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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凌淑芬]俏皮小妞[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15:47     標題: [凌淑芬]俏皮小妞[全文完]

俏皮小妞
凌淑芬


人若衰,種瓠瓜生菜瓜!  
活脫脫是蘇大小姐現況的最佳寫照  
聯考失利、親友死光、身無分文  
連淒身的違章建築都教人給拆了  
這次第怎一個“楣”字了得?!  
待搞清楚死鬼老爹和地主大人有奪產之恨  
她立刻毛遂自薦把自己給“賣”了  
苦苦哀求仇人給她一個“父債女償”的機會  
哪里知道“王子復仇記”才剛開演  
小女傭先來一出“背主私逃”戲碼  
跟著又捲入三角習題的愛情攻防戰  
和大美女爭搶起“類人猿”?!  
笑話!“他雖是稀有品種  
堂堂二十世紀的新新人類豈會看在眼裏?  
她只是不服氣被瞧扁了  
這才略施姿色將他“占為己有”
不料卻帶來嚴重的後遺症……  
  
  

路癡與起士蛋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  聲
先別合上書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16:04

路癡與起士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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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話鈴響。
  有個生性嗜睡,並且已經將一隻腳伸進被窩的人,喃喃咒罵著起來接電話。她瞄了一眼牆上的鐘,指針明明白白指的是十點五十九分。(晚上哦!)基本上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給別人的人,其公民道德和生活與倫理兩科都該被“死當”。
  “喂……是你啊!嗯,寫序啊……喔!好啦,好啦……什麼?明天交!”
  她顫抖的將電話掛上,哀戚的看了眼空留餘溫的床,以及牆上的鐘。十一點零四分。(算深夜了!)
  說到這個淑芬,你們八成都沒見過她吧!其實沒見過也好啦!不不不……你們千萬別誤會,我的意思呢,這個……留給讀者一點想像的空間,保持一點神秘感總是比較好,你說是不是?
  不過,我知道你們一定還是對她很好奇,沒關系,我可以約略的描述一下。她嘛——嗯……頭發短短的,個子小小的,瘦瘦黑黑的。不過,你們可千萬別小看她的個子小,我告訴你,她的胃口可是頗大的,尤其是看到起士蛋糕,馬上失去理智。嘖嘖嘖!那簡直可以說是卯起來吃,我甚至還必須請服務生趕緊收掉空盤子,才能阻止她去舔盤裏的最後一丁點殘屑。我說這話可是一點也不誇張!還好她吃不胖就是了——說到這裏,我覺得有點餓了……
  她放了一包爆米花到微波爐裏,等了三分鐘再捧著一大袋香噴噴、熱呼呼的爆米花回到座位。
  其實我沒有吃宵夜的習慣,因為通常在這個時間,我早就睡得不省人事了,哪里還會想到吃?再說我也知道晚上吃東西最容易發胖,所以我很少熬夜,還是早早上床睡覺比較保險……
  我也不知道淑芬到底忙還是不忙?只知道她有事沒事就叫叫叫的,好像真的整天埋首苦寫,很辛苦用功似的。可是如果我同她最近有什麼電影,她又如數家珍,這部好看、那出不好看,鑒賞的水平直逼那些專欄上的影評人,所以依我看,她是遊手好閒的時候居多。當然,她一定不肯承認的。不過我想她除了電影院也沒什麼地方好跑,為什麼?哈!她是“路癡”嘛!因為她是住在忠孝東路六段,所以全臺北市那麼多條道路,她比較有概念的也只有那一條,而且如果跟她約在忠孝東路起頭的一、二段碰面,那對她而言,還算是高難度的哩!
  好啦!我們今天不談淑芬的遲頓,因為那可能會聊得太晚……
  ——作品清新慧黠,當然啦,這是大部分讀者的反應,可是就我個人而言呢,我比較佩服的是她絕對精准的敘事能力。例如,把一個簡單的接吻,寫成*#¥%……嘿!你們別以為這是沒什麼。要不,你們現在就試著寫寫看……怎麼樣?我就說這不容易嘛!說真的,要達到這等舖陳、形容的功力可不簡單,而一本小說除了大綱與結構之外,整篇故事內容的精采性與緊湊性幾乎就靠這些了。所以說,光想是沒用的,那也是為什麼有許多人老是說自己的腦袋裏有許多好故事,但偏偏就是寫不出來的原因,這下你們明白了吧!
  噢,我的爆米花吃完了,現在幾點?
  她看了一下牆上的鐘。
  天啊!兩點!這麼晚了!不不不!我一定要睡了,再不睡就真的對不起自己了。我不說了……什麼?還沒說完?那有什麼關……廢話!這還用說,當然是充足的睡眠比朋友來得更重要!
  她以最快的速度熄燈、上床。
      紀真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16:53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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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呀!真是背到極點!
  當一個人走了十九年楣運,而瘟神仍然沒有離去的趨勢,那麼他或她出現在蘇倚月如今身處的場合——公祭會場,吊念在世上的最後一位親人的殞落,也就不令人訝異了。倘若公祭臺上懸掛的照片又恰巧是衰運當道的主角本人,那弔唁的匾額除了題上“實至名歸”,“死得其所”之外,她想像不出更合適的詞句。
  當然,今兒個死去的主角並非堂堂大小姐蘇倚月,否則咱們的故事就玩完啦!
  公祭會場上冷清清的,只有兩、三隻小貓前來念香,高懸的遺照指出了去世者的身份——蘇家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王嫂。如果翹辮子的人真是蘇倚月,只怕連這幾隻小貓也不會出現。
  “蘇小姐,請你節哀順變。”巷口賣擔仔面的阿婆離開殯儀館前來安慰她一句。
  倚月暗暗冷哼一聲。大夥放心吧!自從一年前她老爸蘇為仁暴斃之後,她早就節了哀、順了變,否則今天街坊鄰居來參加的就是她的公祭了。
  “謝謝。”她表面上仍然流顯出意氣消沉的神態。
  “蘇小姐,如果你有需要大家幫助的地方,盡管說啦,不要客氣。”隔壁賣檳榔的阿伯阿莎力也拍拍她肩膀。
  倚月偷偷翻個白眼。盡管說?她需要一百萬到瑞士度假,他們拿得出來嗎?
  “謝謝。”她嘴裏仍然發出感激萬分的應答。
  “蘇小姐……”第三聲慰問的輕喊從殯儀館的內堂傳出來。
  倚月回頭,打算強撐起精神承下另一波悼問。大家應該明白喪禮上,親屬最需要的就是獨處和寧靜,偏偏每個人爭先恐後的過來煩她。
  一旦看清了來者何人,她的心髒差點沒從口腔跳出來。
  “蘇小姐,這個……真是不好意思……”
  糟糕,葬儀社的負責人討債來了!
  “呃,阿伯,我的肚子怪怪的,先回家睡一覺,你幫我撐一下場面。”她匆匆地吩咐完檳榔老伯,趕緊翹頭。
  “蘇小姐!蘇小姐!這次的喪葬費——”負責人連忙追出來。
  Sorry,蘇小姐躲債去也!
  素白色的纖影消失在殯儀的正門,隱進亮晃晃的陽光裏。***
  人家說:富不過三代,這句話明顯不適用於蘇家,因為“蘇禾機構”的財富僅止于她父親這第一代,而且連第一代的福份都沒能享受太久。短短二十一年的光景,她父親由大起而大落,最後落了個一年前在辦公室裏心髒病暴斃的下場。
  嚴格說來,蘇為仁完全辜負了自己天生的名號,他為富不仁的事實,不消其他人告知,身為女兒的倚月也多多少少有些耳聞。可能由於出身貧寒,白手起家的蘇為仁對錢財格外的看重,任何工程或購並計劃只要能省下兩毛錢的成本,他決計不容許手下僅僅收回一毛五。
  然而,後天的成功並沒有教會飲水思源,多多回想自己貧苦的出身,進而幫助窮困的人家。凡是遇見善心勸募或慈善晚會之類的活動,蘇為仁向來高掛起免戰金牌,能避則避,該躲就躲。
  “任何手腳健在的人都該想法子賺錢養活自己。”這是他掛在嘴上的名言。
  那手腳有殘疾的人士呢?
  “誰教他們前輩子不做好事,難怪這輩子老天弄殘了他們作為懲罰。”這是他的名言之二。
  倚月自小就對父親嚴苛冷酷的天性一清二楚,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對於一個擁有上億身家、卻給女兒每個月兩千塊錢生活費的男人,她該期望什麼?對一個于老婆出殯當天、仍然坐在辦公室裏為十七萬廣告費討價還價的男人,她又該期望什麼?這十九年來,如果把他和父親交談的語句默寫下來,可能填不滿兩張活頁紙。而以蘇為仁生前父女倆見面的次數來推斷,他們“見面不相識”的可能性絕非神話。她之所以記得父親的長相,還得歸功於現代留影科技。
  蘇為仁與親生女兒的關系都能維持得如此惡劣,也難怪他的事業一旦出現資金虧空的危機,臨時找不到任何願意幫凶調頭寸的同盟。
  幾年前他買下臺北市內的一塊精華地,並且賭下巨資蓋好了兩棟高級住宅,沒想到好死不死的遇上房地產不景氣,蓋好的房子完全滯銷。因此“蘇禾”這家中型機構就在周轉不靈的情形下,垮臺為商圈的歷史遺跡,徒留下一堆繼續唾毀他名譽的舊敵,和幾大卡車討不到錢的債主。
  父親的死,老實說,倚月並不感到特別難過,反正這男人的榮耀和起落完全沒有她分享的餘地,既然如此,在他喪禮上滴下幾顆矯情的淚水就算仁至義盡了。
  但是,自小一起相互扶助的女管家去逝,卻讓她打從心底揪痛上臺面。
  “去你的!”她一腳踢飛可口可樂的空鋁罐。“你為什麼要死?可惡的傢伙,不守信用!白白丟下我,自個兒升到天堂去亨福,我真是看清你了。”
  一顆橢圓形的淚珠滑下臉頰,被她憤怒的玉手抹去。
  她向來不傷心的。從小跟隨著冷漠的父親長大的經驗教會她一件事,悲憤和自憐自艾只會暴露出自己的弱點,讓她更容易受到外力的傷害,惟有用堅強的武裝保護自己,才能免於被敵人查察她的痛處。因此她習慣用怒火、譏誚來掩飾悲傷的情緒,用嚴苛的批評來取代可悲乞憐的言語。
  她是強者!即使全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孤軍奮戰,沒有強而有力的靠山做後盾,她蘇倚月,也絕對不會被環境擊倒!
  “我一定會成為最後的贏家!”她仰天大喊,正式對命運之神撂下戰貼,喊完之後深呼吸一下——
  嗯,好爽!每天一吼,有益身心健康!
  既然她的心情稍微平復下來了,接下來就該考慮現實問題。王嫂的喪葬費用應該上哪兒商借呢?還有,最近一年發生了太多變數,連帶影響到她的課業成績,今年的大學聯考給它很不小心的失利了,下個年度的重考補習費又該從哪里生出來?
  唉!倚月無奈的吐口氣。人窮氣就短,她空有滿腹雄心壯志又有什麼用?趕緊想法子養活自己才是正經。誰都曉得她蘇倚月是個名副其實的機會主義者,現在只要有個錢多多的瘟生自動送上門來,即使賣身她也幹了。
  對了,她忽然記起來前陣子好像把王嫂賣菜的餘款零頭扔進五斗櫃裏,總數應該還剩一、兩千塊,夠她撐上十幾天了。
  果然天無絕人之路!
  “我不會被打倒的!”倚月立刻再補一句心戰喊話,就當是替自己加油打氣吧!
  她快步踏上回家的巷徑,暗弄盡頭舖著一處不大不小的沙石子空地,她和王嫂過去三百多個日子,便是委身在小空地上的鐵皮違章建築。
  人雖去,樓未空,起碼她這半個主人仍然苟活在世上。有家的感覺,真好!不被命運打敗的感覺,真好!
  真……這是在幹什麼?
  她的腳步倏然停在空地的邊緣。
  “喂!東西全搬出來了嗎?”一身工人裝扮的壯漢站在她家門口吆喝著。
  “搬完啦!”兩個男人扛著她的餐桌兼書桌走出鐵皮屋。
  “好,把怪手開進來,我們先拆前面的塑膠搭棚後面的鐵皮部分待會兒再動手。”
  倚月的小嘴張大成兩顆生雞蛋的寬度,呆呆打量前方的景象。
  隆隆的引擎聲發動,一部外形酷似火戰車的怪物大舉入侵她的家園,萬惡的機器手臂毫不留情的侵擊著違章小屋,嘩啦聲響起,她的“家”仿佛被刀子劃開的奶油,馬上切成兩半。
  她的家!那群土匪居然擅自拆掉她的家!任何剛從哀淒場合歸來的主人,見到這幕場景,絕對有權利當場發瘋,然後免費住進松山精神病院,享受VIP會員獨享的專有權益。
  “住手,住手!住——手——”她發出原居住民出征的戰吼,奮勇攻進淩亂的現場,捍衛脆弱的家園。
  “喝!”怪手司機硬生生定住下挖的機器手臂。好險,好險!差點掘中一個活寶貝。
  “查某囡仔,你是不驚死喲?”工頭吐出一口檳榔汁。她想自殺盡管到淡水河邊往下跳,沒人會阻止,但是如果害他們吃上人命官司就夭壽了。
  “不怕死的人是你們!我問你,為什麼破壞我的房子?”她兩腿劈開,雙手叉腰,一副復仇女神聲討正義的姿態。
  這陣子她已經被衰神欺負得夠慘了,沒想到連人類同樣也上門軋一腳。
  “你的房子?”工頭愣了一下。“不可能吧?小姐,你會不會認錯?”
  倚月的牙根澀酸得冒泡。這票工人們把吃飯工具全弄進來了,拆除機器霸佔了整片空地,他們不分青紅皂白,竟然敢到她的地頭上動土。
  “我當然沒有認錯,這個地方又不是什麼度假別墅,人人爭著認領。”她搶白。
  有道理!工頭不得不點頭贊同。
  所有工人眼見拆遷過程演變成曲折離奇的攻防戰,不由得全停下手邊的工作,靜待結果揭曉。
  “不對呀!公文上明明指出,這處違章建築專門作為儲藏倉庫,沒人住的。”工頭搔了搔腦袋。
  “難不成我是鬼嗎?”她的指尖遙遙對准他的腦袋,似乎巴不得那根食指變成左輪手槍。“你們別欺負我不懂法律,即使營建單位強制拆遷違章建築,也應該在事前發出拆除通知。你們非但沒有知會過我,而且還莫名其妙的就把怪手駛進來,自己隨便亂拆房子,眼裏還有沒有三民主義的中心思想:主權在房客呀?”
  原來那個什麼三民主義是這麼寫的,他王阿三啥子好書都念過,唯獨漏掉三民主義這一本。
  “哎呀!我不跟你吵了啦!地主和律師在巷子口,你自己去找他們理論,我們只負責做工,才不管三民、五民的。”工頭乾脆把燙手山芋拋給地主大人。
  倚月這下子開了眼界。她萬萬沒想到房東居然連律師都找來了,好歹她和王嫂也是付過房租的,Who怕Who?別以為她年紀輕就好欺負。
  “好,我警告你們,在我回來之前不准亂動。”她偷偷計算好對方的陣線。
  一部怪手,兩輛推土機,七個工人,幾把鏟子和鐵鍬。OK,她記住了,待會兒即使多出一個幫手,她也會教這幫大猩猩好看。
  她慢慢轉過身,頸項上的寒毛豎得直直的。
  叮咚!金屬落地的聲音。
  “是誰?是誰偷挖我的鐵皮牆?”她火速面對這些萬惡的幫凶。
  無辜波及戰火的工人呆愣在原地。
  “啊,我五塊錢銅板掉在地上也不行?”恰查某!
  “哼!”倚月調整頭繼續往外走。別以為她會中了他們的調虎離山之計。
  她邁了兩三步,冷不防回首臨檢他們。“有沒有人亂動?”
  “啊——”工人乙的打火機擦了兩下,驀然被她的眼光凝住。
  好傢伙,只是抽根煙而已,沒有被逮到小辮子。
  工頭失去耐性了。“小姐,你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是不是?趕快去啦!”
  “哼!你們最好別亂來。”她終於死心地離開沙石子空地。
  他們居然找了個律師來!凡是從事律師職業的人向來被她歸類為與公共廁所的馬桶同一個等級。想當初她老爹故世,就是那一票債權人的律師剝光了蘇家的所有遺產,連大宅子也逃不過被查封拍賣的命運,所以在她心中“律師”兩字可以代換為“惡狼”,而任何會扉用律師的人,當然就是和野狼搭檔為奸的“狽”類動物。
  不過她的房東聘請了一個律師倒是挺奇怪的。如果她的記憶力仍然保持著十九歲年輕人的鮮活程度,她記得違章建築的原屋主是個神情猥瑣的老頭子,半睜半閉的眼皮仿佛永遠睡不飽似的。這種市井小民勉強求得自己三餐飯已經很不容易了,哪來的餘錢找律師?
  而且他若真想攆她們搬家的話,只要打通電話講明瞭,她們也不至於賴著不走,幹嘛找律師來呢?錢多呀!
  倚月拐出小巷,一輛加長型的黑色克萊斯勒停在隔鄰的路口。透過烏漆抹黑的窗玻璃,她隱約感覺到一道銳利如鐮刀的眼光射向她的臉蛋。
  倚月感到雞皮疙瘩一顆一顆的浮起來。是誰以無形刀法毀她的容?想她雖然夠不上絕世美女的標准,好歹滿身純美而無疤痕的雪肌玉膚是她的注冊商標,走到哪里都上得了臺面,而車裏的不明人士竟然“哮想”摧毀她的驕傲。
  倚月抬高下巴,以相同的悍狠眼波瞄回去。
  說來奇怪,盡管她無法透過黑玻璃瞧清楚對方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似乎被自己倨傲的挑戰神態逗笑了。
  這麼厲害?連笑容都有辦法藉由空氣的振動傳給她,來人不可小覷。
  車門推開,坐在前座地中年男子下車朝她筆直走來。他不是那個偷襲她的傢伙!
  “你是蘇小姐?”中年男子遞給她燙金的名片。
  上面印著;清流律師事務所,李天鐸律師。
  “你怎麼知道我姓蘇?”她可大大的納悶起來。
  “蘇小姐,從四個月前開始,本事務所已經寄出三封掛號信函,通知你地主要求收回土地的使用權,請你們立刻搬遷出這棟違章建築,最後一封信函上並且指出,你若沒有在一星期之內發出回音,屋主可以將鐵皮屋視為廢棄倉庫,強行拆除,而本事務所一直沒收到你的回答。”名律師穿西裝打領帶,嘴角撇成標准的弧線。
  凡律師者,其笑容必定奸惡!
  “什麼信函?我沒收到。”倚月的嘴裏說得堅定,其實有點心虛。
  幾個月前她確實聽說過王嫂提及近來有幾封掛號信,但管家大字不識幾個,而她正忙著准備聯考,根本無心理會信件的內容。後來王嫂的身體健康出了狀況,醫生發現之時已經是胃癌未期。她為了照料病人,醫院、家裏、學校三邊跑來跑去,更沒時間去注意什麼鬼掛號信。
  管他的!即使她們有收到也不能承認。機會主義的哲學就是——眼見有可乘之機,說什麼也要揪住不放,管他啥子仁義道德。
  “只要我沒收到,你就不能拆我的房子,當心我告你們侵佔私物。”倚月的氣焰非常囂張。
  “你告我們?”律師幾乎沒被她的反咬一口給嗆死。
  匡當轟隆的嗓音再度從巷子底端蕩出來。
  “可惡。”她拔腿沖向小巷子。工人老兄投機!這可不得了,趕快保衛家園要緊。
  律師“喂喂喂”的大嚷被她當成耳邊風,更甭提身後車門開關的“砰通”聲響。
  太過輕敵和忽視環境的後果,造成她接下來的淪陷——
  倚月突然覺得項後的寒氣一根根豎直,受人暗算的異感攫住她的神經,她還來不及回頭,下一秒鐘已經被人從領口拎了起來。
  “是誰?”她張牙舞爪地大喊。“哪個小人偷襲我?放我下來。”
  對方並沒有為難她太久,她騰空的一足迅速回到腳踏實地的狀態。
  倚月火速回頭查探刺客的影蹤,結果,她被距離鼻子不到十公分的結實胸膛嚇得倒退一步。
  誰家養的大猩猩,沒事亂放出來駭人。
  她的視線往上移動三十五度角,一截古銅色的脖子露出條紋襯衫領口外,頸項的直徑足足有她的大腿那麼粗。不,比她的大腿更壯碩。
  不是猩猩,她暗自做了修正。是人猿,由動物園逃逸出來的類人猿。
  她的眼光終於攀升到這只靈長類動物的臉部。
  “喝!”她再嚇退一步。多凶惡的長相!
  嚴格說來,類人猿的容貌並不醜,然而對他儀表的贊美之詞,最高級的程度也只能停留在“不醜”兩個字。至於其他“英挺瀟灑”、“俊俏”之類的溢美言詞,則完全被他形諸于外的冷沉氣質趕跑了。光瞧他比平常人健碩一倍的個頭就夠嚇人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17:06

  如果把類人猿攆到好萊塢拍電影,他主演的片子絕對屬于史特龍之流的肌肉形動作片,而且肯定扮演那種從頭到尾只有一號表情的冷血殺手。
  她猛然記起适才自黑玻璃投射出來的如刀寒光。“原來就是你毀我的容。”
  “毀容?”類人猿的濃黑眉毛聳成富士山的形狀。
  她不小心說出心裏的想法,趕緊咬住舌尖。
  “我的意思是,原來就是你毀了我的家。”幸好她轉得夠快。“鐘何四呢?是他找你來充當打手的?我們明明固定繳納房租,他即使想趕我們走也不能這樣蠻來,你叫他出來和我對質,別畏首畏尾的。”
  “我不認識什麼鐘阿四。”類人猿的嗓音與他的氣質一樣低調,而且惜字如金。
  倚月猜想,八成是他的語言機能進化尚未完全,還不懂得如何發聲。
  “那你是什麼鬼東西?”她雙臂盤護著胸口,渾身長出無形的刺猥硬殼。
  “注意你的用詞。”類人猿稍微失去了端凝的耐性。“我是巷底那塊空地的地主。”
  “錯!”她想也不想的否定他。“你要唬我,門兒都沒有。我的房東姓鐘,你長得可半點也不像他,即使想冒充他兒子也沒用。”
  再說,她不認為鐘阿四會有一個以克萊斯勒代步的兒子。
  “我不必冒充任何人。”類人猿似乎視說話為天大的惡疾,寧死不肯多撂下幾個字。
  “先生,我可不可以拜託你講出一些更具有建設性的句子?”她的脾氣已經接近失控邊緣。“從今天一大早開始,我就為了葬禮的細節忙得焦頭爛額,一下子是殯儀館設錯祭壇,一下子是花藍沒送來,接著又是葬儀社老闆追著我討債,好不容易逮著空檔偷溜回家,卻發現有人正在拆除我唯一安身立命的地方。任何人處在與我相同的境地,都有權利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類人……請問你到底想幹嘛?”
  類人猿的黑眼閃過淩厲詭異的光彩。
  “你的親人過世了?”仍然是一句無關痛癢的問話。
  倚月快抓狂了。深呼吸,吐氣,再深呼吸,再吐氣。籲——她稍微平靜一點了。
  “對!”倚月努力迸出充滿耐心的回答。“如果你想送白包,我拒絕的機率當然很低,反正錢永遠不嫌多。但是先生,我猜你大老遠跑到這兒來,目的當然不是擔任散財童子?”
  “這塊地在四年前已經被我合法買下來,我隨時有權收回土地的使用權,而且地上任何未經我同意而搭蓋的房屋都屬于違章建築,我也有權力拆卸。”他終於發表超過一句以上的言論。“對了,忘記自我介紹,敝姓齊,單名一字霖字。”
  齊霖?她沒聽過。
  “為何你挑在這種時候把土地要回去?”偏偏是她運氣最走下坡的時刻。
  “我叫齊霖,你真的對我沒印象?”他再次強調。
  倚月的容忍度徹底宣告破產。
  “沒有、沒有、沒有!我為什麼該對你有印象?你是下屆金馬獎入圈的男主角嗎?明明身為一隻類人猿,卻要自封為珍貴的‘麒麟’,我為什麼要和一個自戀的傢伙閒扯這麼多?”她驀然放聲大吼。“最莫名其妙的是,裏頭有一群豺狼虎豹正在覬覦我的房子,而我卻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一個進化未完全的遠古生物上。”
  她放棄!回頭找那群工人理論或許還扯得清楚。
  倚月轉頭走開,忽然覺得怪怪的——兩腳拼命邁步,四周景物卻絲毫沒有改變。她居然在原地踏步來著!想也不用想,一定是那只類人猿扯住她的領口,不讓她離開。
  “喂!”她可是有脾氣的。“你到底想幹什麼?即使要拆我的房子,也該給我時間回去整理私人物品吧?”
  齊霖深思的盯在她的臉容五官悠遊一巡,沒吭聲。
  “別看得太仔細,我怕你會愛上我。”她冷聲嘲諷他。
  “走!”齊霖拖著她走向房車。
  “走去哪里?”
  “到我落腳的地方。”
  她驀地煞車!
  這男人不只外型酷似類人猿,連行為也停留在遠古的生活模式——在路旁看上一個妞,就打昏她拖回自己洞裏,甚至拒絕和當事人商量一下。
  “我才不要跟你去,台灣是講法治的國家,你別以為我沒親人出頭幫腔就可以隨便帶人家亂來。”她的雙腳死命抵住柏油路面。
  “我想和你談談。”齊霖理所當然的態度仿佛人人天生應該遵從他的命令似的。
  “談什麼?”
  “談你,你的房子,和……你的父親。”從他莫測高深的眼神完全看不出這男人究竟存著何種目的。
  說完,也不等她反應過來,他自行回到車裏,給她充分的時間考慮是否應該跟上來。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倚月終於有了一個體認,顯然她離開殯儀館是個致命的失誤。雖然逃掉了葬儀社負責人的追殺,卻躲不過命運安排的另一記伏筆。
  倘若她料得沒錯,這只類人猿絕對是來討債的。***
  “發了,發了!”倚月開心地叫出來,開始攻擊眼前的糧食。
  類人猿的臺北公寓位於市中心。她打從一進門就看見兩部餐車停在客廳正中央,看樣子是他事先訂好外送服務,准備自個兒在塊朵頤一番,這廂遇上了她饑餓的空胃,當然老實不客氣的進攻嘍!任何死刑犯都有資格要求享用臨死前的盛餐。
  餐車上頭擺滿中式料理和西式茶點,目前十來種精緻的餐碟中起碼有六盤已經吃空了——為了避免自己入寶山空手而回,她連中餐和下午茶的本一起撈回來。
  反正她自詡為機會主義嘛!而機會主義者一逮著“機會”當然就不該輕易放過,畢竟下一餐暴飲暴食的日子還不知要等到民國何年何月。
  “你似乎不太傷心。”齊霖提出他冷眼旁觀的結論。
  “你……唔……你說什麼?”倚月的嘴裏塞滿紅油抄手。
  “你的親人今天出殯了,你好像一點也不傷心。”齊霖對她狼藉的吃相皺了皺眉頭。
  “我當然難過……嘿,好吃。”她滿足地拍拍肚子,轉而攻擊馨芳四溢的伯爵茶。“可是,無論多麼傷感,肚子還是要填飽呀!”
  難得碰到一個讓她揩油的倒楣債主,這種機率可遇而不可求,她再傻也懂得該把握良辰美景。
  “令尊呢?”
  “死了。”她抬眼看他,右手仍然抓著沒啃完的雞腿。“你和老頭子是什麼關系?朋友?”
  不消對方回答,她早已排除掉這個可能性。
  “朋友?”齊霖冷笑起來。“即使他仍然活在世上,我也永遠不可能與他結為朋友。”
  嘿嘿,果然!
  既然他和老頭子並非朋友,當然就是仇人嘍!類人猿的年紀與她父親差了一截,她只能假定他們的恩怨緣起於老一輩的人身上。
  “讓我猜猜看。”她開始發揮推理的天才。“當年有一個為富不仁的商賈蘇為仁瞧中齊家某種具有價值的珍品,於是出盡百寶,不惜施展各種吹拐哄騙的伎倆將它拿到手。失去這項珍寶之後,齊家頓時陷入困境,苦哈哈地挨過這些日子,因此你的心頭一直掛記著這血海深仇,立誓將來飛黃騰達之時向他討回公道,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蘇為仁向你提過我們?”齊霖的眼光降低到零下五度。
  “錯!”她不屑的撇撇嘴角。“老頭子過世後,起碼有三十個人帶著相同的故事上門。我已經把故事大綱背熟了,隨時可以動筆將它寫成小說。”
  “那麼,想必你對令尊的形象不再存有任何幻想。”齊霖忽然有點同情她。當然,只有一點點而已。——“放心吧!我早八百年前就對老頭子放棄幻想了。”她拋掉雞骨頭,相中一塊起士蛋糕。“相信我,當你必須為一個生份的父親扛下所有指責,而他生前甚至不太疼你的時候,任何幻想都不可能存在太久的。類人猿,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想怎麼樣盡管說吧!但是我先把導話說在前頭,我可是沒有什麼好東西任你摳的,頂多等於發完牢騷再走路,就當賜給你抒發鬱悶的管道。”
  齊霖起身,開始在寬敞的客廳裏繞圈圈。
  據他所知,蘇倚月今年剛滿十九,連她人生中的四分之一都尚未走完,然而她的父母、親人、朋友卻大部分消失於她的生命中。
  來視察空地之前,他原以為自己今天會看見一個淚漣漣的落難千金,哭倒在地上懇求他網開一面,施捨她一點生存的空間。畢竟在她的十多年生命中,早已過慣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家女生活,而近來一連串的打擊對她而言,實在超越了所能負荷的程式。
  但令他訝異的,站在眼前的“柔弱小女生”竟然穿戴了刺蝟般的全副武裝,隨時等著攻擊對她存有惡意的敵人。從她外放的強悍氣質來研判,這種自我保衛的能力絕非短期之內培養出來的,而是經過長期的磨練。
  形諸於外的兇悍氣質,與她的外表形成突兀的對比。素色上衣和牛仔褲裝扮,使她看起來就像平凡的年輕少女,既不比其他女孩嬌貴,也不比她們落魄。清秀的五官稍微有別於同儕的尋凡長相,然而若要誇她“美貌得足以擔任模特兒”,又顯得太過盛譽了。除去她細膩的磁白色肌膚,和清湯掛麵的黑緞色青絲,嚴格說來蘇倚月只是一個比平常人亮眼幾分的女學生。
  他不瞭解為何一個生活優渥、無憂無慮的嬌嬌女,會長出一身銳利的芒刺?
  本來他對蘇家後人還有其他的打算,但是,目前蘇家只剩手無縛雞之力的蘇倚月,而為難一個年輕小女生實在與他的做人原則不符……
  踱步半晌,他的腳丫子驀地站定。
  “算了,你先回去吧!”他擺擺手。
  “什麼?”倚月沒料到敵人會如此輕易地放過她,著實吃了一驚。
  “我必須再好好考慮一下。”他向來把公私劃分得一清二楚。
  真正虧欠齊家的人是蘇為仁蘇倚月是因為運氣欠佳,才出生為他的女兒,如果把舊帳清算到她頭上,未免顯得他缺了幾分度量。
  而且冤有頭債有主,由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小丫頭來承擔蘇為仁的惡行實在有失公平。即使他真的要對付她,好歹也得等到五年、十年之後,等她長成獨立自主的大女人再說。
  “房子呢?”她非常得寸進尺。
  “拆都拆了,難道還要我替你重新蓋好?”齊霖瞟她一記白眼。“你吃完就走,五年後你再回來。”她的俏臉蛋皺了起來。開玩笑!她沒工作、沒考上大學,連棲身的地方都被他摧毀了,而齊霖仁兄卻隨口撂下一個“走”字,他想叫她走到哪里去?憑她此刻的窘困,五年後類人猿只找得到她的墓碑。
  “瞧你目前的狀況,似乎混得還算不錯。”她忽然調查起他的身家背景。
  “還算可以。”齊霖懷疑她提出這個問題的目的何在?
  他決定持保守的態度,暫時觀望。
  “請問你府上從事何種行業?”她的笑容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只能歸諸於諂媚。
  “制茶業。”答案從四個字縮簡為三字真言。
  她領悟到,要想逼這男人多說一個字,似乎比鑽天入地更困難。
  “通常制茶業者都會擁有連鎖機構,從茶園到工廠到行銷網路一手包辦,對吧?”希望的火花漸漸在倚月眼中焚燒起來。
  由齊霖目前的架式來看,他的連鎖事業顯然頗具規模。
  “沒錯。”現在只剩兩個字。
  若真如此,她可碰見“貴人”了!雖然她的貴配合意思非常低落,而且絕不是出於自願的,但,那又如何?
  倚月第一千百次提醒自己,她是個“機會主義者”,而眼前正好有一個天大的好機會不容她錯過。誰教類人猿偏要選在她最無助的時刻出現,如今被她利用算他活該。
  “我真替你感到羞愧。”她忽然迸出正義之鳴。
  “什麼?”他愣了一下。自己好心放她一馬,孰料竟然落得一個“羞愧”的臭名?
  “好歹蘇家和你也算有敗家奪寶之恨,你居然完全不思復仇,當心你的行為引起人神共憤、天所不容。”
  “是嗎?”齊霖挑高一邊眉毛,不痛不癢的反問。
  他還沒弄清楚這女孩的葫蘆裏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狗皮膏藥。在情況尚未明朗之前,他習慣把持少開口多聽話的原則。
  “老頭子雖然嗝屁了,好歹他女兒我還活著呀!”她熱心踴躍地向他自我推薦。
  齊霖被她的論調搞得哭笑不得。難不成蘇倚月竟然鼓吹仇人向她報複來著?
  “我沒有遷怒他人的習慣。”他慢條斯理地替自己倒了一杯凍頂烏龍,湊近鼻端深吸了一下。好茶!
  “然後放任你仇人的女兒在外頭逍遙?”倚月咋咋舌頭,一副他犯了滔天大罪的模樣。“類人猿,我對你太失望了。”
  “那敢問閣下有什麼高見?”他等著聆聽她的長篇大論。
  “‘高見’我不敢當,但是‘低見’閣下倒有幾句。”倚月大刺刺地蹺起二郎腿。“如果我是你,一定會把無依無靠的仇人囚禁起來,這種對手整弄起來完全沒有後顧之憂,因為根本不會有人為她強出頭。然後我會對她痛加折磨,教她當女僕啦、擦地板啦,做盡所有粗重的工作,並且付給她低廉的工資,讓她明瞭賺錢不易,任何人都不應該貪圖他人的財物。”
  “所以?”齊霖有些明白了。
  “所以,”倚月漾出甜美得仿佛沁出蜜來的笑容。“類人猿,你的茶園還缺不缺臨時女僕?”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17:54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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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臺北之前,齊霖給倚月一個晚上的時間收拾包袱,次日一早他換回自己留在市區、慣用的吉普車,載著這名不速之客奔向南投山區。
  回程的途中,齊霖不斷自問著,任何有理智的人,絕對不會答應讓一個稱呼自己“類人猿”的小鬼頭介入生命,遑論這小鬼恰好是他死對頭的後代,而他向來把理智當成第二生命。
  那麼,他究竟發什麼瘋?
  當然,這段時間也足夠讓倚月全盤考慮好自己的未來。
  一個女孩兒家莽莽撞撞的跟著“仇人”回到他的地盤,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皆屬于不智之舉,然而倚月倒是不太緊張。反正天下人都知道蘇家大小姐已經沒啥子好失去的了;別說她已然不復昔日千金小姐的身份,即使“蘇禾”機構的規模仍然存在,老頭子願意施捨多少甜頭給她都值得研究。
  她的生命正處於跌停板的低谷期,舉目無親,又沒有銀兩護身,所以每一個在絕望關頭出現的目標都可成為她的浮木——而齊霖,恰巧是這個幸運兒。
  根據她的推斷,類人猿符合三大條件:
  第一,他具有“明是非”的特質,而且還算有良心,這從他能控制自己的怒火,拒絕將前人的恩怨遷怒于敵人後代可以得知。
  其次,他的經濟能力應該夠寬裕。增加一員臨時工人對他而言只是九牛一毛的小事,然而卻提供了她生活上必需的財經來源。
  而最重要的,他的茶園遠在南投山區,完全脫離大臺北的是非圈,不但能提供她安靜無干擾的溫書環境,也讓其他討債鬼逮不著她的小辮子。
  其實最重要的一點卻連倚月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齊霖帶給她難言的親近感,兩人似曾相識,但她又非常肯定自己的朋友群之中沒有類人猿這個品種。
  無論如何,在未來的日子裏,她只需要對付齊霖一個人就行。雖然他稍微比平常人陰陽怪氣了一點,但是應該不難應會才對。
  “到了。”五個小時過去,齊霖第一次主動對她開口。
  吉普車停進木造的遮雨棚裏,車位左側連著一棟外觀平平無奇的兩層樓透天厝。
  她下車之後,立刻被馬路另一側的壯觀景致驚住。
  “哇塞——”敬畏的低語霎時溜進微風裏。
  白雲蒼蒼,茶樹茫茫。柏油路在規劃整齊的茶田間蜿蜒成灰色的蛟龍,深碧綠色的茶樹沐浴著正午燦亮和煦的日光。短短幾個鐘頭,竟然帶領她從極端囂嚷的都會進入極端安詳的山區。以肉眼來估計,他的茶田起碼獨據半座山腰,而這還只是生產線而已,甭提他的加工工廠了。
  直到這一刻,倚月方才確定自己真的逮著大魚的。
  “放眼望去的茶園全在閣下的版圖之內?”
  “嗯。”
  “你的產業在附近是不是最具規模的?”
  “是。”
  “照顧如此龐大的事業想必需要充裕的人手。”
  “對。”
  “你多說幾個字會死嗎?”
  “會。”
  臭男人!和她貢上了。
  “老兄,你語言系統的失常現象比我想像中嚴重七百五十倍。”她發火了。“閣下別扭的態度是專門沖著我來的,或者對每個人一向如此?”
  “一向。”他隨手拎起後座的小旅行袋扔在地上。“進屋!”
  他懶得花太多時間再她,徑自拉開與車棚相連的小鐵門進入主屋。
  倚月不敢置信地盯住她被拋棄的行李,未來的老闆大人居然要她自己拿行李!這傢伙完全沒辜負類人猿的名號。也罷,嚴格說來,自己試圖從他身上找到替女工服務的紳士精神反倒是她的不對。
  “我以後睡哪里?”她趕著小跑步,艱辛地追著了的長腿。
  “客房。”
  “你何時帶我去認識環境?”
  “明天。”
  “你心裏有譜該安插我什麼工作了嗎?”
  “有了。”
  “麻煩你形容看看。”這個問題如果他還能以兩個字來回答,她保證甘拜下風。
  “幫仆。”
  她輸了!
  類人猿顯然打定主意要讓她的日子難過。沒關系,她這盞燈向來不省油。
  “對不起,腳扭到了。”倚月把行李扔在磨石子地板上,好整以暇地觀賞屋內的擺設。“你盡量走,沒關系,我明天就會趕上你了。”
  齊霖擰著眉峰,回頭打量她又想玩什麼花招。
  類人猿的巢穴與他的性格一樣樸實無華,三十來坪的客廳僅擺著幾件大型的家俱,黑色皮沙發和紅木酒櫃,音質出色的視聽設備透露了主人對聲樂享受的愛好,除此之外,四壁十分符合“陋室銘”的蕭然標准。
  “啊,好漂亮的客廳呀!又氣派、又豪華、又舒適,難得我半秒鐘的腳步也緩不下來,還能在逼緊的時間內參觀到您優雅的住處,類人猿……齊先生,您確定您不想向我炫耀這棟建築物背後風光的歷史嗎?”她甜膩膩的笑容濃稠得令人起雞皮疙瘩。
  “這棟建築物背後只有兩株要枯不枯的榕樹,沒啥風光的歷史。”友善的女性聲音接下她的挑釁。“齊霖,這位小朋友是誰?”
  終於有人讓她聽見一個完整的句子了!倚月幾乎沒感動得沖過去,抱住來人痛哭。起碼這棟屋子裏還有人對語言感興趣,未來的日子不至於太難捱。
  其實,她尖刻的性子向來不太容易對陌生人感興趣,然而被齊霖冷淡了這麼些時候,她需要聽見一點正常的社交性談話。
  “您好。”倚月主動送上門去。
  “齊霖,我不曉得你這趟下山打算帶朋友回來。”
  對方的形影竟然非常酷似王媽;兩人同樣的花甲年紀,同樣圓墩墩的包子身材,連後腦勺的饅頭髻也梳成相似的紮法。
  倚月的心頭微微一酸。
  和藹的太太面露微笑,停在齊霖面前,眼光卻好奇的盯在她臉上。
  “本來沒有。”齊霖仍然言簡意賅。
  由類人猿的態度可知,這傢伙顯然說得沒錯,他對任何人都擺出相同的調調。
  “這位太太您好,我叫蘇倚月。”她乾脆自我介紹,先拉攏人心要緊。
  “蘇?”剎那間,仁慈好太太的表情從“菩薩面”變成“晚娘臉”。
  她的姓氏仿佛具有核彈爆發的威力,一投出空氣間,立刻把每個人的臉炸成血紅色。
  倚月不得不誇贊類人猿的能力。他究竟上哪兒搜集到一堆與她家有仇的戰利品?如今她被包夾在兩只鬥狗之間,雙方同時對她深懷著敵意,這種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別告訴我你是‘奶媽’。”她終於認命了。
  “誰?”
  “奶媽。”倚月耐心地解釋著:“你知道的,所有‘王子復仇記’之類的劇情,男主角身邊通常跟隨著忠心耿耿的管家或奶媽,替他整治不識好歹的敵人。”
  “是嗎?”奶媽無意和她討論戲劇學。“齊霖,我能不能和你單獨談談?”
  倚月非常有自知之明,她的存在似乎挑起了另一波戰火。
  “等我把她安頓好。”齊霖主動提起她的旅行袋,惻隱之心稍微發揮一丁點作用。“你的房間在二樓,上來吧!”
  她打量“奶媽”幾眼,不太確定現在跟著類人猿上樓是否妥當。或許她應該遵守老槍手的哲學:切勿將背部要害送給你的敵手。
  罷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隨奶媽高興放冷箭或半夜釘布娃娃詛咒她好了,反正早死早投胎。
  “類人……呃,齊先生,仁慈一點,別告訴我打算把我安排在貴奶媽手做事。”她趕緊跟在他屁股後頭,步上樓梯的頂端。
  若果如此,自封為正義使者的奶媽大人遲早會操勞死她。
  “她不是我的奶媽。”他停在走廊左道的第一扇門前。
  真的?倚月高興了一下下。
  “那她是誰?”既然不是奶媽,未來仍然大有可為。
  齊霖忽然露出百年難得一見的笑容,有點神秘,有點竊喜,有點得意兮兮。
  “她——”打開房門的同時,他公佈正確答案。“是我媽。”
  殺千刀的!***
  就在倚月新閨隔兩道牆的書房裏,齊氏母子正關在裏頭進行緊張的高峰會議。自從齊霖全權扛下家族事業的重擔之後,齊母對兒子的能力完全采放心和放任態度,平常幾乎不過問他的一舉一動,兩相比照之下,今天他滄陷在書房裏接受母親大人的質詢,就顯得意義非比尋常。
  齊霖坐在大書桌後面,端詳對面沙發椅裏的母親,等待她開啟這場訓示。
  “你騙我!”齊母雙手盤胸,眉心緊扭的神情宛如老師責問說謊的小學生。
  “媽,”他輕聲抗議。“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話。”
  “還說沒有!”齊母的腳板開始打拍子。“你明明告訴我這一趟下山的目的,主要是去視察蘇為仁從你爸爸那兒騙走的土地,以及幾塊齊家位於臺北的產業。我怎麼不曉得你會跑去找蘇家人?”
  “蘇倚月所住的違章建築恰巧蓋在我們的土地上,既然我是地主,當然必須負起出面與她周旋的責任。”齊霖不得不為自己叫屈。“你以為我沒事找事,喜歡再和蘇家人扯上關系嗎?”
  “違章建築?”齊母瞪大了眼睛。雖然她聽說了蘇為仁死後財產被法院查封,但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他的女兒居然會淪落到住違章建築的落魄地步。
  “對,就蓋在南港路巷底的那塊小空地上。”齊霖隨手執起渾圓的水晶紙鎮,無意識地把弄著。其實當他親眼看見到倚月捍衛著那處破落戶,心中的震撼並不亞於母親此刻的訝異。
  “可是……我還以為蘇為仁多多少少會留給獨生女兒一點積蓄,她的日子過得再清苦,應該負擔得起基本的食宿和生活需要。”山村人悲憫的天性在齊母體內發酵。
  無論兒子以何種眼光看待蘇倚月,然而在蘇母心中,倚月始終算得上是齊家的舊識,她並不樂意見到她沉淪於這個花花世界中。
  若要論起蘇、齊兩家的恩怨糾葛,故事必須回溯到十七年前。當時齊霖的爺爺剛過世不久,留下幾塊臺北的土地交由兒子繼承。齊霖的父母是典型的世外居民,平常固守著山上的茶園,日日夜夜照顧著心愛的茶樹,看它們發芽、看它們開花。
  山上的鄰裏們互相打氣幫助,緊密結合成勤勞的生命共同體。對他們而言,整個宇宙便是由這種單純簡樸的生活構築而成。
  在山上,沒有複雜的心思,也沒有城市人的勾心鬥角,所有事物皆保留了最純粹原始的真誠。齊氏夫婦倆堅信,只要守住祖先留下來的血汗,不要貪求,毋需揮霍,日子應該可以平安無憂的過下去。
  因此,當一個名叫“蘇為仁”的臺北建築商向他們提出購買某塊位北區的精華土地時,他們並沒有答應。對方提出“我保證讓你們賺大錢”、“把土地賣給我,我蘇為仁絕不會虧待你們”的利誘也未能達到說服夫妻倆的效果。
  直到蘇為仁以私人拜訪的名主親自上南投走一遭,蘇、齊兩家正式結緣,最後也因此而結怨。
  母子倆不約而同地沉湎於舊事裏,書房維持了好幾分鐘的靜謐。
  半晌,齊母忽然打破四周盤旋的沈默,“你還記不記得她?”
  他選擇不回答。
  “你記得的,對不對?”兒子眸中一閃而逝的神情並未逃過她的眼睛。
  “嗯。”齊霖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
  是的,他們都記得蘇倚月,以及她幼時的甜美模樣,因為早在她長年記性之前,齊家三口就已經見過她了。
  當蘇為仁第一次上山拜訪時,手裏牽著紮包包頭的小女兒,一副優良爸爸的形象,淳樸的齊家夫婦因而對他產生好感。
  年近三歲的小倚月非但長相可愛,嘴巴也甜得膩人,逢人就喊“哥哥”、“姊姊”,“伯伯”、“嬸嬸”,喚得人心花怒放,連向來不喜歡與孩子親近的齊霖,當初也將她抱在懷裏親近了好一會兒。
  就因為他印象中的蘇倚月是如此的嬌弱甜美,這回重逢時遇見一個“恰北北”的女生,才會讓他吃了不大不小的一驚。
  “你知道嗎?當初我本來打算收她做幹女兒的,可惜沒來得及提出口,咱們和蘇家就反目成仇了。”齊母的語氣中含著一絲可惜。
  若非蘇為仁流露本性,或許她真能和倚月結下“母女”緣,一償她沒有女兒的遺憾。
  蘇為仁一開始就計劃以友情來降低齊家人的防心,但純良的齊氏夫婦並沒有想得太深入,而齊霖雖然比父母更懂得人情事故,卻因為多半時間留宿大學校舍而失去和蘇為仁頻繁接觸的機會,無法及時揭穿這個心機深沉的男人。
  一旦交情打穩後,蘇為仁開始聳恿齊父買賣期貨。
  “剛開始別一口氣投下太多金錢,只要慢慢來,風險就低,日子久了你便會發現期貨市場其實很有意思,和你經營茶園所運用的概念差不多。”他隨口“教”了齊父幾句要訣,便丟下新朋友在市場裏自生自滅。
  當然,齊父並非為了賺大錢而下場玩期貨。對他而言,看著“咖啡”、“黃豆”在看板上買進賣出是一種新鮮的經驗,就好像孩童發現電視遊樂器一樣。他純粹只是覺得這種遊戲很“特殊”、很“有趣”。
  就為了這份“新鮮”和“有趣”,齊家的財產蒙受無比的損失,等到他發覺時,所有能抵押的產業已經抵押,不能抵押的也變賣殆盡。
  有些遊戲必須會出昂貴的代價!齊氏夫婦為時已晚的察覺到這點。
  齊母仍然歷歷記得七年前蘇為仁帶著律師和公證人,上門找她丈夫討地皮的得意嘴臉。
  “反正你也付不出貸款利息,與其等著銀行查封你的土地,倒不如現在便宜賣給我,我保證以即期支票付款,讓你立刻把外頭的債務清掉,免得再拖下去連累了全家大小。”
  於是當時市價上億的地皮,被蘇為仁以二分之一的價錢賤買過去。
  齊氏夫婦終於看清他的真正目的,但已來不及挽回什麼。
  嚴格說來,他們並不能對蘇為仁發出強烈的指責,畢竟對方並未做出任何實質的傷害,只不過介紹齊父一條加速變賣產業的途徑而已,一切損失都是他自願賠進去的。
  “你應該明白我為何不要你去找蘇家的人理論吧?”齊母輕輕歎了一聲。
  她向來篤通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理念,既然蘇為仁與齊家無緣,雙方頂多不再接觸就是了。如今老對頭也過去了,任何的責任追究問題此刻看起來似乎都顯得多餘。
  “嗯,”他的焦點停駐在水晶折射的光芒中,“我們沒有那個立場。”
  “那你為什麼要去找蘇倚月?”齊母仍然不能理解。
  “因為……”他煩躁地爬梳盛密的黑發,“不曉得。可能是因為心底的那股不服氣吧!或者——好奇,我想看看蘇家小女兒現在的生活如何?我想知道她父親有沒有留給她任何屬於齊家的東西?還有……我不知道,我無法解釋。”
  “如果你只是想看看她,看完之後也沒有必要帶她回來呀!”齊母繼續逼問他的舉動。
  “媽,如果當時你在場,你一定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他推開椅子,在書房裏困擾地踱步。“她住的違章建築簡直和豬圈沒兩樣,鐵皮屋也!你能想像冬天住在裏頭溫度有多低嗎?而夏天一定變得和烤箱一樣……”
  他說不下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再次見到蘇倚月,她兒時的鮮明影像不斷在他腦中重現。
  她搖搖擺擺的拉著他衣角;她咬著要他抱;她賴在他懷裏不肯離開;蘇為仁要帶她回臺北時,她哭得驚天動地,死也不肯上車。
  打從一開始他就不斷自詢著:為何答應讓她跟上山?如今他終於找到答案——他居然真的關心她,即使事隔多年!
  不,應該說“尤其”事隔多年,“尤其”讓他見到長大的蘇倚月,這種奇怪的影響性是他所無法言喻的。
  而蘇倚月堅持跟他上山,是事也因為她潛意識裏仍然存在有屬於他的記憶,信任他不會對她造成實質的傷害?
  齊母旁觀者兒子的表情,心裏有點明白了。盡管他以冷硬的外殼包裝自己,其實兒子的內在仍然藏著當年那個心疼小女生的大男孩。
  “好吧!”她拍拍裙子站起來,會議結束。“原本我還擔心你搞不清楚,想把你老子的糊塗帳算到她頭頂上。既然咱們把事情澄清了,我不阻止你,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又回復開明母親的形象,踩著輕松的步伐回廚房切洋蔥。
  如果——只是如果——蘇倚月仍然保留著十多年前那個漂亮女娃娃的本質,其實她並不介意生命中多了個“女兒”。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18:06

  類人猿好像很恨她,而且怨憎的程度還不輕,否則他不會在清晨六點,公雞的鬧鐘都還沒響的時候就挖她起床吃早餐。
  “你……呵——”倚月先扯出一個長長的呵欠,手中的白麵色差點揮中他的臉皮。“大清早的,你把我揪起來幹什麼?”
  好困——她的上眼皮仍然拒絕和下眼皮分開,眼睛尚未發揮視覺功能。她很懷疑剛才自己在朦朧的情況下進早餐,有沒有誤把食物塞進鼻孔裏。
  “上工。”慣用的兩字回答依然掛在他嘴邊。
  真受不了他!
  “老兄,打個商量好不好?以後你講話能不能加個語尾助詞,比方說‘了’、‘的’、‘個’之類的?”她的貝齒陷進吐司面色裏。
  一旦遇上挑他毛病的場合,倚月姑娘的精神就會稍微振奮一點。
  盛著清粥的湯匙停在齊霖嘴邊。“為什麼?”
  他向來認為講出那些虛字很沒有意義。
  “因為它們可以增加你說話的字數。”她以一種講道理的口吻訓誡他。
  “為什麼?”他又不懂了。
  “對了,第二個要求就是,同樣的字眼或問題不要重複使用。”她開始教導他語言的藝術。“比方說,你第一個問題已經用過‘為什麼’三個字,第二次就應該換換詞兒,像‘麻煩告訴我原因’,或者‘我不瞭解你的意思,請解釋清楚’,這些完整的句子有助於運動你的口腔,防止舌頭打結或退化。”
  “飽食終日,言不及義。”齊霖哼出不屑一聽的嗤聲,埋頭大啖他的早點,不打算再花時間理她。
  他真不懂現在的年輕女孩子腦袋瓜裏裝了些什麼東西。身為她的老闆,他尚未規定她應該遵守哪些規矩,她反倒先給他下馬威來著。
  “哎喲,不錯,講話居然還能引經據典,看來我小覷了閣下的文學造詣。”倚月咋咋舌頭。“雖然你多說了八個字的目的是為了罵人,勉勉強強也算有進步啦!不過請你下回記得把文言文翻譯成白話文,如此一來字數還可以拉長一點。”
  “無聊。”他吃飽了、喝足了,轉而對她發出專制獨裁的命令,“上工了。”
  倚月非常瞭解拿人家薪水就得看人家臉色的真諦,盡責的跟著他離開家門,不過她倒是蠻好奇類人猿要帶她上哪兒去。就她瞭解,女僕工作似乎大都以屋內的雜務居多,什麼擦地板啦、抹幹淨擦地板時翻倒的污水啦、洗碗啦、掃掉洗碗時打破的碎片啦,不知道為什麼類人猿要帶著她出門。
  他大步橫跨過柏油路,繼續朝主屋對面的茶園邁進。
  “進茶園。”齊霖凝在以原木架構而成的茶園門口,等著她跟上自己的速度。
  “哇——”倚月眺望著眼前的斜坡,嘴巴一時之間合不攏。
  望不盡邊際的竹籬沿著路側延伸出去,將山區劃分為兩個世界,圍籬的右邊橫躲著公路,更右側則是齊家主屋;左邊綿瓦著平穩的山坡,直直下落將近五百公尺,以這個長度作為半徑往下劃出一個半圓形,約莫就是齊家茶園的規模了。
  適逢冬茶採收的時期,茶園入口堆放著十來簍新摘的嫩茶筍,散放出鮮美的青葉氣息。
  好壯觀!倚月忍不住被眼前偉闊的山景炫感。這種景色教人一輩子也看不厭,好高興她選對了工作地點……
  慢著!話說回來,她又覺得不太對勁。這片土地好歹也有五、六個國中操場的大小,繞完一圈下來她已經可以回頭吃晚餐。而他明明規定她上山幫仆,可不是充任採茶姑娘來的,她幹嘛傻呼呼地闖進茶田裏鍛煉腳力?
  “你叫我進茶園做什麼?”倚月狐疑的眼神瞟向他。
  “不准質疑。”如果他讓蘇家大小姐垂詢自己的每個舉動,那他就該死了。
  “沒道理,難道你計劃把我誘進幽暗僻靜的角落裏殺人滅口,我也應該乖乖地捧著腦袋送上門?”她的腳仍然釘在原地。
  “以後你中午要送便當。”他在自己的忍受範圍內盡量回答她的疑問。
  “所以?”她要求得到清楚明確的解釋。
  “所以你要學會認路。”他的嗓門已經比兩分鐘前宏亮一十分貝。沒教會她認路,她有法子在這一片汪洋茶海中找到他的出沒地點嗎?煩死人了!一大早就想惹他生氣,她真是好日子過太多了。
  “這才對嘛!”倚月稱心如意地拍拍他肩膀。“看,如果你一開始就把兩句話合成同一段,咱們就可以省下我追問、你發火的時間,這不是比每次只吐露兩個字更幹淨俐落嗎?”
  嘿嘿!她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吹著口哨踏上凱旋的道路。
  “站住!”厚實的鐵沙掌扯回她雀躍的小鳥步伐。他的脾氣終於跨越忍耐的臨界點,“你給我聽好,來到我的地頭上討生活,就別妄想騎到我頭上逞威風,以後我命令你做什麼,你就乖乖照做,不准再問東問西的的。”
  奇了,這傢伙只有在罵她的時候才捨得多吐出幾個字。
  “幹什麼?問問也不得呀?你以為你是天皇還是老子?”一根得寸進尺的食指戳向他的胸膛。“現在是民國,即將邁向嶄新的二十一世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八股時代已經過去了,甭論閣下所屬的舊石器時代,麻煩你放大眼睛,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吧!”
  另一根食指自背後點了點她的肩膀。
  “別吵!”她隨手拔開礙事的天外飛指。“我已經受夠了你們母子倆的烏龜氣。告訴你,類人猿,少擺出一副對我恩重如山的模樣!跟你來到山上是出於我的自由意志,同樣的,如果我想走,你擋也擋不住!”
  手指再度碰碰她肩膀。
  “少煩我!”她甩開不識相的干擾。“如果你想拿出幾百年前的恩怨舊帳來討人情,嘿嘿,失禮了,小姐我不吃那一套,咱們中華民國從憲法到民法到刑法到違憲的違警罰法,沒有任何一條規定女兒有義務替老頭子挨罵,你有種就直接挑我的缺點,少拿隔代恩怨來壓我!”
  那根手指不屈不撓地按住她的肩頭。
  “滾開!”她拍掉討厭的外力介入。“我上山來工作,純粹是出賣勞力,咱們銀貨兩全,誰也不欠誰,如果你以為我會委屈求全地窩在府上,看你的臉色過日子,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這次,手指伴隨著音效一起出現:“小ㄗ……”
  “你煩什麼煩?”她忍無可忍地回頭大吼,“你沒看見我很忙——哇!”
  距她的鼻尖五公分的大特寫嚇傻了她的神智。倚月下意識地往前一跳,巴住任何足以扶撐她體重的支柱。
  野人!
  眼前杵著兩個幹黑瘦削的男人,身著色彩鮮艷的傳統服裝。年紀較老的那個咧著缺了三顆門牙的大嘴沖著她傻笑,至於另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則瞪著不馴的眼光瞄她。
  倚月無法分辨他們這身裝扮屬於哪個部落,但是根據她有限的地理知識研判……算了,既然以“有限”來形容,當然也判不出個所以然來。
  盡管之前她有預感南投山區比“天不吐”文明不到哪兒去,但出現食人族未免稍嫌過分了點。基本上,她承認自己對原住民不太瞭解,依舊停留在酷愛喝老米酒的刻板印象上。
  “小ㄗ,清晨ㄉㄧㄨ點半吵架會不會太早了?”年紀較老的原住民男子操著生硬的國語詢問她。
  “你們是哪門子鬼?”她粗魯地問。
  “注意你的用詞。”她的頭頂上傳來齊霖第N次的警告。
  “要你管,我的用詞妥不妥當跟你有什麼關系——哇!”她回頭吼他,猛不期然被另一張超大特寫嚇傻了。
  “不要臉!惡心!性騷擾!你幹嘛抱著我?”她忙不迭溜下他的懷抱。
  齊霖又好氣又好笑。剛剛是誰主動抱住誰的?明明是她像無尾熊一樣,自動把他的軀幹當成尤加利樹,手腳莫名其妙地扣住他不放,他沒反告她性搔擾已經算很客氣了。
  “工頭阿裏布和他兒子密索。”他隨口替她介紹。
  “老闆。”阿裏布好奇的黑眼珠梭巡著她,然後用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嘰嘰咕咕地放起了厥詞。
  ——老闆,這個小女生相貌不錯哩!蠻可愛的,是不是你在外頭偷生的小孩?
  “喂,”倚月向他勾勾手指頭,“野人工頭在說什麼?”
  齊霖莫測高深地睥睨她一眼,然後用相同的嘰哩咕嚕回應阿裏由的話。
  ——我才沒那個福份生出這種女兒,她潑辣得要命,硬是從平地跟著我上山來做工,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幹什麼。
  “喂,當著人家的面用她聽不懂的語言交談是非常沒有禮貌的,你們知不知道?”她用茶葉想也曉得,三個臭男人的狗嘴絕對吐不出象牙。
  密索忽然加入他們的談話,瞟覷她的眼光曖昧兮兮的。
  ——做什麼工?當心茶園裏的男人會錯了意,帶她到後工寮去做“賺錢的生意”。
  “喂,看什麼看?當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她張牙舞爪的,只差沒學小狗露出牙齒狺叫。
  光憑密索“歪哥”的邪惡視線,她就足以到勞委會控告他意淫外加精神騷擾,保證告到他死。
  齊霖忽然撇出打趣的笑容。
  ——密索,相信我,憑她的排骨瘦身材,即使走進“那一行”討生活,也絕對賺不了多少錢。
  “哇哈哈哈……”三個男人突然捧著肚子大笑。
  “你們笑什麼?”她覺得莫名其妙。
  阿裏布又補充一句。
  ——只怕男人壓住她的排骨身材,還以為自己和平常一樣躺在木板床上,到處找不到“女人”哩!
  “哇哈哈哈……”三個男人越笑越欲罷不能。
  齊霖幾乎嗆著了氣管,拼命深呼吸,掙紮著找回正常的氣息節奏。
  她再傻也明白,這幾個傢伙肯定欺負她聽不懂,當著主人翁的面取笑她。他們簡直活得不耐煩了,尤其是那只該死的類人猿,平常捨不得多說幾個字,遇到咒罵她和嘲弄她的場合,話匣子就自動開閘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笑我!”她叉開雙腿,凶巴巴地吼人。
  “誰——誰笑你——了?”齊霖試圖掩飾他們的發笑主題。
  “否則你們在討論什麼?”狐疑的表情流露出不屑。
  “我們在討論……啊——”他的氣息終于平順下來,“今年的冬茶收成豐美,應該會賣得高利潤。”
  “這有什麼好笑的?”
  “聽到好消息為什麼不能笑?”齊霖反問,轉念想想又覺得不對,他何必向她解釋自己的言行?他堂堂位居老闆之尊,而她僅是臨時送上門的小女工——還是自動跟上來的,他沒有要求她提出詳細的身家調查已經夠客氣了,她反倒爬到他頭上來。
  “閉嘴!回主屋打掃!”轉眼間他又端回專制獨裁者的架子。
  哼,她啥優點都沒有,就是天生自尊心特別旺盛。咱們走著瞧!
  “好,老闆,您去忙您的吧!”柔和甜美的笑容直讓人產生不祥的預感。
  齊霖早八百年前就明白,倚月小姐的度量比跳蚤的身子還小。
  “既然今天一早認識環境的行程已經被人中斷,咱們明天再繼續好了!”她一步一步地後退向茶園入口。
  齊霖的警覺心大作。這女孩想幹什麼?“你乖乖……”
  “好的。”倚月接續他未完的語句。“我會乖乖留在家裏陪奶媽……呃,你媽灑掃庭除。”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就不信蘇倚月有天大的膽子敢挑畔他的權威。
  “阿裏布,上工。”齊霖轉頭招呼兩名得力助手。
  “啊!啊!啊——”阿裏布的黑眸突然擴張成兩倍大。“別、別!那個,老闆——”
  “嘩啦!刷!”各種翻飛的嗓音飛進清晨的空氣裏。
  “什麼事?”他火速地回頭偵查背後騷動的原因。
  倚月忙不迭扶住四隻翻倒的大竹簍。豐收是吧?姑娘我灑掉你四簍的鮮嫩茶葉,看你還能笑到哪里去。
  “真是抱歉,我剛才倒退著走路,沒注意到背後的障礙物。”嘿嘿,活該!不過,看樣子有人正在醞釀怒火,她還是先溜為妙。“我回主屋了,再見。”
  她一溜煙鑽出茶園。
  該死!他的茶葉,他上好的雀舌,一斤四萬六!這小鬼竟然硬生生弄倒、踩壞他數十萬的收入。
  “蘇、倚、月——”他咬牙切齒地追上去。
  “老闆,您大人有大量,不知者不罪……”忽然,她被人從後領揪起來,“喂,放我下來,別抓著我!”
  “過來!”齊霖拎著她跨過馬路,邁向搭蓋在主屋旁的鐵板貨倉。
  “類人猿,你帶我去哪里?”她吊在他手臂前端晃蕩。難不成他想毀屍滅跡?
  “不、准、你、再、叫、我、類人猿!”他憤怒的踢開鐵板貨倉。
  這間倉庫約有三百坪大,室內的溫度和濕度經過中央空調嚴密的管制,目的在儲存運送到行銷據點之前的茶葉。此刻,陰冷而乾燥的空氣幽幽襲向纏闐的勞資雙方,卻無助於平息齊霖狂烈的心火。
  “我說了我不是故意的。”人猿該不會狠心的把她囚鎖在暗無天日的貨倉裏吧?
  “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心裏最清楚!”蒲扇般的大巴掌狠狠推了她一把。
  “喂,你放開我,放——哎喲!”她跌進超級大茶房裏。
  “你給我乖乖待在裏面反省,晚上再放你出來!”
  匡當!
  合攏的鐵門,仿佛象徵著她多災多難的命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18:29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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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死人了!
  倚月在原地踏步,藉以增加體內細胞碰撞的熱度。今早急匆匆地被拉起床,她只隨便拎了件薄長衫兜上身,而倉庫內的溫度又調節得比平均室溫低上兩三度,齊霖那只類人猿分明打算以“酷”刑——酷寒的私刑——來折磨她。
  她被關進來多久了?五個小時?六個小時?
  她不清楚,但有件事情倒是相當肯定的:那傢伙打算關她到天黑,除非她先放下身段。
  門鎖喀的一聲響了起來,齊母進來收拾她午飯用的餐盤。
  碗碟裏的湯食菜肴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水膜,然而兩菜一湯的伙食仍然維持它兩個小時前被送進來的模樣,半口也沒動過。
  齊母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瞧不出這女娃兒竟然如此倔強,齊霖此番顯然遇著對手了。
  這樣也好,她起碼超過兩年沒見過不苟言笑的兒子如同過去二十四小時般,綻現出具有明顯高低起伏的情緒。
  或許,蘇倚月的介入並不全然帶來負面的影響。
  “向齊霖道歉吧!只要說聲‘對不起’,我保證他立刻放你出去。”齊母試圖充當和事佬。眼睜睜看著別人挨餓有違她善良的本性。
  “放屁!”倚月完全不領情。
  “注意你的用詞!”
  “你們母子倆還真有默契,連口頭禪都一模一樣。”她哼了一聲。難怪古人會傳下那句名言——龍生龍,鳳生鳳,烏龜原是王八種。類人猿的娘能好到哪里去?
  “相信我,齊霖說得出做得到,如果你不肯先低頭,他會真的關你到午夜十二點才放人。”齊母越想越好笑。這兩個人公然鬧起別扭來,簡直讓人分不清誰是小孩子。
  “反正那傢伙沒心沒肺,我已經放棄提早假釋出獄的奢望。”倚月嘴裏說得輕松,其實心頭那管噴氣的煙囪比冒火的維蘇威火山更激烈。“小人一個!居然將我禁甸在暗無天日的鐵籠子裏,連一絲絲憐香惜玉的心思也沒有。他憑什麼囚禁我?憑他是附近的騎警,抑或正義的護衛者?他以為自己落腳在山區,就可以自封為山大王嗎?好歹我身為人類,他可只算一隻類人猿而已,而且還是一隻語言機能進化未完全的類人猿。嚴格說來,我早他演化了幾千年呢!去他的!”
  “注意你——”
  “的用詞!”她已經能朗朗上口。“放心,我已經非常注意了,原本我打算罵‘他媽的’。”
  “蘇倚月!在我的屋簷下,不准女孩子說粗話。”齊母發出嚴正的聲明。
  “為什麼男孩子就可以?”她反問。“齊媽媽,你不覺得自己有性別岐視嗎?當女人都瞧不起女人的時候,如何要求男性動物以平等的眼光看待我們?”
  “呃,我——”齊母給擠得說不出話來。
  “敵我意識的矛盾,就是女性內部的矛盾。齊媽媽,你呀!你的內心矛盾!”
  “啊?!有嗎?”齊母眨眨眼睛。“我矛盾什麼?”
  “你矛盾的問題可多著呢!”她儼然一副慷慨激昂的專家形象。“生出一個進化不完全的兒子,是天下為人母親共同的悲哀,但母愛的天性又令你無法收回對兒子的關懷,兩相沖突之下,才會造成你心頭拆解不開的矛盾死結,這個推論你懂不懂?”
  “噢。”
  “太好了,你懂。”倚月笑咪咪的,又說:“所以啦,為了平衡你心頭的矛盾感,齊媽媽,你必須拿出母親的權威,拒絕幫助他繼續作惡,早日將他導入正常人行事的軌道,因此,當他做出違反個人意識、私自囚禁犯人之類的暴行,你就應該適時地阻撓他,以免助他的氣焰,讓他越陷越深,這你也懂吧?”
  “唉。”齊母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她們的話鋒為何會演變成這個詭怪的議題?
  “因此,我建議你讓倉庫的大門敞開著,傳達他一個明確無疑的訊息——兒子,老媽拒絕擔任你動用私刑的共犯,如此一來他才懂得反省自己的行為,你明白嗎?”
  “嗯……”話題越扯越遠了。她們竟然從道歉、放人扯到母愛與矛盾,再扯回開門和反省,前後也未免太缺乏關聯性了吧!
  “齊媽媽,你贊同我的看法嗎?”她採取咄咄逼人的攻勢。
  “呃,好像……贊同。”
  “才怪!”門口猛地傳來“光明鬥士”的呼喝。
  齊霖!
  還沒輪到他的戲分,他出來幹什麼?
  “你也來了?”齊母愕然瞥視兒子怒焰高漲的剪影。
  哼,他早就料著了!他知道蘇倚月一定不甘心平白被他限制行動,無論如何也會想法子偷溜出去。既然從他這方面下手肯定會徒勞無功,她當然沒有放過他母親大人的道理。幸好他跟過來偷聽了。
  “教我反省,你沒搞錯?今早做錯事的傢伙是誰?”他真佩服她有法子把完全不相干的主意牽扯成一篇論說文,誘拐他母親上當。“媽,她哄你的。”
  “哄我什麼?”
  “開門。”
  “開門幹嘛?”齊母不耐煩了,這個死兒子,明明只有幾句話,他偏不肯一口氣說完。
  “放她出去。”齊霖不耐煩地瞟向母親,心裏納悶著:從何時起連他媽媽也變得羅嗦了?
  倚月在腦海中盡情殺死他一千次。這個該死的傢伙鐵定八字和她相克,天生下來砸她鍋的!
  “我有說過我打算逃獄嗎?”她嘴硬得很。“告訴你,我最討厭讓人家失望了,如果你認定了我會偷溜,我待會兒就溜給你看。”
  “有膽子你就試試看!”他惡狠狠地瞪住階下囚。“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道不道歉?”
  “任何有自尊的人類都不會向類人猿低頭!”他不畏惡勢力地瞪回去。要她道歉,他等到下半輩子吧!
  “好,你厲害!”他冷笑兩聲。“媽——”
  “幹嘛?”
  “走!”
  “走到哪里去?”
  “走到外面去!”他火大地提高嗓門。
  “噢。”原來高峰會議開完了。“那蘇小姐——”
  “再關!”
  匡當!第二次拉上牢門的巨響絕望地敲痛倚月的心。
  該死的類人猿,我和你誓不兩立。***
  雙方的耐性繼續僵持到晚上八點。
  齊母打量著兒子。盡管他的態度始終不肯軟化,然而看得出來齊霖的心裏也懸念著他的囚犯,無心處理其他雜事,才會拿起遙控器漫無目的的轉台,一刻也定不下來。
  代溝!這是她所能想到最適合形容齊霖和蘇倚月之間的代名詞。
  代溝造成沖突,以及沖突之後的錯誤處置。這傢伙一輩子沒和年輕少女接觸過,觀念才會停留在八股時代,誤以為嚴刑峻法就能收到殺雞儆猴的成效。
  說來好笑,連她這個做媽的都自認處事的觀念比他新潮。
  “好了啦!你足足關了她十二個小時,也該過癮了,去放她出來吃晚飯吧!”她踱向沙發,再次替倚月討饒。
  “不!”齊霖仍然緊緊盯住電視熒光幕,至於有沒有看進去只有他自己曉得。“這女孩太劣了,早該有人好好教訓她一頓,現在提前放她出來只會讓我的苦心前功盡棄。”
  齊母發現,任何事情一旦涉及蘇倚月,兒子的語言機能似乎瞬間順轉數十倍,連話也捨得多說幾個字,而且他儼然以蘇小妞的監護人自居了。
  “好吧,我送晚飯過去給她。早餐的一碗薄稀飯撐到現在,即使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更何況一個年輕女孩。”齊母憐惜的搖搖頭。
  “怎麼會從早餐直到現在?”齊霖一愣。“媽,你中午沒替她准備食物?”
  “有啊,但是她一口沒動過。”齊母偷笑。瞧不出來傻兒子是硬在嘴裏、軟在心底。
  “是嗎?”他懷疑那丫頭是不是故意搞一招絕食抗議來要脅他!“也罷,少吃幾餐餓不死人的。”
  哼,大爺他不吃這一套。反正她前半輩子已經享受過一般女孩奢豐收的豪華生活,偶爾清心寡欲也無所謂。
  “可是,餓肚子對身體健康的損害很厲害哦!”齊母不動聲色地套問兒子的關心程度。
  “頂多讓她餓這幾個小時而已,不至於造成多大的傷害。”他拉長了臉,繼續淩虐電視搖控器。
  台灣與非洲相隔大半個地球的距離,饑荒而死的現象應該不至於飄洋過海來發生。
  “如果她天生腸胃功能欠佳呢?”齊母從健康方面著想。
  “欠佳就欠侍,最多造成她輕則胃潰瘍、重則胃穿孔,也不算什麼難以醫治的曠世紀絕症。”他被老媽問得不耐煩,索性轉到新聞頻道,只放一半的心思在回答質詢上頭。
  “如果她真的胃穿孔呢?”
  “即使胃穿孔,了不起演變成胃酸外溢,引發腹腔炎,根本不會死人。”他專心研究主播的造型。披頭散發的,簡直難看到姥姥家去!
  “說不定會並發嚴重的腹膜炎。”
  “就算並發腹膜炎好了,大不了我送她進加護病房靜養兩三天,正好可以偷得浮生幾日閒的懶假,除死無大事。”他看看腕表,快八點,差不多該播報氣象了。
  “如果送進加護病房仍然治不好呢?”
  “頂多魂歸離恨天,我會找個道士替她收魂、超渡……”他心不在焉的語氣忽地卡住,應該不會吧?只不過少吃一頓飯,有可能演變成如此嚴重的情況嗎?
  話說回來,他沒有妹妹,生命中素來缺少與年輕女孩相處的經驗,好歹母親同為女性,也經歷過蘇倚月這段少女生理、心理發育期,說不定她真的如同母親所形容的一般脆弱。
  “現在的醫師啊,技術差勁的人比比皆是,隨便胡搞個幾下都能讓病人感染虐疾了,還有什麼好事做不出來的。”齊母冷冷地盛好半碗米飯。
  對哦!他為為何沒有從這外角度去考慮?
  “或許她的抵抗力夠強,可以撐過生命垂危的關頭……對不對?”他開始動搖了。
  兩個人儼然自動設定好,倉庫裏的小老鼠逃不過橫躺上加護病床的命運。
  “是嗎?”齊母咋咋舌頭,“人家只是弱不禁風的嬌柔少女,別太自信了!”
  危險!母親大人的推論相當有道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衡量,蘇倚月都只能算是手指頭一捺就死的小蟲子,脆弱得不堪一擊。
  而他居然關了她足足十二個小時!
  他——他——會不會太沒有人性了?
  冷汗開始沿著他的額角滑下來。
  “好啦!反正她可能又不肯吃東西,我隨便弄幾口飯菜給她就好,省得浪費掉。”齊母悠哉遊哉地端起托盤,邁向門外的探監之路。
  “呃,媽——”
  “幹嘛?”
  “你——累不累?”
  “不會呀!”
  “胡說!忙了一天,你一定累壞了。”他不由分說地搶下母親手中只有“鳥食”份量的晚餐。“飯菜由我送過去給她,你先去洗澡休息吧。”
  趕快過去臨檢看看,以免入夜之前放出一個奄奄一息的蘇倚月。***
  那是什麼聲音?
  倚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努力喚回在周公他家神遊的意識。她瞄了一眼手錶,六點半,接近吃晚餐時分。
  叮叮咚咚的異響敲擊在天花板上,仿佛二樓有個傢伙傾灑了滿地的彈珠,而且倒勢一發不可收拾,足足持續了十幾分鐘仍然未停……
  慢著,她明明被罰在倉庫裏關禁閉,天花板之上只有不作美的天公,哪有什麼神經病會爬到鐵皮屋頂上玩彈珠。
  鬧鬼?
  她不會這麼倒楣吧!聽說一個運勢欠侍的“衰尾道人”倘若再遇上魔魅之流的兄弟,就表示他的氣數已盡,隨時可能向花花世界道BYE BYE,她有可能倒楣到此等地步嗎?
  叮咚、叮咚的音源讓她的神智從昏蒙中漸漸蘇醒——
  “雨!”她恍然悟出聲音的由來,“下雨了。”
  十一月的山區理所當然會下起傍晚的飄零雨,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只是……
  好冷喔!打盹了幾分鐘反而更增加她對暖空氣的渴望,她幾乎被凍成冰棒了。萬惡的類人猿居然狠心地只留一盞五十燭光的燈泡給她。
  管他的,一旦被她找到了溫度控制開關,立刻調到室溫三十度,烘死他的庫存茶葉。
  “調節天關在哪里?”她摸索到角落,猛不期然鼻尖沾上兩顆涼颼颼的水滴。
  咦,雨滴是從哪里漏進來的?
  “啊,有活門!”他看見了,距離頭頂兩公尺高的天花板角落挖出一扇兩尺見方的活板門。可能是工人忘記扣上了,所以天雨匯流成潺潺的小瀑布,垂下鐵皮屋頂。
  “哈哈,可以逃出生天了。”她跳起來手舞足蹈。類人猿,姑娘我言出必踐,既然承諾會逃給你看,保證示範一次!
  她仍然穿著昨天的牛他褲,摸摸後口袋,裏頭塞著六百多元現鈔,應該夠用一陣子。逗留在虎穴的生涯不若她早先預想的那般容易,她還是先溜為妙,到了市區再做打算。
  倚月先擬定好“跑路”計劃——山路上每逢單數整點停靠一班公路局的巴士,她必須在他們發現之前逃到公車站牌,搭上七點的那班客運。還有三十分鐘,應該夠用。
  哼,齊霖,本小姐會傻到白白讓你關到老、關到死,那才有鬼!***
  她逃走了!
  齊霖呆立在倉庫正中央,不敢相信區區幾個小時,她居然可以逃得不見人影!
  不,以活門下流泄進來的水痕判斷,她“逃獄”應該發生在約莫一個小時前。
  他無聲地詛咒著。該死的女娃兒對這一帶山區人生地不熟,況且此際正值冬雨的黑夜,假如她一個疏忽,滑落濕漉漉的山坡,即使沒死也去掉半條命。
  “媽!媽!”他扯直嗓門吼叫,“她失蹤了。”
  “什麼?”齊母震驚的身影隨即出現在倉庫門口。
  “我出去找她,你留在家裏等消息!”齊霖奔向車庫,飛快地跳上吉普車。
  他就不信在這種一條路通到底的山區,她能躲到哪里去!
  倚月最有可能循著公路走下山,沿途試著招攬過路的便車載她一小程。
  雨越下越大,若他記得沒錯,倚月身上好像只穿著一件長袖T恤,她禁受得起山上的夜寒嗎?
  吉普車奔馳在黑夜裏,柏油路畔的涼亭忽然吸引住他的眼角餘光。那是——候車亭?
  他緩下車速,仔細考量倚月已經搭上客運的可能性。以她離開的時間來判斷,應該趕得上七點的客運班車。
  決定了,追上去看看,老舊的山路公車決計賽不過他的高性能吉普車。
  齊霖加重踩踏油門的力道,越野吉普車轟地馳向遠方的燈火。疾駛了二十分鐘,蜿蜒如蛟蛇的山路上已經隱隱瞟見兩朵亮紅色的車輛尾燈。
  他加速趕車到台汽客運的前方,打方向燈示意司機停下來。
  “奇怪,這個人要幹什麼?”司機吐掉一口檳榔汁,慢慢將龐大的車身停在路邊。“喂,先生,你很鴨霸喔!這裏沒有公共車站啦!你應該到下站去等車。”
  齊霖跳出越野吉普車,三兩步奔上公車車廂。放眼望去,約莫只有十來個乘客,個個張大了眼睛等待“公路急先鋒”的臨檢。
  蜷窩在最後一排拼命打冷顫的倚月驀地凝住全身的動作。
  有騷動!是哪個活得不耐煩的傢伙干擾了她的逃亡行動?她探頭瞧向車窗外。咦,那輛吉普車好眼熟……
  “失禮,運將,我找人,馬上就好,不會擔誤太久。”要命的低沉嗓音操著簡短的語句問候,聽進她耳裏仿佛牛頭馬面的催魂符。
  類人猿!他跟上來做什麼?
  該死,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捉回去。
  “你很厲害哦!找人找到公車上,是不是你的牽手吵架吵輸了,所以偷偷溜出來?”司機顯然對意外降臨的好戲抱持高度的興致。
  倚月極力把自己纖小的嬌軀縮藏在椅子之間的縫隙,心裏偷偷回答運將的疑問——只有倒了八輩子楣的女人才會榮任那只類人猿的牽手。
  “哈啾!”一聲小小的噴嚏暴露了她的行蹤。
  她開始祈禱,老天保佑他沒聽到、老天保佑他沒聽到、老天保佑他沒聽到……
  “蘇倚月!”
  祈禱失效!沉重的腳步聲襲向她的藏身地點,下一秒鐘鐵鉗似的大手仿效老鷹捉小雞的勢子把她揪到半空中。
  死了!
  “放——放開——哈啾!”她老實不客氣地噴了他滿頭滿臉。
  “你還有膽子幫我洗臉!跟我回去!”盈盈而握的腰肢在肋下一挾,怒火高漲的“追夫”邁向車門。
  “不要,我幹嘛要跟你回去?”她的手使勁勾住椅背的扶手,“救命呀!綁架呀!大家快去報警——哈啾!”
  “閉嘴。”他反手後住她的嗓音出處。“哎呀!”
  臭丫頭竟敢咬他!
  “先生,阿你們是……”一個肥墩墩的中年女人遲疑地插嘴。
  倚月宛如在迷霧中發現了燈塔。“伯母,救命呀!哈啾——我根本不認識這個男人,他綁架我。”
  “胡說!”他連忙向眾人澄清自己的名譽。“我並沒有綁架她,這個女孩是我的——我的——”
  他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兩人有什麼直接關系。
  “你們看!”倚月立刻逮住他的小辮子。“他連自己和我是什麼關系都說不出來,居然好意思辯稱他沒有綁架我。他是綁匪,真的!”
  “閉嘴!”他慷慨大方地賞她俏臀一記“降龍十八掌”。
  “先生,你們鬧完了沒,我還要開公車哩!”司機站出來充當和事佬。“不然這樣啦!你們在車上慢慢談,我繼續把車子開下山。”
  “不行。”他斷然回絕。“這個女孩子是我的員工,她半夜從工場逃出來,我必須帶她回去,查查她有沒有偷拿我的貴重物品。”
  他學壞了,要捏造故事大家一起來,他不見得會掰輸她。
  “哦——”所有旁觀者發出原來如此的呼聲。
  “胡說,他說謊,你們不要被他騙了。”倚月急了。“我身上只剩下五百多塊,根本沒有偷他——唔……”
  熊掌不由分說地捂住她的櫻唇。
  “對不起,佔用大家的時間。”他禮貌的鞠躬,這才挾著背主私逃的小女僕退下舞臺。
  好戲大致告一段落,車上的乘客各自還有事情等著處理,沒工夫看完整出餘興節目。公車噗嚕嚕的引擎聲繼續駛向未知的旅途,替整出喧鬧嘈雜的戲碼劃上突兀的句點。
  “別……放開我!喲呵,等等我呀!”她掙脫齊霖的控制,追在尾燈只剩兩點暗紅的公車後頭又叫又跳。“我已經付過車資了,等我呀!”
  他奶奶的,她明天就去台汽投訴。
  “走!”牢頭的冷言冷語寒過山風一百倍。
  “走到哪里去?哈啾——”倚月拭掉滴垂下來的鼻涕。“反正我當初冒冒失失地跟著上你家,原本就不受到歡迎,現在收拾包袱滾回臺北,不是正合你和‘奶媽’的意,你憑什麼抓我回去?”她揚高桀傲不馴的下巴。
  以道理而論,似乎她比較站得住腳。
  “你以為齊家算什麼地方?由得你說來便來,要走便走嗎?”不得已,齊霖只好端出強勢的君主專制架子。
  山風吹來,她忍不住打個寒顫。“不然你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齊霖點出一根食指教訓她。“現在的年輕人遇到問題便只曉得逃家,才會一天到晚有人誤入岐途。”
  “什麼叫逃‘家’?南投又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茶葉樹。事實上,我正准備‘逃回家’哩!”她即刻提出一針見血的反駁。
  “你在臺北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難道還想回去投靠那些一表三千里的遠親?”
  “我……”她被問住了。
  “算了吧!倘若人家真的有心收容你,又怎會放任你淪落在違章建築裏討生活。”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美夢。
  “我……我可以去……我……”她表情漸漸茫然起來。
  “那間鐵皮小屋,這會兒只怕已被成平地了,你還能回到哪里去?”
  兩人陷入沈默。
  是呀!她家在哪里?天下之大,竟然沒一處她蘇倚月落腳的住所!
  兩道透明的清泉悄悄滑下蒼白如雪的玉頰,而她自己卻渾然未覺。
  自她長記性開始,生離死別的情景便不斷在她生命中上演。先是母親的故去,而且父親經年累月的離家奔波,即使僥幸在家看見他,父女倆也往往生疏得不知該說些什麼。然後父親去世不到三年,相依為命的王嫂也撒手人寰。
  同樣是雙十年華的芳齡,當其他女孩子為了漂亮衣服和“男朋友不理我”而煩心的時候,她卻必須為生活的現實而打拼。
  她為何該獨自做這麼多?她也有權利享受青春歲月呀!
  她的父母呢?朋友呢?親戚呢?
  事到臨頭,竟然只有父親的宿敵願意收容她。
  “我可以打工賺錢,想法子……想法子養活自己……”哀傷染紅了眼眶,與黑夜的霜霧融合成一體。
  “倚月……”齊霖忽然懊悔不已。她只是一個小女孩,而他卻不斷以殘酷的現實來擊潰她,這算什麼跟什麼?“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覺得有必要讓你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
  “哇……”她猛地號哭出來。
  “倚月——”齊霖被她哭慌了手腳。“別這樣,你不要哭嘛!”
  自從父親去世之後,三年以來,她第一次放任自己的感傷流泄。所有的堅強防衛、以憤怒作為掩飾的盔甲,盡數拆卸下來,將她隱藏良好的痛楚赤裸裸地暴露在荒野間。
  “媽——爸——王嫂——你們在哪里?”她放聲哭叫著。
  “噓!”他輕輕地踏前一步,將發顫的嬌小身軀擁進懷裏。
  “我……我一張開眼睛,他們就不見了……每個人都不見了,哇——”放縱的淚水濕了他的前襟,也軟了他的心房。
  他親吻著她的頭頂,柔細的發絲搔鬧他的鼻端,仿佛剛出生的雛鳥軟毛。
  “不會的……不會再有人平白消失的。”
  “你騙我,你騙我——”
  悲愴的哭聲在夜風中回響著清徹的音符,他無助地試圖阻止她的淚意,每一聲勸慰卻引出更加豐沛的洩洪量。
  頭痛呀!齊霖只好倚著吉普車身,任她暢情哭喊。
  而一份不知名的和煦情愫,在難以察覺的步調中,取代了寒風的蕭涼——
  今年的冬天,應該會比較溫暖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18:48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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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不要,把你的毒手拿開,好痛——啊!”慘叫聲貫徹齊家的前屋後院,外加茶園和倉庫。
  “吵死人了!”
  房門嘎一聲打開,老醫生提著醫療箱離開危險地帶,食指不忘塞進耳朵裏,隔絕噪音公害。
  “醫生,她沒事吧?”齊母主動迎上去。
  “任何病患在打針的時候能和醫師纏鬥,而且發出激烈的慘叫聲,通常不至於有太大的問題。”醫師的診斷結果一針見血。
  “她打了幾針?”齊霖的眼眸漾出希望的火花。
  “兩針。”
  “兩針‘而已’?”他搖頭的神情充滿遺憾。早知道就讓她多吹十分鐘的冷風。
  “我聽見了!”房裏傳來病人威勢十足的詛咒,“類人猿,我和你誓不兩立!”
  倚月氣得咬牙切齒。聽聽他的口氣!幸災樂禍的調調與電視上泯滅天良的刻薄老闆有什麼不同。
  “你們兩個別吵啦!”齊母拖著兒子進入病人的閨房。
  “倚月,你最好安靜休養幾天,不過依據我對你有限的瞭解,你安分躺在病床上的機率微乎其微,所以我已經替你找好消磨時間的事情。”充當和事佬的同時不忘提出合乎天地至理的觀察結論。“來,兒子,給你!”
  齊霖被母親強壓著坐在床沿,愣愣地接過厚重的高中數學參考書。
  “幹什麼?”他拒絕念睡前故事給你聽,天知道他是全世界最缺乏耐心的保姆。
  “倚月說她明年要重考大學,你趁她臥病在床的時間幫她補習一下。”齊母拍拍兒子的肩膀,對他的頭腦很有信心。
  “媽,我不行啦!”他彈跳起來。
  “我也認為他不行。”倚月難得和他有意見相同的時候。
  憑她堂堂二十世紀的新新人類,居然要一個遠古時期的類人猿來教她數學,傳出去簡直笑掉人家大牙。有誰聽過史前時代的生物會算數的?
  “為什麼不行?從小你的數理就比普通小孩子強,以前還專門替同學劃重點,不是嗎?”齊母拒絕采納他的辯解。
  “不是,我——”
  “茶園的雜務暫時由阿裏布負責一天,不會倒的,你們安心研究學問。”
  法官退庭!
  齊霖愕愣在原地,呆望著合攏的門板。
  拜託,他離開高中階段起碼十年以上,大學主修的植病系更和高中數學扯不上關系,怎麼可能記得牢那些莫名其妙的公式和計算題?
  “算了,我不為難你。”倚月寬宏大量地拍拍他肩膀。“去外面玩吧!在齊媽媽面前我會保密的。”
  什麼話?分明看扁了他!
  齊霖不領情。“紙筆准備好,第一題……”
  敢情他玩真的?!倚月頓時開了眼界,也好,病榻前有人“彩衣娛親”滿有意思的。
  “有一個六位的自然數,若將最左之數字移到最右,所得的六位數為原數之三倍,求此數。”她主動念完題目。“大師,怎麼求?”
  “呃——”他硬著頭皮上陣,“我們假設自然數是A……”
  “P。”她插嘴。
  “什麼?”
  “我喜歡用P當代號。”
  “不要吵!”他瞪了她一眼。“P就P。那個調來調去的數叫X,其他五數分別叫作A、B、C……”
  “其他五數統一假設為Y就行了。”她好心提醒他。
  “是嗎?”他搔搔腦袋。“好,就叫它Y,那麼P等於……這個……”
  “P等於X乘以10的五次方加Y。”她自動接下去。
  “為什麼?”他滿頭霧水。
  “唉,這麼簡單也不懂。”倚月拿起鉛筆,連說帶弄地寫下整個算式,“……這樣加一加就等於P了,是不是?”
  “哦——”齊霖恍然大悟,“懂了,懂了。那三倍的P就等於……”
  “10Y+X。”
  “嘎?”他又弄糊塗了。
  “你看,題目上說新數是P的三倍——”她花了幾分鐘時間向他解釋等式形成的原因。“……所以啦,以上結果會帶領我們得到接下來的完整算式。”手起筆落,計算公式於焉產生。“這樣你懂不懂?”
  “哦!”他忍不住點頭贊同好的計算過程,“原來如此,那左右的數字互相搬動……”
  “先把數值化開來。10Y+X就等於3乘以10的五次方乘以X加Y。”
  “噢,這樣呀?”他只有點頭的份。
  “沒錯,等式兩邊互相移動消減,所以Y等於42857X。當X等於1的時候,Y就等於142857以此類推。”
  大功告成。
  “哦,懂了。”他微笑起來。“原來如此,你還不錯嘛!以前我怎麼算也算不出來……”
  且慢,他以前何必計算這種爛問題,現在准備重考大學的人也不是他!今天應該由他出任主講人,她充當崇拜的聽講人才對,他們的角色對調了吧?
  “你耍我!”
  哈,被他發現了。
  “沒有呀!”她嘟起紅艷逗人的嘴唇替自己抱屈。“我發覺你好像看不懂題目的意思,所以才好心地替你解釋清楚。”
  “我沒說看不懂,只是需要一點時間進入狀況而已。”他連忙找藉口遮掩自己的出醜。
  “真的嗎?”靈透可愛的秋波漾出狡黠的亮彩。“類人猿,每回你和我狡辯的時候,語言機能就會恢復正常也!”
  “我……”他一時語塞。對呀,真是奇怪!天生視開口說話如畏途的他一碰見這女孩在場,兩片嘴唇就如同開閘的水龍頭,廢話源源不絕而來。“什麼叫狡辯?我從來不狡辯的。既然你的數學沒問題,我們來複習其他科目。”
  他決定速速掙脫讓自己尷尬敗北的XYZ。
  “OK。”她笑開懷地拿出一張爬滿密密麻麻中國字的筆記紙。“我今天早上默寫好‘長恨歌’了,請將它翻譯成簡體文。”
  “沒問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卷起衣袖,進入嚴肅的戒備狀態。
  慢著,似乎又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照理說,應該由他來考問她才對,何時起竟然變成由他來接受測驗?“蘇倚月,你又想耍我?給我正經一點!”
  “我很正經呀!”她不等他回過神來,立刻展開一連串的炮轟。“請以白話描述‘溫泉水滑洗凝脂’的情景,快快快!”
  “呃,‘脂’就是脂肪,古代通常以豬油作為脂肪的來源,因此‘凝脂’就等於凝固的豬油——”他攪盡腦汁提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原來如此,我懂了。”她有板有眼地介面,“唐朝尚未發明微波爐,解凍肉品不太方便,因此把凝固的豬油放進溫泉裏侵泡三分鐘,脂肪立刻溶解,達到迅速化凍的功用,這就是‘溫泉水滑洗凝脂’的原意。”
  “沒錯。”他暗暗籲出如釋重負的歎息。不愧是古人的智慧,果然有科學根據。“油脂在水裏溶化之後,熱泉自然變得油膩膩的,難怪會‘水滑’嘛!這首詩是寫描寫什麼主題?”
  “楊貴妃。”她的臉皮已經扭曲成抽筋似的弧度。
  “那就對了,”他更加肯定地說:“誰都曉得楊貴妃是出了名的胖子。”
  然而,唐朝第一美人與豬油解凍有任何關聯嗎?他皺起眉峰來,潛心思考。
  “哇哈哈哈——”倚月在床上扭曲、翻滾,拼命想止住自己可能危害生命安全的笑聲。“噢,我的胃,哈哈哈——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救命呀!我的肚子!”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齊霖老羞成怒。“既然你樣樣都會,為何還考不上大學?”
  “因為——因為我的考卷忘記填上‘凝固的豬油’這個解答……”她用力深呼吸,掙紮著捉回正常的吐納頻率。
  “我很忙,你自個兒慢慢看書。”他丟開參考書,踩著最偉岸勇武的步伐離開受挫的戰場。
  即使他老媽出動,也別想要他留下來當傻瓜。
  “喂,等一下,難得我‘不恥下問’,我還有歷史科沒考到你……”
  砰!
  門板隔絕她沒心肝、爛肚腸的嘲笑。
  他發誓,下半輩子如果還有人敢要求他出馬充當家庭教師,不是他死,就是那人亡!***
  倚月自認她的良心發育得與身體一樣妥當,因此這幾個禮拜以來,道德感開始冒出頭來啃嚙她的好心腸也就不足為奇了。
  齊霖——不,她仍然習慣稱呼他“類人猿”——帶她回來南投茶園,美其名為雇用她幫仆,但齊家兩口人半點家事也沒讓她做到。
  有可能是她上個星期誇口烤蛋糕卻弄壞烤箱的經驗所致,或者是昨天讓洗碗機壽終正寢的紀錄太過輝煌,才讓齊媽媽將她列為“佳仆排行榜”上的拒絕往來戶,但他們在她面前表現的平常心卻讓她不安了好些時候。
  雖然她從未真正追問過齊、蘇兩家的糾葛出於哪一方面,但好歹她老爹與他們有深仇大恨,兩個老闆卻似乎毫不在意。
  難道真如齊霖所說的,冤有頭債有主,他們不打算從她這裏討回公道?
  人類多疑的天性令她持懷疑態度,隨時提防他們暗算她,但這些日子以來相處的經驗其實早已說服她,齊家人或許不見得特別喜歡她,卻也沒有蓄意傷害她的意思。只能歸諸於與世無爭的生活讓他們特別寬宏大量吧!
  說來挺好笑的,她既然自詡為“機會主義者”,居然還為賜與她機會的傢伙考慮這麼多,可見連這項自封的名號她也不稱職。
  午餐過後,倚月選中屋後的小徑進行漫無目的的散步,不期然間,被一串突如其來的犬吠聲喚住了。
  “咦?狗狗!”她迸出驚喜的叫嚷。
  洛威拿犬也!全世界最兇猛、忠誠度最高的猛犬。她向來偏好體型巨大的狗,尤其是德國牧羊犬或洛威拿犬。
  威勢凜然的大狗從右側的灌木叢鑽出來,炯炯輝爍的棕眸盯著入侵者。亮黑色的狗毛在天光的反射下映出油光水滑的澤度,想必受到狗主人細心的照顧。
  “哈羅,狗狗。”她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借摸一下,姊姊給你骨頭吃。”
  “唔……”大狗並未露出動怒尋畔的狺叫,但提高警備的厲眸也找不到和善可親的意象。
  “別這樣嘛!姊姊不是壞人。”她的手距離狗鼻子僅剩十公分。“你聞聞看我的味道,一點惡意都沒有對不對?狗狗乖……”
  “汪!”大狗忽然狂喊一聲,張嘴銜住她的嫩掌,直直吞到手腕的程度。
  “哇,別咬我,我一點都不好吃。”她嚇破了膽子。“別這樣,你是好狗狗,好狗狗從來不咬人的……”
  “唔——”大狗從喉嚨吟出威脅的吼聲,中斷她的胡言亂語。
  “好好,我不說話就是了。”倚月登時噤聲。
  大狗狗到底想幹什麼?它並沒有咬傷她的皮膚,僅僅用兩排尖銳的白齒含住手掌而已,然而瞧它堅定的表情,似乎也沒有放開她的打算。看樣子打算和她僵持到天黑呢!
  “你做過警犬嗎?”她提心吊膽地問。“打個商量吧,員警伯伯從來不冤枉好人的……”
  幾天前她就發現齊家屋後的山坡種滿了蓮霧、芭樂和好幾株她不認得的果樹,雖然時值冬天,枝葉光禿禿的,但四周並沒有圍上柵欄,當時她還懷疑為何主人不擔心盛產時期會引來宵小的覬覦,原來他們私底下豢養了一隻特種部隊出身的“守門人”。
  “吼——”低沉有力地吟叫再度打斷她的思緒。
  倚月隨時打算放聲尖叫。
  “大浩。”遠遠的,曲曲折折的樹林彼端傳來女性的叫喚聲。
  大狗的尾巴搖晃著歡迎的弧度,顯然它的主人終于出現。“汪,汪汪!”
  倚月歡喜的程度實不下於它。她趕緊趁著它回頭叫人之際,讓自己的柔荑從犬口下逃生。
  “大浩?”狗主人的身影隨著她的呼喚一起出現在倚月的左前方。“不要隨便亂吠,快回來……你是誰?”
  倚月硬生生按下驚艷的驚叫。哇塞!美女!
  人家說,空氣良好、水質佳甜的地方盛產美女,果然半點也不錯,狗主人看得出具有本地原住民血統,五官輪廊深刻而立體,深咖啡色的瞳眸蘊轉著變化多端的情緒,靈活動人,具有異國風情的褐膚和烏溜溜長發顯得冶艷誘人。
  她無法揣測出對方的直確年齡,有可能界於二十歲到三十歲的任何一點。與人家的狂野風情相較之下,她簡直像個發育不良的非洲饑民。
  “小姐,有沒有人找過你拍電影或當模特兒?”倚月回過神之後,這是每一個浮上她腦海的問題。
  美女浮出一絲微笑,虛榮心顯然受到強烈的贊譽。“你是誰?”
  同樣的問題,再次提出來的口吻比第一回緩和許多。
  為了廣結善緣,並達到敦親陸鄰的功效,倚月的紅唇咧出圓弧的示好線條。“你好,我叫蘇倚月。”
  “蘇?”野性美女的楊柳般黛眉擰成死結。“就我所知,附近姓蘇的人家已經在兩年前搬到南投市。”
  “我和那個蘇家沒有關系。”她甩掉指尖的狗狗口水。
  “那麼蘇為仁與你有什麼關系?”拒絕友善的警戒感躍回美女的容顏上。
  再一次的,倚月證明瞭自己的姓氏在齊家的地盤上有多少受到怨恨排擠。她不禁感到好奇,似乎在齊家地盤上出沒的每個人都聽過老頭子的惡名!既然齊霖不似酷愛東家長、西家短的麻雀,她著實弄不懂這幫死忠之士究竟如何聽說過蘇老頭的?
  “蘇大善人恰巧是我老爸。”她認命地招出自己的來歷。“我一直住在臺北,半個多月前才和齊霖一起上山。”
  “齊霖帶你上來?”美女低嚷出無庸置疑的震驚。
  “很奇怪吧?”連她自己也無法提出合理的解釋。“你叫什麼名字?既然‘奶媽’已經出現了,想必你的角色是‘小姐’嘍!”
  “我聽不懂你在胡說什麼。”美女的臉色立刻放冷了。
  依照典型的通俗劇情,“奶媽”通常仗著有“小姐”撐腰,瓷意欺虐無辜乞憐的仇人之女。不過美女最好搞清楚情況,目前的事實證明“奶媽”並不像小說中描寫的那麼“奶”……她的意思是,齊媽媽已經接受她的招降了,美女最好另找靠山來撐腰。
  “汪!”大浩拒絕被人類忽視。
  哈哈,找一隻笨狗來唬誰呀?
  “聽不聽得懂無所謂,重要的是,以後咱們最好和睦相處,以免讓齊媽媽難做人。”倚月不痛不癢的告訴她。
  “齊霖帶你回家做什麼?幫仆嗎?”美女隱約意識到危機感。她也說不出來自己究竟在防備些什麼,但向來陽盛陰衰的山區出現另一名姿色還算過得去的年輕俏女郎,她總覺得自己的存在地位受到威脅。
  對方高姿態的說話態度立刻激怒了倚月。
  “錯,他打算擔任我的臨時監護人。”她胡說一通。“怎麼,齊霖沒告訴你嗎?這也難怪,他的個性本來就不喜歡把切身的私事拿出去四處向‘不熟’的朋友宣揚。”
  女性受到強敵環伺的本能促使她展開直覺的反擊。
  美女暗恨得牙癢癢的。
  “以前與他聊天的時候,他明明告訴我比較喜歡我們自己生養的小孩,倒不曉得他有替人作嫁的嗜好。”美女特意強調“我們”兩字。
  “只能說我和他一見投緣吧!他才肯為我犧牲奉獻這麼多。”倚月虛偽地笑了笑。“時間不早了,咱們下次見面再聊吧!齊媽媽交代我一定要回去吃點心,她特地為我做了幾道港式茶點,唉,真是太感激了。”
  若要比賽拉關系、套交情,她向來不輸任何人,即使“美女仇敵”與齊家有八拜之交也一樣。
  “大浩,要不要一起來?齊媽媽的鹵白菜保證讓你流口水。”臨走前,她不忘順道誘拐人家的愛犬。
  “唔——”大浩的精神全來了,垂涎兮兮的舌頭吊在嘴巴外。
  “大浩!”美女的顏面登時掛不住。好個忠心耿耿的狗東西,一鍋白菜就能讓它變節。
  “喂,別責怪它,非戰之罪。”她睥睨新結交的仇敵一眼。
  好啦!廣結善緣的計劃失敗,犯不著拿自己的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她大小姐走人是也!
  “再見。”她擺擺手,自顧自走向來時路。
  “慢著!”美女阻住她的腳步。
  “閣下有何高見?”如果她打算發出戰貼,小女子蘇倚月隨時候教。
  “我只是想請你幫我傳個口信。”盡管美女極力保持端莊自然的儀表,嘴角斜撇的淺笑卻透露了她的示威性。“麻煩告訴齊霖,今天晚上我等他一起吃飯,我准備了他最喜歡的紅油抄手。”
  倚月滿心不是滋味。這女人連齊霖喜好的菜色都知道,言下之意又曖昧兮兮的,想必他們的關系不單純。
  去他的類人猿!
  她為全世界的女人感到悲哀,居然落魄到連進化不完全的原始人也搶著要。
  “你的留言我一定會帶到,不過,請你事先做好心理准備——”她故意吊一下胃口。“齊霖今晚可能沒空。”
  “你又知道了?”美女不服輸。
  “當然嘍!”黏蜜可人的甜笑躍上她臉蛋。“他每天晚上都必須幫我補習,因此只好犧牲其他無關緊要的約會嘍!容我代他向你道歉。”
  BYE BYE!
  為了防止自己的“疆土”和“權益”受到損害,從今晚開始,她決定夜夜替類人猿講解高中數學。***
  類人猿溜了。
  平時,無論齊霖白天在茶園或工廠裏如何忙碌,傍晚一定會回家陪她和齊媽媽吃飯,但今夜她們餓著肚皮苦候到八點半,大門口依然靜悄悄的。
  倚月心想,類人猿八成連胃部機能也退化到舊石器時期——出門捕獲不到獵物,就乾脆餓肚子。
  不過……他會不會是被她嚇壞了?有可能,近來幾天在晚飯過後,她老硬拖著他進書房研究XYZ和李白、杜甫之類的高深學問,八成讓他膽顫心驚良久,一逮著機會就外宿不歸營。
  即使如此,他也應該拔通電話回來啊!
  鈴——鈴——
  電話鈴響時,倚月遠在廚房偷捏炸香腸扔進五髒廟,連忙抹掉嘴角油膩膩的犯罪證據。
  “應該是齊霖打回來的。”齊母自言自語地摸向電話機。
  “我接!我接!”她橫沖直撞地沖進客廳,大有“你敢搶在我前頭拿起話筒,就給我死”的斷腕決心。“喂,齊霖,你怎麼還不回來?”
  話筒的另一端,想當然耳正是男主角本人,而且對她熱烈誠懇的歡迎詞有些受寵若驚。
  “我忙。”他說著貫常放在嘴邊的簡短聲明。“請媽聽電話。”
  “有事情告訴我也一樣。”偏心!虧她開始覺得有些想念他了。
  “跟媽說,村裏發生食物中毒,人手不夠,請她過來幫忙。”他的聲音聽起來嚴肅而緊繃。
  “真的?危不危險?你還好吧?”她的腦中自動演繹出最糟糕的後果。“早就警告過你,不要隨便在外面打‘野食’,遲早會吃出毛病來,你偏不信,這下子遭到報應了吧?”
  “什麼毛病?齊霖生病了?”齊母在旁聽得心都揪起來了。
  “中毒的人不是我!”他的嗓門變粗了。“你少煩,叫媽快來!”
  嘟——
  “誰煩你呀!老兄,請你搞清楚狀況。”她的怨氣一古腦兒地爆發出來。“虧我捧著受苦受難的肚子等你回來吃飯,你這算什麼對待‘等門人’應有的態度!而且為了接你的電話,我連到口的香腸都吐出來,結果居然換到一個‘煩’字,敢情你當我是天生軟麻酥,好吃又順口?!可惡的類人猿,我告訴你——”
  “倚月!我來聽。”齊母連忙把話筒搶過來,阻斷她的聲色俱厲。“喂,喂?”
  “別喂了,他兩分鐘前就掛斷了。”倚月喘了一口氣。
  “那你還罵得這麼高興?”齊母瞪大眼睛。
  “不趁著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詛咒他,以後可就難了。”她回答得挺理所當然的。“類人猿說,村裏的人食物中毒,請咱們過去幫忙。”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19:12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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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倚月第一次有機會親眼見到純粹原住民聚居的村落。
  村落位於公路下坡大約兩公里處,建築物多數以尋常的水泥磚瓦為主,但門框間垂飾的傳統簾席,以及牆壁上彩漆刷劃而成的圖騰,在在令她開了眼界。若非情況緊急,她實在很想多花點時間研究一下。來時途中,齊媽媽告訴她,這個小村落的六十多戶居民全錄屬齊家的茶業網路之一員,儼然形成“員工宿舍”的生態。
  難怪村裏一旦出事,齊霖會這麼著急。他可能擔心人手全病倒了,明天茶園和工廠就無法正常營運。倚月選擇以“宵小”的心境來擬想那個類人猿。
  “為何來得這麼慢?”她們剛抵達村民病患聚居的衛生檢驗處,齊霖正好從門內狂奔出來。
  三個人一打照面,他連句欣慰或感謝的話也沒有,對母親招招手,示意她到街尾的民家去幫忙,然後隨手扔給倚月一捆粗麻繩。
  “拿著。”他又匆匆消失在側棟水泥建築裏。
  “我拿繩索幹什麼?”這傢伙不會忙不過來,打算上吊自殺吧!“太好了,門檻前的橫木比較結實,應該承受得住你的體重。”
  她快樂地替他尋找以身殉職的絕佳場合。
  “還不快點進來,發什麼愣?”齊霖忽然探頭出來罵人。
  他那副活像她天生該為他做牛做馬的口吻立刻惹惱了她,雖然目前他們處於緊急狀態,她不好追究他的態度,但齊霖好歹也該採用感激涕零一點的口吻吧!
  她嘀嘀咕咕的,前腳剛跨進側屋,濃烈著酸氣與體臭的異味頓時撲向她鼻端。
  “什麼怪味道?”倚月下意識地捏住鼻子。
  放眼望去,哀鴻遍野。
  二十來坪的空間搭置了大約六十張臨時床榻,其中的三分之二躺著輾轉呻吟的村民,有幾張床畔擱置著盛裝嘔吐穢物的小痰孟,惡臭的根源想必就是它。這次的食物中毒事件顯然相當猛惡。
  “哇——”躺在最內側床榻的病患突然大喊起來,齊霖候立在床畔,只要病人稍微出現暴跳動的徵兆,立刻把全身的重量加壓在對方的身上。“熱,好燙——”
  “發什麼愣!還不快把繩子拿過來。”他回頭對目瞪口呆的倚月大吼。
  “噢!”她趕緊回過神來,急急沖上前去幫忙。“啊,是密魯!”
  原來食物中毒會引發如許嚴重的反應,她倒是頭一遭見識到。
  “密索!”百忙中,類人猿不忘糾正她。“我壓著他,由你動手。”
  “唔,哇咕哩呱——”密索突然迸出一大串嘰哩咕嚕的叫嚷,充血的眼球失去焦點,顯然神智已不太清楚。
  “動手幹嘛?”她嚇得手足無措,愣在病床旁。
  “動手綁他!”齊霖的額角因為施力而泌出細細的汗珠。“密索,冷靜一點!”
  “怎麼綁?”她無助的與齊霖大玩“你說我猜”。
  “這麼簡單的事情也要我教?”他火大了。“把棉被蓋在他身上,然後用繩子捆住床板!”
  “好啦!小聲一點。”他在盛怒的時候,倚月沒膽子挑戰他的耐性,乖乖地拿起麻繩,開始尋找合適的著手地點。
  他們兩個糾纏成麻花狀,她無論從哪個角度下手都會連齊霖一起綁進去,傷腦筋!還是踱到病床的另一側試試看。
  “老闆,好難過,全身燙死了——”密索改用國語向他們求救。“我快死掉了,會燒死——”
  “撐著點,醫生馬上就來。”他的肌肉已經屈張到極致。回頭看見她還在左瞄瞄、右比比的,無名心火順著喉嚨噴出來,“你以為在逛夜市?快點動手!”
  “我怕綁到你嘛!”她又氣又急,圍著床榻團團亂轉。
  “再不快點,我連你一起捆起來。”他大吼。
  “交給我。”冷不防,從身後探出另一隻纖細的玉臂,接過粗麻繩。
  倚月回頭端詳救命恩人,是那個山中美女!既然給予援手的人是她,那就不叫“救命恩人”了,而是雞婆。
  “冤家路窄”這句話真是沒說錯。
  “齊霖,把你的右臂抬高。”在美女的指揮下,兩人合力搞定難纏的病人。
  “琪雅,琪雅!”密索居然認得出身旁多了一個美女。
  “住在山腰的袁醫師已經趕過來了,我去叫他。”美女的出現與離開同樣突兀。
  “一起走。”齊霖拉著倚月趕向下一個需要援助的現場。“幸好琪雅來了。”
  她馬上覺得女性自尊受到挑戰。美女沒來又如何,難道她只懂得站在旁邊“插花”嗎?
  “既然她一個人抵三個人用,還找我們來做什麼?”她滿心的不樂意,嘟高了唇瓣瞪睨他。
  忙亂的情勢不容他騰出時間來安撫她受傷的自尊心。
  “幫我把田太太的床單換下來。”他轉到隔壁的病床前。
  “她到底是誰呀?”她墊高病人的枕頭。
  “村中國小的校長。老一輩的村民在都是她的學生。”她細心地替花甲年齡的女病患調整點滴瓶的速度。
  “我是說琪雅啦!”瞧他挺會扯的。
  “琪雅?”齊霖似乎很意外她問起一個不相干的人。“就是琪雅啊!”
  廢話!
  “她和你是什麼關系?你們倆好像很熟。”她繼續刺探。
  “朋友關系。”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開始清理病床四周的環境。
  “除了朋友關系呢?”她才沒那麼好打發。
  “鄰居關系。”顯然類人猿比她多送進肚子裏的十年飯沒有白吃,躲避話題的技巧比她預料之中高竿許多。
  “除了鄰居關系呢?”
  “小學學妹的關系。”
  “除了——”
  “除了學長學妹的關系,就是恰好同為人類的關系,你煩不煩呀?”齊霖翻臉了。“有時間聊天卻沒時間做事?既然那麼關心琪雅,就應該多學學人家專業專心的態度!”
  “隨口說幾句閒話以提高工作效率不行嗎?你凶什麼!”她凶巴巴地吼回去。“我就知道,在你心裏琪雅比在場的任何人都厲害,誰都比不上她!”
  “那倒不見得。”他的否定稍稍安撫了她。“起碼她就比不上袁醫生。”
  原來算不著全村第一,好歹排得上第二順位。她就說他偏心嘛!
  “那你去叫她來幫你好了。”她臉臭臭的,為病人拉被子的力氣不自覺地大了幾分。
  “啊——”老校長捧著多災多難的胃哀叫起來。
  “你是來攪局的呀?”他怒道。
  倚月當然大呼不公平。類人猿一看見琪雅就笑咪咪,對她卻只會大吼大叫的。
  “好,換個不攪局的幫手給你!”
  她跑到隔壁的藥品室和齊母換手。“齊媽媽,你的寶貝兒子需要你。”
  即使她已經不爽到自願讓出美麗女幫手的位置,也不能白白替琪雅小姐製造機會。再聲明一次,她是機會主義者,而合格的機會主義者除了懂得掌握機緣,更要懂得斷絕敵手獲得“機會”的機會。***
  直到所有病患大致處理妥當,症狀比較輕微的人也回家休息後,時針已經指在數字一與二中間。
  “嘩——”她蹣跚地踱出診療室,癱坐在路旁的蓮霧樹下。奇凍如芒刺的寒風掠過她的太陽穴,終於拂掉鼻端一直纏繞不去的藥水味和異臭。
  一個小時前,齊母在倚月和兒子的堅持下,回家休息,結果倚月忙得差點連命也送了。
  “倚月——”遠遠的,頎長壯碩的身影朝她走來。齊霖跌坐在她身畔,“辛苦了。”
  直到此刻,他總算對她說出一句人話。
  “怎會突然引發食物中毒?”她有氣無力地敲打作痛的肩胛骨。
  “今天一大早聽村民提起,有一位從南投市上山的雜貨商人運來幾車自已醃制的泡菜,”齊霖的口氣透出沉重和陰鬱,“當時我忙著處理茶廠的公事,因此隨交代他們不要任意購買來路不明的食物,就沒再多留心了。可能是村裏的婦女貪小便宜,所以起碼半數以上的人家全吃了那些泡菜。”
  原來今晚的急病是泡菜惹的禍,可見會為“食物”而亡的動物不只鳥禽。
  “我發現密索的症狀好像比其他人強烈。”密索第二次抓狂的時間,她正巧最接近他,所以只好獨自擔負起壓制“暴徒”的工作。
  “密索除了吃下泡菜,還喝掉幾罐商人賣給他的私酒,所以惡化的情況比其他人糟糕。”齊霖的聲音悶悶的。
  他的口齒怎地忽然靈活起來,慣用的幾字真言也變成正常的敘述?倚月偏頭打量他,驀地被類人猿眉宇間的自責弄得莫名其妙。
  “大家已經沒事了,你的臉幹嘛還揪得跟包子一樣?”
  他招出一個牽強到極點的結論。“我必須為今晚的意外負責。”
  “哦?”她挑高好奇的柳眉。“那個商人是你在舅子、小叔公,還是你三表姑媽的乾兒子?抑或是你教唆他上山賣泡菜?”
  “都不是。”他擰著眉,“但我應該有所警覺,一旦聽說陌生人在村子裏兜售商品,就當出面瞭解情況,如此一來大家也不至於白受病災。”
  天哪!亂安罪名也不是這等安法。
  “開什麼玩笑?”她揮舞拳頭抗議,直比自己遭受不白之冤更憤慨。“你既不是他們的村長,也不是這兒的治安單位,幹嘛還得為雜七雜八的事情負責?”
  “我是他們的老闆,有義務提供手下員工一個無害的生活環境。”他說得義正辭嚴。
  “那麼台塑企業的員工遍天下,王永慶是不是應該為世界的戰爭與和平負責?”她嘿嘿冷笑兩聲。
  類人猿不悅地瞪著她。
  “不管其他人怎麼做,我仍然堅持對自己的員工負責。”他忽然放冷聲調,“我和令尊那種‘任他人自生自滅’的處事方式絕對相違悖,你當然看不順眼。”
  倘若齊霖想用這招激怒她,門都沒有!畢竟連她也贊同蘇老頭子的本性是無情我無的範本。
  “少來!俺老爹在外頭的所作所為一概與小女子無關。”她扯下一截青草放進嘴裏。
  人家落落大方的態度倒讓他有些汗顏起來。他也不曉得為何說著說著,又開始攻擊她的出身。
  齊霖提出第二個自責的理由,藉以沖淡尷尬的氣氛。“無論如何,村民們鮮少和外界的人接觸,不太瞭解人心險惡,所以我必須替他們格外留神。”
  倚月十分肯定這傢伙的頭殼“壞壞去”,才會無端端攬個使命上身。
  “類人猿,我發現你很適合報名甄選十大傑出青年企業家。”她語帶嘲諷。
  “我沒興趣。”齊霖當然聽得出她的不以為然。
  說話的當兒,倚月的眼角餘光突然瞟見一道玲瓏有致的倩影踏出診療室,目標鎖定他們的方位,直直走過來。
  琪雅又想來攬局了!這女人還真是玩不煩哪!難道非得搶光她的戲份才甘願?
  齊霖背對著美女,因此沒看見琪雅帶著巧倩兮的美態接近他們。
  十公尺、八公尺、七公尺……倚月的領域感越來越受到侵略。
  然後,她無法解釋原因,更不瞭解自己為何會突生如此強烈的念頭,一種未知的女性沖動趨使她做出接下來的動作——
  “齊霖……”雙臂突然固定住他的臉龐。
  他的眼前晃過一道色彩,還來不及弄清楚發和了什麼事,嘴唇已經貼上兩片芳唇。
  “倚……”封住!
  他的腦中晃過兩秒鐘的震驚……只有兩秒鐘而已,當她的舌尖以生澀而試探性的節奏輕觸他的唇時,他的呼吸和心跳忽然失去正常頻率。
  搞什麼鬼?居然對一個比自己少吃十年飯的小丫頭產生悸動。
  “倚月,別……”他伸手欲推開她,然而不知怎地,她身上仿佛散發著奇幻誘人的引力,手掌一接觸到她的肩頭,立時被她緊緊吸附住。
  她的味道真好,聞起來帶有診療室的消毒水味,以及工作時間忙碌下來的微汗,但,一股細幽、淡雅自然的芳澤從發膚之間泌出來,透著甜香,鮮嫩如初春早放的蘭芷,那是專屬於年輕女子的馨恬氣息。
  具有自主性的手指扶住她的頸後,將她拉進懷中。不知不覺的,他被動的唇轉變成主動的侵略。
  這下子輪到她被他迅速的回應訝住,輕抽一口冷氣,隨即發現他攻佔她的唇內。
  第一次。她第一次體會了與人唇齒相接、相濡以沫的感覺。熱熱的、濕濕的、麻麻的,腦袋輕飄飄,有點類似剛醒的滿足和迷蒙。
  齊霖……
  “齊霖!”忽如其來的厲聲叫醒兩人之間的魔咒。
  他的神智倏地返回腦子裏。老天,他在幹什麼?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了欺淩民族幼苗的老牛。
  意識清醒的下一個動作,他趕緊將她推開一條手臂長的距離。
  “蘇倚月,你又想胡來?”他竭力找回正常的音調。
  “人家只是獻上崇拜的香吻嘛!”她耍賴,桃艷的俏顏盈著嬌憨狡黠。
  “胡來的人是她嗎?”煞風景的第三者冷嘲著他。
  真好!倚月暗暗開心,敵人氣憤難掩的表情帶給她無上的滿足感。
  “琪雅小姐,你什麼出來的?”她一反幾個鐘頭前小小鬧了一下別扭的兇悍姿態。“齊霖,你不替我們介紹一下?”
  這次的示威行動,成功!
  “嗯哼!”他清清喉嚨,努力挽回自己嚴肅的架子。“她是琪雅,具有合格的護士資格,受雇於齊氏茶園,平時專門提供村裏醫療保健的資訊和照顧病患。”
  不著邊際的回答沒有滿足倚月的疑惑,她比較感興趣他和琪雅之間的牽連。
  “齊霖,最近有幾次想邀請你過來吃晚飯,不過你好像很忙。”琪雅對她視而不見。
  “真的啊?”她輕呼一聲,蓄意插入他們的對答。“類人猿,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另外有約嘛!害我平白佔用你好幾個晚上幫我補習,真是不好意思。”
  琪雅的臉色更難看了。
  她得意的嘿嘿笑。早說了嘛!有她在,大美女怎麼可能染指得到類人猿!倒也不是她有心和其他女人爭搶了,畢竟他或許是她們眼中的上選單身漢,卻只是她眼中的類人猿而已。
  至於今晚的“意外”和她的反應……算了,她決定不要去考慮它。
  “待會順道去我那兒喝杯茶吧!今兒個忙了一天。”琪雅繼續罔顧她的存在。
  在男主角來得及回答之前,倚月再度冒出來攪局。
  “類人猿,”她偷偷地拉扯他的衣角,小聲地求告,“你去琪雅小姐家喝茶之前,先開車送我回‘我們家’好不好?雖然距離很近,可是我好累了,而且入夜的山路一個人走起來好暗、好冷。”她待意強調“我們家”三字。
  齊霖考慮了一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
  “琪雅,時間太晚了,還是改天吧!”他溫和的拒絕。
  “對呀!說不定下回我的齊媽媽可以跟著去。”她看起來非常天真無邪。
  至於琪雅的臉色,那就別去追究了。
  反正為了讓美女明白與蘇倚月過不去絕對屬不智之舉,她一定會想盡辦法阻礙他們兩人獨處。***
  “哎呀——”倚月躺在床上哀號。現在並沒人幫她打針,但她覺得應該為自己的背運呻吟幾句。
  俗話說:惡有惡報,八成就是她現在的寫照。
  她,舊病複發了。
  早上齊霖出遠門之前還不忘進房來取笑她,分明看准了她元氣不定,暫時失去追殺他的能力。
  “活該。”他很沒良心地站在床邊嘲笑她。“城市小孩!”
  只有缺乏運動的城市小孩才會抵抗邊奇差無比,動不動就生病。
  她拿起抱枕扔他。
  “你幸災樂禍什麼?我是為了幫你才臥床的也!”她鼻音濃濃地唱起來,“為你我受冷風吹,寂寞時候流眼淚——”
  “別唱、別唱!”他被她那副破鑼嗓子折騰得直蹙眉。“你乖乖的,我會幫你帶巧克力回來。”
  “你要去哪里?”她一骨碌坐起來。
  “下山。”齊霖毫不拖泥帶水,說完就准備走人。
  “等一下。”她趕緊跳下床拉住他。“為什麼下山?何時回來?”
  齊霖忽然發覺,她緊迫盯人的神態像煞了盯老公梢的小媳婦……什麼跟什麼呀?他立刻抹掉這層曖昧的聯想。昨夜吻過她——不,是她吻過他之後,兩人之間的感覺產生異樣的轉變,若有似無的。但,無論如何他也不該對少不更事的女孩動了情欲呀!
  “去市區門市部視察,五天後回來。”他轉頭又想走,衣角不期然再被扯住。“還有什麼事?”
  哈,倚月就是要等他回頭。
  她踮高腳尖,免費奉送一記熱情的送別吻。
  最近她發掘了新興嗜好,就是隨時隨地讓他出奇不意。
  “喂!”齊霖忙不迭地推開她,眉峰習慣性的扭擰起來。
  “一路順風。”她甜甜的笑著。
  壞小孩!
  “上床休息,待會兒琪雅會過來檢查你的狀況。”他匆匆離開危險地帶。
  “喂,等一下——”她才不要和那位琪雅小姐相看兩相厭哩!要找人看顧她也不先征詢她的意見。“你別叫她過來啦,齊霖!”
  原凶首惡已經逃離現場。
  “臭齊霖,類人猿,進化未完全的摩登原始人!每次都罔顧我的意願。改天教你也躺躺病床,讓你嘗嘗任人擺布是什麼滋味!”她把抱枕假想為他的腦袋,惡化在腑下死命地捏、打、追、扭。
  “齊霖已經出門了,你現在罵他他也聽不見。”齊母抱著剛收的幹淨衣物,正好從她房門口經過。“這回他又怎麼惹著你了?”
  “齊媽媽!”她賴回床上抱怨。“齊霖幹嘛叫那個什麼琪雅的女人來啦,我不想見她!你趕快趁她沒來之前打電話過去,叫她不要多走這一趟。”
  “人家好心來看你,你還嫌。”齊母索性走進她的房間,把衣物灑到床上,連聊天邊摺衣服。
  “她對我會存有好心才怪!”倚月沒趣地摸摸鼻子。“齊媽媽,那個女的好像的齊霖很熟,他們以前是男女朋友嗎?”
  顯然趕人不成的了,乘機打聽一下敵情也不錯。
  齊母拿出回避問題時的特有動作——聳聳肩,然後沈默地進行手上的工作。
  “齊媽媽?”她催促著。齊霖與琪雅不會有某種慘痛的回憶吧!
  “以前她和齊霖是好朋友。”齊母的牙關稍微放鬆了。
  “男女朋友?”她試探地問。
  “嗯。”
  “後來呢?”她對齊氏母子守口如瓶的異能委實又愛又恨。
  “後來……”齊母聳聳肩,那副故作輕松的模樣也實在“故作”得太明顯了。“齊霖他爸和我覺得他們不太合適,所以私下勸他多考慮一下,正好當時家裏出了點狀況,齊霖便以它當藉口,和琪雅推拖了一陣子,正好她也必須到臺北讀護校,所以兩個人到最後自然無疾而終了。”
  “這樣子呀?”她有點懷疑,因為齊霖看起來不像唯父母之命是從的孝子。“看來他很容易就屈服,難道他不喜歡琪雅嗎?”
  她自動編造整出前因後果。他們倆八成是青梅竹馬,兄妹之情多過男女情愛,但是那個自以為美得不得了的女人自作多情,害齊霖和他父母頭痛得不得了,又擔心直接讓她死心會害美女受刺激過度,一時想不開自殺,只好和她虛與委蛇下去。通俗劇情都是這麼演的。
  “只能說……”齊母聳聳肩,公佈正確答案,“有人比齊霖更愛她吧!所以齊霖選擇不去攪和那淌渾水。”
  雖然結果與她預期的稍有出入,然而用渾水來形容琪雅實在太貼切了。
  不過,齊媽媽的話中之意似乎暗示他們之間還卡了一個第三者。倚月立刻咬定是琪雅的狐媚子心性發作,偷偷勾引其他男人被逮個正著,才讓齊霖對她死心。嗯,一定是這樣。
  不知他們的戀情發生在何時,倘若兩人當時還待在山上,琪雅能在有限的單身漢資源中挑中偷吃的人選,那她也真是太饑不擇食了。
  “齊伯母。”樓下大門口傳來琪雅清脆的呼喚。
  倚月的小臉立刻沉下來。來得這麼快幹嘛?想找齊媽媽攀交情嗎?平白打斷她探問更多消息的機會,嘖!
  “正好,琪雅上來看你,我下樓燉一鍋豬腳給你去黴氣,你最近的健康運好像不太好。”齊母抱著衣服堆下樓去叫人。
  倚月才不相信那女人能存什麼好心眼,還探病呢!沒半夜作法向月亮許願讓蘇倚月早點投奔西方極樂世界就該偷笑了。她懶得理他們!既然當初不是上山來應酬的,一旦遇見不歡迎的客人,她有權利端著冷面孔迎接,誰也不許多嘴。
  倚月隨手拿一本英文參考書,懶洋洋在研究起學問來。
  腳步聲在她房門前停住,她並非視而不見,而是根本不想抬頭看對方。
  “聽說你‘又’感冒了。”琪雅的口氣萬分同情。“一天到晚替別人製造麻煩的感覺想必很糟吧?”
  “當然嘍!尤其前來探病的老是一些雜七雜八的人。”若論口才,她不輸任何人,識相的話最好放亮招子,少來撚虎須。
  琪雅的臉色由白到紅轉了一圈。“若不是齊霖親自邀請,我才懶得過來。”
  “唉!真拿他沒辦法。”她假意地歎了一口氣。“我不過是生了點小病,他就緊張得像染上什麼絕症似的,半夜爬起來檢查我兩三次,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下,一直叮嚀我快點好起來、快點好起來,給他弄得好煩哦!”
  那廂大美女已經快噴火了。
  “既然還有力氣說謊,可見你的精神不錯。”琪雅硬生生澆上一桶冷水熄溫。“既然如此,我先走了,不打擾你作白日夢。”
  “好呀!麻煩你叫齊媽媽上來,剛才我們聊得正高興,被‘人家’打斷了。”她把參考書丟回去。
  “你和齊伯母還能有話好聊,這可奇怪了。”琪雅冷笑,齊家人為何能與蘇倚月維持和諧的氣氛?委實教她猜不透。
  “能聊的事情可多著呢!比如說齊霖的童年、齊霖上小學啦、齊霖上國中啦、齊霖上大學啦……”其他細節交給聽者自行去想像。
  “哦?”琪雅的笑容很挑畔,外帶一點曖昧的意味。“那麼,你應該知道我和齊霖的關系嘍?”
  “知道呀!”她彈了彈手指甲。“他不要你了嘛!你們倆已經分手,就這麼簡單。”
  “胡說!”琪雅沖到她床前。“我們幾年前暫時協議分手,目前隨時都有可能複合。”
  “少自己騙自己了,齊媽媽根本不贊成你們在一起。”面對敵人,她向來不留情面。
  “那是因為當時我們年紀太輕,心性未定,至於現在,齊伯母早就贊成我們在一起。”琪雅立刻提出凶捍的反駁。
  “哦?是嗎?那想必剛才是我聽錯嘍!”她丟出一顆攻擊彈,“那麼,請問你要如何處置那個比齊霖更愛你的人?”
  “我們之間從來沒有其他男人介入。”琪雅否認。
  “才怪,我知道齊霖是因為第三者才決定離開你的。”倚月來勢洶洶地襲向眼中釘。“你有種偷漢子,就該有種承擔後果,幹嘛那麼不上道呢?向別人坦白自己的不貞,滋味非常不好受,對不對?”
  “住口,你什麼都不知道!”琪雅握緊拳頭大喊。“當時齊霖已經向我求婚,是你父親的錯!一切都是你父親的錯!因為他,齊霖才會取消我們的婚事!”
  “胡說!這跟我父親有什麼關系?”倚月的表情寫滿荒謬。“可別告訴我,那個第三者就是我老頭。”
  “七年前你父親聯同幾個偽君子,哄騙齊伯伯到期貨市場去買賣期貨,最後輸得血本無歸,然後再用低於行情二分之一的價錢買下齊家在臺北的土地,給齊伯伯還債。”琪雅恨恨地陳述往事,“當時齊霖剛接下家族事業的經營大權,正准備擴充規模,卻沒想到齊伯伯的錢已經瞞著他被蘇為仁騙光了,甚至連他打算拿來向銀行抵押的土地也已脫手,他措手不及之下,遇上資金周轉不靈的困境,幾乎眼睜睜著茶廠倒閉。他為了不讓我嫁過來後跟著他吃苦,才取消婚約,所以這一切都是你父親的錯!”
  “臺北的地?”倚月重重一震。“這些事情發生在什麼時候?”
  “七年前!”琪雅執拗地氫一切因果歸咎於她。“直到五年前齊霖才把茶廠導回正軌,終於轉虧為盈,你自己想想看,你們蘇家有多麼對不起他!”
  七年前,臺北的地……天哪!
  “哈!”她突然笑出來,而後,笑容越咧越大,臉上交織的複雜情緒包含了驚異、嘲諷、無奈和不敢置信。“哈哈,哈哈哈——”
  她越笑越開懷,笑到最後乾脆抱著肚子癱倒在床上。
  “你笑什麼?”琪雅怒道。
  “我——我笑我老爹——”她拭掉眼角迸出來的淚水,“他辛辛苦苦騙來一塊地——原本以為撿到寶了,沒想到反而栽在它手上——搞得自己血本無歸也就算了,居然連老命也送掉——哈哈哈——”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一旦時候到了,誰也躲不掉。
  琪雅顯然不懂她的意思。“他死得好,惡有惡報。”
  “咱們倆還真有默契,今天早上我也以這句話形容自己呢!”她雙一骨碌坐起來。
  “父女倆一個樣!”琪雅冷笑著,“你又有什麼好得意的?看樣子你對齊霖似乎也有了好感,你自己想一想,令尊對齊家造成這麼多無法磨滅的傷害,他有可能接受你嗎?你才應該自求多福。”
  這是她離開之前撂下的結語。
  那女人所說的話,還該死的有道理。
  不過,So what?她對齊霖又不感興趣,幹嘛擔心這個不存在的問題。誰會去喜歡他呀!既不愛聊天說話,生性又嚴肅無趣,每天只曉得工作、工作、工作,更重要的,還老她十歲哩!種種跡象顯示他是一隻機能進化未完全的類人猿,只有像琪雅那樣的鄉下女人才會將他當成寶,她怎麼會去喜歡、甚而愛上他呢?
  俁,不可能的嘛!
  倚月無稽地揮揮手,回頭看書要緊。
  可是……
  參考書又被丟回書堆裏。
  為什麼她真的開始衍生憂慮煩躁的感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19:37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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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討厭的類人猿講話不守信用!明明說好下山五天的,今天恰好堂堂邁入第五天,他居然一大早打電話回家說他有可能延遲個一兩天再回山上,所以選遣送貨員將他采買的私人用品載運上山。依她猜想,齊霖仁兄八成是待在山下玩得樂不思蜀。
  自從五天前聽了琪雅“恐嚇式的警告”,不知道為什麼,她整日裏芳心惴惴的,腦中不斷回蕩著那一句:“令尊對齊家造成這麼多無法磨滅的傷害,他有可能接受你嗎?”蕩到最後,她幾乎快中邪了。
  不行,她必須立刻探查清楚齊霖的意向如何。即使不為任何情呀、愛呀的因素——她仍然不認為自己已經對那只類人猿產生好感——好歹也為了未來“同居”的和諧氣氛著想。
  倘若齊大爺不肯回家,姑娘她下山找人也是一樣的。處理定然正事,還可以拖著富有大老闆陪她到熱鬧的市區逛逛,何樂而不為?她都快忘記霓虹燈長什麼鬼樣子了。
  當然,要想順利下山,她必須找到合適的便車。而今兒個上門的送貨員是齊霖親自派上山的,當然最瞭解老闆此刻在哪處門市部巡視。
  “拜託啦!求求你啦!幫幫忙啦!”她涎著臉跟在獵物後面。“你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答應,請你賞個臉嘛!”
  “齊小姐……”送貨員苦著臉看他。
  “誰告訴我姓‘齊’。”她糾正送貨員的錯誤。
  “可是,你住在齊先生家裏,我還以為你是他妹妹。”
  “錯!誰規定住在齊家就得是齊家的一份子?難道住在總統府裏的人都是總統嗎?”她直覺地搶白著,然後才發現不對。現在是她有求於人,怎麼可以端出凶巴巴的架子搶白人家呢?她趕緊換回逢迎諂媚的表情,“但是你喜歡把我想像成類人猿的妹妹也成啦!只要你肯伸出援手,其他一切好談。”
  “不行!小姐,齊先生警告過我,除了他交代的東西該運上來之外,其他貨品一律不准亂送。”
  “對呀!他只要求你不能把違禁品運上山,又沒限制你回程的時候不能多帶點東西下山。再說,我又不是違禁品。”她隨口推翻送貨員的藉口。
  “先別說這些,讓我把貨物盤點完畢好不好?”送貨員匆匆找了一個藉口脫離她的魔爪。
  也罷,齊家茶業就這麼點大,她才不信他能逃到哪里去。
  等不到五分鐘,倚月又失去耐心了,眼巴巴地黏上去。
  “喂,先生,你順便載我下山找類人猿……我是說齊先生啦!反正你多載一個人也耗不掉多少油嘛!”
  “現在已經傍晚,齊先生應該晚上就會到家,說不定他現在已經在回來的途中了。”送貨員好聲好氣地哄她。
  “才不咧!他明天以後才會回來。”她又不是三歲小孩,旁人隨便說說就買帳。“拜託啦!你就幫幫忙嘛!”
  “不行,齊先生要是知道了會殺我的頭。”送貨員向她求饒。
  “殺頭就殺頭,反正你長得又沒特別帥,多了那顆頭也沒增加多少美化效果,丟了有什麼好可惜的?”她分析給他聽。
  “你不可惜我可惜呀!”送貨員抗議。
  “哎呀!不管啦!”既然求告不成,她只好使出撒賴的招數。“我非跟你下山不可,有種你中途把我丟下車好了。”
  她徑自跳上廂型車。
  於是,就在她的威脅利誘、軟硬兼施之下,以及齊母勸阻無效的叮嚀聲中,山中一霸蘇倚月踏上她下山的旅程。
  入冬之後,天色陰暗得早,才七點多就已經蒼穹全黑了。上路的這一個多小時以來,她的嘴巴半刻也沒停過,不斷在調查類人猿的民眾支持率。
  “齊霖對員工好不好?”這是她第三十七個問題。
  “只要別犯錯或惹了生氣,齊先生通常都不錯。”送貨員已經可以預見自己幾個鐘頭後見著大老闆的命運。
  “那就是馬馬虎虎嘍!”她刻劃進腦中的記事本裏。
  訂分標准非常嚴苛。
  “小姐,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送貨員尚未死心。
  “別開玩笑,你如果把我送回去再趕下山,沒到市區之前已經入夜了,今晚就准備睡在車上吧!”她仍然不屈不撓。
  送貨員無奈地瞄她一眼。
  突然,廂型車咳嗽兩聲,接著重重抖了兩下,然後再噗噗兩響,死了!
  “糟糕!”
  “怎麼回事?”她從來不曉得汽車也會咳嗽又發抖的,感染重傷風。
  “慘了!”送貨員用力踩著油門。排氣管吐出噗嚕噗嚕的噪音,但引擎拒絕有反應。“引擎發不動了!”
  哪有這麼巧的事!
  “是不是你搞鬼?”她狐疑地斜眼打量他。
  “怎麼可能?我今晚又不打算睡車上。”送貨員趕緊澄清道。“我下去檢查看看。”
  兩人掀開引擎蓋,二愣子似的探頭探腦了幾分鐘。
  “傷腦筋,可能是油管附近的聯結出了問題。”送貨員做出結論。
  “那該怎麼辦?”她對這種機械常識向來只有白癡的程度。
  “五分鐘前我們曾經過一座小住宅區,走回去問問看有沒有修車廠吧。”
  五分鐘的車程讓兩人足足走了半個小時,在山風凜冽的夜晚走在高山地帶,那種滋味實在不是人受的。倘若這段苦工可以拿回應得代價也就罷了,偏偏——
  沒有!沒有修車廠!他們的目的地僅由幾間水泥屋所構成,錄屬於某座私人茶園的巡工宿舍。那兒唯一的“公共場所”是一間由老阿婆經營的小雜貨店。
  他們在雜貨店裏面面相覷。太慘了吧!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附近比較有規模的村落只有老闆家一帶,看來我們得回去求救了!”送貨員終於說出他計劃良久的目的。
  哈!她就知道!
  “不要!我才不走回頭路。”倚月一口否決。
  “那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一旦回到齊家,你絕不會再讓我下山的。”她很有自知之明。
  “其實你們可以——”七十多歲的老婆婆好心地提出意見。
  “這件事情我們自己私下解決就好,不用麻煩您了。”送貨員忙不迭阻止她。
  “沒關系,聽聽阿婆怎麼說。”倚月插進他們的爭持。
  “別再說了,我看還是這麼辦吧”送貨員當朵立斷,採取折衷辦法,“我雇人開車載我回去求助,你留在這裏等我的消息。”
  “可以!”只要不抓她回齊家產業,一切好談。
  “好,那你乖乖地留在這裏等我回來,別亂跑哦!”他諄諄交代幾句。
  “安啦!”她既人生又地不熟,更缺乏交通工具,深山的冬夜清冷無比,簡直可比圍困在三不管地帶,還有何處可以亂跑?
  難不成還能逛“夜總會”消磨時間?***
  “下山?”齊霖愣了一下。“誰帶她下山?”
  “你派上山的送貨員。”齊母體會到兒子風雨即將來襲的語氣,立刻搬出最無辜、最中立的語氣應付他。
  “小羅?”他難以置信的濃眉聳得高高的。“我明明警告過他,不可私自運送多餘的物品。”
  原先他預擬在南投多待幾天,可是一種莫名的思緒催促他盡快回到山上的家園。這回下山,一有時間他的腦子便無法停止猜想,倚月的病勢該痊癒了吧?放她和母親單獨在山上,老人家不知道是否壓制得了她?她聽見他必須延長行程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是高興她又可以為所欲為更長的時間,抑或盼念他早點回家?她會不會藉機又和琪雅起沖突?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絕對是肯定的,他清楚地記得自己離開之前,她還大吼大叫著不要琪雅過來。
  所有思緒一直圍繞著她轉,待他有所驚察時,他發現自己的心裏已經做出按時結束巡查、打道回府的決定。
  於是,他回來了——並且發現那個小皮蛋居然溜下山去找他!
  他們是三個小時前出發的,這當口應該已經順利抵達目的地。看來在他准備上山的同時,她也正好鑽上下山的便車。
  他們倆也太有默契了吧!
  “沒法子,你也曉得倚月丫頭纏起人來是很有說服力的。”齊母拍拍兒子的肩膀,一副天下太平的安詳形貌。“他們已經離開三個小時,現在想必已經抵達山下,我建議你趕緊搜出她的所在位置,然後想法子接她回家。”
  “你好像一點都不擔心,媽。”他的口氣冷冽而不滿。弄丟囚犯的牢頭居然還悠哉遊哉的。
  “當然嘍!”齊母笑吟吟的,仍然一派西線無戰事的悠閒貌。“她是我仇家的女兒,我趕她走都來不及了,哪用得著急著找她回來。”
  老媽騙得倒他才怪!她分明以觀賞兒子坐立難安的風景為樂。倘若倚月真的失蹤了,母親大人只怕比人家正牌的爹娘更吐血。
  “電話簿拿來。”他悶悶的,開始逐一打給南市區三家門市部追查逃兵的行蹤。
  沒有!
  沒有!
  沒看見人!
  三家店長分別傳給他否定的回報。
  不可能的,她應該已經抵達其中一個地方才對,該不會中途出了什麼意外吧?!
  “找不到?”齊母也開始警覺起來。
  “媽,你確定他們是一起離開的嗎?”他覺得不太對勁。
  “當然,難不成倚月還能自己走下山?”她白了兒子一眼。“齊霖,你派上山的送貨員為人如何?”
  “媽!”他不可思議的喝叫。“現在你還有時間做人格普查。”
  “這件事情很重要!”齊母叫了起來。“誰曉得那個人是不是正人君子?倚月年輕又可愛,如果他半路上忽然起了歹念,在烏漆黑的山路上對她胡來怎麼辦?孤男寡女的同處一車,誰能擔保會不會發生意外。”
  “不會的!”他下意識地反駁。“人人都知道他們一起離開,只要倚月出了事,警方必定第一個調查他,他不會那麼蠢!再說,我的員工之中不可能出現歹徒……”
  他的否定越來越小聲。
  難講哦!犯罪史上的連續殺人狂、變態色魔、綁匪,哪一個不是看起來與常無異。而且那個送貨員是店長替他指派的,他又不認識對方。聽說那個人也不過剛在齊氏茶業工作滿八個月,資歷上還算新人,齊氏的主管對他所知不多——
  該死!當初見到送貨員的時候,為何忘記問他前一份工作離職的原因、有無不良嗜好、家裏還有什麼人、結婚了沒有?
  最重要的是,那個王八羔子到底把倚月載到哪里去了?
  “齊霖,你的表情是什麼意思?”齊母的眼睛瞪得比紅綠燈還大,兒子那副驚恐的表情簡直如喪考妣!
  “媽!我開車出動找他們!”他一把抄起車鑰匙,火速沖下樓梯。
  “等一下,你別嚇我。”齊母跟著沖下樓。“怎麼回事,你覺得倚月有危險嗎?你為什麼派一個具有犯罪傾向的人負責送貨?你雇人之前從不對他們的誠信問題做調查嗎?齊霖——”
  “別嚷了!”他及時在門口阻住母親的連珠炮攻詰,邊穿大衣邊開門。“你留在家裏等消息,說不定有人會打電話回來。”多麼熟悉的場景,不久之前才發生過。“我一找到倚月就立刻通知你。”
  拉開大門,站在門外的人形抬起拳頭,差點一傢伙敲在他的胸口。齊霖愣了一下。
  “是你!”
  “老闆,你回來了?”送貨員開開心心地向他打招呼。
  齊霖張望著他身後的黑夜,空空如也!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出現,倚月呢?
  “去你的!”砰!一記重拳飛向送貨員脆弱如豆腐的下顎骨,區區一百六十多公分的矮小身材轟隆癱躺在玄關。
  齊霖一把揪起他的衣領,目露凶光地問:“我問你,蘇小姐被你丟在哪兒去了?”***
  倚月呆坐了三十分鐘,慈悲為懷的老婆婆終于邀請她到店面後頭的躺椅上休息一會兒,正巧她白直走了好久的山路,又冷又倦,有個打盹的地方最好。反正山中居民都滿友善的,她也不怕老婆婆會對她不利,有得睡就盡管睡吧!
  這家雜貨店距離齊家約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所以送貨員來回一趟好歹需要三個小時。今晚下山之後一定入夜了,不曉得齊霖會在何處落腳,希望她找得到他才好。
  好舒服!她呻吟一聲,放懷窩進毛毯裏。
  三個鐘頭後,當齊霖找上雜貨店,入眼的正是倚月蜷縮在毛毯裏睡得爛熟的景象。
  當全世界人仰馬翻的搜尋萬惡的小妮子時,她卻自顧自地逗留於夢鄉裏編織美景!他又好氣又好笑,蹲在躺椅旁參觀倚月的睡相。她像個小孩子似的,睡覺還會流口水呢!相信任何人瞧見這張嬌癡無邪的蘋果臉,任憑天大的火氣也發作不出來。
  “伊困好久了,我都不敢給伊吵。”老婆婆悄聲向他報告。
  “打擾了,我這就帶她回去。”齊霖看她睡得香甜,實在不忍心吵醒她,可是毛毯總該還給人家。
  “不要緊啦!你給伊這樣子抱回去,不要給伊吵啦!”老婆婆看穿他的猶豫。“反正一張毯子又值不了多少錢。”
  這一路的討論,倚月姑娘全給睡過了。
  意識朦朧中,她感覺自己的臉蛋接觸到冷空氣,皺了皺鼻子,輕輕哈啾一聲,下意識搜尋著溫暖的原源。她摩挲片刻,臉頰立刻尋到舒軟的毛線質料,底下泌出熟悉的氣味,仿佛特屬於齊霖的味道……
  “類人猿……”她在睡夢中咕噥。
  “嗯。”遠方傳來低沉如魔咒的應聲,聽起來好笑中摻雜著氣惱。
  鬼丫頭,連神智不清的時候都還記著他的綽號。
  “齊霖……”她繼續夢囈。
  “嗯?”
  “麥香雞……著條……再加一杯大可……”居然點餐起來了。
  她跌回昏睡的狀態,隱約感覺到身體陷入皮革似的支撐物,外在世界似乎隨著某種平穩的震動而改變。
  好暖和,好安全,不想醒來……
  倚月,倚月……睡夢中,有個熟悉的男子聲音輕輕喚著她。
  她忽然發覺自己的身體急劇縮小,片刻間變成一個小娃兒。
  她抬頭搜尋著“他”高大的身影,驀地被人高高抱進懷裏。
  大哥哥……她仿佛聽見自己稚嫩的撒嬌聲。
  大哥哥抱抱……
  “倚月。”一個女性聲音在她耳旁驚味道地詫叫。
  “噓,讓她繼續睡覺比較好不吵人。”好像是齊霖在輕聲制止母親。“已經兩點了,媽,你回房去睡吧!我送她上樓。”
  腳步聲踩在樓梯上的回響……旋即,她的背脊抵上棉軟的被褥,輻散著爽身粉香味。
  她滿足地歎了一口氣,更深切地窩進棉被裏,适才一直提供她熱能的物源卻似乎要離開了。
  “齊霖……”她嬌軟地吟囈著,雙臂無意識地蜿蜒上他的頸項。
  “快放開!”他的心口怦然一跳。
  以前一直將蘇倚月視為半大不小的娃兒,直到那次在村莊裏的親吻,他才稍微正視她的“女性特質”,而此刻——
  她完全不明了自己若睡似醒的嬌憨姿態有多麼誘人。扇弧形的眼瞼半掩著星眸,透出慵懶無力的昏傻,紅色菱唇淺勾著微笑,他從不曉得清新純潔與魅惑可以並存於同一具軀殼內。
  “別走,陪人家睡……”她隨口撒嬌的一句話,卻幾乎引發他的心髒病。
  “不行。”他的喉嘴宛如吞下沙子一般的乾燥。“乖乖的,你一個人睡就好。”
  “不管,不放你走……”看得出來她根本不曉得自己在說話,神智早就睡迷糊了。
  但她固執不放的手臂仿佛囚錮人心的枷鎖,緊緊扣住他的頸背。
  仿佛也扣住了他心中的一根緊弦……
  “倚月……”他籲出幾不可聞的歎息。
  原來本著牽制她的決心,千里迢迢奔到臺北去找她麻煩,為什麼演變到最後,反而變成他被束縛了?
  危險的小魔女……***
  齊霖!
  倚月必須掩住嘴唇才能阻止自己失聲叫出來。他怎麼會睡在她的房裏、她的床上?她又是如何回到家裏?
  記憶區殘留的最後印象是,雜貨店老婆婆好心地請她進內堂休息,然後她就……就……不記得了。
  突然覺得口渴,她自動醒來找水喝,沒想到身旁多了一個“床友”。
  她望向牆壁掛鐘,時針方才跨進淩晨四點的門檻。
  齊霖和她一起睡覺。這個句子實在曖昧透頂,場景也光明正大不到哪里去。他們究竟“同床共枕”了多久?
  很奇怪地經驗!她還沒機會和男人“睡過覺”,也沒太多機會見到男人睡覺,她總覺得男女望著另一半入夢是相當親密的。
  齊霖的白襯衫解開了三顆扣子,露出其下精壯的胸肌,配上他碩大的體格更顯得雄壯。
  倚月纖柔的手指輕撫過他的鼻樑,順著刀削般筆直的線條來到嘴唇。他的嘴唇並不豐滿,人家說唇薄的人自製力高、性格嚴謹,而且薄情。她贊同前兩項論斷,至於薄情嘛……不,她再也沒有遇見過比他更感情澎湃的人了,只是他的沖動全隱藏在嚴酷少言的面具下,讓人捉摸不著。
  “齊霖。”她輕喃,低頭印上他的唇角,續上他們的第三個吻。
  每一次都是由她主動,死人!
  他究竟如何看待她呢?以他平常的言行來看,顯然自己在他眼中不過是個比小娃娃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像琪雅那樣成熟健美的形象才符合他心目中的女人典型吧!
  倚月忽然覺得很不是滋味。
  “我是個機會主義者,不是嗎?”她自言自語地提醒自己道。而機會主義者向赤把握所能找到的每個機會。
  就是今晚!今晚她要向齊霖證明,她已經算得上成熟女人的標准!
  突如其來的勇氣壯高她的膽量,兩片紅唇貼上他敞開的領口,輕咬著堅硬的肌肉——
  齊霖被一陣麻癢溫熱的異感弄醒。
  他好像在倚月的房中睡著了,而倚月……
  倚月!
  他遲鈍地察覺出自己的身上多了一副嬌軀。
  “你在做什麼?”他試圖扳她離開自己的身體。
  但她的位置比他更容易施力,輕松自如地撥開他的手臂,一抹誘惑的、溫柔的、完全不像“女孩子”的媚笑,漾上她的容顏。
  “別動。”她趴回他身上,吐氣如蘭地拂向他嘴唇。“我是你的員工,對不對?”
  “對。”他緊繃住呼吸,深怕一點點的生氣外漏都會……失控。
  “你有替我申請勞保嗎?”
  “沒有。”他的喉結上下移動了一次。
  “你計劃發給我車馬費、膳食費或紅利獎金嗎?”
  “沒有。”若非氣氛如此緊張,她的問題可能會讓他失笑出聲。
  “換句話來說,一般公司職員應享的福利我都沒有,對不對?”
  “……對。”天!她沒必要以這種要命的姿勢與他商討福利問題吧?
  他敏銳地查察到兩人直接碰觸的部位,她僅著一件長睡衣,還是他拼著流鼻血的危險替她換的。而他自己呢?他從來不覺得西裝褲的布料太薄了,直到今夜——
  或者,這妮子壓根把他當長輩看,忽略了他“男人”的身份?
  “所以——”她繼續笑出那副完全不符合她年齡成熟度的狐媚唇形,“齊老闆,我認為自己有權利向你索討應得的員工福利。”
  她的嬌軀每一寸、每一尺地黏上他的身體。
  這是他當晚,在意識清楚的情況下記憶最深刻的一件事,然後……
  然後就純屬於個人隱私的部分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20:24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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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寒冬的遠離,山區再度進入奇妍競艷的開花季節,齊氏茶業的園區和加工廠也步入採摘嫩茶的忙碌,為一個月後的行銷網路製作上品等級的春茶。萬事起頭之際,齊霖理所當然把“忙”字擺中間,可是偏有人喜歡纏著他不放。
  早餐時分,他努力閃躲她偷雞摸狗的攻擊。
  “倚月,別胡鬧。”
  “我哪有?”她提出無辜的答辯,繼續“巴”在他身上。
  他們的“秘密私情”已經延續三個多月,然而因為齊霖一些奇奇怪怪又說不通的顧忌,他們決定暫時瞞住齊母事情的真相。保密的工作執行起來著實不容易,畢竟老人家和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夜裏要想瞞著她偷情可得具有高深的功力。
  不吃窩邊嫩草的使命感讓齊霖下定決心和倚月保持“正直清白”的關系,然而他夜夜承受著她溜進房時裏突襲的誘惑,每一次總堅持不到兩分鐘就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讓她攻城掠地、鯨吞疆土,不亦快哉!
  “一會兒媽澆完花就進廚房,你給我安分一點。”他用力端起剛健正直、意氣雄壯的聲威。
  才說完,她不安分的嘴唇已經封住他的嗓音來源處。
  “喂——”他搶在情欲一發不可收拾之前掙開她。
  “早。”齊母出現的時機正好阻止他開罵,所有話一骨碌全吞回他肚子裏。“齊霖,怎麼大清早臉色就怪怪的?”
  “沒……沒事。”他強笑著接過倚月替他盛好的清粥。
  “坐呀!”她熱情地招呼大夥兒就定位,自個兒開開心心地霸佔他身畔的坐位。
  桌巾底下,金蓮玉足開始作怪,隔著褲管搔弄他的小腿肚。
  “倚月!”他輕喝。
  “幹嘛?”她無辜地瞟著他。“沒事不要老凶巴巴地吼我名字,OK?人家好端端地吃稀飯,又礙著你什麼了?”
  “對呀!齊霖,你不要老找倚月麻煩。”齊母也替她發出不平之鳴。
  他忽然覺得碗裏盛裝的並非稀飯,而是難以入口的黃蓮,而且他必須樣裝啞巴,乖乖地將它們吞進肚子裏……雖然其實不是真的那麼“苦”!
  “今天晚上村裏應該籌劃好活動了吧?”齊母夾起香軟QQ的麵筋放進兒子碗裏。
  “對。”他盡量讓語調維持在穩健的頻率。
  “對什麼?”齊母追問。她兒子話少的老行病又發作了。
  “阿裏布說村民打算……噢!”他的身體忽地震了一下。
  “什麼?”麵筋掉在桌上。
  “沒、沒事。”他勉強扯出笑容。
  那只該死、誘人的腳丫子從他的小腿肚逐漸往上移,開始在他膝蓋和大腿上摩劃著圈。幸好桌巾的長度足以遮藏住他腰幹以上的部位,否則他此刻的“反應”可能會令親愛的母親大人尷尬到姥姥家去。
  “村裏今天晚上有活動呀?我都不曉得。”她居然還一派天真無事的談天說地。
  “每年春茶的採收期,村子都會舉行慶祝活動。”
  你給我安分一點,否則今天晚上要你好看!他的眼神傳達著龍心不悅的旨意。
  “倚月,你從來沒參加過類似的慶典吧?節目很精采哦,壯丁們會表演祈福今年豐收的傳統舞蹈,婦女則升起大大小小的營火燒烤野豬肉和山雞,所有食物都調配上特有的山區香料,香得讓人受不了。附近村鎮相熟的朋友們都會趕來參加,你一定要去開開眼界。”齊母精神奕奕的展開遊說。
  她聽得神往不已。“好像很好玩的樣子……可是我和大家又不熟,目前為止也只有比較認識阿裏布父子,如果貿貿然出現在廣典上,會不會太突兀了?”
  平常她的活動範圍以主屋附近為主,偶爾遇到齊霖去茶園巡視,才幫著送送便當,但大半時候他都待在半個小時車程之外的加工廠,所以她和齊氏員工們接觸的機會微乎其微。除此之外,村裏的人見過她的機會就只有上回的食物中毒事件,然而當時兵荒馬亂的,有誰會特別去記得她的存在?
  “這個時候就嘗到沒有廣結善緣的苦果了吧?”他低聲呢噥著風涼話。“早知如此,平常為什麼不多跟著我四處去認識朋友……喝!”
  他猛地震跳一下。
  “怎麼回事?”齊母被他反常的舉動弄得如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沒事,呃……椅墊有點紮人,可能是彈簧松了。”
  原本盤桓在他膝蓋上作怪的小腳突然往上面探去,壓碰他一觸即發的“危險地帶”,他只差沒護著重要部位跳起來。所以說,男人就是比女人吃虧,一些感官上的沖擊比女性明顯,害他們想遮也遮不住。
  “會嗎?可是咱們的椅墊是我用毛線勾的,哪來的彈簧?”齊母非常疑惑。
  “要不就是毛線頭了。”他轉得很硬。“媽,下次記得把毛線頭清理幹淨。”
  “你站起來讓我看看。”母親大人不能忍受自己的作品遭受抨擊。
  現在站起來?那還得了!他以後還要做人哪!
  “不用麻煩了。”他連連搖手。
  “沒關系。”他老媽脾氣比較拗。
  “等我吃完早點再說。”他埋頭努力吞稀飯,一副“我很忙”的樣子。
  “你硬霸著紮人的坐墊幹什麼?還不快換位置!”齊母發出懿旨。
  “算了,我吃飽了,先出去工作,你們慢慢吃。”齊霖只好選擇快速遁逃的最後一計。
  他匆匆抓過車鑰匙,趁母親來得及瞄見他的窘狀之前沖出餐廳。
  “哎呀!我忘記問他今天在哪里工作,需不需要我送便當?齊媽媽,你慢慢吃,我馬上回來。”倚月隨便找了個藉口,也跟著奔出“肇事現場”。
  兩人離開得相當匆忙,因此都沒看見齊母臉上竊笑的表情。
  “齊霖。”倚月及時阻止他坐進駕駛座。
  “你還好意思追出來?”他惡狠狠的道:“以後要是再像今天早上一樣惡作劇,看我怎麼收拾……”
  他的威脅沒能說完,纖瘦苗條的嬌胴已經投入他懷中。
  四下無人,兩人自然毋需避諱任何眼光。她微仰下顎,承接他迅速的侵略,報複性的感覺中又不失溫情。
  “我跟你一起上工好不好?”她撒嬌道。“你不是勸我多接觸新環境、新朋友嗎?”
  拿他新鮮出爐的風涼話來堵他的嘴。
  “你呀!”他點了點她額頭,笑罵道:“給我乖乖回去溫書,上回復習物理是什麼時候的事?”
  “緊張什麼?物理課本永遠放在書架上,又不會消失不見。”
  “我也不會呀!”在她額際印下最後一吻,他坐進車子裏發動引擎,帶著親匿的笑容駛離她的視線。
  是嗎?倚月有些悵然。
  不知為何,她心頭總是存在著不踏實的感覺,仿佛兩人的牽系脆弱得不堪一擊,隨時有斷絕的可能。這種不安全感,莫非只有她才感受到?
  是她太多心了嗎?***
  出於年輕愛嘗鮮的心理,倚月抵受不住好奇心的引誘,尾隨齊霖出現在只有“相熟的朋友都會參加”的慶典場合。齊母必須出席一場朋友的喜筵,因此沒法子一起赴會。
  “哇,他們是怎麼辦到的?”她忍不住敬畏地叫出來。
  吉普車甫在村口的停車位泊穩,村落中心升起的主營火已將夜空映耀成暗紅色的絨幕。她這種典型的城市小孩,只在偶爾參加自強活動的時候,才有緣見識到營火的威力,盡管如此,也從沒想像過火團真的可以燒出兩公尺高的焰舞。
  “城市鄉巴佬!”齊霖取笑她張大嘴巴的呆樣。“過去看看,說不定野豬已經送上烤架了。”
  “食用野豬肉合法嗎?”她亦步亦趨地跟上去。
  “慶典用的野豬其實是普通豬。”難得今天心情好,他多說幾個字的意思提高不少。“由於傳統習慣以野豬肉為主,所以大家一直延續著這麼稱呼。你想想也明白,台灣哪來這麼多的野豬跑來跑去?”
  幾乎全村的人都在營區內集合了。這也是她頭一次見到村民們鮮朗活跳的健康模樣。
  村內除了戶外的路燈已亮著,其餘住屋的興源完全熄滅,更襯出慶典區那堆熊熊焰火的燦亮耀目。手鼓、排笛和幾件傳統樂器的調練聲音從廣場外緣響起來,此起彼落地交織成不分樂章的即興曲。
  常聽人說,原住民個個都是天生的藝術家,此刻新眼欣賞到他們描繪出來的圖騰,和舞弄樂器的精巧手式,她終于完全拜服。
  想來有點丟臉,早先她還以高人一等的偏見來看待他們,結果呢?人家的文化藝術只怕比她高明一百倍。
  “老闆。”身著傳統服飾的中年婦女打老遠招呼他們,接著好幾個男人團團圍過來,黝黑的臉上寫滿熱烈真誠的笑意,大夥嘰哩咕嚕地吐出他們慣用的語言。
  ——沒想到你會帶女朋友來。
  ——她好可愛,是不是你在臺北認識的?看起來有點眼熟哩!
  阿裏布插進來解釋。
  ——這位小姐上山好幾個月了,上回村民生病,她也過來幫忙了,你們認不出她嗎?
  “哦——”一個中年婦人以敬佩感動的眼光投向她。
  從頭到尾倚月只聽得懂剛才這聲“哦”。
  “啥米?我攏總聽無咧!”她索性也用另一種土語——台語——向他咬耳根子。
  “他們問我為什麼來得這麼晚,節目快開始了。”然後他也喊回幾句嘰哩咕嚕語。
  “你又說了些什麼?”她半句話也不打算錯過。
  “我告訴他們,我是為了等你才遲到的。”
  嘎?太可惡了,竟把責任推卸到她頭上,她的人際關系已經夠有限的了。
  村民七嘴八舌地鼓噪起來;投向她的眼光非常特殊,卻不是惡意的表徵。
  “他們又說了什麼?”分明欺負她不懂山地話。
  “他們問我為什麼你這麼會窮磨菇,我回答他們因為你正在學習如何用腳趾頭劃口紅,所以花了點時間。”說完搶先走向營火區。
  “類人猿!”倚月追殺過去。
  他回手攬過她的小蠻腰,坐上村民特別為他選定的上位。
  廣場大約有百來坪,左側外緣升起十七堆小火作為烤食物之用,中央則焚燃著巨大的主火堆,觀賞節目的座次圍繞著營火,從她和齊霖的角度可以看見全場節目。突然,眼角餘光瞄到琪雅也蒞臨現場。
  密索跟著琪雅踏入營火區,在大美女身旁嘰嘰呱呱地咬著耳朵,但琪雅冶艷的臉蛋布滿無庸置疑的厭煩,仿佛被密索纏得不勝其煩。
  那女人最好識相一點,別過來招惹他們,尤其是“她的齊霖”。
  “嗨,齊霖。什麼時候到的?”天不從人願,琪雅發現了他們,立刻撇下密索,漾著倩笑朝他們走過來。“我還以為你會順道過去載我,和往年一樣。”
  媚眸有意無意地瞟向倚月。
  “我以為密索會去接你。”他簡短地回答。
  琪雅燦亮如明月的笑臉倏地僵了一下。“以前都是你來接我的。”
  “齊霖的吉普車坐兩個人剛剛好,多載第三個稍微擠了點。不好意思,占走你的位置。”倚月裝傻的本領誰也比不過。
  琪雅瞪視她的眼神堪稱怨毒,顯然想對情敵發飆,又不願在心上人面前顯露”虎豹母“的晚娘面目。
  “齊霖,幫我拿杯冷飲好不好?”她轉而支開齊霖。
  蘇大小姐才沒那麼白癡呢!乖乖留在原地任她罵?門兒都沒有。雖然倚月的一張利嘴對付她綽綽有餘,但是,犯不著為了一個不足取的女人壞了今晚的興致。
  “好呀!齊霖,我和你一起去。”倚月不由分說地拉起他。
  驀地,帶動氣氛的前奏鼓曲叮叮咚咚地拍響了。
  “舞蹈節目即將開始,你還是留在這裏等我回來吧!”他提議。
  “沒關系!”她硬拉著他來到廣場另一頭坐下。“我才不要整晚和那個女人坐在一起。”
  她寧願犧牲視野好的座位來交換整晚的快樂心情。
  倚月隔著火堆,遙遙對情敵扮鬼臉。上位讓給大美女好了,反正她有齊霖。
  鼓聲節奏轉趨熱烈,所以琪雅只能愣在原地氣得牙齒發癢,無法隨便站起來走動,影響到其他人的視線。
  “琪雅究竟哪里惹到你了?”他好笑地問,注意到她們倆見了面活像兩只母刺蝟似的。
  “你說呢?”她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親了親他的唇。
  “倚月!”齊霖趕緊挺身和她保持距離,老天爺!眾目睽睽哪!
  標記所有物的任務達到!她笑吟吟的,注意力轉向場中央的舞陣。
  第一支舞祈祝舞由男丁們組成,沿著火圈圈成內外兩個圈圈,兩組人馬的領頭者分別由阿裏布父子擔任,顯然父子倆在村中具有相當崇高的地位。
  替舞步伴奏的工作由舞者們一手包辦。每組人馬腰邊都系著一具小皮鼓,隨著特定的節拍擊打出悅耳旋律,原始的敲擊樂配合著舞者們雄壯威武的呼喝聲,交織成震動人心的音符。
  “喝!”外圍的舞者朝天呼出劇烈的吼聲。
  “嘿!”內圍的舞者隨之而起。
  “喝”“嘿”的呼喊持續不斷,舞步的狂蹈越來越加快速度,熊熊火光映在每位舞者臉上,汗水隨著逐漸升高的體溫沁出古銅色的皮膚,虔誠的祈求在步伐和鼓聲中震撼了整個宇宙。
  這支原住民舞蹈傳達出他們赤裸裸的、毫無矯飾的情感,直接宣洩出心底最神聖的尊敬,對人類、對天神。她不曉得自己為何從沒體驗出原住民文化中的寶貴特質,反而一徑以虛榮的塵俗標准來衡量他們,甚至理所當然地抱持著偏見。
  “好看嗎?”齊霖不自覺地流露出憐愛,輕聲詢問她。
  “嗯。”她一個勁兒點頭,眼光甚至無法離開舞者們。
  “哈!”所有舞者同時喊出終結的語句,舞步剎那間凝住,鼓聲息止,肉身雕塑團團圍住火焰。
  廣場陷入沉靜。震撼凝肅的氣氛幾乎讓觀眾喘不過氣來。
  阿裏布仰頭叫出四個簡單的音節。
  咚!最後一聲鼓響,一切結束!
  好呀!驚艷叫好的鼓噪聲、掌聲從各個角落轟隆傳出來。
  倚月的臉蛋興奮成嫩紅蘋果,“安可!安可!”雙手幾乎拍紅了。
  “這種舞蹈沒有安可的。”他好笑地包住她的手掌,拒絕讓她再“淩虐”自己。
  “偶像!偶像”她興奮地揪住他的臂膀。“待會兒記得替我向阿裏布要簽名。”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20:36

  場中央,阿裏布突然舉手要求大夥的注意力。“嘰哩咕嚕呱啦……”
  長串的演講詞從他口中流水似的宣洩出來。倚月忍不住替自己感到哀怨,為什麼不多花點心思向齊霖討教山地話呢?他好像說得還錯,起碼不會像她這樣淪為聽力健全的聾子——啥米攏聽無。
  “類人猿,他在說什麼?”她委任他擔任臨時翻譯。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他賣個關子。
  阿裏布演說到激動處,所有聽眾全部振奮起來,賣力地拍手噪嚷。主講人邊說邊走,沿著火堆繞圈子,最後——停在她和齊霖面前。
  倚月猜想阿裏布八成打算邀請老闆大人發表演說。可是,他為什麼連她一起“看”進去呢?
  “齊老闆,蘇小姐。”工頭終於說出她聽得懂的語言。隨著他的介紹,村民們同聲歡呼起來。
  她納悶的眼光向齊霖尋求支援。
  “村民希望藉著今晚的機會,感謝我們在食物中毒事件的幫忙。”他挽著她走下場中央。
  原來如此!事隔兩、三個月,沒想到大家都還記著這件舉手之勞。說不感動是假的,倚月掩不住臉上的笑意。
  “琪雅!”阿裏布宣佈第三位恩人的大名。
  倚月的快樂澆熄了一些些,原來那女人也有份。也罷!她必須拿出運動家的風範。
  琪雅一臉春風地笑進場,甚至挽住齊霖另一隻手臂。倚月氣得雙眼發昏,天殺的!今天晚上回去她非釘木娃娃詛咒她不可。
  “謝謝。”琪雅笑咪咪的,挽著他的手臂接受眾人的稱譽,不時露幾句嘰咕嚕語和他對答。
  顯然大美女打算將她隔離在榮耀光圈之外。
  “類人猿……”她發出不依之鳴。
  男主角察覺到自己隨時可能陷入兩位女士之間的爭戰,立刻選擇明哲保身的撤退步驟。最難消受美人恩不是他此刻的處境。
  “下一場舞蹈就要展開了。”他連忙把手臂抽出美女們的箝制。“倚月,這首舞曲以女性為主,很有趣的,任何未出嫁的少女都可以下場跳舞,你留下來玩一玩吧。”
  “喂!我沒學過……”
  男主角溜了。
  不行啦!待會兒人家踢左腳的時候她抬右腳、舉右手的時候她揮左手怎麼辦?她寧死也不願在琪雅的面前糗大。
  傳統的絲竹樂器再度響起,少女們紛紛下場款擺,琪雅也留在場內,向她不懷好意地冷笑,似乎看穿她的窘境。
  “琪雅小姐,我聽說這場舞是以‘年輕少女’為主,你老人家還留在這裏幹什麼?技術指導嗎?”她倦裝出友善和煦的笑容。
  任何俏佳人聽見這番問話,臉色都不可能好看到哪里去。
  “你要是怕出醜,乾脆求我吧!只要求我,我就告訴你這場舞怎麼跳。”琪雅睥睨著她。
  “咱們各安天命。”她悠哉遊哉的腳步晃到火焰彼端。
  倚月外表裝得瀟灑,其實心裏緊張得快尿褲子了。救命呀!現在離場還來得及吧?
  “隨便跳,沒限制。”一個友善的女孩子舞到她身旁咬耳朵。“待會兒音樂停住,鼓聲響起,你只要舞向心上人面前,與他一起離場就可以了。”
  求偶舞!
  So——des——nei(原來如此)!以前她聽說過一些部落會乘機開放,讓未婚男女們藉由舞蹈傳遞出傾慕的心意。當時只是聽過就算,熟料有朝一日自己真能下場表演一番。真是有趣!
  反正她沒差,待會兒相中類人猿的方向撲過去就是了……
  慢著!那個大魔女一定會跟她搶,到時候該如何做?設計舞曲的人有沒有針對我位女人相中同一個對象的情況提出解決方案?總不會像“來電五十”的場面,蠢兮兮地問男方:“來不來電?”“噢,來電!”那樣解決吧!
  不行,她死也不能搶輸!
  剛才她移換了位置,因此琪雅距離齊霖比她近。倚月也不跳舞了,乾脆直接跑往了的方向。
  三公尺、兩公尺;琪雅也努力地擠向目標;絲竹樂聲驀然催緊,舞曲快結束了;一公尺、半公尺;哈哈哈,她一定先到。
  轟!鼓聲突然加入戰局裏。
  她贏了,她贏——哎呀!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一隻莫名其妙的腳踝,勾住她的腳丫子,她和另一位舞者同時跌得七葷八素。
  “類人猿!”她抬頭呼痛。
  琪雅猛地撲進他懷中。得分!
  “呀荷!呀荷!呀荷!”觀眾呼叫著,一窩蜂擁向選中男伴的少女,將雙雙對對的情侶簇擁向廣場邊緣。
  倚月差點被亂腳踩死,幸好有個善心人士及時把她扶起來。她無助地看著齊霖和琪雅一起被拱向外圍,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
  越來越遠……
  “倚月。”齊霖掙脫琪雅的環箍,但他擺脫不了包圍在身後的重重人牆。
  “齊霖,不要走。”琪雅掛著笑容應付賀喜的旁眾,眼中卻閃著緊張。
  “倚月。”他再喚,壓根兒沒聽進她的請求。“對不起,借過。”
  “老闆,不要害羞嘛!”一個茶園員工擠上前調侃他。“趕快和琪雅進林子裏‘聊天’。”
  他勉強擠出敷衍的笑容,不願多說什麼破壞大夥尋歡作樂的氣氛。“麻煩讓我過去。”
  “齊霖。”琪雅及時在完全脫離人群之前拉住他。“不要這樣,和我到別的地方談談,我有些話想告訴你。”
  她的眼底、話中,閃耀著深沉的渴望和悸動。別讓我失望,別拋下我,她無聲地懇求者。
  “琪雅……”他終於正視她。
  兩個沈默相對。摩肩擦踵的擁擠,人聲雜亂的喧囂,外在世界的紛亂暫時消失於他們的方寸之地。
  琪雅等著,等著他說出答允的承諾。
  齊霖輕輕捏握著她的柔荑,吐出一句:“對不起。”轉身離開她的天地。
  對不起?琪雅愣在原地。就這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她真的輸給那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子?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倚月!”齊霖終於趕回他們當初被人群隔開的地點。
  倚月已經失去芳蹤。***
  她輸了!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輸給那個發育過度的女人。
  類人猿選擇了琪雅,而不是她。
  All right,或許這種說法不公平,應該說是“琪雅選擇了他”,類人猿只是被選擇的對象。但是……他可以掙脫呀!憑那身肌肉,真要施展出力氣來,即使十個琪雅也不是他的對手。但他沒有,他選擇乖乖地被琪雅拖走。
  如果他的心中存有一滴滴她的影子,好歹看見她摔得慘兮兮的,也該飛奔過來扶她吧!然而她自顧自地逍遙去了,扶她起來的人竟是密索。
  當時,密索的眼光極端陰晦,瞧不出一絲生息。也難怪啦!他們倆同是天涯淪落人,旁人興高采烈地尋歡作樂去了,獨留他和她相對無言,共同體驗形單影支的滋味。
  她決定不留下來,以免那對“狗男女”回來的時候,她必須面對琪雅示威的嘴臉,她寧願回家等他。然而齊霖進門之後並未向她解釋什麼,甚至沒進她房裏道個歉,她就此決定他們應該冷靜一下。***
  ——你自己想一想,令尊對齊家造成這麼多無法磨滅的傷害,他有可能接受你嗎?你才應該自求多福。
  琪雅不久之前的預言再度躍進她腦海。或許在齊霖心中,琪雅比她更適合他吧!
  “去你的臭老頭!你最好死在地獄裏,上刀山、下油鍋,替你為我帶來麻煩受盡煎熬。”
  蘇為仁生前當失敗的父親也就罷了,連死後也不讓她好過。她到底招誰惹誰了?沒理由要她為與自己無關的事件承擔後果嘛。
  “你說什麼?”沉思的世界突然插進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
  “什麼‘什麼’?”她抬頭搜尋從何而來的旁白。
  難得她挑中一個風和日麗、鳥語花香、普天同慶的午後,坐在齊家大門口的台階上想心事,居然還有陌生人來攪局。
  不速之客約有六十來歲,此刻正站在台階下好奇地打量她,腳旁還放著兩只破舊的旅行袋。倚月胡猜他八成是過路人,因為她並沒有在附近一帶看過這張面孔。
  “小姐,你是不是在罵我?”陌生伯伯指著自己的鼻子。
  “不是,不過如果你缺了個罵人的幫手,我倒是很樂意提供援助。”她下逐客令的意味非常明顯。“如果你想推銷,我們家不買東西;如果你要問路,我對這一帶不熟,對不起。”
  倚月手心撐著下巴,回頭繼續苦惱她的感情問題。
  “你家?”陌生伯伯打量齊家大宅片刻。“我還以為這兒的屋主姓齊呢!”
  他認識齊霖?
  “沒錯呀!我是他們的房客。”既然對方有可能是齊家的朋友,她的口氣立刻和緩下來。“伯伯,你找齊媽媽還是類人猿?”
  “誰是類人猿?”陌生伯伯走上台階,陪著她坐下來。
  “就是齊霖嘍!”她仍然維持原來的姿勢。
  “這個綽號滿生動的。”老伯伯眉開眼笑。“我以前就覺得齊霖那小子很像某種動物,但一直無法聯想到正確的名稱。”
  “他不只外表酷似,連行為模式也很像。”她悶悶地指責。
  “齊霖惹你生氣了?”老伯伯試探地問她。
  “沒錯。”她冷哼一聲,“那傢伙腳踏兩船,簡直可惡透頂,是所有男性生物中最令人發指的敗類。”
  平常她當然不會隨便抱怨給陌生人聽,可是今天的情況不一樣。心情鬱悶的時候就得想個辦法排遣,反正這位伯伯又不是附近的住戶,現在向他抱怨一下也無傷大雅,等他離開之後就一了百了了。
  “哦?以前沒聽說齊霖他母親提起過這小子有對象,怎麼轉眼間就踏了兩條船?”老伯伯似乎不太相信她的指控。
  “哎呀!你不懂的。”她懶得解釋太多。“類人猿和老情人牽扯不清,又去勾引其他女生。所以才說他令人發指嘛!”
  “‘其他女生’指的是誰?”老伯伯看起來很好奇。“你嗎?”
  “是——”她的回答說到一半,突然想起來什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老伯伯,你還沒有自我介紹也!這樣子很沒禮貌哦!”
  “你也沒有呀!”老伯伯瞪大眼睛。
  倚月忽然發覺,這個伯伯挺可愛的,表情生動多變化,與尋常行將就木的頹靡老頭子不太一樣,頗有點老頑童的氣質。
  “我姓蘇。”她大方地和他握手。“我叫蘇倚月,您呢?”
  “蘇?你和蘇為仁有什麼關系?”
  這是倚月第N次聽見相同的疑惑,卻是她第一次從問題中聽不出隱含敵意的口吻。
  她幾乎要大聲歡呼上天的恩德。它總算派下一位公正客觀、沒有偏見的正義天使。
  “蘇為仁是我父親。”她招供。
  “讓我猜猜看——一定是齊霖那小子拐你上山的,對不對?”老伯伯咋咋舌頭,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我以前就告誡過那只類人猿,過往的舊事沒必要太記在心上,他就是不聽,你看看,居然把你也給找回家了。”
  “就是嘛!”她仿佛遇見尋覓多年的知音。“要不是那傢伙超級食古不化,我怎麼會封他‘類人猿’的美名呢?”
  “唉!任何父母生出這樣一個古板的兒子,實在丟臉丟到馬六甲海峽去了。”老伯伯搖頭歎息。
  “還好啦!齊媽媽做人比兒子成功多了。”她不得不說句公道話。
  “嗯,我也這麼覺得。”老伯伯贊同她的論點。“齊家人之中,唯一可取的就是齊霖他媽了。”
  知我者,陌生人也!
  “自從我上山到現在的幾個月以來,你是我所遇到談話最投契的人也!”她的嘴角咧到兩邊耳垂。“伯伯,你到底是誰呀?”
  老伯伯笑咪咪的。“我是——”
  驀地,第二個不速之客闖入她的私人天地。
  “你們為什麼擠在家門口?”齊霖忽然冒出來。“爸。”
  是他!這傢伙臨時跑回家做什麼?
  “現在才下午三點多,你身為老闆,怎麼可以帶頭蹺……”然後,如閃電般,齊霖的呼喚刺入她的腦部感應組織。
  轟隆一聲,她仿佛看見天空劈下一記火花四射的白光。
  不……不會吧?他好像說出一個她不可能在此刻聽見的名詞。
  “類人猿,”她的嘴巴撐成O字形,“你剛才叫他……”
  “爸爸。”他再叫一次。
  “爸爸?”她緩緩轉頭,迎上老伯伯和藹的瞳眸,眼睛睜得和嘴巴一樣大。“伯伯,類人猿剛才叫你——”
  “爸爸。”老伯伯依然笑容可掬的。
  “爸爸?”她虛弱地重複。
  天哪!為何所有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全在她身上成真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22:02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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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絕對是一場災難性的意外。
  以前雖然聽過相關人士談起蘇老頭和齊老頭的恩怨,然而大夥兒並沒有特意提齊老頭的下落如何,住在齊家這五個多月以來也沒見過齊老頭的影子,久而久之,倚月自動達成合理的歸納結論:齊老頭已經駕鶴西歸了。
  結果人家活得好好的。
  這下子她可慘兮兮了,除了“奶媽”和“小姐”之外,現在又冒出一個“老伯爵”。劇情一貫的安排是:女主角和男主角突破重重難關,終於打算共結連理之際,卻遭到“老伯爵”的反對,並且設計出一連串的陰謀促使兩人產生誤會,從此分隔兩地,帶著對彼此的思念和誤解度過下半生。
  她和齊霖為何會這麼多災多難。
  “那小妞最近好像精神不太好。”齊父摸到兒子身邊,輕聲細氣地通報。
  “她人在樓下,我們在二樓書房,你放低聲音做什麼?”他把鼻子埋進文件裏。“而且你才回來不過兩天,怎麼知道她‘最近’精神不太好?”
  “咦?我看不只她喲,連你的精神也不太好。”齊父察言觀色。
  “誰說的?”他立刻為自己辯駁。
  “否則你幹嘛花二十分鐘去研究同一頁檔。”齊父抓住兒子的把柄,頗為洋洋得意。
  “我……那是……”齊霖一時語塞。“因為這份試算表比較複雜,需要多花點時間研究清楚。”他轉得還算通順吧?“爸,要不是你把所有工作移交給我,自個兒和朋友到處去遊山玩水,我也不必日夜操勞過度。你不感激也就算了,居然還抓我小辮子!”
  是了,是了,這才像齊霖!以前齊父每次回到山上,固定要聽兒子發一頓飆,從“不務正業的老爸爸”指責到“所有茶業的重擔全丟在我肩上”,至於那些溫馨體已話,比如“我和媽媽都很想念你”啦、“你單獨到世界各地雲遊會不會太寂寞”啦……通常要等到兒子炮轟過後才會不情不願地說出口。
  每年齊父也都會為兒子的控拆浮升短暫的罪惡感,但今兒個可就不一樣了。
  “你也不想想,老人家我即將邁入六十大關,再不早點退休、到世界各地逛逛看看,以後可就沒機會了。你老媽是看不開,否則早該陪著我當一對空中夫妻飛航全世界。做老子的把經營了大半輩子的事業交給兒子,請問犯了台灣哪條法律?”他振振有詞地反駁。
  齊父心裏明白,兒子的生意頭腦比他靈光多了,與其讓齊氏茶業在自己手上完蛋,害他嗝屁之後愧對齊家的列祖列宗,不如趁早將燙手山芋丟出給兒子,自己也好樂得清閒,誰都他的類人猿兒子是個“能者”,註定要“多勞”呢?
  “顯然你一點也不內疚。”齊霖冷冷地指責父親。
  齊父非但不內疚,還打開電腦大玩兒子偷偷COPY進硬碟的限制級電動玩具。
  “當然不。”齊父忽然想起來自己也可以大興問罪之師。“類人猿,我問你,為什麼把蘇為仁的女兒拐山上來?”
  “你叫我什麼?”齊霖終於抬頭讓父親看清楚他的鼻子。
  他無法相信連老頭子也被那個丫頭傳染了。
  老頭?……被傳染的人似乎不只他老爸一個。
  “她取的綽號貼切又順口嘛!說真的,我和你媽一樣,打那尊俏娃娃小小年紀的時候就很喜歡她。她外表可愛漂亮不說,行事言談也挺機靈可愛的。兒子呀!我看你們倆年紀上配得過去,你自己覺得如何?”齊父現場做起媒來著。
  “爸,你說到哪里去了?”齊霖的臉孔開始發熱,天知道他起碼兩千六百年沒臉紅過。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現在談這種問題有什麼不對……”且慢,當然不對,他原本打算討論的主題好像和兒子的婚事無關。“好險好險,差點讓你轉移了話題,咱們言歸正傳。”
  齊霖翻個白眼向老天爺求救。是“他”轉移話題的嗎?
  “當年我就告訴過你,土地被騙走的事情我必須負責任,不全然是蘇為仁狡猾多詐,事情過了也就算了,你去找人家的女兒幹什麼?”齊父開始第一波教誨行動。
  “我只是想弄明白……”
  “還有什麼好弄明白的?”齊父壓根兒不讓他說完。“不就少了一塊地、少了一點錢嗎?錢財乃身外之物,你計較這麼多幹啥?”
  “你說得倒輕松!”當初茶業差點宣告倒閉,他巴不得這些身外之物越多越好,甚至從二十樓頂砸下來敲死他也無所謂。
  “沒錯呀!即使當年缺少那塊地皮來周轉現金,你也不撐過來了,而且賺進荷包的銀票比老頭子我當家的時候更多,現在才回頭追究那筆土地不是多此一舉嗎?”齊父咧出慷慨大方又和藹的笑容。
  齊霖完全瞭解老爸爸的哲學。錢嘛!這種東西再賺就有了,生活快樂比較要緊。就是這種要命的樂觀想法害他做足了四、五年的牛馬,差點連小命也賣進去。
  “事過境遷,舊事重提沒有意義。”他選擇結案。
  “知道就好,那你還把人家拐回來做什麼?”
  “誰說我拐她回來?”天大的不白之冤!
  “難不成是她硬要跟你上山的!”齊父搶白他。
  “沒錯。”他當場確認。
  “你真以為你老子傻得可以被這種蹩腳的台詞唬過去?”齊父發覺兒子很瞧不起他喔!“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倚月死了父親,孤零零地浪蕩江湖,結果遇到你這個出馬為國仇家恨討回公道的債主,馬上巴住機會不放,乞求你把她帶回大本營折磨淩虐?”
  “咦?你全猜到了嘛!”他一個勁兒猛點頭。
  “齊霖,好歹我是你爸爸!你把我當三歲小孩呀?”齊父瞳仁兒噴火,隨時打算和他翻臉。“你要不要瞎扯得更過分一些,乾脆說你乍見她的那一刻良心大發,非但不打算對仇人的女兒出手,反而基於同情的立場,善意接她上山來照顧栽培成國家的棟梁?”
  齊霖完全對他父親另眼相看。“爸,我以前似乎太小覷你了,你的推演能力實在太出色了。”
  “齊霖!”老先生感到自己受著前所未有的侮辱。“你真的想說服我,扶養了幾十年的兒子忽然轉性了?”
  齊霖從小就養成愛憎分明的個性,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連蚊子吸到他一口血也非討回來不可,怎麼可能對蘇為仁的女兒存什麼好心意?雖然他不見得會使壞,但安排他演出“善良監護人”的劇情可就稍嫌太扯了一點。
  “真的是倚月自己硬要跟我回來,我不忍心她流落街頭才答應的。”事情的真相確實是如此,他沒必要說謊。
  “去去去,去找你媽懺悔,教她罰你面壁思過,別留在這裏打擾我玩電腦。”齊父聽夠了。
  說謊的小孩必須接受處罰,即使年近三字頭也一樣。
  “爸,你這麼說不公平,爸……”他被父親大人從皮椅後頭揪起來,一路拎到走廊上。“爸,不信你可以去問媽,你不可以——你,喂……”
  砰!他的鼻尖差點被合攏的門扉夾成扁平狀。
  年頭真的變了,做善事不被感激也就罷了,反正人人都該存著為善不欲人知的精神,可是他家的天才老爹竟然來個全盤否定,這就有點太過分了。
  究竟是他們父子關系出了問題,抑或他做人太失敗?***
  “回臺北?”倚月的每根神經都在跳舞。“什麼時候?去多久?真的要帶我去嗎?”
  “對;今天下午;一個星期;真的。”他又回復言簡意賅的本色。
  自從齊氏父子的書房對話之後,他們又僵持了七天,偶爾碰面了才交換幾句:“嗨”、“你好”、“天氣很好”、“對呀”甚至連對方的正臉也不看一眼,到最後連“好久不見”都出籠了。然而今天一大早齊霖就主動向倚月提起他要到臺北辦事,順道帶她一起去玩玩。
  倚月暗自推算,這個方案有沒有可能是他求和的第一步?
  “好呀、好呀!當然要去。”她寧死不肯錯過這個大好機會。“一天到晚窩在山上,放眼望去連一間‘拐之麼麼’也沒有,悶都悶死了。”
  “拐之麼麼?”齊霖納悶,這是哪一國的語言。
  “7—11啦!”她和老人家似乎有了代溝。
  倚月快樂似神仙,飛回房間裏整理行李,十分鐘順利出發。
  即使與他這種缺乏情趣的類人猿同遊,稍微影響了她的玩興,不過看在他肯自願當車夫的份上,她願意原諒他一次。
  “你來臺北做什麼?”四個鐘頭後,她隔著吉普車窗已經看到高聳的新光三越大樓。
  “辦事。”一路上他每句話的長度不超過五個字。
  “辦什麼事?”她的心情還算不錯,所以願意陪他玩引導說話遊戲。
  “土地的事。”他目視前方,不偏不倚。
  “土地的什麼事?”她這才知道原來齊家在臺北還有其他土地。
  “土地管理的事。”
  太好了,起碼他還說了六個字。
  “你應該雇用一個代理人幫忙管理。”她分析道:“如果你每次都要千里迢迢的跑一趟臺北,豈不累死人了。”
  “我想親自看看。”他替這段對話劃下簡短的句點。
  倚月翻了個白眼。他真的讓人很累!到底齊媽媽少生了哪條神經給他。
  “停車!”她忽然在叫。
  “什麼?”
  “停車啦!”她乾脆自己踩向煞車板。
  嘎吱!吉普車在早晴的南京東路上滑出俐落的弧線,弧線的底端赫然是一根電線杆。
  危險!他的腳底板趕緊推開她的小金蓮,方向盤急急轉向右邊,煞停下來。
  而她,早在剛才速度放緩的時候跳下車了。
  該死的!她以為這樣玩命的舉動可以拿來開玩笑?
  “蘇倚月!”他火大地追過去,只要涉及罵人,他的說話速度向來連三姑六婆也望塵莫及。“你沒事給我玩跳車,這種動作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你對摔斷脖子這碼子事有興趣,我可沒有!當心我把你鎖在後車廂裏閉門思過。蘇倚月,我在和你說話,你聽進去沒有?”
  齊霖終於趕到她身畔,這妮子愣愣地站在原地任他罵。裝傻扮可憐就有用嗎?對於任何罔顧生命的愚行,他不接納招降的舉措。
  “你發什麼呆——”
  “你看!”她指著正前方的建築物。
  他們正處于南京東路的菁華地段,眼前巍然聳立的商業大樓共有十六層樓,每層十七間,完全租出之後,每月的房租淨收額起碼在一千萬元以上。他對這棟商業大樓的細節瞭若指掌,因為,若非當年他老爸的一時頭腦不清楚,現在這棟大樓的所有人應該姓齊。
  沒錯!他們正立足在拖垮蘇為仁的地皮上。
  “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她忽然出聲。“蘇老頭把他的全副家當賭進這座大樓,孰料被房屋滯銷給拖垮了,而現在呢?”
  他並沒搭腔。
  現在商業大樓仍然好端端的挺立在原地,該出租的戶數已經出租,該售賣的住宅也已售賣,替所主人賺進大把鈔票,徒讓那個姓蘇的傻瓜落個為人作嫁的下場。這絕對是蘇為仁今生所踢到的最大、最硬的一塊鐵板。
  “類人猿,帶你去看一樣東西!”她興致又起,拉著他繞往建築物的後牆部分。
  “做什麼?”難得見到她的眼中興起一丁點火花,他只好順著她溜達過去。
  “應該在這一帶沒錯……”她蹲在右側角落,思量一會兒,居然扒開人家種花的黑泥。
  “倚月!”他的低喚聲充滿反對阻止的意味。
  “別吵,還不快點過來幫忙。”她不甘心只有自己擔當偷雞摸狗的重任,還想拖他一起下水。
  “不!”他拒絕得明瞭爽快。
  她選擇忽視他的單音節,泥鰍手牽過他的領帶,硬把他拖下水。
  “兩個人、四隻手比較快嘛!”倚月興匆匆的。
  “你到底要找什麼?”齊霖只想盡快完成任務,早早逃離現場。
  “盡管挖就是了……”她手的動作猛地一緩。“也!有了,有了,在這裏。”加緊拔開擋路礙事的泥土。“你看!”
  齊霖以為看錯了,下意識想揉揉眼睛,這才想到自己的手上沾滿濕髒的汙土。
  尖嘴螺絲起子在堅硬平滑的石質面,以三橫兩筆的精簡手法刻劃出生動的圖案——一隻烏龜騎著兩輪的交通工具呵呵笑,脖子上打著斜紋領帶;旁邊還寫著幾行小字:兩輪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蘇老怪,女兒要,他不睬,偏偏送給王小開。
  “不錯吧!有創意喔!”她咪咪笑。
  “旁邊的兒歌是什麼意思?”他的領悟力稍微遲頓一點。沒辦法,類人猿嘛!腦部發育是比平常人緩慢幾百年。
  “大樓初落成的時候,小女子就讀的國中正好掀起越野車的風潮,我一時手癢,破天荒向老頭子要求買一台作為生日禮物,他隨口答應下來。後來聽秘書阿姨說他確實幫我訂了一輛,但是我等了兩個月都沒拿到,有一天到公司去大興問罪之師,恰巧聽見‘宏觀’的王董事長向他道謝,說王大公子很喜歡那台越野車。我當下就知道他又逮著機會拿去籠絡人心了。”她聳聳肩。從小到大她被犧牲的情況發生過太多次,早就習慣了。“為了表示嚴正的抗議,我特地在他的‘得意之作’底下留話。”
  現在聽起來,這是小事一樁,然而對當時的倚月而言,其中的傷害性是永生難忘的。憑她掌上明珠的身份,原本應該受盡嬌寵,結果反倒淪為二等公民。
  齊霖忽然很想把蘇為仁從墳裏掘出來,狠K他一頓。
  “事情發生在你的國中時期?”為了轉移她傷懷的記憶,他故意敲敲額頭沉吟。“我想想看,你就讀國中的時候,我已經服完兵投,嗯……當時應該剛回到齊氏茶業……對了,茶廠才剛被我父親大人搞得一團亂……哇!當時我已經很老了!”
  “才不會呢!”她不依地大喊。哪能讓他憑一個老字就隨便翹頭。“配我剛剛好!”
  為了證明她所言非虛,倚月章魚似的勾向他的脖子。
  “你的手!”怎麼可以拿烏漆抹黑的爪子在他的白襯衫上面摸來摸去。“別玩了,先回車上——”
  蘇美人哪肯理他,巴在他肩膀上就是一陣香吻。
  “別——唔——倚……”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光天化日之下,再好的情趣興致也跑光光。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22:27

  “嘩——”
  警衛伯伯正買完香煙,遠遠朝他們吹著哨子沖過來。“喂喂喂,你們在幹什麼?”
  哇,穿幫了。
  “好刺激唷!快溜!”她居然開心得很,嘻嘻哈哈地揪著他沖向後門。
  “等一下,我的鞋子掉了。”他一輩子沒這麼狼狽過。
  相信他後半輩子都會記得,自己在即將邁入三十歲的那一年與一個毛頭小女生被警衛追著跑。唉!講出去實在丟死人。
  “快點,我可不想替你送牢飯。”土城看守所距離南投足足有十萬八千里遠,她沒興趣天天通勤送便當。
  嘩嘩嘩!“別跑!”警衛追上來了。
  他們被抓到可就糗大了!齊霖拔腿狂奔,速度居然比倚月還快。
  “喂!”她目瞪口呆,望塵莫及。“類人猿,你完全不顧江湖道義!”
  對喔!齊霖趕緊煞住腳步。難怪他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原來倚月還落在後面。
  “快快快!”他沖回來把她夾在腋下,帶人跑步比較便捷迅速。“莫怪你跑得這麼慢,平常為什麼不多運動?”
  “等一下。”她又想耍花樣。“反正已經被人誤會為賊了,索性偷他一點東西,免得白跑一趟。”
  倚月掙脫他的懷抱,折回中庭的花圃裏摘了一把鬱金香。
  “嘩——”警衛怒火沖天的哨子聲從十公尺外穿進他們的耳膜。
  “他追來了。”齊霖回頭揪起她,加緊逃離現場。
  這丫頭就會給他惹麻煩!
  “也!也!也!來捉呀!”她還有空回頭向對方挑畔。
  哈哈,老阿伯一個。
  本來偷花只是一件小事,但那位不服輸的老伯伯似乎被她囂張的舉動氣到了,卯起勁來要追到他們。
  “咦?他那麼敬業賣力幹什麼?”她被人抱在懷裏舒舒服服地逃亡,還有興致發表評論。“大樓警衛的薪水又不是可觀到需要用腳趾頭幫忙數,他追到我們也沒獎品呀!”
  “你的屁股就是獎品。”起碼對他而言,打起來一定很過癮。
  “喲!”她曖昧兮兮地笑了。“原來閣下還有這種‘特殊的偏好’,我以前沒發現也!”
  他的眼角殺給她寒颼颼的冷光。
  警衛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仍舊不肯放棄,非但如此,他硬氣得很,一路上也沒大聲呼叫、要求路人幫忙,顯然打定主意非靠自己的能耐體力逮到他們不可。
  倚月發覺自己已經開始愛上老伯伯的骨氣了。
  “類人猿,你看右邊那裏。”她的眼睛一亮。“那間家俱店門外有一台越野腳踏車,不知道有沒有上鎖?”
  齊霖突然站定腳步,死命地搖頭。寧死不當第二次賊溜!
  可惜聰明的類人猿老學不會,他的意見在蘇大小姐心中向來歸類於“參考資料”的範圍,離“聽命行事”還有兩千公里遠。
  “哇!他追來了,追來了。”她驀地掏出他的皮夾,一溜煙跑到對面去。
  “蘇倚月!”他提氣追上去。
  運氣真好,沒鎖!倚月隨手掏出五張千元大鈔,朝從店裏疾奔而出的店員揚了揚,隨手扔在原地,騎了就走。
  “喂!”輪到齊霖為自己叫屈。“現在是誰不顧江湖道義?”
  “快上來!”
  兩人騎著臨時買來的交通工具迅速逃逸,徒留警衛伯伯在後頭跳腳。
  “也!”她迎風高喊。
  “騎遠一點。”謹慎的天性教會他勝不驕、敗不餒、跑路不龜速。
  “誰比較厲害?”她回頭賂他邀功。
  “看前面,看前面!”他手忙腳亂地指著馬路。
  “騎越野車比開吉普車好玩多了吧?”她繼續和他聊天。
  吉普車?對呀!他們明明開了一輛吉普車不是嗎?為何棄車不用,眼巴巴地硬買來一台二手腳踏車?
  “該死!”他為時已晚的想到,這當口老警衛只怕已回到他的吉普車旁守“車”待兔。“我們得回去把車子開走。”
  “開玩笑!”她回頭抗議。“吉普車就停在大樓對面,你想中斷咱們成功的逃亡,回去送死嗎?”
  “否則車子怎麼辦?”他就不信騎著腳踏車可以在大臺北流浪多遠。
  “等月黑風高的時候再潛回去偷開走。”她對“偷”字似乎上癮了。
  齊霖豈可在年輕女郎面前以身試法,做出對不起國家民族、社會大眾之事?!
  “不行,我們必須立刻回……喂,倚月!”他發顫的手指對准正前方。“前面——快——前面!”
  “什麼?”她不耐煩地將脖子扭回原來的角度。“都幾歲的人了,講話還結結巴……巴!哇——”
  一輛沙石車霍地從巷子裏鑽出來,橫叉在他們正前方。
  “小心——”兩人同時尖叫。
  砰!***
  好痛!明天早上起床,兩個人一定腰酸背痛。
  倚月齜牙咧嘴的按摩後腰。
  “我講了兩個多小時,你到底聽進去沒有?”主審官齊霖大爺在她正前方吆喝。
  “閣下難得發表長達兩個小時的演說,我怎麼會聽不進去呢?”她嘀嘀咕咕地抱怨。
  下午為了閃躲那輛沙石車難兄難妹倆平白摔在地上跌個狗吃尿,渾身探傷,可憐的腳踏車也落個輪底亡魂的命運,被嚼檳榔的司機老大唾棄一頓是免不了的。草草賠錢了事之後,他們唯有回頭開吉普車,偏偏又被警衛伯伯逮個正著,進行第ㄊㄨㄚ嚴厲訓話,直到兩人開車回齊霖在臺北的住處,他已經從“類人猿”變成“氣斃了的類人猿”,因為——
  “如果你沒有臨時跳車,這些意外都不會發生。”
  “而你也不會享受到今天下午四處逃脫的樂趣呀!”倚月頂回去。
  其實她更倒楣也!畢竟她比他多聽了一場訓話不是嗎?她的耳朵都快出油了。
  “你將那種危險活動稱之為樂趣?”她絕對肯定他們有代溝。
  “好啦!別吵了。”她乾脆扭開音響的RADIO,音樂比他的冷沉嗓門悅耳多了。“我很抱歉,類人猿先生,請容我以一支舞向您致歉。”
  他陰沉著馬臉坐在原位。
  “來嘛!”她撒賴地拉起他。
  客廳的長毛地毯上,兩只腳印淺淺地踏出壓痕。
  音箱裏流泄出抒情優雅的歌曲,伴隨著兩人舞動的步伐。倚月一向喜愛和他得處的感覺,即使不做任何事,或各自忙自己的課業習題、公事檔。
  喜歡他、愛他!對,就是這幾個字眼,以及它們所傳達的甜蜜意味,每每令她覺得溫暖、不孤單,知曉她並非無依天地之間。
  但他的態度總是撲朔迷離,正當兩人情感有所增進之際,他身旁卻會蹦出一些讓她無法寧定的人或事物。而齊霖,她瞭解,他亦是惴惴難定的,因為她的年輕、她的不定。兩人都覺得縛手縛腳、受制於人,又不肯主動把話說清楚,生怕破壞了目前的關系。
  唉!愛情。
  “類人猿……”她的芳頰貼向他的胸懷。“你為什麼對我冷淡下來?”
  “我還以為是你冷淡下來呢!”他失笑。
  “那是因為我吃醋呀!”她嬌蠻地抗議。“女方鬧脾氣,男方就應該好聲好氣地賠不是才對。”
  “誰規定的?”他又覺得好笑。“我很講究公平公正的原則。”
  倚月皺了皺鼻子,鑽回了懷裏。看來對付這只類人猿不可以運用尋常的女性會倆。
  該如何做才能讓他們的未來明確一些?她渴望擁有家人、擁有溫暖,最重要的是——擁有愛,彼此相伴到老。
  “齊霖,我們結婚好不好?”她突發驚人之鳴。
  “什麼?”他被嚇停了腳步。
  “我們結婚!”她相當堅定。“你從來沒想過和我結婚嗎?”
  “沒有。”其實答案是肯定的,但絕不是現在。
  “為什麼?”她一愕。
  一種龜裂的細微痛覺劃上她的心坎。
  他竟然毫不猶豫地否決她,難道他不覺得以他們的情況發展下去,琴瑟同奏是很合理的結局嗎?他們共同生活過,亦瞭解彼此的個性、生活習慣,最重要的是,她知道齊霖與她之間絕對存在著“愛情”的因素,否則他不會和她如此“親密”。他絕對不是一個對男女之事隨便的人!
  那,他為什麼不贊成娶她?
  “你還年輕。”他荒謬地低喊。
  “二十歲不算小了。”她咄咄進逼到他鼻端。
  “但是還不足以瞭解婚姻的意義。”他的苦心孤詣她似乎並不領情。“你以為我為何要和你冷淡一陣子?就是因為我希望你仔細考慮清楚,依你現在的年齡、情況,是不是應該牽扯進感情的漩渦裏。”
  “如果我考慮的結果最後是否定的呢?”
  “我一定尊重你。”
  他的篤定迅速惹火了她。
  “可是我現在的決定和請求並沒有得到你的尊重呀!”她努力眨回眼眶的朦朧感。“換句話說,你接受我提出分手的想法,卻不信任我要求結婚的結論。你這算什麼心態?”
  他分明就是厭了她、煩了她……希望她快快離開他的生命。
  “我不是……”他不知道從何說起。“我只是認為……”
  假若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他明白自己最終一定會將蘇倚月娶進門,這不只是負責任的問題,更包含了那份因她而衍生出來的、感性的、非邏輯的……什麼?
  不行,他真的被她隨手丟出的炸彈弄傻了。
  不是現在!無論如何,不是現在!
  “我知道了!原來你只想玩玩而已,不肯負責任。”淚水撲簌簌地淌下來。
  齊霖被她指控得莫名其妙,一開始究竟是誰“玩”誰的?
  “別露出那副委屈的表情給我看。”他淩厲地指住她。“我會負起應負的責任,不過起碼等到你考上大學再說。”
  這點要求她可以接受。但他身旁纏了一個八爪女,虎視眈眈地觀察他們,只要找到可乘之機,隨時有可能乘虛而入,她必須想法子排隊異已才行。
  “在我讀大學期間,你會待在哪里?”
  “我還能去哪里?當然待在山上,偶爾下山處理事情呀!”他為她的問題感到納悶。
  “那琪雅呢?”她神色不善。
  哦——齊霖懂了,原來她還在擔心那位假想敵。
  “人家和我非新非故的,我憑什麼干涉她?”
  “可是,她一定會想盡辦法介入咱們嘛!”她大聲抗議。“你必須答應我,在我外出求學期間,要不和我一起住在山下,我保證選填南部的志願;要不就特聘其他專業的醫療人員上山。”
  大家都心知肚明她留在山上的目的,純粹是因為齊霖的存在。一旦正牌醫生駐紮進來,琪雅唯有到其他地方討生活一途。反正她具有專業護士資格,在大鬧護士慌的現代社會絕對搶手得很,不怕找不到工作。
  “別胡鬧了。”他咄了聲氣,想也不想地否決倚月的提議。“家裏和茶業需要我,我走不開;至於琪雅,我沒有權利趕走她。”
  “我又沒有要求你趕走她,我只是建議你另找一位護理人員上山幫忙,這有什麼不對?”她振振有辭地反駁。
  “不可能的。”他斷然否決。“另扉一位醫療人員等於表明了逼琪雅離開,我不能答應。”
  琪雅的工作態度向來令他非常滿意,符合他的要求。雖然他明白扉用琪雅會引來一些不必要的猜測和誤會,可能也造成了琪雅錯誤的懷想,然而基於現實因素的考量,他很難找到願意留在荒山野嶺工作的專業醫護人員。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跟她劃清界限。你知不知道你們倆這種曖昧的關系讓我有多為難?”村民們無形中已經認定了老闆和琪雅的“永久關系”,倘若他們再不把態度表明清楚,說不定她反而落得介入者的冤名。齊霖為什麼不站在她的立場,替她想想?
  “我和琪雅早八百年就沒有任何關系了,你到底要我劃清哪門子界限?”
  兩個人各有堅持,也各自認定了自己的想法方為正確。若再繼續對峙下去,一輩子也不會有結果。
  “那好!”倚月深吸了一口氣。“我不念大學了。留在山上陪你。”
  “那更不行。”他拒絕眼睜睜看著她斷送自己的學業。“你應該擁有你的生活和思想,任何男人都沒有權力剝奪你學習成長的機會,無論是有意或無心的,包括我在內。”
  “你……你……”她只差沒氣得發瘋。“說穿了,你就是不肯答應我的要求?”
  她只想獲得一個真正的家,和安全穩當的感情生活,難道全心全意去經營一段感情,拒絕讓它受到外人摧折的心態,也是錯誤?
  “對!”他也有他的堅持。“如果結婚意謂著你放棄學業,或影響到其他不相干的人,我絕不會娶你。”
  問題是,琪雅根本不是什麼“不相干”的人!
  倚月咬緊貝齒,狠心一跺腳。
  “好,齊霖,這是你說的。”她反身沖回客房。
  砰!
  兩人的心門恍如猛烈摔上的門板,再度將彼此隔絕起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22:49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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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倚月不跟你一起回來?”齊母與丈夫面面相覷。
  “為什麼?”
  “你們吵架了?”
  “當初下山的時候明明開開心心的。”
  “留她孤零零一個人待在臺北很危險的。”
  “你立刻下山接她回家。”
  夫妻倆圍堵在主屋門口,好像打定了主意,若兒子沒有蘇倚月陪同就不讓他進門。
  齊霖疲倦地抹抹臉,早就料到回家之後必定又有另一場戰爭。
  “沒有用的,她不會答應和我回來。”他徑自擠開父母,直直走進客廳裏,癱倒在沙發上。
  “換我去好了。”齊父自告奮勇。
  “爸!”他立刻阻止。“讓她去吧!反正我都安排好了,留給她的生活費還算充裕,住處也是現成的,讓她單獨把腦袋整理清楚也好,誰都別去騷擾她。”
  其實他真正的目的在於讓她親自體會一下,缺少學歷、無一技之長、又沒有家世背景的女孩在紅塵中討生活有多麼不容易。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吃過虧後,她自然會乖乖聽話。***
  假若齊霖期望她乖乖聽話,那他可就錯得離譜了。
  “提款卡?”倚月摸出他置放在客房抽屜裏的塑膠貨幣。類人猿還算有良心,但任何有骨氣的逃兵都不會屑於使用敵人施捨的金錢!她不希罕!
  “鐘點女僕?”出門之前,她探頭瞄望著穿梭在家俱之間的菲律賓女人。找個人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又如何?說穿了不過是在她身旁布個眼錢,她更不希罕!
  “這年頭只有靠自己最保險。”她發出不屑的輕哼。
  哪天人家忽然覺得今兒個整人的興致不錯,說不定連房子也收回去自己住,讓她流落街頭。
  倚月決定自力救濟!
  她在信箱裏摸到一張挨家挨戶散發的“誠征啟事”,依循傳單的指引找向南京東路的“王牌補習班。”
  “王牌”正在誠征班導師,雖然她目前毋寧更接近重考生身份,但在村不起補習班學費的情況下,還有什麼職務比班導師更能明正言順地踏入教室大門?
  “南京東路四段……四段……”她順著門牌號碼走向目的地。“七樓……好高呀!火警來襲的時候,光爬樓梯就爬得天昏地暗。”
  “嘩——”熟悉的尖哨聲震動空氣分子。
  Wait minute. 這陣哨聲好像很耳熟的樣子。
  她慢慢地、臉頰抽筋地抬頭往前看。
  “你又想回來偷花?”警衛伯伯呈大字方形站在她的面前,護住他的疆土。“小鬼,你別想靠近我的花園一步。你的共犯呢?他打算從其他角落偷襲,對不對?”
  “神經病。”她白了他一眼。“花園裏那幾株‘雜草’得過獎嗎?誰喜歡偷摘!我是來七樓應征的。”
  原來補習班與她前幾天的“做案現場”是同一個地方。衰!
  “應征什麼職務?”老警衛問得理直氣壯。
  “閣下又不是我的主考官,我沒有告知你的必要。”倚月埋頭往玄關走進去。
  “站住!”老警衛上前攔住她。“此路雖然不是我開,此樹也不是我栽,若要從此過——”
  “還是要留下買路財?”她恰好少了點盤纏施賄。
  “不,要留下姓名、驗明正身才可以進去。”老警衛已經有點逗著好好玩的意思了。
  “那簡單。以後我見到你會先背出口令:‘長江一號’你只要回答我:‘收到’。不就驗明正身了嗎?”無聊!她一頭闖進大樓去。
  希望樓下的折騰不會觸到她的楣頭。
  可惜,剛進入面試室,她立刻曉得自己的希望涉茫。
  盤踞在長桌尾端的老處女瞄見她,眼睛都迷起來了,瞳孔中明白射出“本補習拒收童工”的訊息。
  “我叫蘇倚月,我是來應征班導師的。”她中規中矩地報出名號。
  “成年了嗎?”老處女頂高鏡框打量她。
  “成年了。”狗眼看人低。
  “你曉得班導師的職務內容嗎?”老處女迷起眼瞼質疑。這小女生看起來比任何人都需要導師,還敢眼巴巴地跑來應征班導。
  “曉得。”倚月嘴上笑得禮貌,其實心裏早罵了好幾遍。“替學生改作業,聯絡缺課同學,寄發成績單,沒事打打雜。”
  如果老處女再為難,當心姑娘要她好看。
  “你做得來嗎?”老處女似乎頗為懷疑。
  “打電話又不困難。”她心裏暗自冷哼。
  “好吧!你先回去,我們會仔細審核你的履歷……”老處女端出逐客的場面話。
  “我的履歷表還沒交給你。”她寒颼颼的揚了揚簡歷。
  老處女尷尬了一下。
  鈴鈴作響的電話適時紓解了凝結的氣氛。
  “對不起。”老處女拿起話筒。“喂?嗯……是嗎?……我知道了。”
  倚月僅靠觀察對方的反應就知道面試結果如何。顯然她是沒希望了,自動自發走路大吉吧!否則等人家開口趕人,顏面只怕掛不住。
  她起身走向門口。
  “這位小姐!”老處女忽然從背後叫住她。
  “幹嘛?”她甚至懶得轉身。
  “本補習班到今天已經進入最後一日的面試,我剛接到其他主試者的消息,大家似乎都應征不到理想的人選。”老處女和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勉強。
  “所以?”倚月霍地轉身面對她,希望的火花漸漸燃燒出光華。
  “所以,只剩下你差強人意。”老處女假假地笑動雙頰。“年輕人嘛!可塑性強、願意接受磨練,我們有信心。小姐,你被錄用了。”
  兩分鐘前老處女尚且懷疑她能力問題,轉眼間立刻晉升到“可塑性強、願意接受磨練”的國家棟梁。他們開的什麼鬼補習班,竟然能隨隨便便錄取一個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應征者。
  “月薪多少?”錢的問題比較實際。
  “一萬六千元,不含食宿。”
  倚月覺得聽起來還不錯。每個月固定有一萬六千元的進帳,她養活自己就沒問題了。
  嗯!先答應再說。反正她是個機會主義者,而機會主義者向來不會顧忌太多的。
  她要藉機向類人猿證明,小姐她不是非嫁他不可。單憑自己的力量,她一樣能在臺北活得好好的。***
  一個月。
  倚月整整留住在臺北一個月了。齊霖也真狠得下心,這段時間從沒見他要過電話表示關切,也不見他流露出思念她的心緒。當然啦!他陰森森的臭臉確實端足了三十天,但他寧願擺臉色給兩老看,也不肯下山把蹺家小妞逮回來。
  “唉!”齊父歎出第一聲無奈。
  齊霖當作沒聽見,埋頭吃晚飯。
  最近這些日子他一律露出“無論泰山崩不崩於前、一律神色難看”的嘴臉,兩位老人家終于相信,這回小輩倆當真卯上了。
  “唉!”第二聲無奈輪到他娘親開口。
  齊霖繼續喝他的竹筍排骨湯。
  齊母怎麼想怎麼不明白,他兒子都快進入三字頭了,幹嘛跟小女孩計較?
  齊家兩老忽然同時開口:“唉!”
  好一個三聲無奈。
  男主角仿佛耳聾似的,回他們一招“老僧不見不聞”。
  “老婆,你有沒有發覺咱們兒子越來越像類人猿了?”齊父只好拿出激將法。
  “沒法子,缺少年輕女性的青春滋潤。”齊母故意不看兒子。
  “別把我形容得像采陰補陽的老不修好不好?”他終於有點反應了。
  “唷!原來你還記得如何說話。”齊母酸他幾句。“我還以為你的語言機能徹底退化光了。”
  自倚月下山的一個多月以來,他“原音重現”的機率少得令人發指。
  “倚月告訴過我他的語言機能進化未完全,所以說話與否不重要。”齊父的眼睛亮晶晶的。“重點應該放在‘采陰補陽’上面。兒子,老實承認,你‘采’過她沒有?”
  他險些被一塊竹筍嗆到極樂西天去。“爸!”
  “怎麼會沒有?”齊母在旁邊叨絮著風涼話。“每天晚上兩人在走廊偷偷摸摸,一下子他跑到她房間過夜,一下子她跑到他房間糾纏,暗渡陳倉好幾個月了。”
  齊霖猛然抗議,“哪有好幾個……”住嘴。
  該死!不打自招。
  “真的‘采’啦!”兩位老人家跳起來大叫。
  哇!將門無犬子。齊父樂翻天了,想當初他也是用這招“先斬後奏”、“先上車後補票”、“先吃飯後擦嘴”的招數騙到齊霖他媽的,如今兒子繼承父業,怎能不放鞭炮慶祝呢?
  “好也!好也!”齊父撿到寶似的。“既然已經‘摸摸樂’過了,事情比較好辦,你趕緊下山揪她回來,趁早娶了她吧!”
  雖然倚月丫頭陪伴他老頭子的時間不長,但她的言談舉止挺有意思的,少了她日子怪寂寞的。
  “你別胡說好不好?”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倚月原本是個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年輕又標致,你既然和她關系匪淺,當然應該對她負起責任呀!”齊母不肯放過。
  “媽,你那種三0年代的思想已經過時五十年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打算為倚月的事負責?”假如她真的養出這麼個混蛋兒子,明兒一早自己上吊算了。
  “不是。”他欲哭無淚。吃晚飯吃到一半還會被圍攻,簡直倒楣透頂。“我是說,現在的女孩子不流行在十九、二十出頭時結婚,好歹等她大學畢業再說。”
  “既然如此,你這麼早占她便宜做什麼?”齊母來勢洶洶。
  “我……”他啞巴吃黃蓮。那丫頭對他霸王硬上弓,嚴格來說,他還是受害者也!“媽,爸,她是蘇老頭的女兒,和咱們家有深仇大恨,你們幹嘛非逼著我娶她不可?”
  他已經找不到理由可講,只好推託到陳年歷史上面。幸好倚月此刻不在現場,否則怕不鬧得他天翻地覆。
  偏偏,他爹娘的反應不比倚月理智多少。
  “好呀!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想娶人家。”齊父的鼻子直冒煙。“你既然認定她和蘇老頭罪不可赦,幹嘛拉人家睡覺。”
  “爸!”
  “爸什麼爸?”齊母不肯放過他。“蘇為仁坑走咱們家土地的事情,你老爸也必須負責。若非他頭腦不清楚,人家哪能隨隨便便就得手?”
  “老婆……”
  “婆什麼婆?”齊母卯起來父子倆一併臭罵進去。“無論如何,倚月和父輩的恩怨一點牽連也沒有,我和你爹都看得開了,你還有什麼資格拿來說嘴?”
  菩薩保佑!早知道他就另找其他搪塞藉口。
  “你們別煩我好不好?”齊霖火大起來。
  “好呀!你這只類人猿,竟也對老媽大吼大叫!”齊母拍桌子大罵。“怎麼?嗓門大的人吵得贏嗎?”
  類人猿?連他母親大人也中毒了。
  好好的晚餐時分忽然陷入激烈的爭執。齊父沒想到素來冷靜理智的老婆竟然也有退化成“母火龍”的時刻,一時之間歎為觀止。
  顯然齊霖的“類人猿”因數系出於家學淵源。
  鈴——
  “好了,你們倆冷靜一點。”父親大人一躍而為和事佬,替每個人分配工作。“老婆,你去泡壺茶待會兒咱們心平氣和地談談;兒子,你去接電話,瞧瞧是誰打來的。”
  齊霖悶哼一聲,重重放下飯碗,暫時離開火藥味濃厚的用餐區,走進客廳接電話。
  “喂?”他的聲音嗆嗆的。
  來電的人顯然挑錯時間,不幸掃到龍卷風的尾巴。
  聽了半分鐘,齊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When does that happen?……Twodays? I can't believe it. What hesitates you so long to tell me that?(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兩天前?我真不敢相信。你為什麼拖到現在才告訴我?)”
  洋文兒?夫妻倆面面相望。
  齊霖沈默幾秒鐘,再度開口:“I see don't worry. I'll handle that.”
  他掛斷電話,隨即又拔了一通。
  “我是齊霖。”他簡短地報出自己的身份。“宋伯,她呢?……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夫妻倆完全不曉得兒子在弄什麼玄虛。
  齊霖摔上話筒,回身抓起大衣,轉頭就走。
  “齊霖?”齊母叫住他。“這麼晚了,你上哪兒去?”
  “臺北。”他陰鬱地推開大門,往外頭的停車庫走去。“倚月逃家了。”
  半掩清月懸系在中天,彎弓似的形狀仿佛在黑絨幕上劃出一道缺口,無形中也將他的怒氣割出一條宣洩的管道。
  “可是,現在已經八點多了——齊霖?”齊母連忙追著他進車庫。
  “我明天回來。”不顧父母追問的詫異神情,他一溜煙鑽進車裏,發動引擎,半分鐘後已經行駛在通往臺北的線道。
  終於!他松了一口氣。
  終於找著理由揪她回到自己身邊……***
  太好了!發餉了!
  倚月檢查銀行存摺裏的一萬多塊。花用自己苦心賺回來的錢財,這種滿足感和成就感絕非尋常人所能想像。她猜不透世界上為何有那麼多女人甘願被男人豢養,放棄自食其力所帶來的自信獨立。
  她領到薪水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自己租了一間月租四千元的雅房,搬離齊霖的勢力範圍。
  “Ma' am I don't think it's a good idea.”她回住處搬家裏,菲律賓女僕曾試圖阻止。
  “Well
  說她不留戀,當然是騙人的。畢竟那處居所存留著齊霖曾經盤旋過的痕跡,一旦正式搬出來住,便意謂著她確實打算與他撇清關系了。
  唉!誰都那個狠心的男人不肯多替她著想,害得兩人非得鬧到分隔兩地的局面不可。她下定決心搬遷之前,還失眠了幾個夜晚,不確定自己的私逃是否妥當。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類人猿呀類人猿,有個美女為你這般傷神,你這輩子也不算白活了。
  話說回來,雖然她極端思念那只類人猿,但重新掌握自己生命的感覺依然美好極了。
  有菲律賓女僕替他通風報信,類人猿應該已經獲知她搬離他居所兩天的消息。而他沒有她新住址的資料,也不知道她此刻上班的地點,短期之內絕對找不到她。嘿嘿!
  倚月決定先讓他緊張一陣子,屆時再突然冒出他眼前,嚇他一大跳,讓他品嘗那種失而復得的喜悅,類人猿才會懂得珍惜她。
  “就這樣辦,也!”老警衛突然從她背後出聲,行動的聲音堪稱為神不知、鬼不曉得。
  “喝!”她嚇了一跳,回頭對他怒目相向。“要你管。”
  她和警衛伯伯好像八字相克,每天上班固定要唇槍舌劍一番,他才肯放人。
  “今天的確用不著我管。”老警衛得意洋洋的。
  何謂“今天”用不著他管?她“每一天”都沒必要看他臉色。
  不過老警衛那一臉賊貓吃了腥似的得意表情讓她生出絕高的警惕。照理說,他應該沒膽子在電梯裏安裝捕鼠器等她上鉤——對吧?
  “為什麼今天不用?”她先探探口風。
  老警衛笑得很可惡,還故意搖搖頭賣她關子。
  “因為——”從大樓玄關冒出一個打死她也不敢相信的傢伙,替老先生接答她的疑團。“我來了。”
  他……他!他來了!
  跌破她眼鏡的類人猿!
  倚月的下巴幾乎脫臼,兩分鐘前擬想好的重逢景象剎那間消失於無形。她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齊霖居然找得到她。
  是誰?是誰出賣了她?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她不可思議的低嚷出來。她敢拿生命擔保,唯一會向他通風報信的菲仆絕對不曉得她在“王牌補習班”工作。
  “謝謝你,宋伯,把她交給我就好。”齊霖無視於她的問題,徑自向老警衛點頭示意。
  “是你?”她的嘴巴張大成擺得下一顆生雞蛋。“你?和你?你們兩個?”
  她從頭到尾呆掉了。
  警衛伯伯和齊霖!這是世界上她最不可能聯想在一起的組合。死老頭子根本沒理由認識類人猿,他們唯一打過照面的機會是上回的偷花事件,之後類人猿就直接回山上去。嚴格說來,她和老警衛的“交情”還比他們對彼此深厚呢!
  他們倆究竟該死的是如何勾搭上的?
  “我是所有人。”齊霖似乎有一點點同情她的驚愕無措。
  “什麼所有人?”她幾乎瞪出眼珠子。
  “這裏。”他的拇指隨意比比身後的建築物。
  這裏?
  這裏!這棟大樓?她的工作場所?
  倚月的下巴第N度掉下來。
  “你把這整個地方買下來了?”她不敢相信。
  “嗯。”
  “何時發生的事?”原來她一開始就誤入賊窟。
  “一個月前。”
  “啊——”她大叫。
  原來如此!原來他特地跑來臺北,就是為了處理收購事宜。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活在他的地盤上,卻被蒙在鼓裏,還白白為逃脫成功高興了兩天。她上當了!
  “不可能,不可能!”她仍然拒絕接受事實。“天底下才沒有這麼湊巧的事,我不可能‘正好’找上大樓裏的補習班應征工作。”
  “征人傳單是菲仆放進信箱的。”齊霖十分同情她。
  他早就算准了她會決定自立更生,乾脆引誘她主動上門來“王牌”找工作。
  “原來如此……”她仿如一顆即將撐破的氣球。“你打從一開始就算計我,而你……”苗頭轉向老警衛。
  “他是我的老闆。”老警衛絲毫不見羞愧的意思。他終於將了這個傲慢的小女娃一軍,感覺好痛快!
  “走!”齊霖直接切入正題。
  “走去哪里?”她跳開一公尺。
  還不夠遠。他跨一大步,茶葉大的巴掌已經罩住她的纖慢。
  “喂!類人猿,你想幹什麼?放開我,我還要上班!”她驚慌地察覺自己淪陷於他的懷抱。“你要帶我去哪里?”
  “回家。”他穩穩地踏向出口。
  “臺北的家?”倚月猶存抱著一絲希望。或許她仍然找得到開溜的機會。
  “山上的家。”他投過來淩厲的一瞟。
  這廂她萬念俱灰、了無生趣!
  老警衛得意地向她揮動手帕。
  莎喲拉娜——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23:13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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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時分,白花花的燦陽灑落春意濃沁的山道。暖愉舒爽的氣候意謂著無盡的平和,然而,山道旁的透天厝內,一場男與女的戰爭從臺北延續回南投戰場,目前仍在進行當中。
  “類人猿,放我下山!”
  他根本懶得答話。
  齊氏夫婦蜷躲在書房門外,聆聽一切動靜。
  齊霖小子忒也厲害,二十個小時之內就把逃家一個多月的女娃揪了回來。雖然兩人進門的場面有點火爆激烈,姿勢也稍嫌不夠雅觀——齊霖的發線散亂,襯衫鈕扣扯了兩顆,肩頭還扛著一副四肢被手帕和圍巾捆綁住的嬌軀,夜間走在山路上,一不小心還會被誤認為兇手棄屍。但夫婦倆向來秉持樂天派的性格,反正小孩子鬧脾氣嘛!吵過就沒事了。
  “既然你決定放棄我了,還找我回來做什麼?”她氣悶地縮蜷在閱讀椅內。
  滔天之冤,徹地之枉!
  “我有表達過任何放棄你的意思嗎?”改由他指稱蘇倚月放棄他還差不多。
  “你還好意思否認!”她揮舞著興師問罪的拳頭,砰砰砰跑到他面前。“我送出兩個選擇讓你挑揀,是你自己選中琪雅的。”
  又是琪雅。
  “你要我說幾次才聽得進去?”他頹歎出無奈的聲息。“我和她——”
  “非新非故,什麼關系也沒有。”倚月替他把話說完,嘴嘟得老高,仍然很小心眼。
  齊霖實在拿她沒辦法!手臂探向她的嬌軀,索性將她拉坐在腿上,心與心貼緊。
  多久沒領略這樣親近相依的感覺了?倚月發覺自己已經細數不出來,果然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她軟軟地偎緊他,額頭不經意地頂碰到他下巴,新生的胡須挺紮人的,刺中帶癢。她身軀仰首,咬嚙他青湛湛的草原。
  齊霖輕吸口氣,低攫住誘勾他犯罪的紅艷。他的吻,先拂過她的唇片,她嚶嚀一聲,自願屈服。
  他品嘗到的甜美感覺幾乎是不真實的,經過一個多月的分別,以及分別之前持續七天的僵持,他都快懷疑自己再也不會有機會重新品味與她唇齒相親的美妙。
  他可以感覺到他柔軟的身體貼住她,綿綿密密,沒有距離,兩人的體溫彼此交融。
  倚月輕輕拉開一點距離。
  “你想不想我?”她的眼神柔媚如醉,櫻唇妍紅欲滴。
  “嗯。”怎麼可能不?
  “那你愛不愛我?”她嬌嬌地偎進他懷裏。
  拘謹保守的天性讓那個“愛”字在他唇關溜了一圈,又悄悄滑回肚子裏,僅用肯定的頷首來回答她。
  “可是人家喜歡聽你說出來。”她不依地撒嬌。
  “為什麼?”齊霖渾身不自在。他不是那種習慣把情呀、愛呀放在嘴上的男人。
  “你要說出口讓我聽見,我才覺得實在呀!”或許這就是女人和男人相異的地方吧!她希望聽見心愛的男人親口吐出對她的感情。
  唉!齊霖重重歎了一口氣。“愛。”
  “愛什麼?”她才不輕易放過他。“愛狗也是愛,愛貓也是愛,我怎麼曉得你愛什麼?”
  “你!”他認輸了。“我、愛、你!滿意了嗎?大小姐。”
  她漾出心滿意足的甜笑,卻又有些竊竊的、賊賊的……
  齊霖還來不及弄清她的意圖,身子已經被她下滑到地毯的柔軀順勢一帶,疊覆在她的上面。
  她清新的體香彌漫過他地神智,滲進他肌膚內,一路佔據他的腦海……
  “怎麼沒聲音了?”齊父拼命把耳朵貼緊了門板。
  “兩個人不會扭打得兩敗俱傷嗎?”齊母也開始擔心。
  “不可能,咱們教出來的兒子絕不會打女人。”齊父對于自家出品的“創作物”非常有信心。
  “說不定是倚月把他打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天下的媽媽多多少少會偏袒自己的寶貝。
  “噓——別吵,我又聽見動靜了。”齊父趕忙制止她嘮叨。
  只是——
  從門內傳出來的“動靜”,聽起來有點詭異。抑抑續續的,好像……
  轟!兩個老人家的臉頰火速紅燙,立刻明白裏面發生了什麼“好事”。
  他奶奶的,齊霖這小子倒挺懂得利用機會。
  “我就說嘛!虎父無犬子。”齊父低低笑罵著。
  “別亂講話。”齊母努力抑止顏上的紅彩漫生。“好啦!既然沒事了,我們還愣在這裏做什麼?你如果太閒了,就去茶園幫忙。”
  “咱們兒子在占人家便宜,你不打算沖進去阻止?”齊父故意逗她。他好久沒見過冷靜的老婆大人臉紅了。
  人家說“老來俏”,還真有幾分道理,這會兒他老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挺俏麗的。他不禁有幾分心動。
  “看什麼?”齊母面紅地啐他一口。“老夫老妻的,有什麼她看?”
  “就因為老夫老妻,好看的地方才多呀!”齊父笑咪咪地挽起她的手。“走,咱們逛街去,把戰場留給年輕人。”
  夫妻倆並著肩,哼著歌兒離去。
  良久——
  書房內的纏綿悱惻終於平息下來。
  倚月渾身舒懶,半躺在他身上伸個嬌慵的懶腰。齊霖的手指滑順她的發絲,搓捏著她職綢如緞的觸感,舉動飽含著輕憐蜜愛。
  “你要學會信任我……”他貼著她的嘴唇輕喃。
  “我當然信任你。我不信任的是那些窺視覬覦的野女人。”她伸出俏皮的粉紅色舌尖,被他乘機含住。
  趁另一波欲火被挑起之前,他勉強放開她。
  “關於琪雅的事……”
  “怎麼樣?”倚月的眼眸亮閃閃。
  齊霖當然明白琪雅對自己還沒有死心,只要一日沒放棄希望,她就會一直留在山上,長久拖延下去也不是辦法。到頭來,反而耽誤辜負了人家的青春。
  或許,真到了該解決這種僵持場面的時刻……
  “我會看著辦。”齊霖終於承諾。
  這句模棱兩可的答案,已經讓倚月聽出埋藏於語意中的定論。
  她滿意了,多日來的疑慮,總算寧定下心。
  客廳的音響正播放著音樂,女歌手清亮柔美的嗓音悠悠傳來——
  背靠背坐在地毯上,聽聽音樂聊聊願望,
  你希望我越來越溫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你說想送我個浪漫的夢想,謝謝我帶你找到天堂,
  哪怕用一輩子才能完成,只要我講你就記住不忘。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我們才老得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裏的寶。(作詞者/姚若龍)
  兩人沈默地聽完歌曲,相視微笑,兩手緊緊交纏。***
  接下來的日子,倚月的心情一概好得離譜,就連琪雅都安安分分的,並未如意料中藉機來冷嘲諷、反而自個兒看起來心神不寧的,似乎在煩惱著什麼大事。
  也好,只要情敵別出面干擾她的類人猿,她才不理會琪雅又想變什麼把戲。
  已經晚上七點多了。
  五點半茶廠的工人下工之後,齊霖特地留下來做最後一次的倉庫盤點,齊氏夫婦決議等他回來之後再開飯,因而多給了她一小段飯前留達的時間。
  “嗚……”後山林子裏傳來低沉的犬嗚聲,聽起來很像琪雅的洛威拿。
  她試探地喚道:“大浩,是你嗎?”
  “嗚,汪,汪汪!”真的是大浩!
  吃飯時間不回家,它守在林子裏做什麼?
  “大浩!”她拐了個彎,看清楚狗狗目前的處境後,立刻明白它為何逗留在飛蚊漸漸聚集的樹林裏。“可憐的大浩,是誰把你綁在這裏的?你那個不盡責的主人呢?”
  狗狗被人以鏈條困鎖在樹幹上。系住它脖子與樹幹的鐵鏈不到一公尺長,因此高大的洛威拿只能維持一定的站姿,甚至無法轉身。倚月無法確定它受縛了多久,只能盡快替狗狗松綁,希望它的筋骨沒有扭傷。
  “汪!”大浩發現救星到了,興奮地又叫又跳。
  “乖乖哦!姊姊帶你回家。如果你的主人不要你,沒關系,姊姊可以收留你,你當齊家的狗好了。”倚月一邊拯救落難的朋友,同時不忘譏誹它的主人一頓。
  就是存在著像琪雅這種沒有愛心的人,才會造成寵物受傷、走失的問題。既然琪雅處心積慮釣不上齊霖,讓她的狗攀上齊家的名號也算是公德一件。
  松開了鐵鏈,大浩一犬當先沖出去。
  “喂!等一下。”倚月急忙追上去。“原來有其主必有其犬,兩者同樣沒良心。大浩,大——”
  她辛辛苦苦地追到琪雅家門外,猛不期然被裏面震蕩出來的怒吼駭阻了喚狗的聲音。
  男人的叫罵聲一響高過一響,嗓音聽起來非常耳熟。
  “他的心裏只有那個長不大的小女生,大夥兒全看出來了,只有你還傻愣愣地以為他會回到你身邊!”男人的咬音有點大舌頭。
  直覺告訴她,屋內的人討論的主題似乎與她有關。她彎下腰肢,悄悄潛進到琪雅的屋簷下,尋找一處傳音效果更真切的地理位置。
  “我的事情用不著你管。”琪雅不甘示弱的反擊鑽進她耳裏。“都是你!要不是因為你,他怎麼會臨時決定退出?”
  “我?”男人冷笑。“起先怪罪給那個蘇老頭,接下來歸咎於我,以後呢?以後你還可以找誰當替死鬼?”
  “住口!”琪雅連聲帶也氣得發抖。“本來就是你的不對。若非你喝醉了酒,跑到我這裏來風言風語被他撞見了,他怎會誤以為我和你有染?”
  “如果他真的愛你,在明白這是一場誤會之後,為什麼不依照原定計劃和你訂婚?”
  “你還好意思問!”琪雅聽起來似乎巴不得吐對方一口口水。“你一直在我們之間製造糾紛和假像,讓他以為你太愛我了,沒有我活不下去,失去我會去自殺。他才看在你父親只有你一個兒子的份上,決定‘成全’我們,而今你還有膽子在我面前搬弄是非!”
  密索!倚月終于聽出男人的身份。原來密索和琪雅之間有這層糾纏,那麼他們口中的“他”……就是齊霖嗎?
  她忽然回想起齊媽媽曾經吐露過的舊事——
  有人比齊霖更愛琪雅……所以齊霖選擇不去攪和那淌渾水。
  原來,琪雅和類人猿之間的第三者是密索。這也解釋了慶典那夜,他們倆相偕離去時,密索的臉色為何那麼難看。
  沒法子,他和老闆搶女朋友,搶不過是理所當然的事。
  “你為什麼不肯接受事實?是他不夠愛你!齊霖不夠愛你!”密索大喊。
  匡當!玻璃瓶摔落在地上的破裂聲聽起來驚心動魄。
  門外的大浩受到驚動,開始噴出狺狺的吟吼。
  密索想必又喝醉了,才會發音聽起來含糊。雖然倚月對琪雅沒什麼好感,但是密索若動想粗來,她仍然不會坐視不理,畢竟對女人施加暴力的臭男子是人人得而誅之。
  “他要我也好,不要我也好,一切都不關你的事。”琪雅吃了秤砣鐵了心。“只要齊霖還活在世上一天,我就愛他一天,請你別再來糾纏我。”
  倚月聽得七竅生煙。虧她還打算幫那只狐媚子退敵,琪雅居然還不放棄搶她的男人!
  “不會太久了。”密索驀地嘻嘻地渾笑起來。
  什麼?
  “什麼?”
  屋內屋外,兩個女人升起同樣的疑問。
  “不會太久了……他不會活太久了……”密索踉蹌的步伐跌向牆壁。
  “為什麼?”琪雅提高警覺。
  “不會太久了……”密索咚的一聲跌坐在牆角。
  “密索,你做了什麼?”琪雅的聲音溶入明顯的驚慌。
  倚月連帶受到影響,心髒提到喉嚨間,不知為何右眼皮跟著上上下下跳個不停。
  “他已經有了你,又去招惹別人,我這是替你出一口氣。”密索惡狠狠的口氣舯出不祥。
  “密索,告訴我你到底做了什麼傻事?”琪雅掩不住口氣中的驚惶。
  “我什麼傻事也沒做!”密索的大笑充滿報複意味。“那個腳踏兩條船的傢伙喜歡玩火,我就讓他玩個過癮。”
  火!
  倚月猛地喘了一口氣。密索該不會……
  齊霖待在倉庫裏。採收季節剛剛過去,倉庫裏堆滿了曬乾的春茶。
  火!倚月醒悟過來。密索打算燒死齊霖。
  天哪!齊霖有危險!不!不行!她必須立刻回去阻止!
  她跌跌撞撞地沖離小屋,奔回齊家主屋。沿路橫生的樹枝冷不防勾倒她,震出她體內的空氣,也擠出了她驚駭交加的眼淚。
  失火了!她再爬起來沖向大屋,喉嚨居然哽咽得喊不出聲。
  “齊……齊媽……”她用力抹去頰畔的淚痕。
  遠遠的,主屋在望,她張嘴再試一次,終於找回自己失去的聲音。
  “齊爸爸,齊媽媽!”狂奔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直接撞在緊閉的鐵門上。“快點開門,齊爸爸,倉庫失火了!”
  “求求你們開門!”她幾乎泣不成聲。“失火了!齊霖被關在倉庫裏面!求求你們快點去救他!”
  沒人應門。為什麼會沒人應門?
  不!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她必須立刻趕到齊霖身邊!
  齊霖——***
  空氣中騰蕩著火因數不安的溫度,對流的風將熱流傳導向各個角落。
  距離主屋五十公尺遠的倉庫似乎發生異狀,齊父站在窗前眺望,不期然發現倉庫屋頂的樹枝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顫動著,仿佛正隨受著某種氣流的吹拂。
  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庫房裏可能發生不尋常的異狀。
  他轉頭招呼妻子,夫婦倆急匆匆地奔出主屋。
  整座倉庫由鐵皮和鋼架搭蓋而成,為了防止濕氣濡浸了內部的茶葉,當初並未設計窗戶,反而以完善的空調設備取代,目前由倉庫的外觀完全看不出內部的情況如何,但鐵屋上端飄浮著氤氳冉升的液狀空氣,顯示沁涼的夜風已經被燒熱了。
  “喂,裏面發生了什麼事?”齊父才趕到門口,立刻感覺到一股撲面的熱氣從鐵皮牆向外襲來。
  “爸……咳咳……爸爸。”齊霖猛烈地敲打鐵門。“裏面失火了,快把門打開。”
  “失火!”齊父這一驚非同小可。“忍耐一下,我馬上救你出來。老婆,快點去找其他人來幫忙滅火。”
  齊母顯然不願意離開兒子、丈夫,卻沒有其他選擇。“我馬上回來。”
  她轉身狂奔回主屋打電話。
  齊父掏出倉庫鑰匙,發現它一點用處也沒有。
  門鎖被人破壞了。有人拿斧頭劈壞了電子鎖,並且把備用鎖也用石灰土塞滿,蓄意讓任何人無法把門打開。
  該死!齊霖居然被關在火場裏!而他只能眼睜睜站在門外,一點辦法也沒有。
  “失火了!”
  “倉庫失火了!”
  “齊老闆在倉庫裏!”
  一小群工人接獲得齊母的通知,遙遙跑鐵皮屋。訊息飛速在鄰近村民之間傳播開來,嘈雜的叫嚷夾雜著忙亂的腳步聲,匯集向焚燒的倉庫。
  “齊霖,齊霖,你聽得見我嗎?”齊父必須肯定兒子的神智是否清醒。
  “裏面完全燒起來了!”齊霖隔著鐵皮大喊。“自動消防灑水系統也壞掉了,爸,快把門打開!”
  齊父沒有浪費時間,立刻指揮現場工人。“阿裏布,快去拿手壓幫來,潑濕鐵皮降低外牆的熱度。其他人把所有的鐵鍬、斧頭匯集起來,我們必須破門而入。”
  “其他人快點過來救人!”阿裏布大喊。
  工人手持著鐵追、鏟子等各式工具,紛紛湊至近密封的入口。
  “齊伯伯——”倚月一路從家裏沖過來。
  “齊霖——火——”她喘得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
  “我知道,我們正在想法子弄他出來!”齊父將她推到旁邊,急著救出兒子。
  “密索!”倚月哭著大喊。“是密索放的火!”
  什麼?
  瞬間,所有人停下手中的動作。
  “小姐,你不要亂說話。”阿裏布脹紅了臉,沖過來大吼。
  “真的。他剛才告訴琪雅,被我聽見了。”她噙著眼淚指控。
  “好了,好了,救人要緊,現在先別討論責任歸屬問題。”齊父大聲吆喝,“你們發什麼呆?還不快點灌水!其他人去打截樹幹來,我們試試看撞開鐵門。”
  “齊霖!”她奔向倉庫的入口處。“齊霖,你還好吧?”
  雙手剛觸到鐵門,嗤地一響立刻被它灼燒的勢度逼退幾步。
  “倚月,快離開這裏!咳咳——”齊霖聽見了她的聲音。
  他不希望倚月看見這些景象,尤其當他很可能葬身火窟的時候。
  整座倉庫如同一具精心鑄造的大鐵籠,前後前出口皆被破壞,內外都無法打開。熱度一波一波地升高,近千排架子上的乾燥茶葉更助長了火勢的蔓延。
  整座倉庫的幹貨完全引燃,逃生的空間越來越有限,再加上濃煙逐漸吞噬新鮮的冷空氣,齊霖的呼吸系統正承受著難以言喻的威脅。
  轟隆聲響,一排鐵架子垮落下來,他及時往旁邊跳開。架子癱倒在門板後,完全阻隔了前門的出口,也中斷了他和外界的聯系。
  揚起的煙塵沖進他的鼻翼。
  “咳咳!”灰煙吸進肺中,齊霖嚴重地嗆嗽起來。他的眼眶因為刺痛的淚水而紅腫模糊。
  不行,即使門外的人沖進來也幫不了他,兩方人馬已經被廢鐵骨架隔開了。如果再不想法子脫困,他遲早會變成一隻烤豬。
  他必須想法子離開火場。
  齊霖在火線中迂回,闖向右側的出口,徒勞地試圖撞開鐵門。
  沒用!可見他當初請人設計一座門鎖鎮密的倉庫多麼成功。
  空氣的溫度接近沸騰,他懷疑自己怎麼可能還能生存在這種密閉悶燒的環境中。角落再度傳來砰然巨響,一連排的茶葉架耐不住高溫,崩潰墜地。
  翻卷的煙舞讓他幾乎看不清前方的情景。
  真的要葬身此處嗎?他再度彎身猛烈咳了起來。
  齊霖……
  他仿佛聽見倚月叫喚他的名字。這是不可能的!她的聲音不可能透過重重阻礙,傳達到他所處的角度。
  齊霖,後面……
  他真的聽見了。是錯覺嗎?
  他停頓片刻,而後,下意識地朝倉庫後方移動過去。
  延燒而至的火焰吞沒他的衣袖,在他皮膚上灼出一片殷紅的水泡。齊霖跌跌撞撞地挨到火場的左後方。
  死角!眼前只有一處直角鐵牆,無路可逃!
  “該死!”他居然把自己陷入死角。
  齊霖,抬頭看上面……
  殷切的叮囑再度響起。
  上面的活門,我上次逃出去的地方。
  對了!他猛然憶起,那道活門!倚月曾經從那裏逃出去過。
  他本來打算利用它作為另一管空調設備的出風口,卻因為事忙而忘了,事後也一直沒有將它封死,如今居然變成他唯一的逃生機會。
  齊霖精神一振,開始找尋墊腳的台架,幾個被火焰徹底焚燒過的空鐵架成為他最好的抉擇。他脫下襯衫包住手掌,以免被烏鐵的餘溫燙傷,然後三、兩下湊齊了幾個焦黑的支架。
  砰!兩座鐵架朝他傾倒下來,差一公尺癱在他的頭頂上方。
  必須加快動作才成。
  齊霖艱困地爬上支架,手指隔著襯衫終於觸及天花板,用力撐開活門,鮮美甜冷的空氣立刻沖進他的肺葉。
  成功了!他幾欲虛脫地深呼吸一口氣。
  齊霖有種感覺,出去之後,他會在同一個角落的牆外看見倚月。
  他用兩掌撐住出口,骨肉僨起,緩緩將身體舉向屋頂。
  剛探出半個身子,已經聽見倚月激動叫嚷的呼聲:“他會從這裏出來的!一定會的!他知道我曾經從這個角落爬出來過。”
  “蘇小姐,老闆起碼困在裏面燒了二十分鐘,我們把門撞開了也沒看見他,只怕……”
  “胡說!”她凶惡地反駁。“齊霖要是敢死在裏面,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永遠不會!”
  “嗨……”一聲有氣無力的招呼從倉庫頂飄下來。
  驀地,所有爭辯在夜風中止息。
  齊母原本伏在丈夫懷中哭泣,也突然停住抽咽,抬起泛著淚意的眼睫。
  倚月的嘴唇僵成半開的角度,眼睛發直。
  大家全以為自己見到鬼了。
  齊霖狼狽地向他們揮揮手。“各位。上頭真的很熱,有沒有人可以幫個忙,帶我去乘涼?”
  “老闆?”這聲不敢置信的驚呼蓋過整山區的所有聲源。
  齊霖歎了一聲,顯然大夥兒全呆住了,短時間內沒有人會回過神來幫他。他認命地沿著樹幹慢慢爬下來。
  “老闆。”
  “齊霖。”這次的聲浪稍微失去統一性。
  他居然還活著!
  當齊霖的雙腳終於著地,洶湧的人牆一窩蜂地擠向他。他的耳朵幾乎被震聾。
  “太好了!”
  “幸好你沒事!”
  “我們都以為你——會來不及。”
  “逃出來就好,逃出來就好。”
  好幾記興奮的拳頭追打在他的燙傷部分,閃也閃不過,但他的心思暫時從疼痛中移開。
  “倚月?”齊霖的眼光在人群中搜索。
  人群自動分出一條隙縫,宛如一道連接著銀河兩岸的鵲橋。橋的彼端,佳人盈盈而立,神情恍惚的凝視他。
  “齊霖……”淚水仍然掛在她的頰上,迷茫的雙眸幾乎無法接受自己所見到的事實。“齊霖?”
  雖然她一直告訴自己他不會死,雖然他也真的活生生地重現她眼前,但是——她的大腦停擺,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
  齊霖替她解決不知所措的難題——他緩緩敞開手臂。
  “齊霖!”倚月飛撲進他的懷裏。
  一場火災,燒掉了齊氏茶業本季的全部收成,但,沒有人在乎。
  眾人端凝著緊緊相擁的人兒,眼中噙淚,嘴角含笑。
  此時此刻,一切已經無所謂了。
  真的無所謂了。
  他們還有彼此,不是嗎?
  齊霖貼近她耳畔,傾吐著堅定而自然的情話,不再拘謹、不再掩飾——
  “我愛你。”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23:32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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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盛暑,正午毒辣的艷陽投射著令人張不開眼的強光,氤氳空氣在山谷間呈現液狀的飄浮錯綜,仿佛滿山頭的茶樹被大太陽蒸出了精華。空氣中甚至可以聞嗅到茶葉的自然芳香。
  齊家客廳裏,倚月哼著歌兒,大刺剌的翻開報紙。
  “有沒有?有沒有?”三個齊家人全擠在她旁邊探頭探腦。
  “好像不是這一版,爸,你找找看地上那兩張。”齊霖隨手抓過沙發上的第二份報紙,埋頭鑽研起來。
  “也!”倚月突然跳起來歡呼。
  “是不是中了?”齊家三口瞪大眼睛,等著聽好消息。
  “不是,‘歌異魅影’的作者安德魯……韋伯明年初要來台灣訪問。”她開心地大喊。“他是我最崇拜的現代音樂劇大師哦!”
  拜託!三記白眼不約而同殺向她。
  “找找看第七版。”齊母提醒兒子。
  眾人冷漠的反應馬上引來她不滿的嘀咕。對喜歡音樂的人而言,韋伯訪台是大事情呀!齊家三口居然一點也不關心,顯然這個家庭缺乏音樂涵養。
  倚月不敢苟同的搖了搖頭,回頭繼續看報。剛翻開社會版,頭條的判決新聞立刻吸引住她的眼光。
  縱火案審察終結,主嫌密索因罪證不足開釋。
  這場縱火案前後的一、二審和上訴期間大約進行了四個月,而控告他的人,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居然不是受害最大的齊霖,反而是其他不滿密索罔顧眾人安全的山民堅持到法院按鈴申告。
  當其他村民前來拜託齊霖出面做證時,他非但拒絕了,也硬性規定倚月不許去。主受害人都不吭聲,這場官司當然打不起來。
  “類人猿,你看。”她擠到齊霖身邊和他分享新聞。
  他隨便瞄了一眼,笑了笑,不予置評。
  “笑什麼?都是你啦!”她忍不住埋怨。“我明明說過可以出庭做證嘛!有了我的證詞,一定可以定密索的罪名。”
  “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又不是故意的。”齊霖終於“矯正”他的發音機能,開始以完整的句子交談,不用人逼問。“酒醒之後他已經有了悔意,阿裏布也同意送他去療養院戒掉酗酒的毛病,那就給他一次機會,有什麼不好?”
  當然不好!她永遠不會原諒那個企圖燒死“她的齊霖”的傢伙。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火災事件平息後,琪雅總算看開了,也為自己替齊家製造的糾端感到滿心歉疚,終於決定接受台中一家私人診所的聘用,正式展開她嶄新的人生。
  眼看少了一個情敵,倚月樂得合不攏嘴。整件火燒倉庫事件的唯一收獲,大概只有這一點了。
  “在這裏,我找到放榜名單了。”齊父忽然大喊。
  四顆腦袋趕緊湊過去,同時搜尋著十數所大專院校今年的上榜名單。
  瀏覽第一次,蘇倚月……沒看到。
  第二次,蘇倚月……還是沒有。
  第三次,蘇倚月……天呀!真的落榜了。
  “怎麼可能?”齊霖擰緊眉毛。倚月每一道參試題都會解答,在家裏自行模擬考的成績也非常理想,沒理由落榜呀!
  “沒上榜嗎?”齊母失望地低喃。“唉!沒關系,勝敗乃兵家常事,倚月,得失別太放在心上。明年卷土重來就是了。”
  三人開始感到惴惴不安。這丫頭的自尊心向來超級強烈,這一次的考役戰敗,不曉得會沮喪多久……
  “也!”她二度跳起來大聲歡呼,一跑蹦出大門。“太好了,沒考上,沒考上,太棒了!”
  不必出外上大學嘍!不必離開山上嘍!不必離開齊霖嘍!
  她放聲大笑,盡情在台階前繞圈圈。
  齊霖終於發覺考試的真相不單純。
  “倚月!”他追殺出去。“你老實承認,你是不是故意考砸的?”
  “你管我!”她一溜煙跑得遠遠的。
  早說過不想考的,誰教類人猿硬架著她去報名。
  “該死!居然跟我玩花樣。”他一路跟上去,不肯輕言放棄。“你給我回來K書,准備重考!”
  “誰理你?”她跑給他追。
  八月涼風吹拂過她的鼻端,揚起滿山野花爭甜的馨芳。古人有言: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需折,至於重考?那是明年、後年及大後年以後的事情了。
        完 ——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22 00:23:53

先別合上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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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大家已經看過本書的前序了。
  那相可惡的紀姓女子,(別懷疑,她就是淩某人在那個出版社的損友作者。)我“同情”她閒閒沒事做,“好心”賞賜她一個替咱家寫序的機會,誰曉得這傢伙居然大肆揭發小女子的瘡疤,還有事沒事的取笑小女子的路癡程度,最可惡的是,那篇序完成之後,她居然先傳真給淑華大姊頭,其次才獻給我過目,害我徒呼生米煮成熟飯、木已成舟,只能以半夜釘木娃娃的舉動來泄憤。
  仔細回神觀察了一下,我終於發現她好像還沒有找我寫過序……嘿嘿嘿,紀姓女子,你慘了,總有一天輪到我大展雄風。
  咱們別理她。
  前陣子發奮圖強,把自己積欠了好久的“信債”一口氣還清,也在信中向親愛的讀友們報告了一下我的近況。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淩淑芬剪頭發了。人家說“剪發去黴氣”,淩某人最近適巧倒楣了一些,剪掉三千煩惱絲去去歹運也好——雖然我剪發的真正起源,其實是因為二嫂削薄的新發型讓我嫉妒個半死,乾脆起而效法……哈哈。
  再者,我在回信中提到小女子去年底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車禍,但肇事者“既不帥也不多金”,所以我放棄要求對方對我的終身負責,結果讀友們的回應千奇百怪。有人認為:“通常愛情小說中的男女主角都是由撞車而相識,怎麼你……唉!可見你最近的運氣真的很背。”
  也有人很妙,轉而勸慰我:“還好對方沒有要求你對他的終身負責,這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有道理,我應該頒給這位讀友最侍安慰獎,獎品暫時記在帳上。
  最令我哭笑不得的是,我明明在回信中寫著“‘人家’發生車禍,”居然有人回信給我:“希望你發生車禍的‘家人’已經痊癒了。”天哪!您在和我玩雞同鴨講嗎?或是我獨獨回給您老人家的詞句寫反了?
  不過有些“指責”讓我打從心底不平衡。很多讀友們向我反應:“接到你的回信好高興哦!不過有點懷疑你是不是固定寫好一種版本,只把開頭的姓名部分改掉,然後印出來寄給每個人。”
  氣憤哪!可惡哪!天地良心哪!人家淩姑娘看起來像個如此偷懶的生物嗎?
  ……等一下,我差點忘記了,你們又沒有看過我。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雖然寫給大家的回信中難免會提到相同的事件,但是我保證,每一封回函都是小女子在兢兢業業、夙夜匪懈的精神中獨立完成的啦!
  慢著!我忽然想到,會不會真有其他作者是以這種方式回信的?(開始流冷汗了……)若果如此,對不起、對不起,一千一萬個對不起,淩淑切絕對沒有不敬的意思,煩請諸位作家們大人有大量,就當作沒看見這篇後記吧!有看見的人也別到處亂講,我知道好些個讀友們和其他作者是互通聲息的。
  當然啦!眾家讀友們也反應了最近在書店裏比較少看見淩淑芬的作品,其實我在很短的時間內,已經和〈禾馬〉合作了三本作品,交稿的時間也滿穩定的,至於讀友們會產生這等“錯覺”,只能歸因於大家還沒把“淩淑(芬底木)”已經變成“淩淑芬”的情況消化完畢,相信有朝一日你們會發現淩小女子的“勞動力”是多麼驚人。(鞠躬盡瘁呀!)
  最近又開始打續集故事的主意。雖然少數讀友們反應:“不習慣看見不同封面的同一個系列擺在書架上。”但是淩某人既然已經把〈禾馬〉的詹家和林家大姊納為荼毒目標了,麻煩親愛的讀友們也開始接受這種不可避免的狀況好嗎?
  第一個躍上心頭的續集主角,當然就是那對姓得很“冷”的“兄妹”嘍!且讓我稍稍報備一下,任何對這兩位主人翁稍微有點印象的讀友,一定可以預期得到他們的故事絕對溝不上“輕松詼諧”的邊兒,所以麻煩大家先做好心理准備,另別等淩小姐出了書才哇哇叫。而且這兩人實在太會糾纏了,他們的故事寫起來一點也不容易,所以我只預告自己“開始寫”而已,可沒說它“很快就會寫完”,如果預料無誤,這個故事的完成日期可能拖到數個月之後,其間陸續會推出其他作品代打。
  話說回來,淩某人埋頭苦寫了一年多,忽然覺得好寂寞哦!所以好想抓個人一起來“寂寞”。至於該抓誰才好呢?
  嘿嘿,沒錯,就是“你”!不要躲、不要鬧!叫“姊姊”也沒有用,總有一天你會被我“臧”下海。
  至於其他好奇的人、多心的人、懷疑的人、虎視眈眈的人、急得想咬我一口的人,你盡量胡猜這傢伙的身份吧!猜不到算你闖關失敗,猜到了也不關我的事,哈哈哈哈。
  (且慢,我要不要拿“猜猜她是誰”的題目來舉辦一場有獎征答?)
  (唉!又來了!積習難改。)
                            淩淑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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