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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溫瑞安]風流[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25:55     標題: [溫瑞安]風流[全文完]

簡介

  本書是《四大名捕戰天王》的第二部,是溫瑞安先生最新創作的武俠佳作。
  劍俠孫青霞被好人誤會,被惡人誣陷為「天下第一淫魔」四大名捕的老二鐵手和京城紫衣女神捕龍舌蘭聯手追緝孫青霞,發現孫青霞是給冤枉的。鐵手與孫青霞乃結義為兄弟,龍舌蘭甚至愛上了他,與他一起逃亡。在逃亡途中,經歷了種種波折,種種危機,他們的感情也經歷了種種波折,龍舌蘭與孫青霞,這「天下第一紫衣女神捕」與「天下第一淫魔」,終於……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26:14

前言


從暢銷到長銷

                  ——溫瑞安

  過去的小兄弟老遠打從台灣過來深圳「龍頭小築」探我,忽然問了我一句:
  「你甘心嗎?」
  他闡說的大意是:你在馬來西亞九歲開始結義,十三歲開始創文社,十五歲開始辦 刊物,十八歲成立天狼星詩社,二十歲就擁有十大分社成為大馬第一大文藝集團,旋又 在二十一歲在台灣創立「神州社」,四年後成為當地第一大純粹民辦的文學社團,直至 後來蒙冤離台,五年後在港開始辦「朋友工作室」,八九年又再成立跨越地區性的「自 成一派文藝創作推廣合作社」——到今天,所謂「少負奇志」的我,到底甘休嗎?究竟 甘心了沒有?
  言下之意,是提省我:持志不懈。
  謝謝。
  問題是答案。
  我的答案是:
  甘心。
  ——而且滿意。
  滿意是來自知足。
  我為何不滿足?人生在世,舉世滔滔,有幾人能完全控制自己時間的?我可以。有 幾人能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的?我能。有多少人能只跟自己願意交的朋友交往,而可以 謝絕一切不必要的應酬的?我可以。濁世橫流有多少人可以完全無視於別人的臉色做人 的?我行。有多少人既極關心潮流趨向但又完全不受趨向潮流的影響?我是其一。有多 少人能夠隨自己好惡、喜樂,在人生道上恆常遊山玩水、吃喝玩樂,而且能保持:要愛, 便熱烈的去愛;要干,就全力的去幹,快意思仇,隨緣即興,如此悠閒但又很奮發、風 流而不折墮的、遇挫不折、遇悲不傷的過活?我能,我可以,而且我迄今仍完全能控制 這一切。
  我仍熱愛生命,勇於助人;十分自愛(所以自律),敢於戀愛,戀情仍一次又一次 在刀叢裡找到了生命的詩!
  「帝力」於我何有哉?
  而且,我所享有的名聲,已喜出望外,多於我該擁有的;我獲得的支持,包括我的 讀者和我的兄弟、朋友,遠大於我應得的;我得到的利潤,亦遠超於我的付出和耕耘— —可不是嗎?當人家都在怨為何中國作家和藝術創作者不像美國、日本那麼賣錢、那麼 有保障的時候,我卻一直感謝上蒼,何以賜予我那麼多忠心、誠摯的讀者,使我20年前 的作品如《四大名捕會京師》、《白衣方振眉》、《神州奇俠》等作品,仍能一年賣幾 個版、一年又嶄新推出幾個版,以致我每部過去的作品每年都有幾萬元幾萬元的收入!
  別忘了,中國很大,這世上華人很多,何況我不只在一個地區或只出版一次,也不 是一個國家只有一個版本,更不是只用一種文字印行,而我也不只寫武俠小說,更何況 我不止於出版,還有發表、刊登、連載,而且也不是一本小說只登一次——更重要的我 不只寫了一部小說。
  如果以「本」或「部」作計算,迄今「有案可存」的「小說類」大概也有五六百部 吧?
  別的就不多說了。
  對我而言,我從不為「暢銷」寫作,但「長銷」卻常使我意外不已。
  我曾建立過「知不足齋」,顧名思義,不只對生命的種種欲求「不知足」,而是對 求進、求好、求知慾應該「知不足」。
  可是,對「收穫」,我知足。
  知足常樂。
  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剛屆四十,已經「作品集」、「精品集」、「全集」、「作 品系列」等出了十幾套,每套都不少於七八十種(每種有的一兩部,有的十幾部),從 《詩選》、《散文選》、《評論選》到《小說選》,大概給「國」內外選人二三百次吧? 我還能不知足!
  我本來當寫作是個人興趣娛樂,當影響他人為中華文化、俠義精神做點事是天生職 志,我怎麼知道竟會有那麼豐厚的版稅可拿、稿費可取(甚至連冒我名盜我版的也發了 財)、以及有那麼多的好友至交、兄弟讀者為我打氣鼓舞,不惜千里相隨不覺遠、蕭鼓 聲中驚霹靂的與我同進退、共闖蕩、齊甘苦,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滿足。一如我二十二歲時寫下的《黃河》一詩其中三小節:
  ……我還是那不應考而為騎駿馬上京的一個寒生
  秋水成創,生平最樂
  無數知音可刎頸
  紅顏能為長劍而琴斷
  寶刀為知己能輕用
  有女拂袖。有女明燈。有女答客
  沏茶還是茗酒
  為劍可以白衣
  可以飄行千里
  而我正有遠遠的路要走……
  越來越近那吼聲了
  那是沒有終止的沖決
  崩卻原是蒼茫灘上的
  一夫當關,狠命一擊
  氣勢自出,歲月愈久
  我的京試愈垂青史……
  這首詩我不停而寫
  才氣你究競什麼時候才斷絕?
  水聲更近,天涯無盡
  在此訣別,紅顏知音
  那在雁蕩飛躍之君子
  那燭光中仍獨挹清秀的秀顏
  幾時才在明月天山間
  我化成大海
  你化成清風
  我們再守一守
  那錦繡的神州……

  我滿意,但不代表我不再努力。我離百尺竿頭還差豈止十七八步?我還是會好識重 友、自尋快活,情不自禁、無樂不作的走我孤身而不孤獨、寂寞而不冷漠的人生路。

  稿於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三至二十六日連環四天噩耗、衝突、大翻覆,與白靈、家 和、應鐘淒厲面對、親愛共度。
  校於九六年七月三十一日,溫白分訣前夕,仍恩愛逾恆:大使舞刀誰所斬?鐵石心 腸為花柔;多情總被無情傷,你若無心我便休。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27:52     標題: 第01章 樹上的女子

1.要干,便全力去幹


  孫青霞縱橫一世,風流自賞,他自己也沒想到有一日自己居然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他的為人常引人非議。
  惹人罵。
  遭人排擠。
  幾乎所有的誤會與是非,都會與他糾纏個沒了——尤其是一旦扯上了女人,他更是言行敗壞,喪德無恥,禽獸不如的敗類!
  對於這些,他習以為常,也無所謂了。
  一個給人訾罵、詭病慣了的人,一旦聽到讚譽,反而會渾身不自在起來。
  孫青霞便是這樣。
  只不過,因為他的武功高、劍法好,別人罵歸罵,卻都奈不了他的何。
  他依然我行我素、獨來獨往。
  ——我行我素只不過是「世與我相遺」後一種「迫於無奈」的姿態而已,決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炫耀的事!
  他一向如此,仗憑一身武功,一把劍,不須看誰的臉色行事,不需向誰阿諛奉迎的做人。
  ——你不喜歡我,我也不須做討你喜歡的事。
  ——你們要排斥打擊我,我也不願與你們同流合污。
  ——大家不諒解我,也罷,我也不向人解釋,更不求人悲憫同情。
  他獨步天下,孤劍白衣,孤芳自賞,俯仰無愧。
  (人說的且由他說去!)
  (若敢惹我,勝得我掌中劍再說!)
  他縱橫江湖,逍遙自在,無懼無畏,直至今天。
  這一天,他在「不文山」山頭上……
  那時候,溫八無正趕去救援面臨決堤泛洪之災下游的其他鄉民,鐵游夏則趕上「大角山」去撲滅「抱石寺」的火神肆威……
  而他,正要返回不文山去看顧那十幾二十名災民時,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們在再度捲入洪流裡拯救受困災民之際,曾遇上兩次暗算:
  一次因鐵手雙手都在力舉受難者於水面之上,故而硬挨了兩箭;而射向自己的兩矢,卻給鐵手用破空指勁彈飛了,自己才能平安無恙。
  自己便因此事而欠了鐵手一個情。
  大的人情。
  另一次是自己伸出了古琴,全力扳起陷於洪流中的鐵手之時,突然遇上了暗器。
  十九種要命的暗器!
  幸好,溫絲卷及時趕到,及時毒殺了發射暗器的人。
  這次到他們兩人欠了八無先生一個人情:
  救命之情。
  可是,這兩件事合併起來,卻很有些不尋常。
  因為箭矢是來自山這邊的樹林子裡。
  暗器卻射自山那邊的叢林中。
  兩個地方,隔著條滾滾洶洶的決洪一文溪,且發生的時間相隔很近,射箭的人斷斷趕不及在那邊射了箭後又趕過來這一頭放射暗器。
  除非……
  ——至少有兩批殺手!
  對了。
  絕對有兩批以上的敵人!
  發放暗器的殺手雖然已給毒死,但射箭的敵手仍匿伏在那兒,也許是因見鐵手名捕、八無先生加上自己的聲勢浩大,不敢妄動,也許是因為要謀而後動,另覓良機下手…… 總之,敵人並未死盡。
  孫青霞一想到這點,心中便暗加提防,並加快步程,趕上不文山。
  他的責任是要保護那些剛渡過災劫的鄉民,以及仍在昏迷中的龍舌蘭。
  他飛快上山。
  在經過「加落梯」途中,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總覺得山上有些影影綽綽。
  ——本來,山上有人影也是自然而然、理所當然的:那十幾位渡劫餘生的鄉民不就是還留在山上麼?
  由於旭日未升,黎明未明,視野仍不甚分明。
  他也覺得血腥味似乎太重了。
  ——這血腥味是怎麼來的呢?就算剛才曾在「殺手澗」上大開殺戒,留下餘味,但經決堤後的洪水滔滔,怎麼一切還未給沖洗乾淨?
  是以,他心中暗自有了提防。
  生了警惕。
  人生就是這樣:
  你永遠不知道前面會發生什麼事。
  人通常在遇上意外之後,痛悔自己為何不提防一些、謹慎一點,但很少人能反省慶幸:啊,我今天便是因為小心、審慎,所以才沒遭逢意外。
  就像人常為失去的而深覺遺憾,但一向得到的又不懂珍惜一樣:對沒有發生過的不幸從不省覺這已是大幸,而對遇上的波劫卻總歸咎為運氣不好。
  雖然小心不一定就能駛萬年船,但小心加上本領高強、聰敏和幸運,的確能比常人多駛幾年船。
  當然,也許也能多活幾年命。
  未登上「不文山」前,孫青霞便覺得山頭上有幾棵孤瘦的樹,無風自動。
  然而樹上沒有人。
  也沒有鳥。
  只樹下有荊棘處處。
  還有亂草叢。
  曙色昏暗。
  不知怎的,他忽然覺得心情不好起來,還忽然記起一個給他赤條條的吊在樹上的女子:殷色可。
  誰都難免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
  ——有意興飛越就會有心情陰鬱的時刻,正如有陰必有陽,有黑就有白。
  他在心情落落寡合中登上「不文山」。
  山上的血腥味更濃更烈。
  原因是:
  真的有血!
  一地死人!
  救出來的鄉民,全都死了!
  死在「不文山」上!
  孫青霞睚眥欲裂:
  這些是無辜的人,都是貧民、百姓,一向過著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於我何有哉」的歲月,他們何辜?何罪?竟給人全格殺於這清晨的不文山上!
  ——這是誰幹的事!?
  他心裡不覺發出了這一聲狂喊!
  「誰下的毒手!?」
  他也禁不住真的喊出了這一聲!
  也許是他的喊聲太烈、太銳,地上似乎有人動了動。
  又似是誰也沒動,只是他自己心動。
  ——死人又怎會動呢?
  他放下了琴,拔出了包裹裡其中一把刀:
  那是「百忍之刀」。
  刀光白。
  刀色亮。
  在蛤蟆肚皮色般微白的晨光中一映,百忍之刀立即綻出光華來,映亮了眼前的事:
  還有屍!
  ——其中有一具屍首的確隱隱會動!
  這人還未斷氣!
  這位未斷氣的人,身形特別肥碩,手裡還緊緊抓著口布袋。
  孫青霞當然一眼就認出了他:
  麻三斤!
  麻三斤本來一直表現出色,而且是「敦煌刑捕」陳風塵的左右手,可是自洩洪以後,麻三斤在拯救鄉民的行動中,顯得笨手礙腳的,孫青霞和鐵游夏也幾乎把他給遺忘了。
  可是他現在就躺在山頭,且是唯一的活口。
  孫青霞忙蹲下去,視察他的傷勢,一時卻沒發現傷處,只知他氣若游絲,眼睛翻白,似乎傷得頗重。
  他立即為他推操穴道。
  但似乎也沒起多大效用。
  他便改而以一股真氣,輸入他體內,至少,他要他保住性命再說。
  救人救徹。
  正如做事一樣,孫青霞只要幹一件事,便全力去幹,不分心,不後悔,不怕苦,不畏難,是以,他能練成絕世的劍法,也因而建立了個轟動天下同時也毀多於譽的狼籍聲名!
  他現在要做的事,便是要讓麻三斤活回來:
  他發現死屍堆裡不見了龍舌蘭。
  ——這可一引為憂,一以為喜。
  喜的是:龍舌蘭畢竟沒死在這裡。
  可憂的是:龍舌蘭的屍身不在這兒,不見得她就一定沒死,而且,可能正遭受著更大的凶險。
  所以他要盡快救她。
  要救她,就得要先救活麻三斤再說。
  他正催動真氣,源源灌輸於麻三斤體內,這是極損己利人、大傷元氣的做法。
  而且這時候也特別危險。
  ——就像是一個人張口嚼咀的時候,如果那一盤不是食物而是釘子、刀片和針,那柔弱的口腔可經不起這等創傷。
  所以吃東西也得要看分明。
  救人也一樣。
  就在他傳輸真氣於麻三斤體內,要把他救醒過來之際,麻三斤突然怪眼一翻。
  他雙指駢伸,直戳孫青霞雙目,另一手一振,布袋便向孫青霞當頭罩下!
  這攻襲很要命。
  攻的都是要害。
  很明顯的:
  孫青霞要救麻三斤的命。
  但麻三斤卻要他的命。
  他要害他。


2.要放,便輕鬆的放;


  這突襲最要命的是:要人命的人正是要正救著他性命的人之命!
  這不僅是絕招。
  簡直是毒手!
  雙指取目,極速。
  布袋疾罩而下,也快。
  孫青霞與麻三斤本在極近距離,何況正以內力源源輸入對方氣海穴中。
  在這種情形下,就算換作是諸葛先生、元十三限這些頂尖高手,只怕也躲不了這奪命之一擊!
  麻三斤甚至已感覺到指尖將那張俊美臉孔的眼珠挖出來、然後再將之間死在布袋裡的歡快、刺激。
  可是更刺激的事卻發生了。
  就在他雙管齊下即將命中之前一剎,他卻陡地全身一空,然後一墜——
  他給人整個扔了出去。
  像扔棄一口裝滿椰子還是石子什麼的廢棄麻包袋。
  這一摔,他可摔得金星直冒。
  這一來,他一戳一罩,全都落得空。
  他本來已跌得葷七八素的、星轉斗移的,至少得要趴在地上半個時辰撐不起來。
  但卻別看他肥胖累贅,他幾乎是一彈即起!
  因為他知道自己已失了手!
  大敵當前,怎容稍緩!?
  他的身子才結結實實砰地落地,卻已像橡皮球一般的急彈而起。
  可是他才彈了一半,便像冰塊一般凝結在那兒。
  冰封了一般。
  他的臉色也像是快要凍死的人一樣:
  儘管此際正值曙光初現,大地回春。
  可是他一點暖的感覺也沒有。
  雖然他的眼前確是一片光明。
  特別的光明。
  光明來自他的咽喉。
  他喉嚨給人抵住了一把刀。
  一把白亮亮的刀,似吸收了所有的旭日黎明,凝聚於刀鋒上。
  那是「百忍之刀」。
  刀握在一人手裡。
  ——你只要看見他的眼神,就知道這絕對不是個喜歡忍耐的人。
  像這樣一個不能忍耐和等待的人,現在已用刀尖抵住他的喉頭,就算一刀殺了他,只怕也決不會有任何一點的不忍心。
  這個人,劍眉星目,眼眉有若刀裁,鼻很尖挺,臉很白,手很秀氣,也很白。
  當然更白的是他的刀。
  麻三斤幾乎已恐懼得雙眼翻白,他想透出一口氣,但又恐氣未及呼出、吸入,刀已切斷他的喉管,所以他趕忙、匆忙、倉忙、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我……饒命……啊!原來是你!那真是太好了!孫大俠,我剛才遭人暗算,昏迷過去了,給你內力一逼,醒了過來,乍看以為是那些凶殘的敵人,便要自保,把人擊退再說——沒料卻是恩公您!……幸好,孫大俠機敏過人,可沒把你給傷著了,不然,我這輩子都會不安一世……」
  他開始還有點口吃,但很快的便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孫青霞在聽。
  冷冷的。
  靜靜的。
  比他手中的刀還冷。
  眼神也要比他的刀更利。
  講到一半,麻三斤發現孫青霞並沒有把刀收口,心中涼了一截,只期期艾艾的說:
  「……您……您不相信我嗎?……我剛才在這山上,為了維護這些老百姓,跟敵人苦拼一番,以致身負重傷,暈死過去,才會錯以為您是敵——」
  孫青霞將刀尖一挺。
  麻三斤只覺喉頭一寒,立即什麼話都說不下去了。
  還說的下,只兩個字:
  「……饒……命……」
  就算只兩個字,也說得斷斷續續。
  孫青霞望定他問:「你知道你為啥暗算我不著?」
  麻三斤想搖頭。
  但頸又不敢動,只怕喉管給劃開了血口。
  但他又不敢不答。
  所以他只有轉了轉眼珠。
  孫青霞冷笑道:「那是因為你身上發光。一個身負重傷,奄奄一息的人豈會有這樣強烈的氣光?可惜你雖會裝死,身上的光氣卻掩飾不住。如我真以全力灌氣於你,你這殺手一施,我豈有活命之機?」
  然後他把刀稍向後收回一、二分,且問:「你可知道為什麼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嗯?」
  麻三斤這次能夠搖頭了。
  孫青霞冷冷地道:「因為你在『殺手澗』對付和尚殺手時,從未真正出過手殺過凶手;而在『一文溪』救人時,又從未真的盡過力救過人——我一直都不喜歡你這個人。我和鐵手遭受猝襲時,你又去了哪裡?你要是以為我是殺這些老百姓的人才出手,那為何面對面的下手你還認不出是我?何況,一出手就挖眼,不太狠些了麼!?」
  麻三斤越聽越心寒,只囁嚅道:「我……我……您……您誤會了……」
  孫青霞哈哈一笑,「我沒誤會。你若回答得了一個問題,我就饒了你!」
  麻三斤只覺還有一線生機,忙不迭的問:「你問、你問,奴才知無不言,言無不實……」
  孫青霞也懶得聽他胡謅下去,只一字一句、連刀帶刺的問:
  「你剛才叫我做『孫大俠』——你是怎麼知道我是姓孫的?」
  他寒著臉冷著眼瞅著從頭皮發寒到心裡直結冰到了腳底的麻三斤,一個字一個字的再說了一句:
  「——你幾時得悉我就是那個人人皆得而誅之、萬惡不赦的淫魔孫青霞?」
  麻三斤說不出話來了。
  他現在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錯得有多厲害。
  他知道孫青霞是不會放過他的:
  ——孫青霞不是鐵手,鐵手抓到了犯了法的人,會送官行審辦,可是孫青霞不會。
  他的劍就是審。
  也是判。
  就算他手上換了刀,也是一樣。
  可是麻三斤仍有希望。
  因為孫青霞仍有疑問。
  ——這「疑問」未攻破之前,孫青霞未必敢殺他。
  果然,孫青霞問出了這個疑問:
  「龍舌蘭現在在什麼地方?」
  麻三斤聽到了這句問題,才打從心底裡透出了一口氣。
  他知道「討價還價」的時候到了。
  「如果我告訴你,你就放了我?」
  孫青霞想也不想,道:「會。」
  然後他附加了一句:「但,只一次。下回你落在我手上,我一樣殺你。」
  這是條件。
  聽來非常合理。
  麻三斤卻是打從心底裡笑了:他是個多疑的人,自然不見得孫青霞答允了他便會以為一定會守約,但只要這魔星肯跟他交換條件,那麼,其他的人便一定不會袖手旁觀,極可能還會出手救他的了。
  ——因為,匿伏的人已沒有了「退路」。
  所以,他只是要孫青霞一句話。
  這時候,孫青霞忽然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眼前這像一口布袋的胖子,不但不像是肉在砧上給徹底打垮,反而是像正張開了布袋,等君人甕。
  生起這種感覺的主要原因是:
  他感覺到麻三斤體內的「光」又愈來愈濃,愈來愈烈了。
  ——其實只要是活著的人,誰都會有這種「光」,正如「氣」一樣,有的是紫色,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黃色,有的是綠色,有的是雜色,有的是灰色,甚至有的是五顏六色;而每一種「光色」代表了自己的運氣與心緒:例如紅色是代表了當事人的浮躁和剛強,而黑色則表示了厄運和死亡。
  誰的體內外都有這種「光色」,只看有沒有讓人看得出來,自己有沒有感覺得出來而已。
  ——如果麻三斤只是求饒,只在怕死,又怎麼會有這種「陰謀得逞」了的異彩?
  就在這時候,有半聲哀喊,幾乎要比蟋蟀掙動更低、還弱,卻仍是給孫青霞聽見了。
  他馬上辨別出聲音的來源:
  那是女子的哀呼。
  ——就在崖邊的荊棘林裡!
  他疾轉過身去——而就在他轉首的瞬間:正好發現有兩箭正向他射到!
  這箭矢體積小。
  細。
  且幼。
  發射時,竟是無聲。
  也無息。
  ——連風聲也不帶,但依然快、更加速!
  如果孫青霞不是先聽到微響,及時轉身,可能就真的沒發現這兩箭!
  他現在才猛想起:
  為什麼連身經百戰的鐵手也得在急湍奔流裡挨上兩箭了。
  ——因為這箭射得真個防不勝防!
  要不是當時鐵手及時出手,只怕自己也得吃上了箭!
  箭射來!
  孫青霞長身而起,飛鳥投林:
  他不是避。
  而是直掠向那箭射來處!
  ——比箭還迅!
  箭快!
  人更疾!
  這樣下去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
  後果幾乎是馬上發生:
  孫青霞人刀合一,激飛了迎面而來的一矢。
  另一矢射空。
  射空的箭剛好射向麻三斤。
  孫青霞並沒有殺麻三斤:其中理由,可能是因為他仍未肯定確知龍舌蘭的下落;也可能是他太有信心,隨時可以再逮殺麻三斤;亦可能他把殺麻三斤一事,假手於他的同黨;更可能他即時判斷:假如他一刀殺了麻三斤,便已來不及反攻偷襲者而奪得先機!
  ——絕對別小看只一刀就了結一條人命的片瞬之間,高手交手,定生判死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間。
  所以,但凡武林高手愈能把握時間,因為他們比誰都更瞭解一剎片瞬的可珍可貴。
  是以,孫青霞雖沒馬上殺了麻三斤,但對麻三斤而言,危機依然:他在霎時間失去了孫青霞的蹤影,半口氣未舒,一箭已射到他眼前!
  ——那還是他同黨的箭!
  孫青霞擊飛了箭!
  投向山邊!
  掠入荊棘林裡!!
  撲向敵人!!!
  敵人不只一人。
  而是三人。
  三個人都沒想到孫青霞非但沒給箭射死,還能迎著箭衝了過來:
  他們就算有人想到對手能閃開了箭並且反擊,也斷未料到這反擊竟會那麼快、那麼絕、那麼驚人急速!
  三人中,一人正張著弓。
  但沒有箭。
  箭已射出去了。
  他已是一流神箭手,幾乎是在同一剎間已射出了兩支箭。
  他當然就是「叫天王」麾下「四大天狼」中的「天狼神箭」陳路路。
  ——剛才在鐵手身上所著的二矢,也是他伺機下的手。
  可是他現在就沒有得手。
  且失了手。
  孫青霞已至。
  他的手剛還搭在第三支箭上,已不及射出,又無法招架,眼看刀光一閃,只有一策:
  退!
  他一退,首當其衝的便是他的師兄弟。
  查叫天的另一名座下「天狼」:
  ——「天狼劍」耶耶渣。
  耶耶渣當然也沒料到孫青霞會反擊得如此之速。
  本來他手上還箍著一個少女。
  他正捂著那少女的嘴巴。
  那少女上身的衣衫已給扯得七零八落,而他的下身的挎子也早已鬆脫了下來。
  那少女還在掙扎。
  ——大概,那半聲悲鳴就是她喊出來的吧?
  可是他現在已沒有了選擇。
  假如孫青霞先落下來、或停一停、抑或吆喝喊話,這才出擊,他還可以馬上脅持住那小姑娘:雖然她不是個什麼重要人物,但至少也可以讓孫青霞「投鼠忌器」。
  但現在已不能。
  因為沒有機會。
  孫青霞一到,一刀已砍了下來。
  白光一閃。
  當頭斬落!
  刀鋒冷。
  刀意狠。
  刀風厲。
  刀勢猛。
  刀法絕。
  刀勁毒。
  刀氣烈。
  ——這一刀是連同冷、狠、厲、猛、絕、毒、烈一齊一併一道在一剎一瞬一霎間砍向耶耶渣!
  要他的命!
  要命的一刀!
  ——這一刀很要命!
  耶耶渣當然要命。
  他只有放開了那女子,雙手提劍一擋。
  ——他的劍是一把古劍,極重極沉,是戰國時代那一種至少重八十斤以上,斫不死人也可以撲死人、撲不死人也足可砸死的那種純青銅淬煉的古劍!
  使這種劍,當然要天生有臂力。
  事後,耶耶渣猶覺僥倖:
  要不是他當時正好使這把「沉朝古劍」,他是絕對擋不了、架不住那「魔君」這一斬!
  不過,就算他現在也沒擋得住、架得了孫青霞這一刀。
  古劍應聲而斷。
  白光撲臉。
  耶耶渣畢竟已趁這一欄之勢,往後疾退,離開刀光。
  雖然險象還生,他終究仍得以生還。
  事後,孫青霞想起仍覺遺憾:
  要是這一斬,他使的是趁手的劍而不是刀,這只「天狼」還焉有命在?
  孫青霞一出現,就嚇走了陳路路。
  一出刀,便迫退了耶耶渣。
  然而荊棘林裡還有一個人。
  一個光頭的和尚!
  這和尚赤精了上身,在如此涼風送爽的清晨裡,居然滿頭大汗、滿臉油光,頸上還掛了一圈黑砂捕木珠。
  他胯下有一個人。
  一個女子。
  一個昏迷中的女子。
  她仰躺在一截枯木上,衣衫已給剝落了大半,水綠的衫色襯托出白皙的柔肩美乳,乳坡左、右、中間上各有三點鮮亮的紅硃砂痣,映入孫青霞的眼簾,像三點相思的記認。
  那女子已有點醒意,正喃喃自語著,偏著頭似要拒抗那外來的侮辱,以致美麗的臉頰上鋪滿了髮絲,像新娘鳳冠前的流蘇。
  黑流蘇。
  她的衣衫和褻衣已給掀落至腰際,纖腰盈一握,腰下的臍像一個失足的夢,而在那柔和的三角地帶,還露出了一叢幽幽的絨緞一般的毛髮。
  與臉上的黑瀑樣的發恰成對映。
  那是一種觸目驚心的美,尤其是鋪排在那麼雪白晶瑩的女體上,況且她玉靨上還有那一抹艷紅的傷痕未消。
  她醒著的時候是恁地一個英烈女子。
  她昏睡過去的時候比誰都柔弱。
  她是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似乎除了「金花神捕」白拈銀之外,在京師武林六扇門裡,誰也比不上她風頭勁,名聲更火紅。
  但她此際只是一個柔麗荏弱的女子。
  甚至比任何民間女子更柔更弱更無助。
  她當然就是:
  龍舌蘭。
  孫青霞一看,震了一震。
  他是心靈震動,但手依然穩如磐石。
  刀更定。
  刀光更厲。
  刀尖飛出了利芒——
  一刀急刺這和尚!
  這瞬間之變,不容稍緩。
  更不容任何人喘氣。
  孫青霞一上來就將計就計,制住了麻三斤,然後一旦發現了他同夥藏身之地,在對方發動突襲之同時反攻,使陳路路不及放箭求退,而耶耶渣倉急之下也一刀給他迫退,先救了那小姑娘,然後在發現了龍舌蘭受欺凌的剎間,他已向那淫憎發動了攻勢。
  如果他在這些行動中只要稍停,或者想一想才出手,那麼,他的敵人那麼多,而至少有兩個弱女子落在武功高強的敵手手裡,他卻只有一個人,豈能佔得了上風?制得住失機?
  可是他不。
  他一下子就攻入敵陣,打散了他們。
  這幾個行動中,兔起鶻落,所向披靡,只有在乍見龍舌蘭裸體之際是震了一震—— 而且,這種心靈裡頭的震動,他是久久未消,久遠不消的,而且恐怕這一輩子都不會消失的了。
  然而他卻是一個浪子。
  一個「淫魔」。
  他自然見過不少女人的裸體,而且大多是極美麗的女子,極美麗的胴體。
  但卻都沒這一次的震動。
  也未曾有過這般的震動。
  ——事後,他也不明白為什麼?
  何以?
  他的刀快。
  反應更快。
  可是那和尚也非同等閒。
  ——要是孫青霞一闖入荊棘林第一刀便砍向他,他就死定了。
  但不是。
  孫青霞得先解決「天狼箭」,再迫退「天狼劍」,然後才能輪到這和尚。
  不過他最恨這淫僧。
  所以出刀也最狠。
  那和尚雖然正淫興大發,在滿足施手足之肆,正要進一步有所行動之際,便發現敵人已然攻入。
  他立即返身。
  應戰。
  他已算是極快。
  但刀光更快。
  刀已到了他左太陽穴。
  他避不開。
  躲不及。
  甚至連招架的機會也沒有。
  但他畢竟是江湖上早已成名的人物,在這千鈞一髮裡,他只做了一件事:
  一手扼住了龍舌蘭的咽喉。
  刀陡止。
  刀在和尚的額角。
  手筋盡露。
  手就箍在龍舌蘭的頸上。
  一切都靜了下來,刀沒有刺下去,手也沒有再發力:
  只龍舌蘭眼睫毛顫動,似將悠悠轉醒。
  大家都僵在那兒。
  就算是陳路路、耶耶渣也搶救不及:
  那和尚已在刀尖下,臉都白了。
  但他手裡卻有人質:
  一個弱女子。
  孫青霞的眼比刀還利:
  「你就是煩惱?」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28:25

  和尚金魚般的眼轉動著,幾乎要突破眼皮:
  「是。」
  孫青霞道:「枉你還是出家人,卑鄙!」
  和尚道:「既知我名,還不棄刀!」
  孫青霞:「你先放開她。」
  煩惱大師:「你知道我不會。」
  青霞:「那我殺了你。」
  煩惱:「你殺我我就殺她。」
  孫:「好,我收刀一寸,你減一分力;我刀離你頭一尺,你就全把她放下。你守信,我就守約。」
  和尚:「可以。」
  便要動作,孫青霞喝止道:「你若要放,便輕輕鬆鬆的放,休得要使詐,否則——」
  和尚額汗滾滾而下,舐舐干唇,強笑道:「我只怕你說話不算數。」
  孫青霞:「我先收刀,你放人,反正,我刀離得愈遠,你越安全,對你沒有損失。」
  煩惱大師十分煩惱,但反覆思慮,覺得還是「搏得過」,便道:「好,就這麼辦。」


3.要玩,便盡情去玩,


  陽光漸亮。
  天清氣和。
  龍舌蘭微微「噫」了一聲,彷彿也感受到這清晨之美。
  ——但她可有感受到這大好晨曦裡的人性之惡?
  孫青霞收刀。
  一寸。
  刀尖凝住。
  煩惱大師剛才還不覺如何,但而今刀尖稍遠,反而在太陽穴上炸起一陣雞皮疙瘩來。
  孫青霞揚揚刀尖示意。
  煩惱便在手上退了一分力。
  孫青霞凝視著他的手和手背上的筋,再移開了刀:
  一寸。
  煩惱要活命。
  是以又消去了一分力。
  孫青霞再縮刀:
  又一寸。
  刀略輕顫,又白又亮。
  煩惱祛力:
  再一分。
  手微顫,手筋漸消。
  兩人各縮刀卻力,當孫青霞刀離煩惱頭上已八寸之際,突然,發生了一件事:
  煩惱的手陡然握緊。
  他抓住了龍舌蘭的脖子,腳步倒滑,一瀉丈餘!
  這下變化極速。
  且萬無一失。
  ——主要是因為:煩惱見刀已離他八寸,就算孫青霞再急刺過來,他也有把握避得開去!
  ——何況,他手裡畢竟仍有人質!
  所以他已立不敗之境。
  因此他反悔!
  ——跟他煩惱大師斗詐,這乳臭未乾的小子還不夠秤!
  只要他退到安全的距離後,再聯同一惱上人、麻三斤、耶耶渣、陳路路一起格殺這淫魔:他才不信集數大高手之力,還收拾不了這魔星!
  ——個淫魔居然還阻止本上師行淫,這算什麼!?
  (去他的!)
  (本上師要玩便盡情地玩,誰阻我就殺誰!)
  他急退。
  一瀉丈三,左手拎著那半裸女子一揚,擰臉向著孫青霞,哈哈一笑:
  「你奈我何——」
  「嗤」地一聲,刀光一折,破空打至,「卜」地他的眉心印堂處穿了一個洞。
  血洞。
  「噗」地給刺中了一記的煩惱大師,凝結在那兒,甚至忘了發力。
  但刀勁並未穿射到龍舌蘭臉上。
  ——那一丸刀氣,直從煩惱大師額前穿入,並未自後腦透出,故而全未傷害到扣在他身後掌握中的龍舌蘭,便自動消失了,連血也不多流,卻已擊殺了煩惱大師,拿捏得恰到好處。
  煩惱大師著了那一「刀」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竟仍會給孫青霞擊中的!
  ——他不是仍在丈外麼?
  但刀已刺中自己額前!
  他呆在那裡。
  至死不信。
  ——我也會死!?
  他死了。
  他是足足發怔了好一陣子,然後才死的。
  他手中的龍舌蘭身子一軟,萎然落地。
  孫青霞「呼」的一聲,掠了過去,在眾人驚疑中扶住了龍舌蘭。
  龍舌蘭整個人就搭在他的左肩上。
  孫青霞單刀冷對剩下的三名敵人。
  不錯是三名敵人。
  麻三斤並沒有死。
  這人就算沒有過人之能,也有過人之機敏。
  當時他在眼前一空,孫青霞乍然消失之際,他手上的布袋及時一兜,套住了那一箭。
  他的布袋是用婆羅乃的「義薄雲吞」石棉緬綿織就的,不怕刀槍水火,這一箭箭鏃雖利,也穿不透他手上這口布袋。
  但那一箭的餘威,仍裹在布袋裡,擊著了他的胸口。
  麻三斤大叫一聲,仰天摔了個仰不叉,也趁此卻去了四成矢力。
  ——不過,硬挨這一記「鈍箭」,也活叫他受了。
  但他已沒時間去觀察傷口。
  他即時趕了過去荊棘林:
  大敵當前:
  ——還是大家「夾手夾腳」把孫青霞料理了再說!
  可是當他飛身過去,投入荊棘林,卻發現死了一個人:
  煩惱大師!
  而且更發現了一個他情願不信的事實:
  ——孫青霞居然練成了「劍氣飛縱」!
  近二百餘年來,武林中除大俠蕭秋水一人之外,幾乎無人練成「劍氣飛縱」。
  ——「劍氣飛縱」又名「飛仙劍氣」,劍氣離劍而出,百步殺人,千尺取命,萬人中能取敵之首級,等閒事耳!
  (這淫魔居然練成了「劍氣飛縱」!?
  啊!這魔星!)
  ——煩惱大師就這一疏神間,死在「飛縱劍氣」下!
  更可怕的是,這廝不是用劍。
  他手上的是刀。
  他以刀使出了「劍氣」!
  ——這豈不是比以劍使劍氣更艱更難!?
  憬悟到這一點,麻三斤馬上後悔自己為啥要趕了過來,而不是趁隙速離不文山了!
  他本想到:「現在要溜還來得及」,後來卻因為發現了一件事,立即改變了主意。


4.要愛,便瘋狂地愛。


  孫青霞單刀成劍勢獨對三敵。
  胸有成竹。
  以寡敵眾一向是他的本色。
  自信使他美。
  傲慢冷對。
  刀鋒偏。
  劍尖。
  只聽他冷笑道:「你們真不要臉,幾個武林成名人物,卻欺凌一個昏迷、一個弱女子!」
  陳路路怒啐道:「你還有資格來說我等!我呸!」
  孫青霞眉心紅光一現,叱道:「使劍的,你再往那姑娘走近半步,我先取你狗命!」
  耶耶渣立時止了步:
  ——這煞星的「飛仙劍影」,不到他不暗自心寒。
  忽聽麻三斤道:「這樣吧,孫少俠,反正你也沒蝕著什麼,不如,你拿這小村姑恁自去快活吧,我們只要回龍姑娘便是。」
  孫青霞怒道:「做你的春秋大夢!你們幹的好事,我一個都沒打算讓你們活命!」
  麻三斤卻道:「我們也沒殺了你的親人家屬,你恨我們幹啥?不如化干戈為玉帛,大家日後江湖好相見。」
  孫青霞忿然一指道:「他們都是無辜村民,你們也狠心—一加以殘害,為的是啥!?我不替他們報仇,還有誰為他們申冤超度?」
  麻三斤嘿嘿笑道:「你想知道我們為何要殺這些人?」
  孫青霞嘿然道:「你們這種人,一向只為了要一逞獸慾,便不惜滅盡人口也不惜!」
  麻三斤居然道:「猜對了!還有一個理由……」
  孫青霞倒沒看出來這向來他以為是「孬種」的麻三斤,到此地步居然還那麼「定」,便道:「你說也好,不說也好,反正,我都一定宰了你。」
  其實他心裡當然還是想知道的。
  麻三斤沉吟了一下,這才道:「我們殺這些人,還不是……」
  孫青霞不禁問道:「還不是什麼?」
  麻三斤猶豫片刻,然後才道:「——還不是為了你!」
  孫青霞大感意外:
  「為了我!?」
  就在此際,他陡然聞得一股藥味!
  ——緊接著,便是拳風打到!
  這剎間,孫青霞立時反應。
  也立時反擊!
  可是他心中,也難免閃過一絲悔意和頓悟:
  ——難怪麻三斤敢引他對話了,其目的是掩飾自他背後掩近的敵人!
  他旨在分他的心。
  亂他的神!
  ——要不是先有那股藥味,只怕,他現在已著了那一記十分古怪的拳勁了!
  那一拳,打向他的後腦。
  沒有招呼一聲。
  不曾發出聲息。
  這一拳狠狠打來,打向他的要害,要的是他的命。
  ——可是孫青霞的命不是那麼容易、那麼隨便就給人要得去的!
  孫青霞來不及避。
  ——就算來得及避,他也不避,因為他已失了先機,身上還背了一個龍舌蘭,避得了一招,避不了第二招。
  何況,閃、躲、避、逃,一向都不是他的性情——就算他化身為「殺手澗」的「小欠」,他一是因聽了八無先生的勸諭,二是別有圖謀,所以才肯暫時屈就在「崩大碗」裡,但仍然是個「大脾氣的小夥計」。
  一時之氣他也不能受。
  他一向不受人氣。
  ——他就是因為不肯受人的氣,不肯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甚至不肯對他所瞧不起的人客套虛偽,他才會變成了異類,成了武林中「人人得而誅之」的孫淫魔!
  他是個受不得委屈的人。
  所以對方一拳打來,他一反身,一刀就搠了過去!
  「大忍之刀」,在他手上,成了刀刀進擊,不忍之刀。
  那充滿藥味的一拳,發出一種扭曲的力量,擊向他的腦門——他這遽然返身,就變成砸向他的臉門!
  眼看要著!
  可是,那一刀來了!
  刀說什麼都比手長,何況這一刀來的好快!
  這一刀反溯出拳者的頭。
  ——你打我一拳,我就砍掉你的頭!
  這就是孫青霞的打法。
  也是他一向的作風。
  出拳的人是個額上燒了足足十八個戒疤雙耳招風雙眼發紅牛高馬大的大和尚!
  他這一拳眼看得手,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又一個活生生的人頭給自己打個稀巴爛」的快感,可是,卻倏地削來了一刀。
  他若還要堅持一拳打爛對方的頭,自己頂上人頭得先剩下了半爿!
  他沒有選擇。
  只好收拳,疾退!
  他是想要對方的命。
  但他更想要保住自己的命。
  ——無論是誰的命,都比不上自己的命寶貴!
  何況這兒不止是他一個人出手。
  ——他自己雖未得手,但料定這孫淫賊一樣逃不了毒手!
  下手的確不只是菩薩和尚。
  還有一惱上人。
  一惱一上來就惱。
  因為他已發現煩惱大師死了。
  ——一惱、煩惱、菩薩三人一向在江湖上合稱「三佛升仙,無敵於世」,現在,一個已給人一劍謝了世,剩下的,焉能不怒?豈有不惱?
  所以他和菩薩和尚偷偷掩近孫青霞,發動了攻擊。
  ——惡毒的攻襲。
  儘管同是凶狠的偷擊,但畢竟還是有點不同的:
  菩薩和尚那一拳,還比較「堂堂正正」一些。
  一惱上人卻一蹲身伏了下來,五指駢伸,窺準孫青霞的後腰,俟孫青霞一轉身,他疾地一掌往孫青霞的鼠蹊穴狠狠的戳了下去:
  他的個子很矮,也很小。
  他的服飾很泥。
  他的出手很狠。
  但飄忽。
  所以他一旦蹲了下去,幾與泥塵同色,乍眼間還真分辨不出來。
  ——所以很多人給他殺了,都不知道是誰下的手,如何遭的殃。
  他就是一惱上人。
  他是一惱。
  不過他的敵人是孫青霞。
  ——遇上孫青霞,只怕就沒什麼好惱的了。
  正如一位武林前輩名宿說過的話:死人是不會煩惱的。
  伏屍於地的煩惱大師便是一個絕佳的例子。
  孫青霞忽然飛起了一腳。
  這一腳不是踢向一惱。
  他這時正轉首面向菩薩和尚,他還「沒看見」一惱。
  但他感覺得出,也嗅得著。
  ——那攻向他下盤的一掌,還帶著一股奇特的屎味。
  糞便的臭味。
  他知道這種掌功。
  他聽說過:
  ——煩惱大師洋溢著尿騷味的「壞爪」、菩薩和尚充斥著煮藥味的「對拳」、還有一惱上人發放著屎臭味的「錯拳」,武林中合稱為「拳、爪、掌三絕手;僧、道、禪一叫天」。
  煩惱大師死了。
  菩薩和尚來了。
  ——一惱上人還會遠嗎?
  不遠。
  近在眼前。
  腳下。
  孫青霞感覺到下部遭受狙襲的同時,已知那帶有尿味的一掌絕不好接。
  所以他那一腳不是踢人。
  而是踢刀。
  他肩起龍舌蘭之際,他的長形包裹已落下地來。
  這時,他一腳踢入了包袱,包袱中的狗口神刀,刷地飛了出來,直射一惱!
  毫無疑問的,這一刀對一惱而言,十分意外,也非常要命!
  好個一惱,應變奇急,右手急縮,左手疾起,雙手一拍,已及時夾住了刀身。
  刀尖已微微劃破了他的咽喉。
  他暗襲之時,蹲得低,下手近,是以對方猝施反擊,他幾乎不及應變,給這狗口之刀刺個穿喉過!
  但他應變奇急,卻仍夾住了刀鋒。
  ——不過,狗口之刀的刀尖,仍在他頸上劃了一道,而刀鋒上的鋸齒,也劃破了他的一雙手掌。
  總算,命是撿回來了。
  一惱、菩薩兩人都暗算偷襲孫青霞。
  兩人也都先後遇險。
  ——偷襲得愈卑鄙者,遇危愈險!
  因為他們遇上的是孫青霞。
  孫青霞一向是這樣的人。
  他就是這種人:
  ——人對我好,我對他更好。
  ——人待我壞,我待他更壞。
  ——人以君子待我,我比他更君子。
  ——人用卑鄙手段,我要他自吃其果。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好來好往,血債血償!
  ——你踹我一腳,我踩你尾巴;你切斷我手指,我砍掉你的頭!
  這就是孫青霞和他做人的法則!
  這法則對付卑鄙的敵人,實在非常管用!
  一惱、菩薩二人的攻勢,立時都給孫青霞消解於無形,
  孫青霞也別無選擇。
  因為他肩上還掛了個龍舌蘭。
  他要保護她。
  他不能讓她落入這干淫賊手裡。
  ——說來荒謬的是:淫魔孫青霞居然竭力保住兩個女子的清白,不讓她們落入這些淫賊手裡!
  這簡直是個笑話。
  可是這時誰也笑不出來。
  因為孫青霞跟這一僧一道交手第一招已過,第二招將更凶更險更狠。
  一惱上人掛了三處彩,但他扳住了狗口神刀。
  菩薩和尚雖給迫退,但他在孫青霞未及收回百忍之刀前,已雙袖如槌,緊緊死死的絞捲住了刀鋒!
  孫青霞右手百忍刀不放,向下一俯身,左手已及時抄住了狗口刀,雙手一擰:
  ——敵人若再不舒袖放手,他就要這兩人手斷掌落。
  敵人是武林中的狠將。
  可是他是孫青霞。
  ——你狠,我更狠。
  你毒我絕!
  卻在此時,兩道暗器破空打來,且發出尖銳至極的呼嘯!
  孫青霞馬上警覺了:
  聲音來自前方!
  ——一道暗器打向他!
  另一道暗器更絕:
  打的是他背上的龍舌蘭!
  孫青霞不怕第一道暗器。
  因為他應付得來。
  他怕的是第二道暗器,可是他只要閃身替龍舌蘭避開這第二道暗器,自己就得先吃那第一道暗器!
  發放暗器的人算準了。
  計算十分之絕!
  而且歹毒!
  這還不打緊,更可怕的是,暗器發出了破空銳響,但那兒並無暗器,真正的暗器來自身後,正聲息全無的飛襲而至!
  這是聲東擊西!
  ——這是啥暗器:有聲無影、有影無聲!?
  幸好孫青霞耳聽八方,眼也同時眼觀六路,及時發現。
  看到這種暗器,孫青霞暗裡一震,也心中一動。
  但他已不及細慮。
  他要立即對付、解決這兩道算得奇準也奇絕的暗器。
  他應付的方法是:
  放棄。
  放棄:是世上最簡單的事,也是最不容易的事;是最不負責任的行為,也是最敢承擔後果的態度。
  他放棄的不是人。
  而是刀:
  兩把刀,一左一有,狗口神刀和百忍之刀(儘管他喜愛這兩把刀),他都一齊撒手,一同放棄。
  他不再跟菩薩、一惱奪刀爭鋒。
  他一鬆手,那一僧一道反而在力扯之下,一個把持不住,各自往後退了七八九步不等。
  孫青霞已掙得空出一雙手來。
  他雙手憑空一抓,一上一下,已接住了兩道暗器。
  暗器打不著他。
  也打不著龍舌蘭。
  他沒事。
  龍舌蘭也沒事。
  可是他的雙手卻有事。
  ——中了暗器!
  他抓住那兩道暗器的時候,只覺手心一冰,再看掌心,那還有暗器的影子?
  他心下一凜,知道自己到底還是著了道兒了!
  這時,有人說話了。
  說話的是個女子。
  那女子,在樹上。
  剛才樹上沒有人,現在有了。
  一個樹上的女子。
  她在那個光禿禿的樹上,那樹上就像是突然開了一朵花一般。
  一朵大白花。
  花之風情。
  白的純潔。
  她的唇啟合間像在夢與非夢間開合的兩扇心窗,眼波流轉顧盼,足以在人心頭醞釀醇酒。
  但她的眼神卻不是。
  她眼神很狠。
  很惡。
  很毒。
  ——甚至比她剛剛發出的暗器更歹毒!
  孫青霞一見這個非常少女、十分女人的樹上女子,只覺好像頭上開了三粒椰子五粒木瓜,外加雙耳掛了兩顆西瓜。
  ——總之頭大。
  而且痛。
  因為他知曉那女子是誰。
  他不想遇到她。
  更不願在此時此際遇上她!
  那女子吃吃地笑著,笑得一聲還比一聲狠,像要活生生一口一口的吃了他:
  「怎麼樣?沒想到會在這兒遇上我蘇眉吧?好哇,要愛,便瘋狂地愛;要狂,就盡情的狂!你這回狂得連名動天下的御前紫衣女神捕都敢光天化日擄掠姦淫,果然死性不改,不愧為天下第一淫魔孫青霞!」
  孫青霞望著自己發綠的雙掌,苦笑道:「蘇眉,你死纏不休,真不怕我殺了你?」
  蘇眉格格笑得整棵樹都顫哆了聲來,她還嗲聲嗲氣、黑眸半閉、呵氣若蘭、半呻微吟的用手輕拍著心口說:
  「我怕呀,你來呀,我不怕你殺了我,我還怕你把我……」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28:58

第02章 女人的劍


1.最後你還是留了長髮


  看了蘇眉的神情與模樣,在場的人,誰都免不了怦然心動。
  那已不止是一種美。
  而是一種媚。
  入骨的媚。
  嫵媚之美。
  孫青霞歎了一口氣,欲言又止。
  蘇眉玉頰上寒寒的掛了一個婷婷的哂笑:「你原來連話都不敢說了嗎?嗯?我還以為沒你不敢做的呢?你這卻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孫青霞看著他發綠的手掌,連臉都有點發青了,可是他臉上,還是掛著個不在乎的笑,彷彿手不是他的,臉也不是他的,連毒也與他無關。
  不過,這回孫青霞倒是說話了。
  他微蹙著眉心,像感到有點胃痛。
  他說,輕輕的,「不過,最後你還是留起了長髮了,」說到這兒,頓了一頓,以一種哄一個嬰兒睡去般的輕柔,他道:
  「其實這又何苦呢?蘇眉,你還是放不下、忘不了我。」
  他這幾句,說的沒有任何殺傷力,輕若鴻羽。
  唯獨是那掛在樹上、何等犀利、一出手就暗算了孫青霞的女子,聽了,臉色變了,整個人都顫哆了起來,以致她所處那棵樹僅僅剩下的幾片樹葉子,也全抖落下來了,籟籟不已,飄飄而降。
  「你……」她咬著唇,也咬著牙,甚至還在咬著自己的舌尖強忍激動,但她的語音卻像快哭出來了:
  「——你還記得我的長髮!?」
  「蘇眉,你恨我吧?你恨我又對付不了我,所以更恨自己。」孫青霞輕鬆得有點疼惜的說:「何必呢?一個人要是對他沒有愛了,就會連恨也沒有了。我只是一個不值得你喜歡的浪子。我是個不會專心一生只做一件事情的人,何況用情。」
  蘇眉一聽,幾乎轟的一聲,落下樹來,一時平靜得既像萬籟俱寂,也似萬念俱灰,心情已壞到了沒有心情。
  ——要是他動手,她就可以跟他拚命。
  ——如果他罵她,她便可以與他對罵,痛痛快快的把一切抑鬱都宣洩出來。
  可是,沒有。
  他中了她的毒?既不惱,也不氣,亦無驚恐,反而柔聲對她說了這幾句話。
  柔語讓她感動,其語中的無情卻讓她悲慟。
  ——這個男人彷彿連絕情也似是一種贈閱。
  每個人都是愛自己的,但她卻愛上了他,愛上了他就愛不了自己了。
  所以在無盡的夜裡,她焚燒他的名字,但折磨的卻是自己。
  ——他居然還記得自己的那次的落發……
  (可是他的話鋒又似是專攻人的內臟……)
  她噙著淚,不讓它垂落下來,狠著心狠著聲狠狠的說:「你的絕招是把敵意表達為誠意,我上過你的當,我再也不上你的當!你殺了無辜村民,又圖奸龍女捕頭,喪心病狂,令人髮指,今日我們決不能放過你——」
  孫青霞搖搖首,只為這個女子覺得可惜可憾,「你說這種話就有用了嗎?自欺欺人,騙得了人,騙得了自己嗎?」
  他覺得蘇眉已失去常性,他正為這一點覺得可悲。
  他倒不是為自己辯護。
  因為他不在乎。
  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甚至也不在乎自己的看法。
  可是他說了一半,突然發現自己錯了。
  而且恐怕還錯得很厲害。
  很恐怖。
  很萬劫不復。
  因為一把劍已橫在他咽喉上。
  很小巧精緻的劍。
  一把女人的劍。
  孫青霞沒有再動。
  因為他已給脅持了。
  劍已擱在他頸上,只要稍一發力,他就得腦袋分家,命送於這把相當女人的劍下了。
  這把女人的劍,當然是握在一個女人的手上。
  很女人的手。
  秀、巧而纖麗的手。
  擁有這樣女人的手的女人,一定也是個很女人的女人,或者,也是個很女子的女子。
  女人和女子,畢竟是有些分別的。
  ——是誰家的女子,能這般貼近孫青霞,甚至橫一把劍擱在他脖子上,而他猶未覺察?
  是龍家的女子。
  龍舌蘭。


2.天荒地老情已滅


  孫青霞這才省悟:自己實在太大意了。
  ——無怪乎蘇眉會說這種話,甚至是一早麻三斤就這樣說話了。
  這根本是……
  ——那些話是說給正在慢慢、漸漸甦醒中的龍舌蘭聽的。
  他們要剛從昏迷中甦醒的龍舌蘭女捕頭相信一件事:
  她身上衣衫半祛,是因為他要強姦她,甚至還是他殺了所有的鄉民,而這些和尚、道士、箭手、劍手、乃至樹上的女子以及麻三斤,全是來救助她的、保護她的、保住她清白的人。
  龍舌蘭聽了,畢竟是名震江湖的女神捕,她一直仍佯作暈迷,但其實是在等待時機:
  ——等候機會來鉗制自己!
  他已有口難言。
  百口莫辯。
  他失去證人。
  沒有朋友。
  ——甚至證據確鑿,鐵案如山。
  他,只一個人。
  敵人,卻是全部。
  他竟一時大意,受制於她的劍下。
  ——他正救護的人之劍下!
  他的命懸於劍鋒。
  劍在龍舌蘭手上。
  ——由於他肩著龍舌蘭,而今一旦讓她的劍擱在自己脖子上,這就極難以甩脫了:何況龍舌蘭也是武功極高、反應極快的女子。
  劍鋒、刀刃一向都是冷的。
  劍刃刀鋒,本來都帶點冰意。
  可是這把擱在他脖子上的劍,卻不是。
  它就算不是熱的,也是溫的。
  ——這把懷劍想是一直收藏在這姑娘的褻衣內,所以才沒給施暴的煩惱大師搜尋出來吧?
  收藏得這麼隱秘的小劍,想是一個玉潔冰清的女子在生死關頭的最後武器吧?
  那本該是發生在那淫僧正在強行姦污她的時候,她突然一痛而醒,又羞又怒之下,拔出劍來在那淫僧欲仙欲死時一劍殺了他的事。
  不過,那也得要那施行奸肆的人,到頭來仍然沒搜出這小劍,又或因太急色之故,未曾盡褪這姑娘的貼身小衣才有可能保住這把劍。
  可是,而今,這柄很女人的劍,卻用來對付自己,而不是那淫徒。
  那淫徒卻給自己殺了。
  自己卻成了淫賊。
  在這種時候,孫青霞居然還想到這些。
  生起這些聯翩浮想的他,只有苦笑。
  只是,想起而今這柄擱在自己脖子上的劍鋒,在片刻前還緊緊的貼在那姑娘溫熱的身子上,他心頭卻生起了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這溫熱想是這姑娘的體溫,傳到劍身上,再傳給自己的吧?
  這女子的身子好暖。
  ——昏迷的人的身體通常都會比較冷,但他肩著她的時候,卻仍是感到很溫,很熱……
  奇怪的是,剛才他背著她招招拚命、式式搶攻的時候,卻一點也沒生起這種浮想、妙念。
  而今命在劍下,他反而生起了這般想入非非的念頭。
  他這樣想的時候,苦笑漸漸轉為一抹詭笑:彷彿給制住了的不是他,而是她一樣。
  他古怪的笑意使全場的人都以為龍舌蘭並沒有成功的制住他,一時都不敢有異動。
  直至龍舌蘭低聲怒叱:「……你這淫徒,喪心病狂,殺了這麼多無辜的人,你死有餘辜!」
  孫青霞只覺得好笑。
  「我一向都死有餘辜,但也活有餘味就是了。」他滿不在乎的反諷龍舌蘭,「你醒的真不是時候,可謂醒不如睡。」
  龍舌蘭又羞又憤,發現在場人人望著她的身子,眼中透露奇詭的異色,令她無措。這時她身上衣裳有多處已給撕破,白玉凝脂般的胴體,若隱若現,她身在孫青霞背上,若挺直身子,則讓大家都看個清楚;若俯身曲背,就沒那麼招搖,但卻讓這無行浪子佔了便宜。
  她一時伸也不是,屈也不是,相當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但手上的劍卻很穩定:
  ——她畢竟是個大姑娘。
  但她也究竟是京裡第一紫衣女神捕。
  既然她已抓住了這惡名昭彰的淫賊,她就決不讓他脫逃:再尷尬也得把此事辦好、把此賊治罪。
  這兒她沒什麼熟人。
  但至少有一個。
  所以她向蘇眉遙遙招呼道:
  「你有沒有衣服……」
  蘇眉如夢初醒。
  她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緋色披肩。
  龍舌蘭的姿勢仍「半起半伏」在孫青霞背上,她準備在接過披氈之前,先封孫青霞穴道,以免一失神間教他溜了。
  ——她知道這必定是個極其狡獪的人。
  (……竟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幸好有這麼多人在,自己才能幸保——)
  (咦,這些又和尚又道士的,到底是些什麼人!?)
  龍舌蘭簡直恨死了孫青霞,但在她正好起念要封制他穴道之前,孫青霞冷哼了一聲,道:
  「你不如一劍殺了我吧!」
  龍舌蘭奇道:「你知道我要點你穴道?」
  孫青霞淡淡地道:「你總不會放了我。」
  龍舌蘭道:「你寧死都不肯受制?」
  孫青霞道:「死在你劍下,總比落在他們手上的好。」
  龍舌蘭:「你真有骨氣,就不該做出這等獸行。」
  孫青霞:「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是怎麼當女神捕的!」
  舌蘭:「這些鄉民不是你殺的?」
  青霞:「我殺他們作甚?」
  麻三斤突大喝道:「你殺他們,因為他們阻止你強暴龍姑娘!」
  龍舌蘭聽得粉臉一寒,劍鋒已在孫青霞頸上擠翻出一道白痕。
  可是她不喜歡麻三斤。
  她打從一開始就不信任這個人。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因為直覺。
  ——一個靈敏的女子,對男人忽然生起喜歡或厭惡的感覺,純粹是因為直覺:她生氣他,可能因為他看她的眼神;她討厭他,可能也是因為他看她的眼色;她愛上他,純粹可以是因為他沉思的模樣;她離開他,也可能只因為她不喜歡他的沉吟。
  所以她反而向孫青霞問了一句:「你有沒有殺他們?」
  孫青霞立即答:「有。」
  龍舌蘭手中又一緊。
  劍鋒上撩,劍身上已微見血溝了。
  「你為什麼要殺害這些無辜良民!?」
  「無辜?」孫青霞哈哈一笑,用手一指,「我只殺他一個。」
  他指的是死猶凶神惡煞一般的煩惱大師。
  龍舌蘭呆了一呆:「他是誰?」
  孫青霞好暇以整的又用手一指道士:「他是一惱,」又眼掃向另一活著的和尚,「這是菩薩,」
  「你好歹也是個捕快,」然後他好暇以整的反問:「你說那死了的和尚還會是誰?」
  龍舌蘭震詫地道:「煩惱大師!?」
  孫青霞道:「他是煩惱,死了倒就啥煩惱都沒了,但什麼大師、上人,都是狗屁!」
  龍舌蘭奇道:「你跟他有仇?」
  孫青霞傲然道:「他不配跟我結仇。」
  龍舌蘭道:「那你殺他幹啥?」
  孫青霞陡地一笑:「如果我說我是為救你殺他,你信不信?」
  龍舌蘭瞪大了眼:「為我?你!」
  孫青霞臉色一沉:「你不信,我又說來作甚?」
  龍舌蘭手又一緊:「你敢不說?」
  孫青霞怪眼一翻:「你要殺就殺,嘮叨什麼!?」
  龍舌蘭冷笑道:「你本就罪該萬死,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孫青霞頓了一頓,忽道:「好軟。」
  龍舌蘭奇道:「什麼好軟。」
  「我是說你的胸,」孫青霞道:「貼在我背上,好軟,好暖。」
  「你!」
  龍舌蘭劍勢又一撩,臉色飛紅了兩朵驚心的嗔雲,但她反而沒立即下手,卻問了一句:「枉鐵二哥對你那麼看重——你真是無藥可醫!」
  孫青霞冷冷地道:「我本就是我,無論他看不看重我,我還是我。」
  「你還是你?」蘇眉冷笑道:「你還是色魔的你,這點的確一點兒也沒變,到這時候,你還在名動京師的紫衣女神捕面前扮浪子充英雄,討人喜歡討人憐。」
  她解下了披氈,示意菩薩和尚過來取,並轉交予龍舌蘭,一面卻柔聲問:「你以前對我說過天荒地老情不變的那些話呢?現在又跟誰說去了?嗯?」
  「沒有跟誰說過,」孫青霞冷冷的道:「那只是你們幻想出來的,我根本就——」
  他本來想說:「根本就沒有愛過你」這句話,但說了一半,覺得說這種話未免傷人過甚,所以就轉而冷誚地道:
  「天荒地老?情早就滅了。蘇眉,你死了這條心吧,為報仇付出代價,那等於給毒蛇咬了一口的人再趴下去跟蛇對噬,是絕對不值得的。」
  蘇眉聽了,眼裡登時噙住了淚,「孫青霞,我佩服你,你真狠,你比蛇還毒,—— 我不信你就沒愛過我。」
  孫青霞歎了一聲,道:「我是喜歡過你——」
  蘇眉眼睛一亮,孫青霞接著就說:「但那有什麼用,你是那樣的女子,我又是這樣的男人,我和你天生合不在一起,早分到了兩邊。你是你,我是我,你硬把你和我擰在一起,鬧得個折肢斷腿的,何苦?何必!」
  蘇眉恨聲道:「你……你當初奪我劍時,又不那麼說!」
  孫青霞道:「我本來就沒意思要為一把劍鬧得這樣子!」
  蘇眉跺足,淚兒直自玉頰掛落下來:「你若無意我便休,那還罷了——但你為何要這樣對我娘!?」
  孫青霞要說,忽止,四顧,歎道:「算了,她是咎由自取。」
  龍舌蘭以劍脅持著孫青霞,左聽蘇眉一句,右聽孫青霞一句,莫衷一是,但見蘇眉掉下了淚,那淚兒清得似一塊冰,不覺也為她好友心疼,真是我見猶憐,不禁把手上的劍貼著孫青霞的臉頰,又緊了上了一緊,低聲叱道:
  「你這無賴!這樣說話!」
  她要喝止孫青霞出口辱及蘇眉的娘親——而她自己也是因為同情鐵秀男為這淫魔所辱殺,所以才親自追查這案,千里迢迢來到「殺手澗」緝拿孫青霞的;至少,這是她南下的重要理由之一。
  她自不容許這「負心漢」如此放肆——居然命懸於她劍下還說這般無行無恥的話!


3.海枯石爛愛何在


  「這樣說話不可以嗎?」孫青霞一點也不懼怕她手上的劍鋒,「說真話不可以嗎?」
  他反問:「難道一定要說那些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廢話才算話?」
  龍舌蘭想了想,斷然道:「那還是你不對。」
  孫青霞詫道:「又是我不對?」
  龍舌蘭義正辭嚴的說:「你不該先騙了她,才說那些不喜歡她的話。」
  孫青霞笑了一笑,道:「騙她?我幾時騙過她?」
  龍舌蘭正想說點什麼,蘇眉兀然淒笑厲聲道:「好個天荒地老情已滅,海枯石爛愛何在!你說的出,我便做得到!」
  孫青霞只道:「那也由你……」
  龍舌蘭倒有些急了,問:「蘇眉,給我件衣服披一披可好……」
  話未說完,只聽一聲:「給你!」
  鮮紅色的披氈迎面罩下!
  這一剎間,這件披氈直罩孫青霞和龍舌蘭!
  同一時間,白光一閃,一刀已刺入披氈,直搠孫青霞心窩。
  這下變生遽然,龍舌蘭忿於蘇眉跟孫青霞的對話間,不意菩薩和尚實已遊行至她身邊,驟然出手。
  她正叱了一聲:「且慢——!」
  但說時遲,那時快,哪有且慢的份兒?
  氈蓋下!
  刀尖刺入!
  孫青霞大喝一聲,右手已抓住旋轉罩下的披氈,迅速一卷,氈成棍形,捲住了菩薩和尚那一刀。
  那是百忍之刀。
  所以氈棍立即發出裂帛之聲!
  就在這時,孫青霞身形一長,右手一夾,右腳踹出!
  龍舌蘭一時間沒會過意來,她只省覺到對孫青霞想必是要突圍。
  ——在自己的劍尖下還想傷人?還要逃!?
  這簡直是個侮辱!
  所以她在驚亂之下,叫道:「別動——!」
  她的劍順手一捺。
  「嗤」的一聲,劍割入孫青霞右額,劃了一道血口子。
  血如泉湧。
  血流過龍舌蘭的劍身,淌到龍舌蘭的指間,還倒流到龍舌蘭的手背上,彷彿還想自龍舌蘭腕上倒灌到她玉臂上、腋窩裡、甚至直浸侵到她心口那兒去!
  龍舌蘭割了他一刀,也不知怎的,心中一驚,只知把手臂一挺,不讓鮮血倒流上來,卻聽孫青霞一聲悶哼,她定睛看去,才發現一惱大師連人帶刀給他一腳踢飛丈八遠,而孫青霞右手正夾著一隻「晴蜒鏢」:很快的,這支小小的「紅晴蜓」又融化在孫青霞指間。
  她在這一瞬間才明白了過來:
  在剛才的電光石火間,孫青霞已一口氣化解了菩薩和尚、一惱上人和蘇眉的三道暗算。
  最可怕的是:不僅菩薩和尚那裹在披氈裡攻出的一刀,一旦得手,很容易不止殺了孫青霞,也一樣會誤傷了自己,就連一惱上人自下搠了上來的一刀,只要命中,也一樣會把自己和孫青霞胸背對穿而過!
  更要命的是蘇眉的「玉潔冰清」絕招中的「冰清神鏢」,那簡直是向著自己腕部打來,若不是孫青霞出手得快,那一鏢一定直穿自己手腕,打入孫青霞胸內!——這一來,雖然以自己手腕掩飾了飛鏢,但自己一條膀子只怕從此就得廢了,何況蘇眉的「冰清鏢」上淬有厲毒,是人所共知的事!
  ——蘇眉竟這樣對我下手!
  (而我竟這樣向孫青霞下手!?)
  這一下子,龍舌蘭愣在那裡,劍鋒已割入孫青霞的臉肌裡,但她一時抽也不是、插也不是,只呆在那裡。
  敵人也大出意外,蘇眉忍不住叫了一聲。
  那個幾乎被耶耶渣所污的女子也禁不住失聲叫了起來。
  第三聲叫的也是個女子。
  龍舌蘭自己。
  ——她自己臉上曾著了一刀,傷痛未消,卻不知怎的,卻在人家面上也劃了一刀。
  但眼前她所傷的人,卻剛剛為她化解了至少三次殺身之禍。
  蘇眉也沒料到孫青霞不曾著刀,也不中鏢,但卻給龍舌蘭在他臉上劃了一劍。
  ——她在他臉上割了一劍!
  若是傷在蘇眉自己手裡,她可能反覺心涼,但而今孫青霞卻是傷在龍舌蘭劍下,而且是傷在臉上,一下子,他已滿臉血污,蘇眉也不免一陣心弦顫動。
  耶耶渣和陳路路本來要配合一惱上人和菩薩和尚出襲的,但見孫青霞血流技臉,仍一腳踢飛菩薩,一手抵住一惱,更怒目瞪向他們,叱道:
  「都一齊來吧!」
  陳路路和耶耶渣一時反而心怯,不敢動手。
  只聽孫青霞擰首向龍舌蘭叱道:「刺下去啊,一劍要了我的命吧!」
  龍舌蘭嚇得腳都軟了,只見孫青霞血流滿臉,轉頭怒視自己,她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女子,卻不知怎的,心都寒了,右手握的劍顫哆著,左手要封點穴道,卻又不敢,反而身子的重量都挨在他雄厚的肩背上去了,當下又羞又忿、又驚又惶,只慌亂的找立足處:
  「你——!」
  忽聽那村姑少女嚷了一聲:「你別殺他!剛才是他們要姦污你,是他一人作戰救了你和我!」
  龍舌蘭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說:「嚇!?」
  耶耶渣和陳路路一聽,立時要向那村姑少女下手。
  ——他們見孫青霞如此形狀,不敢招惹,但找軟的啃,他們倒向不後人。
  龍舌蘭向蘇眉怒叱道:「蘇眉,有沒有這回事!?」
  蘇眉披著長髮,擰首一甩,在樹上格格狂笑道:「龍舌蘭,這不關你的事!孫青霞,沒想到你還是傷在女人手裡……你的顏貌,算是給這女人毀了!」
  龍舌蘭只覺手足發軟,卻聽那村姑一聲尖叫。
  孫青霞疾地一伸手,已把龍舌蘭手上的劍奪了過來,一矮身,更把龍舌蘭「砰」地摔下地去!
  龍舌蘭沒有掙扎。
  她好像是忘了掙扎。
  不過孫青霞也沒有傷她。
  他奪過懷劍,連人帶劍,急攻陳路路。
  陳路路一見來勢,怪叫退避,不敢再加害那村姑。
  孫青霞一手挽起那村姑,揮劍一格,「叮」地格飛一枚「冰清鏢」,正要前闖,忽然身子打了一個旋,以手支額,暗吼了一聲。
  只聽蘇眉又格格笑道:「毒發了毒發了,我看你還往哪裡逃!還救得了幾個美人!」
  忽聽山腰一聲怪嘯,嘯聲奇特,好像是一頭鷹和一隻犬同時叫了一聲一般,但那明明是一種聲音,而且也明明是人發出來的嘯聲,但聽去又像是一種古怪尖銳的笑聲。
  蘇眉一聽,喜形於色。
  一惱上人和菩薩大師也精神大振,抄刀合攻孫青霞:
  「一笑神捕來了,你死定了!」
  「仇小街來也,酒家看你還往哪兒走!」
  孫青霞目露凶光,劍身忽然嗡動作響,急顫不已,且劍身隱透紅光,上人、和尚都見過他的「劍氣飛縱」,不敢輕攖其鋒,忙避過一邊。
  孫青霞一手抱起村姑,說了一句:
  「小顏別怕,我們走!」
  他知道「一笑神捕」仇小街是個極其厲害的角色,自己要是戰死在這裡,也不過是死了,可是這些人殺人滅口,也一定不會放過小顏的,所以他要帶同這小姑娘一起走。
  上人、和尚雖退開一邊,但陳路路已拉弓搭矢,一弓雙矢,對準孫青霞!
  他要乘機射殺他!
  他用的是箭矢,自然與敵人已拉遠了距離,可先保住自身安全,而他正要趁這惶亂的關頭,縱射殺不了孫青霞,至少,也射死那村姑,亂一亂他的心、挫一挫他的殺氣也好。
  對敵,本來就是無所不用其極!


4.狼行千里


  陳路路引弓搭矢,對準了孫青霞。
  然而他那兩箭一弓,卻不敢發出去。
  因為有一個女子,正以一弓五矢,對準了他:
  只要他向孫青霞發箭,她便先行射穿他五個窟窿!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29:19

  他是有名的箭手,自然聽說過在京城裡箭法第一的「一花五葉美嬌娘」紫衣女神捕的盛名。
  何況,女神捕而今看來很恨。
  恨得像一隻狼。
  正要從敵人手裡救回自己孩子的一隻狼。
  她的眼神也很狠。
  狠得也似一頭狼。
  正要向敵人發出攻襲的一頭狼。
  陳路路的箭,登時發不下手了。
  也不知怎的,他居然有點怕。
  不只是害怕。
  而是駭怕。
  後來,蘇眉曾經責問過他:「為何你當時不向姓孫的發箭。」
  他的回答是:「我曾向孫淫魔發過箭,可是落了空;我沒接過龍舌蘭的箭,可是她手上至少多我三支箭;一弓二矢,已難命中,但她以一彎五矢成名天下,我只怕……」
  蘇眉點了點頭,沒有問下去。
  因為她知道陳路路說的是老實話。
  孫青霞摟住了小顏,立刻就走。
  蘇眉大叫:「你們別怕他,他已中了我『冰清晴蜒鏢』之毒,他快撐不住了,何況,一笑神捕笑聲既至,馬上就要到了!」
  耶耶渣一聽,覺得立功就是眼前事,抄出腰間一把又古又老又沉又重的春秋時期陣戰用的黃銅劍,一劍就向孫青霞攔腰掃了過去!
  他先前那把劍,名叫「沈戟」,而今這把劍名為「窮血」,一屬戰國一是春秋時之名劍。他身為「叫天王」麾下的「天狼劍」,對劍自然多有收集,素有研究。剛才他與孫青霞交手才一招,便給孫魔星一刀所斷了那青銅打造的「沈戟」,使他更瞭解孫青霞其鋒不可攖,他再使的也只是沉甸甸厚重重的古劍「窮血」!
  這「窮血」至少重逾九十六斤,他一劍攔腰掃去,聲勢驚人。
  他只求把孫青霞攔得一攔、阻得一阻!
  那就夠了。
  ——就算毒力未能使孫青霞應聲而倒,至少仇小街也已登上山頭,將這魔君收拾!
  他一劍攔腰掃去,孫青霞卻掠勢不休,只將身上那把小小的劍迎著古劍一格!
  那把懷劍是龍舌蘭的劍。
  ——一把十分女人的劍!
  這樣一把小小劍,居然敢與耶耶渣的熟銅古劍「窮血」對撼!?
  耶耶渣大喜過望:
  敢情這煞星真是毒氣攻心了!
  他等著結果:
  劍碎!
  腰斷!
  ——他一劍打殺了人人得而誅之但終於伏誅於他手上的孫青霞!
  結果相反:
  斷的是他的黃銅古劍:
  「窮血」!
  一把沉重至極,掄起來威力無邊的古劍,竟給一把十分女人、小巧的劍一切為二。
  這一把小劍,在孫青霞手上使來,竟吹毛斷髮、削鐵如泥!
  劍一斷,耶耶渣轉身就走。
  因為他已二度折劍在此人手裡,且不管此人使的是寶刀,或只是施一把十分女人:輕、薄、短、小的劍,他都決攔他不住的了。
  孫青霞綠了臉。
  紅了眼。
  眉心之間更有一股黑氣上衝。
  他並不追擊。
  他只奪路而逃。
  在這生死關頭,他臂彎裡的小顏卻忽然問了他一句:
  「你何不先逼那樹上的女子交出解藥?」
  聽了這句話的孫青霞,頓了一頓。
  ——這句話顯然打動了他。
  蘇眉臉上也為之變色,她瞪了小顏一眼,就算是這種時候,她的眼色仍美得相當毒。
  毒得相當美。
  可惜,遲了。
  人來了。
  樹很高。
  葉子很少。
  蘇眉就坐在環抱的樹椏上。
  「嗖」的一聲,一人躍了起來,自崖口直升至樹的頂端——還高出了那麼一點,就獨腳立於最高的一枝樹梢上,哈哈一笑,問:
  「可是孫青霞!?」
  這人跟樹椏環抱中的蘇眉、樹下的孫青霞剛好成了上、中、下三層,蔚為奇景。
  孫青霞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對敵的時候,反應快,出手急,攻守從容,可是,而今他一聽這人的笑聲,甚至沒有抬頭,他整個人都繃緊了起來,手握著劍,斜指於地,雖始終沒有舉目,但肅殺之氣,令又想悄悄包抄上來的和尚、上人,都為之止步、退後。
  孫青霞已放下了小顏。
  龍舌蘭一見來人,失聲道:「仇小街!」
  樹上的男子耳朵很尖,眼睛也很利,馬上就招呼道:
  「龍姑娘,你可好?你可老遠跑到這兒來了,可知道你夫婚也天涯海角的追到不文山來麼!?」
  龍舌蘭一聽,伸了伸舌頭,花容變色,悄聲跟孫青霞道: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
  孫青霞皺了皺眉頭。
  龍舌蘭充滿內疚的道:「我是傷了你,但我不能落在這些人手裡。」
  孫青霞冷笑道:「你跟我走,你不怕我毀你容報仇?」
  龍舌蘭道:「你最多在我另一邊臉上再劃一刀……可是「這些事我都目睹了,蘇眉會放過我嗎?」
  孫青霞冷峻地道:「你夫婿都快來了,龍姑娘,你什麼身份?你跟我走,你不怕我奸了你。」
  龍舌蘭一咬銀牙,扶著小顏,毅然道:「你雖然厲害,但若沒有我協助,就斷救不走這位小妹妹的。」
  孫青霞劍眉一剔,叱道:「你——!」
  忽聽蘇眉仰首向樹頂叫道:「仇一笑,快下手,這孫淫魔已著了我的毒!」
  仇小街聽了,就向樹下揚聲道:「龍姑娘,快躲開,別跟這種淫魔同流合污,我不想誤傷了你!」
  龍舌蘭怒目相向,嚷道:「仇捕頭,你別未弄清真相就亂下手——我看這裡頭有問題,案情仍有待稽查。」
  仇小街笑了起來,道:「那好,你叫這淫魔束手就擒吧,我抓住了他,會查明真相、還他個公道的。」
  龍舌蘭轉向孫青霞道:「他說的有理。你不如先讓他……」
  孫青霞咄然叱道:「廢話!給他逮住了,我還有辯白的餘地?你真第一天當捕頭、跑江湖呀!?」
  龍舌蘭想了想,道:「說的也是……」
  仇小街卻都聽著了,放聲道:「龍舌蘭,你少管這事,站一邊去,你夫婿著緊你呢,我可不想誤傷了你得罪他。」
  仇小街這樣一說,龍舌蘭可冒火了,仰首罵道:「仇一笑,你給我聽著:姓任的狗東西,他不是我夫婿,我跟他八輩子打不到一邊去!」
  仇小街格格笑了起來,「那是你家夫妻房裡的事,我仇某人可管不著——只龍捕頭貌美如花,若不是早許配了任公子,連我也不免心動就是了……」
  語態可謂十分輕狂。
  龍舌蘭聽得銀牙咬碎,正要反唇相駁,耳畔卻聽孫青霞以:「蟻語傳音」跟她說:
  「你把我那包袱裡的古琴遞給我。快!」
  龍舌蘭偏垂著首,也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問:「怎麼回事!?」
  孫青霞以「腹語」疾道:「仇小街居高臨下,要施展他的『一瀉千里,搜神一擊』。我的兵器不趁手,難敵他全力一擊。」
  龍吉蘭見他如臨大敵,連剛才她以劍指著他頰頸之際,也未見他如此凝重過,不禁問:「你的絕門兵器就在古琴裡?」
  孫青霞點了點頭,不答話。
  樹上的仇小街卻看出了端倪,喝問:「龍舌蘭,你在幹什麼!?」
  龍舌蘭把頭垂得低低的,把語音也壓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見:「琴裡的東西我拿給你——可是你要帶我一道走。」
  孫青霞氣得用手一抹臉上的傷口,手裡也沾染了血,他用沾血的手指放入口裡,舐了舐,居然似十分滋味,眼裡綻放出野獸般的熾芒。
  龍舌蘭看了,心中難免有些畏懼。
  仇小街又看出了蹊蹺,在樹上喝道:「你們兩個在說什麼!?」
  龍舌蘭仰首退了七八步(已退到孫青霞棄下包袱的所在地),向樹上放聲大喊:
  「死仇一笑,沒你的事,你叫那姓任的去死,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嫁給他!」
  一說完,她一俯身,已抄起了包袱!
  她出手極快!
  但仇小街更快!
  他好像已覷出了龍舌蘭的用意,即時行動!
  「嘯」的一聲,他已自樹頂技尖直射了下來,整個人像一支箭,斜射孫青霞。
  龍舌蘭這時已從包袱裡抽出了古琴!
  但已來不及。
  仇小街已射到了孫青霞身前。
  他手上沒有刀,沒有劍。
  他全身沒有兵器。
  他只有握著右手拳頭,突出一隻手指。
  中指!
  一指叩在孫青霞額上!
  孫青霞這剎那間,兀然抬頭。
  出手一劍。
  仇小街化指為爪,五指如鉤,抓住了那把女人的劍。
  ——那一把曾一招削斷「窮血」古劍的女人之劍,竟給仇小街半招之間奪去!
  同一時間,仇小街左手也擊出一指!
  同樣是緊握著拳,中指折突,叩在孫青霞胸膛上!
  「彭」的一聲,孫青霞背部似穿了一個洞,炸出了一蓬鮮血。
  龍舌蘭驚叫了一聲。
  她這時正遞出古琴。
  然而誰都看得出來,一切已經遲了。
  可是仇小街並沒有乘勝追擊。
  他就像他飛射下來一樣,在空中同一虛線上,倒掠了回去。
  飛過樹,上了頂,再自樹上最高的技尖停了下來,獨腳而立,他還用手一撂垂下的幾絲亂髮,風吹來時,飄飄欲仙。
  ——就像他根本未飛掠過下來,未曾動過了一樣。
  他獨立的姿勢很漂亮。
  他撂發的姿態很優美。
  他,很瀟灑。
  可是著了仇小街一指之叩的孫青霞,則不然。
  他空手。
  劍已給仇小街奪去。
  他捂胸。
  退。
  龍舌蘭這時遞上來古琴,他卻不接。
  他已來不及從琴中抽劍。
  他一手拎起了包袱,刷地拔出了那把「女子神刀」。
  ——那是曾經劃傷過龍舌蘭面頰的刀!
  他舞起了刀花:那就像一名白玉如雪、白雪如玉的裸女胴體,在他手上狂舞飛旋一樣。
  在刀風呼嘯中,他向龍舌蘭疾喝道:「我掩護你,你帶小顏一起走!」
  龍舌蘭喜形於色,即道:「好,附加一個禮品給你:古琴我也一併拎走!」
  於是,她左手扶著小顏,右手抓住焦紅色的古琴,拔腿就撤。
  小顏卻說:「龍姊,這琴我來拿。」
  一手已抓過了古琴,龍舌蘭心道:這「這丫頭好機伶!」
  大家本待趁孫青霞力竭追擊,卻沒料孫青霞雖著了仇小街一擊,還能抖擻神威,刀勢舞得比剛才拚搏時聲勢更強更盛,誰都欺不近去(其實是菩薩和尚要等一惱上人先出手,上人也候和尚先動手;同樣,耶耶渣要讓陳路路先下手,而陳路路也沒那麼笨,他在等耶耶渣先行出擊,余此類推),孫青霞邊舞刀邊護著龍舌蘭急退,蘇眉發了三次鏢,都給打飛了。
  這時,孫青霞邊退邊反擊,護龍舌蘭與小顏翻上不文山,他頰上披血,額上披髮,全身染紅,目露凶光,臉行狠色,全身刀風虎虎,誰碰上了,誰就得死,這時候的他,一點也不瀟灑了,卻反而像一頭狼。
  負傷的狼。
  拚命的狼。
  很狠的狼。
  要行千里呼號萬里的孤獨的狼。
  ——那神情居然跟剛才龍舌蘭與陳路路弓矢對峙時竟十分近似的!
  幾乎一樣!
  但孫青霞狠些。
  龍舌蘭恨些。


5.龍哭萬里


  刀光漂亮。
  漂亮得像一個沒有穿衣服的女人,在孫青霞手裡掌中跳出了一場狂舞。
  但再漂亮的刀光都是無情的。
  ——再漂亮的女人也一樣。
  碰不得,惹不得。
  所以沒有人阻攔得了他們的疾退。
  他們走了。
  蘇眉怒問仇小街:「你為啥不阻止——」
  她沒有問下去。
  因為她看到仇小街嘴邊正淌下了一行血。
  她也看見了仇小街的右手仍緊緊抓住那把很女人的劍——不,是那把十分女人的劍已嵌入他的掌肉之中。
  看來,仇小街所受的傷,只怕不比著了他「搜神一指」的孫青霞輕!
  ——這孫青霞的戰力居然如此之強,能在一招之間同樣讓名動天下、有備而戰的「一笑神捕」負了這般不輕的傷,而他當時手上還沒有任何一把趁手的劍,況且之前還中了毒、受了傷!
  在樹頂上的仇小街,仍沒有下來。
  他不下來,蘇眉就只好上去。
  她飛掠上樹頂,在另一枝椏上立足——許是輕功遠不如仇小街吧,她雖美,但站姿卻遠不及仇小街優美。
  她當然很不服氣:
  ——他可以,我怎麼不可以!?
  可是她左騰右挪,平衡換氣,但始終沒法子站得像仇小街那麼雲停嶽峙,泰然自若 ——而且這是已受了傷的仇小街!
  ——偏偏就是他可以,她不可以!
  這又奈何!
  蘇眉上了樹頂,這才看見仇小街的樣子。
  他還是那個樣貌:
  眉很濃。
  唇很紅。
  ——張本來就很孩子氣的臉,而今成為了大孩子的瞼,卻更俊了!
  他唇邊有血,但瀟灑依然。
  蘇眉說:「你受傷了?」
  仇小街一笑:「我站得高,知道他們往哪兒逃。」
  蘇眉一想到孫青霞未死,就心裡發急,「你不去追擊他?」
  仇小街一笑:「你就這麼急著要殺他,一刻也不能等?」
  蘇眉強笑了一下,道:「我只是不想讓我的好朋友龍舌蘭也給這登徒子騙了——你剛才不也看見了,她對那淫魔如癡如醉哩!」
  仇小街笑笑道:「你真為龍姑娘著想,只不過,我不追,是因為已經有人在追了。」
  蘇眉一時沒意會仇小街說的是「追」(求)龍舌蘭還是指「追」(擊)孫青霞,故而一愣,仇小街撂撂髮梢又道:
  「這就是站得高的好處,至少可以望得遠些——現在追殺的人又回來了。」
  蘇眉這才醒悟仇小街是說認真的:但有人已去追躡孫青霞,她怎麼會全無所覺?卻聽一人漫聲道:
  「一笑神捕,果然臨高望遠,我們一動一靜,都逃不過你法眼。」
  仇小街也哈哈笑道:「我往高處站,是給馬軍師臨風布意,衷心祝禱您能將孫魔星手到擒來——卻不料你回來得這般快!」
  馬龍自不文山頭一株禿木旁現身,洒然慚聲道:「我還是空手而回呢。慚愧慚愧。我本來隨尾跟去,但一路上,發現有三處布毒,恐是老字號溫家的人所為。待破得了毒,姓孫的已走遠了。」
  蘇眉有點發愣:「原來馬軍師早已來這兒了!——軍師不是去追蹤溫八元去麼?」
  馬龍嘿聲道:「我怕是溫八無故弄玄虛,調虎離山,引我們追蹤,卻支開了我們的實力,所以就先請仇捕頭和天狼箭、天狼劍回到不文山來。可是那八元先生簡直精似鬼,追得遠又怕溜了,一俟近就幾乎著了他的毒。我看對方可能已知曉了,既這次主要任命不在此人身上,所以也掉首趕上不文山來。」
  仇小街似在蘇眉面前為馬龍開解道:「我也是再回到樹上來時,才發現馬軍師也回來了。」
  馬龍道:「事實上我也是剛到——剛來得及看見仇清天飛身下掠向孫魔星施展『搜神一指』的英姿!」
  仇小街又一撂垂落下來的長髮:「那馬軍師是目睹我給孫青霞迫回樹上、逼得上樹且掛了彩的狼狽相了。」
  馬龍道:「要是光明正大、單打獨鬥,也只有仇一笑的這一指是真正傷得了姓孫的!」
  蘇眉只覺臉上一陣臊熱,道:「我們都在這兒喝茶聊天起來了!?到底那姓孫的龜孫子還殺不殺!?」
  仇小街微笑向馬龍注目。
  馬龍悠然道:「打鐵趁熱,追人趁快,殺人趁傷。孫青霞負傷不輕,此時不殺他個走投無路,更待何時!只是我要在這兒恭候『叫天王』大駕,而論班輩功力,我們這些人裡,除了仇捕頭,還有誰制得住孫淫魔?」
  馬龍這麼一說,菩薩和尚、一惱上人臉上都顯不忿之色,耶耶渣、陳路路更羞愧低頭。
  仇小街一笑道:「好,我去。」並把嵌入掌肉裡的小劍一拔而出,登時血流如注,仇小街不慌不忙,點了自己手腕幾個穴道,又取了一顆朱紅色的藥丸,連同一包紫色粉末服下,卻把懷劍收於襟內。
  蘇眉見了就加一句:「仇捕頭當然要去——至少為報這一劍之仇,也得走這一趟!」
  仇小街道:「我這就走——但任副刑總來的時候,可由你們侍候他們了!」
  蘇眉一呆:「任副刑總?」
  仇小街露齒一笑,牙齒甚白,笑得甚為好看:「他是龍舌蘭家族許配的夫婿,連同另一名也是姓任的副手,也是從京裡趕到這兒來:他們名為抓拿孫淫魔,其實任公子是怕龍姑娘和那鐵手神捕在一道——哼,嘿,看來他擔心已是多餘的,只不過是弄錯了。鐵手?鬼影也不見一個!龍舌蘭,倒是跟孫淫魔有影皆雙去了!」
  蘇眉還抓不準頭緒,卻聽馬龍吩咐道:「陳神箭、耶神劍、上人、和尚,你們就隨仇捕爺一起去立功吧!」
  一惱上人、耶耶渣、菩薩和尚、陳路路自是對馬軍師的話都唯命是從,仇小街一笑:「人多也好,打不贏他也累死他!」
  然後縱身要走,忽跟蘇眉一笑道:「蘇姑娘。」
  蘇眉也不知怎的,聽仇小街如此柔聲呼她,也不禁心裡怦地一跳,輕聲答:「什麼事?嗯?」
  仇小街笑笑道:「請你以後若沒有我的許可,千萬勿要隨便跳上來與我平起平立— —我喜歡比別人站得高一點,就算男女相好,我也只喜歡處於上風,在——上——面。」
  然後,他一笑。
  笑得甚瀟灑。
  一出手,就在蘇眉下頷摸了一下。
  只摸一下。
  摸了就走。
  只留下一陣瀟灑的風,還有微微顫晃的枝頭。
  蘇眉只覺一陣恍惚。
  半晌,才氣緋了粉靨。
  但仇小街已經走了。
  陳路路、菩薩和尚、耶耶渣、一惱上人都緊躡而去。
  蘇眉氣極了。
  她一頓足,幼枝嫩椏承受不起,斷落下來,蘇後幾乎失足摔倒,但幸好她身形輕靈,半空一個翻身,仍穩穩當當落下,只腳步微微一挫,就輕巧地落在馬龍身邊。
  馬龍伸手要扶。
  蘇眉已經站定,一閃身,讓馬龍挽了個空,且藉意一撂自己的髮梢,卻又省覺自己好像是模仿了仇小街的習慣的動作,便啐了一句,罵道:
  「他以為自己很瀟灑?我啐!他的頭髮已快掉光了!還臭美!」
  仇小街雖然有一張孩子臉,雙眉濃如黑刀,鼻挺唇翹眼有神,但頭髮的確已見稀疏零落,就是因為如此吧,他才會留著較長的頭髮,因為若是禿頭的人只蓄短髮,那禿頂就更顯而易見了。
  馬龍開解似的微笑道:「他只是故意讓你生氣的,——既是如此,你又何必真的著惱?」
  蘇眉仍以手指把弄著發末;忍不住問:「——那任副刑總到底是誰?」
  「啊,這你還不曉得嗎?」馬龍似很有點錯愕,「我相信你必然聽過刑部裡而今當紅的兩個極其厲害的人物吧?」
  馬龍這麼打明瞭一提,蘇眉頓時醒起,「啊,莫不是……」
  馬龍沉重的點了點頭:「對,就是他們兩個:任鶴田和任虎雪……」
  蘇眉詭然接道:「——即是任勞任怨?」
  馬龍緩緩的接道:「任公子當然就是任怨。」
  就在這時,不文山對開的十一寡婦山嶺上,忽然傳來一聲長笑。
  又似是長嘯。
  既似是夜梟哀號。
  又似蒼鷹長峰。
  這嘯笑之聲,混合起來,就似是哭聲一樣。
  ——一頭哭在萬里千年外的龍。
  龍吟!
  馬龍聽了,也神色凝重的說:「仇小街果然是一笑神捕,他已追上孫青霞了。」
  蘇眉遙望十一寡婦山,紅唇嗡動,沉吟不語。
  ——乍聽仇人又落入包圍中的她,怎麼看去,都似欣喜的少,感傷的多。
  她不是一直都很恨他的麼?
  她不是巴不得殺了他的嗎?
  ——那她又何必愁眉不展,鬱結不蘇?
  卻聽馬龍忽揚聲道:「有道是:日出勿提曹操,夜落莫提閻王,這回說人,貴客就到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30:11

第03章 樹上的男人


1.一種含笑讓步的溫柔


  孫青霞帶同龍舌蘭、小顏翻過了不文山,在他們面前出現的,赫然有兩條路:
  一是往上的路。
  ——十八星山。
  一是往下的路。
  ——這是通往十一寡婦山的小道。
  孫青霞只在兩條岔道上停了一停,怔了一怔。
  然後他立即做了抉擇:
  往下走。
  他決定了就走。
  甚至沒跟龍舌蘭打個商量。
  他也根本不問她的意見。
  這令龍舌蘭很火。
  ——儘管鐵手一向都是個很有主見的男人,但他跟龍舌蘭一道,但凡做什麼事,都必定先徵詢龍舌蘭的意見。
  要是龍舌蘭的看法不一樣,他就一定伴作同意,然後才隨機點化,讓龍舌蘭自己領悟,更好的辦法是怎樣如何。
  鐵手一向為人厚道。
  他對龍舌蘭一向保持了一種:含笑讓步的溫柔。
  他並非與世無爭。
  他還與天下有爭。
  不但爭,而且鬥。
  但他只與惡人爭。
  且只據理力爭。
  ——他的「理」就是俠義的操守。
  對龍舌蘭這樣的女子,偶然她縱無理一些,他也會含笑讓步。
  龍舌蘭也是聰明女子,雖給人寵慣了,但沒有寵壞。
  鐵手讓她,她縱當時未知,但事後總是瞭然於心的。
  她一向受到寵護她的人包圍和嬌縱,她已成功成了習慣,只除了對她的「婚姻大事」之外,她可謂沒什麼不愜意的。
  ——不過那門「婚事」,可非常要命!
  她內裡可是為了這個而「逃」出來的。
  她因而離開了京師,越走越遠,美其名為「跟鐵手名捕出來闖蕩江湖去,抓拿孫青霞歸案」,其實,「逃婚」才是她真正的理由,最重要的目的。
  不過,當她倉皇逃豕之時,卻發現孫青霞問也不問她,就決定了路向,她還是不快得形諸於臉:
  「為什麼不往上走?」
  她偏著首問,且充滿了不信任。
  孫青霞伸手作「請」之意,只說了一句兩字:
  「好走。」
  龍舌蘭冷笑道:「你別以為我誤傷了你,你就可以替我決定一切——別忘了,你還犯了其他滔天大罪,我仍是要抓你歸案的!」
  孫青霞這次說話更乾脆,只一個字:
  「請。
  龍舌蘭嗔道:「什麼意思?」
  孫青霞道:「來抓我呀。」
  龍舌蘭蔑了蔑唇:「這時候,本小姐不想落井下石。」
  孫青霞冷冷地道:「而今在井裡的是你。」
  龍青蘭怒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有種就不要把話說一半吞一半的!」
  孫青霞道:「你跟那一群狐群狗黨搭上了,除仇清天還算半條好漢外,其他都是畜生。鐵手不知到那兒去了,你不是來了個夫婿麼?快回到他懷裡去吧,江湖雨大風險,不是你這種天真女子可以混得來的!萬一你逢著叫天王,還真吃不了兜著走也走不了呢!」
  龍舌蘭停下步來,叉腰光火,氣虎虎的道:「你算什麼!?其他人都是畜生,就你是好人!?嘿,現在抓你的全都是壞蛋了,你可真會惡人先告狀呀!我夫婿?我夫婿關你屁事!你要和我分道揚鑣,我還沒逮住你呢!劃你一刀,可清得了你對殷色可給你追瘋、朱麗麗遭你毒啞、鐵秀男讓你姦殺的罪孽麼?」
  龍舌蘭每提到一個人,孫青霞就冷笑了一聲,等她說完話,他才冷不防說了一句:
  「那你來抓我啊!」
  龍舌蘭漲紅了臉,狠狠地道:「你以為我不敢?」
  她反手擷下了她背上的小弓。
  在她身旁的小顏,一雙清麗無邪、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二人起爭執,終幾要動武,忍不住悄悄的扯了扯龍舌蘭破了半邊的衣袖,細聲說:
  「姊姊。」
  「嗯?」
  「會不會……」
  「你也別來吞吞吐吐的,有話快說,我立馬便宰了這淫魔!」
  「——既然剛才你也誤會了他要玷污你,會不會其他的案件也……也別有內情呢?」
  龍舌蘭聽得心中一動,但嘴裡卻哈哈笑道:「那有冤情!你這黃毛丫頭,別為這淫魔開脫了!鐵證如山,容不得他抵賴推倭!」
  這時候,忽聽一聲似遠似近、如龍如鷹、若笑若哭、也嘯也嗥的厲音自天際震起、劃破、傳來。
  孫青霞臉色一變:「仇小街功力精深,這麼快就復元了,追來了!」
  龍舌蘭趁機譏笑他:「你怕了吧?」
  孫青霞卻正色道:「仇一笑是個人物,鐵游夏是位英雄——別的我都不怕。」
  龍舌蘭道:「他又沒來,也沒發現咱們——一聲鬼哭神號的你就怕成這樣子,還充什麼淫魔煞星!」
  孫青霞這次卻不跟她爭這口舌之利,只沉重的道:「他已發現咱們在這兒了。」
  龍舌蘭倒是奇道:「何以見得?」
  孫青霞道:「仇小街一向喜歡居高臨下,他的『搜神指』也愈是自高而下,愈能淋漓發揮功力。他是個喜歡立於高峰、站在樹頂上的男人。這兒山多、樹多,他只要往高處一站,要發現咱們行藏還真不難。他已發出呼嘯,顯然是通知其他的人,一齊包抄——」
  他眼神裡充滿了痛苦的鬥志。道:「我要先上十一寡婦山,就是因為這幾方便戰鬥,有利於以寡擊眾——這一場決戰,只怕已免不了的了。」


2.鶴立霜田


  越過了不文山,就是十八星山。
  從十八星山往上走,就到了一山樹,從一山樹,只有一條路:大森林——靈壁—— 長氣河,只要渡過了長氣河,就可從一泥洞進入嵯峨山,到了那兒,就算百萬大軍,也斷截不著孫青霞。
  那是一條越走越荒涼的路。
  自十八星山往下走,就是十一寡婦山,這是一座小丘,但從那兒,可轉人大深林— —此處跟「大森林」極不一樣。「大深林」是有沼澤毒蕈之所在,凶險處處;「大森林」則是鬱鬱無盡的原始樹林——出了深林,便可取到胃園、肚院、肝苑、腸圃四處或其中一地,經定定鎮而入州府,混入平民百姓中,消失無蹤。
  這是一條愈走愈熱鬧的路。
  聽到了仇小街的長笑尖嘯,孫青霞攜著古琴,把剩下的如花緬刀、女於神刀都繫在身上,鐵著臉只急速趕路。
  不過,他走得再快,也得要稍慢下來,等候龍舌蘭。
  龍舌蘭本來輕功極佳,但她是千金小姐之身的俠女神捕,不過,認真說來,她「本行」還是「千金小姐」,當「女俠神捕」還只算是她的「副業」。
  一旦上這種山、走這種路、吃那樣子的苦,她的「本質」、「原貌」可全都露出來了。
  何況,她還要「照顧」小顏同走。
  小顏倒很吃得起苦。
  可惜她卻不諳武功。
  ——這就很吃虧了。
  小顏是個很聰敏的女子,儘管她仍在慌亂之中,但仍很快的就看出了這一點,所以她說:
  「你們把我放下吧,這兒我熟路,躲起來誰也找不著——這樣跟你們一道走,累了你們,辛苦了我。」
  她的提議無效。
  因為龍舌蘭和孫青霞異口同聲的立即反對:
  「你別以為你這樣說,我們就會把你扔在這裡置諸不理。」
  小顏不服氣,「那我可以躲起來!——他們要抓的是你們,又不是我!」
  孫青霞的話要比龍舌蘭不客氣多了:
  「仇小街的可怕之處是在於他的眼力可看透一切,如果正要趕來,那姓任的傢伙就是『鶴立霜田竹葉三』任怨的話,那這個人的鼻子則比獵狗還靈。你躲不過去的。他們能殺掉『一文溪』的鄉民,就斷不會放過你。若給仇小街抓著你還好,但若落在叫天王手下的手裡,或給任勞任怨逮著,那你就會後悔說過這種無聊話了。」
  小顏聽了,眨著一雙靈靈的眼,忍不住問:「那麼多高手追殺你一個,你逃得了麼?要是逃不掉,還逃來作什麼?」
  孫青霞冷哼道:「我天天有人追殺我、緝捕我,我三十幾歲了,也給人追迫了逾三十年,我到今天還沒死。」
  這次,到龍舌蘭忍不住問:「對了,依出道時你就聲名狼藉作計算,你最少也有三十五、六了吧?怎麼看去跟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差不了多少?你易過容吧?有啥美容術?可介紹本姑娘——」
  這回她的話卻給孫青霞喝斷:
  「這是什麼時候了!居然在這關頭問這個!真枉你也名躋神捕之列!」
  龍舌蘭氣得噘起了嘴。
  她真想不跟這大脾氣的老淫魔一道「混」了,可是一想起那溫文、溫柔、溫良如玉的「訂了親、送了聘禮、只未過門」的「夫婿」任霜田,她的心就發毛,毛管悚起,還是寧願跟這身敗名裂的臭脾氣「色魔」急適於這荒山野嶺之地了。
  儘管龍舌蘭對孫青霞的火爆脾氣很是不忿,但她對某件事還是有歉意的:
  「你……臉上還疼不疼?」
  孫青霞的面頰仍在淌血。
  ——龍舌蘭故意讚他樣兒長得年輕,一是實情,二是女性對這種事自然最感興趣,三是她也因誤傷了他而內疚,所以主動說些「欲蓋昭彰」的話來,減輕這心頭負擔。
  可是孫青霞明是不受她這套。
  「——要不要……先止血?」
  孫青霞忽道:「他們追得太近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要在入黑之前予之重挫,並擺脫他們,否則我們過不了今晚。」
  龍舌蘭又問:「如何予以重挫?」
  孫青霞沒答,只匆匆趕路。
  龍舌蘭討了一鼻子沒趣,低聲嘀咕道:「你別以為只有你行,到時候你就會知道姑奶奶我比你還行!」
  小顏側耳聽了,便又霎著水靈靈的眸子問:「姐姐,你有辦法對付追兵麼?」
  龍舌蘭胸有成竹的笑了起來。
  就算在逃亡的時候,她也像一隻鳳凰多於似一隻山雞——雖然是一隻落難的鳳凰,但到底還是鳳凰。
  「到時你就知道誰最行了。」
  她傲傲的說給那全心依賴她的小女孩聽。
  孫青霞急急走嚮往下的路,使龍舌蘭更大惑不解:
  ——若仇小街人在高處,孫青霞一味取道往下走,豈不是更讓仇小街洞悉去向、佔盡上風?
  所以她又忍不住了。
  忍不住問:「你這樣只往下走,仇小街始終站著高處釘死你,你又如何逃得出他的追蹤?」
  她還忍不住追加了一句批評:「你到底懂不懂得逃亡是怎麼一回事?」
  孫青霞還沒回答,卻又聽到一聲尖嘯。
  就像滿山的魈一齊笑了一聲。
  孫青霞聽了,頓足嗟道:「哎,他來得好快——來不及了!」
  他臉上滿是遺恨,遙望向對面山坡。
  龍舌蘭順著他視線望去,才發現這兒已走到谷底了。
  到了谷底,再翻上斜坡,過了一漠霜田,就是另一處山巒。
  山巒起伏,悠悠無盡,似至少有七八座高高矮矮的山頭。
  不過,這段山巒跟原先樹木幽深的十八星山不一樣。
  這些山坡多有石灰岩組成的,多嶙峋怪石,突兀糾立,但坡上卻童山濯濯,就算偶有樹木,亦多枯椏,且長得並不高壯,可能是因長年北風刮削之故吧,難得見出幾片綠葉茂枝。
  龍舌蘭是個聰明女子。
  她忽然明白孫青霞的用意了:
  ——莫不是他想用地形來抵制、消減仇小街的優勢?
  她只想到這兒,就再也想不下去。
  她此際只想吐。
  因為她看到那片霜田:
  霜田已廢。
  春冰未融。
  雪泥滿地。
  在這塊偌大的廢田上,有羽翼略為變灰的鷺茲佇立在牯牛的骸骨、人的斷肢上、甚至有一種類似天山雪蓮的大花,浮沉於冰泥霜田間,錯落盛開期間,在白了頭的蘆葦叢隙望去,竟頗有一種「寒江雪」的意境。
  在這樣一塊毫無生氣的死地上,卻不知何時,來了兩人,就像一早就已「種」在這塊讓人特別感覺到涼、冷、寒、冰意的霜田上,跟這要死不活的荒地雪泥融合在一起、化不開。
  那兩人都仰著首。
  眺望。
  ——正望向龍舌蘭這兒來!
  這兩人,一老一少。
  老的垂頭喪氣、發白鬚灰、困目如睡、猥瑣淫褻,他弓著背,趴在地上,好像正奄奄一息。
  少的斯文、好眉、姣貌、親善得甚至有點害臊,他佇立於霜田,清風徐來,白衣裊動,就像一隻欲飛又止的白鶴。
  龍舌蘭一見到兩人,就像乘坐在大風大浪的船上,那感覺又來了:
  嘔。
  ——一種欲吐的感覺。
  孫青霞立即察覺到龍舌蘭的「不對勁」,然後他也馬上發現那塊霜地上的一老一少,一立一趴的兩人。
  他的瞳孔也立時收縮。
  他沒見過這兩個人。
  但他聽說過這兩人的事。
  他聽到的已太多。
  所以他向龍舌蘭問了一句:
  「是他們?」
  龍舌蘭只點了點頭,呼吸卻急促了起來。
  孫青霞沉住了氣,正色道:「——他們既是來找你的,不一定有惡意。有他們兩人在,諒叫天王的人也不敢將你如何,何況鐵手一定會保護你。如果你要收手,現在正是時候,不然,恐怕就沒有回頭路了。」
  這幾句話,他說的很誠懇。
  但龍舌蘭的回答,很快,也很直接。
  她甚至情不自禁的抓住了孫青霞的手臂,一疊聲的道:
  「不,我不要跟他們回去!」
  「不!我決不落在他們手上!」
  「我寧死也不跟他們回去!」
  孫青霞心中一聲暗歎:
  他明白了。
  儘管他現在的頭,一個比三十一個還大,但他還是深心地明白了:
  明白了傳言可能是真的。
  ——這任勞、任怨二人,是江湖上、也是六扇門裡最心狠手辣的兩個人,而年輕的那個尤勝年長的十百倍。
  ——他們曾殺一個人,殺了足足四十一天,連那個人的至親都再也認不出他是誰,更不知道那居然是一個「人」,可是這「人」偏偏沒斷氣,還繼續「活著」受苦。
  ——他們任意用刑,有一次,對一位忠臣烈士屈打成招,用了五十二種刑法,連朱月明這樣經驗豐富的老刑總在場觀察,居然發現有超過七成的刑具他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連像都想像不到的。
  ——這一老一少向以活剝人皮為樂,而且以用刑為好,任何英雄好漢,落到這兩人手上,唯一希望是:有機會自盡。可惜的是,他們總讓你有機會親睹一塊塊的吞食啃嚼自己和親人的肉和骨頭,但卻決不讓你有暈死過去的機會。
  ——更可怕的是,這一老一少所做的事,全有刑部的大官「照著」,不僅皇帝趙佶,連丞相蔡京、太傅梁師成、東南王朱勵、大將軍童貫、御史中丞王黼等權奸佞臣,對這兩人都很信重,讓他們成為打擊異己的先鋒,可是,一旦要依法追究,以律制裁他們,卻發現他們一直在刑部並沒有正式的任職,可是卻可以隨意動用刑部、衙門和六扇門的人手。
  這是兩個相當可怕的人物,就算是朝中的大官也不欲得罪這種人,所以多方結納,刻意奉迎,使這兩個沒有正式官銜的人,卻比朝廷上有正式名位俸祿的文武百官還威風。
  孫青霞長吸了一口氣:
  他也明白了:原來龍舌蘭要嫁的正是這「鶴立霜田竹葉三」的任怨!
  (難怪她也要「逃亡」了!)
  他更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
  他現在不但招惹上「叫天王」那一夥人,連仇小街、鐵游夏、蘇眉各路人馬也在追捕他,而他卻在這時候只怕又惹上了任勞、任怨!
  ——他就像是一頭撞上了鑲了刀耙的門簷!又一手捅進了馬蜂窩堆裡,還一腳踩入了老虎鉗上!
  他現在的處境是: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對方有的是人,而且都是高手,結成一夥,分頭出擊,互相應合,援兵不絕。
  他呢?
  什麼都沒有。
  除了聲名狼藉,還有一身的傷,以及同時要保護兩個女子:
  一個不會武功、完全要他照顧的無辜女子。
  一個雖識武功、但卻惹了更不好惹的敵騎追擊之麻煩女子。
  ——試問這樣一個絕境,他能做什麼?
  他還能做些什麼?
  他唱歌。


3.虎行雪地


  孫青霞居然在這時候,唱起了歌。
  他唱歌的聲音很好聽,乍聽明是三分剛勁,細聆卻蘊有七分憂傷。
  那像是一首軍曲,但卻以萬種柔情流了出來;那本來就是一闕情歌,但又以郁勃難舒的英氣振動了人心。
  就是因為他在哀歌中帶著俠烈的英風,所以覺得他的聲音特別多情;就是因為他在高歌裡流露著無限神傷,是以份外感受他的心志自有一股鬱鬱不得志的壯懷激烈。
  聽到這首歌,使龍舌蘭覺得不似是孫青霞唱的:
  因為他不像是那麼一個憂傷的人。
  ——也不像是一位失意的大俠。
  (他只是個聲名狼藉的淫魔呀,怎麼竟在這絕境裡唱出了令人聽了心裡也為他神傷為它受傷的歌聲來!)
  ——那是什麼歌?怎麼這麼好聽?通常一首歌要多聽幾次才能入耳順口,但這歌一唱,就像是唱出了自己心裡的音樂。
  (這時候的孫青霞,不大像一名淫魔,倒是似一位放唱的詩人,一位行吟的歌者。)
  正疑惑間,只聽孫青霞歌聲一止。向小顏柔聲道:「你跟我走,只有更險,亦是負累,我把他們引開,你找到機會就走。」然後他問了龍舌蘭一句話:
  「你是決定了不跟這姓任的回去?」
  龍舌蘭立即點首。
  孫青霞看了她一眼,峻然道:「我打發他們之後,你立刻帶小顏姑娘走,只要會合上鐵手,諒他們也不敢動你。」
  龍舌蘭氣紅了臉,冷笑道:「你不必千方百計趕我走,跟你在一起,多一刻,我都倒胃。任勞任怨跟我爹娘有交情,我不好當面讓他們難堪,你打發了他們,我走我的路,你少跟著賴纏!你放心,小顏姑娘交我照顧。」
  孫青霞道:「這就好辦。我不怕敵人追趕,只怕女人煩纏。」
  言畢,他挽起焦尾古琴,長吸一口氣,逕自往十八星山和十一寡婦山之間的那一大片霜田走去。
  春意未消冰未解。
  他又哼起了那首歌。
  歌聲清涼,且帶著微微的憂傷。
  他的歌欲斷欲續,似風中的雨,雨中的花落,落花也有溫柔的遠志。
  流水呢?
  ——如果流水絕對無情,這煞星又為何攜同他古舊的琴去面對一位似敵非友、若嗔乍喜的女子之夫婿:那是他的仇人?還是他的情敵?
  霜田寂寂。
  鷺茲掠起。
  遠處依稀有蕭聲。
  行所過處,略聞冰裂微鳴。
  ——畢竟,嚴冬已過,春寒料峭,蘆葦白頭花正好。
  劍在琴中。
  劍是他的膽吧?
  琴在手裡。
  琴是他的心麼?
  龍舌蘭這樣看去,看他走下霜田為自己應敵,不禁有些癡了。
  卻聽小顏也哼起了歌,才惕然一醒:啐!不禁想:幸好自己劃了他一劍,不然,這色魔可不知又迷死多少無辜的。清白的女子了……
  忽又省起:小姑娘哼唱的歌,跟那孫淫魔竟是同一個調子的,莫不是——?
  她留心聽,只聽得兩句:
  笑將剩勇抵天敵
  敢把余忿迫王廷
  龍舌蘭忍不住問:「你怎麼會唱?」
  小顏展顏笑道:「小霞哥常來一文溪,幫這家那家子的忙。他常唱這首歌,聽多了我也會唱幾句。」
  龍舌蘭道:「下邊怎麼唱?」
  於是小顏就唱了下去:
  瞬歿剎亡一息間,
  誰知飲罷遺空筵。
  龍舌蘭愈聽愈感興趣,且把曲子記住了,問:「還有麼?」
  小顏答:「有。但我沒聽清楚,沒記好。他每次唱歌,都好像很傷心、很失意的樣子,我看了心亂,就沒聽清楚歌詞了。」
  龍舌蘭聽小顏這麼說,發現她的視線仍望著孫青霞下山的身形,竟有些癡了,她也不覺為孫青霞的安危而有點擔心起來。
  卻萬未料到,孫青霞一邊唱一邊逍遙自在的走下十八星山,一路洒然的走上霜田,又一直飄然的走向那一老一少,然後:
  他竟禮儀周全的向那像鷺茲和老虎的一老一少的打招呼、拱手、談話。
  談沒幾句話,只見那老的只動了幾動,孫青霞就一矮身竟跪了下去!
  他攜著琴,佩著刀,一路走下霜田,一路暗自運氣,迫住了「蜻蜒冰鏢」之毒力,當走到任勞、任怨身前十步之遙時,他陡止步,輕挾琴於脅下,拱手道:
  「是刑部雙任?」
  老者說:「我是任勞。」
  年少的說:「我是任怨。」
  孫青霞道:「白鶴沖天是為了飛翔,老虎行於雪地是為了覓食,兩位不遠千里而來,是為了抓我吧?」
  任勞咧開了嘴,露出了兩排黃牙:「既知我們來了,你就認命就逮吧。」
  孫青霞忽然重重罵了一句:「又蠢又懶!」
  任勞漲紅了臉,整個人像一隻隨時攫起噬人的虎,咆哮道:「你說什麼!?」
  孫青霞道:「你要抓人,便得下死功夫,你這種嚇唬人的話,只配去嚇唬三歲娃娃。我給人追緝了好些年,抓我的人也很多,說你這種話的人更不少,但不是死了,就是說完了就夾尾巴逃回去叫奶奶去了。」
  他冷誚地道:「一個人蠢,也就罷了,偏又懶惰,以為三言兩語了事,飛鷹走兔就會往肚裡攢,真是蠢入膏肓了。——偏生是蠢人特別懶,聰明人懂得懶,而有智慧的人反而知道不該懶的就不懶:所以像你這種蠢人特別吃虧,難怪給同僚同門騎著受欺、熬著受苦!」
  任勞幾乎氣崩了臉,叱罵:「去你媽的!」
  虎步一跨,只聽霜田一陣裂響,已連左跨右踏換了五步。
  他以虎步迫進,但虎爪卻未攻出。
  這五步看似跨得隨便,但孫青霞立即察覺三件事:
  一,退路都給這五步封死了。
  二,這五步只在任勞身邊七八尺內進退,但卻似縱橫獨步,虎虎生風,這樣一個六旬老人以如此低馬繃筋的游步迫進,如同滑在冰上、翔於虛空一樣,其火侯之老練,可以想見。
  三,他已感覺到臉上一腥——猛虎在撲噬人時,總是讓人撲面腥風。
  ——步已跨出,攻擊即至。
  所以孫青霞立即放下了琴:
  在冰上。
  他一旦將琴置於冰田上,任勞的虎步立即就靜止了。
  也僵住了。
  他沒有立即發出他原要發出的攫擊。
  他沉腰低馬,左虎耳,右虎鋒,只息屏蹲身,峨然不動。
  卻不知為何。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30:42

4.相擊才知相知深


  孫青霞彎腰,俯身,放下了琴。
  他的動作輕,而柔,就像放下的是在他懷裡恬睡的心愛女子。
  面向他的任怨,發現放下琴的他,神容有點奇怪。
  他甚至還蹲了下去,雙手搭在裹著琴的布結上,好像已聽到包裹裡的琴已彈出了樂章。
  他蹲了下去,沒站起身。
  他的雙手放在琴上。
  裹琴布未解。
  他蹲著,腰間的如花緬刀也繞蜷著,女子神刀在背,唯一已出鞘的,許或就只有他的雙眉如刀。
  他臉上還淌著血。
  ——那傷口定必是很痛了吧?
  他臉上也帶著笑。
  ——像聽到一首好曲子聽得人心人肺的那種詭笑。
  單足獨立、飄飄欲仙的任怨,跟沉馬臥身、蟠腿欲攫的任勞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以及心裡的三個疑惑:
  ——他為何要以這個姿勢應敵?
  ——包裹裡究竟是什麼?
  ——他到底想幹啥!?
  在半山上的龍舌蘭和小顏,完全看不到孫青霞的神色。
  但只看到他蹲身於霜田上。
  因為他背向她們。
  所以龍舌蘭並不明白(就算面對孫青霞的任勞任怨也不明白),當即叫了起來:「他幹嗎要向人下跪!?沒種!」
  「是下跪嗎?」小顏狐疑地道,「他是放下了琴之後,就沒起來過吧?」
  龍舌蘭「哎呀」的叫了一聲。
  小顏可給這大名鼎鼎的女神捕嚇了一跳:「怎麼了?」
  龍舌蘭即擔心又憂慮的道:「這兩個姓任的老王八蛋小王八蛋都擅於下毒……會不會這王八淫魔已受制於這兩隻大小王八!?」
  ——在她口裡,這好像是一場各路「王八」大會戰似的。
  小顏喃喃地道:「這兩個人很厲害?」
  龍舌蘭哼哼道:「你沒見過世面。在京城裡,得罪他們的人寧下盡十八層地獄也不願落在這兩人手上。京城之外的正派人家,聽到這兩人在京,也就絕足不入京裡來。」
  小顏若有所思:「難怪小霞哥那麼沉重了,這回恐怕應付不了。」
  龍舌蘭啐道:「什麼大霞小霞的,他姓孫,叫淫魔——你怎麼知道他應付不了?」
  小顏道:「小霞哥……不,孫淫魔……孫哥哥一向灑脫,天大的事,他向來眉不一皺的就扛上了。他常來一文溪,我也常去殺手澗,見慣了,從未見他有過難色,說話一句算一句。今回,他前刻還明說不許我脫隊自行,但一見這兩人就轉了話,暗示要姐姐你帶我先走——我看,這些人真不好對付,像小霞哥也心裡沒準了。」
  龍舌蘭想想也是,但又反覆思忖了一下,這淫魔既已四面楚歌,到處樹敵,幹嗎自己只稍為央了一下,他便義不容辭的去面對這兩名新敵?他跟自己可沒啥過命的交情呀?何況自己剛剛還掛了他一刀!如此百上加斤,著實全無必要,這樣想著,心裡未免有點不是味道:她本就懼怕這任氏雙刑,原想讓這孫淫魔跟這一老一少兩隻妖怪拚個你死我活,反正誰勝誰負她都不操心,可是而今這般一思忖,卻似好像欠了姓孫的半個情。
  小顏仍在揣思:「我看……就算他對付得了這一老一少,也會轉首去面對叫天王一干人,而讓我們有足夠的機會逃走。可是,眼前,這老的、少的,還有那些樹上的男女,已夠不好應付了。」
  龍舌蘭倒發覺這小女孩心思敏捷,十分聰明,有時心細如髮,且妙想連翩,有些事,小顏不說,她還真沒意會到,於是便說:「不怕的。萬一他不是這兩隻老少王八蛋的對手,我可下去幫他一把……」
  說到這裡,突然想到任怨的種種可怕之處,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改口道:
  「我看,你小霞哥那包裹裡有秘密武器,也許可以應付這對天造地設的王八蛋!」
  話未說完,只聞嘯聲又起。
  像一隻巨大的癩蛤蟆,學人類狂笑了一聲,然後就給一隻蠍子塞住了喉頭。
  小顏臉有憂色。
  這回連龍舌蘭都看見了。
  也發現了:
  孫青霞背上仍淌著血。
  ——他曾被仇小街打了一指。
  「搜神指」。
  孫青霞仍蹲在霜田上,沒起來。
  他全身都是空門。
  一身都是破綻。
  他要出擊,不易,首先得變換姿勢,要拔刀,還得先站起來。
  但他現在全身都是讓人攻襲的地方。
  任勞本來一直都盯著眼前這個人的喉嚨。
  不管他一出爪,還是一踹足,眼前這赫赫有名的「淫魔」就再也吸不了一口氣、呼不出一口氣。
  他喜歡抓住人的喉嚨,慢慢發力,看著在他右虎爪中垂死掙扎的人,臉色如何發紫發脹,終於瞪眼吐舌,一寸一寸的死在他手裡。
  那是他的賞心樂事。
  可是,俟孫青霞靠近他身前之後,他的「目標」變了:
  他改盯著他的心。
  ——把這個人的心挖出來,一定是件很好玩的事。
  生挖一個人的心,最有趣的是:一時間,那給剖了心的肉身未死盡,只不過是沒有心了;而手上的心亦未死絕,還會在手裡砰碰砰碰的跳搐著。
  ——然後他的手指慢慢加力搾擠……
  想到這一點,他不由得興奮了起來。
  他之所以改換了「目標」,那是因為他眼尖。
  孫青霞一旦走近,他便發現對方的背部受了傷。
  ——這傷也真奇怪:彷彿是在胸前著了一招,但卻傷在背後。
  既然孫青霞胸背負傷,那麼,這部位便是他的弱點。
  任勞喜歡敵人的弱點。
  ——弱點就是破綻。
  他專攻人的破綻。
  他看到這老大的一個破綻,幾乎得生吞下一大口唾液,才能暫壓抑住自己蠢蠢欲動的奮亢。
  他沒有馬上出手,因為他是任勞。
  「老奸巨猾」的任勞。
  ——這麼厲害的一名敵手,卻掛了那麼大的一個破綻滿街跑,他焉知不是計?
  所以他要「看定了再動手」。
  不料,這一看,卻看出了個大頭佛來!
  敵人的破綻並未消失。
  而是變了。
  敵人竟有千百個破綻:
  滿身都是缺點、破綻!
  ——因為敵人竟在此時此境,蹲了下來!
  一下子,這名敵人的身上,至少有一百一十三處破綻,可以讓他出襲;而他,至少有七百二十四種方式,將對方擊垮。
  破綻太多了,招式也太多了,以致任勞一時不知該選取那一樣,也因此使他一時不敢出擊。
  ——敵人因何如此大意!?是故意的,還是另有殺著?別有妙計?
  所以任勞凝在那裡,不知該發動好,還是該收勢好。
  這可就吃虧了。
  因為敵人看來就只隨隨便便的蹲在那兒,但他卻是沉腰蹬馬,僵在那裡,而且,這種吃力耗氣的架式,是絕對不能耗上太多時候的。
  到這地步,他只有出擊了。
  他的腰一擰。
  像虎。
  如攫。
  他喉頭裡低吼了一聲:
  他是通知任怨,為他掠陣;同時也是徵詢他這個師兄,是否認可他的攻擊。
  然而,他的敵人卻不慌不忙,蹲在那兒,似乎在等著他。
  一直「恭候」著他的攻擊。
  任勞甫動,攔腰,勢即成。
  那是深山猛虎噬人之勢。
  但吊足微立的任怨,卻發出了一聲清越的鶴唳。
  任勞立時不動了,又凝在那裡。
  因為任怨已發聲阻止了他的出擊。
  他一向都聽從這比他年輕三十多歲的「師兄」的話。
  ——因為不聽任怨指揮的人,從來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任勞大半輩子已看了太多人不好的收場,也造成不少人的悲慘收場。
  所以他更希望自己的收場能好上一些。
  因此他對任怨更言聽計從。
  任怨卻笑了。
  像個害羞得芳心如鹿撞的大姑娘,又似位知書識禮的王侯公子,他恭謹的問:
  「孫青霞孫大俠?」
  孫青霞全手搭於裹琴布上,彷彿與琴已隔布交會,渾然忘我,不知有敵。
  任怨一雙妙目,仍往孫青霞身上瞟:「我們此行主要不是要來抓你的,而是受了龍舌蘭姑娘家人的重托,要將龍姑娘請回京去。」
  他笑笑又說:「龍姑娘和鐵手名捕才是不遠千里來抓你的,請你千萬別誤會。在這立場上,我們該是朋友,不是敵。」
  孫青霞這才睜開了半閉的眼:「龍舌蘭的家人千不請、萬不請,卻要托你們兩人來請她回去?你們聲譽好麼?別人不行麼?」
  任怨謙然一笑,斯文地道:「龍家的人都信任我。我跟臨安『龍頭小築』的人有點淵源。」
  孫青霞道:「跟臨安龍頭世家有關係的人很多,他們為啥偏要派你來接龍捕頭回去?」
  任怨也不以為忤,謙遜地道:「因為我跟龍姑娘也很有點關係,她的走,跟我也有點切身關係。」
  孫青霞直問:「什麼關係?」
  任怨有點靦腆的道:「我是她的夫婿。」
  孫青霞的話毫不容情:「如果龍舌蘭真的是你老婆,你老婆溜了,出走七八百里遠,你這才追來向人討,你是怎麼當老公的?」
  任怨的臉上居然有點赧色:「我要是知道了,就算跪下來求她,央她,也不會讓她溜了——天下老婆要溜就溜了,要是讓老公知悉,那還有老婆能溜得成?」
  連孫青霞心裡也得承認:任怨說的是真話!
  ——老公再厲害也沒用,因為老婆溜與不溜,是在於還愛不愛他,要是不愛,老公再出色、再有本領、再愛她也沒有用,因為老婆就算不離家出走,或溜不了,但心也一早就「溜」了。
  孫青霞道:「反正她已決定要離開你,你再找回她也沒有用了。」
  任怨委屈地道:「她對我有一點小誤會,解釋清楚就沒事了,萬望大俠成全。」
  孫青霞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句話你總聽過的吧?飛出籠裡的小鳥不會回來了,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任怨委屈的說:「就算她不願跟我走,那也沒辦法,但她家人有些話,要我轉告她的,她總不能連家人的話也不聽吧?」
  孫青霞居然不為所動:「你的話可以告訴我,我看是不是可以找到她,轉告她。」
  任勞虎吼了一聲,啞聲嘶道:「姓孫的……你,你是什麼東西!你欺人太……!」
  任怨卻溫良謙恭依然:「孫大俠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孫青霞冷笑:「我憑什麼找到她?我又不是她的老公。」
  任怨道:「她本來是不遠千里而來抓你的。」
  孫青霞道:「我怎會束手就逮?憑她?豈抓得住我!」
  任怨:「她不一定能抓得住你,但你卻一定已遇上她。」
  孫青霞怪眼一翻:「你預測要是准,何不改行當看相的!」
  任怨:「是有人告訴我的。」
  孫青霞冷哂:「人告訴你的話就信?」
  任怨:「說話的人很有份量,他說我的眼一隻放著青光一隻放金光我都會信。」
  孫青霞:「他是誰?」
  任怨:「叫天王。」
  孫青霞冷哼:「你信他,我可不信他。我甚至懷疑世上還有沒有真的叫天王。」
  任怨:「但至少有個很有智慧的人物,叫馬龍,他是叫天王的軍師,是他把消息傳達讓我知悉的。」
  孫青霞:「以訛傳訛,更作不得準了。」
  任怨:「就算馬軍師會說謊,有一個人是決不會打誑語。」
  孫青霞:「誰。」
  任怨:「仇小街。」
  孫青霞:「六扇門的人,不是擅說空話,就是喜講假話,不然就盡說大話。」
  任怨:「就算人人都不可信,但我還是相信我老婆就在你那兒。」
  孫青霞彷彿要跟任怨比耐心:「你老婆又不是一粒核仁,我不能把他一口吞下肚裡去、也不能就裹在這包袱裡。」
  任勞再也按捺不住,咆哮了一聲:「——孫淫魔,你這是瞪著眼說瞎話不是——」
  任怨仍制止了他:「她剛才就在你身後,我瞧見了,他也瞧見了。」
  孫青霞回望身後,道:「怎麼我沒瞧見?」
  任怨苦笑了一笑:「請你高抬貴手,把我老婆還給我吧。」
  任勞氣得眉發皆戟,孫青霞依然不領情、不受好:「我說過,你老婆不是珍珠,我可沒把她收起來。你剛才看見的,也許不是她,就算是她,她也不要你了,你總不能老是要賴去糾纏一個女兒家!」
  任怨雙眉一軒。
  一向溫良如玉的他,此際在白皙的臉上,左右頰頦一齊閃過兩道青筋。
  眉心也同時似有一道青氣,往天庭沖了一衝。
  但這種煞氣立即消失了,至少,是馬上給壓抑下來了,只聽他把話說得更慢了,更溫和了,甚至語調裡還帶著濃烈的歉意:
  「對不起,我老婆走的時候,還拿走了我一些東西——一些很重要的事物,她可以不跟我走,但東西總得要還我。」
  孫青霞居然問:「什麼東西?」
  任勞狂吼道:「那不關你的事!?」
  孫青霞卻好暇以整的道:「那也要看是啥東西了?要是龍姑娘取走的是你一萬五千兩黃金,我會考慮先奸了她,再追她說出藏在哪裡,不讓你們染指。」
  任怨這回禁不住冷笑了一聲:「果然是個孫淫魔。」
  孫青霞:「好說,我就是聽不慣你們叫我作大俠,還是叫我做淫魔舒服一些。」
  任怨又展開了孩子一般可愛的笑臉:「人稱我是『刑魔』,你既是『淫魔』,何不交個朋友?」
  孫青霞瞠目道:「你是刑魔,我是淫魔,本就是天敵、對頭,決不是朋友。」
  任怨長吸一口氣,眉心又有點發青:「既不是朋友,那就當我欠你一個情吧。我欠你情,日後好相見,也好做事。現在龍姑娘還跟另一個女子就在你身後的山腰上,你把她叫下來見見我,可好?」
  他這下已索性把話擺明說了。
  他已夠忍耐,夠低聲下氣了。
  他的卑微姿態足以把任勞氣得鼻毛飛上了眉毛,還炸成了花花草草。
  可是孫青霞仍然不承這個情:「此山非我家,此路非我開,此樹更非我栽——就算你見到的人真的是龍舌蘭,她也不見得就跟我是一道的,為什麼要我叫她下來?」
  任勞虎地跳了起來,但見任怨搖了搖頭,他又落了下去,吼道:
  「你真的不叫!?」
  孫青霞漠然道:「要叫,你自己叫去!」然後他附加了一句:
  「你是藉機轉馬起身換氣,別以為我不知,惡人先告狀,掩飾不了狗牙鷹爪豬腸肚。」
  任勞為之氣得一鼻孔吸氣、二鼻孔吹煙,任怨卻依然溫文有禮的說:
  「我可以自己過去看龍姑娘嗎?」
  答案是:「當然可以。」
  「我早就想過去了」任怨帶點幽怨的說,「可是你在這兒,我們誰也過不去。」
  孫青霞笑了:「告訴你一個辦法。」
  任怨乖乖的問:「什麼辦法?」
  孫青霞說:「你殺了我,從我屍身上跨過去!」
  任怨陡靜了下來。
  任勞卻遽然吼道:「我早就想這樣子了!」
  他一個虎躍,就要出擊,卻聽任怨問了他一句:
  「你剛才使的『虎打白雪地,豹爪亂劈柴』之勢,自然要腰載錘倒輦猴,此際腰馬可有點酸累?」
  任勞呆了一呆,收勢,道:「累。」
  任怨笑道:「所以你才藉機彈起。」
  任勞忙道:「我是找更好的角度來對付他。」
  任怨道:「可是他沉膝拗步的蹲在那兒,姿勢迄今全無變換過。」
  任勞道:「他只不過……」忽爾感悟到:眼前這敵手的潛力可駭之處,省覺自己若已貿然出襲的後果,不覺深心惕懼起來。
  「相擊才知相知深,」任怨和氣溫文的笑著,向孫青霞拱手長揖道:「要是大家能不傷和氣不相輕,不動干戈不互擊,就成為相知,那樣該多好……」
  孫青霞微笑。
  他不笑只是冷,但一笑更傲。
  他用手拍拍包袱。
  包袱裡發出應和的清音。
  那確是琴聲。
  琴聲打斷了任怨似還要說下去的衷心之言。


5.貨比貨


  任怨慘笑道:「沒想到你會如此斷然的用琴聲拒絕了我的友情。」
  孫青霞淡然道:「我倆本來就不是朋友,談何交情?」
  任勞依然嘮氣:「老婆是人家的,你憑什麼攔在這兒不讓人過去!?」
  孫青霞愛理不理的道:「我是在攔著人麼?我只是蹲在這兒。我有攔著人不許過去麼?這兒地方大得很,要找老婆,不會跨過去通山放嗓子喊動腳趾追用手指抓麼!」
  任勞一時為之語塞。任怨則道,「可是孫少俠往這兒一蹲,正好伏在要害,沒你允可,只怕誰也過不去,除非……」
  孫青霞微微一笑:「我剛才說過了,殺了我就這兒那兒都去得了。」
  任怨依然氣平、謙沖、而且誠懇:「憑良心說,剛才我五師弟第一記『伏地虎』,跟你這一下『臥地龍』一比,可不成架式……真金不怕烘爐火,高手只怕貨比貨,憑你這一蹲至今,我還真不敢動你。」
  孫青霞道:「我聽了也真感動。」
  任怨似完全沒聽出他嘲諷之意,「不過,可惜……」
  孫青霞道:「可惜老婆你還是要找的,是不?」
  任怨道:「而且,你身上所著的『蜻蜒冰鏢』的毒,每一刻衝擊你經絡一次,現在只怕又已到了發作的時候了吧?」
  他的語氣已漸見鋒銳。
  「何況,你臉上的傷也還真有點刺痛吧?不然,你右眼角也不至縱控不住的抽搐了幾次!你的傷對右眼視力肯定有礙。」
  孫青霞微微笑道:「你真是未出擊已能知敵深,堪稱是我肚裡的蛔蟲。」
  任怨的眼神開始變了。
  像兩支針。
  浸了毒的針。
  他狠狠的從孫青霞臉上的傷,盯到他的胸前,好像還透過他的肺腑,直盯出了他的背項:
  「更且,你背上的傷口,胸前的傷痕,也傷得不輕吧?仇小街的『搜神指』,一向是攝魄搜魂的!」
  孫青霞道:「說的好。你這樣說話,才像是江湖傳聞裡心狠手辣的任霜田任老三!其實,你就一直拖時間在等我身上著的『冰毒』再次發作。」
  任怨赧然道:「我這算心狠手辣?我本來只不過要求你幫一幫我,把我老婆還給我罷了,卻你偏是不肯——我本來看你這一蹲,全身是破綻,佔了絕對劣勢,反使我們不敢出擊,但現在我想通了。」
  他邊說著,春風徐來,他衣袂飄飄,雙袖裊裊,幾似展翅欲乘風而飛,高潔清雅得是天地間一隻白鶴、一張白紙似的:
  「——你會不會只故意用這樣一個不易久持、全是破綻的姿勢來唬住我們,讓我們不敢動手,讓我賠了夫人又折兵,空手而退呢?」
  說到這裡,他又瞇著眼去看孫青霞。
  他飄飄欲仙,俯視下踞伏地的孫青霞。
  他雙目如刀。
  刀鋒冷。
  冷得像已切人孫青霞的肌裡骨內。
  他瞇著刀目,像削入剜進孫青霞心坎裡的用鼻音問了一個字:
  「嗯?」
  孫青霞根本不看他,依然低首,泰然自若,雙眉卻宛如兩道黑色亮劍,靜靜地架住了任怨的兩記眼刀。
  「你要動手就請。」
  ——這就是孫青霞的答覆。
  以後他又似進入忘我的狀態。
  他居然閉起雙目。
  哼著首歌:彷彿包袱中的琴在鳴,他在和著唱一般。
  任怨盯著他,狠得比用錘子把一口釘子敲進木頭裡去還更星火四迸。
  他終於點了點頭,向任勞。
  ——他點頭,就是表示:可以出手了!
  笑將剩勇抵天敵
  敢把余忿迫王廷
  瞬歿剎亡一息間
  誰知飲罷遺空筵
  這就是孫青霞唱的歌。
  他居然在這時候,還能唱歌,而且還能唱這首歌,這樣的歌!
  大敵當前,他隔著包袱撫琴,竟閉著眼唱這樣的曲子!
  這使得本來正要出手,聯手攻擊的任勞、任怨,不禁狐疑了起來:
  這廝在搞什麼鬼!?
  同一個疑問,在半山上的兩個女子也同樣不明不白:
  他們怎麼不交手?不打?還在談得如此相知,孫淫魔甚至還坐了下來、蹲了下來,對著那麼一頭兇猛的老虎、一隻狠毒的白鶴,在覆霜的荒田上撫琴吟風談地說天不成?
  「怎麼光談不打!」龍舌蘭狐疑了起來,自言自語地道,「他們結成了老襟不成?」
  小顏聽了,「嗤」了一聲。
  龍舌蘭忽然省覺,奇道,「你這小娘子不知生死,這關頭你還笑得出來?」
  小顏滿目都是笑意。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瞼浮了起來眼裡都漾著汪汪的水,亮亮的希望,春陽一照,臉上白灩灩的,寫上的彷彿是年輕貌美四個字,連龍舌蘭看了,也不覺心裡一動,再看一眼,仍覺不足,又看了一眼,之後就索性看著她,目不轉睛了。
  「我怎麼笑不出來?」小顏仍在忍笑,眸子裡都漾著迷笑,「你大姑娘的這樣說話,我哪能不笑?」
  龍舌蘭指著自己鼻子(她的鼻型很尖、很勻、很柔,雖然比一般女子都顯得大了一些,但看去卻很調和柔美,像一朵處子的乳房),「你笑我?我有什麼好笑的!」
  小顏捂嘴吱格吱咯的笑了起來,又咳嗯咳嗯的強忍了笑,這才道:「你怎麼可以稱他們為『老襟』?那你當自己大姑娘是啥了呀?」
  龍舌蘭嘀咕道:「我這才不管,我聽京裡男人都這樣說話的——就他們說得,我說不得!」
  她有點懊惱(也有點狼狽)的自她剛從敵人手上奪回的箭壺裡抽出五色小箭,張弓搭上,箭鏃對準霜田裡的三個一蹲、一伏、一獨立的人,發狠的道:
  「我才不管:誰要是對本姑娘沒安好心,我管他是老王八小王八還是不老不少色魔王八蛋的,我射他個五大窟窿洞!」
  小顏知龍舌蘭似有點狼狽(也似有點懊惱),同時也給龍舌蘭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就抿住了嘴,不敢再笑了。
  她怕龍舌蘭老羞成怒。
  一個小女孩(尤其是美麗的女子)在春日的碧樹翠峰間忍著乍散乍收的笑意,龍舌蘭儘管是搭弩向霜田上的男人瞄準,但還是瞥見了,發覺了,神迷了。
  她忽然覺得身畔這弱女子、小女孩、這村姑娘居然是美的,而且美得來有神、有態、有情、有趣、有心。
  她更然覺得自己幸運。
  ——幸好她是個女子,不然,她一定會情不自禁的鍾意了旁邊這個小姑娘。
  (這村姑一定是個內心明潔的女子,要不然,怎麼在應敵、逃亡、危機四伏之際,只要她在身邊,就會覺得不是那麼的險、緊張、動魄驚心的呢!)
  她可不是這樣的女子。
  她雖經歷了大風大浪,闖過了大江大湖,也經得起大風大浪,闖得起大江大湖,但還是有時身在危機中仍借然不知(這是她爹爹龍端安對她的評價),又或是無緣無故的神經緊張起來(這是鐵手向她的勸誡);她可沒這小村姑的氣定神閒。
  ——可這小姑娘的氣定神閒是因不知敵人的淒厲可怕。
  她本來還以邀游的心情來辦案,終發現差點受民給好友蘇眉出賣也只一時氣惱,劃了孫青霞臉上一刀也只內疚了一陣子(其實心裡也想過:活該!讓他也像自己一樣,臉上先留下一道疤痕再說!),但任怨一迫近,她就難免風聲鶴唳!
  ——難怪這小姑娘不怕,因為她根本不知任勞任怨、任氏雙刑為何人何物!
  所以不知亦是一種幸福。
  龍舌蘭想到這裡,心中不覺微微有些感歎。
  有時,她也希望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不必知那麼多事,不必做那麼多事,只要端坐家中,等愛她的人來照顧,就能安穩過一輩子。
  可是不行。
  她的心老是要當捕快:因為女子中絕少有出色的捕役,所以盡受欺凌;她要為天下女子一申冤氣!
  她要當名捕當得比鐵游夏還著名——或許,這樣才能唬住任怨,也令鐵手對她另眼相看!
  她要當有名的捕頭才能自由。
  她不想一直呆在臨安龍頭小築。
  她要讓白拈銀、花珍代這些不可一世的女名捕留意:
  她才是能為天下無辜弱女子出頭的女神捕:
  她是龍舌蘭。
  這時候,搭上一弩五矢瞄準三個居心叵測的男人的她,還想著這些瑣事妙念,自然是有點分了心、失了神。
  但她的箭法卻不怕失心分神。
  因為她的箭法本就名為:「三心兩意」。
  一弓五箭,分心游神!
  這本就是龍舌蘭的個性:
  什麼樣的性情就會有什麼樣的招法!


6.人比人


  任勞是人。
  任怨當然也是人。
  雖然他們所作所為,比禽獸還不如,但他們的確是人,這點別無置疑。
  不過,雖同是人,但任勞、任怨有著許多的不同。
  任怨至少年輕任勞三十歲,任勞又老又累。
  任勞有癆病,且一身是傷,一生創傷;任怨全身保存得像一隻深海老蚌殼裡的珍珠,無瑕無疵。
  任勞白髮蒼蒼,皺紋縱橫,比他年齡至少老上十五歲。
  任怨漂亮,男人罕見他那麼美的,有他那麼美也沒他那麼乾淨的,有他那麼乾淨也沒他那麼美的。在京城裡,本來比他瀟灑的武林高手有白愁飛,可惜卻已死了;比他可愛的有王小石,可惜已然離京;也許比他更貴氣的只剩下了方應看,還有比他英武的冷血,比他更冷峻的無情,還有比他更有英雄味的戚少商。
  他至少比他真實年齡看去還年輕上十五歲。
  任勞做事,多遭人詬病,指斥。
  他常得背黑鍋。
  任怨作事,多得人讚賞、恭維。
  ——誰敢要他背黑鍋?他不找你背上黑鍋你已該初一十五朝天上七七四十九炷龍頭大香了!
  任勞苦練武功。
  他的武功都是苦練出來的,所以很扎實。
  但他的武功卻遠不如任怨。
  任怨永遠輕鬆,很少習武。
  可是他卻是任勞的師兄。
  他入門遲,悟性高,出手狠,任勞沒有一樣比得上他。
  就算在六扇門裡,任怨的地位也遠比任勞高。
  而且還高得多了:像蔡京、梁師成、王黼、童貫這些人,眼裡恐怕只有任霜田,從來就沒有他任雪虎。
  這點任勞心裡很清楚。
  ——人比人,氣死人。
  他決定不比。
  不比便不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31:05

  他知道這是命定的:他一輩子都不如任怨,他這一生都得給這小師兄騎在他頭上,頤指氣使。
  因為他也確然知道。
  他沒有任怨不可以。
  ——要是沒有這個看去既害臊、又靦腆、像個初出茅廬大姑娘的小師兄任霜田,他只怕早已死了七八年,甚至早就在十七八年前橫死不知何處了。
  所以,他的一切以這心狠手辣的小師兄馬首是瞻。
  許多人,活在世上,不知所措,覺得茫然,想應變,掌握契機,偏偏有時發生的事難如人意,且世事常意外,個人能力有限,故而巴不得能找到個強人可依皈,可信賴、可以委託重望的。
  ——至於自己,只要跟著強的、對的、厲害的人走就是了。
  是以,許多宗教上的大師、政客上的強人、武林裡的宗主、江湖上的霸主,都由是應運而生,也各有許多人跟隨,各領風騷也各苦民生數十年。
  跟隨者看來似乎不夠自主、獨立,可是這樣追隨也有好處:
  因為可以不再用心、用腦去創覓屬於自己的道路,更可以不必負上重責,減輕壓力,隨波逐流的過一世。
  別小看這點好處:人云亦云有時也是一種幸福快活——有些人活了一輩子就敗在有個性這一節上,還真就是辦不到糊里糊塗過一生。
  所以有人曾責難過任勞:為何對任怨那麼個資歷比他低、心胸比他狹窄的、看去像女人還多於像男人的任怨這般言聽計從,其結果是:
  勸的人給整死了。
  有的是給任勞迫死的。
  死得很慘。
  有的是給任怨整死的。
  死的更慘。
  ——任怨之所以知道有人「挑撥離間」,當然是來自任勞向他通風報訊了。
  ——該不該出手對付這孫淫魔呢?
  這時候,任勞最需要的是任怨的意見。
  不,命令。
  有人慣於發令。
  有人則習慣於聽令。
  ——你若硬要聽令的人發令,發令的人聽令,初初還真使人無法適從、難以習慣。
  不過聽慣命令的人若常常有機會讓他發令,他發令多了反而成了習慣了:那時再想要他聽令從命,可真是要他的命也要你的命的事!
  反過來說,慣於發號施令的人,一旦失去了權,自然無法適應,但聽令聽多了,從命從久了,也會漸失去了感覺,變成個唯命是從的人了。
  明白這道理,就會知道將相本無種的道理,同時,也一定能理解,世上的權力為何不太久便得要換一個新天、重新改朝換代、輪流做莊的深層規律了。
  任勞想請教任怨:
  ——要不要出手?
  ——有沒有勝算?
  他當然不能立即便問。
  他只有用他們彼此之間的「方法」來對話:
  ——「密語音波」。
  他們師承於「四分半壇」陳氏兄弟,這一壇弟子,左耳聽的是普通人的對話,右耳聽的是同門所發出來的音波:
  這種聲量,震顫若不是過高,便是過低,是以,只有受過特別訓練的人才能聆聽得到,別的人頂多只見他們嘴皮子微微且急劇顫動,卻不知他們說的是什麼。
  這就是陳開心、陳安慰兄弟為何喜歡招收孿生兄弟、孿生姊妹,至少,也要同姓同宗或個性面貌甚為接近的原故:有許多秘密功法,乃非心靈相近、心意相通的人是難以練成的。
  任怨甚至還有一種本領:
  他能透過奇怪詭異的內力,切入別人經脈,倒灌真力,讓對方喉頭顫動,說出他要對方講的話來。
  ——這種無異酷刑,但對迫人招認、屈打成招、製造冤獄、討好佞宦而言,是件晉身封爵的殺手銅!
  可惜任勞還沒這個天份學會這一手「絕藝」;他的師父、師叔「笑殺人」陳開心、「看殺人」陳安慰也沒將這一種「絕技」傳給他。
  卻只傳給了任怨。
  不過,他們之間的秘密通訊方式:「密語傳音」,任勞畢竟是能掌握的。
  ——他畢竟比任怨長數十歲,在運用方面,甚至還比任怨更嫻熟。
  這時,任怨的立足處,很靠近他。
  任怨看去飄飄欲起,宛若仙鶴迎風,任勞一看便知:
  他這個師兄將隨時發動他的攻勢了!
  所以他用「密語」問:
  「為什麼還不下手?」
  任怨神色不變,像個乖、馴、聽話的少年郎。
  「不能。」
  任勞不解:「他中了『冰』之毒,又受了『搜神指』勁,且臉上傷痕仍在淌血,他只在裝模作樣硬充死頂,咱們豈可讓他誑過去了!」
  任怨的回答很簡單:
  「請看足下。」


7.狠對狠


  這兒的「足下」不是尊稱。
  而真的是「腳下」的意思。
  ——「腳下」到底有什麼意思?
  任勞立即「留意」自己的腳下:
  這一留心,可大有「意思」!
  他們立足於霜田:仍鋪著一層殘冰的廢田。
  這層冰不算薄:人踏上去本無失陷之虞。
  這層冰亦不算厚:至少可以透過冰看見田上龜裂的泥塊和凋苔。
  可是,任勞一旦留意起「足下」來,才發覺他們立足之處,冰已「開始」龜裂。
  而且還在迅速「蔓延」,很快就會四分五裂。
  至於任怨那兒,他獨足輕站、迎風微立。所站之處,冰面亦稍有裂紋——但絕對沒有任勞那兒那般嚴重罷了!
  不知從幾時開始,他們腳下的冰層已開始碎裂,但只離開十餘步之遙孫青霞所蹲之處,卻見冰層完整,全無裂痕。
  可是他們立足之處,卻裂得無聲無息,只要一使勁,再用力,就可能全部下塌,人也失足陷了進去。
  ——若有這樣的情形,又如何跟孫青霞這樣的對手為敵!
  敵人原來一早已發動了攻擊!
  ——原來孫青霞早在蹲身撫琴、手搭包袱之際,已把內力透過弦的震動,把任勞任怨處身之地的冰層割裂,只要對手一有異動運勁,就失去了立足之地!
  任勞突然覺得牙痛。
  他每次一旦感應到棘手問題,難以解決之時就會覺得牙齦很痛。
  ——他剩下不到二十六顆牙,但只有七顆算是尚稱完好的。
  其它的都腐了。
  烘了。
  甚至鬆了、搖了、危危乎保不住了。
  人老的牙就是這樣子的!
  他知道自己牙痛的原故:
  ——他一向知道也聽聞孫青霞這淫魔精通劍法,以及另有精嫻的絕招,但從來不知道、甚至沒想像過對方居然也有那麼精強的內力!
  而且精宏得竟到了這個地步、無聲無息蘊布在他們立足之地,像一個又一個的地雷!
  他現在才明白任怨一直不肯出手的原故!
  所以他牙痛。
  他牙痛的時候任怨就頭痛。
  他看見任怨皺著眉,眉上飄浮著青氣,就像青霜剛凝結在他眉峰上。
  這一點,他知道比他年輕三十歲的任怨跟他是相通的、是通的。
  ——他們的心靈出奇的契合,所以才練成了許多合壁的奇招,聯手的絕技,儘管任怨常嫌他老、笑他鈍、一直都看不起,可是這些相通的特點,就是使得當年「四分半壇」陳氏昆仲決心收容他們入門的重要原因。
  任怨頭痛:就像給斧鋮砍劈一樣。
  他很想服藥。
  他懷裡有藥。
  但他不能,也不敢服。
  因為大敵當前。
  這時候,他既不能示弱,更不能分神,甚至完全不可以有一絲鬆懈。
  他頭痛的時候也知道他面對的人有種「痛苦」是千真萬確、十分肯定的:
  一,任勞必然也在牙痛。
  二,孫青霞頰上、臉上和背上的傷,也一定在痛。
  問題是:誰比較能忍痛?
  他倆師兄弟的痛是慣了的,但孫青霞的痛是傷。
  他明白孫青霞是故意拖延時間運氣,一方面以為這樣便能壓制住「冰鏢」之毒,一方面也正利用這僵持的時間把內力收聚於他們腳下,一觸即發,也一觸即殺!
  他知道這一點,也覺察到內力源源自地上佈伏。
  但他仍不敢貿然出手:
  因為他沒有把握,同時他也在拖延時間。
  他雖然發現孫青霞中鏢的情形,不知道「冰」毒攢入對方的準確時間:所以當孫青霞臉上露出痛苦氣色時,他也不知道究竟對方是真的忍痛,還是佯痛?是真的毒發,還是引他出手?
  而這只是錯不得的。
  萬萬錯不得的。
  因為對手也是個狠腳色。
  目下,他們是狠對狠。
  他們雖未出手,但其實已在交手了。
  他們在比:
  狠!
  ——到底誰狠?
  任勞終於發了狠,用「密語音波功」狠狠的問他的師兄:
  「他以內力激裂了我們腳下的冰,不見得就能打倒我們;他雖保持沉腰蹲膝,但不見得就完全不支;他全身都是破綻,不見得那就不真是他的罩門要害!——我們別給他唬住了!」
  任怨(以「密語傳音」)道:「你憑什麼以為他只是嚇唬人?龍舌蘭先前還與他是敵非友,而今他在四面楚歌之際,還敢背這黑鍋,為她賣命——他若無餘力,全沒把握,他敢扛這猛鬼廟在背上走!?若非自身可保之後,就色膽包天,慾火中燒,又何必再跟咱們結這梁子!?」
  任勞(仍以「密語」)反詰:「他要是真有實力,就不必拖延時間,一下來即出手對付咱們了!他又何必一再故意延擱?」
  任怨(仍不會意,只好說破)道:「其實主要不是他在拖延時間,咱們也在拖時間!」
  任勞(不解)道:「我們也拖……!?」
  任怨(以密語):「我是想拖到叫天王或一笑神捕那些人趕來——」
  說到這裡,他開始冷笑(笑聲是無法用「密語」的),臉色很有點不忿:
  「我算錯了。」他說,「那些人也一樣精似鬼,一直遲遲不出現,無非是想我們和這大煞星先拼上一場,就算兩敗俱傷,他們也照樣漁人得利……嘿!」


8.狼對狼


  ——為什麼還不打?
  龍舌蘭一弓五矢,本來瞄準了霜田上對峙的任怨和任勞。
  現在她又多瞄準了一個人:
  孫青霞。
  她看他們在下面好像相交莫逆,聊天說地起來,心底裡不禁又狐疑了起來:
  (莫非三人都有陰謀?)
  ——莫不是那淫魔要出賣她!?
  不知怎的,她對孫青霞總不能完全信任:她本來剛剛為了誤劃了他臉上一劍而生了內疚之意,又為他肯為她出頭對付任怨而生感謝之情,但而今一見此人居然跟那姓任的兩個王八有說有笑,她就怒火中燒!
  甚至覺得給人出賣了。
  所以她所瞄準的目標,又多了一個孫青霞。
  她要射的人再多幾個也不在乎。
  反正,她使的正是「分心箭法」。
  ——她不怕分心,她本來就是在不專心中練成這種箭法的!
  就在心中懷疑之際,卻聽那小姑娘小顏傻乎乎的問了一句:
  「——你們練武的人,是不是在交手之前,都得要裝老虎獅子扮猿猴鷹鷲螳螂還是蟑螂的張牙舞爪一番,來嚇唬對方的呢?」
  龍舌蘭給她問得一怔:
  ——這小女孩真不懂事。
  可是,回心一想:她問得也真有點道理。
  所以,她只好答:「也許是吧。他們殺人要動手前,沒有把握打倒對方,只好比手劃腳一番,讓對手先行怯了,他才好出手打殺,這是所謂心戰猶在交戰之先吧!」
  那小女孩依然迷茫,喃喃地說:「怎麼就不能創出一種武功,不好看但實用、沒巧飾但實際、沒諸多繁枝節葉但乾淨俐落的招式來呢!」
  龍舌蘭真的有點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女孩子家說出來的話。
  ——果然是個村姑,長得再好看,畢竟是個野地裡的姑娘,說話也沒刺刺的,像個野漢子。
  幸好她不諳武功。
  山腰上,龍舌蘭一弓五箭,瞄準霜田上對峙還是對話的三個男人,眼神狠得像一頭小母狼。
  ——如果她也算是頭狼的話,她身伴的小姑娘就像只小狐狸了。
  霜田上那三個男人,仍在以不同的姿態在對埒:
  就像三頭狼。
  ——一老一中一少,誰的爪子、尖齒先咬死了對方,誰就是最狠的狼。
  人恆常如是:馴的受凶的欺侮,凶的是大壞蛋,但最凶的卻又成了大英雄、大人物、甚至是偉大的民族救星、國家領袖。
  否則那也只不過是一隻狼。
  一隻較狠的狼。
  而已。
  任勞仍狠,鬥志仍盛:「就我們二人,也未必鬥他不過,他們不來,這功正好讓我倆獨佔!」
  任怨仍以密語傳聲:「你忘了一件事。」
  任勞道:「龍舌蘭?我注意到了。她是用箭瞄著我們,但她那種『分心箭法』,還分不了三師哥您的神!」
  任怨道:「不是這個——你忘了他的包袱!」
  任勞盯住地上那一口長形的包袱,好一會才道:「可惜我不能過去舐一舐——我只要用舌頭舐一下便知道裡頭有的啥了!」
  任怨繼續以密語道:「也許仇小街就是一眼洞透了裡邊藏的是什麼厲害的秘密武器,所以這才遲遲不敢動手。」
  任勞仍不以為然:「也許在裡邊啥也沒有,只這廝在虛張聲勢。」
  任怨以傳音反問:「——要是萬一真的有呢?你別忘了,至少,這姓孫的有一把長達七尺三寸連劍鍔也尖銳奪人的『朝天一劍』,到現在,還未見他亮出來。」
  這下任勞可有點洩氣了。
  江湖傳說裡,真有這麼一把劍。
  ——那是武林中一把魔劍,聽說是從不肯斬殺女人,但男人遇著了,不飲血是決不空回的。
  傳聞裡使此劍得須劍劍向天開式,不然也得朝天收勢,總共三十三式,劍身用以愛撫女人,劍鋒則殺盡好漢,故白道上怒斥之為「淫魔劍」,黑道上竊德之為「淫情劍」,孫青霞則自稱為「朝天劍」,其招式為「縱劍三十三」。
  的確,而今只見他系刀攜琴,卻未見他身上有劍。
  ——他為何仍未拔劍?
  甚至連劍也不亮!
  ——莫非這才是他的秘密武器,必殺招式!?
  這不到任勞不防、不畏、不生俱。
  所以他也真的有點氣沮。
  偏在這時,卻聽孫青霞懶洋洋的問了一句:「你們商量好由誰先出手未?省得我冰鏢之毒已發作了二十一次,你們還在這裡唇動聲滅的談個不休!」
  任勞只好望向任怨。
  任怨笑了。
  他拍拍手。
  收勢。
  緩緩的,他徐徐地把吊起的一足放落在冰層上,小心翼翼的,溫文仔細(似生怕驚走了一隻蒼蠅)地向孫青霞拱手爽快地道:
  「好。你狠,你強,不管你看得起小弟否,小弟都交定你這個朋友了!」
  他說到這裡,姿勢已全回復到一個普通人毫不戒備的狀態無異,並伸手入襟——可是他的手一插入懷裡,孫青霞放在包袱上的手,突然緊了一緊。
  他的人很高大。
  手卻很小。
  很秀。
  但很乾淨。
  ——像對女人的手。
  且有著漂亮女人的手指。
  纖纖。


9.怕便怕


  這只十分秀氣的手,突然做了一件事:
  做了一件女人絕對做不來的事。
  ——就算是男人,也一樣做不到。
  至少,世上沒有人能做到這事——
  這兩隻手中的一隻,陡然破冰插入地裡,然後一抓、一抽、嘩啦一聲,這白皙纖秀的手已變得滿是泥濘,但已抓住一物,高舉於前。
  那是一尾魚。
  ——泥鰍。
  孫青霞竟透過了半透明的冰層,盯準了泥濘裡遊走存活的一尾泥鰍,一手破冰而入,抓住了它。
  任怨、任勞面面相顧。
  終死了心。
  那條魚仍掙扎於孫青霞手心,任怨已緩緩抽出了他的手。
  他手裡果有一物。
  是一個錦盒。
  他遞給孫青霞。
  孫青霞沒接,只冷眼的看,冷冷的問:「什麼東西?」
  任怨乖乖的回答:「我已放棄去見龍姑娘,現在我唯一希望,便是請求你把這龍家老爹要我交給龍女神捕的東西,交回給她。」
  孫青霞皺了皺眉,仍是那一句:「這是什麼東西?」並緩緩的把仍在他手裡掙動的魚慢慢放回泥洞裡。
  任怨揚了揚手中的盒子:「錦盒。」
  孫青霞酷然道:「裡邊有什麼東西?」
  任怨臉上也現了迷惆之色:「我不知道……我不便打開。」
  孫青霞馬上說:「打開它。」
  任怨訝然:「為什麼?」
  孫青霞冷冷地道:「閣下的惡名遠播,我不能在沒弄清楚到底這是什麼東西之前,便貿然將東西帶在身上,交給龍舌蘭。」
  任怨臉上頓有為難之色,「可是,這是龍端安龍老大重托我的事物,我們不便說打開就打開……孫大俠到這時候仍能破重冰攫游魚,光是這一手,我等已決不敢再有異動了——孫大俠卻還是信不過我!?」
  孫青霞反詰:「我為什麼要信得過你?嗯?」
  「想要我轉交?」然後他還是說了那三個字:
  「打開它。」
  沒辦法。
  任怨只好打開了錦盒。
  錦盒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紙。
  紙上只畫了線:不同顏色、千絲萬條、剪不斷、理還亂的彩線,就似各有一隻形同銜了線的烏鴉在這白紙的空間裡亂飛後所留下來的痕跡。
  上面沒有字。
  也不知什麼意思。
  孫青霞看了,又剔了剔劍眉。
  他看不懂。
  任怨也愁眉深鎖。
  看來他也看不懂。
  「這是什麼東西?」——這句話,這次,孫青霞沒有問出口。
  他只說:「你要我把這交給她?」
  ——「她」,自然就是龍舌蘭。
  「是的。她既捨我而去,變了心的女人,就算給我追回來也沒有用。我們兩師兄弟跟你對峙了半天,儘管你受傷在先,但以蹲身而對我們,渾身是破綻,內力摧冰裂,且能空手破冰抓魚,包袱裡有的是殺手銅,我自知應付不了。在江湖上闖蕩了那麼多年,在刑部亦任事久矣,我不會將背不起的硬扛著走。怕便怕,不要強撐死頂。今天咱倆撤就撤了,旦剩下這張紙片,就有勞閣下了。」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
  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一走,任勞自然也跟著走了。
  一下子,兩人都消失於霜田上。
  孫青霞這才舒了一口氣,只覺金星直冒,幾乎一交坐倒。
  好一會,他仍起不了身。
  因為他的膝,已麻痺了。
  他好不容易才撐起了身子,只聽一陣籟籟響,冰都從他衣縫裡往下掉落。
  ——淡紫色的冰。
  那不是寒冷的水氣在他身上結成了冰,而是「冰毒」。
  他一面應敵,一面把部份「冰」之毒運氣逼出體外。
  他只覺頭暈腦漲。
  但他得要強撐。
  因為更多的敵人已迫近。
  他不好再拖。
  不能倒。
  不能不把握逃亡的契機。
  儘管他很痛:背部傷口反而沒有了感覺,但著了一指的胸前,卻痛得要命。
  龍舌蘭看到任勞任怨走了,也鬆了一口氣。
  她收回了弓。
  插回了箭。
  小顏發現她真有點虛脫了的樣子,才省悟到這名震京師的女神捕對這任氏雙刑可真有點畏如蛇蠍。
  龍舌蘭一直看著孫青霞一路踽踽走回來。
  走上山腰。
  在經過三丈餘外一株最為高大的枯木前(這兒全都是光禿禿的枯樹,只三兩株長得比較高大突出),龍舌蘭忽覺刀光一閃。
  ——孫青霞好像出了刀!
  (又好像是沒出過刀?)
  (他為什麼要出刀?!)
  (附近並沒有敵人呀!)
  (他一定是向我炫耀來了!)
  (哼!)
  龍舌蘭本來心裡還有點感謝他的,現在可更賣少見少了。
  直到孫青霞走到近前時,她才冷哼一聲,問:
  「你還沒死哇?」
  孫青霞停了下來,寒著臉。
  龍舌蘭冷笑道:「你們臭味相投,談得倒挺投契的。」
  孫青霞不理她,只掏出了一張紙片:「這是他要我交給你的。」
  龍舌蘭遠遠瞄了瞄字條,問:「什麼東西?」
  孫青霞一笑,帶點疲憊的說:「這句話我早問過了。你老公說:這是你爹要他交給你的。」
  龍舌蘭偏偏頭,眸子像小貓的眼一般好奇,正要伸手去接,忽聽一聲長笑如長嘯。
  龍舌蘭馬上縮了手,搭上了箭,向上,瞄準。
  孫青霞臉色也變了變。
  他的手也搭在他掛在背上的刀鍔上。
  只聽小顏用春蔥樣般的食指,迎著春陽遙遙指著喊:
  「那人……那人——他又來了!那樹上的男人,他又來了!」
  他又來了!
  那樹上的男人又來了!
  ——那樹上的男人正在樹頂上!
  高高的樹梢上!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31:46

第04章 男人的刀



1.殺便殺
  在樹頂上——不,一向喜歡高高在上的,當然就是「一笑神捕」仇小街。
  仇小街在高高的樹梢上,飄飄欲乘風歸去。
  他還跟小顏姑娘單起了一隻眼睛,笑道:「小姑娘,大哥哥可來了,你可想念大哥哥嗎?」
  小顏一時粉臉陡紅起了兩朵絆云:「他……他……」
  一時「他」不下去,還絞著十指低低呢喃了一句:「他還跟我單起了一隻眼。」
  孫青霞鐵青著臉,瞪向那棵枯樹之頂,道:「左眼還是右眼?」
  小顏道:「右眼。」
  龍舌蘭沒好氣的道:「你瞎了不成?」
  孫青霞瞳孔似在收縮:「我眼睛有點痛。」
  龍舌蘭奇道:「左眼還是右眼?」
  孫青霞板起了臉孔:「左眼。」
  龍舌蘭不禁有點關心了起來:「是不是中了任怨之毒?——他可是天下第一大毒物,他是心毒,是以比老字號溫家的高手還毒。」
  孫青霞冷冷道:「我沒事——反正也不關你事。」
  龍舌蘭本也一番好意,無端吃這一句無情話,也氣白了粉臉,咬唇忿道:「好—— 本來就不關我事,你死你事!」
  仇小街卻在那兒漫聲笑道:「看來,你夫婚的擔心是擔對了:只要龍姑娘一出京師,就是潑出去水,收不回來了,他這便親自來追,也追不回來了——只不過,現在看來,鐵手那邊還不見得近了水樓了台,龍大小姐反而對孫淫魔是漫漫情話談不完,真是羨煞旁人也。」
  龍舌蘭給人一氣再氣,她也一惱再惱,遙指罵道:
  「仇小街,你沒來自討沒趣的,這兒沒你的事,滾回去!」
  仇小街仍洒然笑道:「用滾的?我不肥胖,也不夠滾,京師又太遠了,除非龍姑娘肯跟我一齊滾,那我就艷福無邊,滾花了邊也千情萬願了。」
  龍舌蘭斥道:「油嘴滑腔的!虧你剛才還央我跟那姓任的小王八蛋回京去,你這會兒卻連你姑奶奶都敢調笑起來了,不怕給剪了舌根啊你!」
  只聽仇小街道:「那不一樣。」
  龍舌蘭道:「有什麼不一樣:轉個頭兒就頭上開了朵牡丹不成!」
  仇小街笑道:「剛才我勸了你跟任兄回京。我跟他在京裡算是同在刑部任事,只我掛名他不掛,我辛勤些他自在得很而已。再怎麼說,我跟他也是同僚,總不成見同部友好之逃妻也不警告幾句、勸誡一番!」
  龍舌蘭粉臉也揮起兩朵怒紅:「死仇小街,舌尖生瘡嘴巴長疥還站那麼高,小心一跌就仆落到長安街去!」
  仇小街卻迎風笑道:「好說好說,俗語有謂:好人不長命,惡人禍千年。幹我這行抓人的,不把三五百個命硬的命外的不要命的抓去坐個三五千年,還真不願就此嚥氣呢!有次我在廣東一帶辦案,一氣抓了『四分半壇』五六十名弟子,他們都在背後罵我是『仆街』,那是粵語,大意是指:此人壞到該趴在街上死了算了,罵得可也真貼心,哈哈……」
  他提到別人如何替他取綽號、惡名時,居然還高興得什麼似的,笑得合不攏嘴。
  龍舌蘭啐罵道:「果然是個強詞奪理的賤骨頭,叫你『仇仆街』可真沒折辱了你!你既知我是誰人,又與任小王八蛋是份屬同僚,還敢來風言瘋語,豈不自相矛盾!」
  仇小街哈哈笑道:「那不同。大大的不同。我剛才是盡了職,盡了人事,你既然不肯聽勸,一定要紅杏出牆,那就不關我事了。何況他也趕來了,他自己亦請不動你,還給你姘夫打走了,我這局外人那還有置喙的餘地!」
  龍舌蘭這次氣得豎起了柳葉眉兒,罵道:「仇小街,你這活『仆街』的!當心摔死了你!」
  仇小街笑說:「承蒙關心。你也不必否認了:你拖著我盡說些不著邊際的瘋話,無非是讓姓孫的淫魔掙些時候恢復元氣——這點我懂。你這若還不算是真關心他,那倒不是風話,要是鬼話了。」
  龍舌蘭用眼梢去瞄了孫青霞一眼。
  ——敢情在仇小街再出現之時,他體內的「冰毒」正好發作吧,臉色藏青帶藍,胸腹起伏劇烈,十分可怕,還鬧著眼睛,嘴裡唸唸有辭,不似唸經,也不似在咒詛,卻似在圈肚子裡某個人在說話。
  是以她才揚聲跟仇小街對話,先把時間拖著再說:
  ——畢竟,她曾劃了他一刀,而他已三度救過她:一次在「子女殺手」白蘭渡手裡,一次是在淫僧、天狼等人的魔掌中,一次則是剛才:他逐退了任怨任勞。
  她這一眼望孫青霞之際,忽聽「啪」的一聲微響:
  好像有什麼(或類似冰的事物)東西,在孫青霞體內碎裂了。
  然後還有兩個十分奇異的的情形,出現於孫青霞臉上:
  他的眉忽然結了冰屑。
  右太陽穴和左唇上角,忽然(幾乎是不知不覺間,但又十分快速的)長出了兩條肉疣來,紫棕帶灰色的,雖細小狹長如小條小蚯蚓,但仍堪稱十分難看。
  然而孫青霞的臉色卻開朗了。
  氣色也好多了。
  神態也舒緩多了。
  他睜目,吸氣,向樹梢上的人長聲說了兩個字——
  兩個同樣的宇:
  「謝謝。」
  樹上的人笑道:
  「謝我作甚?」
  孫青霞道:「你明知我正迫出『冰毒』,你卻沒趁危出手。」
  仇小街長歎道:「我是想出手,但我沒有把握。」
  孫青霞冷笑道:「一笑神捕仇小街既已佔住了高位、上風,還怕『一洩千里,搜神一指』不能得手麼!」
  仇小街笑了一笑,笑意裡充滿了無奈。
  「我現在是站在樹頂——我確是站得愈高,攻擊力愈強;」他無奈、無所謂也無精打采的說,「可是我所站立的樹,都已給人一刀兩段,我只要一發力,它就會坍倒下來。」
  龍舌蘭詫異的望向孫青霞:
  她現在已明白她剛才為何好像看到刀光了。
  ——果然是有那麼一刀!
  (他竟預先算定了仇小街的落腳處,讓他發不了力、立不了足!)
  孫青霞道:「那你大可以找另一株高樹、另一處高地呀!」
  仇小街苦笑道:「我現在明白你為何要先往十一寡婦山滿山跑了……這一帶山勢不涉,也沒幾棵高樹。」
  他洒然的笑笑,表示他的不在乎,「……寡婦嘛,總是童山濯濯,少了水份滋養,滿目乾枯……」
  孫青霞打斷他道:「高樹沒有,高地還是有的……」
  他用眼珠一轉。
  龍舌蘭隨他視線望去,果見五丈外一處高巖大石,宛似一隻沒有腳的鳥,蹲坐在那兒一樣,高約丈七八,孤伶伶的豎立在丘坡上。
  仇小街笑了:「你要我躍去那『無足鳥石』上?」
  孫青霞好暇以整:「你喜歡居高臨下的啊!」
  仇小街居然伸了伸舌頭:「說實在的,那一塊東西,也真像是我那話兒……我只不過比他小一號而已!」
  龍舌蘭卻不明所以,緊張得一味暗扯孫青霞衣袂:「你幹啥要讓他發現那石!他的『搜神一擊』可不是玩的,你……」
  孫青霞峻然道:「他跳得過去,儘管跳去。」
  龍舌蘭氣得頰上的傷都痛了起來,罵道:「你真不怕死?」
  孫青霞傲然道:「他殺得了我,便讓他殺去!」


2.惡鬥惡


  只聽仇小街又陡地笑了起來,嘖嘖地道:「難怪人說女心向外,我跟小龍女可是多年交情了,而今卻老是幫著外人,我這真枉自充好人了。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龍舌蘭破口大罵:「我去你的!仇小街,活該從高處摔個稀巴爛,狗嘴裡長不出象牙來!你有本領落在本姑娘手裡,我保教你脫下三十二隻牙來!」
  仇小街卻好整以暇:「哦?狗嘴裡若能真長出一隻象牙來,我倒張開嘴巴任你拔牙;要是沒有,你只要噘起小嘴,讓大哥哥我親一親,我只要吮一吮京裡女神捕那小魚兒的丁香舌頭……」
  只聽他嬉皮笑臉,浪語謔言,卻是倏然不見,人影一閃,他已飛身而起。
  他一運力,通的一聲,枯樹應聲格勒勒的坍塌下來。
  就在這時,孫青霞已一聳肩,拔出了刀。
  空氣裡突然充滿了一種氣、兩股味:
  那是藥味和屎味。
  還有殺氣。
  騰騰。
  就在這剎間,極其惡鬥的攻襲已然發動!
  轟的一聲,一塊泥團炸開!
  一人出現!
  一個頭上有十八個戒疤雙耳招風雙眼發紅目若銅鈴高牛大馬窮凶極惡的大和尚,突然出現!
  一出現,就撲向小顏!
  ——他們專撿軟的動手!
  龍舌蘭反應也快,揚弓、扣箭,正要出手,但一劍已刺到她背後!
  劍快。
  可是劍身很粗。
  很重。
  ——一把劍能使得那麼快,已很難得,但把這樣一把九十六斤重的熟銅打造的「長征」古劍,使得那麼疾,那麼速的,只怕已世上少有!
  這一劍刺向龍舌蘭背部,說來便來,毫無預兆。
  龍舌蘭要救小顏,就得先擋開那一劍,但就算架開了這一劍,便來不及救助小顏。
  更可怕的是,啪勒一聲,一棵枯樹裂開,一人在樹幹中陡現。
  此人手上有弓。
  有箭。
  彎弓。
  搭箭。
  弓正拉滿。
  箭瞄準。
  鏃尖炸出銳光。
  ——三支箭頭,均對準了龍舌蘭!
  試問,到這地步,龍舌蘭又如何救人?
  ——怎樣自救!?
  龍舌蘭已自顧不暇。
  可是還有一個人是跟她同一陣線:
  ——一向善於自救、救人、以寡擊眾的孫青霞!
  他拔出了「女子神刀」,尚未發刀,突然,地上冒出了一物,急打他的鼠蹊。
  那是一隻拳頭!
  ——一隻拳頭自然不會無端端自地底裡冒伸出來,除非土地裡早已匿伏了一個人!
  這一拳頂出,屎味大增。
  可怕的是,孫青霞和龍舌蘭同時遽遭奇襲,來襲的人,不僅配合得絕妙詭奇,而且還能近村變樹色、近土則變土色、近火就變火色、近人便能化成人……
  這些奇人是妖精。
  ——這些似妖精的殺手。
  這一拳向孫青霞鼠蹊猛擊。
  孫青霞上正要對付「振翅欲起」的仇小街,心中旁鶩是要左救小顏、右護龍舌蘭,而他自身立足之處,卻突如其來了一隻要他命的拳頭!
  ——那就似是來自地獄索命之手。
  端的是一場惡鬥。
  這時候,反而顯出了龍舌蘭的「三心兩意殺法」,果真名不虛傳。
  她前要救小顏,對付菩薩和尚。
  後要應付耶耶渣的「長征」神劍。
  而且她還要避開或對付陳路路的一弓三矢天狼箭。
  誰也沒有三頭六臂。
  沒幾個人能心分二用。
  不。
  能。
  ——龍舌蘭能。
  她嬌叱一聲,三箭在陳路路發箭之前已射向了他,一弓格扣住了耶耶渣一劍,另外兩箭也發了出去,一射菩薩和尚那肥厚多肉的後額,另一箭居然還倒衝上天,飛射仇小街!
  這一回,是龍舌蘭發了狠。
  發了惡。
  ——京華第一紫衣女神捕龍舌蘭這次是動了真怒。
  (好哇,當本姑娘面前殺淫賊也就罷了,還當我的臉面去傷害一個無辜弱女子!?)
  (——這還像話麼!?)
  (——也真目中無人!)
  所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馬上出手。
  她實行反擊。
  她動怒、發火、實行惡鬥惡。
  ——真要惡鬥,本姑娘還會怕了你們這些宵小之徒乎!?
  不要逼女人翻臉。
  ——女人通常都比男人要面子,所以她們不易翻臉。
  但她們一旦反臉就不認人,管你是天王老子。
  不要讓女人失望。
  ——女人通常都不容易失望,她們常有寄望與期望,放在男人的身上。
  可是她們一旦失望了,就容易絕望,只要絕了她的望,她就會比男人還要絕情。
  不要使女人發惡。
  ——女人總希望保持美麗的顏面,讓你領受她的友善溫柔,可是你一旦令她失了控、一反常態、扯破了臉、破壞了形象,她就會比男人更潑、更惡、更激烈。
  她們甚至不怕賤:所以女人真的全心全意要服侍男人時,絕對要比男人想服侍女人時更令人快樂開心。
  因為她們是女人。
  ——你不能只願意接受她的溫柔如水,卻完全忽略她決堤氾濫時洶湧澎湃的力量。
  龍舌蘭當然是女人。
  ——她還是個很有名、很漂亮、武功造詣上很有兩下子的女人。
  到這時候,這才迫出了這女子的實力。
  她對強大的敵人發出了強大的還擊,而且還心分數用。
  她決非浪得虛名。
  她是名不虛傳。
  ——要名不虛傳,首先就得要名副其實。
  要名符其實,就得要拿出點實力給人瞧瞧。
  ——龍舌蘭現在便是這樣做。
  儘管,她在這樣做的時候,她的身份已開始弔詭了起來:
  她既是京城派來的女神捕,為何又要跟另一個名揚四海的一笑神捕仇小街交手?
  她既是高官望族臨安府龍端安的愛女,為何又要跟得寵於權相蔡京的心腹人馬「查叫天」體系的子弟動起手來?
  她既是千里迢迢為持正義、為友報仇的來捉拿淫魔孫青霞,為何而今又出手救他護他?
  這些,似乎都不太合理,也自我矛盾。
  不過,龍女神捕而今是不管了。
  都豁出去了。
  她雖然是名動江湖的女神捕,可是,她也跟絕大多數的女人一樣:
  處事待人,是論情不論理的。
  ——好惡是一種感覺,而不必作理性的分析。
  跟女人講理,還不如與她論利談情。
  她是龍舌蘭。
  ——誰也不能在未得到她同意、首肯之前,傷害她的朋友。
  何況,她還欠了孫青霞的人情。
  再且,小顏又是個茬弱可憐的村姑。
  再怎麼說,誰也不該趁人之危。


3.毒斗毒


  龍舌蘭一箭射向菩薩和尚。
  菩薩和尚眼看就要得手,鈍粗的指頭眼看就要能及小顏的後頸,忽聞急矢破空之聲。
  他猛回首。
  ——但頭未回已夾住了箭!
  好險!
  陳路路埋伏在中空的樹幹裡,一弓三矢,正對準龍舌蘭的胸。
  那一剎間,他正想到:要不要/該不該/好不好發出這三箭?
  ——那原來使男人色授魂馳的柔美少女的乳房,如果給這三支利箭洞穿,那還有啥興頭?
  ——那本是讓男人指頭迷失周遊且留連其間的處子胸脯,要是如今讓自己三矢射個鮮血淋漓,那是不是有點可惜?
  ——不如先讓自己狎弄把玩、過足了癮之後才……
  他還沒想下去——
  已想不下去。
  龍舌蘭的三箭已到!
  他只有放箭。
  ——他再不及時放箭,洞穿窟窿、鮮血淋漓的可不是龍舌蘭,而是他自己!
  箭對箭。
  矢對矢。
  ——三箭撞落三矢。
  然而龍舌蘭一弓不止發三箭。
  除了對付菩薩和尚那一箭,她還有一箭。
  一箭射向上。
  射向天。
  射向天上的箭!
  ——上面有個仇小街!
  仇小街正自倒塌的枯木一借力,自長天掠過。
  龍青蘭的其中一矢正是射他!
  仇小街冷哼一聲,已接過了箭。
  他接箭的手法十分獨特。
  他是手腕折曲,五指急撮如喙,一手抄住了箭。
  箭在手,人斜落,落在另一株枯樹上。
  那只是棵八尺不到的斷樹。
  他只用以藉力,足尖才那麼一點,他又飛身而起,撲向另一棵較高的枯樹,一面還在吃吃地笑著拋下了一句話:
  「小龍女你好——我千里跋涉,幫你老公來尋你,你卻明著幫外人來用箭射我—— 好,我且記住你這一箭哩!」
  這時際,龍舌蘭已沒功夫睬他。
  因為她已分身不暇。
  她跟耶耶渣已大打出手。
  耶耶渣的劍要割斷她的弓。
  她的弓卻每一招都剋扣住耶耶渣的劍。
  回答仇小街的是一惱上人。
  ——以一聲慘嚎。
  自是無法不慘呼。
  ——對一惱上人而言,那是他生命裡最後一聲呼喚,如同他來世間時那一聲哭喊。
  他沒有選擇。
  孫青霞也不能選擇。
  一惱上人故技重施,突襲他的胯下。
  他只有在一惱上人未擊中他前,一刀已刺了下去。
  刺入土裡。
  拔刀。
  血自刀孔迸濺。
  慘嚎和著血水湧了出來。
  一惱上人從此便真的埋入土裡,永遠也出不來了,噴出的除了那一聲嚎,就是他生命裡的鮮血。
  他葬在自己所挖的洞穴裡。
  喪身於他埋伏的黃土中。
  一惱上人的伏擊十分惡毒。
  可惜他遇上的是孫青霞。
  孫青霞的反擊更毒。
  ——你埋在士裡想殺我,我就要你永埋土中。
  毒斗毒。
  一惱一死,龍舌蘭就遇危。
  她現在是以一敵三,而且都是她自己惹來的。
  耶耶渣向她劍劍搶攻。
  陳路路趁隙向她發箭。
  最可怕的是菩薩和尚:
  他大吼一聲,放棄追攫小顏,回頭鼓袖,虎虎二拳,帶著藥味,擊向龍舌蘭。
  拳可怕。
  拳風更烈。
  最可怕的不是拳或拳風,而是拳到半途,突然很詭異的五指一張,成了掌,掌心竟極弓詭的撒出了一道煙:
  粉紅色的煙——
  ——迷煙!
  迷煙有很多種,但性質卻相同:
  要人失去了拒抗的能力。
  迷煙的性質也容或有不同,但用迷煙的人的本質一定相同:
  卑鄙!
  一惱上人現在所施的迷煙,只有一個字的名字:
  「姣」!
  在江湖上,也有人給這種迷魂煙霧取上了另一個名字:
  ——一見就倒。
  但她不倒。
  龍舌蘭已打得性起,打出了她「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一花五葉神弓小巾幗」的本色和本事及本領還有本性來。
  她弓快,要跟耶耶渣的劍比快。
  對方刺她七劍。
  她還了對方八弓。
  陳路路射她冷箭。
  她的小弓正在應付耶耶渣的劍,她就不以弓發箭。
  而是以手。
  指。
  以指扔矢。
  陳路路向她發了六箭,她卻還了十矢。
  手忙腳亂的是陳路路,左支右紙的是耶耶渣,而不是她。
  她也不怕菩薩和尚的拳頭。
  可是這大和尚打的不是拳。
  而是掌。
  也不是掌。
  而是煙。
  煙是不能招架、閃躲、封格的。
  龍舌蘭遇上了這煙,只有一條路:
  倒。
  可是她卻沒倒。
  因為她已飛了出去。
  ——她把自己「射」了出去。
  她在這十萬火急、生死一髮之間,竟把自己搭在弓上,嗖地一聲,飛射了出去:
  遠離了煙霧。
  也急速的脫離了戰場。
  脫離了危機。
  脫離了煙陣。


4.我想死


  龍舌蘭應變奇速。
  更速的是她的箭法。
  ——她竟把自己張弓射了出去:
  她自己成了箭!
  ——好一支美人箭!
  她突然速離了戰場,菩薩和尚的迷魂煙,卻等於全噴向耶耶渣。
  耶耶渣一劍斬空,忽吃了一臉一鼻一頭的煙。
  他立時屏住了呼息。
  他反應極快。
  但仍來不及。
  他鼻子不吸,但毛孔仍吸收了煙。
  然後他突然變了:
  他大叫了一聲:「我要!」竟去摟住了菩薩和尚。
  他手上還有劍。
  菩薩和尚一驚非同小可。
  他錯步、扭身,讓開了耶耶渣的一抱。
  他避得了耶耶渣的擁抱,卻避不開有一點飛星:
  劍影。
  劍影如一丸。
  甚小。
  極細。
  但飛、快、疾、速,已透過煙幕,到他驚覺時,已「噗」地射入了他眉心裡。
  印堂上。
  他慘叫了一聲——
  ——這時他除了慘叫,還能作什麼?還有什麼可作的!?
  有。
  還有。
  他忽然想到煩惱大師:
  他也是死在這一道劍氣下。
  ——飛縱劍影。
  劍氣飛縱。
  射出「飛縱劍氣」的當然便是孫青霞。
  他再受伏擊,這回下手,可再也不容情。
  他一刀刺死了在土中的一惱大師,還不及滴盡刀身上的鮮血,他已以刀為劍,破空發出了他的劍氣。
  那一道劍氣,即時格殺了菩薩和尚。
  同時,耶耶渣已給那「姣煙」罩住了臉,現在已全身發顫,失了常態,只在那兒扒開了衣襟褲子大叫:「我要死,我想死……」不已。
  ——幸好龍舌蘭躲開了那一陣煙。
  孫青霞也因恨死了這種手段,所以對菩薩和尚百忙中仍破空發出了劍氣。
  他殺了他。
  毫不容情。
  其實,所謂「三佛升仙,無敵於世」的「對拳」菩薩和尚、「錯拳」一惱上人和「壞爪」煩惱大師,本來在佛門道教上,都各有修為,本來都能修成正果,明心見性,自主生死,可惜他們都有妄念。
  他們在修佛的過程中都免不了貪、嗔、癡。
  煩惱大師修得苦悶,他慾火盛,覺得這樣苦行,不若盡情歡娛。所以他索性去「欲樂雙修」,他一旦修這種「雙身法」,便魔強法弱,早已走火入魔,變本加厲,那還有什麼勝妙莊嚴,只是他一日比一日沉淪,一天比一天墮落,從佛門中有修為之行者變成了個色慾大魔了。
  他以為人身就是佛國,除人身之外絕無佛國,是以男女二器就是修煉的菩提,涅梁就是男女合一,是以樂此不彼,為自己的縱情聲色找到了藉口理由。
  菩薩和尚情形與之甚為接近。只不過,這位大和尚除色之外,更好的是權,他前修後修,勤修惰修,早修晚修,修足二十八年,念了二十八年的佛經,卻覺得無啥成就,苦過黃連,惟一旦受蔡京賞識,得以晉見天子,一下子便有諸多賞賜,威風八面,享用不盡,這時他便覺悟:
  修什麼道、念什麼佛都是假的,只有在世榮華富貴才是真!只要討得當權者一個歡喜,勝過再苦修二百八十年!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32:07

  他一旦這麼想時,眼前便出現了幻想幻覺,甚至幻聽幻現,彷彿看得見他未來成了國師、活佛,號令天下,自立佛王。於是他拋下過去種種修煉基礎,盡情追名逐利,奪權尋樂,他這一癡迷之間,便給天魔奪了捨,入了魔道,永劫不復了。
  一惱上人則是學佛學岔了道。他念佛已久,無甚進境,但一直都苦心堅意,企求有日真能得入毗盧聖海,佛我無二。可是,有日,他偶然讀到唐朝朗州德山院宣鑒禪師和韶州雲門山文堰禪師的兩段「呵佛罵祖」之記載:
  宣鑒禪師,一日上堂,說:「在我這裡,佛也無,法也無,達摩是一個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糞漢,等妙二覺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點鬼簿,拭瘡紙,佛是老胡屎橛。」
  又有和尚問文偃禪師:「如何是佛?」
  禪師答:「干屎橛。」
  又曾說:「釋迦初擊,一手指天,周行七步,回顧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老僧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貴圖天下太平。」
  一惱初甚不解。大惑。後來則以為自己大悟:原來連佛都是空的,不如盡加低毀,不妨盡情侮蔑,所以他不但迷惑,到後來成了混亂,再進而成了瘋狂。於是,見皇帝崇尚道教,他便束髮成了道人,得了封號,胡作非為,一副呼風喚雨的樣子,一反佛門正道,故意作盡那暗箭傷人、卑鄙淫邪的事。若同道斥他,他還答:
  「我只是承先啟後。」
  其實德山、雲門二位大師的說法,是禪學的「破有相法」,非要到一個很高的境地,是不會明白的。在層次上,是先「有」後「無」:先有相,再破相,後無相,方才可盡去執著障礙。
  那就是得道。
  得道者無礙。
  可是一惱是著了魔。
  著魔成瘋癲。
  他未有便無,結果只有破壞毀滅。
  於是,這和尚、上人、大師,全都人了魔道,上了邪路,才致有而今的下場。
  三人盡為孫青霞所殺。
  而孫青霞一向給目為一個大淫魔。
  大魔頭。
  ——是不是小邪小魔,都敵不過這號真正的大天魔?
  ——還是孫青霞才是正道,見著了他,群魔辟易,或讓他斬了妖、除了魔?
  ——到底誰是佛?誰是魔?
  ——佛與魔之間,只是一體兩面,一個來,一個去。沒有魔,何有佛?沒有魔,不成佛。
  ——無魔不成佛。
  ——無佛何有魔?
  卻更無巧不成書的:幾個本來要成佛的魔頭,而今都死在「大淫魔」孫青霞刀劍之下。
  莫非孫青霞才是魔中之王,正是欲界第六天,化自在天之天主,名為「波旬」的「大天魔」?抑或他才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人世大活佛,誓要除魔斬妖的地藏王菩薩?


5.你找死


  這片刻間,局面變化兔起鶻落。
  自從孫青霞懾退任勞任怨,退回十一寡婦山,仇小街卻已追上了他們,而且佔據了佔盡上風的高位。
  不過,孫青霞已早一步估計到仇小街的落腳之處,先行出刀毀了他的立足之地,這樣一來,仇小街原來的有利位置反而成了英雄無用武之地。
  但他也吸住了孫青霞的注意力。
  一惱上人便向孫青霞發出了暗算。
  菩薩和尚向小顏姑娘下毒手。
  耶耶渣和陳路路則夾攻龍舌蘭。
  可是龍舌蘭卻動了真火。
  她居然以一人之力,抵住了陳路路、耶耶渣、菩薩和尚三大高手的攻襲。
  同一時間,孫青霞已然反挫。
  他是以殺還殺,將殺拒殺。
  他一出手,先殺一惱上人。
  再以飛縱刀影,射殺菩薩和尚。
  同時,菩薩和尚的迷魂煙,迷倒不了龍舌蘭,卻把耶耶渣毒得個半瘋不癲。
  龍舌蘭則迅速脫離戰場。
  她是退離得快,但陳路路已盯準了她。
  他一口氣向她張了三次的弓:三次弓,九支箭。
  龍舌蘭剛才以一戰三,尚且不懼,陳路路這三箭還難不倒她。
  可是現在不同。
  此刻她箭囊裡已沒有了箭。
  箭仍有一支。
  就搭在她的翠色小弓上。
  箭只剩下了一支。
  命只有一條。
  ——只能有一次或剩下最後一次的事物,不是都說受到極其重視或珍視的嗎?
  不到最後關頭,龍舌蘭當然不想發出這一箭。
  更不想送掉了自己的命。
  孫青霞連殺二人。
  然後他立即尋索仇小街的蹤跡。
  ——這才是頭號大敵。
  他馬上發現了仇小街。
  仇敵尚在。
  而且高高在上:
  ——就在「無足鳥石」旁的樹上。
  那塊岩石,又似一頭沒有腳的鳥兒,蹲坐在那兒,顧盼自雄,距約五丈開外。
  仇小街手上的劍,已遙指孫青霞。
  遙指孫青霞的臉。
  孫青霞只覺左眼一陣疼痛,有落淚的感覺。
  他眉一蹙,只覺眼裡一陣紅——莫不是他流的不是淚,而是血!?
  仇小街尚未發動。
  他只凝神聚勢、蓄力待發。
  孫青霞知道仇小街已人指劍合而為一,不發則已,一發則全力施為。
  ——可是,不發之指,未刺之劍,竟已能逾越五丈傷己之左圖!?
  ——劍指合一,莫不是「搜神指劍」!?
  一時之間,孫青霞已不及去抹去眼裡的血(還是淚?),他只能馬上應戰:
  儘管他先後除去二敵,但卻讓仇小街佔了高位。
  這代價絕對划不來。
  ——誰給仇小街佔了高點,就等於把命都往他手裡送了。
  連孫青霞也沒把握再承受他這「搜神一擊」。
  卻在這時,忽聽龍舌蘭悠悠忽忽且笑忒嘻嘻但字正腔圓叫了一聲:
  「正——一——衰——仔——」
  然後還有下文,接下去的話倒說得快利:
  「你還不給我滾下來!」
  仇小街乍聽,臉色慘變,頓時氣失、勢失、力散、功散,一時氣勢全毀,不成章法,破綻百出,神虛力竭,竟搖搖欲墜,幾欲馬上就真的滾落下岩石來!
  那無懈可襲、銳莫能御的一擊,竟因龍舌蘭的那一聲笑喊,竟完全動搖了、破滅了、乃至粉碎了。
  ——何以?
  ——何解?
  原來龍舌蘭身法雖快,但陳路路那九支箭更快。
  快是快,可惜卻不准。
  因為他發箭之際,一物迎臉擲到。
  那也不是什麼特殊的事物,只不過是一支箭。
  是他剛才射出多支箭矢的其中一支。
  那一箭扔來,毫無力道,也沒準頭,對擅於發放暗器的陳路路而言,自是輕易接過。
  也可輕易躲過。
  這一分心神的剎間,就是他向龍舌蘭射箭的同時。
  這使得他射出去的箭,讓龍舌蘭輕易避了個空。
  所以他氣得向以箭擲他的人大吼了一聲:「你找死!」
  ——以箭扔他的人當然就是村姑小顏:
  這時候,孫青霞、龍舌蘭、小顏三人的命運已給無形的繩絲連在一起,三人不但敵愾同仇,也只有同一陣線,才能求活圖存。
  避過了箭的龍舌蘭,已飄身轉到孫青霞與仇小街一高一低的對峙距離間。
  她看到了仇小街居高臨下、蓄勢待發、神定氣足、一擊必殺的斗姿戰勢。
  她便毫不猶豫的喊出了剛才那一疊聲,而且也把本來佔盡上風、意氣風發的「一笑神捕」仇小街喊得個搖搖欲墜。
  只見仇小街臉色慘白,捂心嘶聲道:「小……龍……女……你……你……真要我的命哪……你還不住口——!?」
  龍舌蘭一挺胸、一昂首,像只驕傲的(可惜臉上還有一道血口子)水綠鳳凰:「你先收手,我就不把你三魂喊去七魄!」
  仇小街氣煞,在枝頭上竭力平衡自己,戟指罵道:「小龍女……你可真幫著外人來了……回去看我不在你爹面前告你一狀,你還——」
  話未說完,龍舌蘭雙手張合於頰邊,開口大喊:
  「仇——小——街——反——骨——仔——還不滾下來!」
  她喊第四個字,仇小街已臉色慘變,喊第五個字,他已近失去平衡,到了第六個字,他已連樹帶枝、連人帶桓的一起嘰哩侉啦、劈哩啪啪的一路扎手紮腳的掉/墮/滾/滑/墜落下來。
  「蓬」地一聲,一個名動天下的「一笑神捕」竟此手舞足蹈地直跌落樹下,真的摔個老半天爬不起來。


6.不可豈止一世


  局面急轉遽下,連孫青霞也始料不及。
  看到仇小街摔落下來的傻相,連身在險難中的小顏也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沒料她這一笑,卻使陳路路動了殺機。
  陳路路向龍舌蘭射冷箭,眼看就要得手,可是卻遭小顏擲箭擾亂,一擊而空,以致讓龍舌蘭不知用了什麼鬼法子邪法兒把仇小街嚇得跌落樹下。
  ——一下子,這一次伏襲的先機已盡失。
  一惱上人死了。
  菩薩和尚已歿。
  耶耶渣已半瘋似癲。
  仇小街居然還跌了個半死。
  陳路路把一口怨氣,全要發洩在小顏身上。
  於是,他對著小顏開弓:
  射箭!
  這時際,正好是仇小街在樹上聚運「點指江山」的「搜神一指」揉合劍法之必殺一擊,孫青霞正要凝神接戰,不料龍舌蘭忽發奇語,使仇小街殺勢蕩盡,摔個七葷八素。
  如果陳路路把握時機射出這一箭,小顏就死定了。
  可是陳路路仍怔了一怔。
  緩了一緩。
  原因無他:
  因為在陽光中的小顏,實在是美極了。
  一種纖毫畢現的美:
  ——連她臉靨上、唇上和頸上鋪著一層細細的、絨絨的、柔柔的幼毛,由於它覆蓋得那麼輕、那麼淡,反而讓人生起一種柔和、疼惜的感覺:就像彩蝶小住於花瓣上、流水滑過青苔的巖面,更映襯得她那一張清水似的美臉,吹彈得破。
  這使得原本殺氣騰騰的陳路路,也一時下不了手,發不了箭。
  這稍一遲疑耽擱,孫青霞已然回頭。
  他的「女子神刀」遙指陳路路。
  他盯住陳路路,一個字一個字、一個字是一個字的道:
  「你敢傷害她,我就殺了你。」
  陳路路只覺瞳孔收縮,頭皮發炸,全身雞皮疙瘩,毛骨悚然。
  也不知怎地,身經百戰,且跟隨叫天王東征西伐的他,只覺對方所說的話,是當真的,是不可置疑的,是說到做到的。
  他惶然了起來。
  對方手裡拿著的是一把很女子的刀。
  但那刀一旦到了孫青霞手上,就變得很男人了起來。
  那刀綻著厲芒。
  ——其光之厲,恰好與陽光照在小顏臉色之柔,形成強烈對比。
  孫青霞的人很魁,但他的手很小,可是這麼一把秀氣的刀,拿在他手上,卻十分的男人、好漢、大丈夫!
  那是一種不可一世的氣勢。
  ——而且還不可豈止於一世!
  陳路路忽然只覺一陣悚然。
  他不敢面對。
  不敢面對那一柄刀。
  不敢面對他。
  所以他也就不敢放箭。
  他垂下了弓。
  也垂下了手。
  更垂下了頭。
  他偷偷的解了箭。
  他不想死。
  所以他不敢面對這個受了傷且四面受敵卻依然不可一世的人。
  陳路路放下了箭,卻聽仇小街一聲怪嘶。
  他這時已跌得十分狼狽。
  他原來穿著得十分乾淨整齊,現在衣服、袍子已東破了一個洞,西破了一個孔,連褲襠也給撕裂了一個大窟窿。
  連頭髮也散披滿臉,這下沒整頓好,頭頂便現了一塊空地:禿了塊青帶白的頭皮。
  他人雖跌得不輕,但他也鬥志不死。
  至少是不死心。
  他怪叫一聲,扎手紮腳落下去以後,又怪吼了一聲,扎手紮腳便躍了起來:
  他飛身而起。
  掠上樹!
  ——他還要拼下去!
  拼下去就要制住高位。
  ——他的「搜神一擊」、「點指江山」,愈是居高臨下,威力愈大。
  遇上像孫青霞那樣的對手,要是不以己之長搏彼之短,就匆匆決戰,那就即如在見閻王前拿一張通行證罷了。
  遇挫不折。
  遇沮不喪。
  ——那裡跌倒,便須得在那裡爬起來。
  爬得愈快愈好。
  愈高愈好。
  所以他忍痛、忍怒、忍了忍無可忍之忍,飛身上樹——
  可是,龍舌蘭一見,又像鳥兒遇著了飛蟲,眼神一亮,而且又喜孜孜的越嶺嘶秋的直著嗓子呼喚了一聲:
  「反——骨——仔——你又起來幹嗎?下去吧!」
  不可思議。
  語隨聲到,仇小街一聽,竟就像給人迎空、迎面、迎頭打了一記,全身在半空中一凝/一僵/一陣痙攣,就整個人像蝦米般抽搐起來,才堅持/掙扎/苦撐了那麼瞬間,終於又落了下去。
  墜得比上一回還快。
  更重。
  ——「彭」的一聲,他又扎手紮腳的落到樹下,像一袋過早熟的椰子,更似一個過份聽話的孩子。
  這一次他再度墜落,就一時不見他再起來。
  一時也真的起不來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32:57

第05章 下一個女人也許會更糟



1.不可七世


  孫青霞詫異的望向龍舌蘭,他也不明白她何以能做到這點。
  ——仇小街現在已變得像只可憐的傀儡,而牽扯他生命的線絲,卻完全縱控在龍舌蘭手中。
  莫非龍舌蘭懂得唸咒語不成!?
  他呆了半晌,卻聽龍舌蘭疾問道:「我們到底走還是不走!?」
  走!
  為什麼不走!?
  他現在已沒有別的路。
  趁仇小街被跌得臉青鼻腫,陳路路膽戰心驚,耶耶渣半癡不瘋,而其他敵人未及趕上來前,他們唯一的路便是:
  走!
  ——走就是逃!
  逃得越遠越好!
  走得愈快愈好!
  龍舌蘭拖著小顏,迅速撤離這十八星山接連十一寡婦山的山谷。
  孫青霞則負責斷後。
  陳路路看著他們撤離。
  他不敢阻攔。
  ——因為就算連撤走的時候,孫青霞的神情氣焰仍然如此迫人、凌厲、不可一生。
  就連龍舌蘭在撤走的時候也一樣如同一隻傲慢的鳳凰。
  ——儘管可能是負了傷、折了翅的鳳凰,但一樣仍是非同凡響的鳳凰。
  烏鴉飛上枝頭變鳳凰,可是鳳凰掉下枝頭是不是就打回原形,變成鳥鴉呢?答案雖不確實,但從樹上掉下來的仇小街肯定已摔個烏燈黑火、日月無光。
  陳路路在這稍稍遲疑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這正要逃亡的一男一女:一個捕快一個逃犯,竟有三個共同點:
  一,他們都同樣驕傲:就像兩隻落難的鳳凰。
  二,他們的樣子居然都有些相像:就像同一父母或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一對兄妹。
  三,這兩人樣子都很好看,但臉上都受了傷。
  ——這兩人,說實在的,真是一對壁人,多了道血疤痕。
  連對他們敵對的陳路路,也覺得他們很登對,很相似。
  他兩次都因為對手的美色而沒把握住時機放箭下殺手:一次是小顏,一次是龍舌蘭。
  兩次都如此。
  ——顯然他只是略為遲疑了一下,到底他還是向她們放了箭,但他初是小顏,再遇龍舌蘭的感覺,就像如一別艷容,再見麗色。
  兩個都那麼美。
  讓人不忍殺傷。
  也就是說,他對這兩名女子都曾因驚艷而掠過非分之想,可是,而今見著負傷撤退的孫青霞,總是難免生起了。
  ——這傢伙跟這兩位美人在一起,還真匹配。
  由於意識到這點,他更恨絕了孫青霞。
  但他不敢動手。
  因為孫青霞的迫人氣勢,跟龍舌蘭的凌人傲氣合起來,豈止於不可一世——簡直是不可七世。
  他的弓在手。
  箭仍在弓上。
  但弓弦已弛。
  箭鏃下垂。
  他不敢瞄準敵人。
  ——儘管他手上的三枚箭矢,已是他仗以成名的「殺手鑭」,這三支箭,二淬了毒一裹了炸藥:
  一支在箭鏃上淬毒:只要釘入人的身體內,必死無疑,天下除「老字號」外莫可解。
  另一支也是淬了毒,但毒卻不在箭鏃,而在箭把子上。不管是不是中了箭,只要一拔箭,手便一定為毒所侵,迅速蔓延全身,雖也惟「老字號」可解,但也要有如鐵手這樣渾厚的內力,三五時辰內休想逼出劇毒。
  還有一支箭則是裹了炸藥。
  只要給他一箭射著,就會爆炸,就算射不著,擊空了一樣會爆炸:是以,就算射殺不了敵人,也一樣可以炸死他。
  這三箭齊發,從來沒有不奏效的。
  ——這三支特製的箭矢,還是出動「叫天王」的軍師馬龍特別請動「老字號」中的好手「溫兄」為他精心鑄造的。
  馬龍會對陳路路特別好,原因無他,因為他想吸引更多的「四分半堂」的子弟加入「叫天王」系統裡。
  ——陳路路可是「四分半堂」的精英。
  正如詹通通也是如此。
  馬龍也特別禮待他,除了喜歡他驍勇善戰之外(足智多謀的人原就比較喜歡魯直率真及至狂妄自大之輩),同時也要以禮待他來巴結吸納更大量「黑光子虛門」詹家的好手加盟。
  大抵這就是所謂的利用價值。
  儘管如此,陳路路這三支箭,仍是射不出。
  他當然希望立功。
  ——他還巴不得殺了孫青霞,奸了小顏和龍舌蘭。
  可是他不敢。
  同樣他不想死。
  尤是在他目睹菩薩和尚、一惱上人先後的身亡,耶耶渣完全瘋瘋癲癲,戰鬥力全失,連他們這幾人中的項尖高手仇小街,也跌個葷七八素,不能令陳路路不觸目驚心。
  他只好任由他們往「一山樹」的方向逃去。


2.太陽底下的一件新鮮事兒


  才掠了幾個起落,龍舌蘭「嗯」了一聲,忽爾住了足。
  孫青霞一直跟著龍舌蘭跑。
  他仍鐵著臉。
  但他的眼光不同了。
  他看龍舌蘭背影的時候,眼色很溫柔,同時也帶著好奇。
  不過,等龍舌蘭一回身之際,他的眼色立即轉了。
  轉變得就像臉色一般冷漠。
  他甚至不去問龍舌蘭忽然停下來的原由。
  直至龍舌蘭把小顏住孫青霞那兒一送,正要往回走之際,孫青霞才不得不問:
  「幹什麼?」
  「我們都忘了一件事。」龍舌蘭跺足恨聲懊惱的說。
  「什麼事?」
  「我們不該忘了殺掉陳路路。」孫青霞有點訝異:「為什麼要殺他?」
  龍舌蘭理所當然的道:「不殺他,他可目睹我們往一山樹那兒逃。」
  「殺他滅口?」
  「留他活口就多事?」
  孫青霞忍不住提醒她,「你是女捕快,豈可說殺便殺。」
  龍舌蘭卻反而覺得奇怪:「他不是壞人嗎?剛才不是糾眾要污辱我和小顏嗎?你都看見?我也相信了,這種人還不該死麼!」
  孫青霞呆了呆,把龍舌蘭和小顏引至一處有密林濃葉遮蔽之處,道:「他確是惡人。但如果你們也要殺人便殺人,與我們有啥分別?」
  龍舌蘭奇道:「這倒有趣。這些人便是要來抓殺你的,你卻不要殺他們,這倒端的是太陽底下的一件新鮮事兒。」
  孫青霞哼哼卿卿地道:「我本也以為你們是刑捕的本就是助紂為虐,只會欺善怕惡,貪生怕死,任意燒殺——後來見鐵手並不如是,那麼才有些改觀。」
  龍舌蘭格格笑道:「我才不像他那麼忠厚老實。他有實力,才不怕循規蹈矩。我遇上十惡不赦的人,抓了上京也沒用,不是那個權臣就是這位皇親,一開口就把他免了罪,不如我靜悄悄的一劍殺了,一箭射死,誰也不知,省事省力。」
  龍舌蘭這樣說,大合孫青霞性情脾胃,只是他一向見龍舌蘭秀麗可人,以為不致那麼辣手無情,不料卻連殺性都比他更大,所以哼哼的道:
  「看來,女神捕要比男名捕還凶。」
  龍舌蘭笑得花枝亂顫:「當然了,要不然,怎有辦法也在你這惡人臉上劃了一劍。」
  她居然還為此事得意,沾沾自喜。
  孫青霞倒一時發作不得,裝狠道:「我遲早再劃你一刀狠的。」
  龍舌蘭眉花眼笑的說,一點都不示弱:「來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女人報仇,報了你還不知跟她結了仇呢!你們男人相爭,斗的常只是氣,講的卻是義,所以拖泥帶水,婆婆媽媽的,生氣一個人還要欣賞他其他的好處,要整一個人有時還放他三次活路,真是沒死白不饒,徒增煩惱多結仇,一味裝模作樣,故示大方。我們女人則不一樣,不喜歡的就賣的買的騷的燒的一概不搭理,有妨礙的一概徹底清除,貨真價實,明來暗往,才不像你們男人瞻前顧後,不痛不快。」
  孫青霞不覺給她說的有點訕訕然,摸著臉頰上刀傷唧唧道:「像你這種殺人捕快,幸好不多。」
  龍舌蘭道:「誰說不多?仇小街、霍木楞登、任勞任怨……莫不如是。
  孫青霞嘿嘿的反問:「任勞任怨?他們手段毒辣,早有聞名——這跟你豈不天生一對好成雙嗎?」
  龍舌蘭登時變了臉色,頓足道:「你是自那兩個老王八小王八手上救過我,但你決不可侮辱我。」
  孫青霞見她畢竟是個正當少女,有些話題究竟還是說不得的,但給她那麼一叱,心中也不舒坦,正要回敬幾句,卻聽小顏幽幽的道:「那到底……要不要折回去……殺人?」
  孫青霞本來就沒意思跟龍舌蘭爭執下去,趁此變換了話題,回答了小顏的問題,其實主要的是阻止龍舌蘭接下去的行動。
  「不要殺陳路路……留下他一個活口。」
  「活口?」龍舌蘭道,「你要讓他揭發我們是往一山樹這兒逃!?」
  孫青霞道:「正是。」
  龍舌蘭道:「你活不耐煩了?」
  孫青霞道:「因為我們不會往一山樹,也暫時不會走『大森林』、『靈壁』、『長氣河』、遁入『嵯峨山』這條路的。」
  龍舌蘭一聽,愣住了:「要是我們不去『大森林』,我們來『一山樹』幹嗎?」
  孫青霞道:「什麼也不干——唯一幹的是:讓他們以為我們真的要往越是荒蕪無人跡的『嵯峨山』走去。」
  龍舌蘭有些恍悟了:「你是故意使他們追錯了路?」
  孫青霞道:「仇小街正跌個滿天星斗,耶耶渣已暈了頭,只剩下陳路路仍七清八醒的,惟有他可以看出咱們往哪裡逃。」
  龍舌蘭更加明白了:「你原就想取道十一寡婦山,然後從大森林轉入胃園、肚院、肝苑、腸圃,再經定定鎮回到州府去?」
  孫青霞道:「追捕我們的人,尤其是叫天王,本就以為我會取道十一寡婦山,因為那兒地平,且斷柯處處,較能制住仇小街居高臨下的襲擊。」
  龍舌蘭恍然道:「可是現在你認為已不必了。」
  孫青霞這次露出了一點微笑,溫馨得像無盡黑夜中的一燈如豆,儘管現在正陽光滿地,他的笑仍非常暖。
  很溫馨。
  「因為你已經找到治他絕招的方法。」
  龍舌蘭也笑了。
  她一笑,非常美,也非常亮麗。
  像風吹花開,且在艷陽下燦極一時。
  「誰說我會在一路上都幫你對付他?」
  孫青霞也笑了,笑得像一扇開向陽光小院的窗。
  「我沒說過。你跟我不一樣。你的確沒有必要逃亡。」
  然後他的笑容又斂去了,又回到他那不可一世,像一把出鞘的神兵利器絕世劍一樣的傲慢和旁若無人,而他的笑就像一扇打開了又關上的窗,一部未寫到終結的稿:
  「那麼你隨時都可以走。」
  他的神態也一再聲明了。
  他沒有留她。
  他也不會留她。
  她也不笑了,剛剛的笑容還半殘餘在她臉上,就像篇未寫完的情詩,她的神情也驕傲得像鳳凰,彷彿對方有多冷她就有多傲,而對方有多傲她就更寒傲勝冰。
  「我是沒有必要逃亡。我犯了什麼事?我才不要逃亡。我剛才動手,只因為要報復他們趁人之危的仇。我要避開任勞任怨,因為避忌他們跟我爹的交情,不便出手。我不想落在叫天王手裡,所以才暫避他們一避。我幫你捉弄仇小街,是因為要還你一個人情。」
  然後她更斷冰切雪的道:「我是沒有必要逃亡,完全沒有必要。」
  她還總結了一句:「我是隨時都可以離開的。」
  孫青霞淡淡的道:「那你為何還不離開?」
  龍舌蘭一時為之語塞。
  小顏在旁,靈靈的眼溜溜的一轉,忽插口道:「也許……龍姐姐不走,就是為了放不下我?」
  龍舌蘭一聽,忙道:「說的也是。便是如此。我是不放心小顏……他們一定會殺她滅口。何況,他們為了要嫁禍於你,濫殺了那麼多無辜鄉民,我也斷斷不能放過他們。」
  孫青霞歎了口氣,故意道:「反正,你對逃亡有興趣,我也沒法子攔阻你。」
  然後他又禁不住臉上顯露了一點笑意。
  儘管那是一丁點兒的,但一如未有花時已是春,笑的感覺已出來了:
  「——逃亡,是很辛苦的哦!」
  他故意唬她。


3.反骨仔


  「嘿嘿嘿,」龍舌蘭果然反應強烈,她撫著心口,故意把眼瞳放大,「我好怕呀— —我呸!我早看叫天王、東南王那夥人不順眼了,就偏要跟他們鬧鬧彆扭、秤秤斤兩、別別瞄頭!」
  她放狠著說,「他們要抓你,我偏不讓他們這般容易得逞——蘇眉枉為我摯交,利用我來抓你,卻幫他們來欺侮我,我也讓她難償夙願。」
  然後她裝得十分陰鷙狠辣的「咭、咭、咭」的叫了三聲,充滿陰謀詭計的盯住孫青霞居心叵測的道:「何況,你是我的——我這一路上,遲早都會把你逮下押回京去。」
  「這麼厲害!」孫青霞嘖嘖嘖的咋舌反問:「任勞任怨在候著你哪,你還能回京呀!」
  ——任勞任怨畢竟是龍舌蘭的「罩門」,何況她臉皮子終究仍嫩,這一問,不禁又氣擰了粉臉,指著自已那一朵秀麗的大鼻子(——鼻子大又如何秀麗?可是這朵花梗一般的大鼻子長在龍舌蘭的嬌靨上,確能達到如此效果!)道:「本姑娘要回京便回京,要到哪兒便上那兒去,便忘了——我、老、爹、是、誰!」
  孫青霞陡然笑了一下:「你老爹?我知道,龍端安嘛!」
  龍舌蘭跟他的對話本才剛有點親切起來,但又因聽出了對方的語氣,而又充滿了敵意和鬥志,「怎麼?瞧不起哪!?」
  孫青霞漫聲道:「龍端安是臨安府武林盟主,也是江湖好漢的大龍頭,勢力橫跨黑白兩道,昔日人稱『貓俠』,今時人頌『龍老』,與『天機』組織的張三爸同號『雙龍出海』,並稱江湖,誰敢小覷了。」
  龍舌蘭這回似乎居然沒聽出孫青霞言含諷嘲之意,一抬頭一挺鼻子(和胸),說:「你知道就好。」
  孫青霞卻像慌死龍舌蘭不夠氣惱似的,加了一句問題:「好老爹那麼英明,卻又把你許配給任怨?嗯?難道他有什麼把柄捏在這臉善心狠的手裡不成?還是他給這小煞星迷了心封了竅不是?」
  孫青霞這麼一問,龍舌蘭的神情驟然暗淡了下來,只橫了一句:「這不關你的事。」
  孫青霞知道這觸動了龍舌蘭的內心,要是換作平常,他也就算了,但不知怎的,他的臉傷突然刺痛了起來,加上在陽光下,龍舌蘭是那麼美,不但秀麗,而且高貴,更有一種雖在逃亡中(而且衣衫不整)但依然清越的氣質,使得他對自己過去種種不如意事,以及世間一切誤會、打擊、挫折、冤枉,全勾勒上心頭,加上龍舌蘭那一句「不關你事」令他不快,那麼他也狠狠的說出了他的判語:
  「我不管龍老頭有多大的威名,有多麼的威風,他既把女兒許配給那口蜜腹劍的白面獸,他就在我眼中只能算是老糊塗。」
  他這樣說了之後,有點得意洋洋的備戰:他原以為龍舌蘭一定會跳起來、跺著腳、掙紅了臉與他強辯到底。
  結果沒有。
  意料之外。
  龍舌蘭嘴兒一撇,沒有說話。
  卻流了淚。
  陽光下,那淚兒很晶瑩。
  滑過那淚珠兒的臉靨很滑。
  像露珠滑過花瓣。
  孫青霞看了,不知怎的,心頭一疼。
  他也自覺自己太過份了。
  他一時也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只見龍舌蘭那一張嬌嫩的臉上,淚兒越流越多,越滑越快,前一顆淚,因流出了條淚痕,到下一顆淚,就注人那淚溝裡去了,於是流得更順暢愉快,甚至順理成章,還帶點歡快。
  這回只苦了孫青霞。
  幸好小顏提醒:「手帕。」
  孫青霞沒聽懂:「嗯?」
  ——手帕?
  小顏用手作狀拭了拭眼。
  孫青霞馬上領會。
  ——找塊布料給這淚人兒揩淚。
  可是他身上卻沒一塊像樣的布。
  龍舌蘭身上更糟。
  她因幾遭姦污,身上所著,只剩布絮,幸她應戰的百忙中,已抄了件原屬蘇眉的絆色肩氈,裹在身上,還算勉強可以應付。
  看來,她顯然是不想以蘇眉的技氈拭淚,原因恐不外乎是:
  一,她左手還挽著小弓,右手仍拎著幾根小箭(本來她是箭幾已發盡,只剩一支,但在撤退時她又不管是陳路路的還是她的箭,都抄了幾支在手再說),在這時分抬高手肘揩淚,恐有不便。
  因為技氈下的衣服,已狼狽不堪,春光盡洩。
  剛才在格鬥中那又不一樣:龍舌蘭呼的一聲飛了過來。呼的一聲掠了過去,她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女捕快,遇上生死大事,取勝關頭,她才不管,也管不了那麼多避忌,就算春光乍洩她也橫了心至多把目睹的人殺了算了。
  可是現在不同。
  情形不一樣。
  她覺得自己在孫青霞面前已夠尷尬了,她不打算再狼狽下去。
  她甚至略為揣想到自己落在那所謂的上人、和尚、大師所謂「三仙」手上時受到的侮辱,卻讓孫青霞目睹了、瞧見了時的情狀,每一念及,就臉紅心跳,悸喘不安。
  她甚至恨他,還多於感激他。
  她生氣他還大於歉疚他——儘管她曾在他臉上劃了一刀。
  她仍當他是色魔,遠強烈於當他是一個給無辜追殺的俠士。
  她提防他。
  ——不過,除了提防他之外,她也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這感覺就像她開始見著他(那時他只是個大脾氣的小夥計:「小霞」的時候)一樣。
  她並沒有去追索這種「感覺」。
  她也沒有去面對這「感覺」。
  ——或許她也不想去「面對」。
  她不願意再讓孫青霞看到她決不想暴露的身軀。
  所以,她不想再舉手,連淚也不想揩。
  一張薄氈已掩不住春色。
  二,她不想用蘇眉的披氈擦淚。
  她是一個那種:既不喜歡那人了,就不會再用那人所用過的任何事物的那種女子。
  她原本自京城裡溜出來,總共有四個重要也重大的理由:
  第一,逃婚——她不想嫁給任怨那種人;儘管他長得好眉好貌,但她不知怎的,一跟此人接觸就雞皮疙瘩,不寒而悚。
  第二,她想跟鐵手在一道——從來,她在鐵手身上得到的只是溫厚和溫馨,她儘管是個愛冒險的女子,但卻更希望在她冒險的時候不會過了火位和底線:那就是至少有個令她覺得「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會很安全」的男人在一起。
  第三,她要幫她的好友出口氣——她的手帕交就是蘇眉,她原是要為她逮住孫青霞這淫魔,因為他做了那麼多人神共憤的事,還不打緊,居然還傷了這麼一位連龍舌蘭也「我見猶憐」美艷女子的心。
  第四……」
  ——第四點到底是什麼,就跟她對孫青霞還是「小霞」時候的感覺是很相近的,她心裡已隱隱約約感覺得到,但卻說不上來。
  就因為這樣,她任由淚兒籟籟撲落,她也不願去用蘇眉披過的披氈拭她臉上那兩行淚。
  ——裹著身子還可以,但拭淚就反而不行。淚對她而言,有著重大的意義。
  孫青霞身上也沒有多餘的布絮。
  ——他連頭上那頂在當「崩大碗」的小夥計為客人斟酒送菜時用的氈帽,也早在「一文溪」救鄉民時掉落水中了。
  他當然也不能用小顏身上的布。
  ——儘管小顏穿的衣服要算比龍舌蘭完整些,但也總有些衣不蔽體。
  所以他馬上作了一個決定。
  他解開了一個結,再解了另一個結。
  他解的是他手上那長形的包袱:
  ——那裹著琴的包袱。
  這幾個結,就算他在霜田上要對付任勞任怨的時候,也不曾——解開過。
  但這時候,他卻毫不猶豫的打開它。
  結解開。
  絨布攤開,撫平。
  他放下了布包裡的事物,將絨布翻轉內裡,認真的找出最乾淨、柔嫩的一處,遞給龍舌蘭,有點愛不釋手的道:
  「你揩揩……」
  話未說完,龍舌蘭已「哇」地哭了出來:真個的哭了出來。
  然後她一手搶過絨布,只聽唏哩嘩啦、嗤啦呼嚕的,她把眼淚、鼻涕什麼怨氣、冤氣的,全噴在擰在那張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一方鵝黃色的小絨布上了。
  孫青霞看了,不禁直皺眉心。
  但小顏卻亮了眼。
  她水靈似的雙眼,閃亮著一種京城大都裡所不多見的晶瑩與智慧。
  她看著那口琴。
  眼裡綻光。
  如見瑰寶。
  她看到這口焦尾蛇紋虎眼赤殼琴的時候,眼睛會發亮:她發亮的眸子,就像那兒深處有兩個發光鍍金的夢似的。
  孫青霞也察覺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33:35

  他冷哼一聲,即時問:「你認得這口琴?」
  小顏並沒有立刻把視線收回,只答道:「認得。」
  她仍專注的看著那尾琴。
  目不轉睛。
  孫青霞瞳孔收縮,道:「那麼,這是口什麼琴?」
  小顏道:「它不是琴。」
  龍舌蘭倒止住了哭聲:「它不是琴?那它是啥?」
  小顏純真的答:「它是武器。」
  龍舌蘭詫然:「——武器!?」不禁陡笑了起來,別首望向孫青霞,卻見孫青霞臉色凝肅,凝肅得似如臨大敵。
  這反而使得龍舌蘭真忘了哭泣,忘了自己所受的「委屈」。
  小顏仍天真地道:「它當然是武器囉——它就是山東『神槍會』孫家所製造最可怕的武器之—……」
  她仍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安危凶吉的說:「它好像還有一個名字,就叫做『騰騰騰』……」
  龍舌蘭聽了更是大惑不解:「騰騰騰!?」
  「對,」小顏很肯定的說,「就叫『騰騰騰』!」
  龍舌蘭忍不住又問:「為什麼叫——」
  孫青霞臉色慘變,一手已按住腰間的如花緬刀,顫聲嘶問:
  「……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顏可愛可人的笑了起來。
  她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可能已大禍臨頭,卻滿懷高興的、燦若花開的偏首望向孫青霞:
  「當然是溫老掌櫃的告訴我的啦,不然會是誰!他告訴我:小顏呀,你別看那只是一口琴,那其實是件驚天動地的兵器啦,一旦亮了出來,足以驚天地、泣鬼神,武林中抵得住這件兵器的,除了沈虎禪的阿難刀,諸葛小花的『驚艷一槍』,天下第七的『包袱』,恐怕就沒幾件能治得了他的了。我還問過他:「明明是口琴,怎會是件兵器啦!」溫掌櫃的就說:「明明不像敵人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明明不似高手的高手,才是最巧妙的高手。兵器也一樣。『神槍會』孫家發明了這武器,這才算返噗歸真、天下無雙了。小霞若不是為了這尾琴,也真不必遠離山東大口孫家,流落江湖,流亡天下了,我又問:這武器這麼好玩,可有名字麼?溫老就笑說:叫『騰騰騰』。我奇怪極了,問他為何這好看好聽的武器卻有個古怪的名字?他就笑而不答……」
  然後她又笑瞇瞇、傻乎乎的仰首望向孫青霞,怪可愛也怪可憐的問:
  「——當然是溫八爺告訴小顏的啦……不然還有誰?」
  孫青霞聽了,這才鬆了一口氣,喃喃地道:「這個八無先生,也忒真多事……」
  然後他鄭重的吩咐小顏:「你可千萬不能與人說哦。」小顏忙伸了伸舌,點了點頭。
  龍舌蘭不以為然:「有什麼神秘兮兮的!那是件武器又有啥了不起?我的『一花五葉分心神箭』才是件絕世兵器,本姑娘光明正大的拿在手上,從來不會裝模作樣假神秘。」
  孫青霞一顆提起的心,已放了下來,見龍舌蘭忘了哭了,也想把氣氛搞輕鬆些,就說:「是是是,你的神弓小箭,剛才助我的時候,倒真的很派上了用場。」
  這句話本已是對龍舌蘭手上的弓和箭作出了些微的肯定,但龍舌蘭顯然仍不甚「受落」,只撒著嘴兒道:
  「豈止派上用場、還救了你的命。」
  這句顯然言重了,孫青霞正要反唇相譏,卻聽小顏也不附和龍舌蘭的話:
  「誰說你不神秘?你可也神秘極了。」
  龍舌蘭又指著自己的豬膽鼻,錯愕地道:「你說我神秘?我來得正去得正、行得正坐得正,有什麼好神秘的!?」
  「你若不神秘,」小顏對兩人可能因同歷過患難之敵,已比較熟絡了起來了,加上她「童」言無忌,爽直過人,就逕自說出她的所以然來:
  「為什麼只叫『反——骨——仔——』和什麼『正一衰仔』的,就能把這樣一個大惡人叫得辟嚦啦勒的一路滾下樹來!?」
  她還學著龍舌蘭的語音叫「正一衰仔」和「反骨仔」,居然還學得惟妙惟肖。
  龍舌蘭聽了,就只是笑。
  「你學得倒挺像的。」
  她格格的笑道:「我叫他這罩門,是有段前因後果的……」
  她笑得跟剛才哭好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但她這段笑了又哭,哭了就笑,轉變得理所當然,不著痕跡,盡得風流,恐怕比她變招還快。
  但她卻畢竟是位女衙差。
  ——也是位有名的女神捕。
  所以她不忘先問了一句:
  「我們就耗在這兒談天說地使人逮捕,還是一路逃一路說清楚?」
  她問的當然是孫青霞。


4.正一衰仔


  孫青霞的回答居然是:「我們先不走。」
  這連龍舌蘭也大出意外:「我們要不是走回十一寡婦山的路,讓『叫天王』那些人全枉撲『一山樹』嗎?怎麼又耗在這兒了。」
  孫青霞冷冷淡淡的道:「現在時機仍未到。」
  他悠悠邀邀的說:「到了時候自然便走。」
  看他樣子,就算是逃亡,他也一樣走得驕驕傲傲、囂囂張張的。
  龍舌蘭更瞧他不順眼:「時機未到!?你現在可是給人圍攻如過街老鼠,狠命琢逃也!你還等天不下雨地不干石不硬雞不拉屎狗不擋路才肯走啦!」
  孫青霞抿著唇,終於道:「我說了,現在是時機未到。」
  小顏見龍舌蘭又要發作,忙說:「會不會……會不會是……小霞哥正讓他們那一夥人先行追過了頭,他才折回十一寡婦山,這樣才不致……碰個正著……我說的……不知……我看多半是不對的。」
  孫青霞對她卻是溫柔。
  相當溫和。
  而且很呵護。
  ——奇怪的是:他對龍舌蘭的態度卻恰好相反:
  他很焦躁,很傲慢,也十分凶。
  ——儘管在一些不得意的時候,他看龍舌蘭的眼神,居然還很友善,很欣賞,也很溫情。
  「不,你猜對了……」孫青霞這才肯說出原委,「現在就折回去,反而會遇上緊跟追來的『叫天王』那一夥的主力,咱們在這兒耗上一些時候,再回十一寡婦山去。他們也不是省油的燈,就算從陳路路口中得悉咱們取道『一山樹』,可是也決不會放過『十一寡婦山』那一條路的……我們先在這裡歇一會兒,再折回去,追咬他們第二路軍的尾巴,大可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而今看他樣子,不似在逃亡,而是在追擊——且在追殺出股狠勁來。
  「所以咱們慢慢來,甭急。」孫春霞乾笑兩聲,「總得等酒發了酵、飯煮熟了,才能吃喝個酒醉飯飽。」
  龍舌蘭這才明白他的用意,但在面上嘴裡可輸不得,趁他語落追擊了一句:
  「你還提酒醉飯飽,吃吃喝喝?咱們一路上衣不蔽體。水囊沒帶、乾糧全無的—— 你要餓死這小女孩不成!?」
  孫青霞沉住了臉,又緊抿了唇,「我自有分數。」
  龍舌蘭冷笑道:「但我對你打的分數卻不高。」
  小顏見二人又起勃谿,忙道:「只不過……我們往這兒躲,就不會給他們追來的人發現麼?」
  她前邊說對了幾次,現在再說,也添了點信心,說話也流暢些了。
  孫青霞胸有成竹的道:「要從『一山樹』去『大森林』,便絕不會拐來這兒。」
  龍舌蘭還是比較有興趣跟他找碴兒:「為什麼?咱們一身輕功,哪兒不能去?」
  孫青霞道:「有輕功也沒用。你可知這兒為啥叫『一山樹』……?」
  龍舌蘭上看看、下看看、右望望、左望望、東南西北都凝睇了一陣,才道:「嘿,這兒果真是滿山都是樹……」
  孫青霞道:「便對了。其實『一山樹』是一山都佈滿了樹的迷宮,除了那一條已給前人開出來的小道可通往大森林之外,其他不管往那兒走,若不迷路,死在樹林裡,或者林子裡兜兜轉轉,就會回到原來的地方……」
  龍舌蘭呆了呆:「——原來的地方?」
  孫青霞道:「那便是十八星山、十一寡婦山和一山樹的分界口,也就是那一大塊未融不消的霜田上。」
  龍舌蘭把他的話吸收了進去,卻還是馬上能找出「空子」來:「萬一咱們也轉不回原來的地方,豈不真的就餓死在這兒?」
  說到這裡,她肚子咕嚕的一聲,還是的發餓了。
  孫青霞笑道:「我對『大森林』和『大深林』的佈局地形下過功夫,瞭如指掌—— 但對『一山樹』裡縱錯滿山的樹,也依然辨不了出路活口。」
  龍舌蘭可愈發急了:「你也不懂,難道靠我?咱們豈不也在這兒打兜兜轉!那還不如回到原路一直往『大森林』跑,讓人追個失魂落魄算了。」
  孫青霞好整以暇的道:「我不熟這兒地形,她熟。」
  他指的「她」,自然就是小顏。
  龍舌蘭狐疑的偏過頭去看小顏:「她!?」
  她自是不信,一個小村姑有這等本領。
  「你別不信,一位小村姑自有這種本領。」孫青霞似看出她心中所思,笑說,「她比我更早就住在『一文溪』,這兒附近一草一木,她自是比我更為熟稔。」
  龍舌蘭故示大方的說:「看不出來,小姑娘可真有大本領。」
  小顏赧然的說,「我只是野丫頭野慣了。姐姐不要見笑,懂得滿山跑哪兒是本事,姐姐一劍一箭把賊人打得滿山跑的,這才是大本事。」
  龍舌蘭聽了,苦笑道:「現在好像是賊人把我們追得滿山跑吶。」
  孫青霞卻不以為然:「那也不見得。我們退入這兒,我一路來已滅去了痕跡。對他們而言,我們是忽然失去蹤影了,之後,我們前可反咬這殺人『大深林』的主力,又可反撲追入『大深林』的敵人,我們大可反守為攻。——誰追誰,要看到頭。」
  龍舌蘭白了他一眼,說:「你威風。那我們就耗在這兒等老候死耗時光不成?」
  孫青霞冷哼的道:「總是要等一等。」
  龍舌蘭道:「等什麼?」
  孫青霞道:「等他們追過頭了再說。」
  龍舌蘭故意道:「那只看村看葉呀?可悶都把人給悶死了。」
  小顏眼兒一轉。
  然後一亮。
  ——她是先轉了眼,然後眸子裡像盞燈一般燃著了,很亮,很麗。
  她轉目的時候就像在亮燈。
  連龍舌蘭看了,心裡也不禁感歎了一聲:
  ——好個陽光女子。
  只聽小顏說:「有姐姐在,小顏可不會悶,只怕悶了姐姐。姐姐就怕是要悶著小顏,才不肯告訴許多有趣事兒。」
  龍舌蘭見著了這女子,真是我見猶憐。她這女子人說有個怪僻性:她是愈見美麗的女子,愈是高興,忍不住多看幾眼,甚至上前觸摸幾下,那才甘心;萬一能跟她們交好,就更加歡愉無比了。
  為這一點,她老爹龍端安也大表無奈,說她:「這瘋丫頭真男女不分。」
  仇小街卻笑她是:「恐怕是男的,不是女的,不然就是個男女合體的妖怪。」
  這可把她給氣得。
  只鐵手較欣賞她這脾性,只說:「那不是一種風度嗎?女人最懂得女人,女人要是愛女人,一定比男人更懂得怎麼去愛。」
  此刻,龍舌蘭看了小顏的樣子,就感覺到很疼惜。
  所以她心情也好些了,用手去摸了摸小顏的臉靨,笑啐道:「什麼專要把你悶著了?嗯?小貧嘴的!要姐告訴你為啥一叫那句『正一衰仔』那愛美自大的小崽子就立足不穩變作大冬瓜的事兒吧?卻只來逗姐姐喜歡。」
  小顏就扯扯龍舌蘭被氈央她,龍舌蘭笑著依她:「好,我就說吧。」並故意用眼睨了睨孫青霞。
  孫青霞立即道:「我去巡巡,看人過去了沒有。」
  小顏道:「小霞哥不聽嗎?」
  孫青霞冷漠地道:「別人的事,我不想知道。」
  龍舌蘭嘿聲道:「我也沒央他聽,他不聽最好。」
  孫青霞抄起琴就走了,臨行留了句話:「我一會兒就回來,要是遇敵,就大叫。」
  龍舌蘭也吩咐他:「你打不過人家,也大叫救命好了。我來救你。」
  孫青霞不搭理她,逕自隱身於林間了。
  龍舌蘭望著他背影,噘著紅唇,不屑的說:「這人哪就是小器。」
  小顏卻依然不解:「小霞哥不能聽嗎?還是他不想聽?」
  龍舌蘭笑了起來:「他?有什麼不想聽的!只沒得聽而已。這是那愛美自大又自以為是的小惠子身上竅門要害,他跟我,沒十怨九仇,我犯不著也讓他聽去,日後仇小街傷在他手裡,那我可良心不安哩。」
  小顏嘟著嘴低低的說了句話。
  龍舌蘭問:「你說什麼?」
  小顏抬眸道:「沒什麼。」
  龍舌蘭更好奇:「說呀,怕什麼?」
  小顏楚楚的道:「說了就怕惹姐姐生氣。」
  龍舌蘭笑了起來:「說呀,姐姐那捨得生你氣。」
  說著又擰了擰她的臉,吩咐下令似的:「說!」
  小顏低聲得像只蚊子:「……姐姐別懷疑小霞哥了……我看他也不是那樣的人。」
  龍舌蘭哈哈一笑:「小顏,你實在太沒江湖經驗了。人那能一看就給你看個透徹。你還叫他小霞哥?他原名叫孫青霞,是一個大色魔!」
  小顏不敢置信:「……色——魔!?」
  「可不是嗎?」龍舌蘭笑著扯小顏坐下來,覺得太陽光都給濃密的樹影擋駕的,不禁有些兒涼,便拉攏了一下披氈,道:「咱們不說這些了。先來說那自大狂妄小兔崽子的糗事。他那人呀——原本跟我家裡也是世交,辦案也很有點本事,精明強幹,可就是太自命風流、故作瀟灑!他可比女孩子還愛打扮,說話時一雙賊眼老往女人身上骨溜溜的瞟,又自命自己一雙狗眼『足以殺死人間全數美麗女子』,跟女人搭訕之時,故意把額前頭髮往後一甩的,以為自己很有魅力似的,我呸!真活脫脫是個『正一衰仔』!」
  小顏這可愈聽愈迷糊了,扯著龍舌蘭玉腕央道:「到底『正一衰仔』是什麼意思嘛?」
  龍舌蘭笑著刮她:「看你心急的樣子!」


5.一個美麗女子在看另一個美麗女子


  她忽然向小顏問道:「你可知道這大名鼎鼎的『一笑神捕』仇小街的娘親是誰!?」
  小顏一聽這問題可更迷糊了:「他娘是誰?我怎知道。我可沒見過他娘——」
  卻聽從濃葉密枝的樹上傳來一頗不耐煩的語音:
  「她要是懂這個,她就是武林中人,而不是小村姑了——你問她這個,虧你還算是個女神捕?」
  龍舌蘭也不驚詫,只嗤地一笑:「我就知道你沒走遠,一定返回來偷聽。」
  那語音依然十分冷忿傲岸:「我沒偷聽,我只是居高察勢,但耳朵靈敏,你嗓門兒又大又尖,我想聽不見也不可以。」
  龍舌蘭也不理他解說,只道:「你怎麼說也沒有用,其實,我是算準了你這魔頭定必潛在附近偷聽,我才故意問她那句。」
  她像贏了絕頂高手一招半式,說得神采飛揚,臉上發光,「反正,你就像仇小街那小崽子一樣:眼尖耳靈,看到美女眼發光,聽到隱私耳放長。要是鐵二哥,他可是說走便走,絕不竊聽。要是仇小街,家裡哪只耗子嫁女兒還是娶媳婦的,他都一定得偷聽了去,非要找他出來當個主婚司禮的不可呢!你這色魔,當然也不是個好東西,想來亦如是!這一猜,猜對了,再一試,也沒錯。」
  孫青霞自濃密樹上一滑而下,腋下挾著古琴,還真臉不紅(但還是有點氣紅了)、氣不喘的(但也在吭著忿氣),說:
  「我要是真偷聽,你還發現得了我?我不開口,不作聲那就得了。」
  龍舌蘭格格笑道:「誰教你沉不住氣,現在說啥也沒人信你了。」
  小顏苦著臉、憂心忡忡的道:「你們……」
  龍舌蘭笑著撫她,愛憐地道:「你又杞人憂天個什麼來著?小妹子!」
  小顏愁眉難舒:「你們說話那麼響,不怕……」
  她是擔心追兵聽去,殺了過來。
  龍舌蘭笑著看這女子,從點點透過陽光的樹影,發現這女子憂愁的時候,居然比歡笑的時候更美。一個女子憂愁的時候仍能很美,那就是極美的了,因為通常一個美麗的女子都會在歡笑的時候美些兒的。但龍舌蘭又回心一想,哦,也不是的,剛才她在笑的時候,那笑靨展開的一剎,不是把所有少女的螓首、杏唇、遠山眉、犀齒、秋波、芙蓉臉全開得到了登峰造極、美不勝收處嗎?於是經一番深思細忖:龍舌蘭還是認為小顏笑是美、愁是美,各有各的美,各擅勝場就是了,就不知她哭的時候美不美?怒的時候美不美?
  ——真想刮她一巴掌看看「後果」!
  但她又疼惜這女子,不忍心,狠不下心那麼做。
  所以她格格笑道:「你少擔天憂地,真有老虎大象來,先把那淫魔銜了去,做姊姊的說啥也會先護著你。」
  孫青霞冷哼道:「她憂慮得有道理。但追兵剛過去了,還故佈疑陣,我剛才往樹梢鋒上一站,還逃不過我眼底。咱們還在這兒稍待片刻,再趕回十一寡婦山,直殺向州府便是。」
  龍舌蘭嬌笑道:「你說到頭,還不是為了想要聽『正一衰仔』和『反骨仔』,就跌個狗吃屎的來歷!」
  孫青霞哼哼嘿嘿的道:「那有什麼好聽。我要在平時,放手一搏,他還不是我對手哩。我就算知道,也不會用這罩門來對付他——我用得著嗎!哼!」
  龍舌蘭放肆的笑著,居然也刮臉羞起孫青霞來了:「你也不害躁,要知道人家底蘊,偏又扮作自鳴清高,真不知羞!這算啥大俠嘛!」
  孫青霞沒好氣,索性就勢「嘿嘿嘿嘿」的奸笑幾聲:「我幾時稱大俠來了!我本來就是個大淫魔嘛!大俠對敵,得要堂而皇之,光明正大!淫魔嘛,可越規破矩,犯禁毀律,無所不為——我可還有啥顧忌!?
  龍舌蘭看這個人,說他像魔頭,但作為也頗近大俠;可是說他是大俠,他作為也太入魔近魔了。這人臉上一道血痕,還是自已一劍劃下去的。卻正在毫無憚忌、縱橫天下的站在密林陰影和疏落的陽光間,指著他自己的鼻端叫「大淫魔」,看來很有點弔詭怪異。
  於是她也不想惹他,只跟良善得像一頭乘巧的貓的女子小顏說:「要不是這煞星來打岔,咱早說到頭了。」
  小顏瞟了孫青霞一眼,又睇了龍舌蘭一眼,彷彿對他們的對話還是關係很覺詼諧有趣,只委屈的說:「但我還是不知道仇捕頭的娘是誰。」
  孫青霞更不耐煩:「你少折騰她了。仇小街的娘也是在江湖上向有盛名的女子,是『四分半壇』陳家的後人,人稱『雨打芭蕉』陳聯想——你說的是仇小街的事,幹嘛扯上陳聯想仇夫人?她要你當她媳婦兒,你也早想當仇家婦,又跟仇小街一聽咒語就失魂落魄的扯上哈關係?你要考究人,也犯不著打上仇陳二家的大招牌壓人。」
  龍舌蘭這回又氣得粉臉發寒。
  「我當仇家媳婦,我呸!他想得美!仇小街要是沒他娘諄諄善誘,早變壞生銹發霉長蟲了,還會今天當成跟我勉強半起平坐的名捕來著!」
  她一生氣,臉頰便痛,臉一疼,心也疼了,心想:
  自己這一張美臉,這次給劃了這樣的一刀,也不知好得了好不了?萬一好不了,永久留痕,這可糟透了。
  這一尋思,就不敢氣了,只更傷心,一傷心起來,反而無心閒說,便話到正題:
  「……不過,仇小街的娘:我們叫她作『和姨』——」
  話說到這裡,小顏卻在關節上問了一句:「怎麼她名字叫陳聯想,外號是「雨打芭蕉」,你卻喚她作『和姨』?」
  龍舌蘭心裡一動,心裡想:這女子端的是記性好,我是把名字約略提過,她可都記在心坎裡了。
  於是笑答:「仇夫人的手段是出名的厲害,我爹說,要是沒有她,仇小街的爹當不了大官,仇小街也早完蛋了,學壞了,才當不成捕頭捕快。可陳阿姨目光精準手段高明,但她的人很和氣,大家都很服她。她對我們很好,大家都見她平和,都叫她『和氣阿姨』,她也笑著應了,只說:『和氣好。君子以和為貴,先得要和氣,才能生財。』於是叫著叫著,大家都叫她作『和姨』來了,她對我,可好哩,我到京裡,她噓寒問暖的,還……」說到這兒,粉臉飛紅了起來。
  孫青霞森然攢上了一句:「什麼好,她還不是想你當她的媳婦嘛——」
  龍舌蘭故意放肆的笑了起來,還放肆得千分嫵媚,瞟了孫青霞一眼,好像在說:怎麼啦?不可以麼!你妒嫉呀!?
  她巧笑挽髻,儘管雲鬢早亂,又經狎弄,首若飛蓬,散發瀑披,別無首飾,但就這麼撐肘一挽,玉臂凝酥,即美不勝收,嫵媚動人,笑意楚放,嬌嫩委靡,銷魂奪目,孫青霞這麼一看,心頭怦地一動,忙扭過頭去,不敢細看,卻見小顏美目凝睇,正看個如癡如醉。
  這時,龍舌蘭正笑得格外放肆,美目還往斜裡一瞟,這兒卻是小顏微蹙含愁,美目凝眸的在看另一女子的一顰一笑:
  那是一個美麗女子在看另一個美麗女子。
  ——這是美事。
  兩個女子都美。
  這使得他的心情也美了起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34:02

6.不是原諒她而是寬恕她


  ——噯,要是跟這樣兩個美麗女子一起逃亡,這「逃亡」也誠為美事也。
  不過,天地良心,他可是到這一回才從這陽光透映過綠葉的清和光線下,看到這兩個女子的神情與容顏,才忽然想起這個,而不是早有預謀。
  話說回來,要是早有預謀的詭兩個美麗女子跟他一道逃亡,那也不是件什麼不可以的事。
  他歷來逃亡多次:許多人以為他高傲、勇悍,卻不知道他性格裡也有相當狡獪、機詐的一面。
  他雖然悍、狠、敢拚命,但若遇上強敵而且在敵眾我寡的情形下,他也會避重就輕,不見得就苦守死戰到底,反而退而後進,再逐化整為零、逐個擊破。
  ——這不是有沒有勇氣的問題:要是敵人強大,自己卻一意要拼到底,拚死了,可就死了,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換來一個「蠢」字。
  何況,有時敵人不止一個,他們也不講法規道義,可能是數人、數十人乃至數百、千人,來對付自己一人,難道這還要死抵、硬吃、猛挨、苦受麼!?
  不。
  遇上那種惡劣形勢,他會邊打邊退,邊戰邊逃。
  他逃。
  可是他不投降。
  他走。
  但他並不屈服。
  他退。
  不過他絕不低頭。
  一俟時機來臨,他立即反擊。
  反挫。
  ——而且他善於反敗為勝。
  他才不會傻得就站定在那兒給敵人消耗殆盡、拚死方休。
  所以他給人追打了那麼多年,卻一樣能邊退邊打邊反撲,且戰且逃,又走又唱,不但沒給敵人打垮,而且顯然還十分生龍活虎的與敵人誓死周旋下去、苦鬥到底,名氣也越來越大。
  ——鬥爭,本來就是漫長的事:有時,得與敵拚個你死我活,有時卻得要虛與委蛇,有時甚至還得要咬牙苦忍、與敵同眠。
  要是每一陣都得要跟敵人來個玉石俱焚,那麼,什麼美玉寶石早都灰飛煙滅了,還拿什麼與敵人拼。
  他這種「且戰且打,敵進我退,敵退我進,以戰養戰」的方法,倒是從一個在江湖極負盛名的高手的半生事跡裡體悟出來的:
  那人是戚少商。
  ——「九現神龍」成少商本來就歷經三起三伏,曾給人追殺得家破人亡,走投無路,歷盡一路知交盡掩門的苦況,但他依然保全性命,敗部復活,且逃一處便建立一處的交誼,到一地就建立一地的基礎,一旦時來運轉,局面遽變,他便全面作出反挫,將敵人摧毀痛擊,然後獲得更高的成就,更全面的勝利,和更牢不可拔的聲勢威望。
  他曾入京,偶遇戚少商,還動過手、出過招、激戰過一場,兩人可謂不打不相識,打了反而惺惺相惜。
  由於相惜,轉而相重。
  這使得原本比較憤世嫉俗的孫青霞,本因借世之指誣誤解而更遺世孤僻,因與威少商一戰相知,體悟對方雖飽受坎坷、歷盡滄桑卻依然執著於用世行使,與邪惡勢力苦鬥不懈,比奸人奸,對好人好,所以他就對種種委屈也能寬懷一些,放開一點,待有餘力,他也盡一己之力,對知其不可為而義所當為者,勉力勵志的去有所作為。
  當然,影響是互相的,形同人鏡互照相輝映。
  戚少商亦因與孫青霞京華一決,而使得本來對情過於認真、對名十分看重、對權很是執著的他,卻見孫青霞做盡好事。干遍俠行,仍給人稱為「淫魔」、「煞星」、「色狼」的「衣冠禽獸」,然而孫青霞依然我行我素我逍遙,不理閒言閒語也不下閘功夫,只愛美人,不愛江山,對美麗女子,看著也開心,沾著也有說不出的快活,只要陪佳人一段,儘管路不一定很長,已足夠他歡樂了好些光陰,管它人稱「淫獸」、「色魔」,只要他愛女人,對美麗的女子興味盎然,那就夠了。不能真個銷魂的,只要在心裡已親了她夠,不一定要得到她的人,他也就已意得志滿、心足欲得了。這樣也好,於是威少商就放了開來,名權利慾,一一隨緣即興,反而自尋快活,自得其樂多了。
  孫青霞確是輕浮了一些,戚少商卻也失諸於沉重,兩人調勻了都是恰到好處。
  當然也不是人人看孫青霞都是「有勇無懼」之士,大部分人都認為這種「好色之徒」必狡詐陰險,只敢把精氣往無辜的女人身上發洩,這些人當然小看了孫青霞。
  ——一個人獨自承擔了那麼多惡名、臭名、罪名,但仍敢跟天斗、跟地斗、跟所有的人作對,而且還不怕、不變、不屈,便一定有他超人的意志、過人的能耐、驚人的膽色。
  這些「小覷」了孫青霞的人最後都在他那一柄名為「錯」的劍下魂飛魄散、膽戰心驚。
  而今,孫青霞左看看小顏,右看看龍舌蘭,只生起了一種感覺。
  嘿,跟這兩個女娃子一齊逃亡,也蠻有意思的。
  豈知龍舌蘭像一眼便看出了他心中所思,開章明義的道:
  「你別把一雙色眼老往我和小顏身上瞟,我們是道合,但志不同;其實連道也不同,只不過是敵愾同仇,暫時相為謀一頃半刻而已。你最好放明白點!」
  ——明白了。
  孫青霞心中暗忖:這「女神捕」武功還不算什麼,但伶牙利齒舌尖眼厲的倒有兩下子,實在不好搞。
  ——但也實在很漂亮。
  他脾氣雖然大,架子雖然高,但一見美麗女子,臉上冷傲,心裡早酥了半截,一般總不計較,所謂「好男不與女鬥」,他總是以這個借口,讓她們二、三分,其實通常一讓,就已讓了七八分去了。
  就算對龍舌蘭曾在他臉上冤哉枉也的劃了一劍,他也不太記仇不十分記恨的罷了算了,他不算是原諒她,而是寬恕她。「不跟她一般見識」的那種「寬恕」了這女子。
  再怎麼說,對方也是個女子,而且是個美麗女子,他也不好計較。
  ——儘管他是個極自恃的男子。
  自恃的男子難免都孤芳自賞。
  既然孤芳自賞,也就難免愛美了。
  孫青霞絕對是個愛美的漢子。
  他常從劍光映照自己的容顏,也不放過經過溪流時的反照。
  由於愛美,他不僅愛女子的美色,也對自己的儀容極其講究。
  ——要是遇上不美的女子呢?要是那女子不漂亮,他豈不是仍以那麼漂亮的手段待人?待她會不會仍一樣的好?
  不一樣。
  要說一樣,那就是孫青霞在作偽了。
  心裡的感覺是絕對不一樣的。
  他待不漂亮可是人心好的女子更好。
  至少,他對不美但善良的女子比較不裝模作樣、不裝腔作勢。
  他連冷傲也不掛臉上。
  只以誠相待。
  因為他一向認為:作為一個女子,一旦長得不美,已是一種「缺憾」了。
  ——男人生來是去愛女人的,他們要是長得不好看,還可以性格取勝,以魁力吸引人,更以他非凡的成就去獲取芳心青睞,可是,女人是要男人去愛的,一旦長得不好看,那就難免吃上了大虧了:而這「虧」偏又是先天之憾,並非一己之力能挽救的,所以,女兒家長得不美,已是一種「不幸」,已是極值得同情了,只要她們人好、心好、氣質好,孫青霞便落得盡一己之力,去幫忙她們,討好伊等,讓這些「缺憾女子」更有信心、更開心。
  只不過,可惜的是,他不能讓她們開心、欣心一輩子。
  他也不能討她們歡心一世。
  因為孫青霞只是一個人。
  他不能一輩子都陪伴她們。
  所以到頭來,他仍是常傷了她們的心——這一點,他感覺得自己好意成歹、善心作惡、愛極反變害。
  但也很無奈。
  到處留情實無心。
  當然,這種「態度」孫青霞只是針對那些長得不美但為人善良可敬、有才賢淑的女子,要是性情品德剛好相反,孫青霞的反應便是:
  嘿,你傲我更傲,你凶我更惡,我是淫魔你不是,要跟我比奸使壞?我男你女,斗到頭來,你總要折在我手裡。
  我不怕。
  我不敗。


7.大樹上的高人


  只聽龍舌蘭啐了一口,道:「他娘倒是老想要我當她媳婦兒,不過,我對她那樣老惹麻煩,又自大又自以為是的兒子,可不感興趣……」
  她瞇著眼兒,瞟過來瞟過去,可比瞪著眼看人時更有一股嫵媚之態。難怪京城裡武林中的男人說起女人時,都嘴裡總不免要提白牡丹、龍舌蘭、蘇眉……這些女子了,倒真是各擅勝場。
  孫青霞也在京裡呆了一些時候,他原要行刺梁師成,不成,又轉而狙殺蔡京,又失敗,反而惹來了個「淫賊」的惡名,不過,留在京城裡,倒是先後見識了李師師和「狂菊」蘇眉,而今又會上了龍舌蘭。
  「為何不感興趣?」小顏卻問:「我看他倒挺瀟灑的,與你很相配的嘛。」
  龍舌蘭臉緋紅緋紅的,白裡透紅,像一種叫做「金玉滿堂」的魚,當真是吹彈得破。
  這也難怪,有男人喜歡、慕戀,對女兒家來說.總是喜歡的事,何況她惹上的是相當有名的男人。
  只不過,她臉靨上仍有刀痕,高興的時候,喜色上了臉,但那道刀傷也彷彿傷得高高興興的。
  孫青霞瞥見了,忍不住也摸了摸他自己臉上的傷痕。
  ——彷彿那是一對兒:她臉上有種缺憾是他也有的,他身上有道傷痕是屬於她的。
  這種感覺很奇特。
  小顏看到她高興的時候,她臉上的刀疤彷彿也一樣高興,然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 —小顏心裡有一陣疼,好像見到花兒給撕去了一瓣,又像美玉裂了一道縫兒。
  然而龍舌蘭卻不覺意。
  不以為意。
  也只喜孜孜的說:「我才不喜歡這種男人:老愛在女人堆裡混,又愛扮英雄,總是要往高樹上一站,這才逞得了英雄似的;又老喜歡靠著大樹,那才顯示他高人一等。人又愛美,又自恃,又以為天下女人都喜歡他——你要喜歡,你喜好了,我送他給你好了,你們兩人自個兒去配成雙成對好了。」
  小顏頓時紅了臉,只蚊聲的說:「蘭姊怎說這話!我……我只是無名小卒,江湖上大爺們眼裡都沒有我。」
  龍舌蘭笑著拍她兩下,摸她一記,觸著只覺柔臂細滑,忍不住又撫了一二把,說,「你說這話就見外,你生得這水模樣、花貌兒,真是我見猶憐呢!不如我們就結了義、義結金蘭,今後,若敢有人瞧你不起,那就也沒把我第一紫衣一花五葉女神捕龍舌蘭放在……」
  只聽一聲冷哼:「得了,得了。」
  龍舌蘭虎地一聲迫問了回去:「什麼得了得了的!?」
  孫青霞漫聲道:「你別吹了,烏鴉會游過大渡河,大象正飛過崑崙山哪!外號比人長,那只是名長,不見得便命也長。」
  龍舌蘭居然不立刻動氣,只斜著眼看著他,說:「你的名號也不短哪。據我所知,至少就有縱劍魔星直劍入魔長臉淫魔尖頷淫獸大色魔孫青霞孫十二……你當日在『山東神槍會大口孫氏一族』中排行第十二的吧?你那系統的老大孫瑞汝還把你戲稱作為『淫賤必移』孫未死;你又曾在幾個大都造案,分別化名為孫小惠、孫公虹、孫華情、孫梨子、孫智挪、孫加伶、孫扭文以及孫笑花……你別以為我不知,你的惡名還多得很呢!」
  這一回,可把孫青霞聽得目定,小顏也聽得口呆。
  好一會,小顏才透了一口氣,以纖指指著孫青霞道:「嘩,你有那麼多名字……」
  孫青霞苦笑摸摸耳垂,「那有什麼辦法?名譽太壞,住店入城時,總不能指著自己鼻子、寫上名號就是:我是淫魔中的淫魔色狼中的色狼孫青霞吧!——那也只得隨意改些名字了……卻沒想到有人無聊得連這些全都記在心裡去。」
  龍舌蘭嘿聲道:「我才不要記著。我要抓你,抓你歸案,你是我的犯人,你的罪案、化名,我當然得要一一記錄在案。」
  孫青霞不懷好意得十分誇張的笑道:「嘰嘰嘰,那你一定對我印象挺深刻的了……」
  龍舌蘭忽又沒笑容,不睬他,別過臉去跟小顏說:「咱們說回仇小街的事……別理這人,他想女人想瘋了,他現在是看到粒蛋都以為要孵出母雞來的,咱們別搭他那條破船。」
  小顏莞爾:「你剛才正說到仇神捕的娘。」
  龍舌蘭說:「對。他年紀也不小了,他娘希望他能早日成婚。但他東選西挑,老愛跟女人混,就不愛成家立室。他娘也很擔心。有段時期,他給派去廣東、廣西、雲貴一帶去辦案,在那兒結識了不少美麗女子,他也到處拈花惹草,到處留情……」
  小顏眼兒骨溜溜一轉,嬌笑扯著龍舌蘭披氈子道:「姊姊你好壞。遇上那樣子的男人,你還說要把他讓給妹妹……」
  龍舌蘭調笑道:「別扯,別扯,我這披身已七零八落,你這一扯,姊姊我可給賊子賊眼佔便宜了……仇小街雖然不好,許或跟妹妹你在一起,妹子收得了他、治得了他,他就變得對你死心塌地了,這不就佳侶天成了嗎?」
  小顏又是不依。
  龍舌蘭笑著說了下去:「仇小街結識的女人,都很漂亮出色,但他仗著武功高、名望大,始亂終棄,她們都奈不了他何!由於他並不是像那些淫獸色魔,用強施暴,他只以甜言蜜語,騙女子委身於他,我們也不易將他繩之以法。」
  小顏不甘,「那就讓他一直逍遙自在呀?」
  龍舌蘭道:「那也不然。他是上得山多終遇虎,遇得虎多終燒山。」
  小顏奇道:「這話怎說?」
  龍舌蘭幸災樂禍的轉述:「這次他在兩廣遇上了兩個出色女子,一來自雲南,姓胡,名叫秀外,美得像朵在放火的花;一位來自南洋,姓羅,單字靚,美得像妖裡的仙子。他兩個都鍾意,兩個女子都訂下山盟海誓,永不相負的諾言
  小顏忿然道:「這怎麼可以!?」
  龍舌蘭蔑蔑唇兒笑了笑:「當然不可以。更不可以的是:胡秀外這女子除了美,還精通蠱術,是雲南三司蠱術高手的後起之秀;至於羅靚呢?更是『南洋整蠱門』羅家的好手往下,還有更不可以的事呢……」
  小顏忍不住問:「什麼事?」
  龍舌蘭嘻嘻笑道:「兩個女子,還遇在一起!」


8.誰家姊妹倚東風


  這一下,連小顏姑娘也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拊手笑道:「活該!好教他不能左擁右抱,傷盡了良家婦女的心。」
  這時一陣風徐來,千樹萬葉在搖,好一種寂靜的喧嘩好像趁著小顏的興,也在拍掌稱慶似的。
  龍舌蘭看著小顏笑顏,小呆了一陣,心忖:難怪古人喜歡歸隱田林,放逸江湖,原來,遁入鄉野林間,跟莊稼純樸女子相處,是可以那麼無機無詐、無憂無慮、放開懷抱的……
  ——真是一種放任之美。
  (如果我是男子,那就更樂意啦,有了這小顏姑娘相伴於山林放逸,那真是此生無礙他生罷也!)
  但她回心一想:晤?這豈不是讓這姓孫的佔便宜了!?
  ——還不只是一個「便宜」:自已和小顏,豈不是兩個紅顏,伴他那麼一個「大色魔」!?
  (我呸!)
  (他就想得美咯!)
  她細忖更不甘心,不料這時際孫青霞看萬樹千葉搖曳著種種寂寞的歡忭,看到小顏天真叫樹都開了花的笑顏,又看到龍舌蘭那傷負了傷但帶傷更艷的臉,那奪目之美比一拳之力更能將他擊倒,在風裡林間,他也想到:
  (哎,我真幸福,一個人帶著如此佳人上路,也算不枉了。)
  (而且還不只一個美女。)
  (——兩個!)
  (兩個都美:且美態各不同的女子。)
  (真是聽了也教人欽羨。)
  不過他才躊躇滿志的笑開了,卻又定神細忖一下,事實好像不是這樣子的:
  一,他現在不是旅行。
  而是逃亡。
  ——逃亡是驚險的,隨時都有殺身之危,他有兩個美女在側,要保障她們安全,可不易得很。
  且負擔更重。
  二,這兩個女孩似乎不太聽從他的話。
  若有千依百順的女子相伴歸隱林泉,那自是人間妙事——可是,而今這兩個女子,一個惹了一身麻煩,而且既不聽話,又自恃一身武功,只怕給他添麻煩多於增歡欣;另一個年幼無知,天真爛漫,也遭人到處追殺滅口,本來也非常服從他的意思,可是,而今已多聽信龍舌蘭的話,只怕得要費神費力保護她,遠多於她會服侍於他。
  這樣說來,他彷彿不是左右逢源,而是左右為難,簡直是給兩姝挾持了。
  ——看到她們兩人相交那麼好,誰家姐妹倚東風,只怕自己這一陣風過後,就得要煙消雲散沒人理了。
  (也罷!)
  (遇上這兩個女子算倒霉!)
  (——他總不能在此情此境放棄她們不理!)
  (唉,誰教我是色魔——色魔的定義當是:一切色字當頭,淫字為首,若有美麗女子、紅粉佳人,統統就得讓路、開道!)
  (好吧,就暫且充當這種色魔吧!)
  他這樣思慮,只好忍受這種「一個大俠帶著兩個美女在山林裡逃亡」的無奈事實了。
  ——那本來是男人夢寐以求的樂事,現在,儘管他有苦道不出,也只好自得其樂了。
  卻聽龍舌蘭向小顏說:「那也不算是良家婦女。羅靚喜歡勾引男人,唯不及亂,她是喜歡男人對她生情癡迷的那種感覺。胡秀外則因其雙親、兄弟姊妹、朋友的婚姻多是不快活,雖歡樂開始,但卻以悲哀結束,尤其遭男人始亂終棄的多,故而她矢志要玩盡天下男人,為她心中那個遺憾復仇。」
  小顏似乎有點徹悟了:「那仇小街豈不是給倆玩死?」
  龍舌蘭頗有深憾:「壞就壞在這裡:羅靚、胡秀外,都不幸的對這薄情男子動了真情。」
  孫青霞聽不過耳,冷哼道:「你又怎麼知道?」
  龍舌蘭十分權威的說:「我當然知道。胡秀外、羅靚都是我的好朋友。」
  孫青霞冷笑道:「說來,蘇眉也是你的好友。」
  龍舌蘭聽出他話裡諷刺之意,反唇道:「你是看不順眼仇小街能取代你情聖的地位 ——你是情聖?嘿!你只不過是個淫魔!」
  孫青霞乍聽氣得像墮入了一個金星空間,到處都是火星四冒,幸好小顏把話接了過去:「那她們還是讓仇小街給騙了?」
  「沒辦法,她們定力都不如我。」龍舌蘭感慨萬千的說,「何況,她們因慕江南男子的風流多情,以為他說的是真話,交的是真心,便把身子交給了他。其實江南男子多輕薄,信不得。」
  她補充又道:「雖然,她們不是十分正經的女子,但一旦把身子交出了,也就等同把心也獻給他了——雖然,我不明白她們為何會喜歡上一個個子不高、又造作又自恃又油腔滑舌且又早見禿頂的男子,可是她們對他是真心真意的,這點我可以肯定。」
  小顏幽幽的說:「可是女兒家們就愛這種男人。」
  龍舌蘭很快的瞟了孫青霞一眼:「本姑娘可不喜歡這種剪舌頭的男人——誰要敢騙我,本姑娘就把他命根子也一併剪去。」
  她雖說得狠,但孫青霞傲然道:「我可不會說甜言蜜語,也犯不著誑人喜歡。」
  「所以你是淫魔——」龍舌蘭就愛氣死他,「仇小街才是情聖!」
  小顏卻咕溜溜的說:「怎麼姊姊說到現在,還未說到正題兒,可把人家急煞了。」
  龍舌蘭嘻嘻一笑,「別急,別急,題旨早到了。兩個女子,給仇小街騙了,但她們分別要仇小街起誓:愛她終生矢志不渝!仇小街發誓當食生菜,中指曲繞著食指,就當天起了個王八翻轉誓,說什麼要是仇某人有負於伊人,就不得好死,五毒入肺腑,五刀穿心身,諸如此類。羅靚索了他毛髮膚甲,胡秀外則向他要了生辰八字。」
  小顏奇道:「毛髮膚甲?生辰八字?要來作甚?」
  龍舌蘭道:「羅靚精通茅山,胡秀外擅蠱術,她們只要知曉對方出生年、月、日、時、或有施術對象的貼身衣物、膚發皮屑等物,就可以下蠱施法了。」
  小顏更詫:「有這麼厲害……」
  龍舌蘭道:「仇小街也是不信,故爾隨口說傻話,以為說了沒事。他愛一個拋一個,發誓當發財。他先與胡秀外打得火熱,海誓山盟,矢志不移,又跟羅靚混在一起,海枯石爛,金石為盟。結果,趁上頭下令調他回京,他把兩者都拋棄了,又去邊辦案邊覓他的新歡去了……」
  小顏忍不住道:「這種男人!難怪蘭姊你會不喜歡他了。」
  龍舌蘭歎道:「現在天下哪有好男人……鐵二哥是一個,但又太正經八百了……」
  孫青霞聽得只冷哼了一聲,卻難得並不開聲反駁。
  龍舌蘭不理他,逕自說了下去:「仇小街向她們信誓旦旦的時候,當然說了些重話。羅靚和胡秀外都分別向她要了個『藥引子』的話語。」
  這口連孫青霞也皺眉道:「藥引子?」
  「對,藥引子。」龍舌蘭說來得意洋洋,像只剛飛上了枝頭蛻變為鳳凰的美麗驕傲小山雞:「有些藥,服下去,不見有效,必須另服些藥,來激發出它的效用。火藥,沒有藥引子,那不是炸不開來,就是把點火的人一塊兒炸了,所以也得要有『引子』。時辰八字、皮垢膚發如同藥方子:人以為髮膚皮屑,既離了自己身體便與自己無關了,其實不然,它仍然是你身上一部份,它曾附有你的生命、靈魂,還有跟現在組成你身上的每一塊肌骨膚節同聲共息的東西,要是在上面唸咒下蠱,那絕對就能影響這事物的主人 ——至於生辰八字,亦是如此。人在呱呱墜地的一剎的生年、月、日、時,看來已跟母親脫離了,但那一刻仍影響他一輩子。只要依據他的命造作法,對該人也一定會有重大的傷害。可是,這些都齊全了,但還是需要一個『藥引子』,讓這事物和蠱術之間激發開來……」
  孫青霞沉吟道:「……這『引子』可以是一句話——」
  龍舌蘭笑吟吟的道:「對了。」
  小顏也接著猜測:「可能是一句誓言……」
  龍舌蘭高高興興的說:「對極了。乖乖的,你們都孺子可教也!姑娘我很滿意。」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34:22

9.天下風流是此花


  孫青霞氣得緊緊抿住了唇,不再說話,小顏卻全不以為忤,說:「所以『正一衰仔』和『反骨仔』……便是兩句『話引子』了?」
  龍舌蘭瞟了一眼道:「還是你聰明些。由於仇小街長期在兩粵辦案,所以通曉粵語,正好羅靚是一個婆羅乃、馬六甲等地的奼女,後回中土,寄居廣東,胡秀外則是雲南女子,多活動貴州、廣西一帶,都會說粵話。大概是仇小街在她們面前曾起過:若我有負於你就是『反骨仔』、『正一衰仔』……諸如此類的話也,所以終於成了『話引子』,要仇小街應了驗。」
  小顏骨溜著眼珠子,嘟著腮子,偏著頭兒問:「其實這兩句話到底是啥意思?」
  孫青霞道:「『反骨仔』就是:背叛忤逆的意思,『正一衰仔』大意是指:真是無可救藥壞透了的傢伙……都是罵人的話。」
  龍舌蘭很有點訝異:「你也會廣東話?」
  孫青霞冷哼道:「我離開山東神槍會大口孫家,第一個逃亡的所在就是廣東。」
  龍舌蘭追問了下去:「對,山東廣東,都是東,但一北一南,逃得忒遠遠的!只不過,你為什麼要逃離你自己氏族的勢力範圍?那可是大家族噯!」
  孫青霞擺明了不想說:「我是姓孫,但不見得姓孫的就非要跟所有姓孫的住在一起、活在一道、錯在一塊兒不可的事!」
  龍舌蘭卻聽出了好奇:「『山東神槍會孫家』是犯了錯事嗎?我聽說他們野心很大,既私自調訓殺手,又秘密製造殺人利器,意圖稱霸武林,天下稱雄。」
  孫青霞沉住了臉:「那不關我事。」
  龍舌蘭更加好奇:「你也是姓孫的,沒道理你全不知道。」
  孫青霞翻著白眼:「那沒你的事。」
  龍舌蘭頓時碰了一鼻子灰,只道:「——這也難怪,一個人已壞到了連家族都不能容他了,天下間還有什麼地方可去,有什麼人不可以像過街老鼠一樣打殺他。」
  孫青霞的臉刷地掙紅了。
  但他沒有反駁。
  他抬頭。
  望樹。
  ——也許他要望的是天,但天色都讓密林遮蔽了,他就只好望樹、望葉、望枝椏。
  他特別望著一棵樹。
  ——一棵特別出色的樹。
  大樹。
  他看那棵樹的眼色很奇特。
  彷彿很有感情,很讚羨,又很自傷自憐。
  小顏這時卻向龍舌蘭問了一句:「蘭姊,就算這兩句話是『蠱引子』,但為何仇小街沒有中蠱,也不病發,更沒毒侵,只是一聽這兩句咒語,就二話不說往下栽呢?」
  龍舌蘭笑道:「問的好。這就要回到他娘親身上的故事了。」
  小顏追索了一下,道:「仇小街的娘?不就是『雨打芭蕉』陳聯想,人稱『和姨』的那位?」
  龍舌蘭看她已倒背如流,忍不住讚道:「你記性真好。」
  小顏赧然道:「我一向蠢得像豬,就姊姊肯讚我。」
  龍舌蘭歎道:「你是真聰明,聰明得連聰明也不肯認,長大了以後,敢情又是一位『和姨』。」
  小顏奇道:「怎麼我會像和姨?」
  龍舌蘭道:「她人好,人緣也好。大家都說她是好人,喜歡跟她親近。」
  孫青霞又在冷笑:「在這兒此處,要當個人人稱讚的『好人』還不容易?只要十分善良但非常不勇敢那就行了!」
  龍舌蘭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有些人天生當不了好人,就老妒嫉好人……」
  孫青霞嘿地笑了一聲:「我才不要當好人!」
  龍舌蘭哼的昂了首:「你這副德性,還當得了好人!?」
  孫青霞綠了眼:「我要當那勞什子的好人作甚……」
  小顏馬上追問剛才的話題:「蘭姊說和姨人好——可這跟替她兒子解蠱有啥關係?」
  「關係可大了。」龍舌蘭冷眼瞄著孫青霞又作孤傲狀,抬頭望大樹,「四分半壇」的「和姨」誰不喜歡?誰不想討好?誰能不予幾分面子?所以,當仇小街中了蠱、應了咒,痛苦萬狀之際,和姨就到處求人解救……結果,雲南三司中的高手出手,再加上『老字號』溫家中的『溫兄』也相助解毒,仇小街這才不致中蠱應咒以致喪生……不過,他每次要施展他的『居高臨下,搜神一擊』之際,只要一聽人喊『正一衰仔』和『反骨仔』這兩句話,他還是馬上就崩潰了,栽得就像頭不會爬樹的豬——這大概是他體內的餘毒、遺蠱都未盡消之故吧……」
  小顏這才全明白過來,只說:「這樣也好,好讓仇小街記住了,不要只顧風流好負情。」
  孫青霞依然不忿:「那種人也會悔過!?中蠱不死,必有下文。咒他不死,毒他未死,摔他也還不死,看我乾脆成全他這一遭到極樂西天去!」
  小顏笑說:「小欠哥……孫大哥,你老看那一樹花……那花樹長得俊煞人了,卻不知叫做什麼樹?什麼花?」
  龍舌蘭聽小顏那麼一提,也凝神望去,這才發現孫青霞老愛看著的那一棵樹,競在千樹萬綠叢中,特別高大、嫩綠,這還不打緊,它還開滿了滿樹的花。
  那花一斑斑、一片片、一簇簇的,而且是一大叢一大叢的開在一道,滿樹都是,襯著嫩蔥般的綠葉,真像火燒得極旺似的。
  別的樹都沒有花,有花,也開不得像她那麼亮麗、璀璨,更不似她開得那麼奪目、絕色。
  別的樹色彷彿都給她吸引過來了,那棵樹已給花色燃燒起來了,連鄰近的樹都給這一棵樹的花焚燒起來,甚至整座樹林都因這一棵觸目璀璨的花而著火了:
  好一場森林大火。
  ——花開得太美,就像一場不可收拾的火。
  人也是一樣:太有才的男人和太美的女人,在人群中,都是一場,森林之火,另一種「森林的火」。
  火發熱。
  熱生光。
  花開一次最盛,流星掠過蒼穹時最亮,人只要活一次轟轟烈烈的,也算此生不枉。
  ——看了這樣的花和樹,龍舌蘭不禁作了如斯想。
  生了如此想法。
  ——好一樹的花!
  ——好一花的樹!
  卻見孫青霞臉上也發著熱。
  眼裡更發著光。
  彷彿,那花就開在他眼中,更燒在他心頭。
  龍舌蘭忍不住為這燦麗的花色所吸引,忍不住讚道:
  「……好一棵樹,好一叢花!」末了她還忍不住也問道:「這……到底是什麼樹?什麼花?」
  這回是小顏先說了:「……我好像聽人說過,這叫做『鳳凰木』吧?卻不知是不是……」
  孫青霞卻傲然截道:「不。它叫『森林之火』,要不然,它就叫『孫青霞村』,或者叫『青霞花』!」
  他說的時候,心頭那股熱火,就燒得像那樹一樣璀璨,一樣的驕紅。
  甚至更熊熊。
  聽了這話,小顏和龍舌蘭一時面面相覷,小顏吐了吐舌頭,緊接著的,卻是誇張的嘔吐聲。
  作聲嘔吐的是龍舌蘭。
  「什麼意思!?」
  孫青霞鐵青了臉,厲聲問。
  「沒別的意思,」龍舌蘭忍住了笑,假裝嘔得七艱八辛的說,「天下風流是此樹,世間風情算此花……沒想到,原來叫這種名字,我一聽,就反胃了,這嘔,也有個名堂——」
  她不待孫青霞來問(事實上,她知道他也不會問),自己便先說了:
  「這就叫『森林之嘔』。」
  氣煞。
  孫青霞氣得當真是「青霞」:他臉上仿似鋪上了層青氣,頭上彷彿還升了縷縷煙霞,真的是氣極了。
  但他的話卻是另一回事,而且只有一個字:
  「走!」
  「走?」
  「不走難道一輩子賴死在這兒。」他冷峻且決然的道:
  「我們在這裡已呆夠了,正好可以出發去反咬他們的尾巴。」
  「現在就走?」
  「走!」
  於是他們馬上出發,但小顏還悄悄地問龍舌蘭一句話:
  「——既然那兩句咒語是仇小街的竅門要害,卻是誰告訴姊姊你知曉的?」
  龍舌蘭一笑道:「和姨跟我要好,為了她那寶貝兒子的事,她也托我來求我爹幫忙 ——溫兄就是在我爹轉托請求之下用『以毒攻毒』之法為仇小街解毒的,所以我或多或少都對這事兒知曉一些。」
  然後她很欣賞的拍拍小顏的秀肩:「你真細心。」
  小顏沉吟不語。
  也許她忙著在龍舌蘭扶持之下急於趕路。
  也許她在想著什麼。
  也許是因為那一樹的花開得太搶眼、奪目。
  於是他們走出「一山樹」。
  他們折回「十一寡婦山」。
  然後反撲「不文山」。
  那兒,曾是兇案現場,也是孫青霞出手救護小顏和龍舌蘭的地方,更是「叫天王」一家高手與名捕鐵手、風塵捕頭陳敦煌等會合佈陣之處。


10.記取橫渡鏡裡痕


  十八星山肯定是一座十分有趣的山。
  這句話肯定有語病。
  ——再怎麼說,山不是人,也不是狗不是小豬什麼的,甚至連動物也不是,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動,連表情也沒有,怎麼能以「有趣」作形容。
  可是,這山的確是一座有趣的山:正如你說某人「好好玩」一樣,那是人,不是玩物,你也未必真的「玩」過他,但你還是會認為「這是個好玩的人」一樣。
  它明明是一座山,但若從更高的嵯峨山那兒望下去,或自十一寡婦山那邊打側斜看過去,它的確是分佈了十八座山頭,山頂均三尖人角,窄不容身,而且在日間烈日鼎盛時,陽光照下來,那上邊有磷星還是,令人耀眼生花;到晚上皓月灑映之下,也似鋪了一層藍幽幽的星光,端的是奇詭幽艷。
  這十八星山不算十分荒涼,只在那兒的人家並沒有刻意聚居一處,星布四周,多以採藥、挖礦為生。那兒有些藥草,據說可治百毒,也聽說搽在身上可以百毒不侵——實際上,你若真的滿身塗了這種藥,早就先毒發身亡了。
  至於礦石,在那一帶山頭常能掘到一些品光閃閃的石頭,有的透明剔亮,有的朦朧晶瑩,多角稜形、形狀好看,各呈芙蓉、紫紅、翠黛、寶藍、金黃、茶褐色不等,幽光四迸,美不勝收,按推理日光所射、月光所照時發出磷光的事物,可能便是因為這些晶石——只不過,它們彷彿除了美觀,就似別無用處,加上當是時上至皇帝趙佶、宰相蔡京,乃到地方上的大小霸王朱勵、王黼等人,甚至下至一般土豪劣紳、貪官污吏,都好收集晶玉怪石、異花奇物,一有發現,就算不佔為己有,也不惜下令民工開採搜刮,流血流汗,讓他們他日上奉爭功。
  是以,這一帶民,雖明知有此奇石、珍藥,都不欲多加研究,也不多作採伐,使之由之,荒之廢之。
  只有少數多在這方圓百里之內盤垣過的有識之士,才知道這座山的內涵和這座山的故事。
  儘管如此,十八星山在當地而言,仍然是一座很有名的山,也是必經之路。
  原因是:這兒有三條相當重要的路道,都得必經十八星山,才能通過、前往。
  一,從十八星山上走,就是一山樹。孫青霞、龍舌蘭、小顏三人,剛剛就是躲在那兒。往一山村再往裡走,那就是條越走越荒蕪的路:首先進入重重疊疊、無盡無止的深山大澤「大森林」;出了森林,就到荒無人跡、但卻留有許多上古遺跡的「靈壁」,再走下去,就要渡過水怪出現過的「長氣河」,然後就是「峻峨山」——到了那兒,已沒有回頭路走,再回頭已是百年身了。
  二,自十八星山往下走,就是童山濯濯的斷柯處處的「十一寡婦山」,這樣的小山頭不止一座,竟有十一座之多,與十八星的十八處尖稜相成趣。但若再往那兒闖,就與往上走「一山樹、大森林」路線大相逕庭了。這兒得先渡過毒蛇猛獸、葷氣裊繞的「大深林」,過了這一關,便是漸行漸近漸熱鬧,遍植菊花的「肺丘」,栽植五爪薯的「胄園」,聚布蓮藕塘的「肚院」,種了百畝棗子樹的「肝苑」。還有移植了珍貴藥材的「腸圃」。——從這兒,到州府,已沒幾里路。
  三,還有一條路。
  自十八星山往回走:就是從不文山,人不文溪,經「殺手澗」,也可以直達三陽縣,三陽自有大道通州府各地。
  如果說:第一條路是通往荒無人跡的域外,第二條路可以說是走向康莊大道,那麼,第三條路則是小路。
  且不管是大路、小路、僻路,但都得通過十八星山。
  十八星山不但有閃光石,還有極為湍急、美麗的河流和瀑布。
  河名橫溪。
  瀑布縱湍。
  由於飛瀑急流,貫穿於亂山碎石、萬樹千壑間,顯得份外清越,美得特別動人。
  看到腳下絕崖的溪水河床,又眺望煙霧漫繞的激瀑,龍舌蘭不禁雀躍、動容、喜溢於色。
  她甚至失聲叫道:「嘩,好美!」
  孫青霞微微的笑開了。
  ——敢情這大小姐不是來逃亡的,而是來旅遊的。
  但他外表很冷肅。
  他甚至斥了一句:「你這樣大呼小叫的,不管往嵯峨山的追兵,還是包抄『丘園院苑圃』的殺手,全都給你叫來這兒會集了。」
  ——他一定要責罵:要不然,龍大小姐當是玩樂兒,加上頗小姑娘本就是小孩子,一是出了事、失了足、生了禍、失了手,只怕,到時自己不但肩負更沉更重,還得要引咎半生了。
  這可輕忽不得。
  龍舌蘭卻不以為意。
  甚至不以為忤。
  卻去啐他:「還號稱什麼淫魔哪,卻是這樣膽小、這般古肅!」
  反而勸他:「你這人老是那麼給雷劈似的窮緊張,放著山明水秀風光好不知瀏覽欣賞,活著也只暴殄天物。」
  這下連小顏也頗有同感:「這十八星山,有幾道絕景真個美得出神入化,就算看過了便死了,也不算白活了。姊姊你看,那朵花兒就好美!」
  那朵花,就長在絕崖邊上藍瓣紅蕊,煞是美艷。
  龍舌蘭怪欣賞的睨著她:「好哇,跟姊姊我在一道,也沾了點江湖氣了,說話也有些江湖味了。」
  孫青霞看這兩個小妮子「人多勢眾」,一時吭聲不得,只無奈的說:「江湖風波惡,不是小小一團漿糊!我卻怎地只給纏上了兩隻會貪玩愛花的蝴蝶。」
  他這句話,已算友善和氣,而且比喻也算客氣好聽的了。
  沒想到姊妹二人,一齊反對。
  「什麼,把我倆比作蝴蝶!?」大的說。
  「我也不喜歡。」小的說。
  「蝴蝶原是毛蟲。」大的又說。
  「我最怕毛蟲。」小的也說。
  「太過份了,把我們比作毛蟲!」大的恨恨道。
  「我喜歡當豬,豬好可愛。」小的居然說。
  「對,妹妹你好像一隻豬,一隻快活的小豬。」大的趁機放火的說。
  「姊姊就像只美麗的大豬!」小的竟然也不在口舌上遜色。
  「好哇,咱們就是『豬家幫』,今兒是義結金『豬』了囉!」大的喜孜孜的說。
  「那麼,你是姊姊,你姓龍,龍屬東位,就是『東門大豬』;我呢,就是『西門小豬』了!」小的也一樣喜不自勝。
  孫青霞聽了,一個頭有二十七個大。
  他只拊掌哼道:「好!好!!好!!!你們兩姐兒合起來,就是『大豬小豬落肉盤』了!」
  小顏不笑,瞄了瞄孫青霞,向龍舌蘭促狹的問:
  「——他呢?」
  龍舌蘭眼溜溜一轉:她的眼許或不及小顏的美,但卻更媚和美。
  「他?門都沒有!他只是頭狼。」
  然後兩人一齊掩嘴笑著叫:
  「——色——狼——!」
  龍舌蘭還直著嗓子扮了聲狼嗥。
  小顏聽得有趣,也來學狼嘯。
  嗚嗚……就像頭小豬在嚎哭。
  結果,兩人邊說邊笑,邊走邊叫,狼嗥聲此起彼落,有時叫得個一聲半聲,已笑得叫不下去,姊妹倆笑得扭作一團。
  孫青霞摸摸鼻子,又摸摸耳垂,只喃喃道:「天哪,這算是逃亡、反擊、對陣麼!」
  又自言自語的說:「不要緊,這次運舛,下一次遇上的女人也許會好些!」
  這句話卻給龍舌蘭一個不小心聽去了,她連忙附加一句:「下一個女人?你遇上的,一定會更糟!」
  她再補充了一句:
  「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直至她忽然發現自己倩影映照在溪流上,她才驀地不笑了。
  溪水很急。
  石縫上的水畦很清。
  清得能清晰的映出她的倩影,以及那一靨嬌言。
  她任了怔,看了一陣,不禁用春蔥樣般的指尖,去輕觸她臉上那一道傷痕。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35:06

第06章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


1.義薄雲吞


  「義薄雲吞」是一種食品。
  ——它用一種非常纖細的面皮包裹著或菜或肉或蝦仁等不同的餡子,在沸水裡煮熟了,下面同吃,非常美味。
  這是一種中原乃至南方人都喜好、常見的食品,只不過中土人士稱之為「餛飩」,兩粵一帶則稱之為「雲吞」——大概指的是好吃美味得有「吞雲吐霧」之意吧?
  反正,原來的意思如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這一家野店就叫「義薄雲吞」。
  這家店名至少一眼看去,就顯示了三個「事實」:
  一,它既以「雲吞」掛牌,當然,便是以賣「雲吞」或「餛飩」這種食品為主的食店。
  二,它敢以「義薄雲吞」為店名,那麼,對「雲吞」或「餛飩」必有一手絕活兒,與眾不同,且十分自豪的手藝。
  三,這一點卻是由孫青霞一眼便看出來了:這「店名」一定是出自溫絲卷的手筆— —要是鐵手也在,必定也會猜的出來(詳見/《縱橫》一書)。
  所以孫青霞馬上帶同龍舌蘭和小顏,走了進去。
  因為他就是要找這家店子。
  他聽說過這家店舖。
  但他並未來過。
  ——他只聽溫八無說過:這兒也有一家食店,餛飩做的很好吃,名字是他取的,老板姓言,原辰州人,今落腳這兒,遇事時可以過去,言老闆夫婦都是信得過的人。
  他相信八無先生的話。
  因為「毒行其是」溫八無也是個可以信得過的人。
  「點毒成金」八無先生,交遊廣闊,不但到處留情,也到處留義,他幫了不少人,人也自然想幫回他的忙。
  ——他雖比孫青霞更不欲背負上當官為吏的重責,以致一生都不能自在逍遙,但卻不比孫青霞孤僻、孤獨。
  他仍喜交朋友。
  愛幫人。
  是以到一處結交一處,見一人識得一人,到底也有春風貴人留。
  是以落難江湖的孫青霞,日前化名為「陳小欠」,也仗八無先生在「崩大碗」小野店裡收容、收留了一段時間。
  儘管,現在他們已分道揚鑣,但溫八無仍把他的「交情」留了給他。
  於是他找上了「義薄雲吞」。
  他為何先到「義薄雲吞」而不是即行返撲「不文山」,原因也有三:
  一,現在即自不文山兜往三陽縣,恐怕仍會遇上查叫天往回路佈伏好的高手。
  二,他餓了。更重要的是:龍舌蘭和小顏都餓了。
  三,兩位姑娘都衣不蔽體,而他也一身「店小二」打扮,不便,不妥,而他也不喜歡:尤其當他偶然不自住的瞥見小顏、龍舌蘭衣衫破爛處所露的一截截白生生玉靈靈的身子時,他心中就怦忽怦忽的跳著。
  ——他簡直是忍「欲」偷生的熬過來的。
  不行,得一定要讓這兩位姑娘穿上(至少齊整)的衣服。
  所以他找上了「義薄雲吞」。
  他是找對了。
  找對的理由亦有三:
  一,這店家很好客,尤其是當老闆言尖一旦知道孫青霞就是「八無先生」介紹來的朋友之後,立即予以熱情款待,完全不追問他和這兩個標緻姑娘流落在此鄉間荒山的來歷原由,使三人感到無限溫暖,得到十分方便。
  ——況且,好客的不僅是言老闆,連老闆娘于氏,以及女兒小花,兒子阿晴,都很好客。
  儘管,小花還十分年輕,只十三四歲,可是很靈巧、可愛,只惜額角眉心,損了食指大的一個疤兒,破了芳容,但對小顏、龍舌蘭一大一小兩小姊姊已懂得用燦笑來接待歡迎,且拉著她倆手不放。
  阿晴還比小花小個七八歲,鼻下有兩條青龍,下身還光著屁股,可是,見著孫青霞,居然懂得用手指指著孫青霞對他爹爹說:
  「他、爹爹……」
  叫孫青霞為「爹爹」,可把他嚇了一跳。
  一大跳。
  他可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當「爹爹」的。尤其,在逃亡的時候,還有兩個美麗得令自已暗中心動的姑娘在身側,這兩字「爹爹」,可把他叫得有點臉紅耳赤。
  幸好,那小男孩還懂得把「真相」說分明:
  「爹爹……他……是好人……」
  ——他居然叫孫青霞作「好人」。
  一向給人稱慣了「色魔」、「淫賊」、「大惡人」的孫青霞,一時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隨後,他也真心的感動了起來。
  卻聽龍舌蘭在旁邊跟小顏咬耳朵說的悄悄話:
  「你看他樣子……像一輩子沒給人叫過好人似的,還要流馬尿呢!」
  小顏卻說:「我看他是給人忽的叫了一聲『爹爹』,心裡感動……或許是那是感慨吧——」
  孫青霞聽了,一顆正要脆弱的心馬上堅定堅強起來,淚也(不許)再湧出一滴半點兒!
  二,這店家除了有吃的,還有住的,除了食的住的,還有穿的、路上帶的、甚至化妝易容的東西賣。
  ——這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方便了。
  孫青霞這才明白:何故八無先生曾一再向他引介過十八星山裡有一家這樣的店子。
  三,這家店子的「雲吞」也的確非常、十分、極之的好吃、美味!
  對孫青霞這種男人而言,要去一個地方,或逗留在一處,只要那所在有:
  一,美麗的女人(就算只能觀賞不可擁玩也無所謂)。
  二,漂亮的風景(這點對溫人無而言,遠比孫青霞心目中的份量來得重要)。
  三,好吃的東西(是謂「食色性也」)。
  十八星山有幾個村落、礦工、獵戶、農家都有在此聚居落戶,但這幾個村落分佈十八星山各山、各地、各處,並未聚結在一起,所以沒有形成一個主要的市鎮,不過,就算是零星散居,還是有食肆、野店、錢莊,供行人落腳、充飢的。
  「義薄雲吞」就是其中一處。
  而且是特別好吃的一個食肆。
  特別是:這店主人言尖夫婦倆也是出名的愛助人、肯幫弱小、有俠義心腸的人。
  他們常為鄉里出頭,也愛打抱不平,所以人稱他們店子名為「義薄雲吞」,對他們夫妻則豎起大拇指誇為「義薄雲天」。
  至於龍舌蘭,她當然不需要美麗的女人,她甚至也不需要漂亮的風景。
  她只需要一個休息的地方。
  ——尤其是一個乾淨的可供她清理身子的地方。
  她喜歡行走江湖,因為這樣才自由自在,但任何事情都有利弊,自由自在也不例外:
  自由自在的結果是往往把身子弄得很髒,卻仍是沒個清洗的地方。
  她可不是男的。
  男的無所謂。
  她可最最不能忍受:
  髒。
  她怕髒。
  她發現「義薄雲吞」是一個可以住、可以睡、而且還有頓好吃的地方,自然喜不自勝。
  更歡欣的是:
  這店子裡居然還有衣物賣。
  那就太好了。
  她終於可以擺脫她身上這一件從出賣過她的人身上擷下來的披氈了。
  可是,俟她把披氈脫下來要丟棄的時候,她卻生起了一種依依不捨的感覺,畢竟,若是沒有這一件風氈,她就得衣不蔽體的在人前出醜多時了。
  所以,她捨不得扔棄。
  她請老闆娘于氏把這氈子收藏了起來。
  她還特別塞給于氏一些「銀子」。
  儘管她身上原有的銀子已失,但仍戴著些簪子、鐲子的,且都非常「值錢」,總可以在村口的那又小又舊的銀莊換取好些銀子。
  看到了銀子,于氏的眼都紅了。
  她馬上做了許多她該做的事。
  包括燒開水給龍舌蘭和小顏洗個好澡,還特別弄一頓好吃的,以及不忘選幾套衣服讓龍舌蘭更換。
  但孫青霞卻向兩人作出了警告:
  「不要選花衣,色澤鮮明的也不可以,只能穿素色的衣服。」
  「為什麼?」
  「因為你們在逃亡,逃亡是不許人發現你,你若穿大紅大金,還是坐著等任怨還是仇小街的花轎吧!」
  「那我穿黑的。」龍說。
  「我選白的。」顏說。
  「不行。」
  「為什麼?」
  「因為黑的在白天一穿,太顯;白的在黑夜一穿,太露。咱們有時晝伏夜行,有時則夜伏晝行,所以不能太白,也不可以過黑。」
  「那該穿什麼?」
  「泥色的、樹色的、葉色的……都行。」
  聽了這樣的「指示」,龍舌蘭很不滿意。
  不過她還有一個感覺更不滿意。
  「怎麼我總是覺得……」
  「覺得什麼?」小顏問,而且她也微蹙著眉,似也有些奇特的感覺。
  「好像有……」龍舌蘭很不容易才分辨出她的「感覺」來:
  「好像有個什麼東西……還是動物?一直在嗅嗅嗅的嗅了過來。」
  「東西?」孫青霞奇道:「動物?現在除了影子,誰也沒跟上咱們。」
  「但反正就是有這樣一種聞聞嗅嗅的感覺,」龍舌蘭依然堅持,「而且還愈來愈近呢!」
  「我也有這種感覺。」
  小顏一貫地支持龍舌蘭,孫青霞已不以為怪,更習以為常,「我也覺得好像有一隻狗,還是一條蛇什麼的,正在婉蜒的還是尋索什麼似的潛了過來。」
  孫青霞忽然正色道:「我也嗅到點東西。」
  小顏和龍舌蘭都喜出望外:
  「你終於也靈性一些了。」
  「我嗅到的是。」孫青霞正兒八經的說:「那義薄雲吞的香味——言老闆一定已把雲吞給煮好了,就在樓下正在等我們去——」
  「嘯」的一聲,只見一陣風、一陣影,龍舌蘭已竄到房外去,臨行還不忘拖著小顏一道走。
  由於走得太快、太心急了,小顏只來得及留下半聲驚呼,還遺留下一隻淡銀絲鑲的小小鞋兒。
  孫青霞只遙看那只給遺棄的鞋子,臉上似笑非笑。


2.不看他山好風本


  「義薄雲吞」,果真名不虛傳:它的餡香而滑,皮薄而嫩,熱呼拉的和著湯一口灌下去,只在口裡唇齒相依的幾個打轉,就骨溜的吞到肚子裡去了,好一會才能體味出它的香、甜、嫩、滑來,但那已是「回味」階段了。
  ——義薄雲吞,果然皮薄,嘗之如同吞雲吐霧。
  但老闆言尖,卻十分厚重。
  他的話說的又快又響又直,像一輪鞭炮,把自己炸得只剩下一地碎紅。
  他很熱情,但不太知道如何表達。
  他一急,鼻尖上就聚積了汗,他的眼眶前有兩塊薄薄透明的鏡片,也染上了兩團霧氣。
  看到他的兩眼和鼻樑上,竟有鐵絲架起了這兩面古怪的「玻璃鏡片兒」,大家都覺得奇怪。
  龍舌蘭問得很直接:「掌櫃的,你這兩塊是什麼玩意兒?」
  言尖大聲回答:「這叫『眼鏡』。」
  龍舌蘭不禁皺了皺眉頭「總不會是用來裝飾的吧?戴在臉上,忒也礙眼的!」
  言尖大聲道:「當然不是。」
  龍舌蘭楔而不捨:「那有什麼用途?」
  言尖大大聲的道:「我眼睛不好。遠的看不到,只能看近的。到了近年,連指甲那麼大的字,三尺開外便瞧不見了,得要擺到鼻尖前才看見。至於拳頭,則要打斷鼻樑才發覺了!後來戴上這『眼鏡』,七八丈外黃皮了(哥)啄蟲子,我還能一眼看出是晻□呢!」
  龍舌蘭咋舌道:「厲害,借來瞧瞧。」
  言尖大聲道:「好!」
  他立刻除下了「眼鏡」,讓龍舌蘭戴戴看。
  龍舌蘭一戴在臉上,兩眼立時發瞪,只覺頭暈腦脹,還以為遭了暗算,忙把「眼鏡」擷了下來要扔掉,言尖心疼珍惜,連忙阻止:「丟不得!丟了咱家就等同睜著眼瞎了!」
  龍舌蘭笑吟道:「這戴了會暈的怪物,你家奶奶才不希罕呢!還你。」
  言尖高高興興的接過來,大聲道謝。
  龍舌蘭摀住了一隻左耳:「我有一事向你請教。」
  言尖樂意極了,大聲道:「你說!」
  龍舌蘭誠惶誠恐的問:「我……我只是奇怪……你說話怎麼每一句都像跟人破口罵架似的。」
  言尖有點赧然。
  他脹紅了臉,好不容易才小聲了那麼一點點,但仍是震得店裡四周的碗、碟、杯、盤,碰碰作響,四周的牆、壁、甕、壇,嗡嗡作響。
  「我小時候是個聾子。左耳只能聽三成,右耳只聽一成半。所以,必須大聲說話,自己才聽得見——後來,內人教我看唇形辨音法,我才算聽不見也瞧見,明白人家說的是什麼,但這壞習慣還是改不了……」
  然後他一鞠躬,大聲喊到:
  「我對不起諸位——」
  幸好龍舌蘭一見他躬身,知他又要發話,馬上捂耳,這回可是連雙耳都塞住了,才沒吃了個「眼前虧」。
  但小顏可慘了,給震得臉青唇白的,但還是能捂著心表達出她的敬意來:
  「言老闆好了不起……耳朵不好,但卻練好了中氣。眼睛不好,又發明了這『眼鏡』的玩意——」
  言尖連忙搖首,而且還搖了手:「不,不——」
  他一說話,這回連小顏也掩耳不迭。
  但就算把耳朵蒙上了,卻仍是聽得見。
  ——當真是如雷貫耳。
  只聽言尖道:「這中氣雖是我苦練成的,可是主要還是我授業恩師的指點有方—— 他老人家說話,更加宏亮。不過,『眼鏡』卻不是我發明的。有一位姓溫的,見我快要變成瞎子了,可憐我,就製造了這兩片東西給我,我經幾年來的打造淬煉改良,就變成了這兩片薄鏡……所以原先發明的人,決計不是我,我不敢掠美。」
  龍舌蘭很喜歡這人性子,但就嫌他說話太響了,於是咕噥道「最好也發明一塊『聲鏡』什麼的,把你的聲音好好過濾過濾。」
  小顏俟言尖嘴巴一閣,就放下雙手,衷誠說:「要是這玩意可以推廣開來,大量制造,讓每個眼睛視力不好的人都可以從此免憂,那該多好啊!」
  言尖一聽,大表同意,深有同感,只一拍大腿:「是啊,我怎麼沒想到!應該大量製造,澤福大眾的。」
  孫青霞聽了也覺得非常親切:「言老闆有此壯志,那還愁不容易!八無先生最愛搞這些把式,你再遇著他,好好跟他合作辦好此事,大量制『眼鏡』,這種推動群眾福利澤及蒼生的事,他就算不收錢,也樂此不疲呢!」
  言尖倒是一怔:「八無先生?我說的不是他!」
  孫青霞也一呆:「不是溫八無發明『眼鏡』的嗎?這倒奇了。你說『姓溫的』,還會有誰!?」
  言尖這才明白過來,誤解從何而起了:「你誤會了。的確是姓溫的,但卻是『溫兄』,而不是八無先生溫絲卷。」
  孫青霞哦然道:「原來是溫兄。」
  言尖大聲道:「溫兄跟八無先生不一樣,他只即興助人,偶爾幫人,愛惡無定,喜怒亦無常——沒他的同意許可,我還真不敢將這他先創造的稀世寶貝公諸於世呢!」
  龍舌蘭也搶著道:「溫兄這人我知道,這人愛一物慾其永生,惡一事欲其即死,是個顛三倒四、半癲半狂的怪胎,惹不得!也不好惹!」
  孫青霞聽了反而力勸言尖:「像這樣能益人濟眾的好東西,就因為個人小小私心而不能流廣於世,那豈非暴殄天物,懷私誤眾!」
  言尖聽了,長歎一聲,仍大聲道:「看來,就算得罪溫兄,也得要冒險幹一次了— —最多到時候再跟溫兄負荊請罪好了。」
  小顏看他那麼率直,嘻的笑了出來:「我看,你不一定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是你傳出去的,你店子裡人頭熟、人面廣,要流傳出去還不簡單!你只要不需要掛上名堂以流芳百世,溫兄也不易知道你教的方子——難道他發明了一物之後,後世人誰都不能發明嗎?」
  言尖笑說(但還是非常大聲):「這小姑娘說話好伶俐,長得也俊,卻不知叫什麼名字?」
  小顏施禮道:「我叫顏夕。」
  孫青霞道:「你們不相識的麼?小顏姑娘原一直就住在不文溪一帶。」
  言尖笑著大聲道:「十八星山那麼大,光是山裡的人說不定也一輩子會不著。」
  孫青霞提醒他道:「她可是麒叔的養女啊。麒叔是這兒的鄉長,你總不會不識吧!」
  言尖「啊」了一聲,這才又再好好打量小顏夕,嘖嘖(仍是很大聲)的揣摸估計道:「原來是吳老麒的養女兒……真是長得好快好速的哪。」
  然後他轉向孫青霞解說道:「我們十八星山的人,都一輩子樂得身在此山中,不看他山好風水。所以啊,也不常到山外去長長見識,連串門子也省下了——要串門子,只好請過客路人,往我這家小店裡串吧。不管有錢沒錢的、有面子沒面子的。大爺的還是服侍大爺的,只要來到這爿小店的,都是我的上賓。」
  然後他指著三人,顧盼自豪(儘管他模樣兒長得又黑又瘦.說話又像跟人罵架似的,又似在眼前窮打旱天雷,且時常邊說話邊托托他臉上的「眼鏡」片兒,但在他店中央那麼一站,比手劃腳,卻如同叱吒風雲的大軍將,正作王指點將):
  「我也看得出來,你們都是落難人……且不管給什麼人追、讓什麼殺,只要你們來了我這家『義薄雲吞』,就是我的朋友,我的客人,也是我言尖的一家子人。」
  然後他竟然沉著臉。
  側著頭。
  他橫目盯著小顏,眼色凌厲。
  小顏吃了一驚,龍舌蘭便連忙護在她身前,問:「什麼事?」
  言尖怪眼一翻,又托了托「眼鏡片」,這才(當然仍是大聲)說:
  「這位小姑娘似有病——經脈至少有六處阻塞不暢,是也不是?」


3.自家瓜棚有蔭涼


  聞言,龍舌蘭一怔:
  ——她可不知道。
  孫青霞聽了也一呆:
  ——他也沒看出來。
  顏夕卻靦腆的點了點頭,說:「我就是不聽麒爹爹的勸告,見十八星山上的晶石漂亮,跟人跑上龍頭巖去採掘,結果,王晶石兒一顆沒起出,已著了寒氣,回到不文溪歇了幾天,也給麒爹爹責備了幾回,到現在仍感週身不適,寒熱交煎,麒爹爹還上不文山採了些藥草回來治……」
  說到這裡,她眼圈兒一紅,抽泣了起來:「可是現在……麒爹爹卻已慘遭……」
  「麒叔」本就是不文溪的老住民,算是那個小村落裡最有見識的人,同時也是「不文山」、「不文溪」一帶唯一的半個「公差」。
  ——所謂「公差」,三陽縣裡一帶有事若要傳遞,就由麒叔來負責。萬一在不文山、不文溪、鱷嘴巖、殺手澗那兒有什麼「事故」,要是不算鬧得太凶,也多由麒叔「料理」、「打點」算了。反正,「麒叔」是那兒的老鄉里,一切都好說話,且人家也大多聽他說話。
  「麒叔」原名吳重麒,本在章國手下任過事,相當有建樹,甚至得到知州大人張慢慢的破格提擢,只不過,吳重麒卻忽然思退、辭任,所持的理由居然是:
  「我原性魯鈍,不善與人交往。這些年來,得章大人錯愛,算是辦妥了些案子,但也做錯了不少事,誤了些人,想來於心不安。我性喜山水,現覺靈氣盡去,只想將餘生寄情於秀山麗水,蟄居於世,不欲再出凡塵,亦無能再負重任,請諸大人見諒。」
  張慢慢見他堅持不任,也只好批准了他,結果,他才寄隱「不文溪」邊,沒幾年,已遭逢此變故,喪命不文山上。
  ——所謂「半個」,是因為他義務為這兒的百姓鄉里辦一些公務瑣事,但並沒有正式的名銜公職(他也堅拒不受),所以只能算是「半個」。
  章圖曾親自躬身到「不文溪」請他「出山」,吳老麒的說法仍是:
  「大人好意,老朽心領,我這下安頓下來,不管他山風景好,自家瓜棚有蔭涼,我正是管山管水好過管人管事,實是自甘作賤本性如此,沒辦法。」
  章圖也只好「沒辦法」,由他去了。
  他口頭上常掛著這一句:「不管他山好風水,自家瓜棚最蔭涼」,言尖最是欣賞,也常說的琅琅上口,或講成類近的話語,勸人喻己,自得其樂。
  樂歸樂,可能是由於他與吳重麒是「故交」,所以便對顏夕特別關心。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35:45

  ——顏夕是吳老爹(麒叔)的養女,平時不常回來,言老闆對她並不熟悉,但對吳老爹可交誼甚篤,故而也特別關心小顏。
  他一眼就看出小顏有病在身,而且還相當沉重。
  龍舌蘭倒是狐疑,忍不住問:「你卻是怎地看出來的?我跟她在一道,倒是一直沒看出來?這病害了多久了?要緊嗎?敢情是著了什麼陰寒熱毒之氣吧?」
  小顏只是搖首,「不打緊的,跟蘭姊在一起,已好多了。」
  龍舌蘭啐道:「跟我在一起就好?當我是觀世音菩薩藥師佛不成?」
  顏夕說:「病已好了七八,只心裡難受……」
  說著似又要落淚。龍舌蘭和孫青霞自然知道她是有感於麒叔之死,言尖卻岔開話題說:「我也一身多病,久病自成醫,一看人氣色,便知有無病痛。」
  說著,不禁用眼尾瞄瞄龍舌蘭跟孫青霞靨上的刀疤和劍傷,欲言又止,改而又想起什麼似的說:
  「何況,我跟溫兄相處久了,多少也學得溫兄的『毒發身不亡』的道行,一看便知,究竟是毒入膏盲,還是病入肝脾。」
  孫青霞笑道:「言老闆可真有本領。」
  「他沒本領,」只聽一個很好聽的聲音說,「他最大的本領就是吹牛。」
  說話的是老闆娘于氏。
  于氏的語音很甜,一句平常的話給她說來,不但婉約動聽,且措辭動人,連說話的音調及神態,都動人心弦——全不似她的丈夫:一味大聲震得人心慌耳聾。
  就算是一句粗話,給于氏隨意說來,也像醮了蜜糖似的,哪怕再聽十句八句,也還是不動氣只養顏。
  可惜的是,于氏的容顏不似她語音那麼標緻。
  她也不是不美,就是太黑。
  膚色太黑。
  肌膚太黑,原也不是問題,但她眼角皺紋太深——她的確年紀也不輕了。
  可是她的人很好。
  也很熱情。
  ——一種跟她丈夫完全不同表達方式可是同樣心意的熱情。
  言尖是那種大力揉搡著朋友的肩膀、用力擁抱著朋友的身子、必要時甚至不惜把心都掏起自己好友的那種人。
  不過于氏卻不是。
  她也交朋友。她照顧他們。她替他們打點好一切,然後讓她丈夫領這個情,她則立在後面為他們煮飯、備餚燒菜倒酒並收拾清理他們的殘餚剩菜剩酒剩飯。
  她就是那種女人。
  ——一個好客的丈夫,不能沒有的那種女人。
  要是一個女人也跟她丈夫同樣好客熱情,但只會對著桌子大吃大喝跳上凳子大唱大鬧躺在床上大呼大嚕——那麼,她的丈夫可真是多災多難多劫數了。
  幸好她不是。
  ——這可不光是言尖「有幸」,連孫青霞、顏夕、龍舌蘭這回也十分「幸運」。
  因為要只是言尖的「熱情如火」他們早已累壞了。
  幸好有于氏。
  ——這老闆娘除了安排他們有頓好吃之外,還安排他們有好澡可洗,更安排他們有好床可睡,好衣可穿。
  這個時候,洗一頓舒服澡,沖一次開心涼,可是賞心樂事。
  于氏就替他們安排了這些事。
  這種事本來就很重要。
  ——為什麼武林中女江湖人總比男江湖少?
  原因不是女人太柔,不肯好好習武;也不是婦人太蠢,練不成足以闖蕩江湖之武藝;更不是女人太沒有勇氣,太依賴男人、太沒有志氣。
  而是江湖不好闖。
  江湖多風霜。
  ——單止江湖風波惡,千山萬水走一回,風塵僕僕已教人吃不消,女人都愛美,更愛乾淨,你要她們十三天不洗澡到溪邊洗一次又給野男人看個剔透通明,可教她們怎吃得消?
  若是八個保鏢七大忠僕六名婢女五匹快馬四口衣箱三個奶媽兩頂花轎一位夫婿的跟隨出門,那又不叫做「闖蕩江湖」了。
  本來龍舌蘭已快熬不住了。
  她已覺得自己又臭又髒。
  臉上更是又癢又痛。
  幸虧于氏已安排好了:有涼可沖,有覺可睡——看來,一覺醒來又是一條女英雄,雖然成功是主要靠信心:奮鬥,但做人更重要的是可以放心:睡覺。
  她早已呵欠連連。
  她的一顆心,現在既不在這兒,也不在鐵手那兒,只一早就飛到了床上。
  她一聽,就不管了,又拖了小顏的手。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去洗澡。
  除了洗澡之外,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是私人公事。
  ——什麼是「私人公事」?
  即是解手。
  ——包括大解和小解。
  「大解」和「小解」都是人所必須的事,所以是「公事」;但這種「公事」也必須要做得十分「私人」,所以統稱算是「私人公事」。
  所以她們這一對大姐、小姐就趕著去大解、小解了。
  可是孫青霞雖然也去了(而且是十分非常極之倦乏了),也不忘向言尖追問了一句:
  「溫兄就住在這兒附近嗎?」
  言尖的回答是:
  「十八星山最高頂就是龍頭巖。溫兄就住那兒,有時也常下來走動。」
  孫青霞本來還要問下去,可是忽然就止住不問了。
  他的確是太累了。
  也許不是因為這原因。
  而是看見了一些事。
  一些奇景。
  店門外,走過了許多狗。
  ——各種色澤的狗。
  十分強壯、巨型的大狗。
  不同種的狗。
  「怎麼會那麼多的狗?」
  孫青霞改問了這一句。
  言尖也大惑不解:「近日忽然來了許多狗,可惜還沒入秋,否則正好來個溫公狗肉堡,好暖暖脾胃。」
  說罷他又大笑。
  卡卡卡。
  孫青霞沒笑。
  他只是看著、盯著:
  那十幾頭狗,也這兒聞聞、那兒嗅嗅,這裡逛逛、那裡轉轉,有時擺擺尾巴,有時搖搖頭,像都是在思考著哲學,又似為什麼人生的大道理而悲哀遺憾著,卻又似在彼此打著招呼和暗號。
  孫青霞一直看著,他的瞳孔已開始收縮。
  忽聞龍舌蘭在遠處沒來由的叫了一聲。
  他立即聞聲掠了過去。
  不只是他,言尖也同時趕了過去。
  言尖一施展輕功,才知道原來孫青霞快得好像他自己所施展的還不算是輕功。
  孫青霞一旦飛縱,才曉得原來言尖快得好似那才是真正的飛縱。


4.留心那話兒


  聲音尚在,人已到了。
  聲音有多快?
  ——當你聽到聲音的時候,聲音已經到了;同樣,當你發出聲音的時候,也同時就聽到了聲音。
  聲音有多快,可想而知,許或,它是比光略慢一些。
  但孫青霞與言尖,誰也不比誰慢,同時趕到了那發聲之所在:
  澡堂。
  澡堂裡有許多浴室,分男女兩邊,言尖和孫青霞循聲急掠,到了女澡堂一間浴室門前,聲音就自裡邊傳出來,言尖稍稍一停,可孫青霞毫不猶疑,一腳踢開了浴室的門。
  門遽然而開!
  明明已低沉下去的叫聲,突又銳亢了起來。
  浴室內當然有人。
  不但有人,還是一具精光火熱、粉光緻緻的胴體。
  儘管浴室裡的女子已及時將毛巾和衣衫往身上要害部份一遮,但所露出來的部位依然美不勝收、活色生香。
  ——彷彿連沾在上面的水珠,也是有著殺傷人,足以使人立即愛情重傷、忍「欲」偷生,甚至一映眼就痛得欲生。
  那是龍舌蘭。
  驚愕中、羞憤中、駭怖中的龍舌蘭。
  她浴室的門,已給人一腳踹開。
  幸好她畢竟有過人機警、一代俠女,還能及時抄起毛巾、衣服,擋上一擋。
  到這時候,縱然她是女俠,就算也是女神捕,除了再度尖叫,她還能做啥?
  能。
  她飛起一腳。
  腳踢孫青霞。
  著!
  孫青霞不知是因為沒防著龍舌蘭這一腳,還是因為自己也覺得這樣一腳踢開了人家洗澡時的門太冒味,或是因為在這一剎間她瞥了龍舌蘭出腳時的春光乍現,他一時竟沒能避開龍舌蘭的這一腳,他飛了起來,嘩啦一聲,直橫過天井,「叭」的一聲,掉進一坑大水畦裡去。
  水畦上,原鋪著幾塊磚,那上面還擺放著幾顆大西瓜!
  孫青霞「啪」地砸壓在上面,一下子,西瓜碎了、爛了、汁肉橫飛,使他一頭一臉、一身一手都是西瓜籽、西瓜肉。
  他是著了一腳,正著了龍舌蘭這一腳,而且還跌得不輕。
  可是他似並不在意,彈身而起,飛身便掠,又飛掠回那間浴室的門前:
  他仍是關心龍舌蘭第一聲驚叫的原因。
  原因非常簡單,也令孫青霞為之氣結:
  蟲!
  幾條小蟲,一節節的,毛茸茸的,浮在水缸面上,蠕動著,形貌不單核突,且令人毛骨驚然。
  就連濕漉的地面上,也爬行著幾條大蟲,肥騰騰的,顏色鮮麗,還多肉多汁似的。
  奇詭的是,仔細看去,那些大的小的蟲,載浮載浮的蟲,竟然都擁有一張張似人的臉。
  小娃娃的臉,最囂張明顯的是,每張臉都有一張張大哭或大笑的口。
  孫青霞這樣一望過去,忽然生起了一種奇特的感覺:
  彷彿那不是蟲。
  ——而是一隻隻男人的器官。
  那話兒!
  蟲的形貌本來已令人嫌。
  像那話兒的蟲更令人噁心。
  ——陽具的形狀本來就非常核突,核突得足以令人嫌惡生厭,但有時又奇怪得使人震驚迷眩。
  龍舌蘭現在就是這樣。
  她怕。
  她怕得幾乎忘了自己是會武功的:她只要揮指隔空一彈,就能把蟲兒射殺彈飛。
  但她就是沒有這樣做。
  她也忘了這樣做。
  她看到這些蟲,已嚇得全身冰冷也手足無措。
  所以她什麼也做不了,倒是孫青霞一腳踢門闖了進來時,她還會恢復神智一腳把他端飛出去。
  這些一隻隻,就像那話兒的蟲,不管游的還是爬的抑或是蠕動的,都向龍舌蘭那兒「逼」了過去:
  彷彿她有吸引力。
  仿似她在召喚。
  所以她只嚇得全身發軟,幸虧聲音並沒有因而軟化,反而更尖更銳。
  因此才把孫青霞和言尖及時喊了過來。
  過來的不止是言尖和孫青霞,還有另一個人也到了。
  那是于氏。
  她來的當然不及吉老闆和孫青霞快,但也算是很快的了。
  她來的時候,懷裡還有一捆柴枝,這許或就是她來得比較慢的原因。
  她來了,一切就方便多了。
  她馬上替龍舌蘭把蟲都砸死、挑走、掃除,甚至把一隻已爬在龍舌蘭衣服上黃藍相間奪目艷麗的大蟲拔落、打了個稀巴爛。
  當然,言尖也在做這事,但總不如他老婆為龍舌蘭做這個來得「方便」。
  對捉蟲,龍舌蘭可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看見蟲,可只嚇得雙腿發震、全身發軟,就像給麻醉而荏弱的女子,眼巴巴看著色狼一步步迫近來對她進行淫辱一樣。
  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蟲。
  對於蟲,她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這種感覺既似從小就有,又似與生俱來:
  她就是怕它。
  可是,她在這兒遇上的就是它。
  ——這麼多的蟲!
  ——這麼可怕的蟲!
  這不致以使她喪失了鬥志,但肯定使喜歡洗澡的她一時失去了沖涼的興致。
  幸好于氏已在說話安慰她:「換間澡室,我親自打水,保管一條蟲也沒有,讓你洗個暢快。」
  龍舌蘭只呻吟了半聲:「怎麼這兒……有那麼多的蟲!」
  言尖慚愧的道:「這兒一帶,多長了些漂亮的『火花樹』,十分奪目艷亮,但樹上就長這些蟲兒,十分討厭,還讓龍女俠受驚了……」
  「出去,」于氏揮手趕走言老闆和孫青霞,「龍姑娘她要換上衣服。」
  言尖馬上大聲陪笑:「對對對,她還要換一間澡室,再好好沖個涼。」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龍舌蘭這間靠最左的澡室,言尖見孫青霞仍捂著胸、皺著眉,忍不住問了一句:
  「踢痛了?」
  孫青霞搖搖頭,在拔掉他身上、衣上的西瓜肉汁,一面苦笑道:
  「這兒常有那麼多的蟲嗎?」
  言尖啐了一口:「就這兩天忽然多了起來!真奇怪,一下子,狗多蛇多蟻多,連蟲也來會集了!一條條都像發情的話兒一樣,娘他個面膜的!」
  他突然罵了句當地土話,然後看到孫青霞那身新骯舊髒的衣衫,笑著道:「我準備好套新衫讓你更換——你也該洗洗澡了。龍姑娘有我內人看著,卡卡,有她在,別說蟲兒,就算一條條真的活的話兒,她也一刀剁了,沒放在眼裡。」
  孫青霞微笑問道:「老闆娘可就是當年名震冀北的『驚雷娘子念珠拳』於情於女俠?」
  言尖愕了一愕,才釋然道:「……你是從她身法中看出來了?好眼力?」
  孫青霞還正想說些什麼,忽又聞一聲驚呼。
  呼聲不高。
  不尖。
  但仍是驚。
  是呼喚。


5.我要你話兒


  呼喚仍來自澡堂。
  但那是顏夕的聲音。
  ——她微弱的呼喚。
  言尖和孫青霞相覷一眼,也幾乎是馬上的,同時地趕到那發聲的現場。
  ——要不是剛才已有過龍舌蘭的尖呼,結果是虛驚一場、白跑一趟的話,他們的反應當然會更快、更速、更不猶豫。
  ——不過,剛才發喊叫是龍舌蘭,現在是顏夕。
  顏夕跟龍舌蘭不同。
  顏夕是弱女子。
  龍舌蘭其實在武林女中英豪而言,絕對算得上是個高手。
  不過,儘管她是高手,但她卻不時會發出大呼小叫。
  大呼小叫當然不會影響一個人的武功,但多少會影響她的氣派和形象,但也頂多如此而已。
  顏夕雖然荏弱,但一路過來,她很少叫、很少失驚、也很少故意造作讓人特別去關照她。
  也就是說,她的性格很堅強。
  ——性子強不強,有時跟武功不一定有直接關係。
  有些頂尖兒的武林高手,性情就十分脆弱,動輒大悲大喜、情緒大起大伏,但那也一點都不影響他們的絕世武功、蓋世成就、冠世才華。
  有的人認為必須要無情、冷酷才能成就絕頂、練得冠絕天下的武功,其實那也不盡然。
  ——絕情絕義、無情無義才練就的武功,有時以大情大性、大仁大義也可以練修成正果。
  劉邦無恥、曹操冷酷、武媚娘更十分殘忍歹毒,但關羽重義、孔明護主、伍子胥鞠躬盡瘁,都各有一番驚人藝業,過人成就。
  ——雖然不一定是先要絕情棄義,方有大成大就,但一個能成就大功業的人,必定得要意志堅強、才情奔發、才幹過人和恆心毅力才成。
  有才情的人不一定有才幹,只有才幹而無才情,就只能是一位畫師而非畫家。
  有才幹的人卻無才情,那就是畫工而不是畫家。
  但同時有著才幹和才情的人,卻無恆心毅力,那這一輩畫不畫得成都成了疑問。
  不過,若什麼都有了,就是沒有堅定的意志力,那根本就沒有畫,也不會去畫。
  小顏或許武功不濟,但似乎意志力卻很堅強,所以她才能隨著龍舌蘭和孫青霞逃亡而無尤怨。
  當然,儘管龍舌蘭好像是大呼小叫、怨聲載道的那種人,但也不見得就意志薄弱:事實上,要是意志不堅定,像她那麼一個標緻的名門閨秀,斷沒可能練成這樣卓越的武藝,以及能在江湖上亨有如此聲望。
  江湖上是憑力論勢的。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論淑媛。
  ——有龍泉之利,方可以論決斷。
  事實上,若無堅定的意志力,根本就連一門專業手藝也學不成,那還談得上過人的藝業和驕人的成就?
  學習,畢竟是件艱苦的事,只有堅強的人才能找出它的樂趣來。
  修煉,更加是件卓越的事,只有不凡的人才會反過來駕御了它。
  通得過考驗方為英雄。
  受得了衝擊才是好漢。
  可是顏夕決不是好漢。
  她只是個弱女子。
  所以一旦聞聲,孫青霞和言尖就義不容辭,飛掠到她發出叫喊的所在:
  兩人也幾乎是同時抵達,所不同的是,孫青霞在飛縱之際,還居高臨下,凡所過處,都打量了下周圍的環境:
  許多蒼蠅,都在飛繞不去。
  天空高處有蒼鷹,有時也低翱到店舖的酒旗上面來。
  狗只,的確是愈來愈多了,且盤踞在附近。
  ——這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人家說田鼠、蟻蝗搬窩是地震、水災的前兆,黃牛入水翻騰、狗吐舌是大旱之征,而今,蒼蠅亂舞,蒼鷹徘徊,還有狼犬群集,卻又是個什麼樣的徵兆?
  顏夕也在澡室裡發出呼叫的。
  言尖趕到,但他不敢踢門,只能吆問:「什麼事!?」
  他不敢踢門是因為他不便。
  ——他雖然年紀已不小了,但武林中是很講究男女之防的,江湖上也十分重視在這方面的名譽,何況,言尖是很愛(同時也很怕,「愛」和「怕」是長相廝守,一體兩面的事兒)他的老婆于氏的。
  孫青霞也趕到了,他也不敢像上次那樣一腳把門踢開。
  上次的「教訓」,他當然忘不了。
  ——連那優美胴體的景象,他也忘不了,更不想忘。
  不但想不忘,還怕不能好好深記呢。
  要再換上龍舌蘭的房間,他也許還敢再起一腳,將門踢開,但對顏夕,他卻不敢故意冒犯。
  因為小顏不是龍舌蘭。
  她不會武功。
  孫青霞當然不敢「欺負」不會武功的人,何況顏夕還是個美麗的弱女子。
  ——他這個「淫魔」,畢竟還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
  他不便,言尖不便,有一人卻十分方便。
  那當然是于氏。
  於情。
  於情也趕到了。
  她正要一腳把門踢開,然而小顏澡室的門卻咿呀一聲打開了。
  門內是小顏衣衫完好,而且已更換上新衣,澡室地上潺潺流著未褪盡於溝坑裡的水,看來她是剛洗好了澡,身上還散發著皂香味。
  在澡室內的她顯然正在驚惶中。
  她怕。
  但她比剛才和一路上都美。
  她本來就美,但現在更美的原由有二:
  因為她換上了新衣。
  ——那就像鮮花遇上了春天,自然而然的怒放出它所有醞釀的嬌和艷。
  這美是理所當然的,但也有美得不合情理的。
  原來顏夕驚悚時更美:一種在平時不會出現和讓人看見的英氣和拗執,便在這瞬刻間流露在眼色裡、臉色上。
  「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小顏囁嚅的指著原來的門縫(那兒還有一大灘一大灘的積水),「…… 一直在那兒嗅著,還偷窺……」
  言尖順著她視線望去,看到那幾灘水漬,也看到了幾行錯落的腳印。
  他忍不住罵了一聲:「畜牲!」
  顏夕一震,淚花湧上眼眶,盈盈欲滴。她的兩眼眼袋很浮顯,托住靈靈的雙目,一旦漾起了淚光,也分外讓人憐。
  於情忙解說道:「他罵的是那些狗崽子!」
  這時,龍舌蘭也聞聲趕了過來,也問道發生何事,孫青霞趁此偷偷的扯了扯言尖的衣袂,一起走到院子裡。
  院子裡真有座竹棚,舒適蔭涼。
  院外在地上爬伏著的是西瓜,一顆顆滾圓著像一個個青皮和尚的頭顱。
  爬上了籐的則是葫蘆瓜,青的黃的,東倒西歪的亂吊著,像填塞著一口口春末初夏的夢。
  走到這兒,孫青霞忍不住道:「我看他們真的來了。」
  言尖也停下步來,肅容道:「你是說……『流氓軍』!?」
  孫青霞道:「也有人叫他們做『畜牲兵』。」
  言尖道:「都一樣。凡他們所過之處,都姦淫擄掠,燒殺殆盡。無惡不作,無所不為,既是流氓,更是畜牲。」
  孫青霞道:「既然言老闆也看出了來者是誰,我也直言了,我是要言老闆一句話兒。」
  言尖道:「什麼話?你說。」
  孫青霞道:「他們已包圍了這家客棧,現在這時候,誰離店都一定會給殺害,但守在這客棧裡,也只坐以待斃。我不想連累大家,我會一個人殺出去。龍舌蘭的武功不錯,如果她願意,我會帶她一併兒闖,生死各安天命。但顏夕不會武功,我帶她去,她不死也得受活罪,而他們目標不在她身上,我想……」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36:14

  言尖接道:「你是想把她放在我這兒?要我們夫婦照顧她吧?」
  孫青霞馬上點頭:「我是要你這話,行不行?」
  言尖馬上回答。
  回答居然是:
  「不行。」
  這回答絕對是意料之外。
  不過他也有補充。
  而且是馬上作出補充。
  「她當然可以留在這裡,」他大聲地道,「但照顧她的當然不是我——」
  「——而是你。」
  他說。
  大聲,而且有力,並且十分肯定,他的聲調。


6.就是這話兒


  孫青霞一聽,明顯動了氣:「這不關你的事,你硬要冒這趟渾水,也幫不了我。」
  言尖怪眼一翻,反問他:「你怎麼知道『流氓軍』是衝著你來的?」
  孫青霞一愕,倒沒想到有這個問題,怔了一下才道:「不是衝著我來?那還有誰?」
  言尖大聲道:「當然是我。」
  孫青霞更詫:「你?」
  言尖卡卡笑道:「你的號召力還不夠哩!」
  孫青霞不大置信,反問:「就憑你?得出動『流氓軍』?你常年累月的在這裡,又不見得他們來動你?今兒我來了,他們都往這兒彙集,怎說是衝著你?」
  言尖反問:「你幾時跟『流氓軍』結仇的?」
  孫青霞略為沉吟了一下:「他們的四當家『食色公子』詹同榮在京裡胡鬧,要強佔只賣藝不賣身的青樓名妓孫三四,我曾把他怒打一頓。」
  言尖點點頭,道:「我也聞說過孫大俠與京師名妓白牡丹交好,孫三四是白牡丹李師師的手帕交,孫大俠自不允讓像詹同榮這種敗類侮及孫三四了。」
  孫青霞赧然道:「那是早年的胡鬧事。而今,我已離京久矣,那地方榮華紛繁,我都無意再涉了。」
  言失道:「可是,你那一回殺了詹同榮沒有?」
  孫青霞哼聲道:「他逃得快。而且在京裡,也不好公然殺人。」
  言尖道:「可是,日後在京裡,又有數宗採花殺人案,千夫所指,言之鑿鑿,都說是你幹的。」
  孫青霞忿忿地道:「別人怎麼說我不管,但我不該放了詹食色這種敗類!」
  言尖道:「可是你畢竟沒有殺了他,而他也曾處心積慮,嫁禍於你,使你名譽掃地,辯白無從。」
  孫青霞感覺到言尖話有別意:「你的意思是——」
  言尖道:「沒別的意思。你既沒殺他,他也誣陷了你,照道理,已算是復仇,他只不過是『流氓軍』的四當家,『流氓軍』本遠在『靈壁』、『長氣河』那一帶盤踞,犯不著打老遠路的來報你這個仇。」
  孫青霞道:「這不然。」
  言尖道:「你說。」
  孫青霞道:「你說。」
  孫青霞道:「詹同榮雖只是『流氓軍』的老四,但卻是『流氓軍』首領大當家『東方蜘蛛』詹奏文的獨生子。」
  言尖道:「但他畢竟沒有死,是不是?」
  孫青霞道:「可是這兩父子都是不甘受辱的人。」
  言尖道:「那他大可等你一行人往嵯峨山路上時才以逸待勞,橫施暗狙呀!」
  孫青霞道:「也許他們能等,但有人卻心急不能等。」
  言尖道:「你說的是『叫天王』?」
  孫青霞臉色一沉,悠然轉了個話題:「我知道『義薄雲吞』是家在江湖上相當赫赫有名的客棧。」
  言尖道:「那是江湖上人賞的面子。」
  孫青霞道:「他們會給你面子,是因為你保住他們的性命。」
  言尖道:「我能保住他們的性命,也是武林中各位老大哥老大姐們賞的面子,在下我沒那多大的本事。
  孫青霞道:「你若沒有本事,就不會有這麼多武林人物在失勢遇危時,都逃到你那兒尋求庇護了。」
  言尖道:「那是他們看得起我,我其實沒這個能耐護著他們。」
  孫青霞道:「你若沒這個能力,為何逃到『義薄雲吞』的人會那麼多,而且貴號的名頭,也一天比一天響亮,聽說連『鬼僕神鞭』梁道姑和『一哨大俠』何半好也因躲在這裡而免去了一場生死劫。」
  言尖反問「你可知道追殺他們的是些什麼人?」
  孫青霞道:「我聽說『鬼僕神鞭』梁道姑是遭任勞任怨迫害的,能從任氏雙刑掌中救得人命,天下無幾,你是其中一個。至於『一哨大俠』何半好……他口口聲感戴『義薄雲吞棧』救了他的命,但我卻不知你是從何人手上救了他的命?」
  言尖道:「流氓軍。」
  孫青霞有點詫異:「流氓軍?」
  言尖道:「正是。『一哨大俠』得罪的正是『一線王』查叫天,自然不能立足於江湖,只好逃往嵯峨山,卻遭到『流氓軍』的伏殺,退回這兒,住進了我這家小店。」
  孫青霞忍不住問:「何半好一向在江湖人事中處事圓滑精明,怎麼好生不得罪,卻去得罪了最不好惹的叫天王?」
  言尖道:「他就是到處逢人皆為友,處事精明,人事圓融,可『叫天王』裡的軍師馬龍看中了他,要招攬他過去。」
  孫青霞冷笑道:「以『叫天王』的實力和勢力,對何半好而言,倒是一個大好的進身之階。查天王有了何一哨這樣的強助,加上手段高明、討人好感的余樂樂,還有廣結權貴、交遊廣闊的陳貴人一旦聯手,便是『鐵三角』,查叫天就如虎添翼。」
  言尖道:「但是何半好硬是不肯加入叫天王一夥。」
  孫青霞追問:「為何?」
  言尖一味大聲,並不善於言辭,說話時,有時愈說愈糊塗,幸好這時一人及時過來接了他的話:
  「何半好若不加入『叫天王』一系,至少還是個人,有時還是位大俠。若他一加入進查叫天系統裡,不但當不成大俠,就連人也當不成了。」
  接話的是于氏。
  ——「驚雷娘子念珠拳」於情。
  言尖一見他夫人來了,就立即問:「她們呢?」
  ——「她們」自然就是龍舌蘭和顏夕。
  於情說話神情令人放心:「她們在一道,互相照顧。龍女俠武功高強,卻怕小蟲;小顏姑娘身子荏弱,不過處事較鎮定些。他們洗乾淨後,自會上店歇著。我讓她們暫住在『貪狼閣』內。」
  言尖卻還是不滿意:「——怎可讓兩道女流之輩涉險,你還是要阿丙、粉腸、西瓜、大胃他們好好照顧她們一下。」
  ——西瓜、粉腸、阿丙、大胃這些人,都是「義薄雲吞」這店子裡的夥計。
  這些當然都是他們的外號。
  「西瓜」,原姓宣,名翼娃,但生平好吃西瓜,一天可吃七八顆,夏天時還得抱著口西瓜在肚皮上才睡得著,故人號之為「西瓜」。
  然而,此人決不可小覷。他的「西瓜刀法」,能在密集快刀中輕易把西瓜籽全皆挑出,而不致砍毀砸壞了西瓜,他的刀法,簡直比妙匠巧工手裡的繡花針還靈還巧。
  他更兼擅於「獅子滾球」大法。只要敵人給他抱住,難免全身經脈盡裂。
  就算沒給他扣住,只要在他勁道範圍之內,也一樣得給他制住,動彈不得。
  話說這宣翼娃曾是有名的獨腳大盜,兼且採花,但也做劫富濟貧的事,並不向黃花閨女、節婦烈女下手,不過,有一次,採花採到雷純那兒去,幾乎沒給雷純手上三劍婢當場格殺,幸得「六分半堂」的狄飛驚出面為他說話,才讓他遠適十八星山,不許他再入江湖。
  他也沒面子重入江湖。
  「粉腸」原姓陳,名分長。人多戲稱之為「粉腸」,他也不以為忤,何況,他也最嗜食豬粉腸。
  但別看而今這陳粉腸邋裡邋遢也曾是一介名士。他曾在武林四大世家的「舞陽城」周白宇麾下當過慕僚,舞誦曲藝,笙蕭笛琴,無一不精,但就壞在終日誇誇,遊說無根,俟周白宇歿,北城不復當年,他便再也找不到明主收容,流落江湖,懷才不遇,這才遁入十八星山,暫時投靠「義薄雲吞」。
  他終日無所事事,只善月旦文章、臧否人物,不務正業,但一身「回龍拳」的造詣,卻是非同小可。
  他一拳擊出,聲勢過人,但更奇特的是:他的拳還可以中途折返,轉了一個大圈,避去敵人鋒銳,然後再自死角中猝擊敵人,簡直不止防不勝防,連接也不能接。
  吃喝玩樂之外,他也自有過人之能。
  阿丙倒是真名字,原姓司徒,全姓名為「司徒丙」。
  這人有個特色,就是喜歡打架。俗稱這種人為「五行欠打」,他就是喜歡打人—— 不打人,給人打也行。
  他平素無事,就喜歡撩事生非,非逼得人動手跟他打架不為樂。如此一生打下來,足足三十五年,他以實戰經驗豐富而成為武林中一等好手,但也因此給人群起而攻之,逐走江湖,遁入十八星山,躲進「義薄雲吞」,成了言尖手上一名小廝。
  他來到這兒,依然死性不改,挑釁挑戰如故,除了「大胃」之外,這兒幾乎每人都跟他交過手,打過架。
  「大胃」原姓王,原名大維,因為太貪吃,而一天進食至少十二三次,次次食量驚人,故人皆稱之為「大胃」。
  他的確是「大胃」,他的胃也特別大。他的脾氣好,不與人鬥,但千萬不要與他爭食、搶食。他只好食,若在食物上跟他過不去,他可是寸步不讓。司徒丙就是天生不愛吃,人也骨瘦如柴,故爾跟王大維沒有相爭的理由;別的事,這王大胃都讓著他,故爾打不成架。
  有一次,他跟入住避難的武林大豪「蝙蝠神君」華矛為了爭一塊小小的蝦片,竟大動干戈,這就見出了他的實力,他連施「橫行槍法」、「橫屍棍法」、「攔腰杖法」、「波湧槳法」,把華矛華老太爺和他十七名助拳的高手全都砸出打出「十八星山」去。
  雖然,為這件事,他給言尖夫婦狠狠的責罰了一頓,到現在膝蓋還瘀了一大青的,腫了一大片紫的,幾乎也沒給言氏夫婦趕出「義薄雲吞」去。
  事實上,沒把王大胃和司徒丙二人踢出「義薄吞雲」,或者索性流放到黑龍江、滿都加爾去,言尖夫婦也頗感「後悔」。
  蓋因「大胃」一個人吃足十二三人的食量,有段時候,因山道坍方,糧食運輸一時接不上,他才餓了兩個時辰,便一口吃掉了自己兩隻手指。
  有天夜半,跟他同睡的「粉腸」忽然覺得床鋪濕漉漉的,一摸,還以為是「大胃」撒尿,細看,幾乎沒給嚇死:
  原來一手都是血。
  再看,陳粉腸可真個三魂嚇去了七魄,以後都不敢再跟王大胃同床了:
  原來他在吃肉。
  ——一塊鮮血淋漓的肉。
  生食。
  他一面吃著,一面十分滋味的望著陳粉腸,哈哈的笑。
  粉腸只覺毛骨悚然。
  他手裡還有一把刀。
  尖刀。
  他的右腿褲管特高,鮮血直冒,汩汩流著,他也不以為意:
  他口裡那塊肉,就是這樣給他割了下來,現場生吃。
  ——敢情他睡到夜半,餓了,看見自己腿肉肥美,就割下來嚼了一塊。
  但粉腸可嚇得眼綠耳屈鼻於歪:萬一他真的禁不住餓瘋了,對自己身上的肉也打起主意來,這還有命在!?
  是以,「粉腸」對這號人物「置」而遠之,並見查叫天也有外號作「叫天王」,於是也戲稱他為「大胃王」。
  不過,吃歸吃,就算大胃王飢不擇食到了:你給他一粒蛋,他會連殼都一併兒吞到肚裡去;你若予他一條香蕉,他也會連皮送入他口裡邊。
  但他還是不吃人。
  ——寧吃自己的肉,也不傷害其他的人。
  這對言氏夫婦而言,成了不趕逐此人的最大借口——同時,也是最完滿的理由。
  何況,除了太貪食之外,大胃王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幫手:
  他什麼事都肯做、願做、也做得好,且不要報酬——
  ——除了給他頓好吃的之外。
  司徒丙就不一樣了。
  他是無緣無故也撩是斗非,迫得人非要與他動手打架不可。
  他好打——一天不打架,他彷彿就全身發癢,癢得無技可摟、無處可依。
  對這種人,言尖可制他不住了,要不是溫八無給他先下了帖「降風頭下火勢五痺散」,恐怕言尖早就對他動上了手,轟出了他的「迷城迷蹤黑煞手」了。
  司徒丙畢竟仍是有忌諱的,所以他也不是見人就打:至少,無辜的客人,還有不諸武功的人客,以及小孩婦女,他一概不打。
  只是,他仍太好戰了,總要想出不同的方法來與人(乃至「迫人」)同他過招,以致他連「不是人」的也得千方百計與之交手。
  他曾用頭與牛角對撞。
  還跟狒狒比賽爬樹攀籐。
  跟魚比泅泳。
  他甚至跟蝮蛇對噬——他爬在地上,手足一概不用,只用口咬,蓋因如果他施拳腳動真力,什麼野牛、蟒蛇、馬猴,哪樣會是他對手?這樣勝之,不但不武,簡直無癮,是以司徒丙堅持用對之所「長」(包括尖齒、倒刺和尾巴)來與對方「交手」。
  他自得其樂。
  這些奇人異士,紛紛先後到「義薄雲吞」來避難,久而久之,索性便不走了,留在這家客店,成了夥計。
  也成了言尖夫婦的得力幫手。
  孫青霞一聽這幾人的外號和名字,初不為意,隨而馬上聯想起好些江湖上的傳言,以及這幾年有幾位武林高手陡然「失蹤」了的軼事,不禁道:
  「原來他們都窩在這裡,而且都當了你的夥計。」
  言尖搖首也搖手不迭:「不是當我的。」
  孫青霞笑道:「你不是這兒的老闆嗎?」
  「大家都以為是,」言尖居然道:「其實不是。」
  他滿懷感觸的望向那書著「義薄雲吞」四字的酒帘,道:
  「就是這話兒——它才是我們大夥兒的主人。」


7.有人快樂有人仇


  孫青霞望著那「義薄雲吞」四個字,也良久未語。
  院子裡,一棵花樹開得奇大、奇壯,但又出奇的淒美
  花落如雨。
  一地花紅。
  天亦漸陰,雨霏霏下,驟雨中仍見陽光。
  這時候,院外居然走過了一隻猞猁。
  ——就好像一個人負手踱步走過他家院前的一般信步而過,且狀態悠閒。
  門前有許多狗。
  門外也有許多犬隻,不知從何而來,所為何事,但對這猞猁,都如同視而不見,吠也不吠上一聲。
  孫青霞看著看著,也似很有些感觸起來了。於情卻道:「我早著粉腸和西瓜特別關照二位姑娘的事,小花還鬧著跟他們一道玩呢。」
  言尖聽了,好像不甚高興:「小花也一道作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個……」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袋,但沒有把話說下去。
  於情也似有點不高興,但不敢明著拂逆她丈夫的意思,只幽幽的說:
  「小花就這樣子,你若連朋友也不讓她交,只怕來日更——唉!」
  言尖也歎了一聲,岔開話題,問:「那麼,老丙和大胃王呢?」
  於情利落的道:「這幾天只怕有事,我已告訴他們好好看著,並通知了還住著的十一夥人家中那六伙會武的,好生提防。」
  言尖倒不滿意:「驚動他們作啥?還一定有事哪!這樣張揚了開來,若只是一場虛驚,那就不好交待了。」
  於情啐了她丈夫一口:「看你,彷彿還巴望著有事發生哪!我看,你和阿丙一樣,不是技癢就是身癢,不然就是手癢了。」
  然後又轉向孫青霞釋疑地道:「我們得高人杖蔭,在這兒開爿店了,自食其力,兼善他人,這正是有人快樂有人仇的事。我們算是幫了些人,但自然也得罪了些人。事實上,幫的人越多,得罪的人也就越多了。幫人的忙愈大,幫的人愈重要,得罪的人也更可怕,更惹不得了。」
  這個道理孫青霞明白,而且還很明白,所以他接道:「所以你們救得『鬼僕神鞭』梁道姑,就得罪了任勞任怨。你們從『一線王』魔掌下救了『一哨大俠』何半好,又結怨於『流氓軍』。你們收容了『花臉煞星』司徒丙,也形同得罪了一大群惡之欲其死的武林同道——同樣的,你們這次容我暫住,也一樣等於跟『叫天王』派系的人明擺著過不去了。」
  於情道:「所以說,就憑我和外子,還沒這個本事,背那麼大的一隻鍋,扛那麼大的一面旗。」
  言尖道:「我這『義薄雲吞』是合夥生意,我倆夫婦只是出面管理庶務的人,真正的大老闆是在後頭的。」
  孫青霞當即明白過來:「你們指的是溫八無?」
  ——正如「殺手澗?的「崩大碗」一樣,他只是一名小夥計,真正的「大老闆」還是八無先生溫絲卷。
  溫八無也不常在「崩大碗」坐鎮,他不在的時候,多由一位身形傴僂、老態龍鐘的老婦來主事,只知她姓白,這白姓婦人有時身邊也帶有兩名長工,在「殺手澗」生意最旺的時候來幫忙,孫青霞一看便知這也是身懷絕技的武林人物,只喬裝打扮成平凡人物而已,但他一樣自有來歷,便絕不過問人家的事,只跟大夥一起稱她為:「白婆婆」,連姓名也未得悉,彼此交談不多,相交亦不深。
  ——若說深交,哪只有跟「毒行其是」溫八無。
  只不過,八無先生似對「崩大碗」的業務情有獨鍾,近日來較多在這店舖裡打點一切,甚至發生了真正的「殺手和尚」來襲的事件,加上有人在上游決堤,溫八無才與孫青霞各自撤離「殺手澗」。
  但言尖的回答是:「不只是他。」
  孫青霞這次倒有不許意外:「哦?」
  於情接道:「八無先生是其中一位。他喜歡經營食肆,加上溫六遲——他則嗜辦客棧驛館;以及溫約紅,這人素愛養魚;還有溫兄,此人最喜收集美麗女子的容顏。這幾位都是『老字號』溫家逐出門牆、或游離於『老字號』和江湖勢力之間的不羈人物,且均有不羈之才,聯合了『感情用事幫』白家的勢力,組合成一個『用心良苦社』,在武林各處、江湖各地、白山黑水間開設了不少食肆,酒館、驛站、飯店、布莊、茶居、宿捨、裁衣鋪,給天下含冤受屈的武林人江湖好漢有個去處。」
  言尖道:「我們這家『義薄雲吞』也是『用心良苦社』的分舵之一。」
  於情道:「所以光是我們,還得罪不起這麼多天大的人物。」
  孫青霞明白了:「可是,如果背後有溫八無、溫六遲、三缸公子溫約紅、毒聖溫兄,還加上了蘇杭『感情用事幫』白家的高人好手,那倒真是陣容鼎盛,武林中還真不是有太多的人能招惹得起。」
  於情道:「可是樹大招風,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物——就連我們沒得罪的人也開罪了。」
  孫青霞道:「這個自然,就連原來溫門、白氏的仇家,也一樣把賬往你們頭上算。」
  於情笑道:「敢情是孫大俠在江湖上,也給人誣陷慣了,什麼大場面都見多了,這點定比其他人都更明白。」
  言尖卡卡笑道:「他是給目為武林中頭號大色魔,故爾但凡有什麼令人髮指喪心病狂的姦殺重案,全都歸他攬上了。」
  孫青霞也笑道:「可是,這干來人還是衝著我來的,說什麼也不該由你們來扛。」
  言尖不同意:「是衝著我們來的。」
  孫青霞道:「當然是我。」
  言尖大聲道:「不是你。」
  孫青霞道:「叫天王視我為眼中釘,不是你。」
  言尖掙紅了臉:「來的是流氓軍,他們要拔掉的是我們,不是你。你還算不上,入不了排行榜。」
  孫青霞冷笑道:「你們剛才不是說過嗎?流氓軍五大當家的再凶再悍,也犯不著惹怒『老字號』和『感情用事幫』的人物,也用不著跟你們『用心良苦社』結下深仇吧!」
  言尖情急也氣急:「你——你……你!」
  他一急,竟只是「你」,話就說不出,也說不下去了。
  於情忙替他接了下去。
  她既然有一個好客、熱情但不擅言詞但說話卻十分大聲的丈夫,她早就知道她天生的(也是天降的大任)責任就是她要喜歡丈夫的朋友、冷靜而勤快的去做他說做的事,必要時還要替丈夫說話、解釋、乃至澄清、辯護和圓場。
  這是必須的。
  ——誰叫他是她的丈夫。
  她給他的時候,她已不是處女,可是他並不見怪。
  她知道他是知道的,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來。
  甚至沒有問。
  她早年行走江湖,難免有艷遇風流事,曾遭宵小迷姦,亦曾遭人甜言蜜語,騙去身子,到後頭,反正,她也不再在乎了,一夕貪歡又如何,她甚至也曾色誘過有婦之夫,在江湖上鬧出了些不體面的事兒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36:38

  直至她遇上言尖。
  那已是進入她身體的第七個男人。
  她知道他對她是真的好。
  ——甚至原諒了她的過往。
  「原諒」,不等於不在乎。
  甚至也不是不介意。
  她知道他是介意的。
  她從他傷心時候的眼神裡看出來:不說出來的傷心要比說出來的傷心更傷心。
  她也知道他定必聽到了傳聞。
  可是他始終沒有怨她、責她,卻是愛護她、給她一個溫暖的家,以及溫馨的對待。
  ——她也深心的明白:像她丈夫那麼火爆性子,能夠對她那麼千依百順、諸般遷就,那若不是真的為了愛,就不可能有其他的理由。
  她明暸了這一點後,更清楚的體會到:她丈夫開的這家店子,是絕對使人快樂使人仇的地方——她丈夫有的是朋友,也多的是仇家。
  她決定全心幫助他。
  她悉心照顧他。
  她替他生了孩子:她知道年事漸老背漸傴但更加好強的丈夫,最需要的是一個家。
  ——江湖人,流浪久了,顛簸多了,最懷想的,就是一個「家」。
  沒有孩子,卻怎麼成「家」。
  ——沒有孩子的「家」,只是一個不像「家」的家。
  最初,「驚雷女俠」於情行遍江湖,刀口上,劍尖上滾山滾海滾雷滾電的都滾過,但什麼燒菜煮飯洗衣乃至照料孩子,她是一概不知,一律不懂,也一向不理會。
  但真的要為一個男人「成家」的時候,她都懂了。
  做了。
  ——而且做的還很愉快,當作是一個快樂,而完全沒想過這是苦差、這是犧牲。
  這是女人的天性。
  ——成婚、一旦成家、只要生了孩子,便都給引發開來了。
  她就給他生了孩子。
  可惜,遺憾的是,他們的兩個孩子,小花有點愚鈍,十三四歲智力還像個六七歲的孩童,而那六、七歲的男孩阿晴,偏偏身體又不好。
  她覺得很對不起她丈夫。
  可是言尖好像一點都不覺得。
  他反過來安慰她:
  「你看小花多漂亮。她沒有什麼思想,獨沾一味的美,男人一定迷死她了。阿晴身體不好,可是很有智慧,別的孩子還在吃泥打滾,他已懂得搬柴燒飯了,你看,他只要一開口,就討得了客人歡心,這些呀,比他長三十年的阿丙、大胃,全都不如他。」
  他似乎只看到好的一面。
  于氏很感激。
  她很感謝她的丈夫。
  所以她更加覺得自己對不起他。
  ——她丈夫是個老實人,也是個俠義心腸的好人,但她卻沒有把乾乾淨淨的身子給他,甚至也沒能為他生下個正正常常的孩子,來繼承香燈。
  她很內疚。
  所以她待他更好。
  她永遠支持他。
  她只站在他那一面。
  ——包括現在,她不想孫青霞誤解了她丈夫的好意。
  所以她一口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也就是目下「用心良苦社」的困境:
  「也許以前他們不敢,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她說:「溫約紅已歿,溫六遲經營的『認真棧』正出了事,溫絲卷和溫兄彼此間有磨擦、衝突,而白老總和溫兄不但傷了和氣,還傷了元氣,彼此都受了重傷,白趕了失蹤,白猖狂出了意外,理在,這兒,只剩下了外子和我勉強維持著——這時候他們不趁機滅了『義薄雲吞』,尚待何時?」


8,忍忍無可忍之事


  從于氏這番說話裡,孫青霞終於比較明白了「用心良苦社」的背景和作風。
  「老字號」溫家裡幾名極有份量的和志氣的元老級高手,跟蘇杭一帶「憑著感受出劍,跟著感覺行事」的「感情用事幫」白家幾個出類拔萃的好手,聯結在一起,一方面,把他們的興趣和嗜好:例如研毒、養魚、種花、烹飪、做生意、開客棧、辦酒家、採藥草……都成了一盤生意,另一方面,不但藉這些生意來壯大他們自己結為一體的勢力,更藉此形成一個網絡寬廣的庇護所、收容地,使流之江湖、遭人迫害的江湖好漢、武林正義之士,有個依歸之地和避難之所。
  這也許就是溫、白二家(至少是其中部份有廓清天下之志的人)的苦心,所以命名為「用心良苦社」——他們也的確用心良苦。
  而且還吃力不討好。
  因為這種生意不好做:做的不好自然維持不了:蓋因他們所作所為,大都十分創意,且若不是在窮鄉僻壤開設風格殊異的店舖(例如「崩大碗」設店於「殺手澗」,「義薄雲吞」雖然開在十八星山,便是佳例),就是在大都城裡開設一些「大反其道」的生意(包括在省城有名的煙花之地小瓦子巷、小甜水巷一帶,居然開了家「自成一派書坊」,而且還設店在「吉祥賭場」的正對面),要不是他們的「背景」的確夠硬,恐怕早就站不住腳了。
  不過,就算做的好,也還是不好做:蓋因他們反而把賺錢擺在第二、三位上,只求把生意做好,一旦把事情(例如把食物、客店、店面、貨品)做得最好,就不愁沒有生意了。
  可是生意做的越大,來投靠的人也就越多,負擔越多,開支也越大,而且其中受庇護的江湖人物裡,難免也有良莠不齊、不安好心眼的,對「用心良苦社」,難免都會造成負累和麻煩。
  麻煩愈大,名聲就越響,投靠的人就越多,包袱也越重,但不見得生意就更好,賺的錢會更多。
  ——無水不行舟,錢賺得不夠多,那要辦的事不少都辦不成,正辦著的也有不少都得要擱淺了。
  然而,「用心良苦社」仍然照常運作,「義薄雲吞」是一家,他們用了言尖、於情夫婦來坐鎮,吸收了王大胃、司徒丙、陳粉腸、宣西瓜這些人物;同樣,「崩大碗」則由溫絲卷親自主持,也吸納了孫青霞來幫忙。
  然而,在這之前,溫八無只跟自稱為「小霞」的孫青霞相交莫逆,很少在他面前述及「用心良苦社」組織上的事情,所以,孫青霞只知有其事,但不知其中內情。
  現在倒是言尖夫婦對他說了分明。
  ——這對夫婦都沒把他當外人。
  不過,言尖也向孫青霞說明了他們「不拿他當外人」的原由:
  「八無先生說過:要是你過來這兒,是自己人,啥事都不必要瞞著你。」
  他自說自笑:「本來這種事就不必瞞人。咱們打開店面就是做生意,除了做正當生意之外就是幫人,而且幫該幫之人,這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他卡卡卡的笑著向孫青霞說:「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個老實人,就算八無先生不吩咐,我也會告訴你個來龍去脈——免得你自作多情,以為「流氓軍」是衝著你來的。」
  孫青霞不禁摸著下巴,苦笑。
  ——我的樣子像「老實人!?」
  (我還是個名懾天下的「大淫魔」哩!——我像老實人!?嘿!)
  孫青霞倒是第一次聽人說他「老實」。
  不過,這時候,他也沒功夫去辯這些,因為庭院裡,葫蘆瓜兒東搖西晃著瓢子,葉亂顫,塵遽起,雲亂飛。
  天色很暗。
  雨下得漸密。
  院子外,又有一頭異獸訕訕然走過:
  ——那居然是一個獬猊!
  ——這地方怎麼變成了「萬牲園」!?而且還成了奇獸齊集,怪物穿梭之地?
  所以他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言尖一時沒意會過來:「什麼什麼時候?什麼事?」
  孫青霞急道:「溫白二家元氣大傷,內鬨鬧分裂,是不是最近的事?」
  言尖答:「全在這半年內發生的。」
  孫青霞道:「那他們要動你,早該在三個月前就動你了——他們一向在『長氣河』扎根,你們卻在『十八星山』開店,等於捏住他們的咽喉,搶掉他們的生意,他們若要動你,又何必等到現在?今天我來了,他們才發動,他們目標是我,不是你們。我走出去,他們就不一定要馬上跟你們鬧僵——畢竟,溫白二家,威名尚在,用心良苦,勢力非凡,他們不得不投鼠忌器。」
  言尖有點不悅:「說到頭來,你還是要認號召力甚於『義雲吞』罷了!」
  孫青霞懦然道:「我才不跟你爭這個。『流氓軍』受命於『叫天王』,我又出手殺傷過他們的四當家『食色公子』詹同榮,他們這次在這兒展開大包圍,若說不是為我而來,還有鬼信!」
  言尖咋啦咋啦的怒笑道「孫老弟,你年輕氣盛,你還是強認這個名頭。你跟他們的仇,跟我的一比,就像蚊腿對著牛腿子!」
  孫青霞白眼一翻,「你自己剛才也明明說過,能保住這一干武林上響噹噹的人物,是溫白二家作後盾之故——他們要找你麻煩,不如先上龍頭巖找溫兄,找你幹啥?這明擺著是我的事,言老闆要是不保住顏姑娘,我也得出去應戰,你們千萬別攔——老實說,攔也攔不著!」
  言尖「喀」地吐了一口又青又硬的濃痰,乾笑道:「你看你看,孫少俠可真是發火了。」
  於情婉言道:「少俠萬勿動氣。你跟詹食色不錯是結下了樑子,可是,我們結下深仇的,卻是大當家詹奏文。」
  孫青霞將信將疑:『東方蜘蛛』?這人是『流氓軍』的老大,武功高絕但深藏不露,他出手三招,一插眼,二挖喉,三撩陰,沒幾個人可以不毀在他這三記連環殺著下,你們是怎麼跟他有隙的?」
  於情知他不信,便說個分明:
  「你剛才不是問起新近逃到敝店來受到庇護的兩位武林成名人物嗎?一個是『鬼僕神鞭』梁道姑,另一個是……」
  孫青霞接道:「『一哨大俠』何半好。」這兩人逃至「十八星山」得救,更使「義薄雲吞棧」聲名大噪,孫青霞當然早有風聞。
  於情提醒他道:「這既然是新近的事,便才是三個月光景——這時際,溫、白二家的好手相繼出事,『用心良苦社』已在半癱瘓狀態。當時,梁道姑還是白猖狂、白婆婆和溫八無、溫兄等親自出面救的,但到了何半好,則是我們夫婦自扛下來的。」
  孫青霞正色道:「我素知賢伉儷為人,決不辱沒了『義薄雲天』這四個字,你們所作所為,確也光大了『義薄雲吞』的聲威。」
  「好說好說,」於情反問「你可卻道那何半好是給誰人追殺才致遁入小店的?」
  孫青霞問「誰?」
  「正是」『東方蜘蛛』!」
  「哦!?」
  「何半好是倒過來從靈壁逃過來十八星山的,半途給『流氓軍』的人截住了,只好躲入我們店子裡。」於情道:「他是混入『流氓軍』裡,要刺殺詹奏文不遂,卻殺了他的兒子——四當家詹同榮!」
  「什麼!?」
  「可是,何半好做的是好事,也向有俠名,在江湖上,也一向義薄雲天、古道熱腸、肯犧牲、敢任事,他既然失手逃入我們的店子裡——我們能任他遭流氓軍捕殺嘛?」
  「這……」
  「試想,」於情有條不紊的說,「你只不過曾經傷退過食色公子,然而,何一哨卻把他給殺了!何半好退到我們店子裡來,我們初還只以為他不小心得罪了詹奏文,我們先保住他,再慢慢化解忿怨。結果,『流氓軍』的五當家程巢皮來襲,我們將它打退了,何一哨千謝萬謝,趁夜走了,說明一定他日報答咱們,可是一去之後,了無音訊,倒是不久之後,他們的三當家余華月率眾重重包圍住這兒,這才撐開了話明說,我們也才知道『一哨大俠』跟『流氓軍』結下的深仇大恨,是我們化不開,解不了的。——何一哨已經溜掉了,大當家『東方蜘蛛』的獨生子詹同榮死了,我們卻曾力保住何半好,你說,『流氓軍』不找我們算帳,還找誰清算這筆數!?」
  然後她正色問孫青霞:「孫大俠,你看,這仇,是你結得深還是我們結得深?」
  孫青霞知道言尖、於情說的是真話:既然連叫天王一夥人也不知道他已進入十八星山,又如何能在如許短時間內調集人馬,大舉包圍「義薄雲吞」?看來倒真的不一定是衝著他和龍舌蘭來的。
  「也許……」他沉吟道:「這干人不只是一夥,也不只是針對我們其中一夥人來的……叫天王既要滅我和龍姑娘之口,『流氓軍』也要報喪子之仇。」
  他冷笑又道:「既然如此,咱們就一起聯手,跟他們打上一仗再說吧!」
  言尖一拍大腿,道:「好極了!要不是八無先生一直要我夫婦『要忍忍無可忍之事』,咱們早就跟『流氓軍』你死我活去了!省得我們這兒救人,他們那兒殺人;咱們在這頭護人,他們就在那頭害人。」
  他頓時豪情勃發,一下子,臉都黑了,頸也黑了,連眼白也灰了起來,卻只有一雙手,還是白的。
  孫青霞一看,心裡大為震服:他素知言尖練的是「黑砂掌」,這種掌法並不是什麼獨門絕學,但能練到言尖這般「色即是空,黑極反白」的境地的,的確在武林中也絕無僅有——何況,言尖曾在古城高昌練成了「迷城步法」,且又是當代「迷蹤門」的護法,有這等人物背景在,難怪多年來盤踞靈壁的「流氓軍」一直不好動十八星山的這一家小店「義薄去吞」。
  然而於情卻問:「孫大俠認為『流氓軍』可能衝著咱們兩造一併兒來,這推論十分合情合理,若能與孫大俠、龍女俠一齊對付禦敵,那自是我夫婦和小店上下之幸——只不過,孫大俠剛才提到來的不止『流氓軍』一夥……莫非除了詹蜘蛛的這一起『畜牲兵』,還有別的來路麼!?」
  孫青霞道:「你們跟『流氓軍』各踞一方,曾數度交手,對他們行軍佈陣的方式,想必早已一清二楚吧?」
  言尖一提起「流氓軍」就心頭火起,這次,只見他咧著嘴卻是連牙都黑了,但眉心、手背都更煞白:
  「那幹不是人,都是畜牲!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對無辜百姓也一樣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全都是深山猛獸,擇人而噬!」
  孫青霞道:「我雖未正式跟『流氓軍』的人馬交過手,但在京裡曾跟食色公子的隨從也動過手,更聽過這股流寇的事……他們所作所行,行事方式,的確就像一大干禽獸所為——或者還禽獸不如!」
  然後他補充道:「聽說,蔡京不敢引這干兵馬入京,朱勵不願招這班流匪到蘇杭,就是怕這些流氓獸性大發,不可控制,作出令人髮指、不可收拾的事體來……」
  說到這裡,他又正色道:「試想,連喪心病狂無法無天的蔡元長、朱勵兄弟父子這等人,尚且不敢引進『流氓軍』,可見得這夥人馬,簡直躁進狂暴,已達何種程度!」
  「然而,我們今日所見的,雖然都是飛禽走獸,甚至還有珍禽異獸,可是,」孫青霞臉有憂色,沉重的道:
  「——你可以發現他們只令人高深莫測,甚至幽異詭奇,只不動聲色、神神秘秘的展開了佈置包圍,直至現在,不但毫不見躁攻冒進的情形,只見步步為營,敵明我暗的顯示一二實力——這像是『流氓軍』的一貫作風嗎!?」


9.退退無可退之所


  言尖、於情面面相覷。本來言尖滿臉鬥志戾氣,於情臉上,也自有一股英氣悍色,但聽孫青霞而今這麼一說,兩人臉上都有了疑雲和任忡之意。
  於情脫口追問:「你的意思是說……來人不只是『銅鑼拗』的那一股,『流氓軍』?」
  言尖將信將疑:「可是,『阿牛溪』那一帶的『出室子弟』,多在『大深林』那一路上,很少入侵『十八星山』來。——總不會是他們吧?」
  孫青霞臉上也有陰霾之色:「我怕不是。」
  言尖赫了一聲,吐了一口唾液:「『大森林』和『大深林』還有『十八星山』這鳥不下蛋雞不拉屎的方圓千里,就『流氓軍』和『出室子弟』還有咱們『用心良苦社』三大勢力了——還有別家別派不遠千里來鬧事扯禍不成!」
  孫青霞道「我是因為得罪『叫天王』,所以才落到天涯流亡的下場,退到貴號的田地,想來你們也有所風聞了。」
  於情道:「『叫天王』揚言非取閣下性命不甘不休,還廣發天下英雄帖,對你誅之有功,擒之厚賞,這點是早有所聞了。不然,我們今天也沒這個榮幸得以接待孫大俠光臨這窮山惡水之地吧!」
  孫青霞道:「這是客氣話。不過,賢伉儷可知我跟『叫天王』是如何結的仇?」
  於情馬上就答:「不知。」
  言尖倒口直心快:「我只聽說過叫天王一直都很栽培你欣賞你、拔擢你,但你確實不長進,太讓他失望了,還姦淫強暴,令一線王派系的人對你大為不滿,實行大舉圍剿你大義滅親、為民除害。」
  於情白了她丈夫一眼,趕忙道:「這個是一面之詞,個中有許可疑之處,不言而喻。」
  孫青霞冷冷道:「不過,江湖上都是這樣盛傳的:查天王對我孫某人情至義盡,視同己出,破格提拔,愛護備至,是我自己不學好,不自愛,荒淫無恥,才至使他忍痛斬將,割席斷交,剪除我這種敗類,以謝天下云云。話傳得沸沸蕩蕩,大家都知道,我欠叫天王的情,也欠一線王的義。」
  言尖點頭道:「不知江湖上那麼說,武林人也這樣說聽說,有書生修武林史編江湖軼事,也作了這樣的記載。」
  於情暗自扯了扯言尖的衫尾,道:「道聽途說,不可盡信,而且,查叫天德高望重,徒子徒孫遍佈江湖,自有他說的,沒別人說的——別人一有異議,也不必叫天王開口發話,他派系中的各路高手,自有人為他出力出頭出面,把人給打了下去,再踩幾腳,保準翻不了身。」
  言尖卻不明白於情為何要扯他衣據,只抗聲道:「儘管叫天王的話不可盡信,但他畢竟在江湖上、武林中、廟堂裡都極有份量,他似乎犯不著來譭謗人。」
  於情又忙去牽扯言尖——這口是手肘。
  言尖「嗯?」了一聲,仍不明所以。
  孫青霞神情落寞的接道:「——說的有理,尤其是像我那樣子一個無行之輩,一個這般浪蕩無根的登徒子,大家自然應該相信叫天王的話——人都以為我氣量小,眼紅一線王的過人造就;查天王聲望如日中天,他罵我是為了我,殺我是為了天下百姓。」
  於情偏首問:「那到底是不是呢?」
  她雖然長得並非絕色美人,但她這樣側著頭凝視著人,眼裡充滿著體諒、瞭解和專注的神情,使得讓她看著的人,難免動心;令看她的人,也無法不動容。
  孫青霞淡淡地道:「嫂夫人說呢?」
  於情道:「別人認為怎樣,我可不知,但查天王說的話,外子是一定不信的。」
  孫青霞一笑問:「何以?」心中對於情卻十分激賞。
  ——這種女子很難得。
  ——這種女人才是男人的賢內助。
  ——要是一個男人能娶得這種女人,可真是福氣,因為她可以替他解決許多事,化解許多仇。
  只聽於情道:「他要是真的像傳說的那麼好,怎會在那樣狼狽為奸,朋比為惡的官場上混得那麼好?他要是真正似傳言中那麼仁慈,又怎會在弱肉強食、道消魔長的武林中地位那樣崇高?我看,他是一直都蒸蒸日上,聲望正隆,你卻是給他迫得走投無路,惡名昭彰,今日還跑上了這荒山!」
  孫青霞慘然一笑:「我是退到退無可退之地了。」
  言尖道:「我也不盡信。」
  孫青霞知道此人說話甚直:「那又為何?」
  言尖道:「人人都說查叫天義薄雲天,造福武林,為天下百姓萬家生佛;但真正全心全意想為善良弱小的人做些事的人,像我們,卻只能在這兒開『義薄雲吞』這家小店 ——他真有傳說中那麼好嗎!還是就我們命乖,老是做得不夠好!」
  於情只追問:「我只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孫青霞道:「本來這事不提也罷——但而今看來跟此處的事只怕大有牽連,恐怕還得將此事原委,得向二位坦言。」
  言尖一拍大腿,道:「我正要聽個明白。」
  於情流目四轉,只見雨下得更綿密了,院子裡一棵火花樹,卻給雨水洗得更艷麗濃烈,一陣風徐來,花落瓣瓣,來不及一聲失足驚呼。
  只見一隻猛獸走過:胖得像豬,壯如牡牛,但卻獨角三尾無鼻缺身,余皆長著一張人樣的臉。
  她目光閃動,道:「好,你們先上去『紫微廂』,我打點佈置一下,馬上上來恭聆事情始末。」
  說到這裡,她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竟隨口漫吟道: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不過,那兩位與孫大俠風雨同路的美女,可不能就耽在溫室遭風被雨的。」
  她是風霜歷遍、人情嘗遍,自然也風流轉萬千,這笑意自然是對人情世故一種透澈瞭解後的表達,她說:
  「我也把她們請上樓來。」
  院子裡有風。
  有雨。
  有花落……
  落花淒遲。
  但也有許多犬兒走過,東嗅嗅,西聞聞,踏過落葉,踩過落花,但似對花葉都不感興趣。
  風急急,雨淒迷,院子裡,有花開花落,有野犬走過。
  院外有野草,草後有樹,樹密成林,林子裡頭疏落處,竟有一頂轎子。
  轎在林內。
  轎在雨中。
  ——那是一頂花轎。
  花轎,紅彤彤的,亮麗麗的,但一點也不喜氣洋洋,卻殺氣騰騰。
  紅簾深垂。
  花轎寂寂。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39:15

第07章 東方蜘蛛


1.浪得艷名


  從窗口看下來,院子裡的瓜籐棚子下,走過幾頭幽異悠閒的狗,而且居然還踱過了一頭會歎息的白額虎。
  ——這白額虎與狗群相遇,居然還互不侵犯,彼此視而不見的走了過去,它們走過之處,婉蜒游過了幾條蛇。
  其中還有一條肥大的蟒蛇;它張口吐舌之際,竟有兩排像人一般的牙齒,而舌頭是灰綠色的。
  風雨淒遲。
  花落如雨。
  遠處竹林竦竦。
  疏林也蕭瑟在雨中。
  ——那棵給細雨浸淫著的「火花樹」,看來像一場燦爛而華麗的夢,而且還夢得十分激情。
  再激情的夢,也只不過是夢,到底還是一場夢。
  孫青霞垂首俯視,心裡頭不由自主忖吟起於情剛才吟的那一句詩: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
  于氏不吟這一句,他只覺這婦人是個很愛她丈夫、很幫她丈夫的好婦人,頂多只覺得還有點熟悉,可是剛才聽她這一吟,他忽然省覺到一件事:
  他是認識這婦人的。
  他是見過這婦人的。
  難怪要人「紫微廂」說話,因為此處居高臨下,一切情況,盡入眼簾。而且紫徽廂就在貪狼閣對面,正好可以照應龍舌蘭和小顏。
  何況,還有兩個人,一個就守在「紫微廂」前,另一個就把守在「貪狼閣」的門前。
  這兩個人,一高一矮。
  高的人並不瘦,肚腹卻份外隆起。
  矮的穿著短挎,皮膚黝黑,可是腿肌結實,腳毛又多長。
  矮小但結實的漢子一見孫青霞,就禮儀周周的道:「我知道你是孫青霞,久聞艷名,風流倜儻,天下皆知,今兒一見,果是人中龍鳳,英朗過人。在下姓陳,草字分長,又名漢思,賤號美公子,別號回龍少俠,小名阿菌,半年以來也有不少風流韻事,多得美女青睞,消受了不少美人之恩,亦有紅粉知己無數,借向不為江湖流傳,故而名不見經傳,今日得識君,恐螢蟲之火,不足以與君並論,只祈孫兄雅量,視小弟這等無名之輩為友,不致嫌棄,弟已感激不盡,榮幸之至……」
  他娓娓道來,綿綿不絕,只把「粉腸」這一外號略過不提。
  這一輪話,說的孫青霞只一味唯唯諾諾,聽到後頭,忍不住了,不禁問了一句:
  「閣下之意,到底若何?」
  陳粉腸一怔,又陪笑道:「小弟別無他意,更無歹意,只是初次拜晤,喜逢知交,仰儀已久,不勝欣忭,便多說了幾句,望兄萬勿介懷是幸……君名震天下,我等小輩,還真未堪君法眼——」
  那高肥漢子忽然打斷,向孫青霞道:「他說你比他有名,他不服氣。」
  孫青霞側目視之:「你是?」
  突腹高漢道:「王大維。」
  孫青霞目光一亮:「大胃王?」
  那人答:「是我。」
  孫青霞道:「好漢子。」
  大胃王道:「我問你。」
  孫青霞道:「問。」
  大胃王道:「你是不是叫天王派來的?」
  孫青霞答:「不是。」
  大胃王道:「但你曾是查叫天門下的。」
  ——他索性連最後一個「人」字都省略了,彷彿要他多說一個字他都極不願意似的,而且他說話,幾乎從沒有第一句:能一句說完的,他決不說第二句;就說一句說不完,他也不見得就多說一句。
  孫青霞笑了一笑:「我確曾入過他門下。」
  陳粉腸即緊接著道:「你既曾入其門,算不算得上是他的弟子?而今你受他追殺,算得上是背叛師門麼?你曾入其門下,他豈不是你師父?他若曾是你師父,又為何要追擊你到這兒來?你叛他,豈非不義?他殺你,可是無情?你們倆師徒為何鬧到這樣子田地?」
  孫青霞道:「我初出道的時候,的確很崇仰查叫天。他的為人、武功、氣派,都很叫我仰儀,我出道比他晚了四十年,二十年前,他曾是我的偶像。到今天,儘管我對他有些事不能理解,有些作為難以容忍,但我對他的佩服,就永遠不變。」
  言尖這回也開了口,他說話依然十分響亮:「你為什麼崇拜叫天王?」
  孫青霞道:「他當然值得佩服。在江湖上,很少有人能做到這樣子:他能文能武。他的文采可比蘇氏三父子,氣派、氣勢、氣量都大,所以能容人,座下高手如雲,個個都對他心悅誠服,便是佳例。」
  他們打開了「紫微廂」的大門,坐下來,斟了杯茶,聽孫青霞正娓娓道來:
  「他的武功高,自無置疑,難得的是,他不僅在武林中地位崇高,在官場中也頗吃得開,不但深得人心,也頗有名望,且為天下老百姓做了不少功德事,所以他更吸引了不少人材來報效於他。」
  粉腸卻語帶諷刺地道:「詹通通、巴巴子、陳貴人、李財神、余樂樂、陳路路、馬龍、一惱上人、煩惱大師、菩薩和尚……都是各式人材,也是各路惡棍,擁護叫天王。不過,說來我們的言老闆也有我們大胃王、宣翼娃、司徒丙還有小弟這些赤膽忠心之士,卻不見得孫大俠也對我們言老大崇拜那麼一回!莫不是在十八星山荒地裡當個義薄雲天的老大,就一定及不上在官場上掛名的傢伙?」
  孫青霞知道這「粉腸」老是想找他的碴,他也不想跟他瞎纏下去,正要分說,卻聽於情溫言道:
  「這本來就不能比在一起的事。說實在的,武林人物,多草莽之輩,難成大事,亦難登大雅之堂。像叫天王這等出身於綠林,不但名滿天下,還受到廟堂重用、朝廷招攬,可以說是萬中無一,別說孫大俠對之仰仗,外子和我都對他一度十分敬佩。」
  她開口說話時,已徐步行入房來,敢情是她(對查某)手邊的事,都已安頓好了。
  粉腸冷哼道:「老闆和老闆娘的敬重,只點到為止,但我們孫風流大俠表達敬意的方法,卻是報效委身、死盡忠心於叫天王呢!」
  孫青霞臉色一沉:「看來,陳兄對我有點意見。」
  粉腸嘿嘿嘿的笑道:「那孫大俠可就有所不知了。大凡投靠我們這兒『義薄雲吞』的朋友,泰半都是給『叫天王』一夥人迫過來的,如果來歷不明、敵友未分,就算在下可以信得過閣下,在下的朋友也不見得——」
  孫青霞冷哂道:「說到頭來,你們還是信不過我。」
  粉腸乾笑道:「不是信不過,而是——」
  大胃不耐煩:「是信不過。」
  孫青霞道:「那我走好了。」
  大胃伸手一攔:「不許走。」
  孫青霞道:「為什麼?」
  大胃道:「是朋友就在一起聯手。」
  孫青霞:「要我是你們的敵人呢?」
  大胃道:「是敵就殺了你。」
  孫青霞:「那你焉知我是敵是友?」
  大胃道:「所以才要你說個清楚。」
  孫青霞傲然道:「反正清不清楚,清不清白,我孫某人都不在意,隨便你們怎麼想,隨你們怎麼看!」
  於情見雙方快說僵了,忙圓場道:「我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要瞭解個真相——孫大俠剛才不是準備把個始末和盤托出的嗎?而今卻因何故又不說了?」
  孫青霞道:「剛才我想說,現在忽然又不想了。」
  粉腸又來插口了:「難怪孫大俠艷名天下播,不但情常易、愛常變,就連然諾、話語,也變化多端,出爾反爾,無從捉摸,不可當真。出言如此,況乎敵友!只惜未能有緣得大俠賜教,不知閣下劍招變化,是否更倏忽莫測!」
  孫青霞冷冷的問:「你要跟我動手?我是一向只浪得艷名,但卻未對三尺青鋒荒疏。」
  言尖又氣又急:「咱們大敵當前,何必先來內鬨。」
  孫青霞掃了言尖夫婦一眼,道:「你們還是讓我走吧。我去應付外面敵人便是,只請賢伉儷為我照顧龍、顏二位姑娘就好,省得我們自相殘殺、窩裡反,讓老闆、老闆娘左右做人難。」
  忽聽一個清脆動人得有點逼人的語音道:「話可不是這樣說的,孫淫魔!」


2.大俠的小說


  孫青霞一聽就變了臉色。
  他知道發話的是誰。
  ——除了她還有誰。
  所以他轉身就走。
  他不想再說,也不欲多解釋什麼。
  他從來不喜歡人糾正他的話,也不想讓人瞭解:何況這女子他曾維護過、救過,要是她仍一直都在誤會他,他也就無話可說了。
  ——把她留在這兒,他自己下去一拼,一切都仁至義盡了。
  是以他抄起了琴,把劍從琴中連鞘抽了出來,繫在腰間,向言氏夫婦一點頭,往外就走。
  然而一個俏生生的女子卻在門口。
  就攔在門口。
  ——她當然就是:
  龍舌蘭。
  龍舌蘭仍攔在門口,她衝過涼、洗過澡,甚至還略作休歇過,樣子出落得像浸在清水上的桃花似的,美得令全場的人眼前一亮,旦都同時屏住了呼息。
  她挺著胸,攔在那兒,腰身和胸脯,就像一座山是山、水是水、峰是峰、雲是雲,但又合為一體和諧極了的風景。
  好風景。
  也很風光。
  然而至美的是她那令人不敢冒瀆的風采。
  孫青霞本來要搶出門口,但兩人一貼近了,孫青霞不禁反而退了一步,倒吸了一口氣,不望向她,只冷冷的道:「讓開。」
  龍舌蘭道:「不讓。」
  孫青霞道:「我不想對你動手。」
  龍舌蘭道:「我只怕你不敢動手。」
  孫青霞冷然道:「我從來不向女人先動手。」
  龍舌蘭哈哈一笑:「好一個名滿天下的大淫魔,居然說他從不向女人動手,當真是浪得虛名。」
  孫青霞道:「你讓不讓?」
  龍舌蘭笑吟吟的道:「說什麼都不讓。」
  孫青霞看了窗口一眼:「我真要出去,你攔在這兒也攔不住我。」說著霍然轉過了身子。
  龍舌蘭忽爾一笑:「真沒想到,你連這勇氣都沒有。」
  孫青霞一愣,不禁問:「什麼勇氣?我沒有?」
  龍舌蘭冷笑道:「聽我要把你留下來把話說完的理由啊!那也需要點面對的勇氣才行。」
  孫青霞冷哼道:「那是我和叫天王的事,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瞭解與同情。」
  龍舌蘭反問道:「那為何一聽到我聲音便要走?是你不喜歡我一出口就指出你說錯了?還是你不敢面對現實?或是你不喜歡我叫你做淫魔?抑或是你不敢面對我?要是你連面對我的糾正與批評都不敢,你憑什麼獨個兒去面對外面的強大的敵人?若是你不喜歡我喚你色魔,那你為何不坐下來跟大家好好澄清一下,包括你和查叫天的恩恩怨怨?」
  孫青霞一時為之語塞。
  龍舌蘭又說話了,這次她的話沒那麼咄咄迫人了,反而語氣溫和,語調也溫柔了起來了:
  「我剛才跟『西瓜』和司徒丙談過,才明白他們的確有理由懷疑你的來路,也真的難免思疑你和叫天王的關係,但他們也確切的十分需要你的相助,以及非常願意和你共同禦敵。」
  龍舌蘭說到這裡,指了指房裡可以讓大家坐下來的地方(包括椅、凳和床、窗沿):「告訴我們吧,到底你和叫天王的淵源和恩怨如何。查叫天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俠,除了諸葛小花,無人可與之齊名。我也想聽聽大俠的真個和底細,你就當是說書人,為我們小說小說幾句吧!你也在武林中給人號稱為大淫魔,除了沈虎撣,很少人在江湖上讓人這般毀譽參半,但影響力卻與日俱增無減。我更想聽聽色魔的真相和究竟,你就小說幾句,讓我們透悟透悟吧!」
  孫青霞冷哼道:「你們要是相信我,我們就一塊兒禦敵,要不相信我,也無所謂,我一個人下去打個痛快。」
  龍舌蘭嘖嘖有聲:「這算什麼!?只能算是匹夫之勇。沒想到名震天下的新一代出類拔革的高手孫縱劍,也不外如是!」
  言尖卻道:「孫大俠是敵是友,已不必懷疑。他是溫老闆介紹力薦的人,八無先生是絕對不會看錯人的。我絕對信任他。」
  粉腸卻道:「言老闆,我們也不是要懷疑他,只不過,大家既在同一陣線上對付敵人,就應該坦誠相見,讓我們弄清楚個來龍去脈,才能生死同心,毫無顧礙,全心對敵。他曾在查天王門下呆過,要是一直不肯交待清楚他們之間的實際情由,又教我們怎能信之不疑?溫老闆對我們有恩有義,且目光如炬,自毋庸置疑。可是問題是:他不在這兒!他交待下來的是『陳小霞是自己人,要好好照顧他』,但我們卻連這位孫大俠是不是小霞哥兒也弄不准,我們至少現刻還沒喝醉、沒弄懂、也沒變白癡,要我們信他?可以,頂多五成!可是我們會在大敵當前之際讓一個只信他一半的人留在身邊身後嗎!」
  言尖正待分說,於情不欲他跟部屬的意見有分歧,搶先勸孫青霞道:
  「孫大俠原本就準備要告訴我們查叫天的事嗎?何不趁此一併兒說個清楚,讓大家釋然於懷——」
  孫青霞往下一望,雨更密了,天更陰了,院子裡的犬隻和異獸也更多盤踞徘徊於階前、棚下。
  他忽然問了一句:「現在客棧內住著幾伙人家?」
  於情答:「十一夥。」
  孫青霞又問:「會武的有六伙?」
  粉腸一聽,臉色一變:「如不是臥底,怎麼一來便知道咱們有六戶人家是會武功的!?」
  於情忙道:「是我剛才在談話時提到過的。」
  粉腸「哼」了一聲,便不再追問。
  孫青霞道:「誰把守在第一線?」
  於情道:「是『西瓜』和司徒丙。」
  孫青霞道:「原本不是司徒丙和陳分長上來照顧龍、顏姑娘的嗎?怎麼現在改為宣翼娃跟司徒丙守在下邊呢?」
  於情目中已露出佩服之色。她這些人手調度,只在隨意中跟她丈夫提了一下,當時孫青霞也在現場,卻已記個分明清楚,看來此人不但膽大、氣驕,也十分心細如髮。
  「司徒丙善戰,他適合守第一線。宣翼娃在院子裡的陣式花過大心機,擺他在下面,最扛得起陣腳。」這次是言尖作了回答。
  孫青霞這樣一聽,也知道在這些人裡,言尖的確是最信任他的,要不然,他不會答得如此徹底。
  ——這畢竟都是重大「軍情」,要真當他是外人,他還真沒「資格」去探聽。
  孫青霞道:「你們之間都有特殊而且緊急的聯絡訊號吧?」
  言尖答:「有。」
  孫青霞疾道:「該聯絡了。」
  言尖問:「為什麼?」
  「因為,」孫青霞斬釘截鐵地道,「敵人已開始要攻打過來了!」


3.我是老怪物


  「來了。」粉腸挪揄的嗤笑「你別危言聳聽吧——」
  忽聽大胃叱了一聲:「噤聲!」
  他倒也十分聽大胃王的話(也許他是怕對方發餓起來有一日真的會「吃」了他),馬上收了聲。
  一收聲,就聽到聲音。
  震動。
  手中杯子裡的水,在震動,很快的,連桌上倒覆著的杯子,也在格登格登的顫動著,甚至連床上的蚊帳、乃至床被、也開始在震動。
  震動的原因是聲音:
  馬蹄聲。
  還有喊殺聲。
  粉腸、大胃、言尖、於情等一齊往密林望,也一齊變了臉色:
  「來了。」
  大家相顧色變。
  ——不止是敵人來了,而且是大隊敵人來了。
  聽那聲音氣勢,就算沒有千軍萬馬,也有百軍千馬,鋪天蓋地,捲湧而來。
  儘管早有防備,但見如此聲威,言尖、於情、粉腸、大胃、龍舌蘭盡皆相顧駭然。
  也儘管大敵當前,風雲色變,但粉腸百忙中仍不忘向孫青霞諷刺了一句:
  「來的這般囂張,你以為西瓜和阿丙是聾的麼?還要發暗號通知他們?多此一舉。」
  話雖是這樣說,但他心裡,也覺震異。
  ——而今馬聲急劇迫近,自己如雷炸滾而至,可是,早在誰也不曾聽見任何異響之前,孫青霞已出言儆示,可見他內力高深,耳力也比誰都尖。
  不意,孫青霞腋下挾著琴,右手按著劍,肅著臉,看著樓下遠處,冷冷地道:
  「我是要言老闆發出暗示:叫他們先勿妄動,以免打錯了自己人。」
  言尖不解,問:「為何打錯了人?」
  孫青霞道:「因為有人要下去迎戰『流氓軍』。」
  龍舌蘭咋舌問:「這回來的真是『流氓軍』?」
  這回是孫青霞、言尖、於情一齊回答,都是同一個字:
  「是。」
  不過,三人各有補充。
  言尖補充的是:「你聽那尖呼怪嘯,不是喪心病狂、毫無軍紀的『流氓軍』,武林中還會有誰。」
  於情加了一句:「流氓軍的馬隊衝殺,號稱凡所過處,片甲不留,寸草不生,向無活口。」
  孫青霞說的是:「他們不是高手,只是流氓,小流氓才要壯膽,自是要叫的特別響。」
  然後他彷彿對這煞氣騰騰的衝殺視若無睹的下了一句評斷:
  「流氓軍就真是流氓軍。」
  陳粉腸卻反問:「你說誰要下去迎敵?」
  孫青霞道:「我。」
  粉腸冷笑道:「你是溜還是迎敵?」
  孫青霞冷哼道:「你要怕我走,大可一齊下去應敵。」
  陳粉腸道:「對敵是大家的事,我才不像你逞能、充英雄,誰知道下去之後,是不是前有強敵,後面還得給你擁一刀、刺一劍。」
  這時,那急邃、狂暴的馬蹄聲已然近了,且自距離「義薄雲天棧」前二十丈,開始作扇形散開,再聚合成圓型包圍,又組為二隊兩層,前後呼擁,逼近院子,然而速度依然不減,是以已迅速接近不到十丈之遙。
  孫青霞已無暇細說,他已清楚知道:「義薄雲天」裡上上下下,就只言尖因溫八無曾力薦之故而極信任他,其他的人,恐怕都對他心存思疑,就算是於情,堪稱待他殷厚,不過看來也在力求弄個分明,到底「流氓軍」是不是衝著他來的?至於粉腸諸子,知他出身叫天王門下,對他更是談不上個信字,到這地步,他惟有憑行動證實一切了。
  這時,他也清晰的聽到:客棧內各路人馬正準備應敵的動靜。
  事不宜遲,他大喝一聲:
  「好,你不敢下去,我去!」
  正要縱身而起,忽聽一人沉聲叱道:「我去。」
  說話的是大胃王。
  「砰」的一聲,他撞碎了窗欞縱身而出的同時,已順手抄起了兩條撞斷了的木條。
  孫青霞一見他掠身而出,也飛身而起,他後發而先落,先一步落在院前奔馬疾馳而至之前。
  他眼尖。
  眼光奇準。
  他在半空已看定了方向。
  也認準了人。
  所以他飛身落在瓜棚架子東北角的方位上。
  他落身之處,正向著一人。
  他落身之後,也面向著這一人
  一騎。
  那馬上的人,也不特別,只非常的瘦,輕飄飄的,像隨時風吹得起。
  但他的馬卻非常特別。
  那是一匹紫色的馬——本來純白、純黑、乃至棗紅色的馬匹,已級為罕見,但而今他胯下的馬,竟是純紫色的。
  可是更特別的是:
  那紫色竟是一種不褪色的顏彩,是人工塗上去的。
  也就是說,這頭「紫駟」的紫色,居然不是天生的,而是故意染成上漆,「打扮」成一匹紫驊騮的。
  這還不算特別,更特別的是這人身上的穿著裝飾。
  他的耳後、下巴、眼皮、及至人中,都挾著筷子一般長短的竹籤,偏偏在印堂前,又鑲著一顆老大的蛋——看去像是個醃過了的鹹蛋,也不知他把它嵌在額前到底是拿來做什麼用途的。
  這樣看來,這馬上的人,的確像一隻怪物。
  他看來長相很老氣,可是他騎馬的動作和眼神卻十分俐落。
  那怕是十七、八歲剽悍的小伙子都沒他這般充溢著凌厲侵人的銳氣。
  孫青霞一躍而下,拔劍,凝立,劍尖遙向那人。
  那人乍見有這麼一個人出現,似乎怔了一怔,這一剎間,所有的騎士(大概有一百騎左右吧),都向他這邊望來。
  但他依然策轡,上身挺直,其勢不易,直向孫青霞馳騁而至!
  ——只要孫青霞不讓開,他就一馬撞了過來。
  就在這時,孫青霞只覺身畔「嗖」的一聲,掠過一道香風,多了一道人影,與他並肩而立。
  來的當然不是大胃王。
  要是來的是王大維,那聞到的一定是牙垢味,而不是香風。
  孫青霞不必轉頭,已知道來的是龍舌蘭。
  「退回去!」他叱道。
  「為什麼?」
  龍舌蘭不服。
  「這種戰陣場面不適合你。你回去保護店裡婦孺!」
  「該回去的是你。我趕來就是要你回棧裡去的。」
  孫青霞倒奇了:
  「為啥!?」
  這時,忽然又多添了一道人影,而且還是個曼妙女子,使得那馬上的「怪人」和其他的騎士不禁又愕了一愕。
  那額上有顆「鹹蛋」標記的人這時揚了揚手。
  他的手很小。
  手上有一物,形狀奇特,像是武器,成十字狀,豎長橫短,又像不是。他的手一揚,十字架子迎空一晃,各騎就同時緩了下來。
  ——沒猜錯。
  孫青霞心忖:
  ——果然這人是這群人的領袖;至少,也是領袖之一。
  他知道面對這個人就像是要一棍子砸在蛇的七寸上。
  ——要是打不死,就給蛇咬死。
  這群人合起來就是條首尾呼應、渾身毒鱗的大蟒蛇。
  可是群蛇之中,最歹毒的還是這條青竹蛇、飯鏟頭。
  他要對付他們,得先對付他。
  ——就像對付人猿一樣:得先找到最凶的一隻,與他對峙,打殺了它,否則,必為群猿所欺凌撕裂。
  何況,他這般突然的跳出來,就是為了證實一件事:
  這件事恰好跟龍舌蘭而今所說的理由有密切關係。
  「因為他們這一仗不是要來對付你的!」
  孫青霞冷哼一聲,這是他剛才與言氏夫婦爭辯了許久的話題。
  「他們根本不知道你會窩在這兒。若叫天王他們曉得了,早就帶同任勞任怨仇小街、財神貴人麻三斤他們掩撲上這兒來了,何必只派『流氓軍』攻打?他們本來就不知道你往回走,先躲『一山樹』後轉回『十八星山』,就壓根兒不會猜到你投靠『義薄雲吞』來了,你又何必作賊心虛。」
  龍舌蘭這番說的很快,很急,也很有力。
  更重要的是:
  很有說服力。
  ——說服力首重理由。
  也就是說:龍舌蘭這番話說的頭頭是道,連孫青霞眼裡也浮現了一種特異的神色。
  那神色很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
  ——「刮目相看」的意思卻是:本來不知道你如此厲害的,現在才知道:以往把你給小覷了。
  然而,這大隊人馬顯然沒有「小覷」孫青霞和龍舌蘭。
  他們在那手執十字架、額嵌大成蛋的「怪人」所做的手勢下,已全減速,以一種非常緩、非常慢的「馬步」迫進。
  但仍是進。
  沒有停。
  也不是退。
  所以孫青霞和龍舌蘭仍有機會交換意見:
  「你以為『叫天王』不知曉『義薄雲天』是八無先生一夥的?他既要對付我,圍堵我,難道就會輕易放過這『用心良苦社』的分支?」
  「那至少他們也不肯定你就在這兒。」
  「但我的確是在這兒。」
  「可是你若不出頭,他們的反而情勢不致那麼嚴重。」
  「哦?」
  「因為光是言尖夫婦領導的『義薄雲天』,他們不想與『用心良苦社』公然為敵,至多只首肯『流氓軍』來蕩平,但若你我在這裡仍活生生的,遲早『叫天王』都會全力撲滅這兒——流氓軍人多勢眾,只要有幾個逃得了回去,這十八星山上「用心良苦社」的唯一勢力,就得給剷平。」
  「你是說我這樣出面幫他們,反而是害了他們?」
  「你是在逞能,不顧大局。」
  「你何以見得:『流氓軍』不知我就在這裡?」
  「本來只是推測,現在已然肯定。」
  這時,那圓型馬隊來的愈來愈慢,馬上的人見這一男一女只顧說話,卻完全沒把他們放在眼裡,不禁更加狐疑起來,來勢可放得更慢了。
  「喂!」
  那成蛋怪人還如此向他們吆喝了一聲。
  孫青霞卻不答理。
  龍舌蘭也不理睬。
  「你何以確定?」
  孫青霞倒似十分尊重龍舌蘭的意見。
  「如果他們一早已知你我在此,就不會錯愕——他們不驚訝就不致放緩來勢,既然驚疑,就是不知我們會在這裡,所以已可斷定。」
  孫青霞反問:「如果我們不乍然出現,又如何試探出他們知不知道我們就在這兒?」
  這次輪到龍舌蘭怔了怔,玉墜也似的懸膽鼻也似蕩了蕩,睜大了眼睛,問:
  「你是說——你是故意跳下來,試一試『流氓軍』是不是知道你來?」
  孫青霞這次還沒有回答,那鹹蛋怪人已向他們十分不耐煩的喊了話:
  咄!我們是『銅鑼拗義軍』,這次乃奉廷今掃蕩『十八星山』的流寇、匪盜言尖一眾人等,不幹事的,即行迴避,否則格殺勿論!」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40:28

  孫青霞和龍舌蘭一個俊、一個俏,忽然這樣跳出來攔道,這干「流氓軍」固然凶悍,但領袖卻是進退有度的悍角色,一見有疑,發覺有異,當即先試探後行動,要弄清楚底細才出手。
  只聽孫青霞冷哼道:「你們這種人還敢自稱『義軍』?當日南單城守將就是聽信了你們是『義軍』,放你們入城,所以全城給燒殺殆盡,慘死無算;昔年西池子的鄉民,就是以為你們既有王命在身,不致亂來,便予以放行,結果全鄉雞犬不留,搶掠一空。 ——你們這種畜牲也算義軍?呸!」
  那鹹蛋怪人十字槍一挺,馬隊赫然同時勒住,馬蹄猶自騰動不已。
  鹹蛋怪人瞳孔收縮,厲聲問:
  「閣下是誰——!?」
  孫青霞反問:「你又是誰?」
  怪人道:「我是『銅鑼軍』的三當家,小姓余,人稱……」
  孫青霞打斷道:「你就是『流氓軍』中的『小妖怪』余華月?『流氓軍』的獸兵中,要算你還有點天良未泯!」
  怪人依然不動氣,只無奈的笑了一下,仍向孫青霞和龍舌蘭追問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就算我是『小妖怪』——軍內兄弟可是稱為我『余天師』呢!我倒是專收魔除妖的,不意卻給江湖宵小傳為『小妖』!卻不知二位高處大名,咱們素無恩怨,卻來插手此事!」
  孫青霞道:「誰說我們向無夙怨?」
  「小妖怪」余華月道:「我跟閣下倒素昧平生,卻不知恩怨何來?」
  孫青霞淡淡地道:「你聽了我名字,自然就會知道恩怨何在了。」
  「小妖怪」和馬隊跟孫、龍二人相距大約三四丈遠,他已知來人必有來歷,一面悄悄發出暗號,一面作第三次問詢:
  「正要請教大號。」
  孫青霞大刺刺地道:「我是孫青霞。」
  ——「孫青霞」三字一出,果然在馬隊中引起騷動。
  連那怪人的臉上,也發生了一種極其奇怪的異象:
  他額上的鹹蛋,忽然好像裂開了一下:
  一對蝴蝶,好似自那蛋中飛了出來。
  也許這只是幻覺,但孫青霞確實是看到了這種特異的景象:
  ——儘管那可能只是剎那之間的錯覺,或是幻覺。
  孫青霞也已訝異。
  他只把話說下去:
  「你要是小妖怪,我就是老妖怪,你知機的就馬上收隊回去,否則,必然鬥不過我,給我收了殺了,也只不過是大妖吃小妖,別人救不了、也管不了!」


4.鴛鴦蝴蝶


  這番話一說,龍舌蘭不禁寒了臉色,向孫青霞低聲叱道:「你這樣張狂,他豈有退路?他若無退路,這一仗豈不是非打不可!?」
  孫青霞冷然道:「你怕打仗?別怕,仗由我來打便是。」
  龍舌蘭一聽更怒:「你這是逞個人之能!應付這些流氓軍姑娘沒個怕字,但你這樣一攬擾,流氓軍和五個當家的一定跟『義薄雲吞』沒完沒了。你死你事,可不要害人!」
  孫青霞這才冷哼道:「我就是要把事體鬧大。」
  龍舌蘭本勃然大怒,正要發作,忽見孫青霞冷漠的臉色出奇的凝重,便蹙顰玩味孫青霞這一句話來。
  卻聽孫青霞又向馬隊揚聲喝道:「知機的你們就立即滾,連叫天王都收拾不了我,就憑你們也來討打!?」
  孫青霞這麼一嚷嚷,那百來騎上的漢子,全都變了臉色。
  他們全都臉有怒色。
  全都怒目瞪著孫青霞,巴不得馬上將他撕成碎片似的。
  孫青霞依然敵我。
  他這時臉上的冷、傲、和漫不在乎之色,足以觸怒一切在場的人,包括龍舌蘭,以及王大維。
  大胃王手持二木條,交叉背向孫青霞而立,正面對另一個馬上的人。   這人皮膚黝黑得像給烤焦了一樣,但眼尾的皺紋很多、很密,也很深刻,簡直深如刀刻,卻折成白紋。
  是以黑白分明。
  這人也並不高大,穿的是全身窄衣短打玄黑勁裝,神情、身段都十分剽悍。
  他跟其他騎士一樣,怒目瞪視孫青霞,然後,又望向那臉上彷彿鑲了個瓷製鹹蛋在額的漢子,好像都要看他指示、只候他一聲令下似的,臉上都出現了極為期盼的神情。
  ——那大概就是渴望放手一戰的神色吧!
  可是,那「小妖怪」余華月卻更加謙遜,甚至可以說,更加的謙卑:
  「閣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風流劍俠』孫青霞孫少俠?久仰大號,聞名遐邇,早欲晉謁左右,但素未謀面,未便唐突,不意能在此地拜謁俠風,實為三生之幸……」
  孫青霞聽了個半天,怪眼一番:「你虛偽夠了沒有?」
  余華月道:「我這是盡晚輩之禮,仰儀之情,也吐自肺腑,頂多只是客套,決非虛言。」
  ——這干人說是「流氓軍」,但從余華月這號稱「小妖怪」的三當家看來,談吐卻是禮數有加,且亦禮儀周周。
  然而孫青霞仍是傲慢不領情。
  只聽他道:「什麼晚輩!你年齡比我還大,假惺惺作態個啥!要打便打,用不著娘娘腔的扮可憐。」
  此語一出,「流氓軍」的人都發出咆哮和怒罵。
  就連龍舌蘭和大胃王臉上也露出嫌惡之色。
  余華月卻更是謙恭:「孫大俠罵的甚是!不過,既然孫大俠在此,且執意要維護『義薄雲吞』的話,就衝著孫大俠的面子上,我們也不好動手。」
  話一出口,馬上騎士盡皆嘩然。
  那黑漢子第一個不服氣,揚槍搶棍咆哮道:
  「老三!你讓這種人作啥!?就憑這麼一站出來,說幾句話,咱們就搖了尾巴滾回去麼!這樣在老大面前如何交待,你不敢上,我上,我戳他娘格一百三十二個窟窿。」
  眾騎士都大聲叫好。
  余華月持十字槍一揮,大家又靜了下來——顯得這些馬上衣衫襤樓、獰臉猙目的漢子們雖對這「三當家」對待孫青霞的忍讓極不服氣,但對他卻依然十分服從敬重。













  只聽余華月卻向孫青霞一笑表示無奈,道:「無論如何,只要孫大俠在此,我們的確不敢造次。不過,現下情形,孫大俠也是眼見的了:如果只憑一個人站出來說幾句,咱們就如此退兵,不但回去必受大當家嚴責,日後也必讓武林同道笑脫大牙,況且,今日來的眾家兄弟也必然不服,在下我也不好交差。我與孫大俠素昧平生,坦白說,而今眼前的到底是不是孫青霞孫大俠,我也無從辨別——」
  說到這裡,他故意頓了一頓,才道:「我一向尊敬孫大俠,名劍風流,非凡作為。在下也極願看在足下面上,暫不踩平『義薄雲吞』小棧——可是,閣下也理當知道,孫青霞大俠名成之後,假冒他的、頂替他的、充當他的、用他名字招搖撞騙的人,每個城裡總有十一二個,在下為審慎起見,也為孫大俠清譽著想,總不能聽人說幾句話便拍拍屁股撤了軍,這對誰都不好交待。萬一日後江湖上有識之士,都誤以為孫大俠與這黑店的人狼狽為奸,那就更令孫大俠含冤受辱了。」
  說到這裡,只聽那黑漢子領著那一眾騎士吆喝道:
  「余三當家,跟這種充字號的多說什麼,宰了他算了。」
  那余華月依然不為所動,只笑眺孫青霞。
  孫青霞幾次挑釁,見依然不能使余華月對怒,當即斂起囂氣,沉聲道:
  「我先要知道一件事。」
  「知無不告。」余華月答。
  「你跟言老闆是怎麼結的仇?」
  「我跟言尖無仇無怨,若說有隙,那是我軍和『義薄雲吞』的宿怨。」
  「哦?」
  「這家黑店專門包庇罪惡滔天的重犯,目無王法,咱們奉有王命,為民除害,要鏟除此等敗類久矣。」
  「胡說!」只聽言尖自「義薄雲吞」二樓窗子伸出頭來,氣極嚷道:「我這兒只收容含冤受屈的義士、烈士,給你們這些鷹犬走狗逼得走投無路的好漢,好人,你少來含血噴人!」
  「含血噴人?」余華月瞇著眼,忽然一牽馬轡,讓出一個缺口來,嘴裡譏誚地道:「我可是有證有據的!」
  只見他身後有三四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小妖怪」余華月示意之下,一名青年漢子立即戟指言尖怒罵:
  「就是他!我們保鏢路經此地,投宿此店,這傢伙給咱們上了蒙汗藥,結果害得我們既失鏢銀,八九兄弟多喪命於此役中——只我溜得回來,剩半條命,就是將這等傷天害理的畜牲繩之於法!請義軍為我出頭!請三當家替我嫖局申冤!」
  言尖氣得鼻子都歪了。
  他幾乎就要穿窗而出。
  但於情扯拄了他,只揚聲回了一句:「我們從沒見過你。你這是血口噴人,受人唆使。」
  她話未說完,另一馬上的少婦就尖叫了起來,哭哭啼啼的道:「——就是她!就是她!我夫婦去年投宿此客棧裡,外子就是著了她的道兒,給剁成包餡兒——她就算是化了灰我也認得她!」
  另一個斷了一臂的漢子則悲憤的說:「我的女人和我這一隻手臂,都是因為誤投此店,而給毀了的!——我要你還我個公道來!」
  還有一個老年漢子,只搶天呼地的哭叫了幾聲:
  「兒啊!媳婦呀!孫子哇……你們死的好慘啊!天公無公,惡人當道,還敢號稱是義薄雲天哪!」
  他啥也不必說,只那麼個呼叫幾聲,人聞者莫不為之鼻酸。
  一時間,馬上的漢子盡皆大聲吆喝起來,可見群情沸蕩已極。
  龍舌蘭忽然在此時說了話。
  在眾口署罵聲中,她的語音還是非常清晰。
  她在馬上一拱手,向那最先發話指罵言尖的漢子。
  「敢向兄台貴姓?」
  那漢子一愣,一時不知所措,只好求助似的望向余華月。
  余華月點了點頭。
  在一剎間,孫青霞又仿似乍見他額頂似是撲出了一對鳥雀:
  酷似鴛鴦的一對鳥兒。
  這使得孫青霞不禁心中尋思:
  一,這是幻覺,還是實境?
  二,怎麼只要望向這「小妖怪」那鑲著似鹹蛋殼似的額頂時,就會有的幻覺?
  三,這「鹹蛋」到底是什麼東西?用什麼事物製成的?究竟有何用途?
  他心中迷惑。
  也因迷惑而生提防,且更加警惕。
  這時,那黃髮漢子已回答道:
  「我……我姓吳……」
  「大名?」龍舌蘭追問。
  那蓬首漢子囁嚅了一陣,又偷去瞧余華月的臉色,才豁出去了似的道:
  「我叫吳子勁,你是誰?」
  龍舌蘭也不答理他,只追問下去:「可有外號?」
  那漢子又愕了愕,遂而搖首,「沒……沒有。」
  龍舌蘭道:「真的沒有?」
  那漢子挺了挺胸:「沒有就沒有,有什麼好遮瞞的。」
  龍舌蘭忽又問:「你在鏢局中待過多久了?」
  滿頭黃髮的漢子計算了一下,昂然道:「大概……也有五年了!你是什麼人?為何要我回答你的問題?」
  龍舌蘭嫣然笑道:「這可怪了。誰都知道走鏢的最喜替人取綽號、叫花名的,看閣下的樣子,也有兩下子,江湖武林走得去遍,怎會連個外號都沒有?」
  那漢子看清楚眼前不過是亮麗女子,氣勢倒壯了起來,昂聲道:「誰說我沒有外號?說予你們也無妨,我就叫『獅子搖頭』吳子勁是也!」
  龍舌蘭吐了吐舌尖,「哇,好厲害。」又問:
  「那你原來自何地?」
  「萊陽。」
  「萊陽?」
  「便是。」
  「那貴鏢局的大號是——?」還未等吳子勁反應過來,便搶著猜伐:
  「我看準是『金輪鏢局』,困為萊陽一帶,最著名的就是這家鏢局,要不然,就一定是『扶濟鏢局』了,因為它威名最盛!」
  那漢子簡直連肩膊都闊了些,哼哼的道:「我便是那『扶濟嫖局』的鏢師。」
  龍舌蘭笑了。
  笑得麗麗的。
  也詭詭的。
  然後她道:「是真的麼?你沒記錯吧?是『扶濟』麼?『扶濟嫖局』的總鏢頭金倚倫可是跟我有點交情的唷!」
  吳子勁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只說:「你去問金總鏢頭吧?我可是他得意寵將呢!」
  龍舌蘭促狹地笑了一笑。
  她這樣笑起來的時候,陽光一照,卻很有點狡獪的味道。
  像一頭狐狸。
  可是雨水也微濕了她的前額的劉海和眉鬢,這樣看去,她笑得再陽光少女,但眼神還是憂悒的。
  ——幽幽。
  ——悠悠。
  ——也優優。
  ——且優憂。
  只聽她語帶惋惜的道:「好可惜,金老總如今就在這客店裡,他卻從來沒聽過你這號人物。」
  這一回,吳子勁頓時臉色大變。
  這次只白不紅。
  ——想不變色也不行了:他怎料到「扶濟鏢局」的總鏢頭恰好今回就住在「義薄雲吞」裡。
  這次想不認栽都不行了。
  孫青霞斜裡看看龍舌蘭,笑意裡彷彿也有點邪邪的。
  ——這真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也是一個好玩的女人。
  ——實在是一個聰明而又好玩的女子。
  孫青霞如此尋思。
  他看透了龍舌蘭的用意。
  還有用心。
  吳子勁一時對答不上來,余華月卻向龍舌蘭拱手道:「龍女俠好。」
  龍舌蘭奇道:「你怎麼知道我是龍舌蘭?」
  余華月道:「龍女俠英氣迫人,美艷不可方物,又具俠骨丹心,這一番話說了下來,自見機杼,妙意巧心的,若不是龍姑娘,卻還是誰?近日來,龍女俠和孫大俠一併聯袂,千山登遍,萬徑行盡,成為江湖上人所最矚目的一對鴛鴦劍侶,蝴蝶俠侶,有誰不知?何況,龍捕頭的『一花五葉』神箭,這綠色小劍往背上一掛,還有誰認不出龍女神捕的俠蹤聖駕呢!余某眼淺識薄,拜會嫌遲哩,要不然,我這位吳小兄弟,也不必裝腔作勢,到底還是讓龍捕頭當耗子一樣捉弄了。」
  吳子勁掙紅了臉,跟他的一頭黃髮正好相得映彰,「你……余三當家……你這算——!」
  余華月逕自道:「龍姑娘,這不像話的確沒能逃得過你的法限,他不錯是姓吳,但名為中奇,不是子勁,外號『刀笑劍哭』,當然不是什麼『獅子搖頭』之類的古怪稱號,他其實是咱們的七當家。」
  這番話,形同把什麼機密都向人給抖出去了,那綽槍黑漢第一個就忍不住:「老三,你搞什麼鬼,來砸咱們自己兄弟的台!」
  余華月依然平心靜氣。
  「老五,咱們穿了,別撐了。」
  那「老五」自然就是「流氓軍」裡的五當家程巢皮,但而今卻大惑不解:「什麼穿了?咱誰也沒漏底!」
  余華月歎了一口氣,「在明人面前,咱們一上陣,就連底都洩了。」
  程巢皮忿忿也悻悻地道:「三哥又何必老長他人志氣,盡滅自己威風!」
  余華月只好微笑向龍舌蘭溫和的問了一句:
  「其實並沒有『扶濟鏢局』,是不是?」
  龍舌蘭嫣然笑了。
  「我一向喜歡人談話溫和的。」
  「所以我回答你。」
  「沒有。」


5.戰蚤


  余華月道:「當然也沒有『金輪鏢局』?」
  龍舌蘭道:「有,不過不是在萊陽。」
  她吃吃地笑道:「況且,他說話也沒有山東口音。」
  余華月正色道:「就算他身份可疑,但也不見得其他人的話就不可信。」
  龍舌蘭笑著,像只小狐狸,一般美,一般媚,一般慧黠可人,道:「假如你給我喝的第一杯茶是有毒的,我會不懷疑接下去第二、三、四杯茶是不是也有毒?」
  她吃吃地以纖指向吳中奇等人指笑道:「何況,若這兒真是黑店,那這黑店也可真太大意了。每次做案,總有重要活口留下,倒似生怕人不知道:我家開的是黑店似的,你巴不得叫人代為宣傳呢!」
  余華月一時默然無語。
  那吳中奇氣得恨聲切齒:「你這瘋女人,騷蹄子,看我把你大卸八塊,我宰了你。」
  龍舌蘭也不動氣,只叉腰道:「過來呀,大鏢師,我等你宰呢!」
  說時,桃花眼兒一瞟,兩綹長髮發稍就含在兩片薄荷葉似的櫻唇間,美煞也媚煞了。
  只聽言尖沉聲道:「龍女捕頭,謝謝你。」他說話一向響,就連這番沉聲的幾句話,也還是悶鞭炮似的響。
  但這悶炮聲中充滿了誠意和謝意。
  他這時已悄沒聲息的走到龍舌蘭身邊,輕快得就像一隻跳蚤。
  他全身躬起,將全力都擺在戰鬥上,就像一隻戰蚤。
  孫青霞曾見識過他的輕功,故不為奇,但龍舌蘭卻幾乎沒給他嚇了一跳:
  他一向步履沉重,聲音響亮,予人莽烈的感覺,卻不意有這麼靈巧的輕功!——可見得世上一切真功夫,都是練出來的,而不是生出來的,更不是看出來的。
  此際龍舌蘭、孫青霞、王大維,加上言尖等四人,背並而立,正好對著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應敵。
  只聽程巢皮長槍一抖,又喊了一聲:「三哥——」
  余華月點點頭,和聲的道:「我知道。」
  程巢皮的臉色就像剛給鞭炮炸過一般,黑煞神也似的,瞪住余華月:
  「余三哥,咱們總不能給這一男一女的一站出來,才說幾句話,就給嚇退回去吧?你一聲令下,我朝他奶奶的三百一十七個對穿洞!」
  余華月和氣得近乎老氣的應了一聲:「我明白。」
  程巢皮吼了一聲:「那你還等個屁?發令啊!」
  他憤怒得似連眼邊的皺紋都快脫落下來,持槍的手也氣得快要拗斷了槍——儘管那槍桿子是精鐵打鑄的,看去沉甸甸的,至少也有七八十斤重,但在他手裡就像脆枝枯椏一般易折。
  余華月抬目,這一剎間,孫青霞感覺(抑或是錯覺),他抬的不是那眉下的兩隻眼睛,而是印堂上的那顆「大鹹蛋」——彷彿尋顆蛋才是他真正的「眼睛」。
  第三隻眼。
  ——只不知他的「第三隻眼」是不是也能「通天」?
  俗稱成佛後即開「天通眼」,眼前這余華月,翻眼望人之際,像一個不知從哪顆星宿蒞降的神人異物,多於像一個活在世間的人。
  只見那余華月「怪眼」一翻,向孫青霞等人攤了攤手,道:「想必孫大俠、龍捕頭已看得出來,我余某人也不好不作交待。」
  孫青霞一哂道:「異曲同工。」
  大家一時都不明白他此語何所指。
  孫青霞道:「不久前我還打了一仗,對方已是先把退路擺好,至少可以自保、免死,他才肯出手一搏——你不是第一位。方式雖然不同,但效果一樣。」
  余華月聽了,居然臉也不紅,只問:「有這樣的人麼,卻不知是誰?」
  孫青霞也不隱瞞,只道:「任怨。」
  余華月倒似真的吃了一驚:「『任氏雙刑』的任怨!?」
  孫青霞淡淡地道:「任勞任怨的任怨。」
  余華月吐舌道:「你們得罪的人也不少呀。」
  孫青霞道:「所以才不在乎再多你一個。」
  余華月鄭重澄清:「我們不止是一個人。」
  孫青霞道:「所以我要給你一個交代。」
  程巢皮在後大喝道:「留下你的狗頭來,那就是最好的交待。」
  余華月額上的鹹蛋又似是分裂了一下,這一次,彷彿飄出一對鴛鴦來,但又一閃即沒。他舉起了十字槍,但槍頭向下,左右晃了一晃。
  和巢皮的眼睛立刻亮了。
  黑而亮的眼睛,眼裡好像點燃了一對火炬:黑火。
  然後他就出了手。
  未出手前,他飛身而起,像一道黑色的旋風。
  他自馬上一躍即起,一槍刺向大胃王。
  大胃王自客棧飛身躍出之後,就一直盯著這黑漢子程巢皮。
  程巢皮一動,他立即就迎了上去。
  他的步子很大。
  他一步就迎上了那朵「黑雲」。
  程巢皮人在半空,如同密雲裡迸出一道閃電:
  他一槍就戳了下去。
  槍搠大胃王的胃。
  大胃王手裡的兩支木條一交叉,格住了程巢皮那閃電一槍,且雙手上下一報,前後一扣,已搭架住「天下一般黑」程巢皮手上的槍。
  槍在程巢皮手中。
  大胃王一招已扣住他的槍,且正發力要把他的槍奪過來。
  他用力一扯,槍是拉過來了。
  可是槍折了。
  槍折為二。
  槍也裂而為二。
  這一剎間,連槍尾也錚地彈出了一截槍尖。
  大胃王手上的兩支木條一扳一挑,雖然可以夾得住一支快槍,但當然制不住那斷為兩截的槍。
  也阻不了程巢皮的去勢。
  大胃王一愕之間,巢皮已掠到孫青霞的頭頂。
  這時,他雙槍又駁成一槍,一槍就向孫青霞的頭皮扎落。
  滾滾烏雲中的一道激電。
  電殛。
  孫青霞沒有抬頭。
  他甚至沒有舉目。
  他仍看著余華月。
  只看余華月。
  他盯著小妖怪,卻沒理會正飛掠在他頭上發出狠命一擊的「黑神鴉」程巢皮。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41:05

  程巢皮正一槍刺下。
  槍快。
  絕。
  且厲。
  一槍直扎孫青霞之頭頂。
  孫青霞沒有動。
  他沒有閃躲。
  他甚至沒有抬頭。
  一槍刺下。
  眼看要著——
  忽然,槍改了向。
  槍尖一偏。
  槍也改了勢。
  槍尖仍刺落,但戳向的在眼看刺著孫青霞天靈蓋之一剎間,改為刺向龍舌蘭臉頰。
  這變化極快。
  就像程巢皮本來就是要扎向龍舌蘭而不是刺向孫青霞一樣;然而孫青霞好像也早知道程巢皮這一槍刺的一定是龍舌蘭而不是他一樣。
  程巢皮的槍勢一偏。
  ——龍舌蘭立即遇險。
  這電光火石的剎那,孫青霞這才動了。
  他動的是手。
  也是劍。
  劍在手。
  手中有劍。
  劍是好劍。
  手是名劍手的手。
  高手的手。
  ——這劍術高手已然動手。
  動劍。
  一劍刺出。
  槍影迅即沒去。
  血光暴現。
  這時,天空暴現一蓬血。
  「黑雲」忽然一折,像一頭受傷的黑龍,倏地折翼般的蹌踉而去,驟降至余華月的身邊。
  可是余華月卻在這瞬間已不在他身邊。
  他已衝向孫青霞,快的就像霧雨中的一道鬼影,也像大白日裡的一隻戰蚤。
  他手中有槍。
  這是一把很特殊的槍:
  十字槍!
  他一槍便往孫青霞的胸腹扎去。
  ——由於他的槍型特別,所以每一出手,就等於在同一時間裡,他的正槍鋒是刺往孫青霞的胸,但上槍尖卻是撩向孫青霞的下頜,下槍口卻是扎向孫青霞的小腹。
  一槍三刺。
  一出手,同時攻向三個目標:
  而且是要害。
  ——只用一招。
  高手也有鬆懈的時候。
  是人就難免有疏忽:
  就算是一流頂級高手,在某些特殊的時候,也會有疏失:例如在得意的時候,傷心的時候,疲倦的時候,勝利的時候……
  孫青霞剛剛才一招傷了程巢皮,頭向上仰,正是得心應手,這一剎間,余華月認準了:
  出手!
  余華月的十字槍這才出手,忽見眼前一花。
  「花」的是孫青霞忽然不見了。
  但「花」的確是開在自己的前面。
  只不過,那是「劍花」。
  這一朵「劍花」美極了,燦麗極了,冷冽極了,簡直讓人驚艷已極,為這絕倒。
  ——接近這「花」,如果要付出任何代價,他都是心甘情願的。
  余華月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難怪那麼多高手也死在孫青霞的劍下了,他們大概也受不住這一朵「劍花」的誘惑吧?
  余華月當然不想死。
  他曾經生了一場大病,連他貧窮的父母也覺得他必死無疑,把他扔棄到鄰鄉路邊了,可是,他又死撐著爬回家裡來了,使父母親都大惑震訝,不忍心再丟棄他。
  那時,他才不過四歲。
  他有一次給數十隻惡狗追噬,身上總共有三十一處傷口,幾乎是遍體鱗傷,但他就是不死。
  之後,他吃了二十七次狗肉。
  ——其中有四頭是給他在那一次負傷中當場殺死的,所以不算。
  那時,他才八歲。
  到他十三歲的時候,給一群流氓持凶器的圍毆,情形比給狗咬更糟,他簡直是體無完膚,然後,再給扔到溝渠裡,打他的人,都以為他死了;救他的人,只不過是做善事來埋葬他。
  不料,他卻在泥土掩蓋他半身的時候,悠悠的轉醒過來。
  ——要是那好心人先用泥土覆蓋他臉孔,那他就死定了。
  他仍然活著。
  不死。
  他不肯死。
  他覺得只有能活下去,才是一切,要不然,一切都是徒然。
  所以,這之後,他學武功,是為了保護自己,然後,他又以自己的武力,保護了一大群人,其實他也需要這一大群人來保護他,以壯他的聲勢。
  他當然不是一開始就加入「流氓軍」,「流氓軍」的老大要等到他一個人做了三百四十二人合起來都幹不成的慘案之後,再候他天涯流亡到頭來無處遁身只好逃入十八星山,再直驅「峻峨山」,「東方蜘蛛」老大這才特別禮待、收容他,把他推舉為「流氓軍」的三當家。
  他所做的一切,都為了使自己活下去:不受人欺侮但又能欺侮人的活下去。
  因此,乍見「劍花」的余華月,絕對不要做撲火的飛蛾:
  他不想死。
  他一向都不愛美。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能更愉快的活下去。
  為了這一點,他不惜「毀容」,在自己臉上裝上了許多「竹籤」,又嵌鑲了一個類近成蛋殼的事物,都是為了在對敵時可以求存、求勝,乃至讓自己更舒舒服服的活下去。
  他甚至揚言:自己喜歡的是醜,而不是美。
  因為但凡「美」的事物,都不長久。
  花如是,女子如是,連家庭也如是……
  所以余華月揚言:他不要家庭。
  ——生孩子做什麼?又不便殺了吃了,含辛茹苦養大後又可能叛逆自己,養來做啥?
  ——娶老婆作什麼?不如見到有美麗動人的女子,奸而殺之可也,又何必娶來養在身邊,一怕她偷人,二怕她報仇,三怕她這不喜來那不順,那多煩!
  所以他決定終身不成家。
  他只願當強盜。
  ——只要當了強盜,他所作所為,就一切都可不必負責任了。
  這就是他的想法。
  這只是他的想法,但他的殺法,都在這十字槍的槍尖上!
  他本要一槍就搠死孫青霞。——他原早就知道,如果跟前這人真的是孫青霞,可不易鬥,決沒那麼容易將之放倒。
  是以,他攻出這一槍之前,早已想好了第二招、第三招、第四招……的應變法。
  他總共想好了十招,一招比一招狠,一招比一招絕。
  但他就算能想到孫青霞及時避得了,也想不到他會立即反攻:
  「劍花」當頭而開。
  余華月空然用手一拳打在自己的鼻樑上。
  「格」的一聲,他的鼻樑發出了仿似折斷的聲響。
  ——這個要害關頭,這人打斷自己的鼻子幹什麼?
  鼻樑斷了,會疼。
  但看余華月的模樣,痛的絕對不會是他,而是他的敵人。
  他的鼻子就像一個機括。
  一個樞紐。
  ——那就是說,往那兒一按,某種機關就會即時發動。
  對余華月的敵人而言,這通常就是他們喪命、喪生的時刻。
  因為余華月這往自己鼻上擂一拳,竟把他原鑲嵌在耳上、頷下、唇上、眼上的竹籤,一股腦兒一蓬銀針斜雨似的全迸噴出來。
  全激射向孫青霞。


6.我已認輸


  這一下遽變,令在旁觀戰的大胃王、言尖、龍舌蘭等,莫不為之大驚失色:
  大家都知道余華月臉上嵌著銀晃晃的竹籤。
  這是一個事實。
  大家也都只以為這只是「小妖怪」鑲置的飾物——正如一些保持了遠古風俗的民族一樣,喜把金銀珠寶、乃至避邪助威的「飾品」(甚至是人骨、骷髏)往臉上、脖上、身上佩掛似的。
  沒想到,這絕非飾物,而是暗器。
  而且是極其厲害的暗器。
  一發不可收拾。
  「小妖怪」余華月就是這個樣子,他不怕醜,也不怕難看,更不怕難堪,他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要為了存身、活命、奪得勝利、成功。
  所以他成功了。
  他成功的暗算著了孫青霞。
  孫青霞大叫一聲,全身一躬,仰天倒下。
  「流氓軍」的人,頓時齊喝了一聲轟天彩來。
  ——他們都跟隨這「余三當家」出征打仗多次、久矣,自然心裡清楚他的殺手銅,他們內心也早就期待三當家的能使殺手把那態度囂張的傢伙幹掉。
  果然得手。
  余華月一向是待人態度越是謙遜,下手就越重、越是厲害、毒辣。
  他一直以來都認為:要害一個人,就得對他友善;若是待對方不夠友善,那就是對敵狀態了,那又如何成功的害得了對方?
  因此,他常常得到成功。
  正如這一次,他也取得了勝利。
  孫青霞倒下了。
  ——他的「飛簽一殺」自是支支淬毒。
  由於余華月姓「余」,武林中正有一個著名的幫派「飛斧隊」,隊員大多是「余」姓高手,組合而成的,余華月一度加入成為其中一員,在七次戰役中奪過功,兩度使用過這「奪命飛簽」。
  但他卻受到「飛斧隊」副隊長「飛斧神幢」余銘鈴的責難:
  「你怎麼在暗器上淬此厲毒?」
  「既然用暗器對付人,那就是旨在殺人了——既要殺人,何不淬毒?」
  「就算淬毒,也不必動用這種『拉柴』之毒。」
  「這毒只是夠毒,也沒啥不好?」
  「還說沒什麼不好!這毒只要沾了,不死的人也得要變成半身不遂,或雙手、雙腳、四肢都不受人的控制,這樣對一個武林高手而言,形同廢人,未兔殘忍。」
  「毒藥本是殘忍的。毒死的最好,毒不死的,最多,我加一槍搠死算了。」
  「可是……我們『飛斧隊』的暗器是從不淬毒的。」
  「你們用的是斧——我用的才是暗器。」
  「你!——你不配用斧!」
  終於,余銘鈴不知激於義憤,還是實在瞧不順眼這個心狠手辣而又離經叛道、自私自利但又有過人之能的同宗,到底還是逼余華月退出了「飛斧隊」。
  這使得余華月到頭來還是加入了「流氓軍」。
  他的方式依然不改。
  風格依舊。
  他的「飛簽一殺」依樣淬毒。
  ——淬的依然是「拉柴」之毒。
  一種專門破壞人的腦神經中樞,使人的心、肌、神智全遭徹底破壞的毒。
  惡毒的毒!
  好毒!
  至少,這毒已毒倒了孫青霞!
  問題是,就算余華月的竹籤沒淬毒,孫青霞也一樣不會好過。
  因為他已著了余華月的「飛簽」——小妖怪發射竹籤的方式和手法是直接而了當,竹籤自他臉上什麼部位射出來,就射打向敵人的同樣部位去:
  沒有比這更直截。
  沒有比這更具殺傷力。
  孫青霞既然著了,就一定倒。
  余華月一招得手,心中得意,但卻絲毫不大意。
  他將十字槍一綽,神龍擔水式,左右逢源格,左手勒馬點兵訣,馬上聚神留意:
  孫青霞的同黨有沒有趁此攻來?是不是要乘此迎救他?有沒有什麼動靜——他不想這頭跑了個孫青霞,那頭則反而受其他敵手所趁。
  沒有。
  沒有動靜。
  許是因為孫青霞明明已站了優勢,但卻遽變猝然,為他所擊倒,言尖、龍舌蘭等一時還接受不過來,而不及有所行動。
  余華月覺得自己很應該在這場合先說一些話,把場面鎮下去再說:
  「我奉勸大家別打了,這姓孫的是自找——」
  話在說。
  未說完。
  話未說完劍光起。
  劍光寒。
  如雪。
  劍光鋒利得雪亮,又雪亮得鋒利的劍,已指著他的咽喉。
  他先看見劍光。
  然後才看到劍。
  劍尖。
  那時劍尖已抵在他的咽喉上了。
  ——就真的只輕輕的、帶點微癢的點觸在他特別突露出來的喉核上。
  之後他才看到人。
  人:
  高、瘦、雪衣。
  唇薄如劍,眉直如劍,目亮如劍,英挺如劍,整個人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劍。
  好一個劍手和他的劍:孫青霞。
  余華月只嚥了一口唾液,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吞下唾液的過程裡還曾滑過孫青霞手裡的劍鋒上。
  ——那把劍雖還未刺入他的身體,但彷彿已切割入他的靈魂裡,甚至亦跟他的元神混為一體。
  這感覺太可怕。
  但余華月依然在說話。
  他依然能把話說下去——儘管那已不一定就是他原來想說的話:
  「——孫大俠找上我的麻煩,那是我的榮幸,所以明知是不自量力,為了要給叫天王和大當家作個交代,只好自取其辱也得要硬著頭皮受孫大俠賜教、饒命了,我現在就已經認輸了。」
  孫青霞沒有表情。
  「你不是還有法寶沒使出來的麼?」
  「是。」
  然後余華月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這件事是既沒動手、也沒動腳、甚至全身不動——
  事實上,只要他一動,孫青霞的劍尖只要往前一送,便可以輕易要了他的命。
  他不動,但他的臉卻動了。
  動的是他的額。
  不,其實是他額前的那粒「鹹蛋」。
  ——那顆「鹹蛋」好像完全受臉肌控制,就像眩眼、張口、呼息等五官一樣,忽然又「裂」了開來。
  乍見時,在那「鹹蛋」裡飛出的好像是一對「蝴蝶」,後來,再飛出來的似是一雙「鴛鴦」:這一次,飛出來的卻又是什麼?
  沒有。
  在那看來似是瓷器打造的又像是有磁性的「蛋形物體」上,開了一開,但沒有,沒有任何事物自那裡邊飛出來。
  可是孫青霞立即好像見了鬼一樣,整個人倏然後翻,竄了開去。
  他匆忙得連劍勢往前一扎就可以要了余華月的命——他也沒能顧及。
  的確是沒有東西自那灰白的蛋形物體內飛出來,要換作別人,稍掉以輕心,早就橫死當堂。
  但余華月對上的是孫青霞。
  孫青霞這一剎間已判定:
  一,是沒有暗器自「蛋」裡打出來。
  二,但卻有比暗器更可怕的東西自「蛋」裡射出來。
  三,那是氣體。
  ——毒氣!
  什麼毒氣?
  孫青霞一時也還是摸不著、弄不清楚,只知道它只是一小口的氣,無色無味,也無形無狀,但一旦著了,或嗅了一小小口,立即就無命無救。
  所以他立即翻了出去。
  他才向後彈出,後面卻已多了一人。
  不。
  多了一柄槍。
  這個人就在這一剎間持衝殺了過來。
  由於他的衝勢是那麼勇、那麼猛,他的槍勢是那麼銳。那麼盛,以致他的人和槍已幾乎合成一體了,分不出槍和人。
  他的「黑煞槍」已紮了出去——
  向著孫青霞的背後!
  他雖在第一次動手時已傷在孫青霞的劍下,但他仍沒有氣餒,他還要等著呼應余華月,前後夾擊。
  而今他等著了。
  他立即出擊。
  義無返顧!
  他一槍扎向孫青霞,孫青霞忽然仰身出劍!
  快!
  槍快!
  突擊更快!
  ——這是程巢皮的狙擊!
  險!
  劍險!
  躲避更險!
  ——那是孫青霞的反擊!
  孫青霞猛然向後大仰身,程巢皮這一槍已刺了個空。
  這剎間,程巢皮有兩個變招可以馬上作出反應的:
  一,追擊。
  既是一槍刺空,即變招一槍刺落。
  二,退守。
  既然一槍不著,馬上退身移守。
  但他什麼都來不及應變。
  因為他一槍刺空之瞬剎間,孫青霞仰身出劍,一劍已抵著他的下頷。
  他只覺震愕。
  ——世上竟有那麼快的應變。
  以及那麼快的劍。
  他也覺寒慄。
  寒意自劍尖一直寒到他的咽喉,又從他喉頭一直寒入他的心底裡,且從心上一直寒落他的腳底。
  劍意太寒。
  劍光太奪目:
  這使得程巢皮一時間竟錯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中劍死了。
  可是沒有。
  孫青霞這一劍凝住不發。
  他沒有殺他。


7.紫馬黑槍


  他雖然沒有下手殺他,但在這胸門大開的剎那,正是絕世良機,余華月又怎會放過?
  他剛才也給孫青霞用劍尖抵過下頷。
  孫青霞也沒有殺他。
  ——只要孫青霞的劍一離開他的要害,他就立即反擊:
  一點也不留餘地。
  絕不留情。
  ——儘管現在孫青霞的劍尖也頂在他的結拜兄弟的喉上。
  但他不管。
  那不關他的事。
  就算程巢皮是因為救他而遇險,但他還是絕不放棄殺死這叫天王恨之入骨早已下令誅殺的對象。
  ——必要時,縱然犧牲個程老五也不算是啥。
  這同一時間,向孫青霞發動攻襲的,還不只是余華月。
  還有「刀笑劍哭」吳中奇。
  以及那名哭訴在黑店中伏的「老頭兒」。
  劍光只一剎。
  驚雷響千秋。
  鐵肩擔正義。
  妙手著文章。
  這兒說的能擔正義的鐵肩榜,只怕得要像是名捕鐵手這種人,才有如此足夠的份量,膽敢挑起武林的公義和正義,與邪惡勢力放明對著幹。
  份量不是重量,不是買豬肉幾斤肥幾斤瘦幾斤五花腩就可以衡量得出來。
  至於妙手著文章,的確,真正的好文章決不是雕琢、修飾、造作出來的,常常是妙手偶得之,卻成傳世、驚世之作。
  武功也一樣。
  劍法亦如是。
  孫青霞現在就是這樣。
  余華月全力反撲。
  他的十字槍發出了驚人的怒吼。
  余華月的人很瘦小,槍卻是既沉又重,這還不打緊,沒有人會想到他的槍一經蕩決,竟會帶動了一種極強烈極巨大的旋風、罡氣,他一槍扎出,就等於是槍尖、槍桿、槍口、槍柄乃至所帶動的罡風、旋鋒,全成了滅絕敵人的攻擊。
  他的人雖瘦、雖小,但適成的破壞力極大,所製造的旋風也極巨大可怕。
  巨大的可怕。
  而且不可思議。
  這時才顯出他的實力。
  他真正的實力。
  也顯示出他剛才實未盡全力。
  他保留了實力。
  他剛才未盡全力是因為他還未到全力一搏的關頭。
  他要敵手不知道他的實力。
  ——敵人對他瞭解愈少,他就越有機可趁。
  ——敵人若是輕視他,對他而言就越有利。
  他希望人瞧不起他。
  他故意讓人沒把他瞧上眼。
  他常表現得很謙讓、很惶恐、甚至故意顯得很無能。
  惟有在敵人以為他弱小、不起眼的時候,才會疏忽。
  敵人一疏忽,他就可以制勝。
  甚至將對方置之於死地。
  他現在就認為時機已至。
  他一面利用程巢皮吸住孫青霞的注意力,一面向他的兩名手下發出了決殺令和攻擊令:
  所以「刀笑劍哭」吳中奇馬上動了手。
  那名「老人」也立刻出手。
  這「老人」其實不老:他只是樣子長得老,他現在才四十五歲。他才二十五歲的時候,人已多說他樣貌「慈祥」了,到了三十歲,年輕人見到他,多叫他做「公公」。
  不過他的心可一點也不老。
  他光是搶回來的女人當他的老婆、妾侍、押寨夫人的,就有十六個之多。
  他的外號就叫「殺千刀」。
  ——太多人恨他了,所以就稱之為「殺千刀」。
  ——然而他也不怕人恨,愈多人恨他,他就愈高興,且愈覺得有成就感,所以他也喜歡人稱之為「殺千刀」。
  何況他真的用刀。
  他是用刀好手。
  他對付他的敵人,有時真不惜殺人千刀、宰人千次。
  他狠。
  他出手狠。
  心也狠。
  如今出手更狠更辣。
  主要是因為:他知道既然余老三下令了,他就得全力以赴。
  因為他心知肚明。
  三當家是個不好惹的人。
  ——甚至比大當家更不好惹。
  本來「流氓軍」就是只有五名當家,他是第三當家,吳中奇是第七當家,連同八、九當家,其實都是余華月力薦上去的。
  ——在「流氓軍」內,對余華月忠心、效忠的人才有立足之地,要不然,就算有大當家力保也不見得就可以安枕無憂平安到永久。
  所以他若要保住地位,或想扶搖直上,就得在這余二哥面前有表現。
  他要邀功。
  他可不能讓吳老六獨得大功。
  他絕不落後。
  不執輸。
  他是「殺千刀」。
  ——「殺千刀」辛不老。
  余華月是保留了實力。
  不過保持實力的當然不只是他一人。
  孫青霞也保持了實力。
  實力,是要到真正重要關頭才展現的。
  未到要害關頭,對方讓你知道的,不一定是他的實力:看來財雄勢大的,在真正交鋒時,往往不堪一擊;看來荏弱低能的,到最後關頭,往往能出示強大的力量來。
  不是人人都有強大的實力,有的人只在虛張聲勢。
  人也不能一輩子都擁有實力,但真正有實力的人一定懂得如何保存他的實力。
  余華月故意示弱,為的是保住了他足以令比他更強大的敵手致命之實力。
  孫青霞看來囂張、跋扈、驕橫、傲慢。
  但他其實並不冒躁、疏忽、輕浮、自大。
  那一切浮誇的態度,也許只是他橫眉冷對世間人的一種我行我素。
  他也是個懂得潛藏實力的人。
  真正有實力的人必善用實力。
  「殺千刀」辛不老樣子很老,可是他一向精力充沛,他也覺得自己一向人老心不老。
  ——他當然不老,要不然,他也不會有十六個老婆,而且,他還想多要五至七個呢!
  但這一剎間,他突然覺得自己老了。
  老得還幾乎要垮了、毀了、死了。
  他奮身一刀就向孫青霞砍了過去,但就在這時候,他著了一劍。
  不過孫青霞的確沒有向他出劍。
  然而辛不老的確是著了劍。
  孫青霞的劍。
  辛不老全身都似給抽空了、抽了筋、連靈魂也抽掉了。
  他著了孫青霞一「劍」。
  那是孫青霞的「肘」。
  ——以肘作劍。
  「肘劍」!
  辛不老翻身而倒。
  同時倒下的不止是辛不老一個。
  吳中奇刀劍齊發。
  他左手刀。
  右手劍。
  出刀的時候,刀會發出嘯聲。
  嘯聲如笑聲。
  他的刀仿似在長笑。
  發劍的時候,劍會炸出哮聲。
  哮聲作泣聲。
  他每一劍都鬼哭神號。
  他攔腰分斫孫青霞,同時劍斬孫青霞的人頭。
  ——由於他剛才假冒「黑店的愛害者」一事遭龍舌蘭三言兩語攻破,他是在三當家和眾兄弟前翻了個大斤斗,所以他也不得馬上能領一個大功,以補救他的失手和失利。
  他刀風強。
  劍勢悍。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41:31

  但沒有用。
  他刀將砍至、劍未斬到孫青霞的頭項腰肋,他已著了一「劍」。
  他飛了出去。
  中劍,他本來是應該是受傷或流血的,可是他沒有。
  他只是如遭重擊。
  他也確遭重擊。
  孫青霞用「劍」擊中了他。
  那「劍」不是「劍」。
  而是腿。
  孫青霞在他的笑刀哭劍未攻到之前,已一腳把他端飛出去。
  那不是「腳」,而是劍。
  踢出的居然是劍,但攻出的絕對是劍法:「腳劍」。
  吳中奇著了這一劍,沒有流血,只流淚,甚至也沒有受傷,但十分受驚。
  因為他只覺全身忽然酸軟,而且癱瘓。
  他飛了出去。
  軟倒於地。
  「飛」出去的不是吳中奇。
  而是程巢皮。
  程巢皮這個人很凶。
  極悍。
  ——在「流氓軍」裡頭,他一直認為:排在前面的五大當家,是真材實料的,是實至名歸的。
  至於後面的四名當家,則是來路不正,只靠人事關係「混」上來的。
  對於老大「東方蜘蛛」,他沒話說——沒有老大詹奏文,他就沒有今天,當不成老五。
  至於老二「好久不見」,他也沒話說——因為現在「流氓軍」已分不清楚到底誰才是老大,誰才是老二了,甚至有許多新進的子弟,還以為老二才是老大,老大只不過是個老二。
  不過,老二曾救過他,救了他一命——就是因為這樣,他發現老二已跟老三余華月結聯,抵制老大,他也不好說話,不敢抗議,不想表態。
  ——因為他欠了二當家的恩情。
  至於老四詹同榮,他還不放在眼裡:這公子哥兒,除了一味好色,造作虛浮之外,他實在瞧不起這種靠他老爸竄起來的小把式。
  他這人就是這樣,瞧不順眼的便是瞧不順眼。
  不過,他也不致於招惹這「四當家」,儘管這粉頭兒還擔當不起「老四」的架勢,不過,他支持老大,又受過大當家的識重,加上這「食色公子」詹同榮對自己總算還不敢輕忽,常稱他為「五叔」,聽了氣也就消了:這好色公子雖然未建殊功,但在外邊貪食好色、風流快活,蹂躪糟蹋了不少好人家的女子,致使「流氓軍」因之而身名大噪,這也是不失為一種「以壯勢威」的作用。
  所以,詹同榮還是可以「名副其實」的——至少他夠衰,夠壞,夠聲名狼藉。
  對於老三余華月,加入比他早,建勳比他多,而且他一向認為余老三心機深沉、心計多端,他一向不敢去挑戰這號「陰陽怪氣」的人物。
  至於在他之後的四個當家,不管是「刀笑劍哭」吳中奇,還是「殺千刀」辛不老,抑或「獨臂煞星」雷越鼓,他那一個都看不上眼,看不入眼。
  他覺得自己功勞最大。
  最厲害。
  最凶。
  最悍。
  也最勇。
  ——那些人跟他程老五怎麼比。
  怎麼能比!?
  他就是有這種心態。
  這樣少的想法。
  所以他現在就算是身遇凶險,但一見吳中奇和辛不老都全力撲擊,他也不甘心。
  他不管了。
  死就死吧!
  他連劍尖抵在他咽喉也不理了:刺就刺吧!
  他反攻。
  他的「黑煞搶」突然「軟」了。
  軟得就像一條軟皮蛇。
  ——槍本該就是硬的。
  所以槍硬並不可怕。
  可怕在槍軟。
  尤其像程巢皮這種人,武功一向走剛猛厲烈的路線,忽然之間,他的槍卻軟得像面條,霍地纏住了孫青霞的劍身,就像一隻會動的黑色八爪魚。
  ——好一柄黑槍!
  ——好一個變招!
  這連孫青霞也意想不到。
  可是更意想不到的是程巢皮。
  因為他整個人忽然「飛」了出去。
  「飛」出去的理由是。
  他的「黑蛇槍」確是纏住了孫青霞的劍尖和劍鋒,可是孫青霞一反肘、一回身,劍鍔一旋,已把他打飛出去。
  一時間,他幾乎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連手上的黑槍都脫了手。
  他這把「黑槍」在這剎間,已到了孫青霞手裡,這一條活著的黑色「多頭蛇」,卻迅疾且神奇似的飛去纏在余華月來勢洶洶、力沉氣勁的十字槍上。
  一下子,余華月手上的槍,勢消、勁滅,力量也完全給軟化了,折斷了。
  余華月一發現不對勁,即退。
  他退得快。
  飛快。
  但當他雙腳落地之際,他忽然又發現他的咽喉多了一事物:
  劍。
  劍尖又抵著他的喉嚨。
  余華月當然在疾退,但也認清了他退身之地。
  他一直退到他那紫騮馬旁。
  他正要蹬身上馬,但劍已指住他的咽喉。
  沒有機會了。
  ——這把見鬼的劍!
  ——這個魔鬼般的人。
  他仍殺不了他。
  他的劍仍威脅住他的性命。
  他已無能為力。
  他只有認輸。
  但他還沒輸。
  因為他有:
  馬。
  ——紫馬。


8.黑騎金槍


  余華月雖然還沒躍上馬,但他那匹紫馬好像通靈似的,長嘶一聲,一腳向他蹬來。
  這一下,要是踢出的是人腳,無論是誰的腳,孫青霞必定已加以提防。
  不過,他縱再精警,也斷料不到,向他偷襲的是一隻馬腳。
  一匹紫馬的腳。
  這馬彷彿會武功。
  這一蹄竟往孫青霞的臉部踹去。
  這一回,孫青霞也吃了一驚。
  這一腳來得好快。
  他持劍的手往臉上一橫一格,啪的一聲,這一蹄就正著在他的橫肘上。
  這一剎間,孫青霞可以立時運功震斷馬腳。
  可是他沒有這樣做。
  他無意要傷害任何動物,更從不會動去傷害這麼一頭有靈性的馬。
  所以他只接下這一腳。
  軟接。
  ——而不是硬接。
  「波」,塵土飛揚。
  馬腳之力,出奇的大。
  孫青霞借力忽退。
  他連退三步。
  他惟有退,才不致震斷馬蹄。
  ——馬,畢竟是無辜的。
  它只是有靈性。
  它只因忠於它的主人。
  他不想弄斷它的腿,儘管它攻擊了他。
  他卻借這一蹄之力,退,手上的軟槍借力一扯,余華月的十字槍立時握不住了。
  脫手。
  但同一時間,為了接下這一馬蹄,孫青霞的劍尖也離開了余華月的咽喉一下,移開了大約三尺。
  移開了一下便夠了。
  離開了三尺那就十分足夠了。
  余華月立時反擊。
  那匹馬踢出一腳,同時展現了腰鞍上的一截槍。
  金色的槍。
  余華月一手抄著。
  槍在手裡。
  金槍。
  他手法之快,真像只妖怪。
  他這手槍可有個名堂,就叫做:
  紫馬金槍!
  紫色的馬。
  金色的槍!
  他的槍法很特別。
  他一共連攻孫青霞五招。
  五招都用槍尖。
  他的槍尖——最尖最銳的部分,疾點飛刺。
  那是槍法中的「點字訣」。
  他的槍法也正是:
  點槍訣。
  點點點點點。
  每一槍都點刺孫青霞。
  金光燦爛。
  槍花耀眼。
  可惜無功。
  因為他遇上了孫青霞。
  只因他的槍對上了孫青霞的劍。
  如果說有功,那便是:他凌厲的槍法終於逼出了孫青霞的劍法——
  孫青霞的劍法有二種功法和一種殺法。
  「功法」常用,「殺招」卻極少施展,因為用不著。「功法」有二:
  一是「心猿功。」
  一是「意馬法」。
  他一向很少使出他這兩種獨門絕技
  他幾乎不需要使用這種獨家的劍法。
  但而今他用上了。
  他先使的是「意馬劍法」。
  只見他東刺一劍、西刺一劍。
  這一劍不是刺向余華月什麼要害、任何部位。
  而是刺向虛。
  攻向空。
  ——劍擊虛空之處。
  然而他第三劍才刺向余華月。
  余華月以「點槍訣」反刺孫青霞的劍。
  槍尖劍尖齊相遇。
  槍比劍沉,勁猛力大,一般而言,兩兵相擊,劍必折。
  但劍尖還未觸及槍尖之前,槍尖已然歪了。
  因為劍之尖已發出了一通銳勁。
  這股銳勁破劍而出,甚至比劍還利,比劍尖更尖。
  這當然就是:
  劍氣。
  劍未到。
  劍氣先至。
  「波」的一聲,劍氣打在槍尖上。
  槍尖一歪。
  ——儘管槍尖之力遠比劍尖強大,但槍尖卻遠比不上劍氣強勁。
  槍尖為劍氣所激歪,劍尖卻趁隙直取余華月之咽喉。
  余華月馬上應變。
  他一向應變奇急。
  奇和急。
  ——奇與急其實是兩回事:
  奇是出人意表。
  急是快。
  余華月絕對具備這兩種能力。
  他欲退。
  但背有紫騮馬。
  他只好向左急閃。
  他一閃,忽大叫一聲。
  他左耳突然噴出一道血霧,奇跡地出現了一道血口子。
  他一痛,卻臨危不亂,且反應更奇。
  更急。
  更隨機。
  他馬上向右挪。
  他不明白他為何會受傷,但既然左邊中伏,他立即便向右騰。
  他閃得快。
  所以他左耳只一道輕傷,入肉不深。
  他的身法極敏捷,只一扭身,已避到了左邊。
  他快,可是,沒有用。
  他左肩膊又炸起了一道血雨。
  他吃痛,且不明,只叫了一聲。
  他已連受二劍。
  更可怕的是。
  那一把發青的劍已回來了。
  ——就像魔鬼來重訪他的靈魂。
  不過,他寧願遇上魔鬼也不願意遇上這把劍。
  以及這個持劍的人。
  劍狂。
  人魔。
  劍又重行抵住他的咽喉。
  無論他怎麼躲、如何逃,都沒有用。
  這把劍好像天生就要擱在他喉核上,就看他自己是不是天生就得要死於這把劍下。
  他可不願死。
  他現在可明白過來了。
  孫青霞東劃一劍、西劃一劍,劍招雖過,劍刺個空,可是劍勁、劍意還留在那兒,劍鋒雖去,劍勢不改。
  當第三劍攻來,不管他往左閃、還是向右避,都得撞上這凝留在空中的劍氣。
  他一旦撞上去,就形同引爆了這兩記在空中醞釀的劍勁。
  是以他受了傷。
  濺了血。
  到底還是沒避開那追命、要命的一劍。
  ——但究竟這一劍仍只指著他喉嚨,沒刺進去。
  (他在等什麼?)
  余華月看進孫青霞的眼睛裡,在那深寒碧澈的瞳仁裡他見到兩個正在恐懼中的自己。
  他再次受制於孫青霞的劍下。
  這時際,給打飛出去的程巢皮又翻身爬起,飛身上馬,策騎飛奔而至。
  他向孫青霞撞來。
  ——他一再受挫,仍要採取攻勢。
  仍要拯救余三當家。
  黑騎。
  黑槍。
  以及黑漢子。


9.更無一人是男兒


  黑漢子不怕挫。
  不怕折。
  他好像也不怕死。
  他一次一次的向孫青霞發出攻擊,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但對方還是一次又一次的放過了他。
  但他還是不認輸。
  不認命。
  他還是衝上來。
  殺過來。
  ——彷彿生死已不足惜。
  其實當然不是的。
  程巢皮也怕死。
  ——十分的怕死。
  但他最怕人不理他,不睬他,瞧不起他,對他而言,這些無疑都比死更難受。
  他最怕人瞧不起他。
  他現在也不是不怕死。
  更不是覺得余老三的命比他更貴重。
  他絕對不是想為救余華月而犧牲自己之性命。
  絕不是。
  只不過,每一次,只要有人在旁看著他,他就忍不住表現他的勇氣、膽色與豪情。
  看的人越多,他就越忍不住要表現。
  ——要表現給旁人看。
  尤其有女人在場的時候。
  他要說明自己是一條好漢。
  除此以外,除他之外,更無一人是漢子。
  ——龍舌蘭當然是個女人,而且更無疑是個美麗的女子。
  他也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子。
  但一遇上大場面,只要有人看著,甚至越是多人圍觀,他越是禁不住要表達他的勇者無懼。
  因此,「流氓軍」的子弟們都很怕他、很佩服他、也對他很畏懼。
  但他依然仍在「流氓軍」中屹立不倒,乃至扶搖直上。
  不過,再怎麼上,爬到「五當家」這關卡上,仍是得停頓下來。
  因為再上一級,就是老四。
  老四由詹同榮擔當。
  他再悍,也沒有像「食色公子」那樣的老爸。
  他沒有靠山。
  ——一個人若沒有背景靠山,再努力,也只事倍功半。
  他也不像余華月。
  他沒有餘老三那麼精明的頭腦,過人的手段,以及左右逢源的本事。
  ——這些本事,在江湖上,似乎要比真材實料、武功高強還重要。
  而且好像還是越來越重要了。
  所以他只有屈居老五。
  一直都是個五當家。
  不過,而今,卻似有機會了:
  「食色公子」詹同榮死了。
  ——四當家的交椅空了下來。
  這是好時機。
  ——只要在這時際有好表現,哪怕不得到遷升。
  一升,就是升為老四了。
  這位子,他覺得自己實至名歸,並垂涎已久。
  ——在「流氓軍」裡,除了他,還有誰擔待得起?
  他不敢坐第一把交椅。
  因為他自知坐不起。
  他想都沒想過要坐上去。
  他也不敢妄想當老二。
  因為他看到「好久不見」就知道自己今生今世都斗不起這個人。
  他絕不是對手。
  對於余華月,他倒不見得服氣。
  可是無論怎麼說,他都得坐上第四把交椅,才有可能跟余老三別一別瞄頭。
  所以他要表現。
  他急於表現。
  可是他卻忘了一點。
  ——要耀升為三當家,不一定要勇救余華月才能辦到。
  只要余華月死了,他也一樣可以「媳婦熬成婆」。
  依現在的情勢,只要他撒手不管,說不定余老三就真的會喪命在孫青霞手中。
  可是他還是忍不住。
  他甚至不肯稍歇。
  他趕去阻截孫青霞擊殺余華月,簡直有點奮不顧身。
  他這樣做,馬上換得了「流氓軍」諸兄弟們的彩聲。
  他們為他喝彩。
  ——也許,程巢皮為的,就是這個。
  有些人,為了彩聲和掌聲,讚美與褒辭,真固不惜身、不惜死、乃至不惜一切。
  也許程巢皮看去粗魯不文,但事實上他就是這種人。
  這樣子的人。
  他是這樣子的人,拚起來的時候,有把狠勁,彷彿除他以外,更無一個是男兒。
  可是他是這樣想,但是有人不讓他這樣拚。
  至少是不願意他這樣拚命。
  所以發出了阻止。
  能在此情此境、此時此勢中發出阻截程巢皮營救余華月的人,只有一個。
  余華月自己。
  余華月大喝一聲:「停手!」
  「小妖怪」畢竟是「流氓軍」的三當家,他喊停手,程巢皮不敢不住手。
  余華月的耳、肩都在淌血。
  可是他的神態倒很鎮定。
  他望著孫青霞,然後說了一句話:
  「謝謝你。」
  ——他居然向孫青霞致謝,而不是求饒。
  孫青霞冷冷地道:「謝我什麼?」
  余華月道:「我謝謝你不殺我。」
  孫青霞的劍尖依然抵住余華月喉嚨,正在濛濛細雨微微陽光中發寒發亮。
  孫青霞的話音一點笑意也沒有:「我沒有說過我會饒恕你。」
  余華月道:「如果你要下手,恐怕這兒誰也攔不住你。」
  孫青霞道:「我現在殺你還不遲。」
  余華月道:「如果你要殺我,早就下手了。」
  孫青霞沉吟了一下,道:「你知道我為何不殺你?」
  余華月道:「你要我帶話回去。」
  孫青霞道:「帶給誰?」
  余華月道:「大當家和大家。」
  孫表霞道:「什麼話?」
  余華月道:「叫他們不要再試圖攻襲『義薄雲吞』,因為有你在這兒。」
  孫青霞道:「這事我是攬上了,我人在不在這兒都一樣。」
  余華月說:「我會把話轉給詹老大。」
  孫青霞道:「聽說你們的二當家也很是個人物。」
  余華月道:「確是個很難惹的人物。」
  孫青霞道:「那也請把我的話帶給你們的老二知悉。」
  余華月道:「你已在眾兄弟面前露了一手,我也掛了彩,這下已盡了力,回去跟老大、老二,都算有交代了,便沒啥不可以轉告的了。」
  孫青霞道:「你有交待就好。我只怕你兄弟們還不服氣,非逼我開殺戒不可。
  余華月道:「你閣下要真的大開殺戒,我們這裡誰也不是你對手。」
  說的時候,他一雙小眉小目,還瞪了程巢皮一眼。
  孫青霞道:「你兩次都說『我們這兒』——言下之意,是指『這裡之外的就有人制得住我,治得了我』?」
  余華月一笑。
  他的眼很瞇。
  笑起來很奸。
  笑意甚狡。
  「別忘了我們的老大是『東方蜘蛛』。」
  他說。
  且帶著洋洋自得。


10.洞房之珠


  當然不會忘記。
  誰能忘記「東方蜘蛛」。
  「東方蜘蛛」這個人很有名。
  威名。
  但他惡名更盛。
  簡直是惡名昭彰。
  大凡武林中成名人物,人在敘述他的成名史時,多半會說:「他幾歲打敗什麼知名人物,幾歲又擊敗什麼絕頂高手,幾歲又剷除了什麼幫會組織,這些輝煌戰史,成就了他今日艱苦得來之盛名。」
  他就是有這些彪炳戰績,以致能保盛名不衰。
  但「東方蜘蛛」不是。
  他的盛、威、惡名,大抵都來自戰役,而不是他個人的戰史。
  別人是戰鬥史。
  ——一場一場的戰鬥。
  或是殺人史。
  ——身為武林人,難免殺掉一個又一個的敵人。
  可是「東方蜘蛛」建立的是屠殺史。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41:58

  ——他不是一個一個人殺,而是一家人一家人、一族人一族人、一派人一派人、一鎮人一鎮人、一鄉人一鄉人、一城人一城人的殺。
  屠殺殆盡。
  他也不是一個人去殺這麼多的人,而是帶領他的兄弟子弟兵們,盡情屠殺,大肆殺戮,且帶著獸性和歡狂的呼嘯。
  所以,大多數時候,「東方蜘蛛」不是一個人在殺伐,他幾乎沒有私人生活,他跟一大群兄弟、子弟、徒弟們混在一起,從這兒殺到那兒,南征北伐,殺得個不亦樂乎。
  有時,他們還是「奉旨」屠殺的。
  ——遇上皇帝不便下旨的,或者連皇帝也不知情,卻惹動了權臣像蔡京、豪紳、朱勵這些在官場上、地方上都掌持半壁天的人物,他們要清除異己,又不便公然下手,於是便叫「東方蜘蛛」和他的手下「代勞」。
  「代勞」就方便得多了:那可以當作江湖仇殺,根本可免審理、判案,殺光了便了事。
  有時,他們也「奉令」屠城。
  奉什麼令?
  「軍令」。
  軍令如山。
  譬如上將軍童貫,奉命出征,無功而退,鎩羽而歸,逼不得已,只好虛報軍功,找些積弱的小民族、小部落大開殺戒,盡屠燒殺,掠擄殆盡,這樣便可撈了個彩,卻奪財物,同時也可在朝廷天子面前表示自己曾攻城陷陣,凱旋而歸。
  可是他手上的軍隊,積弱不振,連攻殺小部落、小城鎮也時力有未逮。
  所以他只好向「東方蜘蛛」「下令」,其實「下令」也真是「言重」了,「求助」才比較正確。
  「東方蜘蛛」當然樂意效勞。
  ——屠一城、滅一族,不但可以示威,又可以為「朝廷」(至少為權貴)建功,而且又大有油水可撈。
  是以,「東方蜘蛛」乃以「屠殺」起家,他行動我多是一隊人馬隨他出人,故久而久之,人多稱之為:
  「流氓軍」。
  背底裡,也有人稱之為:
  「禽獸兵」。
  原因無他:他們的行為,何異於野獸流氓!
  「東方蜘蛛」卻一點也不介意這稱號,他反而引以為榮沾沾自喜。
  他就是要人怕他。
  ——既然肯定不能使人敬愛他,不如使人懼之如虎豹畏之如蛇蠍,這才顯路出他的威風來。
  不過,要人畏懼,最終也將付出代價。
  他和他那一支「軍隊」,不錯是為蔡京、王黼、朱勵、童貫這一干宦官權臣做了不少事、屠殺了不少異己、討了不少功,但到頭來,他們聲名太臭了,他們也只得跟這干「獸民」劃清界限。
  這來,「流氓軍」就給孤立了,背景靠山也顯得軟弱了。
  可是,「流氓軍」結仇卻相當多,要打殺他們的,要緝逮他們的,就包括了:
  四大名捕
  七大寇
  七幫八會九聯盟
  風雲鏢局
  天機組
  ——這些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響噹噹的人物和組織,有的是白道、有的是黑道惡客,得罪和招怨了這些人,「流氓軍」也只好吃不了、兜著走。
  一路就「走」到峻峨山一帶「落草」。
  那兒山高路遙皇帝遠,一般人就算除惡殺敵,也犯不著老遠的追殺到這窮山惡水的地方來,這一來一回,得耗費多少時候,而且猛獸出沒,沼澤荊棘遍途,只怕一路上要解決的障礙險阻,還遠超於對敵殺敵,況且「流氓軍」既盤踞在這一帶自然是熟悉地形險要,行軍神出鬼沒,沼途伏擊,縱武功再高,只怕長途跋涉來到此地,也未必討得著便宜——所以,絕少人會追擊到這兒來。
  是以,「流氓軍」也就保住了。
  紮了根。
  他們暫時就「窩」在這兒。
  而且,受江湖人追殺、屏棄而「逃亡」過來投靠的人也愈漸多了,勢力愈漸壯大。
  「小妖怪」余華月便是其中之一。
  「天下一般黑」程巢皮倒是早就跟隨老大「東方蜘蛛」闖蕩多年。
  「東方蜘蛛」詹奏文窮凶極惡,一般人都不敢批評他——誰敢批評他?難道不怕給他殺個抄家滅族、雞犬不留?
  但江湖上還是有不少能人異士的。
  詹奏文的「朋友」(且不管是不是真的「交好」),都犯不著批評他,得罪他這個人。但他的敵人可不要買他這個面子:
  其中「四大名捕」之三追命的批評最頗為感慨萬千。
  「這人萬死不贖其辜。江湖上人說沒有四大名捕抓不到的犯人,但這大奸大惡之人我們就沒抓著,實在名未副實;武林中人信誓旦旦,寄望我要追緝這個估惡不梭的罪犯,一旦就逮,繩之以法,可是我到現在還抓不著這個人,實在受之有愧。」
  ——連追命都捉不到這個人,可見詹奏文確有過人之能。
  「七大寇」的老大沈虎禪則說的斬釘截鐵:
  「除惡務盡。但惡是除不盡的。惟詹蜘蛛是元兇,也是首惡。他殺人害人,不是害一人一事,而是殺全家滅全族。此人若除,萬惡為之寒膽欽抑。若他未死,罪惡為之囂張。我到今天仍未殺得了他,這是我的失敗。」
  ——連「戰神」沈虎禪也這樣認為詹奏文是「首惡」且承認「失敗」,可見這「東方蜘蛛」之惡之凶之可怕。
  至於現任「鷹盟」盟主林投花則認為:
  「詹奏文不肯投身於『七幫人會九聯盟』裡,是我們的損失。我們不止少了一個同盟,而是多了一個敵人、一個仇人和一個隨時都有足夠實力作窩裡反的大奸細——這種人,絕不能讓他在中原武林立足。」
  ——林投花是江湖上最有權力的女人之一,她美如天仙,心若蛇蠍,幾乎沒什麼人(尤其男人)不怕她、服她、思慕她、乃至甘心受她利用的。
  不過,林投花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是詹蜘蛛已跟「好久不見」房子珠在一起之後的事。
  之前她不說這話。
  因為她仍有信心。
  有信心總有一天詹奏文為她所用。
  ——畢竟,詹蜘蛛是男人。
  只要是男人,林投花就有信心能收服得了他。
  但詹奏文跟房子珠在一起後,她就知道不可能了。
  同時房子珠也一定不會容讓詹奏文接近她。
  所以,一定是敵,不會是友。
  ——友須聯絡。
  ——敵必殺。
  「風雲鏢局」則是總局主「九大關刀」龍放嘯說了話。
  他的話不是針對一個人。
  他是對「流氓軍」發了話:
  「這種組織存在的一天,我們走鏢的就沒有好吃、好睡、好活的。『流氓軍』有一天未給剷除、仍出沒於江湖,我們『風雲縹局』就不算把該做的事做完。」
  龍放嘯很少放話。
  他在武林中的地位極尊,只怕還略在「叫天王」之上。
  但他不得不說話。
  因為詹奏文曾三度劫了他的鏢。
  三次都鏢失人亡。
  ——一個不剩。
  張三爸也代表過「天機組」講話。
  他是「天機」的龍頭。
  「我們兩次狙擊『流氓軍』,消滅了他們不少徒兒,但始終未能格殺詹奏文,使他生了防範,反而日益壯大,那確是一種不幸。我若在有生之年,未能把『東方蜘蛛』這一鏢兇徒殲滅,老夫實在有愧當『天機龍頭』。」
  ——彷彿人人都因詹奏文這一股人馬的存在而惴惴不安。
  誰都不能忽視他們的存在。
  孫青霞當然也不能。
  更不會。
  他一直都知道有這一彪人。
  他也一向都留意詹奏文。
  他知道詹蜘蛛是個厲害人物,所以他也明白余華月話中含意。
  他同時也有特別留意在「流氓軍」中另一號人物:
  「洞房之珠」。
  「洞房之珠」就是「流氓軍」的二當家房子珠。
  房子珠的來歷,十分奇怪,她的過去,幾乎是:
  沒有。
  她現在聲名當然很大——幾乎比「東方蜘蛛」還大、還響、還「可怕」。
  在場的,連龍舌蘭都聽過房子珠的盛名,交在她手上要辦的案子,房子珠是排在前三名裡。
  ——許是因為龍舌蘭是「京城女神捕」,而「洞房之珠」房子珠也是女飛賊、女大盜、女匪首之故。
  ——讓女人來對付女人,似乎較適宜,也較恰當。
  ——以「毒」攻「毒」,以「美」治「美」。
  龍舌蘭是美女。
  房子珠當然也是美人。
  龍舌蘭查過房子珠的「底」,結果也是:沒有。
  無。
  這個人,沒身世,沒來歷,沒過去,沒來龍去脈的就突然好像一夜平地竄起,憑空乍現似的,成了名、奪了權,成了人所共知的江湖第一流的辣手人物。


11.妖!


  大約是兩年多、三年前,大家都不知道有房子珠這個人物。
  沒聽說過。
  房子珠的成名過程:快速、簡單、但也十分特別。
  她甫讓人觸目,注意到她的「存在」,就是因為她。
  嫁人。
  直至現在,提起房子珠,大家都難免想起她最傳奇的一個特點:
  嫁。
  ——她不斷的嫁人,兩年半來,她一共(正式的)嫁了至少九次。
  可以這樣說:她是一口氣「嫁」了九次,「洞房」了九次。
  這女子竟以「嫁人」成名。
  ——好一個「洞房之珠」。
  她第一次嫁的是位武林大豪:
  「皓首神君」葉帥兒。
  葉帥兒擁有名聲地位,僕從無算,妻妾滿堂,是冀北武林的一方大豪,也是橫跨黑白二道的一代宗主。
  他娶了房子珠。
  這本來並無出奇之處。
  葉帥兒一向好色如命,他要了房子珠之後,卻完全不一樣了。
  他不再花天酒地,貪花好色。
  他甚至休掉了所有的妻妄。
  他只寵愛房子珠一人。
  大家這才對房子珠另眼相看。
  ——這小妮子有什麼能耐,居然能使這似正又邪的葉天王如此寵愛在一身。
  武林中當然不止於一個「天王」,「叫天王」是「天王」,「葉天王」也是「天王」,不過,「皓首神君」的實力主要在於綠林,他的勢力不似「叫天王」,能延及朝廷。
  這種人物,就算未能呼風喚雨,也足以叱吒風雲,可是就是看上了房子珠。
  而且信任房子珠。
  他幾乎把他的「虎盟」大業,都交給了房於珠。
  之後,他就突然暴斃。
  死的十分突兀。
  然後房子珠繼續嫁人。
  她「出道」之後第二個嫁的是「金甲開山」陸大命。
  陸大命是龜盟盟主——「七幫八會九聯盟」本來就是聯結在一起的,房子珠因嫁人「虎盟」繼而當上虎盟盟主,她因此而搭上「龜盟」盟主陸大命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不久,房子珠又嫁給了陸大命。
  於是,「龜」、「虎」二盟合併。
  合併不久,房子珠又獨攬大權,而且同樣的「不幸」又再次發生了:
  陸大命死了。
  ——死於暗殺。
  兇手沒抓著。
  ——甚至誰也不知兇手是誰。
  這時候,房子珠的權力更大了。
  名聲也更響了。
  她又嫁人了。
  這次,她嫁給「破衣幫」幫主「搖身一鞭」王壞雨。
  ——「七幫八會九聯盟」,「七幫」本來就跟「九聯盟」關係甚為親密,房子珠一人主持了「虎盟」和「龜盟」,自然跟「七幫」中的「破衣幫」有很多「親近」的機會。
  從種種跡象判斷,房子珠都是個很會把握「機會」的人,而且也是個十分「風流」的女子。
  不過,王壞雨的「下場」卻比陸大命和葉帥兒「好」一些。
  他沒死。
  他只是「病」了。
  一病不起,誰也不見。
  他把「破衣幫」大任,交託給房子珠。
  房子珠又是當之不疑,受之無愧的「欣然」接下了這「重擔」。
  這是房子珠的第三次「出嫁。」
  余此類推。
  她很快又「嫁」了第四次。
  這次她不嫁給武夫。
  嫁給文人。
  ——一位名動朝野的文人(也是聞人):遇衣輕。
  於是也她成為一位風流才子的紅粉佳人,同時也是元配夫人。
  不過,遇衣輕要了她,很快就真的「衣帶漸寬終無悔」,到頭來還是真的跑去江邊「輕」了生。
  他投江自盡。
  ——原因為何?
  無人知。
  不可解。
  房子珠接著「嫁」給了一位皇親國戚。
  ——「石舅公」石唱唱。
  石唱唱外號人稱「石敢當」。
  他敢擔當。
  他也擔當得起。
  他跟「叫天王」旗下大將陳貴人有十分相似的背景:既跟權臣蔡京、王黼等人交好,同時也能在皇帝、太子面前,說得了幾句話。」
  他也寵愛房子珠。
  他也沒有「好下場」。
  他失蹤了。
  在他之後,房子珠的第六次「出嫁」,是嫁給「獨眼獨臂獨行大俠」一日大盜江帶衣。
  江帶衣這人在江湖上很有名望,但卻跟「七幫八會九聯盟」全無關係。
  她的第七任「丈夫」是「風雲鏢局」的副總鏢頭之一的:
  「一指定中原」朱一點。
  這兩人的運氣又更「好」一點。
  只是一點點。
  一個擺明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另一個則進了牢。
  坐牢的是江帶衣。
  ——只剩下一隻手一隻眼的人給關進牢裡當然滋味不好受。
  聽說,親手把他們逮入監牢裡的還是「四大名輔」中的老三:追命之傑作。
  也就是說,房子珠嫁了七個丈夫,七個都是名人(儘管有的有權、有的有錢、有的有地位、大部份的都有武功,但全都很有名),但七個都沒好下場,而且都是這幾年間發生的事。
  到了第八個,卻不很有名。
  但卻很有權。
  ——暗權。
  有些人看來很權力,實際上並不怎麼;有些人外表不如何,職份也不算太高,其實才是掌實權、有實力的人。
  孫收皮就是這樣的人。
  他是「相爺府」的總管,也是蔡京身邊所最信任的人之一。
  他的名頭雖不大,但能在蔡京手邊撈得這樣的職位,已算非同小可。
  他也一向不喜炫耀,不愛出風頭,甚至不肯認功。
  因為他知道他的主子不會喜歡。
  他若要自己有一天還能「暗權在握」,就得盡量不做他主人不喜歡的事。
  他當然願意常不做下去。
  ——像蔡京那麼一個巨貪極婪,已經富可敵國的人物,替他「管家」,油水豐厚,可想而知。
  但他見了房子珠,一樣色授魂銷。
  他娶了房子珠。
  房子珠也嫁了給他。
  結果是:兩人異離。
  ——他們很快便分了手。
  孫收皮是房子珠「下嫁」的男人中,唯一還算有「好收場」的人。
  但在那段時候,他也形銷骨立,骨瘦如柴。
  事後,他那一群豬朋狗友、狐群狗黨,半打趣的問起他和房子珠的「婚姻生活」、「閨房之樂」,他只臉色慘變,搖手甩頭不已的央求:
  「咱們不提這事了可好?我是收手得快,不然——嘿!」
  大家都知道孫收皮是個老奸巨滑,狡似狐狸的人,但這人提起房子珠都談虎色變,看來,房子珠絕對不是個普通的女子,而是:
  妖!
  於是,大家也在背後謔稱她為:
  「洞房之珠」。
  ——「珠」是她的名字。
  ——「洞房」是她的本領。
  ——「洞房之珠」正好是「洞房蜘蛛」的諧音。
  雌蜘蛛跟雄蜘蛛交配了之後,通常都會吃掉雄蛛的,而雄蛛居然也心甘情願不掙扎的任由它吞噬。
  ——而且是越毒的蜘蛛越如是。
  當然,房子珠這個「綽號」起在她逃入嵯峨山之後。
  那時候,她已跟「流氓軍」的領袖「東方蜘蛛」詹奏文混在一起了。
  而「東方蜘蛛」和「洞房之珠」正好配搭成一雙。
  一個夠悍。
  一個夠妖!


12.我已認命


  「東方蜘蛛」詹奏文是「洞房之珠」的第九任丈夫,也是她第九次結婚的對象。
  兩人一拍即合。
  「蛛」、「珠」合一之後,氣勢更壯,聲威更響。
  也不知是不是詹奏文命太硬之故,還是他「御妻有術」,他跟房子珠合在一起後,「流氓軍」本身的力量,加上房子珠注入的「生力軍」以爾她足以富甲一方的財力,「東方蜘蛛」在江湖上的地位可更高了。
  ——若不是他聲名也太狼藉的話,幾乎已足以跟「叫天王」分庭抗禮了。
  ——就算他名聲太敗壞,以此聲威,他也足能與「一線王」別別瞄頭了。
  房子珠是「投奔」嵯峨山的「流氓軍」,主動向詹奏文「投懷送抱」的。
  她沒有辦法不逃亡。
  原因很簡單。
  在「鷹盟」新任盟主林投花號召和設計之下:「虎盟」的子弟首先「起義」,要起來推翻房子珠。
  然後是「龜盟」親信,聲言是房子珠狙殺陸大命,誓言要為舊盟主報這血海深仇。
  在這要害關頭「破衣幫」失蹤幫主王壞雨突然出現了。
  他重現江湖,主要是為丐幫另一大分支「素衣幫」幫主白開心所救。
  他原來一直讓房子珠幽禁。
  ——房子珠一直不殺他,是還要借之號召,讓她可以逐一併吞「污衣幫」、「錦衣幫」和「素衣幫」。
  這幾個丐幫重大支柱一旦縱控在伊之手,房子珠就可以隻手遮天,甚至可以號令當時天下第一大幫:丐幫了。
  可惜事與願違。
  這「危機」喚醒了「素衣幫」。
  「一笑傾城」白開心出了手。
  也插了手。
  白開心當然不會賣房子珠的賬——正如「鷹盟」現任盟主林投花也無視於這「洞房之珠」之「誘惑」的道理是一樣的:
  一,她們都是女子。
  二,她們都很漂亮。
  三,她們都很有才幹。
  ——這樣的人物,天生便是與房子珠這種女子相剋互制的。
  王壞雨一旦脫困,已不復人形,但卻力指房子珠的陰謀詭計。
  這時候,房子珠已兵敗如山倒,也四面楚歌。
  偏生是遇衣輕的「自盡」和石唱唱的「失蹤」,也引起公憤,有人要為他們翻案。
  要翻案的自然是十分「有力」的人士。
  ——據說背後策動這次「必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的,是源自孫收皮孫大總管的授意。
  就連她的第六任丈夫「獨眼獨臂獨行大盜」江帶衣,也越押逃獄,出言要找她復仇。
  他要「報仇」的原因是。
  他之所以失手遭掠,東窗事發,全因房子珠告的密。
  房子珠剩下的,大概只有第七任丈夫:「一指定中原」朱一點在金盆洗手後,全無動靜,既不出面指責他,亦不出力支持她。
  朱一點沒有動作,然而朱一點的大「背景靠山」:「風雲鏢局」卻有,而且還是大動作。
  總局主「九大關刀」龍放嘯決定要剿滅房子珠這等喪德敗行的淫婦。
  以龍放嘯在武林中之聲威,登高一呼,誰人不聽?何人不從?何況房子珠所作所為,早已讓人切齒、齒冷,所以一時間,反的反,叛的叛,都對房子珠喊打喊殺,落井下石,誰都以誅殺這「洞房之珠」為職志。
  房子珠撐不住局面。
  她只有逃。
  逃。
  逃向遠遠的嵯峨山,找「風雲鏢局」的敵人、敢與龍放嘯做對頭的詹奏文,跟他聯手一起,齊心對抗「風雲鏢局」、「虎盟」、「龜盟」、「破衣幫」和武林其他各門各派、各幫各會聯結聲討他們的勢力。
  房子珠知道詹奏文必然有誠意幫她抗敵:因為她的敵人原就是他的敵人——更何況,有她人力、物力、財力的加盟,「流氓軍」的戰力就算不敢加倍,也添加了不少實力。
  以策安全,以防萬一,她一入「流氓軍」,也盡可能去糾合她的勢力——效忠於她個人的勢力。
  其中,「小妖怪」余華月就是她力爭、拉攏的對象之一。
  其他從第六名當家開始,都是她一力提拔、擢升上去的。
  很快的,「流氓軍」中都知道房子珠掌有實權,亦相當得寵,還十分得勢。
  詹奏文很寵她。
  很顧惜她。
  是以,「東方蜘蛛」在軍中管的事,漸漸少了,享受卻日漸多了,人也閒適、疏懶了下來。
  反而是房子珠更忙了。
  ——「流氓軍」中的事,已多由她來料理。
  她是迅速晉陞為「二當家」的:原來的「老二」:「屠夫」黎崩因攻打「感情用事幫」而喪生,她就完全「飛躍式」的升上了「第二把交椅」的「大位」。
  她也受之不疑,不逞多讓。
  ——所以,許多新加入「流氓軍」的徒眾,甚至只知有「二當家」:洞房之珠,而未見「大當家」東方蜘蛛其人。
  這就是「東方蜘蛛」和「洞房之珠」的來歷。
  孫青霞當然不會忘記:「流氓軍」裡有這樣的人物。
  ——甚至可以說,他就是為了有這樣的「幕後人物」,他才在此時此際做出這些行為來的。
  所以他說:「有一日,我想會會東方蜘蛛詹大當家。」
  余華月道:「可惜,我們的大頭領一向不大喜歡接見客人的——許多名人高手都找他,也沒找著。」
  孫青霞道:「我知道。不過,有一天,我總會會你們的東方蜘蛛和洞房之珠。」
  余華月沒有再辯駁下去,他只是笑笑:「有那麼一天吧。」
  他瞇著眼觀察孫青霞。他的眼睛本來就小,這樣瞇著眼睛看人,更加小得像眼皮上下都給縫合起來似的,只剩一點精光華現。
  他那麼細微、用力且針鋒相對的盯著孫青霞,彷彿要把對方就鎖在他幾乎縫合了的眼睛裡,留存起來,夾得平平扁扁死死牢牢的,一動也不能再動似的。
  孫青霞道:「你現在已可以作出交待了沒?」
  ——他問的當然是:余華月是不是已可以把軍隊徒眾撤走了。
  余華月倒也答得乾淨俐落:「你不只是幾次擊敗了我,也一併擊敗我的弟兄,並都饒而不殺,大家就算不致於就此服了你,但都領受了你的不殺之德——我回去也足以向頭兒作出交代了。我已認命,技不如人,沒話說。」
  的確,孫青霞雖在短短的時間內一連擊敗他幾次,但他不服氣、也不服輸,用計用強的反撲了幾次,最終還是仍受制於孫青霞。
  所以他這次向程巢皮說:「你也沒話說了吧?」
  程巢皮什麼也沒說。
  只一翻身,就上了馬。
  余華月向孫青霞一抱拳,並用他一雙精明的小目向四週一逡,道:
  「青山不改,綠不水流,咱哥兒們今兒有孫大俠在,冒犯了也不敢得罪,這就承讓,告退,但望他時他日再相見,看看到頭來誰還誰的義,誰欠誰的命。」
  話一說完,他就下令:
  「撤!」
  只一字。
  馬上上馬。
  馬上撤。
  退。
  一下子,風捲殘雲,百餘騎「流氓軍」徒眾,盡走一空,只留下孫青霞、龍舌蘭、王大胃、言尖等仍留在「義薄雲吞」客棧之前,且看如狼似虎來襲的敵軍如何絕塵而去。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42:49

第08章 記得要對部下好


1.完全走掉


  一下子,完全走掉。
  全部走光。
  ——一個不剩。
  可見紀律嚴明,來去如風。
  留下在「義薄雲吞」庭前的,是孫青霞,以及龍舌蘭、王大胃、言尖。
  還有正匿伏於客棧內言氏夫婦所布下的高手,此際正一個個鬆了口氣,釋了半懷。
  ——也只釋懷了一半。
  因為大家誰都在震服、驚疑。
  震佩的是孫青霞的武功。
  ——那是什麼樣的劍法?似魔多於神,但又出手極神:是妖強於佛,卻又對敵饒而不殺有佛心。
  驚疑的是對「流氓軍」的撤退:
  ——他們真的撤走了便不再來嗎?」
  「他們真的撤走了便不會再來嗎?」
  大軍去後,陳粉腸是第一個「跳」出來,第一個發問。
  「不。」
  回答的居然是言尖夫人於情。
  「『流氓軍』一向記仇不記恩——他們的記憶力很好,他們的報復能力也很強。他們只是暫時撤退,一定會捲土重來。」
  她很擔心。
  ——「義薄雲吞」是她的家,她丈夫在這兒,她孩子都在這兒,她自然很是擔心。
  她年輕的時候很浪蕩。
  也很浪。
  ——武林中也確有人背裡喚她「浪蹄子」而不名之。
  她也知道這充滿惡意的、不屑的、不懷好意的綽號和它背底裡的意思、意味。
  她不以為忤。
  ——有什麼關係?
  那時她還年輕。
  她玩得起。
  她瘋得起。
  她風光得起。
  她是江湖浪女,她沒有家,沒有負擔,沒有一事一物一人一情讓她可以定下心來奉獻出自己的。
  她十三歲失身,她沒有後悔。
  她自十六歲起開始隻身闖江湖,她也無侮。
  她十八歲便開始殺人了,由於她殺的是強暴了她奪了她童貞的惡人,是以她也殺得無愧。
  她二十三歲便有了「驚雷娘子念珠拳」的綽號,名成江湖。
  她到二十八歲所作所為,依然無悔無愧無怨無冤。
  但之後便不行了。
  她年紀大了,她需要愛,需要家,需要有真心愛她的人和她真心愛他的人——不然,她就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縱活下去也沒意思了。
  幸好這時她遇到了言尖。
  言尖真心愛她,真心待她。
  她珍惜他,她回報他。
  她給他孩子。
  ——她知道他最喜歡孩子、最需要孩子。
  一個像言尖那樣老實、勤奮、終生都任勞任怨、為人打抱不平行俠仗義的男子漢,最需要的是什麼?
  一個愛他的女人。
  一個家。
  ——一個家便能穩定下一顆男人的心。
  要讓他有家的感覺,便應給他孩子。
  ——有了孩子,男人便有了根了。
  有根的好男人,便不再飄泊流浪,而且會誓死保護他的家。
  好女人也一樣。
  所以於情也極維護她的男人,她的「家」,她的孩子。
  她對任何可能侵犯到她這些極力維護所珍惜的事物都會盡一切能力打擊、反抗、拼到底。
  所以她才會擔心。
  ——人總會對她所珍惜而不想失去的事物提心吊膽。
  龍舌蘭明白這道理。
  所以她雖然在心中對這「無行浪子」的劍法和武功也頗歎為觀止,但她還是怨責孫青霞這「逞一時之能」的行動:
  「你要嘛就不出手,要麼就不放他們走——你既出了手,又放了他們,且不是常住在這裡,你就不理他們會找言老闆報仇!」
  孫青霞沒答腔。
  他微蹙著眉,目蘊神光,但又偏似眼無所視似的,而且在聽龍舌蘭說話時,臉上流露了不耐煩之色。
  他顯然在留心一件事。
  ——什麼事呢?
  「他們不會回來報仇的。」
  這是孫青霞的回答。
  大家都大惑不解。
  「為什麼?」
  ——難道「流氓軍」都改行去持齋吃素不成?
  「因為他們已自顧不暇。」
  「——自顧不及!?」
  他們都知道這話自有下文。
  大家都急著聽這下文。
  只有一個人在問:
  「叔叔,你在聽什麼?」
  問的聲音很清。
  很脆。
  ——也很嫩。
  問的人很天真、爛漫、也可人。
  問的人的「心水」很清。
  所以她才一眼看出孫青霞留意留神的在細聆。
  ——他在聽什麼?
  問的人是小花。
  ——言氏夫婦的寶貝女兒。
  孫青霞瞄了小花一眼,但眼色非常友善,還帶著點微微的訝異。
  「我是在聽。」
  「聽什麼?」
  「聽他們的去向。」
  「——你要……」
  「我要跟蹤他們,直接找上東方蜘蛛和洞房之珠,殺他個清光。」
  「你——!」
  「許多人找他們,都找不著,這兩個人,不好找,殺一個留著一個,反而結仇惹禍,不如放了這些活的,追蹤他們回巢,才一氣剷除他們!」
  的確,與其追供,不如追蹤他們:跟蹤一人,還可能有失,但追蹤這麼一大群人,以孫青霞的輕功,武功,還真不是難事。
  只不過,萬一跟上了,查出了,找到了,以他的武功,足不足以與那兩大頭領抗衡呢?以他的能耐,又能不能夠對付那麼一大夥如狼似虎的人!?以他的輕功,又可不可以在萬一失手敗走時,能作全身而退?
  再說,他已樹敵奇多,群凶不伺,他還憑什麼招惹這一干窮凶極惡之徒,自討苦吃?」
  他應付得來嗎?
  ——叫天王、任勞任怨、仇小街、蘇眉等人對他正全力追殺、緝捕中,他那頭尚未喘定氣平,這頭又要去惹「流氓軍」這一彪凶神惡煞的人馬,他到底是膽大包天,還是當真活得不耐煩了,來個「壽星公吊頸——嫌命長」不成?


2.完全走調


  這連龍舌蘭都大感震訝。
  「你要對付他們?」
  「我想對付他們已久——難得他們今天送上門來。」
  「你——你要一個對付他們這麼多人?」
  陳粉腸也顯得不敢置信,倒抽一口涼氣,問。
  「——卻難道還帶你同去?」
  孫青霞譏誚的回了一句。
  於情卻憂形於色:
  「你肯定他們會折返巢穴去?」
  孫青霞這回斬釘截鐵的道,「他們攻打貴棧無功而退,必要找個背得起黑鍋的人來報告——如果不是房子珠,便是詹奏文;找上他們一個,還怕找不到第二個?」
  隨後,他極表不耐煩的說,「如果不是你們一直在這兒嘮嘮叨叨,我早就聽到他們往哪兒去了!」
  「我也去!」
  龍舌蘭說。
  她興奮的時候,面頰上那一道外傷,也在發紅髮亮。
  孫青霞卻一眼望入她的傷疤裡,冷冷的說:「你去?你去做什麼?」
  「幫你啊!」
  「你能幫得了我?」
  「嘿,『流氓軍』這伙悍匪,早已人人得而誅之,我想對付他們亦已久矣——難道有你去得我就去不得的事!」
  孫青霞冷哂而且堅決的道:
  「不。你留在這兒。你要去,先治好臉上的傷吧!」
  龍舌蘭一下子氣紅了臉。
  孫青霞向言尖一拱手,道:「小顏姑娘交給你和大嫂了——我先去蕩平『流氓軍』,決不容這匪人侵擾八無先生的至交好友。」
  一說完,他就走。
  一走不回頭。
  大家一時都不敢去看一個人:
  龍舌蘭。
  ——個人在沒面子的時候,最好少去看她,不去惹她,不要去引她注意為妙。
  尤其是女子。
  ——雖然男人比女人更好面子,更要面子,但女人一旦失去了面子,沒了面子,更是什麼東西都會使出來的,啥南北都可以豁出去的。
  孫青霞一說完便出走了。
  他彷彿就知道龍舌蘭會發作。
  龍舌蘭也果然發作。
  她跺著腳,咬著銀牙,氣得臉色幽幽發白,全身顫哆。
  「你這個衰人,壞蛋、色狼、淫賤、色魔、登徒子、無行浪子、無恥之徒……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龍女俠我……」
  這時,孫青霞早走遠了。
  他去追躡那干土匪去了。
  只剩下氣得語音完全走了調的龍舌蘭,以及大夥兒在「義薄雲天」客棧門前傻傻愣愣的在聽這位龍女捕頭切齒忿恨的咒罵。
  大家都以為她會一直罵下去。
  可是……並不。
  孫青霞追的方式很奇特。
  他用嗅的。
  ——就像一頭野獸,凡他要狩獵的事物所過之處,留下的氣味,他都聞在鼻裡,成竹在胸。
  他好用看的。
  ——蛛絲馬跡,全不放過:何況,他真的在尋「東方之『蛛』」的線索和這一干「馬」賊的痕跡。
  他更用心聽著。
  ——那麼一大幫馬隊在趕程,盡落他靈敏過人的耳中。
  他最用的是。
  心。
  他用心。
  他留神。
  ——他這一留心一用神,就生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彷彿是,他也在被跟蹤,有人跟他後頭的感覺。
  他當然戒備、提防,但他還是極有信心。
  他有信心這群馬盜逃脫不了他的追蹤之下。
  他要追殺這一干人——至少是這一彪悍賊的領袖。
  他早已聽聞「屠殺王」:「東方蜘蛛」的血腥事跡。
  這種人他是必殺的。
  他也對「洞房之珠」嫁一個男人就毀掉一名漢子而且也同時敗壞了一幫一派一門一族的事早有所聞。
  他也沒意思要放過這等女子。
  他要格殺這種「江湖敗類」,打散「流氓軍」的軍心。
  他將這種事「視同己任」。
  ——他天生的職責。
  但除了這些理由之外,他更別具用心。
  ——什麼用心?
  那都是為了他的大敵。
  叫天王!
  他的大敵。
  ——他所作所為,一切都是為了對敵。
  與查叫天為敵。
  與「叫天王」這種人為敵,可真不容易,也給絲毫輕忽不得。
  孫青霞本來的第一個方式是。
  面對。
  他要面對面,打擊來敵。
  所以他一出手就擊殺煩惱大師。
  敵人若要來襲,趁對方主力未堅,他就先把敵人打殺掉——就算萬一打殺不了,至少也可以正面挫一挫敵方的銳氣,讓他們不敢猖狂,不致器張。
  但敵方主力一旦凝聚、會合,他已打之不散,擊之不潰,便只好採取第二個方式,那是:
  那是且戰且逃。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他冷,武林中人都曉得他傲,大家都知道他是個硬角色,而且誰都瞭解他一向目中無人。
  對。
  他冷。
  他傲。
  更且目中無人。
  ——也就是自負。
  但他並不傻。
  也不笨。
  更不蠢。
  ——打得過,自然就打;打不過,自然不會送死,能逃就逃。
  避起鋒銳,保存實力,再戰江湖。
  ——反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一年也不太晚,而一年半載也不算太早。
  所以,俟他一旦發現「叫天王」已聚合了「大軍」,高手如雲,敵手太強,他身邊又有顧礙(龍舌蘭和小顏夕),他便立即退走潛逃。
  不硬碰硬。
  ——碰得過,才碰;碰不過,偏去碰,這不叫勇,只叫送死。
  是以他帶同兩個女子一齊逃遁。
  可是他的性子:一向是好戰,而不是愛逃的。
  當他逃到一個「暫時安全」之處,「逃」,反而變成了一種「幌子」,他就用了第三個方式:
  以退為進。
  反守為攻!
  他要反咬敵手的「尾巴」。
  ——讓敵人以為他膽怯,落荒而逃,不敢還手之際,他反過來,突然反撲,化整為一,逐一消耗掉敵手的助力,羽翼,然後才全力攻殺敵人的主力。
  他在逃亡的路途上,忽爾自「大深林」改投「義薄雲天」,就是為了安頓好兩個女子,再行逐一偷襲消滅叫天王其他的小股兵力。
  可是他剛好卻遇上:「流氓軍」正要攻襲「義薄雲天」中「用心良苦社」的實力。
  這使得他靈機一動:
  臨時改變了方式。
  ——他用上了他對敵的第四種方式:
  反攻!
  ——出奇不意,直搗黃龍!


3.全都走光


  這一招,其實也是: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他明是追擊「流氓軍」。
  ——他也真的是要對付「東方蜘蛛」和「洞房之珠」,剷除「野獸兵」這一股流匪敗類。
  但他暗的是要對付一個「大敵」。
  叫天王!
  因為他算準了一點:
  一個要害。
  ——余華月、程巢皮率領的人馬既毀不了「義薄雲天」,就一定會走報「東方蜘蛛」詹奏文或「洞房之珠」房子珠。
  他們雖然行動失敗,但卻有一個重大發現:
  那就是他!
  他們發現了!
  孫青霞!
  ——儘管任務失敗,但已發現了「縱劍淫魔」孫青霞的行蹤,絕對可以說是一個「意外收穫」。
  大收穫。
  從「小妖怪」余華月、「黑煞神槍」程巢皮的反應,已可推想「叫天王」查叫天要捉拿格殺孫青霞的命令,早已下達:余老三、程老五出手試了一試,也完全可以證實這「不速之客」確是「一直神劍」孫青霞。
  這就好了,走了螃蟹,撈得龍蝦。
  ——孫青霞可是「叫天王」遍尋不獲而又志在必得的人哪!
  是以,余華月要走報的消息,也一定會向「叫天王」主力部隊稟告:
  說不定,還會直接向查叫天稟報。
  於是,只要追蹤這股人馬,一直盯死下去,就會查出他們首領的下落,這還不止,甚至還可以找到他也追查已久那個真的叫天王,抓住查叫天的生死大穴。
  ——最好,還能殺了「一線王」查叫天!
  他就知道,查天王一直巴不得殺了他。
  他也極欲殺了查一線。
  ——箇中原由,只有叫天王及其心腹人馬和他自己心裡明白。
  ——除非他肯加入查叫天麾下,要不然,一線叫天王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不過,對孫青霞而言,路只有一條:
  他要殺了查叫天!
  ——鬥下去,不惜斗死為止,而全無妥協餘地。
  他大可妥協。
  ——只要他肯加入「叫天王」一系,前程錦繡,大有可為。
  但他決不妥協。
  他寧可斗死為止。
  原因無他: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也。
  他以一種遊走、蠕動、爬行、跳躍、掠縱、乃至飛天適地的方式和姿態,來追蹤這一干馬賊流寇。
  於是,他緊躡這百來匹快馬,進入了「大森林」地帶。
  而且還進入了「大森林」的深處。
  余華月、程巢皮、吳中奇、辛不老、雷越鼓、呂碧嘉等人,顯然也當然對此處地形,十分熟稔。
  所以,他們順利繞過沼澤之地。
  也成功的避過毒蕈遍佈之處。
  甚至連毒蛇猛獸常出沒的地方也給他們以快馬抄路的拐過去了。
  他們已進入了「大森林」的心臟地帶。
  在這之前,孫青霞的追蹤卻很順利。
  也很成功。
  他細心算過。
  ——來人一百二十一騎,一個人、一匹馬也沒少。
  一個也沒走失。
  可是,當馬隊經過這森林地帶一處灌木叢時,忽然停了下來。
  止。
  歇。
  隱隱傳來馬低嘶不已,還有討論、爭論的聲音。
  ——不知何故?
  (不知是為了啥事?)
  孫青霞靜候了一會兒。
  依然沒有動靜。
  於是他決定潛伏近去看個究竟。
  這時候,那隊人馬的爭論似終於有了結果。
  馬長嘶。
  蹄聲如雷急響。
  ——他們終於又出發了。
  可是這次有點不一樣。
  他們顯然是兵分兩路。
  一路往西南方向續行。
  一隊則向東北方向走。
  (為什麼要分散了人馬?)
  (莫不是他們發現了有人跟蹤!?)
  ——西南方向是往大深林的路向,東北走則是靈壁在望。
  孫青霞枉有一身絕藝,此際也不禁猶豫了起來。
  他只一個人,分身乏術,但這股人馬可是驟分成了兩彪二路,他再不盯死其中一隊,就會全部走光了。
  他該如何取捨呢?
  ——該追哪一隊是好?
  正在此時,他忽然生起了一種奇特的感覺。
  他霍然回首。
  拔劍。
  ——劍自他腋下古琴抽出,已抵在迅疾貼近他身後那人的咽喉上。
  幸他住手得快。
  因為來人是一個女子。
  他熟悉的女子。
  ——巧笑倩兮,桃花滿臉:
  龍舌蘭。
  「你真以為我這女神捕是白當的呀!」她粲然一笑,艷若桃李,「你能追蹤人,我就不能追蹤你啊!」
  她根本就不怕他。
  也不怕他的劍。
  她好像什麼都不怕。
  孫青霞卻怕。
  他最怕的就是這種又美、又有點真本領、但又不要命的女人。
  光是其中一樣,都不可怕。
  真正美的女子雖然不是很多,但還是不算太少。
  又美又有點真本領的女子,卻是更少了:一般男人見著她們,都難免又愛慕又自卑。
  愛慕,是少不免的,至少男人都貪圖美色,但遇上又美又能幹的女人,男人難免就生出自卑感來:也就是說,有許多男人天生的劣根性又浮現上來了。
  他們寧可想出美麗而有才幹的女子手淫自瀆,也不敢光明正大、真心誠意的去追求她們。
  其實,美麗而有才的女子多半是寂寞的,她們寂寞的原因,有一大半,還是因為男人只敢觀望不敢奢望,有色心無色膽的劣根性子所造成的。
  至於又美、又有才、又不要命的女子,絕大多數的男人只怕都敬而遠之了。
  可是一個真正有美色、有才幹、不要命的女人,她可以使你快樂,又可以幫你做事,又可以為你捨命,甚至大可以為你死——但卻是男人有種的不多,多半把這種女人拒之於安全距離之外,有時,男人的私心還是遠大於色心。
  所以他們所要的女人大都是聽話的、柔順的、乖巧的、對他們沒有威脅性的。
  也許,在他們心目中,這才是女人。
  ——可是,這是好女人嗎?
  這,他們就不管了。
  ——因為他們也不知道什麼才是好男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43:18

4.本小姐


  對孫青霞而言:總算龍舌蘭還好。
  ——她只是美,也有才能,更不大要命,卻不至於不要臉。
  要是一個女子連面子都不要了,那就完全沒辦法控制了。
  幸好龍舌蘭還是極要面子的女子——女人本來生來就是很要面子的,所以,她們就算嫁了個壞男人,也會盡量為那男人說好話,為的不只是保護她的男人,而是保住她們的面子。
  何況,越美的女子,自尊心越強,就越要面子。
  要面子,其實是件好事。——一旦連面子都不要了,就沒有人性,也失去尊嚴了:淪落、墮落的女子,之所以變成了殘花敗柳,就是因為連面子都不要了才落到如此困地的。
  ——儘管,許多是環境造成的,受命運和他人擺佈所致,但歸根究底,性格仍是一切因果循環最大的催化劑。
  光在性情上,龍舌蘭至少有一點是跟孫青霞極為接近的:
  他們都極倔強。
  都驕。
  且傲。
  自尊心強的人難免都好面子。
  孫青霞和龍舌蘭也不例外——彷彿就跟他們面上那一道刀疤劍痕一樣,在迥然不同中,又如許地接近、相似。
  所以,就算在這一刻裡,孫青霞發現來的是龍舌蘭,心中掠過一陣無由的喜歡,但還是故意沉著臉、沉著語音責問:
  「你來幹什麼!?」
  龍舌蘭又指著她自己那秀麗的懸膽鼻:彷彿鼻子大的人,連膽子也就順理成章的大於常人一些。
  「來幫你。」
  「你能幫我什麼!?」
  聲音的調子還是沉的,彷彿透露著不悅與責難。
  「現在你需要我。」龍舌蘭卻充滿自信和自負。
  「你現在沒有我不可以。」
  其實,這世上有誰沒有了誰是不可以的呢?
  沒有。
  也許除了父母——至少在他們把你製造和生產出來的過程裡,是非他們不可之外— —沒有人沒有了誰是不可以的。
  但還是有人認為,一旦失去了某人,那是不行的。
  活不下去了。
  那也是對的:只要他們認為這樣,便是這樣。
  這就正如:一個人認為苦瓜的滋味是甘的,那麼,苦瓜就是好吃的東西了。一個人若是覺得坐牢才是最清靜的時候,那麼,人獄對他而言,反而是樂不是苦。
  同理:要是她認為沒有了他便活不下去了,那麼她一旦得到了他,她就會覺得一生無求;如果他認為失去了她便失去一切了,那麼,儘管他已得到了一切就只失去了她,他也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一生何求與一無所有,是那麼接近而又那麼遙遠的事啊。
  不過,至少,龍舌蘭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點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因為她真的認為是這樣。
  而且而今的情勢確也如此。
  孫青霞也看出這個微妙的處境。
  ——那一彪人馬,正兵分兩路,一股往東北,一股往西南奔馳而去。
  他一個人,確無法分身兼顧。
  ——誰知道哪一股人馬才是去會合「東方蜘蛛」和「洞房之珠」?哪一股人馬是去找「叫天王」?
  敵兵已分兩路。
  ——話能不能分兩頭?
  孫青霞已跟龍舌蘭來到那馬隊分道揚鑣的密林所在地,他一面不斷仰首打量郁森的樹木密林間,彷彿那兒會猝然躍出頭匿伏已久的雄獅怒豹,又不時俯首察看地上零亂的蹄印,好似那兒隱伏著什麼毒蛇陷阱。
  龍舌蘭冷笑:「你再不決定,人馬都走遠了,那時候,再要追已來不及了。你再考慮,本小姐可不理了。」
  她迫不及待的說:「本小姐可要先追一股流寇去了。」
  孫青霞也知道事不宜遲。
  ——再遲,恐怕真的兩邊不討好,兩路皆失利了。
  所以他說:「那好,你追一路人馬。」
  龍舌蘭道:「行。你追東北,我追西南。」
  孫青霞奇道:「為何我要追東北,你追西南?」
  龍舌蘭理所當然的答:「因為相師曾說過我利西南,不利東北。」
  孫青霞倒沒想到這都成其為理由,一時為之語塞,只不經意的問了一句:「相師,什麼相師?」
  言下只是輕蔑之意。
  「慘大師。」
  龍舌蘭居然有問必答。
  一聽這名字,孫青霞臉上再無蔑視之色:他聽過慘和尚的聲名,也略知這位大師的生平事跡。就連桀驁不馴的孫青霞,對慘大師也有一種無由的尊敬。
  慘大師這個人出生、成長、任事、際遇、學佛過程中,幾乎無一不苦。光是他逆產出世,就生產了足足三天,之後便自幼喪親,上山斫柴遭雷劈,下水抓魚給鱷魚噬,連娶媳婦也娶了一個陰陽人陳滋我,可謂天愁地慘至極,但他一旦學佛有成,武功得到猛進,他就以輕鬆面對艱苦,凶險化作平常,捨身度人,不論敵友,只要身在慘境的人,他都一定於冒奇險,施於援手,而從不求回報,是以搏得了大家對他由衷的尊重。
  慘大師是臨安龍端安的方外至交,所以,這位佛門中真正能做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慘和尚,曾跟龍舌蘭看過相,這點說來並不意外。
  孫青霞神目如電,森冷的一巡密林深處,又冷峻地牢視地上蹄印,道:「好,你要去西南,西南就交給你吧。」
  龍舌蘭高高興興地道:「好,咱們怎麼個聯絡法?」
  孫青霞道:「一旦在此分開,聯絡只怕很難。我們明晚子時以前,回到『義薄雲吞』聚合,否則就當作出事了。」
  龍舌蘭蠻有信心地道:「你放心。明晚之前,我早已在言老闆處等你回來。」
  孫青霞嚴肅地道:「不過,我們此去,只探虛實。若遇上詹奏文和房子珠,不要動手,只要探悉他們行藏便了,回來與大家共議才動手。如果遇著的是叫天王,更勿輕舉妄動,只要知道他們追擊我們的行蹤便已大功告成,千萬不要去惹他們,回到『義薄雲吞』,謀定後動。」
  龍舌蘭仍滿有信心地道:「本小姐不怕他們。」
  孫青霞板著臉道:「很多人都不怕這不怕那,結果只比別人死得快。」
  龍舌蘭道:「我不怕死。人活那麼長幹嗎?我怕老,老不如死。最好五六十歲就死,省得病痛,一乾二淨。」
  孫青霞又在冷笑:「每個年輕人都是這樣說。每個人都經歷這個階段。甚至有些人說他三十歲可以死了,四十歲不死就先自殺,但到頭來,活到三十望四十,活到四十求五十,活到五十,賴著不死,要七老八十。一早巴不得早夭的人,其實到頭來最怕死,成了老不死。一個人能活著,總比死的好。——你一個人不是他們的對手,還是回來會合,聯手禦敵的好。」
  龍舌蘭卻道:「我一個人不是他們的對手——你呢?」
  孫青霞嘿地笑了一聲:「我自有辦法。」
  龍舌蘭也這樣笑了一下:「我也有我的辦法。」
  孫青霞無奈地道:「你要不聽,我也沒有辦法。」
  龍舌蘭笑嘻嘻地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你的自大我也記得很清楚。我看我們還是少討論,早追賊吧,再不追,可來不及了。」
  孫青霞道:「好。」然後他交給她一把刀。
  那是如花緬刀。
  龍舌蘭也默默接下了,連一個「謝」字也不說。
  然後兩人身形疾閃,各往東北、西南掠去。
  才掠了數丈,忽又驟停下來。
  兩人一齊回頭,都叫了一聲:
  「你——」
  兩人又一齊住嘴。
  然後還是龍舌蘭先問:
  「你有什麼事——?」
  孫青霞欲言又止:
  「沒有什麼事……」
  又反問:「你呢?」
  「本小姐?」
  龍舌蘭訕訕然地笑了笑,擺著柔美道:「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
  孫青霞舐了舐乾燥的嘴唇,眼神裡似流露出要記住這一刻的感情。
  「要小心囉。」
  龍舌蘭居然也很溫馴地答:
  「知道了——你也是……」
  說著的時候,還不自覺地摸拭了一下臉上的傷疤。
  然後,兩人再分頭飛掠。
  追敵。


5.本姑娘


  龍舌蘭的輕功很好;不但好,而且在飛掠的時候,還保持了優美。
  一種動人的優美,悠閒的優美。
  可是這一回,她的人是飛掠起來了,但卻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是不是她的人雖然已飛掠起來,但一顆心,仍沒有飛起呢?
  對於這一點,龍姑娘並沒有細思。
  她只知道,自與孫青霞轉首而去之後,心中有一種很奇特的感受:
  忽然好像失去了什麼……似是有點難受。
  ——她不知道那是寂寞的感覺。
  然而為何忽然會覺得寂寞呢?
  她忽然很想回頭。
  很想回頭看看:
  看看孫青霞有沒有回頭。
  但她沒有這樣做。
  因為少女的矜持不容讓她回頭:
  ——萬一給那色魔發現她回頭看他,那多麼難為情呀
  所以她沒有回頭。
  可惜。
  要是她回首就好了。
  因為她一旦回頭,或許就可以發現一個人,正值他們分道揚鐮,各追一方之際,慢慢的自密林中隱現。
  並且望著龍舌蘭的背影笑。
  淫笑。
  笑意甚奸。
  那人彷彿滿臉都插滿了竹筷,而額上卻似嵌了個大鹹蛋。
  龍舌蘭跟著蹄聲走:蹄聲走到東就跟到東,蹄聲走到西便跟到西。
  林子裡的樹,愈來愈密,連這股甚為熟穩地形的馬隊,也明顯的愈走愈慢,因為路的確是越來越不好走了。
  樹愈密,馬匹愈是不易縱控,反而龍舌蘭可以大展輕功。
  不過,策騎而馳,累的是馬,施展輕身功夫,疲的是人。
  馬隊是緩下來了,龍舌蘭是越迫越近了,可是她的心情,卻是越來越忿懣。
  因為她掠過之處,發現了這彪人馬的殘酷和破壞之力:
  凡馬隊過處,不管有什麼生物經過(哪怕是極微小、無傷害性的),馬隊上的人一律都不放過,一概都加以斬殺。
  幾隻小松鼠,只因剛好經過,便死於箭下。
  一隻穿山甲給活生生踩死。
  兩隻箭豬給長矛貫過,一隻野豬給人搠了一刀,倒在血泊中,還在抽搐中,一時竟未死絕。
  甚至密林上還有幾窩鳥,給經過的「獸兵」以長槍搗毀——及不著的,就用箭矢或暗器打在鳥窩上,一隻母鳥死在窩邊,一隻公鳥渾身是血,倒在樹下奄奄一息,一窩雛鳥,仍在樹上窩中,嗷嗷哀鳴。
  ——這些動物都原與人無傷,心何其忍。
  還有一頭糜鹿,大概乍聽馬隊捲至,好奇的自林中探出頭來窺探吧?竟遭人一刀斫去了頭。
  那一刀風快。
  那麋鹿沒有了頭,卻未斷氣,血仍在斷頸處不住的噴湧出來,它的腳仍在搐動著,而它的頭仍在不遠處望著自己的身子,眼中竟流露出一種淒涼的神色來。
  龍舌蘭彷彿還可以聽到出刀的人那張狂得意的笑聲。
  他出刀斬殺這頭麋鹿,不是為了要吃它的肉,奪它的角,或有任何目的。
  他殺鹿純粹是為了即興取樂。
  ——對這些人而言,奪取任何生命竟都能使他們高興、快活。
  龍舌蘭為此不禁氣白了臉。
  她甩出了她的箭。
  小箭是從「義薄雲天」客棧老闆娘於情那兒提供給她的,雖然那不比她成名小矢來得趁手,但細小銳利,又便於收藏,在行動之際,有極大的方便。
  她的箭準確地殺死仍未斷氣的鹿和鳥。
  她下殺手是因為不忍心。
  不忍心,但是動氣。
  她決意要好好教訓這干「獸兵」。
  就在她動念這麼想的時候,馬隊忽然在森林深處遽然停了下來。
  馬希聿聿的在嘶鳴,像在上韁餵飼。
  龍舌蘭細聆,發現馬上的人已翻身落地,聚於一處。
  ——看來,他們已到了一個「目的地」,正在聚合商議。
  龍舌蘭立即提高警惕,小心翼翼地潛向這近六十名馬隊聚集之處。
  她進行得很小心。
  她自度不致讓人發現。
  因為她畢竟是「京華第一紫衣女神捕」,她也非常明白一旦遭人發現的後果。
  若憑她一人,對付六十幾名馬賊獸兵,的確不是件單憑勇氣膽色就可以承擔得來的事。
  何況,擒賊擒王,她的目標誌在抓「賊頭匪首」,而不必作多餘無謂混戰。
  所以她的行動就愈發小心。
  她一面環顧四面八方一動一靜,一面小心謹慎、步步為營的迫近潛進馬隊止歇的地方,離得愈近,她就越發小心。
  逐漸,在這郁森的密林裡,離得愈近,她就愈看見。
  光。
  愈來愈光。
  越來越亮。
  ——大森林裡,怎會有如此耀眼的天光!?
  有。
  因為那兒方圓十幾畝地,全給斫劃一空,空出了一大塊地方。
  而且,那兒也不止六十幾人和騎。
  龍舌蘭潛近去的時候已發現:那兒本來就有百來人,加上這六十幾人,聚集成至少有兩百人的陣容。
  兩百人,都是會家子。
  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武功還相當高。
  這五十名高手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還是極難對付的、黑道上的一流好手。
  這些人都聚合在這裡。
  陣容鼎盛。
  群魔亂舞。
  如果龍舌蘭夠聰明,她就不該再深入虎穴。
  因為她只有一個人。
  而且她是個女子。
  她應該知道適可為止。
  這干人全是如狼似虎的流匪、強盜。
  她現在已發現這干「獸兵」暫時的巢穴。
  她大可以先回「義薄雲吞」,會集孫青霞和其他人手,再圖一舉殲滅這干受蔡京、朱勵、王黼等利用無所不為、無惡不作的盜寇。
  可是龍舌蘭並沒有及時離開。
  她不走。
  不退反進。
  且愈走愈近。
  因為她不怕。
  她急於求功。
  其中有四個使她不離、不去、不肯放棄的原因:
  一,她好不容易才跟蹤到了這所在,沒有重大發現(例如「東方蜘蛛」或「洞房之珠」的行蹤),她還真不願空手而返。
  二,她好奇——他們不是一向都在「長氣河」、「靈壁」那一帶活動的嗎?怎麼全都調集到了「大森林」來了?是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還是他們另有企圖?她都想知道個究竟。
  三,她自恃藝高人膽大,只要小心一些,不讓人發現,應該可以自保——這干馬賊只怕做夢都沒想到有人會跟在他們的後頭;何況,她想做出些「成績」,好讓那「淫賊」刮目相看。
  四,她發現她自己居然、竟然、懵然的不懂得如何走出這「大森林」,回到「義薄雲吞」去。
  這可糟透了。
  她認路功夫一向不如何。
  既然如此,也既來之,則安之,她把心一橫。
  ——本姑娘與其迷失在「大森林」裡,不如就跟這幫子流匪消遣消遣,抓得個正點子,或殺幾個狠角色,立立威、樹樹風頭也好。
  她心雄。
  但不見得會不心怯。
  可是她也沒退路了。
  她只有拼。
  ——就當是一個噩夢,她只好去冒一冒險。
  (合當本姑娘我在這山林野地,揚名立萬,威震流匪,力壓群寇。)


6.夢冒險


  有夢,是冒險的。
  因為夢是不能控制的,誰也不知道它的發展,它的結局。
  但若完全沒有夢,那人生就沒有激情,沒有浪漫,那就太乏味了。
  有夢就有理想,為理想而冒險,那是值得的。
  但夢想也往往不切實際的。
  光是夢中的冒險,那也無傷大雅,至多那只不過是一場噩夢。
  在真實裡冒險可就可怕多了,代價也大多了。
  尤其在這樣的荒野、森林中,這麼多與禽獸無異的賊匪,只這麼一個美麗大膽的女子,在這般極度情境裡,也更險到了極處。
  可是龍舌蘭已別無選擇。
  她決定冒這個險。
  夢冒險。
  ——行動呢?
  因為美麗已是一種危險,所以美麗少女的行動,就更加充滿驚和險。
  龍舌蘭偷偷的潛了過去,換了六七種身法,她的輕身功夫極好,當她施展這些身法的時候,比一隻蝴蝶飛入場中所造成的驚動,只怕大不了多少,而且連她在施展這輕功的過程裡,她自己都為自己的輕、靈、巧、妙而拍案叫絕、歎為觀止。
  她已潛近那給人亂拆亂伐所騰出來的一大片空地。
  那兒斷柯處處,東倒西歪、橫七豎八的斷枝余樁,只剩下十幾棵結有不同果實顏色鮮艷的高大樹木,但不管斷樹余木,都正好可以讓她不著痕跡地掩飾行藏。
  她順利而緩慢的接近空地上的那一座臨時建造的眺望台。
  眺望台之後,有三間草織竹編的屋子——編織得都端的是十分粗糙簡陋,但都搭得十分寬敞,精密的卻是外面的守衛:
  三間高架房子,相隔大約有十餘丈遠,底層各用樹梁托起離地,但三房前後左右,至少各有十名守衛,拿兵執矛,嚴陣守在四角,如臨大敵。
  龍舌蘭一看,發現對方用近三十人守在這三棟屋子四處,猜想個中必有要害,就特別留意了一下附近的情形,卻又發覺一個有趣的現象:
  儘管這三間茅屋防衛森嚴,但仔細觀察,大約有五六名霞帔鳳巾,濃妝艷抹,長得都頗為標緻的婦人女子,出入其間,卻無人攔阻。
  三間房子上都懸掛著一面旗子:
  中間那面是繪著一隻黑色的大蜘蛛,猙獰人臉,張牙舞爪,望之生畏。
  屋旁,還掛著一匹全無雜色的白馬。
  在首那間卻是織繡著一隻蚌,蚌中還嵌著粒瑩瑩欲滴的珍珠。
  右邊那間卻是一面黑旗,反白似繡似繪的形成了個大蛛網的圖形。
  那六七名娘姨,多在蜘蛛旗和蚌珠旗的高架屋來回活動,對那反白繪繡蛛網的房子卻全不涉足。
  三間房子之前,有一平台,底層也由竹木交疊架起,龍舌蘭看到那兒有兩三張桌子、十幾張椅子,在平台上,居然有些是她認得的人。
  「刀笑劍哭」吳中奇
  「殺千刀」辛不老
  「獨臂煞星」雷越鼓
  「馬蚤娘子」呂碧嘉
  這四個人都曾攻打「義薄雲吞」客棧,所以龍舌蘭記得他們。
  這四個人現在並在一道,都站著,都不敢坐下來。
  坐下來的只有一個人。
  一個女子。
  那兒有兩三張桌子、十幾張椅子,那兒也有四名窮凶極惡「畜牲兵」的當家,卻只有一個人敢坐,大家都只敢站著,垂著手,恭聆著她說話、訓示。
  這女子不但敢坐著,還一面喝茶,一面嗑瓜子,而且,她身後還有兩個娘姨,一個為她搖扇,一個為她捶背。
  那女子正背向龍舌蘭而坐,所以龍舌蘭看不清楚她的面目。
  但從背部望過去,龍舌蘭卻生起了一種「奇特」的感覺,那就是。
  她有的,我沒有。
  這感覺的確有些「奇特」。
  ——她是女的,對方也是女的,怎會對方有的,她會沒有呢?
  可是這種感覺漸近天性,完全是自然反應,而龍舌蘭一向是憑感覺行事的人。
  ——她甚至一直都忿忿不平,一向都認為:為什麼要當成功的捕頭,非得要推理的精密頭腦不可。
  (只能憑理性嗎?感覺就那麼不重要麼?人人都有推理頭腦,但真正一流的辦案人員,還是應該理智、感覺並施、雙龍出海才能奏功的吧?)
  ——情感、理智本來就是孿生兄弟,一劍雙鋒,少了一項,不管是推理用情,都總會有點缺憾吧?
  不過,龍舌蘭卻不明白何以會生出:「她有的我卻沒有」的感覺來。
  畢竟,她連對方的正面還沒看到瞧著。
  她只發現那四名一向如狼似虎的獸兵當家,對這女人畢恭畢敬,而且唯唯諾諾。
  她很想聽聽他們對「那個女人」說什麼。
  她也很想知道「那個女人」對他們說的又是什麼。
  她決定要潛身過去聽一聽。
  冒險也得要試一試。
  冒險是她的夢想。
  她出身於安逸之家,有權且有威名的父親,為她擔當一切,解決一切煩憂,她生下來就不愁一切。
  所以她才要冒險。
  冒險去抓強盜、捉惡匪、殺壞人。
  冒險去幫人。
  因為她不喜歡平凡。
  不愛平靜。
  她愛冒險。
  因為冒險浪漫。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44:07

7.愛冒險


  她愛冒險,她連她的愛也是一種冒險。
  她用盡方法,接近那平台。
  ——如果這時候,有人在看著,而且看的人也是一名高手,那就會發現她的輕功有多高,而且用的輕身功夫,既多又雜,且精且深,其中竟包括了多種負有盛名而有些還失傳絕跡多時的輕功提縱術:
  辰州死人提
  燕青十八翻
  銷魂梯雲縱
  燕子三抄水
  風過群山步
  登萍渡水
  一葦過江
  騰雲駕霧
  踏雪無痕
  花落無聲
  飛流直落三千尺
  萬古雲霄一羽毛
  細胸巧雲穿
  這些極基本的輕功,她卻運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而有些極罕為人知的輕功,她卻能運用得十分嫻熟。
  她把這些輕功反覆運用、交替使用,就在這黃昏近暮的時刻,再利用守衛交班更替的時際,她成功的「滾」入了平台底下,聽上面的動靜。
  「……所以我們就先回來這兒,跟奶奶報告情勢。」
  「我們是到了『一山樹』那兒,兵分二路,一路由余三當家和程五當家帶領,趕去『大深林』走報叫天王;另一路便是由我們先趕來這兒,聽候奶奶調度。」
  「我們都得到過奶奶的指示:要我們一旦殲滅『義薄雲天』,即行回來參與這兒的重大行動——所以我們不敢滯留,馬上回來聽命。」
  「『義薄雲天』那兒既然發現了孫青霞和龍舌蘭,只怕強取不下,余老三認為應先把事情報告奶奶和叫天王,了卻奶奶那大事後,再與查叫天的人馬聯結,再一起踩平『用心良苦社』布在這兒的障礙——!」
  這四人都搶著說話。
  但不亂。
  彷彿,他們搶著說話,只是要爭著表現給人看;他們不敢打斷對方的話,甚至只好互為補充,也似為了要讓聽的人高興。
  聽的人好像不大高興。
  她冷哼。
  「好,好,好……」
  她講了三個「好」字之後,語音突然一變,語氣也轉得十分凌厲:
  「你們明明是取『義薄雲天』失敗,現在卻借遇著姓孫的淫魔和姓龍的魔爪子,轉向我報功來了,這還罷了,你們其實是不敢櫻孫淫魔和龍狗腿子之威,卻一面趁勢向叫天王邀功,一面拿姑奶奶我先前的指令當擋箭牌,回來集合候令、參與重大行動就成了你們兵敗退返的最大盾牌了。」
  她的語音雖然凌厲,但並不太響。
  甚至是故意壓低了語音在說話。
  ——顯然,說話的人極不欲她說的話會傳出去。
  可是,龍舌蘭聽了她的聲音,還是吃了一驚。
  還大為意外。
  主要的是因為。
  這語音沙嘎難聽。
  ——就像粗魯男人說話一樣,又粗,又破,還帶點沙啞,難道這就是向以「蛇蠍美人」稱著的「洞房之蛛」:九嫁夫人,目前還是「流氓軍」當紅帶頭人物房子珠的嗓子嗎。
  龍舌蘭未免有些驚疑不定。
  她像壁虎一樣,吸在平台底層的木板下面,從板隙往上望去,只看到房子珠的一雙腳,而台面剛好遮擋住她的下巴。
  那也就是說,她仍看不到房子珠的臉,只發現近在眼前的一雙腳,竟意外的大:
  簡直是八寸金蓮。
  ——恐怕還不止八寸:原來房子珠還是個「大腳婆子」。
  就在龍舌蘭驚疑之際,房子珠的語氣已在轉變。
  「不過,你們還是回來得好,回來得恰是時候,你們既然在攻打『義薄雲天』吃了虧,想要我姑奶奶不責罰你們,就只有在這個行動上立功了——要不然,姑奶奶我頂多是另起爐灶,退離義軍,你們呢?惹著了那老結網的怪物,可死無葬身之地!可不是嗎?還關在『黑房』裡的『出室子弟』,還有『感情用事幫』、『老字號』的俘虜,就是你們的好榜樣!」。
  龍舌蘭雖然聽不到辛不老、呂碧嘉、雷越鼓、吳中奇的應聲,但卻深明的感受到。
  怕。
  雷、吳、呂、李四人都在怕。
  他們都恐懼。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這如狼似虎的「流氓軍」中四名心狠手辣的四名當家,居然會對這麼一個粗聲粗氣的女人,那麼的害怕,那麼的恐懼。
  但聽房子珠的說法,他們像正在進行一項計劃,一個密謀,而且還是一個影響很大,效果驚人的行動。
  ——那是個什麼行動呢?
  說到這裡,房子珠的語氣又變了。
  已變得愈來愈明顯,愈來愈溫和了:
  「我不怪你們。你們回來得及時,待會兒行動得手,還重重有賞呢!丟!你們都知道我跟叫天王的關係,姑奶奶我遲早都會回到中原武林、江南綠林共爭天下,叫天王就是我的靠山後盾,上有皇親國戚,下有江湖豪傑,誰敢招惹?——這兒的義軍,少不免都會交給你們的了。你們待會兒所出的力,就是為你們日後美好前程鋪路;你們要拼的命,便是為你們的身家性命拚命——你們好自為之吧。」
  一聽到房子珠語調轉溫和,顯然的,那四名當家都放了心。
  彷彿還很高興。
  可是龍舌蘭雖然人在台下,看到的先是房子的背影、後是房子珠的大腳丫子,聽到的也是房子珠粗啞的男人婆聲,但她還是覺得:
  ——對方有的她沒有。
  何以會有這種感覺呢?
  她也不明白。
  既然房子珠是她和白拈銀及四大名捕手上要犯名單中,排行三名之內的人物,而且聽來房子珠正要進行一件秘密大勾當,看來也絕非好事,她不禁有突施暗襲,先把這房子珠一舉擊殺或生擒活抓了再說的想法。
  至少,她有這個衝動。
  但她又舉棋不定。
  因為這是敵方陣營。
  對方人多。
  她就算一擊得手,是否能殺出重圍,的確困難重重。
  何況,她又對房子珠正要進行的陰謀勾當,又十分好奇:
  ——到底,那是什麼行動呢?
  此際,房子珠就在她伸手可及之處,若突施暗算,成功的機會是很不小的。
  可是,就算能得手,又如何應付其他的人呢?
  ——畢竟,她只有一個人。
  只是一個人。
  如果放過了這個機會,以後還有沒有更好的機會呢?
  對房子珠這種狡獪的女人,要再逮著這種機會,是絕不容易的。


8.夢艷麗


  就在那麼一陣猶疑間,就聽房子珠又在說話了。
  「至於余老三、程老五先去走報叫天王,姑奶奶我也絕對可以諒解的。查天王本來跟我姑奶奶是一夥的,本就不分彼此,通知馬龍那幫人去收拾孫龍言於這於麻煩人物,借刀殺人,省時省力,最好不過。」
  她說著,已站了起來,踱了幾步,已離開了龍舌蘭可以出手即及的範圍了,她還說著話安撫大家。
  「我常常提醒自己:記得要對部下好。姑奶奶可不似老蜘蛛,他是個少記恩義多記仇的人。你們跟著他,可都不會有好日子過——今天咱們這個行動,就是要免除這個後患,姑奶奶我都是為你們好。」
  她這句話一出,登時稱頌道是之聲不絕於耳。
  阿諛迎之舉不絕於目。
  龍舌蘭看不過眼。
  也聽不過耳。
  她巴不得現在就出手挫一挫這房子珠的銳氣,哪怕是嚇一嚇她也好。
  她雖然還沒真的看到她,但已「看」她不順眼。
  可惜這時房子珠已在有意無意之間,轉移了她原來的位置。
  ——如果現在龍舌蘭要下手,首先得要經過那雷、吳、辛、呂四名當家的阻礙,而且,就算房子珠正確的位置,只怕也認不准,不好認,因為那兒還有兩名正替她捶骨揉背的娘姨之干擾。
  ——既然最好的時機已失,她只好等。
  她只能忍。
  忍耐的過程裡,她仍手腳如「吸盤」一樣,牢牢地「吸」住那平台木板的底層,還看到一隻花斑斑的大蜥蜴,爬過她手心吸住的地方。還停了下來,向她吐了吐舌頭。
  舌長。
  而尖。
  前端還分了岔。
  奇的是,像龍舌蘭這麼一位怕蟲的姑娘,居然沒有驚叫,也完全不震動。
  她也看著那隻大晰蜴,彷彿一對「密友」在交談。
  她怕蟲,卻不怕晰蜴。
  這時候,龍舌蘭也觀察到外面的情況。
  這兒「駐紮」的,起碼有上百人,加上剛會合上的六十餘騎,總共大約有近二百人,恐怕,「流氓軍」真的已把「大本營」移師過「大森林」這兒來了。
  ——房子珠既然在這裡,詹奏文還會遠嗎?
  ——既然辛、雷、呂、吳這四名當家來了這兒報訊,那程、余二名當家自然就去叫天王那兒報功。
  ——聽他們所說的情形,叫天王是在「大深林」那一帶,那麼說,孫青霞敢情是跟蹤程巢皮和余華月直入「大深林」了。
  ——叫天王正欲得孫青霞而甘心,那孫淫魔這一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奇怪的是,自己怎麼竟有些為那該死的淫魔擔心起來了。
  她只好安慰自己,為自己開解:她之所以在這時候會想起他,那是因為這情勢若有他在,兩人聯手,要捉拿或活殺房子珠,就大可以放手幹了,用不著那麼多顧忌。
  ——畢竟,她只一個人,要面對那麼多如狼似虎、殺人不眨眼的盜匪,難免有點心悚。
  她盤算尋忖到這時際,那四名當家的諛詞也說到差不多了,只聽房子珠說了一句:「那麼,咱們就依約進行『吸筍』計劃——你們之間,哪一個行動稍有錯失,只怕還真不如現在就自殺在這兒好了。」
  只聽那雷、吳、呂、辛四名當家都惶恐不已地保證矢誓:
  「一定不會有失誤的,怎會呢!」
  「姑奶奶的吩咐,我們不敢或忘!」
  「今兒老蜘蛛是死定了!今後,我們就只聽姑奶奶的,只追隨姑奶奶的,今晚就做出好戲給老蜘蛛那一幫人瞧瞧!」
  「姑奶奶有命,咱莫不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誰敢不從,我第一個要他的命!今晚的事,不可有失,我願死盡忠心,以報姑奶奶識重之恩。」
  房子珠似也聽慣了這些奉迎的話,而且也愛聽,只不過反應並不熱烈,只淡淡地說:「老蜘蛛也不是好惹的。他那干老死黨,總共約有三十來人,名單早交你們了,動手時,得一網打盡,一個不剩才免後患。」
  四大當家都齊聲應道:
  「是!」
  龍舌蘭這時才忽有警覺。
  他們的行動,似要對付的是「老蜘蛛」,而且在他們這一夥人裡面,有很大的勢力,且極難對付,這樣分析下來,莫不是他們要做掉的竟是。
  「東方蜘蛛」詹奏文!
  ——他們為什麼要對付詹奏文?
  房子珠為什麼要除去「東方蜘蛛」?有詹奏文在,豈不是正好可以利用「流氓軍」保住她的安全嗎?
  ——難道「流氓軍」內正在鬧內鬨?
  就在此際,突然之間,房子珠長身而起,就像燕子一般,靈巧的飛翔到了險窄的簷梁之間,卻依然保持了優美的風姿,也似蝙蝠一樣,順巧的滑翔到了狹隘的洞頂之上,卻仍然保持的幽異的姿態。
  她突然飛身,整個人貼身在平台內頂上,然後就像全身是黏的縞的一般,時背下腹上、時腹下背上的就在屋樑茅頂上如此「翻轉」了幾下。
  也就是說,有幾次翻轉,房子珠就正面直角的,跟在平台底下貼著板縫偷聽窺探的龍舌蘭,打了幾個照面。
  這一下,龍舌蘭也不由自主驚歎了一聲,完了。
  房子珠已發現她了。
  ——要不是發現了她,無緣無故的翻身到屋頂內幹啥?
  莫不是她發了神經不成?
  不過,房子珠這一騰身上屋頂,幾個巧妙翻轉,龍舌蘭已清楚的看見了她的樣子。
  房子珠一騰身上平台之頂,她先是吃了一驚,而今,卻只覺眼前一艷。
  她再驚了一個大大的艷。
  驚艷。
  是驚艷!
  確是驚艷!?
  ——的確是驚了個大艷!
  此艷非同小可!
  ——此妹更艷極了!
  現在龍舌蘭可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何以剛才會生起那種「感覺」了。
  ——為何會覺得對方自己「有」的,自己卻「沒有」了!
  原來那就是一種女性的嫵媚。
  一種女人的性感。
  ——一種可以讓男人很快活的女人味道。
  這種龍舌蘭還沒有——就算有,也未完備,不夠成熟。
  但在房子珠身上,哪怕是她現在這樣騰空翻轉著,也發揮無遺。
  就算剛才龍舌蘭仍未見過她的顏面,只看過她的背後,卻以一種女人天生的直覺,她已經可以感覺出來了。
  她有的,她沒有。
  儘管龍舌蘭也美。
  美得十分陽光。
  龍舌蘭也麗。
  麗得十分驕恣。
  可是她不夠艷。
  一種讓男人骨頭一騷的艷。
  也不夠媚。
  一種令男人心癢難搔的媚。
  她是那種艷到神髓裡、又媚入骨子裡的女人。
  一個正常男人見了她,就會生起擁她入懷裡的衝動。
  一個好色的男人見著她,就會不走火也入魔,不入魔也走火。
  就算是一個好男人遇上了她這種女人,也會立即變成了壞男人。
  男人自稱為「男人老狗的」,一旦跟這樣子的女人在一起,只怕也會變成「男人老貓」了。
  龍舌蘭的感覺是靈敏的。
  ——的確,對方有的,她是沒有的:至少,是還沒有。
  那是一種只有在男人最幽邃的綺夢裡,才會出現的艷麗女子,而且,只要每出現一次,男人至少都會付出手淫、自瀆或夢遺這般代價的女人。
  可是,一旦遇上了這種女人,男人就像是雄蜘蛛一般,明知道交配後會給雌蜘蛛吃掉,但他還是心甘情願,也樂此不疲。
  那本來就是他們的綺夢。
  艷麗的夢。
  ——哪怕夢醒就是死。
  死也要夢。
  夢夢。



9、這樣對下部不大好


  看來,房子珠除了艷麗之外,輕功還十分的好,她騰身上梁勁著翻身的姿態優美,好像使的便是連龍舌蘭也只聽說過但不會施展的「鷂子翻身毒龍鑽」。
  龍舌蘭一時口瞪口呆。
  這時已近入暮,夕陽殘霞映著人在半空、背景一片枯黃茅草的房子珠身上,只看她姣美的面靨以及美好的身段,龍舌蘭已覺心中一疼。
  ——美得使她一陣抽搐。
  她本來就是個愛看美麗女子的女子。
  房子珠的「女人之風韻」,連她也目不暇給、我見猶伶。
  一時間,她竟怕的不是房子珠的駭人輕功。
  也不怕對方發現了她。
  她怕的反而是。
  她的美。
  ——難怪她會給人稱作「洞房之珠」了,果然名不虛傳。
  這一剎間龍舌蘭在心中閃過「名不虛傳」的念頭竟是為了:
  艷和美。
  ——而不是為了對方的利害,竟在她毫無異動的情況下,發現了她的匿伏。
  龍舌蘭雖然是個女名捕,但還是不減赤子之心,她好奇調皮,她喜歡想像,她愛交朋友,她仍相信: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所以她一向對人信任多於狐疑,對生命熱愛多於恐懼。
  因此她在與房子珠面對面的一剎,地沒有感到重大的危機,也沒有強烈的敵意,反而為對方的艷美而驚動。
  這倒好。
  因為她沒有走。
  也沒有逃。
  也沒有即時反擊。
  因為她只心中驚震,但並沒有驚動任何人,所以也沒有任何人發現她。
  房子珠之所以飛身上屋頂,不是因為發現了她,而是為了別的事。
  她為的事也很奇特。
  她就這樣突如奇來的騰身而起,飛身上屋,就在茅頂與竹樑上翻了幾個身,然後,左手攝指如鳳啄,右手作了一個手勢:
  這手勢更奇特——
  五指握成拳狀,偏是拇指,透緊握的食指而擊,突出了一截拇指,還向下面的四名堂主,晃動了幾下,不知是有何用意。
  至少,龍舌蘭是不明其意的。
  但那四名堂主,彷彿都很能會意。
  他們都在頷首,表示領會。
  房子珠人在半空,卻面不紅、氣不喘、語音也不促地道:
  「記住,這手勢一出,就是『吸筍』行動開始了。」
  然後她這才飄然落下來。
  輕得像一張葉子。
  一片紙屑。
  然而姿態仍是那麼的優美,還十分性感和感性。
  然後她非常溫和的對臉色沉重的「刀笑劍哭」吳中奇道:
  「待會兒你是第一個動手的。所以你是我們的大將。你最重要。」
  吳中奇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會盡力而為。」
  房子珠伸出了手,竟去摩挲著他的面頰。
  她的手不是很美,但肥肥的,嘟嘟的,像一塊軟體海綿,卻不知怎的,卻讓人有一種不管是什麼東西,給她摸著了,定必非常舒服;不論是什麼物體,給她套弄的話,一定異常歡快的感覺。
  吳中奇的臉上就出現了這種舒快的感覺。
  他幾乎已有點微哆。
  房子珠問:「你不怕他?」
  吳中奇道:「怕。」
  房子珠的手繼續撫摸他的臉。
  他的聲音已接近微吟。
  房子珠輕笑道:「怕,你還敢動他?」
  吳中奇道:「我更怕的是你。」
  房子珠嬌笑道:「怕我?」
  吳中奇眼裡發光、臉上發熱、連唇齒也發顫:「我就怕你不理我。」
  房子珠笑了起來。
  她說話的聲音很男人。
  但笑聲卻很女人。
  很有風情。
  「我怎會不理你?」她笑出了一種媚兩種騷七種風華的說:
  「事成之後,這裡根本就是我和你的,我的一切就靠你了。」
  吳中奇立刻整個人都變了。
  他大約身高六尺,可是在聽到這句話的一剎後,他好像整個人都神奇地高了兩尺,而且壯了三倍、武功強了六倍似的。
  誰都可以感覺到他對自己已充滿了自信,對房子珠充滿了感激。
  然後房子珠點了點頭,他就走了出去。
  大步的走了出去。
  他才一離開平台,房子珠就對「殺千刀」辛不老說:
  「你把女人都送去老蜘蛛那兒沒有?」
  辛不老答:「送去了。」
  房子珠對他的語音比較嚴厲:「送去幾個?」
  辛不老看去年紀雖大,但看去卻十分精矍,答案也很簡結有力:「四個。」
  房子珠臉上出現了一種似笑非笑的模樣,當她臉上一旦出現這樣的神情時,辛不老的神情已變了:
  變得如癡如醉。
  龍舌蘭儘管是往下向上望,也覺得他們兩人的神情有點異常:
  甚至像很有默契,很有不可言喻之秘似的。
  但她卻不明白。
  她當然不明白。
  如果她是一個「過來人」,至少,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女子,她就會知道。
  當一個女人臉上出現這種神態的時候,正是在展示逗引男人之手段。
  更大的可能是。
  這男人已一早跟她發生過親密關係,已看過她欲仙欲死的表情,甚至是在高潮的一剎那,他已看過她這樣子奪魄攝神的媚態,所以當她臉上又有了這種表情的時候,他就當之為一種親密的表示,同時也勾起了他許多甜蜜的回憶,連他髮梢和腳趾都酥了。
  只聽房子珠繼續問:「都是『太平軍』的俘虜?」
  辛不老的語音已柔和起來了。
  剛才的他就像鐵條。
  現在卻像冰條。
  「不是,還有『感情用事幫』的女人。」
  房子珠一蔑嘴,笑道:「他用了幾個?」
  辛不老答:「兩個。」
  房子珠粉臉上又出現了一種緋紅。
  艷若桃李。
  十分引人。
  連龍舌蘭看了,也只覺一陣神迷。
  「他已老了。」房子珠吃吃地笑著,「快不中用了。」
  辛不老這回沒有答。
  也沒說什麼。
  房子珠忽道:「你不一樣,我知道你是行的。」」
  辛不老似有點不安,有點訕訕然。
  房子珠笑道:「丟!你還怕什麼?老蜘蛛還能威風幾個時辰?只有我才知道你老而彌堅,你又怕什麼承認?」「丟」的意思,大概跟「操」字差不多一樣,是房子珠的口頭禪。
  辛不老的眼睛也發了光。
  他的眼神而今就落在房子珠的胸脯上,彷彿那兒是他熟悉的地方,他甚至曾在那地方掘過寶藏。
  房子珠柔笑道:「只要這件事情成功之後,你的資格最老,那些『黑房』裡的女奴,還有我身邊的娘姨,還不全是你的。」
  她柔柔地笑著,說著。
  誰也沒有比她更清楚:世上有一種女性的「柔」,足以把男人的「剛」全都激發起來。
  ——只要她能準確地把握這點,哪怕是世上最「剛強」的男人抬起了頭,她都有辦法令他為她低頭。
  不但低頭,還得為她流血流汗,流盡男人一切寶貴的東西。
  所以她也說了下去:「你也不必那麼壓抑自己,這樣對下部不太好。這事我明白,你不是不想,你只是不敢冒犯老傢伙。如果我是你,到這年紀了,還不好好地去玩一玩,奸掉他一兩百個女子,那到無用的時候,悔恨已遲。」
  她面不改容地道:「反正,只要老蜘蛛一死,這些事,我都由你。」
  然後她才拍拍辛不老的肩膊道:「你就快去佈署吧!老傢伙手上那三十二人,一個也不要放過。」
  「是!」
  如果說剛才的辛不老是冰條,他現在已經融解了。
  他也退了出去。
  好像很有前途、很有希望地退了下去。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45:05

10.小小淫亂


  辛不老一退了出去,房子珠就面對著那「獨臂煞星」雷越鼓。
  面對面。
  這樣相對片刻,明顯的,雷越鼓已感覺到不自然。
  他乾咳了一聲。
  房子珠沒作響,只用一雙妙目,端視著他,一雙眼眸,還蘸了蜜糖的刷子一樣,在他臉上、身上,刷來又刷去。
  雷越鼓更不自然了起來。
  甚至很有些尷尬。
  房子珠又隔了半晌,才說話。
  一開口,她就問:「你排第八,想不想爬頭?」
  雷越鼓額角剛滾下了第一滴汗,答:「想。」
  房子珠居然又問:「想不想要我。」
  雷越鼓喉核搐了搐,終於答:
  「想。」
  「很想?」
  「很想。」
  「想我為啥不敢向我表示?」
  「我怕……?」
  「怕老蜘蛛?」
  「是」
  「現在呢?」
  「殺了他就不怕了。」
  「你對剩下的兵馬全都可以縱控嗎?」
  「一定可以。」
  「那好,」房子珠吩咐道:「事成之後,你今晚來。」
  她沒有說今晚來幹什麼,也沒說明時間、地點。
  可是雷越鼓的眼睛像點燈一般亮了。
  「你比人少長一隻手,也比人遲入義軍隊中。」房子珠切中要點地道。「所以你起步得比人快,還得要貴人提擺——我支持你。」
  雷越鼓連臉上也像喝了七八斤酒一般酡紅了起來。
  然後房子珠這才叫他走。
  他一走,就剩下了一名當家。
  一名女當家。
  「馬蚤娘子」呂碧嘉。
  房子珠對待呂碧嘉說話的態度,又完全不一樣了。
  她變得很沉著。
  又相當沉重。
  而且還對呂碧嘉相當尊重。
  呂碧嘉整個人,都給人一種婦人的樣子,不,其實還予人一種倦慵慵的婦人樣兒,嚴格來說,她還讓人感覺到她是個怨女。
  ——不止於怨女,還是一個不折不扣怨婦。
  一種怨天怨地、怨性怨愛、怨丈夫怨際遇怨命乖的那種忽婦。
  她的樣貌看來已看破世情,但她神容之間擺明了仍在紅塵世俗打滾,而且還樂此不疲。
  ——大概只要可以,只要可能,還準備千年萬載地打滾下去。
  她的表情很無所謂,但稍為精明一點的人都可以分明判斷出來:
  她這種人,才不會輕易放棄她所要的任何一事一物——雖然看樣子她一點也不在意,一點也不在乎。
  看來,房子珠卻對她很禮重。——一點也不像是對待剛才那三名當家,雖然辛不老、雷越鼓和吳中奇他們在軍中排名都遠在這呂碧嘉之上。
  房子珠居然對呂碧嘉誠懇地道:「你覺得剛才我所做的,都對不對?」
  呂碧嘉臉上還是那懶慵慵的表情:「你才是這兒的首領,你做的,沒有不對的。」
  房子珠居然謙虛起來:「誰說我是這兒的領袖?這可折煞我了。」
  呂碧嘉不卑不亢地道:「就算你現在還不是——可是,很快便要是了,那老蜘蛛一定鬥不過你。」
  房子珠卻不以為然:「丟!我倒不把老蜘蛛放在眼裡。可是,我這兒的家當叫天王都會接收過來,我只不過是查天王麾下的一名小主管,一線王才是義軍真正的頭領—— 我算是什麼。」
  呂碧嘉懶洋洋地道:「不過,叫天王一定會把指揮義軍的大權還交給你,你才是名副其實義軍的領袖——你就別推讓了,我在這兒就只聽你調度指揮。」
  房子珠卻仍謙恭如故:「千萬別那樣說。要不是你受托於叫天王,潛入義軍來與我聯絡,我這支軍隊仍得跟那老不死飄流失所、拼生打死的,但在江湖上連個正旗兒都扛不上呢。多蒙叫天王眷顧,能讓這支隊伍變成捍衛朝廷的禁軍,那就是大恩大德了。姐姐你跟他們不同,你是叫天王派來的,我一向以查天王馬首是瞻,他有指派,莫不從命。我對他們只是煽動利用,對你的意見,可是言聽計從。」
  呂碧嘉受理不理,但言辭上又很謙卑小心:「姑奶奶言重了。一切仍以姑奶奶計策行事,做了老蜘蛛,再幹掉他的心腹人馬,我們才去會合叫天王,那時,你若仍有心為他效力,再去跟王天請准吧!」
  房子珠立刻附和道:「那時,還得要呂姊多美言幾句。」
  呂碧嘉瞇著懶貓般的眸子道:「其實又何用我來說話?光憑姑奶奶美色媚色,天王也是多情重色的男子漢,還愁何事不成!」
  房子珠嘿聲笑道:「呂姊這算是取笑我淫亂不檢點了?我只是人在江湖,求存求活,事非得已呀!」
  呂碧嘉倦倦一笑道:「那些算是什麼?也只不過是手段之一,小小淫亂而已!我們都是女人,要在這險惡江湖上生存,自然要利用些天賦本錢,那原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房子珠展顏笑道:「姊姊能理解就好。因為你的身份洩露不得,這些日子以來,在這兒受委屈了,也請體念做妹妹的我萬不得已。就像余老三這下私下趕去天王那兒以姓孫的灰孫子討功,那就委實叫我為難了。」
  「余老三爭功好勝,叫天王明察利斷,只怕他是吃不了兜著走。功領不成,討死而已。」呂碧嘉說話的語音,磁磁的,乏乏的,就像呻吟一樣。
  「姑奶奶一向待我好極,我感謝還來不及,待會兒行動中,『顫聲嬌』和『透體香』我都備好了,就聽姑奶奶一聲令下。」
  房子珠只道:「一切都不打緊,沒有關係,但最重要的是姊姊自己——那死老鬼打的是你的主意。你不出手,我們不一定能得手——正如叫天王不下令,姑奶奶我還真不敢殺雞取卵,這時候去動這老傢伙的根本,要他的命!」
  呂碧嘉聽了就說:「放心吧,無論如何,我一定會配合行動的。」
  又補充道:「不管怎樣,叫天王的旨意都一定不會錯。」
  房子珠聽了也道:「當然了。查天王的指令絕不會錯。」
  於是,呂碧嘉也離開了。
  她就領著那兩名娘姨離去。
  她這頭才一走,房子珠立即變了臉。
  她本來笑態可掬,誠摯熱情,而今一轉面就變得又狠、又毒、又歹、又恨的表情來。
  只見她居然從口袋裡掏出一面金漆鏤邊藍湖水的鏡子,一面照著自己臉容,一面恨聲地喃喃自語道:
  「小小淫亂?淫亂?我呸!我丟!呂騷婦,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你只不過比我早結識查天王,早給他操得七零八落的棄婦而已!居然敢來姑奶奶我這兒頤指氣使、作威作福!等這件事成後,我成為叫天王身邊的女人後,姓呂的,我看你買口棺材還自備釘子吧!」
  她一面照鏡。
  一面罵。
  一面喃喃自語,一面表情狠毒。
  罵完了之後,居然又展示了一個媚笑,對著鏡子問:
  「鏡仙啊鏡仙,你說你說,我是不是最漂亮的?」
  在這之前,房子珠的一切表現,都令龍舌蘭歎為觀止,也不寒而悚。
  ——當房子珠對著鏡子,在片瞬之間變臉對剛才還恭敬對待的人發狠詛咒之際,龍舌蘭只覺一陣寒意,透骨砭入。
  這使得她原本有意猝起發難,趁敵人落單時擒殺房子珠的想法,一時遲疑未決。
  之後,房子珠竟對手上的鏡子問起她漂不漂亮來了,這使得龍舌蘭一時還真以為眼前的這名悍婦,到底是不是得了瘋癇病?
  卻聽房子珠又對著鏡子,轉了個問題:
  「仙鏡啊仙鏡,你告訴我,究竟是不是我最聰明?」
  在龍舌蘭聽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平台裡如許自問,更覺雞皮疙瘩,一齊炸起。
  只聽房子珠又問:「我到底是不是最利害?最後是不是最有權?」
  然後她還問:
  「——我是不是最多男人喜愛?」
  她彷彿每一句都得到答案——而且答案好像都是正面的,所以她在頷首點頭,眉開眼笑,格格笑個不已,就像一隻剛生蛋的母雞一般。
  可是龍舌蘭根本沒有聽到回答。
  根本鏡子是不會說話的。
  也許,房子珠只是在自問自答。
  然後,房子珠彷彿這才滿意了。
  瞇瞇地笑了。
  龍舌蘭正待出手,忽然,房子珠身形一閃,已掠飛了出去。
  到了外面。
  原來外邊正發生了事情。
  












第09章 敬請強暴


1.夜夜狂歡的女子


  房子珠如飛絮一般疾射出去,是因為外面一陣嘩然。
  就在她飛掠而出的瞬間,龍舌蘭也掠上了平台,憑柱影茅隙,她遮蔽著身子,一面居高臨下,看個究竟。
  這時候,暮色已四合,那片給斫伐出來的空地上,圍攏了一大群人。
  大概有數十人,掄刀亮刃的,像妖獸般呼嘯咆哮,包圍著四個人:
  三男二女,都給打倒在地,失去抵抗能力。
  ——這五人衣衫襤樓,也遍體鱗傷,身上有多處血肉模糊,有的渾身一片污血,有的五官全都給打得不成人形,也不成原形:鼻子與耳朵連在一起,眼睛腫得直掀翻上額頂,而一張口只剩下了一個血洞。
  只有剩下那女的,還算五官沒給打壞——但她一定給嚇壞了,五官都扭曲擠在一起,恐懼得已像瘋癇了一般,她的唇角破裂,好像曾給人用什麼硬物強塞過進去搗攪一般,而且她左邊乳房竟已給人剜去,下體衣衫破爛,一片血污。
  這麼一看,龍舌蘭已雙腿發軟,怵目驚心,心頭也發了狠、發了恨。
  率眾包圍這三男二女的是吳中奇和雷越鼓,吳中奇一見房子珠出來,就報告領功:
  「這五個『風雲鏢局』和『虎盟』的餘孽從『黑房』裡逃了出來,給我發現了。」
  房子珠寒著臉,冷哼一聲,道:「今天負責戍守防衛的人是誰?」
  雷越鼓馬上答:「是十當家『陰陽小生』陳月華。」
  房子珠卻向雷越鼓使了一個眼色:「他有負責守,把他綁來見我。」
  雷越鼓把胸一挺,道:「是。」
  這時,只聽那三男二女中有人嘶聲大喊:「房子珠,你這個妖婦——」
  他這一發喊,立刻就給包圍他的人踢打得語不成音。
  房子珠卻一擺手,制止了她手下的拳打腳踢,望著那名口咯鮮血、已給打得七殘八廢的男子,居然柔柔媚媚地問:
  「哦?這不是當日『虎盟』的『白額將軍』帥秀鋒嗎?今日怎麼淪落到如許田地呀?」
  「去你的娼婦。」那已給打得支離破碎的漢子掙扎吼道:
  「房子珠,你當日與我們弟兄合謀『虎盟』大位,推翻謀殺葉帥兒……那時候,你什麼都答允我,什麼都應承我……你現在卻是個怎樣的嘴面!我操你奶奶的,你當日還和我睡過覺,給我禽得夾得把屋頂都叫塌下來了,而今你
  房子珠笑了。
  她給人當眾這樣斥罵,居然還笑得出來,而且還笑得一點也不會不自然,一點也沒尷尬。
  她只是道:「說下去呀。怎麼不說下去?——」
  不慌。
  不張。
  不怕人掀底。
  居然還鼓勵人把話掀到底。
  但身受重傷的帥秀鋒已聲嘶力竭,睚眥盡裂,嗆聲呼道:
  「——這娟婦只是在利用你們!她為求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今天,這淫婦會跟你們睡覺,有一天,就會把你們……」
  話未說完,他已遭重重一擊。
  出手的是辛不老。
  房子珠瞪了他一眼,辛不老忿忿地罵道:「你死到臨頭,滿口胡言,還來挑撥離間,破壞我們姑奶奶的清譽,當真怕遲一步見閻王遇著牛頭馬臉不成。」
  帥秀鋒的額頭已破了一個大洞,汩汩的流出血來,噴湧不止,一時間當然說不出話來了。
  房子珠卻依然氣定神閒地笑道:「給他說嘛,姑奶奶我這千年修養橫行半生還抖他這幾句黃口小兒尿話語不成!你說呀,你有種就給我說下去——」
  帥秀鋒本待要說,但吳中奇一俯身,刀鋒在他右頸輕輕一捺,他的血水便湧濺而出,要說的話,全都成了「咕嚕咕嚕,咕噥哈噥」的聲響了。
  他原是當年「七幫八會九聯盟」中「虎盟」的一員大將,英偉俊朗,雄姿英發,但後因房子珠加入「虎盟」,嫁與盟主葉帥兒,又暗底裡聯同他背叛葉帥兒,後來事發聯袂逃亡,到了這兒,房子珠得勢之後,他不甘心受她冷落,房子珠早一步看出他的趨勢居心,便先把他和他的人捉拿用刑,折磨得奄奄一息。
  而今,他覓著了一個機會,逃了出來,卻已給折騰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身武功,也蕩然無存了。
  此際,他頸喉大動脈已給割斷,只聽到咕嚕咕嚕血液猛湧的聲音,雙眼翻白,話已說不出來了。
  房子珠瞪了吳中奇一眼,道:「那也犯不著讓他這麼快就收聲斷氣。姑奶奶還要拿他來耍呢。我本來就是個夜夜狂歡的女子,是你耍不過我,就得給姑奶奶我耍。來人呀——!」
  眾裡一聲吆喝。
  房子珠吩咐道:「剩下還有口活氣的,就交給你們了。記住,姑奶奶我要你們好好玩個痛快才給他們死。——男的要割一百刀才準死,少一刀都不可以。女的至少要給十個人輪著干,幹完了才了結,少干一個都不可以。」
  她這話既是咐囑,也是下令。
  這些跟隨她的人,誰都知道不聽「洞房之珠」的意旨之下場。
  事實上,逃出來的人,至少有一半是曾與她同事的,到這地步,還有誰不知道她的個性和手段。
  所以,還有誰敢不聽她的命令。
  而且,這於人的作風和作為,也與禽獸無異——這樣一班人在一起,長期的姦淫燒殺,掠劫擄奪,加上有這樣的領導人,這些人若有天良未泯的,也早就不能生存了,還能在「流氓軍」裡混的,早已天良喪盡,全是冷血殘酷的獸。
  她一吩咐下去,這些人就獸性大發。
  他們用各種利器,各種折磨人的方法,全都用在場中三個男子的身上,就連那給喉管放血但仍會感覺苦痛即將嚥氣的帥秀鋒,也一樣不放過。
  這時候,他們所發出來的痛苦呻吟、混雜著那些獸性發洩的呼叫,以及利刃鈍器打擊、割削在人體肌膚骨髓的恐怖聲音,只要是一個人——一個正常的人聽了,也會以為是身在以血肉為磨坊的煉獄裡。
  他們也是人。
  他們也有父母。
  如果生他們、育他們的父母,眼見他們這樣受慘烈的折磨,或是看到他們子女如此沒有人性的折騰同類——他們又會有什麼感想?
  或許,他們什麼都不敢想,只求不要生兒育女算了。
  那是禽獸不如的東西。
  ——至少,禽獸不會這樣殘害它們的同類。
  更可怕也更不堪的是,那些「獸兵」嗚嘩大叫,扯下他們自己的褲子,爭著要去騎辱那兩個趴在地上的女人,而不理她們的掙扎、哭號、呼叫、哀告、求饒。
  他們扯下的是他們自己的褲子,對她們的衣服,則是猛撕。
  ——連皮帶肉一齊撕下來。
  他們只當女人是他們洩慾的工具,而不是女人,更不是人。
  他們更有的是三個一齊「上」:總之女人有「洞」的地方,他們便不放過表演他們的獸性。
  發洩他們的獸慾。
  ——也許,他們之所以如許賣力,如此不留餘地,為的不只是宣洩,還要「表現」給他們的領袖看看,他們的確「聽話」,他們的確是「畜生」,他們不愧為「畜生兵」。
  沒辦法。
  「流氓軍」就是個染缸,再白的人,掉進去後,也是黑的;再香的人,跌進去後,也是臭的。
  ——假如還有香的白的人,就會成為眾矢所的。
  就像現在正飽受折磨、凌辱的人一樣。
  假如朝廷不好,國家就會這樣子。假如風氣不好,社會就是這樣子。假如政府不好,人民就會這樣子。
  在這樣子沆瀣齷齪、污穢卑鄙的時局下,好人、正義者都不會再存在了。
  ——就算存在過,也一定死干死淨了。
  不。
  沒有。
  還有一個。
  她還活著。
  她還在這裡。
  她出了手。


2.夜夜狂吠的男人


  她早已看不過眼、聽不下去、忍無可忍了。
  她明知孤掌難鳴,不能出手,但她還是不管一切。
  她出了手。
  她明知道不宜打草驚蛇。
  她明知道這些人比猛獸更獸性。
  她明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
  她明知道自己不可暴露行藏。
  她明知道敵眾我寡,她就算出手,也救不了那些人……
  但她還是要出手。
  不能不出手。
  不可不動手。
  因為她是人。
  是人就不可以忍受這等獸行。
  「哎喲」連聲,那些趴在姑娘身上的漢子立即有兩三人踏倒於地。
  他們都中了暗器。
  龍舌蘭用的是箭。
  小矢。
  她最恨的就是這些人。
  ——簡直是舊恨新仇。
  她一發出了暗器,人就趁暮色離開了原位。
  也就是說:暗器出手的一剎,她已離開了發射的地方,待目標著了暗器,場中的人紛紛戒備,而其中警覺性強的高手立即自暗器射來方向尋覓來源之時,她已完全離開了「危險地帶」。
  一時間,場中大亂,只聽七嘴七舌的在呼吆:
  「什麼人!?」
  「小心暗算!」
  「快把敵人翻出來。」
  「姑奶奶小心。」
  「先護著姑奶奶要緊。」
  「恐怕敵人不只一個。」
  「——他們是怎麼混進來的!?」
  「……會不會是自己人、窩裡反!?」
  在這些亂七雜八,房子珠鎮定、粗嘎的語音兀自傳來:
  「不要亂。」
  這是她第一句話:
  「打起火把。」
  一下子,至少有十七八支火炬同時燃著,把附近照個通亮。
  「把人找出來。」
  這是房子珠的命令。
  「不要驚動大當家,這是小事。」
  這一句是「洞房之珠」附加的。
  意簡言賅,在這時候很有力切要。
  龍舌蘭知道現在她得要一個人去面對這些如狼似虎的傢伙大搜索了。
  儘管她已出了手,至少阻止了那干人的獸行,敗壞了他們的興頭,但她還是不可能以一人去面對這麼多可怕的敵人。
  她決定要避其鋒。
  不攖其銳。
  可是她可沒有後悔過自己的出手。
  ——那是一定要出手的。
  哪怕是殺一下風景,敗壞一下他們的淫興也好。
  她就是要搞破壞。
  她當然也聽說過:兩國開戰,有些「獸兵」,在攻佔別人國土的時候,居然公然奸淫燒殺,劫奪擄掠,而負責的將領主帥,竟然默許甚至下令他們部下橫行,無法無天,以強姦婦女為恣,還讓他們強迫無辜百姓互殺親子父母,甚至母子父女互奸,而又讓部屬毫無忌憚的作殺害無辜平民比賽為樂,並且可以此邀功。
  是有這樣的戰爭。
  是有這種事實。
  她身形掠動,已換了六七個隱蔽的位置。
  ——要是在平時,或許,她的形跡還是會給發現。
  但現在已暮深,深山多樹影,加上人多聲雜,加上受傷的人嚎叫、遭凌辱、折磨的人呻吟和一干獸性的人在大呼小叫,馬嘶驢嗥,遠處還隱約有狼吠月,龍舌蘭善於利用這些形勢,很快且無聲地躲進了月影之中。
  況且,房子珠的「命令」提省了她一個去向。
  插有「蜘蛛旗」的那間屋宇。
  ——「不要驚動大當家,這是小事。」
  既然如此,躲在那兒最「安全」。
  ——因為那是這兒最危險的地方。
  何況,房子珠正要進行「大陰謀」,她大可也趁此擒賊先擒王,萬一擒不住、斗不過,她也可以把房子珠和查叫天的陰謀,通知詹奏文,先讓他們來個窩裡反、鬼打鬼。
  她馬上作了決定。
  她決定了這樣做。
  決定是人生裡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如果影響命運最大的是個人的性情,那麼,決定就是命運的關鍵。
  ——龍舌蘭已作了決定,下了抉擇,她要面對和將面對是什麼?
  是吠。
  黑黝黝的空間,陰森森的地方,暗漆漆的屋裡、濕漉漉的房中,暗得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霉味、腥味、臭味和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就像婦女經血帶長久沒清洗擱在那兒已一大段時間了,而且還不止一人、一次、一塊,而是一大堆黏在一起的污穢,又悶又糗又攻鼻。
  龍舌蘭幾乎忍不住要作嘔。
  但她還沒嘔得出來,就聽到一種異聲。
  吠聲。
  ——這聲音原本就不該在這裡、這時候和這種情形下聽到的。
  因為這「蜘蛛房」裡住的應該是「蜘蛛」,而不是狗。
  狗才會吠。
  蜘蛛不吠。
  ——儘管那是只窮凶極惡的「大蜘蛛」,也不會吠。
  可是,她現在聽到的,的確是吠聲。
  但不是狗吠。
  而是人。
  人吠。
  人在吠。
  什麼人在吠。
  ——一隻大蜘蛛在吠。
  狂吠。
  還吠得十分忘情,很是陶醉。
  當然,那不是一隻真的蜘蛛,而是一個很像「蜘蛛」的人。
  他的吠聲不算太大、太尖、太高拔,但的確在吠,而且,吠得來已十分習慣,相當嫻熟,就像是在呼吸一般的自然。
  甚至就像是在練一種奇功,必須要配合這種吠聲,這才可以吸收、培養、化解和成形。
  ——這是什麼人?
  ——他練的是什麼功?
  龍舌蘭偷偷地潛了進去,這才想起,剛才她在外面聽到的狼嗥狗吠聲,不一定是在深山裡有狼有犬,而是這人在吠。
  ——就像是在這兒已吠了多時,降了多年了。
  她做夢也沒想到竟會在這裡遇上了一個:夜夜狂吠的男人。
  這男人像一隻黑色的大蜘蛛,多於像一個人。
  龍舌蘭一進這屋子裡,又起了跟剛才目睹有人施暴有人施虐使她想嘔吐的情形。
  不是因為這屋子大暗。
  也不只是因為這房子太髒。
  而是在這黑暗暗的房子裡,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污穢霉氣、齷齪感覺,使得龍舌蘭難以忍受。
  甚至連她的輕身功夫也幾乎打了個折扣。
  不過,她還是屏住了息,忍住了氣。
  她一「滑」進來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找對了匿藏之地了。
  因為外面火把亂閃狂搖,但都不敢闖進這兒來。
  甚至也不敢往這房子裡照一照。
  ——想必,在這裡有個他們絕對惹不起的人吧?
  連房子珠的心腹、親信也惹不起的人物,當然就是「東方蜘蛛」詹奏文無疑了。
  她要找的正是這個人。
  她想見的也是這個人。
  她要抓這個人。
  ——這個聽說連四大名捕、七大寇、九大關刀都沒把他給逮著的大惡大奸的匪首。
  可是,而今,她滾入這裡,躲在黑得連心都給染黑了的地方,藏入了連鼻孔都給臭得失去了吸息能力之所在,卻見到了這樣的一個赤裸裸、乾癟癟的老男人,像狗一樣的仰天吠著,屋頂上有一個小小的破洞,那兒正升起一輪慘青色的月亮。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45:47

3.無恥之徒


  這赤裸老人傻愣愣地看著那一方月光,身上腫肩腿骨上穿著四條令人矚目驚然的鎖鏈,龍舌蘭一看,覺得這老人竟在如此污穢的房子裡給人禁錮多時,不覺生了同情之意。
  再仔細一看,黑暗裡,可不止是那赤裸裸、光脫脫的老人一人,只不過,因為這月色還能照在那老人身上,在這屋子裡其他黝黑角落的人和事物,就還真不易看得清楚。
  房間的確還有別人。
  至少有四五個人。
  龍舌蘭先閉上眼睛,習慣了一會兒的黝黯,再運足目力,目注神光,猛然開眼,極目望去,很快便可以辨別出來了。
  至少,有兩個死人,各倒斃在屋子裡,其他的,都是活人。
  活的人還在抽抽搭搭的飲泣著。
  沒了聲息的人衣服(至少是下裳)都給褪到腿彎處,或完全給撕破、赤裸。
  龍舌蘭嚇了一跳,心忖:難怪這兒霉氣那麼重、殺氣那麼大、穢氣那麼濃了。
  再定睛看去,只見死的全是婦女,而且死狀甚慘,皆給人開膛拖腸,有個還在陰部給掏了個大洞,血肉淋漓,慘不忍睹。
  不管死的、活的,都是女人,而且,都早已因過度驚嚇,大小二便失禁,故而臭氣熏天,血腥味濃烈,空氣污濁已極。
  龍舌蘭待看清楚時,又幾乎忍不住想嘔、要吐。
  這時候,她心中就陡然升起了一種狂烈的恨意。
  這干確是「獸軍」。
  這些人全是「畜生」。
  ——只要一有機會,就得殺光他們,不必手軟,不須留情。
  ——他們把老人這般幽禁,把婦女這般凌辱,看來,詹奏文和房子珠,都是罪該萬死的人。
  她一向只好勝,喜歡與人比鬥,但卻不是個很有殺性的女子。
  而今她的殺意卻很強烈。
  她正盤算著怎麼出手營救這活著的兩三名女子和這遭鎖鏈貫穿的老人家時,忽聽那老者嗥聲一止,用手一招,道。
  「你來。」
  他叫的是另一名蟋縮在一黑暗角落的女人。
  那女人一見他動,一聽他說話,就全身都抖了起來。
  龍舌蘭從未看過這樣抖動的人——她顫哆得幾乎連牙帶心的都「跳」出口膛來了。
  她的確是怕。
  怕到連「畏怖」也不足以形容的地步。
  龍舌蘭正不明白,只聽那老人又溫和地道:「你乖乖的過來吧。躲也沒用,你看,她們一個一個都赴極樂了,現在輪到你了。你既給我選中,躲也躲不過了,我會溫柔地對待你的。」
  他這樣說的時候,手裡還舞動著一件東西。
  那是一根東西,彷彿是一把武器。
  當龍舌蘭弄清楚他的話的意思之後,以及也看清楚他手上拿的是什麼「事物」之後,她的臉煞地漲紅了,也剎地全熱了起來。
  原來這老人就是辱殺這些婦女的人。
  原來這老者不是給禁錮在這裡。
  原來這老傢伙手裡拿的,竟是他粗大如怒蛙鐵杵般的「活兒」。
  原來這老不死的,就是「東方蜘蛛」:詹奏文。
  詹奏文沒有騙她。
  ——但龍舌蘭卻覺得自己給這該死的老蜘蛛欺騙了。
  她恨絕了這個人:這個無恥已極的老不死。
  這個無恥之徒。
  她要殺了他。
  她要手刃這個無恥的傢伙。
  此際,她又覺得頗為慶幸。
  因為她還未露出痕跡,亮出身份。
  ——這老蜘蛛根本還不知道她潛進來了。
  她大可猝然下手,殺了這老畜生再說。
  ——殺不到那毒婦房子珠,先殺了這頭淫獸,也形同予「流氓軍」一個重擊。
  想到這裡,龍舌蘭就振奮了起來。
  她不想吐了。
  而今,她只想殺人。
  她心跳更快。
  她的手也已按住了纏在細腰上如花緬刀的搭扣。
  她在等。
  等待機會。
  等待手刃這元兇巨寇的機會。
  她原是捕快。
  她的任務是抓罪犯,而不是殺人,可是,而今,她只想把這對姦夫淫婦都一劍殺了,不留活口,也不留活路,更不留情,不留餘地。
  這時候的她,正是一個殺意騰騰的龍舌蘭。
  她準備出手。
  她放了她按刀的手,一隻一隻鬆開,然後輕輕的、悄悄的、無聲無息的去解下她的弓。
  然後去搭箭,一氣搭了三支箭。
  她張弓、搭箭,動作都那麼輕、那麼柔,好像要那箭去愛情弓,要那弓去愛撫箭。
  之後她便對準了他。
  那個可怕的老人。
  就在這時候,只聽那老人忽然銀眉一軒,叱道:「叫你不來,我操你媽的!」
  一叱之際,忽然一伸手。
  左手。
  他的左手很大。
  指骨很粗。
  他的手不只比平常人都大,甚至也比他自己右手更大。
  他一舉手,向那顫哆婦人一拂。
  龍舌蘭馬上就看出來了:這一拂,對那老人來說只是輕輕一揚指,但對那婦人來說,只怕是苦劫死難般的酷刑。
  事不宜遲。
  她決定要出手。
  下手。
  放箭。
  可就在這一剎之間,龍舌蘭忽然覺得腥風大作。
  霉氣撲面而至。
  她忽然感覺不妙。
  ——那老人向婦人拂了一記,但勁風卻是向她攻到。
  她沒想到對方早已發現了她。
  她要應變已來不及。
  待她發現指風之後,要應變確已不及。
  可是她的直覺感覺到「危機」,卻在發覺那指風夾著腥風來襲之前。
  ——也許只前一剎那、彈指間、半瞬之際,但還是快了那麼一丁點。
  一丁、一點、一剎、一瞬,已可以改變很多事。
  也可以做許多事情。
  包括生。
  包括死。
  還有成。
  和敗。


4.沒有牙齒的匪徒


  她突然感覺到不妙。
  所以她驟然躍步往旁邊一閃。
  這一閃極快,但她只覺腰助之間,還是著了一下,麻了一麻。
  那一麻的感覺,就跟小螞蟻叮了一口,沒啥分別。
  但她眼前的柱子和遮掩她身形的桌子,只聞「噗、噗、波、波、嗤、嗤、奪、奪」連聲,好像有什麼銳物釘入了這些器具上,而且還馬上發出刺鼻的焦味。
  「嘩啦」一聲,只見那老人手臂一抬,整張桌子都往老人那兒飛了過去,而且還無聲無息的托在老頭子掌上,老者的五指已穿過了桌面,他的手掌就像一個磁盤一般,要吸什麼都可以輕易手到擒來,而且也像是利刃一樣,什麼堅硬的事物都能給他信手洞穿:龍舌蘭突然明白那兩個女人是給什麼「利物」開了膛的了。
  龍舌蘭雖避過了對方攻擊的主力,但深覺好險。
  如果她沒能及時避開,只怕現在的情形要比那張桌子還不如。
  她雖避掉這一擊,但臉色已比月色還白。
  可是她卻不明白。
  不明白對方是怎麼發現她的。
  那老人笑了。
  哈哈哈哈……這樣笑著,張開了枯乾的嘴,裡面居然沒有牙齒。
  卻只剩下了四隻銳利的犬齒。
  ——這個可惡的幾乎已沒有了牙齒、老掉牙的老不死歹徒、惡匪。
  龍舌蘭只覺心裡發毛,頭皮發麻,但也愈發憤恨。
  「你一來我就知道了。」那老人因為沒有了牙齒,所以口齒不清地道。
  「二十年來,沒有人能欺近我一丈之內不給我發現的。」
  然後他又向龍舌蘭招招手:「女娃子,你過來,讓我樂一樂,要是合得讓我過死了癮,我或許留你條命,留你在軍中,頂個當家交椅。」
  他說得很大咧咧。
  很直接。
  也很粗俗。
  無疑,他以為自己已給龍舌蘭很「優厚」的條件了。
  誰知道龍舌蘭的回答也很直接。
  而且更加大咧咧。
  「老淫蟲,你過來,我切了你;你不過來,我宰了你。」
  老頭子喀喇一聲笑了起來:「好!」
  他豎起了大拇指。
  龍舌蘭下意識地閃了一閃。
  她以為這老不死又施偷襲。
  可是沒有。
  也不是。
  那老傢伙確是在誇她:「女娃子,這二十餘年來,你是第一個敢在我面前說這種話的女子——我奸過的女人有七百二十八,我保證一定讓你死去活來,欲仙欲死!你別充聖女,裝清高,片刻之後,我就能讓你求我:敬請強暴——你信也不信!?」
  誰知龍舌蘭聽了,卻認認真真地問了一句話:
  「你是詹奏文?」
  那老者一怔,「你混進我這『流氓軍』,還不知道我是誰!」
  龍舌蘭又問:「你的外號是『東方蜘蛛』?」
  老頭兒咧開沒有牙齒的癟嘴,「你入得我這『蜘蛛房』,還會不知道詹奏文就是東方蜘蛛!?」
  「那好,」龍舌蘭道:「你被捕了。」
  她補充道:「我是來抓你的。」
  「妙,妙!」詹奏文嘩啦大笑,笑得直拍大腿,喝彩叫絕地道:
  「你真是妙極了!妙透了!來到我地頭,居然敢對我說這種話,你看,妙得我快連漿都射出來了——女娃,快上來吧,我淫興可頂不住、熬不下去了!說真的,你真鮮味兒,可讓我刺激極了……」
  龍舌蘭果然讓他更刺激。
  就在他說得最興頭之際,她就向他發了一箭。
  她把「三心兩意,一花五葉」之力,都集中在這一箭上。
  她立意要一箭射殺這老淫蟲。
  她要殺他。
  她絕不留這等該死的人還活在世上。
  可是可惜。
  射不著。
  龍舌蘭射出這一箭之後才發現:這老淫賊身前身後,左右附近,都有一層看似透明、膠質乳狀的絲線在罩著,任何事物(包括利器),只要挨近他身邊,都得給這些柔絲韌網攔截了下來。
  她這一擊不著,詹奏文馬上騰起,還擊。
  他的身法倏忽奠定,鬼神不測。
  他的攻襲狠毒、歹惡。
  他的身法不太像是輕功,卻像是一種什麼飛禽猛獸、或多種猛禽怪獸所組合而成的扭動和騰身,有時候在一翻身之間,就像抽筋一般;有時候一轉身之際,就像抽搐一樣;甚至有時一掠身的時候,就像一隻蚱蜢、一頭蛟龍或一尾鱷魚什麼的,完全不是正常人的身法,更不是正常輕功所能辦到的。
  他的出手更加如是。
  在黑暗裡,他的身形如蝙蝠,可是他的出手,卻如同鬼魁。
  他出手本就無聲。
  而且,他居然跟龍舌蘭一樣,盡量不弄出聲響來——雖然他招招狠、招招歹、也招招毒。
  但他卻有意的不弄出巨大的聲響來。
  龍舌蘭不明白為何他要這樣做——她自己不想這格鬥發出明顯的聲響,當然是不希望對方的援軍源源而至。
  一個詹蜘蛛已夠難對付了,她可不想加上房子珠那悍婦,還有外面那些野獸、畜牲。
  兩人在黑暗中交手。
  龍舌蘭已亮出緬刀。
  刀如花。
  詹奏文卻空手人白刃。
  刀在哪裡,他的手就攻到哪裡。
  刀析向哪兒,他的手就在哪兒等著。
  現在他只用右手。
  他的右手很長。
  ——不但比一般人都長,而且比他自己的左手,也長得多了。
  這個人的兩隻手,居然一隻大一隻小、一隻短一隻長,兩隻手好像長在兩個怪人的身上。
  但這兩隻手,卻都是他的手。
  兩隻手,彷彿一隻奪魂,一隻勾魄。
  龍舌蘭初初還能戰。
  她發現對方不怕刀。
  對手的武功好像專奪刀刃兵器。
  她只好游身轉戰,邊打邊走。
  她就算能招架得了那只長手怪招,也絕忍受不了這老淫蟲撲身猱近時的臭味、霉味和腥味、穢味。
  聞多了,嗅久了,她只覺頭腦一陣陣的昏眩。
  也一陣陣的噁心。
  等她發現對方連氣味也是一種攻勢的時候,她已快支持不下去了。


5.好色知途


  她一定要支持下去。
  ——因為她支持不下去,便會落在這些人手裡,落在這些人手裡,那就是比死還可怕,而且可怕多了。
  所以她絕對不能落在這些人手裡。
  她只有勝。
  只准勝。
  ——只有取得勝利,她才可以救人、自救。
  龍舌蘭你一定要支持下去。
  ——因為你若不能支持下去,便呼救無門,一個人落在那些人的手裡,而且還是個美麗的女名捕,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所以你一定不能落在那些人的手中。
  你只有贏。
  只可贏。
  ——只有打殺敵人,你才可能自救、救人。
  沒有機會。
  完全沒有機會。
  龍舌蘭完全沒有機會取勝。
  也沒有機會贏。
  因為再打下去,仍然是沒有聲響,兩人在狹隘、黑暗。而且一地死傷的房間裡交手,竟沒有碰觸到任何一事、一物、一家俱。
  兩人都只想擊倒對方,但都不欲聲張。
  可是再打下去,龍舌蘭已有點沉不住氣了。
  ——她如果連眼前這老人都不能取勝,又如何去對付外面那一大幫人。
  她雖沉不住氣,但也沒有辦法。
  因為詹奏文已如蛆附身的纏住了她。
  這時候詹蜘蛛似乎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他一旦沉不住氣,就做了一件事。
  他出手。
  他本來就一直向龍舌蘭出手,而今,他只不過是多出了一隻手。
  但他這隻手一出,龍舌蘭就盡落下風了,頻遇奇險了。
  詹奏文居然還一面打一面迭出奇招,一面還在說話:
  「這二十五年來,我跟女娃交手,也從沒出過兩隻手你是第一個——待會兒,我一定前前後後回你個透明窟窿一定准不叫你有一個穴孔沒填滿寒飽。」
  龍舌蘭一聽他說話,心就往下沉。
  她的心都冷了。
  ——原因不是為了說話的內容,而是為了說話本身。
  詹奏文此時此境還能從容說話,也就是說,他不但仍有餘裕,而且根本還未盡全力 ——像龍舌蘭自己,現在不但說不了話,還壓根兒分不了心、分不了神了。
  然而她的武功,必須要分心、分神才能淋漓發揮出潛力的。
  這樣打下去,必敗無疑。
  ——雖然明知是敗,可是龍舌蘭斷料不到會這樣快。
  因為她現在才發現,原來詹奏文的左手指甲裡居然能「吐射」出五縷白絲——就像蛛絲一樣。
  難怪那張桌子會整個給他「吸」過去了,而在他第一擊時,打空的地方,全發出「奪奪」、「嘯嘯」暗器破空般的聲響。
  她現在發現了,是因為詹奏文已用這種「游絲」來對付她了。
  在黑暗中,這種透明、膠黏而銳利的絲線,的確防不勝防。
  更難防的是:
  她左腰肋的麻癢,是愈來愈甚了,甚至已使她左半邊身子麻透了。
  她這才知道:就在詹蜘蛛對她發出第一擊的時候,她已經傷了,沾上了毒。
  ——這隻大蜘蛛、老淫蟲,竟是有毒的。
  而且是劇毒。
  這毒已發作。
  龍舌蘭頭腦已一陣陣發麻,胸口也一陣陣發悶。
  詹奏文獰笑了起來,一面加快和加重他的出手,一面向龍舌蘭調笑:
  「你知道這些婦人拿來作什麼的?她們是來供我淫辱的。你知道她們是怎麼死的?她們是抵受不了我的活兒——我的傢伙可比鐵杵、利劍更厲害,你看,它現在可起來了,還對你點頭,向你漲紅了臉,還對你笑呢!」
  他真的一面狎玩著他的陽具,而且,也忒真的獰猙可怖、粗大唬人,龍舌蘭當然不想看,可是不欲看到卻也不易,看了兩眼,又噁心又心驚,拚命別過頭去不要看時,卻又吃了詹奏文一招。
  詹奏文故意用這種方法擾亂她的心神,而他自己卻絕不因說話而分心。
  這些蝟瑣動作和狎戲話語,無疑使龍舌蘭的處境更雪上加霜。
  她是咬牙苦撐。
  詹奏文卻更加洋洋得意,「你可知道這些婦人都是些什麼人?她們都是我軍的俘虜,她們有的是『虎盟』的,有的是『風雲鏢局』的,有的是『感情用事幫』的,有的甚至是我軍裡的叛徒——她們竟然敢反對我,現在就只好任我享用了……」
  他的話說的愈多,出手就愈快,下手也愈重,「我練的『蜘蛛神功』,正要采陰補陽,大有神益。我最愛煞你這種嫩口處子、黃毛丫頭!說來你也真夠運氣,可謂好色知途,哪兒不去,哪裡不躲,竟躲到我這處來了——你倒真是自動送上門來的美人兒。」
  龍舌蘭冷哼一聲,兩處傷口,一齊麻癢,她自知不敵已開始想到:
  要不要自盡呢?
  ——落在這種人的手上,還不如死了好了!
  詹奏文目光閃動,居然「殊」了一聲,柔聲問龍舌蘭:
  「你可知道為啥我跟你一樣,一直都輕手輕腳輕輕地跟你這小親親交手的原因嗎?」
  龍舌蘭當然不知道。
  她也不明白。
  ——她不想張揚,以免以寡敵眾,理所當然。
  他呢?


6.愛上顏色的信徒


  「我是為了你好。」他馬上就告訴她:「那是因為我有一個很凶的老婆。」
  他搶攻。
  「我老婆很凶,我要做什麼事,都得問過她。包括我要強姦女人,也得問過她,而且由她安排送女人給我享受。」
  她已左支右細。
  「雖然她一向不敢阻攔我要玩女人,但她卻會藉故為我安全著想,而替我千挑萬選 ——你看,這些女人雖然也是女人,卻不夠意思,不夠刺激,命那麼幾下就沒聲沒氣了。我想自己出去外面活動,但又因練這『吠月神功』真氣逆走,沒辦法不一時窩在這裡。」
  他居然把「心事」都告訴龍舌蘭。
  龍舌蘭卻是越聽越心寒。
  ——要不是他已有「絕對的把握」制勝,他又何必把這些「要害」:包括修練什麼秘密武功,都告訴自己!?
  「你不同。你不一樣。你是自己送上門來的。我想要你,但她一旦發現你那麼美麗,一定不同意,寧可殺了你,也不許你留在我身邊,供我淫辱。」
  他猱身進擊。
  像一頭狼。
  也像一隻狗。
  他的攻勢很奇怪,有時候專攻腳踝,有時猛刺喉頭,甚至,有的時候,他真的像一只鰲犬一樣用他那剩下的兩顆尖齒和濕嘴巴啃人,有時卻似一頭狼一般伸出又長又腥又臭的舌頭舐人。
  他竟連牙齒和舌頭,都能成為利害的武器。
  這使得尤舌蘭很難應付。
  她不想給這種人碰著、觸上。
  她怕了他。
  可是,高手交手,一旦一方「怕」了另一方,信心大失,出手諸多顧忌,哪裡還有制勝的機會?
  沒有。
  龍舌蘭知道自己已沒有了希望。
  ——這看來老掉牙的恐怖老人,看似顢預、腐朽,可是卻比狐狸還狡猾,比狼還狠、比豹子還剽悍,比鬼魅還詭怪,比鼬鼠還臭。
  「所以,我雞手靜腳,為的是不讓我那當家的老婆發現你來了,我才能盡情的玩你。我們就像偷情一樣,而你就是我的情婦。你看,這偷偷摸摸有多刺激呀——我是個好色之徒,我喜歡顏色,我是美色的信徒,你是絕色,而又來得正好,今晚我淫慾大興,正好讓我——」
  話未說完,「通」的一聲,龍舌蘭已做了一件事。
  她抄起一張桌子還是什麼的傢具,把它扔了出去,它穿破了茅屋,呼地飛到外面去,發出了極大的聲響。
  同一時間,她已搖搖欲墜。
  這樣的好時機,詹奏文怎會放過?
  他馬上出手,點倒了她。
  他點了她一個要穴,她立即全身軟麻無力。
  詹奏文馬上扶住了她,雙眼發亮,好像要自眼眶裡突飛出來,先行把她強暴一番、凌辱一場。
  他抱住她的時候,也同時像是臭氣、腥味、霉氣、死味一齊擁住了她,龍舌蘭在這一刻裡,倒巴不得死了算了。
  但她還是死遲了一步。
  她自知已撐不下去,毒力發作,加上這老人所漫發出來的臭氣腥味,也是一種下五門的毒,她已支持不下去,她惟一的希望和僥倖,就是寧可驚動外人進來,把她處死,也總好過無人知悉的落在這卑鄙無恥下流賤格的老人手裡,任他淫辱押弄,所以,她扔出了一物,就是祈望驚動外面。
  然後她再想求死。
  可是她動作已遲緩。
  詹奏文無疑也早已看出了她的意圖,所以他故意用那些話來亂她的心。
  他要粉碎她的鬥志。
  他寧讓龍舌蘭有機會抄起房中的事物扔出去,雖然這樣做會真的驚動了大家,但無論驚動誰,他自信還是能罩得住。
  他就趁龍舌蘭鬥志崩潰,要扔東西出外求救的一剎間,制住了她的穴道。
  他可不讓她有機會自盡。
  他也不讓她暈迷。
  因為昏迷了就像死魚一樣,玩了也沒意思。
  他要她清醒。
  因為清醒才刺激好玩。
  得到了這個女子,他好高興。
  龍舌蘭落在他手裡,她深海自己不該貿然出手,也不該一個人闖入這裡,她看到他的眼神,聞到他的氣味,身體也感覺到他的手在狎弄,更可怕的是他污穢的部位有十分明顯而且比先前所見的更可怕的變化,她簡直羞憤欲死。
  欲死,可是死不成。
  求死不得。
  但她還有一線希望。
  ——像她那樣的一個女子,出來行走江湖,自然知道最可能但也最怕遇上的是遭人凌辱這回事,她也想到過,她的朋友家人當然也擔心過,但她自恃藝高人膽大,以為可以避免,而且萬一真技不如人時,不如一死了之,打不過對方自殺總可以吧……殊不知真正遇上這種事時,不是求死得死、要死便死那麼輕鬆如意的。
  可是她還有一個機會。
  因為她知道了一些秘密。
  這些秘密很重要,而且跟這個淫穢老人有很密切的關係。
  她本來也恨死了這個老人——她巴不得他死,但她現在卻沒有辦法不「出賣」這些「秘密」來先保住自己,儘管這「秘密」說出來也許就可以使這該死的髒老頭倖免於難。
  她的穴道被封,身體發軟。
  然而她還是能發聲,能說話的。
  所以她說:「你別……別動手……我有件重大的……秘密……要告訴你——」
  她之所以把一句話說得如此斷斷續續,那是因為那穢老頭的手,還有他那部位,正在她身上活動著。
  每一下活動,都使她動魄、驚心、羞煞、欲死。
  而且那蝟老頭好像不在意。
  他根本不聽,而且那淫穢動作持續下去,並且愈來愈要命、愈要害。
  龍舌蘭已幾近魂飛魄散。
  「你別這樣……我真的……真的有……重大……機密……有關你生死——」
  老頭笑了。
  他一面笑,一面動。
  該死的動。
  ——每一個動作都該死。
  「每個我要干的女人總會這樣求饒。」他哈哈笑著說,口氣像死了五天的人,又突然復活過來說第一番話,而且唾沫都吐在她的臉上。
  「你覺得我該停下來聽你說話嗎?」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46:27

第10章 給我一個雞尾巴


1.不歡更何待


  他以為她騙他。
  這也難免。
  更難怪。
  所以他繼續「動」她。
  ——用最下流的動作來「碰觸」她,一面做,一面喘息。
  龍舌蘭已發出了呻吟。
  可是她仍不死心。
  因為這是她惟一的機會。
  ——最後一個機會。
  「你聽我說……我是說真的……」龍舌蘭好不容易才掙扎出這斷斷續續的幾句話:「我聽到——噯,你別——我求求你,你別那樣……我聽到你的二當家……你夫人房子珠……她要……」
  詹奏文終於停了手。
  看著她,目光深冷而奇特,裡面似貯存了千年的淫穢千鈞的歹毒,問:
  「她要怎樣?」
  龍舌蘭彷彿在大海裡抓住了一根浮木,在黑暗裡看到一線黎明,在絕望裡看到一線希望。
  「她想除掉你——她跟幾個當家密謀要殺掉你。」
  「你是說……」詹奏文這次很認真地看著她,彷彿不但要注視她,還要審視入她的內心裡,「房子珠她跟大家合謀要剪除我?」
  龍舌蘭一顆心突突地跳著。
  雖然她是憎厭死這個又臭又腥又淫又霉的老人了,但她此際還須得跟那淫蝟的眼睛對視。
  「她要殺掉你,她自己要當老大。」
  詹奏文怪有趣地望著她:「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龍舌蘭心裡想:誰對著你,誰都會這樣做!她也巴不得房子珠真能宰掉這穢老頭。但她嘴裡卻道:
  「因為她是受叫天王的主使,看來,你是做了什麼事;得罪了查叫天了。」
  「是嗎?我得罪了叫天王,這可不得了。」詹奏文又問:
  「房子珠就憑她一人之力,能幹得掉我嗎?」
  「不不不不,她是集合了其他幾位當家之力,要他們協力殺掉你。」
  詹奏文聽了,臉上浮現了一個很奇詭的笑容,由於他沒有其他的牙齒,(只有大齒)所以看來更是奇詭古怪:
  「她合謀的人,是不是五當家吳中奇,六當家辛不老,七當家雷越鼓,還有八當家……」
  「對,」龍舌蘭忙不迭地道:「八當家是個女的,她好像就是叫天王直接派過來的內應,她就叫——」
  「叫呂碧嘉是不是?」詹奏文問得仔細,說的認真,「她外號就叫『馬蚤娘子』,人也的確很騷……」
  然後他用手向旁一招。
  一招,一個女人就徐徐地站了起來。
  在黑暗角落徐徐立起。
  然後詹奏文就問龍舌蘭:「是不是她?她就是那『騷娘兒』。」
  龍舌蘭至此已絕望。
  她講了那麼多,告了那麼多狀,原來呂碧嘉一直都在這裡,根本就在這裡。
  詹奏文笑得詭詭的,像一隻洪荒時代就已學會思考的獸,遠像於一個人:
  「你以為我是怎麼知道你潛進來的?你輕功的確是很好,我若是沒留神,確是不易分辨得出來。可惜,在你進入之前,這騷貨已經來了,她告訴我:近日『義薄雲天』那兒來了兩個叫天王勢在必得的麻煩人物,一男一女,男的跟我同行,都是淫魔,叫孫青霞;女的是我們的死對頭,是個女捕頭,就叫龍舌蘭,是臨安龍端安的掌上明珠——你,該不會就是她吧?」
  龍舌蘭一時為之語塞。
  她現在不但覺得這老頭子可憎可惡,而且已該死該殺極了。
  但她卻沒有能力讓他死、殺死他。
  她只能任他魚肉。
  那老頭居然還慢條斯理、好暇以整的推理下去:
  「如果你是她——又或者她就是你,你想,我怎會去聽一個本來是京城派來要抓我,而且又是叫天王死敵的女捕快所說的話呢?」
  然後他居然去「徵詢」龍舌蘭的意見:「你說呢?」
  龍舌蘭能怎麼說?
  詹奏文卻還有話說,他涎著張老臉,湊得跟她幾乎鼻子貼鼻子的,跟她說:「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龍舌蘭拚命搖頭。
  可是一搖頭,她的頭髮就給詹奏文緊攥在她後發的手一扯再扯,連髮帶肉和血的扯掉了幾束數十根。
  她痛入心脾。
  詹奏文好像頗為耐心,湊興地問:「嗯?」
  他還在等待龍舌蘭的答覆。
  龍舌蘭這次點頭。
  她只有點頭。
  「你既然要求了,我就告訴你吧!」他說,笑淫淫地,「我可從來沒奸過女捕快,不知操女刑捕的滋味如何呢?」
  他拍拍龍舌蘭的小腹,說,「你很快就會讓我知道的了。」
  然後他居然用手去撫弄自己的陽具,一面狎弄一面說:
  「你大概心中一直在狂喊:給我一個機會吧,老天,給我一個機會吧!」
  由於他大部份的牙齒都掉光了,所以說起這幾個字來,好像是在說:「給我一個『雞尾巴』」,也許他也故意說成這樣來調侃龍舌蘭,並引以為樂。
  「可是,對我而言,」詹奏文好像非要在動作上和語言上把眼前的女名捕活活整得不成人形才甘心似的。
  「有這樣的美人兒送上來,真是攤著不吃、有損道德——不歡更何待!」
  於是他來了。
  他已舉戟持矛,馬上就要上陣了。
  要「行動」之前,他還特別向那只靜靜地冷眼袖手看著她的同性給人淫辱的呂碧嘉吩咐了一句:
  「不許告訴二當家。」
  「遵命!」
  就在這時,只聽一人在外面嗲聲說了一句:「噯,大當家正在說我不成?」
  這語音很撒嬌。
  但卻非常粗嘎。
  詹奏文一聽,卻變了臉色,連忙做了一件事:
  他抱起了龍舌蘭,而且把她「收藏」了起來。
  房裡有一個大櫃,裡面充滿了霉氣和藥味,他就把龍舌蘭收藏在裡邊。
  在把她收入櫃裡的同時,他不忘再封了她一處穴道:
  「啞穴」。
  房間還是沒有點燈。
  很黑。
  黑得至少讓人難以辨別房裡的一切。
  然後他再向那八當家呂碧嘉咐囑了一句:
  「不要讓她知道。」
  只不過,這次說話的聲音更小。
  「是!」
  這時,敲門聲就響起了。
  對龍舌蘭而言,她是暫時逃過了一劫,可是她一點也不輕鬆,因為,她知道,只怕災劫還多得很呢!
  房裡很暗。
  櫃裡更黑。
  但她自櫃縫裡望出去,卻看到了一些晃動的黃光,接著是「咿呀」一聲,一室溢光 ——
  她知道門已打開了。
  門開了。
  光透了進來。
  ——可是她的希望呢?有沒有隨那光芒一起帶了進來?


2.胴體之匙


  門打開。
  門一打開,就是火光,在詹奏文的眼中,那吞吐的火光就像是一束束扭動的女體。
  而他身上卻擁有打開這些女體的鑰匙——可惜當興頭兒之際,卻給打斷。
  他不免有些氣惱。
  幸好在火光之後,接著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美麗動人的臉。
  還有她的關心:「冤家,你這兒可發生了什麼事?幹嗎扔出張桌子?」
  詹奏文皺著一臉皺紋,反問:「美人兒,我這兒沒有你能發生什麼事?」
  房子珠看來本來要在門邊站一下立馬就要走了,忽又往內睨了一眼,有點不放心地說:「冤家呀,你那匙兒是備好了,雄赳赳的、興勃勃的呢,卻不知雌兒又是如何?」
  詹奏文以一種不知廉恥的語音道:「我已開了兩個娘婆子,滋味不如何,正要開第三個試試。」
  他以為這樣說,房子珠就會走開。
  但這次房子珠反而呢笑道:「你要不要我進來陪你?」
  詹奏文反問道:「你不是在忙著抓人嗎?人可抓到了沒有?」
  「逃脫了一個。」房子珠唉的一聲,人卻是走進來了。
  跟她一起進來的還有辛不老和吳中奇。
  只聽房子珠又幽幽地道:「現在時勢可不好得很。京裡已派出四大名捕中的鐵手來找我們麻煩,還來了個女神捕中的龍舌蘭,聽說連白拈銀也出動了,如果不早日把『感情用事幫』、『用心良苦社』的人收拾掉,日於可是越來越難過了。」
  詹奏文見部屬進來了,也沒用衣衫覆蓋身體,可見他早已到了恬不知恥,不知道德禮教為何物的地步了。
  只聽他微哼道:「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青山紅爐雪,金花白拈銀』?那都不算是什麼!」
  房子珠親昵地笑道:「你老人家已練好了『吠月神功』,當然不怕這些雜什小丑小把式了!」
  詹奏文呵呵笑道:「我老人家?我很老麼?」
  房子珠看了他下部一眼:「誰說你老!誰都知道你若叫做老,世上就沒年輕人了!你的『吠月神功』一旦修成,只怕連查天王也非你之敵,你那時候,就不只一枝獨秀於靈壁,而是一柱擎天於武林了!」
  詹奏文哈哈大笑。
  看來,他是個很喜歡聽諛辭的人。
  「這功夫練得很艱苦,代價很高,」他一邊高興一邊歎息,感慨萬千,而又顧盼自豪地說:「雖然艱辛,可是值得。」
  「這種艱難功夫就只有老大當家能有資格練,有恆心練成,有毅力練得!」辛不老也加了把口,「要給我們,練個屁都不成。光是那一服十二年每天十一碗的藥,我看要給我吃,我早就發了霉,化成水了。」
  「要給你練!」房子珠嗔叱道:「給你這糟老頭兒練,只怕你上不了架子倒吃了屎!你何德何能哪!沒『蜘蛛大法』的性命修為,誰能練『吠月神功』!大當家這三年來只把自己關在黑房裡吸收日月精華,採陰補陽,這點能耐你上輩子沒、下輩子也休想有!這輩嘿,就只配跟大王洗腳煎藥倒茶!」
  「對對對對,」辛不老只一味陪笑道:「我不行。我當然不行。我怎行!不過,藥倒是熬好了,不知大王服了沒有?」
  這回倒是在一旁的呂碧嘉代詹奏文搶先答了:
  「服了。」
  然後再補充了一句:
  「有半個時辰了。」
  「哦!」房子珠眼睛亮了,忽往房裡張望了一下,「這兒好像有打鬥過的痕跡。」
  詹奏文連忙道:「沒事。有個娘姨不聽話,已給我開了膛了!」
  房子珠又用鼻子索了幾下,「怎麼好像有外人潛進這兒來了!」
  「真的嗎?」詹奏文的語音已有點不自然,「若有人偷邊來,我沒有理由會不發現吧!」
  房子珠的頭忽然一仰:「上面……那是什麼!?」
  詹奏文跟著也把頭一仰,房子珠已飛身上屋頂,像先前一般,翻騰了幾下,像在尋找什麼東西。
  詹奏文仰首奇道:「哪有什麼東西?你別疑神疑鬼了!」
  房子珠卻在半空俯首下望,用手一指,鶯鶯嚦嚦地笑說:「哇,從這兒望下來,你仍玉柱獨擎,雄峙一方呢!看來,非要我跟你來個『吸筍大法』不能平息了——」
  她說到這一句的時候,在櫃裡的龍舌蘭,本以為房子珠已發現她了,心中正是震動不已,但卻發覺房子珠飛身上屋頂去尋覓,心中一動,想起一事,正疑慮問,聽得「吸旬」二字,又在櫃縫中瞥見:
  房子珠正從拇指穿過合攏的食中二指之間,往下一指:
  她一震。
  ——莫不是她就要行動了!?
  就在她這個警覺閃過她腦海中時,場中局面,遽然大變!
  詹奏文大叫一聲,忽以雙手掩目。
  就在同一剎間,幾個人忽然都一齊出了手。
  「刀笑劍哭」吳中奇,突然雙肩一聳。
  他本來已站得十分接近詹奏文,而今「東方蜘蛛」狂吼一聲,忽掩雙目,他就一刀一劍,刺人詹奏文左右耳背後。耳垂下、耳珠側、耳廓下一寸三分之所在。
  左右如是!
  釐毫不差!
  辛不老也出了手。
  他一刀砍向了詹奏文的頭!
  詹奏文居然還來得及用手一格,於是這一刀就斫下了東方蜘蛛左手四隻手指。
  詹奏文另一臂卻響起了令人牙酸骨頭碎裂的聲響。
  因為呂碧嘉也出了手。
  她手上使的是「雞爪鐮」。
  那尖銳的、鋒利的、彎曲的鐮爪,已深深嵌入詹奏文的左手前臂上,骨碎聲血水迸湧,既觸目又驚心。
  同時間,一個人卻衝了進來。
  大概他一直都在外面巡逡,而今一聽動靜,立即破屋闖了進來。
  他提著口甘州趙家的熟銅流星錘,一錘子打下去,詹奏文的胸膛就劈劈剝剝的發出乾柴烈火一般的聲響。
  他的胸膛整個癟下去了。
  他的胸扁了。
  他整個人都塌了。
  只不過是在一轉睛的時間裡,一個絕頂高手、人稱之為「老大」、「大王」、「大當家」的人,竟給他幾個屬下和親人群毆、暗算,一下子,已不成人形。
  一向武功高絕、高高在上、恣意淫威的他,竟連殘廢的都不如。
  他已七殘八廢,支離破碎,殘缺不全。


3.阿傻看刀


  他對人雖然殘忍,他對部下也很嚴苛,可是,而今,他的部屬對他卻更嚴苛、殘酷。
  他已給毀了。
  徹底的崩潰了。
  衝進來的人自然也是他的部屬。
  「獨臂煞星」雷越鼓。
  痛。
  他已痛得全身發抖。
  他一身功力都給摧毀了,而他身體所受到的挫傷,也根本不可能再彌補。
  他已完了。
  因為他自己深知這一點,所以更加痛苦、駭怕。
  他竟喪在自己人手中!
  ——只有「自己人」,才會那麼瞭解他的「罩門」。
  他有數十年真氣交氣的「蜘蛛大法」作為根基,一般兵刃,根本傷不著他。
  可是雙目總練不成刀槍不人,銅目鐵眼的地步。
  房子珠先用「中原朱家」的「一點銀光破影來」的「一點銀針」,射瞎了他的眼睛。
  他—痛之際,「吠月神功」就無法運聚,吳中奇就立時把刀和劍刺入了這門功法的「要害竅門」。
  這要穴一破,全身橫練的氣氣、苦修的功法,全都破了。
  然後是呂碧嘉的雞爪鐮、辛不老的快血刀,先斷了他雙手。
  再加上雷越鼓一記石破天驚的流星錘。
  在這麼多惡毒的狙擊裡,其實最惡最毒的,還是他事先中了毒。
  原來他已著了平時完全覺察不出來的毒。
  當他抬頭看房子珠在屋頂上遊走之際,才感覺到一陣昏眩,四肢乏力,反應遲鈍,氣促心悸。
  所以這才著了房子珠第一記。
  ——其餘的,就兵敗如山倒,直至他變成了一個廢人:甚至現在連廢人都不如的樣子了。
  毒一早已潛伏在他體內,現在才發作出來。
  那毒是一早下在他所服的藥裡,而他是以這些叫做「又一骨」的藥,來抵制修練「吠月神功」的反撲。
  今天的藥,是呂碧嘉端來的。
  他已服了。
  全服了。
  所以他中毒了。
  毒力一直挨到此時才發作——所以房子珠也一直等到這時候才「藉故」走過來、走進來,然後集數人之力,一齊發動攻襲。
  他已徹底的給擊垮。
  他完全完了。
  他現在只後悔一件事:
  為何不相信那「女神捕」告訴他的話。
  ——因為房子珠的確要剷除他。
  他的部屬真的要殺他!
  他們都要暗算他!
  這些竟都是真的!
  而他竟然不信!
  ——這就是不信該相信的事實和信任不該相信的人的下場。
  怕,還有怒憤。
  詹奏文橫行一世,殺戮天下,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落到這個地步,落在自己部下的手裡。
  笑了。
  幾乎在場每一個動過手的人,都笑了起來。
  大家都輕鬆了。
  他們都得手了。
  房子珠笑得花枝亂顫,輕柔的自屋頂飄落下來。
  甚至連那幾個陪同幾位當家步入「黑房」裡,手執火把的大漢也在笑。
  勝利的笑。
  得意的笑聲。
  因為他們已全面取得勝利,已完全不必擔心敵人會反撲。
  ——把人打擊殘害到了這個地步,任由他是一流高手,也斷無反撲的機會了。
  所以他們就要忍到這時候才笑。
  ——房子珠就是要他們合力:廢掉他一雙招子,廢掉他一雙手,再廢掉他的氣功,又廢掉他的內功,然後暫且不要他的性命。
  殺詹奏文的事,是由另外一個人做的,並不是他們負責的任務。
  因為叫天王相信那個人,多於在場其他人。
  ——包括房子珠。
  驚。
  龍舌蘭只驚得全身顫哆。
  但她也盡力使自己不要發出聲響來——她本來身上二大穴道被封,渾身軟麻,可是她一直都在運聚「三心兩意大法」,慢慢化解衝破二處穴道所受的封制。
  她還沒有成功,可是已有了眉目。
  她雖心裡頭早有了準備,房子珠這些人會狙殺詹奏文的,但她仍然始料不及,這幾人下手會那麼重、那麼辣、那麼殘毒。
  太可怕了。
  詹奏文完了。
  他垮得一點餘地也沒有。
  完全沒有反撲的機會。
  沒有活路。
  ——他們竟對自己人(而且還是他們的「大王」)也如此殘忍,要是自己落在他們手中,那就不堪設想了。
  所以她一定要設法。
  想辦法逃出生天。
  可是她的穴道仍受封制,只怕一時三刻仍衝不開。
  她現在還有一個希望。
  那就是大家都不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在的,都忘了她的存在。
  只要再過一陣子、只一陣子,也許,她就可以衝破受禁制的穴道,就算不能求勝,逃亡總可以吧?
  萬一不能逃亡,求死,總能夠吧?
  驚,還有期待。
  她對眼前所發生的一切,觸目驚心,只希望詹奏文和呂碧嘉都忘了她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好。
  ——這可以說是龍舌蘭懂事以來,第一次,她希望自己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苦盡甘來。
  對這些狙擊者而言,卻是笑夠了、得意夠了、囂張夠了,就慢條斯理地包抄了過來。
  詹奏文全身(只要是還未離開他身體的肌肉骨骼)都在顫抖著。
  ——是太痛苦和太憤怒使他不得不顫抖。
  他凌厲地問:「為什麼這樣對我!?」
  房子珠看著他,神情充滿了鄙夷,好像在看一頭癩痢狗。
  「你已把一切都交了給我,我不殺你留來幹嗎?你真以為你那話兒天下惟一?告訴你,一個字:驢!」
  詹奏文全身又劇烈地抖動了起來,這次不只是因為痛和怒,也是因為「又一骨」的藥力已發作:
  「是你主謀的!?」
  「我幕後還有叫天王。」
  「他為什麼殺我!?憑什麼要除我!?——我又沒礙著他!」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46:48

  「告訴你,單憑你說他仗什麼殺你,以及你修習『吠月神功』這兩事,他就有二十條理由幹掉你。」
  「我待你不薄,你居然用這種手段,卑鄙……」
  「卑鄙!?我卑鄙!?」說著,房子珠整張臉都猙獰了起來,「呸」地向詹奏文吐了一口唾沫:
  「丟!我卑鄙?我卑鄙得過你!?你殺了多少人?屠了多少城?暗算過多少高手?強暴了多少女人?你還是人不是?嗯?難道姑奶奶我殺你這種畜生,還得要問過你這笨瓜蛋,知會你一聲:阿傻,看刀——我才動手不成!」
  說著,房子珠卻忽然摘下了吳中奇手裡的一把快刀,噹的一聲,扔到詹奏文身前。
  眾皆愕然。


4.丟!


  「這刀,扔給你自盡,或者你找個最恨的人殺殺看吧!」房子珠慷慨地說,「你該不是連自殺的能力也失去了吧?」
  他的確是失去了自盡的能力。
  他兩隻手已廢,胸骨全斷,眼也瞎了,連刀都不知在哪裡,就算知道,又以什麼去拿刀呢?
  所以他只有嘶吼了半聲:「你讓我死吧!」他流血披臉,卻在他嘴裡,發出了奇異的厲嘯。
  他這句話也喊出了龍舌蘭心中的憂懼和悲憫。
  她現在的處境,也一樣連刀也不能拿,欲死亦不能,豈非相當近似?
  只不過,她沒有給人出賣,也不是傷重到詹奏文的程度罷了。
  「死?」房子珠笑了,笑得很嚴厲,加上她說話的聲音,已一點也不女人味,完全沒了女人媚,反而像個女大王:
  「你一定死,不過現在還沒到時候。」
  然後她問他:「剛才你發出嘯聲,是想召集最忠於你的部下來救你吧?」
  詹奏文沒有回答。
  他全身都是在抖哆。
  ——太痛苦了?還是太憤怒了?抑或是太絕望了?
  又或者是樣樣都有。
  「那好,你召集他們不來,我來替你叫他們來。」
  於是她發出忽哨。
  很快的,人就來了。
  人是給押過來的。
  這些人有的斷手、有的斷足,有的身受重傷,有的給五花大綁、或點了穴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總之,沒有一個是完整的,沒有一人身上不掛綵。
  他們給三倍於他們的人推搡了進來,一見他們的「大王」也落成這個樣子,無不駭怖,驚呼哭叫,求饒哀告,叩首憤罵,各有不同。
  「三十五個,從『沾汗公』到榮仔,你還有最忠於你的三十五心腹,全都在這裡了。」房子珠細說重頭的道:「你原本有一大群全都是最忠於你的部下,可是近年來,全遭我瓦解了,剩下的只那麼多了。可見你早已眾叛親離,不死也沒用了。丟!」
  「丟」是她一記常用的粗話,然後她又頗為得意地說:「這三十五人,都沒提防之心,剛才,我們要呂當家進入這兒餵你服藥,分散你的注意力,再將他們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全繳了械,也全粉碎了他們的戰鬥力。」
  「所以你完了。」
  「不過在你死之前,他們先死。他們全是因你而丟掉性命。」
  「他們都是在這二十餘年來隨你出生入死,對你忠心耿耿的幹部、親屬,還有你疼惜的姘婦、親子,我先把他們宰了,讓你仍活生生的看著,不,知道你在世上所有的親友,全都喪盡了,然後才死,好不?」
  她問的是好不。
  但她不需要答案。
  她也不等答案。
  她已下了決殺令。
  她的手一揮,慘絕人寰的哀號慘呼頓時此起彼落。
  只有一個人沒有叫。
  他張大了沒有牙齒的嘴巴,雙目汩汩的流著血。
  血淚。
  每一個生命的斷絕,都像斫在他的命脈上。
  他生平只知屠殺,破一城屠一城,攻一地滅一地,淫虐橫行,不可一世,卻從不知自身應劫,臨殺戮時是如許痛苦。
  他目已瞎,手已斷,但耳未聾,心仍清楚。
  他只巴不得自己馬上身死。
  人都殺完了,房子珠下令把三十五顆頭顱「咚咚咚咚咚」的,往他面前一扔!
  「哪,三十五顆人頭!」房子珠跟他說,「一個也不少,有你老母和兒女的,全都在那兒了。」
  她居然嘻嘻笑道:「這些年來,你也丟了我不少次了吧?我還真忍耐了你不少時候哩!現在,該你還我的時候了。」
  她又彷彿記起了什麼重要事情似的,忙補充道:「你大概指望還有個忠心當家程巢皮吧?此際,他大概已給余老三哄去叫天王那兒,給查叫天大卸八塊了!以前你有九名當家,都是忠心幹部,但這幾年來,全因你只顧淫慾,只練絕世神功,而讓他們死的死、散的散,不折在敵人手裡、也喪在我手裡。他們全給你丟棄了。現在剩下的,除一兩個外全是我的人。你昏庸至此,也該認命了吧?」
  「別恨我,這是天收你。」房子珠居然大咧咧地說,而且一刀斫了下去,不是要詹奏文的命,而是把他下體的活兒斬斷了下來,在「東方蜘蛛」慘號聲中,她滋滋油油地道:
  「丟,我只是替天行道。」
  ——這樣子的「替天行道」!?
  龍舌蘭驚心動魄,為之顫慄。
  因此,一急之下,運功難聚,反而一時更衝不破受封制的穴道,卻一直聽到外面有一些特異的聲響,就像砍瓜切菜一樣,又似悶聲落地之響,間中又夾雜些許銳風破耳的異動。
  「心中一定很恨吧?」房子珠就像一隻捕著老鼠的貓,巴不得連爪中的活鼠整個遍體鱗傷,才甘心吃了它,「告訴我你最恨誰?」
  詹奏文喉頭只發出滋滋的啞聲。
  「你最恨誰,」房子珠居然自薦,「我替你殺了他。」
  詹奏文說了一句話,但血水已不住的從喉頭湧上來,話說到了嘴邊,都成了血。
  房子珠沒聽清楚:「嘎?是呂碧嘉?」她作態要聽明白一些。
  呂碧嘉笑了:「他當然恨我。沒有我的『又一骨』,憑他的警覺,一定會警惕我們的行動;以他的『吠月神功』,家也取之不易。」
  她一面承認這些「恨」她的理由,一面其實也是向房子的她表態認功。
  因為她已不怕報復。
  詹奏文已經徹底的垮了。
  她已不必怕這個人報仇。
  ——他已完全失去了報復的能力了。
  房子珠卻向詹奏文保證道:「不如這樣吧,就看在你信重我的情義上,你選一個你最恨的人,我替你報仇好了。」
  詹奏文只在喉裡荷荷的嘶響著。
  呂碧嘉只覺得房子珠這建議很有趣。
  「是不是請他拿刀,和我決鬥?」
  「是,」房子珠眉花眼笑,「你果然是叫天王的愛將,一說就懂。那你就做做好心,把刀設法給他拿著吧。」
  呂碧嘉也笑了起來,索性把這齣好戲唱完。
  她把刀遞給詹奏文,沒用,接不著。
  她試了很多方法,最後把刀柄強塞入詹奏文嘴裡,讓刀尖向著她,笑揶道:
  「你反正練的也叫『吠月神功』,就像狗一樣的把刀銜著吧,像蜘蛛一般咬我吧— —你好運氣的話,說不定能一擊而中,一刀殺了我呢!」
  然後她半回轉身子,向房子珠道:「我差點忘了告訴你,剛才這兒還闖入了個——」
  看到這兒,聽到這裡,仍在櫃子裡的龍舌蘭,一顆心都幾乎飛了出來。
  完了!
  呂碧嘉想起她了。
  ——這惡毒要把她匿藏一事抖出來了。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完全出乎龍舌蘭的意料之外。
  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目中所見的景象。
  但很快的,她又明白了。
  房子珠一面聽呂碧嘉說話,一面笑著,然後突然出手,把呂碧嘉一推。
  這一推,呂碧嘉是完全沒有防範的。
  她猛然著了一記,往後一退,用以卸開這陡然的力道。
  但房子珠就是要她退。
  她就是要推她往後退。


5.大王,借頭一用


  「嗤」的一聲,詹奏文嘴裡銜著的刀,便自她背後扎入,從她胸前突破而出,一截明晃晃的刀尖,連同大股血泉,一齊洶湧而出。
  呂碧嘉尖叫了一聲,整個人都僵住了,但凸出了雙目,死死地盯住房子珠。
  房子珠拍手高聲笑道:「大家都看見了:呂碧嘉陰謀背叛,重創大王,詹大當家神勇無比,臨危復仇,最後一擊,手刃元兇呂某,得報大仇,死的光榮!」
  她還不忘補充了一句:「呂碧嘉為叫天王做事,死而後已,死的光榮,死得壯烈。」
  大家都附和拍手、叫好不已。
  房子珠一再得手,「敵手」已盡為之殲滅,不免洋洋自得,故意相詢:
  「好妹妹,你要告訴姑奶奶什麼事呀?說下去啊——」
  呂碧嘉只瞪著她,喉嚨格格有聲,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她的眼光之毒之恨,連一向心狠手辣的房子珠看了,也不免心中一陣顫慄。
  說也奇怪,正好詹奏文這時一刀得手,惟呂碧嘉中刀時後退、擰身之勁,也使刀鍔幾全抵入咽喉,懂得他滿口是血,連剩下的尖齒也全倒吞入肚,他的嘴裡也咿嗚作聲,跟呂碧嘉一樣,也語不成音。
  他們語不成聲,龍舌蘭可是又有了希望——畢竟,呂碧嘉來不及供出她匿藏之所來,就已經遭了毒手。
  只要房子珠不知道她在,她便有機會突破穴道,一旦不受禁制,便有機會逃出生天了。
  她不由自主,因眼前發生的怵目景象而心亂,外面傳來一些「異響」,她也不再關心,但她的武功習的是「三心兩意,一心存乎」之妙用,正好心越亂愈發揮作用。
  她的穴道其實已近衝開了一半。
  只聽房子珠格格笑道:「你們兩個,都在喉頭裡格格有聲,有何指示?如有遺意,一定照辦!大王,該不是你一直在喊:給我一個『雞尾巴』?」
  她故意模仿詹奏文平時說話的語音,裝模作樣的調笑著。想她平時對這「東方蜘蛛」,處處唯命是從,連媚猶恐不及,極盡誘惑之能事,而今卻對一個垂危的人如此狎弄侮辱,可謂歹惡已極。
  詹蜘蛛依然作不得聲。
  呂碧嘉卻斷斷續續掙扎艱苦地道:「……你敢殺我……你就不怕——」
  「查天王生氣?」房子珠盈盈笑道:「其實,我們『流氓軍』,早已分成『禽獸兵』和『畜生軍』」二路,優秀的大都給叫天王吸收過去,交給馬軍師和『大限神君』蔣破曉調訓,至於我們這兒的聯繫和調控,實則早已由余老三逐漸取得天王信任,接掌了過去他本來就是叫天王身邊得力助手余樂樂的胞兄……而姑奶奶我也不就直接跟從叫天王,直接成了他旗下大將——」
  她說得春風得意,「說不定,還成了他的『查夫人』、『天王夫人』呢!——你已經沒有用,還活來作甚!?」
  呂碧嘉眥睚欲裂,慘然中眼光吐露出凶狠歹毒之意,連殺人不眨眼的辛不老、雷越鼓、吳中奇看去,都為之膽戰心寒。
  「你好毒……可惜你下手早了一步,永遠也不知道我說的……說的——」
  「你說造反的人嗎?那不就是『陰陽小生』陳十當家吧?他剛才還是英雄,放箭傷人救俘虜哩!光憑他一人,能做得了什麼?遲早還不是給我翻出來整治得死去活來!」房子珠完全不把此事放在眼裡,「這種事還要你告訴我不成!?」
  呂碧嘉只冷笑。
  ——畢竟,還是有一件事房子珠是意料不著的。
  房子珠看了她的詭笑,忽然有些疑惑,問:「你還有什麼秘密?」
  呂碧嘉不說,氣若游絲。
  房子珠看出端倪了,一把手揪住呂碧嘉的衣襟:「你有什麼沒告訴我,快說!」
  呂碧嘉怪笑了起來。
  房子珠急了,掣手掏出支金鞭,指抵著她的頭顱:「你說不說!?不說我就一鞭砸了你的頭!」
  呂碧嘉馬上仰起了頭,眼神發亮。
  房子珠一看,就知道她是求死心切,而且確隱瞞了件重要的事,立即把口氣放軟,柔聲溫語地道:
  「你的傷還不嚴重……你只要告訴我,那是什麼事,我說不定不殺你,還替你止血,全力跟你治好它……」
  呂碧嘉雙眼無力地一翻,有氣無神地問:「你說我還有得救?」
  「是呀。」
  「你說可以治好我?」
  「對呀。」
  呂碧嘉突然格格地狂笑了起來。
  房子珠愕然。
  呂碧嘉猝然拔身,頭一甩,雙掌擊向房子珠。
  房子珠一向保持警覺,呂碧嘉垂死反撲,她閃身急退,但沒料對方刀仍在身,竟仍如此凶暴,如此猛然投身,刀已離胸,傷處血噴如泉,不禁為對方淒厲所懾,雖避過攻襲,但呂碧嘉的頭顱猛烈的與鋼鞭稜鋒相撞,立時血流披臉,當堂氣絕身亡。
  房子珠這一下,猶有餘悸,心中忐忑,卻聽外面一人長聲笑道:
  「姑奶奶別憂心怔仲,她要告訴你的事,我全知道。讓我向你稟報吧!」
  人隨聲到。
  房子珠顯然是很歡迎這個來人的。
  她一聽他的聲音就笑。
  一見他的人就擁抱。
  來人很瘦,很乾,整張臉都似插滿了竹籤,額上又似鑲了個大成蛋,形貌古怪。
  不過,房子珠通常對一個人好的時候,就是因為他有利用價值。
  ——現在,正是這個人最有價值的時候。
  房子珠若要重入中原武林,反擊圍剿她的勢力,就一定要靠這個人。
  ——「東方蜘蛛」只屬草莽梟雄,至多只能馳騁山野,縱橫大漠,跟他在一起,再威風也不過是當個押寨夫人,休想再揚威於中原武林。
  叫天王則不同。
  他名重天下,在黑白綠武林同道、江湖各大門派都有地位,在廟堂朝廷,一樣能執牛耳祭酒。
  而這余華月卻是查天王麾下重將:余樂樂的兄弟,只不過兩人際遇,從小不同,也自小分開而已。
  如今,有這余華月幫她、支持她、站在她那一邊,自然就可以「不要」呂碧嘉了。
  所以她當然歡迎他。
  熱烈歡迎他。
  不過,余華月一出現,第一件事並非跟她擁抱,而是向垂死瀕終的詹奏文抱拳稽首,疾說了一句:
  「我奉天王之命,非殺你不可。」
  他再鞠了一個躬:
  「抱歉,大王,借頭一用!」
  話一說完,刀光疾閃。
  他抄起那把刺入過呂碧嘉的刀,一刀斫下了他老大詹奏文的頭顱。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47:19

第11章 折墮之美


1.請君出櫃


  斷頸還在咕嘟、咕噥的標冒著濃血,好像一個醉老頭在講囈語。
  一刀斫掉詹奏文的頭後的余華月,把刀交回給房子珠,道:「老叫天王一直教會我們一件事。」
  房子珠補了一腳,把那一直在冒血的身軀踢飛出去,道:「什麼事?」
  在這階段裡,大凡是有關她未來「夫婿」(或獵物)的事,她都有興趣聽。
  ——她要等到「嫁」了過去,跟他「長久」在一起後(所謂「長久」,有時是一個月,有時是半年,有時甚至是三五年,又或是三兩天),總之,她一旦對他「生厭」了,就會巧妙而徹底地篡奪了對方所擁有的一切(自然包括財庫、武功和權力),然後再把對方打倒、殺害,取而代之,又去尋找另一個「目標」。
  她手段利害,行事狠毒,通常都不留痕跡,不遺活口,但到底還是給江湖中人知悉了,都要合力除去這一大害。
  所以她被迫離中原武林。
  被逼投靠「東方蜘蛛」。
  她現在要重歸江湖。
  她一定要得到「叫天王」的支持,才能夠完成這個心願。
  「流氓軍」的惡名,已使蔡京、童貫、朱勵、王黼、梁師成、李彥這些人,慢慢形成負累。
  他們雖利用過詹奏文和「流氓軍」做過不少傷天害理、剷除異己的事,可是,當利用價值告一段落,而且,「流氓軍」之積怨已愈來愈甚時,又有別的勢力如「太平軍」已足可取代「流氓軍」的地位,加上詹奏文逐漸坐大浮囂,已不太接受調度指揮,這些朝廷「重臣」,便密令「叫天王」順此追殺孫青霞、對付鐵游夏、消滅「用心良苦社」之便,一併也把「流氓軍」滅了。
  叫天王自己也有充分的理由剷平「東方蜘蛛」的勢力,一是因為詹奏文目無餘子,居然已有與他平起平坐之野心。二是詹東方已開始修習「吠月神功」,這種卑鄙也恐怖的可怕功力一旦練成,此人就極不易對付,也更不易收拾。三是房子珠與余華月已主動聯結示意,他們可為他辦好此事,餘下的「流氓軍」仍為他所控,只不過改座山頭易個名號便得了,而且又能以殲滅「流氓軍」和「東方蜘蛛」這等敗類而討好正道武林,搏得風評。
  其實,在他發動這次叛變之前,「流氓軍」的實力,大都已收編在軍師馬龍轄下的一支精兵「太平軍」裡邊,由「大限神君」蔣破曉率領,跟「太平軍」的首領「橫眉梟雄」陳不該聯騎縱橫大森林與大深林一帶,既雙龍出海,首尾呼應,也便於控制,互為牽羈,正是用兵遣將的佳妙之道。
  是以,詹奏文就合當遭剪除。
  活該完蛋。
  當然,房子珠此刻最渴切的就是巴結聯絡隸屬於「叫天王」的勢力。
  她每一件有關查天王的事,都想知道。
  余華月也樂於讓她知道。
  ——因為他既有叫天王做後盾,這就是他過人之處。
  「老叫天王說,遇上真正的敵人,如果已經出手,就一定要將之殺死、滅絕,然後才得意、高興無妨——要不然,他一天不死,就會反撲。除惡務盡,斬草除根,也就是這個意思。」
  「是是是。」房子珠陪笑著。她很清楚的知曉:要不是這個三當家今晚和一直以來都跟她合作出手,「流氓軍」這些剩下來的幹部徒眾,她還不一定都能收服,不服也不一定都能幹掉,所以她對待他,自然與眾不同。
  「卻不知程巢皮那煞星現在讓三哥如何擺佈了?是不是也除了根、絕了活口了。」
  「你放心。」余華月說起這事,就頗為自得,「我們今早以領軍攻打『義薄雲天』的名義,主要是讓你們在這兒佈署妥當,並且各自在營中軍中徹底清除軍中對『蜘蛛王』死盡忠心的敗類。沒想到『義薄雲吞』那店裡果然來了兩個煞星,一個是『淫魔煞星』孫青霞,一個是『紫衣女神捕』龍舌蘭,這兩人在,言尖、於情那一股人馬便不好滅,我們便撤了回來——」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
  龍舌蘭聽到這裡,心跳也幾乎停了一停。
  她一見余華月乍然出現,就知道大事不妙。好像自己原就在風雨飄搖中的一朵花,而今更已折了,墮了,開始墮落了……
  ——他不是兵分兩路,一路回到主隊來,另一路去會合查天王了嗎?
  ——孫青霞不是追蹤這鹹蛋竹籤臉的隊伍去了嗎?
  ——他現在在哪裡?
  ——余華月怎會沒聲沒息的回來了這兒?
  ——孫青霞是不是出意外了?
  她現在,不禁為孫青霞擔心,卻偶爾聽到,外面依然不時傳來非常鬱悶的微聲,有時像幾粒瓜熟落地,有時又似一頭鱷魚還是什麼的,一口氣吞食了三隻死鴨。
  在她眼前,鱷魚倒是沒有,長尾壁虎倒是有幾隻,有的已爬到她肩上,有一隻比穿山甲小點但又像食蟻獸之類的物體,還在她腰間蠢動著。
  但一向見到小蟲也會大叫的她,這次並沒有叫出聲來。
  ——是她不敢叫出聲來?還是她的穴道尚未衝開?
  身置險境的她,此際正是生死關頭。
  余華月正把話說下去,而且已露狂態。
  太大的勝利和失敗,都容易把一個人的真性情揭露出來。
  「操!」余華月也有口頭禪,幾可與房子珠的「丟!」相媲美。
  「他們以為我傻的,在尾跟蹤我們,要知曉我們的窩。我的辦法可簡單:叫程黑煞帶一封信給馬軍師,說明有人跟在後頭,殺之便可,並暗示不妨把這送信的黑烏鴉一併除去。而我則倒過來,跟這一隊由吳老五、辛老六帶的隊伍,看看是什麼人跟來送死——」
  他這番話一說,辛不老、雷越鼓、吳中奇等莫不低下了頭。
  咎。
  以及怕。
  他們都知道房子珠不好惹,但余華月更不好應付——看一向橫行的詹奏文的下場,便可得知誰惹得、誰惹不得。
  「過來送上門的,是個女娃子——」余華月繼續說了下去,「她是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龍舌蘭。」
  眾皆嘩然。
  房子珠已有點笑不出來:「我聽說她武功不錯,背景也有來路,臨安龍家,頗有實力,她若來了,咱們得要小心應付。」
  余華月呵呵笑道:「不必不必。我早隨她之後,見她甩箭傷人——」
  房子珠恍然道:「原來是她射的暗器——我還以為是陳月華那小子。」
  「操!憑他還沒這份能耐!」余華月一提起「陳月華」這名字就不高興,許是不喜歡那輩份遠低於他的傢伙,居然名字也與之相近之故吧,所以十分明顯的表示出不悅來。
  「然後,她還躲進這屋裡來。」
  「什麼……這老蜘蛛沒發現她麼!?」
  「一進來就發覺了。這呂老人總算還有點用,一早就布定了局,向老頭子說明龍姑娘的身份,試想,龍舌蘭長得相當出色,這淫穢老頭又哪有不動心之理!」
  「原來……這騷貨說有人闖進來,就是要跟我提龍舌蘭的事——現在她呢?」
  「她不是老蜘蛛的對手,已給點了穴道,大概是怕你阻礙他的淫興,所以在你進來之前,已把她給藏起來了。」
  「沒想到這老鬼臨死之前,還要瞞著我風流。」她悻悻然的對那無頭屍體啐了一口,又說:
  「不過,他瀕死之前,也再替我們解決了一大強敵。」
  「便是。」
  「卻不知那姓龍的娃兒現在哪裡?」
  「這裡。」
  「房裡?」
  「就這口櫃子裡。」
  「哈!她一直就在櫃子裡?」
  「是。」
  「那我們還等什麼?」房子珠歡容滿臉地說:「我們且來請君出櫃吧!」


2.操!


  他們走到櫃前,自自然然的、不待人指揮,不需人調度,他們已形成了包圍網。
  在櫃子的正面,是「洞房之珠」房子珠和「天師提妖」余華月。
  櫃子後面椅著薄薄的竹茅相隔編織而成的牆壁,一左一右,則由辛不老和雷越鼓看守。
  另外,吳中奇負責巡逡,不管櫃子裡有任何物體打從任何一方竄出來,他都一定能看見,也一定能制止。
  必要時,他也一定會加以殺害。
  櫃子很小,長形,只一個人在裡邊也必定蟋曲始能容納。
  火光很亮。
  通明。
  他們已包圍了櫃子。
  也包圍了龍舌蘭。
  龍舌蘭縱再有本領,也一定逃不掉——更何況是一個穴道受制還受了傷的龍舌蘭。
  所以余華月很客氣,居然還在櫃子前敲敲門:
  「龍捕頭,你還好吧?可否出來相見。」
  他一向都很客氣。
  他是那種就算是殺了人全家並奪了他的家產也把人的骨肉全啃掉了,但還是會在臨走前在對方遺照前恭恭敬敬三鞠躬再行離去的人。
  櫃子裡沒有回應。
  余華月又敲門。
  依然溫和,客氣。
  只用兩根指骨——身體卻離得遠遠的,彷彿恐怕有條毒蛇突然竄了出來似的。
  房子珠卻眼睛骨溜溜的轉了轉,道:「你真的看到她的穴道給封住了?」
  余華月道:「我還看到她軟綿綿的給塞入櫃子裡。」
  房子珠道:「那你用的方式就不對了。」
  余華月道:「哦?」
  房子珠道:「龍姑娘的穴道給人封制了,她又怎麼開門給你。」
  余華月笑問:「所以我該怎麼辦?」
  房子珠也笑道:「你應該要憐香惜玉,替她拉開門戶才對。」
  余華月:「對,還是房大姊細心,那我現在總該開櫃迎接或是搬動龍姑娘出來見見大家了吧?」
  房子珠:「不過,龍姑娘既是京城紫衣女神捕,而且是臨安龍頭世家的掌上明珠,又有名捕鐵手、淫魔孫青霞、夫婿任怨撐腰,很不好搞,她出來這一登場,我們大夥兒這些當賊做盜匪的窮哈哈兒,還有口好飯吃嗎?還有活路兒可走麼?」
  余華月:「只怕沒有。」
  房子珠:「那我們還請她出來幹什麼?」
  余華月陡地笑了起來:「可以用啊。」
  房子珠故作不解:「用?用來種菜淋花還是天熱好遮涼?」
  余華月卻悠悠的回看雷越鼓、辛不老和吳中奇,以及一眾高舉火炬雄赳赳、剽悍悍的馬賊。
  「我們這兒的男子漢很多。」余華月臉上又出現了詭笑。
  「而且,他們大都餓久了,尤其在女人方面,簡直是色中餓鬼。」
  「他們確是魔鬼野獸一般的男人。」房子珠笑盈盈地道:「可惜,我不能每個都滿足他們。」
  她用手一刮余華月的面頰,嬌笑道:「我怕你妒嫉。」
  余華月輕輕抓住了她的手,且把她扯到身邊來:「我是會妒忌的。」
  房子珠身子已在輕輕扭動,看得在旁的男人全都喉嚨搐動,都升起了一種原始的欲望,唇裂舌干。
  「我也會嫉妒的。」房子珠用眼睛去瞟那一眾如狼似虎的漢子,「聽說龍姑娘貌美如花,是武林女俠中的美人兒,其艷名絕對能排在前三名之內。」
  余華月舐了舐干唇:「我也聽說過,今天見過了,果然名不虛傳,美得堪稱人間絕色。」
  房子珠臉上還是笑著的,但眼裡卻有一種奇異得有點令人悚然的光,眄著余華月,道:「你想不想試試?聽說她還是個處子呢!」
  余華月面頦抽搐了一下,道:「我想,很想,可是我不敢。」
  房子珠媚笑道:「為什麼?」
  余華月的手摸向她的「要害」,「因為我怕你。」
  ——所謂「要害」,是女人的「要害」,或是男女之間的「要害」。
  「你怕我?」房子珠的臉上出現了一股神態,這樣的容態縱然在平時已夠狐媚了,而今在火光映耀中,還突顯出一股狠騷來,「我怕你才是。而今,你已是叫天王手上的紅人又有餘東天為你掠陣,陳貴人助你一把,李財神任你揮霍——哪有你怕我這回事?你現在已誰都不怕。」
  說著,她的手也「摸」在他的「要害」上。
  ——對男人而言,這種「要害」往往也很「要命」。
  余華月臉上的鹹蛋又好像幾乎裂了開來,從裡面不知飛出一隻蝙蝠還是游出一條水律蛇什麼的,然後他忽然詭笑問:「作為一個男人,最不該得罪的是什麼?」
  房子珠想也不想便答:「女人。」
  「尤其是美麗的女人。」余華月用手擰她嫩出水來似的面頰,「特別是你這種又美又狠又聰明的女人,誰得罪了都沒好下場。」
  房子珠別過臉去,一雙妙目卻是盯在那櫃子上:「我也聽說臨安龍頭小築龍家老大是惹不得的人,誰得罪他的掌上明珠龍女俠,都不會有好下場。」
  「操!」余華月啐了一句:「我們幾時得罪龍女俠來著,你沒看到嗎?是詹大當家練功發了狂,姦殺了龍女神捕,又姦殺了呂碧嘉,我們才只好被迫除去了這樣一個瘋癇發狂的老人,我們是行俠仗義,大義滅親,我們誰也沒惹,哪方面也沒得罪,是不?」
  「是是是,」房子珠一點也不示弱,反而用手也去擰余華月那張詭異的臉,「有時,我覺得你越來越可愛了——你臉上要是拔掉了這些討厭的竹籤,就一定更可愛一些!」
  余華月摸摸自己臉上折紋裡藏的竹籤,聳聳肩道:「那可是我救命的把式,你不喜歡,我也沒辦法!」
  「操!」這次房子珠故意「放棄」了她慣說的「丟」,而仿余華月用了個「操」字作為開頭:
  「這把戲豈止於救命絕技而已?我知道你玩意兒你還用來對付給你姦殺過的女人呢!」
  余華月做出了一個無辜的表情:「有這回事?——我可從來沒用過它們來對付你啊!」
  房子珠這回卻認真了起來:「免了,這玩意兒我擔當不起,敬謝不敏。這一年又三個半月以來,我觀察過二十七名你姦殺過女子的屍體,她們都給你這『玩意』弄得遍體傷、滿身窟窿,下體更血肉模糊——我看,今晚,該是輪到龍姑娘有福了。」
  余華月笑了。
  陰陰地笑。
  「你是暗示我,要用這絕活兒來服侍她?」
  房子珠媚眼如絲:「你的『飛簽一殺』,本來就是女人的煞星。」
  然後她又噯噯地柔笑道:「聽說你的兄弟那一套『東天一棍』,也挺厲害的。」
  余華月嘩啦一聲嗤笑了起來。
  他不常笑。
  他一向都認為人生是無奈而悲慘的。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要更大的權力,以讓自己不那麼無奈,而多製造一些他人的慘事,來減輕自己的慘痛。
  他是那種標準的「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痛苦上」的人。
  他不喜歡別人提到他的兄弟:余樂樂。
  這是隱藏在他心底裡的一個秘密。
  由小到大,他們雖為同父母所生、同一環境裡長大,但就不知怎的,作為哥哥的他,就不如弟弟幸運。
  他給父母遺棄,可是樂樂卻沒有。
  他在江湖上輾轉闖蕩、艱苦掙扎,終於闖出點名頭來,掙出點地位來,但也成為眾矢所的,遠遁靈壁,加入「流氓軍」。
  最後為「屠殺王」詹奏文所收容。
  他弟弟卻完全不需要歷這些困苦和風霜,就已搞出名堂,有了權勢,成了「叫天王」麾下的重要幹部。
  他也攻於心計、外表講究,禮儀周周,讓人不加防患,取得信任,但就是他命苦,他不幸。
  余樂樂可比他幸運多了。
  所以他才千方百計,不擇手段,殺了不少人,奪了不少財,又讓自己臉上鑲「蛋」縫「針」,為的是要比余樂樂更有成就,更有威力,而且成功也更高、更強。
  可惜事與願違。
  他雖然花了莫大力氣,但始終勝不了他的弟弟,而且一「正」一「邪」,他「惡名」遠播,他弟弟卻「清譽」日隆,這使他更忿忿不平,心頭恨煞。
  不過,這些,他都沒有向人表達。
  他就算殺了他弟弟,也不會告訴人:他恨他!
  他更不會讓他弟弟知道:他妒嫉他!
  一俟余樂樂受到查叫天的重用,成了「四大神將」之一的「詭將」,他反而開心見誠,跟余樂樂了無隔隙的「好」在一起,甚至在人前都猛誇他的弟弟:
  「他的成就比我高。」
  ——雖然他心裡卻只想:他的運氣比我好。
  而且正在計劃著:哼,就看誰的下場比較好。
  如此,他因余樂樂而逐漸搭好了關係,也掙得叫天王的信任,成了「叫天王」派系佈伏在「流氓軍」裡的內應,而今終等到了機會,殺掉詹奏文而獨當一面。
  他也省覺自己和弟弟的關係很重要,哪怕只是表面功夫,但在這重要關頭,都得要好好維持。
  ——查天王信重他,別人給他面子,乃至「流氓軍」支持他,「洞房之珠」不敢剔除他,都跟這「關係」很有點「關係」。
  所以,他聽房子珠這樣提出來的時候,一向少笑但保持謙沖禮貌以自保的他,就故意哈哈笑了起來:
  「你知道我佩服你些啥子?我就是佩服你這種女人,前程無可限量。一面服侍那老蜘蛛像女奴一樣,一面又可以跟我搞得熱火朝天;一面弒夫偷情,哈,卻又能一面打我兄弟主意,敢不成『流氓軍』歸入『叫天王』麾下後,你又成了『天王夫人』,可一點也不稀奇……所以,我由衷的佩服你。」
  「操!這算什麼!?我也佩服你!」房子珠在他面前,故意捨她慣用的「丟」字而取「操」字,當然也是示好的一種:讓他感覺到同聲共氣的親切,而完全信任她。
  「沒有你,我們今天怎能成功殺了『老蜘蛛』?沒有你『老蜘蛛』早已把『吠月神功』練成了,你設法引入『一哨大盜』何半好,殺了他那寶貝兒子,讓他心亂,走火入魔半瘋不癲,性情大變,我們今天才能得手。」
  「還是你厲害。說真的,我比不上你。」余華月惻惻笑道:
  「我忙這忙那,沒啥好處,你不但嫁一個上一層樓,還殺一個得一大堆好處——而且,你害人殺人的時候,甚至在淫亂至極之際,臉上表情還那麼純真、無辜,這點試問有幾人能為之?」
  「你別損我了。」房子珠依然笑咪咪的,「你沒好處?『流氓軍』現在可是歸你調度了。」
  余華月看著她,就像在月色下、火光中觀賞什麼絕世奇珍似的:
  「你不是一樣有好處嗎?不然,老蜘蛛的『吠月秘笈』到哪兒去了?那可是莫大的好處。」
  房於珠一聽,心裡一驚,但美臉上還是笑得媚媚的,可是她心裡卻分明、清楚。
  ——這余鬼臉可比誰都精明、難惹,只怕有機會就得要先下手為強,以絕後患。
  余華月卻笑淫淫地看著她。
  他知道這女人又狠又毒又墮落。
  ——卻還是不易其美,不減其媚。
  反而更媚,而且更美。
  有時候,墮落也是一種美。
  他覺自己也很墮落。
  ——那是一種無法拒抗的沉淪。
  所以,他跟她在一起,正是天造地設,珠聯壁合,不,糞坑遇著屎桶。
  那有什麼辦法,人生,既不能昂揚,那就讓它沉淪吧。
  ——沉淪到了極點,且利用沉淪作為自己的力量,也是一種成就。
  所以房子珠一旦建議:
  「我們還說那麼多無謂話幹啥?先把龍女神捕請出來,你先行樂一樂,再讓眾家兄弟們分享了再說吧!」
  余華月馬上表示贊同。
  事不宜遲。
  夜長夢多。
  所以他開了櫃子。
  用他的十字槍。
  他一向謹慎。
  必要時,他狠。
  ——能狠能忍,必成大器。
  他就是這樣子的人。


3.請數到十


  此際,他就用十字槍去撩開長櫃,一面詭詭的笑道:
  「龍姑娘,出來吧,我從一數到十,你若不移蓮步,我就只好一槍搠進去了。」
  房於珠聽了,吃吃笑道:「你想插她罷了,不必找借口了,她要是能動,早就出來了,你這人也真夠絕了。」
  余華月帶點森冷的得意,一抹面頰,伸出舌尖,舐舐干唇,道:「那我就少數點好了,就從一數到三,要是三聲之內你還不出來,我就只好——」
  說到這兒,不知怎的,他卻忽然生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其實誰都在倒數時間。生命,本來就是時間的倒數。心跳,一生人若只跳動一億次,那麼,多跳一次就少活一次。同樣,眨眼,呼吸,乃至睡覺、吃飯、造愛、見面,莫不如是。
  見一次少一次,做一次少一次。
  ——他這樣為人倒數時間,但死亡或生命之神豈不是也正為他倒數生命余剩的數字?
  就在他嘴裡開始數:「一……」心裡正陡然升起這時疑問之際,忽然聽到有人這樣說:
  「二、三,我替你數到三了。」那聲音很尖,很銳,好像一開口就要傷人,銳氣也很盛似的,但又絕對不難聽,而且很有威嚴,好像他說出來的話,別人就一定會聽從,或者他完全不在乎別人聽不聽,又或許他已肯定到頭來沒有敢不聽會不從:
  「現在從四請數到十,我要這兒所有的人都退出去,外面的人全放下兵刃,撤走,並要你保證發誓不再組合這一彪流寇,還要不許動龍姑娘一分一毫,以及留下房子珠就縛,我就放你們一馬。」
  然後他還補充道:「只是暫時放你們這一次,下回要知道你們還在活動,不管毀約還是作孽,我都會把你們殺個片甲不留。」
  余華月一聽到這個人的語音,打從心裡頭冷了出來。
  在這炎夜裡,他只覺一陣又一陣的寒意。
  他不用回頭,已認得這個人的聲音。
  他在這一剎間已省覺。
  他以為最得意之際,就是最疏忽的時候。
  他故意在「一山樹」作出「兵分兩路」,讓龍舌蘭去跟蹤,他尾隨其後追蹤了過來。
  卻不料螳螂捕蟬,而黃雀在後。
  他跟躡龍舌蘭,但有人亦跟在他後頭,直踩入「流氓軍」的大本營來。
  ——大家都忙著狙殺老蜘蛛,也顧著去對付女神捕,卻忘了還有個大淫魔。
  孫青霞!
  來的當然就是孫青霞!
  他還是回了頭。
  一個冷漠、孤獨、傲岸、決絕的臉容,手裡有劍,背負長琴。
  果然是他。
  他來了。
  余華月在今天與他一會面,已連敗數次,每次都受制於此人劍下。
  當然沒有人比余華月更明白:這號煞星的難惹、難搞、難對付了。
  可是房子珠沒有見過孫青霞。
  但她一看到他,眼睛就亮了。
  「他就是孫青霞!?」
  她小聲問余華月。
  余華月點頭,槍尖有點抖動。
  房子珠的眼睛更亮了,彷彿連面頰都有點燙紅了起來。
  「放下你的槍。」孫青霞一字一句地道,「這次我不會再饒你的命。」
  余華月正想說什麼:也許他是想跟孫青霞協調、談判,甚至拿手上龍舌蘭這人質作威脅……但誰都不知道他的打算是啥,房子珠已低聲吩咐他。
  「殺了龍舌蘭。」
  「什麼?」
  「不殺她,他一定會救她。他們兩人聯手,豈不更可怕!?」
  「……這孫淫魔不好惹得很。」
  「你怕什麼?我們有這麼多人!快,殺了她,遲了就來不及了!」
  「可是——」
  他話未說完,甚至也還沒說下去,房子珠忽然手一掣。
  她不是向任何人發動攻擊。
  她只是把余華月的手關節處撞了一下。
  她撞得恰到好處。
  余華月的手一抖、一哆,手中槍,便不由自主地疾刺了出去。
  「奪」的一聲,整支近二尺長的槍鋒,刺破了木櫃,刺進了木櫃,也刺著了木櫃內的龍舌蘭。
  只聽櫃內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悶響,似略掙動了一下,便沒了聲息。
  大錯已成。
  出了人命。
  余華且本不想殺龍舌蘭,至少,他決不想在這時候當孫青霞的面殺龍舌蘭,可是,他的槍已遞出去了,他已刺入她的肉體裡,這個他完全可以感覺得出來。
  他也明白他十字槍的威力。
  而且還有毒力。
  ——櫃子裡本就沒有躲避的餘地,更何況龍舌蘭的穴道早已受制。
  他是親眼看著她給詹奏文塞入櫃子裡去的:只要人在櫃裡,那就必死無疑。
  他本來可不想龍舌蘭死。
  至少這時候不想。
  ——只要龍舌蘭一死,孫青霞和他的深仇可就結定了。
  而且這件事還絕不能傳出去,要不然,跟他結了不解之仇的人可太多了,也太難應付了。
  所以他現在只有一條路。
  只有一條路好走。
  殺了孫青霞!
  沒有退路了。
  ——沒有退路可回頭。
  都是因為那一槍——其實是房子珠一撞之故。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47:41

第12章 衝冠一怒為紅顏


1.妒火怒燒功德林


  這一下變故,連孫青霞也意料不到。
  他本來跟余華月就無深仇大恨,不解之讎。
  他也知道余華月是有點怕他。
  ——所以對方絕不會無故對龍舌蘭下毒手。
  至少不會當著自己面前下手。
  何況,余華月跟龍舌蘭也無怨隙。
  可是事情竟發生了。
  在他眼前發生了!
  余華月竟殺了櫃子裡的龍舌蘭!
  他本來突然一出現,先予以警告,意圖是先懾住眾人,以致先保住龍舌蘭(至少也不敢對龍舌蘭下手)為第一目標。
  要不然,貿然搶救,屋子內又黑又窄,兵刃密集,火炬又多,萬一傷了龍舌蘭,或燒了起來,局面都很不好收拾。
  他雖然能持著劍、抱著琴來殺敵、逃亡,但總不能還抱了個穴道受制的女人來打殺一大窩土匪。
  所以,他反而不作狙襲,以免令這群歹徒太過慌惶失措,他深知余華月是個奸詐小人,這種人有一個好處,就是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會把事情做得回不了頭、走上絕路。
  因而他才先發話示儆,卻沒想到有此下場。
  他彷彿看見那嬌媚的女人動了一下,余華月就一槍扎進櫃子裡,而全無迂迴的餘地。
  這一剎間,他知道自己判斷出了錯誤。
  他紅了眼。
  發出尖嘯。
  這一瞬,余華月也愣住了。
  但他的槍已刺了過去,紮了進去。
  他已不能改變這事實。
  他也咆哮了一聲。
  「孩兒們,一起把這廝亂刀子剁了。」
  這個時候,除了殺伐,以命拚命,你死我活之外,還有什麼路可走?
  殺戮,雖然本來就是通向絕路的血路,但也是「流氓軍」一向的習慣和作風,而今,余華月和「禽獸兵」也只有這條路。
  只這條路可走。
  ——見余華月已因她巧妙的一撞而一槍扎入櫃子裡,房子珠笑了。
  無論如何,她成功了。
  她雖沒見過這龍舌蘭,但她卻一向都知道她很美。
  ——「金花神捕」白拈銀,人人只知其美,但很少人見過她,見過她的人都形容不出她的美。
  ——「紫衣女神捕」龍舌蘭,大家都知道她美,也有不少人見過她的美,知曉她美的人見過了,都說她比傳言中更美。
  這本來也不關她的事。
  可是她妒嫉。
  她本來就是妒火怒燒功德林的人,更何況像她這種人,平時也沒啥功德可言,造孽卻早已成山。
  不知有多少無辜的女子,因為跟她「嫁」過的丈夫有「過從」,而喪於她手下,其他跟她有衝突、爭執的女子,毀在她手上的也不知幾,呂碧嘉只不過其一。
  她是那種只許自己靚,不准別人比她美的女子。
  她美,而且狠。
  她要不是那麼美,也沒那麼狠,她就決不可能冒起得那麼快,曾經那麼多次掌有大權、博取大人物的信任。
  她要不是那麼美,而且手段又那麼狠,她也不致跌得那麼快,摔得那麼重,倒下的次數會那麼多了。
  她無端妒恨龍舌蘭,原因倒是充分。
  一,龍舌蘭天生是「兵」,她一直都是「賊」,她自問人美,且聰明又懂得把握時機,卻是為何她一直是賊,而對方一向都是兵?
  不公平。
  二,龍舌蘭擺明了要抓她,她早已收到風聲,加上龍舌蘭既到了大深林、大森林這一帶,自然就是一併來對付她的。
  她得先下手為強。
  三,龍舌蘭天生就是好命,她長上有龍端安,夫婿有任怨,慕戀她的人有仇小街,還有照顧她的人鐵游夏,而今居然又多了個孫青霞。
  她實在妒火中燒。
  四,叫天王已下令「清除」龍舌蘭和孫青霞。既有上令,領功為要,那就不必客氣了。她一向都認為,有許多該殺的人結果都沒死,是因為下手的人太拖泥帶水,太多顧忌之故!
  她?可百無禁忌。
  五,看來,這「女神捕」居然潛入「老蜘蛛」房中,以那老淫蟲,只怕早就不會放過她。加上余老三跟蹤她回來大本營,看他那死相,九成已對這女狗腿子起了淫心。連同淫魔孫青霞都是為救她而冒險闖入的,其吸引力可想而知。
  這樣的「勁敵」,她怎會讓對方活下去?
  六,何況,孫青霞乍現身時的那番話,擺明了:她,是要抓的;龍舌蘭,則一定是要放的——形成如此明顯和強烈的對比,厚此薄彼,難道她就不是人嗎?
  所以,她立意要殺了她。
  她甚至連看也不看她一眼,見也沒見過她,就要殺了她。
  是以,孫青霞一亮相,話一說出去,她已使余華月出了手,快,絕,且無挽回餘地,至少,除去一心頭恨、眼中釘也是件快意的事。
  她不但使余華月出手。
  她自己也出了手。
  她的手一揚,奪、奪、奪、奪、奪、奪,六把飛刀,全釘入櫃裡!
  她這樣做,其實也不為什麼,只為殺了一個聲名比她好的美麗女子。
  女人的妒火本來就是不可理喻的。
  爐火中燒,造成的後果往往是不可估計的。
  「妒」是死症,不僅對女人如是,男人又何其不然。
  ——有幾個英雄兒女,能過得了「妒嫉」的關?


2.刀口上的一滴淚


  六刀釘入櫃裡。
  局面已無可挽回。
  ——生已成仇人。
  ——死已成定局。
  余華月已下令大家合力將孫青霞立地打殺。
  ——幸好敵人只一個,而他身邊有兩百多個兄弟。
  孫青霞武功再高,劍法再好,也斷斷打殺不了兩百多名剽悍、狂暴、殘勇善戰,如同瘋虎出押、獸性大發的暴徒、惡匪。
  誰也不能。
  孫青霞紅了眼,拔出劍,怒火衝冠,致使他的頭髮幾乎根根倒豎而起,他連人帶劍,衝向余華月和房子珠。
  這之前,他和余華月、房子珠相隔還甚遠。
  至少隔了十幾個人。
  ——十幾名「流氓軍」的人。
  而且都是好手。
  ——凡是能進入「黑房」參與殺害「老蜘蛛」的,當然都是房子珠或余華月的心腹人馬,同時也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但只不過在片瞬間,孫青霞已到了余華月和房子珠的身前!
  在他們兩人之間的人,卻都倒了下去。
  濺血。
  血飛濺。
  火炬陡然一黯,落下,黯淡,卻又忽然蔓延了開來,一時黑房變得火光熊熊。
  持火炬的人都倒在地上。
  他們已倒在血泊中。
  劍如電。
  電劍。
  誰擋誰死。
  誰不攔也死。
  一下子,已死了十一人。
  孫青霞已面對余華月。
  余華月因有前戰之鑒,決不肯讓孫青霞出招在先,故而綽槍、掄桿,搶身又發出了驚人的呼嘯,旋起了一種巨大無朋的、摧毀絕滅的旋風,砸向孫青霞。
  他掄槍的氣流,使整座焚燒的茅頂和茅壁,在黑夜裡翻飛出去,火球樣的一大片在黑風裡狂舞,恰成奇景。
  孫青霞看也不看,一劍急刺其咽喉。
  儘管余華月能一槍粉碎眼前這人,但喉嚨則勢必為這一劍所洞穿。
  他還記得自己咽喉為這一把劍抵住的森寒感受。
  他急退,槍依然飛擲孫青霞。
  孫青霞人隨槍起,眼看要給槍鋒貫穿,他卻巧妙地用一隻手上的一隻手指的指尖輕輕一點、一拔,那一槍已變成向房子珠砸打了過去。
  房子珠這時正向孫青霞發出了暗器。
  一點銀光破影來。
  孫青霞乍見一蓬銀芒,迎面而至,但他不知是要送死還是殉死,不退反進,竟在此時急取冒攻。
  他的劍在前。
  劍光通體發亮。
  劍鋒發出滋滋之聲。
  銀針竟全都給一種奇異的詭勁,吸得全黏住了他的劍鋒。
  他左手卻在虛空中上下一抄、一夾,夾住了兩口針。
  黑針。
  ——黑針無聲,銀針只是幌子。
  黑針才要命,才是主力。
  但黑針卻依然瞞不過孫青霞明利的眼睛。
  這時,孫青霞人已逼近房子珠。
  房子珠一折腰、一翻身,手中掣刀,口中發話:
  「孫大俠,別打,我久慕你的大名……」
  她不希望跟孫青霞交手。
  她從來都不願意跟男人搏鬥——在床上的「肉搏戰」當然除外。
  她一向都認為:跟男人拚命是很愚蠢的事,那是侮辱了女人天生卓越的本領。
  所以她想先穩住孫青霞,再吸引了他的注意,然後再說。
  ——她根本就不相信:一個給她吸引住了的男人,還會「狠心」跟她交手。
  那時,就只有她「殺」他的份,而絕沒有他「殺」她的機會。
  沒想到,這次她錯了。
  憤怒中的孫青霞,根本不聽她說話,也不容她分說。
  她掣刀的時候,就看見劍光。
  她想用刀抵住劍,但余華月的槍已旋舞飛砸而至。
  ——這一槍本來是攻向孫青霞,但不知怎的,孫青霞在一指之間,已扭轉乾坤,現在那一槍,帶著驚天動地之力,向她擲來。
  她一面在心裡咒罵,一面用六種身法、三種刀法和兩種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借力卸力的秘技,這才勉強把那一槍的威脅解除。
  可是孫青霞的青鋒已到了她的咽喉。
  這一剎間,她感覺到那劍尖極冷極冰極凍極寒極可怕,即將、馬上、已經刺破她的頸肌,切入她的喉頭,深入她的血管裡去了——她因一種從來沒有的駭畏,因而閉上了眼睛,雖然只那麼一剎。
  但孫青霞卻突然身形一跌。
  急跌。
  也就是說,在這一跌的同時,他原先向房子珠刺出的一劍,已消失了,不存在了。
  房子珠喜出望外,睜開雙眼,卻因而魂飛魄散。
  因為她看到的居然是:
  顏色。
  艷紅色。
  ——在這樣的夜色裡,在這般的火光中,她居然看到的是漫空的艷紅。
  她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但她已來不及閉目。
  不及退避。
  她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花霧」。
  花非花。
  霧非霧。
  ——那的確不是花,也不是霧,而是一種毒。
  毒粉。
  那不是孫青霞發出來的。
  這時候,他只想一劍刺死房子珠,才不想用暗器招呼她。
  何況,他也沒有這等下三濫的暗器。
  那是余華月的暗器。
  「花霧」就是從他額上那瓷製「鹹蛋」裡發出來的。
  他趁孫青霞跟房子珠以快打快時,他無聲無息地欺到孫青霞後頭,要討這個便宜。
  但孫青霞卻在他打出「花霧」之後,陡地「不見了」。
  他的「花霧」打不著孫青霞。
  但也沒有打空。
  他打中了房子珠。
  ——所謂「打中」,其實比輕吻還柔,更舒服。
  但房子珠卻以手掩臉,發出一聲驚心動魄、劃天裂地的尖嘶。
  之後,她的手就一直緊緊黏在臉部拉也拉不開,拔也撥不脫,好像有什麼強韌的東西,把她的手跟她的顏面黏在一起了。
  當她的手可以自她臉上拉扯開來的時候,她的手心肌肉,連同掌紋,已一齊印在她的臉上。
  而她的臉肌,則一大片、一大片,連同肉和五官輪廓,給黏連在手掌上。
  也就是說,她的臉已血肉模糊了。
  可是卻沒有流血。
  一點血也沒淌。
  房子珠第一件事就是拿刀。
  拿刀不是拚命。
  ——而是要藉著火光,照她一向自恃自傲的容顏。
  這一照,寒利的刀口上就多了一滴淚。
  當然不止一滴。
  淚,不住的落下來,正如這「大深林」的血,不住的飛濺流淌一樣。
  她看到了刀口上自己的臉。
  她尖叫了起來。
  一直尖嘶。
  慘叫。
  「宰了他!你們給我宰了他!殺了他!你們給我殺了他!誰殺了他,我什麼都給他!誰宰了他,我什麼都答應他!只要能活捉他,我給他當大當家——」
  她已形同瘋婦。
  但沒人敢看她。
  因為大家都在拚命。
  跟那出手不留情的劍魔拚死命。
  大家也不敢看她。
  因為她的容貌太可怕。
  ——可怕得她一旦走出「黑房」,就沒有一個部下認得出她就是那個曾經是千嬌百媚的房子珠來。
  其實,她在這等慘烈的狀況下,狂嘶瘋呼的要宰要殺的人,恐怕不只是孫青霞,只怕也有餘華月的份。
  不過,就這一點上,她已如願已償,不必激憤。


3.劍尖上的一滴血


  這片瞬間的變化,十分急促,也十分慘烈。
  那是從孫青霞乍然出現算起。
  他一出現,房子珠便即時應變,使余華月一槍刺殺龍舌蘭。
  孫青霞始料未及,馬上發動攻襲。
  余華月也無退路,呼令手下圍殺孫青霞,房子珠也一不做、二不休,飛刀入櫃,不讓龍舌蘭有活命之機。
  但孫青霞在剎間已殺十一人,攻至余華月身前。
  余華月先下手為強,掄槍飛擲。
  孫青霞不理房子珠打話,擋開了她的飛針,房子珠幾乎死於孫青霞劍下,余華月使出殺手銅,自面上的「鹹蛋」打出毒霧,孫青霞卻及時仆倒,「花霧」就「種」在房子珠的臉上,毀了她的容。
  電光火石。
  快、奇而急。
  並且十分慘烈。
  殘酷。
  人類的鬥爭本來就是十分殘酷的。
  房子珠和余華月本來都是非常殘忍的人——可惜他們遇上了孫青霞。
  孫青霞已經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不這樣殺人了。
  自從他加入了「殺手澗」的「崩大碗」後,受溫八無的教化、影響,已盡可能不殺人了,之後,又受鐵手的耳儒目染,能不殺人,就不殺人。
  但不是今晚。
  今晚的他,大開殺戒。
  ——是什麼令他作出如此劇烈的改變?
  仇恨?
  正義?
  ——還是一種他自己也敘述不出、分辨不明的微妙感情?
  殺!
  他倒在地上之際,又殺了三名要替房子珠和余華月解圍的「流氓軍」徒眾。
  然後他才一劍刺向余華月。
  ——要不是他先解決那三人,余華月就一定躲不過這一劍。
  余華月的「花霧」失手打在房子珠的面上,他已知侮。
  ——但打出去的毒霧又如何收得回來?
  他一擊不中,即退。
  不但退,而且逃。
  ——遇上這樣的敵手,只有逃遁一途。
  他反應快,所以才躲過了孫青霞的一劍。
  這一劍刺空,卻「教訓」了余華月。
  光是逃,只怕還逃不過。
  孫青霞劍快。
  快劍如風。
  而且孫青霞像是已吃定他了。
  好像一定要他償命。
  他已看到了房子珠的下場。
  他不得不心寒。
  當余華月決心要逃之際,他反而反攻。
  他發出了拿手「好戲」。
  「飛簽」!
  「飛簽一煞」發自臉上,飛襲孫青霞身上十六處。
  他算準了一點。
  只要孫青霞擋掉這十六支有徐有疾、先後不一的飛簽,他已退出「黑房」,外面有至少一百八十位兄弟,會為他擋架,會為他拚命,只要把孫青霞擋得一擋,延得一延,便不怕他再凶、再狠、再惡,自己也總有機會逃走了。
  ——「大深林」那麼大,那麼深,他絕找不到他。
  所以他一面疾掠,一面打出了救命的飛簽,只求把孫青霞阻上一阻。
  只要阻得一阻,那便好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能辦到這點。
  因為孫青霞武功再高,也只是個人。
  他不是神。
  是人就有極限。
  他已在飛返,弟兄們已在外面重重包圍此屋,屋裡也有吳中奇等七八位弟兄正死命掩護他,孫青霞斷不可能馬上便殺得了出來。
  何況,孫青霞在這一剎間,為了躲避「花霧」的攻擊,還倒在地上,出劍應付其他幾名弟兄的圍攻。
  而且,他已發出了「飛簽必殺」。
  ——孫青霞能逃得過這一擊,已算萬幸,還怎麼來得及追殺他!?
  所以,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度過此劫。
  他很有信心。
  他有絕對的信心。
  只惜世上無絕對。
  過信當夢碎。
  孫青霞的人仍躺在地上。
  但他已反手一劍。
  劍在手。
  劍氣已發了出去。
  「飛縱劍氣」。
  劍氣飛縱。
  劍在天涯。
  氣已至!
  「嗤」的一聲,劍風已至後頭,余華月頓覺不妙,返身應變,「波」的一聲,只覺眼前一蓬血霧,就發現一件奇事:
  四分五裂。
  ——那是他的臉。
  他的眼居然看到自己的臉已四分五裂。
  四分五裂的臉。
  不但是一隻眼看到,而是兩隻眼都同時看到。
  ——同時,是分開來見到。
  余華月死。
  那一道劍氣,正射中他額頭的那一口「蛋」上,射裂了蛋,貫穿了額,殺了他。
  殺了余華月的孫青霞,在地上緩緩坐起,然後再蹲起,之後才慢慢站了起來。
  他手裡還持著劍。
  但一時沒有人敢動他。
  這時候,余華月已仰天倒下,房子珠正瘋狂似的掩面大叫大鬧,飛奔出去召集弟兄。
  孫青霞也沒去阻攔她。
  他只凝視自己劍尖上的一滴血。
  很快的,連那一滴血也溜滴落了下來,劍鋒又清亮如水,森寒似冰。
  他手中有劍,背上有琴,一步一步的走,包圍他的人都又驚又懼,一步一步的退,而且散了開來,一時誰都不敢率先向他動手。
  他不看他們。
  他當這些人不存在。
  現在只有一件事情是他關心的。
  櫃!


4.無情劍客多情劍


  櫃子仍在火光中。
  房子珠已衝到外面。
  她呼嘯:「大家快來殺了他——」
  然後她就在火光中發現了一個十分可怖的事實。
  外面本來至少應該還有一百九十名以上的徒眾,現在,最多只剩下一百三十人。
  其他人都死了。
  倒下了。
  ——都在不知不覺中給人殺了。
  他走到櫃子前面。
  他的手在冒汗。
  火光騰騰,他的心卻在發冷。
  他在櫃子前,試探的叫了一聲:
  「龍姑娘……」
  沒有回應。
  房子倒了,塌了,風助火勢,火助風威。
  火已燒得四面都成了火圈。
  他在圈中。
  火圈外包圍重重。
  夜在焚。
  黑在燒。
  殺伐陣陣,風在呼嘯。
  受傷的人在狂號。
  孫青霞伸出了手,打開了櫃子……
  他一向是個無情的人,死在他劍下的人無數,可是,這一次,他要開啟這櫃子之際,他的劍在抖,手在顫,心在抽搐。
  為什麼?
  難道他的劍雖然冰冷無情,但人已變?還是人仍殺手無情,卻有一把多情的劍,斬不斷也不忍斬斷恩和情、義和愛?
  你說呢?
  櫃子打開。
  裡面沒有人。
  只有血。
  ——一灘血跡。
  人呢?
  人去了哪裡?
  龍舌蘭呢?
  龍舌蘭去了哪裡?
  ——她明明是在這櫃子中的,穴道已受封制,而今卻去了哪裡?
  「人呢!?」
  孫青霞眼睛亮了。
  他緊握著劍,怒嘯。
  但他的敵人蜂擁而至,用兵刃來回答他的問題。
  一百二十幾名如狼似虎、凶獸般的兇徒,紅了眼殺了過來。
  他一伏身,解下古琴,迅速伏下,打開機括,一時間,騰騰騰騰騰騰騰,火光閃動,火舌吞吐,驚天動地的響聲和眩眼奪目的利亮交錯……
  敵人衝殺近前,呼喊驚嚎,又一個個的倒了下去。
  他的琴在怒吼,吼的卻不是琴聲,而是爆炸。
  像一頭吐電放雷的怪獸。
  騰騰騰騰騰騰騰騰……
  敵人一個一個的倒下,一排一排的仆倒。
  然後他的「琴聲」軋然而止。
  他又撥出了劍。
  劍作雪色。
  劍尖上仍有一點血。
  他持劍向剩下的人衝殺了過去。
  這時候,「流氓軍」剩下的還不到六十人。
  零星落索。
  他殺向他們。
  沒有人能擋得住他一劍。
  他一個人。
  對方仍有五十幾人。
  但他一人追殺這數十人。
  他一面殺,一面斥聲問:
  「她呢?她呢!?」
  他依然下手無情。
  殺手無情。
  ——劍下不留情。
  他全身都染滿了血。
  他浴血苦戰。
  不過,他的劍反而愈戰愈清,越來越亮,打到後來,那劍更加有點高風亮節了起來,儘管他的人已殺得性起,狀若瘋狂,他甚至不讓這些人有逃命的機會——儘管這麼多人四散而逃,但他竟以一人之力獨劍去追殺每一個人——可是他的劍,卻在火光映亮的火舌聲中,發出一種極優美的麗芒和極動聽的破空之聲,就像什麼佛光幻彩和仙籟妙韻一樣。
  好像無情的只是人,而不是劍。
  ——但是劍是人使的,一個人要是真的無情,劍又怎會有情?
  劍對人有情,可能會取人性命,人呢?
  人對人有了情,是不是也一樣會致命?
  荒山,野嶺。
  腥風血雨,白骨成山。
  劍氣縱橫,生殺予奪。
  許或孫青霞是以殺止殺,血債血償,但做劍狂嘯的他,並未能主宰一切,仍未能覓著他那回首暮雲遠的女神捕:龍舌蘭。
  最偉大的愛情其實是能把婚姻維持到終老,最美麗的愛情卻可能就是中途分手。
  ——但為求得到愛情的最美麗而離別的,只怕難免要失去真情。
  真正的愛情仍是美麗的,可以永恆的。
  激情是快活的。
  有情是幸福的。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18 13:47:55

後記


願天下有情人未成眷屬


溫瑞安

  高興風流快活過日子,不出江湖已數載。
  重出在望,信心依然如青山,不怕是非,只愛夕陽。
  此書送我至愛小白,書出時我們已天各一方。她美。她好。她荒唐。我和她這一年 大起大伏,大喜大樂,大刺大激,也大分大合。分手必須和淡忘同時進行,否則很傷。 但戀愛的人都是愛受傷的。青春本無意,紅塵卻有心。一切是假,值得就好。情到濃時 情轉薄,未始惆悵是輕狂。悲歡離合事,陰晴圓缺夢,此事古難全,只好願天下有情人 「未」成眷屬——「未」成,不是「不」成,滿則溢,盈則虧,我衷心期許相愛的人會 有一個全圓,哪怕自己沒有。
  有時無就是有,分亦是合,無相是相,相亦無相。我們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 犀一點通。這時代,這輩子,這一年,與她共度,陪我一段,正好、真好。
  一併感謝陪我們共度俠女何包旦,俠弟葉浩,還有大半個「神神化化」的「俠弟子」 陳念札,還有許許多多的好友讀友:憂歡歲月,悲喜共度,情懷未變,初衷不負。
  《風流》是《四大名捕戰天王》的第二部,全書約四至五部。放心,會寫下去。孫 青霞和龍舌蘭的故事還沒完……
  風流人物,風流人散。
  稿於九六年七月七至八日溫白梁何遠遊回「龍頭」遇大驚大險卻又有驚無險轉危為 安意外驚喜。
  校於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一日入選新華出版社《香港回歸叢書》之《香港的文化》 部份。
  附詩:
  ……春山愛笑
  明天我的路更遠
  馬蹄成了蝴蝶
  彎弓射箭,走過綠林
  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水裡的絕筆,天光裡的遺言
  挽絕你小小的清瘦
  一瓢飲你小小的豐滿
  就是愛情與失戀
  使我一首詩又一首詩
  活得像泰山到石驚濤裂峰的第一筆
 
              ——擷自76年千行長詩《山河錄》十首中之一小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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