龍舌蘭。
然面龍舌蘭仍在昏迷中,他總不能帶他一道去涉險。
小欠只好答允了,他也要幫鄉民安頓個可落腳處,才放心丟得下這爛攤子。
鐵手聽了就很高興,把懷裡的兩貼藥交予小欠。
小欠推口了一帖,道:「你留著一帖,反正,你很快便回來的。」
鐵手笑道,「便是。」
隔岸的八無先生卻不明白他們交談什麼,但他要急著趕在水勢前去下游去營救人,便大叫道:「我得走了,趕山下救人去!」
說著,又舉起了一隻拳頭。
向天。
天色剛破曉。
亮得昏昏眩眩的,帶點荒唐的混沌著。
小欠也舉起一隻手。
也一樣拳眼向天。
他向對峰的人士叫道:「我守這兒.」
沒料,還有一隻手也握著拳舉向了天。
那是鐵手的手。
鐵手發聲喊道:
「我丟山上救人!」
三個人,各在峰邊、風中、雨裡,各舉起了一隻手。
各以一隻拳頭舉在空中。
大河嘩然。
曉色仍昧。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16:14
標題:
第11章 慈悲謀殺案
1.抱石而亡
「抱石寺」之所以給命名為「抱石寺」,就是因為在山巔、寺前有一塊奇異的大石。
這石質十分奇物,天下罕睹,堅硬如鋼,用刀用劍刻刮也不見得能刮下個較大的缺口來、而且這石大得像一座房子,因底部石作稜型,根基未固,故遇大風時這石竟迎風而動,十分驚險,蔚為奇景,吸引鄰近無數遊人騷客,前來欣賞。
遊人多了,才在此建寺;寺建久了,香客就更多了,這「抱石守」連同寺前的飛來大石,就更聲名遠播了。
人都說這是隕石。
人們都相信天外飛來的石是有靈性的。
所以「抱石寺」也很「靈」。
既有神明顯靈,抱石寺的香火就更盛了。
可能是由於鐵手和龍舌蘭都信佛,故爾來到這裡,便不忘上「抱石寺」來上香。
上香才遇上「抱石寺」主持苦耳大師。
那時苦耳正要下為縣城主持祭典禮儀,便要鐵手和龍舌蘭一道過去。
——這才目擊殺手和尚狙殺縣官章圖的兇案。
這才使他們仗義出手,且發生了往後那麼多的事。
可是,這些發生的事,都不如鐵手而今眼前所見的來得驚震:
因為苦耳大師死了。
苦耳大師是抱著石頭而歿的。
他整個人「大」字型,背向寺門,整個臉的五官和胸肩,都嵌入了大石裡。
他的人敢離了地,大石約有三人高,他就嵌於石的中間部分。
石的前邊正鐫刻了四個大字:
大慈大悲。
——當日要鐫刻這四個字,不知費了多少工匠的心血,花了多少工匠的力氣,用盡了利器鑽鑿,最後還出動到仿造兵器第一家的「黑面蔡家」的獨門工具,這才能在此奇石上刻上這永不磨滅的四個字:
「大慈。
大悲。」
石的背面就是抱石寺的主持苦耳大師。
他的屍首。
朝陽出來了。
可是苦耳已看不見今朝的陽光了。
鐵手也看不清楚他的臉。
因為他的臉孔已嵌入了石裡。
陽光照在石上,苦耳的頭就埋在石裡,中間隔了一道石牆。
鐵手一看背影,就知道他就是苦耳大師。
他本來就有過目不忘的認人本領。
昔耳大師的耳朵特別靈,特別大,也特別高,光禿的頭頂上還有兩個旋。
那是他的頭顱,也是他的耳。
看來,人說耳朵特別長大的壽命也特別長,只怕未必盡然,一向部位好並非全局,總要基他五官配置適當才算人格。
鐵手不禁暗歎:他昨天見苦耳的時候,他還是個活生生的大師,而今,卻是個見不著今天的朝陽、死了的和尚了。
不僅是苦耳見不著今晨的旭日。
連「抱石寺」照不著今兒的晨光了。
抱石而立的是昔耳大師。
焚燬了的是抱石寺。
儘管「抱石寺」不是全然焚燬,但也燒了個七七八八。
濃煙仍不斷冒出,抱石寺已一片殘垣敗瓦,所剩無幾了:
——可見兇徒下手之狠!
——既殺佛門高僧,又一把火燒了這所名寺,只怕寺裡的僧徒也多遭了殃。
晨意清涼,雨後山上清晨更泌涼。
然而鐵手心裡卻冒起了一團火。
他心頭之一如山下的水流,已崩了峰、決了堤!
因為他看見「大慈大悲」的背面:
——背面就是苦耳大師的屍首,順他耳部嵌進石裡之處的硬巖上,竟有人鏤刻上了幾個字:
殺我者——孫青霞
鐵手見了這幾個字,眼裡吐綻了一種罕見的、烈火般的怒意。
然後他轉向一直站在石旁,見他出現以後就一直聽候他吩咐的捕頭陳風問:
「仵作在哪裡?」
仵作和其他的衙役小心翼翼的嵌在石裡的苦耳大師刨了出來,鐵手也有相幫。
他一面留心檢查苦耳大師的屍首,發現他的骨骼幾全無損,但肌肉稍一碰觸拿捏,阻鼻耳眼裡便不住滲出血水來。
他從苦耳大師的頭一直留意到他的手指,甚至不脫法了大師的芒鞋檢查他的趾頭。
陳風已帶領大隊人馬先一步趕上山來,但他上山來時人已死了、寺也燒了。
鐵手問;「你上來的時候,天亮了沒?」
陳風知道鐵手是個辦案勘察的高手,故一一回答:
「將亮未明。」
鐵手問:「苦耳大師已死在這兒了?」
凍風道:「是。」
鐵手問:「當時已經有了這幾行字?」
陳風道:「已有,不過天黑卻未看清楚寫的是什麼。」鐵手問:「你為何不即把苦耳大師的屍體挖出來?」
陳風:「因為我想讓您看到現場的情形。」
鐵手:「你怎知道我會趕來?」
陳風:「因為這兒起了火,這麼大的火:殺手澗那幾一定會望得見。以您和大師的交情,看見了,一定會趕過宋的。」
鐵手:「你來到這兒的時候,寺還燒著的吧?」
陳風:「是的。」
鐵手:「寺裡的和尚呢?」
陳風:「大都死了,也有一二人失了蹤。」
鐵手,「殺手和尚那些人呢?」
陳風:「都不見了。」
鐵手聽了就點頭道:「那情況就十分明顯了。」
陳風也頷首道;「殺手和尚的同黨殺上山來,救走戒殺和尚他們,再下重手殺了苦耳大師,並一把火燒了寺。」
鐵手道:「看來是這樣的。」
然後他就走到火場去仔細審察。
偌大的一座古寺,已燒了個泰半,一片殘垣敗瓦中,隱見浴火的菩薩寶相。
寺裡有焦屍十餘具,有些面目依稀可辨,都是苦耳大師的弟子,或是「抱石寺」裡的門徒。
鐵手臉如鐵色。
他仔細檢查每一具屍體,眉心一直是皺著的:
眉心蹙不能展開,可能因不快,可能是不適,也可能是因心頭有結一直解不了——他屬哪一樣?還是三樣皆然?
——苦耳是他的朋友,卻已身亡,且好好的一座佛門的聖地,而今卻成了死人堆,教他如伺不心痛。
一一苦耳已死寺已焚,但他心中有疑點是解不了,是以相由心生,就在眉心上打了個結。
他俯身一絲不苟的拾掇火場、餘燼中的一事一物,彷彿那都是重大線索,他絕不輕易放棄。
陪在他身後的陳風忽然開口說道:「二爺,你也該歇歇了。」
鐵手一驚:「怎麼了?您看這時候我歇得下嗎?可是一寺僧眾的人命呀!在這兒死得那麼修,不只是幾十條性命,還是千人的善心佛念都迷惑了。這案一日未破,便得多傷人心一日!」
陳風道:「但您卻受傷了。」
這一提,鐵手才記起自己身上的傷,才感覺到傷口的疼。
不提還好,一提,那傷處還真疼著呢!彷彿傷口也聽得見似的、發作了一下,讓痛楚來證實它們的存在。
這一痛裡,他想到那為他拔箭的姑娘,又想起了龍舌蘭:
——不知她醒了沒有?
——不知她為自己的傷口傷心不?
——不知小欠……
提到這裡,不知怎的,心口一疼。
好疼好疼的痛。
他長吸了一口氣,陳風瞇著風刀霜劍般的眼成一條橫針,間:「我走後在殺手澗那兒發生了事嗎?快腿老烏來報,說一文溪那兒決堤了。這一夜可真多事……不過二爺你也該敷敷金創藥才是。您是做大事的人,不該不照顧自己身子。」
就在這時,一個留著長辮子,倒吊一雙四日眼的瘦漢快步趕了過來,向陳風身畔細聲說了幾句低聲話。
鐵手自然認識這個人。
這時縣裡的副總捕頭何孤單,他算是小地方的捕頭,但辦案的嚴明精密卻也名聞京師。
陳風聽了,臉上就顯出了一種詭怪的神色來,向鐵手道:
「在寺院的鐘樓那兒有所發現,鐵二爺不如一道走一趟。」
2.大鐘敲古寺
三陽縣裡的總捕頭陳風若不主動相邀,鐵手眼見何副總與他細語,也知道發生了事,但他也是不便相詢的。
那是因為江湖規矩。
江湖規矩不紀錄於任何法典裡,卻存在於大多數人的心中。
鐵手的身份雖然只是區區一名「捕頭」,但他跟無情、追命、冷血四人是天子御封的「天下四大名捕」,這封誥主要是來自他們在京城裡破過多宗大案,而且曾助諸葛先生三度擊退刺客,救了皇帝趙佶的命。皇帝要封官進爵,厚賞他們,四人全都婉謝嚴拒,表明若當官則寧可辭歸故里,浪跡江湖,永不復出。由於這些江湖中人、武林高手、六扇門裡的精稅人物,不是皇帝一翩臉就可以打殺培植的,就算下旨誅殺了只怕也不見得有人可以承代其地位的,所以趙佶只有封他們為「天下四大名捕」,賜「平亂闕」,四人反而喜歡,因為有此名銜,可心放心辦案,不畏強權,一旦遇人借勢行兇,便大可先斬後奏,懲惡鋤暴。
他們不想為官,也不要當官,便是因為當時官場腐敗不堪,當了官只諸多掣肘,活得了命也只顧做人,辦不了事。天下要當官、想當大官的人大多了,卻缺少了真正為民做事的執行人員。
是以這四人的心願是當執法小吏,除暴安良,為民除害。
這御封「天下四大名捕」不是官職,卻比所有的捕役「來頭」都大「背景」都硬,他們加上了絕好的身手和精密的腦袋,且不辭勞苦,不畏艱辛,敢於負責,勇於任事,在各省各地破了不少大案,剷除了不少禍害,粉碎了許多官紳與黑道的勾結,贏得江湖上、武林中、百姓心裡真的崇仰,認為他們的確是真正替天行道、公正廉明的「武林四大名捕」!
「天下四大名捕」只是皇帝一人御封的,不見得天下民心便服,但這」武林四大名捕」,卻是大家都一致公認的。
儘管鐵手身份「物殊」,但他既到了別人的「地頭」,他就不好插手管事。
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捕役,除非他已持有某案的密令、公文,否則,地方上發生的案件,理應由當地捕役處理較為妥便。
就算他身懷公文、密旨,他也會在辦事前先知會當地捕役、縣吏,必要時在辦案之際,也會與捕吏緊密分配合作,以增事半功倍之效。
這種「規矩」他懂。
所以,儘管他知享有蹊蹺,但既然這兒的總捕頭陳風塵已到了現場,他就不便過問,也不會發號施令。
不過,陳風塵比鐵手年紀更長。
資格更老。
經驗也更豐富。
他好像巴不得邀鐵手,一起參與此案,也是合乎常理:一是以鐵手聲名地位,他插手此案,便有了承擔的人物:這件案死的人多,連佛寺也給燒了,可不是些微小案。
二是鐵手在場,如此更好,對上頭交待更加方便,等於有了個有力人士,可證自己清白公正。
三是一如他所表示的:他極須鐵手的身手和頭腦,來辦這件大案——能殺得了苦耳大師和劫得走戒殺和尚的人犯,絕對是辣手、棘手的高手!
所以他一旦遇上重大案情,便力邀鐵手共同偵察。
偵查的地點在鐘樓。
大部分的廟字都有鐘樓和鼓樓,所謂暮鼓晨鐘,跟青燈紅魚一起伴著僧侶念佛誦經,早課晚課。
抱石寺一場大火,已燒了個七淨八零九落索,到處都是焦木餘燼,但在寺兩側的鐘鼓二樓,卻未被祝融波及,依然保留完整。
鐘是古鐘,至少鐫刻了二三萬字的經文,年代久遠,連字跡也漸模糊不清。
大鐘樓旁有一棵梧桐樹。
葉落一地。
鐵手經過梧桐樹,忽然停了下來,皺了皺眉。
由於梧桐葉左邊較靠近寺廟火場,因剛寸火熱洶洶,不少時子都給水舌灼焦脫落。
不過樹與右邊的葉子都脫落更厲害,幾乎全是剩下枝椏,光禿禿只剩下幾片葉兒。
鐵手一停,看樹上、看樹枝、看樹槓,看樹幹、再看樹下,然後才又走向鐘樓。
鐘樓的林很牢固、古舊。
這偌大的一口古鐘,屋有二三百來斤,卻只用幾根柱子、就牢牢的掛足了幾百年,令人不由佩服古人巧匠的智慧。
可是才走到鐘樓,鐵手和陳風都頓住足了。
原本,陳風塵是與鐵手一步而行:鐵手在看樹時的時候,他也留意了一下,稍微停了一停,可能是因為沒發現什麼可疑的吧,他就繼續前行,不等身旁的何孤單作出指引,他已一眼看見:
鐘樓裡有人!
——但卻非活人。
而是死人。
人死了,就嵌枯那便牢實的楠木柱子。
死者整個人都嵌了進去。
向著死者的鐘面,卻沾上了幾滴褐色的污漬。
那鐘還微微晃動著。
也微微發出震動聲響。
空空。
鐵手長吸了一口氣。
他的濃眉舒展不開來了。
他和陳風幾乎都認出了死者的身份:
給打得嵌於柱中、連眼珠子都逼爆出眼眶來的人正是——
戒殺和尚。
——在鎮上施狙擊殺了縣官章圖的「殺手集團」東方負責人。
戒殺大師!
陳風失聲道:「是他!」
何孤單在一旁道:「來人殺了苦耳和尚,不是為了救他嗎?怎卻死在這裡!」
陳鳳道:「會下會苦耳在死前,先行格殺了他?」
鐵手即道;「不可能。」
陳風有點意外問:「為什麼?」
鐵手道:「因為我曾試過苦耳大師的功力,以他的內力,還打不出這樣滅絕的一擊。
何孤單不同意:「要把一個人打得嵌入柱子,這點不算太難。」
鐵手道:「這點是不難,不過,這柱子能承載了這口數百斤重的古鐘數百年,豈是容易將一個人打得嵌進去的軟木頭!」
陳風的眉心又點豎起了一張刀子。
然後他臉上又縱縱橫橫是刀痕。
他顯然在苦思。
他知道鐵手說的有理。
鐵手又道:「何況戒殺和尚也是個極扎手的人,將他一掌打入柱子,也決非易事。」
何孤單仍是不眼,翻著四白眼瞪人:「不是易事,也決非難事,像我們的陳總和鐵二爺,便都可以輕易做到。「
鐵手一笑,道:「我做不到,坦白說,只怕陳兄也做不到。今晚我才看了陳總出手,雖然也已悚然佩服,但這種掌勁,亦非陳捕頭的路子。」
陳風至此居然承認,「是的。這一掌,我打不出來。」
何孤單不解:「這一掌有那麼厲害嗎?也不過是殺了個人而已。」
陳風即糾正道:「這一掌要打的是人,就不算啥,但他是先一掌打了鐘的這面,然後用鐘的那面擺盪之下,把戒殺和尚擅得嵌入了柱千里,這才是絕世無匹的功力。」
何孤單大惑:「你怎知……?」
陳風道:「鐘的那一面有血漬,剛好是在擺盪下砸著戒殺和尚的方位上。」
何孤單道:「你是說……對方是先用掌,擊著這口大鐘,再震動了大鐘,砸死了戒殺?」
防風點頭,他滿臉都是細慮的刀子。
何孤單依然將信將疑:「這……不可能吧?」
陳風苦笑,他一笑致令紋又成了兩道下拗的刀子:「你是不相信有人能一掌打動這幾百斤重的大鐘吧?」
何孤單但承:「就算有這樣的掌法以戒殺和尚武功,也總不會站著下動,任這種砸得稀哩吧啦的吧?」
鐵手這時忽想道:「是有這種掌力。」
何孤單四白眼一翻,他這個人看來只要說服不了他,他便是誰也都下認賬,不講情面的。
鐵手用手一指,道:「你看。」
那大鐘年代久遠,封上了一層厚厚的塵,但在戒殺伏屍對面之鐘面,卻有一方掌印。
陳風用手去比了比,喃喃地道:「這人的手很小。」
的確,他的手一比上去,入手比那掌印大上了一倍有餘!
何抓單校正了一下角度和方位,明白了:「殺人者就在這兒向大鐘擊了一掌,這口大鐘激盪起來,砸著了戒殺。」
鐵手又用手一指道:「這兒不但有血漬,還沾了只戒殺的眼珠子。」他感歎的加了一句:「這口鐘刻的以文,成了血的見證了。」
何孤單仍不眼氣,「可是戒殺是一級的殺手,他幹啥不避?」
鐵手道:「他不是不避,而是避不了。」
何孤單瞪眼睛盯著鐵手:「你是說那鐘擺盪太快了,戒殺來不及避?」
鐵手道:「也可能是戒殺大駭怕了,不敢閃躲。」
何孤單冷笑,「有人能把這個一流的殺手嚇得這樣子嗎?」
鐵手只一笑,「世上沒什麼人是真的一無所懼的,除非他早已一無所有;否則,世間總是一事克制一事,一物治一物,只要是人就總會有他害怕的人的。」
何孤單卻楔而不捨的說,「就算戒殺真的進給這口大鐘砸死的,但是不合常理。」
這回鐵手倒饒有興味的問:「你發現了疑點?」
何孤單道:「這麼口大鐘,這麼沉重,有人發掌,不但可以激盪了它急速擺動,足以殺了武功相當高的戒殺和尚,卻怎麼連一絲鐘響也沒發出業?」
鐵手靜了下來。
陳風低著眉,眉心似夾了口匕首。
何孤單道:「從血跡、腐味上辨別,戒殺死了約莫一個半時辰光景,他大約是在四五更天時給人殺害的。那時,火還未燒起來,深山、古寺,但這口大鐘在受了如此力道後,作出如此速度的擺盪,在這般靜夜裡深山裡,卻完全不發出鐘嗎,你想,這是有可能的事嗎?」
陳風又苦笑。他左右頰邊又增添了兩道風刀霜刃。
鐵手卻間:「是真的沒有鐘聲嗎?」
何孤單補充道:「這絕對無訛。因為我就住這兒山下,那時還在睡夢中。我一向醒睡,一隻蚊子飛來都能省覺。但沒有鐘聲。絕對沒有鐘聲。我已問過這幾山腰的幾個人家,他們都沒聽到鐘聲,連平日清晨必可聞的晨鐘敲響之音今天都沒聽過。
他堅定、堅決、堅持地道:「他們只看到一把火在山上燒了起來,不久便似給大雨淋滅了,不料才不一會,火光又熊熊的旺盛了起來。他們只看到沖天的火光,沒有聽到鐘聲。」
他以四白眼翻看詭怪的白色白了二人一眼:「一聲也沒有。」
然後他反問陳風、鐵手(儘管這兩人在職銜上都比他高多了,但他還是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
「試想,半夜大鐘敲古寺,怎麼這上上下下山上山下的人,怎麼都是聾子,誰也沒聽到?」
陳風和鐵手良久沒說話。
兩人卻各分左右,細察戒殺和尚的屍首,然後兩人都各自說了一句話。
鐵手是向何孤單說的:「何捕頭真是明察秋毫,一絲不苟。
陳風卻向身後的手下叱道:「既然如此,馬上把死者刨出來,咱們要好好的驗一驗屍首!」
3.葉落梧桐驚
驗屍即時進行,由陳風親自主持。
鐵手卻肅起了臉孔。
他平生最不喜歡看見人死,更不喜歡看見人的屍體,而且更最最最下喜歡看見解剖屍體。
可是沒辦法。
大抵人生在世,有些事是不得不做,有些人是不得不交往。有些問題是不得不面對的。人若想做一點自己喜歡做的事,就得要去做許多自己不喜歡的事才行,就像上山一樣,你要上得巔峰,多少得要繞著山行。
鐵手是捕快。
他要行俠仗義、為受害的人申冤報仇,他就得要常常面對屍體。
不過,在解剖這具屍首的時候,鐵手已說了一句:「其實已不必解剖了。」
何孤單知鐵手一向慎言,「四大名捕」中,冷血說話最直、沖;無情說話機鋒最深,但也最刻薄尖銳:追命則最妙語如珠,好說風趣,百無禁忌。惟獨是鐵手沉實,說話絕少有言不中的。
所以何孤單也沒當鐵手這一句感慨是一句閒言,即時就問:「為什麼?」
鐵手感舊的道:「人死為大。就算他是個惡人、歹徒、殺手,人既死了,若無必要,實在不該再驚動他的遺體。」
何孤單依然不能同意,「如果不解剖,豈不是難以證實他死於何人之手?不知道殺人者是誰,又如何找到燒寺殺僧之兇手?」
鐵手反問,「你以為焚抱石寺、擊斃苦耳大師的,跟這殺戒殺和尚的同一夥人嗎?」
何孤單一愕。
他倒沒想到這個問題。
「這……難道還有殺人的歸殺人的、燒寺的舊燒寺的、殺和尚的歸殺和尚的、殺殺手的歸殺殺手的不成!?只一樁兇案,有那麼複雜嗎?」
鐵手微笑,「我辦過一件案,只死了一個人,卻有十六名殺人者,共涉及九個家族,而且互不牽連。我也偵破過十三樁案子,分別在不同省份發生,共死了二百三十六個人,結果都是一人所為。試想,眼前這命案:苦耳大師是把戒殺和尚等六名人犯押上山來的人,如果兇徒殺苦耳大師是為了救戒殺和尚等人,戒殺又為何會死在這裡?要是殺戒殺和尚的是跟苦耳大師是同一道上的,苦耳大師大因何死在寺前?」
何孤單愣了半晌,只好說:「……會不會是……兇手既要殺苦耳大師,又要殺戒殺和尚,又或許是……他本只想殺其中一個,但不欲讓有人目睹,所以全都殺了!」
鐵手微笑道:「這麼大的殺性?連寺都一把火燒了,還燒了兩次。」
何孤單一震:「什麼?燒……燒了兩次!」
鐵手道:「便是。你仔細看看這火場,有的角落燒得特別焦、特別透,有些燒得範圍特別廣、特別厲害,便是因為有人故意作第二次縱火之故。」
何孤單本以為燒寺便是燒寺,連佛門室地都敢燒殺,那已是大不了的事,卻不意是二次燒寺,而今據鐵手指示看去,以他多年辦案的精明眼光,果然看出了端倪,一時沉吟不語。
鐵手補充了下一段話:「我在趕來之前,也在不文溪那兒遇了伏,身陷洪流,水上卻燃著了火油。雖說有人及時搶救,但要不是雨下大了,這火焰不滅,我只怕早已給僥死了。這雨下了兩場,都是下一陣便止,我在趕去下文溪前,人在殺手澗,已望見大角山這兒起了火,但雨一下,我心便實,知道這場雨說不定能及時撲滅這兒的火劫。但我繞道趕來大山角下,舉頭仍見山上這兒熊熊的燒著,這便是第二場火。既然火不止一場,殺戮只怕亦不是一次了。」
何孤單衷心震服:「難怪我也聽村民說有兩次起了沖天火,我以為是同一把火,只不過時明時滅、時旺時衰而已……那麼,為何燒了一次之後,又燒第二次呢?」
鐵手苦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火只燒了二次,所以,就算能找到殺戒殺和尚的兇手,不見得就是殺苦耳大師和焚寺的兇徒,這點很重要。」
何孤單終於聽出了鐵手話裡的意味:「二爺之說……你大致已肯定知道誰是殺死這戒殺和尚的兇手,所以便……不要解剖了?」
鐵手道:「不敢就肯定,但可作推測。有時候,要知道死因,下一定從死者體內,還可以從死者體外去瞭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17:02
何孤單聽入了神:「體外?」
他那雙要死不活的四白大眼在在守著,渴切知曉真相!
鐵手一指道:「你看這梧桐。」
何孤單便看梧桐樹。
鐵手又用手一指道,「你看這落葉。」
何孤單就看地上的落葉。
鐵手道:「這向寺的一邊,梧桐葉是給人焰燒焦、催落的,卻不留下幾片葉子。這向大鐘的一邊,幾呼葉落盡矣,但葉子大都未干、不焦,全是給人用掌勁催落的。」
他笑向何孤單:「這說明了什麼?」
何孤單搔搔頭皮,喃喃地道:「這……這說明了什麼?」
鐵手臉上的笑容漸漸凝結:「這葉子如是遭掌勁催落的,但到處都沒有遭掌催毀的痕印,但這一掌卻深深印在鐘上,足有三分深,也就是說……」
鐵手說話的語音很低沉。
很徐緩。
但有力。
由於他國字臉,深眉隆鼻,所以一旦不笑的時候,樣子很嚴肅。
當他說到這兒的時候,臉上連一絲笑容也不見了、沒有了、消失了,只聽他沉緩的說:「那人只用了一掌,說推動了這口大鐘,撞死了身手極高的戒殺和尚,但這樣一座山古寺,卻絲毫沒響起鐘鳴:而這一掌不但能夠無聲,還把整棵梧桐葉子都催落下來了。——這是何等犀利掌力,何等蓋世神功!」
他臉色鐵青,漫聲長吟道:「大鐘敲古寺,葉落梧桐驚——當世間,有這種掌力的,不過三五人而已;但這三五人,各據一方,近日在此地附近出現的,卻只有一個人。」
何孤單終於明白了。
而且心驚。
——其實一個人明白事理愈多,愈多害怕;初生之犢不畏虎,可惜不畏不等同於不可畏,無知的人反易無畏,而無畏的結果往往是無命。
所有的政治家、野心家和各方頭頭,多是拿這種人的「無畏犧牲」來換取他們的江山。
何孤單駭然怒視,但卻不害怕影響他的思路,還有他好辯嗜駁的性情,所以他說:
「是兩個,不是一個。」
鐵手哦然道:「兩個?」
何孤單率然道,「一個是查叫天,一個是你。」
鐵手一笑,道:「那麼說,是三個,不是兩個。」
何孤單詫然:「三個,還有一個是誰?」
鐵手道:「是陳捕頭。他的掌功也很利害。」
何孤單宛若初聞,甚至有些兒不可置信的樣子:可見陳風塵平日何等沉潛自斂,連事捕頭也莫測其功力深淺。
鐵手心中暗自對陳風作了讚歎,但卻糾正一句:「但仍只是一位,因為陳捕頭的掌力走陰柔一路,其勁能推動這口鐘,也不夠速,更不致印下如此深刻之掌印,也不會用剛勁破空盡削落葉。」
他忽然又道:「我的掌力也不行。至少,這種聲我就滅不了音。」
何孤單恍然道:「那麼說,你認為能下此重手,殺死戒殺的人,只有一人了——」
話未說守,久聽仵作們一陣騷動。
問孤單急問:「可有發現?」
其實解剖的結果是:沒有發現。
戒殺和尚的確是給大鐘砸死的。
他體內五贓除給大鐘砸著的部位,都堪稱完好。
但陳風等人的檢驗仍可算是:有收穫。
因為發現了線索。
線索不在死者體內。
而在休外。
他的衣襟裡,有一張字條。
字條上寫了幾個字:
查叫天殺我。
由於字條經折疊寸收入襟內,而折合時墨跡未乾,墨字在紙豐染成一團,好不容易才辨別出這幾個字來。
陳風看了,重重哼了一聲:「查叫天焚廟殺人,太也張狂!」
何孤單則衷心佩服的向鐵手道:「果然是一線王!」
鐵手卻滿臉肅然,轉為滿眼疑惑,仔細看那張紙,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才吐出了兩個字:
「不對!」
4.詩、屍和死、思
不對?
——不是寫明了查叫天殺他的嗎!?
「就是這樣才不對勁。」鐵手苦笑道,「試想,哪有被殺者明知自己將死於誰手,居然來得及寫這張紙條,卻來不及逃命的?難道戒殺已預知一線王會殺他的麼?那麼,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以叫天王這等人物,要殺戒殺和尚,居然還讓他留下的此明顯的證物,這不是……?」
陳風只想把事情簡化:「就不定,這戒殺和尚逃到這兒.情知難逃查叫天毒手,先行寫下這兒個字,載在襟裡,讓人為他報仇,這也合理呀!」
鐵手道:「就算是,可是筆墨何來?這種樓上下前後可無墨跡毛筆。」
何孤單也大惑不解:「你剛才不是推測:能打出這一掌的,當世間非一線王莫屬嗎?怎麼這回倒反為他解脫了?」
鐵手搖首:「我沒有為『叫天王』開脫。他再追加了一句,「我從來沒有意思要為任何人開脫,我只知道:若是他無罪的,歸他無罪;若是他有罪的,一定不讓他脫罪。」
他至此不禁說出了他心裡一直以來聽感慨:「可是朝廷頒布的律法,雖然嚴密,但並不完善。有錢人和有權的人結合起來,往往就可心縱法在法,為所欲為。論情度理,每一個涉嫌疑犯,我們都應當他是清白的,為他脫罪,如證實他無辜的,立即放了;要是確實犯罪,就決不在縱。可是我們的辦案審理吏員,對權貴多不追究,但對平民百姓,一旦生疑,即行扣押,已當是十足的罪犯,不借刑求迫供,以致屈打成招,申冤無門,這種作為真使我們執法辦案的人愧無自容的!」
然後他說:「『老張飛』查叫天,一直雙手遮天,也無法無天,我也想教他法網難逃。但而今這罪證未免太『此地無銀三百兩』了,我們也不能為一張不知事先是事後塞在這殺手的和尚懷裡的紙條,就一口咬定『一線王』、『老張飛』查叫天便是殺人又放火的兇徒。」
他自陳風手中接過剛給發現的紙條,動作很審慎、很緩慢,很小心翼翼,以致陳風雙手空遞了一陣子,才讓鐵手接守了那字條。
鐵手看看屍首,又看看紙條,忽然,他將紙條貼近眼前,然後「咦」了一聲。
陳風知此人年紀雖輕,但堪稱明察秋毫,即問:「怎麼了?」
鐵手的眼睛本來很大,而今卻瞇成一線,視線集中於那紙條上,彷彿要把它看個透明;陳風、何孤單只覺那字條墨跡縱橫,卻看不出什麼個所以然來。
鐵手將紙條向太陽,光線照得透級剔指的,只聽他喃喃的道:「這紙墨跡凌亂……」
陳風也瞇了眼看:「大概是死者寫時荒張,自然難免滿紙沾了不少污跡了。
鐵手卻道:「恐怕不是。」
陳風奇道「還有什麼?」
鐵手讓紙條更直向著陽光,使二人能將墨理紋路看得更清楚,「這紙上有些墨跡,確在寫『查叫天殺我』時弄污的,但有些不是。你們看,這兩行墨跡隱隱約約宜續下來,各有七個字,你若仔細將之接駁起來,正是兩行詩……」
防風、何孤單一齊失聲叫:「詩!」
他們當然下敢相信:戒殺和尚臨死還會寫詩!
「不錯,」鐵手肯定地道,」這是在死屍上找到的詩,值得咱們好好的思考思慮。」
他按字條上墨跡,以食捺點續駁,一面漫聲念道:
「……風……花……雪……月………原………走……不,應是個『是』字……是…… 空……」
然後他又念另一行字,念來斷斷續續也小心翼翼:「……碧……落……絲……不,該是『紅,字才能接成句……紅……塵……方……為……直……晤,這最後一定是『真』字,是『真』字才對!」
然後他才整理了一下思緒,重新再念:「——風——花——雪——月——原——是—— 空——碧——落——紅——塵——方——為——真——!喔,這就對了,這也周全了意了!」
何孤單認真的跟隨鐵手剛才念的接讀這兩句詩:
「風花雪月原是空,
碧落紅塵方為真。」
然手他呆了半天,搔搔頭皮,望向陳風,陳風也攤攤手,一齊望向鐵手,竟也一齊問了一句:
「那是什麼意思?」
鐵手一笑,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但至少死屍不居然有這兩句值礙讓人思索的詩。」
陳風的眉快皺出個三寸長的刀紋來了:「這個假扮和尚的殺手,臨死前寫了那麼多字— —而且居然不起詩來,他到底在幹什麼……」
鐵手搖首道,「我也在奇怪,只不過,人在死前的一刻,無論他要做什麼,想做什麼,做了什麼,對他而言,都是極重要的;對我們破案來說,更是關鍵。只不過,可惜的是,現下我們連這兩句詩和這一句『查叫天殺我』,也不知是否來自這戒殺的殺手之手筆,這就教人稽查無從了。」
何孤單疾惡如仇,仍不甘放棄:「反正,我們手上有了這幾個字,便可抓查叫天來問問,煞煞他威風也好。」
鐵手不以為然,反問:「這『殺手和尚』集團,可便是刑部下了追輯令、上邊下了追殺令的兇徒……除非你能夠找到證據證明:殺戒殺和尚的人便是殺死苦耳大師的兇手:也能證實:以前人稱『一線王』、近年則多稱之為『老張飛』的查叫天是跟孫青霞一夥的,而『縱劍魔星』孫青霞確是殺苦耳大師火燒抱石寺的元兇,那,或許還可以依法查辦查叫天,不然的話,他可還有緝殺歹徒惡匪之功呢!」
陳風甚感迷惑:「你是不是認為戒殺和尚並非死於查叫天之手?」
鐵手心平氣和的反問:「查叫天殺他作甚?按照情理,查叫天該多交些殺手朋友,才方便他為所欲為才是。」
陳風猜度的道:「也許……殺手集團的人跟他有私怨、宿仇呢?」
鐵手道:「這也可能。若說這一掌不是查叫天打的,我還真不知道這兒有這麼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呢!」
陳風更進一步:「即然這種掌力,只有『老張飛』能發,那麼,把苦耳大師打得嵌入石裡的一掌,大抵也是他所為了。」
鐵手笑問:「如是,那麼,他又為何要打殺苦耳大師呢?殺戒殺和尚,跟殺苦耳大師,應是飛天遁地兩條路,交叉不了一起吧!」
陳風推測地道:「可是昨晚抱石寺卻收寺了戒殺和尚和他手下五名殺手——會不會是查叫天要殺戒殺和尚報仇或滅口,苦耳大師所阻止,老張飛一氣之下,連苦耳一起殺了,把寺也燒了。」
鐵手道:「好,就算是這樣,那麼,誰在飛來石上刻下:殺我者,孫青霞?誰寫了:查叫天殺我,再塞八戒殺襟裡?」
陳風為之語塞:「這……」
鐵手道:「寺中燒死了幾個人?」
陳風望向何孤單。
何孤單即答:「找到的至少有十二具屍體,都是寺中的僧人。」
鐵手問:「苦耳好像不止有十二位弟子。」
何孤單道:「對,至少還失蹤了兩人,我正遣人追查。」
鐵手又問:「戒殺死了,他手上那五名殺手呢?」
何孤單答:「不見了。」
鐵手追問:「什麼不見了?是連屍首也找不到嗎?」
陳風這回讓他回答:「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
鐵手長吁了一聲:「也許,我們這些疑問,只怕要找到這些失蹤的殺手、和尚,才能一一予以解答了。」
聽到這裡,何孤單忍不住大聲說出他憋了好久的話:
「會下會是一人殺一個,然後互相陷害?查叫天殺了耳大師,放了跟他狼狽為奸的戒殺大師之人,然後故意刻下孫青霞的名字,好嫁禍於他;後來孫青霞赴上了大角山,只戒殺沒及離開,他不甘受誣,又抹下去石上的字,便殺了戒殺,又留字拖查叫天一併下水……也許孫青霞的掌力沒那麼高強,但這魔星身邊未必沒有能人。」
鐵手看看何孤單,目中有佩服之意:「你的想像堪稱一流,豐富極了。」
陳風道:「何老弟說的那也是極可能的事。反正,像孫青霞和查叫天這類人,既可心混在一道,也可以打在一起,都是煞星,只不知道到頭來到底是誰殺誰。」
鐵手臉色忽然凝肅了起來,十分蕭瑟的道:「只不過,如果孫青霞真的上抱石寺來作案,那麼……」
就沒說下。
陳風不禁問:「那麼什麼?」
鐵手的話說得很輕,但一定一句斤兩十足:「那麼,那昨日竟夜跟我們一起喝崩大碗、一齊飛刀殺敵、一塊兒抗洪救人的年輕人卻又是誰呢?」
7.千里恩怨一線牽
鐵手以一雙鐵般的硬接了詹通通六腳。
詹通通仍在攻。
鐵手仍在守。
看來兩人都鬥了個旗鼓相當,誰敢沒吃虧。
還是有分別的。
而且已分出了勝負。
分別就在:
鐵手仍在進,
進了六步。
詹通通卻在退。
退了六次。
詹通通是何許人物,他身經百戰,時敵無算,一招失利,已然覺察。
這次已是極大的例外。
他得要在攻在第六腳,才驚覺自己表面上是佔了上風,其實已給對方進迫了六步。
六大步。
他守在這兒.等候鐵手的到來,原有兩大目的。
一,要秤一秤鐵手的斤兩,殺一殺他的銳氣——沒有「天王」的命令,就不許他上山一步。
他挫對方越甚,對方就越會可能接受「天王」的安排、臣服於「天王」的威望之下。
所以他這一關不能失。
二,順此藉口將鐵手擊敗,最好將之擊殺。——要知道「一線王」近日竄起,雖可在武林,翩廷呼風喚雨,但聲威始終仍略遜於諸葛先生,就連邢部另一炙手可熱的人物:「捕神」劉獨峰和他手上的六大弟子,名聲也遠不及諸葛小花與四大備捕。
如果「天王一黨」欲雄霸天下,要將諸葛實力併吞,取而代之,自己就首先得要勝上這一場,要是自己雙腿把鐵手踢了下山,日後再在腿功上挫追命,那麼,諸葛先生的名將「四大名捕」既比不上查叫天的「四大神將」(「戰將」是詹通通自己,「詭將」是余樂樂,「天將」和「主將」則分別是陳貴人與李財神),別人自然也會認為諸葛小花的勢力遠不如「叫天王」的了。
這種層次的「雄霸天下」不是普通武林上謂的名位之爭,誰要是有這種實力,自然就會受朝廷(從天子到太傅、相爺乃至地方上吒叱風雲的「小朝廷」如朱勵父子)的重視,爭相靠攏招攬。自然就有好處無窮了。
所以他這一戰只是開始,不可有失。
也不得有誤。
可是他一上來,就失了六著。
退了六步。
他本該是寸步不移。
但鐵手依然上山。
前行。
勢莫能當。
詹通通心在下沉。
腳卻飛踢。
雙飛踢。
左飛踢右太陽穴和後玉枕穴。
右急取前咽喉及左顴骨臉門。
——他攻的卻是鐵手的死穴。
也是要害。
他下手已不再容情。
甚至出腳已拼盡全力。
他不得不如此。
——既然連攻六腳仍給鐵手搶登了六步,他再踢下去恐怕也討不了好。所以他踢出了他仗以成名的:「朝天四腳」。
他四腳迸踹,鐵手突然大吼了一聲。
他這次不是跨步。
而是猛衝。
他猛衝過去,一下子跟詹通通之間完全沒有了/失去了/斷絕的距離。
詹通通要出腳,但腳才抬起,鐵手已到了他臉前,幾乎是鼻類碰鼻尖的緊貼著。
詹通通卻依然能出腳。
他的腳在這時候簡直成了軟兵器,可心在任何不可能的死角作出攻擊。鐵手的人就貼著他身前。
但他的腳尖仍可踢向鐵手手背,甚至腳尖依熱可踢至鐵手額頂。
可是鐵手猛然雙手一抱,就把他甩了出去。
由於這剎那間發生得極快/奇快/絕快,以致大家所看到的,彷彿是鐵手摹然衝前,以上身前衝在勢帶起的強大氣場罡勁,將詹通通整個人彈飛了出去。
直甩上半空。
高高的。
——以致在半空中才來得及扎手紮腳蹬腿出招的詹通通,已形如一隻風箏。
斷了線的同箏。由於他身著赭黃色的袍子,所以飛上了半空時,像藍天空裡的一隻黃風箏。
藍天。
白雲。
黃風箏。
斷了線的風箏飛得更高。
更遠。
可惜不久長。
詹通通真的在半空「朝天」踢了四腿。
對天踢腿。
他已給甩得人在半空,身不由主。
鐵已一抱拳便前行,喝了個喏道:「我確是從你胯下過去的。」
他給了對方面子。
——他也沒說假話:他確是在他「胯下」走過去的。
只不過:對方卻在這樣「高」的位置上,且與他的距離是如此之遠。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17:26
他大步前行。
這次更勢不可當。
可當。
這次擋他的是:一條線。
敢擋住及時擋著鐵手如蛇去路的居然是一條手指粗的線!
鐵手開始以為是電。
但不是電。
電會發光、發亮。
它不會。
它更無聲,無息。
這一剎間鐵手以為是劍。
但不是劍。
劍沒有那麼細、那麼長。
而且它比劍更快,一出手,它已刺到鐵手的右胸心房。
鐵手也乍以灰是暗器。
但不是。
暗器只能放,不能收。
它一出手,已迅疾刺破鐵手衣襟,鐵手伸手一夾;明明已夾住了它,但它「嗖」的一聲,已像條飛蛇般倏地收了回去,回到那人手裡,就像從來沒有東西出現過一般,那人臉色蠟黃,木無表情,也似以從沒出過手一樣。
向他出手的正是那瘦瘦的、冷冷的,靜靜的、眼濛濛的、卻有兩道粗濃羅漢眉、曾為鐵手引路上山的漢子。
他翹著薄唇:微笑。
像在招呼。
他手上的「長線」忽又不見了:
已回到他的胸前一一一
就掛在脖子上。
——那一根似絲非絲、似麻非麻、似鏈非鏈、似刺非刺,但叉可剛可柔的長線!
鐵手只覺左胸約略傳來一陣隱疼。但他卻沒低首審察傷口。
因為他是這干要上山的人之主帥。
他得要充。
——己論如何,他現在都一定得死撐到底。
他的手指夾得快。
所以那一條要命的「絲線」才縮得快。
不然,那一線」飛刺」,早已洞穿了他的心房。
他雖已封了對方的暗算,但也確讓對方覷著時機捏住破綻失驚無神之一擊刺著了一下。
雖然未知傷勢深淺。
不知輕重。
他寧願不知更好。
這樣他才更一往無前、作戰到底。
這還不是止痛療傷的時候。
他連先前的兩道箭傷也是強用內力抵住,不及治理。
——看來,這看來只是一個「貌不驚人」的「知客」余樂樂,確有過人本能,才真正是不容忽視的人物。
一一也不知這如絲線的「棍刺」有無滲毒?
鐵手開始為同行的人而擔心。
也更為山上所發生的事擔心了。
因為擔憂,他反而沉著地問:「這就是名動江湖的『千里恩怨一線牽』了吧?聽說是你的成名絕技,獨門絕招。」
余樂樂欠身一笑:「見笑了。卻仍逃不過二爺鐵指。這確是獨門奇兵,由天王親傳予我,我蒙其都教化,得其皮毛,化為棍法,卻遠未得天王的『一線牽』法神髓之一二。」
——這只是查天王「千里恩怨一線牽」的皮毛而已!?
鐵手聽得心中一震:
好個「東天一棍』余樂樂!
——好個「叫天王」!
看來此行險矣!
鐵手心中一震之時,余樂樂心裡也驚起了七八震。
看來,剛才他抓準時機之一擊,是佔了上風,可是,到底有沒有命中鐵手,他也並未能確悉,不過、他自己也吃了個啞巴虧,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他出於快。
以為一定能著。
他也從不失手。
——他的戰鬥力或不如詹朝天,但對出於時機之把握精準,卻遠非詹通通能及。
他這一擊也確已命中了——
——但出許只是觸及。
不過對方的指掌比他想像中更快三、五、七、十一、十七倍的夾了下來。
他知道這不是利器。
也不是銳剪。
但這卻是鐵手的手。
——哪怕只是一兩根手指。
那要比利剪、利器更厲害!
——只要給鐵手的手夾住他的「線」,他的線只怕就要斷了,他的成名兵器也一定得毀了!
所以他立即收「棍」。
他也是說收就收。
「棍」一收,馬上便軟而成線,他即掛回脖子上。
卻驀然驚覺頭項一陣銳痛!
尖銳的痛楚入心入肺,仿似給兩塊燒紅的火炭分別灼於頸後、咽前一樣!
他忍痛。
依然臉無表情。
他知道那兩處就是鐵手剛才以二指拂、沾、夾過的地方。
那兩處立即如給烈火燒紅了,他想將它掛回頸上,立即為鐵手的指力餘勁所傷。
灼傷。
可見那一「線」要是給鐵手夾個正著,焉有不毀之理!
不過他素不動聲色,強自忍住。
但他心中依然震愕:
——鐵手的手仍比他想像中更厲害!
——不知這兩指可有無沾毒!?
鐵手道:「我該贊它是好線法,還是好棍法、好刺法?」
他隨即一笑道:「或許,該說是好手法吧!只要手法好,什麼東西拿在手上,都好使好用。」
余樂樂微微笑道:「真正好手法的是二爺您。」
他謙虛的道,「你也端的是好指法呢!」
鐵手長歎道,「你確是個人物,我誠不願與你為敵。」
余樂樂低眉合目道:「我也不願。」
鐵手長吁一口氣:「但我沒有選擇。」
余樂樂鬱鬱不樂的道:「你卻可以暫退。」
鐵手昂然舉步:「我仍要上山。」
余樂樂滿懷謙意的道,「就算我阻擋不了你上山,但還是有人攔得住你的。」
只聽陳貴人堂堂皇皇的道,「我不許你上山。」
只見李財神笑態可掬地道,「只要你先收了我口袋的錢,此山任你上。」
這時,詹通通也落了下來,發散目狠氣微喘,悍然道:「你要上山先問我的腳——」
卻聽荊林前有一年輕、溫和、好聽的語音道。
「眾卿家愛將,姑且讓他上山來吧!」
8.身朝言野
這語音一發,詹通通就馬上收了腳。
這語音一落,詹通通、余樂樂、李財神、陳貴人立即就垂手讓出一條路來:
讓鐵手上山的路。
鐵手長吸了一口氣。
他負手上了山,外表看似凝定,內心可絕不輕鬆。
陳風塵、老烏、何孤單也要尾隨而上,二護法。二巡便立即又合攏成陣,攔住前路,卻聽山上傳來那好聽的聲音:
「也讓他們一道兒上來吧。」
四人互覷一眼,神色裡很有點古怪。
古怪就是不正常:
那神情是:你說他服氣嘛,他又好像十分不服氣;你說他不服氣吧,他又顯得非常恭服服膺。
——為什麼會有這種神情?
鐵手已不及查究。
他要上山。
他要到山上去我尋他的兄弟。
他的女友。
他更要會一會:
叫天王!
山腰還是梯田,修竹綠樹,隨目可見,但到山頭這兒,卻很荒羌,只有一叢叢的荊棘林。
剛才洪水淹至山腰,但而今已退至山角,上山的路濕漉滑溜,泥濘水畦處處,很不好走。
如要上山,不好走的路也得走。
若要辦事,不好見的人也得見。
如此,鐵手就見著了查叫天。
然而他吃了二驚。
一,他並不知道山上會有那麼多的人。
二,他竟不曉得哪一個才是查叫天。
按照常理:鐵手決不會不認得查叫天。
鐵手常跟隨諸葛先生出入朝廷議事,偶亦得遇查叫天,惟「叫天王」班輩遠高於他,他只觀見其背項而未面會其人;就算只見其背影,亦覺十分迷惑、混淆:此人常交雜於他身邊心腹知交中,很難分辨出他的真正形貌來。
儘管是這樣,上得山來,鐵手也不該辨別不出誰才是查叫天。
理由是:
一,「叫天王」定必氣派過人。
二,鐵手的眼力決非狼得虛名。
可是鐵手就是認不出。
至少是一時分辨不出來:
誰是查叫天?
——哪一個才是」叫天王」!?
山上有很多人,多半卻窩在荊棘林裡,只有幾人是林外。
山峰上有兩人坐著,三人立著,三人跪著,一人趴著。
趴在地上的人已死。
鐵手先在心裡緊張了一下。
他馬上細看那死人。
——他不欲見到那死人會是他的朋友。
幸好不是。
——那是一名和尚。
這和尚身著黃色紫裟,在佛門中的身份顯然不低,他滿臉白眉黃須,卻都沾滿了血碴子、血凝塊。
他的致命傷也正在臉上。
眉心。
——一個血洞。
那是劍傷。
那一劍刺得不深,並沒有透頭骨貫穿至後腦,但已能即時要了他的命。
連血也不算流得太多。
鐵手見不是龍舌蘭或小欠甚或是麻三斤,心才一舒,手卻緊了一下。
因為他認得出來死者是准。
——那是煩惱大師!
煩惱就是菩提。
而今煩惱大師已死、人死了就沒有煩惱了,卻不知還有沒有菩提大智慧?
煩惱大師就是常與「叫天王」出入軍機議事的法師高僧之一,當今天子自封為玉帝,又重通曉異術之僧道老派,故常引人佛門、道家有本之上議論朝政,參與國事。
煩惱大師原是學道的,也不知怎的,一日宣稱曾受天帝感召,轉而成佛,而對天帝形容,與皇帝趙佶龍顏完全吻合。
趙佶一高興之下,就重用了此人(當然還有林靈素、王仔息、菩薩和尚、一惱上人等十數三教九流的人物),得以出入捨房,竟涉政事。
這人後來跟菩薩和尚、一惱上人等,見蔡家聲勢浩大,為道士林靈素、王仔息等撐腰,便轉投「叫天王」一夥,以壯聲色。是謂「法」、「力」相佐,「名」、」勢」結黨,以致「一線王」查叫天聲威更盛。
而今,這號稱可呼風喚雨、應在朝亦有翻雲弄雨之能的煩惱大師,居然臥葬山頭,此事、此案、此地的恩怨,恐怕不易、不宜、不可能隨便消了。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鐵手就深吸了一口氣。挺了挺胸膛,把他本來已夠壯闊的胸膛,挺得更壯更闊,將他本來已挺直得像一桿標槍似的背脊,更挺直得像一株絕壁上的傲杉一樣。
鐵手已沒有選擇:這麼多年來,他已習慣在江湖的大風大浪中乘風破浪,遇挫不折。遇悲不傷,甚至敢對風雨說,既要淒風苦雨就來得更狂風暴雨些吧,生怕的反而是那些殺自背後的陰風冷雨,更教人難防。
他習慣遇上壓力之際,便吸氣、挺胸、撐直腰板,仿似是走夜路遇上妖魅的人,要過關就得要眼放光、額發亮、連肩腰上點著的兩點人氣的「內火」也決不能讓它熄滅,才能制得住、罩得住、唬得了這些攔路的魑魅。
是以,他遇上壓力,反板直腰身,碰上大敵,更加挺起胸膛。
他本就熊背虎腰,身形壯闊健碩,加上他向來愛穿玄色鐵衣,葛色長袍,更令人有一種像他的國字口臉一般的沉甸厚重的感覺,一般敵人,要予他壓力,多讓他反壓得承受不了而折斷退卻。
——故此,人叫他「鐵手」,可不止因為他姓「鐵」,他對付歹人手上絕下放過、決不容情,也不只為了他有鐵棍般的意志與身軀,還有沉厚渾實的功大力,更重要的是:他就如一塊好鐵,壓力對他而言,反而成了要磨淬礪他成為一把利器的必要條件。
可是,他此際遇上的是「叫天王」。
——遇上查叫天,鐵手這一塊好鐵,一名好漢,因而受到更強大的鍛練,還是遭受更強力的折斷?
鐵手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過去不斷的戰役裡,他在考驗自己的實力。
今後也是。
人只有在不斷的戰鬥中(哪怕是文的武的動的靜的)才能真正成長,才能真正迫出自己的實力與潛力。
不過,眼前到底誰才是叫天王,倒十分令鐵手迷惑。
鐵手馬上選擇了坐著的兩個兒:
他當然不會去選那三個跪著的人,也不人去選那三個站立著的人。
——那三個跪著的人當然不會是「叫天王」。
他們誠惶誠恐,宛似大限臨頭,當然下會是「一線王」查叫天。
——除非查叫天混在裡邊,來予他致命暗算。
所以他不會「選」這三名跪著的人作「查天王」看待,但並不是說,他完全沒去「注意」這三人。
實際上,他對這三名「待罪跪地」的人也十分留意。
而且其中一名,還是他所認識的流犯。
另外那站立著的三人,鐵手也認得其中兩名:
那是「老張飛」查天王身邊的四名心腹手下、弟子、門生、徒兒:「四大天狼」的其中兩人。
那兩人也是扎手的人物。
不過,不管這站著或跪著的人,都決不會是查天王。
——就算「一線王」查叫天要狙擊他,也犯不著這樣屈尊降貴。
因為今天在這「不文山」上,查叫天一夥的人已可謂佔盡了上風。
他們高手如雲、人手眾多,且好整以暇、佔盡地利之便。
他們若要殺死這一干捕快,已不必再伏暗狙。
那麼,剩下的可能,就只有那兩個坐著的人了。
這一來,「查叫天」就呼之欲出了。
因為那兩個坐著的人。
一個面向著大家。
一個則背向諸人。
面向大家的人,目若銅鈴,眉毛似戟,根根倒插向天:頭戴盔甲,血盆大口,滿臉滿腮虯髯在他顴下頰上盤根錯節;鼻孔翕動,鼻翼赤紅,如同袖風送火一般;身長八尺,膚坐如山,簡直是坐著也比人站著的高大,一旦走動起來只怕就像頭巨獸;他向鐵手瞪目怒視,不是不怒而威。而是怒而威,更威令人駭;他用一根食指指著鐵手,那麼一根指節已比尋常人三根勃起的陽具更粗;他光是手腕已比別人的大腿更壯更闊。
另一人瘦小。
雖然他背向鐵手,但仍感覺得出這人:
一,年輕。
二,瀟灑。
三,除了莫測高深之外,鐵手還感覺到對方已看見了他,但他卻「看不見」對方的樣了貌。
奇妙的是:鐵手看到了長一個雄武的人,就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歷史人物:
燕人張翼德。
——張飛。
三國時代西蜀的一名虎將,與劉備、關雲長桃園結義的張飛。
但那背向他的年輕人也讓他想起一個人:
一個當代人物。
一個他身邊的好友、兄弟。
——無情。
足智多謀、看似性情孤僻、但熱情深藏於心底的大師兄盛崖余。
鐵手也不知道他因何會這樣想,為何會作這種聯想。
陽光照在鐵手臉上。
他只覺一陣眩目。
那兩個坐著的人,不但是居高臨下、而且也背著午陽。
鐵手突然省覺:
他所處的位子十分不利。
尤其是面對像查天王如此強敵、這般高手的時候。
但他卻不能轉移位置。
因為余樂樂、詹通通、李財神、陳貴人,都押在他的身旁。
他只要稍離原位,那麼,面對查天王(不管哪一個才是)的壓力和殺氣的,就會換作是陳風、老烏和何孤單。
他可不想讓他們承擔他的風險。
所以他逆風而上。
不僅逆風、也逆鋒。
逆陽。
逆敵。
只見那像張飛一般的虎漢用手一指,「你還不認罪?」
鐵手很有點意外。
這意外倒不因「叫天王」劈頭第一句就判他有罪,而是因為這「一線王」的語音。
這語音很溫文。
聲調爾雅。
甚至還帶點友善和稚氣。
這不像是「叫天王」說的活吧?也更不像是那比虎還威比獅更猛比禽獸更的巨漢喉頭裡發出的聲響。
但不是他、不是查叫天,那還有誰?
他心中有惑,口裡卻說,「何罪之有?天王明示。」
「你剛自此山離去,山上兇案,閣下豈能椎得一乾二淨!」
鐵手坦然道:「如果是『殺手和尚集團』的殺手之死,那麼,我雖未來下手格殺,但至少曾親眼目睹他的身亡。這些殺手殺人無算,自是該死,因何罹罪?如與他們之死無關,我更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儘管查天王話鋒犀利,但語調卻仍保持十分文雅動聽,跟他的形象委實有甚大距離,「就算不提這山上血案,你剛才在上山之時說了些什麼話來著?」
鐵手倒為之一愕:「我說了些什麼話來著?」
查叫天笑了。
他居然是吃吃地笑。
「名捕鐵手居然把說過了的大逆不道的顛覆話語,片刻就給忘了。」
鐵手心中甚覺詫異:因為邊種帶著稚氣和媚意的笑使他想到「花枝亂顫」幾字,但這形容又怎會發生在吒叱風雲、隻手遮天、名動朝野、威震天下數十年的「叫天王」之身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
到這地步,他也只有不求甚解了。
——因為迷惑會影響戰志;一個人只要還有疑慮就不能專心一致。
專心,下一定能勝利,但不專心就一定不能取勝。
努力也一樣。
是以,一旦決定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就得要集中精神、埋首苦幹、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這樣,縱不能成功,也一定會有成績。但如果在這過程裡受到挫折,產生疑懼、產生疑懼,或聽信他人不著邊際勸告或擺佈,那只是減緩了進度、減弱了鬥志,洩了氣。
堅定決心,一往無前,是戰鬥者必要的狀態。
對敵尤然。
——遇大敵更須如此。
無疑,「叫天王」是當前一等一的大敵。
對付這樣一個似敵友,非敵非友,時敵時友,是敵是友的人物,更不能有大意、疏忽和分心。
雖燃此時的鐵手,心中很是不解。
但他聚神凝志,以於劍是一劍,萬魔迷心魔的心態,不管「一線王」有幾個?在哪裡?到底是誰?他都決心與之周旋。
到底。
所以他昂然問:「我剛剛確是您的護法和巡使們說過,你們私吞賑災公餉,這筆款子我定會追討到底。這不是顛覆流言,我說的只是真話。」
只聽查天王陰柔一笑,道,「什麼真話?你話裡還侮及了朱勵節度使勾結貪贓,又誣他在槁什麼『小朝廷』,也犯上詆及了聖上、太傅、丞相不恤民生,倚勢貪橫,昏庸無能,強征花石,這都是造反的話,不但要殺頭的,還得要抄家滅族的哩!」
鐵手凜然道:「這些也是實情。我非但在這兒說,還要上奏直諫。」
叫天王睹睹有聲的道:「果有勇色!你還是準備個五馬分屍、抑或是滿門抄斬吧!顛覆造反,天理不容,在你還是執法捕役呢!」
鐵手冷笑:「凡是不中聽的話,就列為造反讒言;凡是不聽話的人,就視同叛亂暴徒。這樣下去,國將不國,禍亡無日。還有敢說真話的嗎?
叫天王嘿地一笑,「好,又一句反話!你說這種話,就算沒有叛反之意仍可有想過聽者有心,影響多巨!身為御封名捕,出入朝閣,全是聖上恩賜,而今大逆敵言,身朝言野,還不知悔,不識檢點,今天我若將之就地正法,也只是替皇上執行清除禍國亂黨而已。」
鐵手絲毫不畏不屈:「就算我身朝言野,把話說過了火,但要剷除亂黨,還是待我先把閣下和你的侍從先行格殺,才輪到我返京自縛,到聖上殿前自首請罪。」
查天王猛喝了一聲,叱道:「大膽!」
奇怪的是,這一聲喝,宛若焦雷,跟先前溫和、文雅之語音竟迥然不同。
「膽大持正」鐵手雙眉一軒,道:「有何不可!?」
叫天王卻又回復地那清柔、輕柔的語音,十分講理的道,「我身為呈上指派的觀察吏兼上將軍,又有『金紫應奉寶鑒』,你敢動我!?」
鐵手豁然道:「有什麼不可以?你既知聖上恩惠,卻假公濟私,橫行霸道,有辱聖德!你就我謀叛,我只是說了幾句直話:我要不是為了社稷家國,犯得著說這話來自尋死麼!但你卻是自封巡使、私擁護法,手上還有天將、天狼,更自立為王,連軍隊都有了,這不是擺明的造反是什麼!?」
他說到這裡,稍稍一頓,只聽叫天王一時無語,只有老象打鼾般的粗重呼息聲傳來。
鐵手索性把話說到底:
「你殺我,不過是公報私仇,才來個就地正法;我要追究,是為民除害,為國殺奸,是謂替天行道,以清君側!」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18:40
標題:
12章 兵分二路
1.斬首示眾
一時間,大家都靜了下來。
好一會,叫天王那邊和鐵手這邊的人都沒作聲。
只剩下兩種聲音:
那那三名跪著的人裡,有兩個都發出了聲響。
——不由自由地。
原因是。
一個跪著,不住的叩著頭。
他的頭已瘀了一大片,還夾嵌著泥塊和血,但他還是不住的叩著頭。
甚至在鐵手揚聲說話之時,他還是好搗蒜一般叩著頭,嘴裡還喃喃不已的說著求饒的話。
——當然是向著「叫天王」。
那個巨靈神也似的大漢。
可是那「大漢」望也不望他一眼。
在他眼中,這個叩頭的人,彷彿不是人。——就算是人,也不過是個死人。
略為不同於一般死人的是:這「死人」仍能發出聲響。
另一人也是跪著,但並沒有叩首。
不是他不叩頭。
而是他失去一切動作和能力。
他全身唯一的動作就是顫抖。
不住的顫。
不停的抖。
他是那麼的害怕、恐懼,以致他除了哆嗦之外、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什麼動作也做不出來,甚至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只顫個不停。
——那獅臉虎目的「一線王」,就巍然坐在他身前。
在這「老張飛」的眼裡,可沒有這個顫哆的人。
他彷彿完全不當他是一個人。
——而且連一隻狗都不如。
三個人中,只有一人無聲無息。
那是個駝子。
一個大鼻子、鬚髮蒼黃的駝子。
他已上了年紀,顯得很沉著、很沉凝、很沉得住,眸於裡也吐露著一種深沉的悲哀。
他完全沒有發出聲音,安靜得有點兒哀莫大於心死似的。
但鐵手還是聽得出他是有聲響的。
他的聲響來自他的呼息。
——此人內力很好。
——但卻受了傷。
——傷得不輕。
鐵手「聽」出了很多東西。
因為他肯用心去「聽」。
他有時候甚至認為,只要用心去聽,不但能聽出別人聽不到的東西,甚至也能聽出別人用眼睛也看不到的事實。
他的耳力很好。
那是因為他內功高。
更重要的是;
他肯用心聽。
譬如,他現在就分明「聽」出了:
第一、二人極為畏懼,甚是惶恐,第三人受了傷,且傷得不輕但卻不怕。
——能夠在「老張飛」這樣的龐然人物前而全然無懼,那畢竟已是個人物!
只聽「叫天王」又回復了那殺氣騰騰的聲音:「格奶奶原,來的可都是衙裡吃公門飯的夥計?」
在鐵手身後的陳風施禮答,「我是陳風塵,是這縣裡的班房總捕頭。」
陳風既然答了,何孤單也打亮了招了,揖道:「我是個縣裡刑捕參副,兼知縣參政事。我叫何孤單。」
老烏只道:「我姓烏,名干達,屬追緝執達吏主事,人叫我老烏。」
「叫天王」冷笑道:「你們來了就好!都是班房衙門裡的兄弟,那就好辦事了。我正要借這山頭來辦幾個人、判幾宗案子,你們來作個旁證,以免日後江湖人傳我查某人光憑好惡,任意殺戮。」
三人面面相覷,話雖聽明白了,但不明白的都是查王有何用心、真正用意?
鐵手道:「判案定罪,不回衙裡去升堂,按公依法執行,卻來這荒山野嶺倉促定謀,恐怕於理不合。」
只聽那「巨無霸」嘎聲叱道:「鐵游夏,你雖是名捕,但今天你也涉了案,可容不得你巧言藉機脫身脫罪!」
然後查天王向身後的荊棘林裡喊了一聲:「馬軍師,你出來給大家說說原由去!」
有人應了一聲,徐步自荊棘林裡踱了出來。
鐵手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悠閒。
——來人從容悠然。
鐵手就知道荊棘林後有人、但他至少只能感覺到那兒有不少人,但並不能確知那裡有多少人,是些什麼人。
但他絕對能肯定的是:
那都是高手。
就算不是高手,也是一些異常的人。
他之所以會作出這樣的判斷,那是因為:
真正的高手,就算在那兒隱伏不動,也會漫發出一股殺氣,或是異於尋常的呼吸。
甚至是沒有呼吸。
——連像鐵手這樣的高手也覺察不出他呼吸(但卻能察覺確實人在那兒)的人,當然是高手中高手了。
普通人只是人。
那並不可怕。
因為誰也應付得來。
高手就可怕多了。
但鐵手不怕。
因為他也是高手。
對付高手大可應付自如。
不過,絕頂高手就極為可怕了。
而世上絕對有這樣的絕頂高乎:他們雖然只一個人,但卻仗恃了他們的武功、智慧、運氣和權術,掌握了數千百人的性命,甚至控制了全國上下子民的前程與命運,乃至影響天下萬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生死榮辱。
確是有這種人。
確然有這種事。
——至少,眼前的查天王就是一個!
恐怕,現刻悠然步出的人也是一個。
這人很白淨,很注意飾自己,來到這剛水退的泥濘地,比起其他的人,他的袍裙履幾近全無污漬;他下頷很尖秀,花旦樣的臉,眉目和衣飾都很淡,反而顯得他唇上的兩撇鬍子十分活躍濃烈:就像在他人中兩寫了一個會跳躍的「人」之毛筆字。
鐵手當然聽說過這個人。
他也曾見過他。
這人是個極厲害的人,也是所有重大組織裡都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是查叫天身邊的軍師:馬龍。
他不但替「一線王」出謀獻計,定策決議,很多時候,他還代表了查天王出席、書面,代替「叫天王」行事、行動。
所以鐵手碰見他多於直接面對「老張飛」查叫天。
是以,朝中奉迎他的人,郝讚他:
「是叫天王的智囊,一線王有馬軍師為他行軍佈陣,出謀定計,是如日方中,天下可行。」
甚至有人懷疑:
「沒有『胡刀』馬龍,『叫天王』也不致聲名大噪。」
的確,這十幾年來,「叫天王」收編了馬龍之後,許多事都交給他了,他也少出現料理了。
但卻聲名更壯。
然而「風林火山」馬軍師的說法卻是。
「沒有叫天王,焉有我馬龍?」
他甚至還對外宣稱。
「就別說我只會想鬼點子,手上功夫不行,沒查天王保住我,我光憑張嘴皮子有個屁用了;就是施謀略定計策,若不是有叫天王更正糾正,我早已人翻馬臥、遭人算計了,還什麼軍師不軍師?我只是『一線王』手上一個軍兵,『叫天王』才是我的師父!」
他在朝中,逢人都那麼說。
在江湖上,也散佈這傳言。
那時,鐵手的大師兄無情聽了就說:「馬龍此人,深知自保之道,是行遠路之人。」
而今,鐵手就在此時此際見著了這個人。
老烏也認得這個人。
——他給鐵手送查叫天的信,就是馬龍著他交來的。
所以他向陳風、何孤單低聲說破:「他就是『風林火山』馬龍。」
陳風畢竟是他的「上司」,何孤單也算是他半個「上級」。
不過,就算他沒說出來,陳、何二人也心知來者何人?
——武林中,畢竟沒幾個「馬軍師」。
——叫天王麾下,也沒幾個智囊謀士。
馬龍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陳風心裡馬上作了估計。
假使叫天王是與鐵手為敵,那麼,鐵手要應付的大敵,至少就有餘樂樂、詹通通、陳貴人、李財神;這四個人每一個都不好惹,更何況四人聯手?何況現在又加上了這個智計動江湖的「風林火山」馬龍?
這還不把「叫天王」本人計算在內!
何孤單的一顆心更往下沉。
本來,他以為就憑「叫天王」麾下的「二護法」、「兩巡使」,鐵手或可一拼(至少還有自己、陳風、老烏六扇門派系三人的支持)。
但而今看來大勢已去、局面甚危。
因為連」四大天狼」也來了兩人——另兩人恐怕也不在遠處。
——自己等三人要應付「四大天狼」又不易解決了,何況鐵手要獨並余、詹、陳、李四大高手,還外加一個足智多謀的馬胡刀?
他就知道今天準沒好事。
遇上叫天王,更沒好下場。
可是戲已開鑼,演員就得上場。
就算只得一個觀眾,就算只剩最後一場,就算明知是悲劇下場,戲也得演下去。
哪怕是慘淡收場。
有的人善於逃避。
有的人勇於面對。
——逃避的結果,永遠是小問題成了大問題,本來不成問題的成了無法解決的問題,並且敢製造了新的問題。
面對問題的卻沒有問題。
——因為問題都給他克服了,哪還有問題?
只要問題不是大得把已吞噬了,變成了另一個問題。
馬龍唱喏問好:「鐵二神捕,別來無恙?」
鐵手回禮道:「馬軍師一切可好?」
馬龍直截了當:「剛才我們這幾發生了一些小問題。」
鐵手問:「什麼問題?」
馬龍道:「剛才這邊,有人破堤壩,讓洪水決淺,淹沒了不少農田住戶。」
鐵手道:「剛奢流肆威,我也在這山上。這場面我親睹了。」
馬龍道:「但你後來還是離開了,是不?」
鐵手道:「是。」
馬龍仍好整以暇的問:「之後二爺到哪裡去了?」
鐵手用手一指對山:「大角山上抱石寺發生火災,我趕了過去。」
馬龍一笑,道:「我們卻與二捕爺剛好相反。我們原在大角山飛來石那一帶,見一文溪這邊水患,立即就趕了過來。」
鐵手道:「我們卻沒在路上碰著。」
馬龍道:「想必二捕頭是繞不文山而行,但我們卻是直取殺手澗,大家因此為沒碰上。」他一笑又道。
「昨晚當真是水火交煎,大家都疲於奔命。」
鐵手楔而下捨:「卻不知你們遇上的是什麼問題。」
馬龍不在意地道:「小問題。」
他用手一指那名不住叩頭的漢子,道:「這人叫德步西,是這一帶的飛賊。他在抱石寺起火時,大山角那一帶的居民都趕上大角山救人去,他卻趁火打劫,乘虛竄掠,劫了兩家,遇上一家婦人高聲叫賊,他一刀殺了,連襁褓中的孩子哭啼,他也一刀宰了。我們所以就趕來堵水,沒及上山救火,所以就恰給叫天工發現了,就叫『天狼刀』巴巴子料理這件事。」
這時,站在張飛般的叫天王身邊一名雙眉如刀的精壯漢子開口說了話:「我把他抓來了。他還想頑抗,脅持了一個女子,我便把他制伏,廢了武功,押來這裡。」
鐵手明白了。
明白了這何這飛賊德步四隻有叩頭的份。
——一個已給廢掉武功的賊人,遇上叫天王,除了叩頭,還能作啥?
那「一線王」忽嘎聲粗氣的問:「依照律例,趁火打劫,殺傷無辜,這種人該如何處置?」
馬龍即答:「斬首示眾。」
查叫天次哼一聲:「押回京、州、府、縣裡斬首?豈不浪費的時間人力?」
馬龍恭聲道:「天王貴為御封『代御駕親征觀察吏』,又掌有『金紫應奉寶鑒』,大可先斬後奏,將犯人問罪了再說,不必拖延請示。」
那賊人一聽,頓時更臉無人色,又把頭叩得搗蒜泥也似的,嚇得三魂七魄,全都飛到九霄雲外了。
2.就地正法
查叫天靜了一靜,然後他的語音又突然起了變異。
他的聲音又恢復了細柔、溫和。
但他卻下了決殺令:
「既然如此,就地正法!」
話一說完,正在叩首的飛賊德步西的頭正向前一叩,卻血光暴現,整個頭都骨碌一聲,落在地上,還滾了幾滾;他眼睛還是瞪著的,偽佛還驚訝著:怎麼叩首時卻不是貼到地面而是望到了天!
刀不飛起。
一閃而過。
——特別的是:血光現,頭斷落,刀光才現。
三個程序中,反而是刀光現得最遲。
出刀的是「天狼刀」巴巴子。
他的刀法竟可以如此的快。
如此的急。
如此這般的劇烈。
——然而、「天狼刀」只不過是查叫天手下「四大天狼」之一。
另外還有「天狼劍」耶耶渣,「天狼箭」陳路路,「天狼槍」回家家。
叫天王身邊真有的是:
高手。
人材。
——見到「天狼刀」巴巴子出手一刀,鐵手不由得心中感歎。
但同時也給激發了一種強烈的意志:
鬥志!
只聽馬龍像祭司主持儀札般的漫聲道:「好,又一個歹徒伏法了。」
余樂樂拍手附和道:「叫天王威震天下,龍行萬里,歹惡之徒,無不得其所報!」
陳貴人讚道:「殺得好!」
李財神笑道:「大快人心。」
馬龍卻肅然道:「歹徒悍匪可不止一個,執刑正典也不止一宗。」
他用手一指那哆嗦得像篩糠一般的漢子,叫道:
「快手宋三,決堤泛洪之際,你在『圓浪坳』趁機作案,劫了兩戶,殺了三人,好了一婦,後來給『天狼槍』回家家逮了,以槍擊傷了你,押了過來,宋理忠,這些罪行,你認是不認?」
德步西一死,這人就抖索得特別厲害,微風徐來,還隱約聞到一股臭味,敢情是已嚇出了屎尿來。
但而今馬龍一語喝破了:此人原來是「快手」宋三,不禁都暗自吃了一驚。
原來宋三是這一帶有名的飛賊,原名宋理忠,三是他的排行:「快手」是說他下手、出子、逃走、溜走之「快」。其實說他「快手」,猶不盡然,應還加上「快腳」二字。
這人聲名狼籍,喪德敗行之至。原來他還有兩名兄長,一齊干無本買賣。但老大宋一分贓略有不勻,就死在宋三暗槍下;宋二有個漂亮妻子,給宋老三強佔了,還一刀把這二哥宰了。
宋理忠就是這種人、這樣子的人——是以武林中也戲稱之為。
「宋你終」。
許多仁人俠士,都想逮殺這個人,但他號稱「快手」,自然眼明手快,誰也逮他不著。
設想到而今卻落在「叫天王」的子裡。
——聽來他是給「天狼神槍」回家家逮獲的。
然而回家家只不過是「四天狼」的其中之一。而今他手上握著一支長槍,立在宋三身前直挺得就如一支標槍。——叫天王麾下能人,又豈止於四大天狼而已?
難怪在查天王的眼中,這飛賊宋理忠,彷彿連人都不是了。
這一點,與「快手」宋三幾乎齊各的「快馬」老烏,感受特別強烈。
只見那「快手」宋三身子像大風中的樹,又顫又搖,七艱八苦的,到頭來喉頭只擠出了:
「……饒……命……」
——這兩個字。
叫天王冷哼道:「你認了就好。」
宋理忠仍只一味唇顫舌哆:「……求……求……你……饒……我……狗……命……」
叫天打了一個飽嗝,道「你罪無可恕,饒了你再去害人?來人,就地正法便了!」
鐵手這會可有了準備,忙道:「慢著。」
只聽「天狼神刀」巴巴子叱喝呼應了一聲:「遵命。」
嗆然拔刀。
鐵手知道他的刀很快。
所以他即刻攔在宋理忠身前,阻止道:「就算他惡貫滿盈,也該先押至衙裡驗明正身,再斬未遲——」
話示說完。
他已止聲。
因宋三已死。
他,胸口,插著,一支,槍。
槍尖已沒入他胸臆。
自背部穿出。
宋理忠已給「就地正法」了。
出手的不是巴巴子。
他只是幌子。
下手的是回家家。
他的槍尖飛脫而出,射著犯人,再一沉腕,唆地一聲,銀練一址,槍尖亮晃晃的和著鮮血、碎肉、心肺碴子,一起收了回去。
他已得手。
甚至還瞞過了鐵手。
宋理忠已不能再求饒。
也不能再顫抖。
他已喪命。
鐵手也停止再說下去。
——人已死,再說何用?
倒是巴巴子笑了。
他笑聲就像刀子尖子在互砸相磨,尖銳利耳:
「對不起,鐵二捕頭,天王說:斬首示眾,那就斬首示眾;天王要:就地正法、這就就地正法——不能通融。」
鐵手聽了,倒抽了一口氣,喃喃道:「那麼,天王可不是天王了——」
巴巴子沒聽清楚,但也聽到了這話的意味,怒問:「你說什麼?」
「也沒什麼。」鐵手反而把話撐明瞭說「天王看來還是像閻羅王多一些。」
5.了斷斷了
查天王嘎嘎地嚎笑了起來:「鐵二捕頭,你可白費心機了,他自己也認罪了。」
鐵手淡淡笑道,「他是承認有做過這樣子的事,但並不是認罪。」
叫天王咕噥了一聲:「這有什麼不同?」
鐵手道:「當然不一樣。他做的事,是該做的,並沒有犯法,所以沒有罪。」
叫天王「嘿」下一聲:「你又沒問過他,你怎麼知道!」
鐵手道,「要是他犯了罪,他眼裡不會說這種話。」
查叫天說道,「眼神會說話?那是什麼話?」
鐵手道:「驕傲。」
叫天王奇道:「驕傲!?」
鐵手道:「坦白說,他的眼裡誰也看不起:包括你,還有我。」
叫天王怒道:「那我叫人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
鐵手道:「你挖得了他的眼,挖不了他的心。」
叫天王忿然道:「那我連心一併兒剜郵業,有啥不可以!」
鐵手道:「那他心裡腦裡怎麼想,你可也能一併刨了?」
叫天王道:「我殺了他,他人死了,還有想法不成?!」
鐵手斷然道:「有。」
叫天王不解:「有!?」
鐵手道:「你這樣做,我們會怎麼想?天下又怎麼想?」
叫天王叫道:「我管你們怎麼想?天下人怎麼想?誰這樣想,這就殺了他!」
「所以,」一直沒有說話的駝子,用一種極其低沉的語音道,「我才要行刺這個人。」
鐵手看了他一眼。
笑了。
駝子用一對蒼黃的眼珠子望了鐵手一眼,臉上略現笑意。
鐵手問:「我就是你行弒、偷襲、傷天害理的罪狀了,是不?」
駝子道:「我要殺他,殺不著,如此而已,其他的我啥也沒做過。」
馬龍咳了一聲道:「暗殺朝廷大員,論罪該死。」
鐵手道:「可是叫天王還活得好好的,可不是嗎?」
那叫天王氣得竟吼一聲:「難道要等我給殺了才能問罪!?」
馬龍接道:「連他自己也知罪請罪了,鐵二捕頭,你還那麼多事幹啥?」
鐵手笑道:「他沒說過什麼話,你怎麼知道他知罪了?」
馬龍道:「若不知錯,他跪下幹嗎?」
鐵手馬上糾正道:「他跪下,那是因為他雙膝穴道受制,加上已受了內傷之故——他是給你的『風之刀』還是『林之詭』所傷的吧?」
這一下連馬龍臉上都倏然色變。
鐵手到目前為止,並未走近駝子身邊,但卻已能看出判他穴道受制、而且受了傷、以及是為何人所傷。
而且都推斷正確。
他這麼一說,這回連駝子臉上也和緩了起來,道:「鐵二捕頭,你不必為我的事冒這趟渾水的。我們素昧平生,今天你能為我說了這幾句公道話,我就算下輩子投胎都會記著你這恩德的。到此為止,不必過甚,老朽謝了。」
鐵手拱手道:「洪前輩俠名義膽,威震天下,舞陽城內外方圓千里,誰人不曾沐洪爺恩澤?在下亦仰儀已久,今回這兒的事,既給鐵某人遇上了,就一定會管到底、弄個明日,還個公道、這也是游夏職責所在,還請洪爺萬勿介懷、推卻是盼!」
他這一說,從那駝子到馬龍、陳風全為之聳然震動,連那巨靈神似的「老張飛」也為之一震。
駝子激聲道:「你……你認得我!?我……卻未見過你……」
鐵手哈哈笑道:「大漠飛駝洪前輩,『飛沙心法』,譽滿天下,約隱十年,重出江湖,掌管武林四大世家中北城:舞陽城的總務之職,造福武林,主持正義,誰人不識?誰人不知?這飛沙心法,練得獨特,天下間惟前輩得其神髓;惟其呼息法也十分奇特,洪爺因傷,是以不意在呼吸吐氣間已運此獨門心法自療,我耳力還不算壞,大抵已聽出五分,再加上洪爺外貌與江湖所傳吻合,在下這才敢厚顏相認。」
人遼幾聲笑,元氣雄長,到此又說:「其實,我三師弟與貴城城主還很有點交情,我們既在這兒遇合上了,就容鐵某盡責寧職、秉公辦理,決不讓塞外好漢來江南之地受半點委屈。」
鐵手說到這裡,老烏等人都明白清楚了這駝了的來歷:
這人就是「大漠飛駝」洪漢,字鞋而,他原擅「孩兒刀法」,後再苦練而成「飛沙心法」,卻因故遭西域魔駝後人追殺,避入中原,忍隱多年,終受武林中俠名極盛的北城舞陽城城主周白字之盛情,出任總管之職。
周白字曾與「四大名捕」中的追命林捕頭,一起力戰無謂先生,苦鬥無敵公子,大家惺惺相惜,生死與共,結下深厚情誼,追命對周少城主印象良佳,亦常對這二師兄鐵手淡起(故事詳見《亡命》一書)。
鐵手本就持正不阿,極念舊誼的人。既然周城主與三師弟有過命交情,他更加下允舞旭城中的好漢遭受冤屈。
洪鞋而聽了,不知怎的,一股暖氣直湧喉頭,幾說不出話來:
「四大名捕:冷血熱心,鐵手熱血,追命救命,無情有情,真是名不虛傳……可是,二捕,我已離開北城,交情也早已斷了,你又何苦插手這件禍事呢!」
鐵手又作第二度哈哈大笑:「洪前輩,您才是熱血漢,又何必苦苦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洪鞋而這才遊目看看場中「情勢」,混聲道:「您老哥日後還得要在朝中進言、江湖闖蕩、刑部任事、武林持正的,跟這查天王為敵作對,可沒好處。」
鐵手第三次哈哈豪笑:「若為『好處』才做事,我早就去當……哈哈哈……」
何孤單忽然問了一句:「當什麼去了?」
鐵手笑道:「——做生意去了,或者……」
說到這裡,笑聲還未止。
這回是老烏問:「……或當個啥?」
鐵手笑意仍在:「或就當個『叫天王』好了……江湖上、武林中、朝中野外,誰不知道『一線王』要人為他奔命為他死,而他自己則最賺最富最享受,何其逍遙快活!」
這回,指明點石挑了,那龐然大物、巍然而坐的「老張飛」查叫天,不禁虎吼了一聲;「格奶奶的,鐵手,你入他娘的在老子面前放肆!好,我今天就跟你作個了斷,不死不散!」
到這地步,不但是馬龍等人震愕,老烏等人震驚,連「叫天王」都真正震怒了。
可以這樣說,在這風和日麗、洪水剛退不久的下文山上,這一眾高手都在不同層次的震動中,已達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20:50
馬龍、詹通通、財神、余樂樂、貴人、巴巴子、回家家這七大高手)另外還有一位就站在兩名天狼之間的女子,也同樣感到震愕)之所以訝然,是因為他們發現自己都低估了鐵手的實力和戰力。
他們本來已早先著人觀察過鐵手的戰鬥能力,以為他打過「殺手和尚」那一戰後,又竟在一文溪、大角山之間往來頻撲,已是強彎之未,故邀他上山來談判——萬一談不攏,收攬不成。殺之未遲也。
就算在鐵手上山之前,他們為審慎起見,也故意讓「東天一棍」余樂樂、「朝天一腳」詹通通試了試鐵手的武功,結果是:
鐵手的武功內力,自然是高。
高,但不是不能收拾。
是以,大家才讓他登不文山——要不然,早已趁地利之便山拗間已聯手合力將之格殺。
——自然,陳風、老烏、何孤單的及時趕到也有一定影響。
「叫天王」勢力龐大,但公然殺盡公差,這種事不到極其必要也決不可為的。
不過,意想不到的是,鐵手的功力仍出乎他們意外。
他剛才力戰詹朝天,以無匹內力佔了小便宜:跟余東天交手一招,看來還吃了點小虧。沒料到,而今他以一人之力,同時戰巴巴子、詹通通、回家家、余樂樂,還盯死了個馬龍不但不吃力,還穩佔了上風、更明顯已留了實力。
——此人實力真不可輕估!
6.你有口臭
對陳風塵、何孤單、老烏等人而言,也同樣感到無比驚愕。
同樣對鐵手覺得不可推測。
他們親眼目睹鐵手受了傷:
至少,他在肩和背上,都有箭傷,還滲著血漬。
陳風塵也目睹鐵手在「殺手澗」祭起神功,以絕大內力駕御瀑布,迎擊來犯殺手,這原是極為耗損元氣的。
之後,鐵手又跟詹通通腳手互擊,大耗內息,且又著了余樂樂一刺,胸襟已給血水染紅了一大片。
可是,跟前這鐵手神捕,又宛似沒事的人一樣,而且,內力、氣息、功力、元氣,卻似更為難長、渾宏了。
——這是怎麼口事!?
莫非這人的精力是用不完的?氣力是越用越渾的?而且是不累的、不倒的、打不死的不成!?
看來,這鐵手不但有用不完的氣力,而且還似乎想直接挑戰「叫天王」哪!
他們心中震驚,但也因鐵手的過人體力與鬥志,使他們也受了極大的鼓舞。
他們尚且來得悉,鐵手在「一文溪」抗洪救人時,也耗損了莫大元氣。
如果知道,當更震訝。
在荊棘林裡,就有一人曾親見鐵手在洪澇亂濫時勇奮救人的場面。
所以就更暗自驚震。
鐵手莫非真的是個鐵人不成!?
——不過,就算他是鐵鑄的,他也不該去招惹這個人。
叫天王!
誰招惹查叫天,誰就死定了!
其實,洪鞋而表明自身與北城已無爪葛,就是不想因為他個人的事,「一線王」會遷怒舞陽城。
——舞陽北城勢力雖浩蕩、但仍不足以與「叫天王」抗衡。
所以「大漠飛駝」洪漢道明瞭已跟周白字斷了交往——那麼跟鐵手更無淵源可言了。
大漠飛駝不欲鐵手為他冒這趟渾水。
可是鐵手好像惟恐一腳踏在蛇窩裡還不夠吃似的,他而今連蜂窩都要一併攪了。
他竟出言「冒犯」查天王。
——要知道,他跟洪鞋面對答中故意欲言又止,當然是有話要說的。
只待人問。
老烏、何孤單立時知機發問。
——他們都是六扇門中的人。
——衙裡的人辦案自有其習慣,一問一答,相互牽引.這才能使罪犯認罪,透露詳情。
何孤單、老烏都不由自主的作了配合。
沒想到,這幾句又引蛇出了洞。
鐵手竟以語言挑釁叫天王!
這一來,查叫天不能下合,想不與鐵手為敵都不可以了!
果然,查天王便虎吼著要跟鐵手作一了斷!
江湖了斷!
馬龍馬上接叫天王的話力斥鐵手:「二捕頭,你身為捕快,維護罪犯,結納奸邪,可知罪否!」
鐵手又哈哈笑道:「江湖上、武林中,誰都知道:江鞋而是鐵錚錚的好漢子、決不是妄邪、罪犯!」
他這是第四次笑。
他的笑聲一次比一次雄長。
內息充沛、無氣淋漓。
——這也是要人看了、聽了、心中震懾的原因。
或許鐵手是故意笑的。
笑了一次又一次。
——這種笑,已是一種「威」。
威勢。
——也是示威。
且竟犯叫天王之虎威。
笑聲中的鐵手,轉身疾問大漠飛駝:「你為啥要殺叫天王?」
洪漢目中乍閃金光,暴長而短,只低聲沉問:「真的要說?」
鐵手答得斬釘截鐵。
「說!」
然後再追加一句:
「直言無忌。
這一句更說得斬腳敲釘,毫無回寰餘地。
洪鞋而反問了一句:「公還是私?」
鐵手道:「兩者都說。」
「大漠飛駝」洪漢道:「在公,『叫天王』貪財枉法,勾結贓官,聲焰重的,指取內努,如囊中物,罪惡盈積,害民至巨,我殺他只為民除害,只恨殺他不死!」
洪漢說來字字鏗鏘有力,如擲地有聲,說得凜然無懼,眾為之變色。
鐵手大叱了一聲。
「好!」
又問:「私的呢?」
洪鞋而氣虎虎的道:「我本是『大漠派』的人,『大漠仙掌』車占風車掌門人歿後,本派正氣不衰,掌有人,但蔡京見我等不願為其漁利搜刮蒙古、西域一帶之異寶奇珍,便暗派這『叫天王』結合「西域魔駝」一系人馬,對我派子弟任加殺戮,迫害無算!」
鐵手明白了:「難怪你曾一度退隱江湖。」
洪鞋而悻悻然的道:「我本來對這種佞人奸惡,也只避之為上,但逃避終究無用。我隱姓埋名十餘年,但仍給這查天王查了出來,遭四大天狼掩殺狙擊,我家小因而喪盡。我逃亡入關,幸得周城主收容,總算有了立足之地。惜未久又遭這陰毒奸惡的武林敗類馬師爺探悉了,便羅織罪名,加以北城,要少城主把我支出來,城主自然不肯。我堂堂洪漢,小忍暈累少王,便與舞陽城決裂,逃了出來,情知天下雖大,已莫可容身,便決定與這無法無天的王八一拼——」
洪鞋而說到這裡,恨意未消,恨恨地向叫天王道:「我這次殺不了你,是我不幸;來世投胎,耍你未死,我還得殺你,七生十世,永不甘休。」
由於他的眼色的這般忿恨,鐵手看了,也不覺一陣悚然,想起有一些人,天生便憎恨某人,無論如何化解,都化解不開;有的人無故也無辜的遭受某人的殘害,不知可是就因為輪回中仍化不開的那一股深深的恨之故?
果真如此,人在世間,造孽越多,豈不更自作孽?
馬龍馬上就說:「鐵捕頭,這洪某人已認罪了,你把他交給我們處置吧!」
鐵手道:「他殺人是被迫的。」
馬龍道:「殺人就是犯罪。」
鐵手道:「可是他沒把人給殺死啊。」
馬尤冷笑反語:「難道要把人殺死了才算犯法,死不了就無罪?鐵捕頭,你這算什麼執法衙捕?」
鐵手笑道:「既然只殺人未遂,就得把他押送衙牢候審,豈可私自定刑?」
馬龍臉色一寒:「人已拿下了,對這種萬惡兇徒,不就地正法,勞師動眾的押回刑獄,萬一中途有失,你可擔待得起?」
鐵手道:「我看你是怕他一旦給押送入牢,驚動北城,周城主會結合他在朝中親友,為他聲援。一旦洪前輩把冤情前因、受屈後果、來龍去脈,一一公諸天下,天王面上會掛不上、扯不下,不好辦吧,所以才在這兒私仇報了,要把洪漢一刀殺了滅口!」
馬龍唇上的鬍子聳了聳,好像要跳出來向鐵手刺了二刀似的。
他臉上掠過一陣鐵青,隨後又緩聲道:「鐵二爺,借一步說話可好?」
鐵手隨他側行二步,兩人面向山坳空濛處,馬龍低聲道:「鐵二爺,你這又何必呢?」
鐵手鐵眉一軒:「請恕鐵手魯鈍,聽不懂君意。」
馬龍誠退的道:「你原有大好前程,不管在朝中陞官,還是在武林掌權,叫天王都可助你一臂。再說,你得罪叫天王,也等於把我們這一於哥兒們全開罪了,俗語有曰:寧結千人好,莫結一人仇。你又何苦把我們這些人全都踢到你對立的陣容去呢!」
鐵手溫和笑道:「我原就沒意思要與你們為敵。我只是據理力爭而已。」
馬龍進一步道:「只為一個老漢,跟整個叫天王的系統為敵,值得嗎?」
鐵手道:「就是因為他是一人,你們有那麼多的同黨,我不幫他,還有誰幫他?」
馬龍臉上青氣又一現。
隨而即斂。
他長吸一口氣,依然楔而不捨:「你真要執迷不悟,要對著幹,憑你四人,試想可討得了好!直要扯破了臉為敵,我看你是客人誤己!」
鐵手微笑反問:「難道我為了自身安危,就由得這位漢子任你們屈殺麼?我要不是承聖上恩旨,身為捕役,這還罷了,既為衙役,就得秉公執法。你們既以官員名義定罪執法,我就得以捕快身份監督執法是否公正。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武林有武林的道義,咱們吃公家飯的也有公門法則,不可不守,不能有悖。
馬龍低聲沉嗓道:「你知道『一線王』是丞相大人跟前紅人,也是太傅梁師成的得力人物。他們都是聖上最寵及的達官貴人。我敢得罪他們,可是辜負了聖上恩惠,不怕殺頭嗎?」
鐵手反問道:「他們既是聖上身邊寵信,還知法犯法,敗辱聖名,我苦不為聖上以正聖譽,那還對得起皇上恩旨?」
馬龍臉上已有怒色,但依然不放棄,但語音已略提高:
「鐵手兄,這件事你定要硬砸沒好處。你也涉案在身,到時難免公事公辦,脫不了身。」
鐵手聞言哈哈大笑:「公事公辦?我就喜歡這樣。怕只怕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如是秉公行事,請放心放手幹吧!」
這時際,馬龍的從容氣態忽爾都不見了。
他的臉更白。
帶青。
他的鬍子更深烈如刀。
一雙黑刀。
然後他轉向那張飛也似的巨型大漢,躬身道:
「稟告天王,此人頑冥不靈,卑職感化無效,」
只聽劈勒勒一陣忽響,那「叫天王」如一座山似的矗立了起來,真是如同天搖地動,令人神駭魄蕩,神志未復之際,那「老張飛」已一個箭步,就貼近了鐵手,幾乎是口對著口、咀向著咀的怒吼道:
「就憑你——小小一個捕頭,敢與我天王為敵!?」
他這一竄步,何等之速;別看他體格龐大,就這一跨步時,卻比松鼠還輕。
老烏等人都心中估量:若他剛才那一下不是竄步,而是出手,只怕誰也避不了,誰也來不及閃躲。
饒是鐵手也是熊背虎腰、體格魁梧之人,但與這「老張飛」一比,簡直系獅子捕兔:叫天王貼著鐵手一站,鐵手的頭只及著他的肋骨。
看來,「老張飛」光吼幾聲都能把鐵手震得骨散魂飛。
偏是鐵手一動也不動,半步也不退,眼也不霎一下,只向這眼前巨靈神般的大漢字正腔圓的說了一句:
「對不起,你有口臭,難聞難當,請勿貼得太近說話,面斥不雅,敬請自重。」
7.鐵手的操守
鐵手這公一說,大家再度震愕住了:
鐵手擺明了是硬挑明的「叫天王」的了。
——就算而今的情形,只怕事無善了,鐵手身為六扇門最有名望的捕頭之一,也犯不著跟這常為皇帝及聖上身邊寵信執行「秘密任務」的「一線叫天王」明著抗。
鐵手這麼一說,那石塔也似的巨漢全身骨胳咯嗒的劇烈抖動者,怒瞪著鐵手,如果眼神也能殺人,他早已把鐵手盯死在眼裡、釘死在眼內、定死在他目中。
看這形勢,查叫天就要爆炸了。
鐵手那一句話,已燃著了引信。
忽聽那背向眾人而坐的年輕人忽乾咳了一聲,道:
「天王,你們不依法行事!?」
那巨人的火頭像馬上給冷水澆熄了一個似的,喃喃地道:「對,依法……行事……」
那背向少年道:「是了,鐵二捕頭自己先犯了法,還要維護其他罪犯,這不是拘私在法,不是目無法紀是啥?」
鐵手峻然道:「你們日口聲聲說我犯了法,我犯了什麼罪?」
那背著大家的少年依然不肯轉過身來,只說,「你要知道?」
鐵手但然道,「願聞其詳。」
少年吩咐:「軍師。」
馬龍垂手應:「在。」
少年道:「鐵二捕頭要知道,咱們也不必為他隱瞞了吧。」
馬龍隨聲應道:「是。」
將子一揮,空中迸指一切而下。
只見荊棘林籟籟連響,一下子,那亂叢荊棘全倒塌了下來,全是給人以刀飛快斬斷的。
荊棘一斷,就現出一大片場地來。
場地內,赫然倒著十幾具死屍,全是在山洪暴決時,他和小欠分頭救上「不文山」來的人!
這些人都已斷了氣。
死狀甚慘,連老頭子、襁褓中的小孩也不放過。
——是誰人竟這麼狠,把這些剛歷劫還生的無辜貧民,全都趕盡殺絕?
鐵手看了,一股怒火中燒。
——剛才,這些人還活生生的。
——不久前,這些人還跟他在一起。
——才幾個時辰之前,他還冒死把這些人自洪水裡救了出來,而個卻橫死在這荒山上!
鐵乎怒極了但他仍留意到一件事:
這些死屍中,龍舌蘭和小欠並不在其中!
——這是不幸中之大幸!
大大幸!
一個人再大公無私,也難免會關心自己的親朋好友多於陌生人。
人難免都有私心。
——但這其實不是自私。
而是人生。
——反過來說:如果你關心他人、敵人要比「自己人」還多,那還有誰要跟你成為「自己人」。
要是這樣,才真的是反人性、沒有人情。
鐵手也不例外。
他儘管為這些鄉民在死而疾憤,但一旦見龍舌蘭、小欠不在其問,心中難免一寬,感激起悠悠上蒼來。
鐵手忍不往迸聲喝問:「准殺了他們!?」
馬龍冷冷地道:「這要問你。」
鐵手反而冷靜了下來:「問我?」
馬龍悠悠地道:「你是最後一個離開這裡的人,這干橫死者的人,所以只有你才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吧.」
他補充了一句:「說不定,你不只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而且還是你一手造成他們死在這兒的。」
鐵手神色不變,「不錯,是我救他們上山的。但我把他們救上山的時候,你們這兒的人,一個也不在,你們憑什麼說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難道你們一直有人在暗中盯著?如有,那人才是最後一個離開你們又焉知那人不是真正的兇手?」
鐵手一連串反問了過去。
他的論據是:如果他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那麼,「叫天王」這一夥人又如何得悉?如果他不是,那麼,確有人在他之後才離開的,為何不緝拿此人?
誰知馬龍卻說,「他不是。」
鐵手倒奇了:「原來果真有盯梢的人。怎麼他就肯定沒嫌疑,我倒脫不了罪?敢情是你們一夥的罷?」
「不,」馬龍道:「是你們一夥的。」
他用手一引。
地上本來有一個人,一直躺著,身上沒沾血,也一直沒動,誰也看不出來他到底死了沒有,而今卻一彈而起。
他的人雖肥、雖胖、雖看來頹頸,但動作卻比狸貓還迅、飛鼠更速。
鐵手當然認得這個人。
儘管他一直都躲在那兒,鐵手也並不擔心他也一同喪命了,因為正如龍舌蘭所說的:他一直都在「發光」。
——死了的人是不會發出這種「光」的。
可是,而今這人忽然彈了上來,卻使鐵乎的關心轉為擔心:
他沒死,仍活著,那就好了。
他是敵,不是友,那可糟了。
——他到底是敵是友?為何躺在那裡?因而一彈而起?
他當然就是:
麻三斤。
麻三斤上前恭恭敬敬的向鐵手一揖道:「鐵二爺。」
鐵手沉住氣,問:「你沒死?」
麻三斤笑了:「鐵爺豈是個跟死人說洩氣話的人!」
鐵手峻然道:「那是因為你之故。」
麻三斤詫道:「我?那那兒招鐵爺洩氣了?」
鐵手道:「你剛才在洪水濫時救人的手段大令人洩氣,我還以為你已一頭淹到水裡七八天才從七里坡八里亭那兒浮上來,沒想到這會兒轉頭你已自死人堆裡冒出來了。」
鐵手把話說得很硬。
他一向是辣手的人,執法嚴正,絕不詢私,但為人卻十分仁慈、謙沖、溫和、厚道。他絕少像此際這般:出言冒然頂撞「叫天王」,又出語諷嘲麻三斤。
麻三斤只涎著笑臉道:「我命大,死不了。」
鐵手道:「你死不了,但這兒卻死了一地的人。」
他頓了頓又道:「而且都是無辜的人。」
麻三斤伸了伸舌頭,他的舌長而尖,舌苔帶紫:「是死了不少人。」
鐵手肅容道:「你既從死人堆裡爬起來,那麼,一定看見人們是怎麼死的了。」
麻三斤用舌尖一卷,舔去了鼻尖上的汗粒,「我確是看見了。」
鐵手目光暴長,盯住麻三斤:「你當然也有見不在這死人堆裡的人到哪裡去了!」
麻三斤溫聲道:「是的,我活著,等你來,只要告訴你這些……」
他忽然語調大聲道:「我知道你怪我,眼看那麼多人死了,我卻躺在那幾裝死,不出手救人……可是,我若不裝死,我早就死了!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鐵手整個人沉了下來,氣沉了,火沉了,連心也往下沉:「說!兇手是准?」
馬龍插口道:「天王留他在這裡,正是要他告訴你這個。」
麻三斤終於一字一句地道:「殺人的是小欠!」
他氣呼呼地喊道:「他殺人、強姦、斬草除根,無惡不作,無所不為……你交的端的好朋友!」
道出「小欠是兇手」,以眼前情勢而椎論,鐵手並不意外。
但並不意外的他,聽了也不免愣了一愣,喃喃地道:
「怎會是他……他怎麼會……!?」
馬龍怒問:「聽說,這位『小欠,是你認識的?」
鐵手怔怔地道:「是。」
馬龍又道,「而且,此人你還十分推重、賞識,可有此事?」
鐵手木然道:「是。」
馬龍再問:「他還是你的結拜兄弟,對吧?」
鐵手只答:「對。」
馬龍突然拉下了臉,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那麼,根據我們調查所知,還有你一位公門同僚好友的引證:所謂『小欠』,就是姦淫殺戮、作亂造反的魔星兇徒:孫青霞,這點你又知不知道?」
鐵手長吸了一口氣。
他的胸更壯寬。
臉方。
神凝。
唇抿成一線。
「我知道。」
這三個字自他咀中吐出來,力逾千鈞。
「你、知、道!?」
這句回答,使眾人懼為一震。
——他竟事先知曉了小欠的身份!
然而竟投有當場拿孫青霞,還把一眾遭劫鄉民及受傷的龍舌蘭,交了給這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淫魔孫青霞!?
大家都為之震動。
震撼最深的,看來是陳風。
因為他曾目睹鐵手與小欠初識至結義,他顯然沒想到那大脾氣的小夥計就是他們共議大計要對付的孫青霞,而鐵乎居然「一早知曉他是孫劍魔而不動聲色甚至還與之結義!
他禁不住愕然道:「這……你這算什麼!?」
鐵手平實地道:「不算什麼,兄弟是兄弟,罪犯是罪犯。」
陳風變色道,「你身為堂堂名捕,竟與十惡不赦的罪犯結義!?」
鐵手平靜地道:「結拜是我欣賞他的為人,如果他真的是罪犯,我自會拿下他。這是兩回事。」
陳風悻然道:「你認為他不是罪犯?」
麻三斤附加了一句:「也話鐵捕頭喜歡跟犯罪的人結拜——難怪沒我們的份兒了。」
鐵手道:「他是不是罪犯,有可疑,仍待查。但他在昨夜,誅殺兇徒,拯救鄉民,所作所為,卻是俠行。我們不能不明究裡、道聽途說,就定人於罪。」
馬龍淡淡地道:「你這麼說,這一地人,可都是白死了。」
鐵手盯住了麻三斤,好一會才問:「這些人可都是他殺的?」
麻三斤道:「不錯。」
鐵手疾道:「你可是親眼目睹?」
麻三斤道:「是的。我不說假話。」
鐵手冷笑道:「說自己不講假話的就是句最大的謊言。」
麻三斤趕忙道:「至少我在天王面前,決不敢有半句證言謊語。」
鐵手道:「其他活著了人呢?」
麻三斤又問道:「你是說龍舌蘭龍姑娘?他給孫青霞劫走了。」
鐵手一口氣追問,「孫青霞為啥要動手殺人?他沒有必要也沒有理由要殺這些不懂武功也對他無害的鄉民啊!」
麻三斤道:「他要姦污龍舌蘭,慾火一生,忍不住立刻要干,鄉民瞧不過眼,勸止,他色述心竅,慾火焚身,便把在場的人殺光了。」
——為了一逞色慾,平時已動輒皇宮侯府都敢闖,而今已殺光在場的無辜百姓,手段凶殘,而今龍舌蘭落在他手上,處境之險,更可思過半矣!
只聽詹通通噴噴有聲的道,「鐵捕頭竟與這種人結拜為兄弟,身為名捕,當真是聾耳豬油蒙了心不成?」
鐵手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
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給人欺騙。
鐵手也不例外。
他仍逼視麻三斤,問:「當時你在哪裡?」
麻三斤忙道:「鐵爺萬勿見責,我未出力救助龍姑娘與一眾鄉民,我實在是力有未逮,決不是他之對手。孫色魔的出於,二爺不是沒有見過。我這小角色哪是他的對手!」
鐵手瞅了他一眼,冷哼道:「小角色?你還通體放光呢!」
麻三斤舔舔上唇又涎笑臉,「我不放啥光?屁也不敢亂放!我知孫青霞要殺人滅口,假裝著了他一劍,便閉氣躺下了,這才保住了性命,給鐵爺您報這逆耳苦心的訊兒。」
鐵手又唆目瞪了他幾眼,忽問:「至少還有一個活人,去了哪裡?」
麻三斤一怔:「還有一個活的?誰?」
鐵手道:「麒叔的女囡子。這些屍首裡沒有她,她去了哪裡?」
——那就是了跟「小欠」再折返洪中冒險救出、高托於水面的女子,這女孩還在急流中為他拔過箭。
麻三斤不覺一震,脫口道:「鐵爺好記性。」
李財神插口道:「敢情是鐵捕頭對女子一向多情風流,尤其是這樣清秀標緻的女子,鐵二爺怎生得忘?」
鐵手橫掃了他一眼,再緊迫盯人的問麻三斤:「她去了哪裡?」
麻三斤這才答,「他也給孫色魔擄劫去了。」
鐵手迫近一步,「孫青霞他一人挾持兩個女子,走了?」
馬龍馬上半諷帶嘲的說了一句:「二爺現在像是審犯——這步步進迫,只望別把他迫瘋,也別一錯手就將證人殺了才好!」
鐵手修養再好,也忍不住怫然道:「我為什麼要殺他!?」
馬龍悠悠道:「殺人滅口,在所難免。」
鐵手怒笑反問:「現在這山上的人可是我殺的麼?要不,我為啥要滅口?」
馬龍淡定地道:「雖看來不是你殺的,但與你也脫不了關係:孫看霞是你的拜把子兄弟,是你把這些鄉民和無辜的人交到他手上的。」
「何況,」他悠然補充道,「剛才閣下也承認了:你一早已知『小欠』就是孫青霞,還與他結義,你這不是明知故犯,勾結盜寇,與匪同罪麼!殺了麻老三,就沒了證人,縱押到大理寺去分說,自有你師門、同門照應,定你罪難,你脫罪易,是以我們不得不防。」
麻三斤也點頭不迭,一面伺機向後退卻:「是呀,是呀,須防人不仁;防人之心不可無,不可無。」
鐵手鐵看臉道:「你們就聽他這一面之辭!」
那邊的余樂樂卻把話題了過去,嘿嘿笑道:「是嘛,鐵二爺號稱天下四大名捕之一,他的操守是毋庸懷疑,也不許懷疑的——只有他疑人,可不許人疑他哩!」
鐵手知曉在機智辯才上,馬龍是一流人物,其次便要算這個「東天一棍」余樂樂了。現在他的處境,可謂極之不妙:他已給一大幫人「包圍」了,這些人,不但極有來頭,而且手段高明、下手毒辣,而且還有強而硬的後台,加上他所面對的局面,又是異常緊急:到底孫青霞為何要殺這於無辜鄉民?龍舌蘭而今天危若何?又摸不清「叫天王」這一夥人糾集在這「不文」等自己出現,到底是何用意?究竟是啥目的?
到這關,連同跟他一起上山的老烏、何孤單、陳風塵等三名刑捕,也不免對他狐疑了起來:真要交起手來,只怕也不一定會(敢)跟他站在同一陣線了。
鐵手也不管(更管不了)這麼多了,他先把情形的來龍去脈說分明:
「我原不知孫青霞就躲在『殺手澗』這兒的,是來到『崩大碗』.才知道有這樣一個身懷絕技的大脾氣小夥計叫叫『小欠』。這兒也不是我主張要來的。」
他指著麻三斤道,「是他先帶我來的。」
麻三斤見他一指,向後縮了一縮,卻聽在後面的陳風挺身道。
「我也有份。是我和麻老三領他來這幾飲酒議事的——但我們都不知小欠就是孫青霞,否則……」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21:37
說到這兒,苦笑不語。
8.道義要比證據重要
正所謂:踏破天涯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只不過,真要讓他知道了:「殺手澗」上、「崩大碗」中的「小欠」就是孫青霞,他能點佯?
他制得住他嗎?
他見過他的出手。
——他一劍能使瀑布斷流凝冰。
——他一刀就格殺了書生殺手白蘭渡!
——他以一人之力,片刻間斬殺了十名可怕殺手!
不過,難道制不住他,他便不出手嗎?
——他也是位名捕。
至少,他也是在這七八個小縣內,這州府一帶,是實力最厚的第三號人物,名聲僅次於知府張慢慢、縣令章圖之下。
可是,他顯然不知道他就是孫青霞,更不知道這「大脾氣」的「小夥計」竟然就是大家日夜搜尋的驚世魔星。
他是個捕頭,官銜並不如何,但卻掌有實權。
鐵手也是個捕頭。
一個有官銜的捕快。
但「叫天王」的官位更高。
甚至他部屬的官職也不比鐵手低,儘管鐵手的身份還是「特殊」了些。
不過,縱是捕快,也有欺善怕惡、為虎作悵的;不是個個捕頭都敢主持正義,公正廉明的。
官也一樣。
有許多官只領個虛銜,不是為百姓做事,而且漁肉百姓,中飽囊,滿足上司,求取富貴,欺軟伯硬的。
問題只是:誰是除暴安良的好捕快?誰才是為民為國的父母官?當一個好捕快遇上了一群壞捕快的時候,結果是怎樣?當一個好官對上了一黨奸官之際,下場又如何;
當然,這種對立與矛盾,亙古以來皆有,下場亦早已彰然。
因為好官懂得「奸」,懂得如何去結納已結.且一早已佈署妥善,作為耿介正直的「忠官」,往往難以相等,硬折的結果,多是犧牲受屈,而且也多勢孤力單、孤掌難鳴。
刑捕亦然。
多做事多錯。
不做事不錯。
——這是動輒得咎的當時當勢明哲保身之法。
可是,鐵手是個勇於任事的人。
他現在就面對了一大堆煩惱。
一大堆問題。
——還有一大堆敵人。
這兒可不只是他一個捕頭。
還有陳風(雖然他的供職是屬於協助縣官行政為主)。
以及何孤單(他是當地衙差的總領)與老烏(他是隸屬於捕役追緝組的組長)
——他們又怎麼看?
怎麼想?
更重要是:
他們會怎麼做?
陳風忍不住,「連我們都不知孫吉霞就窩在這荒山酒店裡,你卻是怎麼知道的?」
鐵手道:「我猜的。」
陳風道:「猜的?我怎麼沒猜到?」
鐵手道:「我看他的器宇,已不是尋常人。他出手第一劍,刺向瀑布,使飛泉結冰,那非要多年練劍、絕世功力、還得要有似冰寒傲的劍意激發才能辦到。」
陳風道:「那只能猜他是個劍客高手,卻不等於他就孫青霞。」
鐵手道:「你們當時在談論孫青霞所作的案子,卻沒注意到在暗處這位小哥兒的神情。你們在說『三丈經』殷色可、『天之嬌女』朱麗麗、『更衣幫』蘇眉等人毀於孫青霞之手案情時,這小伙臉上都呈現憂憤不平的神色來。」
馬龍插口笑道「好個」優憤不平,,鐵捕頭敢情是要為孫色魔出頭了。」
鐵手道:「不過,當時我的確未疑及他就是孫青霞,只以為他是個懷才不遇的劍俠而已。」
陳風沉吟回憶中:「你是在他出手殺掉自蘭渡和十名殺手後,才從他招法中看出來的。」
鐵手道:「我沒見過孫青霞的劍法,而『小欠』拿的是刀。不過,他用的是刀但使的卻是劍法,這我可辨認礙出。」
陳風道:「那時你才生疑了?」
鐵手道:「只是疑。可是他所作所為,卻都是俠行。」
陳風道:「可是,他的年紀跟傳說中的孫人魔至少相差了十
鐵手道:「先前我不明白,還以為他曾易容,但仔細觀察過,沒有此事。後來就想通了:有的人本來就長得比他實際年齡年輕,而且還年輕得多了。像我,就天生比我年紀大的長相。我大師兄無情,樣子永遠比他年紀小十歲。」
陳風瞇瞇笑道:「你這比喻不好。最鮮活的譬喻說是我本人。我從二十歲出頭說長成這個樣子,二十五歲那年已有人說我笑得很慈祥,三十歲就有人巴結我,稱我為『陳公』—— 他們以為我早已五、六歲了。你看我的皺紋就密緊得像給亂刀砍過一樣,」
鐵手笑道:「你每一條皺紋都是經驗和智慧。我剛結識過一位溫姓老前輩,他的長相也比他實際年齡長多了。」
陳風也笑道:「我只是醜,沒深意可言。你說的大概就是這『崩大碗』的老掌櫃吧?」
鐵手道:「我是在你已與高大灣趕赴抱石寺救火後,與溫老掌櫃及小夥計相處,以及堤壩崩卻洪水救人的過程中,根據種種蛛絲馬跡,才能肯定:小欠就是孫青霞,在救人的時候,他差點要向我動手,但到最後還是把精力放在救人上。我曾觸摸過他不肯離身的古琴,裡間藏有兵刃:那應是一口名劍,只不過收在一個很典雅之處而已。」
陳風眼神一亮。
如刀。
「像他?」
鐵手點首,道:「對,像他,」
他似無懼身前安危,神思逸飛到另一處了:「他就像他的劍,收藏起來了。說不定,他只遇上仇人才拔出來。或許,他跟我們一樣,也在追查他的案件,要查個水落石出。」
陳風清晰的道:「那麼說:你跟他結義之時,只知道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直至與他避澇救人之後,才發現他可能就是孫青霞的了?」
鐵手含笑道:「是的。所以現在上得上山來,你們說他就是孫青霞,我並不訝異。」
他緩緩的補充道:「我見抱石寺仍被大火,便趕去教援。我以為他既是一起拯救鄉民於水深火熱中的人,就沒道理向他們下手,所以才留他守這兒……設想到——」
說到這裡,他又向陳風塵抱拳揖道:「謝謝。」
——謝謝。
這兩個字他說得很誠懇、有力。
因為他知道陳風的用意:
陳風說了那麼多話,問了那麼多事情,導引他作出了那麼詳盡的回答,無非是要讓他有個申辯的機會:他跟「小欠」結義的時候,並不知道他就是淫魔孫青霞。
他的目的是要為鐵手脫罪。
鐵手當然明白。
所以他才謝他。
可是他也補充了一句:
「但這沒有分別;「他清清楚楚地道,」我跟他結拜的時候,已懷疑他的身份,但我仍認為他是個正義的人;後來雖已猜測他就是孫青霞,但我跟他還是結拜兄弟。一朝結義,一生是兄弟。」
大家面面相覷。
這次到馬龍深吸了一口氣,試探地道,「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鐵捕頭仍當孫淫魔是結義兄弟了。」
鐵手斬釘截鐵地道,「是。」
老烏叱喝了一聲:「好!」
馬龍卻嗤地笑出聲來,「好?好:今會兒是強盜和捕快成一家了!」
鐵手冷冷的道,「豈只捕役,有時大官和強盜也分不開呢!」
馬龍臉色一變,卻聽那背向大家的少年人忽問道:「你現在還當不當孫青霞是兄弟?」
鐵手道:「當。」
他說的毫無轉圜餘地。
眾皆不解。
——以鐵手今時地位名望,其實何必?何苦!
那少年禁問:「為什麼?」
鐵手道:「有難時不挺身,遇禍時不相理,這還算啥結拜兄弟!」
少年沉吟片刻:「要是這山上的血案確是他幹的,他還是不是你的兄弟?」
鐵手爽落地道:「是。不過我會公事公辦,要是他真作了傷天害理的事,我一定將之繩之以法——就算他是我父母長輩,也一樣依法行事。他是我兄弟,我會盡力幫他,但並不是放過他。」
馬龍哈哈詭笑道:「說的豪壯!難道天子犯了法,你也敢……那個……!」
鐵手沉重地道,「如果這案能讓我辦、我辦得了,就算皇帝,我也會辦他!」
馬龍倒是一怔,怪笑道,「我只聽過: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沒聽說過皇帝犯法治罪的事!」
鐵手沉痛地道,「難道皇帝不是人嗎?皇帝就不犯錯嗎?就是人人都讓皇帝可以例外,他才會不恤人命,胡作非為,而權力如失控的癲馬,亂闖妄撞,搞得天怒人怨!」
馬龍這回真的悠然失色。
不僅是他,在場人人如是。
馬龍囁嚅道,「你這話……怎可以這樣說!就算皇上有些過夫,頂多只要『罪己詔』,詔告天下老百姓,那就得了,哪有……這樣犯上忤逆的事!難道當皇帝的還要坐牢的不成?嘿!他畢竟是天子呀!」
鐵手沉痛且沉重地道:「天子又怎樣;你幾時看過上天產下個兒子來?他也不過是個人。如果皇帝犯罪也要牢治罪,天下的皇帝都會英明得多、歷來的帝王都會仁慈得多了!— —像當今聖上,窮奢極侈,已鬧到民怨沸騰、天下洶湧的地步了,要是我能將之治罪,我一定干!」
只聽那少年忍不住叱了一聲:「好!」
鐵手卻輕歎道:「可惜我的能力就是太薄弱了。」
馬龍顫聲指道:「鐵手,你可知……你說的話是大逆不道、造反犯上……你可知罪!?」
鐵手一笑道,「我當聖上面前,也說過類似的話。」
馬龍奇道:「你……聖上沒把你論罪!?」
鐵手苦笑道:「他只下令把我趕出宮門。」
少年忽道:「那是因為你的身份特殊:你能保護他的安危,他是為他自己而不殺你—— 要不然,你早就給誅九族抄家滅門了。」
鐵手道:「我知道。」
少年笑道:「你可也真放肆,如此逆反的話都敢說!」
鐵手道:「我只說真話。」
少年道:「跟淫賊強盜結義也是真話?」
鐵手道:「他不一定就是強盜淫賊。」
少年道:「可是現在已證據確鑿,你還當他是兄弟,豈不形如同回一夥的盜匪?」
鐵手道:「這證據不一定是真的。」
他加了一句:「何況,道義要比證據更重要。」
9.正義比法規重要
那少年依然沒有回頭,卻似是怔了一怔,才驀的笑道:
「道義?道義只在人心,人人的說法都不一樣:你有你的道義,我有我的道義;你的道義可能在我看來是不義,而我的不義在他人看來卻很道義。人人都有不同的道義,你又如何執法?」
這回,鐵手也呆了半晌。然後才道:「你的說法也很有理,這確不易決定。歷來昏君貪官,借法律屠殺異己,便是對法的不同解說和運用之故。不過,法規其實是為正義而定出來了,人為主持正義而訂法則,所以無論如何,正義都比法規更重要。」
然後他才說:「所以,我們不能看到一地死人,聽到片面之辭,就定孫青霞於死罪—— 我們總要問一他,這事是不是他幹的?要是他幹的,我第一個就不放過他;要不是他做的,那麼無論大家對此人風評如何,我都決不能治他的罪。」
那背向少年抬頭峻然道:「可是他本來就足個殺人狂魔。」
鐵手頭也不抬便道:「你也殺過人吧?我也殺過人。在一些罪犯心中,我也是殺人狂。至於『叫天王』,恐怕在大多數人心目中,形同『殺人王』無異。」
他義一次出言「侵犯」查叫天。
奇怪的是,那巨無霸只悶哼一聲,異吼裂研,真的噴出一股煙來。
但他卻沒有發作。
——彷彿只要那背向諸人的少年在說話,就輪不到他來說話,他來發作。
那少年依然緊迫釘人的道,「可是他也是個淫魔。」
鐵手眼也不抬,「給姦殺過的女人都死了,准證實這些案子都是他作的?」
少年忽道:「有。」
鐵手一震:「誰!?」
只聽一人道:「我。」
說話的是一個女子。
聲音有點燥。
但很好聽。
人也很好看。
奇怪的是:她好看在哪裡,可讓人一時說不上來。可是,只讓人看了一眼,便連相當正直的鐵手也不禁動心。
她的年紀應該很小,但她的風情卻是女人的。
說她是個很有風情的女人吧,她的味道卻又十分少女,非常清純。
風情和純潔都是可以感覺得出來的,但卻不容易混在一起:就像蜂蜜和蛋,非黃和肉,蒸魚和蔥,鐵手和冷血,他和她。
但她偏偏每一樣都有一些。
她的唇讓人想起吻。
她的眼波令人想醉酒。
她穿的衣是那不經意但令人動意,她的笑是那麼不經心卻讓人動心。
她在風裡不動,卻像一條水裡的魚。她就像風情千萬種,連慵懶也是一種嬌麗的美人蕉,卻也像一位露出水面的白蓮。
她是她。
她其實一直站在那幾:就處身於巴巴子和回家家之間。
她無所謂的站在那兒,隨隨便便的說話,本來她的存在至多只應像是桌底下一隻貓打了個呵欠。
可是,只要她一動、一顰、一笑、一說話,都把人給吸引了過去,焦點重行落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是讓一個書生突然聽到他;上的筆叫了他一聲一樣。
——感覺意外,但又理所當然。
她的臉有點方。
但很白。
以致在陽光影映之下,她的臉就像一朵白花。
大白花。
鐵手一怔。
「你是……?」
她的答案令鐵手大出意料之外?
但卻在情理之中。
「我是蘇眉。」
她個子不高,就因為不高,所以特別「嬌」。
她的唇好像也有點「塌」:
像一朵花開盡了、開完了、開得快耍謝了似的。
——如果花蕊是花的性器,那麼,她的唇一張一合丁香半吐間,就令人不由自主的想到:
性。
蘇眉忽笑道:「你真壞。」
鐵手不解:「壞?」
蘇眉笑得花枝微顫,又好像不是她笑顫的,而是給風吹顫的:
「我聽說鐵二名捕是個正直的人,但而今……這樣色迷迷的看著人,像要一口把我吸進肚子裡去了,豈得正人君子所為?」
鐵手道:「正直的人就不看女人?看女人的就不是正人君子?我只持正辦案,不是君子,何況你確是個漂亮的女人。」
蘇眉嬉然一笑道:「原來剛正不阿的鐵手也有一張花腔滑舌的咀巴。」
鐵手淡淡地道:「我認真,但不古板;我維護正義,但無意嚴肅。」
蘇眉噴噴歎道:「這樣一條雙子,若為一個淫賊而耗上了,多不值得!」
鐵手道:「我說過了:沒有值不值得,只看他值不值我保,該不該由我來抓,一切都只看他有沒有犯事。」
蘇眉忽然靜了下來,秀眉一隻高、一隻低的凝在臉上,半晌才著語音,斜斜邪邪的說:「只、看、他,有、沒、有、犯、事晤?」
然後,她的語調突然提高,尖銳、劇烈、顫哆了起來,狂怒得像一個突然給人無緣無故正正反反摑了幾十巴掌女的女子,通紅了臉,睜大了眼,咬牙切齒地道。
他是我爹的友朋至交,但誘姦了我,還強暴了娘,更砍了她的腦袋——你說,他有沒有犯事!?」
鐵手迄此,惟有一聲長歎,深深的望著她,道:「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蘇眉唇一撇,亮刀也似的一笑。
「這種事,可有假的?而今我的好朋友龍舌蘭也落入他手裡。你不補救追輯,反而還為孫青霞那種淫魔說話!?」
「好。」鐵手握著拳頭,一字一句地道:「假如孫青霞是這樣的人,做了樣的事,我若抓拿不了他歸案,也要他血濺三陽!」
然後他鐵著臉問麻三斤問道。
「到底情形怎樣!?」
麻三斤望向那少年和巨漢,眼裡也洋溢著光:
一種異光。
那背向大家的少年道:「而今鐵捕頭已跟我們同一陣線,有話不妨直說。只不過……」說到這裡,停了不語。
只聽馬龍冷冽的接道:「他的懷疑已告一段落,但我們對他是不是孫青霞的同黨依然感到可疑。」
余樂樂接道:「這種情形,為安全計,理應將鐵游夏還押候審!」
陳貴人道:「若為脫嫌,還你清白,鐵捕頭理應束手就擒才是。」
李財神道:「當然,拒捕是滔夭大罪,我們大可將之斬而立決。」
馬龍長抽垂地,雙目深深注視鐵手,語重深長地道:「這些律法,鐵捕頭當然都已深明。你維護刺客洪漢在先,又為淫賊孫某掩過在後,這山上的血案,也跟你朋不了嫌,而今,我看你要束手主逮?還是頑抗到底了?」
說罷,他的視線轉移了。
不再望鐵手。
而是望他自己「那邊」的人。
一個一個的看過去——
那背向的神秘少年、那氣虎虎洪烈烈的彪形大漢、「東天一棍」余樂樂、「朝天一腳」詹通通、「財神」李老未、「貴人」陳大紋、「天狼神刀」巴巴子、「天狼神槍」回家家、「狂菊」蘇眉、「袋袋平安」麻三斤……另外還有三頂轎子(到底裡邊還有沒有人?)、十二名赤脖到耳的大漢(究竟是普通的轎大還是身懷絕藝的高手,隱伏其中?)
鐵手呢?
他身邊有什麼人?
可能支持他?
足以支持他麼?
10.出口的話一如脫弦之箭
要是你,你怎麼應付?
——你只一個人。
對方卻是全人類。
對敵一事,常如寂寞。
寂寞恆常是你自己一人,孤單面對。
熱鬧時卻是與全部的人共處。
但寂寞也不是只有你一人時發生:就算有很多很多的人在身邊,但他們跟你心靈沒有契合,看法也不一致,那麼,這種在大熱鬧裡心中的落寞,才是真正的寂寞。
排除寂寞只有兩種方式:
享受它。
遺棄它。
你說鐵手此際會用哪一種方式?
他只是平靜的,對大家(「風塵」陳風、「快馬」旋風老烏、「脫尾虎」何孤單、「大漠飛沙」洪鞋而四人)平心靜氣的道:
你們回去吧,這幾的事,是我的事,不關你們的事。我可心解決,沒你們的事。」
然後他不等他們回話,已霍然回頭向那巨漢、少年翟然的道:「你們可以因懷疑我是參與害死這山上無辜百姓而拘捉我,但我也一樣要指控『叫天王』叫他的手:殺死苦耳神僧,燒燬『抱石寺』!」
「什——麼!」?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22:17
那巨無霸怒嘶起來,從咽喉到骨骼都騰騰有聲,像一口氣吞下了十幾顆旱天雷。
「胡說!那『飛來石』上明明寫著是孫青霞干的——!」
此語一出,大家臉上都變了色。
只聽鐵手緩緩的道:「『抱石寺』出事的時候,馬軍師剛剛不是說過沒上過抱石寺麼!你們不正在這不文山上的嗎?怎麼連寺前石上刻了什麼文字,你都能這般一清二楚呢?」
大家也望著「叫天王」,就連涵養最好的馬龍,也不禁流露出一種不相識(至少是在這一刻希望跟此人斷絕關係)的神情來。
的確,「叫天王」這句活一出,跟「抱石寺」慘案便脫不了關係了。
出口的話一如脫弦的箭,不是瞄準了靶子,便不該發射。
因為箭頭一旦離弦,就迫不回了。
失控的箭,要是傷了人,其代價之大,一如傷了自己。
可是話一出口,往往尤甚於此。
蓋因箭頭至多只傷殺一人,但一句話,往往可以打殺一大群人,貽禍一生,遺恨千年。
馬龍馬上道:「就算天王到過抱石寺,看過案發環境,那也不能證明他就跟兇案有關。他本來就是奉皇上之密令,加上朱勵大人之所托,徽服出巡,明查暗訪,整頓治安,理所當然。」
鐵手這次還沒說話,何孤單已道:「你說的對。不過鐵捕頭的身份也跟天王有異曲同工之妙、殊途同歸之處。他同樣懷有密令、任務,曾出現於不文山,不見得就跟這山上的兇案有糾葛。」
陳貴人突問:「何副總,你的捕快不想當了?」
何孤單道:「想。」
陳貴人斥道:「想幹下去還敢這般說話!」
何孤單疾道:「就是因為想一輩子幹下去,干到老,幹到底,於到退休,我才要這樣把話說清楚。」
詹通通嘿嘿的說、「我看他不是不想幹,而是不想活了。」
老烏突一步竄出來。
一竄就竄到詹通通身前,沉聲道:「你說什麼!?」
詹通通也陡然變了臉:「我說他,關你屁事!」
老烏擺出了架式:「你威脅官差,我就要辦你!」
詹通通整個人又給鬥志充滿,甚至給鬥志燃燒得幾乎痛叫出聲來:
「就憑你!」
兩人眼看要打,卻聽馬龍向查叫天疾呼道:「天王,別讓他們瞎搗亂,該下令,斬立決,不得延遲。」
查叫人愣了愣,說:「是啊。」
陳貴人疾行向前,揭開一口錦盒,垂著雙手奉於李央前。
巨漢一手抓了下去,拎起一方手掌大小黃澄澄的青銅印,大喝道:
「我吠!這是『代御駕親臨觀察兵馬吏』印信,有此物在,執掌殺權,誰敢抗命,如同造反!」
他說得有點結舌,但這印一亮,老烏,陳風、何孤單都只有退了下去,垂手而立的份兒。
只洪漢強撐大聲喊道:「別氣壞了!他有此物,鐵二爺也有御賜『平亂闕』呀——」
鐵手手一掣,亮出一方古印,向眾人前一量,喝道:「印在這兒。」
忽聽那背向少年猛哼了一聲、
那巨無霸睜大了雙眼,虯髯戟豎,吼道:「你的印怎及我的大!」
鐵手冷然道:「印不比大,只看是什麼印;拳不怕小,只看夠不夠力。」
陳貴人振聲揚威的道:「『平亂闕』,論理鎮不住我門這口『御駕承平主印』。」
陳風也是熟悉官場班輩的「老手」,站出來便說:「可是這『御駕承平主印』也駕御不了皇上親賜的『平亂闕』!」
洪鞋而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喃喃地道:「當今皇上也真多印!」
老烏在一旁的接了一句:「聖上豈止多印,官也多得很呢!」
何孤單也冷不防的接道:「三百兩,得小官。三千兩,官大不可管。三萬兩,天下又多一大狗官!官猶可買,何況是印!」
只聽馬龍沉聲道:「天王,只怕今回要硬底一棍打死了!」
巨無霸虎吼一聲,往錦盒一抄,又抓住了一口海碗大的金印咆哮道:
「這就是『金紫應奉寶鑒』,印在權在,印下令下,順我者生,逆我者亡!」
這次他不僅說得響亮,也順口多了。那背向少年卻歎了一聲:
洪鞋而脫口:「這回確是翻臉了。」
何孤單道:「只怕鐵二爺罩上住了。」
洪漢道:「他當對手上的印是個卵子不就得了!」
何孤單道:「不得,不得,」
洪鞋而不解:「怎麼不得?像我,才不管他有印沒印、金印銅印!」
何孤單道:「不行。鐵手說什麼也是名捕快,好歹也是個『官』,既入六扇門來,這行有這行的規矩!」
洪漢苦惱的道:「還是像我好,死都不當官,了無牽掛!」
只聽馬龍尖銳地叱道:「鐵捕頭,你還守不守法規?」
鐵手截然道:「守。」
馬龍望向「叫天王」,查叫天吼道:「既知法規,還不跪下受死!?」
鐵手道:「慢看。」
查叫天道:「你想拖延時間,等同黨、淫賊來救不成!?」
鐵手道:「我沒有同謀,我不聽令,你要殺我,我聽令,你也要殺我,是不?」
查叫天也決然道:「是!」
馬龍道,「你要是還守法規,我們也許會寬大處置。你若不守法律,我們都在這兒,你也無法逃命,只是死得不光采,我們會上報你是拒捕喪命,恐怕還得連累諸葛小花!」
鐵手冷笑道:「好,反正我橫死豎死:聽印也死,不聽印也死了。
李財神笑道:「你剛才在山腰肯聽我的話那就好了。」
鐵手雄聲道:「那我不聽令!」
馬龍變臉獰猙地道:「那你的作為如同造反,就算能苟全,這輩子也當不成官差了!」
鐵手道:「我不聽令不是要造反,而是你根本就不是『叫天王』!」
他鐵一般的手伸出鐵一般的指鐵一般的戟指,鐵手以鐵一般的語音和鐵鑄般的堅定與堅決,一字一句地道:
「你不是查叫夭,卻拿了叫天王的印鑒招搖撞騙,該當何罪!?」
11.天子門生
此言一出,洪鞋而突然吐了一口血。
血箭。
血迸噴而出,打得在地上一個窟窿,泥濘一時吸收不盡的血水,又湧了上來,填滿了那窟窿。
——彷彿大地在冒血。
他本來已受了內傷,強自仰住,而今乍聽之下。驚愕無已,心神一散,血沖喉而出。
震動。
「叫天王」的人全都變了臉。
變了色。
三個三陽縣的名捕也全變了模樣:
而且震!
——『叫天王」居然不是查叫天,那他是誰!?
查叫天又在哪裡!?
至重要的是:
銑手怎麼知道他不是「叫天王」!?
「你不是『叫天王』。」鐵手鐵崩崩地道,「因為查叫天至少擁有這兩枚御賜的印鑒逾十年,他下會把前一枚才是『金紫應奉寶鑒』和後一枚方才是『承平主印』錯調了!」
他冷峻地補了一句,且揚了揚手上的印章,「我拿的也不是『平亂闕』,只是我私人的印鑒,」
三個捕快定睛望去,果見那印章上刻著的是:「鐵游二夏」四個字。
——四大名捕是:盛崖一余、鐵游二夏、崔略三商、冷凌四棄四師兄弟。
只聽鐵手鐵定定地道:「『叫天王』出入朝廷,當車練達,治事精明,刀筆嫻熟,他會連我手上拿的是什麼印都照不出來?」
大家都靜了下去。
好一陣難堪的寂靜。
還是馬龍先澀聲道:「你也投看過『金紫寶鑒』和『承平主印』卻來混水摸魚,胡說八道,不肯伏法,還來耍賴——」
鐵手譏消的接道,「你不是要告訴我:叫天王一向自稱是天子門生,原來是個文盲,連自己手上印章的刻字都看不懂吧?」
巨無霸手上還拿著兩枚印章。
左手一隻。
右手一隻。
愣在那兒。
印面字樣還隱約可見,對這些眉精眼企的武林人而言,簡直是一目瞭然:
果然錯了。
——對調了。
如果這「叫天王」不是文盲,難道是瞎子?
——不然,他只好是假冒的了。
可是,為什麼要找人來「假冒」叫天王?
真的呢?
在哪裡?
陳風、老烏、何孤單都禁不住偷看那三頂轎子:
轎子裡還有沒有人?
——真的查天王是不是就窩在裡邊?
沒見過「平亂」、「紫金」、「承平」三印的人,分辨不出來,這不希奇。
鐵手道:「要說還能看得出我拿的不是『平亂闕』,而這位大塊頭老兄錯調了印鑒的人,在場只有一個——」
他悠悠地道:「你。」
他看定了一人說這話。
然而這人卻沒望他。
這人誰都沒有看。
「一眼也不看。
——從一上場起,他就誰也不望。
因為他背對眾人而坐,無論場中發生了什麼事,他說話或靜默,他都不曾回首。
未回頭。
不回頭。
他就是他。
那少年。
背向大家的少年人。
他不回頭:
彷彿世間一切他不屑回顧。
又像他沒面目去看世上種種。
他是傲慢還是自卑?
——堅忍還是散漫?
無奈抑或狂妄?
他是誰?
——他到底是誰?
「你是誰?」
鐵手鐵錚錚的問。
「我?」那少年淡淡地道,「只不過是一個不面對著你的人而已。」
鐵手又回復他那鑄出般的語句:「好一個,一個沒轉過身來的人。」
他的語音鏗鏘有力;擲地可作金聲。
「你不曾回頭,卻因這位巨人錯拿了印鑒而一震;你不回目,卻在我揚起假印章時令哼一聲。你不同意,這位巨人老哥不敢稱是;我聽得出來,在我未上山前,跟我說話的,是你而不是這位巨無霸;看業這兒真正能拿得了主意的,也是你,而不是把前朝官銜說成今朝的諸位仁兄。」
他像鐵錘似的匡啷一聲笑道:「如果說你是「叫天五』,你又形體大瘦,年紀大輕——」
「可是,」他問,「你不轉身能知鉅細無遺、難道你背後長了眼睛不成?」
他問了這個帶著鐵銹味的問題。
然後像鐵鐫的塑像一般等待答覆。
「也許,我不回頭是因為我長得難看。」
「或許,我不轉身是因為我不要看你.」
「『叫天王』就不可以是我這年紀的嗎?我長相年少些,就不是『查天王』了麼?我不是還有個外號『一線王』嗎?許是因我長得瘦才這樣稱呼吧?這也合理吧?」
「誰說背後不能長眼睛?觀音菩薩還千手千眼呢!修為高的,能開天通眼,既有人睜目而盲,視而不見,我也可以無目視物,秋毫可察,這又有何出奇處!」
那少年,這樣說。
依然沒轉身。
不回頭。
12.獸性大發
鐵手沉著地道:「是不出奇,只十分佩服。」
少年只淡淡的說:「能有鐵二名捕這句話,已感莫大殊榮。」
鐵手道:「不過,『叫天王』名震朝野三、四十年,決不是閣下這個年紀。」
少年道:「我不是說過嗎?可能是我長得年輕些,且我仍未回共,你豈能因而就確定我非查叫天?你見過他?」
鐵手道:「見過,但未嘗面對面。」
少年道:「我卻正面見過你,只你不覺察而已。」
鐵手道:「哦?」
少年:「有次在國子監議事,王夫子年邁目花,給你們倒酒時手顫,一壺酒水全往你手上傾,你卻為保他情面,不讓他自責內疚,仍照樣舉空杯倦飲而盡,既不縮手,也不叫痛,果然不愧為鐵手。」
鐵手哦然道:「原來你也在現場,失敬了……不過,無論怎麼說,查叫天與你年紀仍相去大遠,若你是他,殊不合理。」
少年道:「說不定我精通易容術……」
鐵手截道:「易容?易得了面容,也改變不了朝氣和才氣。」
少年道:「請恕我直言:我是不是查叫天,實在干卿何事?」
鐵手道:「關係重大,因為我是捕快。你若非查叫天,為何叫這巨人假冒叫天王?如你是查叫天,可有證據證明?如非,叫天王是不是出了事?你是幫兇,還是主謀,你冒充一線王,又有何目的?你擅自動用御賜查天王的印鑒,該當何罪?」
少年似乎怔住了。
好一會,馬龍才故意哈哈笑道:「他若不是叫天王,誰才是叫天王?我們是查叫天身邊親信,我們都說是,還輪到你說不嗎?」
大家都陡然笑了起來。
此起彼落。
參差不齊。
——笑得像強叫了幾聲。
鐵手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是說,只要你們大家都認定他是叫天王,那麼,他就是叫天王了。」
馬龍悶哼道:「當然。」
『難怪有人說過:謊話說了一千次、就成了真理;」鐵手也冷哼道,「只要大家都認為你是錯的,縱然你是對的,也只好是錯的了。」
馬龍一點也不慚愧,只說:「這次算你悟得快。」
少年迄此突道:「我看,大敵當前,我們這兩隊人馬就不要再相互對抗,彼此抵制了。我們身上各負有一樁懸案:我懷疑這山上的血案跟你有關,你也以為我們與抱石寺的慘案有涉。但我們此來三陽的目標都一樣:抓拿孫青霞。不管你是要活捉的,還是我要拿命的,你要審訊他,還是我要替受害的人報仇,我門的結果都是要捉他,在這件事情上,我們何不共同合作,聯手對付他?
只要抓到他,這些案子自然真相大白,用不著我們先行相拼互鬥——如何!?」
鐵手立刻道:「好!」
說得落地如作金石聲!
答得好快!
就像一記出招。
——其實,他從一開始面對這麼一大群在山上蓄勢以待來對付他的高手,不時在語鋒上以懦怯、示弱,不時卻勇於挑戰,大膽還擊,甚至主動挑釁,又時而迴避閃讓,但又時作夫如其來的奇襲,總之,對這些人既不放鬆,又不正面決戰,但又決不讓他們唬住了,反而常出其不意的把對方擠人死路。
人稱鐵手穩重正直,但正直的人不一定不懂巧詐,穩重的也不見得不懂避重就輕,鐵手一上山,情知敵眾我寡,他不想自己失陷不文山,更不願連累陳風老烏何孤單,是以一上陣便跟這干人作迂迴曲折、智取豪斗的比拚,迄今才勉強可算是壓住了場,鎮住了局面。
他是鐵手,可不是鐵腦袋:對這種上結朝貴、下布黨羽的人物,他只有發狠鬥狠,以惡制惡,你虛我詐,才能有跟這些人談判、共事的價碼。
現在果然。
其實他比誰都急。
——因為龍舌蘭還在孫青霞手!
還是他把她交給他的!
想到這點,他可不止是坐立不安,簡直連心跳、呼吸都為之不安極了。
所以,那「少年查叫天」一提息干戈而議合作,他立刻就答允了。
不只爽快。
而且飛快。
——因為他要飛快的去救龍舌蘭。
或許,活捉孫青霞。
笑了。
雖然少年仍背向大伙,但誰都知道他在笑。
因為誰都可以感覺得出來。
大家都很重視他的笑,因為他的身份重要,說話有份量,連笑,似乎也特別值得重視了。
人就是這樣,其價值不是在他說了什麼話,而是在於他做了什麼事。
更重要的是:他是什麼人。
同樣一句話,便是給尋常人說,就算是真理,但聽了的人不記礙,記得的人也不覺如何。
但要是同一句話,要一個大人物、國家首長、朝廷重臣來說,那效果就完全下一樣了:可能給一再引述,再三傳誦,乃至傳為佳話,成了語錄。
所以,那句話之所以重要,不在乎他說了什麼,而是在他是什麼人。
他是什麼人,卻在於他做了什麼事,才達到什麼地位。
連哭笑亦如是觀。
——要是這一悲一喜是陳三李四?可能與誰都扯不上關係。也誰都不關心。
但要是這一笑一哭是當今天子,那麼,只怕天下百姓就得要同慶共歡,或同哭一聲了。
少年叫天王在笑。
吃吃地。
陰陰地。
笑完了的他就說:「我懷疑我們都中計了。你打從上山來就想迫我說這一句話。」
鐵手神色不變:「你說呢?」
少年查叫天活題一轉,道:「我想聽你來說:你認識孫青霞,見過他的出手,跟他說過話,我們該如何抓拿他?」
鐵手寧可面對這個問題。也不願在這荒蕪的山上跟這干難惹的人夾纏下去:「你們不是已派出高手去迫緝他了麼?」
少年查叫天微微一歎,道:「但他們不是你。」
鐵手奇道:「何解?」
查叫天道:「他們恐怕還收拾不了孫青霞。」
鐵手至此正色道:「你們派了誰去?他往哪兒逃?煩惱大師怎麼死在這裡?——如果我們確是同僚,聯手追緝孫青霞的話,請你們得先把這始未相告,不然,既無從下手,也不欲與自己人誤打一場。」
少年聽了就說:「好個『自己人』。你既說了這一句,麻三、蘇眉、馬軍師,請把詳情分別告知鐵捕頭吧。
小欠俟鐵手一離開,他就露出猙獰面目。
他急不及待,抱著龍舌蘭就在山上的荊棘林裡頭走。
本來,留在山上等水退的居民因感念此人相救之恩,都不生疑,但麻三斤及時趕到了,覺得不當,就當面間了一句:
「小哥兒往哪兒去?」
小欠乍聞就很不高興:「關你屁事!」
麻三斤見他急不及待,更加生疑,就揚聲道:「要是你一個人,自來自往,我可管不著,但龍姑娘是女兒家,又受傷暈迷,你這樣抱著她滿山跑,恐怕不好。」
小欠頓時叱罵變臉:「你這麻包袋!你也真多事!」
麻三斤涎著笑臉只說:「我知道我是狗拿耗子,但這是鐵二爺交待下要看顧的女子,可也不算是閒事!」
這時,留在山上的居民都留起這事來了,還是頗叔的那位小養女第一個覺得不安,首先發難:
「欠哥,我看你去你的,把這姐姐交予我,我替你看顧吧!」
小欠登時惡形惡相,狠狠地道:「你們不信我——連你也敢不相信我!?」
這一來,倒引起眾議。
大家七嘴八舌,都讓小欠先放下龍舌蘭再說:這些人都受過鐵手恩情。而且都是鄉下人,對男女之防特別注重,都好意勸說小欠理應守札、避嫌。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22:59
沒料到引發了小欠的獸性,他發了狠,撥出了那把「女子神刀」,一下子就斫翻了麒叔。
麻三斤等驚聲喝:「小欠,你瘋了不成!?」
只聽小欠怪笑道:「你們不想抓我已久了嗎?我就在這兒大開殺戒,連你也殺了,你們又奈我何!我是鐵手名捕的結義兄弟。要抓我?先抓他去!」
說著手下可不留情,一下子把無辜村民大都砍倒了,血流一地,山下洪流仍滔滔流去。
幸而麻三斤一直對小欠起疑,早有防備,小欠才沒能一擊而著,他一面放出紫色旗花炮,一面與小欠纏戰,邊喝問:
「……你……你……原來你就是孫青霞!?」
小欠哈哈大笑:「怎麼!死在我手上,可心瞑目了吧!」
麻三斤自忖不是其敵,眼看村民一個個慘死,他也無能為敵,眼看自己也得遭殃,幸而 ——
以上是麻三斤的敘述。
繪影圖聲。
13.輸劍恩仇錄
麻三斤轉述到這裡,停了一停。
他頰邊直淌下了幾行汗。
他沒用手去抹。
但他依然揩汗。
用舌。
舌頭。
他迅速的伸出舌尖左右上下一舔,已把正淌下來的汗滴擦去,捲舌入肚子裡。
春意已闌珊。
午陽漸烈。
麻三斤似乎有點受不了這種熱。
雖然鐵手來不及注意到他的舌尖有沒有分岔,但見他這「舔汗」,更愈發覺得他像一條蛇。
肥蛇。
鐵手知道這條「肥蛇」突然似要「冬眠」的意思:
——還沒到冬天,「冬眠」個啥!
話還沒說完,怎麼突然停止轉敘?
那是因為:正是要誘鐵手追問。
要去看唱戲,得要買票(還要不買不到票)才覺矜貴。
話要未說完才夠味,故事要人追下去才有意思。
而今麻三斤就是這個意思。
鐵手要聽下去,也只好發問——但他向得可一點也不客氣:
「他向你承認了他就是孫青霞?」
「是呀!」
「可是你卻沒有死。」
「我沒有死是因為——」麻三斤說到這裡,又沒說下去,眼睛卻看向另一個人。
那美麗得周旋於放蕩和純潔間作凌波微步的女子。
「——那是因為我們來!」
蘇眉如此接道。
她並且把不文山上血案接著轉述下去。
她不是一個人上不文山的。
她原是深愛著孫青霞的,江湖上,也曾一度視之為一對壁人。
她也知道孫青霞是個「不定性」的男人。
他不止她一個女人。
他有許多「相好的」。
這些,她忍。
因為她知道: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男人,要得到他,首先得要包容他,順從他。
包括他的弱點。
孫青霞似乎有很多弱點。
——至少,他名譽就不太好。
不大好的原困,常是因為他張狂。
他張狂的理由,是因為自恃。
自恃的是「才」。
因為恃才,所以傲物,覺得許多人都不如己,看不起一些名不副實的「大人物」。
這就糟了。
這就造成了孤芳自賞,儘管他真的有絕世之能,但已自我孤立了,別人也十分排斥他。
是以,他的名聲愈來愈壞。
但也愈來愈響。
——有時候,不一定是好名聲才會遠近馳名的,壞名聲可傳得更快更廣,更加如雷貫耳呢!
蘇屑卻不理會這些,別人為她擔心遇人不淑時,她也為他辯解:她遇上的是個好男人。
她執迷不悔。
他是她的希望。
她在他身上寄托了一生。
她美。
她麗。
像她那樣一個少女,樣貌兼得少女的純潔與少婦的風情,而且有一身好武功,又是「更衣幫」幫主之女,在江湖上很有地位——無可謂不得天獨厚。
不過,像這樣的少女,多半會遇上一個「壞男人」(有時還不止「一個」)。
——孫青霞就正好是那個「壞男人」。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這世上是有大多豁達厚道的人,喜歡看到「金童玉女」、「俊男美女」作天仙配合。
「只羨鴛鴦不羨仙」,其實,應改為「只妒鴛鴦只恨仙」才對。
要了個美人作妻子,大家自然都憎惡那男子(反之亦然),因為,天下間許多男人都為之失望、大感臉上無光了。
不管大家怎麼說,蘇眉依然依戀著孫青霞。
像籐攀著樹。
黑暗有光的背向。
從小就是天之驕女也是家裡的掌上明珠和幫裡的嬌嬌女的蘇眉,總是認為:如果活著而找不到奉獻自己生命的方向,要比找不到理由而活更淒楚。
有一段時間,孫青霞便是她活下去的理由。
由於出身是那未的優秀,蘇眉也是一個有點狂態的女子。
她艷。
但也艷若牡丹。
她清。
但不是清如水仙。
所以大家稱她為「菊」:
——「狂菊女俠」。
她也自視甚高,直至她遇上了他。
孫青霞。
她遇上他是因為「比武招系」。
孫青霞顯然不是個俗人。
蘇眉更加不是。
那麼,他們又為何竟會在「比武招親」這種場合裡碰在一起?
其實「比武招親」跟「重金押鏢」一樣:其意不是在「比武」,也不一定是「招親」,而是一種「幌子」。
正如有的「重金押鏢」,看來,是某富人(或官家)托某有威名之鏢局押一趟鏢,不惜重金禮聘高手壓陣,真實,根本只是「明修棧道,晴度陳倉」,真正的貴重的物品早已分路遠送,毫不張揚。
又或是鏢到中途、遭人攔劫,縹師假意抵抗,終為強梁劫去:其實,賊人與鏢師,互分其利而已。一一有不少官餉災銀,就是這樣沒了下文。
所以災患的人等到的永遠是飢餓。
只待接濟的窮人永遠翻不了身。
「比武招親」,有時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蘇眉的父親叫蘇車破。
他外號「虎膽狂龍」,是「更夜幫」的大幫主。
他跟其胞弟「豹膽威龍」蘇冬皮,兩人把持「更衣幫」,勢力聲威,俱一時無兩。
蘇車破很疼惜他的女兒。
他知道她要出名。
要威風。
——但一個嬌滴滴的女子要在武林中很快地崛起且一舉成名是不容易的事。
所以他替她安排。
那就是」比武招親」。
其實主要是「比武」,不是「招親」。
「狂菊」蘇眉這樣美貌姣好,不愁找不到婆家。
何況她還年輕。
「招親」是個藉口:
讓武林中的眾徒子都來這裡比試,傳了開去,自然便會對此事矚目。
其實連「比武」也沒盡完。
因為其真正高手,先經過試驗淘汰,發現真的身壞絕技的,則由幫裡的高手先行打發掉一萬一解決不了,也斷斷過不了蘇眉的叔父:蘇冬皮那一陣。
就算過得了蘇冬皮,也還是得幫主夫人鐵秀男,乃至老幫主半自出手「收拾」了。
他們就是要讓蘇眉——他們的寶貝女兒——出名。
出風頭。
——讓人打不下這場「比武招親」,便可知「狂菊」蘇眉的出類拔萃了。
如此便可一舉成名。
「更衣幫」上下,同樣也沾了光。
「比武招親」,說實在的,只是一個掩飾,一種宣傳。
處心積慮為好名。
而且,蘇眉是真有實力的好戰女子。
——就算她叔父,她爹她娘不出手相幫,也沒幾個慕少女的男子能在她裙下不敗不服的。
不錯,她用的是劍。
——「寒冰切雪劍」!
劍是「更衣幫」的鎮山之寶。
是老幫主蘇車破怕萬一女兒吃虧,所以從「老祖宗」的陵墓裡把這把寶劍重新發掘出來,讓她女兒憑此劍揚威天下的。
這是把好劍。
聽說戰無不勝——至少,手執此劍的人,來曾敗過。
為了要增強「吸引力」和「號召力」:「更衣幫」更揚言誰要是戰勝得了蘇眉姑娘,連寶劍也一齊奉贈。
如此,為的是吸引更多人來。
人愈多,宣傳的效果愈佳。
其實,蘇眉不須這「陪嫁品」已夠號召力了。
——這麼一個如花似、有權有勢兼著錢的大姑娘,誰不想成為她的「親人」?
沒想到,這一個「附贈」,卻吸引了一個本來不來的人也來了。
他就是——
「縱劍」:
孫青霞。
孫青霞來了。
一個人,一把劍。
他邊敗三名「更衣幫」的高手。
「更衣幫」的元老們已知不妙,忙請副幫主蘇冬皮鎮住場面。
可是鎮不住。
才一個照面。
才七招。
才不過五個半眨眼的時光:
蘇冬皮已下了台。
滾了下台。
眾皆嘩然。
嘩然聲中,蘇眉只好面對挑戰。
但蘇眉的娘,也是武林一號女中豪傑:「大紅狼」鐵秀男率先上了台。
她先跟孫青霞幹上了一場。
當大家看見蘇眉的月貌花容,難免都暗歎上天的恩寵愛惜都垂青於蘇眉一身了,連本來只想旁觀的男子,都忍不住上台一試——就算是自取其辱,但若能一親其澤,甘作花下魂也情願。
但看到蘇眉父親之奇醜,難免又含笑歎造物造化之荒唐弄人,就連其弟蘇冬皮也比他俊朗瀟灑多了。
不過,若見著了蘇眉娘親:鐵秀男的容貌,對蘇眉能出落得這般艷貌,就一點也不足為奇了。
——說真的,若叫「大紅狼」秀男也來「比武招親」的話,號召力只怕敢決不遜色於其寶貝女兒。
人說「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鐵秀男則是那種:徐娘「不」老,風韻猶「盛」。
可以說,蘇眉的風情,毫無疑義的是從她娘親那兒遺傳過來的,只不過,母女兩人的風韻仍自有點不同:
對蘇眉而言,那就好比一個餓極的男人見著一粒新鮮的雞蛋;但對鐵秀眉來說,就成了一隻煎熟了的荷包蛋。
——你喜歡吃鮮蛋還是煎蛋?
各人口味不同。
但蘇眉之美,還有清麗脫俗,不很在意又不十分經意的純真稚氣,這氣質則當真是與生俱來的了。
鐵秀男的武功,原也十分有名,她掌中施的是一把長滿了生銹的鐵劍,她本身也是「鐵劍門」裡十分出類拔萃的女中豪傑,同時也是「鐵劍門」門主的掌上明珠。
但她也不是孫青霞的對手。
二十六招後,她輸了一劍。
她不服。
再戰。
三十八招後,她再輸了一招。
但她仍不服。
再鬥。
這時,她已披頭散髮,形若瘋婦,高手氣派已盡失,只一心一意要打垮眼前那個冷峻、年輕的敵手。
四十九招後,她卻連劍也給孫青霞奪去了。
他還一腳把她扔下台去,公然道,「這算車輪戰還是比武招親?招親的新娘子縮在花轎底下不敢現世麼?新娘的娘倒爬到台上來獻世!」
蘇眉一聽,忍無可忍,就縱身上台。
她以一招「寒冰雪劍」,力戰孫青霞。
孫青霞一看見她,眼裡就發著光。
——男人眼裡發亮的,本來就是蘇眉天生的本錢。
只不過她是喜歡男人為她眼裡發光,但從不喜歡使男人因為她而面上增光。
她一向要性子、施點子、甚至不惜花金子銀子使男人在她面前保不住面子。
沒想到,這次在眾目睽睽下喪盡顏面的是她自己!
因為她輸了!
戰敗了不一定沒面子——孫青霞畢竟亦血氣方剛之輩,江湖上誰不知道這一個聲名大鵲也聲名狼藉的淫魔劍客有絕世的武、出眾的劍法、難以匹敵的過人造詣、驚人基業。
但更令她羞恥的是:
他只奪走手上的劍,而不要她的人。
他簡直對她下屑不顧。
——彷彿他來這兒參加這一場比武招親,為的純粹是、完全是、只不過是:那把劍。
「寒冰切雪劍」!
——而不是她!
他對她彷彿沒有興趣。
完全沒有。
一點也無!
14.他需要的是兵器不是你
她輸了。
輸了劍反而事小,更重要的是受到了她出道以來從沒遭受過的「屈辱」。
對方(而且還是眾口相傳的一個大色魔)竟看她不上眼!
對於一向嬌生慣養顛倒眾生的蘇眉而言,沒有比這更屈辱原了!
「我贏了,這劍,」那擊敗了她的男子居然一打敗她就公開這麼表示,「我就取走了。」
她聽了幾乎沒昏眩當場。
(恥辱啊!)
——打從那時候開始,她就在心裡發了惡毒的誓:她一定、一定、一定要他後悔:今天沒把她放在服裡的事;她要有一日讓他知道他自己有眼無珠!
要不是她爹爹蘇車破當時、即時也適時說了話、開了聲,這擊敗她的男子就會毫不惋惜的取了劍從此遠揚而去。
「好漢留步。」
當時幫裡幫外友好、子弟,都要包圍、群攻那狂人,但蘇車破卻即予制止,並竟然在武林同道面前公然向這色魔笑說:
「你擊敗了小女。我們這場是比武招親,可是小女……」
那狂聽了才肯略略停了停,想也不想就說:「我只要劍,不要成婚。」
蘇車破即道:「那也由你。你反正贏了,要人就成婚,不要的話,劍也歸你。」
孫青霞當時反而一怔,道:「你也可以上來跟我比一場,要是你在我手上過得了一百招,這劍就歸還你。」
蘇車破想也不想,朗聲道:「開玩笑。我在你手下斷斷走不過七十招。」
孫青霞又是一愕,半晌才問:「你就是『更衣幫』幫主『大破車』蘇車破蘇幫主?」
蘇車破朗笑道:「不是我蘇某,今天哪來那麼多好友子弟來捧這個場!」
孫青霞登時神色肅然,拱手道:「久聞蘇幫主豪氣干雲!古道熱腸、伙義迫人,而兮一見,名不虛傳。」
蘇車破哈哈大笑:「什麼豪氣俠義,我不夠你打,只好認栽。裝什麼蒜?要能勝你,我早就跟你拼了。」
孫青霞反而駐了足,反問:「聽蘇幫上為人、說話、倒令我迷糊了。」
蘇車破道:「少俠有話,直斥無妨。」
孫青霞道:「比武招親,我初以為無非是貴幫吸收高手、並收為令嬡宣傳這效——但這種作為,不大像閣下風骨。」
蘇車破呵呵笑道:「風骨?我只有豬骨,熬鍋熱湯還可以,中風則萬萬不可。」
說罷才正色道:「不錯,你說的二事都是我的想法,但主要口的,還不是這個。」
孫青霞道:「願聞其實。」
蘇車破朗聲道:「不怕少俠見笑,我見遼人屢犯邊境,宋室一味苟安求和,以致邊地子民,慘遭荼毒。我幫勢力多盤恆邊地一帶、理應盡些心力,早已捐匯軍餉,以抗遼侵,但惜無大將可用。我是想借此次替小女招親為名,物色一有勇有謀的英俠,為我們領軍抗遼,以保民安。這一點私心,怕犯朝廷斥我代疽之怒,故打若招親旗號行之,沒想到還是讓少俠一眼覷出了。哈哈,哈哈,慚愧,慚愧!」
孫青霞立即倏然變色。
他把劍雙手躬身,奉回蘇車破,恭聲道:「這劍請另覓能人,在下萬萬不敢攫取。」
蘇車破佛然袖拂道:「你就是能人,敢去便可,難道我女兒配不起你、連這劍也配不上你!?」
但孫青霞還是堅持不收,只說,「保國衛民,才是俠之大者,我乃為一己之私,收之有愧。」
一個不敢,一個不收,兩人你催我讓,劍終於還是回到蘇老手裡,但兩人卻相交成了莫逆。
孫青霞此起便逗留在「更衣幫」,時與蘇車破飲酒談天、點評人物、討論國事,十分投契。
從此二人成了知交。
因而蘇眉也有機會多接近孫青霞,二人漸給武林人目為「鴛鴦劍侶。」
可惜好景不常。
蘇車破曾經說過蘇眉要寬懷對待此事,有一句是蘇眉難以忘懷的:
「他要的是兵器而不是你」,蘇車破深明他女兒的執著和輸不起的性子,所以勸道,「孫青霞這種男子是鎮不住的。他愛女人,但他不是女人的。他喜歡劍,但不是劍的。他放縱,他不墮落。他縱情,可不專情。你少在他身上浪費心力。看開點吧,眉兒,男的女的,都不值為對方傷心一輩子。」
蘇眉不信。
也不聽。
她想推翻她爹的這番話。
不過,不久之後,「更衣幫」已遭逢大變:
蘇車破猝然暴斃。
「更衣幫」震動之下,由「大紅狼」鐵秀男接任幫主一職。
就在這幫中人心惶惶、動盪不安之際,孫青霞先趁人之危,與蘇冬皮決戰,斬殺於劍下。
他用的赫然說是「寒冰切雪劍」!
正在大家驚愕相傳:猜測孫青霞是不是因貪圖寶劍而殺了蘇氏兄弟這際,蘇眉卻親睹了更怵目驚心的事;
孫青霞竟自她娘親房中步出。
右手握劍,仍在滴血。
右手提著她母親的頭顱!
蘇眉震動。
驚心。
睚眥欲裂。
但她擋不住他。
他揚長而去。
之後,大家發現失去了頭的鐵秀男死屍了,竟是剝光了衣服,一絲不掛。
從此,蘇眉恨絕了孫青霞。
她天天詛咒這個人。
旦夜夜焚燒著他的名字。
她要報仇。
她、要:
報仇!!
15.斷冰切雪
報仇雪恨。
——恨意一如斷冰切雪。
假如愛一個人不易做到永恆,但恨一個一定可以。
因為恨比愛清晰。
也比愛更刻骨銘心。
想念也是。
她恨他。
蘇眉恨死了孫青霞。
所以她驚動了不少「更衣幫」的高手——「更衣幫」是丐幫的一個分支,所以其他分支如:「污衣幫」、「錦衣幫」、「破衣幫」、「無衣幫」、「燒衣幫」的好手,莫不因唇亡齒寒的警惕、唇齒相依的情份,發動弟子高手,在對付孫青霞。
為更衣幫雪辱。
為蘇車破雪仇。
為辦眉雪恥。
可是沒用。
他們不是他的對手。
蘇眉不肯接受這個結果。
她千方百計,委曲求全,到處訴願,請動了不少武林好手去對付這「淫賊」。
但也沒有用。
他們聯手也制不住孫青霞。
就是蘇眉請動了一個人。
一個官方的人。
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
龍舌蘭!
龍舌蘭是個了不起的「女體捕」,但萬一她還收拾不了孫青霞,還有一個人一定解決得了這淫魔:
鐵手——
「四大名捕」中的老二:
——鐵游夏。
鐵手是龍舌蘭的摯友,要是龍舌蘭出了事,失了手,鐵手會置身外嗎?
鐵二名捕豈會放過孫青霞?
果然。
龍舌蘭南下捉拿孫青霞,就扯了一個人同往:
鐵手神捕。
蘇眉不肯接受這個結果。
她千方百計,委曲求全,到處訴願,請動了不少武林好手去對付這「淫賊」。
但也沒有用。
他們聯手也制不住孫青霞。
就是蘇眉請動了一個人。
一個官方的人。
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
龍舌蘭!
龍舌蘭是個了不起的「女神捕」,但萬一她還收拾不了孫青霞,還有一個人一定解決得了這淫魔:
鐵手——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23:37
「四大名捕」中的老二:
——鐵游夏。
鐵手是龍舌蘭的摯友,要是龍舌蘭出了事,失了手,鐵手會置身外嗎?
鐵二名捕豈會放過孫青霞?
果然。
龍舌蘭南下捉拿孫青霞,就扯了一個人同往:
鐵手神捕。
——這效果立竿見影,要比她預想的還快。
只不過,她雖驚動了一男一女兩大名捕,但她仍怕萬一收拾不了孫青霞。
但她知道有一個人一定「收拾」得了孫青霞。
因為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姑且不論此人行事為人是忠是好,為惡為善,但他的確所作所為,都很了不起,而且還很有力量。
只要請動了這個人,就等於同時請動了一大群江湖上一流高手來對付孫青霞。
這個人當然就是:
「叫天王」——
——查叫天!
查叫天本來不易請動,但蘇眉還是一請就動了。
查叫天要她答允一個條件。
她答應了。
——她要孫青霞知道,女人是得罪不得的!
而她更是不能得罪的!
——如果惹怒了她,她不借代價犧牲,也要報復!
她要讓孫青霞後悔一輩子!
所以查叫天提出的條件,她立刻就答允下來了。
不悔。
無愧。
——女人,發下狠來一定要做到一件事,那就絕對不講代價,不顧廉恥的!
為了要對付那傲慢冷酷、縱橫天下、孤高自賞、目中無人的孫青霞、犧牲一點點,算得啥!?
只是她不知道,就算她不親自請動「一線王」,查叫天還是會出動辦這件案的。
因為京師太傅梁師成的密令,加上「東南王」朱勵兄弟父子的請托,查叫天才不會放過這表現自己、炫耀實力的好機會的。
就算沒人情、無人托,查叫天集團也一定傾巢而出。
因為他們本來就與孫青霞有仇。
有恩怨。
——趁他病,取他命!
——只好乘大家喊打聲中,將這樣一個心腹之患消滅掉,「一線王」縱橫江湖數十年,又豈會放棄如此良機!
蘇眉與查叫天一夥人一道南下追蹤孫青霞。
他們結伴同行,原因簡單:
蘇眉要親眼看到孫青霞死。
她也要查天王答應:把孫青霞交給他。
她要親手殺他。
「叫天集團」的人也必須與蘇眉同行。
因為蘇眉比誰都更清楚孫青霞的動向——她畢竟跟他有一段時間是生活在一起的。
越瞭解這個人,越是能對付這個人,一個女人的本性好不好,就看她有沒有利用這一點,以及是不是利用到絕。
瞭解一個男人,可以幫他,可以害他,就看她要成為風景,還是要走上絕路。
這一路上,有風有霜。
她看到冬雪滿山,殘柯斷枝,她就想起他使她雪封千年為冰,斷木萬年成炭。
那不是一種溫柔。而是一遍槁灰。
她恨他。
她見到紅葉滿樹,春花吐艷,她就想起了他:是他使她又空度一年又一年的春花如錦,只有她漸消瘦的顱骨上平添一采。
那不是艷,而是病變。
她憎他。
她遇上瀑布的掛落,想起她曾對他的毫無保留。她看見明月,起到他是她陰暗的那一面,且愈漸擴增。她飲茶,含了口茶葉渣,想起他:是他把她的青春美麗一泡泡成了渣滓。
恨煞了。
——恨不得殺了他碎屍萬段!
斷冰、切雪、斬金、碎玉,她都要報仇,她一定要殺了他!
「我聽說這幾一帶有人賣一種酒,叫『崩大碗』,聽人的形容。賣灑的人有可能是溫八無,」蘇眉當然不會說出她心裡的事。只告訴鐵手這些話,「我記得那淫魔跟那八無先生原是有深厚交情的,便跟了上人、菩薩和尚、陳路路、耶耶渣、煩惱大師、馬軍師、仇清天一起先上『殺手澗』去探個虛實——
「哦!」鐵手大感驚訝,他最有興趣的,還是蘇盾最後提及的那名稱:
「仇清天?」他不禁脫口間道:「仇小街也來了!?」
蘇眉點點頭,道:「便是『笑神捕』仇小街。」
這一說,老烏、何孤單、陳風塵盡皆動容:
「一笑神捕仇小街?」
16一笑神捕仇小街
「他,」鐵手道:「他也來了!?」
「來了。」
這次是少年「查叫天」的回答。
何孤單忍不住感歎:「驚動他可真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背向少年道:「但仇小街也是我的朋友。」
他還補加了一句:「好朋友。」
陳風塵也有感慨:「連他也來了,看來,孫青霞這回是插翅難飛了。」
詹通通只冷笑道,「就算他不來,你們不到,孫青霞也一樣逃不了。」
老烏歎道:「叫天王、鐵手名捕、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一笑神捕……還都全為了一個孫青霞,齊集三陽縣了!」
馬龍冷冷地接道:「當然還不少了你們這一帶州府具裡教出色的三位六扇門的好手:『風塵刑捕』陳老大、『脫尾虎捕』何副總,以及閣下『旋風公差』老烏!」
鐵手一時倒沒有說話。
他負手背著山頭,此際看風和日麗,他心中卻不無感慨。
山上斷枝處處,就像一隻隻鹿彎著頸到地洞裡飲水。
藍天自雲,像一隻隻白色的蜘蛛迅速編織著巨大的網,這世問的人和事,本就無地可逃、無隙可容、無處可匿,盡在網中。
——儘管,不是所有的名捕都齊集這裡:至少,四大名捕就有三人沒來,單耳神僧、霍木楞登、大膽捕夫李代、細心公差陶姜、鬼捕爺、一怒神捕溫某人、捕王李玄衣、鴛鴦神捕、小四大名捕、捕神劉獨峰、新四大名捕、金花女、神捕白拈銀都沒來,但這一回,畢竟連「一笑神捕」仇小街也出動了。
然而,孫青霞是一個人。
一把劍。
——他在哪裡?
可有冤情?
——他是有口難言?
還是罪不容誅?
鐵手畢竟與孫青霞相交接觸過,那時他還是大脾氣的小夥計:小欠,難免有感觸。
然而,一笑神捕居然也來了,卻使他嘴角微微笑開了。
原因無他。
除了仇捕頭是他的好友之外,還因為仇小街的人很好玩。
——人喚他「仇清天」,除了他辦案如同「撥開雲霧見青天」以及如同「包青天」包拯大人一樣公正嚴明之外,不用「青」天而用「清」天,是因為有他在。就會讓人眼前一亮,心懷清朗。
仇小街是個捕頭。
一個好玩的人,也是一好玩的捕頭。
——好玩的人多,好玩的捕頭公差,則少之又少。
蓋因衙捕差很多是嚴肅的:不嚴肅又如何威武執法,令罪犯不敢放肆、膽戰心驚?
好玩的愉快其實不多,天下聞名的也許就只有這兩個。
——這四大名捕中的「笑語追命」崔略商,以及這位「一笑神捕」仇小街!
仇小街來了。
他的笑聲還會遠麼!
鐵手問:「就你們八位上山?其他的呢?」
蘇眉道:「對。當時,聞說『金瓜店』那兒有個叫王飛的,是孫淫魔的舊識,叫天王先去那幾看看究竟,」
鐵手:「王飛?」
蘇眉不再說這個人,只還自說不去,「我們上得一文溪,就遇上了決堤泛洪,我們還要上不文山來暫避,馬軍師卻發現有一個人正勿勿下山;他覺得可疑,便與菩薩和尚、陳路路、耶耶渣以及仇小街追蹤了過去——」
陳風至此不禁問,「他是誰?」
蘇眉答:「溫八無。」
洪鞋而聽了倒是一震:「他也在這兒!?」
鐵手道:「他是在這兒一帶。」
蘇眉道:「所以,便剩下我和一惱上人、煩惱大師先上『殺手澗』……
陳風道,「結果你們在這裡遇上青霞?」
蘇眉恨恨的道:「他那時候,正大肆屠殺鄉民,並要追殺麻老三,還要姦污龍舌蘭——」
麻三斤見她已恨得一時說不下去,便接道:「於是,一惱和煩惱連忙喝止那淫魔的獸行。」
陳風道:「孫青霞當然下會聽從。」
麻三斤道:「他是瘋狂了。但目前可怕的是他並沒有即時向上人和大師發動狠命的攻擊,」
鐵手聽得有些意外,不禁看了看地上那煩惱大師的顱著。
蘇眉狠狠的道:「我原已叫他們防範,那傢伙是瘋的,他們就是沒把我的話記心裡,開始的時候,他反而向上人和大師俯首認鍺,表示悔過……」
鐵手詫道:「表示悔意!?」
蘇眉怒猶未消:「……所以上人和大師都相信了,才給他一個冷不防,一劍刺殺了一個。」
聽到這裡,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氣。
涼氣。
陳風道:「上人和大師是成名多年的人物,也是武林中身經於戰的好手,就算他們再信任那淫魔,也不致於一照面就跟孫色魔靠得大近,面且全無防備吧?」
陳風正問出鐵手、老烏、何孤單心裡的疑點。
蘇眉道,「不錯。上人和大師當時也是保持了距離、當時,他們在這兒——」
她用鐵枝指了一指一塊桔木處,又以手遙指一處,說:
「他在那裡。」
陳風瞄了一瞄,眉心又豎起了一支刀:「這距離約真也有十二尺吧?」
然後他瞇著眼,像那裡邊各藏了一支精光熠熠的刀子:
「這麼長的距離,你是說:孫青霞一出劍就殺了煩惱大師——連避也來不及!?」
蘇眉神色不變:「是。」
陳風笑了。
他一笑,刀紋立即「長得」一臉都是:
「我倒是想不明白,煩惱大師的『三百六十五顆沙門七煞』稱絕江湖,更以『佛門生滅垢淨增減大法』名成武林,為何卻連個閃躲、還手的餘地也無!」
蘇眉眼也不眨:「那是因為孫青霞一出手——嗖的一聲,劍還在他手中,但劍尖忽爾出一點銀線,已打著大師的背心。他哎喲一聲,倒下、死了、沒有了。什麼沙門珠、佛門法一樣也來不及使,又有何用?」
陳風聽了,呀了一聲:「劍氣!?」
鐵手也震驚地問:「你是說,他人在那兒,手中的劍已化作一縷急勁,刺殺了煩惱大師!?」
蘇眉談然道:「便是。不然:我看大師也不至於如此不濟事。」
鐵手和陳風面面相覷:
「孫青霞已練成了『劍氣飛縱』了。」
「這兩百七十年來,已無人修練成『飛縱劍氣』之術——難怪孫淫魔是可以一劍凌空刺殺煩惱大師!」
17.懷冰擁雪
煩惱大師死了。
他留下來的煩惱卻剛開始。
何孤單不禁追問道:「煩惱大師死了、孫色魔會放過你和上人麼!」
蘇眉忿忿的道:「當然下會。他要連我也殺了,一惱上人便和他力拼。」
麻三斤嘻嘻笑道:「就是他們互拼之下,我才沒給孫人魔格殺當堂。」
陳風審慎地道:「一惱上人,以『二十四味』神拳稱絕江湖,但武功也只與煩惱大師不相上下——孫縱劍殺得了大師,會不殺上人麼!?」
他還差一句沒直接問下去:「——他殺得了上人,會放過你麼!」
——的確,連蘇眉的母親「大紅娘」鐵秀男都給孫青霞一劍砍下了頭,這次他還會放過蘇眉?
蘇眉冷冷地道:「他是不想放過我。」
麻三斤接道:「只是因為馬軍師來了。」
馬龍不是一個人來的。
同行的還有菩薩和尚,耶耶渣、陳路路、仇小街。
「我們跟蹤溫絲卷,可是為他發現了,交手幾招,他一路布下了毒,我們趕他不上。」馬龍接下去轉述經過:「我們決定不追,原因為三:一、八無先生不是我們追捕的對象,二、『老字號』溫家不到必要關頭,最好別惹。三、我怕這是調虎離山之計。故而立即趕上『殺手澗』。」
「軍師神機妙算,」麻三斤奉承的剛好合拍,「這次您又算準了。」
陳風卻問:「難道說,以仇小街之力,加上大狼箭陳路路、天狼劍耶耶渣還有馬軍師您,還制不住孫縱劍麼!?」
蘇眉兩頰掠上了怒絲,忿然道:「非也。那淫賊只會擇軟的啃,一見硬的扎手的來了,他就沒命的逃,」
鐵手動容道:「逃!?」
陳風反問:「你們就眼白白的讓他給逃了!?」
「不。我當然沒打算讓他活著離開不文山,可是,」馬龍道:「可是,他脅持了舌蘭— —我們總不能為了要立即逮誅此人而犧牲龍姑娘吧?龍舌蘭是聖上御封第一紫衣女神捕,家裡的大多都當了官,經商的都賺了錢;我想准都沒意思去跟龍家結怨!」
「可是,」鐵手始終念念不忘,「那個麒叔的小姑娘呢?」
馬龍答:「她也給押走了。」
這次何孤單也覺有異:「你是說——孫青霞在你們這……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大高手寰伺下,仍以一人一劍,押走了龍捕頭和小姑娘兩個女子!?」
「不錯,」馬龍說的居然一點也沒講錯,「他用劍脅迫小姑娘背著龍舌蘭在前走,龍捕頭仍昏迷不醒……不知道誰對她下了重藥。——你難道要我們不顧兩位無辜女子的生死,一哄而上,格殺這個人魔?」
「可是……」何孤單急得直跺腳,「你們就讓兩個清白女子任由這淫賊押走了!?」
馬龍雙手一攤道:「不然,我們又能如何?」
麻三斤涎著笑道:「這倒不止,馬軍師隨後即授意耶耶渣、陳路路和菩薩和尚一惱上人立即去追蹤孫淫魔,而仇小街也緊跟其後,伺機下手殺賊救人。」
馬龍則道:「只恨他們也不易追緝成功。我們之所以沒立即救人得手,懷疑是暗裡有老字號溫家的人多番阻撓,布毒誤事。」
那背向「少年」查叫天於此加了一句:「何況,馬軍師要跟蘇眉、麻三廳留在這裡,隨我們大隊會合,並得向我報告詳情。」
鐵手也加了句:「況且,你們還要等我們來。」
少年道,「這等大捕緝行動,怎可少了名捕鐵手?」
鐵手道:「謝謝關照,也謝謝你們相候,只是,我們該當如何進行緝捕孫青霞的行動?」
少年道:「我們有特殊的聯絡方式,追蹤孫青霞的人,自會與我們保持聯繫,由於此人不好對付,所以,我們要全力以赴。由於孫魔星的去路最少有二,所以,我們至少也得兵分二路,追擊此廝!」
鐵手道:「兵分二路?」
「對,」背向少年道:「據最近一次的報訊,孫青霞一夥人正自不文山一直翻上十八星山。他上得了十八星山,那麼,大致就是分兩條路,一是往山上跑,愈走愈荒蕪,從一山樹,進入大森林,再過靈壁,渡長氣河,穿過一泥洞,遁入嗟峨山——一旦給他逃人嗟峨山,那幾既非我們勢力範圍,而且,在那兒就算要找一支軍隊、或者用十萬大軍去找他,也沒有用。」
他歎了一口氣又道:「那兒,誰也找不到准:誰到了那兒,只怕連自己也找不著。」
鐵手當然聽過那麼一個地方。
以及傳說。
——聽說,一代神州大俠蕭秋水最後就遁跡在那兒,而白花大俠方振眉也是那兒現蹤江湖的。
一旦到了那兒,就是天涯,是海角,生死契闊,再也找不到,再也找不著了。
那是個終點。
也是個絕路。
——雖然危機就是轉機,絕境後有生路,但本來是風景的。誰也不願去走上絕路。
所以,鐵手就問了下去:「你是說,假若他往高處,就是自不丈山登上十八星山,經一山樹、大森林、靈壁、長氣河入一泥洞,然後遁人嗟峨山——他一定沿這條路線走?」
「一定會。」少年查叫天說:「困為除此以外,都是絕地。」
陳風熟遺這一帶的地形,憂形於色,「這一路上山,都有奇險,路實在不好走,便難以追蹤……」
詹通通登對不服:「我們這麼一大班人還追不了那麼一個活賊!?」
陳風冷笑道:「這不是人多人少的問題,哪怕你請天王多派九千人,也不能把昨天的太陽追回來。」
馬龍道,「那一路上雖然荒涼、但天王勢力無遠弗屆,仍是有人手接應的。」
陳風道:「哦?那可真難得。——該不會是『銅鑼坳』那一帶的『流氓軍』呀?那可是一股打家劫舍、無惡不作的流寇強盜!」
馬龍聽了,厲目盯了陳風一眼。
連詹通通、巴巴子、回家家眾人,都各形怒魚。
鐵手只要問下去:「那麼,如果孫青霞下選擇往上爬,而是往下走呢?」
「少年查叫天」道:「那麼,就是往大都走?越走,就愈近鬧市。」
馬龍接道:「如果從下文山轉入州府,上有兩條路,一是從這兒往回走——但不可能,因為路已給我們在這兒截斷了。另一條路則是從不文山轉十一寡婦山,進入『大深林』,然後轉『胃園』、『肚院』、『肝苑』、『腸圃』.然後混入定定鎮,再在西北走,即就直人州府,誰也攔他不住了。」
鐵手正在心裡暗自震佩:「這「老張飛」一夥的人,對這麼一個荒蕪之地和鄰近的繁華州郡之地形,都能瞭如指掌,功夫做足,難怪這個組織,集團的人能在這短短十數年間,聲望飛騰,勢力強大如此之甚,這般之速了!」
陳風卻冷笑的道:「如此看來,就算孫色魔在下走,直驅鬧市,只怕要渡『阿牛溪』之際,也有天王的徒子徒孫『出室子弟』來攔截他們的了!」
這一下,連馬龍也為之變色。
——看來,這名「風塵公差」不但老以驗,老世故,且對「叫天王」的黨羽勢力,也掌握行十分老練。
那「巨無霸查叫天」頓時鼻孔冒煙,正待發作,「少年查叫天」卻悠悠自若的道:「對,咱們總算有幾分郵處靠朋友的情面,到哪兒都有人願出力費心,但問題尚有:孫青霞會往哪一條路走;一了這才是正事,也是要害!」
鐵手道。
防風皺起一臉的刀。
老烏烏著臉,像一個鐵鍋的濃縮了的骨瘦如柴的包拯包青天;何孤單臉上和眼裡,都出現了一種茫然的神色,使得他的四白眼更混濁。
蘇眉卻說:「他一定是往荒山絕嶺走!」
鐵乎問:「問以見得?」
蘇眉冷笑道:「他作惡多端,還敢回到人間來?」
鐵手道:「若他自以為理虧,自知罪孽深重,他早都不必留在「殺手澗」了。」
蘇眉忿得兩頰緋紅一般,煞是好看:「你說的也對,他那麼不要臉,當然捨不了凡塵欲世,聲色眷戀!——只不過,他這次卻是挾持了兩個美人兒走,他就算要遁世也可享受齊人之福了!」
鐵手道:「你很恨他吧?」
蘇眉一仰首:「有人殺了你娘,你會不恨?」
鐵手冷靜地道:「你的恨卻不是——至少不只是那一種殺親之恨。」
蘇眉用一雙麗厲色矚著他:「那我可是什麼樣的一種恨哪?你且說說看。」
鐵手卻反問道:「我也聽過江湖傳聞;孫青霞一度和你爹爹相交投契、武林中引為美談,怎麼卻鬧得如此下場?」
蘇盾的神色是悲大於憤,但語音卻是憤大於悲的說,「他不是人。原本,他與爹爹、叔父相處頗為投契,並一齊聘人抗遼殺敵。他後來得悉爹爹原名『世民』,叔父本名『逸士』但因慕東坡居士之為人風骨,才情俠氣,故一改名為車破,一更名為冬皮,以紀念這位絕世人物,那淫魔也忙表示自己亦祟仰蘇子為人,故曾自號『弒』,以應合東坡居士蘇軾之名。三人一見如故,敵愾同仇,卻到頭來,爹爹暴斃,還不知是不是他下的手!——但我是親眼看到了割下的我娘的頭顱!」
她說到這兒,眼圈兒紅了,但她仍忍住悲,忍著淚,強忍不哭,但卻忍不了憤怒:
「這狗賊!——他離開我娘房裡的時候,我娘還是光著身子的呢!他是只禽獸不如的東西!」
這時候,無論誰都看得出來:蘇眉說的是真話。
她也真是傷心。
真的痛恨。
而到這時際,不管誰都對孫青霞行為感到心悸!
鐵手歎道,「令尊大人和蘇二俠及孫青霞因慕東坡居士為人風骨,特意追思悼念之,但又下欲沖犯當期宰相蔡京,把蘇學士列入『奸人黨』之忌,故只在名號上改為同『車破』『冬皮』『弒』以紀念之。我原十分羨慕他們之間的情義,沒料卻發生這等憾事!我看你恨他,已恨得引火自焚了,——無論這仇有多大苦有多深,都不值得為恨一個人而傷害自己:你若是這樣做,那仍是愛他,不是恨。」
蘇眉的神色馬上冷下來。
迅速冷下來——好像本是熔岩一下子遇上了寒冰一般的冷卻!
她說:「我愛他。嘿!我現在心裡只有冰,懷抱裡只有雪!他死在我面前,我第一件事做的是便是將之挫骨揚灰!」
他說的當然是氣話。
也是保護自己的話。
這些誰都看得出。
誰都沒有拆穿。
所以鐵手還是先感歎:「我認識了許多男女,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何等恩愛,如許情濃。假如是兄弟結義,則同生共死,恩重如山;要是男女相悅,則山盟海誓,生生世世。可惜,不消歲月堪驚,年月消融,大家分了手,不久之後,因為別人讒言,因為風言風語,因為彼此疑慮,因為好事多磨,大家就不信任了,甚至互相攻擊,彼此誹謗,用盡一切惡毒辦法,苦盡一切心力:把過住等等好處,種種恩受,全一筆勾銷:一語打殺,全變成了自己當年不長眼睛,故爾蒙期受騙;當日不曾戴眼識人,以致遇人不淑。本來羨慕他們的,聽了為之心酸,本來對他們有期許的;聞之下覺惋惜。這麼一對金童玉女、佳偶壁人;又或是這麼一干義氣相交,共可患難同生共死的兄弟朋友,怎麼一下子,就全成了陌路人了呢——甚至就連春風不相識的人也不如,而變成了也非得啖其肉啃其骨的強仇惡敵,當日的卿卿我我、恩恩愛愛、歃血為盟、信誓旦旦,全去了哪兒呢?每次聽到,都很愧然;每每聞之,難無感慨。」
他長歎了一聲,浩然的道:「我只是一時有點感受,這樣說了,希望蘇姑娘匆要見怪。你的血海深仇,我是明白的——我也一定會好好追究到底,不讓兇徒逍遙法外!」
18.兵分三路
風和。
日麗。
加落梯前山頭靜。
蘇眉卻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可知沒哭聲的女子,心底裡卻有多少泣意!
而今悲泣莫已的女了,卻深藏了多少怨情?
——可哭得出?
——淚兒可洗得清?
大家都下忍心。
——光是看著人悲,也是一種缺德的行為。
所以「少年查叫天」就找了也抓住了一個重點,直問鐵手:
「你的意思是認為孫青霞死不認錯,所以不會由銷聲匿跡的山上跑,反而會住蘇州裡闖,因此我們說在十一寡婦山那路上截他,而不該把兵力耗費在十八里山的那一路?」
鐵手黑白分明的點了頭,卻道:「可是,情形也可能正好相反。」
余樂樂插口笑道:「怎麼正好相反?那豈不是不推測更好嗎?」
鐵手也不動氣,且說:「孫青霞可能會想到我們會作這樣推斷,故而反其道而行,甩脫我們,也極可能。」
「少年查叫天」道:「說得有理。」
鐵手道:「何況,你們有的是人。」
背向大夥兒的少年道:「此話怎說?」
鐵手道:「咱們可以分散人手,兵分二路的去追拿此人。·
少年道:「以我們現時的兵力,就算分成兩路,也一樣足以克制孫青霞——」
馬龍補充道:「——可能還有溫絲卷。」
他說的時候,卻用眼睛看鐵手。
鐵手笑道:「軍師意思該不是在說:也足以一起解決我鐵某人吧?」
馬龍道:「這也難說,反正,鐵捕頭是講義氣出了名的,你跟八無先生和縱劍孫青霞,可是『崩大碗三結義』,交情非淺哩!」
余樂樂接道:「縱劍魔君孫青霞,還有八無先生溫絲卷,再加上個橫掌神捕鐵游夏,當真足以縱橫天下,所向無敵,我們這干人,還當真未必招惹得起呢!」
鐵手聽了反而笑了:「在下遇著孫青霞,當然秉公行事,決不徇私,前面早已一再說明,用不著相煩諸君再以語言相激。倒不如省看時間,看看兵分兩路,誰跟誰是一路的,而天王也不妨派遣得力助手,監視鐵某一舉一動便是。」
少年查叫天笑道:「你們八位捕頭,一樣可派人監視我們,——我們也是涉案人啊:抱石寺苦耳大師、戒殺和尚的死不是依然未曾破案嗎?」
鐵手嘿嘿的笑了兩聲,馬龍冷笑道:「這兵分兩路,也正好可以互相監視,以證清白。」
忽聽陳風更正道:「是兵分三路,不是兩路。」
馬龍自從發現陳風入手已透徹的掌握他們這一夥人的動向之後,就密切的注視陳風,仿佛這滿臉風刀霜刃的老公差,是個活色生香的美麗女子一般,馬胡刀的視線片刻也不捨得離他而去。
所以他也搶先問,「三路?何解?」
陳風道:「一路到十八里山截擊他,一路在十一寡婦山埋伏他——可是還有一路,由仇小街率領,早已從不文山這兒開始就追殺他了麼?」
少年和鐵手聽了,都道:「對,確是三路。」
然後兩人各自都附加了一句:
「只不過,得要看其他兩路是怎麼個分法?」
「只不知,鐵二捕頭要怎樣個分法?」
然後兩人都靜了下來,為將要合作的大截擊,生起了一種奇特的感覺:
——在場這麼多的高手,只去抓一個人!
——他們兩股人本在朝是敵對派系,就算在江湖相見,也是敵非友而今卻要聯手在一起,去對付一個共同的敵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24:37
都是孫青霞闖的惹的禍!
只聽少年查叫無微微歎息了一聲,很低,很輕。
不仔細,還真聽不見。
這時,蘇眉的欲位已停,不再哭泣的她,只說了一句話:
「請把我安排在最快和最直接殺了他的一隊去——我別無所求。」
少年查叫天微微點頭,沉思了一陣,道:「鐵捕頭,好不好由你來安排……」
鐵手謙讓道:「這兒的人手都是以天王馬首是瞻,我們調度並不切合。」
背向少年微微佝僂背身一挺,似是待發號施令,忽聽一人旱雷猝發的說:
「慢著。我還要跟這人解決了這件事再說!」
說話的人當然是「巨無霸查叫天。」
他一直忍。
他一直等。
他忍著說這句話,等著做這件事、以及期待著這一仗,已經很久很久了,已憋得他快爆炸了。
現在他就爆發了。
第13章 鐵手戰天王
1.話分兩頭
「話分兩頭,」巨無霸查天王虎虎烈烈的說,「我要跟你決一死戰!」
扶手怔了一怔。
大家都震了震。
——坦自說,也有人因而精神大振:畢竟,這兩人要是真打起來,的確是旗鼓相當的龍爭虎鬥。
對這些癡於習武的江湖人來說。那是一件就算短命幾年也不惜一覷的事。
——就別說這種心態乖異,事實上,也有不少人為那麼一點點虛名,那樣一個虛位,乃至只要跟那一個艷色天下重的女人睡上一宵,寧願短命上十年八載,這種事在所都有,這種人滿街都是!
「他得罪了我!他侮斥我!他瞧不起我!」巨無霸查叫天怒吼道:「我要跟他一戰!」
大家都望向鐵手。
也觀察那少年。
——卻不知鐵手會不應戰?
——「少年查叫天」是怎麼個想法?
陳風咳了一聲,說,「剛才不是大家都約好了合作,一起對付孫青霞的麼!現在怎麼又……」
「是的,我們是合作,也要合作,」少年查叫天忽道:「不過話分兩頭,『大叫天王』一旦發了火,我也不好收拾——我看,鐵捕爺還是不妨應酬一下吧,何況,鐵捕頭說的話的確對大叫天王,也很不客氣。」
他笑笑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決一死戰倒不必,大家只是切磋、切磋,較量、較量而已。」
那個他口中的「大叫天王」立即轉身應道:「是。」
他一低首,立即在頭骨爆出」啪」地一響——看來,他已開始運聚內力了。
蓄勢待發!
「少年查叫天」已經表態了。
——這一戰只怕難免。
現在就看鐵手了。
——看來,「少年查叫天」是要趁此再試一試鐵手的武功、秤一秤他的斤兩。
鐵手卻笑了:「你稱他為『大叫天王』?」
少年查叫天道:「他此塊頭是大了一些,所以這樣稱呼也無不妥。」
鐵手道:「這麼說來,你也可以稱作『小叫天王』了。」
少年道:「你若要這樣叫,我也不介意。」
鐵手道,「可是『叫天王』只有一個,到底是你還是他?」
背向少年道:「你們到現在還投搞清楚誰才是真正叫天王,那確是你們的不幸與損失。」
鐵手笑道:「你看你們兩位『天王』中,似乎,你比他高級些——他頂多只像個『老張飛』。」
那巨無霸嘶吼了一聲,全身骨胳都登登作響,只聽洪鞋而一聲悶氣,鼻端又溢出了瘀血。
大家都不明白。
也為之震怖。
——看來,這「大叫天王」只要大吼一聲,都能震碎人心。
詹通通已驍勇善戰、戰志劇烈,但若要比起這「老張飛」在戰力上只怕還是豺狼比諸於怒獅一樣。
到底差遠了。
所以大夥兒更不明白。
一向敦厚的鐵手,為保一再惹怒這個巨無霸!
少年叫天王也微微一愕,笑道:「鐵兄,我看你今天要不打這場戰,也決不可能了。」
鐵手道:「凡有必要的戰鬥,我決不迴避。」
比語一出,就是要接戰了。
這是一場大戰。
也是一場硬仗。
對鐵手而言,這確也是一場沒有把握的仗。
一場很不好打的仗。
他見過詹通通的戰鬥力,也見識過余樂樂的詭異攻擊,對巴巴子和回家家的突襲也深有戒心,還有李財神的笑臉迎人,陳貴人的心柔外剛,馬龍的深藏未露,……更且還有「少年叫天王」的莫測高深,這裡幾乎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可是他居然還一再的敢不留情面的挑釁惹怒了那個「巨無霸」老張飛!
——他有必要這樣做嗎?
他應付得來麼?
「只不過,」鐵手好整以暇的說,「我們追敵救人要緊,要打,就速戰速決。」
只聽「老張飛」又怒吼了一聲。
「小叫天王」倒饒有興味的道:「卻不知怎麼個速戰決呢?一招定勝負?三招生死?還是……」
何孤單忽踏前一步,湊近鐵手耳畔小聲疾道:「鐵捕頭,您身上還有傷,決鬥何以急著的——」
鐵手一笑道:「謝謝關心,我自有分曉。」
忽向「小叫天王」道:「好,就三招定輸贏!只話攻,不許守。」
「小叫天王」笑了,「三招?沒想到一向莊重練達的鐵捕頭也是急性兒!」
「老張飛」咆哮得直跺著腳:「我宰了他!我宰了他!」
馬龍迅速的接道:「既然三招已由鐵爺定了,那麼,這三招用的方式,武器則由我們來選兩項:我看,就用拳為一,刀為二餘下一樣,鐵兄自選吧!」
他一下子已佔了便宜。
他選的自然是「老張飛」所擅長的。
鐵手卻毫無異議,反而笑說:「這不是問題。餘下一項,也由你們來定吧——大叫天王個頭兒大。我與他對著撞也不是這一件賞心樂事!」
此語一說,眾人皆覺得敢情鐵手是瘋了。
瘋狂了。
「小叫天王」反而不笑了。
馬龍也雙眉深鎖。
鎖著個深深的疑問。
疑惑:乃至疑懼。
——鐵手到底是太狂,還是瘋了?
瘋和狂,本來就是極為近似的事。
——自大的人以為自己很「狂」,其實只不過形成「瘋」了而已;以為自己是不是「瘋」樣的人,說不定是行止上「狂」了一些而已。
2.六頂記
陳風塵眉心也豎起一道刀痕,直達天庭。
顯然,他也不明白何以鐵手不去避免這一戰——甚至還主動去引發了這一戰。
何孤單不禁搔搔後腦勻子,番番四白眼,咕咕道:「這時候打這一場:勝了只怕天王部屬個個要翻面,輸了焉還能保住命?」
老烏在他身旁,聽了就說:「鐵捕頭一定有他的道理。」
何孤單問:「什麼道理?」
老烏道「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早不叫老烏了。」
何孤單狐疑地道:「那叫什麼?」
老烏硬板板地道:「叫『五大名捕』快腿老烏」什麼的了!」
保孤單倒沒料到這個一直硬邦邦、千巴巴的人居然也會說那麼風趣的話、只好說:「我只是擔心——你不擔心?」
老烏憨直的道:「我擔心。」
何孤單有點意外:「哦?」
老烏本想不說,最後還是說了下去:「——鐵手可以惹誰都好,但最好還是不要去招惹『叫天王』本身……不管是大的小的都一樣!」
「大叫天王」走了三步。
他離鐵手至少有十五步之遠,都不知怎的,他只跨了三步,與鐵手至多剩下三尺的距離。
他一跨了出來,大家都不由自主的在後退,直至到不文山頭讓出了一個近三十尺左右的空地來。
他並沒有叫大家退開。
場中的人不但都有武功底子,而且幾乎都可晉身武林中一流高手之列。
但他一出場,未出手,已使人人退了開來:就只剩下一人:
鐵手。
他面對他。
面對面。
像一座山,遇上了一座鐵塔。
鐵手看著他,像看一口箱子,一套盔甲,也是一棵樹什麼的……完全沒有決戰的神色,甚至備戰的神情也欠奉,只說:
「如果我贏了——」
「大叫天王」大叫了一聲,像受了一次重擊,當真是震礙滿山價響:「——什麼!?你以為你會贏——!!!」
鐵手沒理他。
儘管「大叫天王」一吼就震得山搖地動,但他還是把話說下去,而且「大叫天王」咆哮得再震耳欲茸,他平靜的語音仍是可以清晰地傳入各人耳中,包括正在怒嘶忿吼的「大叫天王」本身的聽覺裡:
「我是說假如。假如我贏了——你要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查叫天?」
「大叫天王」大叫道:「假若你輸了呢!?」
鐵手的回答居然是:「悉聽尊便——既然輸了,就失去了討價還價的餘地了。」
「大叫天王」整張臉都掙紅了,與他根根側戟的虯髯剛了成襯映,他張開帶著血腥味之血盆大口吼道:
「假使你輸了——我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我一定殺了你!!!」
鐵手微微笑著,儘管從「大叫天王」嘴裡噴出來的氣使他衣褲髮絲全往後扯飛,但他居然還氣定神閒的反問了這麼一句:
「你沒事吧?這樣吼下去,嗓子不破嗎?難怪早已四音不全了。你的臉色這麼壞,說不定這就是所謂梅毒似的臉色吧?」
這一句,試問:
火爆脾性如「大叫天王」者,又如何忍受得了?
到這地步,連洪鞋而也難免生起同樣一種想法:
鐵手若不是以為就這樣就可以把這「大叫天王」氣瘋了、氣死了、氣殺了,就是他自己想死、想自殺!
忍耐總有個限度。
——過了這個限度,就像汽球一樣,再灌氣進去,它就會爆炸。
「大叫天王」已爆炸:
他以攻擊為爆。
以拳為炸。
他一拳「炸」向鐵手。
三天前,「風林火山」馬龍夜觀天象,發現流年蜚簾二星,竟與火曜發生激烈的碰撞。
當時他不明所以。
只知道應該會目睹災難。
現在他醒悟了。
——鐵手有難!
兩天前在黑夜裡,洪鞋而退在荒山野嶺逃亡的時候,突然遇到了一個好像是一隻鬼的樹。
——抑或是好像一棵樹的鬼?
總之,他一時嚇得五魂散了四魄,也設搞清楚。一向跑慣江湖歷遍風險的他,也忍不住怪叫了一聲。
那樹也怪叫了一聲。
兩人(還是一人一樹?抑或是一人一鬼?甚至是兩個都是鬼?)返身就逃:
就似是山魁遇著殭屍。
那時,洪鞋而只以為自己撞邪了。
而今他這才領悟:
撞邪的不是他——
而是鐵手!
七天前的一個夜半,蘇眉突然被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面驚醒。
可是她身邊卻沒有人。
更沒有出事的人。
自從那晚之後,天天晚上,這個時候,她都聽到那一聲哀號,這一聲慘叫。
她一直以為那是孫青霞的慘叫。
現在她才明白:
那可能不是孫青霞的。
——而是鐵手的!
以上三人,皆因「大叫天王」出拳擊向鐵手,因而擊起了這樣的念頭(或是錯覺)。
這種判斷。
——鐵手,遇難了。
只怕也死定了。
——鐵手則怎麼想?
這一拳不僅排山,而且倒海。不止倒海,更且排山——排山倒海驚天動地石破乾轉坤移天崩地裂的打了過來!
鐵手怎麼避——?
鐵手沒有避。
他一拳。
迎擊。
轟!!!!!
兩拳相擊。
實力比拚。
——這世上不到生死關頭,成敗關鍵,是不必與人比拚實力的。
能免即免。
要拼實力的,必有折損。縱贏,也是慘勝;若敗,則是慘敗。
可是現今二人已拼出的實力。
結果如何?
結果不堪設想。
——至少在鐵手而言,可如是說。
他硬拚了一拳,把持不住,整個人飛了出去,一路跌、一路穩住、但立不住、只好一路跌、一路跌他一路要站定、但站不定、又一路跌、跌到後頭成了滾、他就一直滾、一股腦兒的滾、一直滾、一路滾、一路滾了下去……
直滾到「加落梯」山坡下。
他已摔得「七髒八爛。」
滿身泥濘。
狼狽不堪。
可是他沒有死。
——好像也只是髒,沒有傷。
「大叫天王」巍然立於山頭。
他連一步都沒有退過。
一動也不動。
一晃亦不晃。
他不但是佔了上風,而且還獲得了全勝。
不過,世上有些事,表面是一回事,內裡又是一回事。
是不是這麼回事,有時只有自己心裡知道:——如某人春風得意的跟一個美麗溫柔的女子次日在客棧的房間裡走出來一樣:昨晚到底是誰駕御了誰,只有他們兩個心知肚明。
旁人只屬猜估。
不一定確。
跟鐵手拼了那一拳,「大叫天王」的心中,第一個反應竟然是。
想哭。
——「頂」得好辛苦。
那一拳,拼在手上,然而,一眼內力逆沖而上,他只覺頂住了心、頂住了肺、頂住了頸、頂住了胃、更頂住了氣:
也就是說,那一拳更令他頂心、頂肺、頂頸、頂胃、頂氣——五處一頂,到頭來,他也只有「頂硬上」:
——硬頂了!
戰端已開。
不拼下去是不行的了。
——除非是鐵手死了。
可是(惜)鐵手卻沒有死。
他正一身破爛、滿身泥污的再從「加落梯」步上「不文山」之頂。
彷彿還滿身輕鬆。
——臉上還居然帶了點「頓悟了」的神情!
到這地步,不打下去怎麼!?
3、好一把刀
鐵手上山。
一步一步的上山。
開始是他的頭,出現於山線。
然後是身子。
最後是腳。
但大家只看著他的手。
他的人雖摔得「破破爛爛」,但一雙手,依然毫無污垢,秋毫無損。
蒼勁有力、海不枯石不爛的一雙手。
「大叫天王」開始退後。
他不是走。
而是一步跨到第一頂大轎子那幾去。
那兒一直擱著三頂轎子:
一棗紅色:從木槓子到垂簾都是這個顏色。
一黑。
一曰。
他往紅轎子跨去:本距至少十六、八尺,他卻一舉步便到了。
他用手在裡邊一掏。
掏出了一件事物:刀!
他那麼鐵塔矗立、古松屹峙的個子,手上拿的,居然是只有一尺一寸一分長的刀!
小刀!
短刀!
——短小的刀!
可是,當這把刀拔出了鞘,情形便完全不同了。
不一樣了。
刀仍是只一尺一寸一分長(短),但它本身發出的慘紅色的刀光,足有二十六尺七寸七分長,滲滲然的浸了開來,映得他自己眉須皆赤,他的對手也臉目皆赭!
這一刀拔出來的時候,好像有只什麼野獸在遠方嘩了一聲。
鐵手不禁失聲問道:「殺狗刀!?」
「大叫天王」扔鞘於地:「正是用來殺你!」
鐵手不以為忤,只先讚賞道:「好一把刀!」
這一剎,鐵手因為看到「殺狗刀」,從而忽然瞭解、體悟了孫青霞當日為一把「斷冰切雪劍」雪上台比武的心情。
也明白他為何在「殺手澗」之戰時把敵時把敵人遺下的刀一一收為己用。
——那不僅是利器,也是美的事物。對一個嗜武的人而言,看到一把如此利器,不免見獵心喜。……或許,對美麗的女子,孫青霞也有種刀劍般的心情吧?
「大叫天王」見他神思恍詛,大叫一聲,當頭棒,喝醒他似的吼道:
「接我一刀!」
一刀當頭劈落。
刀銳。
刀風長。
刀氣極盛。
他要打敗他。
可是他不想暗算他:勝之下武,他還不屑為。
是以他出刀前仍先大喝了一聲!
空手的鐵手怎麼躲?
——沒有兵器的鐵手如何接!
鐵手不接。
——他用的方法居然是:
逃!
這無疑大失身份。
可是鐵手就是要狠命的逃。
刀鋒已及他身後。
他倏然閃於棗紅大轎之後。
那兒雖有十二名雄赳赳的轎夫,但沒有「叫天王」的命令,誰都不敢動、不能動。
「大叫天王」刀不忍毀轎,只見刀光倏縮,已折射轎後。
鐵手疾馳那頂棗紅大轎,躍上了白色小轎之頂。
「大叫天王」的「殺狗刀」不欲斬毀白轎,只有一折,仍在起伏浮波間兜鐵手。
鐵手迅轉入黑然轎另一端。
刀一凝。
不能發。
一發不可收拾:得先把黑轎粉碎。
「大叫天王」怒吼一聲,發力怒沖,人到刀到,這次是貼身直取鐵手。
鐵手一直退。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24:59
天王一直追。
終於,鐵手已失去了,沒有了任何遮庇,退到了場中。
場中是空地。
「大叫天王」誓要將鐵手斬殺於刀下,方才甘休。
忽爾,鐵手一俯身。
一揚手。
「大叫天王」怎容他喘息,時機一縱即逝,他大叫一聲,一刀已砍了下去。
刀鋒冷。
刀光盛。 刀
刀 刀
刀 刀
鞘!
這一刀落,沒料忽給一古木鞘恰恰套住。
鞘是原來這刀的鞘。
鞘在鐵手手裡。
鐵手在這千鈞一髮剎那間拾起了「大叫天王」遺棄於地的鞘,正好套住了刀。
刀光雖烈,刀意亦熾,但一旦遇上這把古樸的鞘,便完全失去了鋒芒,不見了銳氣,完完全全地給同收進了鞘裡。
刀進了鞘。
鞘在敵手。
「大叫天王」也怔住。
瞪大了眼。
呆立當堂。
鐵手把玩著手上的刀和鞘,忍不往又讚了一句:
「好一把刀!」
然後又補了一句:
「好鞘!殺狗刀配的是貓幾鞘!」
能殺人的就是好刀。
但能好好收藏好刀的鞘,就是好鞘。
好刀固然難得,好鞘更難能可貴。
——有才的人正如好刀,鋒芒四射終遭折,如果也有一把好鞘,把光采四溢的才華藏鋒斂銳,蓄勢待機,一擊而著。終能一舉成名,大展鴻圖。
4.魔鬼一樣的擁抱。
沒有退路了。
只好打下去。
——對「大叫天王」而言,他面臨的情勢,的確如此。
他跟鐵手打了一拳。
鐵手給他打下山去。
不過,鐵手又回頭來了,而他卻是有苦自己知。
他用刀追斬鐵手。
鐵手不敢接,只能逃。
這次他也以為自己一定得手——「殺狗刀」是不殺人不休的。
這把刀自有殺性。
可是鐵手卻用刀鞘收了他的刀。
刀鞘都有靈性。
——如果這短刀長的鋒「殺狗刀」具有殺性,那麼刀鞘就是實在善性。
所以恰好收了這一刀。
兩招已過。
還有一招。
「大叫天王」決定使出他的絕招。
什麼是「絕招」?
——絕招就是敵人破解不了的招!
「大叫天王」的「絕招」很簡單。
也很可怕。
——世上越簡單的事物就越複雜,越可恨、越難應付。
「愛」是一個人非常簡單的事,「恨」也一樣,但「愛」和「恨」,也絕對是世間最可恨、複雜和難解決的事情。
同理,一顆石子、一根草、一滴水、甚至一個嬰兒,也簡單極了,但它同時也是世上最複雜、最可怕、最難對付的東西。
所以,常有人說:「本來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何以將它弄得那麼複雜?」——這想到其實是太天真了,因為任何簡單的事,最後卻是由複雜因素描成的。
——就算你只吃一口飯、只要一個碗、只用一支筆;然而飯和碗和筆那麼簡單的事物但都是經過許多人和物、智力和努力所合成的!
沒有簡單的事,是因為人本來說是複雜!
故爾,對一個武林高手而言,也沒有簡單的絕招:
絕招之所以簡單,一如詩人把畢生才學,盡化作玉言、七律、儘管寫幾行幾十字,但所表達的,已是他平生功力之所聚。
畫家和音樂家亦同。
藝術的至高境界本來就是一致的。
而今,「大叫天王」也如是。
他衝向鐵手,以無比的氣勢。
他的絕招是:
撞!
他要撞死他的敵人!
他張開了手,放開了懷抱狂奔,就像忽著跟對方作一個擁抱:
——死亡的擁抱!
他一疾奔,山搖地動,真個是每一步都幾乎可在地上踏出一個大窟窿來。
儘管鐵手可抵得住他一拳一他畢竟是名不虛傳的「鐵手」,消解得了他一刀——其中用了一些些的技巧與智慧,但要吃這個鐵甲金剛一般碩大無朋的人一撞,那恐怕只有四個字:
以卵擊石,
或曰:
鐵手瘋了。
不過,鐵手好像好像真的瘋了。
他真的反衝了過去。
他要跟那巨無霸撞在一起:
他就是要以卵擊石,而且還要玉石俱焚!
他反撞了過去,二人就像兩頭黑犛牛和黑犛象,非要撞個粉身碎骨而不甘休!
然而,儘管鐵手要比黑犛牛還壯,只是,怎麼看去,「大叫天王」仍是比他高、比他大、比他強、比他壯!
鐵手終究比不上查天工!
——他卻偏要與之對撞!
這一撞,結果絕對不堪設想。
兩人對衝!
對撞!
——就像兩部九駟狂馳的戰車!
(三十尺!)
兩人發足狂奔!
(二十五尺!)
二人其勢勁急!
(二十尺!)
兩個人都低了頭、躬起背、豎起時肋,矢志要把對方撞個粉碎!
(十五尺!)
馬龍嘴邊隱約有了笑意。
陳風塵眼色甚是詭異。
——得要有人拆開他們這玉石俱焚,不作瓦全、魔鬼般的一撞!
(十尺!)
一人叫了起來:「別撞——」
阻止的人是蘇眉,地下邊的話是。
「——先對付了孫青霞大家才拼生死……」
再下來的話已講不下了。
撞勢大勁。
帶起的是風狂捲。
——把蘇眉的話全逼得吞回肚子裡去了。
(五尺!)
卻有一人陡地同出,作勢要攔!
「別撞——何必自相殘殺!?」
出言、出手和出來的人是老烏。
他極有勇氣。
惜份量不足。
他的人既彈了出去,已無視於生死,在這兩大高手如此全力一拼下,若雙方都不能及時收招,夾在中間的他就是第一個給撞得個稀巴爛的!
可是他仍然挺身。
他要截住二人的決死之撞!
——他不怕死?
——他不怕死?
還是他覺得正義比生死更重要?
不過他沒有死。
他才閃了出來,己給一股神奇的力量震飛。
而人縱還未撞個正著,但可能是因兩大高手衝勢間的激起的罡飆,已把老烏蕩飛了出去!
然後,兩人終於——
撞在一起!!!
5.撞
他們終於撞在一起!
「大叫天王」就像是一座會走動的山。
燃燒的鬥志使他要把眼前至恨的人撞個粉碎,碾成粉未。
「碰」地一聲,他撞著了他。
他也撞上他。
兩人在極可怕的速度和勁道中撞在一起。
沙塵滾了。
泥濘四濺。
大家都急切的要知道結果。
奇跡。
絕對是奇跡。
兩人仍在那兒,不穿不爛,沒破沒損,仍屹立在那兒,只不過,一個摸著額,一個撐著腰,眼裡都有些狐疑,神情有些迷茫而已。
——如果劇然猛烈的一撞,竟然兩人都安然無恙?
這可真是個奇跡了!
——卻不知,「大叫天王」和「鐵手名捕」此際內心的感覺又如何?
一撞無損的「大叫天王」。現在正摸著額頭。
(怎麼額角那麼痛?人也混混飩飩的!)
(查叫天的頭實在太硬了!)
(他那麼魁,自己能力拼他之全力一撞,能保不死,已屬萬幸矣!)
(自己故意要挑釁跟此人力拼,實在是情非得已——)
(唉?我怎麼會想起這些?)
(我就不是「大叫天王」嗎!)
(怎麼我想的事居然是那王八鐵某想的事呢?)
(我怎會知道他的心事——!!)
(難道那一撞竟——〕
鐵手也正以手撫看腰。
(怎麼腰這麼酸!)
(對方比自己在個頭上矮了那麼多、小了這許多,可是能硬受自己的全力一撞,反…… 這算啥!?)
(對撞於頭,卻熱傷了腰筋,這姓鐵的到底是鐵造的?鋼打的?還是鋼鑄的!?
(難怪他膽敢一再挑釁要和自己力拼了——果真有兩下子!)
(自己塊頭那麼,沒把對方撞倒,已算丟了面子了……)
(赫!我怎麼在想對方想的事!?)
(我才是鐵手啊!)
(我剛才怎麼想的全都應該是「大叫天王」心裡想的事情!?)
(莫不是那一撞——)
(——竟把我們兩人的魂魄撞在一塊兒了,對調了、顛倒了!?)
就在這時,只聽一聲乾咳。
咳的是:「少年叫天王」。
這時候,「大叫天王」和「鐵手名捕」都呆在那兒,一撫額,一摸著腰,愣在那兒。
誰也沒動。
誰敢沒說話。
——其實是這頃刻間,他們一下子都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誰!
(到底誰才是「大叫天王」?
誰才是鐵手!?)
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的「少年叫天王」緩緩的道。
「大家既然已拼了三場,不分勝負就算了,——現在大夥兒都是同一道上、同一條船上的人,不必拼出性命、流出鮮血來定輸贏的?嗯?」
這會兒,大家已瞧出了兩人的實力,顯然「少年叫天王」開了口,大伙都順水推舟,忙稱是不已。
這時,兩人才如夢初醒,且對剛才的心態,十分詫異。
——是不是碰撞力太巨,以致二人神智對調了?
——還是彼此所發出的勁道,使二人互相「上」了「身」?
驚疑不定的鐵手,稍定過神來,便向「大叫夭王」抱拳正色恭聲道。
「對不起,適才我一再激怒您,無非是要一試你的絕世神功,而今領教了,確是震爍古今,前所未見,鐵某佩服得五體投地,深感出言無狀,故請罪責。」
「大叫天王」自這一拼,也以手大是生起「惜英雄重英雄」之心,這才稍為凝神,趕緊道:
「鐵兄客氣,剛才三次拚搏,你第一招『以柔制剛』,已佔上風;第二招『以鞘收刀』,更妙至顛毫——但我原仍不服!直至第三招各以實力互拼,我這老小子塊頭比你大三倍,都仍撞個神智迷糊,半點佔不上便宜……我這就算輸了,也心服口服!」
鐵手笑道:「你若算輸,我這算啥?別忘了您第一拳就把我打個鬼吃泥呢!」
兩人哈哈大笑,各人見二大高手一戰之後,如比惜重,也自寬懷,各為剛才所見驚天動地之一戰而回味、震歎不已。
6.但到底這鬥爭皇沒有完
馬尤卻湊到少年叫天王身畔,細聲道:「鐵手的戰力比我們所估計的還強。」
少年查叫天道:「強多了。」
馬龍問:「他再強,而今也耗了不少無氣,要不要我們一併出手將之一氣格殺?」
背幾在大家的少年道:「——別忘了我們還有個頭號大敵孫青霞。」
馬龍道:「沒有他,我們也一祥治得了孫青霞。」
背向少年道:「你別小看了孫青霞,剛才,煩惱上人、菩薩和尚、耶耶渣、陳路路、蘇眉、仇小街、麻三斤聯手尚且收拾不了,給他逃了,此人決不好對付。」
馬龍:「聽說仇小街沒真正的出手。」
少年道:「所以我們更需要鐵手/
馬:「——鐵手可信麼?」
少年:「我們不信人,只用人。」
馬:「至少,他佔不了『大佬』的上風——咱們有了『大佬』,還怕他用得著他麼?不如趁早……」
少年:「你這麼說,剛才那上戰,你還是不算瞧得清楚。」
馬龍一震:「怎麼?」
少年:「他贏了。」
馬龍:「贏!?」
「他接『大佬』那一拳,並未用上力。他只是要從中瞭解『大佬』的內力跟抱石寺兇案的掌力有無相似處而已。」
——他在探底子!?」
「不錯。他的主意只怕還是要試一試『大佬』的實力,從中也想試測我門的能力到底如何!」
「好狡滑!我還以為他真的火了性,竟去挑惹『大佬』!」
「那還是第一回合。」
「——之後他還使詐!?」
「他接『大佬』那一刀,往三頂轎子殘廢身處,看來是一時找不到破解之法,其實……」
「難道不是嗎!?」
「絕對不是。他是趁此在紅、白、黑三頂轎子那兒都探察了一下,認清楚裡邊有的是什麼!」
「啊……那麼,是不是——」
「他在第三回合才是真拼。」
「這一場總算打和。」
「不和。」
「嚇!?」
「論體形,他比『大佬』差多了:論體力,他也遠不如『大佬』。他故意似己之短來拼人之所長,居然還拼和了,若他盡力施為,展其所長,『大佬』豈其所敵?」
「……這!?我……我也看走眼了。」
「我們還是先沉住氣,兵分二、三路,擒殺孫青霞再說吧!」
馬龍默然。
少年叫天工終沒有轉身。
——莫不是他背後真的長了眼睛不成?
要不然,從沒轉過身的他,怎會對場中所發生的事,如此一清二楚!?
不只是馬龍和少年叫天王在評判戰局,就算陳風塵和何孤單也在私下討論戰情:
何孤單道:「鐵捕頭雖抵得住這巨無霸,但萬一惹動他們一齊圍攻,那就糟了。——他頂多只能跟那巨人打和而已!」
陳風塵道:「不對。他佔上風。」
何孤單:「怎麼說?兩人都撞呆了,不相上下嘛!「
陳風塵:「可是,鐵手先前還有餘力,先將老烏震開一邊,且能不傷他毫髮。」
孤單:「厲害!我倒沒看出來。我只知道他是有意一試那大塊頭的武功到底如何:也看出他借避刀之意而閃到每一頂轎子都探顧了一下……卻不知他看出了什麼蹊蹺沒有!」
陳:「無論轎子裡究竟有什麼,看來這場鬥爭是沒有完的!」
何:「完?沒完!我們還沒抓著淫魔孫青霞哩!」
後面他們這句聲音說大了,鐵手也聽到了,忽爾非常強烈的想念起龍舌蘭來。
——青霞,青霞,我且不管你是忠的還是奸的,好人還是壞人,但你一定不要傷害龍舌蘭,否則,我們的鬥爭,這一輩子,都會生死不計、沒完沒了。
四大名捕戰天王之《縱橫》完,請看下部《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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