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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凌淑芬]別愛那麼多[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00:27     標題: [凌淑芬]別愛那麼多[全文完]

別愛那麼多
凌淑芬


源起:那一年,因為他的放蕩狂幾乎毀了她  
而那一雙純淨空洞的眼眸卻帶給他多年的夢魘  
或許是上天註定她是他一輩子的負擔  
再次見到她,他便決心用盡全部的愛細心呵護  
她不記得他,卻被他狂猛熾烈的愛深深感動  
熬不過他炙人的愛欲索求,她輕易陳臣服終於被他擁有  
但她卻不知道他因內心的愧疚只想將她禁錮在他的世界  
然而過多的愛及強烈的佔有卻教她越顯蕭索倍感窒息  
終於,她帶著濃烈的愛及不舍離開他  
三年後,他回來了,誓言要找回他唯一深愛的女子  
她知道自己依然只愛他,卻不敢再次輕易嘗試  
他只好承諾只愛一點點,但要涓涓滴滴、長長久久  
至於心中的私密,就讓它成為一輩子的枷鎖  
畢竟,老天爺還是給他甜蜜的負擔,是他欠她的  

序  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新與舊之間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01:07

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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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呀呼──”尖銳的叫囂聲攪亂了夜的寧靜。
  臺北郊區,登輝大道向來是飆車族的最愛,既寬敞又平坦。一入了夜,車少,行人少,交通號志少,簡直就是為飆車而設計的完美跑道。
  七騎少年駕禦著125CC以上的重型機車,頭發染得五顏六色,身後都載著一位衣著清涼的少女。他們喊,他們叫,他們用近乎失速的狂飆宣揚自己的年少輕狂。引擎的消音器已經被拔掉,穿揚起巨大的噪音。青少年騎士們在公路上呼朋引伴,間或以亳厘之差從過往車輛的側旁掃過,惹得汽車駕駛淌下兩桶冷汗。
  “耶!爽啊──錢子,從那輛老爺車旁邊鑽過去!”其中一名少年呼嘯。
  叭叭叭!叭叭──氣憤的喇叭聲加入這場夜的交響曲中。
  “叭你個頭啦!那種破車也敢開到路上來。”囂張的少年們回頭向駕駛人叫罵。
  為首的少年騎在最前方,迥異于其他同伴的國產機車,他橫跨在BMW重型機車上,豪放又張狂。騎著還未合法開放的車種在路上狂奔,讓他升起不可一世的滿足感。
  這是他對世界的怒喊,對法律的挑戰。
  十六歲的他將全世界踩在腳下,凡夫俗子只是乞求他垂顧的可憐蟲。
  “喂!你們這些笨蛋這度快就掛點了?怏點跟上來!”為首少年回頭撩撥同伴們,夜風讓他的發飛揚。
  咻──咻──對向車道突然飄過另一群童黨。看在他眼中,無疑是撂下一道無法抗拒的戰帖。
  “他x的,是山林高工那票痞子!我老早看他們不爽了!”為首少年回頭大叫。
  “傢伙抄出來!我們追上去!”
  不等同伴響應,他在馬路中間煞住車,無視於其他駕駛的憤怒和緊急煞車。他手一回,把橫掛在車側的球棒撈起來,驅車飛躍路中央的分隔島,往另一群少年的身後追上去。
  “喂!阿海!等一下……”其他少年眼巴巴望著他疾飛而去。
  “哇靠!說走就走,也不給點時間反應。”牛仔停在同伴身旁,嘀嘀咕咕的抱怨。
  “喂!錢子,我不知道今天要幹架,傢伙沒帶出來,你有沒有備用的?分一根來吧!”
  “哇咧,阿海飛那麼快,趕死嗎?”錢子的臉色不太爽快。“他家裏有錢,能飆BMW機車就屌了?每次陪他出來飆車都要幹架,總有一天會陪他進感化院。”
  “你有種就到他面前講給他聽!”牛仔恥笑同伴。“人家老爸的分量夠重,上次他把老柯海K得進加護病房住三天,還不是沒事。少年隊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你要怨就怨自己沒投到這種好胎。”
  另一騎少年戛然煞停在他們身側。“喂,阿海咧?”
  “去追山林高工的人了。”錢子不悅的嘟噥。“我們快點跟上去,不然明天又要被他扁了。”
  “不用擔心啦!”牛仔拍拍夥伴的肩膀,重新發動引擎。“反正出了事交給阿海去扛准沒錯,他老爸會出面解決的啦!我們走吧!”
         ※        ※         ※
  “看你們慢吞吞的,人都跑光了!”輕憤和不屑寫滿阿海的眉梢眼角。
  同伴們齊聚在他的面前,滿臉悻悻然的,敢怒不敢言。
  BMW重型機車停在公路旁,車身映著鮮紅色的火焰圖案,恰似車主張揚的型態。
  阿海雙腳岔開,大剌剌的靠倚著機車,他的身形比同伴們高大挺拔,及肩的長發不受任何綁束,被夜風一撩,翻騰得彷佛擁有自主的生命。他的眼神閃亮,笑容春風得意,全身遍溢著志得意滿的氣息。
  “真是無趣……”他百無聊賴的撥了撥發絲。“算了!散會吧!今天晚上沒什麼好玩的了。”
  公路另一側是地面略微低窪的菜田。他隨手撿起幾塊石頭,往暗黑的農田裏亂扔一通。
  忽爾,一道惶急的語音從田裏某個黑暗的角落響起。
  “喂喂,少年仔,這是我的菜田啦!”
  阿海皺了皺濃眉,反手把車燈打開,讓車頭對准田地。
  一位中年歐吉桑從絲瓜架後面鑽出來,樸拙的外型和其他兩百萬農夫沒有多大分別。
  “少年仔,你們要飆車沒關系,不要弄亂我的田啦!我一家人就靠這口田養了。”
  他的神情充滿小老百姓的誠惶誠恐。
  “誰弄亂你的田了?”阿海不耐煩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我今天晚上守在這裏,就是特地來等你們。你們上個禮拜已經來輾壞一次了,我今年的菜苗才剛種下去,真的沒錢買菜苗了,拜託你們不要又來踩啦!”老菜農拚命鞠躬哈腰。雖然不想得罪這群凶神惡煞,但是家裏實在快斷糧了,花不起第二次的播種成本。
  “喂!我講國語你聽不懂是不是?我哪里輾過你的田?”阿海不太爽。“還不滾,楞在老子面前礙眼!”
  “大家都是混一口飯吃而已,你們就行行好,不要再來破壞菜田了啦!拜託啦!”
  菜農還是不住的彎腰拜託,只希望他們趕快離開。
  阿海被惹毛了。媽的!這痞子聽不懂國語耶!他生平最討厭別人把他沒做的事情賴給他。這傢伙也不先掂掂斤兩,敢跟他囉哩囉唆。
  “好!你敢說我踩你的田,我今晚就踩給你看。”阿海翻身跳上機車,發動引擎,隆隆聲震天價響,號出毀滅性的怒吼。
  反正今天沒玩到山林高工那票人,有人送上門讓他尋開心也好。
  “阿海!”牛仔的叫聲被引擎噪音掩蓋掉。
  阿海催動油門,轟然沖進農田裏,寬大的車輪在田梗上放肆的塗鴉。
  “喂!不錯玩耶!你們也下來啊!好象在騎越野障礙賽。”他眼神閃亮的向同伴大喊。
  “不要啦!不要這樣啦!菜都給你壓死了啦!”菜農驚慌失措的沖出棚架,努力想檔下他縱橫來去的車輪。
  “來追啊!來追啊!”阿海痛快的將他撇在後頭吃車煙。
  “年輕人,趕快停下來啦!”菜農追著他在田地裏團團轉,上氣不接下氣。
  幾名同伴看著菜農那副氣喘吁吁的銼樣,越看越有趣,忍不住在公路旁吆喝歡呼。
  “怕了吧?怕了就跪下來磕頭叫爸爸,我就放過你。”阿海大笑,騎著機車在田地上繞圈圈。
  “對!叫他磕頭!叫他磕頭。”一群朋黨站在稻田旁鼓動叫囂。
  菜農隨著他跑了十幾圈之後,已經累得暈頭轉向。過了一會兒,他看清楚機車的轉勢,突然切過圓圈的直徑,搶進阿海的車道前舉高雙手。
  “好了啦!不要再騎了!快停下來!”狂放的車燈直射進菜農的眼珠,他瞬間盲了目光。
  “喂喂喂!快讓開!”車道前冷不防沖出菜農的身影,阿海來不及煞車,連忙發出呼喝。
  “你不要再玩了!快點走啦!”菜農睜不開眼睛,但是農地非護住不可。
  “快點閃開!快閃──”
  “不要玩了,不要──啊!”撕聲裂肺的尖叫成為世界的最後一道聲音。
  然後,聲音消逝了,人影也消逝了。
  引擎聲倏然沉靜下來,刺目的車燈畏縮回暗夜裏,嬉鬧聲回歸沉寂,人,楞在原地。
  阿海跳下機車,菜農脆弱的身形卡在前後車輪之間。
  其他同伴慌亂的聚集在他身後,沒有人出聲,只是楞楞的注視輪下的人影。牛仔大著瞻子,蹲下來探摸菜農的吸息。
  “哇!”他的手宛如被火燒著似的,臉色慘白的回望著老大。“阿……阿阿……阿海……他他他……他沒氣了。”
         ※        ※         ※
  “你到底還要給我惹多少麻煩?”立法委員兼“海淵集團”的董事長裴勁風又氣又惱的望著兒子,心頭堆滿了無力感。
  方才分局長特地空了一個隔離的房間,讓他們父子倆好好談一談。然而裴勁風深深明白,再談也談不出個所以然來。慈母多敗兒,慈父更加速了“敗兒”的過程。如今兒子已經被寵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再要挽回也是遲了。
  “現在弄出人命了,你要我如何幫你遮掩?”
  “那你就讓他們抓我去關好了。”阿海坐在征詢桌的後方,臉色雖然蒼白,嘴裏依然桀傲不馴。
  他當然明白老爸絕對不會讓獨生子琅璫坐牢去,“海淵”也承受不起這樣的醜聞,所以他安全得很,頂多回家後被關幾天禁閉。
  死了一個小老百姓,有什麼大不了的?以後頂多他收斂一點就是了。
  “你,你……唉!”裴勁風重重歎了口氣。“我和牛仔的父母商量過,他沒有前科,又是少年犯,把這椿案子扛下來頂多關兩年,他們也願意接受我的‘安排’;只是對死者家屬,我們還是得表現一點心意。警方正在聯絡菜農的家人到警局,你待會兒不要露面,讓我來處理就好。”
  “噢!”阿海無聊的聳聳肩。“牛仔是我的好朋友,你付給人家的錢可別太少,不然我很難做人。”
  “你難做人?那我這張臉又該往哪里擺?”裴勁風的火氣又勃發上來。“七百萬替你買了一個清白的紀錄,你滿不滿意?到底還要我替你收多少爛攤子,你才肯乖乖讀書,不再惹是生非?”
  “知道了!”他厭煩的靠回椅背裏。“頂多我以後不飆車,這總行了吧!”
  “你明天去學校辦休學,下個學期乖乖給我滾到英國去念書。學校沒申請好之前,你一步都不准踏出家門。”
  砰!裴勁風甩上門離去。
  阿海又聳了聳肩,沒差。透過單向玻璃望出去,牛仔的頭壓得低低的,辦案警員正在替他錄口供、按指印。其他幾名同伴也排排坐在長椅上,一臉沮喪。
  媽的!真背!阿海扒過頭發,嘰哩咕嚕的低咒起來。以前也不是沒進過警局,撞死人倒是生平頭一遭。他並不是不後悔,然而,事情發生了,他又能怎樣?反正老爸不會虧待死者家屬,到時候巧立幾個名目,送對方一、兩千萬。憑那個老農夫的模樣,一輩子也賺不了這筆錢,所以他也算彌補了對方一點損失。
  媽的!背!明天就把那台機車賣掉,省得留在眼前招晦氣。
  “裴海,你可以走了。”一個一毛三的小警員推開門,面無表情的叫他。
  “噢。”他欠了欠身,伸展一下長腿。罷罷罷!回家睡場大覺,醒來把這一切都忘掉。
  側身經過一毛三的身旁時,隱隱聽見一聲不屑的輕哼。他知道這個一毛三在想什麼──有錢人家的大少爺,闖了禍不必負法律責任。
  對,沒錯,就是這樣,不爽來咬我啊!他故意用挑釁的眼光望回去。
  父親和財團律師站在門口招呼他,一行三人以少見的低姿態走向警局的後門。
  驀然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前門沖進來,隨即爆出驚天動地的叫罵,吸引了三個人的注意,裴海稍微放慢腳步。
  “哎啊!你夭壽哦!活活一個人就這樣被你輾過去,你將來死了會下十八層地獄啦!”一個模樣粗俗的中年村婦用力撲上前,痛打了牛仔好幾耳光,旁邊的員警連忙將她攔下來。
  “你就是死者的家屬?”剛剛招呼他的那個一毛三趕上去穩住局面。
  “不是啦!阿池他哪有什麼家屬啊!我是他鄰居啦!他就只有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兒,現在人死了,他女兒誰來養?”村婦滿口台灣國語,恨恨不息。“我先生現在去後面停機車,等一下就帶他女兒進來了啦!我先講好,我家裏小孩很多,我是沒辦法幫他養小孩的啦!我今天只是好心帶他女兒來認屍的啦!其他事情我管不起的啦!”
  裴勁光一把揪住兒子的手臂,用力往外拖。“快走!你還在蘑菇什麼?”
  “知道了。”阿海悻悻然的跟著父親走出門外。
  現實的女人!如果知道那個不滿十歲的小女孩即將有兩千萬收入,就不信她還會嚷嚷自己小孩太多,養不起另一個。
  然後。
  裴海撞上一雙眼睛。這不是實肉實牆的“撞”,而是一種直接鑽進體內最深處的沖擊。
  他的步伐踉蹌了一下,腦中一片空白。
  一個男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從他身旁經過,而那雙眼,就這樣毫無預警的撞進他心魂深處。
  多年之後,他已不復記憶那個小女孩的五官臉孔,發型式樣,甚至她的高矮胖瘦。
  然而那雙懾人的大眼,如火神親自烙印一般,尖利的雋進他記憶深處,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那雙眼睛深不見底,空洞,沉靜,茫然。眸心裏一無所有,彷佛找不到這個世界之於它的任何意義。沒有傷悲,沒有痛苦,沒有靈魂。
  也因此,顯出深沉無盡的悲愴。
  直到和那雙眼遭逢的那一刻,他才倏忽明瞭自己做了什麼。
  他殺了她的父親。
  那雙眼睛的主人,從今而後,無依無靠了。
  這是他第一次與池淨遭逢。而她那雙空洞深邃的大眼,纏綿在他睡夢裏,十數年……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01:27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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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未秋初,山野裏雖然畫滿了蒼翠綠意,池淨的心卻沉浸在鬱悶的深藍裏。
  固執,沒有禮貌,缺乏時間觀念,而且脾氣爆躁。很多人類或許擁有以上個別的人格特質,然而將它們綜合起來,只可能同時出現在一種人身上──藝術家。
  “唉……”池淨歎了口氣。
  為了追一個簽名──只是一個簽名而已!──她已經圍著裴海轉了三個多星期。最惱人的是,經過三周的迴旋,她才發現自己還只是繞在圓周部分而已,從來不曾向圓心進發過。再這樣拖延下去,年底一眨眼就來臨了,“天池藝廊”也別想得到“裴海年度作品展”的展示權了。
  “真麻煩。”池淨又歎了一口氣。她的情緒起伏向來平緩,老闆也就看准了這點,讓身為藝廊新生代幹部的她出面和難纏的裴海周旋。如今,連她都快吃不消裴先生的大牌架子,不難想像前人陣亡得如何慘烈。
  裴海的宅邸及工作室位於北投後山,人煙稀少,最近的鄰居起碼在一公里以外。對於一個藝術家而言,這種近乎與世隔絕的孤然,以及滿山滿穀的蟲鳴盎綠,大概有助於他靈感的激發吧!
  自從出租車放她下來之後,她便不斷聽到悶頓的金石敲擊聲從圍牆內響起,八成是裴海正在工房裏打造他的新作品。可以肯定的是,若他的工作形態傾向拿著鐵器敲敲打打,容易製造噪音,那麼居住在深山裏確實能給他更多隱私權。
  和多數知名的新生代藝術一樣,“古刀劍藝術”的大家裴海,先在歐洲打下了江山,才回到國內接受藝術界的英雄式歡迎。
  七年前,他以二十六歲之齡在法國初露頭角,驚人的才華立刻為歐洲藝術圈投下一顆炸彈。以往刀劍鑄造充其量只被視為“打鐵匠”的工作,由於他的出現,“古刀劍鑄造藝術”邁入全新的藝術殿堂,也因而躍上藝術流行的主流。
  上個月,他突然對國際媒體宣佈,要回故鄉台灣落腳一段時間,台灣藝術圈霎時跟著震動起來;大家開始虎視眈眈的爭取他的展示合約。
  叮咚──她按下裴宅的門鈴,不抱任何希望的等待。
  當她按下門鈴的一剎那,敲擊聲停歇了。池淨暗暗祈禱上天賜給她福運,讓裴海親自來應門。
  “您好,請問有事嗎?”上天沒有應允她的檮求,前來開門的是一位年約六旬的老人。
  “您好,我是天池藝廊的展示主任,請問裴先生在嗎?”她柔和有禮的回復。
  “您事先預約了嗎?”管家模樣的老人快速掃瞄她一眼。
  訪客很年輕,約莫二十五、六歲,直亮整齊的青絲垂在肩後,眉目仿如一尊秀氣的磁娃娃。她穿著中規中矩的淺藍外套,同色系短裙,白襯衫,大體而言是一位清靈素雅的小姐。
  “是的。”池淨歎出今天的第二十三口氣。“但您既然會提出這個問題,表示裴先生完全忘了今天的會面。我有一份很重要的合約,不再能拖延了,今天一定要請裴先生簽名。”
  如果裴海肯替自己在台灣安排一個代理人,一切都會簡單許多。
  “原來如此……”老管家遲疑了片刻,回頭望望身後,再轉回來看看她。“您先請進,我去通報裴先生。他現在工作到一半,或許正在休息的空檔。”
  “謝謝。”她禮貌的頷首,隨在老管家身後踏入裴宅的門檻內。
  一進入大門,觸目所及就是大得不可思議的庭園。應該說裴海太懂得享受生活,或是太過率性。說他懂得享受生活,是因為在寸土寸金的北投山區,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將空間大幅浪費在庭院裏;說他率性,則是因為這一大片庭園空空如也,沒有人工化的假山流水、庭園造景,甚至未曾擺幾張做作的室外咖啡桌椅,就只有一片綠草地蔓延了近百坪。
  圍牆與草地的連接處偶或萌生幾棵小樹,但池淨猜想這只是自然之母隨機讓樹木的種子播在此地,生根茁壯,和主人的園藝技巧一點關系也沒有。
  賞覽完庭院,徒然加深了她對這位藝術家的不安。
  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是很難搞定的!
  由大門往內延伸的石板小徑,連接到主屋的門口。主屋是一棟西式建築,占地也超過一百坪,側旁另外橫建出一翼空間,由外形評估大約有五十來坪。
  “您先請坐,我去喚裴先生出來。”管家側了側身邀請她進門,而後徑自走向左方內側的一道走廊。
  “謝謝。”池淨對著他的背影,勾開一抹拘禮的弧度。
  雕花門在身後合上,她轉身面對著偌大的室內。
  然後,震懾住。
  好宏偉的景觀!挑高達七公尺的客廳,其中兩面牆架築了頂天立地的展示櫃,內側呈滿了各式各樣的兵刃作品,短兵器有刀、劍、弓;長兵器有矛、鎗、鋼鞭;重兵器有斧、銊、筆撾。其他牆面也間或懸掛著長短不一的劍器。
  每件作品彷佛活了一般,充滿著耐人尋味的意緒。她原以為會在重重兵刃中看到殺氣,卻只見到無比繁複的感情。
  最上層的戰斧古拙而沉重,雋雕著歲月的斑斑刮紋,猶如一位長年在戰場上沖殺的老兵,雖然驕傲鋒銳,卻掩不住滄桑。
  而另一面牆上懸掛的女用小匕首又是迥然相異的光景。新月般的造形優雅可愛,匕身上鏤刻著細致的花紋,猶如以鋼線繡成的針線活兒。看著看著,眼前恍若浮現初春早晨的景致,富家千金由女婢攙著,在小林內嬉玩談笑,這柄小匕首握在纖不盈握的柔荑上,削開惱人的小枝芽。
  她深受撼動的吐出一口氣,從來不曉得,一件單純的刃器,也能傳達如此多變複雜的感情。左方的走廊內突然爆起不耐煩的低吼。
  “我交代過你幾百次了!這個月不見客人,你還讓她進來做什麼?”這是一道寬厚的聲音,介於低音與中音之間的頻調,像是──“拿鐵”,強烈的咖啡氣息中,調進如絲的純奶油,同時交織了激烈與溫和的美感。
  但是,他話中的不耐沖淡了這份美感,也沖走了池淨對環境的心醉神馳。
  這個月?她抽了口氣。藝廊可沒有時間再等他一個月!
  “……那位小姐說……已經和您約好……”管家的低聲解釋加入戰局。
  抑抑續續的討論不斷傳來,最後約莫是正主兒也發現,杵在走廊裏和老人爭論的時問已經足夠他出來應付客人,他終於重重的歎了一口氣。
  “好好好,我現在就出去接客行了吧!實在敗給你!”裴海挫敗的扒過頭發,踏入連接工作室與主屋的走廊。“真搞不懂你到底是來幫我工作的,還是敵人派出來做滲透破壞的。”
  老人驕傲的挺直背脊,對主子的評語恍若未聞。
  該死!裴海喃喃低咒。他的工作已經夠不順了,還得應付什麼藝廊派出來的兀鷹。
  若他展開亞洲聯展之前,先和期滿的經紀公司續下新的合約,也就不必親自處理這些煩人的細節了。截至目前為止,舊經紀公司巴望他能夠續約,很熱心的幫忙處理了大部分瑣事,不過他們也厲害,懂得適時保留一點,讓他更能感受到他們的重要性。
  那票吸血鬼啜了他七年的活血,好不容易讓他拗到了約滿,他想換人喝喝看並不為過吧?!
  諸事不順!煩人的蒼蠅一堆!背!真他x的背……他的步伐忽然定住。
  森冷空曠的客廳中,一抹清淡的身影。
  率先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一頭垂落迤邐的烏發。她低頭正往公事包裏翻找些什麼,滿頭清絲晃動。暗金的陽光在她發上跳動,黑與金混合流轉,仿若一汪鮮活的泉水。
  發似流泉。
  她彷佛感受到他無形的眼神,緩緩抬起頭來。
  裴海重重一震,他又撞上了一雙眼睛。
  他用力合上臉臉,再用力張開,一模一樣的身影與水眸仍然在他視線之內,真實的存在於他的空間裏。
  腦部機制霎時停頓,氧氣不再對流於他體內與體外。
  啊!怎麼會?
  這樣的突然,這樣的沒有防備……他淨怔然與暗處的眼眸相望,他站在走廊口,被二樓夾層的暗影護圍著,佇立于安全的陰影中窺望她。
  “裴先生……”她的嗓音低柔。
  沈默被打破,引來更驚懾的後果。她彷佛吵醒了他,他又重重一震,下一瞬間,突然以快到令人措手不及的大踏步襲向她。
  五十公尺的距離,被他的長腿以幾個大跨步縮短。當裴海站出於光線下,她又楞住了。
  他上身打赤膊,胸膛上躺布著點點汗珠,被光線雕琢成晶亮的水鑽。緊身牛仔褲完全勾勒出下半身線條。
  暗銅色的皮膚潮濕而光滑,包裏著滑動收縮的肌肉。他的黑發長及肩膀,尾稍隨著快速的移動而飄起。陰鷥的神情,黑濃的怒眉,狂野不馴。
  他就像一尊盛怒中的戰士,以高壓姿態不斷向俘虜進逼。但,他的神態卻又不像怒慍,還包含了更多更複雜的情緒。
  狂風驟雨的氣勢讓她手腳發軟,公事包砰的掉落在地上,池淨睜圓了眼瞳,下意識的往後退,往後退──他的速度更快,忽然用力扯住她的右手,用力往身前一拉。
  她收力不及,撞進他的胸膛裏。天!他不只打鐵,全身也是鐵打的。
  “我……我……”她成年之後第一次說話結巴。“請……請放開我!”
  雖然氣勢遜他很多,她仍然想張討一點基本的尊嚴。他們才首次見面,他的舉動未免太輕狂了!
  “你的背後架著整排利斧。”他的眼神仍然像欲盯進她的神魂深處。
  她回頭看了下。真的,好危險。
  “謝……謝謝。”她側開一大步,順勢掙脫他的牽握,皙白的臉頰淡淡蒙上一層赧霞。
  他又一語不發了,徑自用緊迫的黑眸端看她。
  “裴先生,您好。我代表‘天池藝廊’來和你確認年底的展示合約。”她清了清喉嚨。
  除了緊盯著她看,裴海別無任何反應。過了好一會兒,他彷佛才大夢初醒,“什麼?
  藝廊?”
  池淨讓自己的視線保持平視,寧可望著他令人口乾舌燥的裸胸,也沒有勇氣對上他迫人的目光。
  “是的,您答應與‘天池’合作,年底在藝廊裏展出上一季……”
  他沒讓她說完就突兀的打斷話題。“對!我想起來了。你在藝術界工作?”
  他古怪的語氣讓她不由自主的抬起頭。“是的。”
  “嗯!”他點點頭,又不說話了,一徑直勾勾的看著人。
  “啊,合約都散了。”她終於注意到公事包裏的文件散了一地,連忙撿起來,花幾分鐘時間整理一下,將頁面依照順序排好,抽出一份天池與裴海反復推敲過好幾次的契約。“裴先生,這份合約麻煩您過目一下。如果沒有其他問題,麻煩您在最後一頁的尾端簽上大名好嗎?”
  一轉頭,她又被嚇退了一步。他竟無聲無息又黏回她身後,而且就在一步之外。
  她的生物距離向來比普通人更寬一點,不喜歡與人太過接近,不喜歡被碰觸,不喜歡安全範圍被介入,而今天,他的猛勢觸犯了她好幾個“不喜歡”。
  奇異的,她只覺得驚嚇,卻沒有太強烈的反感。
  他的神情陰暗,眼神銳利如鷹,似乎想從她身上挖掘一些什麼。
  “嗯。”裴海隨手從後方口袋抽出一枝筆,翻到最後一頁,對合約內容看也不看一眼,草草的簽上名字,遞還給她。從頭到尾,視線離開她不超過五秒鐘。
  “謝謝。”她低聲道謝,接過來草草收口公事包裏。“那就不打擾您工作,我先走了。”
  “等一下。”他忽然出聲喚住她。
  她回頭,再度望上那雙懾人心魂的眼神。而這一次,他的眼瞳竟然……竟然出奇的溫柔。
  “貴姓大名?”他低聲詢問。
  池淨俏臉一紅。她居然連名字都忘了報,連名片都忘了遞。希望裴大師不會臨時反悔,決定天池藝廊的專業性值得懷疑,不足以擔當他展示會的代表區。
  “我姓池,單名一個‘淨’字,幹淨的淨。”她局促的送出一張名片。
  “池淨……”尋常的名字,念在他口中有如圓潤的珠玉。他只是接過來,眼睛未曾離開她的臉,開口輕吟:“池色淨天碧,水涼雨淒淒。”
  她又楞住了,怔怔和他相望。原來,他知道這詩句……那雙眼眸無比深邃、無比溫柔,如同他的名字一樣無邊無際,輕波蕩漾。
  “我、我該走了。”她勉強自己抽離這個幽幻的迷境裏。
  他輕嗯了一聲。“再見。”
  旁人口中的“再見”只是一句道別,但由他柔緩醇厚的聲腔說出來,卻彷佛是個承諾。
  當她的步伐將要踏出門檻外,他的話語又喚住了她。
  “你注意到了嗎?”
  池淨回頭。
  “我們兩個的名字,都是屬水的。”他微笑。
  同樣屬水,他是長濤千萬裏,她是水心如鏡面。
  她回以淺淺的一笑,翩然離去。
         ※        ※         ※
  那天夜裏,入眠之後,池淨作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汪平淨無波的小水池,四周盎著生動的綠意。嘩喇喇的一聲,池水中心忽爾破出一道暗銅色的身影。
  他的長發披肩,打著赤膊,一柄鋒銳的劍握在手中,隨風起舞。
  優雅的肌理與舞姿,漾亂了幹淨無波的池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01:53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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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來了。”池淨推開家門,訝異的看見母親穿梭在廚房裏。“媽,您今天不是去參加社區討論會嗎?”
  內裏傳來關扭水龍頭的聲音,一道窈窕的人影出現在廚房與餐廳銜接的門口。
  她們母女倆在外形上相當肖似,都是清秀的容顏,都是素淨的氣質,都是不急不徐的個性。偶爾齊齊走在路上,沒有人會懷疑張習貞是她的母親──雖然,她其實只是張習貞的養女。
  “會議討論到最後,區民對於公園改建的議案仍然達不到共識,我覺得再耗下去也是浪費時間,乾脆提早回來了。”張習貞在圍裙上擦幹雙手,好奇的瞄了眼掛鐘,才中午十一點。“你今天怎麼這麼早下班?”
  “今天是周休二日的星期六,本來就不用上班。我擔心幾幅參展的作品沒收好,才特地跑回藝廊一趟。”她將平底鞋收納進鞋櫃裏,走向母親。“您在忙什麼,需不需要我幫忙?”
  “不用了。”張習貞溫柔的笑了笑,轉頭繞進廚房裏。“我剛剛煮了一鍋紅豆湯,你到餐廳等著,我盛一碗給你。”
  “好,謝謝。”池淨拉開一張餐椅坐定,整個早上搬動那些沉重的巨框畫作,她的上臂肌已經開始抗議了。
  她抬頭巡視了屋裏一圈,試著用一種嶄新的眼光瞧瞧自幼生長的家園。
  很難想像她加入這個家庭已經十四年了。這十四年的緣分,起始得曲折離奇。
  九歲那年,父親命喪於一群飆風族的車輪下。對很多很多事情,她的印象已經不深刻,包括父親的葬禮;包括舉目無親的她最後被丟進一間收容所內;包括在收容所那三年的生活;包括很多很多。
  及長之後,她曾翻看心理學方面的叢書,據說人類的記憶會選擇性的遺忘一些傷痛。
  原來,父親這唯一的親人,被她下意識歸納入“傷痛”裏。
  這是很可悲的事情,一個男人的消失只由他九歲的女兒記憶著,而記憶卻敵不過時間的磨損。
  反倒是前往警局的那夜情景,一直深映在她腦海中。她可以一語不差的描繪出那間警局,甚至那幾個一毛三的長相,當然還包括那個坐在審訊桌前、頭低低的肇事少年。
  她記得他姓鐘,有個外號叫“牛仔”。
  當時的情景和氣味彷佛生了根似的,緊緊紮縛著她。鄰居阿姨尖銳的叫喊、心頭無助的感受、對未來的深刻茫然……直到今日,偶爾夜深夢回時,她還會霍然從睡夢中驚醒,彷佛重新體驗到當時的倉惶困惑。
  在育幼院的那三年過得很平淡。既然她已經不是可愛天真的小嬰兒,心裏自然也放棄了被好家庭收養的希望。反正只要平平安安長到十八歲就好,接下來的路,就等接下來再說。所以張氏夫婦倆的出現讓她和育幼院都嚇了一跳。
  當時張爸爸還健在,一個黝黑壯實的古意人。據他們的說法,她父親是張習貞娘家的遠房親戚,張習貞輾轉從親友口中聽說了池家小孤女的消息,算算自己已經是她在世上最後一個有血親關系的人,於是征得了丈夫同意後,將她接回家族的羽翼下。
  她沒有太大意見,因為生活在哪里似乎沒有什麼差別。
  就這樣,她成為張家的一分子,生命中多了一位長她兩歲的哥哥和一位小她四歲的妹妹。
  池淨已經記不得自己從何時開始,真正把張家視為自己的家人了。只知道這份親情衍發得相當自然,正如同張家也很自然把她視為家人一樣。她和新家人之所以處得如此融洽,可能是因為性格上的雷同吧!說來有趣,張家目前存續的四個人全都是不慍不火的個性。往往身邊急死了一堆太監,他們這幾個“皇帝們”還顧著慢工出細活。
  但是,她倒還記得頭一遭開口叫張習貞“媽媽”的情景。
  當時她剛考上高中,而張爸爸死于急性肺炎。在喪禮的過程中,她怯怯地走到張習貞面前,輕聲說著:“媽媽,你不要難過,大哥和我會幫忙照顧妹妹的。”張習貞的淚當場迸放出來,沒有人明白她究竟是太感動於這一聲怯囁的安慰,或者太傷心于丈夫的去世。
  總之,十四年就這樣過來了。她上完國中,讀完高中,畢業於某國立大學藝術系,進入天池藝廊工作。
  時間漫長的像一部平淡無聊的電影,又匆促得像一首未央的歌。
  正想著畜事,公寓鐵門忽然轟地被拉開,又轟隆一聲關起來。
  “媽,不得了了!”張家最小的女兒仙恩沖進玄關,直虎虎的煞在她腳跟前。“姊,這麼可惡的事情發生了,怎麼沒有人站出來抗議?”
  “小恩,你在說什麼啊?”池淨訝然的看著妹妹。難得全家最篤信“懶人才長命”
  的小妹也有這麼急驚風的時候。
  “那個空地啊!巷子口那塊大空地啊!你們難道沒看見嗎?”張仙恩氣急敗壞的跺腳。“這麼大一台挖土機停在那裏,整個社區的人都瞎了眼嗎?”
  “小恩,你怎麼這樣跟姊姊講話?”母親大人不悅的從廚房鑽出來,手裏端了兩碗紅豆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字一句慢慢說清楚。”
  張仙恩重重喘了兩口氣,先平穩住呼息再說。
  “外面巷子口不是有塊大空地被大家用來堆放雜物嗎?社區共養的流浪狗也都放養在那裏。”她比手畫腳的講開來。“我剛從學校圖書館回來,居然看到兩輛怪手在空地上清運垃圾,所有狗狗都逃得不知去向。怎麼有人開上我們的地盤來撒野,沒有人出面去制止呢?”
  池淨歎了口氣。原來事關小妹的心肝賓貝狗,難怪她急成這樣。
  “那塊地的地主想把土地收回去,就派怪手前來整地,也沒什麼不對的。”她代替母親回答。“前陣子社區佈告欄就貼出公告了,誰教你自己粗心不看。”
  “什麼?”張仙恩大叫。“居然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那七、八隻狗狗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現在只能盡量替它們找主人收養。”張習貞放下紅豆湯,無奈的坐下來。“鄰長本來還想直接叫捕狗大隊來通通抓走,幸好被我們這些老義工勸下來了。”
  “抓走?”張仙恩幾乎昏倒。“拜託,狗狗送進家畜防治所之後,七天之內就會斬首示眾。好歹它們也為整個社區看了幾年門,鄰長有沒有良心啊?”
  “什麼斬首示眾,太誇張了吧!”池淨受不了的搖搖頭。“今天社區開討論會,媽媽正准備和大家討論一下狗狗的處置問題,所以你的寶貝狗不會有事的,放心吧!”
  “呃……”講到討論會,半途偷溜的母親大人開始心虛了。完蛋了,她完全忘記狗狗的事,鈴──鈴──乍起的電話鈴聲解救了張習貞。
  “你們姊妹倆慢聊,我接電話。”先逃離現場再說。
  “既然如此,媽咪為什麼人在家裏?”張仙恩瞪著母親逃向客廳的背影。
  有道理!這下子連池淨也答不出來了。
  “哎喲,你們別這樣亂搞好不好?”小妹子煩躁的坐下來,眉梢眼角全擰在一塊兒。
  “狗命關天,居然沒有半個人在意。”
  池淨觀著小妹難過兮兮的模樣,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淨,電話。”畏罪潛逃的母親大人不得不重新回到案發現場。
  太好了,換手!池淨連忙站起來,換她逃往客廳去。
  “媽,不然你和小恩現在一起回會場去,如果時間許可,還能提個臨時動議。”她把話筒湊近耳朵前,不忘很夠義氣的面授機宜。“既然公園一時三刻之間還不會改建,何妨先把狗狗放養到那裏……喂?”
  “嗨。”深沉悅耳的男音在她耳膜深處回蕩。
  裴海!這是她最不預期會打電話過來的對象。他怎麼知道她家裏的電話號碼?她一時太過吃驚,語言機能忽然離她而去。
  “喂?池小姐,你還在嗎?”彼端似乎以為她跑掉了,語氣加進幾分急促。
  “呃,在。”她下意識的背過身去,壓低了聲音,彷佛回到高中時期,偷接隔壁男生打來的仰慕電話。“裴……裴先生,您有事嗎?”
  自從上次碰過一面之後,已經三個多星期了。合約簽定之後,所有相關的業務往來都由老闆和他親自接觸,她還以為裴海已經忘記有她這個人的存在。
  她眼眉一轉,發現未持住話筒的左手竟然在扭絞電話線。從高中畢業之後,她就不曾做過這種小女孩式的舉動。池淨連忙松脫了手指,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為什麼裴海的聲音會給她帶來這樣大的影響?
  “我沒有打擾你吧?”低吟般的嗓音在她耳畔詢訴。
  “沒……沒有。”老天,別再結巴了!她把話筒拿開一臂之遙,用力深呼吸了一下,才又湊回耳旁。“您有什麼事嗎?”
  “不算什麼大事。”低沉的笑聲漫揚開來,輕柔如一首歌。“我忽然想起,上次和你簽完合約後,忘了拿回我的那份副本。”
  “什麼?”她一楞。
  “合約副本。”他的語氣充滿笑意。“還記得吧?兩造簽約,應該各自擁有一份合約?”
  “啊!對。”她的臉頰忽爾熱辣辣的發紅。真是難堪,這下子還怎麼讓他信服她的專業呢?
  “如果不麻煩的話,可以請你今天下午送過來給我嗎?”
  今天?有這麼急迫嗎?她有點暈眩。“嗯……好的,應該沒問題。”
  “下午四點以後,我都在家。”他頓了一頓。“待會兒見。”
  “再見。”
  兩人自各收了線。
  她忽然覺得兩腳酸軟無力,立刻捱著沙發坐下去。為什麼呢?為什麼她的反應如此奇特?天知道她才見過他一面而已,兩人比“素昧平生”交深不了多少。這樣一通簡短的電話,竟然對她的理智帶來如許大的連鎖效應。
  種種異樣情緒來得如此兇猛,如此快速,又毫無來由。在那次奇特的會面中,裴海深沉無盡的眼芒一直糾纏著她,直直纏進她的心裏,夢裏。他的眼神彷佛在訴說著什麼,欲言又止,百轉千回;似乎希望她懂,又希望她別懂。她也希望自己懂,但又希望自己別懂。
  今天下午四點,再隔五個小時,她即將與裴海二度會面。
  她將要再度見到他了。
  她深呼吸了一下,心房突然像脫了韁的野馬,易放難收。
         ※        ※         ※
  今天下午四點,再隔五個小時,他即將再度見到池淨,那個纏綿了他多年的小女生。
  你在做什麼?大腦中,理智的那一面不斷逼問他。
  然而,感性的那一面卻壓倒了微薄的理性。他想見她,想了三個多星期。這段時間以來,他不斷思考著該如何出現在她的生命中,而不會顯得突兀。
  不能急。一旦操之過急,他可能輸掉一切。
  於是他強迫自己按捺住急迫的沖動,先耐心的與她的上司周旋。目的,只是為了在討論工作的空檔,更進一步探知池淨的生活點滴。
  他當年就知道,池淨在十二歲那年被遠房親戚收養。然而也隨著她的被收養,遠在英國的他鞭長莫及,只能白白讓她從眼前飛走,從此失去蹤跡。
  命運之神終究是厚待他的,竟然讓他們倆在冥冥中選擇了相關聯的職業。他是藝術家,她是藝術鑒賞者。
  其實,他不懂自己最終想從她身上獲得什麼。他只知道,他想接近她,暸解她,再看一眼那雙美麗深邃的黑眸。
  池淨知道他是當年撞死她父親的真凶嗎?答案想必是否定的。任何官方紀錄上都找不到他的名字,所以她絕對無從得知。
  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她一定會恨死他吧?裴海忍不住苦笑。
  拿起話筒,他再度撥通另一串號碼。
  “喂?”熟悉的問候聲讓他稍微定下神來。
  “牛仔。”他的語氣很輕淡。
  “阿海?”老朋友顯然相當訝異接到他的來電。“奇了,你這個世界知名的大忙人很少在一個月之內打兩通電話給我。”
  “少挖苦我了。”他苦笑。
  老友警覺起來,立刻聽出他聲音中的異狀。“你怎麼了?”
  裴海停頓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照實說。該死!他好久不曾體驗過如此這般的彷徨。
  “牛仔,我見到她了。”
  輪到彼端停頓了良久。“池家的小女孩?”
  “還會有誰?”他又苦笑。“她是我台灣巡展的藝廊代表。”
  “這麼巧?”牛仔喃喃低念。“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的口氣略微苦澀。“牛仔,我想多認識她一點。”
  “小心一點。”牛仔立刻提出警告。“假如人家的生活很平靜,別下去擾亂一池春水。”
  “我知道。”裴海仍舊只能苦笑。一池春水早被擾亂了,只不知道是她那池,還是他這池。“你呢?最近在忙什麼?”
  牛仔明顯頓了一頓。“忙著搬家。”
  “終於肯搬離你花蓮的那間狗窩了?”話題轉移開來,他立刻放鬆許多。
  “沒辦法,臺北居、大不易,我好不容易才從虎視耽耽的親戚之間分到一塊地。”
  這下子輪到牛仔苦笑。“倒是便宜了你這小子,我搬到臺北之後,你想A我的水果或花卉就方便多了。”
  “等你搬來,我打一把鐮刀送你。”他笑道。
  “這可是你說的,別忘了在刀柄上落款。”牛仔立刻變得涎兮兮的。“那把鐮刀賣了,夠我多進口幾款新品種的花栽。”
  “少廢話。”他笑罵著掛上話筒。
  抬頭看看鐘,還剩四個半小時。
  他的心情迷茫,眼瞳卻迸放出光彩……
         ※        ※         ※
  “嗨。”裴海親自來開門。
  池淨收回漫飛的思緒,臉頰卻無法克制的赧紅起來。
  汗濕淋漓的他似乎剛從工作房走出來,額角和頸側淌布著幾顆汗珠,古銅色的胸膛上也滑過兩三道汗水;緊身牛仔褲貼服著下半身的肌肉線條,藍襯杉的下襬塞進褲腰裏,扣子卻完全敞開,露出肌實塊壘的胸肌。
  他實在是個很有男人味的男人,長發披散,氣質狂野,粗獷豪邁。倘若古時候鑄刀鑄劍的匠工都有著他這樣的外貌與氣質,也就不難想像為何富家千金會不顧家人反對,甘心與對街的打鐵匠私奔。
  “我替你帶了合約來。”她怯怯一笑,晃了晃手中的公事夾。
  “請進。”他側了側頭,讓開一小步。
  她猶疑的瞧了瞧門內。“我沒有打擾你吧?”
  “你?你的大駕光臨不可能是打擾。”他微笑,露出白亮整齊的牙齒。
  她又無法克制的臉紅了。池淨,這句話只是一句普通又中性的言詞,沒有其他意義,不要亂想!她警告自己。
  房子裏仍然像上回一樣空蕩森冷。即使有了上一次的視覺刺激,再度回到現場時,她仍然小小的被震撼了一下。
  “隨便坐,我去倒茶。”他的長腿跨開來,直直往廚房的方向走去。“醜話先說在前頭,老鄧向我請了兩天假,回他兒子家過生日,我的泡茶技術可沒他好。”
  也就是說,這間偌大的山區豪宅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她蹩手蹩腳的坐在沙發上,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只要待在他附近,她就會完全施展不開。
  其實她只是來送一份檔而已,合約放下,人就可以走了。事實上,她根本不必親自送過來,只要派個快遞、或到郵局寄封掛號信給他就行了。
  但是,他要她送;於是,她也就來了。
  “來,我已經盡力了,能不能下嚥就看你運氣。”轉眼間,他兩手托著一個大茶盤從廚房走出來,全身肌肉隨著運動而伸展出優美的線條。
  池淨不禁有點納悶。她兩次看到裴海,都有不同的感覺。第一次見到的他像個深不可測的魔法師,今天見到的他卻像個輕快活潑的大男孩。就她所知,媒體們向來替這位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冠上“陰晴不定”、“很難相處”的形容詞。就連她的老闆也常常和他說完電話後,愁眉苦臉的掛上話筒,一副“我又被削了”的倒楣樣。
  好象,她看到的裴海和別人不同似的。
  “謝謝。”她接過他遞來的茶,視線不自覺的避開他。
  “滿足我一個私人的好奇心吧!”一隻細致的瓷杯勾在指間,他蹺起腿,閒適的開口。“一般女孩大多選讀商學系,你為何會選擇藝術呢?”
  “純興趣而已。”她故作無事狀的聳了聳肩。他連她是藝術系畢業的也知道?“不過我的專長在於畫作鑒賞,對于古刀劍這門新興藝術真的一竅不通。”
  “嗯。”他沒再說下去,淡淡的透過杯緣打量她。
  “合約我送來了。”池淨被他直率的眼光盯得渾身不自在。為了轉移注意力,她從公事包裏拿出簽約的副本。“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就不打擾……”
  “想不想參觀我的工作室?”他忽然放下茶杯,俐落的站起身。
  “現在?”池淨訝異。
  “你不方便嗎?”他挑了挑率挺的眉。
  “方便!當然方便!”強烈的興奮感襲湧過她,沖擊得她臉頰發紅。據說工作室如同藝術家的聖殿,外人不得輕易涉足,更何況脾氣古怪如同裴海,而今,他卻主動邀請她。參觀一個鑄造出偉大藝術品的殿堂,是所有藝術迷追逐的夢想。
  “來吧。”裴海藏住一個勝利的微笑,攙起她的手。
  她又是微微一楞,忽然掙開他似乎太刻意了,只好也就這麼讓他握住。
  熱。
  這是他的工作室給人的頭一個印象。
  熱氣彷佛統戰了整個空間,不讓一絲絲冷空氣有入侵的機會,而這還是他尚未全面啟動鍋爐的溫度而已。
  “真是……太壯觀了……”她近乎虔敬的低語。
  他們彷佛置身於一座小型的兵工廠。
  內部面積比她想像中大上許多,沿著四周牆壁擺放一圈特殊設備,看起來頗似大樓電機房裏的機組:四方四正的箱形鐵門裏,嵌滿了大大小小的開關。
  “這一排是溫度控制器,負責調整兩座鍋爐的溫度。大多數的設備都用在第一座鍋爐上,因為它負責燒熔我自行調配的原料,現成的鐵材並不能滿足我的需要。”他站在她身後,一一替敬畏結舌的嬌客做介紹。“鑄模機、工作臺、鐵錘、風扇,還有一堆大大小小的工具。”
  她輕吐出近乎夢幻般的語氣。“原來,原來鑄造刀劍鐵器需要這麼多高科技的設備,我現在才明白。”
  “你該不會以為我只需要一隻火爐、一柄鐵鉗、一把鐵錘,然後整天敲敲打打,就能敲出無數把刀鎗劍斧吧?”他好氣又好笑。
  池淨俏臉一紅。她原本還真這麼以為的!
  “隔行如隔山,我又不是做你這行的。”
  啊!他竟然靠得她如此之近,幾乎等於貼住她的背心。她的俏臉微微一熱,連忙往前跨出一大步,假裝檢視鑄壓器的外觀。眼光一掃,瞄見地上委落的半成品,形狀肖似一柄斧頭。她心疼的跑過去撿起來。
  “老天,你居然這樣隨手亂丟!這些完工之後都是博物館級的收藏呢……啊!”斧頭的重量超出她的預期之外,她才提到膝蓋的高度而已,兩只手已經發軟了。
  “當心。”裴海趕緊沖上前,及時撈抱住她的腰,免得她一屁股坐到地上。
  “好重。”她餘訝猶存的松開掌心,讓他從後面接手。“原來古人用的斧頭這麼重,難怪驍勇擅戰的將軍們都以臂力聞名。”
  “我的工作室裏陷阱很多,當心一點!”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檢視著。從她肌膚的細嫩程度可以知道,她應該一直被善待著,沒有受到太多的欺虐。
  一時的意動,他縱容拇指滑過她粉嫩的掌心,淡淡鼻息呼動她耳畔的發絲。
  “謝謝。”她再也克制不住紅潮的泛濫。這樣輕蜜細致的溫柔,太太太容易讓人產生遐想……他真的是“那個”脾氣古怪、難以接近的裴海嗎?
  “此外,它叫做‘銊’,不是斧頭。”裴海退開一步,克制自己進一步侵略她的生物領域。
  “銊?”她真的對武器一竅不通。
  “銊和斧的構造非常相像,但是銊比斧大三分之一,杆端也比斧多了一個矛頭。而且銊的末端像鎗杆一樣,有個鑽子,在較技格鬥中可以發揮點格的用途。”剛剛害她險些絆倒的重武器,他竟然隨手一撈就提起來了。“銊應該這樣使用的……”
  他豪放的往牆邊一段測試用的老樹幹揮過去。
  轟!劇烈的響音震得四周蕩出回音。老樹幹只是微微陷進一道小凹縫,並未如她以為的那樣被劈下一大段。
  “我的作品在正式完成以前,從不開鋒的。”他微微一笑,隨手又將重銊往地上一扔,彷佛丟掉一段沒價值的鐵塊。“在你面前舞刀弄斧,遲早會嚇跑你!我們去看別的東西。”
  她甚至沒有時間投給那柄銊心疼的一瞥,又被他拉到對面的角落去了。他的一大步是她的兩小步,池淨只好努力趕上他的速度。
  “喏,送你的。”他拉著她來到一個工作臺前,撥開桌上的雜亂,將一柄匕首遞給她。刀柄上雋雕著純手工的花紋,紋飾如波浪一般,柄底刻出了一個“淨”字。
  他竟然巧妙的將她的名字溶入花紋裏。
  “送我?”她受寵若驚,一時之間不敢接過來。
  “拿去!”她的遲疑立刻讓他蹙起了深濃的眉毛。
  “你、你、你確定嗎?”她該死的又結巴了。天,他知道這柄匕首的價值嗎?無功不受祿啊!
  “說給你就給你,哪來這麼多廢話!”他終于展露了一絲絲傳聞中的壞脾氣。
  “我……”她還在猶豫間,他竟然就硬塞進她的手裏。
  “給你防身用。還有,鞘套在這裏。”他又摸出一個同款花紋的薄鞘套上匕首。
  “謝謝。”池淨的腦中又浮起恍如在夢中的昏眩感。
  鍋爐內隱隱傳出火聲,讓滯結的空氣更讓人喘不過氣來。她冒險的抬頭望他,呼吸陡然變得更加困難。
  他看起來好亮,又好深暗。粲亮的是他的眼,爍光熠熠,直如瞧進她的心靈深處;
  幽暗的是他的眉宇,彷佛在壓抑著什麼。
  “池淨,和我交往吧!”他突然粗率的開口。
  這回她張口發怔,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裴海忍不住發噱。她實在可愛極了,臉頰漲得紅通通的,不知是受到熱氣的薰蒸,或被他突如其來的要求嚇住。
  老實說,連他自己也被從外層空間飛來的請求嚇住。但是,只停頓了一秒鐘,他便明瞭這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並不確定自己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可以肯定的是,他必須接近她,瞭解她過去一、二十年的一切,暸解她喜不喜歡自己的新家庭,過得快不快樂;暸解她喜歡吃什麼東西,看哪部電影,暸解她的一切一切。
  說他是罪惡感也好,想彌補也罷,但他確切的感覺到,冥冥之中彷佛有一縷隱形的絲線,將他們的生命引纏在一起。
  他想更接近她,不顧一切的。
  “我、我……我們甚至還不認識彼此。”她又結巴了。
  他及時往側邊跨出一步,阻止她從他身前溜掉的沖動。“‘交往’不就為了讓原本陌生的兩個男女,有機會進一步相熟嗎?”
  “可是……”哦,老天!一切都太快了!她無法正常思考。池淨不斷的深呼吸,卻發現空氣越來越稀薄。他靠得她如此之近,呼息吐納之間盈滿了他的味道,那帶著淡淡汗味和刮胡水的氣息有如迷藥,讓人全然失去了判斷的能力。
  “你不喜歡我?不欣賞我?不受我吸引?”他杷她困在工作臺與兩臂之間,近乎質問的釘住她。
  “不是的,我……我很受你吸引!不,我是說……”頭昏腦脹的感覺越來越嚴重。
  她完全沒有想到今天會以他的告白做為收場。
  怎麼會這樣?
  裴海忽然興起近乎恐慌的不耐煩。如果她拒絕他怎麼辦?
  “那就對了。你受我吸引,我也受你吸引,一段新戀情的必備要素已經產生了,我們交往吧!”他霸道的收攏手臂,更進一步將她困在偉岸壯碩的胸膛前。
  “可是……”他的體熱熏騰掉她最後一絲理智,她只覺得昏昏沉沉的,眼中望出去,鼻端前嗅聞的,全是他的侵略和氣息。
  “沒有可是,就這麼說定了。”他固執的下定論,不再給她任何拒絕的機會。
  “但是……”池淨彷佛掉進了一千零一夜的幻境裏。只要一句話,她就成為他正式的交往對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沒有但是!”裴海低吼。這一次,他低下頭,用實際行動來封住她的遲疑。
  一直盤桓不去的暈眩感終於徹頭徹尾淹沒了她。他用自己的氣味緊緊將她包圍著,強硬索求的舌尖探入她的雙唇內。
  她的手抵住他的胸膛,掌心正好蓋住同樣劇烈怦動的心跳,一陣戰栗感攫住了他。
  他的吻從原本的索求,蛻變成全然的掠奪。
  他喜愛看她澄澈的瞳光,恍若深藏在地底、不曾受到污染的美鑽,只有天性最純真的人才能擁有如此幹淨的雙眼。還有她內向微羞的天性,動不動就因為他的一個小舉措而赧紅了頰畔。
  他更喜愛她對藝術的狂熱愛好,當她瞧見一項藝術品時眼中綻放的明光。
  他想要瞭解她更多,而要求她成為他的女朋友是唯一的途徑。
  “說!說你答應和我交往。”他微微移開唇,騰出少許空間提出瘖啞的請求。
  “我……”她眩亂的眨了眨眼,仍然凝不住一個清楚的焦點。清爽好聞的污水味圍住她,狂野豪放的男性體味令人失去方向。
  “答應我!”他的要求極端強烈,半帶著脅迫。
  暸望出去,全世界彷佛在她的眼前旋繞,她昏眩的合上眼睛。為什麼是她呢?
  “好……”
  欣喜若狂的他掩上熱唇,終止了她所有疑想。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02:19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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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池淨終於確定了,裴海的深情溫存確實只為她而展現。
  過去三個月彷佛一場華麗的夢,兩人的進展快得超乎她預期。她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讓一個認識才三個月的人,如此親昵的擁抱,親吻,愛撫。有時候,她也會考慮到是否該緩上一緩,但他緊封而來的吻馬上打消所有的疑慮。
  除了她以外的全世界人口,都對他又愛又恨。既愛他令人驚詫咋舌的才華,又恨他惡質及難以預測的性情。
  假若裴海是一頭野獸,她可能是唯一能讓他順服的馴獸師。
  然而這位“馴獸師”的存在還沒有太多人聽聞,目前也只有兩個當事人和裴家老管家知道而已。
  出於她強烈的要求,他們同意暫時不公開兩人的戀情。于池淨,她是不願意讓同業以為她利用職務之便,與藝術家們糾纏不清;于裴海,他則是出於私心,不願意讓外人涉入兩人的新戀世界裏。
  他是一個完美的情人,卻不是一個有耐性的情人。思及他最近越來越明顯的索求,她又無法克制的嫣紅了嬌顏。
  目前為止她還能僅守最後一道防線,而這純粹是因為他會尊重她叫停的決定。倘若有朝一日他決定發動全部火力,她不敢保證自己的意志力不會被瓦解。
  “笑!”簡明麗用手肘戳戳她體側。“我已經夠愁眉苦臉了,你別加進來唱哭調。”
  “最近藝廊連辦兩場雕塑展,我的工作都做不完了,您還拖著我來。”她心虛的輕聲說。
  “誰教他這麼難纏,動輒拿起話筒來個避不接聽。我乾脆直接踩在他家土地上,見面三分情,他總非應付我不可了吧?”簡明麗搶在她開口之前,舉起一隻玉手阻止。“我硬拉著你過來,是想讓他瞧在還有第三者的情況下,態度收斂一點。不然我每次一和他通上電話,他都先臭罵幾句‘干擾我創作思路’、‘去死吧!’。我老了,禁不起這麼酸刺熱辣的開場白。”
  池淨籲出一串無聲的喟息。簡明麗名義上是她的老闆,其實兩人的私交很好,她沒有把握瞞得過這位精明幹練的學姊。過去三個月他們的戀情之所以隱藏得住,是因為他們鮮少在熟人面前活動。
  希望裴海待會兒守點分寸,別在老闆面前露了相,否則她就頭痛了。
  腳步聲從走廊上響起,伴隨著親昵的呼喚。
  “小……”恰恰踩出廊道口,裴海一眼瞄到在場的第三者,後面的“淨”字登時吞進肚子裏。
  正想著她怎會在上班時間蹺頭來找他,原來!原來是拉著那老虔婆談公事來著。他的好眉好眼馬上陰了下來。
  “裴先生,我親自上門打擾了。”簡明麗看他黑了一半的雷公臉,只能自歎倒楣。
  “你又來做什麼?”不太爽的他向來是直接開炮的。“你每天三通電話騷擾我還不夠,還要跑來家裏煩我?”
  “裴先生,合約上記載得清清楚楚,你答應在個展中展售七件全新的作品,四天前就該把其中兩項交給藝廊了,結果我至今連個劍柄的影子都沒見到。”饒是簡明麗氣度寬宏,這會兒也不禁暗暗有氣。
  “距離展覽會還有半個多月,你緊張個什麼勁?”他不耐的揮揮手。
  池淨轉了轉眼珠子。他就不能溫和可親一點嗎?
  簡明麗氣得兩眼發昏。“只剩下十四天而已,我能不急嗎?您不會連一項作品都沒完成吧?”
  “你每隔兩個小時打一通電話來煩我,我再有多大的靈感也被你澆熄了。別說劍柄,連工作室我都沒時間進去,整天光是在客廳等你電話就好了!”裴海惡聲惡氣的吼回去。
  “去去去!不要來煩我,沒工夫理你!”
  他居然轉身就走回工作室。兩個女人被晾在客廳裏,一楞一楞的。
  她們還來不及反應,裴海的腦袋又從甬道口探出來。
  “喂,你!”他大剌剌的向池淨勾勾手指。“你跟我進來。”
  “我?”池淨遲疑的指著自己。
  “對,就是你!叫你旁邊那個人回去。”腦袋又縮回去。“我一見她就頭痛,再見她更傷心。貴藝廊如果想派人留守在這裏,由你來就好。”
  步伐聲又往工作室裏消失。
  她尷尬的杵在原地。
  “好吧!總得留個人下來盯他。池凈,委屈你了。”簡明麗歎了口氣。
  “可是……”她遲疑了一下。
  “別擔心,裴海只是工作期間的脾氣比較大一點,其餘時候還滿好相處的。如果你有機會和他聊天,甚至會喜歡上他。”簡明麗誤解了她的不情願。
  “是。”她當然知道!她已經太喜歡他了。
  “我先回公司,任何時候需要支援,只要撥通電話回藝廊來。”
  “是。”她有點心虛的點點頭。
  簡明麗以對待罹難者的心情,給她一個莊嚴肅穆的擁抱後,離開裴宅。
  老闆大人前腳方跨出大門,她後腳立刻邁進工作室裏。
  “裴海,你真是……”她的發難尚來不及吐完,他的動作比她更快了一步。
  打橫裏一雙強健的手臂摟過她的腰,隨著天旋地轉的圓弧形曲線,她已經被放坐在及腰高的工作臺上,身形與他等高。
  一道黑壓壓的陰影欺下來,緊緊封住她的唇,諸般責怪全呼進了他的口內。他貪婪的齒舌索求著她唇內的甜美,彷佛欲持續到一生一世。
  粗獷陽剛的男性體味竄入她的鼻端,沖上大腦,摧毀她的理智。她無法抑止全身興奮的輕顫,雙手環擁住他的頸項,櫻唇呼應著他的渴求。一雙帶著厚繭的手掌溜到腰間,將絲衫從裙腰間扯出來,再靈巧的鑽入其下。掌心的粗繭磨擦在柔嫩的肌膚上,引發又酥又癢的醉人感受。
  他呻吟起來,更緊實的將她擁抵在胸前,亢奮的反應也無所遁形。
  咚的一聲,工作臺上的雕刻刀被擠落到地面。池淨倏然張開水眸,回復了神智。
  “不可以!”她嬌紅了雙頰,將一雙攻城掠地的手拉出衣衫外。
  每每與他同處一室時,她的世界就會立刻失速,猶如脫了軌的雲霄飛車,教人完全抓不准下一秒鐘會沖進哪個領域裏*。
  裴海重重歎了口氣。好戲唱完了!
  “那個老虔婆走了吧?”他低問,前額抵著她的前額,暫時還捨不得退開來。
  “不准叫人家‘老虔婆’,她可是我的老闆兼學姊。”她嗔道。
  “這就是我起碼還願意和她說幾句話的原因。”他耍賴的摟著她的腰不放。“若不是看在她偶爾會叫你來找我,還算有一點利用價值,我才懶得理她。”
  “總之,你下次對我學姊講話客氣一點。”她很努力的板起臉來教訓他,雖然兩腳懸空的架勢實在不怎麼有嚇阻力。“應該說,對所有人的講話態度都要客氣一點。若不是我們經營藝廊的人做牛做馬,你們壞脾氣的藝術家如何被發掘?”
  他退開一步,不以為然的嘟噥了幾句。隱隱約約聽到幾句誰希罕、臭美的評語。
  “你說什麼?”她把雙手盤在胸前,瞪他。
  “沒有!”他立刻否認。識時務者為俊傑,在她面前,他向來很安分。
  她板起臉點了點他額頭。“作品沒有及時交出來是你理虧,我可不會偏袒你。”
  “你哪一次偏袒過我?”他又嘀嘀咕咕的抱怨起來,然後趕緊在她翻臉之前改口:“先讓我把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帶你下山吃飯。”
  “嗯。”她的眼神終於放柔了,抬手替他拭掉額角的薄汗。
  熾熱已經是他工作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盡管今天的作業內容並不需要使用到鍋爐,工房內的溫度依然高達二十八度左右。
  裴海重新坐回高臺前。通常他工作的途中絕對不允許外人接近,遑論在身旁注目觀看,那只會干擾他的凝注力。然而,她的存在卻絲毫沒有任何影響。她就是能讓自己自然而然的溶入環境裏,成為一種貼心的陪伴,而非突兀的存在。
  趁他伏案工作,專心的雋雕一柄七星劍的劍柄部分,她退開來,坐在右後方的一張矮桌上,靜靜端詳他。
  這樣坐著等他,已經是兩人之間的常態。而,也在這種等待與觀望的過程中,她更加領受到他驚人的才華。
  古刀劍藝術並不僅僅於鑄造打磨而已,它更包含了設計、造型、雕刻、繪畫、化學調配、古學知識、歷史考據……等等諸多的學問,每一門學問幾乎皆可獨立成一項專有的藝術,而他竟然能專精於每一項知識,並且發展成特有的裴氏藝術。
  風格獨特的不僅只是他的作品而已,也包含了他的人。正經的時候,他可以和她談文論畫,知識之淵博讓她又慚愧又敬佩;但脾氣拗起來的時候,他又像個滿不講理的大男孩,需要人拿糖果來誘哄。
  “你餓了嗎?”他忽然頭也不抬的發話。
  “還沒。”她對著寬偉的背影淺笑。“你專心做你的事,別擔心我。”
  “嗯。”他漫聲應道,專注的潛回創作的世界裏。
  對他的感情忽爾刷上心頭,洶湧得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這份愛情發展得太快太強烈,她反而覺得不安。雖然這份不安全感來得毫無原因,卻真切的長駐于心田深隅,彷佛一頭異獸,隱隱在等待竄出的機會──
         ※        ※         ※
  捺不住食不下厭的感覺!
  池淨撩撥著瓷盤內的綠椰菜。
  裴海實在是個引人注目的男人。從踏進餐廳的那一刻起,欣羡窺探的眼光不斷從四面八方投過來,間或夾雜著竊竊私語。畢竟不是每個人都習慣生活在受人注目的環境中,她只覺得渾身不對勁,真真符合了“萬夫所指”這句成語,他卻煞是悠然自得,對於過往投射而來的眼光視而不見。
  距離他的台灣首展已經近了,簡明麗不惜投下大量經費,平面和影像廣告密集在媒體上曝光,印有他相片的海報及布面旗幟也出現在幾條主要幹道。再加上他長得好,個人魅力和外型也是宣傳重點。因此,向來對藝術活動冷感的台灣,少見的刮起了一陣“裴海旋風”,讓他的臉孔成為目前曝光率最高的媒體寵兒。
  “你很少向我談起你自己。”她放棄了進食。
  “什麼?”裴海手中的叉子頓了一頓。
  “你知道關於我的一切,我的身世,我的背景,我的工作,我的家人,我的生活細節幾乎都被你問遍了,我也照實回答了,但你卻很少向我談起你自己。我甚至不瞭解你的家庭。”她好奇的說。
  “我的家庭沒什麼好談的,連我自己都很少和他們聯絡了。”他淡淡的道。
  “為什麼?”池淨更進一步追問。
  “我和父親處不來,為了減少大家的痛苦,我很早便出來自立門戶。”他的口氣擺明瞭不想多談。
  “你的家裏還有哪些人?”
  “一雙已經離異的父母,人口簡單。”裴海避重就輕的回答。
  “你是獨生子?”她蹙起娥眉。“獨生子通常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令尊怎麼肯讓你脫離家族的羽翼?”
  “合不來便是合不來,需要原因嗎?有人天生就是八宇相克!”裴海懊惱的放下餐具。“如果我能選擇,我當然希望自己擁有一個和諧溫馨的家庭,然而這種事是由不得人的,OK?”
  池淨歉然看他一眼。“對不起,我不該在用餐時間挑起你不愉快的回憶。”
  她的明理大度反而激起了裴海的罪惡感。
  他沈默了片刻,望向別處。
  “我父親做過一件事情,讓我非常憤怒。當時我正在英國學畫,一氣之下跑出來半工半讀,自立更生,直到現在為止都很少聯絡。”他終於又開口。
  “如果你不想談就不用再說了,我並不是非知道不可。”她溫柔的告訴他。
  他深深的看進她眼底。“反正,你總得知道的。”
  她俏臉發熱,知道他在暗示他們倆會有更進一步的情感牽扯。
  “令尊做了什麼讓你如此氣憤?”她端起酒杯,淺啜了一口白酒,掩飾自己的暈臊。
  “我有個好朋友進過感化院,那一年剛好關滿出來。”他靠回椅背上,神情很飄忽。
  “我父親為了防止那位朋友和我聯絡上,提出……不適當的要求,於是對他和他的家人做了一些‘有失禮儀’的舉動。”
  “原來如此。”她恍然點了點頭。“令尊也是為你好,擔心你被騷擾。”
  他冷冷的持起酒杯,啜飲了一口。“我的朋友本性很善良,當年是受了冤屈才入獄,因此我父親的行為讓人完全無法原諒。”
  “後來那位朋友呢?”
  “我和他一直保持密切的聯系,截至目前為止,他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放下酒杯,終于展露淡淡的微笑。
  她輕哦了一聲,點了點頭。
  “你吃刨了嗎?”他又拋下餐具,拿起餐巾揩了揩手指。“如果吃飽了,我們離開吧!這裏的空氣有點悶。”
  池淨柔順的頜點了螓首,默默跟著停下餐叉。心裏忽然很懊悔,好好一個溫馨浪漫的晚餐約會,就這樣搞砸了氣氛,早知道方才便不該貿貿然提起敏感的話題。
  看著她鬱鬱寡歡的神情,裴海的罪惡感更深了。
  “要不要回我那裏去?!”他半帶著試探性的詢問。
  “不了,太晚了,我明天還要上班。”明艷動人的嬌紅色火速攏上嫩白的耳朵。
  他歎了口氣。“掃興!”
  她羞臊的白了他一眼。“你自己買幾本‘雜志’回家看,不就不掃興了?”
  “雜志又不能帶給我溫暖。”他的眼神很無辜。“別告訴我你希望我晚上抱著那兩口鍋爐睡覺。”
  “你不會養只小狗小貓作伴?”話才說出口,她立時明白他絕對不會放過如此明顯的語病。果然,裴海的眼神越變越邪惡,她的俏臉霎時火辣辣的赤紅,連忙搶在他之前做進一步的更正。“我是指,‘真正’的作伴!”
  “我沒說不是啊!”他的表情益發純潔無邪。“小貓小狗當然只能‘真正’的作伴,不然你想到哪兒去了?”
  “你……你……”她又羞又急又惱,恨恨的瞪他一眼。“算了!不跟你說了!”
  這男人,滿腦子不裝刀槍劍戟的時候,就裝滿了色情思想。
         ※        ※         ※
  車子悠然打停在巷口,一眼望去,張宅的夜燈薄薄閃亮。家人向來早眠,雖然才晚上十點半,客廳裏已經沒有人影。
  他松開方向盤,側眸看著她,並沒有立刻按開中控鎖。她的水眸帶著疑問的投望向他。
  “今天別回家了,和我回去嘛!”他的嗓音低沉誘哄,半含著撒賴的意味,勾引人動心。
  她低下頭,不語的把玩著手指頭,容易害羞的天性輕易就讓俏臉掩上火辣辣的燒紅。
  “如果這麼說可以讓你放心的話,我答應今晚不會讓任何事發生──除非你同意。”最後一句但書換來她又羞又惱的薄嗔,裴海舉起雙手投降。“我不想一個人回去那間空蕩蕩的大房子。”
  寂寥的語氣觸動了她的心。的確!從晚餐時分,他的言行舉止就顯得有些煩躁。
  事實上,這份煩躁已經潛藏在他的體內好一陣子了,獨獨在今晚展露得特別明顯而已。她隱約了然自己近來為何會覺得不安了──因為他猶如籠中鳥般,煩躁不定,徘徊轉輾,多少影響了她,讓她的心思也跟著雜遝起來。
  “好啦!小淨,走嘛!”他拉著她的衣袖晃啊晃的,像個小男生般撒嬌。
  她忍不住笑出來。賴皮鬼!
  “好吧!”教她如何能拒絕這樣一個狡黠又溫柔的大男生?
  福斯吉普車駛出巷弄,鑽往暗夜的方向。
  回去他家的途中,兩人都沒有說話,很自然而然的浸淫在沉謐中,並不會尷尬的必須找個話題聊。
  吉普車駛入車庫裏停妥,望著他離開駕駛座,繞到車頭的這一方來為她開門,她的心頭終於開始覺得怪怪的。
  直到這一刻她真正意識到,她真的和他獨處了。沒有管家,沒有第三人,只有滿山的蟲鳴唧卿,以及天上一抹月。
  月光如水水如天。
  她頭低低的被他牽下車。
  進了室內,他撚亮客廳主燈。啪的一響,她刺目的眨了眨眼睛,滿廳的刀鎗利斧,在靜凝沉暮的氣氛中更顯得肅殺。
  忽然很能瞭解他為何不想在夜深中回到這個居處。
  這間宅子是大了點,冷了點。白日裏看起來神聖不可侵犯的藝術殿堂,在夜裏卻煞似一間冰冷無情的倉庫。他的作品再有才華、藝術價值再高,也提供不了貨真價實的溫暖。
  “我們上樓好不好?客廳有點冷。”她下意識的提議,然後臉紅了。
  裴宅的隔局相當簡單,一樓的空間全規劃成客、餐廳,擺放他的成本或半成品;二樓則規劃成他和管家一人一間的套房,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隔局。她的提議,豈不是明言邀請他進房?
  “這麼容易臉紅?”他戲謔的撩了撩她的秀發。“我去煮咖啡,浴室讓你先用。房門後頭掛著一件幹淨的T恤,你可以拿來當睡衣。”
  他沒有拿她的語病調侃她,讓池淨心裏放心不少。
  趁著他在廚房裏磨咖啡豆、泡咖啡,她快步上樓,進入他的臥室裏,想趕在他蘑菇好之前把基本的清潔動作完成。
  這不是她第一次進他的寢居,感覺卻和前幾回迥然相異。以前是她白天來訪時,替他跑個腿、回房拿東西到工作室去,匆匆一來一返,不會在他房內逗留太久,但今天──今天卻是名正言順的登堂入室。
  稍後的睡覺時間不知道他會如何安排床位?既然他言明在先不想獨處,難道……和她同一房睡?
  “你先前不考慮清楚,事到臨頭才來局手促腳,來得及嗎?”她低聲向自己呢喃。
  雖然沒有必要,進入他純男性的起居殿堂裏,池淨仍然不自覺的躡手躡腳起來。
  掛在門後的運動T恤對他而言只是長度適中,她就著穿衣鏡往身上比了比,卻發現下襬直直蓋到膝蓋,兩側袖口也從短袖變成長袖了。很保守安全!她點了點紅撲撲的臉蛋,趕緊鑽進浴室裏。
  用最快的速度沖完澡、洗好頭,她依循多年來的女性衛生習慣,順手把胸衣和底褲也洗滌妥當。
  然後,問題來了。
  “老天!”池淨瞧著手上濕答答的棉質小褲,手足無措起來。她又沒有帶替換的貼身衣物,這會兒杷底褲洗濕了,待會兒T恤底下穿什麼?
  她不能在他面前光著身子走來走去啊!雖然,雖然外頭還有一件大T恤遮掩,可是,可是她從來沒有不穿內衣褲睡覺過。
  鎮定!裴海已經答應不會對她亂來,只要她把小褲褲藏好,明天早上再把小褲褲換上,他又不會知道她T恤底下有沒有穿。
  “裏面的,你洗好了嗎?”裴海在外頭輕輕扣響門屝,低沉的嗓音在此刻聽起來分外的動人心魄。
  “好……好了。”她心慌意亂的把小褲褲用一塊幹淨的毛巾包妥,塞進髒衣服的籃子裏,再用他先前換下來的衣物蓋住,然後匆匆忙忙的套上T恤,一股腦兒從他身旁擠出去,頭也不敢抬一下。“對不起,讓你久等了,你可以使用浴室了。”
  她又做了什麼虧心事?裴海好笑的瞪著小鴕鳥的背影。他事先都已經言明不會對她色心大發,她到臨時擔心起自己的貞操來著?
  “我留了半壺咖啡給你,放在床頭櫃上。”他倚著門框,懶洋洋的提醒。
  “謝謝。”她立刻坐在床沿,雙手捧起咖啡杯開始機械式的啜飲,眼觀鼻、鼻觀心,活像個安分聽話的小學生。
  他無奈又好笑的搖搖頭,反身鑽進浴室裏。
  浴室裏很快的響起沖水聲。在他洗沐的幾分鐘裏,她的一顆心怦怦狂跳,彷佛要沖出喉頭一般。討厭,老是覺得臀部涼颼颼的,雖然情知是心理因素在作遂,仍然抹不去“一絲不掛”的詭異念頭。
  沖洗聲停了。過了幾分鐘他走出來,腰間圍著一條毛巾,兩手拿著另一條正在揉擦發上的水濕,此外,全身別無其他衣物。
  這不是她第一次看見他裸裎的胸膛,卻是她首次見到他穿得這麼少──同時她自己的衣物也挺“涼快”。
  池淨近乎窒息的憋住一口氣,又開始猛灌咖啡。
  “別喝這麼多咖啡,等一下你會睡不著。”瓷杯從她的手上被取走。“頭發也不吹幹,當心到老來染上偏頭痛。”他發上的半濕毛巾移轉到她頭上,不算溫柔的替她擦拭起來。
  頭臉有了浴中的遮掩,池淨莫名的覺得自在了一些。
  “你晚上睡哪里?”她吞吞吐吐的問。
  “你這麼問,表示床舖不分我一半?”他的語音帶笑。
  她嘟噥起來,聽不真切在說些什麼。床沿被他的體重一壓,害她不斷的側滑向他。
  “看你衣領和下襬都被頭發上的水滴濕了。”他忽然扯了扯她大腿上的衣緣。
  “啊!”她連忙按住,燒狂的紅潮一陣一陣狂湧過頰側耳畔。
  “怎麼了?”他無辜的挑了挑眉。
  “沒……沒……沒有。”池淨訥訥的。鎮靜啊!他不曉得你底下什麼都沒穿。“不……不然床分你一半,可是你得蓋另一床被子才行。”
  “天氣又不冷,我睡覺很少蓋被子的。”他忽然越身探過她,拿起床頭的咖啡壺替自己倒了一杯。
  她連忙用兩手緊緊抱住胸口。方才雙峰被他的手肘隱隱掃過,一陣熱流無可抑止的穿透整副嬌軀。
  “我已經承諾今晚會當個君子,拜託你別表現得像即將受辱的小處女好不好?”他翻身躺靠到床榻上,似笑非笑的朝她舉了舉杯子。
  “我……我才沒有。”她眼巴巴的凶回去,滿臉紅潮卻完全破壞了應有的氣勢。
  “沒有?”他的眼神深邃無盡。“沒有就好。”
  尷尬的沈默再度籠罩於兩人之間。起碼她是尷尬啦,他倒是很自得其樂的品啃著巴西咖啡豆的香醇。
  “看到這個簽名沒有?這可是麥可喬登的簽筆之作。”他忽然探過身子觸碰著她T恤的下襬,然後,大手便順勢棲放在她玉腿上,沒有立刻收回去。
  這次池淨強迫自己不准再毛毛躁躁,反正他又不曉得她底下什麼都沒穿。
  “我不曉得你也是喬登的球迷。”她強自鎮定的說。“他從球場上退休,你一定很失望。”
  “還好。”他聳了聳肩。“我和他只是泛泛之交而已,個人對於NBA倒是沒有太大的喜好。”
  “噢!”那你特地指給我看做什麼?她心頭暗惱。
  流連不去的手指開始在她腿上畫圈圈。
  他的手,距離她的……隱密地帶如此接近,而且兩者之間只隔著一件薄薄的運動衫而已。她剎時竄起一陣輕顫,暖暖的熱流隨著綿密的顫動,傳揚到全身每一個細胞。
  “還有這片胸徽,”懶洋洋的手指移向她胸口,隔著薄布,輕撚慢撚她粉嫩的蓓蕾。“這片胸徽也具有特殊意義的。”
  “什……什麼意義?”她被他拉平在床上,隨即承受了他壓覆下來的體溫。
  鼻端、四周全盈滿了他的氣味,馥冽又好聞,滿頭滿腦都昏沉沉的,幾乎無法聽明白他的字句。
  “這個……意思……就是……”他的唇貼附在她的唇上,隨著每次開合低語,都觸引了她的唇隨之張合。“我想要你。”
  語畢,他吻住她,完整的覆壓在她身上。他的吻時而輕柔,時而深狂,重重吻進她的唇舌齒牙裏。她感覺到頑皮的舌尖探入口中,與自己的舌尖交纏。和他相擁相吻,竟然成了如此發乎自然的事。
  他的手在她胸前鑽動,解開一顆顆礙人的鈕扣,解開那層層障礙後的美麗風光。當她酥胸完全坦露時,他深深吸了口氣,似乎要吸進她無窮無盡的芬芳。
  隨著一聲似贊歎、似膜拜的低喃,他的唇下移,覆住一隻紅潤嬌艷的蓓蕾,全身的欲望奔騰高漲,已經克制不住。
  她的全身感官被烈火焚燒,失去了定向,只能在枕上無依的輾轉。當他的手下移到腰際時,她終於找回一絲理智,強張開眼睛。
  “你……你答應要當君子的。”她的眼波羞嗔流轉,濕潤的菱唇散發無盡的誘引。
  裴海揚首,所見的景致再度奪去他的呼吸。他的小淨竟不明白,沒有任何人可以對著這樣絕美的人兒還發乎情、止乎禮。
  “你沒聽過‘君子和而不流’嗎?”他慢條斯理的道,池淨睜圓了眼眸,望進他情欲氳氤的深瞳裏。“一位真君子該當順應情勢而為之,切忌舉棋不定,我只是決定當個順應時勢的君子而已。”
  她羞赧的喘息聲,再度被情熱欲狂的漩渦擄獲……
         ※        ※         ※
  隔天早上,她渾身酸痛的起床,包裏在和他歡愛了整夜的氣息中進入浴室,接著就發現一項驚人的事實──
  她的小底褲和胸衣攤得整整齊齊的,掛在毛巾架上晾乾。
  那個殺千刀的裴海!他昨天晚上就知道她T恤底下一絲不掛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02:43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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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煩死了!還得穿這勞什子的西裝。”裴海不耐煩的抱怨。
  他參加過世界各地的展示會,大大小小不下一百場,就屬台灣文化圈最囉哩叭唆。
  “乖乖的,不要亂動。”池淨耐心的踮高腳尖,替他整整衣飾。
  他坐在梳妝台的桌面上,一雙長腿伸得直直的,象徵無言的抗議。
  今晚七點整,“鋒芒似海”劍藝特輯的首展即將開幕,天池藝廊忙碌了大半年就為了這場重頭戲。數十名重量級人士應邀擔任特別來賓,前來觀賞當紅炸子雞的風采──換言之,他的角色和最近風頭頗健的兩只無尾熊差不多,裴海譏誚的想。
  “天池”把樓下藝廊區規劃成展示空間,二樓則裝點成優雅的宴會場地,開幕禮結束後,來賓直接移駕到二樓進行宴會,同時讓他與本土藝術家、藝文媒體做正式的接觸。
  打從傍晚起,池淨就拉著他窩進二樓的化妝室來忙上忙下。若非簡明麗那老虔婆機靈,懂得派她來打理他,現在站在面前的“造型師”只怕被活刮得只剩下一堆白骨。
  他低眸望著她的頭頂心。她清秀雅麗的臉蛋紅撲撲的,穿梭在他胸前與衣櫃之間,替他張羅服裝上的各項細節。
  其實今天何嘗不是她的大日子?自她就職以來,藝廊首度舉辦一場如此重要的展示會,幾乎亞洲主要媒體的藝文記者都到齊了。瞧她精神奕奕的模樣,他的眉稍眼角登時柔了。難得她這麼開心,就算他辛苦一點也值回票價。
  一隻大手鑽進她的短外套底下,隔著絲質小禮服揉撫著細致的背脊。
  “別鬧了,我得幫你別上胸花,當心針尾戳進你的肉裏。”池淨拍開他的手臂。才一晃眼間,她就發現自己被他困在胸前。
  “還別那勞什子花做什麼?花應該插在花盆裏,我長得像花盆嗎?”他拉長了臉抱怨。
  “你就委屈一點,多別一株胸花又不會花多少時間。”她溫柔的哄著他。
  “那你賄賂我一下,我才依你。”他撒嬌道,兩手下滑到她的腰肢間收攏。
  池淨又好笑又無可奈何。左右看了兩下,確定不會有人突然闖進造型室裏,她才匆匆踮起腳,在他唇上淺啄一下。
  “好,別鬧我了,我的工作做不完了。”她嗔凝著他,盈盈眼波漾著融融水意,誘得他幾乎又想摟緊她了。看出他的意圖,她連忙退開一步,退出他兩臂的牽制範圍之外。
  “立正站好,讓我檢查看看。”
  裴海心不甘情不願的挺直偉軀。
  “很好,很帥!”她從上到下環視一圈,對自己用全副心思打點的結果相當滿意。
  她並沒有誇詞粉飾,他確實很帥。野放的長發綰在腦後,馴服中透著不羈。包裏在西裝中的他,就像一頭剛洗沐完畢的豹子,幹淨、滑順、文明,卻藏不住骨子裏的蓬勃野性。如果讓他換上古裝,腰間配著一柄長劍,那就更像個笑傲江湖的流浪劍客了。
  “我帥是應該的,要把我弄醜才需要功力。”他大言不慚的吹噓。
  她好笑的白他一眼,抬腕看了看手錶。“時間差不多了,把領結系上,我們該下樓了。”
  他濃黑的眉擰起來了。立刻邁開三大步,背心緊緊抵著粉牆,一副你再逼我、我就跳下去的樣子。
  “我幾百年沒系過領結了。”開玩笑!系著那種東西在脖子上,他能呼吸才怪。
  “好吧!那打領帶。”她拿起他的第二個選擇。
  “領帶和領結有什麼不同?”他拒絕合作。
  “裴、海!”她的口氣重重的。“今天是你首度在台灣藝術圈露面,衣著當然要正式一點。只要有一丁點兒不完美的地方,人家不會怪你裴大藝術家有個性,卻要我們‘天池藝廊’擔起虛名兒呢!”
  “正好,讓簡明麗那老虔婆早早關門大吉,你收拾包袱陪我雲遊四海。”他想也不想的接下去。
  池淨啼笑皆非。“少貧嘴,對我老闆說話恭謹一點。快點過來!”
  “難道我少打一條領帶或少抹一點發油,樓下那些作品就會從‘精緻藝術’變成‘破銅爛鐵’?”
  池淨重重歎了口氣。對他使硬招是沒有用的,她已經摸清楚他的脾性了。
  “樓下展示區的刀劍是你的作品,樓上化妝間的裴海是我的作品,我只想讓自己的作品呈現出最好的風貌而已,拜託?”她軟綿綿的央求。
  他煩躁的扒過頭發,滿臉不甘願的走回她身前。她藏住一個滿意的微笑,踮起腳尖將領帶饒過他的頸後。好不容易哄得他肯打領帶,她不敢奢求他會蹲低一點,讓這個工作順利達成。踮腳的動作讓她更近一步的貼在他胸前。
  “很好看呢!這條斜紋領帶是我親自……唔。”她的微笑全被一記報複性的熱吻吞噬。
  兩人分開時,他和她的前額相柢。
  她柔柔和他對望半晌,終於輕聲問:“你最近怎麼了?”
  “為何這麼問?”他飛了飛朗朗的劍眉。
  “因為你顯得很煩躁。”池淨的身子微微向後仰,更深的瞧進他眼底。不是她多心,她確實感覺到裴海好象一頭被關在鐵籠的豹子,虎視眈眈的,隨時等待逃脫的機會。
  裴海擁緊了她,壞壞的貼在她耳畔輕語:“是不是我太粗魯了?”
  池淨立刻聽懂了他在暗指何事太粗魯。她飛快低下頭,從耳殼紅到了耳根。這男人……
  然而,他的猜測卻也是正解之一。
  自上個月被他半拐半騙的佔有之後,她放開了所有矜持,對他全然付出。之後他求歡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只要時間或地點不會太奇怪,她幾乎都會順從他。
  天性上來說,她是一個生物距離很強的人,即使親近如愛侶,也不太習慣被頻繁的碰觸,遑論是如此親密的體膚交合。所以初初開始,她著實有些適應不良。他突如其來的情動,常常會嚇到她,讓她追不上他的步調──其實,遠從兩人初識開始,她就一直感覺自己追不上他雲霄飛車般的速度。
  但幾次之後,她就明白了。他並非單純想滿足肉體情欲,而是純粹以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來表現自己。在裴海的邏輯觀中,當他心情震蕩、又懶得以言詞解說時,最能讓她明瞭的方式就是兩人裸裎相對。
  他不願壓抑真實的感覺,也不願隱瞞於她。這一點讓她感動,也讓她心甘情願的獻出自己。
  工作室是他最常向她索求的地點。總是在他工作得正入神,而她在一旁看書看得正專心時,一雙貪心的大手就會忽然探過來,抱起她坐在工作臺上,吻得她意亂情迷,最後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若說在這段期間,她有任何尷尬於面對的人,大概就是他的管家了。
  老管家跟隨主子久矣,已經培養出見怪不怪的本事。記得有一次裴海突然又興起,硬是把坐在客廳看電視的她纏回房間裏,兩人的衣物也一路呈混亂隊形,迤邐在所經的路徑。隔天一早,面無表情的管家已經等在房門外,把洗滌好、烘乾熨妥的衣物送到她眼前,貼身底褲就壓在下方。
  當時,羞慚欲死的她揚言在未來的一個月內不去他家,因為實在太太丟臉了──當然,一個月的刑期在他的纏磨之下,當天晚上就被緩刑了。
  也因為他對她全然的開放不設防,她更容易從他的舉止中,揣磨到他的情緒。
  有心准備的他是個好情人。他會製造浪漫氣氛,在優雅的環境中和她歡愛一整夜。但,情緒湧上來時,無論是完全一件作品的興奮、創作受到阻擾的挫折、情緒不佳等等,他會以突如其來的求歡來展露喜怒哀樂。
  於是,她可以感受到他越來越煩躁,驟然向她索求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每次總是火一樣的燒毀殆盡,直到兩人都筋疲力盡才停止。
  “你……”她頓了一頓,終於低聲問出來:“你倦了嗎?”
  “你在說什麼?”他愕然。
  “你是不是覺得煩了,想和我分手又怕我傷心,才不好意思說?”她的手指在他胸前畫圈圈,沒有勇氣抬頭望他。
  “老天,你想到哪里去了?”他重重拍一下自己的前額,很想昏倒。“我現在簡直離不開你,難道這樣還不夠明顯?”
  “最近你好陰陽怪氣,我只能想到這個可能性。”她輕聲說。
  “我最近靈感不太順暢,心情有點低調,如此而已。”他的眉心揪皺得很緊。“即使你想叫停,我還不放你走呢!”
  “真的?”她抬起頭,眼中迸出亮亮的歡采。
  “要我證明嗎?”一抹壞壞的邪笑躍上他嘴角。
  “不可以!”她倏然臉紅,火速閃出他的懷抱。“時間快到了,不准你胡來。”
  這男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時間確實快到了,兩位准備好了嗎?”無巧不巧,簡明麗選在此時進入化妝室。
  又是老虔婆!每次都來破壞他好事!裴海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都冷下來。
  “喂喂,裴大公子,你為什麼每次都擺臉色給我看?我哪里得罪你了?”簡明麗無奈的質問他。
  “這已經是我最好看的臉色,再換一種你恐怕更吃不消。”裴海反唇相譏。
  池淨在後面偷偷扯他的西裝下擺,警告他安分一點。很久以前她就發現,這兩人只是單純喜歡和對方鬥嘴吵架而已,哪天如果少了任何一方當敵手,兩人只怕都會很寂寞。
  “老闆,您先領裴先生出去吧!我把滿桌子的道具收拾一下,待會兒就到。”她頭痛的送走兩條鬥狗,隨他們到外頭去廝殺。
  “裴先生,請移動大駕!”簡明麗甜蜜的發出邀約,裴海齜牙咧嘴的回她一個笑。“小淨,你直接到一樓展示區和我們碰頭吧!”
  “好的。”她笑著點點頭。
  “對了,”離去之前,簡明麗丟給她一個納悶的疑問。“你怎麼整張臉的妝都上好了,就是不擦口紅呢?”
  啊?池淨大羞,連忙躲回梳妝鏡前,把方才被狼吞虎嚥掉的口紅塗回櫻唇上。
         ※        ※         ※
  池淨隱匿在廊柱後方,靜靜看著場中央的裴海。
  酒會正進行到最高潮,藝術界的重量級人物幾乎都來了,還有幾位附庸風雅的政治人物,名商富賈。
  簡明麗原本也請不動這許多大人物。天池藝廊在業界的名聲雖然還算不錯,終究算是新生代藝廊。今天光臨的貴客,多數是沖著裴海的名氣而來。她們此次如此積極的爭取裴海的展示合約,就是想讓藝廊的知名度藉此往上攀升一級。
  所幸簡明麗的品味高雅,而池淨這個副手的組織力也強,兩人強撐大樑,倒也把這次的開幕展辦得有聲有色。
  當老闆陪著裴海四處在場內移動,將他介紹給國內藝術圈時,池淨的工作就是負責外場,確定餐點、燈光、音樂、樣樣都完美無缺,流程順利進行。
  方才裴海還不放人,硬要拉著她作陪,結果又差點和老闆鬥起嘴來,她脹轟轟的腦袋實在受不了,自己乾脆先溜到外場。
  他真是個好看的男人。她想。
  今天晚上,他粗獷囂烈的氣質收斂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優雅和倜儻。一身挺拔的西服,領口開了一顆扣子──不知道把領帶給塞到哪兒去了──頸部底端透露一點古銅色的皮膚。長發梳攏在腦後,用手編的素色幸運帶紮住。偶爾停下說話時,指尖端著一杯紅酒,另一隻手插在口袋裏,瀟灑之外,又透出幾分玩世不恭的魅力。只有在偶爾捺不住時,他才會讓滿臉的無聊一閃即逝。
  呵,原來裴海也懂得社交技巧的,只是平時懶得端出來而已。她的嘴角綻出隱隱笑意。
  直到現在,她仍然不解,他為什麼會選擇她呢?
  他在兩人第二次見面時就提出交往的要求。她知道自己不算天仙絕色。清秀,或許;絕美,那就值得商榷了。她的個性也沒有太多特出之處,略微內向,端靜少言,有耐心,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當然她對自己是有自信的,也明白自己自有吸引異性的一面。只是,她從不覺得自己會吸引像裴海這樣的男人。
  以往曾追求過她的,大多是含蓄溫潤的才子型,氣質與她相仿。而裴海,他卻像一顆閃亮的發光體,狂放明朗,炯炯有神,多數與他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處于理智上的昏眩狀態,被他的熱和光耀射得失去主張。
  是什麼原因讓燦爛奪目的太陽,去戀上一顆清淡素淨的星子呢?
  池淨轉到廊柱後,背抵著冰涼的大理石,腦中只有迷惑。唉,她越來越像個多疑的女朋友了,一下子猜他心煩想分手,一下子懷疑他為什麼選擇自己。愛情總是讓人患得患失。
  “啊!”一隻大手突然從背後伸過來,把她拖到角落的陰暗處。隨即,熾熱的體溫和男性氣息也貼在身前。
  裴海亮晶晶的黑眼漾著笑意。“美麗的小姐,我好寂寞。”
  她忍不住跟著揚起嘴角,指尖輕觸他俊逸的臉頰。“寂寞什麼?今晚滿屋子的人都是來陪你的,你還躲到屋角來。”
  “還說呢!你真沒有江湖道義,把我扔進滿池子的大白鯊裏。我覺得自己活像進口的第三只無尾熊。”他喃喃埋怨,抓過她的手,逐一吻遍青蔥般的指尖。“酒會到底什麼時候才要結束?”
  看出他真的很想脫身,池淨歎了口氣,柔聲安撫他。“再一個小時就好,乖,有耐心一點。”
  他瞅著她。“今晚跟我回去?”
  即使和他已經親密得像夫妻,每每聽見他類似的詢問或暗示,她仍然會不由自主的臉紅。
  “不行,我已經兩天沒回家,今天一定要回去。”她努力擺脫臉頰燒燙的感覺。“我家人知道今天的酒會是重頭戲,既然酒會開完,我就找不到理由繼續‘睡在公司’了。”
  裴海的表情沉暗下來,活像得不到糖果的小男孩。
  “好吧!不跟我回家,起碼讓我送你回去。待會兒結束後,我把車子停在路口等你。”他想和她談談公開兩人戀情的事。畢竟時候差不多了,他不想再這樣偷偷摸摸下去,很無聊。
  “嗯。”她點點頭,眸光柔情如水。“快點回去吧!賓客隨時會發現男主角不見了。”
  “先親我一下。”他賊忒兮兮的湊上嘴唇。
  “不要鬧了,會被人看見啦!”好不容易褪除的紅雲又浮上頰畔,池淨連忙推開他。
  “瞻小鬼。”裴海輕笑,戲謔的在她唇上快速印了一吻,然後搶在她嬌嗔之前遊回鯊魚池裏。
  他從來不喜歡這些笙歌酒觴的場合,若非為了小淨,拿轎子抬他也不出席。
  池淨一直躲在牆角,直到頰上的熱度漸漸消褪之後才敢離開陰暗處。正要走入宴會時,猛不其然,遠程那個暗角裏有個人影欠了欠身,從牆上挺直軀體,看起來也是高頭大馬。
  哦,老天!這人是誰?她僵在原地,體內泛起一陣慌措。他躲在暗影裏多久了?方才裴海和她的軟語調笑,都被他看到了嗎?
  暗影的主人停頓片刻,忽然邁開步向她走來。
  天,不會是記者吧?她該如何解釋?池淨勉強鎮定自己,嘴角掛著平穩無波的微笑,心裏已經亂成一團。
  她認出了來人的身分。裴勁風,海淵集團的大頭頭,曾經擔任兩屆的立法委員,目前已經從政壇退下來,全心經營他的半導體事業。他是簡明麗一心想尋求贊助的企業主,原本說定今天不來赴會,沒想到人來了,卻躲在牆角。
  “很成功的酒會,辛苦你們了。”裴勁風瞥視她胸前扣別的工作證,對她微微一笑,舉止之間自成一股中年男人的魅力。
  “謝謝。”池淨笑得有點靦腆,但也很感謝他沒有多事的丟出一堆問號。
  池淨比他跨前一步,已經曝露在燈光下,裴勁風仍然籠罩在暗裏,無意讓賓客發現他的行跡。兩人都轉身看著會場,裴海高大挺拔的身影在人群當中,分外顯得鶴立雞群。
  好巧,這人也姓裴。
  “真是個漂亮的孩子……”裴勁風忽然喃喃自語,焦點對准在裴海身上。
  她只是靜靜的陪個微笑,沒有貿然接話。
  “不對,三十多歲了,不能算孩子了。”他又自言自言,語氣還是那種古古怪怪的音調。
  “裴先生認識裴海?”她轉念一想,忽然問:“兩位都姓裴,難道您是他的親戚或舊識嗎?”
  裴勁風匿在陰暗裏,好半晌沒有做聲。
  “算是遠親吧!很遠很遠的那種。”裴勁風的微笑顯得有點滄涼。“他小時候,我曾經抱過他,寵得他無法無天。然而多年不見,他已經不認我了。”
  池淨忽略了他話中希微的語意,只是微笑,想像裴海小時候的頑皮模樣。從他現在的專橫霸道和壞脾氣,不難想像小裴海的高傲模樣。他一定成天當孩子王,領著一票蝦兵蟹將四處作怪。“無法無天”這四個宇,冠在他身上還真貼切。
  “裴先生怎麼不出去和他打個招呼呢?或許裴海還記得您。”她笑說。
  裴勁風搖了搖頭。“改天吧!在這種場合認親戚似乎有些奇怪。”
  “說得也是。”她頷首。
  “小姐貴姓?”焦點終于轉向她身上。
  池淨在心裏扮了個苦相,娟麗的容顏仍然掛著溫良的微笑。“我姓池。”
  “池?”裴勁風很明顯的楞了一下。“敢問芳名是?”
  “我叫池淨。”她連忙從外套的小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我是‘天池藝廊’的展示部主任,這是我的名片。”
  “池淨,你真的叫池淨?”裴勁風的反應詭異到極點。
  “是的。”她終於覺得怪怪的了。“您有任何問題嗎?”
  “沒有。”裴勁風立刻說,還回答得很用力。“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很特殊而已。你是裴海的女朋友?”
  池淨窘了一下,現在確定他方才全看見了。
  “嗯……我們……”說不是就顯得太矯情,直接說是又暴露出她“公器私用”。池淨窘在原地,血色一波一波的從頸項蔓延向額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明白了。”裴勁風忽然重重歎了口氣,又自言自語:“怎麼會這樣呢?”
  池淨怪異的偏頭望向他。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小淨!”驀地,嚴酷的叫喚打斷了兩人的閒談。
  裴海直挺挺的站在會場邊緣,眼光陰鬱不定,遊移在她和裴勁風之間。他的眉眼之間有一股肅殺之氣,眼芒狠厲的迸射出冷鋒,幾乎要射穿了裴勁風的身體。
  裴勁風大半副身軀暴露在燈火下,臉孔卻仍隱在暗晦裏。
  附近已經有幾名賓客注意到他們三人的詭異氮圍。
  “裴海,你怎麼又跑回來了?”她輕問。
  “你們在聊什麼?”他無禮又淩厲的質問,目標是針對裴勁風。
  “沒有啊!裴先生說他是你的舊識──”池淨接過答話權,還沒講完,已經被裴海粗率的打斷。
  “我不認識他!”他怒瞪著池淨。“你們都聊些什麼?”
  裴勁風仍然不吭氣,池淨只好繼續說:“我們只是聊到一些你小時候的事情,裴先生說……”
  “他說什麼你都照單接收嗎?”裴海低罵。“你想知道任何事,直接來問我就好,何必隨便抓個阿貓阿狗就聊起來?”
  “什麼阿貓阿狗?你怎麼如此不講理!”池淨不悅的說。他要發少爺脾氣也看看對象吧?
  “不講理又怎樣?”裴海眸中翻滾著怒火。“總之你們倆躲在背地裏議論,就是讓人覺得不舒服!難道我還罵錯你們了?”
  “我們做錯了什麼要挨你的罵?”她略微揚高了聲音。“我遇到你的親戚,隨口聊幾句你小時候的光景,也不行嗎?你真是莫名其妙。”
  周圍的賓客察覺情勢不對勁,終於開始圍攏過來。
  裴勁風直到此刻才開口。“池小姐和我真的只是閒聊,你誤會了……”
  “沒什麼好誤會的,總之你離她遠一點!”裴海完全不掩藏他聲音中的厭惡。“還有你,你也是!有工夫窩在角落和不相干的人閒嗑牙,不如去找點有用的事情做。貴公司代理我的作品展示,不會是靠員工躲在角落裏聊天來賺業續吧?”
  “你……你……”池淨氣得水珠子在眼眶裏亂轉,完全說不出話來。
  遠遠的,老闆高雅的身影迅速接近,趕過來控制場面。
  “好端端的發生了什麼事?”簡明麗一眼看見裴勁風,低聲呼了出來。“裴董事長,您也來了?”
  人群中泛開一陣輕細的嗡嗡聲。
  “誰曉得發生什麼事,問問你的模範員工啊!”裴海的劍峰依然淩厲,狠狠戳剌著她的心。“我只是不習慣隨便被人刺探而已。”
  池淨的眼眶裏盈盈運轉的,盡是被他慍出來的淚意。
  “好!裴海先生,是我怠忽職守,我明天就寫悔過書向您陪罪!”她搶著在眼淚滴下來之前,奔過裴勁風身前,快步沖向樓梯。
  腳步才下一樓,身後已經有急促的腳步聲追上來。
  “小淨!”是裴海。“小淨!”
  她不理他,憤怒的揩拭滿臉淚。沖出門外,招了一輛出租車就跳上去,直接奔回家園。
  “小淨!”他只來得及拍一下車窗玻璃,運將已經咻咻一響,把車子驅進夜晚的車陣裏。
  她坐在後座,忿忿的擦掉奔放的淚痕。
  該死的傢伙,居然在這種眾冠雲集的大場合讓她難堪,還大呼小叫什麼“靠聊天做業績”,他把她當成什麼?陪酒的公關小姐嗎?也不想想旁觀者聽了會如何作想,教她日後如何面對今天的賓客?她又氣恨又委屈,想想又淌了滿臉淚。
  叭叭,急促的喇叭聲緊緊跟在出租車後催喚。
  “啊小姐,後面那輛車素你男朋友開的,素不素?啊跟這麼近很危險咧!”運將從後照鏡看她。
  池淨還沒回答,後方來車就並行在出租車旁,駕駛座和後座的她平行。裴海把車窗搖下來,努力對她大喊。但無論他喊些什麼,她就是固執的望向正前方,一概不聽不聞。
  目的地很快到達。
  她故意叫出租車橫在家門外的巷口,還告訴司機後面追來的是個始亂終棄的壞男人,麻煩他幫忙擋一下,等她進了門再開走。司機馬上忙不迭的應允,還很熱心的臭罵了“沒種的男人”一頓。
  進了門,母親和出差同來的哥哥正坐在客廳看電視。
  張習貞綻放一臉溫柔的笑,回頭正要招呼她,就被她淚痕斑斑的表情嚇到。
  “小淨,發生了什麼事?”
  她什麼也不答,直接奔進房內,鎖上房門,重重的撲進棉被裏放聲大哭。
  “小淨,小淨,你開門!”門外傳來母親擔憂的呼喚。“怎麼了?酒會舉行得不順利嗎?工作上的事,別太患得患失!”
  “我沒事,你們不要理我。”她仍然埋在棉被裏哭泣。
  門鈴忽然啾啾的響了起來,她猛然抬起頭,彷佛想隔著門板瞪得大門外的訪客立刻暴斃。
  裴海好大的膽子,竟然跟到家裏來!
  房外響起腳步聲,接著哥哥低沉徐穩的聲音隱隱傳進來。
  池淨怒氣不息的等著,瞧他在她家的屋簷下還敢說什麼大話。無論如何,她絕對不會給他開這道房門的。
  “小淨,開門。”半晌,哥哥甯謐的聲音取代了母親的驚慌,在她房門外輕喚。
  卑鄙!她們姊妹倆素來服這位哥哥,裴海竟然想找大哥替他挾關護航。
  “我不要見他,叫他離開。”她仍然隔著門板怒瞪。
  “裴先生沒有進來。”大哥張行恩沉穩的說。“他只想確定你有沒有安全進門,現在已經走了。”
  走了?她軟軟的滑坐到床畔的地板上。他甚至沒有嘗試一下,就走了?一股無法形容的委屈感兜頭罩下來,她只覺得口乾舌燥,眼裏望出去的事物全波蕩成一片蒙矓。
  “小淨,開門。”張行恩再度用指節輕扣著門板。
  “不要理我……”她又轉頭埋進棉被裏。
  呼颯的夜風撩入了欞簾,撫上她的青絲亂發,似乎也在應和著她的嚶嚶啜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03:04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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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海?”牛仔訝然的拉開門。他的長相原本就濃眉大眼,黝黑精壯,渾身充滿了園耕與山林的氣息。現在瞪大了眼睛,倒顯得眼白的部分格外的醒目誇張。
  “借住幾天。”裴海背著旅行袋,郁悶難解的擠過老友身邊。
  他一進到客廳,隨手把旅行袋往空的椅子上一扔,立刻躺平在三人座的長沙發裏,閉上眼睛,一副天塌下來也少煩我的陰暗模樣。
  “喂!”牛仔拍拍他的長腿,要他讓出一處座位。“你幹嘛?愛滋病篩檢呈陽性反應?”
  “去你的!”裴海驀然張開陰黑的眼眸低吼。真夠朋友!
  “沒辦法,誰教你一進門就亮出滿臉不久人世的悲愴。”牛仔的兩只手沾滿了植土沒地方擦,索性往裴海的牛仔褲抹一抹。“……幹嘛,又發生了什麼事?”
  “喂!你的手給我放幹淨一點。”裴海詛咒著坐直身體,抖落褲管上的灰土塊。
  “誰教你事前也不打聲招呼,冒冒失失就闖過來。我最近可忙了,屋後的溫室剛整頓好,得先舖上中性土壤,開始做基肥和追肥的動作。”牛仔用力捶他手臂一拳。“你到底說是不說?像個娘們似的,還要我三催四請。”
  裴海悲慘的望著天花板,好半晌才開口。“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
  牛仔黝黑的臉上閃出一口亮亮的白牙,“我不意外,還有呢?”
  裴海冷冷的回眸瞪他。“你這算什麼朋友?我跟你說正格兒的。”
  “我也很正經啊!”牛仔的眼中蘊著笑意。“從你四年前在我門口跪了六天,跪到我還得叫救護車送你進醫院打點滴,我就知道你這輩子註定要幹一堆蠢事的。”
  裴海很難得的不回嘴,徑自起身,翻出櫥櫃最內側私藏的珍酒,用力拔開瓶蓋,直接對嘴灌。
  “喂!這瓶酒很貴,你留一點給我!”牛仔連忙一個箭步搶過來。“怪了,看你真的陰陽怪氣的。你做了什麼蠢事,說來聽聽。”
  “做賊心虛。”他頹唐的扒過滿頭亂發。
  “什麼?”牛仔有聽沒有聽。
  “我做的蠢事就是做賊心虛!”他揚起頭來低吼。
  牛仔皺著眉的掏了掏耳朵。“聲音小一點,我聽見了。你為什麼做賊心虛?”
  他沮喪的癱進沙發裏,魁偉的身體一瞬間縮小了好幾號。“昨天池淨在展示酒會上遇到裴老頭,他們兩個站在角落竊竊私語,我以為裴老頭正在向小淨揭我的底牌,忍不住跳出去向他叫陣,然後……反正就是鬧得一團糟!”他心煩意亂的扒過頭發,讓它們淩散的披在前額上,感覺起來倒年輕了幾歲。
  “那池小姐知道真相了嗎?”牛仔若有所悟,黝黑敦厚的臉孔終于蒙上認真的神采。
  “他們應該還沒來得及談太深入的話題。”應該是如此,否則池淨的反應又會變成另一種了。
  “那就好啦!你擔心什麼?”牛仔翻個白眼。
  裴海安靜下來,良久良久,室內沒有一丁點聲音。
  他擔心什麼?他擔心的可多了!他擔心池淨總有一天知道真相,他擔心穿幫,他擔心裴老頭擺他一道,他擔心……失去她。
  所以,他害怕了。
  從何時起,池淨對他擁有如此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全世界只有我、你、裴老頭,還有當初那幾個員警知道真相。我和你不會說,那幾個和我們的生活圈子不相干了,唯一會放炮的人只剩下裴老頭。”裴海說,把弱點交由敵人來捏控,實在讓人寢食難安。
  “你少搞笑了。他是你老子,如果真的想玩陰的,當初就不必辛辛苦苦代你找替死鬼。”牛仔對他的憂心嗤之以鼻。
  裴海的嘴角勾起譏誚的微笑。“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們的父子關系已經斷了,再也沒有任何情分!他想捅我,方便得很。”
  “你要怎麼想我也沒辦法,不過我覺得裴老伯不是這種人。”牛仔搖了搖頭。
  裴海的眉眼更加森凝。
  “他讓你坐牢,害死你的母親,你還替他說話?”他冷哼的鼓了兩下掌。“以德報怨,偉大偉大!國家民族的未來就交給你拯救了。”
  牛仔忍不住踹他一腳。“阿海,我是就事論事,不為任何人說話。”
  “你就是這種是非分明的個性最令人不爽。”裴海不耐煩的拎起一隻軟墊丟向他。
  “我們兩人當中,總得有個人扮演死後上天堂的角色吧?!”牛仔接住了靠墊,亮閃閃的白牙又漾了出來。“既然裴老伯還來不及向池淨揭露,你的秘密就安全得很,你還這麼要死不活的做啥?”
  裴海一把搶過軟墊壓在自己臉上,又翻身躺回沙潑上。
  “小淨。”悶悶的嗓門從軟墊後飄出來。“我對她說了許多惡劣的話,而且又是當著所有貴寡的面,她現在八成恨死我了。”
  “情人不就這麼回事?要好的時候宛如蜜裏調油,一鬧翻又成了生死大仇。”牛仔邊笑邊搖頭。“回去哄哄她吧!女人這方面,你向來比我行,我還不夠格教你呢。”
  軟墊底下沒有傳出絲毫聲響。
  牛仔歎了口氣。“阿海,你當初接近池淨,只是想探知她過得順不順意。現在既然確認了她過得很好,那吵完就分手,有什麼好掛懷的呢?”
  “你懂個屁。”裴海扯下軟墊,怒目回瞪他。
  “你對她動了真情了?”牛仔試探性的問。
  裴海回開視線,全身籠罩著陰涼森冷的線條。
  真情,那是什麼?一場午後的約會,一篇纏錦的情詩?一縷生死不移的情絲?浪漫也好,實際也罷,真情的基礎絕對無法構築在一椿殺孽上。即使池淨永遠不知道他是殘戮了她父親的兇手,他卻無法心安理得的伴在她身旁,不感到一丁點愧欠。
  這份情不能動,一旦動了,註定要破滅,滅了她也滅了他。
  牛仔看著老友臉上滑過的千思萬緒,心底也雪亮了。何苦呢?這呆子!
  “看來你剛剛說得沒錯,你真的幹了一件蠢事。”牛仔也只能苦笑。
  裴海呆呆望著天花板。
  “算了,別難過,”思慮半晌,牛仔只能慨然拍拍他的肩膀。“哪天你失戀神傷、工作無以為繼的時候,我這裏還缺一個擔糞澆肥的。”
         ※        ※         ※
  池淨真的開始擔心了。
  自那日的爭端之後,裴海彷佛從世間蒸散了,再沒人知曉他的行蹤。
  初初的前幾天,她仍然處於氣頭上,愁悶難解,家人和老闆曾經探問過她的口風,試著明瞭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池淨只是淡淡的回答,裴海和她在公事上有些誤會,不礙事。眾人見她不說,也覺得再追問下去沒有意思,讓她松了一口氣。
  一些工作上的善後事宜,她也委婉的請簡明麗負責,蓄意避開所有與他接觸的機會。
  奇異的是,裴海竟然也就再也沒有來電。
  這男人真可惡,竟然端起這樣大的派頭,連低頭道個歉也不肯。有錯在先的人是他!情人之間沒有不吵架的,只要他和以往一樣,露個面,說幾句溫柔款語,她會輕易屈服的。
  真正讓她發覺事態怪異,是在簡明麗也完全聯絡不上他之後。老闆說,每每打電話去裴宅,都只有老管家固定的兩句“裴先生不在,請留話。”
  四天過去,當裴先生仍然不在,訪客仍然請留話時,池淨的心情從鬱鬱難解,轉而成為憂心悄悄。
  他上哪兒去了?
  第五天起,她終於放下身段,主動打電話到裴宅。
  “幾天前,少爺回家收拾幾件衣物就出門,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了。”老管家認得她,終於給了詳細一點的回答,但仍然於事無補。
  “怎麼會呢?”她焦躁心急。裴海並非小家子氣的男人,不會為了區區一個口角就離家四、五天。她再如何錯看他,也不會連基本的性子都猜摸不准。難道他出了意外?
  “池小姐,您若遇到他,請告訴他早些回來。”老管家其實也滿腹操心。
  然後,七天,八天,九天過去了,裴海仍然不見蹤影。
  池淨焦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鄧伯伯,裴海今天回去了嗎?”中午時分,她再度撥了通電話過去。
  “沒有。”管家蒼老的聲音傳來。“明天是聖誕節,也不知少爺今晚回不回來過節,應景的飾物該不該准備起來。”
  “鄧伯伯,我今天下班過去看一看。”她決定親自跑一趟。或許裴海在房間某處留下了訊息,不慎被吹落了也說不定。
  由於隔天適逢耶誕,趕著采買聖誕節禮品的人相當多,藝廊推出的應景畫展很受歡迎。等她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結束一天的工作,時針已經指向數字九。
  池淨叫了出租車馳上北投山區,待抵達裴宅時,已經夜裏十點多。
  一室淺暗無人。
  她佇立在裴海房中,聞到空氣中有他淡淡的氣味,但主人卻失去行蹤。她把櫃子、床底、抽屜四處都翻看一遍,仍然找不到任何交代他行蹤的線索。
  她茫然的坐在床沿,望著落地窗外的皎潔夜色。月光溶著隱隱青山,夜風吹起蕭蕭敗葉,夢魂俱遠的人又在何處?
  若真是緣散,好歹給她一句話吧?這樣無聲無息的走,算什麼?小人!小人!真是錯愛了他!
  心裏怨誹他越深,眸眶內就越濕潤。
  “臭裴海,大笨蛋,再也不原諒你!”她用力捶著他的枕頭,伏倒在上面無聲的流淚。
  淚流幹了便沉沉睡去,再度睜開眼時,月娘已攀至樹梢頭,是深夜了。
  池淨茫然的眨了眨靈眸。方才入睡時,她記得房內的燈是開著的,怎麼現在四周漆黑成一片呢?
  等神智更清楚時,空氣中隱約的波動驚蟄了她,她霍然坐直嬌軀。床尾黑暗處,一張單人椅上,坐著一道寬偉的人影。黑色的身影完全溶入暗夜中,幾乎讓人分辨不出來。
  “裴海?”她輕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真的回來了,抑或只是出於她的夢境?
  暗紅色的火光稍微揭開全然的黑暗。這抹火紅往上滑行到某個高度,煙頭的火又更熾熱的閃了一下,隨即,淡淡的白霧混和著煙草的氣息飄向她。
  她從來不知道裴海會抽煙。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大家都好擔心你。”她柔聲低問,嗓音仍然餘有慵睡乍起的輕啞。
  “你呢?你也擔心我嗎?”他終於開口,清淡的聲音彷佛發自某個遙遠的地方。
  池淨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點頭。好不容易盼到他平安回來,她不想以吵架做為開場白。
  “你這幾天上哪兒去了?”她的雙手環抱著玉臂,覺得有些冷。他的姿態彷佛離她很遙遠。
  “去一位朋友家中借住,順便沉思。”煙頭被撚熄了。俊雅的臉龐仍然隱在暮夜裏,叫她瞧不清他的神情。
  “沉思什麼?”她的聲音一直很低,不欲驚開靜夜。
  “沉思,”他頓了一頓,語氣更加清淡了。“如何和你分手。”
  痛楚來得如此突如其然,她的心口彷佛被轟開一個洞,整個人都空掉了。
  只是一場小爭執而已。他誤會了她,而她放下身段來找他,不要他道歉,不求他解釋,他還要怎樣呢?一個小小的插曲,他就能因而與她訣離。她的胸口彷佛探進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掐住心田,揪得她無法呼吸。
  “我明白了。”她顫巍巍的吐出一口淤氣,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最後的自尊,誓不在他面前痛哭崩潰。“對不起,打擾你了。”
  她木然的移下床舖,像個戰敗但驕傲的士兵,直挺挺的走向房門,每個步伐都緩慢而穩健。握住門把的那一刻,情痛的淚無聲滴落在皓腕上。
  一團火熱從背後席捲而至,來得那樣狂、那樣快,幾乎將她撞貼在門上。
  他的氣息包圍了她,濃烈又酸楚,清爽又甜蜜,一隻急切的大手將她翻轉過來,在她來不及拒絕之前,狠狠的壓進胸懷,擠出她弱軀內的所有空氣。
  “小淨……小淨,小淨……”他不斷低回著她的名,低啞痛苦的語調,猶如動物垂死前所發出的呻吟。
  她失聲痛哭,珠淚肆意的奔彈,濡濕了他整片衣襟。“你……你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你怎麼可以如此無情?”
  他熱切的吻著她,吻去了她的淚,吻上她的頰,以及她的眉眼額角,終點落覆在渴望了太久太久的櫻唇上。
  “你沒有犯任何錯,做錯的人是我。”他抵著她的唇,急切又沙啞的低語。“我的錯誤太大太多,永遠彌補不了你,如果能,叫我賠還這條命給你也無所謂……”
  “裴海!你說得太嚴重了,情侶之間哪有不口角的呢?我又不會一輩子怪你。”她驚愕的拉開一點距離,望著他。
  “你不懂……你怎麼會懂呢……”裴海的眸中藏了千言萬語。
  “裴海,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告訴我?”她多了幾絲暸然。纏錦在他們之間的,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他心中的某個魘魔。
  裴海的眼底空洞而茫然,最後,種種複雜的情緒被自責取代。
  “很多事,即使你不怪我,我也會責怪我自己。”他低低的道。“從我初初撞進你的人生之後,我好象只會不斷的惹你傷心。你和我分開或許會過得更快樂一些,起碼,我不會再有機會傷害你,不會再干擾你的人生。”也不會看見你將來發現真相後,清靈的眼眸裏充滿了憎恨。
  “所以你想和我分手?”一抹希望之火躍進水濕燦亮的眸心裏。“你這個傻瓜!我不是玻璃糖人兒,沒有你想像中的脆弱,誰要你這樣胡思亂想。”
  裴海緊緊將她摟回懷裏,緊得彷佛怕她翩飛而去。“我原本想,你一定還在惱我,不肯見我,那麼透過電話就是最好的方式了。我也擬好了和你話別的台詞,誰知道一進門就看見你溫暖的躺在床上等我,那麼美麗脫俗,寧靜輕柔,有如聖潔的天使下凡,就為了渡我這個凡夫俗子。我靜靜坐在床尾等著,等你醒來痛批我一頓,結果你睜眼的第一句話還是關懷。小淨,你這個可惡的小女人!你居然兩秒鐘就打破了我十天來的計量。”說到後來,他竟然低吼起來。
  “誰要你想出分手的餿點子,傻蛋。”若不是太愛他,她真想給他一記當頭棒喝。
  “在等你醒來的過程中,我還不斷的告誡自己一定要狠下心,即使閉著眼睛也要把台詞念出來,任你打我、槌我、砍我也絕不還手。誰知道你聽完我的話,居然站起來,默默的走開……”他的眼神變得溫柔。“你太善良了,完全不懂得保護自己。這樣容易受傷的性子,較我如何能放心?”
  “放心不下,就親自上陣保護我啊。”她的珠淚未幹,唇角已經躍上活靈靈的淺笑,恰似一朵活色生香的帶雨梨花。
  裴海瞬也不瞬的瞅著她,貪婪的吞噬著她的嬌美慵態。池淨從他的眼神和空氣中的熱流,感受到他逐漸醞生的情火。他一直是個欲望很強的男人,況且又睽隔了十天……俏容驀地泛出桃紅,更似花瓣上添了胭脂。
  他再也按捺不住,低吼一聲,狂烈的吻住她,回身將她壓陷進床墊內。
  “我愛你,小淨,我好愛你。”一句話一個吻,又重又沉,直直印進他們倆的心田裏。
  “我也是。”她喘息著在吻與吻之間響應他。“我愛你,裴海,永遠愛你……”
  情欲的火迅速燃放,純愛的告白就是最佳的助燃劑。積壓多時的欲念,凶凶的、狂狂的燒著,將兩人的相思焚烈殆盡……
  黎明將至。
  裴海側躺著,靜睨著懷中昏然欲睡的人兒。空氣間仍然彌漫著歡愛過後的氣味,淡淡挑逗他的知覺。
  她本可以像天下所有男伴犯錯的女友一般,盛氣淩人的刮他一頓鬍子,罰他跪上一跪,然後要求一個誠心誠意的道歉。
  但她沒有。
  她只是靜靜睡臥在黑夜裏,玉頰上畫著淚痕,等待他倦鳥回巢。她的眼中瞧不出一丁點數落與責備,啟齒也只有關懷和擔憂。
  她是如何讓自己變得如此完美無瑕呢?
  他,又何德何能,在攪亂了她的命運頻率之後,擁有這般如珠如玉的愛眷。
  “裴海?”她枕在他的臂彎裏,慵然的睜開眼。
  “怎麼還沒睡著?”裴海在她前額印下溫存的吻。
  池淨等候了一下,眸光如兩團清澈無波的深潭,直直漾進他的靈魂底。
  “那天你見到我和裴勁風先生交談,為什麼會如此憤怒呢?”在他回答之前,她急切的接著說:“如果你不想談,那就別回答我了,真的。”
  裴海微笑起來。他的小淨!總是溫柔謹慎的將他放在首位,擔心她會讓他不開心。
  他換了個姿勢,坐靠在床頭,將她擁起來,臉頰緊緊貼著他的心口。
  “裴勁風是我的父親。我在四年前與他決裂,從此以後兩人就形同陌路。”他望向窗外,西方的銀月縹緲,薄曦即將來到。“在我的生命中,凡是同時認識我們父子倆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有的含冤莫白,有的罔送性命,我們倆是彼此命運中的惡兆,一碰上了,就註定相恨相克,所以我不願意讓他接近你。”
  “……他做了什麼?”她輕聲問。
  “他害死我好友的母親。我朋友本性淳樸老實,但是家境不好。他十多歲的時候……”裴海幾乎難以察覺的頓了一頓。“為了一件案子蹲了五年的牢。後來他出獄了,間接在朋友群之間聽說他在打聽我的下落。但我當時已經在英國學藝術,兩人一直沒有再聯絡上。直到四年前,我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重逢了,我父親卻很無聊的認為他會拿著這件舊事來勒索我。”
  “為什麼?案子又不是你犯的。”她滿心疑惑。
  裴海隔了一會兒才回答:“因為案發當時我也在場。另一方面,海淵集團也算數一數二的知名企業,如果少東鬧出和刑事犯有牽纏的醜聞,媒體怎麼可能不加以炒作?”
  “我明白了。”池淨頜著螓首。“然後呢?”
  “然後,”他撇開嚴苛的嘴角,冷冷的笑。“裴老頭自作聰明,找了幾個小混混想上門勸他安分一點,結果他人不在,家中只有一個寡母。那些小混混索性把房子裏砸了,一方面泄忿,一方面做為警告。”
  “那些混混誤傷了他母親?”她約莫明白了。
  “對!其中一個混混在破壞廚房時,不慎刺傷了牛仔的媽媽,害她流血過多而死。這一切就像……”就像當年的舊事重演!
  他也是一個不慎,無端輾死了小淨的父親。兩條生命,出於類似的緣由,都犯在他們姓裴的父子手上。如果宇宙間真有無間地獄,他們兩人死後,絕對一人獨關一層。
  池淨心下淒惻,良久沒有辦法回語。
  最後她開口,緩緩把自己的身世說了一遍。“……所以我瞭解失去家人的痛苦。”
  裴海的肌肉繃緊了。這是她首次跟他提起童年的舊事。
  “小淨,換成了你,你會如何對待那位撞死令尊的人?”
  “我何必去‘對待’他呢?我又不認識他,也沒再見過他。”
  “你……恨他嗎?”
  池淨沈默了很久。
  “我想,我可以原諒,但無法遺忘。”她的語音幽遠,彷佛回到了驚懼交加的那個夜晚。“我已經記不得他的相貌,可是那種失了憑籍、茫然無依的感覺,真的會把一個小女孩的心穿出洞來。你知道嗎?在我被領養之前,育幼院的老師曾一度以為我智能不足,或者患有自閉症,因為我完全不願意開口說話。”
  “小淨……”他合上眼,掩住內疚的目光。
  “幸好,再痛苦的事也終究過去了,我已經從傷痛中痊癒。”她反而回頭安撫他。“其實在某方面而言,我很高興喪父的事是發生在我幼年期,因為那個少年、以及相關的記憶已經從我的生命中消失,這大概是老天爺對我唯一的善待吧。如果時空背景轉移到現在,我可能沒辦法放得如此灑脫。”
  讓他從我的生命中消失……
  這大概是老天爺對我唯一的善待吧……
  沒辦法放得如此灑脫……
  平靜無波的告白聽在他耳裏,卻似金光閃閃的鐮刀,在心口劃出一道道愧疚的血痕。
  “所以,你應該能瞭解我對裴勁風的痛恨,雖然他害死的不是我母親。”他粗嘎的嗓音彷佛喉嚨裏進了沙。
  池淨坐了起來,把床單圍在酥胸前。
  “這種事連我也久久無法釋懷,更何況你烈火一樣的性子。不過那天在會場上,裴勁風看著人群中的你,他的眼光充滿了哀傷,也充滿了遺憾……我覺得他的手段雖然錯了,卻也起因於護子心切啊。”這對父子的心結,會綿延到何年何月呢?
  “你別替他說話!”他忽然翻身壓住她,重重的在她耳畔低語。“聽我說,裴老頭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不要你和他太接近,知道嗎?以後看到他,離他越遠越好,不准和他再交談,知道嗎?”
  他霸道的性子又出來了,總是要人做這做那的。她無奈的漾出一個柔笑,點點頭。
  那抹笑,又勾發了蟄伏的情欲。他的眼瞳漸漸變暗,眸心成為了深邃無比的水淵。
  她嬌雅的臉容開始泛紅,輕呼一聲,又被他急切索求的欲望降服……
  過後。
  還是萬籟俱寂。還是薄曦掩窗屝。
  他輕輕的在她濡濕的肩上,印下淺淺的吻。“小淨?”
  “嗯?”她嬌慵的應著,徘徊在清醒與昏睡的邊緣。
  “我們結婚吧!”他下定決心。
  池淨錯愕的睜開眼睛。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03:31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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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會不會發展得太快了?
  池淨佇立在大片的落地窗前,睇進洛杉磯令人目眩神迷的燈景。銀輝篩透,映照著她纖指上的白金婚戒。
  一定要白,一定要素,一定要雅,這是裴海選擇婚戒的原則。這樣才搭和她典雅文秀的氣質,他說。於是,他挑了這款絕秀的白金指環,除了巧奪天工的雕紋之外,別無其他寶石。
  身為世界級的頂尖藝術家,他的品味當然是沒話說的。
  而,她戴上他親手環上的婚戒,已經三個多月了。
  一切快得像霓虹燈,三眼兩瞬就轉完一圈,一步一步的推往下個輪回。猶記得三個月前帶裴海回家見母親和手足時,大夥兒全嚇了一跳,也都認出他就是幾個月前害她哭著跑回家的男人。
  這邊廂,母親與妹妹在廚房裏續續問她一大堆問題,包括男方的性情,背景,家庭狀況,職業,人品等等。那邊廂,素來穩健的大哥與裴海坐在客廳裏,一面談論政經話題,一面考核准妹婿的人品。
  “姊姊,你真是深藏不露,平時也沒聽你提起任何風吹草動,卻一掀起來就是十級颶風。”小妹仙恩歎服不已。
  結果,裴海高分通過家人的測試,連門檻最高的哥哥那一關,也微笑給予祝福。
  婚禮很快便舉行,小巧而溫馨,沒有驚動太多人,公司方面也只發給簡明麗喜帖。
  兩人婚後,池淨首先必須面對的就是工作上的問題。裴海終究只是來台灣做短期的停留,他已經入了英國籍,主要根據地也在英國。而且工作上的需要,也讓他必須游走於在世界各地,配合巡展或重要的藝術活動。
  他不肯留她獨自在台灣,夫妻倆分隔兩地。於是,在他的堅持下,婚後不久她便辭去了工作,隨他飛往下一站──洛杉磯。
  即使沒有家族蔽蔭,裴海憑借著自己的才華和實力,也過著相當富裕的生活。他不喜歡駐足於旅館,因此在幾個常出入的主要城市幾乎都有房子。其中不乏像北投山上的完整規模,連工作室和昂貴的設備也一應俱全。
  可是他這人實在缺乏持家理財的概念,尤其討厭隨身帶著現金。婚後不久,他就把如山的存摺、提款卡……等等交給她,用度支出由她負責打理,他則優遊在藝術世界裏。有時他出外買一箱啤酒,都得她主動把鈔票塞進他手裏,他才會想起自己身上一毛錢都沒有。
  如果她是個心機深沉的壞女人,要玩仙人跳將他榨得一干二淨,實在很容易。
  “在想什麼?”頸後突然纏來一個黏蜜的吻,裴海環摟著她的纖腰,滿足的陪她齊齊俯望人世間。
  “你回來得好早。”她訝然輕笑。“不是還得和經紀公司談續約的事嗎?”
  回眸一看到他,再度為他的英俊挺拔而屏息。他穿著普通的白襯杉,黑長褲,領口松開三顆扣子,隱透一部分結實的胸肌,看起來就像長征歸來的戰士。
  “都晚上十點了,你還嫌早?顯然你不像我無時無刻想你一樣的思念我。”裴海懲罰性的在她香肩咬一下。
  “你少肉麻了,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小毛頭,還害相思病呢!”她莞爾倩笑,旋離他的懷抱。“晚飯吃過了嗎?我幫你弄點宵夜。”
  她撚亮餐廳的主燈,從廚房裏端出早已煮就好的涼面,盛上幾碟小菜,調好合他口味的醬汁,為他燒一壺咖啡,再替自己泡一壺荼,神態就像個溫柔稱職的小妻子。他有個怪僻,不喝茶的,只喝咖啡。而她則恰恰相反,不喝咖啡,只喝茶。
  裴海坐近餐桌前,滿足的看著她忙裏忙外,靈巧清淺的動作如蝶翼翩翩。
  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以後這些雜事,叫老鄧做就好。”盡管如此,他並未去驚擾老管家,還是神色溫柔的坐在餐桌前看她。
  “鄧伯已經睡了。”池淨抽空回他一個笑。“反正只是把事先准備好的材料拿出來處理,我自己能做,不要再麻煩他。”
  一切准備就緒,他接過宵夜,幾大口吃完了涼面,滿足饑腸轆轆的胃腔。今兒忙了一天,他午晚兩餐都略掉了。
  “你今天都在做些什麼?”他端起濃馥的咖啡,淺淺啜飲起來。
  “也沒什麼。”池淨細細嚼著口中的面條。“我逛了市中心的幾家藝廊,瞧瞧有沒有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藝術新星,順便到百貨公司替你買幾件襯衫。你好些衣服都被燒出洞了。”裴海端睨著餐桌對面的她,神情顯得若有所思。
  “小淨,我知道你不習慣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他放下咖啡杯。“再給我一點時間,等我把經紀合約確定了,我們就回英國的家。到時候我可以專心創作,你也能定下心來找些事情做。”
  “別為我擔心,我自會設法消磨時間的,你忙你的正事要緊。”話雖如此,她的嘴角卻透出隱隱約約的無奈。
  她並不排斥平淡寧靜的生活方式,甚至很渴求如此的境界,然而,生活缺乏目標卻又是另一回事。失去正職等如失去生活重心,會讓她覺得無所適從。
  “再等我一個星期,至多十天就好,然後我們就回我在英格籣的克郡的家。”裴海起身將她拉近自己懷裏。“那裏的鄉間風景好美好美,每天走上屋後的小山的,就能看見連綿不絕的的陵綿延到天邊。早晨朝陽露臉時,群山浸浴在金光裏,聖潔美麗得猶如神跡,即使無神論者也會忍不住屈膝默禱。還有那裏的山野小徑,純樸的小鎮人家,金黃色的麥田,你一定會愛上它的。”
  她沉醉在他的胸膛裏,聆聽得悠然神往。“我從未去過英國。”
  “那好,我帶你去。”他微微一笑。“屆時山莊裏只有我們,我們可以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山風水月,與世無爭。”
  “山風水月,與世無爭……”她聽得悠然神往。
  “我都有了你,當然與世無爭。”
         ※        ※         ※
  “嗨。”池淨探頭進他的工作室裏。
  裴海從工作中抬起頭,放下雕刻到一半的蠟胎。他最近正在製作一系列精巧的輕兵刃,如貼身匕首、小刀……等,因此脫蠟法就成了最適切的方式。
  所謂“脫蠟法”,即是將蠟塊雕刻成未來成品的胎型,再將蠟胎外緣用石膏包覆住。等外殼變硬之後,內部加熱讓蠟塊溶化,蠟汁流出來。此時,石膏模就成了空心的模型。接著再把溶化的金屬原料注入,等它放涼之後,把外緣的石膏模敲掉,作品的雛形就完成了。
  在這連串過程中,第一個步驟──雕塑蠟胎──可以說是最著緊的。倘若蠟胎有一丁點瑕疵,後續製作的模型等等全部跟著上樑不正下樑歪。即使仰仗最後一道雕磨的手續,所能彌補的也是有限。因此兩人一回到英國釣克郡的家後,他立刻埋首進工作裏,過去兩個多月每天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全副精神都耗在刻磨一尊又一尊的蠟胎。
  “嗨。”一見到愛妻,他專注的神情登時放柔了。“過來。”
  池淨迎上他伸長的手,被他順勢一拉,坐進他的腿上。
  “你好香。”他埋進她的頸間,深深嗅聞她清雅的女性甜香。
  “已經過午了,你還不吃飯嗎?”
  “我想忙到一個段落再休息。”說著,歉疚之色蒙上他的眸心。“對不起,這些日子光忙著工作,冷落了你。”
  “沒關系,你是忙工作嘛!而且,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想找你商量。”她的臉容漾著光彩。
  “商量什麼?”他好奇道。好久沒見到小淨這樣神采奕奕。過去她總是很安靜的過日子,或陪著他待在工作室裏,或獨自待在屋子裏,看書,種花,整理環境。四周都是山林草田,鄰居遠在好幾哩以外,成天面對的只有他和老鄧兩人。即使自己散步到山下的小鎮“德布罕”,也沒什麼朋友。
  每每見到她這樣沉靜寂寥的過活,他總覺得心裏有愧,暗自在心頭承諾:等明天進度趕完了,就帶她到山下小鎮吃吃飯、逛逛街。但明天的進度永遠沒有趕完,而他也就一直這麼內疚著。
  “我這陣子都會抽空到德布罕逛逛,認識了幾位鎮上的鄉野畫家,大家很談得來。”她清亮的眼神幻射著輝彩。“下個月德布罕打算舉辦春耕的慶典,活動中心隔成幾間店面,開放給有興趣的人做短期承租。我們幾個想合力租下一個空間,佈置成主題藝廊,展示和販賣一些畫作、手工飾品,你說好不好?”
  “什麼藝術家?男的女的?多大年紀?”參加慶典他沒有意見,對於這藝術家,他就很敏感了。
  “二男一女,傑瑞、史考特和海倫。至於年紀……我又不是做身家調查,也沒問他們。不過海倫可是你的忠實支持者呢!她剛剛還想跟著我回來,向你要簽名。”她笑。
  “有男的?”他不悅的咕噥幾句。“我不喜歡你跟那些小鎮男人處在一起。德布罕人煙稀少,難得出現一位東方佳麗,那些男人不口水直流才怪。”
  “哪會!他們都知道我已經結婚了。”池淨言笑盈盈的安撫他。“好不好嘛?你自己也叫我找點事情做,打發時間,現在我找到感興趣的事情了。”
  “好吧。”他不情不願的答應。“可是不准太常與那些野男人獨處,知道嗎?”看不出來他醋勁這度大,佔有欲這度強!池淨不禁失笑。
  “好,我答應你,那你也要答應,屆時准備一些小東西讓我放在藝廊裏賣。”
  “難怪你這麼急著征詢我的同意,原來是想揩油來著。”他裝出一臉酸溜溜的表情。“知道了,我打造一些小發簪、小手環給你,義務贊助,總行了吧?”
  “耶!”她舉高手臂歡呼,高興的重重親了他好幾下。“我現在就下山告訴史考特,他是負責申請攤位的。”
  “喂……”裴海話還沒說完,他的小鳥兒已經飛出去了。
  真是!他心裏直犯嘀咕。好歹也溫存一下再走吧!
         ※        ※         ※
  有了裴海的同意和贊助後,池淨全心投入慶典上。
  春耕慶典是德布罕鎮一年一度的盛事,也是賺取觀光收入的重心,共歷時二十六天,每隔五天就有一個主題性的活動。它比普通搭個帳棚、擺擺攤位的園遊會更正式,主辦單位將活動中心隔成獨立的空間,每間都是一個精巧的小店面。
  由於本地的山林田野風光明媚,經常有藝文界人士前來小棲一番,擷取靈感,所以流浪畫家的蹤影時時可見。偶爾在街上轉個角或繞條小巷,都能發掘令人激賞的田野派作品。池淨便是想趁這次的小規模展示會,觀察本鎮的藝術生態環境。倘若可能,她說不定能在鎮中心經營一間專業藝廊。
  萬事起頭難。
  史考特那些藝術家空有熱心,卻缺乏組織力。所幸她在藝廊服務過一段時間,知道要佈置起臨時店面需要哪些設備。而且她是存著投石問路的念頭,求好心切,當然更不願以玩票性的心態來等閒試之。
  於焉,人生地不熟的她負責規劃和發號施令,史考特等人便負責把她需要的道具收集起來。
  每天雖然忙碌得像顆陀螺,比起前陣子無所事事的到處閒晃,卻感覺有意義多了。
  由於史考特他們的經費有限,而她為了不傷他們的自尊心,也只付出等值的金額,於是所有敲敲打打的工程都要自己DIY。
  她忙得越快樂,逗留在鎮上的時間就越長,回家的時間也越晚,只能盡量趕在裴海結束工作之前抵家門。
  有幾次她才剛跨入門檻,裴海也正好熄燈步出工作室,兩人在客廳裏碰個正著。
  “忙到這麼晚?”裴海皺眉的望瞭望牆上的掛鐘。
  “我們今天去選購展示櫃的材料,順便刷掉牆上的舊油漆。”她連忙解釋。“你吃過了嗎?”
  “正要吃。”他簡潔的回道。
  池淨看得出他臉有不豫之色,只得說:“我明天不會再這麼晚回來了。”
  聽到她的保證,裴海的臉色才稍稍開霽。
  然而,隨著幾次正好撞見她進門後,他的微詞多了起來。
  “你到底在忙些什麼?每回離開工作室出來散散心,都看不到你,整間屋子空洞洞的。”他抱怨。“你一下山,不到夜裏都不回來的嗎?”
  “店裏今天開始釘制展示櫃,我留下來幫手……”她起初真的有些心虛,總覺得好像沒善盡妻子的責任。“而且我也不曉得你何時會出來散散心啊!如果我事先能預料,那段時間當然盡量留在家裏陪你。”
  “難道我想見自己的老婆,還得先排時間表?”他不悅的擰起眉,轉身進浴室洗澡。
  當晚他們的繾綣草草結束,他翻過身去背對著她,她難過了一整夜。
  有一次他提早收工,而她還沒回家。半個小時後她進了門,一眼就看見他坐在沙發上等候,整張雷公臉黑的像無錫煤炭。
  “你今天怎地這麼早休息?”她帶點兒不安的問。
  “你今天怎地這麼晚回來?”他丟回去同款同式的問題。
  “呃,我本來就都這個時候進門,是你早了。”她不禁覺得委屈。
  裴海的臉色更難看了。“你是說,你本來就都‘這麼晚’回來?”
  “現在才九點半,你自己平時不到十一點是不離開工作室的。”她把手提袋丟進沙發裏。
  “我在做正經的工作,你只是去辦個園遊會的小攤位而已,如何相提並論?”他的濃眉仍然揪得死緊。
  池淨忍住回嘴的沖動。
  “裴海,我們不要一碰面就吵架好不好?”她無奈的望著他。
  “那你就天天准時回家,我這個要求算過分嗎?”他低吼。
  “你自己也不是天天准時下工啊!”
  “就因為我下工的時間晚,我們相處的時間更少。你如果也跟著晚,我們每天只能在睡覺前才碰得著面了。”
  她疲憊的歎了口氣,不想提醒他,即使她天天守在家裏,他們仍然只能在睡覺前、他工作完之後才碰得著面。
  “我盡量不再遲歸,好嗎?”她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
  裴海頓了一頓,二話不說,轉進浴室裏洗沐。
  當天晚上,他沒有向她求歡。她又傷心了一夜。
  其實,池淨也覺得很委屈。以前她終日無所事事,伴他、等他,陪了好幾個月也沒有怨言。可是他只等了她幾次,就怨聲載道。
  她知道他很不滿兩人的相處時間變少。
  以前都是她陪著他進工作室裏。他雕鏤蠟胎,她看書寫字。他已經習慣了只要手邊的工作一放下,轉頭就能看到她,親她吻她,甚或廝磨溫存。
  兩人才新婚四個月多,他的想望原也無可厚非。但,他不能要求她放下一切,天天陪著他啊!她也希望擁有自己的生活,以及一個獨立自主的空間。
  某個周日,他沒上工,她也乖乖待在家裏陪他。兩人一起聽音樂,散步,吃著老鄧烘烤的小餅幹,講幾句體己的話,耳鬢廝磨一番,幸福寧馨的感覺彷如回到了昔時。
  他很罕得的主動問起店面的裝潢進度。
  “木工的部分大致上完成了,全是我們幾個臭皮匠一手包辦的呢!等明天裝上投射燈,再粉刷一下牆壁,應該就大功合成。”趁著他心情很好,她主動提議道:“不然你明天撥出半天的空檔,跟我一起下山看看。”
  “好啊。”他爽快的答應了。“不過我習慣先工作幾個小時才休息,所以你先下山吧!我接近中午的時候過去與你會合,還可以一起吃個飯。”
  隔天,池淨透早便匆匆下山。
  週六選購好的燈具九點整就會送來,她得趕去簽收及付錢。史考特和傑瑞兩個大男人利用週末,仔細惡補了好幾本“電氣大全”,打算親自動手牽線、裝燈,讓她崇拜一下。
  到了十一點,兩個男孩心性的男人姍姍來遲。
  “Jane,你今天坐在牆角納涼就好,一切看我們的。”史考特向她拍拍胸脯保證。
  池淨笑著看他耍猴戲。褐發碧眼的史考特今年二十八歲,來自蘇格蘭,擅長於人物肖像。他長得細瘦修長,很有幾分飄逸的味道。尤其講起話來帶著濃濃的高地口音,更添幾分異鄉遊子的風味。德布罕鎮好些位年輕少女迷他迷得半死,但只迷他的人,他的畫銷路仍然普普通通。
  某個角度的他很有一點裴海的味道。
  當然,裴海瀟灑拓拔的男性魅力則是他比不上的,那是經過時間淬煉,圓熟天成的自然魅力。
  並非她為妻的老王賣瓜,盡管裴海是東方人,他的磁性連白種女人都無法抗拒。他的五官輪廓夠俊美,體格夠挺拔,渾身透出狂傲不羈的調調。在洛杉磯時,她曾陪同他出席一些餐會,她認得出那些女人看他的眼神。如果她沒有站在身邊,而裴海又落單的話,那些女人早撕了他。
  史考特大概再磨個幾年,味道才會出來。
  “對了,傑瑞呢?剛剛不是還見他忙裏忙外的,現在怎地不見了?”她忽然想到。
  史考特漫不經心的瞄一眼手錶,眼睛又盯回“電氣大全”上。
  “十二點了,他去海倫家教的學生家裏接她。今天未來的老丈人要請他們吃中飯。”他的右手在牆上畫來畫去,仿真電線的走勢。“你餓了嗎?待會兒的午餐算我的。”
  池淨遲疑的瞥了眼腕表。“不用了,我在等我先生,他說好了要和我共進午餐,你要一起來嗎?”
  史考特驀地放下書本,聳著眉心盯向她。
  “你丈夫也要過來?那個頂頂有名的大藝術家,裴海?”字面上雖然很恭維,語意卻藏著一股擺脫不掉的酸味。
  “噯。”池淨心裏雖然不舒服,但沒有挑明瞭說。依據她的經驗,很多不得志的藝術家遇到成名大師,都會有類似的瑜亮情節,盡管兩人專研的是全然相異的領域。
  史考特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口氣太著於形跡,乾笑了兩聲。
  “你是知道我們這些無名小卒的。只要一聽見大師的名頭,心裏就先矮了半截。”頓了一頓,他又半開玩笑的接著問:“我說珍啊!你老公整天和刀光劍影為舞,你不怕他哪天睡覺夢遊,提起一柄開山刀隨手一撩,你的腦袋瓜子不保?”
  越說越離譜了!她凝蹙起眉心,這次不搭腔。
  “算了,我還是不說話比較好,以免動輒得咎。我們這種窮酸畫家見過的大場面不多,器度自然比不上令夫婿。”史考特顯得有點不是滋味。“無論如何,祝你和‘裴’先生用餐愉快。”
  他發“裴”的音彷佛在說“呸”。
  “史考特!”饒是她的性子恬柔溫順,心下也不免動了氣。
  叩叩。門口響起指節輕扣木框的敲擊聲。
  她側眸一看,裴海!他正站在出入口,兩手環抱在胸前,一邊肩膀斜靠著門框,意態閒適而瀟灑。
  “我還以為你忘了我們的午餐之約。”她無法掩飾見到丈夫的喜悅。一抹嬌紅慢慢泛上嫩頰,兩汪水眸亮著波光。
  裴海微微一笑,向她勾勾手指頭。當她走到他身前時,他挺起腰軀,輕握著她的下顎,完全罔顧史考特的在場,俯首印上深深的、深深的一吻。他的舌探進她的芳唇裏,和她的舌尖熾熱的交纏。
  當這個吻結束時,池淨兩頰更加潮紅艷麗,完全不敢望向史考特的方向。
  “你別鬧了。”她羞赧的拍他胸膛一下。“我來幫兩位介紹,這位是我的朋友,史考特;這是我的丈夫,裴海。”
  “幸會。”裴海淡淡打了聲招呼,主動伸出手。
  史考特的臉色陰沉到了極點,以“一陣青一陣白”來形容絕對不為過。
  “您好。”他轉過身去整理工具箱,避開池淨迷惑的眼神,也順勢避開了朝他伸出來的那只手。“珍,你先去吃飯吧!店面我看著就好。”
  池淨又蹙起眉心。這大男生今天實在很沒禮貌!她回眸偷瞄丈夫,裴海也是個脾氣大、姿態高的人,希望不會惹他不悅才好。
  “我們走吧!我在‘喬其安諾’訂好位子了。”裴海非但不生氣,綻露的笑意中還隱藏著“得逞”的志高意滿。
  “喬其安諾”是鎮上最高級的義大利餐廳,逾時不候的。池淨回頭再看看史考特,才挽著丈夫離去。
  席間,女侍一一替兩人上菜,她隔著餐桌中央的白玫瑰,打量對面的丈夫。
  “你心情不好?”
  “為什麼這麼問?”裴海若無其事的把一匙海鮮千層面送進嘴裏。
  “你是不是聽到史考特的那些話?”她幾乎敢肯定他一定聽見了。
  “為了他的幾句話而心情不好?你也太小看我而高估他了。”裴海掀了掀軒眉,似笑非笑的。
  “那你在氣些什麼?”她就是感覺他不太對勁。
  裴海又是搖頭歎氣,很懷疑她明明有顆玲瓏玻璃心,怎麼變得如此遲頓。難道她從來不照鏡子嗎?
  “我很不爽他對你有非分之想,偏偏你這丫頭還傻楞楞的,一點兒也沒發現。”
  被他一說,池淨還真的楞了。
  “不……不會吧!”她手足無措的放下餐具。“史考特只是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而且……而且……雖然他年紀比我大,心智成熟度卻比我小,我一直當他是弟弟呢!”
  “半路認親人也得對方願意配合。”他淡淡的道,繼續用餐。“依我看,史考特確實很樂意和你聯親,但絕對不是‘姊弟’或‘兄妹’的關系。”
  “不會吧!應該不會吧?”她還是不相信,翻來覆去只有這句話。
  裴海放下湯匙,拿起餐巾拭了拭嘴角,再啜了一口冰水。
  “隨你。”他透過玻璃杯淩厲的盯著她。“從現在開始,我不要你單獨和他相處,你不是說還有另外兩個人嗎?”
  “海倫的父親今天請吃飯,傑瑞先去接她了。”她繼續自言自語。“不可能吧?史考特知道我已經結了婚,應該不會啊!”
  直到當天夜裏,她猶在自我懷疑。
  接下來幾日,裴海放下所有工作,天天出現在店裏,陪著她刷牆壁,釘釘子,當搬運工。
  史考特這種毛頭小子當然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威脅性,他也壓根兒沒放在眼裏。只是,他對她的佔有欲素來很強,如今知曉有人在覬覦心愛的老婆,當然更不可能讓對方有機會跟她獨處。
  池淨一直很納悶。書上說,強烈的佔有欲通常源于不安全感。越覺得不安全,就越想佔有;一旦佔有,就越想緊扣著不放手。
  她已嫁給了他,跟著他山水天涯,對他也一往情深,從不曾偏望任何人,他為何會有如許強烈的不安全感?
  而史考特也妙。只要裴海一出現,他就走。若非藉故買東西,就是宣稱去散步找靈感。總之,他絕對不跟裴海同處一室。對于他們夫妻倆不經意間展現的親昵,采眼不見為淨的哲學。
  從他顯而易見的反應,池淨明白了。
  答案是,真的會!
         ※        ※         ※
  “明天就是慶典了。”那天夜裏,裴海從浴室裏走出來,濕漉漉的黑發被大毛巾揉亂,看起來格外年輕。
  “嗯!”她放下藝術雜志,替他拍松胖胖的大枕頭。“第一天,你會來嗎?”
  他沒有立刻接腔。“你要去嗎?”
  “當然啊!”池淨訝然睞向他。“我忙了兩、三個禮拜,就為了這次的慶典,怎麼能不去。”
  他翻身躺進自己那側,再把她拉到身上來,讓她貼著自己的胸口。
  “如果我希望你別去,讓其他三個人去看店呢?”他定定望進她瞳眸裏。
  “那怎麼可以!”她立刻反對。“我們已經約好兩人一組輪流看店,而且我是和海倫一組,又不是史考特,你擔心太多了。”
  “你認為實際執行起來,你真的會和海倫一組?”他老實不客氣的告訴她。“用肚皮想也知道,海倫待不了兩個小時就會溜去找她的寶貝傑瑞,丟下你獨自看店,最後還不是那個閒閒沒事幹的史考特晃回來陪你。”
  “這只是你的猜測,又不一定會發生。而且我和你的立場也表明得很清楚了,史考特不可能不識好歹。”池淨挺身坐在他的小腹上,神情與他一樣固執。
  “你為什麼總是把人性想得如此高潔呢?”裴海拿她的性善論很沒辦法。“我已經花了四、五天陪你耗在那個小攤位上,再也沒有更多時間天天陪你們玩。”
  “我並未要求你陪我‘玩’,而且是你把人性想得太差了。”她翻離他身上,躺回自己床位,背對著他以示抗議。
  裴海不把慶典的事當正經讓她挫折感很大。對他來說,她只是在玩玩,然而她卻是很認真的想熟悉小鎮環境,為未來做規劃。
  須臾,他的手從背後探過來,滑進睡衣下緣,握住她沁著女性甜香的雪峰。
  “不然答應我,你和海倫商量,說你只接早上的班。”他在她耳畔誘惑的低哄。
  “為什麼?”她回眸望他。
  “因為我只騰得出早上的時間。”他順勢吻住她,健美的體軀壓覆上來。
  說來說去,他就是要跟著去,斷絕其他男人接近她的企圖。
  無論池淨想說什麼,也全在他激切的欲潮裏蒸發殆盡……
  激情褪去時,她香汗淋漓的枕在丈夫懷裏,飄入憨眠中。
  臨睡前,蒙矓間,她的眼中看去是他的身形,鼻中嗅聞是他的味道,耳中聆聽是他的呼息。
  全是他。唯有他。只能他。
  她輕籲了口氣。覺得,不能呼吸。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03:51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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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時分,裴海走入日光書房時,妻子正蜷在沙發上,抱著電話喁喁輕談。一身嫩白的她肖似溫順的貓咪,享受著暖寧的陽光。
  他坐進沙發另一端,將她移進自己懷裏。
  “對,我知道。”池淨仰頭朝他微笑,口中仍然應著台灣來的電話。“應該還沒有。……我也不曉得,我再問問他好了……”
  他低頭輕吻著妻子的前額,帶著一份滿足的心情,靜靜欣賞她。
  婚前的池淨雖然清麗飄逸,卻像顆半青的蘋果。她是直到婚後才褪去了青澀,添抹幾分少婦的圓潤風情,嬌雅柔媚之中,帶著不設防的純潔。
  這種風韻只在已解人事的女人身上才看得到,之于男人,猶如強力的催情劑,除非是言漢瞎馬才可能不受吸引。前陣子那不要命的史考特就是看上她這點。
  想到史考特,他不禁擰起沉沉的濃眉。
  慶典那些日子,池淨依了他,和海倫分班看顧。有他在,史考特自然無法跟她私下交談。到了最後一日,那痞子終于捺不住性子,竟然當著他的面拉住池淨,大聲告訴她:“終有一天,我也請得起你吃‘喬其安諾’,我也買得起第凡內的珠賓送你。”
  怒火狂燒的他當場一拳過去,揍倒那傢伙,在圍觀者的驚呼聲中帶走妻子。
  史考特莽撞的行為讓池淨沮喪了很久,此後,她再沒有單獨下山過。
  “工作累嗎?我去幫你沖壺咖啡。”她結束通訊,把話筒掛回小圓幾上。
  “不用了,老鄧一會兒就端進來。”他摟緊俏人兒,不讓她走。“你今天都做了些什麼?”
  “沒什麼。看看書,聽聽音樂。”池淨輕啄一下他的臉頰。
  他知道她寂寞,但有了史考特的前車之鑒,他只想牢牢將她鎖在身邊,不讓任何男人看得到她、碰得到她。雖然這麼做很自私,可是對她,他就是無法不自私。
  此外,過往的陰霾也深深在他心頭盤據。他無法擺脫吞噬人的罪惡感。愧疚越深,就越想把她握得緊緊。未來的事殊難預料,倘若有朝一日池淨發現了他和她父親的關系,她絕對會頭也不回的離開他。所以他必須趁著還擁有她的時候,抓緊每一分鐘。
  “前陣子聽你說想在鎮上成立一間藝廊,怎麼後來沒再提起?”裴海一根根的親吻她手指,帶點兒歉疚的意味。
  池淨懨懨的歎了口氣。“何必呢?在德布罕經營藝廊,也維持不了多久。”
  他一怔。“為什麼?上回慶典,你們的藝展收入還不錯,人潮也很多,應該頗有機會才是。”
  “我觀察了二十多天,發現進來購買的都是觀光客,本地人寥寥可數。可是鎮上的觀光活動一年才一次,一次才一個月,藝廊不可能只靠那個月生存啊。”池淨把玩著他的鈕扣,顯得有點氣悶。“其實想想也是。德布罕的居民清一色都是農人,對肥料、小麥、種子的興趣,鐵定大過於幾張掛在牆上的畫。農人的天性較為殷實,我的藝廊看在他們眼中,大概像花拳繡腿吧!”
  “你想做就做,開藝廊只是讓你多個排遣解悶的管道而已,我們又不靠它吃飯。這點小興趣,我還負擔得起。”
  “算了。又不是辦家家酒,經營一間無人光顧的藝廊有何成就感?”池淨低聲說。而且她不敢老實告訴他,太常出現在德布罕也會引出不必要的反效果。
  史考特最近不知著了什麼魔,天天晃在街頭等她。有一次還真在街角被他逮到了。他把她拉到小巷子裏,挖心剖肺的向她表白,並苦苦哀求她不要再閃躲。
  在他藝術家的浪漫心靈裏,她已婚或未婚並不構成威脅,重要的是他們倆能否找到真愛。
  “你只是被道德規範的壓力所綁縛,才不願破壞婚姻的誓言。尋找真愛難道不比守著空洞的婚姻更重要嗎?”史考特激動的大吼。
  她啼笑皆非。反正再如何向他保證“她的婚姻不空洞”、“她的真愛就是裴海”也沒用,他只接受他想聽的答案,所以她乾脆減少出現在德布罕。
  生活空間已經很小了,現在連小鎮都去不了,她真的有一種行將窒息的感覺。
  書房門口響起幾下輕叩,老鄧端著他的咖啡及她的珠露茶進來。放下茶盤,替主子和夫人各斟一杯後,老管家欠了欠身,又沈默的離去。
  “剛剛是誰打來的?”裴海勾起咖啡杯,乾脆轉移話題。
  “被你聽見的那通是媽媽打來的。”她也傾身持起茶杯,提至鼻端前輕聞幽爽的茶香。“我們聊了一些家裏的閒事,她告訴我小恩研究所畢業了,大哥又升官晉爵了,還有……問我們何時回台灣玩。”
  語尾拖著淡淡的長音,裴海忍不住側目。
  “你想回去嗎?”
  “……算算我們離開台灣也七個多月了。”她的語氣很保留,言下之意卻相當明顯。
  “嗯。”他沈默了一下,又問:“還有誰打來嗎?”
  “之前我學姊也打來過,提起類似的問題。”她啜了口珠露烏龍。“她打算再開一間連鎖藝廊,問我想不想回去幫她打理。”
  “當然不行。你目前又不住台灣。”這次,他的反應就很立即。
  池淨望著瓷杯裏的茶水。“放心,我已經回絕她了。”
  “小淨,我知道你很氣悶,可是我短期之內真的走不開。”他放下咖啡杯,神色柔和的睨著她。
  “那……”她試探性的偏首問他。“如果我自己回去呢?”
  他的濃眉眼立刻凝起來。
  “我只想看看老同事,見見朋友,再陪陪家人,頂多兩個星期而已,不待太久的。”她柔聲允諾。
  “等我年底或明年初忙完,再跟你一起回去,這樣不好嗎?”他的神情極端不樂意。
  “也好。”她飲下最後一口珠露,茶水微涼了,咽下喉只感覺苦。“你繼續工作吧!.我想到後山走走。”
         ※        ※         ※
  韶光漫長的流逝。
  池淨在一個盛夏的午後接獲一通意外的來電。當她認出彼端是裴勁風的聲音時,愕然得說不出話來。
  “不好意思,如此冒昧的打擾你。”裴勁風低沉穩重的打了聲招呼。
  “裴先生,你怎麼知道我們的電話?”她連忙放低音調,跑到門口將書房的門掩上。
  “查問一、兩個電話號碼對我並非難事。”裴勁風笑道。
  “請問有什麼事?”她的態度轉為謹慎。如果他想找兒子,裴海絕對不會接聽的。
  “我有事想找你。”裴勁風似乎聽到她未說出的心聲。
  “我?”錯愕之餘,她的應答仍然相當小心翼翼。“請問是什麼事呢?”
  “我聽說阿海娶了你,只想知道你們過得好不好。”裴勁風停頓片刻。“上次和你在藝廊交談過,雖然不能算熟識,我可以感覺你是個好女孩。阿海身邊多了你照顧,讓人放心多了。”
  盡管事前耳聞過他的輕劣手段,現在聽他提及愛子的心情,池淨的心底仍不得不感動。
  “謝謝您,我們都過得很好,請您別操心。”天下父母心呵!
  “池小姐,我知道你是個明事理又有同情心的女孩,我和阿海的母親商量過,想向你提出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她不安的瞄著房門口。已經下午兩點了,裴海隨時有可能步出工作室,進來書房找她說說話。
  “我希望能定期和你保持聯絡,隨時知道你和阿海的近況,請你答應我好嗎?”
  “什麼?”她愕然收回飄往門口的視線。“裴先生,只怕……不太妥當吧!”
  “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唐突的要求,可是在阿海身邊,我們能找的也只有你了。”裴勁風懇求道。
  “裴先生,您也知道裴海的性子很極端,平時他雖然事事讓著我,一旦動了肝火,連我也擔待不起。”如果被裴海發現,他鐵定氣得風雲變色,說不定連家裏也掀了。
  “天下人誰無父母?我或許不是一個成功的父親,裴海卻是我們夫婦倆的獨子。將來我們兩腿一伸,身後的虛名浮利也只有這個兒子能交托了。難道真要等到進了棺的那一刻,才能碰觸到唯一的孩子嗎?”裴勁風不願放棄希望。
  “可是……”池淨陷入為難。她真的無法想像裴海發現之後,怒火狂發的情景。
  “池小姐,我只要求打幾通電話而已。”裴勁風立刻補充。
  他和裴海果真是兩父子,連說話的語調音質都極為相似。
  池淨聽著,終於心軟了。“好吧!不過您別太常打來,一個月兩、三通就好,而且盡量挑在本地的上午時間,以免被裴海撞見。”
  “謝謝你,真是太感謝你了。”裴勁風迭聲的致謝。
  有了生澀的第一次接觸之後,再接到裴勁風的來電,兩人也漸漸熟稔起來。
  可是有好幾次,她才講到一半,裴海突然從工作室裏走出來拿東西,嚇得她趕快講幾句:“媽,國際電話很貴,我先收線了。”硬是把敏感的時機胡混過去。
  偶爾裴勁風誤了時間,她還會主動撥給他。幸好電話費帳單都是她在處理,不會被裴海發現。
  然而,夜路走多了,總會碰見鬼的。
  夏末的正午時分,殘暑已被蟬聲催盡,夏木陰陰正可人。她剛掛上話筒,裴海正好邁出工作間,准備用午膳。
  “老鄧說,最近從台灣打來的電話特別多?”席間,他忽然提出疑問。
  池淨一楞。
  “會嗎?我閒來無事,常常和台灣的朋友聊天。如果太過分的話,以後我會節制一點。”她處處提防,偏偏漏了老鄧那一關。
  裴海盯了她半晌,終於點點頭。
  “沒關系,你想講多久就講多久,有人陪你談天,我還求之不得呢!”他起身推開高背椅,高挺的身影投落在餐桌上,讓人倍感壓迫。“你慢慢吃,我先去忙了。”
  “好。”池淨暗自松了口氣。面對著碗裏的香菇雞湯,突然覺得沒那麼餓了。
  她的運氣不夠好。十分鐘之後,書房突然爆出裴海的怒吼。
  “小淨,你進來,現在!”
  “什麼事啊?”她慌慌張張的推開椅子,跑進書房裏。只見裴海凝佇在書桌前,臉色鐵青,指間夾著一張白色的便條紙。
  “你怎麼會有裴勁風的電話號碼?”他厲聲質問道。
  池淨的心髒險些停止跳動。天哪!她真是糊塗。今天是裴勁風與她聯絡的日子,他過了來電時間仍然沒有消息,為了怕他再打來時正好撞上午餐時間,給裴海接到,於是她主動撥過去,卻忘記把抄有電話的紙條夾回記事本裏了。
  她張口想說些什麼,可是天生不擅於謊造藉口,驚亂的腦中只有一片空白。
  裴海刮到她身前,惡狠狠的握住她雙臂。“你是不是私下和裴老頭聯絡?你說!”
  “我……我沒有。”她被他晃得頭昏眼花。
  “那這張紙條是怎麼回事?”他大吼。
  “那是……是……”玉淚不斷在她眼眶裏滾動。“那是我學姊抄給我的。”
  “簡明麗?那個老虔婆抄裴老頭的電話給你做什麼?”盛怒的他並不買帳。
  “她說,有一位企業贊助商對去年的幾筆帳目感到疑問……當時是我經手的,所以她把號碼抄給我,叫我去和人家解釋。”她困難的掰想答案。“這支電話我還沒打,如果你沒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呀!”
  裴海的臉色稍霽。“真的?”
  她點點頭,珠淚終於滾下玉頰。見她一哭,他立時心軟了。盡管如此,神色依然很陰沉。
  “我絕對不允許你和裴老頭有任何聯絡!絕對不准,聽到了嗎?任何人要和他攀親帶故我都沒意見,就只有你,絕絕對對不行!”他語氣嚴厲的警告。
  她只能點頭外帶掉眼淚,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你不是不明白前因後果,最好別背著我玩那些小把戲。”他再一次警告道。
  “我……我沒有。”她再也忍不住委屈的哭出聲。
  她真的沒有啊!即使是背著他與裴勁風聯絡,為的也是他們父子倆,又何來玩把戲的指控呢?
  裴海煩躁的扒過頭發。
  “好好,別哭了!是我不好,我對你太凶了。”他把嬌妻摟進懷裏低哄。“你也知道我脾氣不好,但是發一陣子就過去了,別再哭好不好?”
  她捂著櫻唇,無言的掉淚。
         ※        ※         ※
  十月中旬,殘雲收了夏暑,新雨帶來秋嵐。
  這幾日她染了小傷寒,玉體微恙,整個人懨懨的,對答、做事都帶不起勁。而裴海正進入作品的後續收尾期,不眠不休的趕工,想搶著在十一月份完成首波作品,運到洛杉磯參加世界藝術聯展。主辦單日日催得緊,生怕為他規劃的個人館屆時開天窗。
  夫妻倆雖然同住在一起,往往兩三天見不到幾次面。
  經過上次的意外事件,她好一陣子不敢再和裴勁風聯系。直到確定風頭已經平息,四周不再風聲鶴唳,她才又接了他的來電。盡管如此,兩人聯絡的密度比以往更低,經常一個月才撥上一通,每次也只講個幾分鐘就匆促的掛斷。
  夾在他們兩父子之間,池淨的精神狀態更感疲憊。以往一直沉積的寂寞感、茫然感、窒息感,現在又添上新的無助感,她只想逃到不知名的深山野嶺裏,像小時候住在育幼院時一樣,把全世界封閉在外面。
  盡管她已經盡量精細了,再如何謹慎的防護罩,也有露出破綻的一天。
  “是的……是……我想應該沒什麼太重要的事情……好……改天再聯絡,再見。”池淨應付完了裴勁風的電話,放下話筒,歎了口氣。
  頭好昏,身體好沉,心頭好重。釣克郡鄉間優美的景致,鮮香的空氣似乎對她的健康沒有幫助。她反而越來越委頓虛弱。
  這種虛弱是心因性的,與病恙無關,她自己也明白。可明白歸明白,又無法做任何改變,只能隨著韶光流逝而沉寂。
  她倚著客廳高窗,靜靜觀看小園內的景色後,還是決定回書房翻幾本中文書,打發時間。一進了書房,更大的“驚喜”等著她。
  裴海凝立在書桌前,背著光,神情隱在蒙影裏。身旁分機話筒仍放在桌面上,尚未掛回去。“你真的和他聯絡上了。”他的聲音很輕淡,毫無她預期中的火山爆發,池淨卻覺得全身發冷。
  “你……你怎麼可以竊聽我的電話?”
  “你為什麼說謊?”裴海冷冷的回問。
  她合上眼,額角一陣陣的抽疼。
  “他是你的父親,無論你承認與否。”她睜開眼睛,心平氣和的望進他眼底。
  裴海直勾勾對住她的目光,沒有答話。
  夫妻倆,一人站在書桌前,一人微靠著門框,互相對視著。彼此不相讓,也彼此不說話。
  彷佛經過天長地久,裴海終於打破沈默。“去收拾東西。”
  他繞出書桌後,大踏步走向書房門口。
  “收拾東西做什麼?”池淨連忙讓開一步,以免被他來勢洶洶的步伐撞倒。
  “去巴黎。”語畢,他寬厚的背影也消失在房間裏。
  巴黎?她近乎虛脫的扶靠著書房門,滿心茫然,耳中聽著他翻箱倒櫃的聲音。他們去巴黎做什麼?
  答案是,去巴黎住。
  還有米蘭。
  還有伯恩。
  還有布拉格。
  還有盧森堡。
  還有阿姆斯特丹。
  接下來的半年,他幾乎帶她住遍了歐洲每一處居所,就是不回台灣。往往她前腳還沒坐熱,後腳又得准備遷往下一處新址。
  這種遊牧民族式的生活,非但讓裴勁風再也追蹤不上他們,連她在台灣的親友也失去了聯絡。
  生活就像走馬燈一樣,轉,轉,轉,轉……停不了,也無法停……
  對新環境的難以適應、語言上的不能溝通、心理的茫然苦悶、腦中的無所適從,種種壓力排山倒海而來,幾乎沖倒了池淨的防護系統,她再也招架不住。
  生命中少了他的軟語溫存,卻多了他狂風驟雨的索求。他比以往更常向她提出肉體的需索,彷佛漸行漸遠的心靈已脫去了韁,只好從軀殼方面補償。
  他的求歡方式變了,變得更強烈激狂。當夜幕掩上,四下靜寂,他以著近乎絕望的方式,猛烈的要她,一次又一次,直到兩人筋疲力盡為止。
  於是,她的心靈被擰幹枯竭,她的軀體也消蝕殆盡……
  “我想回台灣。”翌年四月,她終於精疲力盡。
  “我目前不方便。”裴海淡淡拒絕。
  “我自己回去。”她說。
  裴海從雜志後抬起頭,定定盯住她,目光幽遠而深不可測。
  她蒼白的容顏帶著一絲淒艷的笑。“我們離婚吧!”
         ※        ※         ※
  兩人又回到英國,處理離婚的事宜。
  手續辦妥的那一日,他遠揚而去,飛往下一個療傷止痛的落腳處。她待在倫敦旅館,等待回台的座位和班機。
  這段令人稱羨的婚姻,只維持了十五個月。
  為什麼呢?返台前一晚,她空茫的坐在房間裏,望著天空一行又一行的季雁。
  當年為了愛他,甘心情奔於千里。如今再回首,卻已是百年身。彷佛昨天還山盟海誓,片刻捨不得離分,如今便就雙頭雙行了。
  仔細回思,他們的婚姻結得莫名其妙,離得也莫名其妙。他可以在第二次見面時愛上她,也可以在兩天之內放手讓她飛走。
  直到此時此刻,池淨才領悟,她完全不瞭解這個曾被稱為“丈夫”的男人。
  當天夜裏,倫敦下了一夜的雨。
  而,她沒有哭。腸枯思竭之後,體內已榨不出半滴半點的水澤。
  池色淨天碧,水涼雨淒淒。天青水淨好景已過,如今淒雨瀟然,正是她人生寫照。
  當飛機朝天際而去,她疲憊的合上眼,睡掉整段旅程。即使身在高空中,倫敦的雨聲仍在她夢裏幽然飄蕩著。
  從此而後,兩人山水天涯,不再牽絆,不涉情衷。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04:17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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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後。
  “Miss池,後天要送廠的清樣已經拿回來了,你要不要看一看?”美編部門的小沈拎著一紙牛皮紙袋,敲了敲她辦公室的門。
  池淨頓時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她連忙攏了攏一絲不苟的髻,藉由這個簡單的動作掩飾方才的失神。
  接過廣告清樣,她仔細檢視了一遍,輕點螓首。“應該沒其他問題,上次的幾個錯字也都校正了。你們能夠盡早送廠印刷,就盡量提早,下周就得先把第一批海報送到各大連鎖書局。”
  “OK。”小沈的姆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大大的圓。“Miss池,你很適合穿米白色,今天看起來好漂亮。”
  “謝謝。”池淨溫柔的笑了笑。
  她今天穿著米白色的軟絲長褲,搭配同色系絲質上衣,整個人看起來飄逸而靈氣。腦後青絲雖然紮成一絲不苟的髻,薄薄的劉海卻讓老氣發型平添了幾許年輕的感覺。她白皙的嬌容上除了口紅,不施其他妝彩,看上去一如往常的清麗淡雅。
  “經典藝術經紀公司”裏,有大半的員工習慣稱呼她“Miss池”,因為譯音聽起來肖似“秘書處”。她身為老闆的執行秘書,“秘書處”的稱呼倒也名實相符。
  “池姊,晚上我們要替美芳慶生,你要不要一起來?”坐在她門外的工讀生小妹跟著探進頭來。
  “對啊!一起來嘛!”小沈也熱心的邀約。
  “謝謝,可是我今晚還有事,不去了。”她很委婉的回絕掉。
  “池姊,我們每次找你去吃飯,你都推說有事。”彩雯不依的撒起賴來。
  “對不起,我家裏真的有事。”她無奈的攤了攤手。可想而知,晚上赴會的一定都是那票年輕愛玩的同事,她鐵定是話不投機的。
  彩雯還想再接再厲說服她,她生怕招架不住,連忙指了指桌上的幾份文件。
  “我手邊還有一堆文書工作要處理,不能陪你們聊了。”
  “好──吧──”彩雯的聲音拉得長長的。晚上又少了一個可以拗請客的人了,真悶!
  好不容易送走了兩位小朋友,池淨籲了口氣,靠回椅背裏。
  其實稱他們小朋友有些不太公平,小沈今年也有二十八了,小她兩歲而已。然而,她就是感覺自己比他們滄桑很多,彷佛是上一輩的人。
  很難相信,歸返台灣已經三年了。猶記得當時一身病苦的她站在家門前,著實嚇駭了親朋好友們。大家只知道她和裴海離婚了,細節她不願談,別人也不好問,懸案就此擱了下來。
  彷佛那一年半的婚姻從未存在過。
  經過四個多月的心靈療養期,她強迫自己必須振作起來。簡明麗一直鼓勵她回到天池藝廊,然而,舊有的工作崗位上餘存了太多的回憶,她暫時承擔不起。於是,在得到學姊的諒解、並婉拒了她的邀約後,池淨選擇一間新成立的藝術經紀公司落腳,擔任起老闆的執行秘書一職。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三年的光陰,她不輕談感情,不接受追求,只專心投注於工作上,下了班准時回家,過著猶如工務員的規律生活。
  這段期間,裴勁風曾試著聯系她,卻被她一一回絕。當年為了顧全他們的父子情,她生受了多少委屈。如今她已不再是裴家的媳婦,對他也算仁至義盡。
  試了幾次不得要領之後,裴勁風終於放棄了,此後再也不曾打擾過她的生活。
  和裴海在英國一別,倏忽已三載了。
  兩人雖然再不相逢,她仍聽得到他的相關動向,有時從報紙,有時從雜志,有時從同行之間的口耳相傳。後來彩雯進入經典工讀,首席偶像就是──“那個在全界都好有名、又帥又有才華、又賺好多錢、東方人之光的超級大帥哥”裴海。於是,她就更能聽到關于裴海的點點滴滴。
  正經的消息有他在何年何月,於某處某地舉辦了某某主題的個展;或某某國的某某大學頒給他某某成就獎。
  倘若三年前裴海的聲望稱之為“如日中天”,那麼三年後的他已成為一則傳奇。他強烈的個人魅力,以及作品顯透的光華,在在奠定了他的大師級地位。
  八卦消息自然也是免不了的。偶爾他會被記者拍到偕同長笛美女在高級餐廳共膳;抑或和某位艷美的超級名模同遊義大利;再不然便是珠寶贈紅粉知己,再添一椿香艷美談。
  裴海的鑒實力自然是無懈可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選購手錶一定找泰格休爾,暴發戶才買勞力士,而布瑞特林又太小家子氣。物色珠寶先考慮古青斯基,鑲工、切工就看第凡內,除非迫不得已才上卡地亞──這些都是他的品味和習慣,她仍然深深記憶著。可以想見,那位收受他饋贈的紅粉知己,當天一定笑展了整夜的歡顏。
  罷了。罷了。這男人再與她無瓜無葛了。池淨硬生生斬掉心頭的歎息,潛心沉回工作裏。
  下午五點半,池淨收拾好皮包,熄掉辦公室的燈。一走入電梯間,彩雯正靠在大理石牆上等候其他同事,最新一期的國際藝術月刊被她有一搭沒一搭的翻閱著。
  “嗨,你們好好玩,我先走了。替我向美芳說一聲生日快樂。”她輕扯一下大女孩的辮子。
  “OK,ByeBye!”彩雯咧開輕稚爽朗的笑紋。
  下班尖鋒期,電梯以龜速移動於各個樓層之間。她耐著性子等待。四樓、五樓……還有八層樓。
  “啊!”冷不防,彩雯爆出一聲大叫。
  “怎麼了你?”池淨驚魂甫定的輕撫胸口。
  “哇!怎麼會這樣?偶像破滅了,嗚……”彩雯滿臉沉痛,指著雜志上的“藝界人事動向”。
  “我看看。”她好奇的接過來。
  “嗚,我的偶像居然訂婚了……虧我還一天到晚夢想他會來台灣,到時候我要穿超級緊身勁爆火辣的短裙去勾引他。結果裴大帥哥居然敢不等我,自己跑去另結新歡,還快結婚了,嗚……太傷我的心了。”彩雯誇張的捧住胸口,簡直是痛心疾首。
  她怔怔捧著雜志,以近乎呆滯的心情,仔細咀嚼報導中的每一串字與句。
  (藝文花訊)古刀劍藝術的發揚者裴海,近來傳出喜訊,已與所屬經紀公
  司的董事長千金訂婚。
  據悉,媞娜.艾地格出身於名門世家,芳齡二十五,教養良好,目前服務
  於家族經營的藝術經紀公司。三年前裴海與該公司簽約時,媞娜即被指定為他
  的貼身經紀人。由於裴海的舊約即將到期,如今傳出此一喜訊,家族長輩有意
  籠絡的心意不言而喻。對於外傳的政治婚姻一說,媞娜主動表示,她和裴海已
  經相戀多年,兩人純粹是兩情相悅。
  經紀公司發言人也私下透露,由於裴海目前正忙於五年一輪的世界巡迴
  展。待展示會結束後,兩人將擇吉時舉行婚禮。
  他要結婚了。他又要結婚了。
  她茫然的讀完報導,茫然的合上書頁,茫然的踏進電梯,茫然的投入下班人潮裏。
  她不曉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裏,只曉得胸膛裏空空蕩蕩的,一縷丹心彷佛失了著落。
  他愛上別人了。他要結婚了。
  她茫然的進入臥室裏,在有限的空間內走來走去。原來以前的自以為灑脫全是假的,現在真真切切的聽聞他即將結婚,舊有的傷口又被掀拔開來,血淋淋的,狼籍不堪。
  以後,便是想自以為灑脫,也沒有必要了。他要結婚了。他即將成為別人的。
  四周怎麼一點聲音也沒有?好淒冷,好孤涼……
  她捧著一顆空洞的心,旋開收音機,讓喃喃低訴的細語充斥於四面牆之間。如果不放一點聲音出來,她怕會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
  他終究還是愛上別人了……
  收音機裏幽幽涼涼,傳來女歌手的吟唱。
  陰天,在不開燈的房間,當所有思緒都一點一點沉澱。愛情究竟是精神鴉片,還是世紀末的無聊消遣?
  香煙氳成一灘光圈,和他的照片就擺在手邊。傻傻兩個人,笑得多甜。
  開始總是每分鐘都妙不可言,誰都以為熱情它永不會減,除了激情褪去後的那一點點倦,也許像誰說過的貪得無饜。總之那幾年,感性贏了理性那一面……
  回想那一天,喧鬧的喜宴。耳邊響起的究竟是序曲,或完結篇?感情說穿了,一人掙脫的,一人去撿。
  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辯,女人實在無需楚楚可憐。總之,那幾年,你們兩個沒有緣。
  薄暮漸漸蓋過天白,孤燈不明,情思欲絕。她卷起簾帷,獨望著天上的一輪皎月。
  母親曾在房外喚她出去吃飯,她不應也不理。
  不是已經想開了,不再為他傷懷了嗎?
  這天夜裏,臺北沒有下雨。
  而,她哭了。
  切切的傷鳴應和著回蕩的歌聲:總之那幾年,你們兩個,沒有緣……
         ※        ※         ※
  高八度的興奮叫聲一路從電梯間燒過來。彩雯重重擂了辦公室門兩下,不等她應聲便主動推開來,紅撲撲的小臉盈滿了歡欣的光彩。
  “池姊,你聽說了嗎?裴海的台灣巡展要和我們經紀公司合作耶!今天下午老闆和幾位重要主管要到那個媞娜小姐下榻的飯店,與他們談合的耶!你也會去嗎?”
  “不會。”她放下剛結束交談的話筒。“談合約又不在我的職務範圍內,我只負責公司內部的事務。”
  “真的啊?”彩雯好生失望。“我本來還想,如果池姊也會去,就可以順便幫我跟裴海索取簽名照。不過他會不會露面還很難說啦!說不定就只有那個媞娜小姐出面當代表。”
  池淨歎了口氣,實在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上回哭完了那個夜之後,她已下定決心,從此不再讓裴海影響自己。所以,她一點也不想談裴海。
  “‘那個媞娜小姐’是他的隨行經紀人,他當然不必事必躬親。依裴海的個性,要是有人敢拿這些閒瑣的事煩他,早被他轟出大門了。”她耐心的解釋完,又俯首埋進文書工作裏。
  “池姊,你講得彷佛和他很熟似的。”彩雯奇怪的盯著她。
  她心頭一窒。“裴海脾氣欠佳又不是新聞,行內人人都曉得。好了,我今天忙得很,你別來纏著我聊八卦。”
  “好吧!我去拜託張姊好了,聽說她今天要去當會議記錄。”小火車頭又興匆匆的刮向另一個戰役區。
  池淨靜坐了半晌。媞娜下榻的飯店,那表示裴海並不住在同一個飯店裏囉?
  他們離婚時,裴海把台灣的產業全過給了她。當時她不肯要,他也不收回,那些房產就這麼擱著了。以裴海的性情,他不會在未征詢她之前繼續使用那些產業,所以她不免有些好奇他來台期間究竟落腳于何處。
  停!裴海已經不是你的問題,別再想他。大腦專斷的下發一項指令,她歎了口氣,重新鑽回工作堆裏。
  合約協商的過程並不順利。隔天老闆進入公司,立刻把她叫進去,淅瀝嘩啦吐了兩缸苦水。
  “你都不曉得那傢伙脾氣多壞,昨天我們才剛進門坐定,媞娜也才剛開始閱讀兩方的文件而已,那個裴海莫名其妙晃過來,嘰哩咕嚕就講了一堆什麼‘膿包’、‘擾人安寧’、‘要談也不看看人事時地物數’,真是氣死我了。”老闆大人長到如此年紀,還不曾生受過此等待遇。
  “他罵人?”她倒是不太意外。
  “罵?他肯罵就好了!”老闆氣得臉紅脖子粗。“他根本是凍死人,幾句冰冰冷冷的嘲諷把我們凍得直打哆嗦。再不抱頭鼠竄,連這張老臉都給他刮了幹淨。”
  不用吼罵的?池淨大為驚異,這可不像以前火性子的他。
  “不是媞娜負責和我們交涉嗎?裴海怎會在場?”楞了半晌,她終於問。
  “誰曉得他們在搞什麼鬼?”老闆沒好氣的說。“而且裴海態度差也就算了,好歹撂完幾句話,他人就走了。倒是那個媞娜,真真太可惡!姿態擺得超高不說,我們提出來的宣傳活動,她沒一項肯配合。再這樣下去,根本不用談了嘛!”
  不談最好,正合我意。池淨心裏暗暗祈禱。
  “池淨,今天你替我跑一趟,帶著業務主管們一塊兒去。你的耐性好,個性又溫和,或許受得了裴大師裏腳布似的臭脾氣。”老闆終究還是不願放過這條名揚國際的大肥魚。
  “我?!可是……”一陣心慌意亂的情感驀地橫掃過她心田。
  老闆大人揮了揮手。“就這樣決定了。你先出去准備吧!業務部已經約好今天下午三時,地點仍然在凱悅的商務會議室。”
  “……是。”她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情況猶如五年前的重演,當年是簡明麗分派她去找裴海簽合約,而今卻換成新任老闆了。
  為何每個人對裴海有意見時,總不約而同的推給她呢?她徹頭徹尾的覺得鬱悶。
         ※        ※         ※
  大敵當前。
  雖然懷著如此戒慎恐懼的心情來赴會是很可笑的,但池淨就是控制不了揪在胸口的重擔。
  她既想見他,又想避得遠遠的。見他,是為了瞧瞧這三年的遞嬗在他身上寫下何種改變,不見他,是怕癒合中的心又再一次裂開來。
  商務會議廳內,神情緊繃的不只她一個人,隨行的企畫經理和行銷公關經理眉囚鎖,還對昨天的不歡而散印象深刻。
  “池小姐,老闆交待這合約一定要談成。傭金方面,彼我兩方在昨天已經達到共識,比較困難的是後續的宣傳活動。待會兒對方的姿態若仍是擺得比天還高,你也別放在心上,就當是被啄木鳥啄了一口,能把合約談下來最重要。”公關經理怕她稍後受了氣,先湊近耳旁來面授機宜一番。
  “我知道。”她以安撫的語調回復他。
  “今天裴海應該不會來。倘若真的來了,你別理他就好,會叫的狗不咬人。”企畫經理也加進來咬耳朵。
  那你就錯了。裴海偏偏會叫也會咬人,咬起來還痛徹心肺。
  “放心,他不敢罵我。”她淡淡的說。哪來這麼大狗膽!
  門被輕扣了幾下,對方的經紀代表姍姍踏進來。一女一男,女的是媞娜,男的是他們公司的助理,沒有裴海。池淨的心稍微平穩了一點。
  檜木會議桌旁,兩方人馬各自盤據了長桌的兩側。她坐在面對門口那側的最右首,兩位經理坐在她旁邊,媞娜則坐在對面中間,位於她的斜對方。兩派人馬很有幾分隔岸對壘的味道。明明是合作,怎麼會弄得如此草木皆兵?她心裏忍不住好笑。
  等所有人坐定後,企畫部經理主動替兩方介紹。“池小姐,這位是裴先生的經紀人,媞娜.文地格小姐;艾地格小姐,這位是池淨小姐,今天我們老闆不克出席,由她全權代表。”
  “請叫我媞娜。”媞娜主動向她伸出手。
  池淨和她對上了視線,娥眉幾不可見的蹙了起來。她們兩個長得好象!
  她們的酷似,在於氣質和外形打扮上,並非五官相像。東方人和西方人的輪廓極難碰上相肖的。
  池淨記得雜志上照片的媞娜是一位金發美女,坐在眼前的年輕女人卻將金絲渲染成深褐,已近乎黑色。她的秀發以平板燙拉直,披散在肩後,年輕嬌艷的面容只薄上了一點粉底和口紅。
  這種清爽素雅感覺……她恍如看著一個年輕五歲的池淨。
  反倒是她自己,今天特地把秀發綰成了髻,再戴上一副平光眼鏡以增加權威感,整個人看起來冷淡而嚴肅,不若平時的柔善可親。
  “首先,我想為昨天的事向三位致歉。”媞娜的態度比昨天友善很多。“裴先生臨時有事來飯店找我,卻不知道我們正在開會。各位也明白藝術家很少有耐性好的,所以才會弄得大家如此尷尬。”
  接收到媞娜的開場白後,她連忙攏起散亂的思緒,專心於公事上。
  “別客氣,兩方能達到最後的共識比較重要,讓我們進入正題吧!”她率先翻開合約的第一頁。“在傭金抽成方面,昨天已經談出一個令彼此都很滿意的結果,我想今天就直接商討下一個項目。”
  叩叩。輕而徐緩的敲叩聲中斷了兩方人馬的對談。
  所有人直覺抬起頭,望向敞開的門口。裴海懶洋洋的倚著門框,白色長襯衫從兩邊袖口卷起至手肘,緊身藍色牛仔褲襯出一雙碩長的腿,閒適中散出尊貴和優雅。
  他仍是一個這樣好看的男人!池淨怔忡想著。
  他把頭發剪短了。原本及肩的長發,現下變成近乎平頭式的短發,更加重了雄性的剛猛有力。
  三年的鴻溝彷佛消逝,生命軌這一下子又拉回原點。她怔忡和他對視,那副深不可見底的眸光也牢牢攫住她,在她臉上、身上搜尋時光的痕跡。
  “海,你怎麼又來了?”媞娜連忙放下手邊的所有資料,花蝶蝴似的翩迎上去。兩分鐘前的專業冷靜,在見到他之後,全轉為熱戀中女子的嬌美。
  海?當年連她都沒有稱呼他“海”呢!池淨從魔咒中掙脫出來,立刻強迫自己回開目光。
  “我昨天不慎中斷了你們的會議,心裏好生愧疚,今天特地過來看看。”裴海拉開長腿,嗓音帶著幾乎難以辨別的笑意。
  池淨忍不住又瞄他一眼,赫然發現他就坐在自己正對面。她連忙又低下頭。
  臺面下,企畫部經理偷偷踢她的足踝,示意她從現在開始加強警戒,進入備戰狀態。
  “呵,難得你肯出席這種會議,平時是求你都求不來的呢!”媞娜也坐回他的身邊,俏臉正笑得嬌甜燦爛。“各位,我為剛剛的中斷致歉,讓我們回到正題吧!”
  “談完了金額,我們希望能進一步確定行銷公關的事宜。”池淨以著極度公事化的語氣開口,視線完全不瞟向正對面。“展示會就在兩個月後了。下星期開始,我們打算全面在媒體上發送廣告,屆時希望裴先生能配合參加一些廣播節目的訪談,以及電視節目的通告。”
  “很抱歉。關于宣傳事宜,我們昨天已經解說得很清楚了。”媞娜搖了搖頭,露出一個公事化的微笑。“裴先生素來不喜歡公開露面,連敝公司的經紀合約上都言明不能強制他亮相。況且裴海是國際知名的藝術大師,名號已經夠響亮,我們相信以他的身分和地位,也不適合再出面做宣傳了。”
  “話雖如此,台灣的藝術生態與國外不同,民眾普遍對藝文性的活動較為冷感。多數人是抱持著看明星的心態來看裴海,‘裴海的作品’反而擺在其次。這個無奈的現象讓身為台灣人的我很難以啟齒,但它終究是事實。所以我們需要裴先生的大力配合,才能順利把這次巡展辦得有聲有色。”池淨很有耐心的解釋。
  “好。”低沉的聲音發自於她的正前方。
  正欲開口回辯的媞娜怔了一怔。“什麼?”
  “好,我配合,還有呢?”裴海定定望住身前的人兒。
  池淨被他盯睨的部分彷佛有兩道隱形的火在焚燒。
  “另外,開幕首日一定會舉行開幕酒會,我們希望裴先生當天能出席,並發表一篇簡短的演講。”她頭也不抬,繼續往下念。
  媞娜面露難色。“池小姐,真的不是我有意刁難,但裴先生……”
  “好,我去。還有呢?”裴海又忽然插口。
  媞娜的秀眉擰了一下。許是因為有些下不了臺,當然,更或許是因為裴海的眼光從頭到尾盯在池凈身上,移也不移分毫。
  池淨仍然固執的把注意力定在媞娜身上。“另外就是海報的問題。我們希望能安排裴先生進攝影棚,拍攝海報專用的宣傳照。”
  “我們總公司備有完整的檔案照片,如果您有需要的話,我會請他們把印相簿寄過來,讓您們挑選。”比起方才努力幫心上人爭取的態度,這回,媞娜的口氣比較淡了。
  “媞娜,我希望您能瞭解,敝公司希望拍攝的是具有台灣本土風味的宣傳照。”她柔和但堅定的強調。注重個人權益以及合約精神固然是好事,但這些美國人也未免官僚得離了譜。
  媞娜精緻的細眉皺了起。“很抱歉,我們……”
  “好,我拍。”裴海兩手盤在胸口閒閒坐著,身形顯得魁偉而巨大。“還有呢?”
  “海!”媞娜終於瞪住他。
  連企畫和公關兩位經理都下巴垂下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就是昨天還暴躁得像只熊的裴大師嗎?他們的視線來來回回的,不斷遊移在氣氛詭異的兩人之間。
  池淨,仍然看也不看他一眼。
  因為她窘斃了!
  他一定要做得這麼明顯嗎?她只要想到事後得應付兩位主管的垂詢,以及可能傳回公司的流言,她就一個頭兩個大。
  “大致就是這樣。我們今天回去把合約打好,明後天就可以安排簽約。”企畫部經理主動替她回了話。
  結果贏得裴海一個老大不高興的斜睨。
  此處非久留之地!池淨當機立斷,即刻拿起鉛筆把條文的增刪部分修改好。然後,她頓了一頓,不大情願的把草約推往裴海的方向。
  “裴先生,這是今天的討論結果,請您過目,有任何問題可以隨時提出來。”她的視線最高只觸及他的頸部下方,接著便遊移開來。
  裴海聳了聳肩,探手將文件挪到桌面前。修長有力的手指不期然間觸上了她的指尖。池淨彷佛被火燒灼一般,火速縮彈回來。
  其他人都被她劇烈的動作嚇一跳。她尷尬的握緊雙手,醉人的粉暈色染紅了雙耳。
  裴海似笑非笑的睨她一眼,低頭開始翻閱起來。
  “筆。”他忽然頭也不抬的向她伸出手。
  她楞了一下,直覺把手上的鉛筆替過去。
  裴海接過來,咻咻刷刷的畫掉幾行宇,又添上幾個字。再翻頁,足足看了十分鐘,終於點點頭,把草約推回她桌前。
  “沒什麼問題了。”他靠回椅背上,一副肩膀寬得不可思議。“筆還你,謝謝。”
  鉛筆遞在半空中,池淨瞪著筆杆半晌。那只筆是她握熱了的,現在上頭卻有他的體溫……
  “您留著吧!”她低頭收拾好合約,率先站起來。“既然雙方都達成共識,我們先告退了。”
  “很高興和貴公司合作。”媞娜的態度明顯冷了許多,已失卻初開始的友善明朗,尤其對她。
  所有人隨之站起來,握手的握手,客套的客套,只有裴海仍然大剌刺的坐在原位不動。
  她一一握手,握到最末免不了輪到他。由於她的站姿比他的坐姿更高,而人視線互相交纏了幾秒鐘。
  “謝謝您的配合,裴先生。”她幾乎創下金氏世界紀錄中最短的握手時間。
  然後,落荒而逃。
         ※        ※         ※
  離開飯店後,她並沒有隨著兩位經理回公司,只請他們幫忙告事假,謊稱有事要回家。
  她沒有回家,只是漫無目的地晃著。
  第一次覺得臺北是個空洞的城市。那首歌是怎麼唱的?這城市如此空虛,天地彷佛也失去主題……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等她回過神來,天色已經全黑。華燈閃爍,將她包裏在絢爛裏,顏色卻染不勻紛亂的心。
  她隨便買了個熱狗麵包裏腹,來到馬路旁,揮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等她再度回過神來,她已經佇立在暗夜的北投山區。
  星月燦放,四下無光。裴氏舊宅彷佛一隻沉睡的巨獸,靜靜伏臥在山中。
  新婚的記憶回到腦海。
  婚後不久,他們沒有立刻出發去度蜜月,反而在這深山裏過了一個月只羨鴦鴛不羨仙的生活。他不工作,她沒上班,兩人廝守在宅子裏。笑鬧,談天,吃販,聽音樂,耳鬢廝磨……
  曾經那樣充滿甜蜜愛意的大宅,如今卻寂寥得彷佛從沒有人住過。
  她輕輕歎息──
  伸手從老地方取出藏放的備用鑰匙,她開門進去。屋內和屋外,一樣靜謐冷清。
  她慢慢走進門,經過客廳,上了樓梯,來到昔日的臥房前。空氣中漾著久無人居的塵埃味,隱隱約約,男人與女人的笑語猶在耳邊回蕩。
  “該起床了,你別再鬧我,給鄧伯發現了好丟臉。”
  “你以為他不曉得我們關在房裏做什麼嗎?”
  那些舊日的甜蜜回憶……
  她推開門進去,對面落地窗的簾布半掩著,皓月迤邐了一地鉛華,替房內的濃黑淺亮了銀白。
  直直走到窗前,憑著窗兒遠眺,夜幕繁星點點。
  啪嚓一響,角落亮起一點火紅色的星芒。她回過身。
  夜,仍保護著兩個人。他隱在墨色中,她背在月光裏,兩人瞧不清彼此,也瞧不清自己。
  他也來了,和她一樣重遊舊址。這算是默契嗎?淡淡的煙味飄向她鼻端。
  “別抽那麼多煙。”她輕聲道。
  煙頭火光只讓她看見他的下半張臉,淡淡紅影中,他薄而性感的嘴唇往上勾起來。
  “我的小淨,還是如此溫柔美麗,卻又如此冰冷疏遠。”他的聲音縹緲而悠遠,低低震蕩著空氣因數。
  她回下水眸,幽幽望向窗外的庭景。夜色裏,什麼都看不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三年未見,他們都變了。他變得更內斂,昔年的鋒芒外露和銳利,如今只剩下淡淡的影子;而她,她變得更沉靜,溫柔輕綬如舊,卻褪去那股小鳥依人的嬌澀。
  景物俱在,人事已非。
  “我已經不是你的小淨了。”她輕聲道。
  他再度開口時,沉啞的嗓音彷佛來自遙遠的地方。“謝謝你提醒我。”
  沈默又成為夜的唯一語言。
  她靜靜等著。不久,香煙的味道消失,門屝響起輕微的吱嘎聲,然後,他的味道也消失了。
  她仰起螓首,禁忍的淚珠終於滑落玉頰。明明已在心頭允下諾,卻又因何為他落了淚?
  夜露深重,月影移向天際,只有她獨自留在深山裏──一個距離海好遙遠的地方。
  注:本章節中所提及之“陰天”一曲,由李宗盛作詞。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04:39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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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海又漏了一個簽名,真是壞習慣!
  這些年來,他粗枝大葉的個性仍然沒長進。池淨認命的拿起文件,出使至他在台灣的居處,補簽合同。
  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竟住在和她家同樣的社區裏,據說是向那塊空地的地主承租的房子,距離她家只有三條街。以前她下班不走這個方向,所以從未遇到他。
  池淨並不想鑽研他的用意為何。再想下去,怕會連心都想丟了。反正他只停留三個月,平時出入要避開他並不難。
  前來應門的人是老鄧。兩人看清對方,都楞住了。
  一切,真的就像五年前的重演,雖然換了地點和場景。
  “鄧伯,好久不見。”她捺住心酸的感受,柔柔打了聲招呼。
  老鄧是個老式的僕役,謹守主從之間的分寸。他的老花眼中明顯閃過再見到她的喜悅,但神情上仍然維持一貫的恭謹謙和。
  “夫……池小姐,請進。”他險些脫口叫出她的舊稱謂。
  池淨又是心裏一酸,趕緊低了頭閃進門,不敢再多和他做接觸。
  客廳擺著一套三、二、一的沙發組,媞娜已經先坐在單人的那張軟椅。兩個女人打了照面,彼此都很意外。
  “裴先生有一份合約忘了簽。”池淨連忙揚了揚手上的文件,以免對方誤會。
  媞娜的臉色稍稍和綬,對她禮貌性的笑一笑。
  “我也剛到不久。裴海正在書房講電話,您可能得等他一會兒。”態度很有幾分女主人招呼訪客的味道。
  “沒關系。”她選擇坐在媞娜左手邊的雙人座位。
  “兩位請坐,我來上茶。”老鄧安頓好了客人,拘謹的欠了欠身告退。
  客廳內相當安靜,媞娜隨手翻閱一本雜志,顯然沒有和她聊天的打算。池淨也是個愛靜的人,不會對蔓延的沈默感到尷尬,索性也翻開合約開始研究。
  媞娜悄悄從眼角打量她。
  這東方女人確實很優雅,不急不徐,周身有一股寧靜和諧的氣質,很合裴海的口味。她多大?二十八、三十?東方女人不容易顯老,在她毫無細紋的眼角、及依舊玲瓏的身段上得到印證。
  裴海真的喜歡上她了?否則那天談合約時,他的反應怎麼如此詭異?當天他的眼睛幾乎是黏在她身上,眼神無比溫柔。
  媞娜從未見過他以此種眼光看人,包括號稱是他“未婚妻”的她。一陣強烈的不安全感從她心田竄升。
  “您的紅茶來了,請用。”老鄧從廚房托了一組茶具出來,為媞娜斟了一杯,又禮貌的退下。
  媞娜暗暗蹙眉,怎地只有她有茶喝,老管家不倒給那位東方女人嗎?
  隨即,老管家的身影第二度從廚房走出來。
  “池小姐,您的茶。”他傾身斟好一杯。
  池淨從合約中抬頭,淺淺一笑接過來。才湊到唇邊,就發現──
  這是她在英國用慣了的茶杯,怎會出現在台灣?她再啜了口清茶──這是她最愛喝的高山珠露,色澤瑩潤黃澄,一嘗即知是新鮮的上等好茶。
  裴海自己只喝咖啡的……她端睨茶杯,品味茶香,眼底心頭寫滿了疑惑。
  “這套杯具,少爺交代上哪兒都要帶著。”老鄧看出了她的不解,躬身回答這:“茶葉也隨時添購回來備用,只要受潮了,就立刻換新。”
  她怔忡說不出話來。老鄧躬了躬身,又無聲的消失在某個角落。
  “發生了什麼事?”媞娜插口。他們方才一直以中文交談,她無法聽懂。說到後來,就見池淨的臉色越來越恍惚怪異。
  “啊!沒什麼。”她回過神,強笑了一下。
  “嗨。”眾所矚目的男主角終于出現在書房門口。
  池淨凝坐在沙發上,不敢回頭。媞娜立刻堆了一臉甜笑,藍眸盈著光彩。
  “你這粗心鬼漏簽了合約,害池小姐特地替你送來。”媞娜先幫她說明來意。
  “是嗎?”他的音調莫測高深。
  身旁的空位忽然陷下去,池淨連忙穩住坐姿,才沒有滑向他的身側。熟悉的體熱和味道籠罩著她,她有些熏熏然了……
  “茶葉還沒潮掉吧?”他忽然問。
  “……還沒,謝謝。”她捧著茶杯,讓它溫暖冰涼的柔荑。
  媞娜盯著他們並肩坐在一起的樣子,淩厲剌探的目光讓池淨感到渾身不自在。多可笑,他曾是她的丈夫,和她有過最親密的接觸,如今卻連並坐在一塊兒,也有所顧忌。她強抑下荒謬苦笑的沖動。
  “趕快把公事處理完吧!我特地來等你一起去吃飯。”媞娜突兀的插口,打破彌漫在兩人之間的親密氛圍。
  “我漏簽了哪一份?”裴海問。
  “關于行銷宣傳的那一份。”她翻動了幾張文件,找了兩三遍後,很懊惱的抬起頭。“對不起,我應該准備一式兩份請你簽,可是剛才出來得太匆忙,漏帶了一份副本。”
  最近為何總是失誤連連呢?
  “書房裏有影印機,你花點時間再印一次吧!反正我不趕時間。”
  媞娜不是來等你吃飯嗎?她差點脫口而出。
  “兩位請稍候。”她投給媞娜一個歉然的眼神,起身走向他方才步出來的房間。
  裴海究竟想要什麼?從他們重逢開始,他的言談舉止間,處處對她留有餘情。然而他是由未婚妻陪著一塊回台灣的。他究竟希望她如何響應呢?
  如果他有話想說,那天夜裏,在北投山上,他因何又什麼都不說?明明已經天下太平,他偏要冒出來吹皺一池春水,真以為人家的心可以拿來當戰利品嗎?
  她含著又慍又怨的眼神,一張張的印著文件,心頭飄浮在茫然和悸動之間。
  他站在房門口,就在她身後!池淨不必回頭即可敏銳的察覺到。她的感官仍然依循舊有的記憶而運作。
  “下星期天是我的生日。”裴海沉靜的告訴她。
  她立刻憶起,以往她都會替他烤個慶生蛋糕,送他精心挑選的小禮物,和他笑著鬧著,直到兩人都動了情……
  現在已經不是以往了。
  媞娜會替他慶生,會送他小禮物,或許他們還會共度一個浪漫多情的夜晚。誰知道呢?“生日快樂。”她無動於衷的說,低頭繼續影印。
  門口的人頓了一頓,又轉身走開。
         ※        ※         ※
  “池小姐,麻煩你過來一趟。”
  一通求話電話,打亂了她整個下午的時間表。
  經過前幾次的經驗,池淨已經很認命了,二話不說,應了個“好”,掛上話筒准備出發。
  這臭裴海真是打定了主意不讓她好過。每每她在心裏下定主意離他遠遠的,周遭就永遠有新的事件出現。
  過去一個星期,公司開始進行宣傳的前製作業期,所有的問題就通通發生了。
  他對上通告的廣播節目有微詞,對雜志約訪有意見,對電視節目不滿意,總之能夠挑剔的地方,全被他拿了放大鏡挑個一清二楚。所有人隨著他團團轉,既要設法讓他乖乖就範,又要安撫他隨時會爆發的不耐煩。
  問題的解答總在池淨身上。
  只要她一出馬,裴海通常就會乖乖聽話。於是這幾天,無論她平時如何想辦法避開他,別人永遠有理由把她叫回他身邊。
  五年前的情況重演。他是一頭難馴的獸,她是唯一能降他的馴獸師。
  今天的事發地點在攝影棚,事由則是替裴大藝術家拍海報用宣傳照。
  “他又怎麼了?”池淨沒好氣的詢問攝影助理。饒是她好心好性,這幾天被裴海折騰下來,脾氣也處於火山爆發的邊緣。
  “前面還進行得很順利,也拍了一系列的時裝照片。到了方才,造型師想讓他換個古裝的型試試,結果他大哥大大一聽到要‘戴頭套、畫眼影’就發飆了。”
  “他的媞娜呢?”池淨忍不住胸口的憤氣。
  “甭提了,那美國妞根本罩不住他,剛剛被他隨便找個理由就調開了,亂好拐的!”另一個公司助理蜇過來咬耳朵。
  “池姊,他前幾次都聽你的,你再進去試試吧!”攝影助理指著化妝間的門,愁眉苦臉的。
  真是氣死人!她手上幾個CASE進度已經落後,事情都做不完了,還得陪他耗在這裏耍大牌。
  “拿著!”池淨恨恨的把皮包塞進助理懷裏,一路刮向化妝間。
  “造型絕對不會設計得太做作,即使是古裝也會很自然,具有時代風味。”不知是誰正在苦口婆心當中。
  “乾脆我鑄把萬人斬給你,你殺了我比較快。”接著傳來裴海冰冷無禮的拒絕。
  她一聽,怒自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推開門劈頭就喊:“你們統統出去。”
  所有工作人員愕然抬頭,一看見門口是她的身影,明顯松了口氣。
  “來來來,我們先休息幾分鐘。”大夥兒互相招呼,魚貫從她身旁走出去。經過她之時,比較相熟的還偷偷朝她擠眉弄眼。
  池淨刮進去,反手轟的甩上門。
  裴海兩只手插在褲袋裏,兩只腳大剌刺往梳妝台一擱,大有“我看你能拿我怎麼辦”的意味。
  池淨越看越火大。很好!和她杠上了。她也不怎麼辦,直接走過去,用力把他踞坐的旋轉椅一推,兩只長腿霎時砰的垂落地球表面。
  他還來不及說什麼,她已經把他轉過來面對自己,二話不說,拿起卸妝棉開始卸之前的妝。
  眼見目前為止的舉動沒有任何威脅性,裴海暫時乖乖聽話。
  卸完妝,她挑了一罐隔離霜,直接往他的臉頰抹上去。這一點,裴海就很有意見了。
  “你──”
  “幹嘛?”不給他任何講話的機會,她凶巴巴的。
  他的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連續兩三次,終於決定先明智的保持沈默。
  “你別以為每個人都和你一樣閒,每天只要跟前跟後替你跑腿就好。我們這市井小民也要工作、也要吃飯的。事情做不完你要陪我加班嗎?你要幫我打雜嗎?”一旦開口,所有抱怨頓時像出了閘的水庫,霹靂啪啦朝他湧上來。“我手上已經有三個案子Delay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最後害我開天窗,你也別想好過!”
  罵歸罵,手上的動作仍然不停。她大學時期和一位話劇社的指導老師學過兩年舞臺妝,這種小事還難不倒她。
  上完隔離霜,她選了一瓶淡黃色的粉底液,攝影效果較好。粉底液點在纖指尖兒,伸手又往他臉上塗。
  “喂!”他連忙彎起手臂想擋開。
  “幹嘛?”她又吼。
  “唔……沒事。”他乖乖把手臂放下,口氣竟然有點委屈。
  “每次都只顧著自己,也不替別人想想。你到底還要任性到何年何月?”她餘怒不息的繼續炮轟他。“給我坐正!不准動!下巴抬高!”
  裴海順從的仰高下顎,讓她替自己的頸項部分撲上粉底。
  三兩下打點好基礎底妝之後,她站到他身後,用力將他一轉,讓他面對化妝鏡。她的手扶住他的腦袋,先轉向右,再轉向左,從各個角度檢查過一遍,從鏡中觀察粉底塗得是否均勻。
  “好,很帥。”她滿意的點點頭,下意識講出以前曾對他說過的台詞。
  兩人的眼光在妝鏡中交纏。
  她回開視線,看往他豐潤微翹的下唇。
  “嘴角有一小塊地方沒抹勻。”她再把他轉回來,彎下腰湊近他的唇旁,指尖沾了一點粉底,細細修正下唇邊緣的膚色。
  裴海雖然曬成一張大黑臉,所幸臉部的膚色很勻稱,膚質也好,上起妝來並不困難。
  青蔥似的指尖滑到嘴角時,他忽然張開口,舔咬了她一下。池淨火燒似的,忙不迭縮回手。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她失去平衡,她冷不防絆到他的一雙長腿,整副嬌軀朝他懷裏撲過去。
  他張開手臂,抱了個正著。
  怦怦、怦怦、怦怦……狂騷的心跳聲佔據了兩人的聽覺系統,分不出是他的、她的、抑或他們共同的。
  “放……放開我。”她坐在他大腿上,盡可能尊嚴的命令他。
  裴海的眼神開始懶洋洋了。
  “以前的這個時候,你都會給我一個吻。”他的唇勾開一抹笑,像極了英俊邪惡的海盜。
  “現在已經不是以前了。”俏臉火辣辣的燒紅。
  他搖搖頭。“不管!給我一個吻,不然我不放人。”
  池淨用力想掙開他,偏生鬥不過他的蠻力,反而被他更緊實的貼壓在胸口。
  “你已經有未婚妻了,幹嘛還來招惹我?”她火火的拍打他胸膛。
  “未婚妻?”他的臉色先是一陣茫然,隨即露出醒悟的神情。“喔,你是指媞娜。”
  “沒錯。”她狠狠的推他。“快放開我。”
  “小淨,你若繼續在我腿上扭來扭去,我可不為接下來的事情負責。”他說完,滿意的看見她察覺他漸漸奮起的反應,立刻僵在他腿上不敢動彈。“媞娜不是我的未婚妻。那是她老頭放出去的風向球,我根本從來沒和她訂過婚。她比我年輕十歲,當妹妹都嫌小。”
  池淨楞住了。原來他們還沒訂婚,那雜志上的消息純粹是八卦?
  “是嗎?我看她倒挺樂意和你訂婚的。”她垂下眼睫毛。
  “你在吃醋嗎?”裴海逗她,當場又被她捶了一拳,不過這次力道輕很多。“快點,小姐,你的時間不多了,門外那群人隨時會闖進來,你不希望以這種姿勢被他們撞見吧?”
  池淨懊惱的瞋著他。平時他雖然處處讓著她,一旦拗起來,她還是對他無可奈何的。
  兩人的視線如水乳交溶,卿卿依依的黏和在一起……
  一個吻。一個吻就好。他們已經好久沒有親吻了……
  她輕籲出投降的歎息,皓手攀向他的頸後,柔柔送上睽違已久的紅唇……
  他緩緩接過這個吻的主導權,將舌尖深入她芳唇內,掬飲著她的甜蜜。豐沛洶湧的情潮沖走了她所有理智,天呵!她竟是如此的想念他……
  不知何時,他已分開她的雙腿,讓她跨坐在自己腿上。豐潤飽滿的胸脯緊緊貼住他,貼出了一串狂蹦的心跳。他們的吻越發黏密,驅體之間越發沒有空隙。她可以恍惚感覺到他的亢奮抵在她敏感的腿間……
  “海,妝化好了嗎……”媞娜忽然沖進來,後面跟著一串人。當她瞧清眼前的香艷情景時,興匆匆的詢問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全張大了嘴巴。不會吧?保守拘謹、溫柔美麗、善良又可親的池小姐,居然跟素有“魔頭”之名在外的裴海?
  “赫!”池淨倒抽了口氣。噢,老天!老天老天!怎麼會忽然冒出來這麼多人?她低頭看看自己,還很不端莊的坐在裴海腿上,雙頰潮紅,嘴唇被吻腫,襯衫下襬拉出裙腰外……
  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胸前的扣子被她解開兩顆,黑發淩亂,慵懶的眸中飽是饜足的光彩──而且還閃著笑意。
  她可笑不出來。
  池淨連忙就想跑離他腿上,卻被他重重按住。
  “你現在跳開,我會很尷尬。”他意有所指的笑。
  在場每個人都知道他在指什麼,眼光很一致的往“相關部位”瞄過去。裴海立刻搖過旋轉椅,背對著每個人,於是所有眼光又一致投回面向著他們的池淨。
  池淨又羞又憤,完全不敢與任何人相對,尤其是媞娜。從眼角餘光,她看到這深受打擊的女孩已經臉色鐵青。
  “你,你……放開我!”她羞怒交加的跳離他,一股腦兒沖出化妝室,搶起放在椅子上的皮包,頭也不回的沖出攝影棚。
  媞娜從頭到尾呆在原地,甚至說不出話。
  “你們還楞在那裏做什麼?”待身體狀態回復正常了,裴海轉向梳妝台,若無其事的對造型師勾勾手指。
  “噢!”所有人一發喊,迅速回過神來開始工作。
  這下子有好看的了!
         ※        ※         ※
  這下子真的有好看的。
  流言如野火燎原在公司內蔓延開來,而這還不是最嚴重的。接拍海報照片的特約攝影師本身就是個大嘴巴,接下來只要接到任何公司的CASE,免不了又把發生在他化妝間的香艷情事拿出來渲染一番。
  一方是國際知名的大師級人物,另一方是端莊高雅的台灣美女。由於明暸他們前一段婚姻的人屈指可數,所有人全醉心於“大師對小女子一見鐘情,小女子麻雀變鳳凰”的童話裏。
  倘若這還不夠,裴海繼續製造更多可供眾人聊天嗑牙的話題。
  他在最迅速的時間內對她展開熱烈的追求,一如五年前。
  不同的是,五年前的戀情只有當事人知曉,而這次他卻鐵了心,蓄意要追得人盡皆知。
  送花已經算小CASE,他是天天送一朵水晶琢磨的玫瑰。手筆之大,讓所有女同事羡慕得只差沒搥胸頓足,感歎這樣氣派的男人為何看上的不是自己。至於電影、共進晚餐、接送上下班、深夜的一通綿綿情話……諸般“基本配備”更是不消提。
  盡管如此,池淨的態度仍有所保留。
  第一次的心碎太深刻,她不敢再貿然投入了。碎掉一次的心還可補綴得起來,再碎一次怕是會萬劫不復。
  而,她的態度保留,裴海也就不勉強。
  他只想做給她看,向她證明,他也能依循正常的步驟追求她,像普通人一樣的愛著她,給她所需要的獨立空間,以及安全感。
  失而復得的戀情令池淨甜蜜又難受。因為她的幸福構築在媞娜的痛苦上,這是她最不樂見的情況。
  “讓她明白我愛上別人,與她之間永遠不可能,是唯一能令她死心的方式。”裴海表示。“我不想耽誤她,也無法提供她想要的愛情。所以現在殘忍一點,好過讓她抱持虛幻的期盼,最後仍不免失望。”
  他對感情的處理向來是斷然又徹底的,她自己就領教過。
  只能期盼那顆年輕受傷的心,盡快脫離愛情的迷障。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05:19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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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裴海的生日。
  下午時分,他曾來電邀她晚上一起吃飯,然而週末是她家人的固定聚會日,況且行恩和仙恩今晚首度帶領他們交往中的另一半回家,她無法缺席。
  當然,她也能邀他一起回家,共同度過一個溫馨愉快的家常夜。不過裴海重新追求她的事,家人尚未知悉。在一切都是未定數時,她不想貿然的將他引回生命裏。
  有公司的人幫他辦慶生派對,身旁更偕著美麗大方的媞娜作陪,今晚他不會寂寞的。池淨略微酸酸的想。
  “小淨,你今天晚上好象很心不在焉。”張習貞踅近流理台旁,順手摸了摸女兒的額頭。“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有啊!”她連忙把切好的水果盤遞給母親,再主動接張習貞手上的油膩碗筷。“媽,髒碗交給我洗就好了,你出去陪大家聊天看電視吧!”
  “真的沒事嗎?”張習貞猶不放心。
  “真的。”她點頭保證。
  洗好碗,整理好廚櫃,能蘑茹的都蘑菇完了,她抬手望望表。八點半。
  不得已,只好回去客廳加入大家的歡聲笑語。
  行恩的女朋友和他任職於同一家公司,據說是老闆知交的女兒,神態清朗又落落大方,所以家人對她都很有好感。仙恩的男友則是一位花卉栽培者,俗稱“花農”,雅稱則叫“花卉品種改良家”,與植物系研究所畢業的仙恩擁有共同嗜好。
  哥哥和妹妹身旁都覓得良配了,只有她……形單影只……唉!她暗暗歎息。
  她抬頭瞄了一眼掛鐘,十點半。
  “小淨,你整個晚上都在看表、看鐘。”行恩打趣道。許是因為女友在場,平時穩重少言的他,今晚顯得開朗了不少。
  “呃,不好意思。”她怯怯打斷眾人的天南地北。“我的朋友今天過生日,恕我失陪一下,我送個禮物過去,馬上回來。”
  “別這麼說,打擾了張媽媽一整晚上,我們也該走了。”仙恩的女朋友盈盈站起身。
  “不,千萬別客氣,你們再坐一會兒。”她連忙將嬌客請回座位上,對在場眾人深深鞠了個躬。“我朋友就住在隔壁巷子裏,很近。我去去就回來。”
  然後,不管兄妹母親好奇的眼光,快步走回她房裏,把事先准備好的禮物抱進懷中,又匆匆經過客廳,離開馨暖的家園。
  裴海的公寓暗濛濛的。
  她在門外徘徊半晌。他想必是參加慶生宴尚未歸巢。如果按門鈴,勢必會吵醒早眠的鄧伯,老人家需要多休息;把禮物留置在門口也不妥,社區的治安雖然良好,倒也不必放個包裝精美的禮物試煉過路人的道德良知。
  她往門旁的盆栽底部一摸。果然,裴海老把備用鑰匙放在相同的地點,在世界各地都不變。她躊躇半晌,反正只是進去放個禮物就好。
  開了大門,再把鑰匙放回原位後,她經過小小的庭園,來到主門外。
  “哈囉?”她先探進一顆腦袋,輕聲向閺黑的室內打了聲招呼。
  沒有人響應。看來男主人真的尚未到家。
  她閃身進了門,撚亮玄關上的小燈,四處打量了一下,將禮物放在鞋櫃上。包裝盒裏是一尊三十公分高的陶像,凝塑成胖嘟嘟的老鐵匠模樣,肩上扛著一柄大鐵錘,臉上堆滿了聖誕老人式的呵呵笑。雖然老鐵匠和裴海長得半點都不像,她還是一眼就聯想到他,忍不住沖動的買下來。
  “乖乖待在這裏等你老闆回來,知道嗎?”池淨淘氣的拍拍包裝盒,想像裴海拆開她的生日禮物時,那種又好笑又好氣的表情。
  她一轉身就撞進裴海懷裏。
  “自投羅網的小鳥兒。”他低沉有磁性的嗓腔含著笑意。
  “裴海!你何時回來的?”她瞄瞄門口,再望望他,倏然領悟,“你今天沒有參加慶生會?”
  “一群陌生人瞎鬧的派對,有什麼好玩的?”他溫熱的右手滑下她的背,停留在柳腰的後方。“今天是我的生日,陪我跳舞。”
  池淨很自然的配合他滑開的舞步,一如兩人多年前的默契。
  客廳內依然沉暗漆黑,只有銀月篩過窗欞,溶著室內的盈盈暖意。空氣中無聲,卻又似有聲。悠揚悅耳的華爾滋在他們舞步內,在他們心田裏。
  他的味道依然熟悉又好聞,驚人的體熱包裏著她。池淨暖洋洋的被他擁著、抱著,臉頰貼靠在他的胸膛前,渴望永遠能依在他的胸懷。
  她好愛他,怎麼辦呢?
  “你為什麼不去參加慶生會呢?一定好多人在等你。”他的生日不該獨自度過的,她很在意這點。
  “你又不在那裏。”低沉的聲音在胸腔內共嗚,震動了她的臉頰。
  她無語。兩人繼續在未開燈的客廳內漫舞。
  “那你一個人都在做些什麼?”半晌,她又輕問。
  “看你。”
  “看我?”她疑惑的仰起螓首。
  “嗯。”裴海魅黑的眼眸深不見底。“我站在你家門口,隔著窗戶,看了你一夜。”
  事實上,他只比她早進門十分鐘。
  池淨愕然的停下舞步。兩雙欲言又止的目光癡纏了好久好久。
  “你為何不按門鈴?”
  “你不讓我進去。”他低聲說。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暸,她將裴海刻意隔離於家庭生活之外,有多傷害他。
  “我一直看著你。”他繼續低聲道。“看著你吃,看著你笑,看著你談天說笑,看著你和張行恩說話。”
  她又抬起頭,眼中有著不解。“行恩是我哥哥,和他說話有什麼不對?”
  “叫是叫哥哥,你們並沒有實質上的血緣關系。”他咕噥。
  她忽然想笑,又想重重打他一個爆栗。“行恩和我只有兄妹之情,你的腦筋別老想這些有的沒的。”
  “沒辦法,我就是會對你想一些‘有的沒的’。”他狡黠的眨了眨眼。
  她啼笑皆非,這次真的踮腳在他額角彈了一記。她的動作反而讓兩人的前身貼靠得更緊密。裴海的眼眸顏色變深了,突然摟緊了她,再也不放開。
  她的腦中又生起昏眩的迷霧。
  “小淨……”他低頭抵觸著她的前額,將她密密實實的籠罩在自己的氣息裏。“我仍然愛著你,很愛很愛,從未改變過。”
  “我……我也是……”她的額頭靠回他胸前,終於承認了。
  修長的手指抬高她的下顎,隨即,甜柔到了極處的吻覆蓋下來。
  從一開始的輕吮試探,到後來的深入輾轉,四周溫度隨著兩人的吻而提高……
  她抬起頭深深吸進一口甜美的空氣,他立刻順勢移往香嫩的頸項上,吸吮出一個吻痕,標記他的個人專屬。
  一陣天旋地轉,池淨被他打橫抱在懷裏,大踏步走入臥室。
  他的眼中盛滿欲望,緊緊盯著她,給她開口反對的機會。她的俏臉渲染得更赤更紅。
  主動迎上去的芳唇,為旖旎的一夜寫下允諾……
         ※        ※         ※
  裴海再度張開眼時,掛鐘的短針滑過了“2”。
  幾度雲雨消耗掉大量的汗水體液,他只覺得口乾舌燥。惻眸一看,枕畔人兒鼻息均勻,正睡得香甜。他低頭在她裸露的肩上印下一吻,跳下床,勾起床尾皺巴巴的長褲往腳上一套,走出房外找水喝。
  長腿才剛跨入廚房,頓了頓,緩緩退出來。
  客廳裏,媞娜沉坐在暗夜中,又哀又怨的眼幽幽凝瞪他。
  看來他真的得改變藏備用鑰匙的地方了,裴海對自己苦笑。
  他徐緩的踅進客廳,經過臥房時,反手帶上門,坐進媞娜對面的沙發裏。
  “你來多久了?”他淡淡開口。
  “夠久了。”她的語調充滿怨恨。“為什麼?”
  “我愛她。”他坦然說。
  “你愛她,那我算什麼?”她激動得胸口起伏。“我哪里沒做好,你可以告訴我啊!你說你喜歡黑發,我便為你把頭發染黑。你說你喜歡素淨,我從此不再化濃妝,不再穿著青紅艷紫。你說你喜歡沉靜,我就安安靜靜待在你身邊。我為你改變這麼多,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從來沒有要求你為我改變。”他的語氣仍然平穩鎮定。“媞娜,我向你透露的種種條件,目的是為了讓你明白,你並不屬於我的典型,而非要你改變自己。你理應擁有自己的風格,根本不該為任何人改變。”
  “但是我已經改了啊!我那麼愛你,難道還不夠嗎?你還要什麼?”她傷心的啜泣。“我比她年輕,比她貌美,學歷比她高,家世也比她好。你認識她才一個月,而我認識了你三年啊!難道三年還抵不過一個月的鐘情嗎?”
  他強迫自己耐著性子勸她。“感情無法用時間長短來衡量。只要感覺對了,頻率相符,一朝一夕也能地老天荒。”
  “不要跟我說那些空談。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我比不過她,為什麼?”她激動的跳起身,來來回回在客廳裏踱步。
  “因為她是我的妻子。”他靜靜的吐露。
  媞娜赫然止住步伐,瞪向他。“你說什麼?”
  “池淨是我的妻子,我們四年前就結婚了。我曾經因為愚蠢的不安全感而失去她,我不願再失去她一次。”
  “不!不可能……怎麼可能呢?”她喃喃自語,用力的搖頭。“如果你結過婚,為什麼沒有任何人知道?”
  “這就是我愚笨的地方。我只想私自佔有她,守住她,不讓任何人搶奪,最後卻因此失去她。同樣的失誤,我不會再讓它發生一次。”
  “這算什麼?”她激切的飆到他身前。“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和你訂婚了。我和你才是被公開的一對啊!”
  “你我都明白,令尊私自對外界發布消息,只想籠絡我替即將到齊的約往下續。他若事先知會我訂婚之事,大家或許還有商量;如今他採取這種生米煮成熟飯的作法,請恕我無法接受。我的愛情是不販賣的。”
  “可是……可是……”她撲進他的懷裏。“無論我父親出於何種心態……我……我卻是真心的啊……”
  “媞娜,你是個好女孩,只是迷戀錯了人。我的愛已全給了池淨,再沒有剩餘可以分給別人了。”裴海輕撫她的秀發,安慰他認識了三年的小妹妹。
  “所以你這次回台灣,就是為了她而來?”她幽幽抬起頭,頰上仍然掛著兩串玉淚。“我懂了!難怪,你向來委託給我們處理,以通郵的方式簽署合約。而這次卻無論如何也要跟來台灣……我真傻,竟然遲遲沒發現。”
  “你只對了一半。我不僅為池淨而來,也為了你。”裴海定定望著她。“過去三年,我一直暗示你我們不適合,然而你總固執的忽略它。我已腸枯思竭,想不出還有任何方法能讓你清醒,唯今之計就是帶你來台灣,讓你親眼見見我所愛的人。”
  心有不甘的感覺折磨著媞娜,讓她痛苦得幾乎無法喘氣。三年。她愛了他三年啊!
  “如果池淨沒有回到你的生命,你就會愛上我嗎?”她淒然問道。
  “如果她‘從來不曾’出現在我的生命,我或許會愛上你。”他柔聲糾正。“但現實卻並非如此,池淨五年前就撞上了我的生命軌道。即使我們這次沒有重逢,或她拒絕和我複合,或發生任何意外讓我再度失去她,這都不能改變‘她已經出現’的事實。五年前認識了她,就註定我這一生不會再愛上別人了。”
  “我不要……海……我不要!你愛我好不好?求求你……不要愛別人……”她哭得聲嘶力竭,淚水濡濕了他大半片胸膛。
  “噓,媞娜,乖!你是個好女孩,不要哭了。”裴海將她的臉按在肩上,輕輕搖晃著,像父親安撫受創歸來的女兒。
  整個夜裏,媞娜不停的哭著、哭著,哭到睡去又驚醒,醒來又哭累……他也一直抱著她,搖晃她,安撫她的脆弱和情傷。
  天際亮起薄曦時,媞娜終於離去。
  他的腦袋往後仰靠在椅背上,疲倦的合上眼。好累!宛如方打完一場血戰。
  小憩幾分鐘後,他振作一點精神,回到主臥室裏。
  池淨不知何時已清醒過來,正靠著床頭櫃坐著,淺含著柔美的微笑迎接他。
  一股強烈的滿足感淹沒了裴海。
  “你都聽見了?”他鑽回床單下,拉她坐在自己的腰上,臉頰貼往強健寬闊的胸膛。
  “嗯。”她的柔音透出沉靜的哀傷。“如果她是我的妹妹,我會因你如此待她而恨死你。”
  “讓全世界恨死我吧!我實在顧不了這麼多人,我只顧得到你。”他無奈的道。
  池淨柔柔看著他,耳旁回蕩著他方才向媞娜傾吐的言語──
  我的愛已全給了池淨,再沒有剩餘可以分給別人。
  她也是呵!她的一顆心全系在他身上,為他而生,為他而滅,離開他就成了槁木死灰,三年前和三年後都一樣。他們的分離,從不是因為愛太少,而是愛得太深太多。她想跟著他,一朝一夕也成天長地久……
  這三年來,兩人都改變了,他們還有機會再重來一次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05:32

         ※        ※         ※
  牛仔拉開門,下意識又要關上。
  “你這是幹什麼?朋友是這麼做的嗎?”裴海用力頂開他,硬擠了進來。
  “看你凜著一張黑白無常的哭喪臉上門,鬼才會歡迎你進來。”牛仔沒好氣的說。
  “若非為了找個缸子吐幾口唾沫兼苦水,你以為我希罕上門?”裴海的眉眼比做主人的還晦陰。
  “你怎麼了?”牛仔跟在他身後進入客廳,無奈的問。
  裴海並未立刻回答,來來回回在廳室裏踱著大步,煩躁的像頭大黑熊。
  他不說,牛仔就不問,回頭徑自去記錄施肥的時間和頻率。兩人一個坐在桌前寫紀錄,一個在客廳磨地板,各司其職,互不干擾。
  “牛仔,我決定了。”裴海突然頓下腳步,唇角抿成堅毅的線條。
  “決定向我求婚?”牛仔懶洋洋的放下筆杆。
  “關於我的終身大事,你如果能尊重一點,我會非常感激。”裴海冷冷的說。
  “喝!一扯到你的小淨就開不起玩笑?”牛仔打趣道。“好吧!告訴我你決定了什麼?”
  裴海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決定把所有真相告訴小淨。我要讓她知道,我才是害死她父親的那個騎士。”
  牛仔的笑容倏然蒸發掉。“為什麼?你自己也說,池淨知道之後一定會離開你,你捨得嗎?”
  “我必須冒這個險。”他的眸中藏著酸楚。“我不能再讓罪惡感毀了我們的婚姻。如果我不把真相說出來,我永遠無法坦然面對小淨,永遠會擔憂她有朝一日若知道了真相將離我而去,然後我又會想竭盡所能將她縛得牢牢緊緊,喘不過氣來,就像我們上次的婚姻一樣。我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所以你決定說出真相?”牛仔的眼中已斂去方才的輕松笑意。
  “是的。她知道之後,只會有兩個結果。”他深呼吸一下。“其一就是她離我而去,那麼我也將永遠離開台灣,自我放逐,終身不再踏入這片土地。其二是她原諒我,願意接納我。那麼我會花一世的時間愛她,照顧她,給她幸福。”
  牛仔起身走到他面前,以等高的視線和裴海對視。
  “裴海,你真是我見過最他媽的王八蛋!”他一字一字的吐出來。
  裴海錯愕的看著老友。“你不贊成我向她坦誠?”
  “廢話!”牛仔大吼。“我他媽的當然不贊成!你把我們其他人當成什麼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裴海擰起黑濃的眉心。認識牛仔至今,這是他首度見到老朋友動了如此肝火。
  “意思就是,你太自私了!”現在換成牛仔暴怒的在客廳裏走來走去。“你以為誠實坦白就是最好的美德?告訴你,你大錯特錯了。你打算告知池淨哪個版本的往事?說殺她父親的真凶是你,不是當年那個鐘振毅?那你又錯了一次!因為事實的真相從來沒有謬誤過,人確實是我殺的。”
  裴海好一陣子啞口無言。“……關你什麼事?”
  “你不懂嗎?我也有份!人是我們兩個殺的!”牛仔刮到他面前煞住,手指一下下的戳著他胸口。“在當年的飆車黨裏,我和你的交情最深,感情也最好。那天晚上你騎上池老先生的田裏,如果我站出來阻止你,你會聽的!錢子、小未、阿正說的話你或許當放屁,但是我說的話,你再如何不情願也一定會聽,頂多事後找我幹一場架。可是我非但沒阻止你,還帶頭叫囂起哄,拿池老先生追著你跑的景象當笑話。我笑得比誰都大聲,叫得比誰都有勁,直到你輾倒他為止!是我和你一起殺了池淨的父親!”
  裴海跌進沙發裏,默默無語。
  “你現在知道我甘願替你頂罪坐牢,事後為何不怨你了吧!如果你以為是令尊那七百萬的功勞,我會一鐮刀劈死你!”牛仔臉色鐵青的走近他身邊。
  沈默了好半晌,他終於開口。“這不能改變是我撞死他的事實,你頂多算個幫凶。”
  “幫凶也好,主謀也罷,總之我脫不了干係,難辭其咎。”牛仔嚴肅的轉頭面對他。“我一直相信,人生在世都有各自的十字架要背負。我的那份已經進監護所償付完了,再不然,也在裴老伯為著舊事前來找我晦氣時,讓我母親付她的生命為兒子償還了。我從不怨恨任何一個裴家人,因為我一直認為自己在還債。我唯一愧對的人是我母親,她為了一個不爭氣、不成才的兒子,到老來還死於非命。這些債,我都掛在自己身上,因為這是我應扛負的十字架。可是你的十字架,還沒有扛完。”
  “……我的十字架是什麼?”
  “你的十字架就是池淨。你殺了她的父親,欠她家一條命,就得負擔起她一生的幸福!你愛她也好,不愛她也罷,從二十年前你撞死她父親開始,就註定了必須扛起這個沉重的擔子。如今老天有眼,讓你們彼此相愛,你的運氣已經夠好了。現在居然跑來告訴我,你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可以抽身,從此浪跡天涯,不再承擔你所犯下的後果。他媽的若非咱們是好朋友,我現在就把你扔進堆肥池裏變肥料。”說到最後,又火大起來。
  裴海垂首,勾著老友的手臂,兩個人同望著腳下的地板。二十年的時光,在沈默無聲中,緩緩流轉過心田。有痛苦,有快樂,有悔恨,有歉疚……
  “你從不和我爭,今天卻連殺人的罪名也急著來搶。”裴海疲累的歎了口氣,自我解嘲。
  “我們兩個人都有愧於她。”牛仔飛了飛黝黑的眉毛。“你的運氣比我好。我主動搬到她家附近,卻也只能暗中觀察她,瞧瞧有什麼使得上力的地方;你的運氣倒不錯,老天爺把她送到你懷裏。由此可知,天意不可違,你就認命吧!”
  認命?這個甜蜜負擔,他扛得心甘情願。然而……該死的!他怕死了會再傷害她一次!若真如此,他寧可先殺了自己幹淨。
  “阿海,你聽好,我只說一次,從此以後不會再提。”牛仔拍拍他的臂膀。“正如你說,池淨可能會離開,可能不會。假如她選擇離開,那太便宜了你這小子。假若她選擇留下來,這也是因為她太愛你而離不開,並非她可以不再介懷……嫁給殺死父親的兇手,你叫她以後如何若無其事的去父親墳上祭拜?你擺除了心中的瘩疙,卻把痛苦轉而移植到她心中,這是不公平的,等於多造了一層孽。”
  裴海聽得發怔。
  “我好久沒有一口氣講過這麼多話,把未來十年的存糧都講光了。最終該如何做,你自己斟酌,我懶得理你。你該閃人了!”牛仔拍拍手,站起來。
  裴海白他一眼。“放心,不會留下來多吃你一粒米的。”
  “那還差不多,我免費借你一間屋子住,已經對你仁至義盡了,你真有良心就別再占我便宜。”牛仔不甘示弱的回嘴,坐回工作桌前,重新攤開園藝紀錄簿,不再理會死黨。
         ※        ※         ※
  “裴海?”池淨推開鐵門,試探性的輕喚。
  黃昏剛過,室內已漸漸陰黑,無人響應。他出門了嗎?她放輕了腳步,走進客廳裏張探。
  裴海靜坐在黑暗裏,兩只眼睛盯住正前方發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竟然連她進了門也沒發現。
  她一時童心大起,踮著腳走到沙發旁邊,突然重重坐進他身旁的空位,“裴海!我來了!”
  裴海險些從座位跳起來。他驚魂甫定的轉動脖子,回眸看清楚了是她,又好氣又好笑。
  “你這個小淘氣,居然敢招惹我;”他笑罵,反身將她壓陷在軀幹下,開始第一波猛烈的搔癢行動。
  “哇──”池淨尖叫,左閃右躲就是避不開他無所不在的魔爪。她笑紅了嬌顏,氣喘吁吁的拚命討饒:“好啦!我投降!誰教你想事情想得那樣沉,連我進來了都不知道。”
  他終於很仁慈的住了手,暫時放她一馬。
  “要是嚇出我一身心髒病,你就得替我的下半輩子負責。”指尖纏錦著她輕軟的發絲。
  池淨瞋凝他一眼。“對了,我今天工作很忙,下午四點才回到公司,結果桌上有一張你約我出去吃午飯的留言條,沒害你等太久吧?”
  裴海翻閱大腦中的記事本。是了,早上約完小淨,決定和她徹底坦承布公後,他就煩躁的出門找牛仔晦氣,談到最後連他自己也忘了午餐之約。
  “沒關系,我一會兒等不到人就離開了。”他雲淡風清的掩飾過去。
  “我一下班就趕過來,你有什麼事想告訴我呢?”池淨溫柔的問。
  裴海和她上下交換位置,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神色顯得若有所思。
  說?不說?
  牛仔的語音在他耳畔回響。池淨是你的十字架。你必須背負她一輩子……
  “小淨……有一個秘密困擾了我很久。”他慢慢開口。“三年前就是就因為它的影響,讓我對我們的婚姻失去把握,缺乏安全感……我擔心你一旦知曉後,遲早會離我而去。”
  池淨搖搖頭。“我不會的。”
  裴海向她挑開疑問的眉心,意似在詢問。
  “我不會任意離開你的。”她柔柔笑了,俯下螓首送上一個香潤的吻。“除非你希望我走,否則我不會再離開你。”
  無法言喻的暖流沖刷過他,幾乎逼出他久未盈眶的熱淚。她怎能如此完美,執著不悔?
  他振起上半身,緊緊將她的臉頰壓在胸口。緊得幾乎奪去她的呼吸。這樣的窒息是甜蜜的,她柔情滿盈的承受了。
  “小淨,我好愛你。”裴海湊在她耳畔喃喃低語。
  “我知道。”她從他懷中揚起頭。“我也是。”
  “你想知道我的私密嗎?如果你想,我會據實以告的。”他偏開頭低語。
  池淨躊躇了片刻。人皆有好奇之心,況且他所謂的“私密”曾經讓兩人乖隔了一千多個日子,說她不想知道是假的。
  但是,他看起來如此陰鬱、萬分的為難,要求他講出如此難以啟齒的秘隱,會不會太殘酷了?
  池淨重新咀嚼了一遍裴海方才的用詞,慢著!私隱,難以啟齒,擔心她知道後會離去……她心裏驀地靈機大動,難道……
  她仰首再對上裴海晦暗的眼神。難怪!難怪他談起這個話題時,無法正視她,原來是為了“那種”問題。裴海是這樣心高氣傲的男人,他當然忍受不了自己有“這樣的”缺陷。
  天邊晚霞彷佛跳進屋裏,躍上她嬌艷欲滴的臉蛋。
  “裴海,你聽我說……”她小心翼翼的開口,盡量避免刺痛他的男性自尊。“其實我都明白,也很能諒解。”
  “你明白?”他倏然瞪向她。
  “是的。”池淨用力點點頭。“呃,其實……”
  天,該怎麼用字遣詞呢?這種尷尬的事情本來就很難開口,更何況交由一個女人家來說。
  “其實什麼?”裴海望著她的滿臉紅暈,口氣忽然變得很謹慎。
  “其實……”她清了清喉嚨。“其實女人並非如此在意,呃……‘某些事情’。當然,‘有’最好,‘沒有’也沒關系。況且你的‘表現’一直很正常,如果你今天沒提,我根本不知道它曾經存在過……呃,我相信,無論‘那種狀況’曾發生了多久,或多少次,它現在一定已消失了,你已經痊癒了。”
  “是嗎?”他的濃眉聳了起來。她到底該死的在說些什麼?
  “是的。而且男人和女人的構造本來就不同,偶爾……呃……力不從心,那也是很正常的。”她罔顧體內狂燒的羞澀感。“而且我也不是……你知道的……那種,呃,很需要的人。我愛的是你,所以,呃,無論你能不能……呃,那對我來說不是那麼重要,我完全不在意那個隱疾。”
  力不從心?隱疾?
  “是──嗎?”他咬著牙從齒縫迸出話來。
  “我從來沒有比較的對象,不過……嗯……以我有限的經驗,你以前對我的,呃,‘貢獻’已經算很出色了,真的沒得挑剔。你應該對自己更有自信一點,畢竟,呃……一個男人的光彩在於他由內煥發出來的自信,而不是……嗯……你知道的……不是‘那方面’。”終於完整的說完了,她松了一口氣。
  “是──嗎──”他簡直是咬牙切齒。
  天殺的!原來她認為他有間歇性的性功能障礙,為了這個“隱疾”而難以啟齒。真是……他媽的!他哪里的表現不好,讓她以為他性無能又力不從心?每次兩個人做愛,先累到睡著的人可是她!害他在旁邊憋個半死,又不敢吵她,只能等到她早晨睡醒。結果這樣的“表現”還被她歸類為“患有隱疾”?
  “我愛你,別再讓那些虛幻的自卑和不安全感橫隔在我們之間好嗎?”
  他垂首盯住地面,右手拚命揉著後頸。這時候若碰觸到她,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掐住她細致脆弱的小脖子。
  “裴海,你還好嗎?”她溫柔低喚。
  我?我當然好!好嘔!他在心裏悶吼。
  “我很好。”他再抬起頭時,眼中充滿了挫敗。“這代表你會再嫁給我嗎?”
  一直掛在嘴角的溫和笑容消失了,池淨回開水眸。
  “我……我不曉得。”她訥訥的說。
  “為什麼不曉得?”他有些心急了。“你方才明明說,不會在意我的……‘隱疾’。我多年來的心結已經被你解開了,你還不給我一個名分?”
  她忍不住笑出來。“人家跟你說正經的,你還吊兒郎當。”
  “老天!她居然認為我講了整個晚上都不是正經的。”他仰頭問蒼天。
  池淨垂下螓首。“我愛你,也想再嫁給你,可是我不想再離開台灣了,我的生活都在這裏……我們兩個的生活方式終究行不通。”
  “那我們就留在台灣。”
  “可是,你的事業都在國外啊!你在約克郡的家怎麼辦?還有荷蘭,法國,義大利?”
  “我能在英國、荷蘭、法國、義大利築巢,就不能在台灣也買間房子嗎?”他沒好氣的。
  “你的說話態度很惡劣耶!”池淨凝起秀眉,他今天晚還真是夠陰陽怪氣了。
  廢話,我可不是每天被人指著鼻子說性無能的。裴海無聲的嘀咕幾句,終於重重歎了口氣。
  “對不起,是我不好。”他抱過滿心委屈的小女人,摟在懷裏低哄。“我太愛你了,怕你覺得嫁給‘這樣’的我很委屈。”
  “你真的想留在台灣嗎?”她輕聲詢問。
  “只要給我一套完整的工作設備,留在哪個國家又有何差別?不過我必須說在前頭,未來我仍然有許多事情必須出國處理。如果你那陣子恰好得閒,我們可以一起出個小差,順便遊山玩水。否則你留在台灣忙你的事業,我也不勉強,好嗎?”他吻了吻她鼻尖。
  “而且我娶你是有目的地。”
  “哦?”她斜眼睨他。
  “北投山上那間工作室你也用不著,送給你放著也是放著。如果我娶回你,那些東西又變成我的了,我就不必再花錢添購設備,何樂而不為?”他眉飛色舞的分析。
  “你……皮癢!”池淨又好氣又好笑,抬起粉拳重重賞了他一記。
  “好不好,嫁給我?”裴海摟住她的柳腰。“我保證這次一定會拿出最大的誠心、信心、愛心和耐心來愛你。”
  池淨被他逗得笑出來。“你這麼‘多心’啊!”
  “說好。不然不放人。”他耍賴道。
  她真的還要再嫁給這個男人嗎?池淨自問。望著他大男孩似的眼眸,一種愛到近乎心痛的感情揪住她。是的,她想再嫁給他。
  上一回婚姻的失敗,不全然是他的問題,她也有錯。是她固執的把自己困在一方淺灘裏,只會屈服,而從來沒有試著和他溝通。到了最後,生活過不下去,她也只是一走了之,態度並不比他負責多少。
  如今,有了前一次的經驗,再加上三年的淬煉,他們兩人都改變了,足以共度一個更成熟的婚姻生活。
  她不想讓自己再虛度另一個三年,甚或三十年。
  “好。”她溫柔望著他。“不過我有個小小的要求:別愛我那麼多,只要愛一點點就好,讓它涓涓滴滴,但是長長久久。”
  “涓滴成纏綿。”裴海誠心允諾。
  牛仔說得對,很多事,並不見得一定要行諸於語言,以行動證明更有意義多了。
  他愛她,她也愛他。這是老天爺賜給他最甜蜜的十字架,他會照顧她一生一世,涓滴成纏綿。
  至於他的“隱疾”……擔心什麼?他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向她證明。

全文完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06:09

新與舊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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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抵上,每件事的發展到最後都會“反樸歸真”,起碼對我的寫作心態來說,是這樣子的。
  記得以前創作時,我非常非常執著於每個字、每個詞的運用,總是盡量琢磨自己的文筆,訓練自己對文字的駕馭程度。這種過程大概維持到《冷冬寒梅》為止。
  冷書的完成,算是走完了一段在文字上求新求變的時期。現在的自己,在創作上,反而不再那麼執著於文字的花俏了。
  現在開始想用很平凡的語句,去雕琢一個很平凡的故事,讓它完成之後能為讀者帶來一點點不平凡的感受。(當然,我還在努力中。)
  所以,《別愛那麼多》是個很平凡的故事,有著很老套的情節。
  有時想想,寫小說就像煮菜一樣。大家煮來煮去,同樣都用油鹽醬醋、青菜白米。然而,有人能煮成滿漢大餐,有人能煮成清淡小菜;材料沒什麼不同,差別只在廚師而已。
  天下沒有什麼新與舊的題材,只有新與舊的觀點。這是我一貫的寫作方針。所以我回頭翻翻以前的舊作,常發現自己在行文間,不經意的喜歡使用一直述句:“這簡直是發生在八點檔連戲劇上的三流情節”。
  哈哈。
  確實,情節或許三流,只要作者願意用點心去寫它,它依然能衍生出盎然的趣味。
  本書是個新系列的開端,未來還有兩本會出現。在這個系列中,我打算大量採用羅曼史中經常出現的老套情節。然後,用淩淑芬的方式來寫這個“老套”。會寫出怎樣的故事,好看與否,就交給讀友們評斷了。
  我分析了一下自己寫作前後期的改變,發現有一點仍然不變,那就是:我對於大財團或大企業背景的男主角實在不太偏愛。
  早期的作品中,雖然不能免俗的出現過這樣的人物。後期再寫回續集時,也迫不得已必須延用當時的設定,但是現在每起一個新系列,我幾乎對“企業”、“財團背景”能避則避,避不過就盡量把它安排在配角,或者加以淡化。
  我想,這世界上還有很多職業,比男主角擁有一間專門用來散財的企業有趣多了。所以,我書中的男主角幹過不少奇奇怪怪的事。有專門負責找東西的、有雕刻家、有管理顧問、有計算機工程師、有在沙漠裏牽著羊跑來跑去的,直到本書的“古刀劍藝術家”為止。
  目前淩某人還在開發古怪新職業,麻煩讀友們踴躍提供囉!
         ※        ※         ※
  話題回到本書,以往無論是電影或連續劇,好象只要有“男主角曾做出愧對女主角之事”的情節,最後一定是男主角誠心的坦述真相,女主角傷心痛苦,兩人抱起來又叫又罵,最後淚漣漣的女主角發揮女性大愛,以寬容的心包容男主角,兩人拍拍手,皆大歡喜。
  老實說,我不喜歡這樣。
  書中,牛仔對裴海所說的那番話,算是我的個人感想吧!有時,“知”是痛苦的開始,能夠一輩子無知反而幸福。
  我寫愛情,我希望女主角幸福,於是,我寧願不讓她“知”。
  當然,能瞞她一輩子,那是最好的。如果分析下來覺得遲早有一天會穿幫,我還是建議:誠實為美德,早死早投胎。再不,多練練口才,學學如何把死的說成活的,這樣也行。
  ……忽然覺得我在教壞小孩。
  唉!國、高中以下的讀友們不要學,知道嗎?
  至於書中的女主角“池淨”,她真有其人,是我的好友之一。
  我這位朋友溫柔美麗,氣質清靈,多年前戀上了一位富家子弟。那位男士和家中長輩不合,自己出國闖天下,倒也在洛杉磯做得有聲有色。某一年他回台灣省親,遇見了我的美女朋友,兩人陷入熱戀,很快結了婚,一起返美。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以正常邏輯(或以八點檔劇情)來推論,通常女主角的不安全感一定比男主角高,因為她的老公相貌堂堂,家世又好,外頭垂涎的母狼比比皆是。
  事情換在我朋友身上卻截然相反!反而是她老公天天盯得她死緊,幾乎到緊迫盯人的地步。我事後才知道,曾有好幾次我和她通國際長途電話時,她老公拿著分機在旁邊聽。(我氣個半死,然後開始反省自己說了哪些很沒有形象的黃色笑話──並且誓言下次一定要講出更黃的,一雪前恥。)
  最後這椿婚姻以離異收場。
  多年後,那位男士回來了,時間讓兩人都改變了很多。他心中情緣未了,再度猛烈的追求我朋友。
  當本書完成時,我朋友仍徘徊在是否重新接受他的關卡,倒是我這心急的說書人,忍不住在書中幫她做了決定。
  所以,某某某,我只是要告訴你,那傢伙現在變得比以前順眼多了,你可以嫁了。
  (我發誓我沒有收受他的說項費──只拗了幾頓香的辣的而已,OVER!)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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