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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本物天下霸唱]賊貓[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0:39     標題: [本物天下霸唱]賊貓[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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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林中老鬼
1狗碰頭
2貓哭墳
3姦屍
4林中老鬼
5翁塚山
6殭屍美人
7雨蛙
8靈州城

第二卷 槐園凶宅
1金玉奴
2槐園
3仙祠佚事
4鬧宅童子
5筷子樓
6貓兒眼
7清蒸活人
8怪僧
9八仙樓
10造畜

第三卷 神獒
1譚道人
2一千三百刀
3凌遲
4神獒
5小貓耳朵
6劍爐(上)
7劍爐(下)
8星星盞
9偷燈盜油

第四卷 塔王
1驚天動地
2雲霧變化
3古塔之王
4風雨鐘
5渡水葫蘆貓
6府中五異
7白塔真人
8披麻烤剝皮問
9雁營

第五卷 雁營
1雁排李四
2說書人
3灑豆羅剎江
4三眼狐
5黃天蕩
6貓喊
7血戰
8賞狐令

第六卷 截妖寺
1長面羅漢
2方良牛
3蛇母
4青螺鎮
5回天
6驚變
7截妖寺
8貓奴

後記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1:24

第一卷 林中老鬼

第一話 狗碰頭

  話說當年有個金棺村,為什麼叫這名呢?只因自古以來,皇帝的棺槨叫「梓宮」,貴妃的棺槨則稱「金棺」。傳說當年有位貴妃生前受寵,但得罪了太后,被賜銀鈴金掛,也就是拿繩給活活勒死了。由於這位貴妃死得冤枉,太后和皇帝晚上一閉眼就看見她身穿紅裙前來索命,為了安撫她的亡靈,就遠遠地修了座墓,將這貴妃的屍骨埋了進去。

  在下葬之前,貴妃的金棺被攢停在了這村中的一座古寺之中,後來連村子帶寺廟都改了名,村叫金棺村,寺叫金棺寺。但是否真有這麼一回事,連村裡最年長的老人也說不清楚了。那屈死的貴妃埋香地下千百年,丘壟早平,已經沒人知道這座古墓究竟在什麼地方了。只有這金棺村的村名,以及村中那座破舊不堪、隨時都可能倒塌的破廟為證,殘磚敗瓦似乎在默默述說著過去的歲月裡的確有過這麼一段往事。

  到了清朝末年,爆發了席捲大半個天下的太平天國起義。由於太平天國的領袖洪秀全是廣東人,這場農民起義又起自粵東桂西,也就是兩廣之地,所以在當時也被稱為「粵寇之亂」。

  戰亂持續了將近二十年,金棺村一帶的百姓深受其苦,官軍與義軍之間各有攻守,殺伐甚重。戰事過後,往往殍屍遍野,大部分屍體都沒人處理,附近的老百姓就算想埋也埋不過來,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無數血肉之軀就這麼扔在荒郊野外,任憑烏鴉和野狗隨便啃啄。

  吃死人的不僅是野狗和烏鴉,就連村中人家所養的家狗和豬也跟著一道吃。經常啃吃死人的豬絕不同於一般的豬,這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啃過死人的豬肥得嚇人,毛光皮亮,就連看人的眼神都冒著兇光。這些豬雖然肥,但知道怎麼回事的人,可一輩子都不敢再吃豬肉了,而且看見別人吃豬肉自己就忍不住想吐。

  金棺村裡有個孤兒,姓張,排行第三,兩個姐姐都早早夭折了,他自稱張三。也不知他大號叫做什麼,因為頭髮天生又稀又黃,到了十五六歲,這辮子仍是留不起來,只好用草繩隨便紮了個狗尾似的小辮,凡是識得他的人,都以「張小辮」相稱。

  張小辮窮得連半間房子都沒有,平時就住在金棺寺那座破廟裡。他推倒了廟中的泥塑神像,鋪些亂草睡在泥臺上,白天到各家各戶幫忙挑幾桶水,幹點雜活什麼的,幹完了活討口飯吃。他也曾跟棺材鋪的師傅當過學徒,還拜過算卦的老道為師。但由於年景不好,師傅都快活不下去了,哪還養得了徒弟,所以這幾樣營生他都沒學到底。有時候生活艱難,他一連幾天都沒東西吃,就只好到了晚上靠偷雞摸狗充飢。他知道自己家道中落前,祖上曾是京城裡的大官,內心深處仍拿自己當爺,對自己偷雞深以為恥。可兵荒馬亂的年月裡混口飯吃談何容易,餓急了就什麼都顧不上,還管什麼出身門庭。

  近年天災人禍不斷,村裡的糧食不如往年那般富裕,連討口吃的都不太容易。這天夜裡,張小辮餓得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橫躺在神壇上蹺著二郎腿,望著從破屋頂上漏將下來的月光,心裡琢磨著得弄點什麼吃的充飢,不然實在挨不過去了。這些年來他最拿手的就是偷雞,村裡養雞的人多,隔三差五地偷上一兩隻,這麼多回從來沒失過手。從不失手並非走運,只因他自己摸索出了一套獨門的偷雞絕技。

  打定主意,張小辮就藉著月黑風高,摸到了村中王寡婦母女的院子外邊。這家沒男人也沒養狗,門牆又低,而且張小辮對各家雞窩的位置瞭如指掌,沒費什麼力氣就翻過牆頭,發現雞窩裡的老母雞睡得正熟。

  張小辮看得明白,但他沒有直接探手去抓,而是悄悄把手伸進雞窩裡,施展獨門絕技,輕輕地去搔那老母雞的腹部。不管是有人偷雞還是黃鼠狼鉆雞窩,窩裡的雞必定會撲騰鳴叫,那樣主人就會被驚動起來。可張小辮自有他的辦法,只輕輕搔得幾下,雞窩裡的老母雞不僅沒撲騰亂叫,反而露出一副愜意的神態,似很享受有人替它搔癢。

  張小辮心中竊喜,只要第一下沒失手,這隻雞就算是偷到手了。看著那母雞,他心中發狠:「我不能白伺候你,等會兒到破廟裡拔雞毛的時候,你就沒這麼舒服了。」他心中高興,手底下也沒閑著,一隻手不斷替那老母雞解癢,另一隻手揭掉雞窩頂棚,打算把老母雞從上邊抱出來。可大概是因為有一段時間沒偷雞了,手藝生疏,也可能是連餓了好幾頓,反正手底下發虛,竟然把老母雞抱到雞窩頂的時候,一個沒抱住,將它摔在了地上。

  老母雞半睡半醒,迷迷瞪瞪地正愜意間,忽然啪嚓掉了下來,立時從美夢中驚醒了。它大概也明白這是有賊偷雞,哪肯甘休,奓著雞翅撲騰了起來,鬧得動靜很大,果然驚動了家中的主人。就聽窗戶裡的王寡婦罵道:「哪個小賊又到老娘門上偷雞,肯定是住棺材廟那挨千刀的張小辮。老娘就剩這一隻下蛋的老母雞了,你也不肯放過……」說話聲中就見紙窗一抬,一個尿盆從屋內飛了出來。

  張小辮見黑糊糊一物從屋裡擲出,急忙低頭躲閃,那尿盆本就沒有準頭,噹的一聲砸在了院牆上,臭液嘩啦四濺。他心道不妙,想不到三爺名聲在外,那王寡婦一聽母雞撲騰就知道是三爺在此,而且兜頭將一個又臊又臭的尿盆打將下來,被她拿住了少不得一頓好打,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想到這,張小辮不敢怠慢,翻身跳出院牆,耳中還聽得院中王寡婦的叫罵聲不斷,似乎在招呼她的女兒小鳳去鄰居家借狗追賊。張小辮心中暗罵:「好你個王寡婦,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此言果是不假。偷你隻雞又沒得手,犯得上趕盡殺絕嗎?等將來三爺發了跡,賠你個紫金尿盆……」

  雖然嘴上不服軟,但畢竟做賊心虛。四鄰家中有養狗的,這時也都被王寡婦那盞尿盆打在牆上的動靜驚了起來,一時之間到處雞鳴狗叫,整個村子亂成一片,人們都以為是山賊進來劫村了。這回婁子捅大了,張小辮知道必須得出去避兩天,否則人人知道他夜宿金棺廟,一旦被堵到那破廟裡,可就插翅難逃了,於是在夜色中一路狂奔,逃出了村子。

  最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停住腳步,村裡的人聲狗吠都已遠不可聞,張小辮心裡的一塊石頭方才落地,連呼哧帶喘舉目四望,想看看跑到了什麼地方。只見月冷星稀,枯樹荒草,草叢間墳丘起伏,石碑嶙峋,剛才慌不擇路,卻是逃進了村後的墳塋之中。

  這片墳地據說是塊風水寶地,而且此地無主,十里八鄉死了人都往這埋,無數墳丘是一個緊挨著一個,封土新鮮光潔的是近年新墳,長滿了荒草的老墳更是多得數不清。前些時候有數股粵寇在這一帶出沒,跟官兵惡戰了幾場,才剛剛退去,戰場上積屍數千。來不及掩埋的屍體腐爛發臭,引發了一場不小的疫情,所以最近這周圍的百姓死得比以往多出許多,這片墳地也隨之添了許多墳丘。家境稍微富裕的都有碑有棺,那些窮苦人家就沒那麼走運了,臨死混上口薄棺就不錯了,或者乾脆直接拿麻席一卷胡亂刨坑埋了,墳包也小得可憐,至於石碑更是能省就省,或是插塊木牌樹枝代替。那些沒有了記號的新墳,很快就成了無主的孤墳。

  到了晚上,烏雲遮月的時候,墳地裡鬼火閃動,偶爾有一兩隻野貓從草間躥出,還有些不知道是鬼哭還是狼嚎的怪異響動,不時從墳地深處傳來,聽得人肌膚起栗。

  張小辮一向膽大包天,反正是賤命一條,活著也是吃苦受罪,扔在哪不是扔,所以他向來豁得出去,從不忌鬼避神,要沒有這種膽量,又如何敢一個人晚上住在那神佛猙獰的破廟之中。不過一看自己跑到了這片墳地,他心裡還真有點打楚,趕緊對四周的墓碑墳丘作了個羅圈揖:「各位大哥大姐,小人張三不敢造次,無心驚擾,得罪勿怪,得罪勿怪……」

  說著話他轉身就要離去,正在這時,忽聽身後的一個墳丘裡面傳來一陣彭、彭、彭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是有人在使勁撞木板門。不過這亂墳塋子裡哪有人家的門戶,這聲音必定是在撞棺材蓋子。

  正值中夜,四下裡靜得出奇,顯得這撞棺材蓋子的聲音格外驚心動魄。張小辮覺得自己腦袋後邊拖著的小辮子都豎起來了,但他並沒有立刻逃跑。剛才他跑過了勁喘個不停,加上肚裡又沒食,實在是邁不開腿了,當下用衣袖抹了抹鼻涕,打量著四周的墳塋,心想這是哪路死鬼跟你家三爺做耍?三爺不是給你們作過揖了嗎,怎麼還不依不饒的,想嚇得三爺磕頭求饒不成?

  可那墳中撞擊棺材的聲音越來越大,張小辮猜想許不是有盜墓掘塚之輩在撬棺材?定要看看是什麼作怪。要是真有挖墳掘墓的,三爺就嚇他一嚇,給他來個賊喊捉賊,捲了他的贓物,這叫賊吃賊越吃越肥。

  他三兩步轉到墳後,只見這是一座無主新墳,土丘下被人掏了個大窟窿,那彭、彭、彭的怪聲,正是從那窟窿深處發出來的。他剛走到近前,就聽那墳側的窟窿裡一陣巨響,一張滿面流血、紅毛叢生的大臉從窟窿裡探了出來。那張臉的腦門上生了一個橢圓形的大肉瘤,吐著鮮紅的舌頭,嘴邊牙齒上還掛著血跡,雙眼兇光四射,惡狠狠地盯著張小辮。

  張小辮心中叫苦,怎麼就沒想起來是這個東西!現在想起來也晚了,只好轉身落荒而逃。

  原來早年間的野狗和現代的野狗大不同,有些野狗的種類在解放後社會穩定下來就逐漸絕跡了。亂世之中人命如同草芥,因為死的人太多,暴屍於荒野的情形到處都有,所以吃死人的東西也就多了。鄉下山野間有種專吃死人的野狗,能聞著死人的臭味在墳上刨洞,刨到棺材了,就用腦袋撞破棺材擋板,然後把棺中死屍拖出來吃肚腸子。這種野狗體形巨大,生性兇殘,吃多了死人的腸子它就不想再吃別的東西了,有時候碰上落單勢孤的活人,也往往直接撲過去咬死。長著血瘤的野狗常年吃死人肉,身上屍氣重,牙齒帶有屍毒,被它咬到了就別想活。它的特徵是腦袋上長了一個血紅的大瘤子,這瘤子比鐵錘都硬。窮人的廉價薄棺,最好的不過是「三寸柏木板」,棺板被這狗頭撞不了幾下就能撞穿。這種簡易的棺材有個俗名就叫「狗碰頭」,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死者家人買了副「狗碰頭」回去,將死者屍體盛殮下葬了,家人也就算盡到心了,然後棺材裡這位您就等著喂野狗吧。可在當時,就連這種三寸板的「狗碰頭」還都供不應求。

  這正是:「人無傷犬心,狗有屠人意。」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1:36

第二話 貓哭墳

  書接前文,說的是張小辮半夜偷雞不成,誤走荒墳,不料驚動了一隻在掏死人的野狗。那只野狗掏了座新墳,剛剛撞開了棺板,咬得棺中死屍開膛破肚,正要往外拖拽肚腸,忽聽背後有動靜,立刻打墳中鉆了出來。它也是飢火中燒,加之又剛舔了些人肉屍血,此時一見單個孤丁堵著洞口,那雙佈滿紅絲的狗眼頓時兇光畢露,「嗷」的一嗓子從墳墓裡躥了出來,奔著來人便咬。

  張小辮一看大事不好,叫了聲:「有種的別追來……」話音未落,扭頭便跑,本來明明跑不動了,但驚慌之下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撒開兩條腿飛似的就在墳地裡跑開了。他心知肚明,要是一直這麼跑下去,不出十步就得讓那野狗撲住扯出腸子,靈機一動,腳下疾停,躲開背後野狗撲咬之勢,斜刺裡跑向墳地深處,藉著墓碑閃躲逃避。

  野狗猛撲了一空,不禁惱羞成怒,隨即一撥狗頭,抖了抖腦門上那顆血紅的大肉瘤,也是一頭斜撞出去,緊追著張小辮亂咬。張小辮在墳丘和墓碑之間東一頭、西一頭地亂鉆,墳塋間地勢高低錯落,擋住了野狗狂追的去路。這一人一狗就圍著幾座墳墓兜開了圈子,那野狗雖是猛惡兇殘,眼看到嘴的活肉,卻一時難以撲住。

  最後這野狗終於明白過味兒來了,它不再跟張小辮在墳塋地裡亂鉆,而是一個虎跳,躍上一座高大的墳頭,想要居高臨下,直接跳下去吃人,這就叫「狗急跳牆」。其實就算它不這麼幹,那位張三爺也快跑不動了,他此刻吁吁氣喘,胸膛都好似要炸了開來。

  但狗急跳牆,人急也能生智,張小辮眼見自己陷入絕境,這廝膽子倒也真大,將生死置之度外,乾脆彎腰蹲在地上不再逃了。自古兵不厭詐,三爺這招也絕非是匹夫之勇。

  在鄉下走夜路,難免會遇到豺狼野狗,老百姓們在吸取了無數血的教訓之後,逐漸摸索出了一些防身之道,有句話說得好:「狗怕彎腰,狼怕搗鼓。」

  豺狼野狗再怎麼兇殘,也自有它的弱點,狼的疑心最重,如果一個人在晚上遇狼,難免膽戰心驚,可要轉身一跑,十有八九就被狼追上吃了。倘若當時能夠沉得住氣,假裝對惡狼視而不見,在口袋裡東翻西翻,做出一些連你自己都不明白的動作,那狼就不敢輕易過來咬你,它疑心你這是設計要收拾它。而野狗就怕人彎腰,它擔心人一彎腰,是打算撿棒子打它;甭管多兇惡的狗,天生就對棍棒有種極強的畏懼之意。叫花子都帶打狗棒,正是出於此因。

  可也該著張小辮走背字,他大概偷雞摸狗的事做多了,時常顯得賊眉鼠眼,身上正氣不足,此時把腰彎了假裝要撿棍棒打狗,那野狗卻根本不吃他這一套,從墳丘上順勢躍下,重重撲到了張小辮身上。

  張小辮叫了一聲命苦,還以為自己要喪身在此,沒想到他身後墳丘土壟下有個裂縫,縫隙寬大處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洞口,那洞口都被荒蒿亂草掩蓋了,即使走到近前也是看不分明,此刻他被那惡犬一撲倒地,連人帶狗都落進了墳窟。

  那墳地土壟下的裂縫雖深,頸口處卻是好生狹窄。張小辮身子骨單薄,順著裂縫斜刺裡滾了下去,可那野狗常年吃死人肚腸,生得似馬駒牛犢般壯大,硬生生卡在窄處,揉做了一團,進退不得。

  張小辮撿了條命,也顧不得身上摔得疼痛,此時落在地縫深處,四周皆是伸手不見五指,根本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他使勁揉了揉眼睛,望見遠處忽明忽暗的似有燈光,於是打點精神摸將過去。

  無多時,土壟岩層已盡,他摸至一道寒氣逼人的石壁,觸手所感石壁之磚奇大,凜冽之氣透人骨髓。那壁上裂開一縫,穿過縫隙便能見到壁後是間石殿,牆上釘了一盞命燈如豆,明暗恍惚,張小辮哪知其中厲害,見有燈光,便從牆縫間擠身而入,待看冥殿中情形,更是覺得詫異莫名。

  但見那石殿命燈下擺著享桌,享桌是種青石棺床,其上停著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年紀約莫十八九歲,身上殮兇衣嵌金戴銀好是闊綽。看服色絕非近代之人,可這年輕女子雲鬢雪脂,眉目清麗脫俗,又哪裡像是故去千百年的死人。張小辮害怕歸害怕,不過眼下生計沒有著落,正窮得揭不開鍋,見命燈下珠光寶氣,如何能不動心。

  殿內還擺有許多造型詭異的紙人紙馬,死者身旁更有一池碧水晶瑩清澈。張小辮剛才逃得口乾舌燥,當下用手掬了幾捧水喝了個痛快,只覺甘甜勝於仙露,不過仙露到底什麼滋味他卻從沒嘗過。喝完水,腦子就靈活了些許,他心想這世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命苦之人是怕窮不怕死,於是狠一狠心,湊到女屍近前,拔金釵、褪玉鐲、拽香鞋……把值錢的東西全扒取了下來,又脫下那女子一件殮服打了個包裹,邊忙邊對那女屍說話給自己壯膽:「看你這小娘子穿金戴玉,生前想必是位受用過的貴人,小人卻是生來命苦,早已三月不知肉味。而今生計無著,不得不借小娘子些零碎事物換些米面糧油為生,還望小娘子莫怪,日後若讓小人有出頭的時日,再來燒紙上香還你些人情……」

  正當張小辮掠取金玉之時,忽聽石殿角落裡一聲貓叫,連忙轉頭一看,只見從那沒有燈光的黑處爬出一隻大花貓。出人意料的是,那花貓竟作人聲悲鳴哀號,哭得淒風慘雨。張小辮見過出殯的哭孝子,這只花貓怎麼就如同是在給死者哭墳弔喪,這老貓豈不是成了妖怪嗎?

  那隻大花貓對張小辮視若無睹,瞪著兩盞紅燈般的眼睛悲哀哭號。貓哭之聲在這寂靜的地下格外淒厲刺耳,張小辮不免從心底裡生出一股厭惡之情。這老貓也來裝神弄鬼,他心中不由得動了殺機。

  想到這,他趁那花貓不備,用裹著金銀之物的殮服突然將其按住,只覺那大花貓掙扎了幾下,就被活活憋死了。張小辮心想現在餓得走回金棺村都走不動了,三爺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吃了你這成精的老貓祭祭五臟廟,看看到底是你這鬼貓的道行大,還是你家三爺道行深。

  張小辮膽大包天,仗著以前跟老道學過畫符捉鬼,半點也不把幽冥之事放在心上。他把這好大一隻花貓剝皮開膛,胡亂收拾一番,拔下石壁上的命燈,在殿中找些紙馬香錁攏起堆火來,就將那貓肉在火上翻翻回回地燒烤。不承想手藝不濟,卻把那貓肉燒焦了,外邊黑糊糊地燒成了一層黑炭。但張小辮餓得緊了,飢不擇食,聞了聞還挺香,也不覺得有多糊,張口就想去咬那烤貓。忽然一雙冰冷如鉤的手從背後掐住了他的脖子,就聽背後有個陰森森的聲音在問:「小廝,可見我宮裡的花皮貓去了哪裡?嗯……你這短命小鬼烤的是什麼東西?」

  張小辮驚得魂不附體,膽子再大也撐不住了,想畫符唸咒但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好隨口應道:「沒……沒見,這烤的是……是烤雞。」只覺身後一股涼氣吹來,他全身戰慄,汗毛孔都好似結出一層冰霜,背後那女子的聲音再次逼問道:「烤雞怎麼會有四條腿?」張小辮兀自硬著頭皮辯道:「三爺烤的這是兩隻雞,兩隻烤雞四條腿……」

  有分教:「閻羅殿上充好漢,怨魂纏腿怎得脫?」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再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1:46

第三話 鳳屍

  且說張小辮懵懵糟糟闖入一座古墓,見有一隻老貓哭墳,便以為是妖,當即下手害了那貓性命,剝了貓皮在火上細細地烤,不想惹出墓中屈死的厲鬼前來尋貓。張小辮被那鬼從身後掐住脖子逼問情由,他兀自強辯燒糊的這物是雞非貓。

  身後那鬼如何肯信,鋼爪般也似的一雙冰冷大手,惡狠狠地鎖住他的哽嗓咽喉。張小辮只覺頸中吃緊,趕忙去掰那鬼手,但他身單力薄,又餓了數日,哪裡掙脫得開,頓時翻起白眼吐出舌頭,正是無常二鬼索命來,哪管你陽世難割捨。眼瞅著張小辮被掐得三魂七魄離殼,就要去到那枉死城中做個怨魂。

  正在生死相分之際,忽聞霹靂一聲,石殿內飛沙走石,身後石牆被土炮從外打破了一個窟窿,張小辮被煙塵碎土一嗆,涕淚橫流,耳朵震得嗡嗡轟鳴,脖子上的鬼手也就此消失無蹤。但聽得被土炮打破的磚牆後有人聲響動,張小辮立時翻倒在地裝死。他飄零江湖日久,也好個急智,明白這是有賊人前來盜墓,若被他們撞見多餘的活人在這石殿裡,自己必被賊寇害了性命,事急從權,只好躺在石牆破損的瓦礫堆中紋絲不動。這幾年兵禍橫生,到處都是死人,橫死慘死無人收屍者屢見不鮮,所以他裝起死人來幾可亂真。

  所謂無巧不成書,還真就讓張小辮給猜著了,原來是有兩個盜墓賊,早就打聽得金棺村墳塋地下有前朝古塚,踩盤子認泥痕,反覆勘驗之後挖掘盜洞。盜墓是暗地裡偷摸之道,半分急切不得,非只是三兩日的工夫,只在夜晚才肯勾當,直用了半月有餘,方始發至墓磚。

  今夜三更,兩個賊人攜帶工具再次潛入盜洞,以土炮破了墓牆,見冥殿中命燈仍亮著,料定殿中並無瘴癘之氣,當即攏燭而入。其中一賊身披蓑草長衣,當先進了石殿。他見盜洞口躺著個皮包骨頭的少年,灰頭土臉面目難辨,且一動不動是個死人,那賊禁不住奇道:「咦……這貴妃娘娘的金棺墓裡,卻也有個殉葬的接引童子,不過這童兒怎地恁般大了?人殉的童兒不都是十齡以下為佳?」

  他身後那賊卻催道:「是殉死的小太監亦未可知。賢弟也休要多問,這冥殿中最忌好奇二字,快取了明器回去,時辰若早時,還能連夜到城裡觀花樓找個小相好親熱親熱。」

  兩個盜墓賊發財心切,自是沒心思仔細打量裝死的張小辮,先繞殿一周,見後壁有個被地震震開的裂縫,成年人鉆不進來,並未在意,隨後徑直來到棺床前,見並無棺槨,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素衣無飾直挺挺躺在其上。二賊見此情形都驚詫莫名,驚的是這女屍保存如此完好,竟似活人入睡,稍不留意就能驚醒了她。人死不腐不枯,一是怨念難消,二是已成僵人,三是死得不明不白,沉冤待雪,不知這貴妃卻是有何古怪?詫的是一無棺槨,二無明器。相傳當年有紙棺紙衣的薄葬之人,也許年久紙棺紙槨都已消解盡了,但沒有殉葬的明器著實令人惱怒,費了這麼大勁,難不成空手而回?

  張小辮躺在地上聽到那兩個賊人破口大罵,心想:「二賊有所不知,那一包金銀首飾都被你家三爺卷包收了,正壓在身下,你們既然撲了個空,就別賴在此地不走,快走快走快走……」他之所以如此盼著那兩個賊人速速離開,實是裝死裝得太久,在碎石塵土裡全身生疼,想大口喘氣也是不敢,再難堅持下去了。

  可有道是賊不走空,那二賊怎肯甘休,倆人一瞧貴妃身上還有幾件衣服,當下協力用繩索套了鳳屍,將衣衫一件件盡數除了。可憐那貴妃含恨而死,埋香地下尚未化去形骸,到頭來又被兩個賊人剝得精赤條條,身上連一絲線頭也沒剩下。

  二賊裹了貴妃的衣服,又自屍身上摳取了適才張小辮沒拿的屁塞和口含,正待離去,但見到脫了個溜光的鳳屍,真是好端端一床美色,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死人,不由得全身燥熱,淫心大盛,生起了奸屍的邪惡念頭。二人往常盜掘古塚,從沒發過什麼大財,見到棺材中的那些死人,無不又臭又爛,或是朽得僅剩幾塊骨頭,但這貴妃是什麼人?那是皇上才能睡的女人,今夜天賜良機,何不嘗嘗當皇帝老兒究竟是什麼滋味?

  越想越覺得全身發熱口乾舌燥,倆人隨手掬了幾捧玉池中的清水,想讓清涼之意壓一壓心頭慾火。畢竟奸屍這事從沒幹過,不過酒氣財色四面牆,不是神仙跳不出,艷屍擺在眼前,喝了涼水也不濟事,反倒把淫心撩撥得旺了。萬事都有個開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猶豫什麼。

  秀才見面講書,屠戶見面說豬,倆盜墓的賊人在一起能商量什麼好事?倆賊人互相壯了壯膽,為了防止鳳屍詐了,用麻繩先把它脖子吊住,雙手紮了,隨後二賊奸笑著爬上棺床,要圖一番皇帝老兒般的風流快活……

  張小辮躺在殿角正撐得難耐,聽那倆盜墓賊嘻嘻笑著去奸那鳳屍,心中也是有些好奇,可不敢輕舉妄動,唯恐驚動了那倆賊。但聽得片刻,這墓室中竟然沒了動靜,那對盜墓賊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他不禁又驚又疑,又苦等了好一陣子,石殿裡仍沒動靜,這才悄悄側過頭偷眼觀瞧。只見兩個賊人趴在貴妃赤裸的鳳屍旁,各自提了一把尖刀,互相刺入對方胸膛,臉上還都保持著僵硬的淫笑,血流滿地,竟已死去多時。

  書中暗表,冥殿裡的「金池玉液」,正是一個索命的機關,尋常之輩,怎知它的厲害之處?如飲此水,必癲狂至死,被怨魂纏身。

  張小辮哪知其中緣故,但坐起來一看地上卻無烤糊的老貓,也猜到了一兩分,那鬼水不能輕易就飲,飲後有惡鬼纏身。他大吃一驚,一激靈從地上跳起身來,想要抄起那包明器奪路而逃,不料伸手一探,沒有摸到明器,卻摸到了毛茸茸一堆活物,殿中命燈恍惚欲滅,一聲陰森的貓叫從他身後傳來。

  這正是:「不進陰曹地府門,哪知活人多舒服。」畢竟不知金棺墳又出何等變故,且留下次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1:56

第四話 林中老鬼

  張小辮摸得毛茸茸的一隻老貓,只聽那貓叫聲淒慘悲厲猶如鬼判催命,不禁暗罵一聲:「石頭髮芽,公雞下蛋,許是前世不修?怎的天底下的怪事都叫三爺撞上了。我日你死貓的先人,休要冤魂不散再來纏我……」心中雖是罵個不休,實則驚懼已極,三魂悠悠著地滾,七魄渺渺滿天飛,恨不得腳下生風趕緊開溜,但是連驚帶嚇,加上腹中五臟廟久未享受供奉,雖是想逃,卻只有心無力。

  心神恍惚之際,張三爺就感覺一隻大花貓爬上了自己的頭頂,他以為這貓是鬼變的,又哪裡敢去動它分毫,任憑那花貓在自己頭頂肩膀之間,躥上跳下地遛了幾個來回。

  張小辮暗罵死貓欺人太甚,偏又發作不得,就在這時候,墓室角落中驀地站起一個人來。這屈死貴妃的金棺墓中,四個角落陰晦積鬱,暗不見物,張小辮何曾想到那裡會藏得有人,而且此人定是在自己和兩個盜墓賊之前進來的,天知道來者是人是鬼,驚奇駭異,全然不知該做何理會,只好呆坐在原地看那人意欲何為。他陷入眼下這般境地,接下來不管是死是活,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只見那人身材瘦小,佝僂著身子,看樣子像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者,身穿一襲破舊不堪的灰色布袍,臉上遮了塊黑布,也瞧不出他有多大歲數,只露出兩隻精光閃閃的眼睛,怎麼看都不像是活人。

  張小辮看了這人長相,心道不好,怪不得貴妃小娘子沒有棺材,屍體直挺挺地撂在床上,原來那棺材板修煉成精了,變做個乾瘦老頭。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趕這當口出來,怕是要去三爺。

  可從牆角走出來的那個精瘦老頭,並沒有理會張小辮,他徑直走到墓床前對著鳳屍行了一禮,隨後給牆上那盞命燈添了些燈油,把墓室中的情形照得更加明亮,隨後又去那兩個倒霉的盜墓賊屍體懷中摸索了一番,搜到一包乾糧。

  老頭捧了乾糧,這才顫顫悠悠地走到張小辮面前,把乾糧麵餅扔在他面前,然後一言不發地瞪著張小辮仔細打量。他那對精光閃現的眸子,好像能看透人的骨髓血脈,瞧得張小辮肌膚起栗,全身都不自在。

  張小辮頭上頂著隻貓,看了看對面的老頭,又瞧了瞧扔在地上的乾糧,不禁飢火中燒。他人窮志短,這老棺材精把乾糧放在這裡,八成就是讓張三爺吃的,人在矮簷下又怎好不低頭,他趕緊伸手抓過麵餅,胡亂往嘴裡塞著,那餅子幹得都打裂了,但張小辮知道古墓裡的泉水活人不能隨便喝,於是翻著白眼硬往肚裡咽。

  他一面狼吞虎嚥,一面以「人莫與命爭」來開解自己。看來三爺眼下還要再艱難困頓些個時日,俗話說「莫欺少年窮」,這人若年少,便是來日方長,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指不定哪天就輪到張三爺時來運轉,到時候天天大塊吃肉……

  張小辮也不顧那老頭盯著他看,只顧填飽肚子,可忽然想到:「糟糕,老棺材成精那是要吃人喝血的,難不成它瞧我身子單薄瘦弱,便要先喂得我肥胖了再吃?」想到此節,他神色愕然,看著面前那蒙著臉的老者,嘴裡含著幾大塊乾麵餅,硬是不敢再繼續咀嚼了。

  那老頭忽然對張小辮說:「後生且休要驚慌,你可知老夫我是何許人也?」他說話的聲音猶如鋸木頭一般,說不出的詭異古怪。

  張小辮一看棺材精開口說話,心想若能套上交情,此事八成還有轉機。他常年流落四方,目睹世上現狀,多少知道些世態炎涼的道理,阿諛奉承那套也都明白,見人就說人話,遇鬼需說鬼話,加上他言語便給,嘴皮子好使,此時聽那老頭一問,趕緊使勁嚥下口中食物,答道:「小人張三,雖不知老前輩是何許人也,不過義氣之情見於眉宇,想來定是當今世上的一方豪傑……」

  那老頭聞言,已然明瞭張小辮不知他的來歷,當即點了點頭,引著張小辮來到一面墓牆邊,用衣袖抹去牆上灰塵,露出大片古彩斑斑的壁畫。畫上是數不清的貓,花貓、白貓、黑貓……或憨睡,或嬉戲,或撲捉鳥雀,貓的種類姿態五花八門,雖是神態各異,卻無不栩栩如生,原來是一幅惟妙惟肖的百貓圖。

  張小辮暗自吐了吐舌頭,敢情貴妃小娘子在宮裡養過這許多老貓?死後也要將它們畫在墓中相伴,但不知這老頭到底是何居心,讓三爺觀看這群貓圖想做什麼?

  心下正自狐疑,就聽那老者在他身後低聲說道:「想辦法數清畫中究竟有多少隻貓,若數錯一隻,你這輩子就要跟我一樣留在金棺墓裡,永遠都別想重見天日了。」

  張小辮聞聽此言大驚失色,他向來知道幽冥之事絕非虛妄之說,何況剛剛這墓中鬧鬼他是親身經歷,事到如今也不由得不信了,難道這老者同樣被墓中怨魂困住脫身不得?

  那老頭木雕泥塑般絲毫不動生色,蒙住的臉上僅露出兩隻無神的眼睛,見張小辮驚得蔫呆呆不知所措,只好對他說出一番話來,讓他得知其中根苗。

  原來金棺墳中的貴妃,生前嗜好養貓,愛貓成癖,常蓄佳貓過百,並給它們精製小床榻及錦繡帷帳等諸多玩物。仗著皇帝對她的寵愛,她儼然將戒備森嚴的禁中大內,當做了貓園貓圃。然而她養的這些貓皆是珍品,屢顯靈異,結果驚了太后,她也被逼銀鈴吊掛而死。

  貴妃含恨而死,被葬在金棺墳中,太后狠毒,又將她養的百餘隻貓,無論良賤盡數絞死埋在墓室金井之下。金井中一股清泉,皆為死貓怨氣所化,有誤飲此泉之輩,則必見厲鬼。剛才算是張小辮命大,被盜墓賊的土炮震昏了片刻,否則此時早已到森羅殿上標名掛號去了。

  張小辮聽到此處險些落下淚來,哽咽著對那老頭說道:「想小人張三怎麼地如此命蹙?被惡狗所逐誤入此地,又不曾傷損了貴妃娘娘的鳳屍分毫,竟會鬼催般喝了幾口泉水,惹來禍事上身……想來這位老前輩也是同樣遭遇。前輩都未曾數清牆上繪了多少隻貓,小人年輕識淺,恐怕更沒指望了……敢問前輩高名大姓,仙鄉何處?又怎會對金棺墳中的掌故,所知如此周詳?」他盼著跟那老頭同病相連,萬一自己出不去了要在古墓中過活,還指望那老頭能給些照應,於是連忙套近乎,但他心中尚有三分疑慮,說到最後不免要探探對方的口風。

  那老頭似乎已有些不耐煩了,冷哼了一聲,說道:「老夫雲遊四海,到處為家,活得年頭多了,連自己的名字也記不得了。如今世上識得老夫的,都以林中老鬼相稱。我在這金棺墳裡苦候了多年,沒日沒夜不分黑白地為貴妃娘娘守陵,只為等來一個能數清百貓迷魂圖的福大命大之人……」說到這,老者鋸木頭般地乾笑兩聲,似是不懷好意地盯住張小辮:「嘿嘿……就不知這人會不會是你張三?」

  張小辮大吃一驚,眼見墓室中命燈昏黃、鬼氣迷漫,越發覺得這蒙著臉的老頭不是活人,何況連他自己都自稱是什麼「林中老鬼」,只怕喚作「墓中老鬼」才更恰當。這老鬼既非盜墓賊,也不是像自己這般「一身撞開是非門」誤入此地,聽他言下之意,已在墓中等了不知有多少年月,鬼知道究竟是有何圖謀?往深處想想,不免令人覺得頭髮根發奓。

  想到此處,張小辮有心想逃,口中應付道:「原來老先生是在等人,小的我尚有要事在身,家中還有八十歲的老娘等著抓藥,可就恕不奉陪了……」說著話腳下生風轉身便逃,忽覺背上衣襟一緊,已被那自稱林中老鬼的老頭一把揪住,拎小雞似的將他摜到墓牆前:「天亮前若是數不清楚,可休怪老夫無情。」

  張小辮被捏得痛入骨髓,這時是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只有任人擺佈,被逼著去數《百貓迷魂圖》。初時只是走馬觀花地粗略一看,此時定了定神再細加分辨,只見墓牆上的群貓分佈有致,其中似是大有名堂。

  往日裡,張小辮所見之貓,大多長得不怎麼招人待見。當時養貓為嬉都是京中王公貴族們茶餘飯後的消遣,一隻沒有雜毛的純白獅貓或波斯大貓等佳品,往往在京城中要價極昂;而在尋常州府的鄉間坊裡,則多是些臟兮兮的賊貓野貓,即便偶有家貓也是毛色灰暗,品相不佳。

  反觀金棺墳裡的百貓圖,上半部分儘是貓中佳品,面圓齒銳,體丰神定,黑者如烏雲蓋雪,白者如銀鉤玉瓶,虎紋斑斕者如同團滾繡球。而中部所繪之貓略次,越是接近牆根,壁畫上的貓越是低劣。

  最底部是四隻一模一樣的精瘦小貓,唯獨目光炯炯,不失神采。這四隻小貓像是一胎所產,張小辮記得在金棺村裡曾見到有只野貓一胎同產四貓,村中有懂貓的老人看過後說,貓以每胎少生為貴,一貴、二笨、三賤,一胎所產四貓,喚作「抬轎子」,分文不值,而且也活不長久,必定早夭。

  張小辮看到此處,心下尋思:「想必是皇帝老子傷心他這美貌妃子慘遭橫死,尋了巧手匠人將她養的貓都繪在金棺墳中相伴。從圖中所觀,那貴妃小娘子生前倒是不分貴賤,什麼貓都養,可眼下三爺的小命,卻還不如四隻抬轎的小貓,稍有大意就要被那老鬼去了。你們這些貓祖貓仙若是在天有靈,務必要保佑三爺別出差錯,今後若還有命在,必使錢請和尚法師來做道場周全你們早日昇天。」

  他一邊暗地裡祈禱,一邊細數壁畫上所繪群貓,反反覆覆數了六七遍,越數越是頭暈眼花,好像百貓圖中的貓都是活的,看似一動不動,實則東躲西藏,一眼盯不住,畫中就起了變化,每數一遭,數目都是不同,數來數去只知畫中之貓約略有百十來只,但到底有多少隻,卻根本數不出來。

  張小辮越發心慌,六神無主地還想再數,卻聽身後墓室裡響聲有異,急忙回頭一望,只見那死而不化的貴妃屍身雖然未動,但它雙手指甲突然暴長,僵硬的指節正「嘎嘎」作響……

  始終站在張小辮身後盯著他的老頭,也聽見響動,冷冰冰地看了一眼鳳屍,自言自語道:「那兩個蠢賊既有挖墳掘墓的手段,就不知殭屍的壓口之物拿不得嗎?掏去了口含還想奸屍,真是找死……」隨後抬手揪住張小辮的肩膀,逼問道:「今夜時辰不善,切莫驚動了正主兒,快說墓牆上有多少隻貓?」

  有道是:「片言能惹塌天禍,語不三思莫出口。」生死一線,誰又敢信口雌黃。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2:24

第五話 甕塚山

  且說一老一少兩個,在古墓中反身看那貴妃的鳳屍,早被那對意圖奸屍的盜墓賊縛住了,屍體骨節作響,卻十分令人心慌。那老頭翻出壓口的玉含重新納入貴妃口中,再次催著張小辮快些數貓,時辰等不得人。

  張小辮在那老者催逼之下,生出一股急智,眼見圖中群貓看似雜亂無章,實則環合排比,暗呈九宮之勢,哪裡是什麼百貓圖,分明是道鎮墓壓勝的符菉。他曾跟隨一位雲遊扯卦的老道為徒,識得些畫符唸咒騙取錢財的術士伎倆,九宮八卦早看得熟了,認出壁畫中暗藏符門,心中先有了些計較,定睛再看時,才瞧出此圖厲害,恐怕圖中藏符是用以鎮壓墓中邪祟,一旦道破玄機,解開此符,卻不知會惹出什麼彌天大禍?

  但張小辮此刻被逼不過,只求保住小命要緊,指著墓牆上的百貓圖道:「這百貓圖實際上是鎮墓的古咒,十陽之下乃余孤,七相八壯九為玄,按九宮圖中五雷總攝之勢排列,小人斗膽以此度測,圖中之貓共計一百二十有四……」說完趕緊去看那老者的反應,暗中擔心蒙錯了數目,立刻就要命喪當場。

  只見那自稱林中老鬼的蒙面老者,露出的兩眼中枯無神采,絲毫沒有喜怒之色,若不是還能開口說話,張小辮準會以為那是具剛從泥土中刨出來的乾屍。等了半晌,那老者才緩緩點了點頭,將掐住張小辮脖子的手放開,對他說出一番話來。

  林中老鬼自稱能推會算,推算出在誤闖金棺墳的人中,會有一個能數清百貓圖的奇人。此人不僅命大,而且造化極大,命中注定要有巨萬之富,所以在古墓中苦等多年想要成全他一場,如今終於把張小辮等來了,這正是:萬事天注定,浮生空自忙。

  張小辮聞聽此言,心想:「這都讓三爺蒙上了?看來該著是我時來運轉,竟然命中注定有此際遇。」不過他這些年極貧極苦,步步不著,處處難依,雖常以人生功名富貴都有天數來勸慰自己,但也不免懷疑這輩子能否還有飛黃騰達的時日,向上的心早已有些冷了。何況在古墓中遇到的這個老頭,處處透著古怪詭異,他說的話讓人如何能信?

  林中老鬼見張小辮目瞪口呆,便又道:「試看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爭名逐利?其中又有多少人有命無福,該他富的不富、該他貴的不貴,你張三雖是一身黃金骨,但無高人指點迷津也是枉然。若能信得過老夫,願意周全你一世大富大貴。老夫別無所求,只是與你有緣,不忍看你抱著黃金碗做叫花子,故此點撥你一場,也好種些善因。」

  張小辮想做財主的心思早有多時,聽到此處,先是信了七分,納頭拜倒,連稱:「多謝老前輩成全。若真能讓小人有住黃金屋、娶顏如玉的福分,生生世世也不敢忘此大恩大德,定給您老人家建座生祠,月月燒香、年年上供。」

  林中老鬼乾笑幾聲:「張三啊張三,老夫可不貪圖你小子造的生祠,你想要黃金屋、顏如玉,嘿嘿……這又有何難,你且休要性急,人生在世須有一技傍身,才能立身處世,否則即便是家中財過北斗,也早晚會有坐吃山空的日子。今夜老夫先授你一套秘術,你一生無窮無盡的財爻1都在其中了。」

  張小辮欣喜欲狂,趕緊又給那老頭磕了幾個響頭。林中老鬼當下就在古墓中授了一套奇術予他,這是套什麼奇術?儘是些「分貓辨狗、識魚認鳥」的秘要訣竅。乾坤中的星土雲物變化無窮,萬人有萬張臉面,千人有千般性格,所以自古有算命看相的;天地間分佈著山川河流,動靜之理、風水之道,所以也有那相地相水看陰陽宅的;日月輪轉星辰變幻,天象能昭示吉兇,所以也有星官相識天星推斷福禍,可從未聽說有將相貓相狗之術聚於一道的方技。

  列位看官有所不知,世上萬種生靈,世人往往管中窺豹,只識得其一斑。雖也知道「雀銜書、犬識字、鸚鵡能言、猩猩善醉」,那些都是善通人性的靈物,卻不懂縱然普通如雞犬貓鼠之輩中,也時常會藏有鳳麟異屬的神俊之物。

  比如馬匹之中向來有優劣之別,至者乃千里良駒,可怎樣才能從中辨出玉花騮、雲煙豹?老鼠中有喪門灰、棺材嘴;貓鼬中又有碧嘯煙、焦足虎……林中老鬼就傳授了張小辮這麼一套分辨貓狗蟲魚的《雲物通載》異術,先是細細分說一遍,然後連圖冊帶口訣一併都給了他。

  張小辮滿以為會學一套點石成金、化鉛為銀的發財秘術,誰知竟只是些貓狗之道,既不當吃,又不頂穿,不由得好生惱怒,八成是讓這老棺材精給騙了,憑空歡喜了一場,可也不敢在嘴上明說,只得唯唯諾諾地暫且學了。

  隨後那形如枯木的林中老鬼,又讓張小辮將貴妃娘娘身上的金玉首飾,從包裹中一一取出來,給鳳屍重新穿戴齊整。他告訴張小辮:「非是不肯給你這些金玉之物,只是你這副破衣爛衫的模樣,拿了大內皇宮之物,進到省城也無處銷贓,沒的被城中做公的捕快拿了,問你個盜發古塚的罪責。」說罷只將兩個盜墓賊子身上的乾糧和散碎銀錢,裹起來給張小辮隨身帶上。

  張小辮眼見丟個西瓜撿了芝麻,心中一百個不情願,磨磨蹭蹭地將首飾珠寶物歸原主。

  書中代言,這世上之事,都有個機緣因果,絕沒有無因無由的起處,任你翻來覆去、倒橫豎直,都脫不開前因後果。那林中老鬼與張小辮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又不曾虧欠他,為何願以秘術相授?原來確是有他不可告人的非分妄意圖謀,非是要種善因,實乃深埋禍機,十句話中倒有八句是虛,只把貪圖富貴的張小辮蒙在鼓裡,不過此乃後話,暫且不表。

  等安置妥了鳳屍身上諸般殮服首飾,林中老鬼便將張小辮帶到墓道前,用枯柴般的聲音說道:「老夫也知你眼下生計無著,不過只須依我指點,再忍上幾天,把那星土雲物之道仔細揣摩,眼看著就能時來運轉。離金棺村不遠有座荒山,名為甕塚山,一兩天之內此地必有大雷雨,雨住後村裡人都要上山,屆時你要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切記、切記!現在時辰不早,墳塋地中不宜久留,你我就此作別,今後你有馬高鐙短的時日,老夫一定再來相助,保你榮華富貴,平步青雲。」

  張小辮欲待再問,卻被那老頭從背後一推,踉蹌著出了盜墓賊挖掘的盜洞,到得外邊回視身後,正在亂葬崗內一株歪脖子老樹底下。這時遙聽金棺村中雞鳴四起,東方白矣。

  張小辮失魂落魄地摸回村中古寺,想起自己在那渺渺茫茫連做夢也夢不到的古墓裡,撞上一番沒頭沒腦的遭遇,可見福禍無門,並不由人計較。他連夜未睡,困得緊了,又吃了一場驚嚇,神困體虛,倒在佛龕裡睡了個天昏地暗。

  不知過了多久,忽地裡雷聲大作,老天爺好一番行雲布雨,大雨震雷,直下了一晝夜方止。方圓幾十里內山洪陡漲,但金棺村裡的百姓卻是人人面有喜色。原來農作物歷來有個春種秋收的時令,在當地有句民諺,神仙難過二八月,這時節正是地裡青黃不接的日子,加上戰禍連年,田畝禾壟早就荒了大半,就算往日裡的富足之家,如今也大多沒有隔夜之糧,普通的百姓更是吃了上頓愁下頓,斷炊實屬尋常。但離村不遠的甕塚山裡,有幾道淤泥河,每當暴雨之後,山上便有許多大蝦蟆為了躲避洪水,都從淤泥河裡逃上山坡。

  當地人說的「蝦蟆」,就是咱們所說的蛤蟆。淤泥河中的蛤蟆,藉著水草豐厚,都生得又肥又大。雨後大群蛤蟆竄上山坡,正是村民們解決糧食的大好時機。一個人拎幾個麻袋上山,隨手去抓蛤蟆,一天下來,能裝滿幾大口袋,家中吃不了這許多,便趁著蛤蟆兀自鮮活,尚未憋悶而死的時候,運到城裡換些油鹽茶葉。城中酒樓飯館裡有講究的做法,放在沙鍋裡用花彫煨了,文火慢燉,加入冬菇、火腿、筍片等物相佐,整治得香熏可口、五味調和,專給那些使得起錢的達官貴人享用,也算是道上冊在譜的名菜。

  這日大雨過後,天剛放晴,村中各家各戶就紛紛遣出人丁,結伴進山抓蛤蟆,就連王寡婦也顧不上追查偷雞的賊人了,趕忙給她女兒小鳳準備麻袋、乾糧,讓她到甕塚山上多捉蛤蟆。同去的一干人等,無非是村裡相熟的劉二、李四、孫大麻子,張小辮自然也混在其中。

  一路趕去,到了甕塚山,好座大荒山,只因山體臃腫,形如葬人的甕棺,是以得名。村民裡年歲大的,便趕著驢車在山口等候,其餘手腳靈便的,都各攜麻袋木棍,尋著能落腳的野徑攀上荒山。

  張小辮並無心思跟著村民們捉蛤蟆,他只是尋思著古墓中那老頭囑咐的事情,如今下雨上山的事情無不一一應驗,看來此番離發財暴富已不遠了,心中竊喜,攀籐附葛走上山來。

  甕塚山是片荒山野嶺,山勢十分平緩,但山下荒草蔓延,沒有路徑可走。張小辮仗著腿腳利落,在亂草中走得極快,正行得起勁,忽然耳朵被人扯住,劇疼之下,咧著嘴停下腳步,轉身一看,卻是王寡婦家的小鳳。

  小鳳倒豎柳眉,揪住張小辮的耳朵,叫道:「張小辮,是你這小賊常在我家偷雞吧,害得我娘險些被你氣得中了風。要幫我捉五麻袋蝦蟆,才肯饒你。」

  張小辮大怒,小鳳這丫頭片子,怎的同你那寡婦老娘一般潑辣蠻橫,張三爺到你家偷雞又不曾失手被你們母女當場拿住,現在卻來憑空栽贓,真是豈有此理。可他剛要發作,小鳳手上忽然加勁,狠狠扭他耳朵,把張小辮疼得哇哇大叫,想要掙扎,又怕被小鳳把耳朵撕破,毀了他大富大貴的福相。他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連聲答應:「憐你家中只有母女兩個,又沒半個男丁,今天幫你捉五大麻袋蝦蟆便是……」

  小鳳知道這張三隻是嘴皮子上伶俐,掉過頭去就不認賬,便招呼村中同來的其餘夥伴,讓張小辮在眾人面前答應了,這才放手。張小辮還打算暫時在金棺村裡混些時日,自然不肯被人看做是言而無信出爾反爾之徒,只好自認倒霉,沒來由地給小鳳家當了短工,不免在心中暗自發狠,將來發了大財之後,就使錢把小鳳買走,賣到青樓裡接客,那時才讓你知道三爺的厲害。

  他胡思亂想之下,早已被小鳳捉著,同數十個村民一同上到山坡。這裡荒草漸稀,大伙用手中棍子在地上亂撥,將那些伏著的蛤蟆都驚動起來,霎時間,成千上萬的大蛤蟆逃竄開來,頗為壯觀,看得人眼也花了。眾人見竟有如此多的蛤蟆,往年絕無這等景象,當下無不喜出望外,口中呼喝叫嚷著分頭去捉。

  四下裡的蛤蟆都是蠢物,漫山遍野地亂蹦亂竄,被眾人像撿石頭似的一隻隻輕易拿住了,扔進麻袋裡面,裝滿了便一袋袋拖下山去,交給看管驢車的人裝載捆縛起來。趕到後來,山上的蛤蟆都被趕入了山坳,村民們捉蛤蟆捉得興起,但一到山坳處,卻都停下腳步,雖是心有不甘,卻都不敢再往裡面走了。

  村民中為首的孫大麻子,指著山坳對大伙說:「眼前那片去處,便是甕塚山裡的美人坑,地勢險要,向來人跡難至,故老相傳,說裡面藏了個妖怪,常常要吃活人腦髓,我等切莫再往前走半步了。」

  張小辮心中卻早有計較,正要去美人坑裡走上一遭,聽孫大麻子說要回轉去,那如何使得?急忙攛掇眾人:「山坳裡淤泥河是積水積泥之地,正是蝦蟆最多處。大麻臉兀是不知,就休要胡說渙散人心,美人坑裡……自然是有美人,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我等有幾十號人,又何懼之有?」

  小鳳奇道:「張三你怎知那裡有什麼美貌的娘子?我聽我娘說過,那坑裡只是有個吃人心肝的殭屍美人……」

  張小辮唯恐被小鳳壞了大事,不等她把話說完,便急忙按住她的嘴,招呼眾人道:「只捉了百十麻袋,如何夠分?想多捉蝦蟆的好漢子,都跟我進去。」說罷背起繩索口袋,拽著小鳳,抬足便向著荒山深處行去。

  正是:「只緣山中有猛虎,故此扮做採樵人。」欲知張小辮等人在山中有哪般奇遇,且留下次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2:35

第六話 殭屍美人

  張小辮攛掇眾人一同進深山裡捉蛤蟆。金棺村裡的人們見了山中蛤蟆極多,眼下正在鬧糧荒,好多家都已揭不開鍋了,眾人貪心起處,便是十萬金剛也降壓不住,早把那美人坑裡鬧殭屍的傳說,丟到爪哇國裡去了,紛紛收拾傢伙,要跟隨張小辮進山坳裡尋找淤泥河的源頭。

  張小辮是村裡人盡皆知的「張大膽」。他平素裡一個人住在破廟裡,根本不忌鬼神,加上言語便給,凡是遊俠作耍的事端,向來少不得他,在村裡同輩人中,人緣頗為不錯。一併來捉蛤蟆的村民,大多都是村裡同年生、並時長的年紀相仿之輩,其中的孫大麻子,生得最是高大魁梧,會些個槍棒拳腳,為人忠厚憨直,所以眾人向來以他為首,想不到他此番被張小辮搶了風頭,心中憤憤不平,當下便虎了大麻臉,拎著條桿棒,攔住眾人去路。

  張小辮慣會見風使舵,自知若來硬的,絕不是孫大麻子這等糙人的對手,急忙轉頭對眾人說道:「咱們村中的大麻臉兄長,身手是如此英雄,舉止是恁般賢明,有他這樣擎天的好漢跟咱們同去捉蝦蟆,真乃如虎添翼,天塌下來也不怕了。」

  孫大麻子聽張小辮說自己是「英雄身手,賢明舉止」,心中好生受用,也真就拿自己當根蔥了,頓時咧開大嘴傻笑起來,說道:「三弟言之有理,深山裡面縱有兇險,只要俺有這條棒子在手,料也無妨。不過現在日已過午,我等忙了半日,還未曾祭過五臟廟,不如下山埋鍋造飯,等吃飽喝足了,再到美人坑裡去捉蝦蟆,趕在天黑前回轉了去。」

  眾人忙碌許久,也都餓了,聞言齊聲稱是,匆匆回到山腳,看守驢車的村民們,早將帶來的鍋灶埋下,又把各家帶來的一些蘿蔔土豆切成大塊,連同清水傾入鍋中,胡亂兌些調味的野草香料,緩緩燒得半沸。

  候到捉蛤蟆的人都下山來了,才添加火柴,煮得鍋中水滾沸起來,將那些活生生的肥大蛤蟆,並不宰殺洗剝,趁著活蹦亂跳猛性不消,直接拋進滾燙的水裡,不等它們跳出鍋來,就用鍋蓋壓住。這時就聽蛤蟆們在鍋中掙扎撲騰不休,須臾之間,熱水滾開起來,鍋裡異香撲鼻,揭蓋看時,被活活煮熟的蛤蟆,每隻都是張口瞪目,緊緊抱住一塊土豆或蘿蔔。蓋因蛤蟆在鍋裡被水火煎熬,死前痛不可忍,有萬般苦楚,只好拚命抱住了土豆蘿蔔,至死不放。

  鄉間吃煮蛤蟆,慣常都使這般殘忍的法子。將熱騰騰的熟蛤蟆拎出鍋來,連同它懷中的土豆蘿蔔一起啃吃,味道鮮美勝似肥雞。近年來一直沒有大雨水,又逢地裡青黃不接,平常一天兩頓飯,連土豆蘿蔔都不能管飽。村民們久未開葷,聞得肉香,都不禁食指大動,當即狼吞虎嚥吃了個風捲殘雲,一掃而空。

  愚民們將暴雨後到山上捉蛤蟆的舉動,視為豐收節慶的日子一般,卻不知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先不說冥冥中有沒有「今生你吃蛤蟆,來世蛤蟆吃你」的往復因果,眼下就有一場塌天大禍已是迫在眉睫,眾村民現在只顧大快朵頤,兀不知自身早就在劫難逃。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等人飽餐一頓,個個吃得肚圓,回味良久,都覺人生在世,如果能常常吃上一鍋煮蛤蟆,也真不枉活這一遭了,看看天色正好,摩拳擦掌再次上山,要將躲進山坳裡的蛤蟆捉盡。

  甕塚山的後山更是荒涼,山洪過後,大水從山上流下來匯入淤泥河主道,其餘的幾條山溝就沒水了,如今山坳裡滿是淤泥,混合著齊膝高的爛草,一步一滑,幾無落腳之地。眾人艱難跋涉,轉過山坳,眼前豁然有個大泥坑,這就是傳說中的「美人坑」了。據說爛泥裡有具成精的殭屍,雖是紅日當頭的時辰,但人們站到了荒山深坑之側,仍是覺得陰氣森森,腥臭撲鼻。

  只見坑中有許多被山洪衝擊後留下的爛泥,數不清的大小蛤蟆,層層疊疊堆在裡面,怕不下數萬之眾,日頭光照之下,密密麻麻地充在眼裡,使人看得頭皮子好一陣發麻。孫大麻子等人無不大喜,這回可真來著了,他們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只擔心麻袋數量不夠,擒了後裝不得這許多蛤蟆。

  眾人當即一聲招呼,就在泥坑邊散開,各自用長竿和棍子驅趕蛤蟆,坑中頓時一陣大亂,蛤蟆們不知畏人,受到驚動後奪路逃竄出來,便被人捉了扔進麻袋。幾十人同時動手,頃刻間就已捉了上千隻蛤蟆。

  無數蛤蟆散去之後,眾人就陸續將麻袋搬出山去,由於捉得蛤蟆太多,一兩次怕是搬運不完,孫大麻子只好帶了幾個人留下守候,張小辮趁機跟著留下,在四周找了幾圈,終於發現泥坑邊緣露出一片石壁。

  壁上有古磚甚巨,工整平滑,看樣子像是城牆隧道之類。張小辮見了心中暗喜,急忙招呼孫大麻子和小鳳等人,一併過去看個究竟。石壁中間是座倒塌的石門,足有丈許寬,石門後的洞口,正在陽光照不到的背陰處,裡面潮濕濕、冷森森的黑暗難辨,奈何都不曾帶著寸磷火石,沒辦法取亮照明。

  小鳳心中栗六,不想多惹事端,猜測道:「這洞中許不會是殭屍老妖的藏身之地?快用石頭堵上才妥當。」

  張小辮胡言捏造道:「你們也該知道,我張家祖上是京裡的錦衣衛軍官,瞭解不少前朝秘聞的底細,今日便給你們洩個實底。這個所在非同小可,明末巨寇張獻忠曾在此藏寶,裡面的寶貨價值巨萬,後來被乾隆年間的白蓮教匪挖去起事,鬧得天下震動。如今只留下這個石洞,要是沒有暴雨引得山洪衝動,原也不易得見,不知那裡面是不是還剩下些沒被盜去的行貨,若讓咱們有幸拾得幾件,恰好是一樁天上掉下來的財爻。」

  孫大麻子等人一輩子沒離開過金棺村,哪裡聽得出張小辮這廝是信口開河,當即信以為真。孫大麻子對眾人道:「前些時日,村中來了個瞽目的卦師,俺用一個大錢向他扯了一卦,問問財氣興衰。那卦師說俺孫大麻子最近財爻大動,正是要交一路時運,想不到應在此處了!」

  眾人好奇心起,又聞財起意,便由孫大麻子帶頭,將手中長竿探進石洞戳了幾下,想要探探深淺,不料棍子前邊觸到了軟綿綿的一團事物,似是戳在了什麼人的身上。忽然從洞裡發出怪異的聲響,好像有人在裡面咳嗽,孫大麻子嚇得手中一軟,險些將長竿掉落,卻聽洞中的咳聲竟是愈來愈烈。

  張小辮聽到洞中有咳聲甚劇,也是吃了一驚。怎的到了此處,卻與林中老鬼所言不符?他可沒說洞裡會有活物,難道那老棺材板心懷不軌,想要詐張三爺來此送死?心下疑竇叢生,一時也吃不準了。

  眾人在旁都道:「定是有殭屍在洞中藏了,快扔下裝蛤蟆的袋子一發逃命去吧。」可那孫大麻子此時卻偏偏不怕了,撓了撓頭,說道:「殭屍豈會作咳?俺常聞老刺蝟慣會在黑處學人咳嗽,定是有只老刺蝟躲在裡面。」

  他自恃力勇,又有心要在眾人面前賣弄些「英雄的身手、賢明的舉動」,瞪了豹子眼,繃起麻虎臉,便再去探看洞中情形,以便窮盡其異。可剛到洞口,驀地裡一聲悶響如雷,從漆黑潮濕的洞內,接連躍出百十隻大青蛙,從眾人身邊連蹦帶跳地躥了過去。

  張小辮等人都被嚇了一跳,見只是青蛙,就掄起棍棒,沒頭沒腦地一通亂打,頓時在棍下砸扁了幾隻,將其餘那些青蛙驅散開來。混亂中忽聽小鳳驚叫一聲,連著退了數步,一跤坐倒在泥中,被嚇得戰慄不住。原來洞中竟探出個斗大的蛙頭來,朝著小鳳怒目瞪視而鳴。

  最後出現的這隻大青蛙,體大有如磨盤,背上顏色已由碧綠轉為深黃,生著許多黑色的圓斑,乍一看去,還以為是千百隻眼睛。巨蛙挺著雪白的肚腹,虎視眈眈地蹲伏在石門前,口中「咕咕咯咯」作響,如同皮鼓轟鳴。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這夥人,只怕吃人心肝的殭屍,平時經常捉蛙捕蛤,怎會懼怕蛤蟆青蛙這些東西?但見這青蛙大得有異,知道此非常蛙,恐怕殺之招禍,就打算用竿子將它趕開,不料長竿擊處,都被巨蛙用前肢格開。它後足蹬在洞口石壁上撐據,任憑竿子不斷攢刺,兀自不肯退讓半步。

  這一來眾人更覺有異,好像巨蛙守著石門不讓眾人進去,洞中八成真有什麼巨寇埋藏的金珠寶貨,於是爭相擊之。巨蛙漸漸抵擋不住,怒瞪雙目,忽地張口吐出血紅的長舌,去如流星般快,把坐在地上的小鳳纖腰捲個正著,猛地向後一拖。幾十斤重的大姑娘落在它口中,恰似卷食飛蝗蚊蟲般輕易,倏然間縮身入洞,躲進了黑處。

  眾人駭然失色,雖然村中的王寡婦刻薄無比,又兼蠻惡成性名聲不好,可她家畢竟只有小鳳一個女兒,與張小辮等人又是自幼在一起玩耍的同伴,怎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巨蛙拖進洞裡吃了。張小辮和孫大麻子二人見勢不妙,急忙掣起身形,在洞口處做一聲喊,一起打將進去奪人。

  張小辮頭腦一熱,撞進了腥臭潮濕的山洞裡,黑暗中目不能視,只好和孫大麻子兩人不管不顧地隨手亂抓,豈知剛抬起手來,就摸到一頭女子的秀髮,摸到臉上時冷冰冰的不知生死。張小辮趕緊使出力氣,揪著那頭髮,捨命往洞外拽去,洞外還有其餘的同伴相幫,看他鉆出半個身子,就一齊動手協助,把張小辮從石門中扯了出來。

  張小辮一見光亮,趕緊坐起來看去,這才發現手裡揪住的女人,哪裡是小鳳,卻是從洞裡倒拖出一具身著前朝衣裝的女子殭屍。那明代女屍週身上下如木雕泥塑一般僵硬,雖是全身裹著綠苔泥水,但死不瞑目的容顏尚能辨認,看起來頗為秀麗端正。頭上挽著快被扯散了的雙鬟,只是下巴不翼而飛,上嘴唇下邊是黑漆漆一個大窟窿,豁然將臉孔拉得長了許多,說不出的猙獰可怖。身上服飾已都被潮氣浸得朽爛,荒蕪的野草叢間有陣陣山風吹過,衣衫瞬間就化為布條碎片,在風中飄散消失。

  其餘的人皆是驚駭欲死,叫苦不迭,要是王寡婦家的小鳳被巨蛙吃在洞裡,想來命該如此,也沒奈何了,可張小辮逞能進去救人,卻拖出來一具形貌如此恐怖的古屍,看來甕塚山裡有殭屍的傳說確實不虛,此番誰也別想活了。

  張小辮更是張大了嘴,好半天都沒合攏來,渾忘了孫大麻子和小鳳還在洞裡生死未卜,只是直勾勾盯著那沒下巴的殭屍,腦中只剩一個念頭:「那林中老鬼料事如神,殭屍美人果真藏在甕塚山裡。張三爺一生一世吃穿不盡的榮華富貴,都著落在這美人身上了。」

  正所謂:「命衰時黃金褪色,運旺處乾屍生輝。」欲知張小辮、孫大麻子等人福禍如何,留待下次再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2:46

第七話 雨蛙

  張小辮從洞中拖出一具沒有下巴的女屍,周圍同來捉蛤蟆的人們見了,盡皆驚得魂不附體,全身上下顫個不住。在鄉下最是盛行那些「鬼狐屍怪」的野談,愚民愚眾見此情形如何能不害怕?這夥人當即連滾帶爬,飛也似的逃了個精光。

  深山裡就只剩下張小辮抱著殭屍發愣,在他眼中,這古屍正是一場烜天赫地的富貴。想不到張三爺這百年窮神,竟也能「脫窮胎、換貴骨」,眼下終於要有番大請大受的光景了。

  此時忽聽蛤蟆坑的洞中一陣混亂,孫大麻子正拽著小鳳從裡邊爬將出來,洞內那只巨蛙咬住了他手中桿棒牢牢不放。兩下裡各自較住力氣,都不肯有半分放鬆。

  那孫大麻子確是有膀子沒處豁的傻力氣,只見他一手夾了小鳳,一手倒拖了棒子,使個猛虎硬爬山的弓字步,出死力向洞外挪動,額頭上青筋都突了起來,卻不知撒手扔掉棒子甩落巨蛙,看張小辮正在洞外泥地上坐著發呆,便趕緊招呼他過來相助。

  張小辮被他一喊,隨即回過神來。他腦筋熱了,便上前同孫大麻子一齊用力,竟將那蛙從洞裡拽了出來,二人見巨蛙咬住木棒死不鬆口,兩腮更是接連鼓動鳴響,瞪目視人,顯得神情極是憤怒。看其形狀絕非常蛙,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膽子雖壯,卻也不敢輕易動手加害。

  倆人見旁邊就是淤泥溝,乾脆來個一不做、二不休,當下橫著膽子,順勢將那巨蛙拖到泥溝旁,在後邊連推帶踹,把遍體黃綠斑斑的老蛙推落溝內。淤泥溝中兩側都是爛泥,中間還有山洪過後留下的積水河道,只見那蛙被推進爛泥中,忽地放開木棍,鼓著腮呱呱大叫幾聲,一躥就是數丈開外,撲通一聲跳進了河道裡。等飛濺的水花落下來,早已在水裡不見了那蛙的蹤影。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累得呼呼直喘,心說總算打發走了這位蝦蟆祖宗,再看看四周,同來的村民們已逃得一個不剩了。小鳳雖沒大礙,卻也驚得「頂門上失去三魂,腳底下丟掉七魄」,坐在洞邊牙齒捉對兒廝打,口中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了。荒山野嶺裡殘陽西下,就只剩得這三個人了。

  孫大麻子抱怨先逃的那夥人不講義氣,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平日在村中都是稱兄道弟地廝混在一處,可當真有人遇著些個危難困厄,需要有兄弟們來幫襯時,卻無一個小子肯出來同擔風險,惹得孫大麻子好一肚皮鳥氣,揚言等回了金棺村再收拾他們。他又對張小辮說:「還是俺三弟最有義氣,說話做事俱是一身正直膽略,從不去學那小家小戶的腔派,只有這樣的好漢子,才能見得些真實陣勢。」

  張小辮臉皮厚得錐子都錐不透,對此毫不謙遜,正要自吹自擂,同時對孫大麻子吹噓一番豪傑的見解,卻見山裡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一陣風過處,天昏地黑,半空裡幾道閃電矯似驚龍,雷聲隆隆響起,震盪了四野,雨水瓢潑落下。這甕塚山北高南低,一落暴雨就會引發山洪,山坳河道裡頃刻注滿了雨水,濁流順著山勢滾滾湧動,山洪奔騰,咆哮之聲如雷。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見大雨山洪來得好快,不由得臉上變色,急忙拖了小鳳退入蛙洞裡躲雨。這時小鳳也終於還了陽,想起適才的經過,仍是心有餘悸。

  再看洞外暴雨如注,山洪陡漲,把出山的道路都淹沒了,三人叫苦不迭。山裡常有蛙神司掌雨水的傳說,剛剛怕是驚動了雨蛙,惹出這場洪水。甕塚山地域近年乾旱,裂地百里,以前卻常有山洪發生,洪水出了山就分入各條河道,幸好從來威脅不到田畝民居。

  唯獨苦了張小辮三人,都被暴雨困在山上,不等洪水過淨了,就沒辦法出山。看這場雨水恰似天河傾覆,不下上一整夜怕是不會止歇,只得揀處高燥的所在,夜宿在山洞之中,等明天雨停了再離山回村。

  張小辮猛然想起那具女屍還在洞外,連忙冒雨出去,連拖帶拽地把女屍搬入洞內。孫大麻子和小鳳都看不懂他的舉動,這女屍下巴也沒了,奇形怪狀的好生猙獰,將它放在洞裡這一夜難免提心吊膽,便問張小辮:「你留這死人做什麼?不如也推到河裡去來得妥當,否則半夜裡電閃雷鳴,惹得它詐屍起來撲人,可不得了……」

  張小辮自然難以答應,不過倘若以實情相告,想想換作自己也未必能夠信服,好在他扯慣了大謊,便又順口胡編:「麻子哥,小鳳姐,你們別看我張三孤苦伶仃,眼下連幾塊容身的破磚爛瓦都沒有,可張三自小也讀過幾行書,好賴還知道些禮義廉恥的道理。想這女屍一直藏在山洞裡,並不曾招惹過旁人,若不是咱們到此捉蝦蟆,它就不會暴屍荒野。於情於理都是咱們驚擾了這位先人,如何能再為了一己之私,將這屍體拋進河裡被洪水沖走?再說南無靈感觀世音菩薩在上,你們真以為滿天神佛都是沒有眼睛的嗎?這等欺心之事是萬萬做不得的,要做你兩個自己去做,可別算我的份。」

  那孫大麻子是個實心眼兒的粗人,而小鳳更是鄉下丫頭,長這麼大不曾見過什麼世面,哪經得住張小辮連蒙帶唬,頓時他倆都信以為真,幸得有張小辮這等明事理的人在旁,否則定要鑄下大錯。他二人不住口地念了幾遍「南無靈感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恭恭敬敬地把女屍擺到洞中。但屍身上的衣衫早已朽爛,又被大雨淋了一陣,看上去頗為不雅,最要命的是女屍沒下巴的那張臉,雖然洞中昏黑,可只要一想那副臉孔無遮無攔地就在近前,還是忍不住心中發毛。無奈之下,孫大麻子只好把裝蝦蟆的麻袋子給屍體套上兩條,這才覺得心中略微安穩了些。

  張小辮暗中好笑,裝模作樣地幫孫大麻子給女屍套上麻袋,順手在洞裡亂摸,想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值錢的寶貨,口裡還叨咕著:「錢是陽間的錢,物是人間的物,先借些來用用,大不了將來等小鳳到了下邊之後,再讓她連本帶利地還給你……」

  可張小辮找了半天,滿洞都是青蛙留下的黏液,腥臭污穢,哪有什麼多餘的東西,只得罷了這念頭,扯了幾條麻袋片鋪在地下,躺在上面聽著洞外風急雨驟,腦子裡反反覆覆回想著林中老鬼指點的各處細節。在深山裡奔忙了一天,他也當真累得很了,不多時便沉沉入睡。

  孫大麻子和小鳳不像張小辮,他二人從沒住過破廟荒山一類的地方,在這又臭又濕的山洞裡難以成眠,而且只要一閉眼,不是夢到那沒嘴的女殭屍,就是夢見村中的親人鄰居一個個全身是血站在自己面前。二人一次次從夢中驚醒,身上都被冷汗浸透了。

  心驚肉跳之下,他們自己也知多半是什麼不祥之兆,苦苦挨到天明雲開雨住,收拾起那份抓心撓肝的焦躁情狀,待到山洪稍退,就要匆匆忙忙覓路下山。

  張小辮趁機說既然趕著回去,也不可將這女屍拋下,理應抬回金棺墳的亂葬崗中埋了,哪怕是給它卷條草蓆,這也是積陰德的善舉,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孫大麻子和小鳳發了一夜噩夢,正是心中虛得沒底,見有積陰德的善事,當然更無二話,便和張小辮抬了女屍,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泥涉水,逕從山上下來。一路回轉,等走到村口就覺不對,到處都是死人,血腥之氣沖天撲面,只見整座村莊都被亂兵毀了,橫屍遍地,滿目瘡痍。

  原來數股粵寇潛至,圍攻靈州城甚急,但靈州重地守禦森嚴,一時環城急攻不下,四處援軍蜂起趕來會戰。有各地增援靈州城防的官兵團勇,也有前去併力拔城的粵寇,好幾路兵馬在夜間疾進,不期撞到了一處,激戰殃及了金棺村。血戰過後,已將這村子夷為了平地。當時大多數村民們正在夜中熟睡,還有些人商議著進山去尋失蹤的孫大麻子和小鳳等人,忽聽刀兵銃炮之聲大作,開門想逃時,卻早被四面八方擁來的亂軍裹住,滿村男女老幼,不曾走脫了一個。

  張小辮三人因遇山洪被阻隔在山上,是以免於此難。他們若同進山捉蝦蟆的村民一同歸來,也已橫遭兵禍多時了。眼見親朋鄉鄰死了個盡絕,房屋田地一發毀了,孫大麻子和小鳳當場眼前發黑暈倒在地。

  張小辮也愣了半天,心想我佛慈悲,要不是得那墓中的老神仙指點三爺一場,便有十條性命怕也躲不過此劫。只見滿村的死屍多半正被烏鴉野狗爭食,這情形慘不忍睹,看了幾眼便覺得後脊樑直冒寒氣,轉頭一看孫大麻子和小鳳昏倒在地,趕緊過去搖醒了他們。他們兩個醒過來後搶天喊地地大放悲聲,直哭得「滿天星宿都落淚,乾坤日月也嘆息」。

  等到哭得筋疲力盡了,這才想起來要收殮親屬遺骸,拿著磚頭木棍驅趕野狗烏鴉。但死人太多,最後也只找到王寡婦和孫大麻子的一個妹妹,在附近刨個坑將屍首埋了,其餘的人實在是埋不過來,只能任憑野狗啃成白骨。兩人又在墳前大哭了一場。

  張小辮抬頭看了看日影,見日頭已經偏了,留在這化做一片廢墟的金棺村裡,終究不是道理。大戰過後,附近的賊盜響馬多半會趁亂在晚上出沒洗劫,縱然是家園故土,也非是久戀之所了,就問孫大麻子和小鳳今後有何打算。

  孫大麻子說:「雖在外省有幾門遠親,但早都沒了來往,眼下真個是無家無業了。好在身上氣力過人,又會些槍棒拳腳,有從軍殺賊之志,說不定能在刀槍叢裡掙些個功名利祿出來,恢復俺老孫家的門戶。」他又勸張小辮也同去投軍。如今正逢天下大亂,靈州城裡每日都在募集團勇,即便做不成軍官,至少也能混口飯吃,總好過流落四鄉乞討為生。

  張小辮心想:「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最近粵寇銳氣正盛,撲滅了一股,又冒出兩股。朝廷調來的大隊官軍都難以遏制,一場場惡戰下來,無論誰勝誰敗,雙方都是死傷纍纍,難不成張三爺傻到去給他們沖頭陣、墊刀頭嗎?」便即搖了搖頭,不肯答應。

  孫大麻子勸張小辮同去投軍不果,又見那邊小鳳還在嗚嗚哭個不住,就對她道:「小鳳妹子,不知你打算投奔何處?想這兵荒馬亂的,你一個姑娘家如何在路上行走?咱們鄉里鄉親的同村住著,俺和張三願意先送你過去。」

  張小辮不等小鳳說話,就插口道:「她能有什麼去處?還不就是去投靈州城裡,王寡婦生前曾有些老相好的,要是他們念些舊日情分,說不定就肯收留了她女兒。」

  小鳳聞言哭得又險些背過氣去,大罵張三這短命小賊是缺德帶冒煙了。她外邊再無親人,要是去城裡投奔那些趨利附勢之徒,肯定會被賣進青樓為娼,趕上在這種亂世投胎做人,實在沒什麼滋味,還不如自己了斷了,跟娘一起埋在墳裡,也勝似孤零零一個人活在世上苦熬。

  張小辮雖聽小鳳罵他,卻並未像往常一般動怒,心中有些惻然。他深知無依無靠四處流浪的苦楚,眼見孫大麻子和小鳳二人,在一夜之間竟也成了無家可歸之人,不禁很是同情他們,心想:「當今的世道出去做乞丐討飯都不容易,這兩個又不會偷雞摸狗的手段,任由他們自投生路,必定是一個死在亂軍之中,另一個不是餓死就是被拐進娼館。張三爺眼看著就要置辦下雁飛不過的田宅、賊搬不空的家產,何不接濟他們些許?想那孫大麻子膀大腰圓,正好可以給三爺做個看宅護院的保鏢,小鳳嘛……生火、燒飯、掃地、洗衣、砍柴、餵狗,此等粗活自然都要交給她做,做不完就不給她飯吃。他奶奶個爪爬子的,不將她賣到窯子裡去,三爺就已經是大人有大量的菩薩心腸了。」

  想到此處,張小辮便把他在金棺墳裡,如何撞見賊人盜墓,又是如何遇到林中老鬼,被他逼著數貓的情由通說了一遍:「那林中老鬼神機妙算,若沒他老人家的點撥,我等必然躲不過昨夜的刀兵之劫。他還說張三爺命裡注定,要有場財過北斗的通天榮華,故此特意指點出一條大富大貴的路途。三爺平生最是心善,專肯扶持好人,念咱們同鄉一場,你二人要是願意出力幫我得了這場富貴,當可共享其成。」

  孫大麻子初時想去充做團勇,實屬無奈之舉,誰不知道兵兇戰危的艱險。此時聞聽張小辮所言,前後加以印證,自己這條性命果然是撿回來的,況且前不久算卦的時候,卦師也曾算出他孫大麻子財爻正旺,至此更是深信不疑,抱拳道:「全仗賢弟提攜則個,但不知究竟是哪條大富大貴的通天路途?」

  張小辮指著那裝在麻袋裡的女屍,故弄玄虛地說道:「富貴都在其中了,不過天機不可洩露,你們也不要多問,只管放仔細些,隨我前去見機行事便了。」

  有分教:「路上青龍白虎同行,此去吉兇全然難料。」欲知三人命運怎樣,且聽下回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2:57

第八話 靈州城

  且說金棺村在一夜之間毀於兵禍,孫大麻子和小鳳雖得倖免,卻都是家破人亡、飄零無依,心中方寸早已亂了,值此水深火熱之亂世,哪裡才有生計可尋?

  忽聽張小辮願意帶著他們去尋一場大富大貴,簡直猶如死囚臨刑時接著一紙九重恩赦,好不慶幸,當下對張小辮之言從骨子裡信從了。孫大麻子更是感激涕零:「常聽俺爹說,世上的人最願意錦上添花,絕少人肯去雪中送炭。俺這輩子能結識到如此義氣的兄弟,也真不枉人生一世了。」

  張小辮心知此時此地不便多說,便對他二人道:「要求那場富貴,尚有幾件大事要做,眼看日頭往西墜了,咱們切莫延誤,早早動身上路才是。」說罷讓孫大麻子和小鳳抹去淚水,三人強打著精神在死人堆裡翻找了一些吃食財物,裹將起來帶在身上,以充路資之用。

  張小辮又說接下來首要之事,就是把殭屍美人偷偷運進靈州城裡。孫大麻子心想,既然此乃得道仙人專為周濟貧苦才洩露的天機,我輩世俗中人拙知愚見,誰又參悟得透其中道理?乾脆不去多想,只管照做就好,反正張小辮得了真傳指點,他怎麼說就怎麼是了。

  於是一同動起手來,把那具沒有下巴的殭屍美人套在麻袋裡藏了,尋得一輛沒套牲口的空驢車裝載,由孫大麻子在前倒拖了木車,張小辮和小鳳在後幫忙推著,沿著道路走上村後山坡,至此不由得同時停下腳步,又回首看了看殘垣斷壁的昔日故里,方才強忍著悲傷灑淚離去。

  離村不久,就聽得前面人喊馬嘶,轟隆隆的軍旅之聲逐漸逼近,似有大軍經過。三人大吃一驚,急忙伏在山梁後偷眼觀瞧。

  血染般的殘陽之下,只見一隊隊頭裹紅巾的太平軍,正在從靈州城方向敗退。鏖戰之後的軍卒,個個血染征衣,刀矛之上還有血跡未乾,旗幟袍服上滿是煙火熏灼之痕。逶迤而行的隊伍見頭不見尾,長槍如林,彎刀似草,密密麻麻遮蔽了山野,大軍過處,踏得地動山搖,天地間都化做了一片濃重腥紅的血色。

  直到天色黑得透了,山下的人馬才陸續過盡,遠處都是無數支火把組成的條條火龍,還在不斷向西移動。張小辮等人遙遙望見粵寇終於去得遠了,不禁暗暗咂舌,他們長這麼大都不曾見過如此大隊的人馬。

  三人看那賊勢極盛,雖敗不亂,不久定會捲土重來,不知靈州城還能守到幾時,又恐撞上亂軍山賊,哪裡還敢去走大路,專揀些荒山野徑而行,各村各寨早已是十處空了九處,沿路走去,更無半點人煙燈火。

  摸著黑推車走到天色微明,慌亂中不辨東西南北,正不知走到了何處,忽見前面林中橫七豎八倒著許多死屍,足有數百具之多。看服色都是附近村莊的百姓,恐怕也是逃難時撞見亂軍慘遭屠戮。張小辮三人已是驚弓之鳥,在荒山裡見到大批身首異處、肚破腸流的屍體,不免相顧駭然,只想盡快繞路離開。

  不料只遠遠地看了幾眼,竟覺得那些死屍有異,原來每具屍體不論男女老少,皆被褪去了褲子,下身裸露朝天,兩腿間血肉模糊,顯然是被人用刀割過。其狀慘不可言,小鳳趕緊摀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孫大麻子也看得心中跳成了一團,低聲問張小辮道:「我說三弟,難不成粵寇殺了人後……還要割去命根子不成?為何連女子陰戶也給割去了?手段竟如此殘忍,這天底下幽有神誅、明有王法,如此作為就不怕遭天譴嗎……」

  張小辮在外闖蕩過幾年,見識遠比孫大麻子廣博,壯著膽子向林子裡張了幾眼,已猜出個大概,故作老成地吁道:「此等作為,不像是尋常賊寇的手段,聽我那駕鶴西遊的老道師傅說過,世間曾有一門修煉金剛禪的邪教,這個教門詭秘無比,卻是男女都有習它的。這夥人是專割死人那話兒的,男屍去勢、女屍去幽,男女配成一副,再加上汞砂異草,就是一味丹藥了,服之能成大道。官府拿到煉此邪術之徒都要在市曹千刀活剮,卻始終屢禁不止。看此情形,可能又有奸人趁此戰亂偷做那種無德的勾當了。這些死屍身上刀痕宛然如新,只怕那伙強人並未去遠,若被他們撞見,免不了要遭其毒手,咱們三十六策,還是趕快走為上策。」

  孫大麻子聞言面如土色,吐了吐舌頭:「俺的娘,死人身上的敗肉也吃得?」連忙同張小辮拉了驢車,拽著小鳳往密林深處逃去。

  又走了半晌,抬眼看時,林外是座大山,竟是轉回了先前捉蝦蟆的甕塚山。頭天夜裡一場暴雨山洪,又趕出了許多蝦蟆,漫山遍野地亂蹦亂跳。

  張小辮正發愁怎麼把殭屍運到靈州城裡,見了山上無數蝦蟆,雙眼一轉,頓時計上心來,哈哈一笑,叫道:「不怕沒來運,就怕運才來!」立刻讓小鳳看住驢車,他和孫大麻子兩人挽起褲管衣袖,跋泥涉漿地爬到山上,捉了滿滿一麻袋活蹦亂跳的大蝦蟆回來,這才找準了路徑直奔靈州而行。

  一行三人淒淒惶惶,饑啃乾糧,渴飲山泉,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挨到靈州城外,找了一處僻靜的土地廟歇了腳。先由張小辮到城門處探上一探,看看能否入城。這座靈州城規模浩大,兵多糧廣,地處水陸要衝,士農工商五行八作極眾,城內頗多繁華所在,乃是魚龍變化之鄉,更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城防堅固無比,內外兩道城牆,四門各設炮臺,築有堅固的敵樓箭塔,此時城頭上劍拔弩張,戒備格外森嚴。

  自粵寇來犯,就是起心要打這座城池,早在靈州附近形成合圍之勢,水路交通都已隔絕,有許多行商和難民都避在城內,遠遁不得。前兩天守軍擊潰了攻城的粵寇,料定賊兵新敗,其主力又缺少糧草接濟,短時之內必然不會再來,便趁著白晝開了半道城門,使百姓往來通行,只是各門都有把總親自督率兵勇,嚴格盤查出入之人。但不知是何緣故,進去的還好說,出城之人,卻無不被門軍從頭到腳搜個仔細。

  張小辮躲在城外偷眼看了個遍,心中有了底,估摸著能混進城去,便匆匆回去找到孫大麻子和小鳳,把殭屍美人身上塗滿了爛泥,和上百隻大蝦蟆塞進同一個麻袋裡,推在空驢車上。三人探頭探腦地混在入城的販夫之間,慢慢走向城門。

  孫大麻子和張小辮都是膽大妄為之輩,此事既然橫下心來要做,只要把腦袋當做白撿來的一般也就罷了。可小鳳卻是提心吊膽,越接近城門越是覺得腳軟,心想:「這畢竟是藏著具前朝古屍入城,萬一把門的兵勇有些眼明手快的,難免被其識破被當場拿住,我一個姑娘家,又沒什麼見識,如何經得起公門中三推六問的千般鍛煉?」

  又想:「更何況就算被帶到衙門裡遭了大刑,也不知如何招供,這些勾當都是張三那廝的鬼主意,天知道他千方百計地要把殭屍運到城裡想做什麼……」她心中虛到了極點,身形腳步也都不穩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此時即便想回轉了去,也都已來不及了。驢車上鼓鼓囊囊的麻袋和這三人虛頭巴腦的模樣,早已引起了守城兵勇的注意。領隊的軍官兇神惡煞般握住腰刀點手喝問:「你三個都給老子站下了,進城想做什麼?麻袋裡又裝了些什麼?」

  張小辮見狀暗暗叫苦:「此番真被王寡婦的賤女兒害死了。」虧他好生急智,又有一副潑膽,急忙伸手架住小鳳胳膊,堆著滿臉無辜對那走過來的幾名團勇拜道:「軍爺辛苦,小的們給軍爺請安了。我等都是甕塚山附近的百姓,昨天趁著雨水大,便到山中捉了許多蝦蟆,恰逢小人的姐姐染了風寒病,眼見是病入膏肓不能活了,就想進城將這些鮮活蝦蟆換些診金,帶我家姐姐去郎中處把個脈,討幾帖藥來治病,還望軍爺通融則個。」

  說著話,張小辮手中悄悄使勁,用力去捏小鳳的手臂,小鳳正自魂不附體,臉色蒼白全身發抖,額上都是冷汗,又兼臂上吃痛,忍不住咬著嘴唇蹙起眉頭,果然是一副病體憔悴的模樣。

  那些把守城門的兵勇,上上下下打量了張小辮三人一番,看他們都只十六七歲的年紀,破衣爛衫,直如乞兒一般,並不像是粵寇派來的探子,又伸手在麻袋上按了幾按,提刀撥開麻袋口來看了一看,裡面腥氣撲鼻,確是活生生的蝦蟆。

  張小辮擔心再被翻下去露了馬腳,就偷著對孫大麻子連使眼色,那孫大麻子雖是心直,終究不是傻子,也知此事做不來耍的,連忙從麻袋裡抓出一隻肥大的蝦蟆,臭烘烘的半死不活,舉在手裡要遞與其中的軍官:「官長老爺殺賊殺得辛苦,吃了蝦蟆補身,滋陰壯陽,上下通氣……」

  那帶隊的旗人軍官立刻捂著鼻子揮了揮手:「好腌臢的奴才,當真不懂好歹,誰他媽要你的臭蝦蟆,弄臟了爺的官服,就拿你的人頭來賠。別堵著城門囉唆了,快滾快滾……」說著在孫大麻子屁股上踢了一腳,罵聲:「聒噪!」便把三人放入了城中不再理會,自行帶著手下挨個去搜查盤問出城的百姓。

  張小辮這三人,恰似漏網之魚,慌裡慌張地混入城中。大戰剛過,民居城牆上皆是彈痕,由此可見日前戰況之激烈程度,但老百姓還是要維持生計互通有無,買賣鋪戶多半照常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有來有往。

  張小辮擔心城中人多眼雜壞了大事,不敢在人多處行走,只找沒人的小巷子走。七轉八繞行過幾條窮街陋巷,前路卻被高牆封死,是條死路,兩邊都無門戶,路徑狹窄,驢車掉轉不得,三人又驚又累,只得暫且坐在巷子裡歇歇腿腳。

  孫大麻子正想問張小辮冒死將古屍運進城裡究竟是要做什麼勾當,還沒等開口動問,就見兩邊牆頭上有黑影晃動,他還以為是有賊偷逾牆而走,忙捏著拳頭跳起身來,定睛看時,立時出了一身冷汗:「進了貓巷不成?哪裡來的這許多貓?」

  原來牆頭巷角處,不知幾時鉆出幾百隻野貓來,一隻隻臟兮兮的瘦骨嶙峋,瞇著貓眼圍著張小辮他們打轉,不知懷著什麼鬼胎,神色極是不善。

  書中暗表:這座靈州城是處古城,已歷千年,自唐代以來,多產花貓,故又有「貓兒城」的別名。城中流浪無主的野貓極多,盤街踞巷,數以萬計,城中至今還有舊時貓祠古跡,頗多靈驗,所以雖然常有野貓偷魚竊肉,當地的居民卻無人敢去開罪那些貓爺貓奶。

  張小辮見狀也知不妙,忙低聲招呼孫大麻子和小鳳:「快把麻袋裡的女屍拖出來喂貓啊!」那兩個聽得此言都怔在當場,沒口地叫冤:「千辛萬苦把那殭屍美人偷運入靈州城來,一路上擔了多少風險,受了多少驚嚇,竟是要餵這群賊貓?」

  有道是:「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也深。」畢竟不知林中老鬼吩咐張小辮進城意欲何為,且聽下回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3:41

第二卷 槐園兇宅

第一話 金玉奴(上)

  話說張小辮這三人,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帶著殭屍美人混入了靈州城,結果剛一進城,就在縱橫交錯的巷子裡迷了路。誰承想這條荒僻幽暗的老街舊巷,竟有一大群野貓盤踞,三人頓時被群貓團團圍住,別看一兩隻貓不嚇人,可一旦成群結隊地蜂擁而來,那情形也著實教人心驚。

  靈州這座貓兒城裡,最是盛產花貓。所謂花貓,身上皮毛並非五顏六色,那些黑白相間,又或是黃白相間的雜色之貓,皆屬花皮,倘若有遍體一色之貓,則必定是從城外來的,城內之貓,絕無純粹一色的皮毛。

  此事在當地無人不知,張小辮多次進過靈州城,故此知道一二。他曉得這條全是野貓的巷子在這城裡叫做貓兒巷,擋住去路的那堵高牆,想必就是傳說中極具靈異的貓仙祠後牆了。附近百姓不供狐仙、白仙,卻專喜歡去求貓仙爺保佑自家添福、添壽、添人丁,遇到大事小情,必到祠中祈求許願。這也是本處風俗使然,常常都有人把魚肉饅頭扔到祠後巷中喂貓,以求善果,靈州城裡的和尚道士都不如野貓們受人待見。

  久而久之,那些無家無主滿城流浪的饞貓、懶貓,就逐漸聚集在貓仙祠周圍,平時睡懶覺曬太陽,醒了就去吃那些善男信女供神用的魚肉果子。這些貓大都被愚夫愚婦們給慣壞了,結果滿城當中,再無一隻花貓肯在夜裡去捉老鼠,所以靈州城裡除了貓多,老鼠更多,鼠患已然有成災之勢。

  可常言道「世事有一興,則必有一衰」,近年來天災連著兵禍,人心喪亂,世風不古,大多數老百姓衣不遮體,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就愁那晚上的,有幾個還顧得上孝敬它們這些貓爺貓奶?祠廟道觀裡的香火,都已慘淡得今非昔比了。

  這只苦了古祠堂裡這群好吃懶做的大小饞貓,一個個餓得眼珠子發藍,伏牆臥簷喵喵慘叫,好不容易見有三個人推了輛驢車進來,便以為又有善人前來燒香許願。按慣例,稍後免不了要發上一番利市,讓它們這伙貓仙爺的重子重孫們飽餐一頓。

  奈何那三個傢伙太不懂事,進來了半天,乾坐著不動,也不見取出什麼糕餅肉脯來,群貓不由得好生著惱,心頭起火、口中流涎,攢著腳步朝驢車越逼越近。

  張小辮心中八百多個轉軸,油滑靈光,見機何等之快,眼瞅著大群野貓來者不善,又想起平時在城裡聽到的傳說,就知道十有八九,這伙饞貓都是來索要吃喝的。此時若不把它們打發了,一旦鬧出什麼動靜,必被城中巡邏的團勇發現,他這三人藏帶著一具古屍入城,即便不被官府當做粵寇的細作,也得被看成挖墳穴陵的盜賊。到時候被揪到衙門裡過回熱堂,就算張三爺滿身是嘴,怕也辯白不清了。

  心念一動,立刻想到麻袋中那些大蝦蟆,忙不迭地招呼孫大麻子和小鳳。他本想說:快把驢車上的蝦蟆拿出來喂貓!但腦子裡只惦著能換下半世大富大貴的殭屍美人,情急之下竟說成了:快把驢車上的女屍拖出來喂貓啊!

  孫大麻子和小鳳還以為要用殭屍喂貓。殭屍的肉叫「悶香」,據說世上還真有人吃過,卻沒聽說貓兒也吃殭屍,何況擔著天大干係把殭屍美人運到城裡,都是聽了張小辮的花言巧語,實不知他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心慌意亂之下,都呆呆地愣在當場,不知該當如何理會才好。

  張小辮見這兩個笨貨不濟事了,急得跳起腳來。還得三爺親自動手,他躥上驢車揪開麻袋,將那些悶得半死不活的肥大蝦蟆抖在巷中。群貓聞得有腥,頓時眼中放光,齜起貓牙呼啦啦向上一擁,按住了蝦蟆亂啃亂咬。

  趁著群貓大吃蝦蟆,張小辮把那殭屍重新套上麻袋,讓孫大麻子扛在肩頭,拽了小鳳就往巷外溜去,驢車也不要了。他們唯恐踩到那些悶頭吃蛤蟆的野貓,只得捉起腳步,貼著牆邊而行,剛走了幾步,就見貓群裡走出一隻黃白斑斕的貓來,蹲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們三人。

  張小辮等人心知古怪,忍不住多看了那只花貓兩眼,只見那花貓不比尋常野貓,年齒也不算大,皮毛光滑,雙眼炯炯,極有神采,舉止氣度都顯得雍容不凡,看起來竟是這群野貓的首領。

  張小辮猛然想起那套觀貓辨狗的法子,仔細一看,此貓雙耳渾圓,異於常貓,應是古籍有載的「金玉奴」,黃斑如真金,白斑似美玉,自漢代有貓以來,便是世間稀罕的品種。他人窮志短,不由自主動了邪念,心想:「倘若把這金玉奴販到京城,那些嗜玩的貝勒王爺們少不了有識貨之人,說不定能……」

  張小辮腦袋裡正在打歪主意,卻見貓群中的那隻金玉奴,忽然抬起頭來,瞇著貓眼嘴角上翹,竟是衝他三人微微一笑。這一笑險些嚇得張小辮等人魂飛魄揚,蓋因從古到今,普天下之貓絕無笑顏,誰要是看過貓子會笑,那可真教撞見妖物了。

  張小辮看見那貓笑得詭異,頓時想起先前在金棺墳裡數貓的遭遇,心中打了個突,再也不敢朝那金玉奴瞧上一眼,腳底下生風,一溜煙似的逃出了窄巷。

  孫大麻子和小鳳也都吃了一驚,跟在張小辮後面逃了出來。三人轉過一條巷,到了一處有人行走的街角,方才停住腳步,呼哧哧喘作了一團,心中多是驚慌,半晌做不得聲。

  孫大麻子把扛在肩頭的殭屍美人放到地上,喘了片刻,問張小辮道:「邪門了,俺長這麼大,平日裡家貓野貓見過無數,可從沒見過有貓兒能笑。聽說貓不會笑,是因它們臉上沒有喜筋,剛才所見,定是古祠中的妖怪無疑了,須請個法師收服它才是,免得日久為禍,害了無辜性命。」

  小鳳卻說:「想必是貓祠中久無香火供奉,咱們餵了野貓許多蝦蟆,讓它們不至挨餓,貓仙爺心中高興,這才顯出靈異。小三你說是不是這樣?」

  張小辮道:「你們沒見過世面,又懂得什麼了?這世上的貓雖是到處皆有,愚俗之人自以為熟識了,卻並不真正知道它們的底細。三爺我可不是嚇唬你二人,別說貓會笑了,它們還能背地裡偷說人語。無論是黑貓白貓還是花貓,皆可口出人言,只不過這些舉動犯忌,故不肯說,唯有在避人耳目之處才做。」

  小鳳和孫大麻子皆是搖頭不信:「你說的是鸚鵡,卻不是貓,誰個見過貓兒能口吐人言?」

  張小辮故弄玄虛地低聲說道:「有一古法,可逼迫貓兒當著人面說話,你得先抓來一隻牡貓,於滿月之時把它鎖在鏡前……」

  孫大麻子是個直心眼,沒見過的便以為多是妄言,不等張小辮說完,已是老大不耐煩了,只顧著問他偷運古屍進城,究竟所為何來,為此吃了不少驚嚇,若再不坦言相告,可有些不仗義了。

  張小辮被問得緊了,又思量暫且不可將實情全盤托出,只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念過兩年私塾,說起話來半文半俗,再加上嘴皮子好使,一番話倒真說得入情入理,直聽得孫大麻子和小鳳連連點頭。

  只聽張小辮隨口胡謅道:「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根之草,你們看這城內南來北往的,有多少穿著綾羅綢緞之輩,與咱們一般都是安眉帶眼。我等也不比旁人少了些什麼,為何他們吃得飽著得暖,而咱們卻要家破人亡,窮得身無分文衣不遮身?你二人祖上怎樣我是不知,但想我張家祖上,三代無犯法之男,六代無再嫁之女,最是積德行善的好心人家。難不成傳到張三爺這代便要整日忍饑挨餓,到處受別人三般兩樣的冷落,如此豈不是老天爺無眼?卻不然,有道是『人善人欺天不欺 』,原來就真有一心廣濟窮苦的神仙,要救我等出苦海得榮華,這才在古墓中指點了三爺一條金銀成山的路途,可你們有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命是天注定,事在人作為。那一生一世吃不窮花不盡的大富貴,又怎會得來全不費工夫?其中必定要擔些風險,遇些波折,否則人人可為,世上便再也沒有窮漢了。」

  張小辮又把林中老鬼囑咐之事,掐頭去尾地吐露了一些,說是偷運女屍入城,是要尋得一間「松鶴堂」的老字號鋪戶。倘若真找到這處所在,那金山銀山也差不多就在眼前了,至於松鶴堂是做什麼生意的,又是在城中什麼地方?張小辮就不得而知了。

  孫大麻子和小鳳恍然大悟,三人找僻靜地方一商量,猜測那殭屍美人是件甕塚山裡的古物,松鶴堂則是個收售古董玩器的鋪子,單聽這字號也是古香古色的,想來多半該是如此了,卻苦於不知這店舖開在哪條大街。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3:50

第二章 金玉奴(下)

  好在鼻子底下有嘴,便分頭出去打聽,誰知找到城裡人一問古玩鋪松鶴堂,個個都是搖頭,「盛世古董,亂世黃金」,如今天下盜賊蜂起,除了北京城,哪裡還有販古的?以前的古玩鋪子多是關門大吉了,最後只有一個在城中寺廟掛單的和尚,告訴張小辮等人:「靈州城絕無松鶴堂古玩鋪,不過卻有家松鶴堂藥鋪老字號,就在城北青石街,街上全是青石板鋪就,最大的一家店舖就是,離著幾百步遠就能看見他家招牌,極是顯眼。」

  張小辮三人面面相覷,先前想差了,八成就是那家名為松鶴堂的藥鋪了,難不成藥鋪裡收購古屍合藥餌?如此可是犯禁的勾當,心中不禁忐忑起來,但又一想既來之、則安之,且去了再說,大不了撒腿就逃。

  當下橫了心,繞小巷子躲過城中巡邏的團勇,到得青石街,果然有偌大一個藥鋪,離得老遠就聞得藥草香氣撲鼻。但見那老鋪門前,高掛金字招牌,招牌上有「松鶴堂」三個大字龍飛鳳舞,內襯「懸壺濟世」的古匾,三層兩楹的樓閣好不氣派。

  藥鋪店門大開,堂內堂外灑掃得一塵不染,進進出出的人流絡繹不絕。一層是抓藥的地方,排著一架架高聳如牆的明漆藥櫃,櫃上除了正副扎櫃,還有許多夥計學徒忙前忙後,邊廂的大屏風前,另有一套桌椅,一個專門坐堂診脈寫方子的白鬍子郎中,坐在那正給病人把脈。

  張小辮見藥鋪裡的人多,哪敢輕易進去,在街角隱蔽處躲到將至掌燈時分,眼看松鶴堂裡開始上板關門了,又瞅見左近沒有團勇官兵經過,這才讓小鳳獨個等在外邊,他和孫大麻子抬了殭屍美人,快步溜到門前。

  松鶴堂內的夥計正在忙碌,看有兩個衣衫襤褸的傢伙突然跑了過來,還以為是討飯的乞兒,就橫眉瞪眼地倒攥了雞毛撣子打將出來,要將他們趕開。

  張小辮忙抱拳扯謊道:「我們是販珍異藥材的,有件行貨要拿與你家掌櫃瞧瞧。」

  誰知那夥計是做慣了勢力腔眼的學徒,眼孔最小,怎會把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這等破落之人放在眼裡,舉著雞毛撣子罵道:「你們兩個沒眼的龜孫子是從哪來的?竟敢在松鶴堂門前聒噪。爺爺手中的這件行貨,先拿來與你瞧瞧!」說著話,就把手中雞毛撣子沒頭沒腦地狠狠抽打過去。

  孫大麻子平日專好弄拳使棍,多少有兩下子把勢,又兼血氣方剛,怎肯吃他亂打,抬手抄住那夥計手腕,繃著臉怒道:「俺是來販藥材的,又不是偷城劫寨的響馬賊,怎好不問青紅皂白地讓你打?須教你這廝知道俺拳頭的厲害……」

  那夥計被孫大麻子捏得腕子疼痛,殺豬般叫了起來,驚動了店內諸人,立即有幾人拎著門閂、掃帚、條凳衝將出來相助,張小辮叫聲:「苦也,閻王好求,小鬼難纏,還沒等見著掌櫃的,就要先被擒住了,此番定要被扭送到公堂上亂棍打死,也不知小鳳那丫頭有沒有良心來為我二人收屍。」

  孫大麻子也是火往上撞,拉開架勢就要上前廝打,不料此時卻驚動了松鶴堂裡的鐵掌櫃。書中代言,這鐵掌櫃,是靈州當地出了名的吝嗇奸商,一文不使,兩文不用,錢物大秤進小秤出,多要他一文大錢,直如挑他一根大筋,又生得一雙鬥雞眼,故此得了個諢號「鐵公雞」。

  鐵公雞跟官面上素有勾結。他是唯利是圖的貪婪小人,千方百計把城中同行擠對得關門大吉,如今滿城經營藥材的大小商號都是姓鐵,又趁著天災人禍疫病橫生的機會,大發橫財。平民百姓正受倒懸之苦,有小病都自行忍了撐著,到這來討方子買藥的,都是急等著救命之人,任憑他鐵公雞漫天要價,也只好認了。在他這幾帖中藥上傾家蕩產賣兒賣女的窮人,已不可計數了。

  越是如此刻薄奸猾的商人,越是逐利的先鋒,聽到門外吵鬧,出來一問,才知道是有兩個人聲稱有珍異藥材想要出售,而店中夥計看他們衣衫破爛,便看做了是兩個沒三沒四到此耍閑的。鐵公雞本拿著架子,一臉冷淡的神態,聽到「珍異藥材」四字,頓時眼珠子一轉,那對鬥雞眼剛好落在了張小辮帶來的麻袋上,立即露出一絲奸笑。

  雖然那麻袋臟兮兮的幾乎都和地皮一色了,但裡面鼓鼓囊囊,好似裝著什麼東西。鐵公雞白手起家,最初發財,就是憑借無意間得了幾株成形的老參。他知道那些山民雖然貧困,可常在深山老林裡謀生,掘得奇花異草的機會還是有的,只此一節絕不可以貌取人。管這兩個小廝販的是真藥假藥,拿出來看看也不虧本,倘若是兩個騙子,再命人棍棒相加不遲。

  這念頭一動,鐵公雞就喝退了手下的一眾夥計,陰陽怪氣地嘿嘿一笑,命人把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請到內堂敘話。

  鐵公雞帶著心腹賬房先生,引著張小辮二人到得堂中,命其餘的人都在門外候著,進去關上門來自行坐下,連杯熱茶都不招呼,便斜著眼盯著那大麻袋,對張小辮道:「還愣著幹什麼呀?這裡邊裝的是什麼貨色?趕緊打開來看看吧。」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雖是心中打鼓,但此時是有進無退了,硬著頭皮扯開麻袋,露出裡面赤身裸體沒有下巴的一具女屍來,說道:「您老請過目……」

  那賬房先生站得離麻袋最近,他是個老花眼,初時還沒瞧清楚,奇道「好大一株人參」,忙舉起單片花鏡來湊近了細觀,一看之下驚得把鏡片都扔到了半空:「娘的娘我的姥姥哦,是……是殭屍!」隨即叫道,「定是從古墳裡刨出來的,好晦氣!掌櫃的,我這就吩咐夥計們拿繩子,把這兩個挖墳穴陵的賊子捆綁了送到衙門發落!」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見大事不好,正要轉身破門而逃,卻見那鐵公雞並未如那賬房先生一般大驚小怪,反而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忽地站起身來扒開麻袋,上上下下看了看那古屍的體態面容。他雖是昧心的奸狡小人,但醫藥之道卻是通曉精熟,多記得古方,是個識貨的行家,看罷點頭道:「這是前朝的美人盂呀,你兩個如實說,究竟是從何處得來此物?」

  張小辮哪懂什麼是美人盂,只好一口咬定,是從自家後院裡掘出來的,並不知曉來歷。村裡有博物之人說這是名貴藥材,所以才大老遠地抬到城裡,久聞松鶴堂字號響亮,仁心仁術,童叟無欺……

  不等張小辮說完,鐵公雞便「哼」地冷笑一聲,笑罵:「一派胡言,甕塚山附近都是窮鄉僻壤,鳥不拉屎的荒涼地界,除了墳頭就是墳頭,哪會有什麼珍貴藥材?這分明就是一具前朝古屍。不過此雖是一件傳古的奇物,但值不得什麼銀錢,靈州地面上除我之外,再沒第二個人能識得它。你們能找上門來,也是機巧不過的緣分,所以我就不加隱瞞了,旁的都不提了,不防就此還你們一個公道價錢,談得攏了,好教你二人得知此物來歷……」

  孫大麻子還以為鐵公雞肯出大筆銀子,心中大喜,也顧不得聽他開價,當即就要應允。此時張小辮腦中一閃,想起林中老鬼所說之言:「把古屍運到松鶴堂中,不管他開出多少價錢,都絕不可要,切莫為蠅頭小利動心,只討了他松鶴堂後院的那只黑貓回去便可。埋在靈州城裡的金山銀山,沒有此貓便取不得分毫,松鶴堂裡養的黑貓,就是開啟靈州秘寶的一把鑰匙。」

  這正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隻言片語,暗藏玄機,信與不信,命從此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4:13

第二話 美人盂(上)

  且說孫大麻子正要就地要價,把那具殭屍賣與松鶴堂藥鋪掌櫃鐵公雞,卻被張小辮當場攔了下來,沒讓他開口要錢。

  張小辮嘻嘻一笑,對鐵公雞說道:「我家這大麻臉兄弟一身頑賴皮肉,掌櫃的千萬別把他的話當真,小人們每每聽說松鶴堂布醫施藥,以種種善舉廣濟世間的窮人,今日僥倖得了這名貴的美……美……美人盂,正所謂物歸其主,理應拱手獻上,又怎敢問鐵掌櫃要錢。」

  鐵公雞是十足吝嗇之輩,從不肯輕用一厘一毫的銀錢,正籌算著要想個法子謀害掉二人性命,空手得了他們這件「美人盂」,便是一個大錢也不打算給的,此時聽張小辮說不要銀錢,不覺奇怪萬分,他以己度人,越想越是不解,思量著天底下怎會有這等不使本錢的生意?既不開價求財,定是另有所圖。

  張小辮道:「鐵掌櫃果然料事如神,您老公平買賣童叟無欺,自是不肯平白收貨,可小人們臉皮再厚,也不能昧著良心伸手接您的銀子,只好斗膽求取貴宅一件物事。」

  鐵公雞眉頭一蹙,狠狠盯著張小辮道:「要錢要物還不都是一回子事?你們用不著跟本掌櫃兜圈子,有話在此直說,有屁滾到外邊去放,想要什麼不妨明說。」

  張小辮的謊言瞎話張口就來,想也不用去想,當即捏造出一番說辭來,聲稱在老家甕塚山一帶鼠患成災,鼠夾鼠藥也滅不盡那許多碩鼠,現如今正值戰亂,百姓們大多食不裹腹,僅有的一點糧食,還要整天提防被老鼠偷啃了,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自古以來,貓鼠便是天敵,居家防鼠多是養貓護宅,但此城方圓數百里的貓兒,皆是靈州花貓,它們都借了老祖宗貓仙爺所留的蔭福,一貫好吃懶做,從來不肯捕鼠。

張小辮說他多曾聽聞,在松鶴堂藥鋪後院,養了一隻黑貓,通體滾碳綢緞般的烏黑,精神非凡,擅能捕鼠,而且終日不倦,民諺有云「好狗護三鄰,佳貓鎮三宅」,這黑貓絕不是本地所產花貓之輩可比,他兄妹三人為了清除村中碩鼠之災,才冒死將「美人盂」帶入城內,想以此物換了那只黑貓回去。

  原來鐵公雞自家宅中,這些年被老鼠鬧得傷神,確實是養了一隻黑貓,本意是想讓它逮耗子,誰知此貓只愛吃鳥雀,每日裡爬樹上房去掏鳥窩,從不理會在廚房廊下招搖橫行的老鼠。

  那黑貓的舉動,常常氣得鐵公雞翻白了他那對母狗眼,後來找到會相貓的術士一看,才知這黑貓從兩眼到貓尾巴尖當中藏有一條金線,只有在星月清光之下方可得見,乃是《貓譜》中有名有號的「月影烏瞳金絲虎」,正因有此金線相貫,所以這黑貓並不是純色一體的黑貓,而是一隻正宗的兩色靈州花貓。

  鐵公雞自打知道此事以後,早就有心打發了這只不中用的黑貓,這時見張小辮願意用「美人盂」換貓,不免正中下懷,只要是不掏自家腰包使錢,他鐵掌櫃又何樂而不為?惟恐張小辮變卦反悔,當即便立了契約,命帳房先生到後院去抱了黑貓出來交換。

  孫大麻子見狀,急得額上青筋突突跳動,把張小辮扯在一旁道:「老三你怎地如此糊塗了?有道是好男不養貓,好女不養狗,男子養貓不免消減陽剛之氣,而女子養犬則添厲氣而少柔順,為何咱們放著現成的真金白銀不要,卻偏偏討他藥鋪裡的黑貓?」

  可是如今張小辮滿身的精神命脈,一發傾注在松鶴堂後院的黑貓之上,認定要得大富大貴,須是忍得這一時片刻,豈能像孫大麻子似的受窮等不到天亮?這時候更是心硬如鐵,莫說是孫大麻子,縱然觀士音菩薩下凡,也勸不得他回頭了。

  此時帳房先生早已將後院裡的黑貓抱了出來,張小辮急忙把眼看去,只見那小黑貓雖是滿身疲懶之態,顯得不甚機靈,但若以高明的相貓之法細觀此貓,自可辨其出眾之處。

  何以見得此貓出眾?有贊為證,真乃「烏龍入眼穿金線,黑雲罩體似墨染;爪藏鋒銳能翻瓦,尾分七節會掉風」,是靈州花貓中極為罕見的「金絲虎」。

  張小辮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之情,從帳房先生手中接過了黑貓,使出相貓的手段,揪貓耳朵、拽貓尾巴、捏貓骨、數貓坎。他鬼迷心竅,自認為得了此貓,靈州城中那樁奢遮的富貴,定是非他莫屬了,卻不敢在鐵公雞面前顯山露水,只是沒口子的稱謝不已,假意要帶這黑貓回村去捉老鼠,說著話便要辭別離去。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4:25

第二話 美人盂(下)

  鐵公雞拿黑貓換了美人,也倒是件不費本錢力氣的美事。他有心讓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回鄉後,再多尋幾件此等的行貨偷運進城,所以並不急於送客,竟然破例命人斟上一壺「高沫」款待,並對他二人說起這美人盂的來歷。

  一說之下,滿座皆驚,你道為何吃驚?原來美人盂是前朝所留,並非本朝之物。這前朝便是明代,說起這明朝,自打洪武皇帝開國定基以來,一度國泰民安,四海昇平。傳至明朝後期,合該是朱家氣數將盡,聖聽閉塞,不用賢能,有許多奸臣宦官趁機掌權得勢。

  朝中的宦官閹黨無休無止地搜刮民財,由於這些人都是沒有子孫的絕戶,所以揮霍受用起來變本加厲,格外喪心病狂。為了滿足他們畸形病態的精神需求,發明出了許多窮奢極欲的享樂方式,美人盂便是其中之一。

  何為美人盂?顧名思義,這是一件用活人做的痰盂。從使錢買來的奴婢中,選那年輕貌美的,令她終日跪在房中伺候,什麼時候聽主子一咳嗽,美人立刻張開櫻桃小口,接住從主子嘴裡吐出去的濃痰,強忍著噁心咽進肚裡,這就叫美人盂。

  當時的豪族富戶對此舉爭相效仿,誰家權勢熏天財大氣粗,誰家就要擺個活生生的美人做盂。那「美人盂」越是光鮮漂亮,越能顯得主人身份顯赫,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閹黨失勢,才逐漸廢除。

  鐵公雞雖然人品卑劣,可他識得歷代方物,知道甕塚山裡曾經有前朝的墓葬,明末清初之際被賊人盜發過。他一看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背來的女屍,形態非常奇異,跪地仰首還沒下巴,料想是臨死前用器械把嘴撬開所致,便估計是墓中陪葬的美人盂。

  最近幾年,鐵公雞正千方百計收集生前含恨屈死的古屍,見了美人盂,正如蒼蠅集腥、惡犬見血一般,但他並非想用殭屍肉製藥,而是和張小辮一樣心懷鬼胎,表面開藥鋪,私底下另有許多不能見人的隱秘勾當,怎肯輕易把自家底細和盤托出?他說到後來便有所隱瞞,只告訴他二人:「美人盂其實是具前朝古屍,盜發損毀皆為刑律所禁,咱們尋常百姓要它更是無用。可本掌櫃懂得古方,正好要用其肉入藥救人,甘願替你們兩個擔了這天大的干係。你們切記守口如瓶,回去之後千萬不要走漏半點風聲,否則免不了要吃官司。」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終於知道了美人盂是件什麼東西,心下一陣悚慄,好生作嘔,對鐵公雞後邊那些話,都聽得有幾分恍恍惚惚,並未上心。

  鐵公雞又嘮叨了一陣,無外乎是些兜圈子的車轱轆話,張小辮支應了幾句。他得了靈州黑貓,不想再在松鶴堂裡久留,抱著黑貓又要告辭,臨走前向鐵公雞打聽了一件事情:「聽說靈州城以前有戶姓婁的大貴人,婁家的宅子裡種了許多槐樹,有個別名叫槐園。自打婁家衰敗之後,槐園也隨著荒廢了,想跟您打聽打聽這座宅子現在還有沒有?」

  鐵公雞聞言一怔:「婁家後人窮困潦倒,早已將祖宅轉賣,槐園如今是我鐵家的產業了。你這窮小子打聽此地想做什麼?」

  張小辮只記得林中老鬼囑咐的事情,是先用甕塚山裡的古屍換貓,然後再到槐園中尋寶,卻不曾想到婁氏槐園已然換了主家。他靈機一動,藉著鐵公雞的話頭說:「眼瞅著天色全黑,城門都已關了,城中又要宵禁戒嚴,小的們在此無親無故,只想尋個破廟荒宅對付一夜,挨到天明再做理會。想起聽人說起過有座槐園荒宅古舊破敗,這才動了念頭前去,不承想竟然是您鐵掌櫃的產業。」

  槐園是處古宅,亭廊院落精緻典雅,內部多有石、泉、花、木組成的園林景觀作為點綴,在當地極具盛名。鐵公雞前幾年看中了槐園,巧取豪奪佔了此宅,誰想那宅中鬧鬼,根本容不得活人居住,偌大的宅院荒廢至今。

  鐵公雞處處都想佔人便宜,他翻了翻眼珠子,心想那槐園兇宅空著也是空著,這幾年連打更守夜的都不敢從邊上過,更別提再轉手倒賣給哪個倒霉鬼了。還不如讓張小辮這伙不知情的外來人進去住一住,要是他們命大沒死在裡邊,兇宅的惡名自然是不攻自破,萬一被厲鬼索了命去,也只不過是件無頭公案。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裡,死幾個窮小子又算得了什麼大事。打定了主意,便大大方方地取出一串鑰匙來丟在桌上說:「各道城門早就閉了,掌燈後即便在破廟舊祠周圍,也常有兵勇巡邏,如果遇到流民乞丐,多是不分良賤好壞地拿住,先是要當做細作嚴刑拷問一番,隨後輕則丟進深牢大獄,重則當堂斃在杖下。別看靈州城雖大,卻哪有容人留宿的去處。唯有我鐵家在城南的槐園大宅,是個人去樓空的荒廢所在,裡面沒甚值錢物事,只是常年無人打掃,有些……有些個不太乾淨,你們要是不嫌棄,倒是可以在裡邊將就過夜。」

  張小辮聞言,連忙抓起鑰匙道:「不嫌不嫌,我們一向是犯法的不做,犯歹的不吃。倘若在夜裡沒頭沒腦地被官軍抓住下獄,豈不冤殺了我等安分守己之人,恐怕死後也沒處叫這撞天的屈。」他表面上是對鐵公雞一番千恩萬謝,心中卻偷笑:「別看你鐵掌櫃奸似鬼,今日卻成了張三爺發財登天的墊腳石,現下是一石二鳥,正好帶著黑貓進槐園尋寶。」

  張小辮心裡的如意算盤雖然打得好,但他畢竟沒有未卜先知的法子。如果身邊真有個能掐會算之人,知道他在槐園中會遇到什麼事端,此時肯定要把他攔腰抱住,捨命阻攔。只因他不去則可,這一去就要闖出一場塌天的大禍,直教靈州城裡血流成河,城郊野外又添無數墳丘。

  欲知槐園兇宅詳情如何,留待下回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4:36

第三話 仙祠佚事

  話說世間造化變移,興衰起伏,滄海可以變為桑田,這人活一輩子,他究竟是貧賤還是富貴?從來就沒個定數。所以常有許多心懷不足的人,巴盼著撞上一注橫財陡然暴富,卻不知天底下好人也有窮到底的,倒不如安分守己,隨緣度日,圖個清靜平安。

  張小辮偏偏就有些短薄見識,專愛做些小便宜勾當,他發財心切,換取了藥鋪中的黑貓之後,自以為得計,只道好事全教他一個人趕上了,急於想去「槐園」尋寶,哪還管得了是什麼兇宅鬼宅,接了鑰匙在手,謝過鐵公雞留宿之恩,便推說天色晚了,和孫大麻子兩人匆匆告辭離開。

  靈州城在入夜後,便嚴禁百姓們出門走動,大街小巷裡,都有一隊隊官兵團勇往來巡防。當時城中守軍不足,各家各戶都要抽丁助防,鐵家有一個老僕,被調去充做了老軍,專司打更報時,此人熟知城中地形,可以避過夜間盤查,受鐵掌櫃吩咐,就由他引著張小辮等人前往槐園。

  先不說鐵公雞如何處置那具殭屍,單表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抱上黑貓,到藥鋪外邊接了小鳳,三人慌裡慌張地跟在巡夜老軍身後,在夜色中穿街繞巷而行。張小辮嘴皮子油滑,胡亂搭上幾句話,就與那老軍熟絡了,一打聽才知道,原來老軍隨了主家的姓氏,姓鐵名忠,從他祖上八代開始數,全是靈州本地人。

  鐵忠老漢五十來歲,言不驚人,貌不動眾,一看就是個忠厚老實的僕役,他穿了一件破舊襤褸的號坎,手裡提著燈籠,身上掛著銅鑼和梆子,邊走邊喝:「平安無事嘍……小心火燭呦……」

  眾人走到一條黑漆漆的巷子中,看似快到地方了,鐵忠老漢卻忽然停下腳步,告訴張小辮三人:「不是我嚇唬你們,靈州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槐園中確實有厲鬼出沒,不知害掉了多少人的性命,四鄰街坊無不懼怕這座兇宅,早都搬了一空,這一帶除了野貓和老鼠,再沒別的活物出沒。到了夜間,就連巡邏的團勇們都不敢從周圍經過,老漢我說句不中聽的,你們幾個後生,萬一今夜撞上鬼死在槐園裡,想找個給你們收屍的人都難。若是聽我良言相勸,就趁早去投別的宿處。」

  張小辮滿不在乎,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耳朵裡,心想三爺有個渾號喚作「張大膽」,可不是平空搏來的虛名,這些年破廟荒祠沒少住過,怎麼會怕城裡的一處宅院?就對鐵忠老漢說:「多謝您老人家好心指點,可是這深更半夜的,城中哪還有別的地方能容我等落腳?小人張三又是個破落戶,鬼神不收的賤命一條,所以膽氣極壯,隨他千妖百怪,我是絕不怕的。」

  孫大麻子專愛聽這些賣弄豪傑事物的大話,當下也說道:「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我輩大丈夫,氣吞湖海,一向是行得正、坐得端,胸中又有得是膽量,世間即便真有鬼物,按道理也該是它怕我們。」

  小鳳自打進城以來,始終擔驚受怕,但鄉下丫頭,也沒什麼見識,遇到生人時開口說話都難,她看眼前這一片街巷宅院,全是悄無人聲,而且黑壓壓的沒有燈火,不由得膽寒起來,正想勸眾人別去兇宅,這時忽聽得身後屋頂上發出「喵嗚」一聲貓叫,好不聳人毛骨,嚇得小鳳險些癱坐在地,幸虧被鐵忠老漢扶住。

  張小辮左右一打量,黑夜中卻難辨野貓蹤跡,只見周圍街巷院牆頗有些眼熟,猛然想起來,原來此地正在先前到過的「貓兒巷」附近。

  鐵忠老漢對小鳳說:「莫怕,城裡野貓多,尤其是在貓仙祠左近,你們膽大包天竟敢夜宿兇宅,絕不是作耍可以了帳的事。奈何我一介打更巡夜的,口中講不出什麼真實道理,看來是勸不住你們,但眼下正好路此間,總該進仙祠去給貓仙爺磕幾個頭,讓他老人家保佑你們一夜平安。」

  靈州有拜貓仙爺的古風,張小辮這三人十分信服,也為了壯些膽色,當下齊聲稱是,順路進了古祠,見那堂中神龕裡有尊泥塑的神像,青袍長髯,慈眉善目,是個飽學儒者的模樣,看神位不是別個,正是在當地屢顯靈異的「貓仙爺」。

  張小辮等人雖然久聞貓仙爺的大名,卻不知這些古跡的來歷出處,也從沒進仙祠裡燒過香,還以為大仙是只得道的老貓。此時一見,不免覺得詫異,但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跪地磕頭,在神位前許願道「小人們都是善男信女,求大仙爺務必保佑弟子們逢兇化吉、遇難呈祥。今後如有寸進,能得些小富小貴,肯定不忘買些鹹魚饅頭佈施廟中野貓;倘若是貓仙爺開恩,能保佑弟子們有場大富貴,那就要給您老重塑金身、造寺建塔,心意至真至誠,還求仙爺靈驗感應。」

  拜罷了貓仙爺,張小辮心中好奇,想問個究竟,就跟鐵忠老漢打聽起來:「小人們一向只聽說貓仙是靈州城裡的神明,卻不知大仙爺得道的這段事跡,到底是出在什麼人家?又是怎的起頭,怎的了結?」

  鐵忠老漢自幼就把貓仙當作菩薩佛祖一般來信,見張小辮等人竟不知大仙來歷,便責怪道:「你們這些只顧吃閑飯找閑事的光棍沒頭鬼,空在祠中拜了一回,怎麼連貓仙爺他老人家的事也不清楚?」

  鐵老漢隨即講起經過來,傳說都是幾百年前的舊事了,早在那時候靈州城裡就以貓多聞名,在城外有「鄙雷寺」古剎,乃是南北朝時期所建,多次毀於戰火,但事後又都被重建修築,規模是越來越大,寺中歷代都有高僧住持,香火極盛。

  曾有一位高僧法號「曇真」,這老和尚活了一百多歲,雖年事已衰,但暢曉佛理禪機,能知過去未來之事,講經說法時妙語無邊,有如口吐蓮花,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士農百姓,都將其視為鄙雷寺裡的活佛,曇真老和尚不理俗務,每天只在廟堂裡焚香誦經。

  鄙雷寺廟前有個放生池,當地百姓稱其為「鄙雷塘」,是個千年不枯的古潭,綠水幽深,不論天氣如何炎熱,鄙雷塘附近也是涼意森森。凡是大一點的寺廟裡都有放生池,裡面養著龜魚之屬,放生池一來有佛法好生之意,二來池中蓄水可以防火,池塘的大小則取決於寺廟規模。常有靈州城裡的大貓小貓們來到池前看魚,貓不會水,它們看著池塘裡的游魚,只能圖個水邊涼爽,空流饞涎過過乾癮,所以鄙雷寺前多有野貓出沒,寺中僧人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了。

  又因廟裡的和尚們都吃素,故此附近的野貓只在鄙雷塘前遊蕩,極少進寺,唯有一隻滿身生賴起瘡的老貓,一連數年,整天整夜地徘徊在這座寺廟裡。

  掃地的小和尚心善,見到這老貓,就尋些草藥給它治療身上的賴瘡,誰知藥不對癥,貓瘡更加窺爛流膿,變得腥臭無比,不用草藥倒還好些,那小和尚也就只好不敢再管它了。

  這天早上,曇真老和尚在佛堂前講罷了南無妙法,喚過掃地的小和尚,對他點手指了指伏在對面牆簷上的賴瘡老貓,說道:「此物不可再留,你行個方便,替它尋個了斷之處去罷。」這意思就是讓小和尚找個地方,把老貓宰了,而且還吩咐要在明天天亮之前料理乾淨,死貓屍體可以埋在後山密林。

  掃地小和尚一聽嚇了一跳,心想師傅一貫慈悲為本,善念為懷,今天這是怎麼了?那老貓雖然骯臟邋遢,卻不曾惹出禍事,出家人最戒殺生,如何對它下得去手?想要再問端睨,曇真老和尚卻閉上雙目入了定。

  師命難違,小和尚不敢多言,爬到牆上捉了老貓下來,想用手掐死它或是棍棒打死,可都下不了手,最後想來想去,就將老貓抱到放生池邊,打算將它扔進水裡溺死,猶豫再三,仍然狠不下心腸,他是胎裡素,螻蟻也不肯踩死一隻,在心裡打定了主意:「佛門靜地,豈容殺生害命?」就偷著把貓攆到寺外,見它去得遠了,方才回去覆命。

  等到曇真法師出了定,就在佛堂上召來小和尚,把那老貓之事相問。小和尚謊稱已將老貓淹死在鄙雷塘中了。曇真法師斥道:「出家人不打誑語,當著佛祖的面怎敢口出虛言?」

  小和尚大驚,忙在佛前叩頭稱罪不已,曇真法師道:「你速去捉了那隻老貓回來,倘若天亮前還不能將它打發了,你我師徒都要憑添一場孽業……」隨後念出四句竭語來,說是「世間萬物藏因果,大海浮萍有偶然;生死來去君莫怨,電光石火夢中身。」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4:56

第四話 鬧宅童子(上)

  且說掃地的小和尚領了法旨,匆匆出了山門,一直找到後半夜,總算尋得了那只癩瘡老貓,將它抱至鄙雷塘邊,嘆道:「叵耐1你這業畜不曉事,不知怎的得罪了老禪師,卻要著落在小僧身上,今夜不得不結果了你的性命,這就唸經超度你去往西天極樂世界了……」隨即硬起心腸,將老貓投入潭中溺死,又撈出死貓屍體,埋在了後山密林,這才回轉寺廟,向曇真長老覆命。

  常言道「入門休問枯榮事,觀看顏色便得知」。曇真長老一看小和尚的神色,就知他已將事辦妥。他見此時天光大亮了,就問小和尚是如何將貓了斷,當時是否天色未明?

  掃地的小和尚破了殺戒,心中多是恍恍惚惚的,隱約記得淹死老貓之時,似乎是東方剛動,城門也還未開,當著曇真長老面前,不敢再有什麼隱瞞,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曇真長老聽罷,心想「看來此乃天意,人力不可強求了」。此前只因禪機不可明言,難以對掃地小和尚直說,所以不能如實相告。原來佛家講個因果循環,那只滿身癩瘡的老貓雖是墜在畜生道裡,但它生來帶有道行。每到鄙雷寺中有僧人焚香誦經,敲木魚的聲音一響,老貓必定聞聲而至,伏在堂前簷下聆聽經文。

  曇真長老慧眼相看,知道此貓是一身道骨,成不了佛,但佛道眾生,皆是眷屬,它聽經多年,早晚會有一段善果,只不過還要投胎在人間有些作為才能得大道。正值頭天夜裡,靈州城有位產婦臨盆,胎兒橫生倒長,產婦性命垂危,眼瞅著就要嗚呼哀哉一屍兩命了。接生婆和乳醫束手無策,空自焦急。

  外人不明就裡,只有曇真長老一人清楚,此貓不死,彼婦不產。這才命小和尚與那老貓行個方便,但是未承想,陰錯陽差地誤了時辰,如今只能看這老貓自己的造化了。

  當天早上果然有譚員外家喜得貴子,取名為「百徵」。譚家是靈州城中有名的書香門第,到了譚公子這代,已是人丁不旺,千頃地裡只有他一根苗。誰知這小公子自生下來起,就全身生瘡,遍求名醫也難以治癒。好在此人生來聰穎,讀書過目不忘,年輕時有意考取功名,但他學問雖然到了,福氣卻不到,任憑胸中錦繡,筆走龍蛇,總是沒有登科之命,每次皆是名落孫山,好在家產殷厚,不必為生計擔憂。

  譚公子有一個怪癖,他平生酷愛養貓,各種《貓經》、《貓譜》從不離手,還常常花大價錢,從兩粵之地請人過來相貓。他在功名場上屢試不中,心意漸漸淡薄了,此後更是將全部精神命脈,都傾注在了養貓這一件事上。他散盡家財,整日與群貓為伍。

  靈州自古便有老貓能通人言的傳說,譚公子逢貓就問:「汝能言否?」看到屋頂有野貓經過,也要追著問:「瓦上郎君留步,你可能通人語?」可不論家貓、野貓,向來沒有一隻肯理睬譚公子。他的這些怪異舉止,被鄰居家人看在眼中,也多以為譚公子是失心瘋魔不可救藥了。

  有一年譚公子在城郊野外閑走,遇到一隻形態罕見的四耳花貓,正伏在樹杈上呼呼大睡。此貓全身酒氣沖天,似乎是剛從什麼地方偷酒喝過,醉臥在此。譚公子擅能相貓,一眼就瞧出此貓絕然非凡,似乎是只脫化來的四耳仙貓,不知何以如此。他看得好奇,就坐在樹下想要看個究竟,直等到夕陽西下,那只四耳貓方才醒了酒,對樹下的譚公子看也不看,打個哈欠溜下樹來,搖搖擺擺地逕自去了。

  譚公子跟在四耳貓身後進了深山,這一去就是十幾年,外人都道此人早已死了。誰知譚公子在山裡卻有一場奇遇,至於他究竟遇到了什麼,卻極少有人知道。只知他從山裡出來之後,身邊就帶著一隻四耳花貓,時常呼朋引類,聚集大群野貓招搖過市,沿街叫賣「貓兒藥」,號稱能治百病。

  世人多將他看做瘋子,誰肯吃他的野藥?但也有些行討的乞丐,病入膏肓卻無錢看病,只好拿他的貓兒藥來吃,總強過活活等死做了「路倒」。誰知竟然是藥到病除,被他治好了許多疑難雜癥,活人無算,一時間聲名大著,遠近相聞。

  那一年靈州城發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土焦田裂,河港枯竭,不僅河裡沒水,水井也多是枯的。百姓們為了取水,把井打到十幾丈深,都見不到一絲潮氣,天空上一輪紅日炎炎相照,毒火相逼,不知渴死了多少窮苦人,酷暑更使屍瘟蔓延。原本的富貴盛地、繁華之鄉,在旱災中幾乎變為了一座死城。

  滿城的官吏百姓,都聚集在龍王廟前祈雨,那廟裡雖然供養著五湖四海的行雨龍王,卻沒一個顯靈落雨。這時譚公子帶著群貓來到龍王廟前,告訴眾人,龍王廟大殿樑柱中生有「火蠶」,吸乾了地脈中的水氣,若不拆毀廟堂,旱情便不會緩解。

  靈州軍民雖是求雨若渴,卻哪敢做此褻瀆神明之舉,譚公子之言觸了眾怒,被逐出城去。當夜,城中龍王廟發生大火,被燒了個片瓦無存。有人見到是幾隻野貓推翻了廟中的燈臺,引起火頭,料來也是出於譚公子的指使,正要將他綁到衙門裡問罪,誰知驀地裡一聲驚雷,四野陰雲聚合,從空中降下一場甘霖。

  眾人這才知道旱禍果真起自龍王廟,先前是錯怪好人了,此後更是將譚公子視做活神仙一般。靈州城內不分男女老少、貧富貴賤,人人爭服譚家貓兒藥,以求延年益壽、家門平安。除卻行醫施藥之外,還有人問他休咎禍福,所問之事,無不奇中。又過了數年,譚公子帶著四耳貓離開靈州城出外雲遊,最後不知所終。

  靈州百姓都說他得道成仙去了,就在城裡建造仙祠供養靈州花貓。自打貓仙祠建成後,香火旺盛,數百年不衰,常常都顯出許多靈異,當地拜貓之風從此興起,因此留下這段逸事至今。貓仙古跡,真真假假,奇奇怪怪,當世罕聞,各地少見,雖是說來好聽,卻未必都是屬實,傳說中涉及了「釋、道、儒」三教六眾,也是本地民風使然。

  老軍鐵忠對此深信不疑,他指著巷子深處說:「槐園老宅就是在龍王廟舊址上所建,向來是處兇宅鬼府。你們前去過夜,務必多加小心,但盼著貓仙爺顯靈,保佑你等平安無事。我是年老膽薄,不敢再往前邊相送了,咱們就此別過。」說罷,他借了一隻燈籠給張小辮三人,就佝僂著身子轉身離去了。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5:15

第四話 鬧宅童子(下)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都是有些潑皮膽量、潑皮手段的人,滿腦子想著到槐園中發筆橫財,根本不肯將鐵忠的話放在心上,帶上小鳳和黑貓,提著燈籠放開腳步,逕直來到槐園門前,取出鑰匙開了大鎖。只見裡面好大一座園子,門第森嚴,屋宇連綿,雖非天上神仙府,也是人間富貴家。

  天黑後的槐園中靜夜沉沉,四周皆是悄然無聲,唯見頭頂明月高懸,腳下銀光瀉地,園中的庭廊水榭、樓臺花木,在月影之中看起來顯得分外清冷淒涼。張小辮到得此處,心中也自打鼓,林中老鬼只說帶黑貓進這兇宅,就能挖出金山銀山,其餘細節卻未做交代。不知究竟要如何作為才能取了那樁富貴。此行是兇是吉,還要全看張三爺自己的造化。

  眼見這座槐園樓閣院落眾多,不知該從何處著手,只得先打開正堂屋門落腳。但見樓中蛛網閉戶,灰塵滿佈,是個久無人登的所在。房裡的傢俱擺設,早被搬了一空,三人找個角落,胡亂收拾掃抹了一番,就在屋中分吃剩下的幾塊乾糧,想要先填了肚子,再到園中各處巡視。

  白天奔波多時,三人都已餓得很了,此時狼吞虎嚥,誰也顧不上說話,正吃著半截,就聽後宅裡傳來一陣孩童啼哭之聲。哭聲淒慘飄忽,時遠時近,那黑貓極是警覺,它原本蜷伏在地,此刻聽到響聲,貓耳朵一動,噌地躥了起來,貓眼充血。它如臨大敵,顯得十分懼怕。

  張小辮聽得真切,又是出乎意料,不免又驚又奇,險些被嘴裡的乾糧一口噎死。他翻著白眼好不容易才強嚥下去,暗罵一聲作怪了,在這荒園廢宅裡,怎會有小孩哭泣?

  小鳳被那陣揪人心肺的哭聲所嚇,驚道:「莫非是兇宅裡有小鬼作祟?」張小辮抱起黑貓來,對小鳳說道:「怕什麼?黑貓、白狗專能辟邪。縱然是厲鬼,也要懼怕它們幾分。聽這哭聲有異,也說不定是園中埋藏的銀子成精了。」

  孫大麻子說:「世上之所以會有鬼魅妖邪之物,多是因為人心不平。所謂一正壓百邪,倘若問心無愧,就算真是鬧鬼又有什麼可怕?」說話聲中,他便抄起桿棒在手,壯起一身虎膽,當先循著哭聲找向後院。

  後院是片荒廢園林,種有數百株刺槐,如今這些槐樹多半都已枯死了。枯樹在月光下枝杈戟張,猶如一片片猙獰的鬼影。滿院子全是沒膝深的荒草,草窠牆縫中沒有任何蛙鳴蚓叫之聲。一派死寂中,只有那斷斷續續的小孩啼哭聲,不時從草木深處傳來。

  早年間曾有許多埋銀化物的傳說,說是大戶人家深宅大院,地下常會藏有隱秘的銀窖,埋下許多金銀財寶,以防後世子孫坐吃山空。但是把銀子埋得年頭太久了,物老生變,就會變化成人形作祟,民間稱之為「銀魄」。張小辮財迷心竅,認準了兇宅藏銀、荒園埋寶,思量著那哭聲定是積銀之兆,挑起燈籠,放開腳步撥草折枝,逕向槐樹叢中走去。

  孫大麻子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糙人,仗著會些拳腳,掄著桿棒同張小辮並肩上前,正待打它個「棒開方舒五內憤,棍發助得一身威」。誰知撥開面前一片枯枝敗葉,卻見到古槐叢中竟有一座兩層的木樓,碧瓦朱漆,樓閣玲瓏,門窗卻都不全,顯得破敗頹廢。小兒啼哭之聲正是從此樓中傳出。

  三人在樓前站定了腳步,耳聽哭聲甚近,觸人心神,皆是又驚又疑,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闖進去看個究竟,就見樓中黑暗處,有團白花花的影子在緩緩蠕動,恰好是月光照不到的所在,看不清是個什麼事物。

  有道是財迷人眼色亂心,張三爺是窮神轉世,眼裡只認得一個財字,哪裡曉得此間厲害,問聲:「誰家孩兒死得苦惱,在此哭鬧不休?」舉著燈籠往前一照,三人都藉著燈光看得真真切切,不看萬事皆休,一眼看見了,頓時驚得心酥腳麻,不知自家身子是橫是豎了。

  原來黑洞洞的樓閣中,哪裡有什麼銀精銀魄,只趴著一個白白胖胖的童子,僅有八九個月大,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在脖子上吊了個長命銀鎖。那童子正自號啕大哭,嗓子都哭啞了。它見燈籠晃動,立即轉悲為喜,竟然「咯咯咯」地怪笑起來,一陣風似的朝著樓口爬將過來,須臾之間便已到了張小辮三人面前。

  有道是:「婁氏槐園藏兇靈,三更半夜索命急。」欲知張小辮等人在槐園中有哪些險惡遭遇,且留待下回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6:31

第五話 筷子樓(上)

  有道是「從來人死魂不散,何況死得有冤屈」。且說正值深更半夜,卻從槐園孤樓中爬出一個頭紮紅繩、頸掛銀鎖的童子,張小辮三人好生吃驚,目瞪口呆地怔在當場,魂魄都從軀殼中躥蹦出來,不知飛往哪裡去了。

  這時那黑貓似乎也有感應,突然「喵嗚嗚」叫了幾聲,黑夜裡一對貓眼精光暴增,閃爍如炬。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正沒擺佈處,聽到旁邊貓叫,直如雪水兜頭潑身,當即回過神來,心道婁氏槐園果然是個極兇險的所在,若被屈死的小鬼纏上,恐怕這輩子再無翻身出頭之日。

  靈州當地是十里不同鄉、五里不同俗,但黑貓辟邪驅鬼的風俗卻是自古已有,無人不知。張小辮念及此節,正想把黑貓扔出去抵擋,一不做二不休,這叫做先打後商量。可是卻見眼前一花,那全身光溜溜的孩子從面前一閃而過,轉瞬間蹤跡全無。樓堂深處黑漆漆的暗不見物,竟不知躲去了什麼地方。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又驚又奇,不知是什麼直娘狗日的邪祟事物如此作怪,兇宅裡還真有鬼魅不成?但他們心中認定在槐園中埋著金銀財寶,正在興頭上,人住馬不住,如何肯善罷甘休?當下挑起燈籠,要壯著膽子去樓中一探究竟。

  小鳳可沒他倆這等潑皮的膽識,見樓中鬧起鬼來,先自慌了手腳,加上終日裡擔驚受怕,又不曾吃過什麼正經東西,身子極是虛弱,頓時一頭栽倒,人事不省了。

  孫大麻子是個仗義的人,見小鳳倒地不醒,趕緊回身把她架住,招呼張小辮道:「三弟,小鳳這妮子吃不起驚嚇,再不管她可就要出人命了。」

  張小辮跺足罵道:「這寡婦偷漢養出的賊妮子,專壞三爺的好事!」但他見槐園中淒風凜冽,怨氣彌天,心中不禁發毛,獨自一人萬萬不敢涉險進樓,只好和孫大麻子抬了小鳳,一道煙似的往門外便跑。

  誰想這一跑就成了熱地上的螻蟻——半刻也立腳不住。但見天上已是黑雲遮月,四下裡陰風颯然,那荒廢寂靜的槐園之中,枯枝亂杈搖晃作響,深夜聽來,好似有無數小孩子躲在各處角落裡不住啼哭。偌大的一座婁氏廢園,竟沒半個安穩去處,只得奪路出了大門,直逃至街首的貓仙祠才停下腳步。

  夜深後,這古祠中常有大群野貓聚集。野貓們伏在梁簷屋瓦上,好奇地打量著三個不速之客。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搭著手,把小鳳抬到積滿灰塵的供桌上,又是掐捏人中,又是順氣活血,好一番忙活,才算把她救得醒轉過來。

  小鳳仍是面無人色,剛醒來就哭道:「你們兩個都被鬼迷了心竅了?那座大宅子裡也不知出過什麼血案,使得陰魂纏繞不散,竟至顯出如此兇相來。如今留下性命逃出來便好,千萬別再回去找什麼金銀財寶了。」

  孫大麻子說道:「看來陰魂厲鬼果真是有的,而且那小孩子死得煞是不平,恐怕也沒個親人得知,使它至今不得超度,說不定有什麼滔天大變千古奇冤在內。既然令我等撞見了,自然要還它一個清平公道,豈能袖手旁觀?小鳳妹子你是個女子,不必擔這樣的風險,只須留在此地等候,待俺同張三弟再去探個究竟。」

  張小辮雖比那二人小了一兩歲,但論起看景生情、隨機應變的見識和急智,卻遠遠勝過同輩許多,常有些自作聰明的念頭。他此時細細回想,除了在孤樓中見到一個童子,槐園中好似還有許多小鬼夜哭,動靜極不尋常。若說兇宅中鬧鬼,那也是在情理之內,但槐樹叢中死了這麼多小孩,可就顯得大有古怪了。

  按道門裡的講頭,童子鬧宅乃是家破人亡的兆頭,不過槐園之事大有蹊蹺。張小辮幼年時曾隨一位老道雲遊賣卜,自小耳聞目染,知道許多方外之言,又對金棺墓中遇仙之事深信不疑,連做夢都想在槐園中得上一注橫財。

  靈州是有千年歷史的繁華古城,自古便有許多奢遮的富商大戶,因為在舊社會,許多財主都有埋金藏銀的習慣,所以老宅埋錢的傳說數不勝數。金銀埋在地下年頭多了,就會結成精怪,所謂物有其主,也只有遇到真正有命收這筆錢財的人,才會顯出靈異。

  據傳在前朝永樂年間,靈州城裡也有一座鬧鬼的荒宅。有個外省來的落第秀才,身家貧寒落魄,又無從投奔,整天只能依靠替人寫信為生。一天天降暴雨,窮秀才無意中躲進鬼宅。他初到此地,自然不知厲害,見房舍齊整,就夜宿於此。

  誰知到了晚上屋裡就開始鬧鬼,床頭的蠟燭無緣無故就亮了起來,從門縫裡鉆進一群滿身素服的小人兒,身高尚且不足一寸,男男女女皆有,前呼後擁地抬了一口小棺材,敲鑼打鼓地邊哭邊行,正從秀才床頭經過。

  那秀才見狀驚得呆了,不知是什麼怪物,只得側臥在床上不敢稍動。卻見一眾出殯發喪的小人兒走到床頭,忽然停下腳步止住悲聲,一個個擠眉弄眼,湊到一處嘀咕起來。秀才聽在耳中,好像是他們在問:「今天這屋裡怎麼有生人氣?」

  秀才正自驚駭莫名,忽見人叢中走出一個披麻戴孝的小婦人,雖只盈盈寸許,但濃妝艷抹,身態婀娜,打扮得花枝招展。誰知她爬到床上,也不問青紅皂白,當即指著秀才鼻子破口大罵,污言穢語句句歹毒。

  秀才向來文弱,雖然莫名其妙地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卻根本不敢還口,只顧求饒討命。一眾小人都上前來,七嘴八舌地放出狠話,聲稱這仙宅豈是凡夫俗子能隨便進出的所在,非要把秀才生吞活剝了才算解氣。

  在秀才苦苦哀求之下,才有人說:「想活著回去原也不難,只是我家主子日前駕鶴西遊了,現在發送的靈柩在此,你這窮酸到棺前磕幾個響頭,再喊兩聲好聽順耳的稱呼,逗得咱家主母一笑,就先饒了你的性命,只痛打一回了賬,權且寄存你這顆驢頭在頸上。」

  秀才見有活路,哪敢不遵,當即起身對著小棺材恭恭敬敬地磕頭,口稱:「大仙爺爺。」

  一眾戴孝的小人兒似乎有意刁難,連連搖頭道:「咱家本就是神仙,大仙的稱呼雖然尊貴,卻一向聽得膩了,沒什麼新鮮。」

  秀才唯恐它們反悔了要生吞活剝自己,趕緊又改口拜道:「賢大王靈柩在上,受小人一拜。」

  發喪的小人兒們頓時大怒:「稱大王絕然不妥,大王之尊尚不如大仙,你這窮酸敢欺吾輩無知?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6:48

第五話 筷子樓(上)

  有道是「從來人死魂不散,何況死得有冤屈」。且說正值深更半夜,卻從槐園孤樓中爬出一個頭紮紅繩、頸掛銀鎖的童子,張小辮三人好生吃驚,目瞪口呆地怔在當場,魂魄都從軀殼中躥蹦出來,不知飛往哪裡去了。

  這時那黑貓似乎也有感應,突然「喵嗚嗚」叫了幾聲,黑夜裡一對貓眼精光暴增,閃爍如炬。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正沒擺佈處,聽到旁邊貓叫,直如雪水兜頭潑身,當即回過神來,心道婁氏槐園果然是個極兇險的所在,若被屈死的小鬼纏上,恐怕這輩子再無翻身出頭之日。

  靈州當地是十里不同鄉、五里不同俗,但黑貓辟邪驅鬼的風俗卻是自古已有,無人不知。張小辮念及此節,正想把黑貓扔出去抵擋,一不做二不休,這叫做先打後商量。可是卻見眼前一花,那全身光溜溜的孩子從面前一閃而過,轉瞬間蹤跡全無。樓堂深處黑漆漆的暗不見物,竟不知躲去了什麼地方。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又驚又奇,不知是什麼直娘狗日的邪祟事物如此作怪,兇宅裡還真有鬼魅不成?但他們心中認定在槐園中埋著金銀財寶,正在興頭上,人住馬不住,如何肯善罷甘休?當下挑起燈籠,要壯著膽子去樓中一探究竟。

  小鳳可沒他倆這等潑皮的膽識,見樓中鬧起鬼來,先自慌了手腳,加上終日裡擔驚受怕,又不曾吃過什麼正經東西,身子極是虛弱,頓時一頭栽倒,人事不省了。

  孫大麻子是個仗義的人,見小鳳倒地不醒,趕緊回身把她架住,招呼張小辮道:「三弟,小鳳這妮子吃不起驚嚇,再不管她可就要出人命了。」

  張小辮跺足罵道:「這寡婦偷漢養出的賊妮子,專壞三爺的好事!」但他見槐園中淒風凜冽,怨氣彌天,心中不禁發毛,獨自一人萬萬不敢涉險進樓,只好和孫大麻子抬了小鳳,一道煙似的往門外便跑。

  誰想這一跑就成了熱地上的螻蟻——半刻也立腳不住。但見天上已是黑雲遮月,四下裡陰風颯然,那荒廢寂靜的槐園之中,枯枝亂杈搖晃作響,深夜聽來,好似有無數小孩子躲在各處角落裡不住啼哭。偌大的一座婁氏廢園,竟沒半個安穩去處,只得奪路出了大門,直逃至街首的貓仙祠才停下腳步。

  夜深後,這古祠中常有大群野貓聚集。野貓們伏在梁簷屋瓦上,好奇地打量著三個不速之客。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搭著手,把小鳳抬到積滿灰塵的供桌上,又是掐捏人中,又是順氣活血,好一番忙活,才算把她救得醒轉過來。

  小鳳仍是面無人色,剛醒來就哭道:「你們兩個都被鬼迷了心竅了?那座大宅子裡也不知出過什麼血案,使得陰魂纏繞不散,竟至顯出如此兇相來。如今留下性命逃出來便好,千萬別再回去找什麼金銀財寶了。」

  孫大麻子說道:「看來陰魂厲鬼果真是有的,而且那小孩子死得煞是不平,恐怕也沒個親人得知,使它至今不得超度,說不定有什麼滔天大變千古奇冤在內。既然令我等撞見了,自然要還它一個清平公道,豈能袖手旁觀?小鳳妹子你是個女子,不必擔這樣的風險,只須留在此地等候,待俺同張三弟再去探個究竟。」

  張小辮雖比那二人小了一兩歲,但論起看景生情、隨機應變的見識和急智,卻遠遠勝過同輩許多,常有些自作聰明的念頭。他此時細細回想,除了在孤樓中見到一個童子,槐園中好似還有許多小鬼夜哭,動靜極不尋常。若說兇宅中鬧鬼,那也是在情理之內,但槐樹叢中死了這麼多小孩,可就顯得大有古怪了。

  按道門裡的講頭,童子鬧宅乃是家破人亡的兆頭,不過槐園之事大有蹊蹺。張小辮幼年時曾隨一位老道雲遊賣卜,自小耳聞目染,知道許多方外之言,又對金棺墓中遇仙之事深信不疑,連做夢都想在槐園中得上一注橫財。

  靈州是有千年歷史的繁華古城,自古便有許多奢遮的富商大戶,因為在舊社會,許多財主都有埋金藏銀的習慣,所以老宅埋錢的傳說數不勝數。金銀埋在地下年頭多了,就會結成精怪,所謂物有其主,也只有遇到真正有命收這筆錢財的人,才會顯出靈異。

  據傳在前朝永樂年間,靈州城裡也有一座鬧鬼的荒宅。有個外省來的落第秀才,身家貧寒落魄,又無從投奔,整天只能依靠替人寫信為生。一天天降暴雨,窮秀才無意中躲進鬼宅。他初到此地,自然不知厲害,見房舍齊整,就夜宿於此。

  誰知到了晚上屋裡就開始鬧鬼,床頭的蠟燭無緣無故就亮了起來,從門縫裡鉆進一群滿身素服的小人兒,身高尚且不足一寸,男男女女皆有,前呼後擁地抬了一口小棺材,敲鑼打鼓地邊哭邊行,正從秀才床頭經過。

  那秀才見狀驚得呆了,不知是什麼怪物,只得側臥在床上不敢稍動。卻見一眾出殯發喪的小人兒走到床頭,忽然停下腳步止住悲聲,一個個擠眉弄眼,湊到一處嘀咕起來。秀才聽在耳中,好像是他們在問:「今天這屋裡怎麼有生人氣?」

  秀才正自驚駭莫名,忽見人叢中走出一個披麻戴孝的小婦人,雖只盈盈寸許,但濃妝艷抹,身態婀娜,打扮得花枝招展。誰知她爬到床上,也不問青紅皂白,當即指著秀才鼻子破口大罵,污言穢語句句歹毒。

  秀才向來文弱,雖然莫名其妙地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卻根本不敢還口,只顧求饒討命。一眾小人都上前來,七嘴八舌地放出狠話,聲稱這仙宅豈是凡夫俗子能隨便進出的所在,非要把秀才生吞活剝了才算解氣。

  在秀才苦苦哀求之下,才有人說:「想活著回去原也不難,只是我家主子日前駕鶴西遊了,現在發送的靈柩在此,你這窮酸到棺前磕幾個響頭,再喊兩聲好聽順耳的稱呼,逗得咱家主母一笑,就先饒了你的性命,只痛打一回了賬,權且寄存你這顆驢頭在頸上。」

  秀才見有活路,哪敢不遵,當即起身對著小棺材恭恭敬敬地磕頭,口稱:「大仙爺爺。」

  一眾戴孝的小人兒似乎有意刁難,連連搖頭道:「咱家本就是神仙,大仙的稱呼雖然尊貴,卻一向聽得膩了,沒什麼新鮮。」

  秀才唯恐它們反悔了要生吞活剝自己,趕緊又改口拜道:「賢大王靈柩在上,受小人一拜。」

  發喪的小人兒們頓時大怒:「稱大王絕然不妥,大王之尊尚不如大仙,你這窮酸敢欺吾輩無知?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7:10

第五話 筷子樓(下)

  正所謂「運倒奴欺主,時衰鬼弄人」。那秀才一向是窩窩囊囊逆來順受,被別人欺辱時從不敢說半個不字,只好再次告饒道:「列位仙家恕罪則個,小可實在想不出別的稱呼了,難道……難道竟要稱萬歲爺才合心意?」

  那些窮兇極惡的小人兒們仍然不依不饒,紛紛說:「萬歲爺是皇上的稱呼,吾等位列仙班,怎會喜歡俗世君王的名號。看你這廝倒不像是個不可救藥的*蟲,如今教你一個乖,不妨尊我家主子一聲至聖至賢老夫子。」

  這回輪到秀才生氣了,原來他讀書讀得迂腐了,不懂世故高低,只知尊師重道,把聖賢書看得比自家性命要重萬倍,先前茍且求饒也就罷了,一群妖物怎敢妄充儒道聖賢?他聞聽此言,當時就火撞頂梁門,心中動了無名之怒,一跳蹦起多高,脫下鞋子擎在手裡,罵道:「我日你們先人,真真是有辱斯文!」喝罵聲中抬手掄起破鞋來,往著人堆兒裡便砸,把棺材靈幡多打散了,那位為首的主母,當場被爛鞋底子拍作了一團肉餅。

  那些抬棺哭喪的小人兒大驚失色,同時奔向門縫往外逃竄。秀才惱得很了,莫道老實人好欺負,把老實人逼急了更可怕。只見這秀才真似困水蛟龍遇雲雨,猙獰虎豹露爪牙,發瘋一般追在後面只顧打,直趕到廚房灶間,就見那些小人兒,都鉆進一口水缸的裂縫裡不見了蹤影。

  秀才打得順了手,就勢砸破水缸,卻見缸底早已漏了,缸內空然無物,只接著下邊藏的一個地窖,裡面裝滿了金元寶。再回剛才睡覺的房間去看,也多是黃白之物,這才曉得是金銀之魄物老成精作怪。他記得孔子曾曰「物老為怪」,自己每每難解其意,原來真有此理的。看來古人誠不欺我,合該他命中容得下橫財,也算物遇其主,最後竟借此得以暴富。

  這件事在靈州城裡廣為流傳。張小辮此時說將出來,只道那槐園中出現的異狀,多半同屬此類,也是埋了什麼財帛,卻不知是何等珍異寶貨,竟能化為童子模樣在夜間出沒,再不趕去將它掘出來,怕是早晚便要成仙成魔,可就再也無跡可尋了。

  孫大麻子性急,恨不得立刻探明真相,張小辮更是受窮等不到天亮的脾氣,二人都覺得小鳳是天生貧賤之命,命薄之人納不得大財,就將她獨自一個留在廟中等候,然後收拾燈火,把正同野貓們廝耍的月影金絲虎捉在身邊,兩人一貓再次回去槐園尋藏掘寶。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狠下心腸甩脫了包袱。估摸著快到四更天了,天亮後鐵掌櫃必然要來收鑰匙,容不得再多耽擱,真是「心急忙似箭,足底快如風」,二人當下一溜小跑著回到槐園舊宅門前,按原路找到後宅樹叢中的孤樓。那樓中此時是鴉雀無聲,也不見半個人影。

  二人一前一後提燈摸進樓中,就覺落足處不太對勁,像是有什麼東西硌腳,按下燈籠來一看,就見房中地上散落著許多筷子。這些筷子雜亂無章,不僅有新有舊,更是根根不同,連雙成對的都找不出來。有平民百姓家粗糙簡樸的,也有那富紳大戶家精製考究的,只粗略一看,就有犀角的、烏木的、竹子的、象牙的、包銀的種種材質。

  張小辮心下驚疑起來,槐園中怎有這許多亂箭般的百家筷子?一時不得要領,只是隱約覺得不妙,便舉燈籠在周圍照看。這時忽聽得身後有一陣小孩子的哭泣之聲,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全沒料到,不禁有些吃驚,急忙循聲去看身後,一看更是驚奇。原來門後角落裡有個地洞,洞口寬可容人,裡面深不見底,把手往近前一探,冷颼颼的陰風襲人,哭聲就從洞中斷斷續續地傳將上來。

  張小辮緊緊抱住黑貓湊到洞口向底下張望,這孤樓中格外黑暗,若不走到近處,就不會輕易發現門後地上有個大窟窿。黑貓到了洞前越發顯得不安,貓尾巴上的絨毛都豎了起來,「嗚嗚」低叫著想掙脫下來遠遠逃開。張孫二人卻未留心於此,反倒在想:「先前那光屁股的小孩兒,可能就鉆到地洞裡去了,此間究竟是個什麼所在?」又尋思:「男兒若無富貴志,空負堂堂七尺身,如今說不得了,這裡邊就是森羅閻魔的鬼殿,也要先進去探它一遭再做道理。」

  他們這等窮怕了的人,以為有樁富貴近在眼前,那就如同是蒼蠅逐臭,心裡動了大火,還有什麼事是不敢做的?「生死」二字早已置之度外了,立即循著哭聲,提燈鉆進洞中,卻不知這一去,竟是「自找弔客兇神難,身陷喪門白虎災」。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7:23

第六話 貓兒眼

  書接上文,話續前言,說的是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這倆傢伙,都是膽大頑賴的遊俠之徒,向來不知天高地厚。他們見樓內地面上有個黑洞洞的大窟窿,便以為是找到了槐園中埋藏金銀珠寶的密室暗道,忍不住心中竊喜,哪還管它什麼七長八短三七二十一,當下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挑著燈籠摸進了地洞。

  地洞下果然是處寬闊曲折的暗道,遍地都是碎土爛泥,還有許多到處散落的筷子,周圍又有無數大小各異的洞穴交錯相連,洞壁上凹凸不平,走勢高低起伏,忽寬忽窄,挖掘得甚是粗糙簡陋,毫無章法可言。

  張小辮見槐園下邊有如此一處迷宮般的所在,不禁暗暗咂舌,低聲對孫大麻子說:「多半是婁家老宅底下埋藏的珍寶年頭太久,才使得它成精成怪,變成了光屁股童子在樓根裡亂刨亂鉆。聽我以前的老道師傅說過,那一千載的枸杞根須能變做小狗,長了一萬年的人參可化為女子,卻不知槐園裡究竟藏了何等奢遮的寶物,竟能有這般靈異?要是能教咱們兄弟找出來,你我二人可就是當今靈州城裡的鄧通和沈萬三了。」

  孫大麻子喜道:「鄧通和沈萬三可不得了,俺也多曾聽說過他們兩家財過北斗,乃是富甲天下聞名四方的古人。咱只要能及得上沈老爺家底的一半,每天都有燒雞和豬蹄子啃,就該心滿意足了。」

  張小辮笑道:「麻子你這真是寒酸的見識,只曉得啃燒雞啃豬腳。咱們要是能有沈萬三的一半家業,便是讓你整日龍肝鳳膽的大吃,也花銷不盡那許多錢財。」

  別看孫大麻子大字不識幾個,但他和張小辮平時喜歡跟著草臺班子聽書看戲,沒事自己還喜歡哼哼兩句,一肚子民間小唱本。當時的地方戲戲文裡,有一齣戲叫《招財進寶》,演起來很是熱鬧,表的是各朝各代的降世財神,凡是逢年過節或是喜慶擺設,需要找綵頭的場合,都會請戲班子來演這齣戲文。

  那鄧通是漢代的人物,曾被皇帝封賞銅山,可以自行採銅鑄錢,有道是「多少金錢滿天下,不知更有鄧通城」,說的就是此人鑄錢之地。沈萬三則是元末明初時期的江南巨富,傳說明太祖朱元璋開國建都,都要向沈老爺借錢造城,真正是一位富可敵國的大財主。

  這兩位古人,歷來被老百姓看做是財神爺投胎轉世下凡塵,要是拿現代的話來說,就是被視為發財致富的偶像了。所以即便是孫大麻子和張小辮這等無家可歸到處亂撞的窮小子,也對鄧沈二公在戲文評彈中的演義事跡耳熟能詳。他們連做夢都想當一回同樣的豪富人家,卻不知那鄧通、沈萬三兩人,到最後都是沒得著好結果的。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各念了幾遍「貓仙爺和各路財神老爺們保佑弟子大富大貴……」當下抖擻精神就要尋寶,奈何樓根暗道裡的洞口極多,看得人眼花繚亂,一時竟不知該向哪裡尋找,正沒舉措之際,隱隱聽到深處有孩兒啼哭之聲。二人聽到動靜,趕緊矮身鉆洞,循著哭聲向前找去。

  張小辮雖然財迷心竅,但他畢竟是偷雞摸狗的老手,端的有些個賊智和賊見識,曉得要給自己留下後路以備脫身溜撤。他見槐園下邊的暗道錯綜複雜,就先將那只黑貓揣在自己懷裡,讓孫大麻子用短棒挑了燈籠在前開路,他則跟在後頭,手掌和膝蓋撐著地,邊爬邊把地上散落的筷子收攏起來,順手鋪排成一字長蛇之形當做路標,以防回來時找不到路困死在地底。

  那只黑貓的膽子不大,不知被什麼東西嚇得瑟瑟發抖,似乎預感到大禍臨頭,此時蜷縮在張小辮懷中一聲不出,僅露出兩個精光閃爍的貓眼,驚恐地盯著四周。

  張小辮暗自抱怨從藥鋪中換來的這黑貓沒用。《雲物通載》遍述世間萬種生靈,正所謂貓有貓譜、犬有犬經,其中的《貓譜》一篇裡寫得十分清楚,古時靈州產黑貓極佳,名為「月影烏瞳金絲貓」。這種黑貓金絲穿眼,全身柔若無骨、輕如御風,能夠翻瓦躍牆,是爬壁上樹、捕蝶捉雀的能手,更可以入戶進宅偷金竊玉。此貓行動之際,敏捷輕盈如風,即便是光天化日裡在眾人面前來來去去,人們也僅見其影,不見其形。

  但靈州城有拜貓仙的風俗已久,所以當地的貓兒,不論家貓、野貓,儘是又饞又懶。張小辮千辛萬苦找來的這只黑貓,就是一隻名副其實的懶貓。雖然身為罕見的純種月影烏瞳金絲貓,但它祖宗早在幾百年前著稱於世的那套本領,到它這早已全部失傳了,只留下些爬樹捉雀兒的微末能耐。

  張小辮還記得前些天在金棺墳貴妃墓裡,林中老鬼曾囑咐他道:「你想到槐園兇宅裡取樁大富貴,必須先到松鶴堂裡,用殭屍美人換來他家養的那只月影烏瞳金絲貓。沒有此貓相助,槐園中所藏的金山銀山就拿不到一厘一毫,切記,切記。」這些話早被張小辮當做聖旨箴言一般,牢牢印在腦中了,在睡夢中尚且不忘反覆念叨。如今黑貓和槐園裡的暗道都找著了,但林中老鬼當初卻沒明說究竟如何用黑貓取寶。

  張小辮心想,所謂天機不可明言,即便是遇到仙人指路,他們給凡人指出來的道路,也多是在雲裡霧裡,還要靠自己參悟破解才能領會。他胸中見識畢竟有限,連日裡搜腸刮肚,也只推想出八成是要用黑貓的「貓兒眼」辟妖克邪。此貓雖然懶散,取寶時也未必沒有它的用武之地,眼下尚未探明槐園地下究竟藏了什麼事物,自然不肯輕易放黑貓逃回去。

  他心中胡思亂想,在狹窄的暗道裡鉆出數丈,忽聽前邊水流輕響。孫大麻子也停了下來,原來洞穴走勢雖然逐漸寬闊起來,延伸到一處大空洞裡,但前邊有條深不可測的陰河攔住了去路。槐園中造有大片景致巧妙的亭廊水榭、樓臺殿閣,如今園內的幾座水池泉眼雖已乾涸了,但地下水脈尚存,而那孩兒的嗚嗚啼哭之聲,就從陰河對面的黑暗處傳來。

  地底洞窟的暗河兩側陰風凜然,小孩的哭聲斷斷續續,好像離得並不太遠。張小辮長這麼大,從沒聽過如此淒慘的哭聲,聽起來喉嚨多半都哭破流血了,心下不禁發虛,為了給自己壯壯膽子,就朝著對面的黑暗處罵道:「操你們祖宗十八代,可聽過你家張三爺張大膽的名頭?想是你們這些金精銀魄有了幾分道行,竟然知道今晚要被三爺挖回去,就躲在黑處鬼哭神號地嚇人,卻不知你家張三爺是鐵石心腸的狠角色,豈能怕了你們這點小動靜。」說罷他就伸手去揪懷中黑貓的尾巴,想讓黑貓在此處叫喚幾聲,把那些金銀財寶變異出的妖物嚇回原形。

  孫大麻子心中正直,見不得天下有不平之事,聽到哭聲泣血,顯得好生可憐,不像是有意嚇人的動靜,便攔住張小辮說:「不對啊,三弟你仔細聽聽,這分明是小孩子在哭,莫非真有鬼魂訴冤?要托咱們替它洗刷生前冤屈……」

  張小辮道:「一兩歲大的小孩兒能有什麼冤情?肯定是有什麼珍寶聚住了天地間的五行靈氣,又躲在地下千年百年,才煉成了孩童之形。這會兒子趁它道行不深,還只會啼哭爬行,正可抓住它換樁富貴回來,否則再等些年,讓它得了大道,咱們哪裡還尋得到它的蹤跡?」

  孫大麻子搖頭不信:「這小孩也許是被人拋棄餓死在地洞裡的……」他一琢磨推測得不對,又說,「可是頸中掛著銀鎖,也不像是窮人家的孩子。那多半是被謀奪他家產的奸人偷拐到這裡害死的,自然是有滿腔怨恨。想不到天底下竟有如此不平的事,真教人氣炸了胸膛,總之你我兄弟二人絕不能袖手旁觀。」他本就是個不信邪的莽撞人,自道「身正不怕影子歪,腳正不怕鞋歪」,而且深信「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門」之理,所以向來不懼鬼怪,這時犯了牛脾氣,把麻虎臉一繃,硬說那小孩的哭聲是鬼魂申訴冤屈。

  張小辮嘴皮子雖然滑溜,卻也說不過他,心想:「不管它是鬼是怪,還是什麼寶物成精,反正都得等到近前才能看個清楚,此刻同孫大傻子在這掰扯不清又有何用?」當下也不再多說了,見陰河水深難涉,二人只好想辦法繞路過去。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打算找個水流狹窄的地方,然後縱身跳過去,當下沿著河水又走出數丈,就覺腳下筷子越來越多,借燈籠的光亮往四週一照,凹凸起伏的地面上,同樣散落著許多雜亂無章的筷子。

  木筷、竹筷都是居家過日子裡最尋常不過的事物,尋常到什麼地步呢?就好比有飛賊走千家過百戶,行偷竊的勾當,一天誤入了一戶窮人家,發現四壁陡然、缸中無米,根本沒有東西可偷,但賊不走空的規矩不能壞了,只好抽幾根炕席裡的爛稻草偷走。即便如此,樑上君子們都絕不會去拿人家碗櫃裡的筷子,因為干稻草能保暖,湊多了還可換錢換物,卻從沒聽說有人肯出錢,來買窮人家用過多年的幾根破爛筷子。

  洞窟裡的筷子各式各樣,顯然不是一家之物,亂箭般的也不知有幾千幾萬支,誰會吃飽了撐的把這些筷子拿到地洞裡?張小辮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其中名堂,只好見怪不怪。他又向前探了幾步,卻見地洞深處的水面上,橫跨著一座橋樑。

  那橋通體都用筷子搭成,雖然筷子有長有短,材料新舊各不相同,但粘合得甚是堅固平整,橋面微成拱行,寬不足兩尺。挑起燈籠來照向筷子橋對面,原來黑暗處還藏有一座城門樓子,也是全部用筷子拼造而成,顯得極不工整,可是形神兼備,也有城門、城樓,那敵樓上竟然還留有數十處觀敵的箭窗,兩側都是由無數筷子搭建的城牆。

  這座筷子城和城前的筷子橋,遠比真正的城樓橋樑微小得多。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提住一口氣踩著筷子橋,能夠勉強過河通行,但到了城樓下,才發現那城門根本就不是給人走的,城門洞比起狗洞來也大不了多少。

  筷子城城門大開,只聞一股股刺鼻的腥風從中飄出,異臭撲面觸腦。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趕緊扯塊衣襟,裹住口鼻,遮掩了呼吸,再看那無數筷子搭建的城樓子底下,遍地都是殘骨狼藉,都被啃得稀碎乾淨,白花花的沒剩半絲皮肉,分不清是人骨還是獸骨。二人心下大驚:「婁氏槐園底下究竟是個什麼所在?怎會有如此奇怪的一座城子?筷子城裡住的又是哪個?」

  此事完全出乎意料,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雖然膽大,也不敢立刻輕舉妄動,屏住呼吸趴在城門洞前,偷眼向裡邊張望。只見那筷子城中燈火通明,一排排屋宇連綿不絕,全是用五花八門的筷子搭成的房屋建築,陰森的街道又寬又深,可城中的樓閣房舍都是小門小戶,雖和人間無異,卻也只有貓兒能住,那小孩的哇哇大哭之聲就從中不斷發出。不祥的哭泣聲詭異莫名,聽得這二人一貓的全身皮膚上,都立刻結出一片片毛栗子來。筷子城中的情形非同小可。

  這正是:「聽來驚破英雄膽,看去嚇殘壯士心。」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7:32

第七話 清蒸活人

  上一回正說到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兩人,夜探槐園的地下暗道,在洞窟深處發現了一座全部用筷子搭造的城門樓子,他們心中驚疑不定,便拿衣服遮掩了口鼻,哈著個腰,蹲在筷子城的城門洞前,偷眼窺探那城中的動靜。

  張小辮裹在懷中的那只黑貓,雖然膽小,卻也好奇地探出腦袋來,一對貓眼滴溜溜亂轉,同它的兩個主子一起,打量著筷子城裡的情形。

  只見那城中街巷房舍的格局,都與靈州城沒什麼區別,只是尺寸極其微小,活像小孩子玩家家酒的擺設。也不知使用了人間的多少筷子,才搭造出了這座筷子城。

  再看城中街市上,更是一派燈火闌珊的景象,在街頭巷尾點了許多蠟燭,燈光朦朧恍惚,照得層層疊疊的筷子樓閣分外陰森,燭光中就見有無數大大小小的老鼠,在高低錯落的房舍門窗之間爬進爬出。

  因為本地花貓從不捕鼠,使得靈州地區的鼠患已經延續了近百年,始終難以根治。雖然群鼠常常在靈州城中招搖過市,但是出於天性,它們仍是有幾分怕人怕貓,可這座筷子城裡的大群老鼠,卻一個個目露兇光,根本不把城門處的二人一貓放在眼裡。有許多明目張膽的碩鼠,就在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眼前來來回回地爬動。

  張小辮看得直吐舌頭,掄起手來趕開了身前的幾隻大老鼠,暗道:「哪來的這許多大耗子,莫非是進了靈州耗子的老窩?」

  常言道「天上沒雲不下雨,世間無理不成事」,在鄉下多有老鼠嫁女、老鼠出殯的民間傳說,但誰又曾親眼見過?耗子們怎麼可能做出人的舉動來?一想到群鼠竟然偷竊了千家萬戶的筷子,在地洞中築造城池,並且在裡面學著人的模樣起居過活,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兩人皆是不寒而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豈有此理。

  張小辮心說這世道可真是要天下大亂了,難不成老鼠們也要學著粵寇的樣子起兵造反——在地洞子中自立一個朝廷?可老鼠只是搬倉竊糧之物,哪會有築造城池的心智?看情形多半是天地間反常之兆,不知又要有什麼大災難降臨了,亂世之中保身為上,等三爺得上一注橫財,就趕緊捲了金銀遠遠躲開才是。

  這時孫大麻子忍不住驚呼一聲,指著城中對張小辮叫道:「三弟你快往裡邊瞧,耗子們可不是只偷筷子,你瞧你瞧……它們竟然還偷小孩子。這群大耗子成精了!」

  張小辮往前一張,果然在正對著城門的一條街巷當中,有那麼數百隻大老鼠,烏泱烏泱地聚做一團,正托著一個全身光溜溜的小孩往深處挪動。那小孩哇哇大哭,手腳亂蹬著不停掙扎。

  那群偷小孩的老鼠當中,為首有一隻老耗子,全身皮毛斑禿泛白,瞇著一雙狡黠異常的小眼睛,不時爬到小孩身上,用它的老鼠尾巴尖撓那小孩的癢。光屁股小孩大概只有一歲左右,時而大哭大鬧,時而又被鼠尾搔得咿呀而笑,想必群鼠正是用這種手段止住哭鬧聲,把小孩子從別人家中偷運至此。

  張小辮看得明白,不勝驚奇,低聲罵道:「這群死不絕的鼠輩,怎把你家三爺偷雞的手藝都學去了!」

  孫大麻子對張小辮道:「聽說靈州城總丟小孩,常常鬧得滿城風雨,都道拍花子的手段厲害。俺還以為是街中的謠傳,原來禍根卻在這槐園底下的『筷子城』裡。那個不知是誰家的孩兒,被群鼠們偷進了城中哪裡還能活命,咱倆得趕緊把他救出來才是。」

  張小辮雖不知群鼠偷來小孩想做什麼,但料來不是好事,以他的性子,頭一件是好利,其次就是好事,平時見著個風吹草動,就立刻削尖腦袋鉆了進去湊些熱鬧,又常自誇膽識過人,性喜任俠,凡是路見不平,鋤強扶弱的勾當,就沒有他張小辮不想摻和的。此時他激於一時意氣用事,要充英雄好漢,便把到槐園裡尋求大富貴的事端撂在了腦後,打算鉆進城門洞裡,去救那被老鼠偷拐來的小孩。

  誰知筷子城的城門洞太過狹窄,張小辮身子骨雖然瘦小,卻也鉆不得,眼睜睜看著群鼠將小孩越帶越遠,很快消失在了城內,不多時連哭鬧之聲也全都沒有了。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二人見失了先機,便想用蠻力拆掉城門樓子破牆而入。誰知那些筷子間都用鰾膠粘得牢了,雖不比磚石堅固,可只憑他們兩個,手中又沒有鍬鎬之類的利器,要拆毀推倒卻也十分費力。

  張小辮心中焦躁,猛然一拍自己腦門,心道:「可真是急得糊塗了,何不翻城進去?」想到這裡,他急忙挑燈去照城頭,只見整座筷子城都藏在地洞裡,城牆與上邊的岩層間果然留有一大塊縫隙。

  張小辮拽起孫大麻子,向上打個手勢,當下裡二人手腳並用,攀著半人多高的筷子牆翻入城中。落腳處「吱吱」幾聲慘叫,倆人提起燈籠低頭看看腳底下,原來一窩剛離娘胎的小耗子都被他們兩人的鞋底子踏作了肉餅,血肉模糊爛成一團。張小辮趕緊抬腳把鞋子在旁邊的筷子牆上蹭了幾蹭,口中叫道:「莫怪莫怪,要怪也只能怪母耗子沒把你們生對地方。」

  孫大麻子也掄棒子在地上亂敲,把四周的老鼠都驅散趕開,二人在城中放眼打量。群鼠盤踞的「筷子城」裡,每幢房屋樓閣中都躲著幾隻老鼠,滿坑滿谷的難以計數,低矮的房舍似是綿延無際,星星點點燃著不知多少燈臺和殘蠟,可深遠處燭光微弱,看不清筷子城究竟有多大規模。

  兩人一時不知該向哪裡去找那個被群鼠偷去的小孩,只好往著城池深處屋宇密集的地方而行。張小辮發現躲在懷中的黑貓嚇得全身顫抖,不免心覺古怪。群鼠偷筷子築城已是物性反常的天下奇聞,想不到連靈州的貓兒都懼怕老鼠,這老鼠城裡莫非還有什麼兇險尚未顯露不成?如此境界,不得不仔細提防些個,可別讓三爺「吃不成羊肉惹身膻」,到頭來不但沒能發財暴富,反倒折了老本,把自己的小命都搭進去,想到此處,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二人在兩側筷子房舍林立的狹窄街市中朝前走了幾步,忽然迎面一陣陰風吹至,隨風飄來一股異香,味道濃濃厚厚,與地洞裡陰冷腥穢的氣息截然不同。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雖用衣服遮了口鼻,仍是擋不住香氣衝入腦中,兩人同時把蒙面的衣襟放下,猛用鼻子嗅了兩嗅:「似乎是燉肉的香氣啊,可燉的什麼肉這麼香?牛肉還是狗肉?」

  他們倆許久未曾動過正葷,連那燉牛肉究竟是什麼味道都快忘掉了,腹中正是匱乏時節,聞到城中肉香撲鼻,不禁被勾得食指大動,連忙吞了吞口水,用破袖子抹去嘴角流下來的饞涎,不知不覺就舉步朝著前邊肉香最濃處走去。

  轉了兩個彎子,就來到一座高大異常的筷子樓前。這座樓閣高約一丈開外,搭建在十字街心,周圍的房屋都比它矮許多,樓中燈火全無。用筷子拼湊成的門窗緊緊閉著,樓門前邊的街上擺著好大一口蒸鍋,鍋底下是個下陷的灶坑,也不知那鍋裡裝的什麼,從虛掩的鍋蓋縫隙裡,呼呼地往外冒著熱氣。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只用鼻子一聞,便已知道滿城飄散的肉香正是來自這口鍋中,心想:「這是誰在燉肉?難道筷子城裡除了大群老鼠,竟然還有別的人居住?」鍋中肉香難以抵擋,二人也顧不上多想,看四周除了老鼠就是老鼠,再沒別的異狀,就緊走幾步來到蒸鍋近前。

  張小辮把鼻子湊在鍋前,深深嗅了一嗅,眉飛色舞地讚道:「好香好香!眾所周知,在靈州城裡,最有名的館子是八仙樓,可八仙樓的廚子雖然慣做南北大菜,卻也未必整治得出如此一鍋好肉。」說著話忍不住就伸手去揭鍋蓋。管它是誰家的鍋,先吃個痛快再說。

  孫大麻子攔住他說:「咱們都是清白漢子,豈能吃這沒來路的東西?」

  張小辮道:「咱們兄弟自然是明人不做暗事,雖然不知究竟是誰在筷子城裡居住,可也不能白吃人家的……」他邊說邊在身上一通亂摸。在金棺村被兵火毀掉之後,他們曾在廢墟和死人堆裡,找了些乾糧和盤纏,此時還剩下兩枚老錢,就順手掏出一枚來擺在灶旁,對孫大麻子道:「現下給過錢了,又如何說?」

  孫大麻子嘴上雖然用強,但肚子裡咕咕作響,口水早已流下半尺多長,也不問一個老錢能值什麼,咧著大嘴叫道:「既然如此,自是再沒什麼好說……」話音未落,就迫不及待地用棍子挑開鍋蓋,想同張小辮二人大快朵頤。

  任憑是鐵打的漢子也難忍腹中飢餓,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被鍋中肉香吸引,把別的事情統統扔在了腦後,等把鍋蓋揭開來,撥散熱騰騰的白汽看去,只往鍋裡瞧了這一眼,二人就險些把肚子裡隔年的飯食都嘔出來。原來那鍋裡蒸熟了光溜溜的四個肥嫩小孩,看樣子都只一兩歲大,全是童男童女。

  正所謂「難躲的是債,怕見的是怪」,孫大麻子長這麼大,仗著膽壯心直,又有一身武藝,從沒真正怕過什麼,這回可是真從心底裡怕了,寒意透骨,從頂陽骨直涼到了腳底板,嚇得他趕緊一縮手把鍋蓋子扔回去:「俺的娘啊,這是清蒸活人!誰敢吃?」

  張小辮心道:「別看鍋裡的東西又能當菜又能當飯,可絕不是給活人吃的,多半是槐園兇宅裡藏著些不得了的東西,多年來修煉成精,竟能役使群鼠到城裡去偷小孩子。咱爺們兒身上縱有些奢遮的手段,恐怕也不是它的對手,趁著正主兒還沒現身,再不逃命,更待何時?」對孫大麻子使個眼色,兩人當下就想腳底抹油開溜,但此時再想逃出筷子城,卻已經來不及了。

  這正是:「飛蛾撲火誰相救,釜底窮魚怎逃生?」欲知後事如何,且留下回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7:57

第八話 怪僧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誤入筷子城,發現這城中古怪頗多,在一座筷子樓前的大鍋裡,竟然蒸熟了四個白花花的大胖小子,小衣服小鞋扔了一地,嚇得二人魂魄飛揚,這才覺得鍋中熱騰騰的肉香格外噁心,險些將苦膽都嘔了出來。

  兩人正要逃出城去,卻聽筷子樓後匡啷啷一陣鎖鏈聲響,似是有什麼龐然大物蠢蠢蠕動,自遠而近,來得好快。鍋灶四周聚集的大群老鼠,也紛紛躲入街道兩側的房舍之中。

  張小辮常做偷雞吊狗的勾當,賊智向來機敏,見狀不妙,立刻吹熄了手中提的燈籠,同孫大麻子兩人俯身藏在一排低矮的樓閣後面。那些用各種筷子搭造的房屋高低錯落,恰好遮住了他們的身形,又可以從間隙中偷眼窺探前邊街上的動靜。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知道眼下生死攸關,容不得做耍了,雖然屏住呼吸潛伏不動,但仍止不住心臟怦怦地狂跳,同時更有幾分好奇,想看看是誰躲在筷子城裡吃孩子肉。

  此時那城中的老鼠們,也都在探頭縮腦地向外張望著。四下裡一時寂然無聲,隨著鐵鏈拖地的聲音越來越近,就從那座筷子樓後爬出黑糊糊一團事物,附近燭光昏暗,也看不十分真切,好半天都沒瞧出來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張小辮揉了揉眼睛再仔細去看,原來在那零零星星的殘燭燈影籠罩下,出現了一個身裹鼠皮的怪人,身前身後如眾星捧月似的簇擁著許多大老鼠。那人禿著個頭,額頭上邊有戒疤的痕跡,看來像是個僧人。

  這僧人生得好似肉磙子一般,胖得連脖子都沒了,一顆倒三角形的大禿腦袋上,只有頭頂有一綹頭髮,紮成了一個童子般的發鬏兒,胡亂纏著幾圈紅線繩,從後腦勺看整個兒就像顆大鴨兒梨,卻又像個道童,一張肥肥白白的大臉上小鼻子小眼,五官全都擠作了一堆兒,要不是在燈底下看去還有幾分人模樣,活脫就是一隻成了精的大白耗子。

  那和尚身裹一件倒打毛的火鼠皮襖,破破爛爛不知在地洞裡鉆了多少年月,皮毛都已磨得又禿又平了,裡面則只掛了條極肥極寬的大紅肚兜,上面繡著鮮艷活潑的鴛鴦戲水。也不知這人是怎麼保養的,全身肌膚光潤潔白,吹彈可破,好似能滴下水來。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見是個胖大的僧人,提著的心先放下了一半,但看那僧人裝束舉止都格外詭異,僧不像僧,道不像道,又想到鍋中的幾個小孩,不免懼意又增,尋思這和尚多半是哪方妖物所化,莫非專吃人肉?靈州地面上多有「老鼠和尚吃人」的傳說,未知真假,難道正是應在此間?

  正詫異之際,就見那穿火鼠皮的僧人已爬到了筷子樓前,停下來趴在地上氣喘吁吁。他似乎常年不見天日,身上裸露出的皮肉,白得沒有半點血色。他身後像老鼠尾巴似的拖掛著幾百條小孩子戴的長命鎖,有銅的也有銀的,稍微一動就匡啷匡啷地跟著亂響。

  那人歇了好一陣子,緩緩起身,嘴裡嘰嘰咕咕地唸唸有詞,像是在學鼠叫般自言自語,同時用又短又粗的手指打開筷子樓的樓門。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藏在暗處偷眼張望,一看筷子樓中的事物,竟是一團珠光寶氣,晃得人眼前發花,什麼金錠銀錠、玉石瑪瑙,在那座樓中塞得滿滿當當。

  這時恰有一群老鼠搬運銀子過來。張小辮曾親眼見過老鼠偷雞蛋的情形:一隻老鼠仰面倒地,用四個爪子把雞蛋抱在懷中,別的老鼠銜住它的尾巴拖拽,如此一來,便可把雞蛋運回鼠穴。此刻看在眼裡,原來筷子城裡的大群老鼠,正是用這法子偷運金銀,將一錠錠大銀送至樓下,都由那僧人拾起來納入筷子樓裡。

  張小辮見財起意,便覺口乾舌燥,看得心裡動火,眼珠子發藍,心想那林中老鬼果然沒騙三爺,槐園裡真有好一樁奢遮的富貴,只是如何才能取到手中?眼見現下時機未到,只得先行忍耐,繼續躲在房舍後面靜觀其變。

  那地洞裡的僧人似乎能驅役老鼠,筷子城中的大小老鼠,無不聽他指揮,一趟趟地往返奔走,不斷運來銀子和竹筷。那人每撿起一塊銀子,便在臉上反覆摩擦,嘰嘰地偷笑一陣,然後才戀戀不捨地放進筷子樓裡。那張怪臉上的神態極是貪婪可憎。

  不久搬完了銀子,重新關上樓門,又全神貫注地拿筷子堆砌樓閣。那人大概不會行走,只能和不會走路的孩子一樣手足著地。過了好一陣子,他用手揉了揉肚子,似乎覺得有些餓了,便爬到蒸鍋前,用鼻子猛嗅肉香,臉上喜動顏色,嘴邊垂下一串饞涎。

  那人揭開鍋蓋,從中拽出一個蒸熟的小孩,倒拎在手裡看了看,隨即扯胳膊拽大腿,把骨肉都扔在地上。四周的老鼠們紛紛從房舍中鉆出來,撲過去爭相奪食,那人咯咯怪笑了兩聲,把手中剩下的小孩腦殼捧住吸吮汁水。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看得又是驚恐又是噁心,只好閉了眼不再去窺探,可那吸溜的嘬腦漿子聲,以及群鼠嘁嘁喀喀啃咬人肉的響動,仍是不住地鉆進二人耳朵裡來。

  張小辮只好用手去堵自己的耳朵,不料他躲得時間太久,又是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腿腳血脈不暢,四肢多已麻木了,一抬手便使身體失去了重心,竟向前撲倒在地。他懷中藏的那只黑貓,本是嚇得蜷成一團,這時正好被他拿壓了一下,吃不住疼,立刻發出喵嗚一聲慘叫。

  正在分吃死孩子的群鼠忽然聽到貓叫,都是一怔,無數雙鼠目齊刷刷盯了過來。那身裹火鼠皮襖不僧不道的怪人,也緩緩抬起頭來,臉上神色木然,嘴角邊掛著肉汁,兩隻小眼睛不住向四周打量。

  張小辮暗暗叫苦:「乖乖不得了,這回洩露了蹤跡,多半也得被抓到鍋裡活活清蒸了。老天爺不開眼,怎的偏讓張三爺如此命蹙?」

  孫大麻子見被破了行藏,仗著血勇之氣,還欲做困獸之鬥,握起手中棍棒想要上前放對,誰知那身穿火鼠襖的僧人,在喉頭裡發出咕咕咯咯一陣輕響,筷子城裡的無數巨鼠傾巢而出,同時湧向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的藏身之處,圍了個水洩不通。

  常言道得好,「好漢難敵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耗子多了啃死貓」,那密密麻麻成群結隊的大量老鼠環攻過來,豈是孫大麻子能招架得住的?

  那妖僧見有生人進了筷子城,顯得怒不可遏,不待群鼠圍攏,便噌的一下當先躥到近前。他那一身的肥肉足有兩百多斤,壓得房倒屋塌。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就覺腥風撲面,氣為之窒,還來不及掙扎反抗,便已被摜倒在地。

  張小辮自知命在頃刻,便將懷中的黑貓揪住,想投出去來個聲東擊西,以便趁機脫身。可那黑貓早嚇壞了,縮在他懷裡不肯出來。

  張小辮沒抓到貓尾巴,情急之下,兩手各揪住一隻貓耳朵,硬生生將黑貓拽起擋在身前。揪貓耳朵本是古代相貓術的一種手法,據說判斷一隻貓的筋骨如何,可以揪住兩隻貓耳把其拎在半空,如是善能捕鼠的佳貓,它耳朵吃疼,就會縮起四個貓爪,貓尾巴捲上頭頂,全身團成一個毛球,以此來減輕耳部的疼痛;反之如是懶貓,一旦被人揪住耳朵提起,則只能四爪亂蹬,齜牙咧嘴地慘叫,像這種貓就追不上老鼠。

  講到這插一句,有道是「說三國離不開諸葛亮,講趙雲離不開長阪坡」,咱們這回話本的名目是《賊貓》,《賊貓》必然離不開傳古便有的相貓、縱貓之術。此乃咱們這部書的「書膽」,可這都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先說張小辮慌亂之中揪住黑貓的兩隻耳朵,將它拎到半空。那黑貓是家養之貓,比貓兒巷裡的野貓更為懶散,藉著貓仙爺的蔭福,一直在靈州城裡活得無憂無慮。雖有一身月影烏瞳金絲貓的上佳筋骨,卻從未捉過老鼠偷過金銀,平日只是上樹登簷,以追捕鳥雀為戲,餓了就溜進廚房偷魚偷饅頭,此時一雙耳朵受疼,便想學它老祖宗那套縮爪卷尾的法子,卻奈何爭氣不來,貓尾巴剛捲到一半已到極限,四隻貓爪更是只能在身前亂蹬亂撓。

  恰好那僧人爬到張小辮跟前,冷不防憑空冒出一隻黑貓來,正與他臉貼著臉,人眼貓眼四目相對,貓爪子全都撓在他的臉上,立刻抓得鮮血淋漓。那僧人本就容貌醜陋,滿臉是血更是顯得猙獰無比。他是吃驚不小,那黑貓更是害怕。靈州所產之貓,平時好端端的也就罷了,可它們一旦心覺恐怖,懼怕到了極點,雙眼便會迅速充血變紅,在月影烏瞳金絲貓那喵嗚的慘叫聲中,一雙貓兒眼頓時變得血紅血紅,直如暗夜中的兩盞紅燈一般。

  不到生死存亡地,哪得貓眼顯奇蹤?只因那怪僧被黑貓這雙血眼一看,才使得「馬上摔死英雄漢,河裡淹死會水人」。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8:12

第九話 八仙樓

  且說那只名貴異常的月影烏瞳金絲貓驚駭至極,被張小辮揪著貓耳朵拎在半空,恰好與那怪僧臉貼著臉,四目相對之際,兩隻貓兒眼充起血來,週身毛髮森森俱豎,猶如被厲鬼所憑,與平日裡判若兩貓。

  那能夠驅役群鼠的怪僧,突然被一對充血的貓眼逼視,也自受驚不小,他猝不及防之下,猛然尖叫一聲,仰面向後就倒。

  也合該是貓鼠物性相剋,加上此人天生懼怕黑貓,只見那怪僧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短小粗壯的四肢不住抽搐,竟似發了羊癲一般,胸肺間的一口氣息再也轉不回來。

  孫大麻子趁機從地上翻身躍起,掄起手中棍棒迎頭砸落。他是虎力熊心之輩,一條棒子使得發了,捲得勁風呼嘯,照著怪僧頭頂砸個正著,直打得血肉橫飛,將其當場斃在了棍下。

  筷子城中的大群老鼠失了主子,頓時猶如大夢初醒,不待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動手,便已爭先恐後地逃出城去,四下裡鼠洞甚多,眨眼間就已逃了個乾乾淨淨。

  張小辮驚魂初定,忙把黑貓抱在懷裡,對孫大麻子說道:「此番真是造化了,全仗貓仙爺爺顯靈保佑;也幸虧三爺急中生智,拿黑貓破了妖僧的邪術;又有麻子兄一身英雄的手段、豪傑的見識相助,才得以將這老鼠和尚了賬。」

  孫大麻子抹了抹臉上迸濺的血水,對張小辮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上頭有滿天神佛,當中有官道王法,底下還有閻羅鬼判,怎能全都是睜眼瞎?這老鼠和尚偷拐人家小孩來吃,實是天理難容,卻原來不經打,俺只一棍子便結果了這廝的狗命,實在是太過便宜此賊了,就應該活捉瞭解送到衙門裡發落,一場碎剮是免不了他的。」

  張小辮道:「這廝死在此地,總算是報應不爽了。咱們兄弟則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如今筷子城中所藏的金銀財寶,多已是咱們的囊中之物了。三爺從金棺墳遇鬼時起,千難萬難,受了多少挫折,吃了多少驚嚇,最後總算是得了正果,從今往後的日子苦盡甘來,就只剩吃香喝辣穿金戴銀的受用了……」說到得意處,不禁忘乎所以,卻不知世間之事,向來反覆無常,命裡得來非分內,終有一日要償還。

  二人想起這怪僧剛才吃清蒸活人的噁心情狀,兀自有些恨意難消,又在那老鼠和尚的屍身上踢了幾腳,隨後摩拳擦掌來到筷子樓前。那樓中銀積如山,端的是動人眼目。兩個人四隻手,如何搬得過來這許多銀子,稍一商量,張小辮腦瓜一轉,便想了個歪點子出來:估計這會子天快亮了,不如暫且回去,向鐵掌櫃交還了槐園的鑰匙,同他扯個謊,說這兇宅裡實是鬧鬼鬧得厲害,根本沒敢進去過夜,然後等到晚上,推了驢車到後園門口,翻牆進來搬運銀子。這條街根本沒人居住,如此行事方是神不知鬼不覺的穩妥之策。

  兩人一拍即合,當即先裹了沉甸甸的一包銀子帶在身上,鉆地洞從原路返回,又把槐園裡的暗道口遮蓋了。等都忙活完了,天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到了貓仙祠找到小鳳,三人給貓仙爺重新叩了幾個響頭,就在巷口等候打更尋夜的老軍鐵忠。

  小鳳獨自在破廟裡提心吊膽地躲了半夜,又聽二人添油加醋地說起槐園中老鼠築城,偷小孩煮來分食的種種詭異之事,不免更是心驚肉跳。三人都猜測不出那個能驅使群鼠偷銀的怪僧究竟是什麼來歷。

  按張小辮以前的性子,肯定會心存好奇,忍不住要攪些事端出來,但此一時彼一時,只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為現在張三爺的身價不同了,有錢人的命最是金貴,豈能再去涉險闖禍?如今那樁一等一的大富貴已然到手,此時該做的,只是想辦法把大批銀子帶出城去遠走高飛才是正理,再不肯旁生枝節。

  三人在巷口嘀咕了許久,先商量今夜如何來運銀子,又商量錢到手了如何花用,直商量到張小辮願和孫大麻子要將這樁財富二八分賬。因為張小辮在金棺墳幸遇林中老鬼,得了仙家的指點,才知靈州城槐園裡埋著銀錢。按理說這樁富貴都是張小辮一人的命中橫財,可張小辮自稱仗義,也承孫大麻子出力不小,便分給他兩成。

  孫大麻子感激不盡,對張小辮千恩萬謝:「生在這天災人禍不斷的亂世中,每天能有口飽飯吃就心滿意足了。承蒙賢弟不棄,周全了俺孫大麻子一場,今後願意給張家牽馬墜鐙,賢弟但有哪廂使用,俺是全憑差遣,水火不辭。」

  張小辮就愛聽別人講他義氣,但對小鳳卻始終心有不滿,一文錢也不想分給這拖後腿的鄉下丫頭。不過念在都是鄉里鄉親,就讓她今後給張三爺當個聽使喚的下人,苦活累活都交給小鳳來做,一天早晚兩頓飯。逢年過節的時候,要是趕上三爺心氣兒順了,備不住一高興還打賞她兩件小花褂子穿。

  小鳳被他氣得大哭了一場,越想越是委屈,這真是「得意的狐貍強似虎,敗翎的鳳凰不如雞」,以前在金棺村裡,誰將這偷雞吊狗的張三小賊看在眼裡。他一個沒父沒母的野孩子,還不是想打就打,想罵就罵,誰知今日此人搖身一變成了財主,連孫大麻子都成了他的狗腿子,自己卻是家破人亡無依無靠,將來只得忍氣吞聲地伺候張三爺了。

  張小辮此前被王寡婦這對賊母女欺負得很了,如今才算出了這口惡氣,正要讓小鳳給自己捶背捏腿,卻忽然擔心起來:「不好了,看天上日頭出得比山高了,為何打更的鐵忠還不來拿鑰匙?那老兒莫不是當做咱們已經死了?」

  張小辮三人左等右等,就是不見鐵忠老漢來取槐園的鑰匙,只好親自到松鶴堂藥鋪去還鑰匙。誰知到了藥鋪前,發現店門上著板,都快晌午了也沒開業,向店中夥計一打聽,才知道早上起來就不見了鐵掌櫃的人影,鐵家的老僕鐵忠也一直沒回來,松鶴堂藥鋪裡亂做了一團,正忙著四處找人,店裡的生意只好停了。

  店裡的夥計和查櫃們議論紛紛,都說鐵掌櫃一向習慣在家守財,入夜後足不出戶,現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好生蹊蹺,便有人主張去衙門報官。也有人認為可能鐵掌櫃夜裡去尋哪個小相好的,宿醉未歸,用不著大驚小怪,為此事報官不妥,眾人人多嘴雜,亂糟糟的不得要領。

  張小辮心中隱隱覺得不妙,鐵公雞好好在家待著,怎的就突然無影無蹤下落不明瞭?許不是與他收了甕塚山的殭屍美人有關?但此事隱情極深,張小辮根本不清楚鐵公雞要美人盂意欲何為,他便是猜破了腦袋也想不出究竟,只好不去理會,打算入夜後就去槐園搬運銀子。

  三人計議已定,就到街上估衣鋪裡買了幾套新衣服,又到熟食鋪裡稱了十幾斤醬肉,回到貓仙祠,把身上骯臟不堪的破衣爛衫換了,將麵餅卷肉吃了個飽,剩下的醬肉都分給廟裡的野貓們吃了,隨即躲在神龕後邊,倒頭便睡。

  本想睡到晚上動手,可身上有錢了燒得難受,翻來覆去如睡針氈,只覺這一天過得異樣漫長,太陽遲遲不肯落山,張小辮恨不得學做古時后羿,張弓搭箭,一箭將那天上的太陽射將下來,最後實在耐不住性子了,便對孫大麻子他們說:「閑日難熬,反正咱們現在有的是銀子,與其在廟裡枯坐,不如讓三爺帶你們去八仙樓吃回大菜,吃飽喝足了,晚上好做活。」

  孫大麻子和小鳳連聲稱好,他們早就聽過靈州八仙樓的名頭,方圓幾百里之內,誰不知那是城裡最大最奢遮的酒樓。靈州是處千古繁華的名城,八仙樓也是幾百年的老招牌老字號了,去那吃酒用飯的,多是達官貴人和南來北往的富商巨賈,他們鄉下窮人哪裡有福消受?連做夢都夢不到八仙樓裡有些什麼山珍海味。

  三個人動了饞蟲,也都想去順便開開眼界,自然說走就走,於是帶著黑貓,一路打聽著前往八仙樓。那八仙樓位於城南最繁華的一條大街上,這條街的兩邊酒肆茶舍林立,靈州經商販貨之流最多,儘是些富室大戶,雖然城外打著仗,此地依然是笙歌處處、熱鬧非凡。

  張小辮耳朵尖,路上聽到茶館裡有說書的聲音,腳底下就挪不動了,看看天色尚早,去八仙樓吃飯還不是時候,就帶著孫大麻子和小鳳進了茶館,點了上好的茶水點心,學著有錢人的模樣,坐下喝茶聽書。

  館中說書的先生,正講著《水滸傳》。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最喜歡聽這套書,尤其是喜歡聽打虎好漢武二郎的事跡,要是拿現在的話說,這倆人都是武松和燕青等好漢的「超級鐵桿粉絲」。他們聽到張都監陷害武松,英雄落難這一段,就氣得咬牙切齒,拍桌子砸板凳;等聽到武松大鬧飛雲浦,血濺鴛鴦樓,把仇人滿門良賤殺得一個不剩,又同時撫掌稱快,沒口子地大聲喝彩。

  等聽夠了書,也快到飯口的時辰了,三人就直奔八仙樓,還沒到門口,就已聞到樓中一陣陣酒肉混合的香氣直往鼻子裡鉆。三人誰也沒進過這麼氣派的酒樓,但囊中有錢,膽氣就壯,邁步進去,立刻就有跑堂的夥計過來招呼。

  那夥計專與客人打交道,看一個大麻臉和一個鄉下丫頭低著頭四處亂看,好像眼睛都不夠用了,而另一個小廝則是滿臉潑皮無賴相,就知道多半是沒見過世面的窮鬼,但又看三人雖是蓬頭垢面,身上衣服卻也整齊光鮮,不太像是要飯的乞丐,心想這時生意正好客人眾多,犯不上連打帶罵地將他們趕出去,吃過飯若是沒錢結賬,剝了他們身上這幾件衣服也抵得過了。

  於是那夥計招呼張小辮等人落了座,他是店大欺客,半沒好氣地問三位客官想吃些什麼,又說咱這八仙樓可不賣陽春麵的。

  孫大麻子和小鳳沒進過大飯莊,他們自慚形穢,只顧四處打量,被跑堂的夥計問起,也不知該吃什麼。只有張小辮是財大氣粗,拍案罵道:「操你奶奶的,敢欺三爺囊中無錢是怎麼著?三爺要吃清湯寡水的陽春素面豈能上你這店裡來?」說著拍出兩錠大銀子,大咧咧地說:「今天三爺做東,請兩個朋友吃飯,你個沒帶眼的力巴子,還不快給三爺報報你家店裡都有什麼拿手好菜。」

  大凡做慣了迎來送往的店伙,多是見錢眼開的勢利之徒。那夥計聽張小辮開口就罵,正想動怒,卻又見了銀子,滿腔火氣頓消,立刻換了一副嘴臉,瞇著眉眼賠笑道:「是是,您老教訓的是,小子確是有眼無珠,還請貴客多多海涵。咱這八仙樓裡,請的都是各地名廚,專做諸路南北大菜,號稱千古名城第一樓。甭管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山裡長的、水裡游的,想吃什麼有什麼,那真是應有盡有,且聽小子給三位報上菜名。」

  自古道是「開店的不怕大肚子漢」,既然吃飯的有銀子,那開店的絕沒替他省錢的道理,只見跑堂的夥計忙前忙後斟茶倒水,然後站在旁邊唱起一路路菜牌。

  張小辮等人多沒聽過,也不知那些南北大菜都是什麼,等把那夥計耍弄夠了,最後才告訴他三爺吃飯從不問價錢,只管將八仙樓裡拿手的好菜,掂配著上來十幾道就是。不多時那跑堂的就將酒菜流水介傳送上來,七大碟子八大碗,把桌上擺得滿滿當當,靈州八仙樓的菜餚名不虛傳,果然是色香味俱全。

  張小辮三人擼胳膊挽袖子,舉箸運氣,正待放開手腳一通大吃海喝,但還沒來得及動筷子,就忽聽得八仙樓外一聲吶喊,暴雷也似闖入幾十名公差。這夥人行似虎、動如狼,進到酒樓中踢翻了幾張桌案,更是不由分說,如鷹拿雀一般,將張小辮、孫大麻子、小鳳三人按倒在地,抖出繩索來,捆成了四馬倒全蹄。

  張小辮大驚失色,忙叫道:「上下牌爺們高抬貴手,小人是進城來販蝦蟆的,並非粵寇的細作,可是拿錯人了?」孫大麻子也大叫:「天大的冤枉!我等俱是良民!」

  其中一個做公的捕快聞言大怒,掄起手來,左右開弓,各抽了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十幾個耳光,打得二人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口鼻中都流下血來,牙齒也掉了幾枚。

  孫大麻子還想叫冤,卻見那伙公人中為首的一位牌頭點手喝罵道:「你們這三個殺剮不盡的賊人還敢多言?趁早閉了嘴,老老實實地跟爺爺們回去見官,還可少受些皮肉之苦。一場天字號的官司,夠你們打得過了。」

  這正是:「人心似鐵非是鐵,官法如爐真如爐。」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8:22

第十話 造畜

  上回說到張小辮三人在八仙樓中要酒要菜,正得意間,卻闖進來一群如狼似虎的公差,不由分說,就將他們拿翻在地。一旁的那只黑貓見機不好,嘴裡叼住桌上一條糖醋鯉魚,一陣風也似的逃出門外,遁入了街巷深處。

  眾公差自不理會那偷魚的貓子,當場搜出白花花一包銀子,公差裡為首的牌頭罵道:「天殺的賊徒,此乃朝廷押在藩庫的銀錠,如今人贓並獲,還有何話說?」當即便命手下人等,將張小辮、孫大麻子和小鳳三人繩捆索綁,押回去打入牢中,聽候官家發落。

  張小辮本以為林中老鬼指點給自己的一場富貴,乃是樁無主之財,從來沒去琢磨筷子城中的大批銀兩究竟是什麼來歷。他這輩子,連散碎銀子也沒經過手,又不識得鑄在藩庫銀錠上的花押,哪料到會惹上這麼一場彌天大禍?直到被做公的牌頭一語點破,才如大夢初醒,追悔無及,自道這次實是引火燒身萬劫不復了,真好似「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雪水來」,萬念俱灰之餘,還不忘在心中罵遍了林中老鬼的祖宗八代。

  列位看官聽說,原來靈州城地處水路要衝,又是南北商賈錢貨往來集散之地,從清初便設有藩庫,江南兩省的稅銀錢糧,全都押在這座庫中,到得限數再一併送往京城。靈州藩庫所在的街巷,名為銀房街,居住的多是銀匠。

  原來稅銀收繳上來時,多是以毫、厘、錢、兩為計的散銀,等取到了藩庫中,還要再行熔鑄聚合。由於江南富庶,錢多糧廣,收取上來的各項稅賦,乃是朝廷的命脈所在,故此防衛格外森嚴,庫中牆壁都是內外雙層,造得堅厚異常,稱作「虎牆」,並且銅門鐵戶、數重關鎖,派有專門的庫兵看管把守。

  自太平軍從粵東桂西兩地起事,席捲北上,所到之處勢如破竹,靈州城以南的各處重鎮,盡數被粵寇陷落。幾路兵馬對靈州形成了合圍包夾之勢,藩庫裡押存的大批稅銀還沒來得及運走,也同當地軍民一併被粵寇困在城裡。

  靈州城是古來兵家必爭之地,壕深牆高,固若金湯,而且城中商賈眾多,他們不惜血本,出錢出糧幫著朝廷募集團勇;城裡又有許多洋槍洋炮,火器不僅數量多,而且非常先進精良,所以太平軍接連打了數次,卻始終未能得手。但太平軍的首領們,也知道靈州城中設有藩庫,庫中積銀無算,雖是前幾陣折損了不少人馬,仍是欲得之而後快,隨時都會再次捲土重來。

  靈州藩庫裡的銀子太多,難免動人眼目,不僅是大股的粵寇意欲相奪,更有許多飛賊大盜,也想趁著戰亂從中撈上一票,這些人或是三五成群,或是獨來獨往,蹤跡飄忽不定,最是難以防範。官府為了保住庫銀,派兵日夜巡邏防衛,銀房街裡的明哨暗崗下了無數。亂世要用重典,一旦抓著了意圖盜銀的賊人,立刻凌遲梟首,殺一儆百,決不寬容。

  可縱然是如此看護,最近這庫中銀子仍是不斷失竊,奇的是虎牆高聳,鐵鎖儼然,並不知是哪路賊人,又是使的什麼手段神通,竟能在重兵把守之下,把白花花的銀子偷出藩庫,還不留一絲一毫的痕跡線索。

  庫銀失竊非同小可,官府紅了眼睛,凡是出城的,一律嚴加盤查,防止賊人運贓出城,並且下了死限,命捕盜衙門裡的一眾差役,在限期內緝拿賊人追繳贓物,否則便用全家老小抵罪。自古從來都說「官匪是一家」,尋捕官與城中的賊偷強盜向來多有勾結,公家擅能養賊,所以耳目最廣,凡是地面上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沒有他們打探不出來的。而且做公的眼睛最毒,讓他們找尋為奸做賊之輩,便如同是仙鶴尋蛇穴,遠遠的佔其風、望其氣就能查知。

  誰知多方打探下去,這樁天字一號的大案,竟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只得胡亂抓了些草賊充數,雖是逼著屈打成招了,卻仍在不斷丟失庫銀,如何交得了差?

  眾差人正急得沒處豁,捕盜衙門中的牌頭忽然得著了一些風聲,說是在沽衣鋪裡,有人用大錠銀子買衣服,那銀塊底部正鑄有靈州藩庫的記印,線火子看得明白,再也不會差的。牌頭當即撒出眼線,命手下在街上秘密尋訪跟蹤,最後在八仙樓裡,將全伙賊人一舉擒獲。

  靈州本來是個直隸州,但是因為附近城鎮都已被粵寇攻陷,本省幾位大員的腦袋多已搬了家,加之戰時平亂所需,所以各道各司,乃至提督衙門和巡撫衙門這些全省的中樞機關,也都臨時設在城中,現在的靈州城是督撫同城,並由治地內倖存下來的一眾官史們,協助巡撫馬天錫,就地籌備錢糧,募集團勇守城。藩庫失竊之事早就驚動了朝廷,巡撫馬大人聞聽拿到了飛賊,不敢稍有怠慢,當即傳令連夜升堂,要親自會同有司審問案情。

  就見堂上燈火通明,諸般刑具陳列,衙鼓咚咚作響,差吏肅排兩邊,真是「勝似生死閻王殿,不輸嚇魂東嶽臺」。張小辮等三人跪在地上,看了這般陣勢,早已驚得面如土色體如篩糠了,這正是「 有翅膀的,你騰空飛上天;有爪子的,你刨地鉆進洞。既無飛天遁地術,休惹官司到公堂」。

  張小辮心知這回的事鬧大了,事到如今只好竭力澄清,他慣會見風使舵順口扯謊,也不等馬大人動問,忙呼道:「不勞煩大刑伺候,爺爺青天神鑒,小人們不打自招。」

  那馬大人城府極深,為人陰狠果斷,素來以折獄問案出名,知道凡是重大之獄,都需要三推六問,詳細審辨。他見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兩人的形貌,便知是市井間遊俠惹閑的頑賴潑皮,想那庫銀被竊,捕盜衙門多日裡遍查無果,竟沒一絲蹤跡,如此手段,必不是等閑小可之賊能為。而堂下所跪的這三個人,看年紀都不過十六七歲,其中還有一個姑娘,只憑他們幾個小角色,怎做得下如此遮天大案?但庫銀又確實是從他們身上搜出,看來其中必有曲折,須是察言觀色明辨秋毫,問他們一個水落石出。當下一拍驚堂木,在燈下詳細推問起來。

  張小辮好不乖覺,問一答十,滿臉無辜地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衙門裡的規矩他是知道的,要先說名姓出身,可張小辮、孫大麻子三人都是鄉下的光棍沒頭鬼,又有什麼大號了?那小鳳隨她娘王寡婦的姓氏,就喚作王小鳳;孫大麻子是家中老大,自小就滿臉麻子,所以得了這麼個諢號,從來沒有大名。

  張小辮祖籍並非是在金棺村,而是有些來歷的世家,祖上曾做過京官,後來敗了家流落至此。他是自幼就識得禮法,名字本是有的,只是那時年紀尚小,多已記不得了,現在細細回想,好像是叫做張什麼賢,賢是聖賢書的賢,卻不是管閑事的閑,中間那個字記不清了。後來流落江南,也不知是從哪論的,在金棺村裡被排做了是「官老三」,叔叔大爺們見了就是「小三」,同輩之間稱兄道弟的,無不以「三哥、三弟」來稱呼他。

  張小辮先把自己說得守法重道、知書識禮,並稱將來還打算寒窗苦讀,考取一場功名,圖個光宗耀祖,也好為朝廷出力,為非作歹偷雞摸狗之事是從不肯做的。可怎奈刀兵無眼,戰火無情,使得金棺村毀於一旦,這才不得不和孫大麻子、小鳳二人背井離鄉,平時只好在山裡捉些蝦蟆,進城換些柴米度日。

  只因最近鼠患猖獗,恰好前些天在山裡挖到了一些稀罕的藥材,就拿到靈州松鶴堂換了只擅能捕鼠的黑貓,想帶它回去看家鎮鼠。但當時天色已晚,城門已經關了,又擔心露宿街頭被巡城的團勇當成細作,便向鐵公雞鐵掌櫃借了他家的槐園空宅過夜。

  馬大人聽到這點了點頭道:「嗯……槐園曾是婁氏老宅,早已空廢多時了,據說宅中鬧鬼,是個不乾淨的去處。」

  張小辮道:「大人真是體察民情愛民如子的好官,連這等小事也瞭如指掌,那座槐園中果然是鬧鬼鬧得厲害。」隨後將他們在槐園中,如何如何遇到老鼠偷運小孩,如何如何在地窖裡發現筷子城,如何如何看見一個怪僧拿鍋子活活煮了小孩來吃,他又是如何如何用黑貓嚇得那怪僧抽了羊癲,才得以為民除害的經過說了一遍。

  最後才說在筷子樓裡找到大筆銀子,並不知道是官府之物,自己這三人只不過是想得點小便宜,就隨手拿了幾塊來花用,至於在金棺墳遇著林中老鬼,以及在甕塚山裡挖出殭屍的事情,則是隻字未提。

  馬大人又分別審問另外兩人,孫大麻子和小鳳對整件事情並不完全知情,說起來前後多不囫圇,但大體也如張小辮所言。

  馬大人問到此處不禁暗暗吃驚,饒是他胸中淵博,遍通刑獄,也沒料到庫銀一案竟然牽扯出這等異事。靈州城近年來常常有小孩丟失,始終沒能破案,眼下粵寇大兵圍城,官府哪還顧得上去抓拍花的拐子,想不到卻與庫銀失竊有關,連忙派人到槐園之中搜查,並到松鶴堂拘來鐵公雞對證。

  松鶴堂藥鋪的鐵掌櫃下落不明,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哪裡帶得到堂上?只把店中的夥計賬房等人拿來盤問,果然都與張小辮交代的毫無出入。然而一眾做公的差役捕快趕到槐園,從地窖下去找到筷子城,發現失竊的庫銀果然都在其中,更有許多民間的金飾珠玉等物,而且那和尚頭上中了一棍,卻只是昏死過去,並沒有斷氣,當即被拿到堂上。

  馬大人深知案情重大,不敢怠慢,會同了駐防靈州的旗人官員,繼續挑燈夜審。那和尚過了一道熱堂,卻抵死不認,他也知道自己犯下的罪過非同一般,認下了就得受一場碎剮凌遲的極刑,還不如在堂上熬刑而死,倒還來得痛快些個。

  馬大人先命人打了老鼠和尚二十大板,見其冥頑不化,只稱自己是雲遊化緣的和尚,便逼問道:「好個賊子,果然是不禿不毒,不毒不禿,想來殺人放火的勾當,正是你這等野僧的手段。現今刀兵四起,民不聊生,哪裡有餘糧齋僧,況且出家人吃齋念佛,以清貧淡薄為本,怎養得出你這一身肥厚的膏脂?必是吃人肉吃出來的,此等奸獰的惡賊,還敢在本官面前花言巧語?如此大罪,以為搪塞得過嗎?」那老鼠和尚兀自渾辯道:「善哉善哉,只因我佛慈悲,貧僧是越餓越肥。」馬大人知道此賊是想熬刑,心想:「本官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銅鑄鐵打的羅漢。」便喝令左右施以酷刑,卻不可壞了老鼠和尚的性命。

  官府中的刑吏是幹什麼吃的,自有對付這等惡賊的手段,也不對他用水火酷刑,只把他週身上下剝個精光,拿塊污糟的黑布蒙住雙眼,提在柱子上倒吊起來,再用滾熱的蠟燭油慢慢滴他腳心,此法有個名目,喚做「步步生蓮」。腳心穴道密集,是人體敏銳異常的所在,三五滴蠟油下去,足底儘是一片片紫泡,嘶喊出來的慘叫已全然不是人聲,任你是金剛羅漢也熬受不得。

  那和尚果然吃不住此刑,不得不招出口供。原來世上有一夥妖邪之徒,專會切割死人器官,合以五行藥石,燒成丹頭服食,稱此法為金剛禪,練到高深處,須食胎男童子一百六,可成大道,這和尚就是此輩中人。

  由於這夥人行事詭異,手段神秘,而且總帶著各種生靈畜養在身邊驅役,大到豬馬牛羊,小到螻蟻昆蟲,無所不有。民間的百姓們不知其詳,往往越傳越邪,都說這是「造畜」,就是指有人會妖術,能用藥把人變成牲畜,借此拐賣人口牟取暴利。其實練金剛禪的人,主要是把死人肉燒煉藥餌,餵給百獸生靈吞吃,那些個蟲獸吃上癮了,就會受製藥者的驅使奴役。

  以往的太平之日,守文的時節,找不到太多無主的死屍,所以就偷墳掘墓,挖出新入土的死人割肉剔骨,才能練此邪法。如今有粵寇作亂,各地盜賊紛起,戰事過後,到處都是無主屍骸暴於荒野,所以這門都快滅絕了的邪術,竟又得以死灰復燃。

  這和尚俗家姓潘,人稱「潘和尚」。他生來愚蠢,不識一字,不知為什麼,身上竟有種築樓搭塔的怪癖,出家後殺師燒廟,現今是個無主的野僧,以前就常做些個拐賣小孩的勾當,長得形同肥大的白鼠,故此又被呼為老鼠和尚。他常常學那兩三歲孩童的舉動裝瘋賣傻,一直就在靈州等地作案,後來習起了金剛禪,學會了控鼠的手段,就躲在槐園這座空宅裡閉關修煉。他役使大群老鼠,從藩庫裡往外偷運銀子,官兵們做夢也想不到,銀子竟然都從老鼠洞裡出去了。

  老鼠和尚絲毫不將官府放在眼裡,雖被拿到公堂之上受了大刑,仍然神態狂傲。說自己雖然失手被拿,不過是一時大意,著了別人的詭計,大不了就是一死,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可城裡城外還有許多同夥,捕盜衙門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對付得了那些造畜仙法,藩庫裡的銀子早晚還得被偷走拿去孝敬祖師爺。

  馬大人勃然大怒,他同旗人圖海提督商議道:「普天下最可惡的便是習練邪術的妖人,自古劍俠專誅其人。史書上說早從五代年間便已絕跡了,其實在我朝至今仍有餘孽未除,以提督大人之意,該當如何處置這廝?」

  圖海提督雖是統轄軍務的高官,但除了官場上鉤心鬥角的本事,並沒有什麼真正的才能,實是個昏庸無能之輩。他連夜聽審,困乏已極,正自打著瞌睡,被馬大人一問,連忙打了個哈欠,吸了吸鼻煙提神,又欠起半個屁股向北拱手抱拳說道:「咱們大清國隆福齊天,當今的皇上更是英明神武,豈容世上有這等小丑施惡行兇?既然拿住了,還多問什麼,趁早按律處決了就是,到時候咱去看他一場大出紅差,也好取些樂子。」

  巡撫馬大人立刻迎合道:「本官也正有此意,這老鼠和尚雖只一介跳樑小丑,不足以驚動聖聽,但做下的案子卻著實不小,法理難容。而且其身懷妖術,還有善於造畜的同黨未能收捕,倘若打入死牢裡時日久了,恐其施展手段,掙開禁錮反獄逃脫,又或絕食自盡逃避極刑大律,不如來個快刀斬亂麻,就在三日內押付市曹,當眾千剮萬碎、挫骨揚灰,以宣我朝法度。」

  靈州城槐園奇案暫且告一段落,常言道「不計今朝禍福,哪知他日吉兇」,尚不知張小辮等人被官府如何發落;更不知林中老鬼為何指點他們做這一番奇異之事,其中究竟有何驚人的圖謀?

  有分教:「亂世不肯存公道,天降劫難動災秧。」欲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第三卷《神獒》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8:36

第三卷 神獒
第一話 譚道人

  話說那巡撫馬大人,為官的心機最深,胸懷滔略,腹有良謀,而且眼光不凡,高瞻遠矚,做起事來當機立斷,他惟恐夜長夢多,詳加推審之後,便決定盡快處決了「老鼠和尚」,當即命手下將此賊挑斷手筋腳筋,拿鐵鎖串了琵琶骨,戴上重枷打在死囚牢裡,由牢禁獄卒們好吃好喝的餵養著,並且嚴密封鎖消息,等到三天後押付市曹碎剮零遲。

  然後馬大人又把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帶入後堂,先讓人給他們鬆了綁縛,用過壓驚的酒飯,再次當面細細盤問。原來這馬大人善於識人,深知天底下寸有所長,尺有所短,各有各的用途。既使是在雞鳴狗盜之徒中,也往往都有可堪大用的奇材。

  馬大人在得知張小辮懂得相貓古術之時,便猛然想起一件事來,靈州自古就有拜貓仙的風俗,但很多人說不出貓仙爺的來歷,縱有知道的,所傳也多為道聽途說,未必全然屬實。他家祖輩未發跡時,曾在前朝做過響馬,多與天下盜賊相通,所以知道此事的根由。

  其實當年的「貓仙爺」,並非是什麼神仙道士,此人只不過是古代一位能夠飛簷走壁的神偷,那神偷是靈州世家出身,常把一隻四耳花貓帶在身邊,專門偷竊為富不仁之輩,把所獲之物救濟貧苦窮困,其手段高明已極,多不是常人所能想像出的神異妙術,往來絕無蹤跡,連捕盜的軍官也拿他無可奈何。

  這神偷本家姓譚,平時在街上只充做走街串巷賣野藥的破衣道士,所以人稱「譚道人」,他自幼懂得「相貓」之術,到各處偷金竊銀,全憑身邊的四耳花貓,此貓機靈非凡,擅能攀壁過牆。古時候的大戶富室,無不院深牆高,除了看家護院的家丁,還會養著惡犬,一旦聽得些許人聲動靜,就會狂吠撲咬,可這都奈何不得「譚道人 」。

  「譚道人」行竊並非是獨來獨往,他的同夥向來不少,乃是靈州群賊的首領,群賊多是在夜間出沒,穿著夜行衣,鞋底裡墊著草灰,走路絕無聲響,臉上還要蒙了面,嘴裡銜枚,免得出聲說話。

  如此潛行至作案的大宅之外,先自伏在牆根裡悄然不動,由「譚道人」抓住四耳花貓的後頸,對準了牆頭用力拋出,那賊貓輕盈矯捷無比,一撞上牆壁,就能伸出貓爪,無聲無息的懸掛於壁上,隨後藉著力,曲身弓背,一躍躥過高牆。

  那四耳花貓進到院子裡,就會先將護宅的惡犬騙到一邊,誑它吃了迷魂藥,藥翻了惡狗之後,花貓便會潛到後門,用貓爪子撥去門栓,放外邊的群賊進來行竊,「譚道人」就憑著此法做下了許多大案,無往不利。

  但也有失手的時候,有一次「譚道人」與洞庭湖的盜賊魁首喝酒,倆人喝多了打起賭來,那盜魁說譚公神術是人所共知,天下誰不佩服?盜取世上寶物只如探囊一般。可你本事再大,有一樣東西卻未必偷得到手,據說在宮中大內,有藩國進貢來的一枚「夜光寶珠」,大如龍眼,精氣燦然,夜裡滅了燈燭,此珠可以光照百步開外,乃是皇家至愛的寶物,向來由太后親自收藏,連皇帝都不知道它放在哪裡,譚公若能施展手段,取了這顆明珠讓我等開開眼界,咱們五湖四海的響馬盜賊,都應尊譚公一聲「盜中魁星」。

  其實這只不過是個酒後說笑的話頭,可「譚道人」最是要強好勝,偏要與洞庭湖盜魁爭這口氣,跟誰也沒打招呼,就獨自帶了四耳花貓前往皇宮,恰好趕上元宵燈節,皇帝陪著太后出宮來觀燈,百姓們擠做了人山人海,爭相一睹龍顏,「譚道人」就藏身在萬民當中,與四耳花貓看清了老太后的相貌,但想那大內禁地,守衛何等森嚴?「譚道人」的膽子再怎麼大,也不敢進去盜寶,只好給他的「四耳神仙貓」拜倒磕頭,求它務必進宮盜出夜明珠,給靈州群賊爭些臉面回來。

  那四耳花貓心有九竅,是最通靈性貓子,能懂得主人心意,它貓眼一眨,便已閃身出了落腳的客棧,一連幾日在宮中探路,認明了太后起居行止的規律,也不知這貓是怎麼想出的鬼點子,它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先找地方偷了支花炮叼在嘴裡,然後趁夜色越牆潛入皇宮,尋到太后的寢宮,窺探那老太后剛剛入睡,外邊捧燈的宮娥們也打上磕睡了,它就順著抱柱悄然溜下,將那花炮放到宮燈旁引燃了,然後躲入暗處潛伏不動。

  靜夜深宮裡,就聽炮竹「崩」的一聲巨響,嚇的太后老娘娘和宮女們魂飛天外,連滾帶爬的紛紛躲藏,也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亂子,還道是有人行刺,又或是天降異象,震雷擊宮,慌慌忙忙的呼喚侍衛羽林前來護衛。

  老太后百忙之際仍沒忘了她那顆「夜明珠」,忙讓宮娥們將她攙到鳳榻下,從暗格中取出寶匣,打開來看去,頓時現出滿室精光,才曉得「夜明珠」並沒有隨著天雷飛化歸天,太后這才長出了一口氣,稍稍安下心來。

  誰知那四耳花貓躲在柱後看得清楚,它動如快箭離弦,從暗處一撲上前,將太后手中的「夜明珠」搶在口裡含住了,隨即翻身逃竄,真個是「來去如風雨,出沒似閃電」,只在倏忽之間,便已逃得無影無蹤,殿中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太后和一眾宮女。

  四耳花貓躲路逃脫,它卻不太識得皇宮路徑,只顧翻牆越殿的奔著一個方向逃竄,宮中侍衛雖多,卻都在忙著保駕搜尋刺客,誰會想到要去捉一隻野貓?

  這回也是該著出事,四耳花貓誤走誤撞,竟來到了皇帝的寢殿外邊,當時世上盛行「方術」,在御駕前的侍衛當中,就有一個精通「劍術」的高手在內,那人瞅見離身邊不遠的牆頭上,正一個黑影躥動,奇快如風,而且還裹著一道精光,似是只大花貓口含「夜明珠」,知道事有古怪,便放出飛劍擊殺。

  饒是那「四耳神仙貓」機敏警覺,察覺到金風不善,躲避得極快,也不免被寶劍削去了一隻貓耳和半片頭皮,受傷著實不輕,頓時血流如注,幸得此貓矯捷輕靈,才捨命狂奔得脫。

  「譚道人」並不通貓語,無法聽四耳花貓講述經過,只是事後探聽到宮中失竊的情形,推測得知,不免對此事追悔沒及,他和四耳花貓如兄似弟,多年來彼此之間沒有形跡可分,自己受浮名所累,為著一時意氣用事,非要盜取皇宮重寶,卻險些因此壞了四耳花貓的性命,現在想來,要那些虛空的浮名何用之有?

  於是「譚道人」也不去與洞庭湖的盜魁相見,隨手把四耳花貓偷來的「夜明珠」投入江中,他為了躲避官府追拿,收拾起手段再不使用,只靠販賣能治疑難雜癥的「貓兒藥」度日,不久後,更是隱埋了姓名,遠走江湖雲遊四海,最後再也不知所蹤。

  靈州百姓們感念「譚道人」劫富濟貧的恩德,就造了祠堂供奉,只因官家戒盜,不能明說祠中供的是當年的神偷「譚道人」,便皆稱其為「貓仙爺」,後來才漸漸形成拜貓仙的風俗,祠中時常都顯出許多靈驗來,各種野聞佚事也隨之越來越多,傳來傳去往往難辨真偽了。

  馬大人常對「譚道人」的事跡欣羨不已,感嘆古術奇異,竟能控貓為盜,殘唐五代時有「紅線盜盒」之事,至今被稱做神妙無雙之技,想來也不過如此神通罷了。只可惜當年官府裡無人識得這番異術,就任其流落進盜賊之流中去了,否則收做公家之用,把這一番本事用於為間做諜,偷營劫寨,必定能建立些大功勞出來。

  馬大人極有野心,想趁著粵寇之亂,顯些真實的本領出來,以便得到朝庭的賞識重用,他生性堅忍,向來通曉兵機,這一年多來在靈州主持經營團練鄉勇,著實同粵寇惡戰了幾場,雙方互有勝敗,漸漸使他深感孤掌難鳴,所以不分高低貴賤,到處網羅能人異士收為己用。

  而且在槐園裡捕獲「老鼠和尚」之後,才發現「靈州」附近竟有造畜的奸徒活動,看樣子要圖謀不詭,想偷竊朝庭的庫銀。這夥人行蹤詭秘,手段更是奇異,絕難以常法追查。所以馬大人就想收買張小辮和孫大麻子,一是看重他們有「相形辨物」的本事,二是看這倆人滿身潑皮氣質,怎麼瞧也不像官府做公的,又兼言語便給,為人靈活機敏,無論是派其刺探情報還是跟蹤盯哨,都容易掩人耳目。所以要保舉他們破例先到捕盜衙門做個「牌頭」,再撥一夥眼明手快的公差,隨時聽候他們兩人調用,專門緝捕老鼠和尚的一眾同黨。

  張小辮能得活命,已是滿口的念佛不止了,萬沒想到這場天大的官司,不僅與自己再沒一絲牽涉,更得到官家抬舉,可以做個捕盜拿賊的「牌頭」,可這在往日裡也就罷了,但是現在正是天下大亂,賊寇橫行的時節,慢說什麼官家的王法了,就連那封疆的大吏,也有被賊人砍去了腦袋的,自己這點本事豈能頂用?夾在黑白兩道裡可不是好受的,稍有閃失就得搭上這條小命。

  但張小辮看這馬大人也是位心狠手辣的人物,哪敢不從他的意思?暗暗盤算著,不如權且應了差事,瞅個機會溜出城去,這教「天地紛擾爭戰時,恰似英雄一盤棋」,其中的輸贏成敗,不知要耗費多少無辜性命,張三爺是窮怕了只圖富貴,可從不想參與什麼英雄的事業,也絕不想當做官府的走狗和棋子。

  馬大人看出他的意思,知道這倆小子皆是市井出身的草莽之輩,只有曉以忠義,或是許以重利,才能夠籠絡得住,便對二人說,以往國家任用賢能,最看重著科舉出身,除此之外,任憑你有什麼奢遮的手段,也是一概不用,只此一個門檻之下,就不知埋沒了多少奇謀巧智之士。可如今粵寇做亂,朝庭正值用人之際,你們都是有些本領的,何必自甘落入平庸凡俗之中,到頭來與草木同朽。世上雖有屠龍的寶劍射鵰的弓,可也需有人使用才得施展,你們倆算是命裡遇著貴人了,本官慧眼識珠,見你們果是有些膽識的,可以提拔起來酌宜使用,故此願意抬舉攜帶你們一場,只要能將造畜的妖邪之徒一網打盡,絕不吝惜重金犒賞。

  孫大麻子生性耿直,喜的是說強誇勝,自稱好漢,他聽馬大人所言正是觸著了豪傑襟懷,當即跪拜下去,「造畜」之賊天理難容,既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的舉動,俺孫大麻子憑爺吩咐,願出死力擒賊。

  張小辮卻心想「也不知你這老大人是慧眼識珠,還是牛眼識草,為何偏偏看中張三爺相貓的本事?但此時就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先想辦法謀了官家的重賞,到時候看情形不好,三爺再抽身溜撤不遲」,打定了主意,當下便跟著孫大麻子一同領了差事。這正是「要圖平賊定寇事,預備擒龍伏虎人」,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09:10

第二話 一千三百刀

  且說巡撫大人安排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在靈州城裡做了捕盜的「牌頭」,又把小鳳收留在府裡,表面上是念她孤苦,讓她服侍馬夫人暫做個使喚丫頭,實則是當做人質,以防張小辮二人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張小辮精滑透頂,如何看不出來這個用意?心中暗罵馬大人看似慈眉善目,卻實是老謀深算,肯定是想「以賊治賊」,利用「相物」之術,來對付「造畜」的邪法,可小鳳又值得什麼斤兩?只等三爺我尋得幾注財帛,趁早找個機會捲了錢遠走高飛才是。

  孫大麻子卻另有一番見識,還以為馬大人識得好漢,有意抬舉重用他們,就勸張小辮道:「俺常自思量著,咱們兄弟本是何等樣人?打生下來便是粗茶淡飯的過日,即便手邊有了金銀也不知如何使用,發財後反倒覺得全身都不自在。又擔心槐園筷子城裡藏的銀子實在太多,你我驟然得了如此大的富貴,只恐天理不容。到最後果然生出事來,驚動了官府,惹來一場官司上身。不過到頭來雖然富貴成空,卻幸而因禍得福,受馬大人的賞識做了牌頭,咱們必當盡心竭力圖效犬馬之勞,不可再生非份之想了。」

  張小辮並不理會他這番道理,俗話說得好,「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又道是「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在衙門口裡聽差的「三班四快」,從來都是拆剝人家的祖師,捕快牌頭正是那「三班四快」中的一快,這等差事雖然有些油水可撈,死後卻是沒有面目去見自家列祖列宗的,哪有什麼興頭認真去做?但眼下城外刀兵四起,想逃也難以逃遠,只好充做捕盜的「牌頭」,權且混它幾日再做道理。

  有話即長,無話便短,轉眼就到了設法場處決「潘和尚」的日子,從一早起來,監牢中的獄卒們,就按「發送紅差」的慣例,給「番和尚」披紅掛綠,全身上下揩抹乾淨,並在兩腮上畫了胭脂,於死牢中擺下四大碗雞、鴨、魚、肉,並預備了一罈子水酒,勸他吃飽喝足了動身上路。

  「老鼠和尚」下獄時已被挑斷了大筋,雖是變成了一個廢人,卻一直還盤算著如何砸牢反獄逃將出去,萬沒料到這麼快就上法場,自知今天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極刑之苦,索性把心橫了,放開肚皮,吃了最後一頓「斷頭飯」。

  這時便有官差前來提人,將「潘和尚」從深牢大獄中起出,打入囚籠木車,由兩百多名團勇押解著遊街示眾,一眾兵丁橫眉立目,殺氣騰騰,個個都是「弓上弦、刀出鞘」,一陣陣敲打碎鑼破鼓開道的喧鬧聲中,推動著囚車,緩緩來至城中十字街心。

  此時靈州城裡的許多百姓,都已聽聞拿到了盜竊庫銀的巨賊,而且此賊還偷拐小孩,這些年在附近丟失的孩子,多半都被此賊煮來吃了,實該千刀萬剮。

  滿城中人,無不對其切齒痛恨,都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眼看今日正午就要處以極刑了,自然是奔走相傳,盡來觀看,來得人實在太多,城牆也似的砌將起來,攪做了人山人海,連四周樓閣房頂的瓦簷上都站滿了人,人人都想看看如何收拾這專吃人肉的惡賊。

  臨著街心的一處高樓,是座二層的閣子,視野最為開闊,被設為了監斬臺,由帶兵鎮守靈州藩庫節制軍務的圖海提督,與那位總領團練的馬大人共同監斬,為防有歹人來劫法場,或是有粵寇趁亂偷城,便派兵借嚴封鎖了各道城門,又調數營精銳團勇,各執犀利火器,暗藏在法場附近隨時聽令,真個是「伏下快弩射猛虎,沿江撒網捉蛟龍」。

  古代處決犯人,行刑的「法場」向來都選在街口市心,有意讓民眾圍觀,為了讓大伙知曉官家法度森嚴,不敢輕易犯禁,但事與願違,處決犯人的活動,往往都被當成了最大的「熱鬧」來看,端的是鮮活生動,遠比聽書看戲要來得刺激。在振壓農民起儀的那些年月,官府使用的「酷刑重典」 遠遠多於往日,一到開設法場的日子,看熱鬧的人就如同逢年過節趕廟會一般,有好些個潑皮閑漢,不辭起五更爬半夜之苦,就為了搶到個極近的好位置看得真切,又有幾個真正將朝庭的「王法刑律」放在心上?

  張小辮和孫da麻子做了公差,被派到法場刑臺下看押「老鼠和尚」,一眾團勇公差把用刑的木臺圍得裡三層外三層,但四周的百姓太多,任憑抽打喝罵,仍是爭相擠到前邊來看,一時間人挨人人擠人,擁得水洩不通,被擠壞的人們哭爹叫娘,整個街心亂做一片。

  張小辮前天從「貓仙祠」的野貓當中,把那只偷溜的黑貓找了回來,本想今日藉著做公之便看回熱鬧,誰知和孫大麻子被擠在囚車旁,竟是一動都不能動,那黑貓也被擠得無處容身,只好蹲在了張小辮的帽子頂上去看熱鬧。

  張小辮見馬大人等官員都在樓上端坐,不禁覺得心中煞是不平,心想若不是三爺使出手段,官府如何拿得到「老鼠和尚」?可如今風光都被旁人佔了,滿城百姓誰知三爺的功勞?又想「有道是英雄不問出處,這捕盜的牌頭無品無級,比起芝麻綠豆也還不如,螻蟻一般的腳色,有什麼稀罕?倘若三爺朝一日發了跡,做個封疆的大吏,才不枉在公門中走這一遭」。

  他正胡思亂想的做白日夢,就聽四周的人群忽然炸開來一般,暴雷也似的喧嘩喝彩聲,一陣高過一陣,正不知為著什麼,他急忙尋聲看去,原來是靈州城的劊子手「劉五爺」帶著四個手下來了,那劉五爺從祖上六代起,就全是公門裡吃紅飯的,傳下來的手藝非同小可,是刑部親點的劊子,以前一直在京城聽差,這兩年告老還鄉,才被調回了靈州原籍。

  巨賊以妖術偷盜「藩庫」庫銀,以及驅鼠吃人子嗣,乃是震動天下的大案,所以今天處決「老鼠和尚」,官府特意請了已經封刀的劉五爺出山,據說劉五爺得過真傳,手藝十分了的,不管是砍頭斬首,還是剜膽摘心,在他刀下動起刑來都好似「行雲流水」一般。

  只有犯了滔天大罪或是身份不凡的刑徒,刑部才能請出他老人家掌刀執法,即便當年在京城裡,也是等閑難得一見,今日竟要在家鄉父老面前施展手段,圍觀之輩自然止不住喧嘩起來,那劉五爺在靈州百姓眼中,就像是位成了名的戲子一般,自他邁步登上刑臺,每一舉手、每一投足,都要引得臺下發出一片片喝彩聲來。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也曾聽過劉五爺「刑部劊子手」的赫赫大名,連忙掂起腳尖,抻著脖子去看,只見那劉五爺六十多歲的年紀,生得體魄魁梧,豹頭環眼,闊口裂腮,頜下髯叢如蝟,鬍鬚雖已半白了,但精神攫碩飽滿,腦門子油亮油亮的,一席短衣襟小打扮,身上連肩搭背,繫著白練也似的一條圍裙,目光中凜然有股殺氣,不怒自威,恰似那殺生的修羅魔君在世。

  劉五爺的圍裙也不是一般的東西,乃是先皇御賜之物,尋常行刑的儈子,向來是光著膀子,或是穿了號坎甲馬,再繫條屠戶般的黑圍裙,可劉五爺手藝不凡,不管是斷首凌遲,還是剝皮摘心,身上刀上從來不見一個血點,刀是祖傳的寶刀,身上是皇上賞賜的白腰,如此裝扮,正是為了顯出自身藝業過人,使見者皆驚。

  再看劉五爺的四個徒弟,活脫是四大金鋼投胎下凡,刀砍斧剁般的一邊高矮,顯得好不齊整,全是膀大腰圓虎力熊心的彪形大漢,油光光的大辮子打了團結盤在頭頂,身上的紅邊灰底號坎敞開一半,袒胸挺肚,把胸口黑雜雜的一大片護心毛露在外邊。

  這爺兒五個,滿面的殺氣,目光所到之處,打量到誰身上,誰就得打個寒顫,冷汗淋漓,那真是「直教膽小驚欲死,縱是石人也流汗」,圍觀的眾人都不免暗自慶幸:「幸虧今天上法場受刑的不是我們。」

  劉五爺帶著四個徒弟,上了半人多高的木臺,先對著樓上監斬的官員抱拳行禮,隨後對父老鄉親們施了一躬,他也是有心要賣弄些個手段,讓徒弟們當著眾人的面。取出攜帶的幾個大皮囊,打開整頓起來,裡面無非是砍腰的「鬼頭刀」、斬首的「剁魂斧」、剝皮的「摋利刃」、掏心的「剜腸劍」,還有各種「帶鉤、帶刺、麻花檸轉兒」的刑刀法刃,都是尋常百姓叫不出名目的器械,琳瑯滿目,足足有不下百餘件之多,在日光下一陣陣泛著寒光。

  這時已有刑吏驗明罪犯正身,然後宣讀罪狀,按律斷了番和尚一個「剮」字,此等妖魔匪類,若不處以千零萬碎之極刑,委實難平民憤,故此要請「刑部劊子手」劉五爺割滿一千三百刀,待到午時三刻,聽得三聲號炮為令,就要動法刀行刑。

  圍觀的百姓頓時滿場嘩然,眾人一來是恨極了「潘和尚」,二來聽說要割一千三百刀,乃是地方上前所未見的大刑,正要看劉五爺行刑如何施展手段,底下的人群中對此議論紛紛,有的人說:「這回可算是來著了,咱就等著開眼吧,一般凌遲碎剮,只不過一百二十刀,要割滿一千三百刀才讓犯人斷氣,可不是尋常的手藝能做到的,當今世上,除了刑部劉五爺,誰還有這等本領?」

  有的人稍稍有些見識,聽了此話便搖頭說:「這個卻不然了,凌遲碎剮為本朝最酷之刑,平時難得一見,但現在正是平寇定亂之時,一旦捉到了發逆反賊,無不用此極刑處決,所以這幾年咱們見碎割活人也見得多了。可你發現沒有,越是那精壯結實的漢子越是能勁得住多割幾刀,饒是如此,二百刀下去也僅剩一具血肉模糊的骨頭架子了。而那肥胖之輩,則根本無從下刀,一刀下去不免連皮帶膏的扯下一堆,像老鼠和尚這賊廝生得如此肥頭大耳,能割夠他二三百刀已是大手段了,想剮足一千三百刀卻又談何容易,恐怕劉五爺一世英名,臨老卻要栽在咱這靈州法場上了。」

  張小辮被擠在臺前,聽那幾人議論不休,便譏諷他們毫無見識,對眾閑漢誇口吹噓道:「一千三百刀算得什麼?在前朝中,割滿三四千刀的大刑也是有的,北京城裡的刑部劊子手個個身懷絕技,都是世代傳授下來的神妙手段,外人絕難得知,三爺當年在京親眼見過刑部劊子們練刀,原來要先從最大的大牲口上身上練起,割牛割馬割騾子,最後越練越小,刀數卻是不減,直練到雞犬鴨鵝老鼠兔子才能出師。」

  眾人初次聽聞,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有些短淺之人只顧稱讚,想不到這位牌頭年紀輕輕,就有如此見識閱歷;有些人則認為張小辮之言純屬無稽之談,牲口肉多體粗,豈能和犯人相提並論?再者刑部劊子手的本事再大,又怎麼可能在老鼠身上割幾千刀?這「碎剮凌遲」的極刑又不是剁肉餡子,要割滿一千三百刀,必須每一刀割下一塊皮肉,而且在剮至最後一刀之前,犯人是絕不能斷氣的,否則劊子手與犯人同罪,差了多少刀都要著落在自己身上。

  眾人亂遭遭的正自議論不休,就聽「咚隆」一聲號炮響起,眼見午時三刻將至,這正是「閻王下了勾魂狀,無常二鬼索命來。」畢竟不知「刑部劊子手」劉五爺,如何碎剮「老鼠和尚」整整一千三百刀,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4:49

第三話 凌遲
自古怨債相償,殺人的填命,欠債的還錢,多是因果上的事情,說它一年也說不過來那許多,那些個遭受官司刑獄之苦的,也都是由此而生,計較不得。但听得一聲號炮響過,眼看午時三刻將至,劉五爺讓他的四個徒弟充做副手,先將潘和尚從台下囚車里起出,綁到法場行刑的木台之上,那刑台當中有個“金”字形的木頭架子,糙木鐵環上邊烏黑的血跡斑駁,都是以前用刑時所留。

    劊子手們一言不發,動手把潘和尚綁定了,三下五除二,就剝淨了他身上的囚服,隨後捧著刑具法刀候在一旁听命。這時第二聲號炮響過,法場四周圍觀之人,都知道在轉眼之間,便要把這惡賊千零萬碎,大多注目觀看,嘈雜喧鬧的人群頓時安靜了許多。

    劉五爺請監斬官在名牌上勾了紅叉,反身走到潘和尚身邊,按慣例抱拳說道︰“今天是劉五來送潘爺上路,咱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劊子手掌刑執法,無非是被上差下派,推辭不得,等會兒萬一有照顧不周全的地方,還請潘爺多多擔待。”

    潘和尚落到了這個地步,早已萬念如灰,但在法場上眾目睽睽,他還要硬充好漢,嘴角子一陣陣抽動,表情詭異地獰笑道︰“久聞刑部劊子手劉五爺大名,不想竟死在您老的刀下,也算是本法師的造化。本法師臨刑別無所求,只求您老用刑時手底下利索些,給咱來個痛快了斷。我死後走在黃泉路上,也忘不了念著您老的好處……”

    劉五爺連眼皮子也不眨,冷冰冰地說道︰“古有聖賢立綱常,今有王法大如天,潘爺惹下的是彌天大罪,身上又背著百十條人命,最後怨魂纏腿被官府拿獲,才被斷了個碎剮凌遲的極刑。今天這一千三百刀,可是一刀也少不了的。咱勸你不妨想開些,在陽世多受些凌碎之苦,到陰曹里卻能早得解脫,趁著第三聲號炮未響,還有什麼話要交代的盡管留下。”

    潘和尚想到要被碎割一千三百刀之苦,不由得心寒膽碎,心中怨毒發作起來,沉默半晌才說︰“本法師生來慈悲,最喜歡哄耍小孩子為戲,自從修煉金剛禪以來,食過胎男童子一百五十有余,此乃超脫他們前往西天極樂世界的大善舉。眼看著便能成就正道,得一個出有入無的法身,誰知竟被一班小賊撞破了法相,使我落到了官府手中,挑筋穿骨吃了好一番折磨,今日又要使出歹毒手段,讓本法師受盡零割碎剮之苦……”

    潘和尚越說越恨,繼續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就算到了陰世,也必化為厲鬼,找你們一個個地索命報仇。劉五爺你是專給官家掌刀的鷹犬,操你奶奶的,你與馬天錫那狗官壞過多少好漢的性命?你們通通不得好死,爺爺早晚從陰間回來找你們索命!”

    劉五爺發過無數紅差,以往那些死囚伏法之時,或是對劊子手軟言相求;或是罵不絕口;又或是默然不語;更有受驚不過,在法場上屎尿齊流之輩。他多是見得慣了,絲毫不以為意,當下任其破口大罵,也不同潘和尚再說什麼。

    周遭圍觀的百姓卻大為惱火,都說如今真是沒有王法了,這老鼠和尚罪大惡極,此等丑類死到臨頭之時,竟然還敢口出狂言,真是個挨千刀的賊殺才。更有許多家里丟失小孩的,一發對其恨得入骨,紛紛撿起爛菜石子投向法場,有領隊的軍官趕緊指揮團勇把持局面,以防亂民蜂擁上來攪了劊子手行刑。

    此時又有許多苦主,紛紛擠到前邊,偷著把錢塞與法場附近的公差,他們要等動刑之後,討買幾片潘和尚的碎肉。這里邊也不光是被賊人拐去小孩的苦主,還有許多家里有病人的,因為早年間有種說法,凡是法場上出紅差,犯人身上的血肉都能做藥引治病,監刑的公差們往往可以趁機撈點油水,只不過不敢明面交易。

    正亂得不可開交之際,就听咚隆隆一聲號炮作響,刑部劊子手劉五爺見午時三刻已至,當即動手行刑。先是副手取出一條漆黑的網子,當場抖將開來,纏在潘和尚的左臂之上。這黑網可不是普通的漁網,乃是前朝劊子手所傳之物,通體以人發混合蠶絲編就,專在凌遲碎剮的刀數過多時,拿來作量肉之用。只見那黑網的網絲勒入皮肉之中,便會留下一大片銅錢大小的血印。

    劉五爺是忙家不會,會家不忙,叫聲“看法刀了”,便伸手從皮囊當中,拽出潑風也似的兩把快刀。這兩口法刀,一長一短,皆有名號,長者過尺,喚作“尺青”;短者過寸,喚作“寸青”,由北宋年間流傳至今日。據說當年曾用來碎剮過江南巨寇方臘,真是白刃似水,寒氣逼人,果然有吹毛斷發之鋒。在此大小二青兩口利刃之下,剔割過的好漢之多,實是難計其數。任你是含冤負屈的忠臣義士,還是惡貫滿盈的亂黨賊子,被綁在法場上見了這兩口快刀,都不免心中瑟瑟,魂魄俱無。

    劉五爺手中拎了長短兩柄快刀,口念惡殺咒,咒起刀落,按著勒出的血印子一刀刀割下。那潘和尚吃過許多童子,養得周身肥胖,細皮嫩肉,受割不過,疼得尖叫慘呼。劉五爺更不理會,短刃一割,長刃一挑,便取下柳葉似的一片皮肉,直把二青使得發了。但見他出手如風,一片刀光閃動之際,不消一個時辰,就已將潘和尚肥大壯碩的身軀剮了個遍。

    旁邊相幫的四個劊子手,一路數著刀數。法場刑台上血肉淋灕,靈州城里的人們,多是初次見識刑部劊子手用刀,誰也沒想到天下會有如此快刀,又有如此干淨利落的割法,直教人無法思量,盡皆看得猶如木雕泥塑般目瞪口呆。偌大個街心里,只聞劊子手下刀、賊人慘叫,除此之外,十字街上鴉雀無聲,圍觀的百姓中有那些膽小的,竟被嚇得尿了褲子。

    做劊子手就是憑宰殺活人吃飯,這刑部劊子手劉五爺,果然是手藝了得。他自十七歲藝成出師以來,就開始在法場上掌刀執法,四十年來經他手底下發送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真正是殺人如麻,行刑的經驗尤為豐富。

    此次碎剮老鼠和尚不比尋常用刑,必須要割滿整整一千三百刀,所以劉五爺深知下刀要既快且準,刀子底下不能拖泥帶水,否則就先把犯人活活疼殺了,更要避開人體血脈,而且此賊肥胖長大,不似尋常皮肉精壯之輩,血脈經絡格外難尋,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使出了渾身解數。

    那潘和尚也當真悍惡,身上被割了一個痛快,嘴上是一邊慘叫狂號,一邊罵不絕口,盡是些言語極為陰毒的詛咒。但聲音越來越弱,等剮到一千兩百余刀的時候,潘和尚已然是體無完膚,舌頭、鼻子、耳朵盡被剮去,全身上下只剩兩只大眼珠子能動,兀自賊溜溜地來回亂轉,盯著劊子手的刀鋒看個不住。

    劉五爺是手出山岳動、刀落鬼神驚,前六百刀喚作魚鱗剮,刀削面似的把周身上下削去了一層;中間四百刀是剜肉剮;最後三百刀也有個名目,稱為剔魂剮。堪堪數到一千二百九十九刀,剮得潘和尚只剩一具骨架了,劉五爺的惡殺咒也恰好念完,忽然停下身子,收起刃不沾血的二青,在手中換過一柄帶環的牛耳尖刀,請過監刑的官吏上前來驗刑。

    此時潘和尚的眼皮已被割去,連眼珠子都不能動了,目光如同死灰,不知是不是還沒斷氣。那監刑的官吏捧著一個罐子,從中抓出白花花一把大鹽粒子,對著潘和尚撒去,只見潘和尚一對眼珠子疼得猛然一轉,顯然還未死絕。

    劉五爺立刻手起刀落,牛耳尖刀一刀下去,只是一戳一剜,便已挑出一顆血淋淋顫巍巍的人心,恰是一千三百刀整。法場四周圍觀之人轟然喝彩,都贊劉五爺好手段,連在樓上監斬的馬大人和圖海提督,也各自暗挑大拇指稱道不已。

    劉五爺身上果然不見半個血點,氣不長出,面不改色,在如雷般的喝彩聲中團團作揖,隨後走下台來。眾人無不拱手相賀,真如眾星捧月一般,周圍又不斷有富商大戶送上酒肉花紅,這是要借刑部劊子手身上的殺氣,給自家圖個驅邪避凶的彩頭。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在旁邊看得大為心折,都覺得劉五爺如此威風,憑得是真手藝真本領,咱們兄弟幾時也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耀武揚威一番?這時就見劉五爺的四個徒弟,七手八腳將潘和尚所剩殘骸剔剝了,五髒六腑盡數掏拽出來,擺開來掛在刑台的幾根木樁子上,又把骨頭殘骸全都砸為碎片。

    有些外來的圍觀者初次看刑,不知緣故,就問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請教二位牌頭,怎的剮完了賊寇,還要砸碎骨骸?有沒有什麼說道?”

    張小辮趁機吹噓說︰“凌遲乃是最酷的極刑,若非遇著大奸巨惡,也輕易不動如此重典,不僅千刀萬剮,按律更是連尸骨都不得入殮,碾砸碎了之後還要引火焚化,挫骨揚灰。實不相瞞,此賊正是張三爺拼著性命親自擒拿到的,諸位卻不知他的厲害,這老鼠和尚有妖術在身,不將其碎尸萬段毀形滅骸了,難保他不會弄出個什麼邪法,又要還魂了出來害人……”

    正說話的時候,驀地里刮起一陣陰風,四下里飛沙走石,剛剛還是艷陽高照,一瞬間就變得愁雲籠罩。靈州城里的百姓們如臨大禍,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哭爹叫娘聲中爭相奔竄逃命,真個是“天昏地暗無光彩,鬼哭神號黑霧迷”。

    畢竟不知這陣陰風中是否有惡鬼出沒,且留下回再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5:03

正說到潘和尚被押到法場吃了一剮,千零萬碎割淨了皮肉之後,劊子手又將他的五臟六腑掏拽出來,擺弄著一件件掛在木樁之上,正待引火焚化,卻憑空刮起一陣陰風,一時間失了日色,靈州城中飛沙走石,天昏地黑。

    眾人見狀無不大亂,南街上的人們紛紛躲入臨街鋪面,給市心裡閃出一條道路,在其餘的三條路口中,看熱鬧的百姓仍是擠成人牆不肯退場。

    張小辮以前並非常進靈州城裡走動,沒見過決囚的場面,還以為碾碎骨骸加以焚燒,就算完解了差事,但看南街上的人們忽然閃開道路,一個個屏氣吞聲,抻眉瞪眼地張望著什麼,顯然都知道今天這場凌遲極刑還不算完,後頭還有熱鬧可看。他忍不住好奇起來,就近向旁邊的一位老公差打聽究竟。

    那公差知道張小辮是巡撫大人親點來的,正有心結交,便壓低了聲音道︰「張牌頭有所不知,咱們靈州城設法場決囚,到最後並不像外地一般燒化死囚遺骸,只把骨頭碾碎,剩下的血肉內臟,歷來都要留給城外的餓狗分吃。你瞧這滿城愁雲慘霧,定是亂葬嶺萬屍墳裡的神獒也進城了,誰個不要命了,還敢高聲喧嘩?」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聞言一怔,齊聲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劊子手們把那些心肝肚腸都掛在木樁子上,竟是要給城外的狗子們發番利市!」

    書中代言︰自古便是人死之後,入土為安,棺材木料越是厚實堅密,死者在地下就越得安穩,否則蟲吃鼠啃,雨水相浸,說不盡有多少苦處,其中最倒霉的,還要屬死後下了葬,卻當晚就被狗子扒開墳土,一頭撞破棺板,趁熱拖出來吃了。

    但許多窮人家根本買不起棺材,臨死能有個草蓆子捲了就不錯,小戶人家也只能置辦三寸柏木板的「狗踫頭」。亂世之中天災人禍,大部分老百姓都沒東西可吃,流竄於鄉間野地裡的餓狗就更多了,遇到打完仗,這些餓狗就到戰場上掏吃死傷的軍卒和馬匹,一個個養得膘肥體壯,凶悍異常,成群結隊地出沒於亂葬崗中。那些個薄棺淺埋的窮苦百姓,死後多被躲在墳地裡的餓狗們挖出來吃個精光,種種慘狀述說不盡。

    靈州附近戰事不斷,激戰過後,處處都有身首異處的死人。古代聖賢曾說︰「收殮無主屍骸,覆以黃土,乃仁者所為。」可眼下這世道人心不古,哪有人肯去收屍掩骨?況且死的人太多,根本埋不過來。

    只有官府出面,派下些賞錢,讓民夫們在附近收殮屍骸,都運往萬屍墳丟棄。在靈州城南門外,距城數里有好大一片荒山野嶺。據說春秋戰國的時候,此地曾是個鑄劍的山谷,但年代太遠,古時的地名已經無法考證了,也不見留下什麼遺跡古物,只在山中有條深溝。戰亂以前,凡是死在牢獄裡的囚犯,都會被棄屍其中,久而久之,得了萬屍墳這麼一個俗稱。

    最近這幾年,死人多得無處掩埋,官府便指定把萬屍墳專做填埋無主屍體之處,不論是死於疫病災害,還是死在刀槍之下,只要是無人收殮的屍骸,不問身份來歷,一發扔進萬屍墳中填了丘壑。到現在誰也說不清坑中究竟有多少死屍,那一片山壑深處,真是雜草叢生白骨嶙嶙,狐兔出沒孤魂夜哭,從來無人敢近。

    流竄在附近的野犬惡狗,竟把萬屍墳當做了糧倉。千百隻野狗成群結隊,爭搶坑中屍骸,為此往往引發內鬥,互相間打得你死我活,被咬死的狗子,立刻就被同夥啃成一堆白骨,所以荒山裡的野狗數目總在幾百頭左右,對活人還無大害。

    直到有一年,不知從哪來了一頭巨犬,體大如驢,吠聲近似牛鳴,神威凜凜,儼然有王者之態。此犬悍惡絕倫,竟成了萬屍墳大群野狗的首領,到處闖村扒墳。棺材中的死人,甚至落單的活人,還有村舍城池中的牲口,沒有它們不敢吃的,而且數目越聚越多,漸漸形成了地方上的一樁大害。

    但愚民無知,都道此犬神駿異常,不是等閑的世間俗物,多半是灌口二郎真君駕前嗥天犬下凡,故此皆以神獒呼之,誰也沒有膽量觸犯。也不知上任按察史是怎麼琢磨的,自己想了個辦法出來,號稱「以賊人換良人」,竟然與野狗們達成了一個協議,凡是城中處決人犯,在死囚被正法之後,一律不許其家屬收殮,屍骨血肉就地留下,給萬屍墳的野狗們發送利市,任其舔血噬骨,換此輩不要再傷害無辜的平民百姓。

    從那時開始,只要靈州城裡一設法場,那神獒便有靈驗感應。它能在荒山窮谷中,遠遠嗅到數里之外用刑的血腥氣息,隨即就會帶著大群野狗呼嘯入城;又據說野狗們吃的人多了,群狗之後總有無數孤魂野鬼相隨,帶得所到之處陰風陣陣。

    所以城裡的人們大多知道慣例如此,見到半空裡屍氣沖天,就知道定是南門已開,把神獒放進來了,急忙閃出街道,躲在一邊繼續觀看。果然過不多時,便從南街上闖來一群餓狗,約有數十頭之眾,將一條兇猛猙獰的巨犬簇擁在當中。

    張小辮雖是初次見到神獒,但他略得了些相貓辨狗的訣竅,一看之下已知此犬不凡。在《雲物通載‧犬經》一篇當中,把世間的狗按照體形大小,粗分為三類︰最大者為「獒」,普通中常者為「犬」,體態小的才稱作「狗」,這是從古就有的說法。可現今世上常將「犬」與「狗」混同,卻不知兩者有別。

    那條被民間稱為神獒的惡犬,比拉磨的驢子也小不了多少,身上有數片天生的血斑,行動之際如同被一團團火雲圍繞,只此一節,便可斷定,並非是真獒,而屬於犬類中體形最近於獒的品種,應該是從漠北草原上來的「韃子犬」,可以屠獅滅虎追殺群狼,性情最是兇猛無比,不知江南之地為何會有此神異之物。

    張小辮卻沒往深處去想,只顧著同眾人一起看熱鬧。只見那伙全身腥臭的群狗,視周圍的人群有如無物,大搖大擺地徑直來至法場刑台,一眾野狗餓犬見了滿台血腥狼藉,登時從口中滴落大串饞涎,一個個吐著猩紅的舌頭喘著粗氣,卻都在台下搖尾趴伏,誰也不敢搶在首領之前去吞吃老鼠和尚的屍骸。

    那神獒軀體雖然巨大,卻格外靈動敏捷。它好似肋生雙翅,離得幾十步開外,竟呼的一聲從空中掠過,直躥到台上,一口咬住擺在木樁上的血肉,三嚼兩咽便吞入腹中,隨即低頭舔血。那死囚潘和尚好生肥胖,被碎剮之後,木板上遍地儘是油膏鮮血。神獒一條大舌頭能有兩尺多長,一舔過去就是一大片,嘴裡「唏哈」有聲,神態怡然,把南街的大群野狗們饞得沒抓沒撓。

    待那神獒舔得心滿意足了,昂首幾聲狂嗥,聲如牛鳴,震動了乾坤,此時台下的餓狗們聽得嗥聲,就如接了聖旨一般,一哄而上。有的趴在地上舔血,有的幾隻扯住塊肉互相爭奪,餓犬們吃得興起,個個齜牙低嗥,目露凶光。

    四周圍觀的百姓和兵勇,看得俱是心旌神搖,但並無不忍之情。世風日下的時節,人心喪亂,越是血腥殘酷,越是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許多人還有幸災樂禍之意。只有個別明白道理的,暗中連連嗟嘆︰「也不知咱國朝造了什麼孽,讓世人遭受如此酷罰?看來天下大亂難定,早晚還有禍事降臨。」

    也就是不到一盞茶的工夫,法場上的血肉,連帶那些被劊子手碾碎的骨頭,便已被野狗們舔吃得一乾二淨,連半點渣滓都沒剩下,群犬卻仍然圍著神獒徘徊不去,虎視眈眈地盯著四周的軍民。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都看得呆了,就聽一旁那老公差驚道︰「不好了,這群餓狗沒吃飽,看來是要……」話因未落,就見法場上的神獒猛然躥起,一下撲倒了站在人群中的刑部劊子手劉五爺。還沒等眾人看清楚怎麼回事,那韃子犬早已掏出了劉五爺的滿腔心肺肚腸。它身後的野狗們四出如箭,狂吠聲中撲進人群裡亂撕亂咬。

    靈州軍民人等一下子就炸了鍋,都想躲避逃命,但人擠人、人挨人,哪有騰挪閃展的餘地,但見四下裡血肉橫飛,頃刻間已有百餘人橫屍就地,擠撞踩踏當中更不知傷了多少。

    馬大人和圖海提督在樓上看得真切。老圖海見了這血肉橫飛的慘狀,驚得心膽俱戰,連忙按住頂戴鑽到了桌下。巡撫馬大人還算得上是臨機鎮定,他早就有心廢除舊例,卻始終未能得便,眼看釀成了大禍,再後悔可為時已晚了,拍案大罵道︰「反了!反了!左右與我聽命,凡是城中野狗,一概格殺勿論!」

    那法場上咬死劉五爺的神獒吞了幾口活人鮮血,心意更是猙獰欲狂。它似乎也知道街角樓閣上都是當官的,縱身踏住擠做一團的軍民,先是伏腰埋首,隨即用盡全力,激射而起,騰身飛躥上了半空。這韃子犬矯捷絕倫,堪比插翅的熊獅虎豹,連數丈高的圍牆也能縱身躍過,二層的樓閣哪裡放得在它眼中,它瞪起血紅的雙眼,在空中盯住馬大人直撲過去。

    馬天錫大驚,萬沒想到惡犬竟想刺殺朝廷命官,極端駭異之下,不禁也是臉上變色,幸得他早有準備,隨從的數十名親兵衛士都藏了火器在身,立刻抬起一排火槍射出。有道是神仙難躲一溜煙,滿擬將那神獒斃在當場,誰知此犬敏銳無比,更是識得火器犀利,它身凌半空,竟能使用腰腹之力,憑空拔起身形,倏然躥出數丈之高,一舉躍上了二層樓閣的房頂,踏翻了許多瓦片,再不多做停留,一路飛簷過壁而去,還不等槍聲硝煙散盡,便早已逃遁得無影無蹤了。

    這正是︰「鰲魚脫了金鉤去,搖頭擺尾不再來。」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5:18

話說荒葬谷萬屍墳內的大群野狗,進城來攪亂了靈州法場,咬死咬傷軍民無數,最後全部被兵勇們就地格殺。混戰之後,十字街心遍地都是死人死狗,可憐這座富貴名城繁華盛地,今日變做了鬼哭神號修羅場。

    巡撫馬大人在樓上看得分明,不免大發雷霆,調兵關了城門,又派團勇逐街逐巷捕殺神獒。可不久有人來報,已看見那惡犬躍城而出逃入荒山了。

    馬大人連忙聚眾商議,他對眾官吏說︰「叵耐這業畜好生兇惡,而且似是有備而來,竟想行刺朝廷命官,定是被造畜邪術所控,若不盡早剿除,他日必成大患。」

    按清代的慣例,同級之間是文管武,滿管漢,但那圖海提督在靈州卻並無實權,只是充個虛職,實際上是朝廷派下來的監軍,況且此人是個平庸無能之輩。他剛才見了那神獒眨眼間就咬死了刑部劊子手,又暴然躥上樓閣行兇,在一排火槍轟擊之下,竟能毫髮無損地騰空躍上樓頂逃脫,真如「天犬」一般,不免嚇得心慌意亂,只推托道此事全憑馬大人做主了。

    馬天錫本也沒指望他這酒囊飯袋能有什麼真知灼見,當下便讓眾人出謀劃策。有幕僚稱︰「城外的野狗多是結伙遊蕩,白天並無定所,只在日暮以後,才會聚於荒山窮谷之地。不如派遣一位驍勇善戰的軍官,帶上一哨人馬,多攜火器,於晚間潛入萬屍坑,將其徹底剿滅。」

    另一幕僚說道︰「野狗雖多,卻不足為慮,兵家有言——擒賊先擒王,首先要設法除掉那為首的惡犬才是。但此犬被民間呼為神獒,絕非等閑的野狗惡犬可以相提並論。不僅生得青面獠牙,十分兇惡,而且機警敏銳,躥躍之際竟能直上城頭,若不是《西遊記》裡的妖怪出現,便是《封神榜》中的天獸下凡,縱然多派勇夫,恐怕也不能與之對敵。」

    馬大人點頭道︰「言之有理,依你之見,該當如何是好?眼下若有良策,盡可直言,也好為本官分憂。」

    那幕僚常常自稱廣聞博見,但自投到馬大人門下以來,卻遲遲未能獻出什麼良策,今天恰是用得著了,立刻進言道︰「小的曾聽一些洋人講過,在那西洋英夷之國,也有許多惡犬橫行,故此當地有種風俗盛行,男子中凡稱紳士者,出門上街時,手中必執一根棍棒,稱為文明棍,專做驅狗之用。街上的野狗一見此棒,便遠遠逃開不敢近前,只因狗子們生性惡棒,乃造物之先天習性。」

    一旁的眾人聽了此言都說︰「英夷果然全是荒生在海上的番邦蠻子,向來不曾被王道開化,別看他們船堅炮利,但那些什麼紳士上街還要拿根棍子打狗,卻不知在我大清國朝當中,攆狗的文明棍向來是討飯花子們才肯用的。不過狗子確有厭惡棍棒之性,哪怕是再凶悍的野犬,一見了棍棒,便先自餒了三分,應當給靈州軍民多備短棍,以防惡犬再來害人性命。」

    眾人紛紛獻策,但說來說去,並無一計可行,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忽有探子來報,說粵寇大軍分做數股前來打城。這回來得隱蔽突然,現在前鋒已距城不到三十里了。馬大人忙問來的有多少賊兵,探子稟道︰「唯見漫山遍野席捲而至,刀槍如林,兵甲如雨,難計其數。」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先不提突然聞得粵寇發兵打城,靈州城裡是如何如何調兵遣將鎖城防禦,單說張小辮被法場周圍奔逃的人流裹住,身不由己地跟著跑了一陣,也不知孫大麻子和身邊那只黑貓都逃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獨自一人到得一條窄街上,此時也辨不得東西南北了,暗自慶幸混亂中沒被惡犬咬到,看看左右無人,便就地坐在一戶人家門前的台階上呼呼喘氣。

    張小辮心想本以為城中安穩些,想不到也是如此地不太平,這回野狗們突然發狂,咬死了無數百姓,街上儘是橫死暴亡之人,不如趕緊去尋了孫大麻子,一同離了是非之地,逃奔京城去謀條財路為好。心中正打著算盤,忽聽牆頭有貓叫聲,抬頭一看,卻是那只月影烏瞳金絲貓,張小辮站起來對那黑貓說道︰「饞貓,又要去哪裡廝耍?倒教你家三爺一場好找,可想隨張三爺到京城裡見識見識……」

    張小辮話未說完,忽覺腦袋後邊的辮子被人揪住,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罵道︰「沒有王法了,誰他奶奶的吃了熊心老虎膽,敢扯張牌頭的辮子?」

    只聽身後一陣鋸木頭般的乾笑聲響起︰「嘿嘿,如今做了張牌頭了,可還記得故人否?」張小辮一聽之下,已然知道正是當初在金棺墳裡遇到的林中老鬼,急忙改口道︰「小子哪敢忘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

    張小辮感到辮子被人鬆開,便整了整衣帽,回身施禮,只見那林中老鬼身著一領寬衣大袍,服色古舊破爛,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裝束,臉上仍是蒙著帕子,只露出兩隻枯槁的眼楮,哪裡像是一個活人。只聽他開口問道︰「張牌頭,老夫曾點撥過你一場大富貴,可取得了?」

    張小辮本來惱恨這老兒指點的富貴雖有,卻是官家的庫銀,害得自己羊肉沒吃著惹身羶,跟著受了許多連累,但見林中老鬼的氣色,真個三分不像人,七分好像鬼,哪裡敢出言不遜自討苦吃,只好苦著臉,把經過說了一遍,最後又說︰「老先生指點得雖好,奈何小子命裡納不下大財,賊偷落得賊還,銀子到手還沒焐熱乎,就被一眾公差在街上拿下了。」

    林中老鬼道︰「與你一同從金棺村逃難出來的兩人,一個是草頭太歲,倒能助你些力氣;另一個卻是喪門白虎星君。你將那丫頭帶在身邊,如何能夠發跡?看來也是你命中不該發在此處,才引得凶星欺主,但你也不必為之煩惱,老夫平生閱人多矣,然天下命相運數之佳者,尚且無人能出張牌頭之右,日後必定還有你的造化。」

    張小辮一聽自己今後還能發跡,頓時喜出望外。俗話說得好「酒能紅人臉,錢可迷人心」,他此刻根本就顧不上去想林中老鬼所言是否屬實,又到底有些什麼居心,立刻納身拜倒,懇求高人算看自身造化。

    林中老鬼也不說話,將張小辮拽起,帶著他七拐八繞,來到了貓兒巷後的貓仙祠中。到了這個四外無人的清靜之所,才問他道︰「張三,你且與老夫說說,你平生志向如何?」

    張小辮不好意思直接說「除了錢財別無他求」,便厚著臉皮答道︰「您老別看小子只是個在市井間耍閑的光棍,燒火嫌長,閂門又短,怎麼看都不像擎天架海的棟樑,但我也素來胸懷大志,也常……常想做些個英雄豪傑的事業。」

    林中老鬼冷笑著問道︰「你倒說來,什麼是英雄豪傑?」張小辮道︰「自古以來,凡是英雄豪傑,必然不事生產勞役,絕不能給別人當牛做馬,手段須是慷慨爽快;從不以財物為心,行走四方,揮金如土,結交到好朋友的時候不惜仗義疏財;立大志,成大舉,使美名廣為流傳,如此方是真英雄真豪傑了。」其實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就是想做大事,首先身上必須得有錢,有道是「人無財助精神減,手中缺錢應對難」。

    林中老鬼點頭道︰「嗯……果然是英雄未有俗胸中,雖有些揮霍無度之意,略顯不合天道,可這也正是豪傑襟懷的不羈之處。但你錯失了槐園庫銀,最近這幾年重財旺運已空,想得大富貴實是難於登天……」

    張小辮聞言大驚,忙說︰「小子也不奢望有呂純陽呂祖師那根點石成金的手指頭,更不敢巴盼能撞大運拾得個聚寶盆,只求有銅山、金穴般的一世富貴,便是心滿意足,天天都要燒高香拜貓仙了。」

    林中老鬼道︰「想那銅山、金穴皆是富可敵國的財爻,你自身未必能得。不過你在財運之上雖然低落了,卻恰好有將星當頭,應了武運亨通之兆,若能依了老夫之言行事,一年之內,你必然能做上統兵的軍官,到時候老夫再指點你一條飛黃騰達的道路,照樣威風富貴。」

    張小辮聽得此言,覺得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輕了幾兩,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還有如此好命,多半是老家的祖墳冒青煙了。這年頭有勢就是有錢,如果真能做了統兵的大將,光宗耀祖恢復老張家的門第,自是不在話下,不求能做到總兵提督那麼大的官,只要能得個將軍,就已經威風得緊了,忙請教今後如何行事。

    林中老鬼說︰「天下大治之兆,是地氣從北而南,如今亂自南方所生,則主天下將亂,正是建功立業的良機,若是趕趁上你的時運,休說是三四品的武官,只怕連那封疆大吏也不難做得。如今在城南荒山窮谷之中,有條漠北神獒聚了大群野狗為害,城中官兵雖眾,卻難以將其撲殺,靈州府上下必定寢食難安,張牌頭你要想飛黃騰達,必先奪此頭功。」

    張小辮聽得咂舌不下,今日親眼見識了神獒兇猛非凡,連刑部劊子手劉五爺那等人物,都被其當場開膛破肚了。況且此獸行走如飛,詭變莫測,慢說是火槍刀矛,即便是設套下毒也必能被其識破,滿城官兵都奈何它不得,張三爺哪有手段對付?前幾天雖然用黑貓破了老鼠和尚的邪法。那只不過恰好是遇著物性相剋,可從沒聽說過天底下有貓能降狗的異事。

    林中老鬼卻不理會張小辮,自行從懷中摸出一包東西,裡面裹的都是鹹魚、鹹肉,撕碎了隨手拋落在廟堂地上。貓兒巷裡的野貓們聞得鹹腥,立刻從四面八方聚了進來。

    張小辮不知林中老鬼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也不敢多問,只好蹲在牆角看著。待到林中老鬼把群貓餵得飽了,才告訴張小辮說︰「要借它們祖師爺身邊的幾件東西來用,不先給點好處,它們豈肯甘休?」

    張小辮更覺好奇,據說那貓仙爺原本是靈州城裡赫赫有名的通天大盜,後來因他盜了皇宮裡的夜明珠,擔心被官府緝拿,便隱姓埋名遁隱江湖了,這廟裡如何會有他身邊的事物?

    林中老鬼把神龕下的幾塊青磚撬開,竟從中露出一口木箱,看起來古香古色,成色陳舊,肯定已沉埋了許多年月。打開來之後,裡面只是一套飛賊穿著的夜行衣。他見了這些東西,又是一陣陰沉沉的冷笑,隨即對張小辮道︰「這就是當年貓仙爺穿的行頭,名為『黑蟬』,不僅輕如無物,而且能避刀槍,遇火不燃,觸水能浮,是件不可多得的寶物。但更難得的,還要屬他壓箱底的小貓耳朵。有了這套行頭,你今夜只須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要擒殺那漠北凶獒,也不過是如同探囊取物、反手關門一般輕而易舉。」

    這正是︰「謀成月裡擒玉兔,計就日中捉金鴉。」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5:29

話說當年的貓仙譚道人,自隱遁世外之後便四處雲遊,有一年曾重回靈州故地,竟在城中見到了自己的生祠。他自嘆有何德何能,敢當得如此香火,臨走時把他當年所用的全套行頭,都藏在了祠中神龕之下。

    這都是多少朝多少代以前的舊事了,卻不知林中老鬼何以對此瞭如指掌。張小辮只道這老兒定是個稀奇的人物,慶幸自己遇著了真仙。他是如貧得寶,如暗得燈,忙請教如何去對付荒葬嶺的神獒。若真能立此功勞,今後何愁沒有揚眉吐氣飛黃騰達的時節?正是「不經強敵分生死,哪得行蹤露潛藏?待到四海聞名日,那回方表是男兒」。

    林中老鬼將貓仙爺的夜行衣讓張小辮穿了,又從箱底取出一個面具。那面具上的圖案勾畫得形如貓臉,頭頂還嵌著兩個貓耳朵,觸手柔軟異常。林中老鬼道︰「此物喚作貓兒臉,出自波斯國極西之地,專能遮掩生人氣息,只要戴上這個面具,那些深山老林裡的狐兔野犬見了你,也只當你是過路的野貓。」說罷將貓兒臉面具給張小辮罩了,並授以奇策,讓他獨自帶著黑貓,前往荒葬嶺擒殺神獒,隨後又交代給他許多今後的行止,吩咐他務必牢記在心。

    張小辮只覺林中老鬼之計匪夷所思到了極點,未必真能做到,正待再問,就聽外邊鼓聲如雷。他急忙出廟細聽,吃一驚道︰「哎呀,這是靈州城裡擂鼓聚兵,想是要打大仗了。」再回身之際,卻已不見了林中老鬼的身影,只有滿堂的野貓正被戰鼓聲驚得四處躲藏。

    張小辮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黑衣行頭,知道剛才的事情絕非是在做夢。他心想如今兵臨城下,靈州城裡雖然兵多糧足,卻一直孤懸無援,不知還能守到幾時,反正城破了也是一死,不如就依林中老鬼所言,豁出去了搏場榮華富貴在身。

    俗語說得好︰「自從受了賣糖的奸商騙,今後再也不信口甜人。」但張小辮眼光淺,並未吃過一塹長出一智,他卻覺得︰「反正除了三爺自己這條小命,再無別的身外之物,倘若趁著時運做成了,便是撿來的天大便宜。」真是人心不足,尚未得隴,便已望蜀。他從此打定了主意,再不疑心有什麼山高水低,收拾得齊整了,便帶了月影烏瞳金絲貓匆匆趕回衙中點卯。

    走在半路上,便撞見孫大麻子找了過來,張小辮在槐園庫銀一事上吃了大虧,這回便不敢張揚,與他簡短說了別來情由。二人徑直求見馬大人,當面請命去荒葬嶺剿殺野狗,為地方上除去大害。

    別看馬天錫是個文官,但這一年多來,他招募團練守城有功,皇上曾下旨嘉獎,據說可能不久便會升他的官,所以治地的軍政防務都由他一手掌握,直接受兩江總督轄制。此時粵寇兵臨城下,可能明天一早就要攻城,馬天錫自然忙得不可開交,不斷調遣團勇,分撥火器,把別的事情都暫且放在一邊了。

    只是那位圖海提督放不下此事,他白天在法場上被神獒嚇破了膽。前來打城的粵寇雖多,畢竟有城牆壕溝擋著,量那些烏合之眾也難成大事。可荒葬嶺的惡犬如鬼似魅,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潛入城中,趁人不備一口咬將過來。又想起劉五爺被開膛破肚的一幕慘狀,不由得膽戰心驚,片刻也坐不安穩,不住催促馬大人快想對策。

    正這時候張小辮前來請命,馬天錫大喜,讚道︰「本官總算沒看錯人,張牌頭真壯士也。不知如何施為,又要帶多少人馬?」張小辮道︰「小的承蒙恩相抬愛,始終無以為報,如能有機會給馬大人分憂解難,即便是刀山火海,也不敢推辭。這回不用動一兵一卒,只求孫大麻子留在城頭接應即可,小人自有本事應付荒葬嶺的野狗。」

    馬大人見他雖然說得口滑,但看神色間胸有成竹。他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點首說道︰「如此舉動,沒有十二分的膽智絕難做到,看來美玉向來藏於頑石之中,倘若單以衣貌出身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這張牌頭果然不是等閑之輩,本官就依你所言,調一班公差到城頭接應,事成之後,必有重賞。」說罷命人取來一柄短刀,乃是古代劊子手傳下的寸青,劉五爺死後便被收入官庫,此時給了張小辮,讓他帶著防身,又給了進出城防的腰牌,使他便宜行事。

    但別的官吏幕僚,以及那旗人圖海提督,卻都覺張小辮這小子能有什麼真手段,不過是有些個潑皮膽氣而已,此事談何容易,好比是在老虎口中討脆骨,到大象嘴裡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縱然橫著膽子去了,也只不過白白送命。

    這時天已擦黑了,張小辮告辭出來,招呼孫大麻子和一班公差,一同到了南城。城外大敵當前,城門絕不敢開,只好在城頭上用大竹籃吊人下去。

    張小辮見城頭上站得密密麻麻的,全是靈州團勇,正自不斷地搬運滾木石、灰瓶弓箭,又擺開了許多臼炮火器,一尊尊劈山炮和一排排抬槍不計其數,真可謂是「殺氣迷空乾坤暗,遍地征雲宇宙昏」。他從未見過這等陣仗,不禁暗自心驚,腳底下發軟,有點後悔剛才在官家面前逞能誇強了,可現在打退堂鼓也晚了,只好把全身上下收拾緊湊利落了,準備等天徹底黑下來以後,便出城行事,這才要「拼身入虎穴,冒險探豺狼」。

    張小辮心道膽小不得將軍做,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誰讓咱自打生下來就沒財沒勢呢,更沒有本事做別樣的營生,也不甘出苦力氣做活度日,再不捨得把自家的小命當本錢來搏,如何能夠出人頭地?想到此處便橫下心來,把身著的夜行衣緊了緊,腿上用青帶子打了綁腿,腳下穿了一雙多耳麻鞋,又隨身裹了水糧和一小袋石灰,將寸青短刀別在後腰,隨後在城頭上同那黑貓飽餐了一頓。

    孫大麻子對張小辮的舉動好生欽佩,有意要結伴同去,若有什麼高低,兩人好歹能有個照應。張小辮攔住他說︰「看這陣勢,粵寇明天拂曉就得前來打城,你這大麻臉不留在城頭上,回來時誰肯接我上來?」孫大麻子點頭稱是,並囑咐張小辮一定要在天亮前回來,否則必被打城的粵寇裹住,死在亂軍當中。

    此刻黑雲遮住了明月,正是潛行的良機,張小辮坐在吊籃裡下了城,抬眼看看四周,就把那黑貓揣在自己懷裡,藉著幾點朦朧的星光,直奔城南的荒葬嶺。

    這片山闕離城雖近,但山中溝壑極深,是個極野的去處,除卻拋屍的民夫,絕少有人接近。太平軍也不會取道山谷,以前幾次都是從兩邊迂迴過來。

    張小辮走不多久,就已來到山谷前邊,他一向草棲露宿得多了,深夜獨行荒山倒也不怎麼放在意下。但見四周荒草長得比人都高,亂草野籐之間丘塚纍纍,墳丘間不時有野狗遊蕩。他按照林中老鬼的指點,把面具罩在臉上,果然沒遇到什麼凶險,辨明了方向穿過大片荒墳,一路下到山谷深處,發覺腳下全是死人的白骨,四週一團團磷火忽明忽滅,月光從濃雲縫隙中漏灑下來,照得兩側巨石猙獰兀突,放眼看去好一片荒墳野嶺。真個是「八方無客過,四季少人行」,走在其中,恰似自投陰曹地府鬼門關。

    縱然張小辮膽大,也不禁越來越覺心驚肉跳,只好邊走邊和那黑貓說話壯膽︰「常聽說靈州的家貓不比野貓,最是嫌貧愛富奸懶饞滑,可咱們這回進山擒殺韃子犬,還要全憑貓兄你的本事,只要成了大事,我就天天給你買魚鮮解饞。別看你家三爺現在窮得叮噹響,想當年淮陰侯韓信未遇之時,曾受過胯下之辱,北宋呂蒙正在沒當宰相之前,不是也如張三爺這般天天窩在破廟裡棲身過夜?所以人活一世,命中的窮通富貴要看到頭,眼前的不算,你可不能貓眼看人低……」

    張小辮嘮叨了半天,把話多是說給自己聽了,順著深谷而行,不知不覺來到一片峭壁底部,藉著月光看見山根裡刻著兩個大字,筆畫像是水裡的蝌蚪一樣彎彎曲曲。他雖識得些文字,卻哪裡認識古篆,只是聽林中老鬼所言,荒葬嶺萬屍谷裡曾是古時候鑄劍的所在,山谷底下刻有「劍爐」二字,料來正是此地了。

    原來古時多有名劍,非是現在的尋常刀劍可比,凡是其中的鋒利之屬,到水底可斷蛟龍,在陸地上能剖犀象。比較有名的諸如什麼太阿、龍泉、白虹、紫電、干將、莫邪、魚腸、巨闕等等,皆有各自的出處和事跡。

    這山中自古出產五金之精,確實曾是春秋戰國時,劍師鑄造利刃之處,直至寶劍鑄成後,山中精氣消散,才變成了荒廢陰晦之地。在刻著劍爐二字的山壁旁邊,有個山洞,正是當年鑄劍石爐的古跡。張小辮找到洞口,吹亮了隨身帶的火筒子,把身前道路照亮,摸著石壁往前走了十幾步,就見山谷峭壁夾峙著一座大石殿,底部陷下一截,半嵌在山壁巖根裡,露了片石頂在山谷中。

    這石殿極高極廣,從後到前,按照天地人分為三進,石門內砌著一口塌了半壁的巨大磚爐,足有半間民房的規模。張小辮心道︰「此間是個鑄劍的爐子了,人字爐壁口,雖然狹窄,但裡面還算寬敞,且鑽進去躲上一躲,待那韃子犬來了之後再做計較。」誰知剛擠了半個身子進去,卻見那爐膛裡邊竟然掛著個上吊的死人,死者臉上白慘慘的瞪目吐舌,兩腳懸空,在面前晃來晃去,張小辮毫無防備,乍一見到這件打鞦韆的事物,不由得吃了一驚,被唬得半死。

    這正是︰「富貴榮華人皆羨,生死玄機有誰知?」卻不知張小辮在劍爐中有哪些奇遇,又能否設計擒殺神獒,且聽《賊貓》下回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5:39

且說春秋戰國時鑄劍的劍爐,實際上應稱劍室,殿內分做天地人三間,並有內外兩層,外邊圍著耐火的窯磚,裡面就如民宅一般,同樣有銅梁石柱,內設取火煆造的內爐。那天爐出火,地爐聚精,人爐中必須有活人以命殉劍。在這座爐中,便有個劍師吊頸而亡,一縷英魂歸入了劍氣之中,空剩個軀殼懸了千年。

    張小辮哪知這些緣故,撞著劍爐中有個打鞦韆的吊死鬼,著實受了老大驚嚇,當即就想縮身逃開,但手捧火筒子的亮光一晃,瞥見那吊死鬼身下,還倒著一個全身是血的人。張小辮眼尖,一看卻是個臉熟的,非是旁人,正是松鶴堂鐵掌櫃家的老僕——老軍鐵忠。

    張小辮眼珠子轉了兩轉,心想︰「自打那天夜晚借宿槐園,鐵掌櫃和鐵忠便下落不明,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想不到鐵忠老漢竟在此處。這事情蹊蹺了,此人又是樸實良善之輩,三爺我怎可袖手旁觀?」他稍一猶豫,就再次矮身鑽過爐口,進到爐堂內對那吊死鬼抱拳道︰「陰陽相隔,互不侵擾,咱們是井水不犯河水。」

    隨後張小辮湊到鐵忠老漢身邊,伸手一探心窩,發覺還是熱的,但全身血肉模糊,傷得極重,還發著高燒,嘴唇乾裂,真是「身如五鼓餃山月,命似三更油燈盡」,眼見是活不久了。

    張小辮掰開鐵忠老漢的牙關,把隨身帶的一葫蘆清水給他灌了幾口。那鐵忠老漢飲得涼水,哎呀一聲緩過氣來,神志也漸漸清醒了些,恰似「寒谷遇得乍暖之春,死灰又有復燃之色」,但蒙中剛一睜眼,看見張小辮頭上戴的貓臉面具,還以為山裡的狸貓成了精,險些給當場嚇死。

    張小辮趕緊把面罩推到頭頂,問他何以落到如此地步。鐵忠老漢見是張小辮,雖覺萬分詫異,卻沒了驚駭畏懼之意,趁著迴光返照心中明白,就強打精神,對他說起了來荒葬嶺運屍的經過。

    原來那天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剛進靈州,把從甕塚山裡運來女屍帶到松鶴堂藥鋪,換取了鐵掌櫃養在自家後院的黑貓。那鐵掌櫃是個識貨的,從不做虧本的生意,他認得這殭屍是前朝的美人盂,由於生前死得冤屈,故而形骸不化,是黑市上難求的珍異之物。

    在最近幾年,江南出現了許多修煉造畜邪術的妖人,趁著天災人禍,做了許多天理難容的勾當。這夥人到處割取死人器官,把男陽、女陰湊成一副,即可配成藥餌。隨著邪術越練越深,到後來就需要殭屍和活胎童子,凡是含冤不朽的死屍,以及偷搶拐帶來的小孩,還有產婦腹中的胎兒,乃至生產後的胎盤,都是此輩急求之物。

    自古戰、荒相連,一打完仗便是赤地千里,糧食顆粒無收,死於戰亂和饑荒的人不計其數,新死的人到處都是。但幾百年前的古屍和童子胎男,可就十分難得了,於是就有人暗中偷挖盜拐來了,再轉手販賣給造畜之徒,從中牟取暴利。笑貧不笑娼的年月,賺這些喪良心的錢又算得了什麼。

    鐵公雞雖然家大業大,但生性吝嗇刻薄,對錢財求之無厭。他做的又是藥材生意,對各路各碼頭的門道都熟,識得些穴陵挖墳的賊人,所以私下裡做起了收購殭屍肉的生意,每當行貨到手之後,就由他親自帶出城去賣掉。

    這些勾當都是暗中做的,連鐵公雞家中至親至信的人都不得而知,只不過他身單力薄,獨自一個人做不來,便每次都要帶著自家的老奴鐵忠。

    鐵忠老漢初時並不知道究竟,一來二去時間長了,不免看出些端倪。他為人樸實忠厚,這遭雷劈的勾當如何敢做,連勸主家罷手,免得惹禍上身,咱們藥鋪有那麼大的買賣,何苦擔驚受怕做這等黑了心肝的生意。

    但那鐵公雞眼孔最小,只認得一個「利」字,雖然賺下了偌大家產,卻把一文銅錢看得勝過身家性命,除了賺起錢來不擇手段,對自家人也刻薄吝嗇至極。每天早晨在床上一睜眼,他便先自恨恨流淚不已,感到胸中惡氣難平,恨什麼呢?只恨這天上日月星辰來回轉,昨天吃過了飯,今天醒來卻又要吃飯,什麼錢都能省,唯獨一日兩餐不得不吃。

    那時候土財主和吝嗇的生意人省起錢來,是各有各的招。別的咱就不提了,單說鐵公雞家金山銀山,但一天早晚兩頓飯,鹹菜也捨不得吃,每年只買一條魚,先拿大鹽把魚醃半個來月,直醃到能死活人,連饞嘴老貓都不敢偷吃的時候,才把鹹魚吊掛在飯桌上頭。

    到了吃飯的時候,全家人每吃一口糙米飯,便抬頭看一眼鹹魚,只看這一眼就能立刻鹹到心窩子裡去,然後趕緊往嘴裡扒兩口飯,這一年到頭的菜錢算是省下了。直至大年三十的晚上,才把這掛了整整一年的鹹魚摘下來,拿水拔去鹽分,由全家老少分而食之,年初一早上人人咳得都像是要變「鹽巴虎」。

    此事在舊社會並非罕見,只因這些守財奴們,深知錢財來得實在太不容易,每一個大子兒都是處心積慮千方百計摳出來的,所以除了暴發戶,大多數富戶都極其吝嗇,把錢財二字看得大過了天。他們多認為錢財最是具有靈性,唯有對其寶惜備至,錢財才會甘心跟著他走。倘若是拿錢不放在心上,這手接來那手去,必然要觸怒了財神老爺,豈肯再把錢送到他這裡來?故此不吝不富,只要是吝嗇的人家,一定都是富戶。

    像鐵公雞這等人,就是個一毛不拔的吝嗇人家,整日裡算計著怎樣有進無出,卻應了「有命賺錢沒福消受」那句老話了,只要是有利可圖,把自家老父切開來賣也心甘情願,怎會把家僕鐵忠的話放在心上。

    鐵忠祖上世代為僕,以往對主家吩咐下來的事情,絕不敢說半個不字。他勸了鐵公雞兩回無果,愁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正不知所措之際,掌櫃的又招呼他晚上幹活,只好硬著頭皮前去。二人在密室裡把美人盂剔剝了,碎骨拿到爐中燒化,只把屍皮屍肉,還有那女屍腦殼裝到一個皮口袋裡,趁著無人知覺,翻牆離開藥鋪。鐵公雞先前拿幾副假藥買通了一夥巡城的團勇,打開了靈州城的水門溜出來,在月黑風高中一路趕奔荒葬嶺。

    鐵公雞對此地道路不熟,但他也知道山谷裡全是野狗,不敢貿然進去,取了個白燈籠打在手中,站在山前等了良久,就見山谷裡出來一隻禿尾老狗。這狗似乎是個領路的「線伙子」,望了望山前的兩個人,便轉過身搖頭擺尾地往裡去了。

    鐵公雞趕緊讓鐵忠背起裝滿屍塊的皮囊,跟著禿尾狗進了山谷,越行越深,最後到了一個洞窟跟前,只見有條全身白毛的哈巴狗,趴在地上守著一口錢箱,裡面全是金條銀錠,不僅有咱們國朝的紋銀,更有許多海外才有的「金洋錢」。

    鐵掌櫃還是初次到這荒葬嶺來交易,只聽牽線的說「白爺」要看貨,他還道和以前一樣是與某人做生意,誰知山谷中不見半個人影,莫非此狗便是白爺?鐵公雞心想我管你是人是狗,有錢即是爺了,於是當著白毛哈巴狗的面把皮囊打開,取出美人盂的頭顱擺在地上。

    那白毛哈巴狗到近前來嗅了幾嗅,便用狗爪子從箱中撥了兩根金條出來。鐵公雞連連作揖︰「謝白爺打賞。」然後走上兩步把金條撿起來揣在懷中。

    鐵忠老漢平生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情形,真是可煞作怪了,世間哪會有這等事!不禁擔心是遇著山裡的妖物了,忙扯著鐵掌櫃的衣袖,勸他拿了錢就趕緊回去。誰知鐵公雞見了錢就動火,況且看這山中無人,只有條白毛哈巴狗看著一大箱金銀,尤其是那些金洋錢,金燦燦的好不晃人眼目,一股貪念在肚腸裡輾轉了幾番,就湧上來再也按捺不住,有心把錢箱子據為己有。

    鐵公雞剛撿了一石頭在手,想要繞到背後砸死那白狗,卻突然間從山上躍下一頭巨犬,竟有驢子般大,背上生滿了血斑,裹著一陣陰風撲將下來。它將鐵公雞放翻在地,就如同是「出林惡虎啖羔羊,半空皂雕追紫燕」一般,哪容鐵公雞有半分掙扎,眨眼間便已從胸膛裡掏出血淋淋一顆人心。

    可憐鐵公**前算後,一輩子省吃儉用,憂煩操勞,使盡了心機,最後卻落得個如此下場,真不知他「到頭把命喪,辛苦為誰甜」?鐵忠老漢在旁看得呆了,他曾多次在城裡處決死囚的法場上,親眼見過這頭巨犬,被民間百姓呼為神獒的便是,心裡著了慌,直顧著逃命,不料一腳踩空,翻著跟頭落進劍爐石屋。

    鐵忠滾落進來就把腿摔斷了,身上被石頭劃得鮮血直流,僥倖鑽進劍爐,擋住了狹窄的爐膛口,才得以留下性命。他打更尋夜的時候,身上會帶些乾糧和水,便借此維持,勉強活到現在,已是寸步難行,堪堪廢命。他自己心裡也清楚,肯定是活不了多久了,臨蹬腿閉眼之前沒別的掛念,只懇求張小辮行個方便,務必給鐵掌櫃家裡人帶個訊回去,好讓他們知道掌櫃的沒了,連屍首也被狗子們啃淨了,趕緊請和尚法師給做回水陸道場超度亡魂,再置辦個衣冠塚,免得讓主家做了孤魂野鬼。

    鐵忠老漢雙眼目光漸漸渙散,等他斷斷續續地交代完了,已然是氣若游絲,終於一口氣轉不過來,當著張小辮的面嗚呼哀哉了。

    張小辮暗自心驚,沒想到松鶴堂藥鋪的鐵掌櫃,竟和造畜的妖邪之輩有勾結,另外林中老鬼可沒交代荒葬嶺中有個什麼看守錢箱的白毛哈巴狗,那擒殺神獒的勾當到底行得行不得?腦中胡思亂想了一陣,便對著鐵忠的屍體拜了兩拜︰「鐵老軍你如在天有靈,可得保佑張三爺平安回去,否則你和鐵掌櫃可就含恨沉冤,死得不明不白了。」

    就在這時,忽聽山谷中大群野狗一陣狂吠,聲音由遠而近,來得好快。張小辮心知有異,急忙吹滅了火筒子,順著劍爐爐壁爬到石屋高處,藉著月色偷眼觀看山中動靜。只見那群荒葬嶺中的野狗們,不知是從哪片墳塋堆裡攆出一窩狐狸,共是三大一小,其中一條老狐狸,把個小狐狸叼在嘴裡,正自沒命介地狂奔逃命。據說世間萬物,除人之外,唯有狐狸最靈,故有狐魅之稱,縱然是機警迅捷的獵犬,也難以輕易捕捉到它們,誰知竟會被野狗們追得走投無路,直投荒葬嶺山谷中的絕路逃來。

    正是︰「說出事跡驚天地,道破行蹤震古今。」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5:49

且說張小辮同那黑貓躲在劍爐石殿上,探出腦袋來,偷眼窺探荒葬嶺中的動靜。此時天上的星星差不多都出齊了,藉著清冷的星輝月光,只見大群野狗在狂吠聲中,正將一窩狐狸趕入絕路。

    山中成群結伙的野狗們,專門在墳塋地裡撞棺材扒墳,拖拽出尚未腐爛的死人屍體充飢,平時也會捕捉荒墳野地裡的狐兔之屬來吃。母狐狸身上有條臭腺,遇到危險時會和黃鼠狼一樣放出臭氣,被稱作「狐煙」。

    這股煙色濃綠,不似黃鼠狼的屁那麼惡臭,卻有迷亂神志的作用。狗鼻子最靈敏,一旦將狐煙吸到鼻子裡,輕則五感俱廢,在狂奔中一腦袋撞在石頭上,不免頭破血流骨斷筋折;重則立刻口吐白沫,倒地抽搐不已,最後心喪神迷,變成一條瘋狗。

    狐狸精善能迷人的傳說,並不完全都是空穴來風的迷信觀念,荒葬嶺的野狗們似乎深知狐性,在後邊趕得雖急,卻始終把那窩狐狸放出一段距離,不給它們有機會放出狐煙,只是將其攆至山谷深處,待到對方筋疲力盡了,才會蜂擁上來一舉成擒。

    這窩狐狸中為首的是條老狐,看起來已有百年之壽,全身通紅似火,前額上有一塊白斑,乍一看就好像長了三隻眼楮。它嘴裡叼著條小狐狸,帶著另外兩狐一路狂奔,屢屢使出詭計,想要擺脫野狗的追擊,奈何這是老天爺降下大劫相逼,始終未能得逞,眼瞅著氣力衰竭,前邊又被石壁攔住了去路,自知氣數已盡,只好停下來閉目待死。

    野狗們見群狐已然是插翅難飛了,便在山谷裡將它們緊緊圍住,只是齜牙咧嘴不住狂吠,卻並不急於上前撕咬,就如同貓捉耗子一樣,先要三擒三縱,在吃掉之前盡情耍弄獵物。

    幾隻大小狐狸被嚇得全身發抖,悲悲切切流下眼淚,而那三眼老狐似乎不甘心引頸就戮,從口中吐出一枚紅丸,晶瑩圓潤,如珠似玉。此狐以前曾機緣巧遇,在深山中服食過一株千年靈芝,又躲進墳地裡藏了多年,每晚對月吐納煉氣,竟然得了狐玉在身,此物實有起死回生之效。它如今已是走投無路,便想以玉換命。

    有道是犬有犬寶、牛有牛黃,老狐體內的石子便是狐玉了。那些野狗子雖然俱是烏合之眾,卻也識得狐玉實乃珍異之物,吞到肚子裡少說都能添幾十年的壽數,真是個個眼饞,正想擁上前去爭搶,就聽深夜裡一聲牛鳴般的嗥叫。嗥聲激烈昂揚,勢動蒼穹,不禁嚇得大群野狗們全身顫了三顫,哆哆嗦嗦地夾著尾巴齊向後退。

    只見一頭體大如驢的巨犬,一道黑煙似的從山上下到谷中,正是荒葬嶺裡的神獒。這韃子犬縱身一躍,就到了三眼老狐面前,一口吞了狐玉,轉身就把兩條大狐狸當場按住咬死,掏出兩顆心肝來吃了,就著死狐腔子中還熱乎,又咕咚咕咚飲起了鮮血。

    此時三眼老狐在旁看個滿眼,身上又被濺了許多鮮血,嚇得體如篩糠,直到猛然醒悟過來,那神獒已經饒了自己和小狐狸的性命。它死中得活,趕緊叼起它的狐子狐孫,頭也不回地狂逃而去,轉眼間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等那神獒喝夠了狐血,才把兩具狐屍留給其餘的野狗享用。不過僧多粥少,不消片刻,野狗們便把兩個死狐狸,連皮帶毛啃了個乾乾淨淨,其餘沒吃飽的也不敢抱怨,只好再去附近的墳場裡刨死人逮兔子。

    那神獒兩眼目光如炬,一邊用舌頭舔著自己嘴角上掛著的狐血,一邊闊步向劍爐行來。這爐間尚有許多鑄劍時所留的精鐵,它常將此地作為巢穴,以養體內暴戾之氣。

    張小辮躲在劍爐石殿的房頂上把經過看了滿眼,不覺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心知這韃子犬在漠北草原上,是可以搏殺豺狼虎豹凶獸的,怎敢把它等閑視窺,但眼見神獒進了劍爐石屋,果然於林中老鬼所言一致,暗道︰「正是張三爺的時運來了,這惡犬今夜既然進了此地,就算是三頭六臂背生雙翅,也定讓你有來無回。」當即橫心豎膽,同那黑貓兩個伏在石樑上,躡足潛蹤,悄悄地向石殿後面爬去。

    神獒吃了兩頭狐狸的心肝,又吞了老狐的玉丹,那都是至熱之物,不免覺得胸腹間燥火大動,要回破石殿裡尋個避風的所在歇息一陣。它是何等敏銳,不消抬頭去看,已知殿頂石樑間有些異常動靜,佔風辨氣便已知道,多半是兩個過路的野貓,尚且不夠給自己塞牙縫,便也不去理會,逕直來到後殿,伏在天字爐前靜臥。

    張小辮在石樑上躦行了一陣,也來到後殿屋頂。這裡石牆半塌,天空中皎潔如水的月光,從殿頂豁口處漏將下來,映得銀霜滿地。藉著月光一看,那神獒就臥在爐旁的一座石台上歇息,它頭頂的屋樑上懸著三個青銅燈盞,每一個都有臉盆般大小,上面扣著銅蓋,分別飾有星斗紋路,銅質久經風吹雨打,都已顯得斑駁蒼綠不堪。

    這三個燈盞可非比尋常,名為星星盞,乃是戰國時期的青銅古物,是當年給諸侯王鑄劍的時候,用來保存劍爐中火種的銅燈。要造鋒利絕倫的寶劍,除了要有手段高超的鑄劍匠師,以及深山中五金之精的材料之外,還必須有天火燒爐,而不能隨便用人世間的凡火,非得如此,劍成後才能蘊有龍吟虎嘯般的凜然劍氣。

    但取天火的時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要等到有雷電劈中了千年古樹,才能借到真正的天火火種。石殿中吊掛著的星星盞,正是當時用於儲存天火的銅燈。

    歷經了千年滄桑,到得今時今日,那銅燈裡的火早已熄滅了,但盞內的燈油還在。這星星盞分為三個部分,一是青銅燈體,二是燈芯,三是銅燈裡面的燈油。燈芯是個捻子,大部分都浸在燈油中,此時灰塵久積,星星盞上蓋滿了塵土,早將燈口封堵住了。

    張小辮伏在樑上看了一陣,就伸手去捉那黑貓,想要按林中老鬼之計擒殺神獒,由於他身上著了貓仙爺的行頭,黑貓自然視它為同類,還以為是要作耍,喵嗚叫了一聲,嗖地從石樑躥上了屋頂。

    張小辮一手抓了個空,暗罵一聲「賊貓,逃得恁般快」。他想上屋頂上把黑貓捉回來,但身在極高的石樑上,望望下邊都覺得眼暈,勉強挪到此處,已覺得手腳酸麻,更何況人不比貓,怎敢在樑柱屋頂間任意登高攀爬。

    眼下在荒葬嶺的劍爐當中,要是沒有這只月影烏瞳金絲貓,張小辮便難以成事。他看了一眼梁下,嚥了一口唾沫,大著膽子在石樑上站起身來,想將那黑貓重新捉下來,奈何胳膊沒那麼長,踮著腳尖虛空抓了幾下也夠不到。

    張小辮心下大急,額頭上冷汗更多,只好低聲央求道︰「貓二爺,這可不是胡鬧的地方,你快快下來,休要壞了三爺的大計……」

    可那黑貓蹲在屋頂的缺口旁,一邊用舌頭舔著貓爪子,一面在自己臉上抹來抹去,顯得好不悠閑,兩隻黃金般的貓眼在月光下精光四射,似乎是有意與張小辮作耍,任你死求活告,就是不肯下來。

    張小辮在樑上動作稍大了些,他比不得真貓來去無聲,不免掃落了許多塌灰,從上邊落下殿中。那神獒正俯在石台上養神,耳聽那兩隻野貓在殿頂鬧得動靜越來越厲害,又被許多灰土落在了頭頂,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恨不得生吞活剝了它們,可是腹中的狐丹是大補之物,一團燥熱尚未化去,神情有些疲倦,始終昏昏欲睡,又自持身份,不屑於親自去捉兩隻野貓,所以暗自隱忍不發,低吼聲中齜了齜獠牙以示警告,便繼續打起盹來。

    這一下險些將張小辮嚇得魂魄出竅,急忙蜷作一團刺蝟般伏在樑上,連口大氣也不敢出,只剩下心裡怦怦怦一通狂跳。他深知這韃子犬神異非凡,天羅地網都罩不住它,只要使其感覺到稍微有一點不對勁,自己立刻就會被其撕成碎片。

    那黑貓本就膽小,也被嚇得不輕,全身貓毛倒豎,當即就想開溜,張小辮暗自叫苦不迭,唯恐它就此逃了,趕緊從懷中摸出一個魚肉饅頭,將手舉在半空,想引那饞貓下來。

    全身漆黑的月影烏瞳金絲貓與別的貓在習性上沒什麼兩樣,除了膽小好奇之外,最喜歡偷魚吃腥,見了魚肉饅頭,頓時從嘴角淌下一串口水,兩隻黃金色的貓瞳盯在魚肉饅頭上看得直了。

    張小辮見這伎倆得逞,暗罵了一聲「死饞貓,回頭教你好看」,就把手中的饅頭向下晃了一晃。誰知那黑貓是從骨子裡懼怕韃子犬,雖然目光緊跟著魚肉饅頭來回移動,卻硬是不肯把身子向下挪動分毫。張小辮不免更是心急,又把舉著魚肉饅頭的手向高處抬了抬,不料他在樑上伏得久了,使得全身血脈不暢,就覺得指頭尖一麻,竟將饅頭失手掉落,不偏不斜,恰好落到神獒的腦袋上砸了一個正著,惹得那韃子犬嗷的一聲惡吼,狂怒之下翻身躍起,像支離弦的快箭般,猛朝著石樑上撲來。張小辮驚得面如土色,暗叫︰「糟糕!張三爺今天晚上要歸位!」

    這正是︰「憑君胸中有妙策,難防今夜禍一場。」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6:00

話說張小辮躲在石樑上,正想設法把黑貓從房頂上引下來,不料卻失手將魚肉饅頭掉了下去,惹得那韃子犬狂怒起來,捲著一股陰風,從地下騰身躥到半空,要把樑上的野貓撲下來撕成碎片。

    那神獒的來勢凌厲迅猛,張小辮大驚失色,他想躲都來不及了,只好閉目等死。誰知就在韃子犬還未撲至石樑的一瞬間,卻聽得殿頂轟隆一聲,塌下一堆碎磚敗瓦,一股煙塵陡然而起。

    原來是那黑貓蹲在屋頂上,看張小辮手中的魚肉饅頭看得入了眼,身子向下探得太過,竟是踏在虛空之處,踫掉了幾塊碎磚和一片灰塵,它也翻著筋頭滑落下來。

    韃子犬見機奇快,它身在半空,忽見灰塵碎瓦自上落下,便凌空一個轉折閃在一旁,碩大的身軀飄葉般落在地上,隨即仰起頭來觀看殿頂動靜,月影之下雙目如電,凶芒畢露,顯得怒不可遏。

    張小辮本以為自己這會兒早見閻王爺去了,沒想到沒被神獒咬中,反倒是身上落了許多灰塵,急忙屏住呼吸,揮動手臂驅趕煙塵,這時就聽得殿中銅鏈晃動,睜開眼楮往下一張,只見那黑貓並沒有直接從屋頂摔到地下,它仗著身體輕靈敏捷,兩隻前爪扒在星星盞邊緣上,兩條貓腿憑空亂蹬,把青銅星星盞墜得似鞦韆般來回打晃。

    星星盞銅燈被索鏈懸吊在半空,那黑貓好不容易才攀到了燈蓋上,它戰戰兢兢探頭向下一望,見韃子犬虎視眈眈地正抬頭盯著上邊,嚇得立刻又把腦袋縮了回去。黑貓將身子蜷縮在懸空的銅燈盞上無路可逃,饒是它善於攀牆爬樹,也沒得施展。

    此時一人一貓一犬,一個躲在石樑上膽戰心驚,一個趴在銅燈上心驚膽戰,還有一個守在殿內怒目瞪視,恰好分處在劍爐石殿的上中下三處,卻誰也沒有輕舉妄動,只剩下星星盞銅燈嘎吱吱地來回搖晃。

    張小辮和黑貓沒敢動,多是因為心中驚駭欲死,而那韃子犬一動不動,卻顯得格外異常,一反它平日裡嗜血貪殺的常性,你道這是為何?

    原來事有蹊蹺,那儲存天火的銅燈盞被黑貓一陣撲抓,積壓在上面的灰塵掉了大片,立時從燈口裡傳出一陣異香。犬類嗅覺靈敏,一嗅之下就發覺大不尋常,銅燈裡的燈油勝過香油百倍,不免一時疑心起來。

    張小辮藉著月色看得清楚,暗道一聲貓仙爺爺顯靈了,張三爺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常言道「時來弱草勝春花,運至泥土變黃金」,看來時運一到擋都擋不住,也該著是這神獒殺業太重,命中注定要喪身於此,接下來就看月影烏瞳金絲貓在油燈上如何施展了。

    只見那黑貓想躥上石樑逃掉,奈何無從攀爬,它想躍下地面,卻見那神獒不住盯著它齜牙低吼,不由得心慌意亂,又怕又急,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片刻也立腳不住,只好在星星盞上不住打轉。

    最後它看到三個銅燈盞在半空一字排開,最邊上那盞銅燈旁邊,緊臨著一堵有缺口的破牆,正可從中逃出劍爐。可星星盞之間離得甚遠,無法直接躥躍過去。

    有道是狗急了跳牆、貓急了上房,這時候只求生路,哪還管它行得行不得,黑貓在銅燈上用力搖晃,只盼著離另一個星星盞越近越好。它使出了全力,搖得油燈劇烈地來回擺動。

    折騰得正歡,忽聽底下的韃子犬好似牛鳴般低號了一聲,驚得那黑貓的四個貓爪子一齊發軟,頓時趴在搖晃不定的銅燈上,豈料晃得太過厲害,身子一打滑就往燈下滾落,黑貓喵嗚嗚一聲慘叫,索性扒住了燈口邊緣。它唯恐掉下去被神獒咬死,豎著貓尾巴,幾個貓爪子向上蹬,這一來不要緊,墜得那銅燈不再搖晃了,反倒是在半空打了個斜,銅盞中的燈油立刻從中淌出。

    那千年燈油細膩香滑,為世間罕有,引得韃子犬不由自主地張開嘴伸出長舌,在星星盞下接著燈油來舔。它當晚活吃了狐狸心肝,一團燥火正熾,舔了幾口燈油,不僅滿口留香,更覺滑爽舒暢了許多。

    這時那黑貓的貓爪子踫到燈油,頓時從銅盞上滑脫了,直直落向地面。神獒正吃得興起,卻突然斷了供給,不免心中發怒,也不等黑貓落地,就在半空裡一口將它餃住,牙關上不曾用力,一甩頭便又把黑貓拋上星星盞,瞪目低吼,逼迫那黑貓再依前法施為。

    那黑貓撿了條命,哪裡還敢不從,急忙使出渾身解數,在星星盞上一陣折騰,將銅盞中的燈油一點點傾倒下來。神獒自在下面伸著舌頭接住,不曾錯過半滴,舔了好一個舒服暢快。

    神獒雖然警覺狡猾,可哪裡會想到野貓敢給自己下套,又加上正值心火大燥,所以難免一時大意了。它把燈油吃得口滑,也不問多少,只顧要吃,不料那燈油雖然非藥非毒,卻不能多吞,俗話說「狗肚子裝不下二兩香油」,吃多了就得掉胯跑肚,即便是碩大兇惡的巨犬,躥上三泡稀屎之後,也會全身綿軟無力,變得還不如一頭綿羊。

    這神獒尚未來得及跑肚躥稀,先自被油蒙住了心,東西南北多已認不得了。它隱隱覺得不妙,在地上打了兩個轉,越發糊塗了,暈暈沉沉地一頭撞在牆上,能撞棺板的狗頭堅硬無比,一腦袋便將破牆撞塌了半壁,就勢臥地不起,嘴角拖著長長的饞涎,鼾聲如牛,竟然昏睡起來。

    張小辮躲在石樑上,看見韃子犬倒地,忍不住心頭一陣狂喜,但還不敢大意,隨手摸到兩塊碎石,從高處投在它身上。那神獒滿肚子燈油,心神昏聵迷惑,縱然是泰山崩在近前也渾然不覺了。

    張小辮大喜,罵道︰「饒是你這惡狗奸猾似鬼,也教你吃了張三爺的洗腳水。」隨即從殿中石柱上溜下來,壯著膽子在韃子犬身上踢了兩腳,見果然睡得如同死狗一般了,嘿嘿一笑,叫聲︰「這是一報還一報,你就別怪張三爺心黑手狠了。」須知「容情趁早別下手,下手豈能再容情」,當下伸手從身上拽出寸青短刀,將神獒那顆狗頭活生生切割了下來,用石灰掩灑,裹在幾層厚油紙中,外邊則用塊破布捲了,打個扣子當包袱縛在背後。

    張小辮剛想抽身離開,但想起來還有些事要在天亮前做完,眼看時辰不早了,趕緊著手行事。他常在山野中走,識得許多野菜野草,他看劍爐附近生長著幾叢七步斷腸草,這是當地比較常見的一種毒草,就順手摘了,再將沒頭的韃子犬屍體切割剔剝,從肚腸內掏出了那枚狐丹,貼身而藏,隨後連狗血都一發收拾了,都堆在地爐當中。

    整個荒葬嶺石殿分作三進,中間的地爐形如大鼎,底下有火眼火膛,山中又有得是枯樹枝,他匆匆忙忙收了幾捆,用火點了些乾柴,從後殿取了些山泉,連同幾叢七步斷腸草,熬起了一大鍋香肉湯。

    雖然張小辮手腳利落,也足足忙活了一個多時辰,最後見那大鍋中的肉湯,已經一陣陣冒了出來,知道大事已定,急忙帶著黑貓躲回殿頂。

    不多時,在荒葬嶺附近遊蕩的大群野狗們,便被肉湯的香味引了過來。它們都知道石殿是神獒的巢穴,山中野狗無不忌憚它神威兇猛,誰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但肉香愈來愈濃,更是教它們難以抵擋。

    終於有兩條貪嘴不要命的野狗熬不住了,橫下心來鑽進了石殿,群狗見有帶頭的,哪還顧得了許多,立刻流著口水在後蜂擁而入,互相間你爭我奪,把地爐中的肉湯吃了個涓滴無存,又各自抱了塊肉骨頭就地埋頭亂啃。

    七步斷腸草的藥性一發,凡是吃過肉喝過湯的野狗,頓時都被藥翻在地,真好似「一塊火燒著心肝,萬把槍攢刺肚腹」,疼得遍地打滾,還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死了個盡絕。

    張小辮眼見大功告成,心裡卻是恍惚如夢。他以前偷雞吊狗的事做多了,殺幾條野狗的勾當自然並不放在意下,只是感嘆林中老鬼真有未卜先知之能,看來張三爺時來運轉的造化到了。可有道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今天只不過是百十條野狗,一想到自己今後飛黃騰達的崢嶸時節,還不知要連累多少人跟著捨身喪命,難免有些心虛,那就不知是福是禍了。

    此時皓月西沉,東方將動,荒山野嶺陷入了破曉前的黑暗,張小辮雖然心中忐忑未定,也只得盡快趕回靈州城,於是匆匆背了韃子犬的狗頭,撥草尋路離了山谷,堪堪快到城門了,天色也已亮了。忽聽得一聲炮響,只聞野地裡殺聲震天,就見有無數頭裹紅巾的太平軍,正在一片片喊殺聲中,鋪天蓋地般壓向城牆,兵鋒極盛,旗旛刀矛密密麻麻。

    這正是︰「刀槍耀眼日光寒,搖動旌旗蔽天荒。」欲知後事如何,且看《賊貓》下卷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6:17

自打盤古開天,女媧造人,大禹治水以來,世上經過了「夏、商、周」上古三代,隨後是諸侯國割據,五霸七雄鬧春秋,才引出了秦王揮劍掃六合,又使得楚漢相爭奪天下……」,這其間也說不盡有多少改朝換代的興衰變遷,直至明末八旗鐵甲入關,一舉踏平南北,定鼎了中原,滿州天子在北京坐了龍庭,免不了一番勵精圖治,好讓老百姓們休養生息,其間也曾有過「康乾盛世」,一度海內無事。

    可是到了清朝末年,清政府的封建統治已經腐朽到了極點,外憂內患接踵而至,朝庭對內是橫爭暴斂,殘酷鎮壓,對外則是割地賠款,喪權辱國,逼得各地義軍揭竿而起,天下大亂,其中以太平天國運動持續時間最久,規模最大,徹底撼動了滿清王朝的統治。

    太平天國起義從粵西爆發,迅速席捲了大半個天下,當時世上無事日久,兵甲懈怠,大清帝國的軍事力量,早已不能和當初八旗入關之時相提並論,由「八旗」和「綠營」組成的正規軍久疏戰陣,根本難以應對大規模戰爭,皇帝不得不下旨——由各地官吏主持招募團勇,籌建新軍,以此禦敵平亂。

    其實早在當年鎮壓「白蓮教」的時候,朝庭就早已感覺到力不從心,經此開始大舉興辦團練,用官府控制下的地方武裝取代官兵作戰,像清末比較有名的幾支新軍,諸如「湘軍、淮軍、楚軍」等等,皆是藉著團練出身,營中兵勇或是父子兄弟,或為同鄉同族,怎麼打都打不散,所以戰鬥力極強。

    單說那馬天錫,本是區區一個知府,就因為組建團練平寇有功,才被朝庭破例升為巡撫,他不僅深通為官之道,更是滿腹滔略兵機,其家又出身於當地根基深厚的名門望族,實有呼風喚雨的能為,但他在朝中卻沒有什麼依靠,要放在太平歲月守文的時節裡,可並非是有真本事就能夠平步青雲擔當重任,像馬天錫這種在朝中沒有門路的官吏,頂到頭也就能混上個臬司、藩司,至於巡撫、總督之類的大吏,可就連想都不敢想了。

    恰好有粵寇作亂,馬天錫施展才幹的機會也就隨之而來了,他親自找來許多富商巨賈,曉以利害,讓他們出錢出糧出丁,組建團練協助官軍守城。

    那些個豪商巨富都是世輩經營,惟恐粵寇一到毀了自家基業,所以拼著傾家蕩產,不惜血本的支持官府,當兵吃糧的人從來不少,更何況打著官家的旗號,只要是有糧餉,就可以迅速募集到大批團勇。

    憑藉著「靈州城」裡邊錢糧充足,而且城防堅固,地勢險要,與粵寇惡戰經年,大小數十仗,非但沒有丟失城池,反而牽制了幾股粵寇主力,靈州團勇也逐漸成為了一支善戰的勁旅。

    皇上對此大為賞識,破格升了馬天錫的官,讓他總領治地內的軍政事務,可馬天錫心裡跟明鏡兒似的,常言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朝庭上許給的「頂戴花翎」只不過是個空頭大願。要想圖個封候拜相,關鍵還是得依靠自己的實力,在盡力結交朝中權貴的同時,還要趁著眼下平亂之機,大舉擴充團勇,手底下的軍隊越多,將來陞官的資本就越多。

    所以在馬天錫手中,除了掌握著各大商賈支持的團練以外,還招安了幾股人多勢眾的響馬和水盜,並且利用關係暗中和洋人交易,購買了許多犀利的西洋火器,把個「靈州城」守備得好似銅梆鐵底一般。

    太平軍接連打了靈州數次,都因為城高壕深,所以屢攻不克,加之軍中糧草接濟不足,也沒辦法持久圍困,但此番捲土重來,大有志在必得之勢,等到天剛破曉,一隊隊太平軍便從四面八方聚集,先是放了一陣炮石,隨後大隊人馬鋪天蓋地的向城牆撲來。

    「靈州城」裡的守軍,早已劍拔弩張地等了一夜,見粵寇蜂擁而來,聲勢極壯,真是旌旗蔽野,刀槍如林。但城中團勇多是久經沙場,此刻並未急於應戰,各營全都偃旗息鼓,靜靜伏在堞口後邊一動不動。

    城底下有三條壕溝,兩邊的溝裡都插滿了尖木樁子,當中一條深壕最寬,裡面注滿了污水,每條壕溝之間,都結著阻擋衝擊的鹿角刀柵。衝在最前邊的太平軍很快就到了溝前,被迫停下來拔去攔路的柵欄,還要再用竹梯搭橋,頓時有無數兵卒被溝障阻住,亂哄哄的在城下擠作了一團。

    這時就聽城頭上一通梆子急響,伏在城上的團勇齊聲發喊,把一排排抬槍和闢山炮打將下來,一時間硝煙瀰漫,鉛丸激射,那些擠在城下的太平軍被打得血肉橫飛,你推我擠亂成了一片,有許多人在混亂中掉進壕溝,不是被木槍戳死,便是落在污水裡淹死,中槍帶傷折足斷臂的更是不計其數,血乎乎的倒在地上大聲慘呼,但太平軍前赴後繼,仍然是不顧生死的蜂擁上來衝擊城壁。

    守軍隨即又放下滾木雷石,那些滾木上都嵌滿了銅片鐵釘,滾落下去一碾就撞出一溜「血胡同」,只見城牆附近狼煙火炮轟響不斷,強弓硬孥射得好似狂風驟雨,直殺得屍積如山溝渠滿,血流成河映紅了天,這場惡戰,從拂曉打到正午,太平軍死傷纍纍,被迫暫時停下攻勢,留下數千具屍體收兵後撤。

    馬大人在城上舉著單筒「千里眼」看了一陣,發現粵寇敗而不亂,在附近聚攏人馬安營紮寨,把「靈州城」圍得水洩不通,看起來竟然是要持久困城,心中不免隱隱擔憂起來。

    那位「圖海提督」聽報說粵寇在城下大敗,被官軍殺死無數,立刻頂盔貫甲上城來觀看戰果,他全身絨裝披掛,前後簇擁著幾十名親兵護衛,還專門有兩個家奴給他抗著大刀,當然這口到從來沒有人看見提督大人用過,純屬是增添虎威的一副擺設,等他到了城頭之後,已被身上厚重的盔甲累得氣喘吁吁。

    馬大人一看這位爺台來了,趕緊命人搬了把太師椅來,請「圖海提督」在城樓上坐了督陣,「圖海將軍」看到太平軍在城下屍橫遍野,心中頗為滿意,扶正了頭盔,咧著大嘴哈哈一笑,對眾人說道︰「當今聖天子在位,咱們的皇上是何等的英明神武?這些不自量力的發逆反賊無異是以卵擊石,能興得起什麼風浪?我看也不用朝庭起大兵來剿,只須如此幾陣下來,此輩丑類就已被咱們斬盡殺絕了。」

    馬大人趕緊迎和,先說皇上乃是真龍下凡,確實英明蓋世,神鑒無雙,又贊圖海提督是皇上手下的福將,但他心下卻不以為然,眼見這一仗雖然殺傷賊寇無數,但勝得格外蹊蹺。粵寇最是悍惡狡猾,要是都像這般前來送死,早就被官軍掃平鎮伏了,也不至有今日的氣候。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先前被打死在城下的,應該都是些被粵寇擄來的流民和俘虜,敵軍的主力卻未受什麼折損,只怕真正的惡戰還在後頭。

    此時有若干小股太平軍到城下罵陣,這也是古代的一種「心理戰」,不外乎罵那些「清妖」都是關外深山老林裡成了精的妖魔鬼怪,佔了漢室山河,亂我大好中華,又讓大伙都在腦袋後面留上一條「豬尾巴」,誰不留就要殺誰的頭,真他媽沒了天理了,這等妖孽竟然還敢誣蔑我天朝的天兵天將是造反的賊寇,卻不知古時蒼頡造字的時候,是根本沒有「造反」二字的,這都是官家自己捏造出來騙老百姓的,總教大伙蒙在鼓裡受他們欺壓,「清妖」沒入關之前,不也是被咱們罵作滿州韃子嗎?勸你們不可違背天道助紂為虐再給清庭當什麼奴才了,趕快翻然醒悟,把城裡的「當官的」全都綁出來獻到陣前,跟著咱們的洪天王殺盡清妖,共享太平盛世。

    城中對此早有準備,也有先前擬好的罵詞,專教那些嗓門大的兵勇與粵寇對罵,無非是罵你這班專信什麼「一豎一橫」的發逆丑類,從來不遵先賢古聖,為首的那個賊酋偽王,將自己打扮得跟個西洋和尚一般,不過是一介跳樑小丑而已,本來明明是我國朝的子民,卻膽敢蠱惑人心,妄自充做西洋神仙的兒孫,連自己的祖宗都不認得了,如今竟還揚眉袖手的大言什麼天道,其實根本就不知天道是個什麼東西,今天你等死傷慘重,想必已經領教了官軍的雷霆手段,何苦再做此大逆不道的勾當?要知道回頭是岸,勸爾等不如早日改邪歸正,趕緊把一干偽王偽帥捆起來獻到城下,官府念你們一時誤信匪類妖言,必定不予追究,給了賞銀就將你們發送回鄉做個安分守己的良民,否則等朝庭大兵一到,天威之下你們個個都是誅滅九族的罪過。

    雙方開始時還都有些勸降之意,但始終沒人肯投降獻俘,「靈州城」已經擋了太平軍多時,經過一場場惡戰之後,兩邊互有死傷,都對敵軍恨之入骨,各自明白誰落在對方手裡都得不了好,任其說得天花亂墜也無動於衷。

    罵到後來,就乾脆變成了肆無忌憚的破口大罵,儘是些市井鄉間的粗俗髒話,極盡歹毒詛咒之能事,直到紅日西斜,那一陣陣南腔北調、此起彼伏的叫罵聲也未停止。馬大人心中愈發不安,總覺得粵寇似乎在有意掩蓋什麼舉動,他帶著親隨,仔細在城頭上巡視了一回,吩咐各營小心戒備,多準備火箭燈籠等一應遠近照明之物,防止粵寇入夜後趁著天黑前來偷城。

    正在這時,馬大人突然發現城下有些異狀,他察覺到城南一片茂密的草木,顯得有些精神萎頓,但若非是仔細加以辨別,輕易也難發現,越看越是奇怪,豁然間醒悟過來,心底驚呼道「險些就被瞞過了,粵寇軍中向來有掘子營,肯定從頭天晚上就開始掘地穴土了,這是想在地道裡暗中埋設炸藥轟塌城牆,大概只等天色一黑就要破城」,他這個念頭尚未轉完,就聽到一聲恰似撼地雷鳴般的轟然巨響,震得地動山搖房倒屋塌。這才是「天翻地覆何日定,龍爭虎鬥幾時休?」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6:52

先說本回開話的墊場詞,有道是︰「廣知世事休開口,縱會人前只點頭;倘若連頭也不點,一生清靜樂逍遙。」這是說人生在世,有數不盡的煩惱辛苦,都是自己找尋來的,正所謂「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所以勸諸位,任憑閣下胸中是如何廣博,也輕易不要在人前賣弄手段,免得招惹來無窮無盡的是是非非。

    只因張小辮先前在荒葬嶺設計弄死了韃子犬,回來後對眾人好一番誇耀,吹噓了許多自家的得意手段。他畢竟年輕淺薄沉不住氣,更不知道公門裡的規矩,結果等於是把自己推在了風口浪尖之上,如今靈州城裡顯出雲霧幻化的異象,眾官吏自然要推舉張牌頭去探探究竟是何物作怪。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稀里糊塗地被傳到南門,尚不知是有哪樁天樣大火樣急的事體,等馬大人將他們招至身邊,便指點著面前那團形如古塔的白色濃霧說起緣由。

    據聞靈州城在幾百年前曾有座寶塔,壯偉輝煌,高可入雲,被視為天下群塔之王,塔中又常有精怪藏納,屢屢發生一些聳人聽聞的異事。

    其中最稀奇的,還要屬「塔見」奇觀,傳說一甲子中僅出現五次,以往每隔十二年,靈州城附近的山上就會升起白霧,日光照到上面,便隨即顯現出無數古塔的影子。雲中的塔影大小不一,倏忽萬狀,前邊一座消失隱去了,下一座才會緊接著出現。

    塔影最多的一次,只在半個時辰之內,就陸續出現六十四座寶塔的身影,傳說那是數百里之內的各處名塔有靈,都在按期前來朝見塔王。

    後來這座靈州古塔毀於戰火,從此不復存於世,成了一件連本地人也大多沒聽過的舊時傳說。馬大人通曉許多地方志,所以知道在前朝時,確實曾有這等光怪陸離的奇異景象,但是雖有明文記載,其中提及的原理卻不足為信。這種現象就如同山海幻市,因為塔王高得出奇,一旦有日光將靈州古塔的塔影投射在雲層上,隨著空中聚集的雲氣變幻不定,所以塔影也隨之變化,才產生了民間盛傳的「塔見」異象。

    眼下的事情卻不比以往了,前天粵寇炸城未遂,反倒把城中幾處相連的房屋給震塌了,恰好就是當年的塔王舊址所在。那廢墟底下裂開了一條地縫,從中有茫茫白霧升騰而上,雲霧似乎是有形有質,浮在半空凝幻為高塔形狀,久久不見有消散的跡象。

    馬天錫對張小辮說,這座雲霧高塔約有一十六層,與古時被毀的塔王形制一般不二,就好似是當年那座古塔的塔靈顯聖。此等反常異狀,理不可曉,使得滿城軍民人人惶恐,人心危駭之際,流傳訛言,紛紛不一,現在又正值粵寇圍城相攻,萬事大意不得,本官想找幾個眼明手快,膽識出眾的好漢,去那雲霧下的地洞裡追根溯源一探究竟……

    張小辮精明油滑,不等把話聽完,已然心下明瞭,事到如今,萬難推托,非得著落在自己頭上不可,與其等馬大人點將下來,還不如三爺充回好漢,主動挺身而出,於是連忙上前請命。

    張小辮此前在貓仙祠裡,第二次遇到林中老鬼之時,又得了許多指點。當時林中老鬼曾告訴張小辮,要想飛黃騰達,必須甘冒奇險,在靈州城做下幾件常人不能為的大事。所謂「出生入死無他求,只圖英名四海傳」,只要有了名頭,將來才能有機會封侯拜相,若是前行怕狼,後行怕虎,一輩子畏頭畏尾縮手縮腳,只能永遠做一介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卒。

    這幾件舉動,事關張小辮一世榮華富貴的成敗興衰。第一件便是到荒葬嶺擒殺神獒,如今此事已經做成了,那顆獒頭已連夜被官家懸掛在街頭示眾;而第二件事,正是與古時的塔王有關,也絕非是等閑小可的勾當,好在林中老鬼已經交代好了大致脈絡,剩下的就得憑他自己相機行事了。

    張小辮當下稟告馬大人,這個湧出白霧的地洞,以前的的確確曾是靈州塔王寺舊址。古塔毀壞後,地底的塔基至今還在,不過這座塔底下並沒有地宮,而是有口深井,井底藏著口風雨鐘,是件青銅鑄造的傳古之物。每當風雨來臨之際,風雨鐘便能夠嗡然自鳴,屢驗不爽,當年一直供在寺廟裡享受香火,後來塔王寺裡的僧人們為避兵禍,就將此物藏在了塔底。現在白霧幻化凝聚,乃是井中有寶氣蝕天,不出兩日,就能自行消散。

    馬大人聞言稱奇不已,萬萬想不到張小辮這個專在街上尋些空頭事來做的遊俠之輩,竟能如此博古通今。據典籍所載,風雨鐘是確有其物,可塔王寺早已毀了幾百年,誰會知道有東西藏在塔底的古井裡邊。

    張小辮不敢說出林中老鬼洩露天機,只謊稱他自幼勤奮好學,多曾拜過名師,得過高人傳授。俗話說「井淘三遍好吃水,人從三師技藝高」,不單只學過相貓之術,更隨一位老道長學過憋寶,通曉天下種種寶物的出處來歷,以及取寶的不同手段。

    馬大人聽出他言過其實,對此將信將疑,但又見他言之有物,想必自有手段應對,於是表面上不露聲色,只微微點頭稱讚道︰「張牌頭真乃奇人也!」隨即問他,「你可敢帶些人手下到井底,把那風雨鐘打撈出來讓本官開開眼界?」

    張小辮稟道:「恩相有所不知,這口井底的水中還有兩尾金鱗鯉魚,專門守著風雨鐘,不容旁人近前。它們活得久了,已然成了些氣候,尋常的兵勇進去了,也只能枉自送命。小的不才,願和孫牌頭兩人,帶上幾十隻靈州花貓下井,拼著九死一生,定能設法取出風雨鐘,在明天天亮之時,獻到恩相堂前。」

    馬大人說道︰「好膽識!但現在不比以往,正是平亂之時,咱們軍中無戲言,倘若你能做成此事,本官今後必然抬舉重用於你。」隨即他吩咐下去,派兵把守四周,閑雜人等不得近前,又撥了一哨團勇,專聽張牌頭調遣,然後便自行帶人去巡視城防了。

    張小辮當眾誇下了海口,心裡卻頂多只有三分把握,聽馬大人話裡話外的意思,竟是給自己立下軍令狀了,做成了萬事皆好,做不成就得提頭來見,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只好求貓仙爺務必靈應則個,好教張三爺馬到成功。

    張小辮找人買來些麵餅饅頭,帶在身上徑直前往貓仙祠。他和孫大麻子倆人來到廟中,先給貓仙爺叩了幾個頭,上了兩炷香,就地坐下來收拾整頓。

    孫大麻子對張小辮單槍匹馬取了神獒首級之事,已自佩服得五體投地,剛才見他應了馬大人吩咐的差事,不知他又有什麼妙計,心下老大稀罕,一時未敢驟然說破,此時才問起來要如何行事。有道是「官無三日急,倒有七日寬」,一天一夜之內取出風雨鐘是否有些操之過急?按理該當從長計議,還是去討一個不拘時日的活限為好。

    張小辮心裡雖然沒底,表面卻裝做了坦然自若不以為意的模樣,也不對孫大麻子明言,只是吹噓道︰「想想以前在金棺村的時候,那些個鄉下的愚夫愚婦,誰肯把咱們正眼相看?不過當日窮困失意,乃賢士之常,卻不知咱們兄弟是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時來運到時,皆顯出為將為相之才。除了顛倒乾坤,還什麼事是做不成的?齊家治國平天下,統統的不在話下。」

    張小辮逞了一番口舌之快,說要養精蓄銳,先自倒頭大睡起來,直至天色漸晚,養足了精神氣力,吃些乾糧填飽肚子,起身穿起貓仙爺留下的黑蟬夜行衣,腦袋上頂了貓兒臉。他讓孫大麻子也趕緊收拾利落了,帶上繩索、哨棒、燈燭等一應之物。

    此時天色大黑,貓仙祠中的野貓已經越聚越多,張小辮經常帶在身邊的月影烏瞳金絲貓也混在其中。靈州花貓中以金玉奴為首領,除了那些散處在各條街巷中的家貓,幾乎都已雲集至此。只見群貓中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凶的善的、美的醜的、饞的懶的、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幾乎什麼模樣的都有,一時觀之不盡。

    張小辮背過《貓譜》,一看之下,就知道廟中野貓多是產於靈州的名品,諸如什麼長面羅漢、千文錢、過橋金、薄耳將軍、絕雞種、圓尾虎、灶上懶、睡神爐、夜明燈、毛氈子……雖然各有形態習性,都屬品相極佳的花貓。

    張小辮對著群貓作了一揖,口中說道︰「小人張三,向來最尊貓仙爺爺,今天要有勞諸位貓爺貓奶,擺出貓兒陣來相助一臂之力,事關重大,萬望幫襯扶持則個。」說完從懷中取出那枚狐玉,托在掌中,放到金玉奴面前給它看了一看。狐玉屬陽,貓眼屬陰,應了物性相吸之理,群貓難免對此物大為好奇,紛紛圍攏過來看個不住。

    張小辮見時機到了,對孫大麻子使了個眼色,手中攥住那塊狐玉,二人跳出圈外,快步朝門外走去。野貓們怔了一怔,卻都還想再看看那狐玉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便在金玉奴的帶領下從後尾隨而來。隊伍拖拖拉拉,足有一條街長,在清冷的月色之下,數百隻野貓緩緩向著塔王寺古井逶迤而行。

    這正是︰「剛在山中擒凶神,又去井底釣金鱗。」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7:06

天上金烏玉兔輪轉,地下古往今來變遷。凡是有了本事在身的人,無非上中下三條出路,上者是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為朝廷出力,圖一番封妻蔭子的高官厚祿;中者能憑著自身藝業養家餬口,雖然勞煩辛苦,卻也能夠安身立命;下者就是流落進草莽了,只能做些個沒有王法的勾當,大稱分金,小稱分銀,無糧同餓,有肉同吃,所謂分贓聚義。

    但為何許多有大手段的人物,一輩子活得勉勉強強,終日裡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反倒還不如那些平庸無能之輩。只因同樣一世為人,機緣命運卻是千差萬別。所謂高才命窮、庸才運通,此身的貧富貴賤,向來是論命不論才的,不管你胸中是如何的才高志廣,倘若該著你命裡用不上的,終究沒處施展手段。

    張小辮跟林中老鬼學了一套相貓的法子,本以為多是些雞鳴狗盜般的彫蟲小技。靈州城裡的野貓家貓,個個饞懶狡猾,既蓋不成瓦房,又蒸不熟米飯,三爺挨餓受凍時能指望它們頂得上什麼用場?卻沒料想時運一到,無中也能生出有來,自然遇到番大請大受的機緣,他竟然憑著靈州野貓相助,做出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正是誰說貓無道?貓道也有蹤,更兼多奇異,從來勝庸俗。

    話說當天夜裡,頭頂一輪皓月當空,映得澄輝萬里,上下一碧。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引了一大群野貓,穿街過巷而行,逕直來到塔王寺舊址跟前。此時城中早已宵禁,家家關門閉戶,街上冷冷清清的空無一人,只是偶爾有幾隊巡防的靈州團勇,持著刀槍往來戒備。

    倒塌的民房廢墟中,地面上裂開了一條深溝,裡面霧氣濃重,在外邊看不出是深是淺,四周把守著一哨兵勇,都舉著火把燈籠。張小辮向他們要了兩盞燈籠,和孫大麻子各自提在手中,帶著野貓們一頭鑽進了濃霧之中。

    此處在好幾百年以前,曾是一座高塔埋在地下的塔基,地底尚有磚石夯土可見。最深處藏著一口深井,由於塔基開裂,並不需要從井眼上垂繩下去,二人摸索著崩塌的磚牆往下走,就覺陰冷潮濕之氣漸重,井壁上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水霧。

    塔王寺古井口窄腹大,井底是個天然石洞,井眼下方正對著一處深潭,潭水深不可測。原來天下之淵,共分作三十六脈、七十二眼,皆是極深極幽的潭、井、淵、泉。這口古井正是其中之一,西接八百里洞庭湖,東邊則連著浩瀚無際的汪洋大海。

    在早年間,大約是唐朝的時候,靈州城方圓數百里內,常有災荒出現,不是炎赤田裂,便是洪水氾濫,十年裡頭,往往有九年都是災年,以至斗米千錢,民不聊生。朝廷認為肯定是在靈州城的千年古井當中,有條老龍興妖作怪,於是請來高僧鎮伏,並且下旨建了一座寺廟,又在井上起了一座金碧輝煌的高塔,用香火供養著一尊風雨鐘,祈求風調雨順。

    那風雨鐘能預知風雨陰晴,乃是塔王寺裡的鎮寺之寶。據傳早在大禹治水之時,多有鬼神相助,一次在深山裡疏通河道的時候,遇到黑霧迷漫,白晝裡伸手不見五指,幸虧有一頭大野豬口餃明珠作為前導,不斷將附近湧出的雲霧吸入嘴裡,才使得禹王帶著大伙在黑霧中伐通了河道。其實那顆明珠是塊罕見的螢光礦石,能夠吞聚雲雨,風雨鐘上正是嵌鑄了此物,所以時常在塔王寺上空顯出奇異雲象。

    有道是世間好景難久長,彩雲易散琉璃碎。到後來改朝換代,刀兵四起,靈州城也免不了飽受戰火摧殘。塔王寺裡的高僧擔心風雨鐘毀於戰亂,就將它偷偷藏在了塔王下的古井裡,又恐賊人盜寶,便把青銅鐘鎖在了兩尾鼉魚身上。

    鼉魚並非中土之物,原是由一位印度僧侶,從婆羅甘孜國攜帶而來的兩棲異種,存活的壽命能比老龜還要長。它們形如金鱗鯉魚,背上有硬殼如甲,在水中力大無窮,要是有賊子妄想盜取風雨鐘,即便不是被鼉魚咬死在水裡,也會驚得它們拖拽著銅鐘遁入深水,幾十上百年裡不復出現。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摸到水潭邊,舉著燈籠四下裡一照,只見那水面平滑如鏡,也不甚寬闊,卻比普通的井水大得多,約有四張八仙桌子大小,一大團白霧從水面飄湧上去,越到高處越多,井底水潭四周並沒有霧氣,那井壁和洞穴中有無數尊大大小小的石佛,寶相千變萬化,妙態莊嚴。

    那伙以金玉奴為首的野貓們,也在後邊相繼跟了進來。它們整日都在靈州城裡遊蕩廝耍,從窮街陋巷,到朱門大戶,乃至玳瑁梁間、鴛鴦樓頭、畫閣之中、繡屏之內、城裡城外,沒有一處不是它們往來慣熟的,卻向來不曾到過塔王寺古井,此刻見這井底的藏佛洞裡石怪水異,都感覺大為好奇,聚在一處瞪大了眼楮四處打量。

    張小辮指著水潭中白霧湧動之處,對孫大麻子說︰「水中這個所在,便是藏著風雨鐘的地方了,若有手段取出此物,何愁換不來頂戴花翎的高官厚祿……」

    孫大麻子吃驚地說︰「俺說張三,想來這是何等隱秘的事體,你又是從哪裡知道得如此詳盡?再者說來,那風雨鐘是靈州重寶,向來司掌著方圓百里之內的風調雨順,咱們豈敢輕易驚動它?莫非你又撞見了金棺墳裡的老鬼?別忘了咱們先前在槐園裡惹禍上身,還都是由此而起,俺勸你可再也別聽信他的妖言了,那廝未必是安的什麼好心。」

    張小辮隨口遮掩道︰「金棺墳一片荒塚,哪裡有什麼老鬼?三爺這是自家傳下來的憋寶相貓之術。不過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故此以前沒在金棺村裡施展過,如今井底的風雨銅鐘聚住了雲霧,顯出塔靈異象,攪得滿城軍民人心不安,咱們兄弟怎可袖手旁觀?」又說這古井裡藏的風雨鐘,只不過是件能聚雲霧的古物,豈是當真管得了什麼風調雨順?咱們靈州自古就是貓多廟多,諸如什麼塔王寺、金棺寺、龍王廟、貓仙祠……簡直是數都數不過來,把上下九十九重天的神仙佛道都供遍了,但逢上災年,還不是照樣該旱的旱,該澇的澇,風雨鐘何曾起到過半點用處?要不是當年的貓仙譚道人除掉了火蠶,哪裡還能有靈州城今天的繁華規模?所以說天底下的事情,向來應當是在德不在險、在仁不在物,如果世人沒做出那份德行來,縱然有寶也無靈。

    孫大麻子是個直肚腸的實心眼,聽罷怔了一怔,遲疑道︰「這等?」又想了想,終於覺得有點開竅兒了,隨即點頭說︰「嗯……果然有理,別看俺有一身恨天無把恨地無環的莽撞力氣,可要說起見識機智,還是三弟更勝一籌。依你說,此事該當如何理會?」

    張小辮道︰「井底的水潭深得直通海眼,又有成了精的老魚藏在其中,要是貿然過去,多半要被水怪拖到龍宮裡充做龍王爺的上門女婿。據說龍女絕非花容月貌,可個個都是夜叉修羅的撮鳥模樣,若真如此,三爺豈不尷尬?幸好咱們把靈州貓王金玉奴引到了塔王寺古井裡,你我兄弟只躲在一旁等著坐收漁人之利也就是了,且看野貓們如何施展。」

    孫大麻子可想不出幾隻野貓能濟得甚事,對此半信半疑,只好耐住性子,同張小辮攀到井壁上的一個佛龕裡,挑了兩盞燈籠,往前照著那片深冷寂靜的深潭。這正是︰「安排撲鼻芳香餌,靜待金鯢上鉤來。」

    再說靈州城裡的大小野貓鑽到井底藏佛洞中,忽聽潭中水面一陣輕響,群貓知道那是水族游弋翻湧的動靜,又嗅得井底有活魚腥氣,不禁被勾起了饞蟲,紛紛捉著腳步湊到水邊,向水裡張望窺覷。

    原來靈州野貓最喜魚腥,自古就有在水邊觀魚的習慣,加之最近幾年來,當地天災兵禍相連,早已無人再去貓仙祠裡供奉魚鮮,即便是臭魚爛蝦,也難得一見,此刻見了井底游魚,免不了要湊到近前去過回眼癮。

    誰知群貓剛到潭邊,就見水花突然一分,從中湧出一個大魚頭來。那魚體態奇異,鱗甲燦然,瞳子大如海碗,嚇得野貓們大驚失色,急忙四散躲避。其中有只灶上懶最為笨拙,雖然僥倖沒被拖入水裡,但它躲得稍稍慢了半步,竟被那怪魚一躍之力,撞得橫飛了出去,直落在石佛叢中,懶貓折脫了一條貓腿兒,慘叫不迭。

    鼉魚平時以吃潭中的魚、蛙、龜、蛇為生,更擅能拖拽野狗野貓入水吞食,此時一擊未中,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便隱入水底靜伏不動。

    靈州野貓們領教了厲害,再不敢靠近水邊半步。那只全身錦繡的金玉奴,是城中野貓的首領,帶著大小群貓,湊近去看了看那只摔斷了腿的灶上懶。它神態甚是憐惜,見傷了同伴又都有些惱火,不肯就此善罷甘休。

    群貓嘀嘀咕咕的似乎是商量了一陣,那只灶上懶便拖著條瘸腿,一步一挪蹭到井壁旁,順勢依貼在牆上,也不知它是使的什麼法子,自己挨著石壁跳了幾跳,雖然疼得嗷嗷直叫,但竟然把骨頭重新接合了。

    其餘的野貓見灶上懶腿骨沒有大礙,就分頭跑出井外,一瞬間散了個一乾二淨。張小辮也不清楚這伙野貓究竟會做出什麼名堂,和孫大麻子在井底苦苦等了一個多時辰,正以為野貓們一去不復返了,卻見群貓帶回了一頭肥大異常的老貓。那老貓胖得出奇,份量怕有不下幾十斤重,週身上下長毛邋遢,把耳鼻雙眼都給遮住了。這貓髒兮兮的,稍微一踫就 裡啪啦往下蹦「活物兒」,行動起來也格外遲緩。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看得暗暗好奇,想不出野貓們是從哪裡請來的這位「爺台」。但張小辮能夠相貓,心知別看這隻老貓雖然骯髒邋遢,但它須毛俱長,毛為白褐兩色,鬍鬚分作金黑,頭圓爪短,體胖如同葫蘆,吞江吸海,遇水不沉,乃是隋唐時的名品古種,世上多呼為「渡水葫蘆貓」的便是。此貓非同小可,事跡之奇蓋世無雙,倘若講出來,真正是「古往今來未曾有,開天闢地頭一回」。欲知此貓到底有何奢遮手段,且留下回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7:16

常言道得好︰五個手指頭尚且不是一般長短。可見普天下的人,雖然都是倆肩膀頂著一個腦袋,但若比起美醜善惡、高矮胖瘦、文武技藝,卻實在是有萬般差異,從不能一概而論。

    人是如此,貓也一樣,譬如貓能捕鼠,那就好比是人會張口吃飯,是其與生俱來的本事,不足為奇。普天底下的家貓野貓,除了捕鼠爬樹,更是根據其品相種類不同,也自是有千支萬派的能為,哪能夠一模一樣。

    所以有的貓擅能捕鼠鎮宅,有的貓則專門會些偷食摸雀之道,更有許多罕見罕聞的奇異能為,不在本回話下。本回單表在隋唐年間,秦王李世民率軍東征西討,有一天他單騎探營,結果暴露了行蹤,遭遇大隊敵軍追殺,逃到了黃河邊上,眼看著走投無路,就要被生擒活捉了。但他是真龍天子,免不了有百靈相護,正在千鈞一髮的緊要關頭,就見黃河裡有一隻形如葫蘆的大花貓,隨波逐流起起浮浮,從上游漂了下來。

    秦王李世民情急之下落到水裡,兩手揪住了貓尾巴,掙扎著游到了對岸,終於擺脫了敵兵的追擊。事後連他自己都覺奇怪,世上怎會有能渡河的貓,便以此事詢問部下。秦王駕前有個徐茂公,是個廣識方物的奇人,他先說此乃我主「吉人自有天相」,然後講起有種渡水葫蘆貓。

    這種葫蘆貓,說是貓,其實不是貓,體形比常貓大出許多倍,應該是深山裡的一種狸貓,體態渾圓,尾長毛長,習性反常,能夠潛渡長江大河。在水裡靠著捉小魚小蝦為食,它可以七天七夜都不上岸。

    靈州城裡的野貓們,在塔王寺古井裡吃了虧,倘若在平時也只好罷了,畢竟野貓沒辦法下水捉魚,可那深潭中的金鱗鼉魚是婆羅甘孜國的珍異生靈,吃了可以延年益壽。群貓嗅到了魚腥便再也按捺不住,打定主意要吃這兩條井底金鱗。

    野貓們見那水中鼉魚厲害,端的是難以對付,群貓中為首的金玉奴最為精明多智,也不知它們是怎麼商量盤算的,竟出去找來了渡水葫蘆貓相助。

    就見那葫蘆貓拖著笨拙的身軀,一搖一擺地來到水潭邊。它並沒有直接渡水,而是找了一塊極陰極濕的地方,用爪子撥開地上磚石。這井底下終年陰晦潮濕,養肥了許多蜈蚣、蜘蛛一類的毒蟲,紅黑斑斕,奇毒無比。它們發覺到失了藏身所在,便紛紛遊走出來,對那只胖大的渡水葫蘆貓亂鑽亂咬。

    原來葫蘆貓皮糙肉厚,耐得住劇毒。它被蜈蚣蠍子咬中,便開始從頭到尾虛腫起來。而那些毒蟲在吐毒之後則翻滾扭動著死在附近,看得躲在一旁的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髒兮兮的葫蘆貓全身受盡毒蜇,自己覺得差不多了,就哼哼嘰嘰地爬到潭邊,將它那條長得出奇的貓尾巴浸入水中。貓的威風全在尾巴上,登房上樹更是要憑著貓尾調風,以便掌握平衡。有的大戶人家養貓只作觀賞之用,並不需要它們捕鼠,為了防止它到處亂竄,便特意將貓尾裁去一截,那貓就會變得老實乖巧,再也翻不了天了。

    渡水葫蘆貓的貓尾分做九節,按《貓譜》上來講,貓尾貴長,尾節貴短,就是說貓尾巴越長,而且擺動的頻率越高,這隻貓就越敏捷,能夠捕鼠不倦。可葫蘆貓的這條大貓尾巴又粗又圓,是個貪懶貪睡之尾,沉到水裡就如同是條船舵一般。

    水中那兩個金鱗老鼉,守著風雨鐘活得年頭久遠了,都是有些個道行在身的,等閑的漁網鉤餌自是不會放在它們眼裡,可忽然見那水中有條貓尾巴,都不知那究竟是個什麼物事,有些像水蛇,可顯得太過笨拙了些,若說是水草之類的,又為何有股奇異的腥味?

    一對鼉魚雖是疑心正盛,但抵不住腥,赴水游到近前,一口咬住了渡水葫蘆貓的尾巴。那葫蘆貓剛被毒蟲蜇了一通,皮肉間都是毒質。鼉魚體內同樣有七個毒囊,遇毒後自然而然也要運毒抵禦,兩條老魚咬住貓尾不放,不多時竟已吐淨了鼉毒。老鼉吞噬有劇毒的水蛇水蛛,才會每隔數十年能結出一個毒囊,是它自身精氣所在,散盡鼉毒後,不由得全身虛軟脫力,半分也動彈不得。

    葫蘆貓趁機使出怪力,用尾巴將兩條老鼉拖拽上岸,其餘的野貓紅著眼楮一哄而上,團團圍在四周。但那兩條老鼉自知落如險境,使盡最後的力氣,掉頭擺尾就想逃回水中,但魚背上的鎖鏈被葫蘆貓胖大的身軀死死壓住,真是「肥豬拱入屠戶門,自投死路命難逃」,只得任憑野貓一片片扯脫魚鱗,露出血淋淋的鮮活肉身。

    靈州群貓如風捲殘雲一般,把那兩條金鱗鼉魚吃了一個痛快,果然是鮮活味美。野貓們個個心滿意足,早把那枚奇怪的狐玉忘到九霄雲外去了,當下簇擁著金玉奴和那只渡水葫蘆貓,喵嗚嗚叫了幾聲,搖搖擺擺地逕自去了。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閃身從石佛後邊鑽出來,在地上死魚殘骸裡找到鏈子,合力拖動,緩緩將水中的風雨鐘拽上岸來。那銅鐘只不過尺許長短,遍體青綠,蝕透了硃砂水銀之色,鑄滿了饕餮魚龍波浪的紋路,從中滲出縷縷輕煙薄霧,好似祥雲繚繞。

    張小辮用指節試敲一下,聲音錚然動聽,曉得正是那件寶物,心中好生得意,哈哈一笑,對孫大麻子道︰「果然是靈州重寶,竟是如此晃人眼目,看來這都是貓仙爺爺保佑,才能有咱們的造化機緣,不如就此裹了風雨鐘逃出城去,下半世哪裡還用得著發愁吃喝穿戴?」

    孫大麻子趕緊勸他道︰「三弟你可千萬別打邪念頭,此寶豈是尋常人家收得住的?還是盡早獻給官府,倒是兄弟你的一場功勞。」

    大凡為人處事,且不可有私心,私心一起,常會做些不計後果的勾當出來。幸虧此時天下擾亂,賦役繁重,沒有人肯出錢來買青銅古物,所以張小辮只得罷了這個念頭,又尋思著只要把相貓之術學得精熟了,要聚來天下奇珍異寶也只如探囊取物一般,張三爺是宰相器量,何必目光短淺只在乎這一尊風雨鐘。

    此時銅鐘出水,從井口中噴湧升騰的白霧漸漸消散,全都在高空凝聚成了積雨雲,一時間烏雲壓頂,雷聲翻滾隆隆悶響不絕,但還沒有下雨,只是遮蔽了冷月孤星。張小辮和孫大麻子二人,招來在上邊候命的一哨靈州團勇,讓他們裹了風雨鐘,直接抬回去交給知府馬大人發落。

    眾團勇都是靈州本地人,這幾天以來,親眼見到張小辮屢立奇功。張小辮又專會誇口,上吹天,下吹地,中間吹空氣,哪怕芝麻大點兒的事情,只要放到了他嘴裡一說,也變得驚天動地翻江倒海,加上言語便給,口若懸河,那些沒影子的事,都能夠說得繪聲繪色有鼻子有眼。所以團勇和公差們無不佩服於他,都贊嘆張牌頭果然是手段了得,如此奇才偉略,可堪大用,將來必定被朝廷提拔封賞,到時候可別忘了照應兄弟們些許。

    說著話這就來到了馬大人府門前,雖然正是後半夜,但粵寇圍城甚緊,全城戒備森嚴。馬大人是外鬆內緊,夜裡根本睡不安穩,聞報後就吩咐讓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到後堂相見。

    那小鳳在馬府做了丫鬟,總算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她見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都已當上了靈州捕盜衙門的牌頭,也不禁替他們歡喜,但馬大人急著要問話,無法容她過多敘談,只得規規矩矩地立在一旁伺候著。

    馬天錫看過了風雨鐘,更是對張小辮刮目相看,真想不到此人辦事如此得力,千難萬難只如等閑,於是也不隱瞞,把實情告訴給了張小辮和孫大麻子。他要這風雨鐘無用,只是鎮守靈州的富察圖海提督苦求此物。此人是上三旗出身,家族在朝中黨羽滿佈,稱得上是有根基有腳力,他到此地赴任,全家親眷也都帶在城中。老圖海有個女兒,向來視作掌上明珠一般,所以名字叫做富察明珠,現今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可惜她自從來到靈州之後,就生了一種怪病,到處醫治無果。據說有個名醫給過一個秘方,需要用風雨鐘接夠了雨水,再燒熱了用來洗澡,才能痊癒,正苦於遍尋不著,如今幸得你們從塔王寺古井裡撈出此物,老圖海知道這件事以後,少不了要有番重酬厚賞,到時候本官也會趁機抬舉你們。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急忙拜謝,不過張小辮腦袋裡卻另有盤算。林中老鬼在貓仙祠指點了他幾件大事,如果都做成了,自然是平步青雲。那幾件事一是去荒葬嶺擒殺神獒;二是引著群貓在塔王寺古井裡撈出風雨鐘;這些事情一件緊連著一件,件件都有關聯,而今這第三件事,就是要緝拿造畜邪教的教主白塔真人。

    於是張小辮稟告馬大人,富察明珠小姐的病癥不在藥引,而是源於提督府裡躲藏著妖邪鬼祟之物,若不盡早剿除,恐怕將要為禍無窮。

    這正是︰「雙手撒開金線網,從中釣出是非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說 。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7:34

話說張小辮先取了韃子犬的首級,又從塔王寺古井裡打撈出了風雨鐘,自以為得計,對那林中老鬼的言語更是深信不疑,接下來就打算剿除隱藏在靈州城裡的造畜邪教。倘若把這件大事做成了,離著飛黃騰達的時日也就不遠了。

    此時雖然有大股粵寇圍城,但靈州城防壁壘森嚴,城內兵多糧廣,即便粵寇構築壕溝圍困,也足以堅守個一年半載;而且靈州團勇和官軍的火器十分犀利,倘若粵寇舉兵強攻,無異於是以卵擊石,飛蛾撲火自投羅網,所以不足為慮。

    唯一讓馬大人深感不安的,就是躲藏在城中造畜的妖邪之輩。這夥人行蹤詭秘,始終對藩庫裡的庫銀垂涎三尺,加上官府先前將老鼠和尚凌遲正法了,賊子們難免懷恨在心想要趁機報復。荒葬嶺的野狗攪亂法場之事,多半就是被造畜之術所控,竟然妄圖行刺朝廷命官,看來一日不將此輩徹底剷除,城中的軍民官員,便是一日寢食難安,事關平亂大局,實是一等一的緊要。

    馬天錫如今對張小辮的本事倚若長城,信之無疑,但事情牽連重大,不得不詳細推問。張小辮現在的底氣足了,憑著胸中見識倒也應對自如,自稱家傳師學,得了許多本事在身,承蒙老大人賞識,故此傾心竭力,願效結草餃環之報。這幾天以來不辭勞苦風險,在各處細細明察暗訪,終於打探到了一些端倪。

    原來造畜之徒,專食人肝人腦,胎男、僵人都是他們口中的藥餌。此輩多拜古塔為祖師,如今的教主道號喚作白塔真人,多年以來深藏不露,不知他的俗家來歷,更無人知道他的相貌如何。

    其實此前林中老鬼只告訴張小辮,那白塔真人藏身在提督府裡,帶著風雨鐘前去,便可逼他顯身出來,至於詳情究竟如何,則沒有一一指明,屆時還要相機行事。張小辮只好捏造了許多借口,又想說敢拿自己這顆腦袋來擔保,但轉念一想可別把弓拉得太滿了,萬一出了岔子,張三爺這顆腦袋豈不是沒了?

    於是他只說暗地裡尋蹤辨跡,發現那白塔真人多半就躲在圖海提督的府邸中。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只要拿住這個為首的妖道,何愁不能將他的徒子徒孫一網打盡。

    馬天錫心想那老圖海雖然官高職顯,卻是個不頂用的酒囊飯袋,我不得不處處容讓奉承於他。可這靈州城天高皇帝遠,實際上還不是本官想怎樣就怎樣。如今戰局正緊,剿除白塔真人之事不容稍有閃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再也顧不得許多了。

    馬大人當機立斷,調集了許多團勇,暗中把提督府團團圍住,並且吩咐下去,不論裡邊出來什麼人,甚至是鑽出來一隻老鼠飛出來一隻鳥雀,都一概格殺勿論。隨後他帶著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等幾名親隨,連夜抬了風雨鐘,前去拜訪圖海提督。

    那位圖海提督雖是武官,但養尊處優慣了,現在是一不能騎馬,二不能射箭,自從粵寇攻城以來,每天晚上都得躲在地窖裡才睡得著。此刻他正摟著兩個小妾睡得鼾聲如雷,聞報說馬大人深夜求見,圖海提督還以為有什麼大事發生,慌忙起身到前堂相見。

    圖海提督雖是在旗的貴冑,但是在公務上,他對馬天錫一向是言聽計從。反正守城殺賊的功勞一大半要記在他名下,樂得做個甩手掌櫃,又尋思馬大人星夜之時找上門來,定是有十萬火急的要事,故此不敢怠慢。

    賓主雙方敘過了禮,馬大人並沒有直接說要進來抓捕賊寇,畢竟白塔道人藏在提督府裡的事情,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只是說張孫兩位牌頭從古井中打撈出了風雨鐘,下官聽聞明珠小姐染疾在身,需要此物接雨水做藥引,所以心急似火,趕緊帶人送到府上,深夜前來叨擾,還望將軍恕罪則個。

    圖海聞言大喜,對此事千恩萬謝,連說馬兄真是太見外了,這是在咱自己家裡,理應以兄弟相稱,還提什麼上官下官的,隨即命管家收了風雨鐘,又吩咐擺酒設宴,款待馬大人和張孫二位牌頭。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長這麼大,從沒上過正經席面,何況是與上官同席。雖然夜間準備倉促,可在桌上擺設出來的,還儘是些他們見都沒見過的山珍海味,真如貧人獲至寶、寒士入仙境,算是開了大葷了,於是只顧埋頭吃喝,把旁事都先拋在腦後了。

    馬天錫藉機同圖海提督攀談起來,二人推杯換盞,先說了些軍務,隨後把話頭繞到明珠小姐的病癥上。那圖海是武將出身,生性粗略,對漢人的傳統禮法並不看重,而且酒量不大,三杯酒下肚就把實話說了。

    他年老無子,就明珠小姐這一個寶貝疙瘩,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口裡怕化了,但自從到靈州赴任以來,便是家宅不寧,家眷多有怪病纏身,提督府裡總有怪異之事。也沒少請了和尚道士來看,卻始終瞧不出什麼名堂,入鄉隨俗供了貓仙爺的神位也不管用,他思量著這是一處凶宅,正打算挪動挪動,換個府邸。

    馬大人奇道︰「怪哉,提督府以前是個好生興旺的所在,不曾聽說是什麼凶宅,但不知府上都有什麼怪事?」

    圖海提督說,家中最蹊蹺詭異的有五件事,一是提督府偌大的宅院,前中後三進,兩側各帶一片跨院,大小不下百餘間房舍,卻從來不曾有半隻鳥雀出現,不僅樹上沒有鳥巢,宅院上空也從來不曾有鳥雀飛過。靈州城裡有這麼多野貓,唯獨不來提督府附近出沒。

    馬大人心下稱奇,口中卻道,想來是它們不敢冒犯提督虎威,尚且不足為怪。

    圖海提督咧開大嘴哈哈一笑,自嘲道老子有個狗屁虎威,這要不算奇的也就罷了。第二件卻更是怪異,光天化日裡說出來都覺得毛骨悚然︰每到陰天下雨,提督府堂前就會現出一個女子身形,雨下的越大越清楚,天晴既沒。

    第三件是在灶房,在月明星稀的夜裡,總有人看到房中有黑物出沒。那東西沒有頭面手足,全身濕淋淋的大如磨盤;第四件是在後宅,總是聽到叩門聲甚急,可開門一看,門外連個鬼影都沒有,最後受擾不過,就在那道門外砌了磚牆,可深更半夜敲門之事依然發生。

    第五件就是怪病,許多人在睡覺的時候,都會聽到房裡有人低聲耳語。那聲音像是唸經唸咒,可房中除了自己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人,這被夢魘住的情形,在醫道中可能是失魂癥,明珠小姐就深受纏擾,整天整夜地膽戰心驚。

    圖海提督嘆道,如今困守靈州,想搬家也沒合適的地方可去,幸得捕盜衙門裡有能人,說有了風雨鐘,提督府中得了離魂癥的人早晚都能治癒。

    馬大人說,這些事情果然怪異了,若不查個水落石出,提督大人如何能安心為朝廷效力?不過也不必掛懷於心,做兄弟的既然知道了,定當想方設法,為圖海老哥排憂解難。

    圖海提督覺得馬大人是個文官,雖然通曉兵法謀略,可鎮宅之事應屬方術一道,隔行如隔山,他不肯輕信,搖頭道︰「且看馬兄高才,談何容易。」

    馬大人有心要抬舉張小辮,就對圖海提督說,本府捕盜衙門裡的張孫兩位牌頭,都是有膽有智有手段的人物。這位張牌頭,得過高人傳授,通曉相貓憋寶之術,更是熟知諸路鄉談風物;而孫牌頭一身虎膽,最擅相撲廝殺。剿除荒葬嶺神獒,打撈塔王寺古井下的奇寶風雨鐘,都得他二人出力不小。

    圖海提督斜眼看了看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半信半疑地說這兩個小子真有如此本事?若真如此,你們可能查出我府中為何有這許多怪事?

    馬大人示意讓張小辮上前說明緣由。張小辮趕緊用袖子抹了抹嘴上的油,他心中早有計較,把提督府中的五件事情一一分說。靈州城是座千年古城,經歷過許多朝代,又是魚龍變化之地,所以古舊遺跡最多,陰雨天時堂前地面上顯出女子身形,那是因為早在前朝,曾有人把成形的老山參埋在了下邊。

    那廚間的水缸底下,壓著一隻老蚌,每到月明之時它就要吞吐黑氣。而後門屢有異常動靜,是因為門閂作怪。那根當做門閂的木頭,原是一株萬年老桂樹的根須,桂樹逢陰氣而動,所以顯出異狀。府上沒有鳥雀野貓經過,多是由於它們懼怕這幾件東西,可以把門閂當做木柴,劈了燒火;並將風雨鐘當做鍋鼎,架在火上烹煮蚌肉和山參,給府中上下人等喝了,足能夠安神壓驚,提督府就再也不會有怪事出現了。

    圖海提督見張小辮說得頭頭是道,不由得信了大半,連忙命管家一一照辦,果如其言,但還有一件怪事未解,卻是何故?

    張小辮說請恕小子斗膽,聽到人語而不見人影,正是因為提督府中隱藏著白塔真人,要不盡早將他揪出來,恐怕後患無窮,隨後又說明了造畜邪術的種種厲害之處。

    圖海提督聞聽此言,嚇得七分酒意散去六分,可府上都是從北京帶出來的家眷奴僕,跟隨自己多年,從來沒發現裡邊有個什麼道士。這妖道究竟藏在什麼地方?許不是隱埋了姓名改頭換面,如此神不知鬼不覺,更不知有何圖謀,本提督怕是在睡夢中也會被割了頭去。他越想越是膽寒,急傳上下人等,按名冊清點,不分高低貴賤,有一個算一個,都立刻召集到後院裡。

    此刻正值夜深人靜,提督府裡的人們多半都在睡覺,莫名其妙地被召集到院子裡,人人都覺得惶恐不安,可主子圖海將軍發了話,誰也不敢抱怨,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聚齊了全家上下一百多口,院中燈火通明,鴉雀無聲。

    馬大人事先已和圖海商議定了,在將軍府抓捕白塔真人一事,須是瞞上又瞞下,萬萬不能聲張出去。一旦拿到了點子,就派人秘密押送到死囚大牢,暗中審問處決,決不能公諸於世,輕則敗壞了女眷的名節,重則萬一驚動了朝廷,可誰也擔當不起窩藏賊寇的罪名。

    張小辮趁這個空子,到貓仙祠找了他那只月影烏瞳金絲貓來,黑貓眼明膽小,機敏異常,只要那白塔真人在它面前經過,此貓必然生出感應。

    府外已調遣重兵圍得水洩不通,馬大人和圖海兩位大員,親自帶著一夥眼明手快的公人,各藏兵刃火器,洞開了一間廂房,假借服用參湯去病為由,讓提督府內的上下人等,挨個從廊前經過,到時候用黑貓認明正身,聽得摔杯為號,便不由分說,一擁而上當場將其拿下。

    這正是︰「正邪難從表面分,疑神疑鬼更疑人。」畢竟不知張小辮能否擒獲白塔真人,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說 。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7:47

話說圖海提督中,除了他的正房偏房三妻四妾,還有許多奴僕雜役,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更無一個遺漏,凡是有鼻子有腿帶活氣兒的,全都聚到後堂的院落中。又在廊下用老桂樹根引火,煮化了蚌肉山參,讓全家老小挨著個地過來喝湯。

    馬天錫帶著張小辮等人藏在房中偷眼觀看,每走過去一個人,圖海提督就在旁低聲告訴馬大人,這是誰誰誰,是親眷也好,是門房的僕人也好,都把身份來歷說明了。轉眼間就排查過了一遍,可從始至終,並沒發現其中混藏著什麼可疑的人。

    張小辮見那黑貓無動於衷,不免有些尷尬了,看看馬大人和圖海提督臉色鐵青,更是自覺不妙,但林中老鬼既然說了白塔真人就躲在提督府中,豈能有誤?看來未必是混在家眷奴僕裡,或許同那潘和尚一樣,在園子裡挖了暗道藏身亦未可知。

    張小辮正想找借口推托遮掩,卻聽馬大人詢問圖海提督,府上的人可都出來了?怎不見明珠小姐?圖海提督說我那孩兒知書識禮品貌端正,怎麼可能是邪教的白塔真人?她只帶著兩個貼身丫鬟在後宅居住,如今世道太亂,所以向來不曾出過家門,也不見外客。

    馬天錫是推案折獄的祖師,素有「馬王爺」的諢號,是說他斷案時恰似有三隻眼楮,心思細密異常,從不肯有一絲一毫的疏漏,更知道如果今天拿不到白塔真人,一是打草驚蛇,往後再想剿除就更是難上加難了;二來自己帶人把提督府查了個遍,找不出什麼真憑實據來可不是了局。於是勸說圖海把明珠小姐和她的兩個丫鬟請出來,咱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狡兔尚有三窟,此事關係提督全家安危,萬萬大意不得。

    圖海提督無奈,心想暫且任你馬王爺可勁兒折騰,到最後咱們再算總賬不遲,當下便命人帶明珠小姐來園中喝參湯安神。

    眾人候了一陣,就見明珠小姐被一個丫鬟攙扶著款款而來,先請了回安,就去服用參湯。那蚌肉極老,與千年山參吊湯,味道格外濃烈辛苦,比藥湯子還要難喝數倍,明珠小姐捏著鼻子喝了半碗,剩下多半碗都給丫鬟喝了。

    張小辮初次看到明珠小姐,見她眉似遠山,眼含秋水,真是個沉魚落雁的容貌,就算不是姑仙真人下凡,也是月宮裡的廣寒仙子轉世。想不到圖海提督這個老厭物,竟會有如此周正的女兒,張三爺若能討了她做老婆,也不枉我為人一世了,心中不免動了歪念頭,一時看得出了神。

    誰知這時他懷中抱著的黑貓突然蜷縮起來,嚇得全身瑟瑟發抖,唯兩隻貓眼精光閃動。張小辮猛然一驚︰「難道明珠這小妮子就是精通造畜邪術的白塔真人?」

    張小辮並不知道白塔真人的相貌特徵,更不知此人是男是女,但據說早在嘉慶年間,各省就有緝拿這巨寇的海捕公文,卻始終追捕不到,從沒有人親眼見過真身。明珠小姐是年方二八的佳人,她怎麼可能是成名多年的白塔真人?難不成那妖道修煉得能夠移形換貌?

    但造畜之輩身上邪氣凝聚,身邊總有無數冤魂糾纏,所以月影烏瞳金絲貓生出感應,驚得毛髮森森俱豎,恨不得趕緊遠遠快逃,或是找個地縫鑽進去躲藏,這情形就和在筷子城裡遇到吃小孩的潘和尚一模一樣。

    明珠小姐身邊是個服侍她的貼身丫鬟,年紀十五六歲,模樣乖乖巧巧,同樣是從小入府為奴,並非來歷不明之輩。張小辮等人全是肉眼凡胎,主事的馬天錫雖然老練毒辣,卻也沒有火眼金精,根本辨認不出她們哪個是白塔真人。

    官府剿了多年,都未能徹底剷除造畜妖邪。「白塔真人」好響的名頭,非是等閑小可的賊寇可比,眾人如箭在弦,暗中蓄勢待發,只等馬大人摔杯為號。

    馬大人心中不免有些猶豫,手握茶盞躊躇難決,示意張小辮快想辦法認明真身。張小辮六神無主,只得悄悄揪住黑貓耳朵,讓它不要亂動,這兩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怎麼可能是妖邪之輩,萬一認錯了可是難以收場。

    那黑貓雖然耳朵吃疼,但怕得很了,叫也不敢叫出聲來。張小辮心中稱奇,再次抬頭向廊外窺探,只見明珠小姐和她的丫鬟正向回走,可月影烏瞳金絲貓卻兀自體如篩糠,驚得顫抖不已,顯然是有什麼能夠嚇死貓的東西,正從後宅接近。

    張小辮急忙打個手勢,讓眾人切莫輕舉妄動,正點子才剛剛出來。這時就見另有一個大手大腳的粗笨丫鬟,懷中抱了一條白毛哈巴狗,逕到廊下來喝參湯。明珠小姐身邊有兩個丫鬟,這是個給小姐抱狗的粗使丫頭。

    張小辮看那黑貓一對金瞳充起血來,心知只有野貓感到極度恐懼的時候才會如此,忽又想起先前在荒葬嶺劍爐中,遇到奄奄一息的鐵忠老漢。鐵忠臨死前曾說過一件事情,松鶴堂藥鋪的掌櫃鐵公雞,暗地裡把殭屍帶到荒山,賣給了一條白毛哈巴狗,結果枉送了性命,難道那條被鐵公雞稱為白爺的哈巴狗就是白塔真人?

    張小辮見機好快,這條白毛哈巴狗即便不是白塔真人,也多半和那妖道脫不開干係。該當是它的劫數到了,倘若不是這笨丫頭抱狗出來喝湯,險些就被它瞞過去了。

    馬知府見張小辮點頭示意,隨即摔碎了手中茶盞。那條白毛哈巴狗一對眼楮賊溜溜地亂轉,經過廊下時似乎就已經感到了潛伏的危機,正當滿腹狐疑之際,忽聽房中啪嚓一聲響亮,動靜極是不善。它如驚弓之鳥,掙脫了那丫頭的懷抱,躥到地上就逃。

    四下裡埋伏的公人,如狼似虎般同時擁將出來,但眾人多以為是要擒拿那個粗使丫頭,誰去理會一條白毛哈巴狗,就任其從身邊溜走了。幸虧有孫大麻子聽到張小辮的招呼,他眼疾手快,叫聲「著傢伙吧你」,一棍子掃個正著,把那哈巴狗打得在半空翻了一個觔斗,口吐血沫滾倒在地。張小辮趕上去抖開繩索將它捆成一團。

    那抱狗丫頭被捕快按翻在地,早已嚇得尿了褲子,嘴裡連話也說不囫圇了。圖海提督莫名其妙,也沒見那白塔真人現身,怎地胡亂綁了我家一個粗使丫鬟和一條白毛哈巴狗?

    馬大人喝令手下不須粗魯,免得驚擾無辜,借了提督府一間密室,挑燈夜審。誰知不審不要緊,三推六問之下,竟然牽扯出了一件驚天奇案。

    原來那抱狗的丫頭卻是毫無干係的,靈州黑貓所畏懼之物,僅有那條白毛哈巴狗而已,但歷來審案都是問人要口供,如何才能從一條狗子的口中,追問出白塔真人的下落?

    雖然馬天錫善於推斷重大之獄,當此情形也是無計可施,只好在密室中掌起了燈,找了些相關的人過來問話,主要是套問提督府裡這條白毛哈巴狗的來歷。原來這條狗子還是當年在北京城裡買的,一向馴服乖巧,善解主人心意,從不曾有過什麼異常舉動。

    此時密室裡只剩下圖海提督、馬巡撫,以及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兩個牌頭,那白狗被孫大麻子一棍打得吐了血,給鎖在密室角落裡老老實實地趴著,埋著個頭不住在舔自己的傷口,眼中全是驚怖之情。

    圖海提督心中頗為不滿,心想︰「馬王爺不知犯了什麼糊塗,竟然在深更半夜裡聽信了張小辮的鬼話,把我全家上下折騰得不輕,最後卻捉了條不相干的狗子來。這狗怎麼可能是白塔真人,如此作耍,豈不是來捋著本提督的虎鬚來尋樂子?」不由得就想當場發飆動怒。

    還沒等圖海說話,忽聽馬大人猛地一拍桌案,罵聲賊子恁地狡詐,叫左右準備動刑,用鋼針蘸了熱糞刺它腹部。

    圖海提督還以為馬大人這是下不來台了,竟要對白毛哈巴狗用刑,心中更是不以為然,何況你打狗還得看主人呢,便阻攔說此狗平日裡甚是馴服,從不亂吠亂叫,所以家裡人都十分喜愛於它,你們何苦偏要跟它過不去。

    馬大人說︰「提督有所不知,在本官看來,此狗實是反常至極,斷定它根本就不是狗子。」說罷又命左右立刻上刑。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領了個喏,擼胳膊挽袖子火匝匝地就要上前動手,卻見鎖在牆角的那條白毛哈巴狗騰地人立而起,隨即伏在地上,叩頭如同搗蒜,而且口出人言︰「上官神鑒,既被識破行藏,自知是躲不得了,再不敢有些許欺瞞,只求免動酷刑。」聲音尖細刺耳,聽它話中之意,竟是懼怕用刑,當堂求饒起來。

    圖海提督被唬得目瞪口呆,怎麼府裡真養了如此一個妖怪?馬大人面沉似水,命左右牌頭挑斷了那白狗大筋,提到近前來推問口供。

    那白毛哈巴狗自知落到官府手裡得不了好,忍痛被割斷了大筋,兩眼中全是怨毒之色,但懼怕受刑,只好如實招供,自認就是白塔真人。早在北宋末年的時候,靈州城就有造畜的勾當,那時候是以拐賣人口為主,其手段五花八門,不是常人可以想像出來的。有一路跑江湖賣藝的,以雜耍雜戲為生,其中就有專門馴狗的把戲,耍狗賣藝的都是老頭,但是他們所養的狗子其實都不是真狗,而是拐賣來的童子。

    世人不知其底細,都覺得那夥人有造畜妖術,能把小孩婦女變成狗子拐帶販賣,傳得神乎其神,談之色變。其實不然,那是賊子們先從鄉下,用迷魂藥拍來四五歲的小孩,拐帶到家裡,宰殺一隻和這小孩體形差不多大小的狗子,剝了整張的狗皮,趁熱裹到這孩子身上。狗皮最緊,血淋淋地裹在人身上就再也剝不下來,再用各種手段加以折磨,強迫那披了狗皮的小孩,每時每刻都要模仿狗子的舉動,如若稍有不從,就活活打死,棄屍荒野。

    待那孩子馴服了,就帶著他出街當做耍狗的賣藝,畢竟人類要比狗子機靈,不論是翻牌識字,還是跳圈、作揖、翻跟頭,都不需要去刻意訓練,所以常常能聚引觀眾,獲利頗為豐厚。但被狗皮裹住的小孩全身都被熱血燙傷,而且身體生長發育不得,從數九隆冬到三伏酷暑就這一身狗皮子,遍體都是凍瘡熱疹,最多維持一年半載,就得活活困死在狗皮子裡,其狀慘不可言。

    造畜邪術興起的那個年月,正值金人南侵,打破東京汴梁,擄走了徽欽二帝,使得天下紛亂,國破山河碎,官司王法形同虛設,人命猶如草芥一般,根本不把一條性命當一回事,隨隨便便放在手裡折磨死了,也只當是掐死個虱子,全然不放在心上。

    這正是︰「寧做太平安樂犬,莫為亂世苦命人。」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8:21

且說官家施展霹靂手段,一舉拿住了藏在提督府裡的白塔真人,押到密室中嚴刑逼問,哪容他想不招。

    那白塔真人自知氣數盡了,又懼怕被官府酷刑折磨,只得吐露實情,說起了造畜一脈的起源經過。據民間風傳,所謂造畜之邪術,多是指一夥身懷異術的妖人,將婦女孩童迷惑了,讓他們吞吃符水,將活人變做豬、驢、牛、羊一類的牲口,偷拐了驅趕到市集上販賣謀利,但皆屬以訛傳訛的虛妄之說。

    其實早在宋室南渡之際,正值天下動盪,災荒相連,饑民遍野。大姑娘插了草標賣的價錢,還值不得半頭毛驢子。當時有些跑江湖賣藝的心術不正,使出百般昧心取利之法,拐帶了童男童女,剝了狗皮猴皮裹在小孩身上,再用各種手段加以折磨馴服,逼迫他們演練諸般雜戲,被害死在他們手中的人不計其數。

    那些老百姓們不曉得內情,看街上耍猴戲狗的好不伶俐乖巧,都道雜耍藝人使得好手段,卻不知這夥人在私底下做的全是些沒天理的勾當。

    直到後來世道逐漸安穩,官府才開始搜捕造畜之輩,一旦落網,必以極刑處置,酷刑重典的高壓之下,使其一度銷聲匿跡。可每逢戰亂天災,人心喪亂,世風不古,造畜之事便往往得以死灰復燃,漸漸成了氣候。他們拜古塔為祖師,自稱塔教,割取死人的男陽女陰配藥,一旦煉成了迷心藥餌,大至牛馬鯨象,小到蟲鼠蛇蟻,都能聽其所用。塔教中的妖邪之輩,多是潛伏在各地隱姓埋名,驅使這牲畜作奸犯科,公家屢禁難絕。

    這白塔真人早在白蓮教舉事之時,便已成名,各處州府縣城裡都有緝拿此賊的海捕公文。他生具異相,是個天生的侏儒,三寸釘的身材,面目更是可憎,自幼被家人視作怪物,遺棄在荒山野嶺,任其自生自滅。他命大沒死,依靠山泉野果為生,反而與世隔絕地苟活了數年。後來在深山裡遇到了塔教異人,得授異書,學了異術在身,從此出山為非作歹,並且收納了許多門徒弟子,做了塔教之主,自號白塔真人。

    但是由於白塔真人身形相貌特殊,平日裡不出門走動也就罷了,只要一出門去,必然被眼明的捕快公差識破行藏,當場擒獲了問罪,哪容逍遙法外至今?幸得他天生擅學狗吠,時常能夠假做了狗子,爬牆躍壁,快捷如飛,所以他狠下心來,依照宋時古法,活剝了一條白毛哈巴狗的狗皮,血淋淋地黏在自己身上,自此搖身一變,就變成了好端端的一條白狗,形貌舉動酷肖無差,完全可以亂真。

    白塔真人雖然勢力不小,儼然有草頭天子之態,但那只是趁朝廷忙著鎮壓白蓮教,無暇顧及此輩。白蓮教被剿滅之後,各地緝拿反賊的風頭甚緊,塔教也逐漸冰消雲散,殘黨餘眾深深地藏匿在民間。

    有道是「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白塔真人假做了狗子,躲到深宅豪門之中。那些公差海捕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細,如同大海撈針一般,又能上哪裡找他?

    到得粵寇之亂席捲江南,白塔真人便找機會混入圖海將軍府中,跟著圖海全家老小一同回到靈州城。他勾結舊日餘黨,打算趁亂劫取藩庫的大批官銀。在白塔真人的門徒當中,要算老鼠和尚行事最為詭秘。潘和尚帶著群鼠躲在槐園裡挖掘地道,暗中偷竊庫銀,眼看即將大功告成,誰料不知怎麼走漏了風聲,使得潘和尚被官府捕獲,押到街心,活活吃了一剮。

    這件事氣得白塔真人以頭觸牆,對官府鷹犬更是陰恨不已,但他並不清楚潘和尚究竟是如何失手,故此不敢輕易露面,只是暗中引來荒葬嶺的韃子犬,將靈州法場攪亂血洗了一回,算是替徒兒報仇雪恨了。

    誰知此事尚未瞭解,韃子犬的狗頭就已被官府懸在城內示眾了,白塔真人接連失了左膀右臂,不免暗暗心驚,知道這肯定是有高人跟自己過不去,否則就憑靈州官兵,根本捕殺不了凶殘猛惡無比的神獒。幸虧是自己躲在提督府裡深藏不出,否則此刻多半也被官家擒獲正法了。

    白塔真人陰險狡猾,疑心最重,越想越覺得提督府裡也未必安全,正思量著要出城躲避。但靈州城被粵寇團團圍住,城門全都閉了,連只飛鳥也逃不出去,於是就想躲到窮街陋巷的空屋裡去。眼下這年月,兵荒馬亂,地方上多有逃亡之屋,誰會在意空房舊宅裡的野狗,那倒是個最為穩妥的去處。

    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聽到有人送了風雨鐘來提督府。白塔真人在深山裡練出來的都是賊功夫,什麼叫賊功夫?自然是起五更爬半夜練就的,雞司晨,犬守夜,耳音嗅覺最是靈敏,哪怕有些許異常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感應。所以一嗅嗅著了青銅氣息,情知提督府中來了寶物,心中不覺動了貪念,便從犬捨裡鑽出來,纏著抱狗丫頭又挨又蹭,似是能通人性想討湯水來喝。那抱狗的粗使丫頭無奈,只好抱了他來到廊下。

    原來造畜的塔教,皆是拜古塔為祖師神明,深信世間有塔靈存在。當年靈州城裡有座高聳入雲的古塔,被稱為萬塔之王,這座八角寶塔雖然早已坍塌毀壞了,但塔底的古井裡,還藏有一尊能聚風雨的銅鐘。古物有靈,攏住了千年寶塔的龍氣,故此這夥人都將靈州城視為聖地,當做了塔教的老巢。

    白塔真人這些年來,苦尋風雨鐘無果,突然聞得此物顯身,自然欣喜若狂,不料一著棋差,大意失荊州,到得廊下方覺勢頭不對。但還沒來得及脫身躲藏,就已被張小辮的那只月影烏瞳金絲貓識破,給做公的當場拿住,否則隱忍不出,誰又能奈何得了他?他思前想後仍覺莫名其妙,自道這都是鬼使神差,命中注定大限催逼,因果上的事情不是由人計較出來的。

    馬天錫在以前當知府的時候,就曾經親自斷過造畜之案,見到有歹人把小孩蒙了猴皮,又用鐵索拴了打鑼戲耍。那猴子遇到馬知府的轎子經過,便當街攔住,跪地流淚叩頭。馬大人心知有異,連人帶猴都鎖了帶回衙門,才審出其中端倪。此刻在密室中看出白毛哈巴狗形態詭異,識破了他的行藏,便假意出言恫嚇,果然唬得此賊伏地招供。看來隨你賊巧伎倆,能有千變萬化,須是瞞不過公門老手,這正是「局中早有一招先,任你詐偽到頭輸」。

    此時白塔真人已被挑斷了大筋,成了手足俱廢之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了,自料在劫難逃,不得不把實情交代出來。身為塔教教主,落到官府手裡,根本別想活命,只求上官心懷仁念,千萬別用酷刑折磨,自知惹下彌天大罪,肯定是有死無生了,務請看在交代了塔教淵源,以及數十年來法身修煉不易的分上,別動刀刃斧鋸,好歹留個囫圇屍首,來世當牛做馬不敢忘報。

    馬大人越聽越恨,此等丑類,在世上橫行為禍日久,自以為能逍遙法外,不知做下了多少惡事,一旦被拘到公堂,便原形畢露,才知道求饒乞憐,看來自知死罪難逃,想不受極刑也可,快把塔教殘黨一一供出,若有半點隱瞞不實,定不輕饒。

    誰知白塔真人竟對此事抵死不招。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兩人用長針蘸了糞水,一針接一針地狠戳他身上柔弱細嫩之處,把那白塔真人疼得慘呼哀號,口中盡罵些陰毒無比的詛咒︰你們這班朝廷的鷹爪子只會為虎作倀,膽敢如此禍害本真人得道的法身,我咒你們個個不得好死……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皆是心狠膽硬之輩,又最是憎恨造畜的妖邪之徒,見那白塔真人猙獰悍惡,硬熬著酷刑不肯伏法招供,更是心頭動火,罵道︰「操你奶奶的還敢嘴硬,看爺爺如何戳爛了你的舌頭再刺你的眼珠子。」用針時絲毫不肯手軟,直扎得白塔真人的一身狗皮子上體無完膚,然後又要用針去戳他的舌頭眼楮。

    馬大人在旁看得明白,知道白塔真人雖然懼刑,卻更懼怕招出同黨,想必其背後還個有極厲害的人物,倘若再繼續用刑,就先把他活活疼死了,於是喝令左右停了糞針,低聲同圖海提督商量了幾句。那圖海提督也不是善主兒,他告訴馬大人這件事切莫傳揚出去,就在密室中結果了這廝的性命最好,隨後出了個陰毒的點子。

    馬大人聞言點頭同意,吩咐了張小辮幾句,讓他們依照提督大人的意思,了結掉白塔真人的性命,然後毀屍滅跡,就自行陪同圖海提督離開了密室。

    張小辮等馬大人離開之後,讓孫大麻子出去準備一應事物。密室裡就剩下他獨自一人。他盯著白塔真人嘿嘿一陣冷笑,罵道︰「狗賊,明年的此時便是你的祭日了,張三爺明人不做暗事,臨死教你死個明白,別到陰世裡再做糊塗鬼,槐園中的老鼠和尚與荒葬嶺神獒,都是折在三爺手中。」

    白塔真人雖知必死無疑,但萬萬沒想到連今夜都過不得了,驚道︰「潘和尚先被押了三天才綁到市心碎剮,怎的連夜就要去了我?」隨即又咬牙切齒地說道,「想某橫行世上數十年,卻不料最後糊里糊塗地栽到你這小賊手中,吾死也不能瞑目。」

    白塔真人臨刑之際難免心寒膽戰,越想越怕,口也軟了,又央求道︰「還望張牌頭念在我法身修煉不易,更是以此醜態在世間偷生多年,不如使我走得從容些個,留具囫圇屍首也好。」說罷涕淚齊流,告訴張小辮在何地何地,埋了一匣子金洋錢,只要成全則個,錢匣子裡的東西就全是你張牌頭的。

    張小辮一面暗中記下藏著金洋錢的所在,一面在口中說道︰「想那些金洋錢多是不義之財,三爺自然是照單收了,難道跟你這狗賊還有什麼客氣的不成?不過你現在所求之事跟我說卻是無用,剛才圖海提督已有過交代,不容你死的爽快便宜。咱們做公的受上官支配,凡事身不由己,恐怕張三爺是周全你不得了,咱能做的最多是趕上清明節多燒些紙錢,薦度你在冥府裡少受些苦楚。」

    白塔真人沒料到圖海提督已有了吩咐,不免心驚肉跳,問道︰「不知他們想要如何處置本真人?是要開膛摘心還是要碎剮零割?又或是車裂腰斬?」

    這時就見孫大麻子回轉了來,他手中拎了一個木桶,裡面所熬都是滾沸的魚鰾,另外帶著兩個剪碎的麻袋片子。張小辮指著那些事物道︰「官家有命,念在你搖尾乞憐的分上,不以刀刃相加,只要給你做一番披麻拷,剝皮問。據說當年岳武穆蒙冤之時,就曾受過此刑。不過你這丑類惡貫滿盈,是自作孽不可活,如今要被天道誅滅,豈能與岳爺相提並論,趕快閉上你的鳥嘴領死吧。」

    白塔真人氣量狹窄,而且色厲膽薄,識得那披麻剝皮之刑,又知道這種極刑最是殘酷不過,聽得此言頓時急怒攻心,驚駭之餘,哇地嘔出一口黑血來,咳了兩聲,氣急敗壞地罵道︰「想我在提督府中躲了多時,並不曾為害他家中老小,圖海狗官何以恁地歹毒!你們使如此陰狠的手段害我性命不要緊,本真人死後必要放出血咒,教靈州城裡變做屍山血海,人畜不留!」

    這正是︰「世人盡說天高遠,誰識報應在眼前。」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8:32

話說那白塔真人曾經躲在暗處,親眼目睹了刑部劊子手在十字街心碎剮老鼠和尚,只覺極刑之酷無以復加,所以他落到官府手中之後,只求速死,懇求官家不要零割碎剮,留下他一具完整法身。一來他是懼怕酷刑之苦,二來當時人們迷信傳統的觀念,認為如果此生犯了大罪,在法場上被碎屍萬段了,即便下輩子趕去投胎,也只能變做無數蛆蟲蚊蠅,任憑世人拍打踩踏,那就淪落到萬劫不復的境地了。

    白塔真人本是個行蹤震動天下的異人,不料陰溝裡翻了船,被人不費吹灰之力擒了,又挑斷大筋,百般折磨,眼看就要屈死在密室裡了,不住苦苦哀求上官,千萬別以刀鋸相加。他的意思是最好服毒,或是拿根麻繩來勒死。

    但那馬大人和圖海提督都是心黑手狠的人物,不用刀刃也不能輕饒了這個重犯,天底下沒有那麼便宜的事,便交代左右用魚鰾披麻伺候,隨後就離開密室去巡視城防了。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領了命,要親手結果這惡賊的性命,當下用刀剃去白塔真人遍體犬毛,把他週身上下收拾得光溜溜的,好似白羊一般,又將那麻袋片子割成細條,一條條蘸了滾膠,趁熱搭在白塔真人身上,頃刻間就從頭到尾粘了數百條碎麻袋片子。

    此刻白塔真人已被嚇得全身顫抖,屎尿齊流,再也扛不住了,只好把餘黨所藏之處一一供出,再無絲毫隱瞞,還求上下寬鬆些個,容本真人死得痛快點。

    孫大麻子罵道︰「俺見了你這賊撮鳥便沒好氣,果然與那老鼠和尚都是一路貨,身上全沒有半點膽魄,害死在你手裡的無辜性命不計其數,惹下如此大罪也只拿一條命來填,就算粉身碎骨也是你的便宜。如今死到臨頭,你伸出脖子等死也就是了,何苦還要如此出醜。」

    張小辮也在旁譏笑道︰「真人法身雖是尊貴,但這披麻剝皮之刑卻難熬得緊,不得立時便死。我等又不是技藝嫻熟的劊子手,如今初次做這勾當,手底下難免生疏,不管是輕了重了,還望真人多多包涵。」

    白塔真人恨得咬碎了牙齒,對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說︰「天下欺人之甚者,莫過如此了,本真人做了厲鬼也忍不下這口惡氣。你兩個小賊又以為自己是什麼好角色了,都他媽是朝廷的鷹爪子。為何自古以來賊氛熾然,屢剿不絕?只因官匪一家,貓鼠一窩,捕盜者皆為盜賊,不過是成王敗寇而已。你們使如此陰狠的手段禍害本真人得道法身,晚上還想睡得安穩嗎?」

    張小辮聽那白塔真人越說越是怨毒,便對他罵聲︰「聒噪,爺爺們今日要替天行道,這就打發你個狗賊上路,趁早去酆都枉死城中標名掛號。」說罷和孫大麻子俯下身子,鼓著個腮,一口接一口地往那白塔真人身上吹著涼氣。

    原來這披麻剝皮的大刑向來不入正典,本是南宋時流傳下來的一種逼供酷刑,到後來也多曾用於暗中處決囚犯。先是把麻布條蘸上熱膠,粘在囚犯赤裸的皮肉上。魚鰾之性最黏,粘住了就別想分開,待到涼干了之後,倒拽麻布條,一扯之下,就能連皮帶肉撕下一塊,所以也稱「披麻拷、扒皮問」。即便是鐵石心腸的硬漢子,也萬難熬得住這種毒刑,真可謂「直教鐵漢把魂銷,縱是狂夫也失色」。

    那白塔真人全身披滿了麻布條,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朝他吹了一陣氣,看看魚鰾熱膠差不多都已涼了,估摸著用刑的時辰差不多了,就先試探著揪住白塔真人背上一片麻布,往戧碴兒的方向狠狠一拽,只聽刺啦一聲響,硬生生撕下來一片皮肉。血點子濺了一地,疼得白塔真人殺豬般叫,擂天捶地介地呼痛。

    白塔真人身上雖是裹了一層狗子皮,可這數十年來,狗皮子早已與自身皮肉連為了一體,再也分離不得,被麻膠一帶就撕下一綹肉來,頓覺痛徹了心肺,自知如此死法太過慘酷,連忙想要再次出言討饒,但劇痛之下,口舌多已不聽使喚了。

    張小辮拎著拽下來的麻布條子看了看,果然是血肉相連,便順手拋在一邊,更是不容白塔真人再作分說。他突然冒出壞水,奇道︰「咦,三爺好像聽見空中鼓樂鳴動,想必是仙人打開了天門,這就要接真人回去了。如此的好事,須是耽誤不得。」說著就與孫大麻子一齊動手,將麻布條子扯了一個痛快,撕不到一半麻袋片子,就已將白塔真人活活疼死了。

    用刑過後,密室中遍地血肉狼藉,細看那狗皮子裡裹的,赫然是具畸形的人骨。張小辮請提督府的管家來驗了刑,才攏了堆暗火焚屍滅跡。至於官府如何按照所取口供秘密佈置,到處緝拿漏網的塔教餘孽,自不必說。圖海提督府上窩藏了妖道,當然不能聲張出去,只是全家上下難免受了些驚嚇,要在打退粵寇之後,請戲班子來唱幾出《三英戰呂布》、《尉遲公單鞭奪槊》、《關羽千里走單騎》之類演武鎮宅的戲文,這些事自然不在話下。

    書中有交代,可嘆這位白塔真人,在深山裡苦修多年,得了異術在身,最後卻得了這麼個結果,死得慘不堪言,沒什麼好計較的,只能說「萬事勸人休作惡,舉頭三尺有神明,作惡倘若無報應,世上豈不人食人」。

    大概因為白塔真人作惡多端,劫數到了,老天都要收他,自然難逃身死命喪,於情於理確是如此。可是話雖這麼說,此人畢竟是塔教首腦,官府追捕了他幾十年都沒見蹤影,除了潛蹤深藏,更會許多造畜的詭異手段,還有荒葬嶺的神獒,以及躲在槐園筷子城裡吃小孩的潘和尚,這些妖人惡獸,有哪一個是易與的?怎的通天的本事不得施展,就全都折在了張小辮手裡?

    想來張小辮也只不過是半通非通地學了點相貓之術,怎麼就能憑著大運誤打誤撞,舉手投足之間就把這些巨奸大惡一一剷除,歸根到底還是得了林中老鬼暗中指撥。

    那林中老鬼不言則可,言出則必定應驗如神,道破了許多玄機,凡事經他佈置,必有可觀。

    張小辮還以為自己時運來了,祖墳上添了座沒影沒形的薦福碑,早晚就要發跡,故此命中才有貴人相助,得遇到林中老鬼指點迷津。要不了多久,張三爺便已是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山前,何等的威風榮耀。卻不想仕途沉迷,實是無邊的苦海,哪得逍遙自在,頭上的頂戴花翎紅纓子,又不知要用多少鮮血染透。

    更想不到世上絕無如此便宜的好事,常言道得好「得便宜處失便宜」,禍根凶神早已深埋,只不過還不到他張三爺發還的時候。要問鹽從哪鹹,醋打哪酸?那金棺墳裡的林中老鬼究竟是什麼來歷,如此扶持張小辮又到底有什麼圖謀?

    可這些事別說張小辮蒙在鼓裡,就連提督府白塔真人、筷子城老鼠和尚、荒葬嶺韃子犬這一干賠上性命的妖人惡畜,也是死得稀里糊塗不明不白。恐怕他們直到過了奈河橋落進了枉死城,也不知自己其實是死在了林中老鬼的算計之下。

    至於林中老鬼之事,全是後邊的話頭,日久自明,現在暫且不表。單說當今世上內憂外患,盜賊草寇多如牛毛,靈州城內雖然兵精糧足,但被粵寇團團圍困,幾場惡戰之後,不免人心惶恐。張小辮剿殺塔教妖邪一事雖然做得隱秘,奈何這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沒過幾日便是滿城皆知。他名頭在外,大有能聲。

    這人的名,樹的影,傳來傳去,眾人都以為張牌頭是有大手段的人物,每每見了他便是牌頭長、牌頭短,就如稱那些富戶為員外一般,總是尊他,等閑出去喫茶喝酒,店家也不肯要他使錢。

    張小辮心中暗自得意,連走路都快不知道先邁哪條腿了。他感念林中老鬼的恩德,卻在城中苦尋不著此人,又常常想起多得靈州野貓相助,得空就買些熟肉魚頭當做貓食,拿去貓仙祠裡給野貓們享用,故此滿城之中,連人帶貓,無不念著他的好處。特別是那些家貓野貓被他喂熟了,更是出入相隨,行影不離,招之即來,呼之即去。

    這天馬大人在城頭上點閱了靈州團勇,然後傳來張小辮,說起張牌頭手段不凡,別看年紀輕輕,卻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輕而易舉地剷除了盤踞在城中多年的塔教妖孽,深得本官和圖海提督賞識。如此人物放在捕盜衙門中豈不大材小用,必當破格舉薦出來,推舉到軍中報效朝廷,如此才能得以施展真實本領。今日先調撥到團練中充做營官,管領一營團勇。

    當時清廷的滿人八旗兵和漢軍綠營兵,多是因為年久不用,軍紀廢弛,士卒懈怠,再也不復昔日橫掃天下之鋒,難以應付大規模的戰事。只有僧格林沁率領的蒙古馬隊東征西討,除了拱衛京畿重地,還要四處鎮壓農民起義。此刻朝政紊亂,天下動盪不安,這支人馬雖然精銳,卻往往撲滅了東面,西面又生出亂來,也自是疲於招架。守衛京城的大軍不能輕易調動,只好命各地自組民團,眼下靈州城裡有許多民團,多是就地招募聚集。這裡邊不免魚龍混雜,更有許多招安來的響馬草寇,其中有一營的字號稱為「雁營」,營中皆為同鄉同族的「雁戶」,最是彪勇善戰,衝鋒陷陣,渾不懼死。但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其營官在前天守城禦敵的血戰中,被粵寇彈丸貫腦而亡,所以營頭之職暫時空缺。

    馬大人深感雁營士卒勁悍,又都是響馬子出身,難以被官家掌握,唯恐其生出亂子來,所以思量著要派個心腹的人統領此營。可圖海提督卻認為雁營中的兵勇都是滿身賊骨頭,屢屢在城中鬧事,可能暗中還有殺官造反之意,根本不能留,留下來必成大患,應該盡快想辦法除了此營。雙方爭執不下,最後圖海就提議讓張小辮轄帶此營,表面上是提拔於他,其實用心陰險狠毒,是打算安排一個去處,讓張小辮和雁營有去無回。誰料想,只因這一去,才引出一場惡戰,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有分教︰「千軍萬馬似潮來,屍滿城郭血滿垓。」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賊貓》第五卷《雁營》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9:09

有道是「耕牛無宿草,倉鼠有餘糧」,拉犁耕田的黃牛一生辛勤勞苦,卻連果腹的草料都未必夠吃,臨到老更要受一刀之苦,還不如那些竊糧搬倉的鼠類,吃著精糧,養得肥胖安逸。人世之中,往往也是如此,真正任勞任怨出力氣做事的,未必討得到什麼好處。馬大人不知耗費了多少心機,籌募團練守城禦敵,但那個酒囊飯袋般的旗人提督老圖海,卻唯恐他在靈州城擁兵自重,處心積慮地剪除此人羽翼,首先就是要除掉雁營。

    這雁營之中皆為雁戶出身,也就是以打雁為生的雁民。在靈州城西有好大一片蘆葦叢生的沼澤地,被稱為黃天蕩。水草茂密無邊,不知覆著多少裡數,那些南來北往的大雁途徑此地,多會在黃天蕩中落腳。雁乃守信之物,每到遷徙之期,天空中雁陣翩翩,一隊連著一隊,漫天皆是,觀之不盡。

    世上打獵的獵戶,無非是挖陷阱下套子,或是用弓弩、火銃擊射獵物,如能依法施展出這些手段,要打什麼熊羆虎豹,或是狐狸黃狼,自然不在話下,卻唯獨是打雁最難。俗話說寧吃飛禽一口,莫吃走獸一隻,野雁乃是禽中之冠,自古被視為「五常俱全」的靈物——哪五常?仁、義、禮、智、信是為五常。

    說雁有仁心,是因為一隊雁陣當中,總有老弱病殘之輩,不能夠憑借自己的能力打食為生,其餘的壯年大雁,絕不會棄之不顧,養其老送其終,此為仁者之心。

    大雁不僅有仁,更有情義,雌雁雄雁相配,向來是從一而終。不論是雌雁死或是雄雁亡,剩下落單的一隻孤雁,到死也不會再找別的伴侶,這是其情義過人之處。

    天空中的雁陣,飛行時或為「一」字,或為「人」字,從頭到尾依長幼之序而排,稱作「雁序」。陣頭都是由老雁引領,壯雁飛得再快,也不會趕超到老雁前邊,這是其禮讓恭謙之意。

    雁為最難獵獲之物,是因為大雁有智,落地歇息之際,群雁中會由孤雁放哨警戒。所謂犬為地厭、雁為天厭、鱧為水厭,這三種生靈最是敏銳機警,一有什麼風吹草動,群雁就會立刻飛到空中躲避,所以不論是獵戶還是野獸,都很難輕易接近地上的雁群。

    雁之信,則是指野雁是南北遷徙的候鳥。因時節變換而遷動,從不爽期,至秋而南翔,故稱秋天為雁天。這仁、義、禮、智、信的五常,即便至聖至賢之人也未必能夠做足,所以依靠獵雁為生的雁戶,無不敬重野雁品質。

    雁戶獵雁的器械稱為「雁排」,是在一個渡水木伐子上鋪設排槍。先把排子隱藏在蘆葦蕩深處,然後再由身手矯捷的雁民,身披簑衣,頭插雁翎,尋著雁蹤,偷偷潛行到雁群棲息之地,約是離著一箭之地便不能再接近了,否則必然驚走雁群。

    雁戶們潛伏至深夜,看那月冷星稀之際,便突然點起一支火把。雁群中哨戒的孤雁好不警覺,立刻振翅示警,也就在這同時,雁戶急忙把火把浸到水中熄滅了,繼續悄無聲息地隱蔽不動。那些大雁從睡夢中驚醒,正要展翅騰空逃命,卻發現四野茫茫,一片寂靜,不免懷疑是那孤雁誤報,便嘈雜著責備了它一陣,隨後放下心來繼續歇息。

    雁戶們躲在四周,聽得群雁逐漸安靜下來,知其已然熟睡,就再次點起火頭,孤雁盡忠盡職,立刻再次報警,而雁戶們仍是熄滅火把。如此反覆幾回,雁群都被攪得心神俱疲,它們長途遷徙,本就疲憊不堪,又被孤雁一而再,再而三地驚擾起來,而蘆葦蕩中哪有什麼險情?最後終於惱火起來,活活將那孤雁啄死。

    卻不知如此一來,正是中了雁戶的詭計︰一是失了放哨的孤雁,再者三番兩次的驚擾,早已是困乏難擋,警惕性放低了許多,雁戶們趁此機會,牽動排槍四下合圍。待到那些野雁發覺大事不好,從睡夢中猛然驚醒過來,再想逃脫已經晚了,都被雁排的射程罩住,大多難逃中彈身亡的厄運。這個獵雁的法子,喚作「打孤雁」。

    雁戶們依靠獵雁過活,也只勉強餬口,常被官府盤剝壓搾,趕上離亂歲月,更是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其中便有許多人仗著身手敏捷,藏身在蘆葦蕩裡,劫殺過往的客商,做些替天行道殺富濟貧的勾當,也算是綠林響馬中的一路。

    後來這夥人都被馬知府招了安,編為靈州團勇,號稱雁營。如今營管陣亡,圖海將軍就推舉張小辮去統轄此營,因為圖海暗覺張小辮查出將軍府裡藏著妖道,讓他十分地下不來台,又恐此人日後成為馬天錫的左膀右臂,心中自是陰恨起來,打算找個機會要一舉除掉這些心腹之患,這正是「朝中奸黨橫行日,天下英雄失意時」。

    張小辮卻還道這是上官抬愛,他哪裡曉得官場上明爭暗鬥的險惡之處,於是帶著孫大麻子和黑貓,大搖大擺地前去應職。想想那雁營裡,少說也有八九百號兵勇,如今都要聽張三爺的號令調遣,真是得意非凡。

    雁營中的老營管死後,營中以其子「雁排李四」為首。這李四不過二十幾歲,是雁民出身的鬧銀響馬,擅能扎排使銃,故此得了個綽號,喚為「雁排李四」,又素有神手之稱,手中火器百發百中。他還有個自小相依為命的妹子雁鈴兒,生得眉目秀艷,體態綽約,是個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兒家,勝過《水滸》扈三娘,不讓《西遊》羅剎女;除了能征慣戰,更有百步穿楊的手段,隨身一張雁頭彎弓,七十二支雁翎箭,向來是箭不虛發,發必應弦,此時也作了男裝,跟隨在營中征戰。

    雁排李四早就覺得充為團勇給官府賣命,雖然出生入死,卻不似官軍那般有糧有餉,遠不如在黃天蕩裡殺人越貨來得痛快,何苦屈身小就,終日受人懊惱,靠吃著順氣丸才能度日。正思量著要帶兵反出城去,到時候天是王大,老子就是王二,管你什麼清軍太平軍,只要膽敢進得黃天蕩來,便隨著爺的性子,一發殺個痛快。

    正這時,忽聞靈州捕盜衙門裡的張牌頭要來統領雁營。雁排李四是足踏風雲,氣沖牛斗的傲骨之人,最喜愛結交天下豪傑,心想︰「久聞張牌頭大名,聽得耳朵也快起趼子了,既有機緣,何不會上一會,看看他是否果真是個出眾的好漢子,然後再走卻也不晚。」當下出來相迎。

    誰知雙方一照面,雁排李四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瞧那張小辮猴裡猴氣的一臉潑皮相,歪戴帽子斜瞪著眼,小號官服穿在身上都顯得肥大,肩膀上還架著一隻黑貓。只有旁邊那個麻子臉,倒是生得虎背熊腰,只看那身量步法,料來也是得過些傳授的壯士。

    但靈州自古就有拜貓仙的風俗,雁民們也尊貓仙爺爺,一見張小辮肩頭蹲著只黑貓,雁排李四等人便不敢太多輕看於他,當即上前抱拳行禮,可心中卻是有些尷尬,不太相信就憑這個潑皮般的小子,怎有本事剿殺老鼠和尚和白塔真人那伙巨寇。

    張小辮慣會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又得林中老鬼指點,知道雁營之中多是草莽之輩,便也抱拳拱手,直接就問李四等人,諸位好漢,以前可都是嘯聚山林的響馬?

    雁排李四和雁鈴兒等人聞言吃了一驚,雁營如今是受了朝廷招安的團勇,官家早就表示對以前的所作所為既往不咎,不知他又提這話是什麼意思?莫非官府變了心意,要去了我等不成?想到此節,不禁個個戒備起來,悄悄將手按在了腰刀的刀柄上,只等潛伏的官軍蜂擁上來,就亮出傢伙拼他個魚死網破。

    誰知張小辮卻大言侃侃地說,想我張家祖上就有人做過響馬盜,當年在綠林之中,那也是有字號有蹤跡的人物。自古以來,響馬多為明盜,遇到過往的客商大戶,先是放出一支響箭為號,這才顯身出來攔住去路,並要念動劫山贊子說︰「此山是爺開,此樹是爺栽,要想打此過,十個馱子留九個,牙蹦半個說不字,嘿嘿,一刀一個草裡埋。」這就叫明目張膽,連馬頸上也要繫著鈴鐺,走到哪響到哪,如此方才算得上是梁山本色的明盜響馬了,絕不是尋常的草寇毛賊之流可比。世人愚眼俗眉,哪識得咱們響馬子的來歷,更不知咱這綠林義氣,從來就不是那些齷齪兒男能學得來的。諸位既然是響馬出身,想必都是慷慨灑脫的當世英雄,讓小弟有幸得遇,實是三生有幸。

    張小辮前兩天曾和孫大麻子暗中掘藏,找出了白塔真人生前埋在城內的一匣子金洋錢。他信從林中老鬼之言,唯恐聚多了錢物招來禍端自毀前程,在沒做上高官之前,不敢再動貪念,此刻只好忍痛割愛,把金洋錢全部帶到營中,當場分給眾人,以表結納之心。

    古人言︰「士為知己者死。」張小辮這幾句話果真是說入了巷,滿滿一匣金洋錢更是動人眼目。那雁排李四等人俱是豪傑的襟懷、草莽的性情,一聽之下無不動容,都覺得先不論張營官本事如何,單只這番器量,以及仗義疏財的手段,也稱得上是宰相之才了。能夠說出這等言語,絕非凡品,此時雖然只是個雁營營官,想來日後必成大事,而且同為綠林一脈所出,我等將來如能跟隨在側,怎不得他些好處受用?於是盡皆心服,當場推金山倒玉柱,呼啦啦拜倒了一片。為首的李四說道︰「雖然我等多是出身於塵埃之中,卻也頗知英雄典故,曾見古今事跡,曉得世間義氣二字最重,如蒙張三哥不棄,願先就此結納了。今後同生共死,榮損相連,不論刀山火海槍林箭雨,永遠追隨左右。」

    有道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在當時的民團兵勇當中,多有拉幫結伙拜把子的風氣,若不用此,便難以在軍中立足。這也該著是他們前世的緣分,命中天數近合,一見之下,都覺意氣相投,願意拜把子結為生死兄弟。擇日不如撞日,雁營眾人當即就撮土為爐,插草為香,張小辮、孫大麻子、雁排李四、雁鈴兒,以及營中幾位雁戶出身的哨官,一同跪倒在地,雙手抱拳,用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當著那只黑貓,對天盟誓,念起「插香令」來。其令日︰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

    萬眾齊志,名標青史;

    江湖一把,功業千秋;

    香火在手,歃血為盟。

    張小辮幸得林中老鬼點破了自身命數,只用三言兩語,便憑空得了一班好漢子以性命相交,真乃如虎添翼。所謂一個好漢三個幫,如此一來,何愁大計不成?

    這正是︰「逢山必要先開道,遇水還得早架橋。」卻不知張三爺率領著雁營何去何從,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9:19

且說這座靈州城,從古就以出產花貓聞名,故此得了一個俗稱,喚作貓子城。雖是個繁華錦繡的富貴之地,卻正值國家用兵之際,連年不斷的戰亂和災荒,一邊是官府催征盤剝,另一邊又是賊寇四處洗劫,附近的十里八鄉,多已被搜刮得民盡財窮。

    那些個指靠著捕漁獵雁為生的雁戶,大多沒有養家餬口的活路,紛紛落草為寇。但一打起仗來就是赤地千里,荒郊野地中除了成群結隊出逃的難民,哪有什麼走貨的客商富戶經過,再也無處去殺富濟貧。雁戶們無非只剩下兩條出路,一是按照從古傳下的舊例,想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全伙被收編為團勇之後為國出力,隨著官府征剿賊寇;再者就是加入太平軍揭竿造反。總之投到哪邊都躲不開衝鋒陷陣,要怪只怪自家沒趕上好時候,身為社會最底層的雁民,又是生逢亂世,不是刀下死,就是槍前亡。

    仔細權衡起來,畢竟這第一條路有糧有餉,又是名正言順;而第二條路則是誅滅九族的不赦之罪,另外太平軍是拜上帝的,與靈州拜貓仙的風俗水火不同爐,普通民眾根本接受不了這個觀念。雁戶們經過商議,青壯之輩就隨著首領老雁頭,一同投了官府,在戰陣之中拿命換些錢糧,將養族中的老弱婦孺。

    老雁頭死後,雁營裡群龍無首,缺糧短餉,這夥人本是黃天蕩裡的響馬子出身,又不免時時恐懼官府猜疑,正打算嘩變了反出城去,卻在此時馬大人派張小辮來做營官。

    張小辮使出手段,結之以財,納之以心,雁營裡的草莽之輩果然感激不已,都願意追隨效命。眾人按照綠林規矩設香結盟,雖然只是插野草做香,酌清泉為酒,但這古禮是先賢所留,傳到後世,萬古馨香不朽;念罷了插香令後,各道生辰八字,序過長幼,皇天后土,貓仙爺爺在上,一個人頭磕在地上,歃血為誓,結成了生死兄弟。

    那些開幫立會的綠林響馬,向來是以湖南洞庭湖賊巢中的盜魁為尊,在入伙插香時,都要念頌一篇《常勝贊賦》為證。當時就連綠營官軍中的兵將,都暗暗效仿此例,更別說是團練這種地方武裝了,所以才說官匪本是一家,何以見得?且聽結義頌子︰

    雁字營裡傳號令,有緣兄弟聽分明︰

    今逢吉日開黃道,我等結義來荒郊;

    探得名山修金樓,地勢巍峨氣象高;

    南北英雄齊聚會,到來都是大英豪;

    正副營官先請到,十二哨頭把名標;

    命人巡山去望風,有無奸細聽蹊蹺;

    再把盟壇搭築好,以憑結義認同胞;

    香焚頭把紀週期,羊左當年訂此交;

    留下千秋香一把,後人結義勝同胞;

    香焚二把敬桃園,萬古義氣尚凜然;

    歃血盟咒何所似,烏牛白馬祭蒼天;

    香焚三把為梁山,兄弟論交把命換;

    吾輩今朝來結義,同心同德效古人。

    這是說結義要學古人一樣,做到金石不換、生死不移的才好。古代人交朋結友,最重的是個然諾,不像當世的人們,只知道口頭結交,起先有酒有肉時,如膠似漆,到後來遇到困難,就反目無情。

    同營之人按照古例,拜成了把子,自是歡喜無限。雖然按年紀來論,張小辮排不到眾人頭裡,但他身為雁營營官,眾人都是尊他,即便是比他歲數大的,也稱他為三哥。張小辮也就稀里糊塗地認了,與大伙稱兄道弟,擺開酒肉來拼了一醉。

    原來自打張小辮從塔王古井中起出風雨鐘,靈州上空的塔雲翻滾,真是雲生四野,霧湧八方,使得連日裡暴雨如注。那雨下的就好似懸河倒海一般,河道皆滿,淹沒了不知多少低窪溝壑。靈州城地勢較高,才未被水淹,而正在城外圍困的太平軍糧草不足,本是加以挖掘壕溝困城,實際上仍是準備穴開地道炸城而入。大雨一連下了幾日,火藥多是受潮無法使用,眼看軍中糧草也已耗盡,再也無力拔城,只好聚攏部隊,準備撤圍而去。

    巡撫馬天錫在城頭上看出粵寇動向,明知賊寇接連折了幾陣,加上沒有糧草,退得必定慌亂,要是能有大隊官兵在外圍攔截,靈州城裡的團勇趁機出城相攻,來個內外夾擊,必定能殺他個片甲不回。奈何江南數省都已陷落,周圍根本沒有別的官軍可以調動。

    馬大人也清楚,正是因為靈州城孤掌難鳴,粵寇是想來就來,所以退兵時必定疏於防範,於是就盤算著要派數營精銳,繞出去在路上伏擊。但提督老圖海卻是死活不肯同意,靈州兵勇有限,僅夠固守堅城,決不能輕易出動一兵一卒與粵寇大軍野戰,否則城防必然不穩,如果貪功丟了靈州,朝廷責怪下來可是萬萬吃罪不起。

    但圖海提督隨後又說,撫標和旗兵不能輕動,但長毛髮逆的氣焰恁般囂張,官兵任其從容撤走,豈不是助長賊勢?依本提督之見,咱們靈州的雁營驍勇善戰,咱們不妨就調遣此營出去截殺長毛。

    馬天錫心知圖海不僅心胸狹窄,更是貪贓枉法唯利是圖,常常以各種名目,到處搜刮財帛中飽私囊,實是肥得流油。他以前曾派人把幾大車財物運回北京,半路上卻都教雁戶中的響馬子給劫去了,所以他對這夥人懷恨在心,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早就有心除之而後快。

    自古道「卵不擊石,蛇不鬥龍」,以這區區一營兵勇,如何對付數萬之眾的大股粵寇?馬天錫本待不允,但轉念一想,現在不能得罪圖海這老匹夫,而且如果能做到出其不意,勝敗之數還未可知。當下籌劃一番,命雁營多攜火器,今天放假一天,好酒好肉飽餐戰飯,到得晚間,讓他們在夜裡藉著雨霧從水門出城,然後繞到黃天蕩裡潛伏藏納,等粵寇經過之時趁亂截殺。

    雁營上下得了號令,皆知來日必然有場惡戰,但雁戶多是悍勇之輩,從來無懼生死,吃飽喝足之後,各自忙著整頓器械,只有李四等人,兀自陪著張小辮喝酒未散。孫大麻子和李四都是豪傑器量,拼起酒來接連干了數碗,都是一飲而盡,又藉著酒興談論起武藝,二人各自不服,當場伸胳膊遞腿比試起來。

    張小辮量淺,他是「三杯竹葉穿心過,兩團桃花上臉來」,只吃了兩三碗酒,便已是東倒西歪,坐也坐不穩了。可身邊的雁鈴兒和幾個哨官還在不住勸酒,尤其是雁鈴兒,千杯不醉的海量,舉杯推給張小辮道︰「三哥,今天好興頭,不妨再多吃一碗。」

    張小辮眼花耳熱,舌頭都短了半截,自知再喝下去三爺就要歸位了,趕緊抬手推開送到面前的酒碗。但他喝多了手底下沒準,竟然一把推到了雁鈴兒的胸前,一觸之下感覺不是太對,便隨手抓住,使勁捏了幾捏,迷迷糊糊地奇道︰「看賢弟的身量也……也不……也不肥胖,為何……為何長了如此一對好奶?」

    那雁玲兒又驚又羞,臊得滿臉通紅,趕緊把張小辮的手從身上推開,當即柳眉倒豎,刷地拔出腰刀,這正是「娥眉變作禪娟刃,要殺席上輕薄人」。一旁的兩名哨官見勢頭不對,立刻站起身把她攔下。雁排李四也知道自己這妹子殺人如麻,伸手五指令,卷手就要命,她是瞪眼就宰活人,急忙和孫大麻子停下手來,大叫道︰「我的小姑奶奶,今天是咱們雁營結義的大日子,怎能動刀動槍!你竟敢對三哥無禮,是不是不把我這個當兄長的放在眼中了?快給我把刀收起來了!」

    張小辮原本十分酒意,早被眼前這明晃晃的利刃給嚇得醒了一多半,再定楮仔細一看雁鈴兒,方才赫然醒悟,暗道一聲慚愧,竟沒分辨出這少年是個女扮男裝的美貌小娘子。綠林中最忌戲嫂欺妹,這是三刀六眼的罪過,真被人家當場剁翻在地也沒什麼好埋怨的。饒是他張三爺剛剛還自誇英雄了得,此刻也被唬得氣也不敢出,屁也不敢放了。

    雁排李四見這場面不尷不尬的豈是了局,連忙打個圓場。他說早就風聞,在靈州城裡有個稀奇古怪的說書先生,能講諸般袍帶公案類的大書,凡事經由他口中說來,果是好聽,更能卜算吉凶禍福的興衰運數。咱們雁營今天晚上就要出城殺敵,兵凶戰危,生死難料,看現在天色尚早,既然喝過了酒,我等不如去街上閑耍一回,聽那先生講幾段故事,再問問他雁營此去征戰,鈍利究竟如何。

    張小辮求之不得,趕緊說正合心意,當下隨著眾人一同前往,這正是「要知古往今來事,須問高明遠見人」。

    此時粵寇圍城,城中家家關門閉戶,茶館裡早已經沒人去了,只好到那說書人的家裡去尋他。一行人轉街過巷,最後來到一座精潔雅致的小院跟前,上前叩開了門,便有一個童子出來詢問來意。張小辮等人說明要找說書的先生講古,付過了茶資,就被引到堂中,眾人分職位高低在兩邊客位依次落座。

    不多時那說書人出來相見。只見這位先生,不過四十來歲,頜下留著短鬚,白淨面皮,體態消瘦。他自稱以說書講古為生,偶爾給人算命,也一向都是陰陽有準,但從來不用四柱五行,更不須推演卜算,只須察言觀色,就能知道來者的進退生死。別人問他從哪學來的這等本事,他卻只推說是博古方可通今,講古講得多了,自然能夠明白世間造物的興廢之理。

    雁營潛出城外伏擊粵寇是軍機密事,自不能輕易洩露,另外張小辮自恃有林中老鬼指點,怎會信一個說書人說些有的沒的。只是既然來了閑耍,也不能不討個綵頭,所以就直接問那說書人,倘若我雁營臨陣作戰,兵甲鈍利如何——也就是問問他勝敗徵兆。

    誰知那說書人一見張小辮,竟然吃了一驚,當堂怔了半晌,臉上更是變了顏色,道聲失禮了,在下萬不敢在列位官長老爺面前賣弄見識,說罷就要端茶送客。

    雁排李四是響馬子的脾氣,點火就著,哪受得住一介市井說書之人如此怠慢,聞言勃然大怒,啪地拍案而起,拽出刀來罵道︰「恁般不識抬舉?你這廝雖不長進,卻也是有兩個耳朵的人,難道就沒聽說過咱們營官——靈州張三爺的赫赫大名?且看爺爺割了你這兩隻沒用的耳朵!」

    那說書先生卻絲毫不為所動,他也是個極倔的性子,神色傲然,嘿的一聲冷笑,只道自家從來不肯說虛妄之語,但張營官的事情非同一般,說不得,不敢說,說了必死。眼下倘若用強相逼,那麼是殺是剮悉聽尊便,死得倒還利落些。

    正是︰「只因算盡人間事,惹得殺身禍一場。」畢竟不知這位說書人窺破了哪些端倪,其中又有多大的禍端,才讓他抵死不肯明言,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9:36

上回正說到眾人想要卜算雁營的前程運數,誰知那說書先生非但不肯明言,反而幾句話惹惱了雁排李四。李四當即拔出刀來,就要削他一對耳朵,孫大麻子卻是個耿直之輩,不肯以強凌弱,趕緊在旁勸阻。

    雁鈴兒也聽得不耐煩了,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對張小辮說︰「三哥,這廝言語不知進退,怕不是個良善之人,休要與他一般見識,咱們回營去了。」

    張小辮心裡同樣是不怎麼痛快,自己嘲解道︰「三爺以前有位老道師傅也是在江湖上賣卜算命多年的金點大行家,你們這些個招搖撞騙的門道兒,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你家張三爺。常言講得好,有卦口,沒糧鬥,若信卜,賣了屋。」說罷哈哈一笑,起身邁步就走。

    書中代言,這位說書先生,也不是個平庸之輩,自幼熟讀經典,諸子百家,天文地理,無一不通,無一不精。若論起他的才華來,就連那古時的大儒甦東坡、白樂天之流也不肯放在眼裡,真正是胸懷萬卷,筆掃千軍,辯才無對,文采無雙,更擅談人命數,言下從無落空,但他念及世道衰頹,無心功名,退居在靈州城,只憑著賣卜講古度日。

    他瞧出張小辮命數蹊蹺,只是不敢直言道破,本想把他們打發走了了事,但此人生來便是心高氣傲,此時見張小辮走得灑脫,心想若是讓他們如此走了,某的本事豈不真要被人視為江湖伎倆?於是叫道︰「且慢,還望諸位軍爺息怒,既然來了,不妨先聽在下講段罕聞的舊事,消遣了再走不遲。」

    張小辮等人本就是來聽他講古的,為了圖個酒後的消遣,看那說書人言語客氣下來,便消了無明之火,回轉身重新落座。孫大麻子興致勃勃,咧著大嘴笑道︰「不知先生要給咱們講哪段大書?可會講武松武二郎大鬧飛雲浦?俺祖上是山東清河縣人氏,最喜歡聽這些梁山好漢的事跡。」

    雁排李四則說︰「那些短打的聽來總不盡興,倒不如說一回精忠岳武穆朱仙鎮大破金兵,或是說說大明英烈、燕王掃北,這些書才打得熱鬧。」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亂點,正不知要聽些什麼,卻忽聽那說書人開言道︰「列位軍爺,咱們今日既不講史書袍帶,也不講公案短打,只伺候列位爺台一段民間流傳下來的奇異說話,這個說話的名目,喚作《撒豆羅剎江》。」

    眾人都道︰「這可稀奇了,從未聽過什麼《撒豆羅剎江》,想那江水裡也能種豆子不成?不知羅剎江是在哪裡?此事又究竟是個什麼來歷?只聽這個名目,想必應該是水路上的事跡了?我等願聞其詳。」

    只見那說書的先生整整衣襟,清清嗓音,啪地一拍醒木,教聽者收斂了心神,才將這《撒豆羅剎江》的說話娓娓道來。抑揚頓挫,張弛合度,講起來有急有徐,果是引人入勝,他先是唱了一套入話的定場詞,詩雲︰

    怒氣雄聲出海門,舟人云是子胥魂;

    天排雪浪晴雷吼,地擁銀山萬馬奔;

    上應天輪分晦朔,下臨宇宙定朝昏;

    吳征越戰今何在?一曲漁歌過晚村。

    這首古詩,單讚的是錢塘江潮。此潮漲落之勢浩大無極,風波險惡兇猛,常常吞沒軍民,翻覆了過往船隻,所以那錢塘江自古便得了個「羅剎江」的別稱。

    話說我國朝初年,就在這羅剎江畔,曾有一戶貧苦人家。當家的漢子,姓黃名衫,字顥年,同妻子兩個,養著全家的爺娘子女,開了間磨豆的磨坊,起早貪黑,辛苦經營,勉強度日,家中從不曾有隔夜之糧,吃了上頓發愁下頓。

    在早些年,黃家本是地方上的大戶,修道積善的人家,造橋鋪路屢有善舉,正不知從哪裡觸怒了神靈,家業傳到黃顥年這輩,竟衰落得不成樣子。夫妻兩個每日哀嘆,求天求地地禱告,不知這苦日子還要挨到幾時,要不是家裡上邊有老,下邊有小,真打算手挽著手,一同投到羅剎江裡尋個了斷才休。

    有這麼一天,黃顥年在磨坊裡給人家磨了一袋豆子。那坊中沒有拉磨的驢子,只能用人力推磨,出了滿身汗水,累個半死,收工時天色已經晚了,正待要關門回家,卻見不知從哪進來了一位老客。

    那老客個子不高,小鼻子小眼,水桶般的身材,穿著一件白色的湖綢長袍,裝束詭異非常,在黑夜裡煞是顯眼。他徑直來到磨房的門前,滿臉堆著笑,與黃顥年深深打了一個問尋。

    黃顥年回了一禮︰「不知遠客到此有何見教?」那老客道︰「正要有事相求,故此叨擾貴人。」原來他帶了一船貨物回鄉,行至羅剎江裡,遇到了大風浪,滿船的舟子和幫工,都被捲入了水中,這老客僥倖保住了船隻貨物,奈何沒了舟子水手,船擱在淺灘上進退不得。此地又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故此想請黃顥年幫個忙,替他看守一夜船隻貨物,等他到城裡雇來幫手,早上再行起航。當然也不能讓黃顥年白忙活,屆時願以一成貨物相謝。

    黃顥年雖然窮困,卻是個急公好義的男子,見不得別個有難,何況還有好處可分,當下應允了︰「這等小事,何難之有,遠客只管自去,晚生在此替你看管貨物,絕無閃失。」

    那老客再三稱謝,叮囑黃顥年千萬別使貨物丟失,即便我轉天不能回來,我家後人早晚也會來取,然後匆匆離開,連夜趕到城中僱傭幫工去了。黃顥年就連家也不回了,獨自忍著飢餓勞累,到江畔攏了堆火,坐在地上守著船隻。

    到了後半夜,家中妻子放心不下,提著燈籠來尋。黃顥年與她說明緣由,妻子也說︰「這是急人之難,行善的事,豈可疏忽。」當下兩人輪流看守。

    不料接連守了三天三夜,仍不見那老客回來,黃顥年雖然不肯失信,又到城裡去找,四處打聽遍了,都沒有得到下落。

    黃顥年開始有點不知所措,同妻子一商量,說不定那位老客倒霉走背字兒,遇到哪路強人害掉了性命,只是這船貨物如何處置?既然其中有咱們的一成,何不到船艙裡看看究竟是些什麼,然後再做計較。

    夫妻二人打定主意進了船艙,一看滿艙都是黃豆,不下千斤,而且顆粒飽滿。黃顥年經營了數年磨坊,從未見過這種上好的豆子,當下拿出大秤,自取了一百餘斤,回到坊間磨了豆漿。沒想到這些豆子做成的豆漿,飄香四溢,口感淳厚,喝了一回想二回,在市上口耳相傳,很快就賣個精光。

    黃顥年夫妻兩個把生意做得順手了,眼看又過了數日,還是不見那老客的蹤影,就決定再從船艙裡取些豆子,大不了日後主家尋來,連本帶利一併償還給他。如此一來二去,還不出兩個月,就把船裡的千斤黃豆取了一空。

    黃家借此發了一筆外財,真應了一順百順那句古話。黃顥年本就是商賈人家出身,手中有了本錢周轉經營,自此趕趁著時運,不出幾年就把家業賺得偌大,置辦了廣廈良田,家中奴僕成群,一日比一日興旺。

    黃顥年時常感念當年那位老客,要是沒有他那船豆子,哪有咱們黃家今日的光景。他越想越覺得此事不同尋常,有時與妻子說起來,都道那老客形貌裝束奇異,未必是凡間的人物,料來是五通五顯之類的神靈,看我黃家一門善男信女,特意顯出神通相助,看來咱們應當修祠建廟,每年多做幾回道場,感謝上蒼之德。

    可惜好景不長,到了第五個年頭上,黃顥年只要晚上一閉眼,就會夢到有人砸門,開門看時,見一夥凶神惡煞般的人直闖進來。這夥人個個相貌醜陋猙獰,皆是身穿白袍,頭帶古冠,對著黃顥年連罵帶打毫不客氣,口口聲聲說黃家欠了他們老太爺一大筆錢,並且拿出一個賬簿來,一行行指給黃顥年看。那賬簿上寫得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黃家用老太爺船上的豆子賺了多少多少錢,又在某年某月某日,用這筆錢做了什麼什麼生意,賺了多少多少利潤。你這傢伙悶聲發大財,還以為天大的便宜都教你佔了,如今還賬的時候到了,快快連本帶利地還回來。

    黃顥年每天都會從這個怪夢之中驚醒,醒來之後就看見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全是傷痕,嚇得他魂不附體,茶飯不思,瘦成了一副骨頭架子。他自己心裡明白肯定是惹了大禍了,趕緊請來一位能看禍福的居士,詢問此事吉凶。

    那位居士善談因果,聽罷了始末,告訴黃顥年道︰「閣下果然是惹了因果上的事。你命中本無富貴,但你夫妻二人不甘貧困,天天在家中對天對地訴苦不休,結果反被那羅剎江裡的邪魔歪道聽見了,假意前來點化於你,騙你拿了水府中的東西,現在連本帶利都得還回去。那五通五顯多是山妖水怪,從來不會有善心感應,既有所施,必有所取,自古宿債相償,誰也救不了你,要是你家產不夠的話,恐怕就得拿全家人性命去填。」

    黃顥年被人一語點破,情知大事不好,唯恐禍及家中老幼,自然是不敢怠慢,匆忙備了整整十船上好的豆子,又有豬牛羊三牲等許多供品,行船到羅剎江中,同妻子兩人跪在船頭焚香叩頭,將帶來的所有物事全部傾入江中,就看那濁水翻翻滾騰,從江裡湧出無數大魚,張開大口爭相吞食。

    黃顥年暗自念聲阿彌陀佛,總算是發還了這場宿債。正自僥倖間,忽遇狂風大作,水底老龍驚,半空厲鬼哭,羅剎江中巨浪排空,壓頂而來,一下就打翻了江面上所有的船隻,使船上之人盡數葬身魚腹。江水氾濫成災,又吞沒了黃家所在的村鎮,可嘆黃顥年不肯守命自安,雖得了幾年富貴,卻賠上了滿門性命,真教「憑君縱有千鈞力,命裡安排動不得」。

    這回《撒豆羅剎江》的說話,雖是半真半假,卻又無假不成真,只為勸那些怨天恨命之輩,休要眼光淺、口頭輕,指天叫地地胡言亂語,更不可貪圖非分得來之物。須知道「富貴只是五更春夢,功名好似一片浮雲,到頭來萬事皆空」。

    這位說書先生對張小辮等人講古,真正是「說話僅憑三寸舌,稱出世上深與淺;醉翁之意不在酒,只盼點醒夢中人」,果然指中了要害,聽得張小辮冷汗淋灕,坐立不安。卻不知他張三爺能否曉得苦海無邊,早早回頭,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9:47

且說雁營出戰在即,張小辮酒後帶著手下哨官們聽個說書人講古,講的是一段《撒豆羅剎江》的說話。

    原來那說書先生看出張小辮命數奇特,知道他惹了大禍在身,而且還要連累靈州城裡的軍民人等,不分男女老幼,都得跟著一發死個盡絕,就算是雞犬貓狗也留不下來一條。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他也不敢直言相告,故此托借當年的一段故事加以點撥。但說書人講的事情,與張小辮所遇之事肯定是不相干,只有其中的道理相通。

    所謂「書不在厚,有味則馨;言不在多,有理則重」。您要問說書人講的這個理是什麼理,他正是想告訴張小辮︰「從來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隨你小子現在使盡英雄,早晚有一天宿債相償,凶神惡鬼必定會找上門來,到時候再後悔可來不及了。」

    可是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張小辮雖然隱隱聽出些意思,心中也覺得頗不安穩,但他骨子裡認定自己絕非凡夫俗子,榮華富貴飛黃騰達多是張三爺命中注定所得,哪裡肯信這說書人亂嚼舌頭。

    張小辮眼珠子轉了兩轉,又想生死總有命,富貴都在天,反正張三爺本就是窮光棍一條,無非憑著偷雞吊狗的手段,勉強度日過活,想來能有今日光景,也合著否極泰來之理。天為寶蓋地為池,人生在世是渾水的魚,受用一天,就得一天的便宜。

    說書先生偷眼相觀,見那張小辮仍舊是一副全然不以為意的坦然模樣,知道對牛彈琴了,心中只是冷笑,抱拳拱手尊諸位︰「今日有幸伺候列位爺台一段說話,也算是咱們有緣。咱這說書之人,只不過是憑著耍嘴皮子賺錢餬口,無非講些個風月,談些個異聞,圖個好聽罷了,自然做不得真,其中如有疏漏怠慢之處,還望官長老爺們海涵。奈何這良辰短暫,美景易逝,再長的故事終有個了局的時候。」說罷他就推說時辰已經不早了,命侍童送客。

    雁排李四和孫大麻子等人,更是沒聽出這段說話的玄機,只顧聽個新鮮熱鬧,雖然未能盡興,也只作罷了,都稱謝道︰「先生講的果是稀奇,我等今後定當再來討教。」當下拱手作別,隨著張小辮回到營中。

    這些天來暴雨不斷,靈州附近的幾處江堤都被衝開了口子,一時間洪水暴漲,吞沒了好多村莊道路。巡撫馬天錫雖是本省的封疆大史,但還在官府手中控制的地盤非常有限,周圍各處多被粵寇攻陷,眼見賊勢之盛難以遏制,幸好天降驟雨,引動山洪發作,被大水淹死的賊人不計其數,使得圍困靈州城的數萬粵寇失了後援,加上糧草供給不上,等到雨停洪落之際,必定撤圍。

    馬天錫看這兩天的暴雨小了許多,察形觀勢,斷定太平軍肯定會暫時放棄攻城,等他們流竄到別處大肆劫掠一番,補充足了糧草兵源,才會再次捲土重來。眼下四周的道路都被洪水破壞,如果沒有水師接應,這麼多太平軍想後撤,只能經過南邊的黃天蕩。

    所以馬大人調遣雁營趁夜從水門出城,埋伏在太平軍的必經之路上,殺他個措手不及。雖然不可能盡數殲滅,至少能重挫粵寇銳氣,使其聞風喪膽心存忌憚,短期之內不敢再犯靈州。這樣一來官府才能有時間整頓軍備,招練新勇,鞏固城防。

    張小辮看看天黑雨住,就率雁營團勇焚起大香,一同拜了貓仙牌位,叩求貓仙爺爺靈驗感應,慈悲無邊,保佑雁營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隨即整裝結束,教這近千名團勇,各自背負了火藥鉛丸,帶著抬槍火銃,開了城下水門,乘著舢板潛出城去。

    此時烏雲壓頂,四下裡黑得如同鍋底,城外到處都是粵寇,雁營不敢用半點燈火,全仗著雁民們常年在夜晚狩獵,目力自是不凡,摸黑把一艘艘舢板劃入河道,繞著水路直奔黃天蕩而行,真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覺。

    張小辮雖然充做營官,卻是半點不懂戰陣廝殺之道,好在身邊的雁排李四和雁鈴兒等人,皆是身經百戰之輩。雁營響馬以前經常與圍剿的官兵廝殺,也同地方上的民團作過戰,到後來又打太平軍,也不知做過多少殺人放火的勾當,而且黃天蕩是雁營的老巢,到了其中就能佔盡天時地利,就算太平軍有十萬之眾,也能在蕩中殺他個人仰馬翻。

    舢板行了一夜,到了轉天,早已雨住雷收。張小辮等人坐在船頭四下打望,但見那天地間仍是陰晦無邊,水面上漂的一片片全是浮屍。有道是「人動殺機,物能感知,而天動殺機,人莫能知」。當時天下紛亂,遍地都有殺生害命之舉,這大概就是老天爺動了殺念,單是清廷鎮壓太平天國這十幾年裡,因為災荒戰亂而死的人口,就有將近七千餘萬。您數數那時候整個大清國總共才多少人,戰事最激烈的這幾個省真是十室九空,人煙滅絕,行出數十里,也不見半個活人。即便那些沒被洪水淹沒的村鎮田舍,也多是房倒屋塌,空空蕩蕩,連雞鳴犬吠聲都聽不到,各處都是一派死氣沉重的氣氛。

    張小辮做了雁營營官,心下原本極是得意,但在舢板上看到天災兵禍的大劫之下,滿目儘是淒涼景象,忽覺值此亂世,即便真能發跡了,也難快活受用,便對眾人說︰「我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咱們雁營舍生忘死,拼著性命平寇殺敵,不為別個,只為了早日國泰民安,讓天下百姓再不受這離亂之苦。」

    雁排李四和孫大麻子、雁鈴兒等人聞言齊聲稱是,心中盡皆嘆服,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卻不知張小辮心裡正在思量著︰「若非是民豐物足的太平盛世,張三爺空有家財萬貫,也沒處花銷享樂,身居高官還得替上下排憂解難,所謂『將軍鐵甲夜度關,朝臣待漏五更寒』,如此整日地奔波勞碌耗費心血,哪能有什麼興頭?」

    雁鈴兒見張小辮身邊有只黑貓,那黑貓雖然疲懶,卻生了兩隻黃金眼楮,顧盼之際好生靈動,但此貓只與張小辮一人相熟,從不和旁人接近。她好奇心起,就問道︰「三哥,聽說你在靈州城做捕盜牌頭的時候,活捉潘和尚、白塔真人一干巨寇,全憑城中的貓子暗中相助,可否真有此事?」

    張小辮早就有心賣弄些豪傑的事物,此刻被雁鈴兒一問,恰是撓到了癢處,便說道︰「咱和野貓天生就是有緣,提起靈州城裡那些家貓野貓之事,實是稀罕得緊,怎麼個稀罕?真教開天闢地稀得見,從古到今罕得聞。昨天那個說書先生大言不慚,還敢號稱什麼——褒貶忠奸評善惡,縱橫捭闔論古今。他也不過是能說幾套老掉牙的古舊大書罷了,連個老貓能言的說話都不會講,可恨那廝更是有眼無珠,不識咱們當世的英雄好漢,他要是肯跟在三爺身邊做個師爺,保管他這輩子能見些真實世面。單是咱靈州野貓事跡,也足夠他編幾個拿人的段子出來。」

    張小辮乘在舢板上隨軍而行,眼見四野茫茫,還遠遠未到黃天蕩,便順口答應,趁機對身邊的幾個人侃起《貓經》。說是咱們靈州花貓,多為漢代的胡種,最具靈性神通,至少有兩百多種名品,非是外地的普通貓子可比。別看它們整天東遊西蕩只知耍閑,其實這人世間的事情,就沒有它們不曉得的,不僅能夠感應吉凶禍福,更有許多奇異能為。

    你看那些靈州之貓,無不是兩色相間,凡屬此類,都善於調配貓兒藥。早年的貓仙譚道人,就曾走街串巷,售賣貓兒藥濟世救人,不知治好了多少疑難雜癥。但這貓兒藥只有野貓能配,就連譚道人都不知全部秘方,他雖精通貓道,卻也沒辦法掌握千變萬化的貓兒藥。

    原來在靈州城內外,生長著許多草藥,如果哪只野貓被蛇蠍咬了,或是受了什麼別的創傷,它都會自行去餃來幾株藥草,混合了服食,用以拔毒療傷,這就是所謂的貓兒藥,治起病來萬試萬靈。但這配方隨著季節時令變化,到現在也沒人知道野貓們是怎麼配藥的,那可真是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

    張小辮正說到興頭上,雁鈴兒等人也都聽得入了神,忽聽一聲雁哨響亮,眾人心中一凜,情知有變,還以為在途中遇到流寇,卻不知來了多少敵人,紛紛在船上舉起抬槍,卻見從遠處的水面上漂過來一件物什。

    水面上那東西隨波逐流,起起浮浮越來越近,頃刻間離得雁營舢板就只有一箭之地了,眾人方才看得清楚,卻是一條體形極巨的老狐狸,身下跨著一顆大南瓜浮水而來。那老狐額前頂著個白斑,乍一看就好似是有三隻眼楮。它擠眉弄眼地騎在瓜瓢上,遇到雁營這數十艘舢板和一排排抬槍弓箭,竟然絲毫也不驚慌,直將眾人視如無物。

    雁營兵勇雖然驍勇善戰,卻多是迷信鬼神之輩,見這三眼老狐騎著南瓜渡水,而且不知避人,物性反常,多半是成了精的妖物,見著它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殺之也恐不祥,所以空舉著排槍,誰都不敢動手擊殺。

    雁排李四見那老狐神態鬼祟,知其來者不善,必是有些古怪,發狠道︰「叵耐你這孽畜來得不是時候,看某結果了你的性命……」他擔心用火槍動靜太大,探臂膀把背後的雁頭彎弓摘下,搭上一支白尾雁翎箭,便要抬手射去。張小辮急忙攔下,說道︰「四哥且住,這三眼老狐怕是衝著我來的,不可輕易壞了它的性命。」

    這正是︰「勸君不可結怨仇,結得怨仇深似海。」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19:59

且說風雨鐘凝聚的雲氣引得江洪暴發,城郊四野低窪之處,都被大水淹沒。雁營的舢板隊離了靈州城,隱匿了行蹤,從水路奔著黃天蕩而行,途中滿目所見,儘是洪荒浩劫過後的淒涼景象。

    誰知行到半途,忽然遇到一隻三眼老狐。那老狐胯下騎著個南瓜,遠遠地渡水而來,轉眼間就到了眾人身邊。雁排李四見這老狐行跡詭異,不知主何吉凶,當下動了殺機,張弓搭箭就要將其一舉射殺。

    張小辮在舢板上看得真切,想起自己先前曾在荒葬嶺見過此狐。當時它被野狗追得走投無路,被迫吐丹逃生,隨後張小辮誘殺韃子犬的時候,順手從惡犬腹中剖出了狐玉。這枚玉丹是那老狐吞吐日月精華多年所得,豈肯輕易失卻?它此時渡水前來,多半是想向張小辮討回狐玉。

    張小辮雖然是個好管閑事的祖宗,專撞沒頭禍的太歲,但眼下軍情緊迫,當務之急是要去黃天蕩設伏。他一生榮華富貴的成敗都繫於此戰,哪敢掉以輕心,自然不肯為了一枚狐玉旁生枝節。念及此處,他趕緊攔住雁排李四的弓箭,說那是狐仙也未可知,大凡物之異常者,絕不可輕易加害,否則必然招災引禍,不妨留它一條生路。

    當年唐太宗李世民救了一條赤煉紅蛇,從而登基坐了江山;醫聖孫思邈年輕時治過井底的老龍,才有幸得授四卷奇書,從此醫術大進,可見凡是非常之物,大多有其靈性。倘若不曾為禍人間,都不應該隨便壞了它們的性命,積德者遇福,種禍者埋怨,冥冥之中因果關連,往往都有吉凶報應跟在後頭。

    雁排李四聽得分明,奇道︰「原來如此。」只得把雁頭彎弓收了。就見張小辮從懷中摸出狐玉,放在掌中一招,那老狐遙相望見,也似是有靈有識。它本來躲在荒山窮谷之地,大水一到,山裡邊有無數走獸都被淹死,這老狐為躲洪荒,才騎著南瓜浮水避禍,僥倖得以逃脫性命。它也不知掙扎著漂流了多少時日,沒想到天數偶然,機緣湊巧,竟能遇著雁營取回了玉丹,真是「水中失寶寶再回,海底撈針針已得」。那狐待到近前,一口餃了玉珠吞落腹中,隨後再也不向雁營眾人多看一眼,自以狐尾撥水,乘在瓜上去得遠了,不多時轉入一片山坡背後,不見了蹤影。

    人心之中的善惡,原本只在一念之間,不管是在暗室之內,還是在造次之間,一動惡念,凶鬼便至;反過來也是,倘若你善意萌生,自然就有福神跟隨。張小辮難得生出一念之仁,讓雁排李四放過了三眼老狐,自以為是積德行善的舉動,卻未能辨明妖邪善惡,此事究竟是吉是凶,還留著一段後話要說,眼下暫且不表。

    雁營舢板隊又行出十餘里,遙看前方水面浩大,叢叢生長的蘆葦漸行漸密,總算是進入了黃天蕩地界。船到蕩中,四望無際,一陣陣朔風吹過,驚得散碎蘆絮漫天飄飛。灰濛濛的天空中,偶爾有幾隻離群的孤雁哀哀而過,也不知是投奔何方,正是「水近萬蘆吹絮亂,天空雁陣比人輕」。

    雁排李四為張小辮和孫大麻子指點地勢︰「這片蕩子本是片半涸的湖沼,歷來都是野雁南北遷徙的必經之地。北近大江,南壓六州,覆著不知多少裡數,形勢果是險惡。蕩中更有無數水鼠餃草結泥築成的天然堤壩,形如三環套月。鼠壩造化奇絕,能夠調節湖水漲落,所以不管外邊有多大的洪水經過,蕩子裡的水位也不會變化,一年到頭,總是半水半泥。雁民自古就在這黃天蕩裡捕魚獵雁為生,識得各處坑窪沼澤和水面深淺。」

    圍攻靈州的太平軍沒有水師接應,如今斷了糧草供給,只能從陸路向南撤退,但是附近的官道多被洪水毀壞,太平軍連日激戰,始終打不下靈州城,再拖下去就會陷入進退無路的絕境,所以他們不得不從黃天蕩中的水鼠堤上南逃。

    身為雁營營官的張三爺,可對行軍打仗排兵佈陣之事一竅不通。想那粵寇來勢極大,自己這邊只不過一營弟兄,往多了說還不足千人,相差十分懸殊,大戰來臨之際,不免有些擔心難以應對。

    好在雁排李四曾隨著老雁頭久經戰陣,只因他們雁民雁戶多為響馬出身,雖然被收編成了靈州團勇後屢立戰功,卻仍有一世洗刷不掉的案底,始終難以取得官府的信任,但他與營官張小辮結為了異姓兄弟,自然要竭盡所能相助。他泰然自若地說︰「三哥不必憂慮,兵來將擋,水來土埋,這股長毛中的精銳不過十之一二,其餘都是裹卷而來的烏合之眾,根本不堪一擊。何況這黃天蕩是雁營老巢,水路錯綜複雜,外人絕難識得。到了咱這一畝三分地,管教那些粵寇有來無回,來一個咱宰一個,來兩個咱殺一雙,我只愁他人馬來得不夠多。」

    雁排李四說完,抬手命眾團勇停住舢板,營中每個兵勇都帶著一隻雁哨。這哨是用野雁腦殼打穿了製作而成,吹響了嗚嗚咽咽,曲聲極盡哀愁淒苦,還可模仿雁鳴雁啼,此刻同時吹動起來,四野皆聞。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兩個外行,不知為何滿營都吹雁哨,正待要問,就見周圍的蘆葦水巷深處,忽然湧出無數竹排,排上之輩,多是頭插雁翎,身披簑衣的獵戶打扮,而手中所持,儘是殺人的利器,無非是土銃、竹標、漁叉、梭標、雁翎刀。

    原來當初老雁頭為了在亂世中謀條生路,帶著許多雁民去靈州做了團勇,但蕩子裡仍然留下了不少雁戶。這些人裡邊雖然不乏老弱婦孺,但真要全伙出來,其中能夠提刀殺人的,也足有不下兩千之眾,至今還是在黃天蕩裡做些月黑殺人、風高放火、有肉同吃、無糧同餓的勾當。

    雁營兵勇都是黃天蕩裡的子弟,雙方相見,俱是歡喜,大伙聞聽老雁頭陣亡的消息,念其往日恩情,不免盡皆哀嘆,咬牙切齒地要為老首領報仇雪恨,待到悲憤之情稍止,雁排李四便為一眾雁民響馬們引見張小辮。李四說張三哥是個義氣過人、手段慷慨的好漢,荒葬嶺神獒、筷子城老鼠和尚、躲藏在提督府的白塔真人,都被三爺親自擒殺,真是為民除害,人皆稱快。不僅如此,這位張三爺更學了一身貓仙譚道人留下的本領,深得巡撫大人的賞識,如今咱雁營兄弟們都追隨著他殺賊立功。

    雁排李四是老雁頭之後,論起武藝見識來,他更是數千雁戶裡一等一的好漢。那些雁民聽他是如此說的,無不信以為真,都爭著過來與張小辮結拜。

    張小辮暗道一聲︰「慚愧,想我張三也能得有今日的名頭?」當下厚著臉皮對眾雁民說道︰「也不知前世燒了多少高香,使得這輩子能結交到這麼多兄弟,真不枉小弟我為人一世了。我張三是個一刀兩斷的性子,從不學那粘皮帶骨拐彎抹角的腔調,今日前來,正是要在這黃天蕩裡與粵寇廝殺一場,還望各位好漢鼎力相助。有道是『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與其自甘埋沒在塵埃草莽之中,何不轟轟烈烈做回好漢,若能立下一場平寇定亂的不世奇功,必能千秋萬古,傳頌不朽,也好讓後世知道天底下曾有過咱們雁營的字號。」

    張小辮更知雁民都是窮苦出身,所謂「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對這夥人單單曉以大義,說什麼忠君愛國青史留名的空頭話可不頂用,於是又信口胡編說︰「自從粵寇作亂以來,從南到北衝州撞府,席捲了不知多少金銀財帛在身,這些非分所得,可比過往的販貨行商之輩肥得多。而且據說這股粵寇的首腦,曾是個有名的大海盜,在海上劫過不少洋人貨船,身上有大把的金洋錢在,另外想必那些做過海盜海匪的人物,也必定探尋過龍宮海藏,所獲之物自然都是奇珍異寶。珠是夜光珠,玉是盈尺璧。現在朝廷上不分大事小情,無不以平賊定寇為先,只求各地盡早剿滅粵寇,而那些長毛的賊贓所得,誰有本事有膽子拿了,就他奶奶算是誰的,往後官家絕不追究。」

    先前張小辮曾給雁營兵勇們分過一些金洋錢。金洋錢是民間的稱呼,其實就是異域海外的金幣,雖然在大清國裡不能正式流通,但確實是貨真價實的真金白銀,又鑄造得格外精緻考究,誰見了不喜愛?所以往往要價極昂,遠遠超出了金洋錢本身的市值。雁民們聽了粵寇身邊攜有金銀財寶這些消息,果然群情振奮,紛紛表示願效死力殺敵。

    另外雁排李四還與周邊的一些響馬慣有勾結,安排人傳出飛雁令,把附近能召集來的響馬子都找來。眼下戰亂連著天災,各處都沒了活路,見有這能發橫財的勾當,都肯鋌而走險,一天之內就聚集了三五千人馬,水旱兩路分為數隊,各有雁營中的哨官統轄,又預備下土銃土炮,多削竹槍亂箭,乘在雁排上到處埋伏。

    等到第二天天剛破曉,就有探子來報,已經望見太平軍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而來,軍卒密密麻麻猶如螻蟻一般,隊伍鋪天蓋地,見頭不見尾,數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馬。雁排李四命各隊人馬分散到蘆葦蕩裡隱藏行跡,聽得雁哨為號,便一齊出來廝殺,眼見一場血戰在即。這正是「殺氣橫空紅日冷,征塵遍地白雲寒」。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20:12

第六話貓喊

話說雁營近千名團勇,會合了許多響馬子,在黃天蕩中設伏,布下了天羅地網般的殺人陣勢,這些人多是獵雁叉魚之輩出身,慣於施展埋伏手段,那片盪子裡又是水草橫生,蘆葦茂密異常,滿目蕭蕭,遮蔽了潛藏的險惡殺機,水野之間荒荒冷冷,靜得出奇,在外邊根本看不出有絲毫異常。

到了拂曉時分,草尖上晨露未消,蘆葦深處的水窪子裡一縷縷薄霧縹緲,眼看太平軍就要進入黃天蕩了,張小辮急忙讓雁排李四留下調遣兵勇,準備伏擊粵寇,他則帶著黑貓,由孫大麻子和雁鈴兒兩個哨官跟隨,三人撐了一架渡水雁排,前往水沼最深處的「雁塚」。到了拂曉時分,草尖上晨露未消,蘆葦深處的水窪子裡一縷縷薄霧縹緲,眼看太平軍就要進入黃天蕩了,張小辮急忙讓雁排李四留下調遣兵勇,準備伏擊粵寇,他則帶著黑貓,由孫大麻子和雁鈴兒兩個哨官跟隨,三人撐了一架渡水雁排,前往水沼最深處的「雁塚」。

那雁塚本是黃天蕩裡的一座土丘,後來被水淹沒,據說以前南北過往遷徙的候鳥群中,常有許多年老力衰,或是途中傷病難癒的,它們自知永遠也飛不到目的地了,只好自行苦撐到雁塚上慢慢等死,直到斷氣之前都會抬頭望天,眼睜睜看著翱翔天際的同類,從來沒人知道-為什麼那些將死的候鳥野雁,都會停留在雁塚上。那雁塚本是黃天蕩裡的一座土丘,後來被水淹沒,據說以前南北過往遷徙的候鳥群中,常有許多年老力衰,或是途中傷病難癒的,它們自知永遠也飛不到目的地了,只好自行苦撐到雁塚上慢慢等死,直到斷氣之前都會抬頭望天,眼睜睜看著翱翔天際的同類,從來沒人知道-為什麼那些將死的候鳥野雁,都會停留在雁塚上。 但雁民們自古崇敬義氣,延續古時舊例,從來不肯加害降落到雁塚附近的候鳥。但雁民們自古崇敬義氣,延續古時舊例,從來不肯加害降落到雁塚附近的候鳥。

而關於雁塚,還有另外一個傳說,當然就連雁民中最年老的獵戶,也講不太清楚他的年代來歷,只是一代代口耳相傳下來,說大概是唐朝末年,在五代十國那會兒,有個將軍被人害死在此地,蕩中的雁民們憐惜他死得壯烈,就在雁家上蓋了座低矮簡陋的土地廟,把將軍屍骨藏在其中,歲歲燒香,年年叩拜。而關於雁塚,還有另外一個傳說,當然就連雁民中最年老的獵戶,也講不太清楚他的年代來歷,只是一代代口耳相傳下來,說大概是唐朝末年,在五代十國那會兒,有個將軍被人害死在此地,盪中的雁民們憐惜他死得壯烈,就在雁家上蓋了座低矮簡陋的土地廟,把將軍屍骨藏在其中,歲歲燒香,年年叩拜。

即便是冷廟泥神,受得香火多了,也少不得靈動起來,何況土地廟裡的屍骸,是個含冤負屈的武將,不知是不是那英靈長存不減,自從雁塚上有了這座「將軍廟」,土丘就開始下陷,最終沉到水面以下,隨後天兆反常,有無數水鼠銜石投草,圍著雁塚構築起了一圈圈的堤壩,竟然綿延數十里之長,將各條流入黃天蕩中的水系疏導貫通,養得蕩子裡水草豐足,旱澇不侵。即便是冷廟泥神,受得香火多了,也少不得靈動起來,何況土地廟裡的屍骸,是個含冤負屈的武將,不知是不是那英靈長存不減,自從雁塚上有了這座「將軍廟」,土丘就開始下陷,最終沉到水面以下,隨後天兆反常,有無數水鼠銜石投草,圍著雁塚構築起了一圈圈的堤壩,竟然綿延數十里之長,將各條流入黃天蕩中的水系疏導貫通,養得蕩子裡水草豐足,旱澇不侵。

只是打這開始,蘆葦蕩子裡常有陰風黑霧湧動,使得天地變色,水路迷失,這些天地間的反常異象時有時無,從來沒有一定之規可循,雁民說那是雁塚裡的將軍怨氣未散,只要一刮陰風,就預示這世上要有刀兵水火,洪荒疫病之災。只是打這開始,蘆葦蕩子裡常有陰風黑霧湧動,使得天地變色,水路迷失,這些天地間的反常異象時有時無,從來沒有一定之規可循,雁民說那是雁塚裡的將軍怨氣未散,只要一刮陰風,就預示這世上要有刀兵水火,洪荒疫病之災。

以前的人們對此深信不疑,按照年頭從外省買來窮人家的孩子,童男童女湊成一對,收拾齊整打扮好了之後,活活投到雁塚周圍的水域裡淹死餵魚,以求水底神靈息怒,保佑一方太平無事,可始終也沒見真起到什麼作用,甭管愚民愚眾怎麼供奉,戰亂天災該來的是照樣會來,所以此地的香火漸漸荒疏了,直明朝末年,這個殘忍的風俗才算徹底廢除。以前的人們對此深信不疑,按照年頭從外省買來窮人家的孩子,童男童女湊成一對,收拾齊整打扮好了之後,活活投到雁塚周圍的水域裡淹死餵魚,以求水底神靈息怒,保佑一方太平無事,可始終也沒見真起到什麼作用,甭管愚民愚眾怎麼供奉,戰亂天災該來的是照樣會來,所以此地的香火漸漸荒疏了,直明朝末年,這個殘忍的風俗才算徹底廢除。

張小辮記得當初在「貓仙祠」中,第二次遇到林中老鬼,曾被告知自已眼下將星當頭,在這亂世當中能夠武運亨通,只要依照林中老鬼的安排佈置行事,無論是平寇還是殺賊,戰則必勝,攻則必克,要想在黃天蕩中取勝,就得用黑貓將雁塚裡的將軍屍骸引出來,其中若有絲毫差錯,雁營就有全軍覆沒之險。張小辮記得當初在「貓仙祠」中,第二次遇到林中老鬼,曾被告知自已眼下將星當頭,在這亂世當中能夠武運亨通,只要依照林中老鬼的安排佈置行事,無論是平寇還是殺賊,戰則必勝,攻則必克,要想在黃天蕩中取勝,就得用黑貓將雁塚裡的將軍屍骸引出來,其中若有絲毫差錯,雁營就有全軍覆沒之險。

俗話說:「便宜都是套人的網,說話儘是陷人的坑。」這話是一點不假,可張小辮卻鬼迷了心竅,竟把林中老鬼之言都當作了金科玉律,當真是言聽計從,自然是認定了成敗全都在此一舉,於是急匆匆趕奔雁塚,正是:「心忙似箭猶嫌緩,排走如飛尚道遲。」俗話說:「便宜都是套人的網,說話儘是陷人的坑。」這話是一點不假,可張小辮卻鬼迷了心竅,竟把林中老鬼之言都當作了金科玉律,當真是言聽計從,自然是認定了成敗全都在此一舉,於是急匆匆趕奔雁塚,正是:「心忙似箭猶嫌緩,排走如飛尚道遲。」

引路的雁鈴兒,自幼生長在黃天蕩裡,各處水路最是熟悉不過,撐著雁排渡水而行,穿過密密匝匝的蘆葦叢,把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帶到一片開闊的水面,只見這葦叢深處,水準似鏡,煙波浩渺,幽深莫測。引路的雁鈴兒,自幼生長在黃天蕩裡,各處水路最是熟悉不過,撐著雁排渡水而行,穿過密密匝匝的蘆葦叢,把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帶到一片開闊的水面,只見這葦叢深處,水準似鏡,煙波浩渺,幽深莫測。

雁鈴兒下竿停了雁排,告訴張小辮道:「三哥,此處便是雁塚了,那座將軍廟就沉在水裡,底下常有吸人的漩渦捲動,水性深淺難測,這許多年來,從來沒有誰敢下去探過究竟。」雁鈴兒下竿停了雁排,告訴張小辮道:「三哥,此處便是雁塚了,那座將軍廟就沉在水裡,底下常有吸人的漩渦捲動,水性深淺難測,這許多年來,從來沒有誰敢下去探過究竟。」

張小辮不太擅長水性,最多會兩下子狗刨般的手段,到了水上,禁不住心下栗六,嘴上卻硬撐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咱們雁營都是好漢子,做事只求對得起天地良心,人言都不計較,信什麼鬼神之說?小的們只管放亮了招子,且看三爺如何把那埋骨水底的將軍請出來見見。」張小辮不太擅長水性,最多會兩下子狗刨般的手段,到了水上,禁不住心下栗六,嘴上卻硬撐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咱們雁營都是好漢子,做事只求對得起天地良心,人言都不計較,信什麼鬼神之說?小的們只管放亮了招子,且看三爺如何把那埋骨水底的將軍請出來見見。」

孫大麻子歷來不懼鬼神,卻唯獨敬重古時先賢英烈,此刻與粵寇惡戰在即,他也搞不明白張小辮為何突然要做這等怪事,聞言急忙勸阻道:「俺的爺,此事可由不得你使著性子胡來,想來那位將軍老爺,也債個有英靈感應的水府郎君,你怎好輕易驚動?」孫大麻子歷來不懼鬼神,卻唯獨敬重古時先賢英烈,此刻與粵寇惡戰在即,他也搞不明白張小辮為何突然要做這等怪事,聞言急忙勸阻道:「俺的爺,此事可由不得你使著性子胡來,想來那位將軍老爺,也債個有英靈感應的水府郎君,你怎好輕易驚動?」

張小辮道:「倘若水中真有英靈,理當助我雁營平寇殺賊。」說完命雁鈴兒把排子撐到壩邊,那壩上都是拳頭大小的窟窿,被水鼠鑽得密佈無間,貫穿相連,水鼠這東西有點像是水狸子,同樣地牙齒鋒銳,能啃倒千年古樹,擅於築壩圍堤,但這黃天蕩裡的水鼠,在民間俗稱水耗子或陰鼠精,與水狸、河狸等物並非同類,喜歡陰冷潮濕之所,生性殘忍狡猾,可以入水拖了大魚上岸,又或是咬死棲於蘆葦叢中的水鳥野雁為食,其中的碩鼠甚至能夠搏殺老貓,它們在這片蕩子裡,趁著水中陰氣愈聚愈多,數量難以估計,只有靈州花貓才能鎮伏。張小辮道:「倘若水中真有英靈,理當助我雁營平寇殺賊。」說完命雁鈴兒把排子撐到壩邊,那壩上都是拳頭大小的窟窿,被水鼠鑽得密佈無間,貫穿相連,水鼠這東西有點像是水狸子,同樣地牙齒鋒銳,能啃倒千年古樹,擅於築壩圍堤,但這黃天蕩裡的水鼠,在民間俗稱水耗子或陰鼠精,與水狸、河狸等物並非同類,喜歡陰冷潮濕之所,生性殘忍狡猾,可以入水拖了大魚上岸,又或是咬死棲於蘆葦叢中的水鳥野雁為食,其中的碩鼠甚至能夠搏殺老貓,它們在這片蕩子裡,趁著水中陰氣愈聚愈多,數量難以估計,只有靈州花貓才能鎮伏。

張小辮按照林中老鬼所授的「相貓之術」,把「月影烏瞳金絲虎」推到水鼠洞前,貓的性子是聞腥即動,雖然靈州花貓從不捕鼠,但造物相剋,它嗅得水鼠洞窟裡的陰腥氣息,還是忍不住「喊」出聲來。張小辮按照林中老鬼所授的「相貓之術」,把「月影烏瞳金絲虎」推到水鼠洞前,貓的性子是聞腥即動,雖然靈州花貓從不捕鼠,但造物相剋,它嗅得水鼠洞窟裡的陰腥氣息,還是忍不住「喊」出聲來。

可能有看官要問,怎麼是「喊」出聲來?原來貓叫之聲自古分為數等,凡是貓子,都以能「喊」為貴,比如戀灶畏寒之類的懶貓叫聲是「喚」,而最威猛的則稱為「貓喊」,那貓子喊非同小可,真個是:「響到九天雲皆散,聲入深泉遊魚驚。」可能有看官要問,怎麼是「喊」出聲來?原來貓叫之聲自古分為數等,凡是貓子,都以能「喊」為貴,比如戀灶畏寒之類的懶貓叫聲是「喚」,而最威猛的則稱為「貓喊」,那貓子喊非同小可,真個是:「響到九天雲皆散,聲入深泉遊魚驚。」

《貓經》裡有言,說是:「眼帶金線者,聲如獅虎,鎮宅臥廳堂,雖睡鼠也亡。」而水裡的陰鼠精最為懼怕「貓喊」,正是聞聲即逃,恐慌的情緒更是一傳十、十傳百,迅速蔓延開來,那些躲藏在堤壩洞穴裡的水耗子們,都以為是大禍臨頭,就見那母的銜著小的,公的拖著老的,從各個洞窟裡蜂擁而出,潮水也似地在堤上望外亂竄。 《貓經》裡有言,說是:「眼帶金線者,聲如獅虎,鎮宅臥廳堂,雖睡鼠也亡。」而水裡的陰鼠精最為懼怕「貓喊」,正是聞聲即逃,恐慌的情緒更是一傳十、十傳百,迅速蔓延開來,那些躲藏在堤壩洞穴裡的水耗子們,都以為是大禍臨頭,就見那母的銜著小的,公的拖著老的,從各個洞窟裡蜂擁而出,潮水也似地在堤上望外亂竄。

張小辮等人都沒料到幾聲貓叫會惹出這麼大動靜,看那無數皮光毛滑、鋒牙利齒的水耗子奪路狂奔,一道道濁流般地在面面湧過,彷彿是天地傾覆的末日即將來臨,三人心下也自不勝駭異,真教人頭皮子發麻,雁鈴兒連忙把排子劃向水中,只求離得愈遠愈好。張小辮等人都沒料到幾聲貓叫會惹出這麼大動靜,看那無數皮光毛滑、鋒牙利齒的水耗子奪路狂奔,一道道濁流般地在面面湧過,彷彿是天地傾覆的末日即將來臨,三人心下也自不勝駭異,真教人頭皮子發麻,雁鈴兒連忙把排子劃向水中,只求離得愈遠愈好。

水耗子數目多得驚人,狹長的「鼠壩」上根本擠不下它們,就有許多被迫掉進了水裡,那些陰鼠生來便能夠涉水,落水的群鼠掙扎遊走,一時間把寂靜的水面攪得開鍋也似。水耗子數目多得驚人,狹長的「鼠壩」上根本擠不下它們,就有許多被迫掉進了水裡,那些陰鼠生來便能夠涉水,落水的群鼠掙紮遊走,一時間把寂靜的水面攪得開鍋也似。

忽然從水面陷落,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吸水漩渦,水鼠們離得稍近,便為捲入其中,這一來使得水耗子更加驚慌,雁鈴兒叫道:「不好,多半是潛伏在黃天蕩水底的「彌洞陵魚」。她識得此物厲害,知道水面上是待不得了,就把雁排駛到附近的一塊高地上,這地方本是株古木折斷後殘留下來的樹根,勉強可以落腳。忽然從水面陷落,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吸水漩渦,水鼠們離得稍近,便為捲入其中,這一來使得水耗子更加驚慌,雁鈴兒叫道:「不好,多半是潛伏在黃天蕩水底的「彌洞陵魚」。她識得此物厲害,知道水面上是待不得了,就把雁排駛到附近的一塊高地上,這地方本是株古木折斷後殘留下來的樹根,勉強可以落腳。

三人前腳踏上老樹根,後腳雁排就被打翻了,只見水波分開,從中露出一個水怪般的大魚,見頭見不到尾,魚頭足比那大號的磨盤還大著三圈,魚首生得酷似人臉,皮色如石,嘴巴大得驚人,張口吸水,不斷吞吃身邊擠成一團的陰鼠。三人前腳踏上老樹根,後腳雁排就被打翻了,只見水波分開,從中露出一個水怪般的大魚,見頭見不到尾,魚頭足比那大號的磨盤還大著三圈,魚首生得酷似人臉,皮色如石,嘴巴大得驚人,張口吸水,不斷吞吃身邊擠成一團的陰鼠。

世上萬物依照天道迴圈,有道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蕩子裡聚集的水耗子極多,自然也有專吃水鼠的彌洞陵魚,所謂「彌洞」,取的是吸水之意,此魚是個石性,整年整年地伏在水底一動也不動,但這時水面上群鼠雲集,嘈亂異常,才引得它現身出來,連帶得水底泥沙湧起,都跟著翻上了水面。世上萬物依照天道迴圈,有道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蕩子裡聚集的水耗子極多,自然也有專吃水鼠的彌洞陵魚,所謂「彌洞」,取的是吸水之意,此魚是個石性,整年整年地伏在水底一動也不動,但這時水面上群鼠雲集,嘈亂異常,才引得它現身出來,連帶得水底泥沙湧起,都跟著翻上了水面。

孫大麻子不識得彌洞陵魚,還道真是水上郎君所化之物,不由得看得呆了,而雁鈴兒識得這陵魚吸水之勢能吞牛馬,她也不知張小辮如此行事,究竟是意欲為何,只好問道:「三哥,大隊粵寇轉眼就到,你現在竟要捉魚嗎?」孫大麻子不識得彌洞陵魚,還道真是水上郎君所化之物,不由得看得呆了,而雁鈴兒識得這陵魚吸水之勢能吞牛馬,她也不知張小辮如此行事,究竟是意欲為何,只好問道:「三哥,大隊粵寇轉眼就到,你現在竟要捉魚嗎?」

張小辮卻最是疲懶不過之輩,即便身在險境,也不忘圖個嘴上快活,信口就說:「妹子有所不知,你三哥家裡還有個八十歲的老娘在堂,全指望捉住這水底的彌洞陵魚回去,好賣來養那八十歲的老娘….」張小辮卻最是疲懶不過之輩,即便身在險境,也不忘圖個嘴上快活,信口就說:「妹子有所不知,你三哥家裡還有個八十歲的老娘在堂,全指望捉住這水底的彌洞陵魚回去,好賣來養那八十歲的老娘….」

雁鈴兒聞言甚為感動,心想:「我這位雁營營官張三哥,不僅足智多謀,手段慷慨,義氣過人,更難得的是為人至親至孝,出來征戰都不忘奉養家裡那「八十歲的老娘」,俗話說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現今世風不古,能夠如此真乃難能可貴。」自此對他更是敬愛。雁鈴兒聞言甚為感動,心想:「我這位雁營營官張三哥,不僅足智多謀,手段慷慨,義氣過人,更難得的是為人至親至孝,出來征戰都不忘奉養家裡那「八十歲的老娘」,俗話說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現今世風不古,能夠如此真乃難能可貴。」自此對他更是敬愛。

可張小辮尚未說完,就那那陵魚忽然搖尾撥鱗,竟從彌洞般的大嘴裡吐出一具大骷髏來,那骷髏好不碩大,雖然全身皮肉盡消,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饒是如此,也要比身材魁梧的孫大麻子高出半截,週身上下頂盔貫甲,盔是日月飛虎盔,甲是鎖子百葉連環甲,獸頭護肩,銅鏡護心,牛筋皮索為絛,內襯鸚鵡綠的滾繡戰袍,不知為何緣故,那一副戎裝結束,竟依然鮮豔如新。可張小辮尚未說完,就那那陵魚忽然搖尾撥鱗,竟從彌洞般的大嘴裡吐出一具大骷髏來,那骷髏好不碩大,雖然全身皮肉盡消,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饒是如此,也要比身材魁梧的孫大麻子高出半截,週身上下頂盔貫甲,盔是日月飛虎盔,甲是鎖子百葉連環甲,獸頭護肩,銅鏡護心,牛筋皮索為絛,內襯鸚鵡綠的滾繡戰袍,不知為何緣故,那一副戎裝結束,竟依然鮮豔如新。

張小辮伏在樹根上看得分明,心道:「真是貓仙爺爺顯靈,總算是把這位「爺台」從水裡請了出來。」它埋骨水底千年,果然是因為年深歲久,形煉成大氣候了,卻不知現形後究竟要怎樣作怪?這正是「白雲本是無心物,反被清風引出來」。張小辮伏在樹根上看得分明,心道:「真是貓仙爺爺顯靈,總算是把這位「爺台」從水裡請了出來。」它埋骨水底千年,果然是因為年深歲久,形煉成大氣候了,卻不知現形後究竟要怎樣作怪?這正是「白雲本是無心物,反被清風引出來」。 欲知這具將軍白骨,如何能助雁營平寇殺敵,且聽《賊貓》下回分解。欲知這具將軍白骨,如何能助雁營平寇殺敵,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20:34

話說那黃天蕩裡水路縱橫,覆著萬頃蘆葦,地廣人稀,歷來便是綠林中好漢出沒的所在,前臨剪徑道,背*殺人崗,不知屈死過多少行人,所以蕩子裡陰氣極重。

書裡有段交代,當年的雁塚將軍墳沉到水下之後,廟祠崩毀,屍骸被那彌洞陵魚吞下,但那是古時英烈遺骨,披掛著避火渡水的護體寶甲,使得一股無質無形、氤氳涳濛的英風銳氣凝而不散,落在魚腹中雖然皮肉消腐已盡,但白骨盔甲依然不朽不化。

雁塚水底的彌洞陵魚貪婪無比,只顧著吞吸落水的大群陰鼠,奈何腹腔中有具骷髏堵著,難以吞個痛快,只得把肚子裡的物事倒嘔出來,就見黑水滾滾翻湧,從彌洞中冒出一具頂盔貫甲的大骷髏來,白森森、水淋淋,骷髏頭的兩個眼窩深陷,好似兩個無神的黑洞一般直視天空,被寶甲托著,浮在水面上忽起忽落。

當初在貓仙祠裡,林中老鬼曾告訴張小辮:「只要你在水面上見著了白骨將軍,雁營必能大破粵寇。」其餘的細節則一概未說。

張小辮就算是想破了腦袋,也猜不透其中的奧妙,他雖然先前對此事深信無疑,事到臨頭卻也難免在心中忐忑起來,暗自罵道:「娘的娘是臭腳老婆養的,看雁塚裡的這具大骷髏,雖然生前威風八面,現如今可只是一堆無知無識的白骨,怎能指望它去上陣廝殺?林中老鬼那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他可別一時犯了糊塗掐算不準,支給我一記昏招兒,連累得張三爺把小命都搭進去。」

正自胡思亂想,驀地裡一陣陰風透骨,這陣陰風非比尋常,吹動地獄門前土,捲起酆都山下塵,霎時間刮得天地變色,霧氣皆散,張小辮三人全身打個冷顫,再看水面時,就見彌洞陵魚與那白骨將軍都已沉回了水底,只剩下大群水耗子在堤下奪路奔逃。

雁鈴兒看霧氣散了,不敢怠慢,急忙拖回翻倒在水面上的排子,載著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躲入蘆葦叢中,會合了埋伏在附近的雁營團勇。

張小辮伏在雁排上,心中兀自狐疑不止,實在想不出那葬身水底的骷髏將軍能有何作為,他卻不知道,原來那骷髏身上披掛的寶甲,是套久經戰陣的古物,其中沉積的煞氣極重,千年來不見天日,一旦出世,頃刻間就引得陰風拂動,吹得萬千蘆絮隨風擺搖,把籠罩在黃天蕩裡的薄霧都卷散了,待得煞氣散盡,那具寶甲也自支離破碎,再次與骷髏白骨沒人了雁塚的水底。

您別看這陣風來得容易去得快,可在兵家成敗之事上,卻往往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想來古詩有雲:「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當年後漢三國,赤壁磯頭一場大戰,要是沒有「泥鰍造洞」引發東風,什麼苦肉計、連環計、反間計,也只落得奇謀無用,倘若武侯借不來東風,哪能有後來的火燒連營?所以有篇贊子,單讚這天底下風的好處,其贊曰:「風、風、風、東西南北風,無影又無蹤;收拾乾坤塵埃淨,移陰現日更有功;擒楊花,催敗柳,江河能把扁舟送;擁白雲,出山峰,輕擺花枝樹稍動,鑽窗入簾去,燭影又搖紅。」

雁塚水底的寶甲引出了一陣陰風,與雁營在黃天蕩設伏又有什麼相干?原來太平軍起兵攻打靈州城,師久無功,又逢四周洪水陡漲,斷了糧草補給,使得軍中人心慌亂,只好趁著雨停洪落匆匆撒兵。

可官道被洪水沖毀了大半,許多地方根本無路可走,唯一可容大軍通過的去處,只有黃天蕩了,大隊歹平軍偃旗息鼓,連夜撤退,從山路上逶迤下行,相次到了盪邊,隊伍已多不齊整,一步懶似一步,拂曉時就見那蕩子裡薄霧瀰漫,靜得出奇。

太平軍中統兵的首領,是久經沙場之人,熟識兵機,疑心也重,能夠通過佔風望氣,來相形度勢,他雖然知道靈州周邊沒有大隊官兵,但到得近前,看出那黃天蕩的霧氣裡,隱隱有殺機浮現,料來此地險惡,一時未敢輕入,正要派出探子另覓道路。

卻在這時,忽見從蕩子裡逃出許多水鼠,就從身邊掠過,往著野地裡亂躥,而天地間又是疾風捲動,掃淨了盪中霧氣,那太平軍的首領看得明白,反倒是吃下了一顆定心丸,他深知水鼠習性,水耗子懼人,見人就鑽洞,既然遍野逃竄,那黃天蕩裡肯定沒有伏兵,只是物性反了時令而已,再說霧塵消散,進去就不會擔心迷失道路,就算裡邊藏著些個毛賊草寇,量也不敢衝撞我大隊軍馬,除非他們活膩歪了。

再加上連夜行軍,士卒疲憊鬆懈,如此一來,太平軍也就大意了,連探路的前哨都不曾派遣,一隊接著一隊蜂擁而來,從各道鼠堤上進入了蘆葦叢深處,密密麻麻的軍卒猶如一條條長蛇,見頭見不到尾,穿過黃天蕩,緩緩向南移動。

中軍行到深處,正自慌慌而走,就聽得一聲雁哨淒厲,長長的呼嘯聲,撕破了隱晦的天空,哨音未落,已從四面八方的蘆葦叢裡,冒出無數雁排,上面架著土銃土炮,更有許多團勇使用抬槍,朝著堤上毫無防備的太平軍攢射起來。

一時間槍砲之聲大作,震耳欲聾,蕩子裡硝煙瀰漫,血肉橫飛,太平軍猝不及防,做夢也想不到蕩子裡能有清兵,看情形絕不是小股人馬,蘆葦深處的雁排忽隱忽現,不知來了多少官軍。

而且太平軍行軍時,擺出的是幾條一字長蛇陣,突然被打到七寸上,不得不倉促應戰,各隊人馬之間,難以互相接應,首毛也不能相顧,兵卒心中多是惶恐,混亂之下突然接敵,在狹窄的水鼠堤上你擁我擠,根本輾轉不開,人撞人,自相踐踏,馬撞馬,屍橫遍地,大隊人瞄一亂,十桿抬槍裡放不響一桿。

但那「雁營」早已埋伏準備了多時,正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排火槍轟過去,太平軍就倒下一片屍體,眼見死的人多,一具具屍體不斷滾落水中,把湖水都染作了赤紅。

這支圍攻靈州城的太平軍,大多是被裹來的俘虜和亂民,十成之中,倒有七成多是烏合之眾,遇著惡戰一打就散,他們不知蕩子裡的深淺,數萬人馬都湧向沒有官軍截殺的沼澤地,也有慌不擇路地紛紛跳水逃竄,帶隊的官長喝止無用,只好提刀砍了幾個逃兵,但此時兵敗如山倒,又哪裡遏止得住。

雁營備了許多丈許長的竹槍,這種竹槍又長又利,即使對方想欣身近戰也構不著,一排排攢刺過來也根本無法抵擋,團勇們見粵寇陣勢大亂,便從後趕殺過去,舉著竹槍到處亂刺,把落水的太平軍都刺死在水裡,其餘陷到沼澤裡的更是不計其數,死屍填滿了水面。

唯有行到雁塚附近的太平軍中軍,都是來自粵西老營的精銳,而且太平軍裡為首的將領也清楚,要是不能在蕩子裡殺條血路衝出去,這支兵馬就會全軍覆沒,所以不顧死傷慘重,指揮著在排槍轟擊下倖存的兵卒,把那些中槍傷亡的同伴堆成掩體,抵擋住蘆葦叢中不斷射來的彈丸,並且火銃弓箭還擊,就地死守不退。

埋伏在四周的團勇、雁民、響馬子,殺散了大隊粵寇之後,發現整個黃天蕩裡就剩下雁塚一帶還在激戰,便以雁哨相互聯絡,各隊人馬從四面八方圍攻過來,雁營雖然驍勇善戰,但遇到太平軍精銳之部,也難輕易佔到上風,雙方兵對兵,將對將,展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血戰,只見刀槍並舉,劍戟縱橫,迎著刀,連肩搭背,逢著槍,頭斷身開,擋著劍,喉穿氣絕,中著戟,腹破流紅,直殺得屍積如山,血流成河,這正是:「棋逢對手無高下,將遇良才沒輸贏。」

張小辮在靈州城裡多次見過戰陣廝殺,都無眼前這般慘烈,眼見自已雁營裡的弟兄們死傷無數,也不禁咬牙切齒,兩眼通紅,正在兩軍難分上下之時,眾人遠遠地見粵寇陣中,有一個身材魁梧之人,連鬢絡腮鬍子,四十歲上下的年紀,騎著高頭大馬,穿了一身錦繡黃袍,身上帶著寶劍和洋槍,指揮若定,周圍有數十名軍士舉著盾牌將他護衛其中,看他那裝束氣魄皆是不凡,料來是個為首的草頭偽王。

雁鈴兒久和粵寇作戰,能識得偽王服色,點手指道:「此賊必是統兵的佔天侯。」說罷挽開雁頭弓,搭上雁翎箭,開弓好似滿月,箭去猶如流星,口裡叫個「著」字,「嗖」地的枝冷箭射出,正好穿過盾牌縫隙,把那佔天侯射得翻身落馬,摔倒在地,太平軍頓時一陣大亂,知道主帥陣亡,再也無心戀戰了。

雁排李四見粵寇軍中首腦中箭落馬,知道時機已到,鳴鳴吹動雁哨,雁營團勇們聽得號令,都拔出雁翎刀在手,蜂擁著衝上前去,翻過堆成山丘般的屍體,捨身撞入人群裡揮刀亂剁。

雁戶所用的「雁翎刀」,身長柄短,背厚刃薄,最適合陣前斬削,在近戰之中尤其能發揮長處,只見凡是長刀揮過之處,就是一顆顆人頭落地,整腔整腔的鮮血噴濺,真可謂當者披靡,孫大麻子也殺紅了眼,在人叢中一眼瞥見那佔天侯中箭帶傷,倒在地上掙紮著想要起身,就掄著朴刀上前,殺散了持盾護衛的太平軍,打算一刀削下那佔天侯的人頭。

誰知佔天侯身邊常帶著一個容貌絕美的侍童,那廝在混亂中倒地裝死,趁孫大麻子不備,朝他身上一劍刺去,孫大麻子雖是武藝清熟,臨陣廝殺的經驗卻不老道,他貪功心切,只顧著要殺佔天侯,不曾提防別個,猛然間只覺後心一涼,已被利刃穿胸而過,當場血如泉湧,竟教那侍童壞了性命,可嘆「瓦罐不離井上破,為將難免刀下亡。」

雁排李子恰好在旁邊看個滿眼,但亂軍之中事發突然,想去救人已經來不及了,他與孫大麻子是結拜兄弟,兄弟死如斷手足,不由得怒火攻心,眼前一陣陣發黑,斷喝聲中抬起手來,把雁翎刀劈將過去,只一刀就剁翻了佔天侯的侍童,抬腳踢開屍體,又待再去剁那為首的佔天侯。

卻不料那太平佔天侯雖然帶箭負傷,卻是悍勇出眾,仍要作困獸之鬥,他倒在死人堆裡,還握了柄短銃在手不放,看見有人過來就一槍轟出,不偏不倚,恰好打在雁排李四頭上,立時鮮血飛濺,翻身栽倒,這正是:「陰間平添枉死鬼,陽世不見少年人。」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20:48

且說雁營與太平軍在黃天蕩裡一場惡戰,真殺得「人頭滾滾如瓜落,屍積重重似阜山」,雁排李四在混戰之中直取敵首佔天侯,不料中了冷槍,饒是他機敏過人,躲避的極快,奈何離得太近,竟被鉛丸鐵沙射瞎了一隻眼睛,倘若再偏個半毫一厘,恐怕就得當場被鉛彈射穿了腦袋。

雁排李也也當真悍勇,不顧自已眼眶裡血肉模糊,側地後翻身便起,發狂了一般,挺著雁翎刀合身撲上,一把揪住那佔天侯披散的頭髮,硬生生從地上拎起來,夾在服下勒住頸項,在陣前將其生擒活捉。

其餘的太平軍見大勢已去,頓時四散潰退,丟盔棄甲,爭相逃命,走不及的紛紛棄械投降,雁營團勇殺順了手,根本不肯留俘,追趕上去逐一剿殺,掄著刀,看見活的就砍,撞見動的就殺,這場惡戰,直打到黃昏薄暮才停,蕩子裡的水都被鮮血染紅了。

雁營派人飛馳靈州城報捷,剩下的大隊人馬都留下收治傷者,歸殮屍骸,從古到今,兵凶戰危,有道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雖然一舉擊潰了大股粵寇,還活捉了賊酋佔天侯,但到最後清點下來,已方營中的「團勇、雁戶、各路響馬子」也死傷了不下兩千多人。

雁排李四壞了一隻招子,滿面都是鮮血,所幸彈丸沒有入腦,有隨軍的郎中趕來,用能化五金的水銀,化去嵌在他眼窩裡的鉛子,才算保住一條性命。

張小辮在旁,看見身受重傷的雁排李四,與橫屍就地的孫大麻子,當時就想要嚎啕痛哭一場,卻怎麼也流不出淚來,心裡邊都涼透了,要多後悔有多後悔:「要是早知道林中老鬼指點的這場榮華富貴,是要搭上自已手足兄弟的性命,三爺我寧可不要也罷,孫大麻子與我豆過命的交情,當初二人一同從金棺村裡逃難串來,向來是互相照應幫襯,如兄似弟,後來大夥拜把子結成生死兄弟,只盼著將來有朝一日,能夠同享榮華,共分富貴,想不到今天竟已人鬼殊途了。」

以前張小辮沒少看過生死之事,可那都是與自已不相干的,見得多了,心也木了,直到此刻真正折損了手足兄弟,方才知道生離死別之苦,一場仗打下來,原本好端端的大活人,說沒就沒了,心裡如何能是滋?他便有心棄了雁營營官之職,打算遠遠逃開為上,可又一尋思,值此天下大亂之際,世上哪還有什麼太平的去處?現今早已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倘若不是奔著這一條道跑到黑,孫大麻子豈不白死了?他腦中胡思亂想的,好半天也沒個定奪。

雁鈴兒為兄長裹紮了傷口,二人就過來勸解張小辮,畢竟打仗沒有不死人的,而且人死不能複生,但是經過今日一戰,咱們雁營必定名揚天下,這些兄弟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與其獻俘邀功,不如就此將那賊酋開膛摘心,祭奠陣亡兄弟們的在天之靈。 張小辮心神恍惚,點頭道:「全憑四哥作主。」

這時暮色低垂,黃天蕩裡淒風凜冽,籠罩著愁雲慘霧,「雁字營」的一眾團勇們,早已把屍骸收攏掩埋,墳前草草地設了靈棚牌位,雁排李四命手下人,將那被俘的「佔天侯」,捆成五花大綁,帶到靈位跟前。

那佔天侯肩上中的箭簇尚未拔出,傷口處的鮮血不斷滴落,跪倒在雁排李四面前,乞命道:「告壯士,饒我性命則個……」

雁排李四拔了鋼刀在手,冷冷地指著一排排靈位道:「饒你這廝性命不難,你只須讓我這許多兄弟點頭應允。」說罷手起刀落,一點清風過處,佔天侯一顆人頭落地,滿腔的鮮血沖天,雁排李四又讓在旁站立聽命的兩個刀斧手,上前挖出人心,就於那靈棚下祭饗了。

雁營中的陣亡之人,多是黃天蕩雁民的父兄子弟,設靈之時哭聲震天,有妻子哭丈夫的,有老娘哭兒子的,也有那兄弟哭手足的,按照綠林舊例,有哨官拋撒紙錢,念頌「賞孤令」。

令曰:「山遙遙、水迢迢,兩座明天搭座橋;端起連漿帶水飯,又拿香錁( ㄎ ㄜ ˋ)並紙錢;高聲叫住眾英魂,黃泉路上停一停;站住腳步莫回頭,聽我賞孤把話傳;當日有緣結金蘭,恩義可比日月輝;恩深似海恩無底,義重如山義更高;同來吃糧把兵當,共赴沙場血染袍,為兄弟命喪黃泉,陰陽相隔難相見,冥錢燒紙雖不多,還望英賢來領受,願你等早升天界,佑我等福壽綿綿,今生不得重聚首,來世還當效桃園。」

開罷了令咒,眾人在一片悠悠鳴動的雁哨聲中,焚化發送了靈位,當夜就在蕩子裡宿了營,轉天接著軍令,雁營要返回靈州城,那些前來助戰的雁戶和各路響馬,都在戰場上的死人堆裡剝取了許多財帛,有的人得著錢物,就辭別了自行回去,更有不少野心大的響馬草寇,不把生死當做一回事情,只想趁著戰亂接著發財,便投奔到雁營之中充為團勇。

如此一來,雁營出城時不過近千人的隊伍,經黃天蕩一戰又折損了許多弟兄,但收兵回去的時候倒反多了一倍有餘,於是就在半路上重新結納整頓了,入夥必須插香立誓,這是當時民團裡的一種風氣,只有結成生死兄弟,相互之間才能以性命相託,無非是設下插香堂,排令開山。

以營官張小辮和雁排李四為首,底下的哨官和團勇,都依次排開,放令道:「東山的漢子西山來,鳥為食來人為財,蝴蝶只為採花死,趙老兒伴著珠光亡。有緣兄弟到山堂,管你登臺不登臺,先設三十六把金交椅,次擺七十二條銀板凳,龍歸龍位,虎歸虎位,有位的入位,沒位的站排。」

天下的盜賊響馬雖然散佈四方,但從漢時有綠林軍赤眉軍造反以來,也自行結成一黨,在各地遙相呼應,各朝各代均有盜中魁首作為統領,那盜魁也稱「總瓢把子」,佔據著八百里洞庭湖,洞庭湖萬山環列,連著三江,司掌著天下形勢,歷來就是盜賊的老巢,黃天蕩裡的雁戶響馬,只不過是其中的一脈分支而已。

由於這回進雁營入夥的多是外人,必須由雁排李四,親自拿「套口」過問新進團勇:「今日午時開山門,眾位兄弟聽真切,九道安了生死路,哪個敢進這山門?不是能人莫入門,不做兄弟你別來,身家不清早早走,底子不足早回頭,冒充行家趕緊走,查出來了要人頭,不是為兄情面冷,今日山中正兇險,上四排兄弟犯了令,自已挖坑自已跳,下四排兄弟犯了令,三刀六眼定不饒。」

入夥之人聽清了規矩,則要各自報清身份來路,也都得拿切口套詞來講,比如說「耳聽兄長把我喚,整頓衣冠來參見,今與眾兄幸相逢,實是前生信有緣,眾兄有膽又有識,個個都是有名人,憐我愚笨是後進,言語不周望海涵,某地就是生我的絲,某鄉某村那是我家園,某年某月我母有難,某月某日我就下了凡,某山某寨插了香,今日結義投雁營,入營自當遵號令,吃咒賭誓表心跡,上不敬兄把頭斷,下不愛弟挖心肝,如不敬兄不愛弟,讓我短命落黃泉。」

營官還要問:「有何憑證?」後進就答道:「以裁香為憑。」這時要把手裡的草香折斷,表示倘若有違此言,就如這炷香一般,落個一刀兩斷的下場。

雁排李四把能留的人都留下,根底不清的則一律打發回去,重新清點營中團勇,共計兩千二百出頭,實力擴充了一多半,自是歡喜慶幸,只有張小辮心下犯著嘀咕,眼見兵馬愈來愈多,這可是仗要愈大愈大的兆頭,大概死的人也會愈來愈多,照這麼打下去,還不知要死傷多少手足兄弟,張三爺眼下走的這條路,什麼時候才算是個盡頭?料來多想也於事無補,聽天由命罷了。 當即整頓隊伍,回城聽命。

雁營在黃天蕩大破粵寇之事,果然震動了天下,京城裡的皇上聽得捷報,喜動龍顏,謂我國朝中興在望,當即親提禦筆,寫了「忠勇雁營」四字,讓兵部破例給張小辮加了參將之職,別看是正三品的武官,也拿著朝廷的俸祿,但實際上卻是個有名無實的虛銜,還是讓他做他的營官,另外作為封賞,今後營中的團勇皆加雙餉。

圖海提督本想藉著太平軍的刀子,除掉靈州雁營,誰想得了這麼個結束,反倒成全了此輩,又覺得張小辮和雁排李四的手段了得,在城中又是死黨眾多,要逼得他們緊了,恐怕生出別般大亂子來,也只好暫且銜恨隱忍在心,而且調遣雁營截擊粵寇正是他出的主意,當然免不了奏報朝廷給自已邀功請賞,這些事情都按下不表。

只說時光易逝,寒來暑往,過完了秋冬,又到了春夏之交,張小辮蒙受巡撫大人賞識,充做了雁營營官,他雖不懂戰陣殺伐之道,但手下的雁排李四等人,多是當今世上驍勇善戰的將材,更肯為他用命,統率著雁營團勇,接連不斷地與粵寇交戰,到處攻城拔寨,收復了靈州城附近的好幾處重鎮。

這一天雁營回來休整隊伍,張小辮尋了個空,獨自來到「貓仙祠」裡,那些野貓們見有熟人來了,都擁到祠中與他廝耍。

張小辮餵那些野貓們吃了些東西,便翹起二郎腿倚倒在神龕上,這半年多來,他經歷了無數殺伐之事,驀然間生出一陣感慨,當初做夢都想求一場榮華富貴,可天底下刀兵四起,也不知張三爺何年何月才能有頓安穩飯吃?早知道作人辛苦,先前投胎的時候,還不如求那輪轉閻王給三爺託生成個靈州野貓,倒落的逍遙快活,強似整日出生入死,無休無止。

正恁般煩惱,忽聽有個枯柴般的聲音冷冷說道:「兀呀,故人別來無恙否?」張小辮心中一驚,忙從神龕上跳起身來,抬眼看時,已見貓仙祠裡多了一人,那人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灰袍,就好像是從古墓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古舊服飾,又蒙著個面,只露出兩隻毫無生氣的眼睛,不是旁人,正是以夠指點禍福吉凶的「林中老鬼」。

張小辮半年不見此人,想不到今天竟自已找上門來了,正有些緊要的話想問他,連忙唱個大喏,誰知還來不及多作敘談,卻聽那林中老鬼突然開口道:「張三爺,你大禍臨頭,性命都將不保了,還有心思在此閒耍!」這正是:「你自閉門家中坐,難防禍從天上來。」

《賊貓》第五卷「雁營」完,欲知後事如何,且看《賊貓》最終卷「截妖寺」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20:57

世上歷來有種舊說,所謂「事不過三」,張小辮在貓仙祠第三次遇林中老鬼,可與前兩回的境遇大不相同了,那老鬼見面就說:「張三爺近日要惹來殺身之禍,到時候性命難保。」

張小辮這將近一年多來,久在軍營戰陣之中出沒,隨著雁營剿過塔教,打過太平軍,經得多見得廣了,遇事已不如從前那麼慌慌張張、毛手毛腳,但他得有今日光景,全憑林中老鬼暗中點撥,知道此人有神鬼難測之機,不言則已,言則必中,見他如此一說,豈有不信之理。

張小辮腦中一轉,心想:「當初你這個老兒可是親口許下,若是張三爺真有馬高鐙短的時日,則必來幫襯扶持,豈能說過了不算?」於是忙對林中老鬼說道:「小子當年飢寒交迫生計無著,幸得老先生不棄,三番兩次指點迷津,否則早就成了路倒餵了野狗,現在連屍骨也剩不下了,還求你老人家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指點小子一條生路,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林中老鬼彷彿是個死人般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言說道:「老夫早就說過,看你張三爺的氣色極高,必主大富大貴,才有意在暗中扶持於你。但須知上天有好生之德,你雁字營殺人太多,惹得凶星犯主,所以命裡註定要有一場大劫,可只要躲過了此劫,你今天飛黃騰達再無阻礙礙,功名利祿不求自得,掃地也掃出金錠子來,可這天羅地網的劫數連神仙也算不出來,怕是不那麼好躲,真要該著你死,縱有一千條性命也就此休了。 」

張小辮大驚失色,咕咚跪倒在地涕淚齊流,懇求林中老鬼務必相救則個,張三爺前邊十幾年窮困潦倒,度日如年,水裡火裡撲騰了多時,好不容易熬出點頭緒了,可還沒等到安穩受用,就要如數被老天爺收走了,真是「早知富貴生前定,悔卻從前枉用心」。

林中老鬼道:「暫且不必如此驚慌,老夫既然當年跟你說了,要周全你一世榮華富貴,遇此大劫臨頭之際,自然不肯袖手旁觀,古人言物有一變,人有千變,若要不變,除非三尺蓋面。只要張三爺你依著老夫之言行事,不管是天誅還是地劫,皆可如覆坦途,必保萬無一失。」

林中老鬼說完,就從祠堂中的許多野貓當中,揀出一隻大花貓來,並從懷中取出一個火漆封存的竹筒子,都交給張小辮,問他:「可識得此貓?」

張小辮也不知林中老鬼是何用意,用眼一打量看那隻大野貓,只見它一身錦繡也似的花紋,生得呆頭呆腦,憨裡憨氣,而且尾長爪短,貓臉奇大,額上頂個「豐」字。 張小辮學過《雲物通載》裡的貓譜、貓經,如何能不認得,便答道:「按照貓相之說,此貓名為長面羅漢的便是,好像是個從來不會開口的啞子貓。」

林中老鬼道:「這貓兒確是喚作長面羅漢,生來就是個佛陀的性子,金童耳、玉女腰、仙人背,雖然馴服木訥,但它並非是不會叫喚的啞子貓,只是愚民無知,認定此貓妨主,是個降禍的太歲,耗氣的鶴神,所到之處,總有災殃出現。其實不然,它是能見凶相徵兆,開口必主不祥,故此輕易不肯開口,從今日開始,你要時時刻刻將它帶著身邊,形影相隨,寸步不離,什麼時候你聽到長面羅漢開口,也就是你命中劫數來臨之兆,到時候你須立即打開竹筒,這竹筒中自有回天之術,務必依照其中指引行事,切不可有絲毫怠慢,否則你張三爺必死無疑。」

林中老鬼又告訴張小辮:「日月有盈虧,星辰有失度,為人豈無興衰?老夫雖然深知此理,又看出凶兆已近在眼前了,但天機最巧,天意難料,卻也說不准這劫數究竟是幾時來,又是如何來,故在竹筒子裡留下回天保命之策,如今老夫所能幫襯於你的,僅此而已,到頭來能不能留下小命,就看你張三爺自已的造化了,咱們之間的緣份到此也就盡了,今日一別,此後再無重逢的時日,所謂相見何太遲,相別何太早,三爺你就好自為之吧。」說罷揚長而去,逕自轉入貓兒巷中不知去向了。

張小辮聽了個一字不漏,真教人心驚肉跳,自知此劫厲害,怕是避不過去,難免惶恐不安,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低頭看見身前伏著一隻長面羅漢貓,自已手中又握著個函封牢固的竹筒子,裡面沉甸甸的,觸之有銅聲,似乎裝著幾件細小金屬器物,這才明白剛才經歷的真真切切,絕非南柯一夢,忙朝林中老鬼離去的方向拜了幾拜,心中空落落的若有所失。

張小辮想到自已在「金棺墳遇仙、甕塚山挖出殭屍、松鶴堂藥舖換貓、槐園掘藏、筷子城撞著老鼠和尚、荒葬嶺擒殺靼子犬、從古井中打撈青銅風雨鐘、提督府捉拿白塔真人、黃天蕩大破粵寇」,這種種離奇絕險的經歷,算來都與林中老鬼脫不開幹係。

俗話說得好:「幸災樂禍千有人,替人分憂半個無。」這世上冷眼看熱鬧的人,向來是要多少有多少,可一旦你有了難處,要尋個能在關鍵時刻提攜幫襯一把的人,卻總是找不出半個,張三爺命中能遇到林中老鬼相助,已然是福份不淺了,有道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這等奇人異士的蹤跡也正該如此。

張小辮胡思亂想了一陣,又將林中老鬼最後留下的話語仔細揣摩了幾遍,雖然不得要領,卻也知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索性橫下心來,揣了那枚竹筒,抱起羅漢貓,逕自回到營中。

自此一後,一連數日,張小辮只在營中守著「長面羅漢貓」,這一人一貓,朝夕相對,寸步不離,他不知究竟禍從何來,整日整日地提心吊膽,唯恐此貓忽然開口,給他來個措手不及,可那羅漢貓一如常態,始終不見有絲毫異狀。

這一天晚間,張小辮在營中憑幾而坐,長面羅漢貓就伏在他身前桌案上睡得正香,忽聞飛檄傳至,急如星火,原來有官軍與粵寇在雷州激戰,上鋒要調遣靈州連夜馳援,接令後一更擂鼓聚兵,二更點將出城,片刻不得延誤。

那軍令如山,張小辮自然不敢有違,又思量著與其在城中苦等劫數來臨,實在太過煎熬,倘若三爺命中真有一場大劫,須是避得過初一,避不過十五,躲了霹靂,也躲不開雷公,但人挪活,樹挪死,倒不如隨軍出去見機行事,當即便同雁排李四等人聚攏本營團勇,收拾披掛齊整了,列隊開拔,二更前離了靈州城,從官道上往西進發。

「雁營」的兵勇足有二千之眾,營中以「雁戶」為主,另有許多投效的綠林響馬,若論陣前廝殺之事,歷來是靈州諸營之冠,但雁營殺賊再多,應得的封賞也都被老圖海那種欺軍誤國,冒濫居功的貪官汙吏搶佔去了,恰似鷸蚌相爭,到頭來反被漁人得利。

張小辮和雁排李四等人,眼看著仗愈打愈大,自已這夥兄弟們在陣前出生入死,論功行賞的時候卻總是沒分,心下難免都有憤憤不平之意,甚至曾經打算山上落草,但趕上這種荒廢年頭,就連殺人越貨的響馬子,都是沒處去殺富濟貧的,山賊們連日發不得市,最終揭不開鍋餓死的也有,要是不來當兵吃糧,絕沒有別般生路可尋。

這時剛得回城休整,又奉命前往雷州馳援,人在矮簷下,怎得不低頭?軍令一到,恰似星急火急,只好匆匆忙忙連夜趕路,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裡夜裡了,正是急不辮路,待雁營走到天亮時分,前邊被一片嶺子攔住了去路,仔細看那綿延起伏的山脈,真是:「高峰千丈衝霄漢,瀑布飛簾百尺懸;山巒起伏多怪樣,亂石橫陳少人行。蒼陰蔽日藏猛獸,懸崖陡壁心膽寒。野草閒花鋪滿地,古籐荊棘把路攔。」

雁排李四騎在馬上,手搭涼棚看了多時,就提起鞭子指著前邊的山峰,對張小辦說道:「看這山勢果是雄勇,卻不知是個什麼去處?」

張小辮正自魂不守舍,冷不丁被人問起,才連忙抬眼打量,發現竟離以前金棺墳不遠,他是向來識得這片山嶺的,便答道:「此地喚作青螺嶺,險峻非凡,過了嶺子即算離了靈州地界,要去雷州,只好取山路穿嶺而過,否則咱們兄弟還要多繞上一天的路程。」雁排李四:「兄弟們趕了一夜,沒耐煩繞路轉山,既然如此,穿嶺而過就是。」當下帶隊進山。

青螺嶺群山環繞,當中抱著一塊盆地,自古便有個偏僻的鎮子,稱為「青縲鎮」,雁營的隊伍經山路進來,翻過了嶺子,就已望見山坳深處,一片片蒼松翠柏,古木盤龍,樹叢掩映之中青磚碧瓦,屋宇連綿,赫然是個古鎮模樣。

雁營本打算避開青螺鎮,直接穿嶺過去,但山裡的天氣是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涼風一起,轉眼間吹動烏雲,遮得昏天蔽日,雲層中霹靂滾滾,眼看著風雨就下,雁鈴兒對張小辮說:「聽天上的雷聲響得不善,看來這陣暴雨必然不小,雨中的山路陡峭濕滑,恐有意外發生,咱們全營走了整整一夜,都疲乏得緊了,不如先到青螺鎮裡稍事休息,避到雨住了再走不遲。」

張小辮也正有此意,他向來偷懶耍滑慣了,眼下雖然軍情緊急,但回頭只要推說「途中遇到暴雨難以前行」也就是了,便說道:「妹子所言極是,看來這有智的婦人,果然是勝過男子。」招呼左右道:「弟兄們,都隨三爺到鎮中歇腳去也。」說罷便告之各哨哨官,指揮著雁營掉轉行軍方向,逕投隱在深山中的青螺鎮而行。 卻不料這一去,竟是:「豬羊拱進了屠戶門,一步步自投死路來」畢竟不知青螺鎮裡究竟藏有什麼古怪凶險,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21:08

且說山中雷雨將至,張小辮就命雁營的兩千多兵勇,都到青螺鎮裡避雨,但一旁的雁排李四是個常在廝撲叢裡行走的,最是敏銳機警,他在高處下望,看那古鎮裡寂靜異常,毫無人煙蹤跡,想來那些居民因為戰亂天災,早都逃得一空了,可是深山古鎮裡邊又黑又冷,陰氣森森,怎麼看都不是個善地。

雁排李四心念一動,就告訴張小辮說:「這青螺鎮四面環山,地形險要,咱們都到古鎮中安營歇息倒不打緊,可萬一附近有粵寇出沒,肯定會趁著風雨交加,居高臨下地攻打過來,到時候『雁營』難免要吃大虧,卻不如把大隊人馬都留在嶺子上,只帶一部兵勇前往鎮裡探明情形,如此上下分兵,就可以形成相互照應的犄角之勢。」

張小辮不想冒著風雨隨大軍留在嶺子上睡帳幕,就派前哨探路,又帶著雁排李四兄弟和一隊團勇,直奔山中的青螺鎮而來,漸行漸近,卻不見鎮中有半個人影,天上密雲不雨,四周愈來愈是陰暗,除了滾滾悶雷作響之外,偌大個古鎮,竟然空蕩蕩的連雞鳴犬吠也聽不到。

只因當時天下大亂,官司王法形同虛設,無論是造反的賊寇,還是清廷的官兵、團勇,都和山賊土匪沒什麼兩樣,在營時飲酒吃肉,出路時搶劫金銀,殺人放火之類的勾當更是家常便飯,不管是到什麼地方,百姓們無不望風而逃,地方上十室九空。

所以雁鈴兒等人雖然那鎮中空寂,一處處死氣沉重,卻也並不感到太過意外,知道鎮子上縱然有些逃不開的老弱婦孺,此時見了清軍,也早都關門閉戶躲了起來,於是讓跟隨的團勇們各持刀矛抬槍,緊緊護在營官兩側,仔細提防戒備。

張小辮隨軍而行,他根本不去理會青螺鎮中的動靜,自顧盯著那長面羅漢貓,只要此貓不曾開口,天塌下來也砸不到張三爺半根毫毛,可一旦它見著凶兆開口出聲,自已這條小命也就快到頭了,卻不知能否躲得過去。

張小辮外邊戎裝披掛了,內穿能避水火的黑蟬輕甲,暗藏了利刃火槍,他雖然外鬆內緊,仍是難免流露出心神不寧忽喜忽憂的模樣,跟在身邊的雁排李四看個滿眼,就出言相詢說:「咱們雁營兄弟多是響馬盜賊出身,時時都被官府防備猜忌,而那些粵寇也是恨咱們入骨,不過三哥不必掛懷,只要教兄弟們還有一口氣在,管他來的是明槍還是暗箭,都能替三哥擋了。」

張小辮知道雁排李四義氣過人,但林中老鬼之事詭異難言,無法如實相告,便推說並非是擔心自身安危,只是一進青螺鎮,就想起以前的舊事來了,雖然時隔數年之久,可回想起來,至今恨得牙根兒發癢。

雁排李四和雁鈴兒聽得此言,心中更覺奇怪,不知是件什麼舊事?其實這話倒不是張小辮信口胡編的,原來靈州是千年繁華之地,魚龍變化之鄉,自古以來便有「七絕」之稱,頭一件極有名的,當屬雲中塔影,以前塔王寺高入雲霄,每到城外遠山霧氣凝聚,日影照射之下,就會出現群塔來朝的異象,民間有「塔市」之稱,向來與登州海市齊名,不過隨著靈州塔王毀於戰火,塔市奇景早已經不可複見了。

其次是靈州城裡的貓仙祠,想國朝上下,大江南北,關內關外,雖然地大物博,但是拜貓為仙的奇風異俗,也只有靈州才有,故此才稱得上是一絕。

這靈州七絕有的是指古蹟,有的是風俗,各不相同,其中最後一絕,指的是「青螺燒餅」,在靈州地界邊緣的青螺古鎮,出產上好的五香牛肉,以及牛油酥麻燒餅,把燒餅夾了牛肉,合在一起吃更不得了,那可真叫回味無窮,鎮子裡有許多燒餅鋪子,各家都有獨特的民間手藝和祖傳秘方。

頭兩年張小辮還未發蹟之時,曾到過「青螺鎮」裡偷雞摸狗,他嘴饞了想從燒餅舖裡順點吃的,結果被人家揪著辮子當場抓住,人贓並獲,不但燒餅沒吃成,還吃了一頓好打,至今回想起來,還是耿耿於懷。 可他對雁排李四和雁鈴兒就不能這麼說了,三爺可丟不起那分人,只說當年英雄末路,窮困潦倒,途經此地遇到有個燒餅鋪子,有看那老闆子做燒餅的手藝,確實是得過些傳授的,於是對他好說好求,想要討幾個燒餅回去,好養活家裡那八十歲的老娘,誰想那做燒餅的吝嗇無比,又是狗眼看人低的小人器量,非但不肯施捨,反倒舉拳就打,三爺的肋骨也被他踢斷幾根,到現在只要趕上天陰雨濕,骨頭縫裡就疼得難捱。

雁排李四聽得惱火:「這廝實是欺人太甚,要知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三哥你可還記得是哪個燒餅鋪子?待兄弟們尋上門去,先殺他全家良賤,再放把大火,燒他一個乾乾淨淨,片瓦不留,才算出了這口惡氣。」

張小辮故作灑脫道:「時過境遷,還理會那些舊事做甚?只是觸景生情,想起當年四處流落,忍飢受餓,總以為將來發跡了,就可以衣食無憂,終日地逍遙快活。可到了今時今日,雖是一身混入公門,正三品的頂戴花翎扣在腦袋上了,再也不用為了吃穿用度發愁,誰知卻又有了許多以前連想也想不到的苦處,看來人生在世,活這一輩子,真是野花不種年年有,煩惱無根日日生。」

眾人說著話就到了青螺鎮街心,這古鎮當中是個千年古剎,當年繁華鼎盛的時候,也是在靈州境內有名的一座廟宇,喚做「瓦罐寺」,裡面供的是城隍老爺,如今早也已荒廢多時了,只見廟門頹敗,堂上泥塑的「小鬼、判官、牛頭、馬面」,一個個東倒西歪,缺胳膊少腦袋。

正在這時,半天裡一個霹靂炸雷響起,震得古剎屋瓦顫動,滿天布烏雲,電閃又雷鳴,狂風發怒吼,大雨就來臨。 初是濛濛細雨,繼而如傾盆覆甕,恰似翻江倒海之勢,雨霧蔽野太空迷。 簷前垂瀑布,陸地把舟行,街市湧波濤,屋舍泡洪流。 河道條條溢,溪港處處通,須臾暴雨如注,頃刻懸河注海。

雁排李四急忙帶這眾人避入瓦罐寺,行軍打仗之輩沒那麼多忌諱,到了廟堂裡席地而坐,看這雨勢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下來,就命營中團勇燒水造飯。

張小辮心裡有事恍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焦躁間,他見廟裡還有後殿,想要圖個清靜,便信步走去,雁排李四兄妹恐他遇到刺客,形影不離地跟在左右,三人帶著幾個親隨,從廊下轉到得後殿門前,忽聽從門裡傳來「嗡」一聲牛鳴,不禁覺得古怪,這鎮子裡的百姓早就逃了一空,哪裡還會有牛?何況又是在這座荒廢的古剎之中?

張小辮道:「這牛多半是哪個酒肉和尚偷來養在此地的,在破廟裡殺生吃肉,正是野僧的本事,既被三爺撞上了,正好給營中兄弟們燉鍋牛肉,豈不強似啃那些粗硬乾糧。」說著抬腳踢開殿門,往內一看,只見殿內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滿地積塵,遍掛蛛網,神龕裡五道神君的泥像,早已沒了面目,門口的柱子上栓了一頭青牛,角落裡還搭著鍋灶面板,鍋裡是生牛肉,旁邊的籮筐裡堆滿了燒餅,看這擺設,倒似是個屠牛打燒餅的鋪子。

這種鋪子往常在青螺裡裡再是尋常不過,可不知為何藏在寺廟裡,而且更奇怪的是屋中停了一口油亮漆黑的棺材,張小辮等人都覺詫異,因為莫非是棺材裡的殭屍成了精,在這開了間鋪子宰牛燉肉打燒餅?

雁排李四出身綠林,膽智超群,從軍以來殺人如麻,出生入死都不放在心上,哪裡會在乎這些怪事,他冷哼了一聲,就叫左右上前,把那頭青牛牽出來,就地宰剝了吃肉。

張小辮學過鬼仙所傳的《雲物通載》之術,不僅能夠相貓辮狗,連各種牛馬也都識得,要論起名馬良駒,往往價值巨萬,其中的名目,無非是「烏騅馬、胭脂馬,艾葉青、乾草黃、火焰駒、青鬃獸,白龍駒、玉頂驥」之類,日行一千,夜走八百,古時候伯樂就懂得「相馬」,這些個事體,倒也不在話下。

但要說起這「相牛」之術,想來其中只不過青牛、黃牛、水牛之分,體形雖巨,卻多是用來耕田拉犁,「相牛」豈不是有名無實的屠龍之術?其實牛中也有吉凶醜惡之粉,張小辮看見屋裡拴的青牛極是怪異,原來凡是溫順健碩之牛,必定是「歧胡橫長,膺庭欲廣」,也就是要額寬、角長,但這頭無主的青牛,卻是毛少骨多,舌冷蹄高,額底珠泉處都是旋毛,睫亂角偏,怎麼看都是個觸人的「鬼相」。

那青牛看見有人進來了,就昂起首來,目露凶光,打著響鼻不斷低鳴,雁排李四動了殺機,對張小辮說說:「三哥,李某見得牛馬多了,可從沒看過這等不知死的孽畜,此牛可殺不可留。」

張小辮也奇道:「據說老牛常鳴,多半是腹中有寶之兆。」說著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牛背,想看看此牛究竟是衰末之牛,還是正值健年,凡是青牛,三歲生兩齒,四歲生四齒,五歲生六齒,其後每一年,便接脊骨一節,不料剛把手放到牛背上,卻觸到一片片肉麟,張小辮心下猛然一緊,才知道眼前這青牛根本就不是牛,他急忙低頭去看地上跟在身後的「長面羅漢貓」,那貓正自張口慾叫,這真是:「千驚萬嚇心俱碎,腸斷魂銷膽亦飛。」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21:17

在舊時的民間傳說裡,牛為通冥通天之物,陰司裡就有吃鬼的牛頭惡神,名為「方良」,在陽世間也有種體生肉鱗的怪牛,此牛專吃人肉,它可以驅鬼起屍,令死者自解其衣,脫光了之後才上去啃吃,驅鬼起屍之事雖然未必真有,但美身鬼相的「方良牛」生性反常,窮凶極惡,不食草而食腐,自漢代以來,就是早已絕蹤滅蹟之物。

張小辮識得此牛,或許是塔教餘孽所留亦未可知,心中頓生厭惡之情,正焦躁間,忽見那「長面羅漢貓」張開口來,頓時驚得頭頂上飛去三魂,腳底下走掉七魄,慌得腦中只剩一個念頭,就是趕緊打開竹筒,接照其中所藏的「回天之策」救回自已這條小命。

可他剛要拆開封著竹筒的火漆,卻見那羅漢貓懶懶的地打了個哈欠,並未作聲,張小辮知是虛驚一場,覺得腳都有點軟了,重新揣好竹筒,抬手在貓頭上敲一個「爆栗兒」,隨後就喝令左右,把瓦罐寺後殿的這頭青牛牽出去宰了,但肉不能吃,抽筋扒皮,牛屍大卸八塊,用牛皮裹住,找個豬槽裝了,然後挖地埋藏。

幾名親隨答應一聲,就要上前動手捆綁那牛,就聽屋裡的棺材蓋子「嘎吱吱」響了一聲,外邊大雨如注,炸雷不斷,眾人吃了一驚,還道是有屍起之事發生,紛紛拽出腰刀來,護在張小辮身前。

雁排李四罵了一聲,抬腳踹開棺蓋,提刀便剁,誰知棺內卻躲著個披麻穿孝的女子,叫道:「軍爺不須粗魯,奴家還是活人。」說話聲中已從棺材裡爬了出來,給雁營眾人道個萬福,自稱是本地人氏,出身於書香門弟,奈何生來命蹇( ㄐ一ㄢ ˇ),嫁與了青螺鎮燒餅鋪的趙六為妻,夫妻兩個起早貪黑,辛苦經營燒餅鋪子,雖然只夠度日,倒也過得安穩,稚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趙六被賊寇所殺,連鋪子也一併毀了,沒了安身之所,只好搬到荒廢的瓦罐寺後殿孀居,打些牛油燒餅,託人到鎮外販賣,換了錢糧為生,獨自伴著放置亡夫衣物的空棺守靈至今。

那孀婦又說:「這青螺鎮裡的人大多逃難去了,鎮子裡只剩下些孤兒寡母,老弱病殘之輩,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大夥早都成了驚弓之鳥,遠遠望見有許多人馬在嶺子上出沒,便急忙捲了家當躲避起來,我一個婦道人家,慌不擇路,就藏進空棺材裡。如今舉家產業,僅剩這一頭青牛,聽見軍爺們要將此牛牽出去殺了,故此驚出聲來。」

雁排李四見這女子妖妖嬈嬈的,形跡十分詭異,便逼問她說:「咱們雁營都是官軍,又不是山賊草寇,兵甲旗號甚是鮮明,你們這些賤民都不帶眼睛嗎?看見官軍為何躲藏,莫非暗地裡敢與賊寇相通?」

那孀婦低著頭,輕聲細語地求告道:「軍爺切莫見怪,咱們安分守已的良民百姓,趕上這麼亂的年頭,不管是山裡來的還是水上走的,可都是惹不起的,猛然見山裡來了這許多手持刀槍的兵勇,怎能不慌?」

雁排李四見她對答如流,處處遮掩得滴水不漏,話中竟沒破綻可尋,但如此鎮定自若,哪裡像個守寡獨居的孀婦,這番鬼話瞞瞞旁人也就罷了,又怎瞞得過雁營的四爺,心想:「我若現在一刀剁翻了你,卻壞了雁字營的名頭,四爺倒要看看你如何興風作浪。」於是假意理會了,收起出鞘的「秋水雁翎刀」,冷眼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雁鈴兒和其餘幾名親隨,也都是心明眼尖的人,知道這小寡婦果是蹊蹺,不免暗自提防起來,此時就見那趙氏孀婦兩手捧起一缽燒餅,緩緩遞上前來,要請雁營的諸位軍爺享用。

雁營眾人劍拔弩張,只要那孀婦膽敢輕舉妄動,就能當場將其亂刃分屍,而張小辮看羅漢貓並未開口,自知劫數未到,暫且不會有什麼凶險,膽氣也隨即壯了幾分,就問道:「小娘子這燒餅,可是青螺牛肉餡的?」

那孀婦道:「先夫傳下的手藝,是上好的拆骨牛肉餡料。」說著就將青螺燒餅捧到眾人眼前。

張小辮看到燒餅中的肉色黑紫,連皮帶骨剁得稀爛,全不似牛肉成色,雖然醬汁濃重,卻蓋不住隱隱約約的一股屍臭,他偷看一看腳旁的「長面羅漢貓」,那隻斑玟如畫的大花貓,正自蜷伏在地上,蹙眉瞪目,頗有厭煩之意,凡是通靈之貓,最憎惡吃死屍腐肉的東西,張小辮見了羅漢貓的神態,已知燒餅餡是人肉作的。

張三爺斷定那婦人必是漏網的塔教餘孽,正要喝令手下發難,豈料那始終低著頭的孀婦忽然抬起臉來,露出一張厚施重粉的慘白面孔,兩眼含恨,似是要流出血來,張開口吐出一條長舌,舌尖分為兩叉,「嘶嘶」作響,竟像是毒蛇吐芯一般,直奔張小辮激射而來。

好在雁營眾人早有防範,雁排李四最是眼明手快,怎能容她刺殺營官,罵聲「妖婦」,一刀揮去,說時遲那時快,雁翎刀早剁在她肩胛骨上,砍翻在地,抬腳踩住,其餘的團勇蜂擁上前來,當場捆作了五花大綁。

塔教不過是會些造畜的邪術,專做偷屍盜骨,拐賣童男童女之類見不得光的勾當,撞在雁營面前,根本不堪一擊,那孀婦雖然有些詭異手段,但得分碰上的是誰,雁排李四豈是易舉之輩?她既然失手被擒,肩頭又傷可及骨,疼得實在是熬不住了,自是和其同黨一樣醜態畢露,不斷開口討饒。

張小辮也不命人給她裹傷,只教人拿刀子挑去她舌上的慣囊,然後就地加以盤問:「如今你落在雁營手中,趁早絕了活命的念頭,按理就該一刀一刀碎割了你,但小娘子如此青春貌美,三爺怎會忍心加害,只要你如實招來,怎麼什麼都好商量。」

那孀婦見大勢已去,只好和盤托出,原來這孀婦是塔教中的「蛇母」,自從教主「白塔真人」被官府處決之後,整個教門都被徹底剿滅,蛇母躲在青螺鎮瓦罐寺裡,從死屍身上割肉,打成肉餡,裹在燒餅裡販賣,置了一具空棺材作為教主靈位,暗地裡發誓要報仇雪恨,但多次潛入靈州行刺,都因為戒備森嚴,沒能得手。

今天一早,她看見官軍進了鎮子,本想遠遠逃開,但仇人相見,份外眼明,遠遠瞧見了雁營的旗號,自道真是冤家路窄,看來不是冤家不聚頭,一狠心就躲入棺中等待機會,可事先準備不足,上來就已經失了先機,只好冒死動手,想要拚個同歸於盡,最終還是難以得逞,自知躲不過一死,只求留個囫圇屍首。

雁排李四和雁鈴兒都道,倘若派兵將蛇母押解回去獻給官府,此輩身懷邪術,恐怕走在路上不大穩妥,塔教的妖人醜類作惡多端,殺一個少一個,所謂「斬草除根,萌芽不發,斬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發」,如今落在咱們手裡,還留她作甚?就地打發了便是。

張小辮心想:「看來塔教餘孽已把三爺視作了眼中釘、肉中刺,不把這夥人徹底剿除,我今後睡都睡不安穩,這賣燒餅的小寡婦陰險妖媚,肯定做過白塔真人的姘頭,為她那老相好的報仇心切,既然擒住了,理應趁早除去,免得夜長夢多留下後患。」於是命團勇取塊臟布過來,蒙在那蛇母臉上,用麻繩吊頸,把她活活勒死在廊下,發後攏起火來焚化屍體。

雁營曾經受命在靈州城大舉殺塔教教眾,凡是捉住了可疑之輩,不用問青紅皂白,一律就地處決,殺的人也不計其數了,動手弄死這寡婦,就如同撚死了一隻臭蟲。

張小辮隨即帶人搜查瓦罐寺後殿,見那棺材底下,都是腐爛的死人殘肢,那鍋灶中煮的,連人肝人腦也有。

雁營眾人捂著口鼻,把腐臭的屍肉都搬到廊下焚燬,又遣了幾個粗壯剽悍的團勇,拿著解骨尖刀在手,捆翻了殿內所拴的青牛,在大雨中屠剝起來。

那「方良牛」常被飼以屍肉,性情極是兇惡,但它鼻環被扣住了就掙脫不得,被雁營團勇們放翻在地,用利刃割開了脖頸血脈,鮮血決堤般湧了出來,它臨死前掙紮欲起,圓睜著二目,向天長鳴,最後這聲牛鳴沉悶劇烈,穿透了重重雨霧,伴著天上翻滾的霹靂,在青螺山中反覆迴響。

這時也不知是由於震地的雷聲,還是驚天的牛鳴,引得整座千年古剎的地底下,發出一陣轟隆隆的回應,殿頂上的瓦片都跟著顫了幾顫,山牆木柱「嘎吱吱」地搖晃不休,動靜極不尋常,使得滿營皆驚,就好像是瓦罐寺下邊埋壓著什麼龐然巨物,受了牛鳴吸引,將要破土而出。 張小辮預感到事情不妙,雖然還沒見到羅漢貓開口,卻也不免有些慌了手腳,他抬眼看見倒在血泊中的方良牛,心感猛然一動,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來,叫得一聲「不好」,這回怕是中了塔教的詭計了。

看來流年不利,倒楣事都教三爺趕上了,這人要走了「背」字兒,真是連喝口涼水都要塞牙,時運一旦衰退起來,就好比是遇著了「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月霜」。 畢竟不知瓦罐寺中究竟有哪般驚天動地的怪事發生,且留《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21:28

張小辮猛然想起一事,當初在提督府密室之中,夜審白塔真人,使出酷刑折磨逼供,問出了許多塔教邪徒藏匿的所在。 造畜放蠱一類的詭異勾當,早在唐代就已有了雛形,結成教門之後,又從南宋流傳至今,這夥人始終都尊靈州古塔為通天神明,其始因到現在幾乎不可考證了。

後來督撫衙門根據白塔真人搭供的線索,派出大批公人,到處搜捕造畜的妖邪之流,曾查獲了幾張教眾們燒香供奉的圖書,那些畫中都有一座黑塔,塔影朦朧歪斜,不可細辮,那座怪異的黑塔底下,還有一頭啃吃死人的青牛,在牛背上盤著一條五花蛇。

這幅畫描繪的內容十分離奇古怪,誰也說不清書中藏有什麼隱晦之意,只知道塔教信徒將其視為「教祖」的真身,繪成影像,代代焚香膜拜。

張小辮雖然也見過此畫,但時間久了,就逐漸淡忘了,加上張三爺眼下是泥菩薩過河,正不知自身如何避禍渡劫,哪有閒功夫思量這些不相干的事情,直到他在古剎瓦罐寺中殺了蛇母與那青牛,又發覺大雄寶殿地下出現異狀,這才念及前事,心想:「難不成那幅塔教教祖的畫像中,所描繪的地方正是青螺鎮?如今地動山搖,莫非是『黑塔』要現出真身了?」

拴在殿前的馬匹都受了驚,急欲掙脫韁繩逃遁,雁營眾人自是查覺到了勢頭不對,各提刀槍從殿內出來,此時大雨傾盆,古剎瓦罐寺裡的積水成渠,雨水都已經沒過了腳麵。 前殿後殿之間是個鋪設青磚神道的庭院,就見那神道間的積水深處,有幾條寬大的裂溝,好像是早年間鬧旱災的時候,平地拔開的裂子,裡面深不見底,不管有多少雨水淌入其中,也灌注不滿。

就見從那裂開的的水溝中,忽地探出車輪般大的一隻巨蛙,全身碧綠,背上黃邊黑紋貫頂,猶如一片漆黑的塔影,怒瞪其目,閃爍如電,鼓動兩腮,從闊口中射出一條長舌,直接探入牛屍的腹中,翻探攪動之際,早將一枚拳頭大小的牛黃掏出,收舌吞入口中。

靈州自古多蛙,尤其是附近的甕塚山上有大量野蝦蟆,那蝦蟆也叫「鱗蛙」,是席上的珍饈美味,張小辮早先在山裡挖掘殭屍的時候,曾在山洞中遇過一隻「雨蛙」,可跟瓦罐寺裡這只猙獰碩大的巨蛙一比,雨蛙也算不得希奇了,自是看得咋舌不下,雁營裡其餘的哨官團勇,也從來沒有見過此物,盡皆駭異莫名,一時之間目瞪口呆,竟都忘了使用手上的火器弓箭。

此時從地底湧出數千蛙屬,種類不同,鉅細混雜,難以盡數辨別,只粗略一看,其中就有「土蛤、紫蛙、金蛙、蟾蜍、蝦蟆」等等,大的如同大碗公,或如量米之鬥,小的不過拇指一般,群蛙冒著瓢潑大雨,從地下洞穴裡爬至神道,砌牆也似地聚攏起來,將為首的巨蛙託在高處,鼓腮齊鳴,淒厲的蛙鳴蚓吹之聲傳遍四野。

書中暗表,此事還真就被張小辮猜著了,靈州百姓大多拜的是貓仙,而造畜的教眾視古塔為尊,不過這塔可不是土木石頭塔建的,而是青螺中裡生存著一種奇形怪狀之蛙,這是種依*穴地食屍為生的地蛙,此蛙背上有斑酷似塔紋,它們實際上是山蛤的一種,因其群聚之時猶如黑塔蠕動,故此在民間超渡陰魂的水陸道場當中,又稱其為「冥塔」。

山蛤平時不見天日,一旦從地下出來,必然成群結隊地砌攏堆積,似乎是想要爬上天空,這就如同群狼嚎月,是其生性使然,據說如果天底下將有改朝換代的巨變,或是天翻地覆的大災難,才會有地蛙聚塔的異像出現,當年南宋滅亡之前,臨安城裡就出現了「群蛙結陣遊城」的怪事,而且各門皆有,三日始散,沒過幾年蒙古鐵騎南下,就徹底滅了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所以說這是絕惡的徵兆。

而塔教表面上是拜塔為仙,實際上拜的是蛙仙,這種視蛙為青神的風俗,最早源於苗裔,冥蛙是食腐屍的祖帆,所以造畜之輩都尊此蛙為仙,塔教的蛇母畜養方良青牛,就是為了等到牛腹中結出寶來,宰殺了投到地洞裡祭祀青神,以免山蛤從地下逃竄出來,使得世間災難蔓延,是種罕見的奇風異俗,在苗裔中從古就有,可傳到明清兩代,當初為善的念頭早就沒了,塔教至今仍然保持埋藏牛寶的舉動,卻是意欲為禍作亂。

張小辮雖然對此事的細節無從知曉,但他看到瓦罐寺中群蛙築塔,也知道這是天下大亂,難以平復的徵兆,自已連做夢都想著的清平盛世恐怕是沒指望了,心頭無名火起,高聲叫個「殺」字,四周的雁營團勇早已張弓搭箭,聽得營官號令,當即發箭如雨,照著高處的山蛤攢( ㄗ ㄢ ˇ )射過去。

靈州自古就有吃蝦蟆的習俗,當地民諺稱「大蝦蟆有酥在背」,這個「酥」是指巨蛙老蛤背上有毒腺,不可食用的意思,那車輪般大的山蛤背上斑紋如畫,中箭後腐液飛濺,有幾名團勇躲避不及,手背和麵頰上沾到了些許,頓時被劇毒噬骨入腦,慘叫著翻身倒在雨中水,只滾得幾滾,便沒了聲息。

雁營團勇都是久經沙場的精兵銳卒,見後殿前邊的庭園侷促,便在發喊聲鬥紛紛退讓,那山蛤是龐然蠢物,中了幾箭渾如不覺,從蛙群堆積的塔丘上爬落下來,撞開殿牆後門,鑽入大雄寶殿。

張小辮剛剛帶兵從四面圍住正殿,那山蛤就撞破了牆壁,頂風冒雨,莽莽撞撞地衝到街上,巨蛙口中以氣籲人,凡是碰到的團勇,便被這股腥臭的陰氣迷悶在地,雁營雖是人多勢眾,竟然也攔它不住。

雁排李四冷眼相看,知道山蛤雖然兇惡殘忍,但卻是個蠢物,竟然爬入鎮子的街巷之中,房屋錯落阻隔,稍減其勢,當可以力治之,於是讓雁鈴兒帶幾名親隨護衛營官,他自已則縱身上馬,指揮手下團勇分頭登房上樹,遙據屋頂樹冠,向下放箭擊射,隨即鞭馬狂馳,其行和風,逕自穿過門牆倒塌的殿堂,緊緊追在山蛤背後。

山蛤落在街心,剛轉過一處街角,身上就已被亂箭射成了剌蝟,它也慌了起來,東撞一頭,西撞一頭,可四面八方射下來的箭雨愈來愈密,最後只好退到一間民房裡,可那房牆古舊破敗,不勝重壓,被山蛤一撞就塌了半壁。

倒塌的牆壁將山蛤蓋住,只能露出半個頭來,山蛤挺起前肢,剛想從廢墟中起身,就被雁排李四帶著十幾名團勇從後趕至,亂刀砍去,剁下半個蛤頭,雨中沖得鮮血遍地橫流,有人過去踢了踢那死不閉眼的蛤頭,只覺重如磨盤,怕是有不下數十斤的重量。

雁排李四用馬匹拖了那顆血淋淋的山蛤腦袋,回來向張小辮覆命,說:「此蛤腐臭如屍,並非常物,萬沒想到這座青螺鎮,竟會是塔教的老巢,多虧雁營弟兄們身手了得,又事先有些防備,否則還真難對付此輩。」

張小辮趕緊抱拳稱讚道:「四哥是常山趙子龍轉世,百萬雄兵也視如無物,料理這夥塔教的妖邪醜類哪在話下,如今塔教上下都被官府斬盡殺絕了,再也不足為患,只是山蛤築塔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這離亂荒誕的世道還不知幾時才算完,看來今後的仗會愈打愈大,咱們雁營算是有得打了。」

雁排李四聞聽此言,也不免神色黯然,正要命營中團勇在青螺鎮裡各處搜查,忽聽遠處號角嗚嗚鳴動,鎮外的山嶺殺聲震天,這時有團勇一路奔過來稟報,說在嶺上遭遇了大股粵寇,雨天火器難以發射,雁營只好憑藉地勢,以強弓硬弩禦敵,但粵寇來得不少,又趁著雨勢來襲,佔了天時,照這麼打下去勝負難定。

雁排李四和張小辮聽得軍情有變,急忙帶人回到後殿,雁排李四把幾個哨官聚集起來,以黑炭草草畫出青螺嶺地形,又在地上擺了幾個柴枝石子,代替兩軍之間的兵力部署,藉此交代眾哨官:嶺子上正是狂風暴雨,倘若在此時拚死突圍,咱們雁營就得在半路上被粵寇殺散了個個擊破,如今別無出路,只好固守待援,各哨團勇應當據住何處禦敵,又如何如何攻守進退,如何如何相互接應支援,眾人聽了長官佈置,就隨著雁排李四急匆匆奔出去,分頭冒著大雨率部迎戰。

古剎瓦罐寺後殿裡,就只剩下張小辮和雁鈴兒等幾個護衛,張小辮一屁股坐在棺材板子上,心中暗自咒罵:「不知今天是個什麼日子,先是暴雨如傾阻了路途,落腳落在這荒涼古鎮的破廟之中,又遇到刺客行兇,見了山蛤築塔的惡兆,現在更與大股粵寇遭遇,怎麼這些要命的事情都趕到今天了?」

可轉念一想:「張三爺畢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身邊有得是生死相交的弟兄,量那些塔教粵寇之流雖狠,又能奈我何?只要這長面羅漢貓未曾開口,三爺我就能事事逢凶化吉,處處遇難成祥。」

張小辮又想起林中老鬼說過,只要自已能躲過命中這場大劫,別說是三、四品的頂戴花翎,將來就是一品的大員也取如坦途,榮華富貴舉手可得,可有道是「在劫難逃」,這場天大的劫數究竟從何而生?到時候真能躲得過去嗎?

雁鈴兒站在張小辮身旁,手持雁頭彎弓,弦上扣著三枝快箭,只等萬一有粵寇打入瓦罐寺,就發出連珠快箭射殺,她見張小辮的神色忽喜忽憂,以前多臨戰陣,從未見他如此心神不定,就勸三哥休要憂慮,雁營是百戰勁旅,眼下雖然陷入重圍,也足可以固守三五天,再說此地距離靈州城不算遠,大雨一停,援兵必然趕到,到時裡應外合,還不殺這股粵寇一個片甲無回。

張小辮可不想在雁鈴兒面前自墮威風,強打著精神,硬充作談笑自若的模樣,說是「鳳凰沒毛飛不遠,虎無爪牙難發威」,我張三爺率領雁營轉戰南北,幸得有四哥和六妹在身邊,這就如同是鳳得羽翎,虎添爪牙,咱們雁營是橫掃千軍的虎狼之師,豈會把粵寇撚匪這等烏合之眾放在眼中,只是心下時常….時常為了亂世難定而深感焦慮,又難免要惦念家中那八十歲的老娘。

張小辮說順了嘴,正待對著雁鈴兒繼續誇口而談,可忽見那隻臥在地上的羅漢貓,「嗖」地一下躥( ㄘ ㄨ ㄢ )到棺蓋上,雙眼精光閃爍,臉衝臉,面對面,緊盯著張小辮「喵嗚嗚」地叫了一聲。

只這一聲貓叫,就嚇得張小辮魂飛天外了,口中「啊呀」一聲大叫,一個跟頭向後翻下棺材,四仰八叉地重重摔在地上,他顧不得爬起身來,就先忙不迭地去掏藏在懷中的竹筒子,想要看看林中老鬼留在其中的「回天之策」,究竟是個什麼法子,誰知伸手在懷中一摸,卻是摸了一空,那回天之策竟然不翼而飛了。 有分教:「造化自有乾坤定,命裡安排動不得。」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21:41

俗傳"描有描語、犬有犬言",凡是物有靈性者,皆有心念感應,據說蛇能吸蛙,蛙就一動不動默然待死,猛描伏鼠,鼠也不敢躲避,在古時候的觀念裡,就認為這是由於心念震'曝之故,而野描又是諸般靈物之首,貓中的"長面羅漢",雖是滿身憨懶氣質,卻能感知主子的生死吉凶,它平時如同啞描一般悶不作聲,但是不開口則可,開口必然"妨主".

張小辮在靈州城廝混得久了,城中野描都視其為主,就在瓦罐寺這座千年古剎的後殿裡,那長面羅漢貓突然盯著張小辮叫了一聲,嚇得張小辮一個跟頭翻在地上,急忙伸手入懷,去摸林中老鬼留給他的救命之策.

誰知一摸摸了一空,三爺腦袋裡"嗡"地一下就炸開了,心道:"遭糕,張三爺這回算是真要歸位了,這一路上奔波輾轉,誰知道那竹筒丟在哪裡去了?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從靈州城裡出來,早知落到今日這般地步,還不如一直躲在貓仙祠裡,不錯眼珠地盯著那竹筒子,可三爺我也沒有來卜先知的法兒,誰知道這老貓早不叫晚不叫,偏趕到這節骨眼兒上給三爺來這麼一嗓子."

雁鈴兒看張小辮剛剛還談笑自若,可這時突然栽倒在地,臉色的神色也都變了,忙將他扶起來,詢間究竟。

張小辮怔怔地道:"這老貓能知主子生死,它開口一叫,三爺就要死到臨頭,恐怕是過不去今天了."他又覺自已這輩子活得太虧,幾番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混上個正三品的參將之職,可這官位還沒坐熱呼就要死於非命,愈想愈是不值,不由得垂下淚來.

雁鈴兒勸解道屍"三哥,有咱們雁營兩千多兄弟在此,誰個不要命了,敢來動你一根毫毛?再說老貓怎會知大生死,從來說貧好斷,賤好斷,只有壽數難斷,就連靈州城裡算卦奇驗的陳半仙,也難以斷人陽壽,這隻大花描又不是閻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怎麼能夠開口就定人生死時辰,這般有準?"

張小辮抹著滿臉的鼻涕和眼淚說道:"妹子你可不知,常言道得好一金風未動蟬先曉,暗送無常死不知.這長面羅漢描是通靈之物,按那傳古的《描譜》所說,只要它開口出聲,其主必難活命,絕無反轉的餘地.只可惜咱們今生有緣結為異姓兄妹,還沒聚夠呢,這就又要生離死別了……"

他啞嚥著說了一半,自知今日之劫是萬萬躲不過去了,想起還有些話需要趕緊交代,就狠下心腸說道:"他***混帳烏鱉羔子,三爺死就死了,一死百了,又他娘有什麼大不了的,可臨走之前還有個託付,將來趕上清明冬至,妹子可別忘了給你三哥和孫大麻子多燒些紙錢,我們兄弟今生在陽世上做了半世窮神,死了可不想再作那枉死城中的餓鬼.還有馬大人府上有個小鳳,那也算是我的半個同鄉,你想著就別她接出來,別讓她再作奴牌聽人使喚了."

張小辮說到這裡,連自已都覺得佩服自已,心中更覺煞是不平,暗想:"我這死到臨頭了,還不忘舊時患難之交,可見張三爺最是心善的人,這等好人要是說死就死,老天爺豈不是瞎了眼睛?"

雁鈴兒見張小辮說得煞有介事,不由得信了幾分,但還是出言寬慰道:"三哥,你別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好端端地如何說死就死,就算今天粵寇打進青螺鎮來,我等拚著性命不要,也得保著你殺條血路突圍出去."

張小辮深知雁營之眾精銳絕倫,營中雁排李四等軍官更是指揮有方,青螺嶺上粵寇來得雖多,卻來必真能打得進來,此節根本不必擔心,而且自已全身披掛戎裝,裡邊還套著能避水火的"黑蟬"輕甲,懷揣短槍,腰懸長刀,從頭到腳頂盔貫甲,絕沒半點破綻可尋,就算是迎面被洋槍洋炮轟到,都不會立時斃命,守在身邊的雁鈴兒,也有百步穿楊的手段,只要有她一張雁頭彎弓,和七十二枝雁翎快箭在手,誰也別想接近三爺百步之內.

按說如此佈置,稱得上"穩妥"二字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豈不知天意難測,那生死命數絕非常人所能預料的,倘若真是命裡該著要死,隨你上天入地的本事,橫豎是躲不過去,說不定吃飯時也會噎死,喝水時也能嗆死,就連諸葛亮那麼大的本事,稱得上燭照古今算無遺策,他料到自已命數將盡,才擺出七星燈借壽,最後還不是遇著魏延闖帳,一腳踢翻了燈盞,使得諸葛武侯"星碳五丈原",可見時可變,運可變,唯有命數難變,難於上青天. 這正是:"閻王要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天明?'"

話說這人生在世,不管是貧富貴賤,還是聖賢愚俗,有一生就有一死,等大限一到,生死簿上勾了姓名,難免要兩腿一蹬,嗚呼哀哉. 即使你貴為當朝天子洲身居萬萬人之二有金山銀山之富可敵國的傢俬,也買不來命外的一日之壽,所有怕有何用?

只是天下最殘酷之事,莫過於知道自已的死期,張小辮年紀輕輕,眼前的花花世界,日後的錦繡前程,豈肯甘心就死,自然是六神無主,驚慌失措,難以走得從容.

雁鈴兒也是替他焦急,難道這羅漢貓真有憊般靈驗? 它對著主子開口出聲,主子就必會死於非命? 其中就沒有半分反轉的餘地了?

張小辮喪氣道:"你三哥我本來命不該絕,先前曾在描仙祠裡遇到異人,得了一道回天保命的奇策,只等這老貓對著三爺開口,我依著其中安排行事,就可渡劫避禍,誰知我時時刻刻貼肉藏在身邊,眼下該用看它時,竟而失落無蹤了,這豈不是天亡我也?看來老天真要收我這條小命了."

雁鈴兒心細如髮,提醒張小辮道:"三哥,既是你隨身藏納的緊要事物,怎會輕易丟失?適才咱們剛進這後殿,我看你在手中擺弄一個竹筒,莫非就是那筒子?"有道是"當事者迷,旁事者清",張小辮被人一語點破,恍然省悟過來,抬手一拍自已腦門:"可不是嗎,起先撞見方良午之時,瞧見那懶描望天打個哈欠,嚇得三爺以為是它要開口叫喚,就伸手從懷中摸出了竹筒,然後‧…"他將前事在腦中轉了幾轉,料想必然是當時遇到蛇母行刺,自已慌了手腳,沒有將竹筒子重新藏入懷中,天幸沒有失落在途中,只要出不了瓦罐寺後殿,不愁尋它不著.

張小辮重新見到一線生機,不待說完,便趕忙同雁鈴兒提著燈燭,在殿門廊下各處找尋,果然發現那竹筒子掉在角落裡了,火漆封得牢固,尚未脫落,想是先前雁營團勇們捕殺從地底冒出的群蛙之際,在混亂中碰撞滾落到這裡.

張小辮猶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心中一顆石頭落地,止不住狂喜起來,一面不住口地稱讚雁鈴兒,一面手忙腳亂地拆開竹筒,見那裡面竟是九隻小巧的銅描,古紋斑讕,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舊物,此外赫然有張圖畫,配著幾行字跡,舉在燈下細首了幾番,二人都是又驚又奇,張大了口,半天也合不攏來,依照此圖行事,果真可以躲避這場生死大劫嗎?

原來這圖中所繪的情形,是九隻花貓,圍著一個人形,張小辮熟知《貓經》,識得這幅畫裡畫的,是靈州城裡古時流傳的一則傳說,據說貓有九命,除卻自身本命之外,尚有"靈城、木官、天玉、地奧、兔師、發微、見金、定火"八命,多能渡劫擋災,可是一命只過一劫,而且其中唯獨沒有水命,所以俗傳老貓. 俱水.

在當年靈州貓仙祠香火鼎盛的時候,如果有人得了重病難癒,就備下豐厚供品,宰殺豬牛羊雞鴨鵝,共是三牲三禽,到祠中求貓仙爺借命,那時的善男信女無不深信此道,遇著刀兵水火的劫難,就家家戶戶懸掛"九貓圖",以求貓仙爺保著全家老幼平平安安,不遭橫死暴亡,到了明末,這種事描供貓的風俗逐漸沒落,雖然時至今日,民間普遍還拜貓仙,卻無人再信,"問貓借命"之說了.

畫旁註釋大體是說:雁營營官張小辮命中要有一場大劫數,躲過去了就是雲開霧散,榮華富貴指日可待;躲不過去就是死於非命,榮華富貴全成過眼雲煙. 有道是:"人的命,天註定."該當水裡死的,必不在火中亡,可到最後究竟是水裡死,還是火中亡,只有天知地知,人莫能知.

"長面羅漢描"生來就是佛陀的良善性子,更具慧眼,能看吉凶因果,可以通過觀察世人顏面氣色,感知主子的生死禍福,它只有看見自已主子印堂間死氣纏繞,才會開口出聲,這是其心傷哀嘆之意,誰要是聽了此描開口,誰就是死到臨頭了,必定看不見第二天的日頭,此事萬試萬靈,不爽毫釐,以前就常有高僧,養著羅漢獅子貓在佛堂裡,以便知道自已圓寂之期.

可林中老兔看出張小辮不比別人,天生是個貓主的命格,命局中的變數奇絕,或是極貴,或是極賤,總能夠躲劫避災,自身的造化也大,眼下雖然行到了山窮水盡之地,即將有無邊的劫難臨頭,可是只要能在命中生出變數來,也許有機會渡劫得生,扭轉乾坤. 這正是:"路至盡頭重開徑,水到窮時再發淵."畢竟不知張三爺能否真有回天之命,且看《賊貓》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21:50

話說林中老鬼為張小辮留下了扭轉乾坤的回夭之策,這個法子可邪了,只待羅漢貓對著主子開口出聲,劫數也就到眼前了,此時一定要迴避風雨,怎麼躲? 有宅的進宅,沒宅的進洞,不管是寺廟道觀,或是民房客棧,趕緊進去把門關上,等到第二天夭光一亮,這場要命的劫數就算躲過去了.

倘若落在荒郊野嶺,身邊沒有房屋瓦捨,就想辦法鑽山洞子,鑽樹窟窿,總之要藏在「仰不見夭」之地,躲進去之後,不管外邊山崩地裂,還是房倒屋塌,縱然有天大的動靜,也要不聞不間,只管坐住了不動,不到時辰絕對不能出來,否則橫禍立現,當場就會死於非命,到了那個時候,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你這條小命.

這九隻銅鑄的小描,是唐代皇宮大內裡司掌時辰的古老器物,「九貓換命圖」中描繪的描子,都是依此銅描為原形,端的靈驗非凡,那描兒眼裡嵌有熒石,亮若曙星,能隨著日月輪轉,會在夜裡依次產生明暗變換之異,等到來日天亮之時,九對描兒眼都會變得黯淡無光,那時就說明劫數已過,今後的榮華富貴,不求自來,高官厚祿,唾手可得。

張小辮把那竹筒裡的物事,反覆看了三五個來回,他是死中得活,真好比是「月被雲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心想自打出了靈州城,一路上趕前趕後,陰差陽錯,恰好落腳在這瓦罐寺千年古剎之中,看來張三爺果然是命不該絕,只消在此間躲到天明,何難之有? 即便有皇帝老兒下旨來傳,三爺也要橫了心腸一步不挪.

張小辮是市井間的潑皮光棍出身,除卻一條性命之外,再無別般牽掛,他頑賴的性子發作起來,抗旨不遵的事情也是真敢做的,心中打定了主意,就把後殿的空棺擺好,當做一條案子,案上點了燈燭,又將那九隻銅貓,按照大小模樣,依次放在燈下.

隨後張小辮席地而坐,週身上下披掛整齊,洋槍短刀就放在手邊,守著九隻熒石銅描,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苦挨起來,這時天還沒黑,但青螺嶺裡狂風驟雨,雖是在白晝裡,卻如同暗夜一般,風雨交作之聲雖然猛烈,仍然掩蓋不住古鎮外邊的殺聲陣陣.

有許多傳遞軍情的團勇,走馬燈似地趕來飛報,原來青螺鎮四周環山,只則兩條道路可通嶺外,雁營事先扼險據守,太平軍本想趁著雨勢偷襲瑞營,結果都被打退下去,雙方互有死傷,有戰況最激烈的時候,兩軍在風雨中以白刃相搏,殺得分不清敵我了.

張小辮藉機充了好漢,命手下都出去助戰,並且告知全營,說自古道「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蜷蟻只偷生」,張三爺就留在青螺鎮中,半步不退,與全營兄弟共存亡,要是打退了粵寇,大夥一同回去請功邀賞,銀子和妹子要多少有多少,倘若被粵寇殺敗,咱就精忠報國,豁出去不要性命了,拚一個夠本,拚兩賺一個,當初雁營的弟兄們都曾結義為盟,說好了同生死、共富貴,今天就應了前誓,死也要死在一處,埋也要埋到一起.

張小辮說罷,就命雁鈴兒把隨身攜帶的酒肉取出,擺出一幅"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的架勢,他神色自若,坐在棺材板子前,,背後依著廟裡的泥神塑像,自斟自飲起來,竟像是對四周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充耳不聞,那些在他身邊的團勇見了,無不欽服,讚歎營官高義出人,今時罕有,哪曉得他還另藏了一幅肚腸在心裡,只是覺得張大人如此膽魄氣度,視賊兵猶如無物,真顯出了幾分"月黑風高英雄膽,殺人放火壯士心"的綠林本色,我等在陣前交戰,怎敢不用命殺敵.

卻不知張小辮心裡正自,謊得打鼓,他是想藉著酒勁兒以壯膽氣,又盼著喝多了昏昏沉沉睡上一夜,等醒來滿天的烏雲也都散了,有道是「飲得春夏秋冬酒,醉倒東西南北人」,可心中沒底,酒喝下去也都穿腸而過了,反倒是愈喝臉色愈白,滿頭冷汗淋漓,連半分醉意也是沒有,以前只道是光陰迅速,容顏易老,誰想眼下的光陰,會是憊般難熬.

張小辮自在棺材上飲酒,扔了塊肉脯在地上,要與那長面羅漢貓吃,可羅漢貓卻顯得焦躁不安,她不飲不食,對地上的肉脯看也不看一眼,描尾來回擺個不停,時不時地嗚嗚哀叫.

雁鈴兒奇道:"天底下哪有不食葷腥的貓兒,這羅漢貓可真怪了,她似是在擔心什麼?青螺鎮瓦罐寺裡是不是要出什麼大事了?"

張小辮也有同感:"今天的雨也下得邪了,傾盆倒海般地下個不停,先前地底的群蛙蜂擁而出,也是個極為反常的徵兆,不過青螺嶺地勢獨特,周圍三十里並無江河,故此從來不遭山洪侵害,想來還不至於有大水沖中鎮中.

正說著話,一道閃電掠過,映得殿中雪亮雪亮,跟著就是炸雷霹靂之聲響起,震得屋瓦樑柱都跟都顫動,一時間電閃雷鳴,就好像在半空中,擦著頭皮子滾動,張小辮和雁鈴兒都抬頭向上觀瞧,見殿頂是個穿心獨樑的結構,古剎年久失修,在震雷暴雨之中,好像隨時都會轟然倒塌.

雁鈴兒聽這雷聲響得不善,擔心殿閣被雷火擊中,就勸張小辮到別處躲避,可張小辮認準了林中老兔之言,抵死也不肯挪窩,眼看著已經入夜了,現在出去肯定要功虧一鑑,這天象雖然反常,但只要不離開瓦罐寺後殿半步,穿心梁砸下來也落不到三爺頭上,'再說身上穿著官服,還會懼怕閃電霹靂不成寧三爺是鐵路打成的心性,今夜索性就拿身家性命當作乾坤一擲,不等到那九尊銅貓的貓兒眼都滅了,絕不走出後殿,是死是活都認了,所謂「世事變化不定,英雄能屈能伸」,胳膊雖粗,卻擰不過大腿,凡人別跟老夭爺過不去,到底是生是死,只好聽夭公任意擺佈了.

張小辮雖然口上用強,也不免暗中忐忑,思量平生所為,絕沒犯過該遭電擊的罪過,自從受了督撫大人提拔,為官從軍以來,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從沒有半日清閒,帶著雁營一眾兄弟出生入死,一下了許多汗馬功勞,摸著良心想想,雖然從來沒做像什麼「齋僧佈施、蓋塔造寺、修橋補路、惜孤念寡,敬老憐貧」之類的大善舉,但張三爺自}司也沒做過真教人皺眉切齒的缺德事,在自已手底下了結的幾條性命,無不是大奸巨惡之輩,要說「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毀僧謗佛、糟蹋良女」這些天怒神怨的惡行,可是沒有半點瓜葛,張三爺滿腔子都是仁義心腸,專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見不得別個受難,見了就必要出手相助,倘若今日果真躲劫不過,身遭橫死暴亡,兀得不屈煞我了.

張小辮又怕自已是。  「前生註定今生案,天數難逃大限催」,那冥冥之中的事,誰能猜想得到? 他被那一個接一個的炸雷,嚇得心驚肉跳,但自道張三爺以前混得好不落魄,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只在寒窯破廟裡容身,若不是得遇林中老兔,哪有今時今日的作為? 眼下只當這條小命是撿來的罷了.

想到這裡,張小辮狠下心來,端起大碗公來,「咕咚咚」灌了兩口燒刀子,耳根子發熱,膽氣頓生,再不去理會響徹雲霄的霹靂雷嗚,這陣炸雷聲剛剛從頭頂響過,就聽殿堂神凳裡一陣聳動,似乎在暗中有個什麼物事,正自寒寒牢牢地移動.

雁鈴兒發覺有異,回過頭去就是一箭射出,隨後舉燈察看原來殿後有尊執著《生死簿》的判官泥像,腦袋都已沒了,一隻比描子小不了多少的老鼠,被「雁翎箭」射個對穿,活活釘死在了泥簿的冊頁上,鮮血滴落地面,染紅了好大一片.

張小辮見是老鼠,就放下心來,稱讚道:"六妹真不愧是我雁營第一神手,看來這碩鼠…"。 他語音未落,就見從那神晃、殿柱、牆縫、屋樑間,鑽出無數蟲鼠蛇蠍,其中連少見的黑頭蜈蚣和夾板子也有,也不知這些東西平時都藏在哪裡,更不知此刻是為了哪般,她們就好似預感到大渦臨頭一樣,沒頭沒腦地只顧往殿外逃竄,把那長面羅漢貓也給嚇得不輕,避之唯恐不及,立刻騰起身形,無聲無息地躍上棺材.

張小辮和雁鈴兒兩人也都,慌了手腳,手撥腳踢,總算是把殿內的蟲鼠蛇蟻都趕散了,說著話就已是後半夜了,夭上雷聲漸收,山裡的大雨也止住不下了,由於戰況險惡,駐守在瓦罐寺裡的兵勇都被派去助戰,偌大備廟宇中只剩二人一貓,除了殿外偶爾有幾聲蛙嗚,四周再也沒有半點響動,靜得連根頭髮落在地上都能聽得真真切切.

二人聽不到嶺子上的交戰之聲,心知雁營多半已經殺退了粵寇,這一陣又不知折了多少兄弟,雁鈴兒黯然不語,張小辮見到窗外的夭光隱隱放亮,耳中隱隱聽得金雞唱曉,不覺竟已到了黎明時分,急忙去看九尊銅鑄的小描,發現側山良裡嘟的螢石色澤如灰,都變得黯淡無光了。

張小辮自道撿回了性命,雖然吃了些驚恐,卻終歸是死裡逃生了,腦中的這根弦子都快繃斷了,至此方才長出了一口大氣,自言自語道:「都說人是苦蟲,看來這話是半點不假,活人只有享不了的福,卻沒有受不住的罪,這一夜過得好不艱難,總算是被三爺熬到頭了.」他也惦念著雁營裡的一眾兄弟,心裡翻翻滾滾的感慨萬端,也說不上是喜是憂,他伸了一個懶腰,收起洋槍和寸青短刀,張口吹熄了棺材上的蠟燭,隨後抱起那長面羅漢描,叫上雁鈴兒,一腳踢開房門走到外邊.

可張小辮剛剛走到庭中,就猛然發覺事有蹊蹺,'隱惚之狀蕩然無存,心裡邊也清醒過來了,這夭色何曾亮了? 外邊濃雲墨染,天黑得跟鍋底似的,幾乎是伸手不能見掌.

張小辮全身如觸寒冰,顫了一個不住,剎時間三魂縹緲,七魄幽沉,嘴裡叫聲:"見鬼了"他知道劫數還根本未來過,急忙抓住雁鈴兒的手,轉身就往回跑,不料剛一回頭,就發現在身後的黑暗中,悄然無聲的戳著一個人影,距離近得幾乎是臉貼著臉了,那身影如鬼似魅,絕然不是活人,好似陰魂附體般緊跟在背後,半點生氣也無,若不是張小辮冷然轉身向後,哪裡能夠親眼得見. 如此一來,可就把他回天保命的退路給斷了,這正是:"屋漏偏謹連陰雨,船遲又遇打頭風."畢竟不知瓦罐寺中究竟生出什麼變故,且聽《賊描》下回分解.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22:01

且說那瓦罐寺荒廢了幾百年,等閒怕是只有孤魂野鬼才來投宿,一向多有古怪,張小辮分明聽得雞叫,又見到殿外天光已亮,還以為三爺命裡的這場劫數躲過去了,他惦念營中的兄弟,急於離開瓦罐寺,恨不得三步併作兩步挪了,誰知出了後殿,抬眼一看,就覺情形不對,估摸著也就三更剛過,還不到四更天,他慌了手腳,趕緊轉身要逃。

沒想到身後黑濛濛地戳著一個人影,正是黑燈瞎火之際,張小辮和雁鈴兒也瞧不清楚別的,只是離得極近,看見對方那張臉毛絨絨的不似人形,兩個眸子裡閃過一抹詭異的寒芒,就算他二人膽子再大,也不禁被嚇得魂飛天外,腿肚子都轉筋了。

張小辮驚駭莫名,忽見面前有陣精光吞吐不定,定睛一看,卻原來有隻老狐狸,學作人模人樣站在殿門前,那狐狸神態鬼祟,額間有塊白斑,看著有幾分相熟,正是自已當初在荒葬嶺遇到的「三眼狐」。

那三眼狐口中含著珠玉,身前咬死了一隻金冠紫翎的大公雞,牠正對著張小辮擠眉弄眼。 張小辮這才知道,原來是這老狐弄丹,欺得銅貓熒石失了光彩,又不知從哪偷來了一隻大公雞,竟在深夜裡作出了一場「天亮雞鳴」的鬼戲。

張小辮雖不知這老狐打的是什麼主意,但自已的大事可都教牠敗壞了,他火撞頂梁門,從懷中掏出洋槍,就想將三眼狐當場射殺,可正在這時,就聽得頭上天崩地摧般的一陣巨響,聲如裂帛,震得人耳鼓齊鳴。

張小辮和雁鈴兒兩人,以及那三眼老狐和長面羅漢貓,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巨變驚得呆了,一同抬頭上望,在那陰雨密佈漆黑一片的天際,不知何時裂開了一條血紅的縫隙,隨著陣陣不斷的雷聲,就見東南有一大星,亮如明月,夾雜著幽藍色的烈焰,從空中一震而墜,正落到瓦罐寺後殿,轟的一聲巨響,將那座飛簷斗拱的殿閣砸了一個粉碎。

張小辮和雁鈴兒兩人站在殿前,見了天墜異象,都已是面如土色,腦中再無半點念頭了,就覺有股怪風吹至,灼熱酷烈異常,身不由已地被熱流衝出幾個跟頭,好半天也爬不起來。

天有星墜之象,在古代向來被視為凶兆,那三眼老狐與羅漢貓似也識得厲害,也各自抱頭鼠竄,一溜煙似地跑了,轉瞬間就已逃得無影無蹤。

天墜之處隨即燃起了熊熊大火,映照得天地間一片赤紅,地上雖是積水成渠,卻仍然阻不住火勢蔓延,把千年古剎瓦罐寺的樑柱木閣都引著了,初時只如螢火,次時彷彿燈光,愈燒愈大,變作千盆鮫油焰,化成萬爐燒天火,簡直是五通神推倒了火葫蘆,宋無忌放翻了赤騾子,這場大火燒的,瀉燭澆油般的煙飛火猛,就如同是「周郎赤壁施妙策,項王縱火燒阿房」。

張小辮盔歪甲斜,連水帶泥滾了滿身,多虧雁鈴兒拖著他逃到廟外,回身望望沖天的烈焰,二人皆是害怕不已,倘若適才沒有離開後殿,此刻早已被天墜壓成虀(jī古同「齏」。)粉了。

兩人都覺心驚膽寒,據說天崩地陷之類的災難之前,往往會有許多妖異的先兆,諸如貓鼠蛇蟻一類的生靈,也遠比世人的感應敏銳,怪不得青螺鎮古剎裡面的萬物反常,地底牆洞裡的山蛤和老鼠都要爭相逃命,原來竟有大星墜於此地。

張小辮思量著自已能活到現在,恐怕是那老狐狸活得久了,能夠靈通感應,故意將三爺從瓦罐寺裡引出,報答了此前在「荒葬嶺擒殺神獒」,以及「黃天蕩裡水上還珠」的恩德,看來連畜牲都知道有恩必報,可比那些忘恩負義的世人強過百倍了。

但是張小辮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瓦罐寺裡如此兄險,為何「林中老鬼」為三爺如此佈置?說什麼回天保命的奇策?所謂「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那林中老鬼到底是安的什麼心?他一時間心亂如麻,也想不出什麼頭緒了,正自恍惚之際,雁排李四已帶大隊團勇趕到鎮中,原來「雁營」惡戰了一天一夜,終於殺退了圍攻而來的粵寇,正在嶺子上休整的時候,見到有大流星下落,墜地有聲,雁營與太平軍上萬人看得心驚膽寒。

雁排李四唯恐張小辮與雁鈴兒被天墜砸死,急忙一路奔下嶺來,見各人俱是安然無恙,才算安下心來,他告訴眾人說:「此地不可久留,這回粵寇來得太多,一旦對青螺嶺形成合圍,倘若沒有大隊官軍在外接應,咱們想走可就走不脫了,趁著狂風暴雨停歇,又有天墜異像出現,使得粵寇軍心慌亂,得趕緊收攏隊伍衝出山外。」

張小辮險些被天墜嚇破了膽,只道是撞上了薑子牙的老婆掃帚星君,還不知接下來要有哪些禍端,好漢不吃眼前虧,自不敢在此多耽了,忙說:「正該如此。」當下率眾拔營起寨,從嶺下的山口殺將出去,打破一條血路,丟盔棄甲,偃旗息鼓,匆匆退回了靈州城,不在話下。

只說星霜屢改,歲月頻遷,自從天墜青螺鎮瓦罐寺之後,當地的老百姓們重建家園,以為星隕不祥,便聚眾在焚燬的古剎廢墟前,動手挖掘星石,打算挪到別處的山洞裡加以埋藏。

眾人發現隕石穿地數尺,竟把殿內的地面砸出一個大窟隆來,等清理開倒塌的殘磚敗瓦,看那洞中有一黑石,表面疙瘩凹凸不平,有微熱留存亙久,半像是鐵,半像是銅,分辮不出是種什麼物質,權其重,不下數百斤,若以鏟斧劈磨,就會火光四射,堅如生鐵,根本分解不開。

由官家出面,徵集軍民壯夫,用牛牽馬引,使出了種種手段,更費了許多力氣,好不容易才把隕石從坑裡拖拽出來,再看那坑內,卻有一具焦臭的屍骸,辦認殘缺不全的屍骨,竟似貓骨,多半是個貍貓之屬,只不過大得出奇,不類常貓,已被隕石燒灼得面目不存,若非是藏在地底最深處,恐怕連焦炭般的殘骸都留不下半點。

當時的愚民愚眾,認為天墜就和雷劈一樣,絕不會無緣無故地發生,更不會沒來由地擊殺世間生靈,這肯定是什麼妖邪躲在「瓦罐寺」裡,此輩生前不知造下過多大的孽業,受了鬼神對忌,竟至有星墜相擊,看來舉頭三尺有神明,這瓦罐寺荒廢了多年,還能顯出如此靈異,果然是佛天甚近,報應從來不虛,欺心瞞天的勾當是作不得的。

於是就有那些專門好出頭的大戶人家,誠心誠意,出了大筆銀錢,購買磚石木料,聘請巧手工匠,在廢墟舊址上,重修廟宇,再塑金身,因有天墜擊妖,故將「瓦罐寺」的舊名,改稱為「截妖寺」,並且造了一座偏殿,單獨供奉「隕石」,後來延續了過往的千年香火,又漸漸興旺起來,每到廟會或是菩薩降誕的時節,方圓數百里內的善男信女,便會接踵而來,絡繹不絕。

這些風聞傳得極廣,張小辮在靈州城也多曾聽說,卻始終不知其中原委,自已勸慰自已「不應當以一時失勢,就自墮其志」,又混了幾時,到後來見也無其他異狀出現,索性就不再多想了,他這是「只因上岸身安穩,忘卻從前落水時」。

雁營從青螺嶺退下來不久,便又有飛檄傳至,張小辮趕緊接了令,初時還以為是要調兵繼續征剿粵寇,但這回的事情非同小可,原來英法聯軍逼近北京,朝廷急調各地精兵進京「勤王」,巡撫大人親點了驍勇善戰的靈州「雁營」北上。

「雁營」不敢怠慢,立刻整頓兵甲動身,誰知剛要出城,又傳來消息,朝廷已和洋人議和了,各路人馬繼續就地征剿粵寇,不必進京勤王護駕了,張小辮聞訊鬆了口氣,便在營中與眾兄弟商古談今,最後說起那英法聯軍能有什麼本事,只不過幾千人馬,就竟然能打到北京,要是咱們「雁營」去了,還不一刀剁了「夷酋」的腦袋回來下酒,忽有部下來報:「有位說書先生要來求見營官。」

張小辮一聽,立刻想起了血戰黃天蕩以前,帶著眾人到城中聽書的事情,那時孫大麻子尚未身亡,兄弟們相聚一堂,是何等地暢快?既是勾起舊事,自然免不了一聲嘆息,他心知那「說書先生」是個有極見識的人,應該以禮待之,便命手下把此人請了進來,一見面就招呼道:「先生先生,你來得正好,叵耐這閒日難過,快給我等講些古往今來的奇聞異事。」

那先生先對眾人施了一禮,笑道:「張三爺,不知想教在下伺候哪段說話?」張小辮道:「公案史書類的說話無非就那幾般,早就聽得厭煩了,先生今日不如說說我們雁營的事蹟。」他異想天開,竟打算教那說書先生臨時胡編一段,單講皇帝在紫禁城中,得知靈州「雁營」平寇定亂,真有百戰百勝的手段,便在金鑾殿上設下禦酒,傳「忠勇雁營」全夥進京,供皇上御前校閱,到時京城裡萬人空巷,不分男女老幼,盡皆爭相來看,只見「雁字營」盔明甲亮,繞行九門之後,再從演武樓前經過,那「短刀手、長槍手,弓弩手、籐牌手」,一行行一列列,隊伍齊整森嚴,真是兵如雲,將如雨,軍容肅穆,陣勢威武。

眾哨官聞言都是哈哈大笑,齊聲喝采,喧聲如雷,那說書先生卻聽得冷汗直冒,心道:「這小子可真敢誇口,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還是先說正事緊要。」便告訴張小辮道:「在下此來,正有件異事要說與三爺得知,但這件事關係重大,不便張揚出去,只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就罷了。」

張小辮早知這說書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當下摒退左右,又思量「隔牆猶如耳,窗外豈無人」,便壓低了聲音問道:「早看出先生是個有遠見卓識的非凡人物,今日特意到此,卻不知有何見教?」

那說書先生也低聲道:「張三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可曾識得金棺墳裡的林中老鬼?」

張小辮暗自心驚,他向來口風甚緊,除了早已在陣前殞命的孫大麻子之外,此事並沒有再對誰吐露過

分毫,想不到這說書人竟會知道,既然教他說破了「海底眼」,想必也是局中之人,何況正有許多疑惑未解,只好打開天窗說亮話,當下不再隱瞞,點頭認了,又問:「先生何以得知?」

那說書先生道:「這事說來話就長了,山自青青水自流,要想知道其中的原由,且聽在下從頭道來,靈州城外的荒山野嶺裡,有座埋香掩骨的舊時墓塚,

民間俗稱其為金棺墳,此墓非同小可,倘若講開來,真正是-話到迷霧寒千古,語出陰風透九霄。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留《賊貓》下回分說。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22:11

那說書先生曉得前因後果,就在營中為張小辮講出一件事來,說起金棺墳古塚的來歷,原來墳中埋葬的貴妃娘娘,生前能歌善舞,容顏絕美,有傾國傾城之姿,皇宮內苑的三千粉黛,都及不上她,故此深受皇帝寵愛。

這貴妃專喜歡畜養珍異之貓,凡是世間的名貴佳貓,她都要想方設法得到,單是常跟在身邊的獅貓就不下十餘隻,群貓中有隻兩色妖瞳的波斯獅子貓最為名貴,更是與貴妃形影不離左右。

誰知有一天正在禦花園賞花,妖眼獅子貓瞧見有白蝶在花間飛舞徘徊,便撲躍追逐,一路離了大內,從此不知去向,遍尋無果,使得貴妃娘娘終日垂淚,茶飯不思,害了好一場大病,把皇上急得團團亂轉。

有些朝中大臣為了討好貴妃,特意從民間收羅來千百隻波斯獅子貓,可這些獅貓都不對娘娘的心思,又有大臣不惜重金,教那能工巧匠,費盡心思,造了與真貓大小無異的一隻純金獅貓,神態憨然慵懶,兩隻貓兒眼各嵌異色寶石,像極了當初那貓,裝在精美玉匣裡盛了,獻入宮中,才哄得貴妃轉悲為喜,由此可見她當年確是榮寵無邊。

但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貓是通靈之物,群貓聚集的地方,難免有些怪事出來,終於驚著了當朝的太后,就有許多失寵的嬪妃趁機進言,所謂「欲加其罪,何患為詞」,謊說那貴妃整天與群貓私語,她肯定是古墓中的狸貓成了精,進宮來用妖法迷住皇上,致使朝政荒疏,如此下去必然斷送了江山社稷。

太后久在深宮,養了滿腹的陰狠性子,隨便找個由頭,就弔取了貴妃性命,皇帝事後得知,雖然懊惱無及,卻也發作不得了,他傷心愛妃慘死,就下旨送其還鄉安葬,先在「金棺寺」裡停棺三年,等到造好了「金棺墳」才正式下葬掩埋。

貴妃以前養在宮中的群貓,連同飼貓的貓奴,也都被逐了出來,貓奴們感念舊主恩德,就帶著大群貓子,遠遷到靈州城裡居住,為貴妃的金棺墳守墓,繁衍生息至今,所以靈州城裡的野貓格外多,而且皆是品相俱佳之貓,使靈州得了個「貓兒城」的別稱,倘若究其根柢,那金棺墳才是源頭。

當年的貓奴都是越人,懂得相貓之道,在靈州馭使群貓守墓的時候,曾擇了些門人弟子,授以古術,歷來都有貓主,後來名動天下的「貓仙」譚道人,正是此脈傳人,只不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譚道人熟知世間方物,廣有奇異能為,但他因不控貓入宮盜取夜明珠一案事發,隱埋了姓名,改頭換面,雲遊四海去了,終於不知其下落所蹤。

譚道人的一身本事,都錄入了一部《雲物通載》當中,傳到後世,靈州城的貓主就是「林中老鬼」了,此人無名無姓,只得一個道號在身,不僅承接了「貓奴、貓盜」所留衣缽,自身更有離奇際遇,他擅能以貓打卦,看幹象遍知天文,觀地理明識風水,深曉五星,決吉凶禍福如神,秘談三命,斷成敗興衰似見。

但這「林中老鬼」早年間心術不正,意圖要貓兒藥練就金丹,用之點石成金,服之長生不老,故此入了塔教,吃了不少童男童女,做下了許多傷天害理的勾當,一日入山尋藥,遇了暴雨,竟被天雷擊中,週身半毀,燒沒了面目示人,躲在金棺墳裡一藏就是十幾年。

他是道門中人,明白自已雖然避過了雷劫,但也丟了半條性命,又知他那「造畜」的所作所為,還要再受天譴,這一場大劫要是躲不過去,只能落得個化作荒煙衰草的結果,終歸難成正道,便深藏形跡,一直不敢在世上露面。

如今想得大道,只用有當年「貓奴」傳下的法子,找個造化大的人來同自已換命,於是他在古墓中苦等了多年,總算是等來了能數清《百貓迷魂圖》的張小辮,這張小辮天生是個造化奇大的貓子命,格局隨著時運起落,可貴可賤。

林中老鬼便自稱「鬼螩=」,?D4要結善緣為名,傳了張小辮幾件「相貓」的本事,又唬他有榮華富貴高官厚祿可求,在暗中點撥指引,借了張小辮的手將塔教連根剿除。

林中老鬼是靈州群貓之主,他見那「長面羅漢貓」屢有異狀,自知劫數將至,只等此貓開口出聲,就是他命喪之時了,這時候張小辮也把這段因果宿債差不多都填滿了,林中老鬼就想藉張小辮這三品武官,來替自已擋過天劫。

林中老鬼這件事情要是做成了,此身出有入無,非止一城一地之禍,卻不想人算不及天算,也合該著張小辮命不該絕,竟在瓦罐寺古剎當中,被三眼老狐引出來躲過一死,那林中老鬼雖然推測如神,但他欺心瞞天,最終也是棋差一著,事到臨頭回天乏術,被天墜隕石,擊得粉身碎骨,又遭業火燒化了殘骸。

看來那長面羅漢貓開口出聲,其主果然必遭橫死,只不過「貓主」不是張小辮,而是林中老鬼,此事陰錯陽差,卻也正應了「天意難違」之語。

張小辮先前也曾隱隱猜到了一些端倪,這時聽了此事前因後果,知道多半都是真的,必定不是眼前這說書人胡亂捏造來的,事後想想也覺脊背發涼,要不是得那老狐相救,張三爺早就給別人充作替死鬼了,恐怕到死還都被蒙在鼓裡,但不知為何,他對林中老鬼,也並無太多怨恨之意,聽說此人已經在天墜時死在瓦罐寺了,心下反倒有些難過。 而且張小辮總算知道了自已根本沒有「富貴不可限量」之命,雖是如此,卻也落得一個輕快,正是「一朝識破因果事,月自明兮鶴自翔」,他問那說書先生道:「想來此事埋根極深,不知你這位只會說書講古的先生,卻是從何得知得如此周全?」

那說書先生誠惶城恐地答道:「說來慚愧,在下與林中老鬼皆屬金棺墳貓奴一脈,雖然彼此之間有許多年不相往來,但看到張三爺在靈州城的種種作為,就知道必定是此人在背後指點,只是那林中老鬼是在下的前輩,又是個料事如神的人物,手段厲害得緊,滿城的野貓都是他的耳目,所以當初不敢明言道破,唯恐得罪了他,引火燒身。」

張小辮心裡惱火,暗罵這說書先生真是臭腳婆娘養的,便說:「現在連黃瓜菜也都涼了,說來又有何益?」

那說書人忽然給張小辮下拜道:「林中老鬼已經死在了瓦罐寺,如今三爺你就是靈州城群貓之主了,相貓憋寶之術亦正亦邪,唯看何人用之,善用則善,惡用則惡,在下不才,今後願意追隨張三爺左右,做個雁營中的師爺。」

張小辮聞言大喜過望:「軍旅之中,向來枯燥寂寞,咱們雁營裡倘若有了先生這等人物,在一起談講講講,今後還有甚麼難過的日子?」可轉念一想,又覺此人雖是胸藏錦繡,博古通今,但三爺這「雁營」也不是他想來就來的所在,出謀劃策的本事究竟如何,還得試試才行,於是又對他說:「上水泊梁山入夥還得先納個「投命狀」,你這先生想做「師爺」,得先替三爺去提督府當回「說客」,要是能說得老圖海把他的女兒下嫁給張三爺,才算是你的能耐。」

那說書先生見張小辮命數離奇,才有心要跟隨左右照看於他,當下笑道:「何難之有。」隨即講出一個計策來,原來在靈州城貓兒巷的野貓裡,有隻小巧的花貓,週身都是銅錢般的花紋,喚作「千文錢」,古稱「喜錢兒」,按照相貓之說,這隻貓最能向人討好,牠跟在誰的身邊,誰就會格外招人喜歡,帶上此貓上門提親,還不等開口說話,這門親事就已經先成了三分,另外那老圖海迷信命祿,只要這先生給張小辮偽造一張極貴的命格,再加上他以三寸不爛之舌遊說,不愁此事不成。

張小辮本來只是想難為難為這個說書先生,沒想到娶親之事竟然被他說得易如探囊,不覺喜動顏色,急忙就要起身到貓兒巷裡去捉「千文錢」,先教老圖海那狗官曉得他些手段。

誰知那說書先生又道:「如今這世上大亂未定,正值朝廷用兵之際,眼看各路官軍都要南下征剿粵寇,值此天地失常的時節,還暫且不宜談婚論嫁,此事應當徐圖後計。」

張小辮心想:「這可倒好,三爺我是「急驚風遇上慢郎中」,也罷,反正是好飯不怕晚,既然有此良策,又何必急在一時。」於是召來營中兄弟,暗中開了香堂,讓這「說書先生」插香入夥,立下盟誓大咒,其中經過自不必說。

那「說書人」入營不出三日,果然如其所言,雁營要奉命南下進剿,看來官軍與粵寇之間,即將展開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張小辮經那先生指點,在離開靈州城開拔之際,帶了幾隻「得勝貓」在身邊,率領著雁營兵勇,會合了大隊官軍,浩浩蕩盪而行。

此後數年,雁營跟著大軍轉戰南北,掃平了粵寇,征塵未洗,便又北上圍剿撚匪,直到隨著左師的楚軍揮師西進,一舉收復新疆全境,才得以功成身退,其間輾轉萬里,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更有許多奇蹤異跡,卻不在本回話內,這正是:「海深能容蛟龍隱,天高可使鳳凰遊。」到此,暫且告一段落。

(全本)
作者: 翔風鷲    時間: 2010-3-21 21:22:34     標題: 後記

《賊貓》這個故事,我是從2007年夏天就開始寫了,直到2008年五一勞動節才結束。 雖然全文篇幅不長,但當時除了工作之外,主要的精力都用來寫《鬼吹燈》,所以通常都是十天半個月才有時間寫一小段《賊貓》,寫到最後大約是二十萬字,歷時將近一年。

在寫《賊貓》的過程中,我時常都會問自己——「究竟如何選擇正確的道路?」以及「究竟怎樣才算是正確的道路?已經走過的道路,是偶然還是必然?」所以可能在《賊貓》這個故事裡,也會或多或少,流露出我的這些疑惑。

我覺得人生可以說是一個沒有地圖的迷宮,起點是出生,終點是死亡。 因為在人的一生之中,每時每刻,隨時隨地,都會面臨著無數選擇,似乎充滿了無窮的可能性。 而當你停下腳步回首來路的時候,也許就會發現,人生迷宮中錯綜複雜的岔路雖然多得數不清,但絕沒有回頭路可走,從起點走到終點,只會有唯一的一條道路。 或是成功或是失敗,不論是自己選擇的道路,還是別人指點的道路,都未必就是正確的道路,不走到最後,誰都無法預料,我想這條道路就是所謂的「命運之路」 。

《賊貓》裡的張小辮也是如此,他在金棺墳古墓中遇到奇人異士,被指點了一條榮華富貴之路,事實上他是被人當做了度劫擋災的替死鬼。 但是就連料事如神的「林中老鬼」,最終也沒辦法擺脫「命運的重力」。

還有雁營中的兵勇,他們是綠林草寇出身,心目中並不存在任何「忠君報國」的概念,之所以捨生忘死地為了張小辮賣命,只不過一是為了有錢有糧;二是張小辮是巡撫大人的親信。 在亂世之中,個人的命運是渺小並且微不足道的,只有依附在更大的命運中,才有機會保存下來。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其實《賊貓》裡的每一個人物,都在賭上性命,尋找屬於自己的道路,可以說這是一條前途未蔔的血腥之路。

以上是我在創作《賊貓》期間的一些個人想法,接下來要說的是故事本身,首先是故事中的語言。  《賊貓》的故事背景,是發生在清朝咸豐年間,所以選擇了近似評書的白話敘述。 因為我始終都認為,時代背景不同的故事,就要有不同的語言風格,如果在古代的故事中,出現許多近現代才有的語言,就會使人感到很彆扭,至少我個人是沒辦法接受的。 例如張小辮說:「你這個美眉雖然可愛,但是很黃很暴力。」這就明顯太不合適了,倒不如寫成張小辮說:「此女膽色非凡,殺人不眨眼睛,勝過鬚眉男子。」

以前曾經有過做導演的願望,但估計我這輩子是沒戲了,只好通過創作不同題材的故事,來滿足自己當初那個小小的願望。 電影大師庫布裡克所執導的電影,有科幻題材的《2001太空漫遊》,也有戰爭題材的《全金屬外殼》,幾乎每一部的類型和風格都不相同,但無一例外的成為了後世的經典之作。 我想導演是通過鏡頭來為觀眾講述故事的,而作者則是通過語言文字來講故事,一個作者也應該有能力駕馭不同類型的故事,雖然我不是專業作家,但我個人也很希望能夠為讀者朋友帶來有著不同感受的作品。 目前為止我的全部作品中,《賊貓》的語感是最令我感到滿意的。

再說《賊貓》的故事風格,草莽傳奇的色彩非常濃重,雖然裡面的許多人物看起來市儈潑皮,又有許多很有趣的野貓,但就整體來說,《賊貓》並不能算是一個輕鬆詼諧的故事。  (九.九書.網-整.理.提.供)正值兵荒馬亂人心敗壞的時節,清兵和太平軍打起仗來,常常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官府使用的酷刑也非常殘忍,而滿城的野貓雖然看似與張小辮親近,實際上卻都是暗中監視他一舉一動的眼線,恐怕張小辮事後想起來,他自己也會覺得心裡發涼。

《賊貓》中涉及了許多與貓相關的內容,還是常常會被讀者朋友問到,這些內容是否有其原型? 相貓之事,在廣東地區確實存在,世上至今仍有《貓經》流傳,但《賊貓》裡面提到的各種靈州野貓,諸如進入皇宮大內偷竊夜明珠的四耳神仙貓、月影烏瞳金絲貓、長面羅漢貓、渡水葫蘆貓,以及還沒機會出場的千文錢和得勝貓等等,就都是小說家言了,我姑妄言之,您姑且聽之,大可以把它們當做是波斯貓的一個分支來加以想像。

在《賊貓》這個故事當中,除了真實的歷史背景以外,還是有許多事物,都是有出處可尋的,並非全盤虛構,這些可以留給讀者朋友們自己發掘,我在後記中就不多說了,只講幾個與《賊貓》背景接近的野史傳說。

一是韃子犬和狗碰頭,這些兇惡的野狗,都是確有其物的。 韃子犬大概滅絕的比較早,在清代之後就見不到有關記載了,而撞棺材板吃死人的野狗,直到幾十年前,都還有人親眼見過,額前有個血紅的肉瘤,經常在荒涼的城郊和偏僻的鄉村出沒,到了近些年也不多見了。

二是造畜之事,俗傳造畜為妖術,可以把人變為牛馬豬羊進行販賣,有許多相關的文字記載,其中最著名的一篇,要屬蒲松齡先生的《聊齋誌異》,這應該只是一種民間傳說而已,古時候未必真有此術;我在《賊貓》中描寫的人販子,活生生剝下狗皮或猴皮,將拐騙來的幼童裹住,逼訓其翻跟頭、鑽火圈,以充做耍猴戲狗的在街頭賣藝來騙取錢財,這種事情確是事實,雖然並不屬於造畜一類的傳說,但我認為這些事更符合「造畜」二字的原型,只不過從未做過考證,不知道兩者是否屬於同一回事。

第三說一說關於貓的民間傳說。 眾所周知,貓在埃及被視為神明,在中國卻從來沒有拜貓仙的習俗,古時曾有動物八仙和五大家的傳說,老鼠是其中一家,卻始終沒有貓的一席之地,但在東方,不僅是中國,包括日本、泰國等地,都將貓視為神秘的靈物,比如「老貓會講人話,但因為犯忌而不敢說」之類,都可以當做很有趣的故事來看。  《賊貓》的篇幅有限,無法再多寫關於野貓的傳說逸事了,以後有機會,還會再多講一些。 另外古時關於隕石墜落、塔市山影之類的記載,在此就不多作贅述了。

記得有很多讀者問我《賊貓》裡的張小辮,與《鬼吹燈》裡提到的摸金校尉張三鍊子,同樣的不留真名,同樣以張三爺自居,又同樣曾隨左帥到新疆征戰,是否為同一人?

我想在這裡,應該有必要解釋一下,《賊貓》並非《鬼吹燈》前傳,整個故事與摸金盜墓沒有任何關係,目前《賊貓》在靈州城發生的這部分故事,從張小辮偷雞不成,夜走金棺墳古墓開始,直到說書人前來入夥投效,雁營南下征戰為止,就已經完全結束了。 今後如果有機會,當然還可以再寫雁營進京追捕塔教餘孽,在陝西血戰撚軍的猴子陣,以及開赴回疆大漠作戰的種種事蹟。 至於是張小辮究竟是不是摸金校尉張三鍊子,這個猜測的空間先給大夥留下。

說到這裡,有必要感謝喜歡《賊貓》這個故事的讀者朋友們,這其中雖然有見過的,大多數我都沒見過,可是我時常都會感受到你們所帶給我的認同感,非常感謝你們的支持與關心,祝你們平安健康,萬事如意。

特別要提出感謝的,是為本書繪製插圖與封面的文那,謝謝你給《賊貓》畫了這麼多精美的圖畫,最後還有負責校閱審讀的各位編輯老師,在下錯別字比較多,標點符號基本處於亂用的水準,辛苦你們了。

張牧野(天下霸唱)

2008年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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