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雷恩那] 娉婷娘子【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3-25 11:32:16
標題:
[雷恩那] 娉婷娘子【全書完】
【簡介】
為了替擁有龐大家業的慕家尋求一份強而有力的依靠,
慕娉婷答允嫁入頗具江湖地位的「刀家五虎門」,
她的夫,是性情剛毅、處世圓融的刀家長子刀義天,
因父母之命而成親的兩人,直至洞房花燭夜才見過彼此,
婚後,忐忑嫁作人婦的她,漸和他變成相知相守的夫妻,
雖然彼此沒有烈如火、狂似濤之愛,但求夫妻情緣久長,
哪裡曉得,天不從人願,無端端竟掀起波瀾、頓生變化!
原來,與丈夫有媒妁之言的女子,竟非單她一人?!
可知曉此事的她卻是走也難走、留也難留,作不出抉擇,
只因到得如今,她才知自己對他早已情根深種了……
第一章 尋常風月無限思
第二章 蒼松清蓮生靜契
第三章 共君此夜迷情多
第四章 不是富貴嬌兒女
第五章 柳眼梅腮認心期
第六章 夢裡總歸春無極
第七章 遺我當中幾番心
第八章 深心原已輕分付
第九章 亂山深處水縈迴
第十章 共君此生須沉醉
文章聲明:
※本文章文學作品均是在網上收集整理的,純屬個人愛好並由廣大網友方便心得討論交流之用,
※本作品版權均為原版權人所有,未經原版權人同意,任何人不得用於商業謀利之用。
※請支持購買實體書讓原作者有更多更大的空間繼續從事創作。
※如果版權所有人認為在本區放置你的作品會損害你的利益,請指出,本站將立刻刪除相關內容。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22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3-25 11:33:07
第一章 尋常風月無限思
洞庭湖南,秋將盡,冬寒窺伺著,農家的收成作業早行過大半,遍野田園除易子生長的油菜外,僅剩幾畝耐寒、耐干的大麥子尚未盡收。
條條麥穗飽滿微垂,金黃色澤在霞光下搖曳,層層波動,沙沙韻響,略帶腥氣的泥味和麥香散在冷風裡,寒中也帶幾分暖。
晚照的土道上,一抹長紅翻過起伏的小丘,正徐徐而來,定睛瞧清,也不知是哪大戶人家的迎親隊伍,只見綴著喜彩的大紅花轎,紅頂描金線,前後的烏木抬槓油黑得發亮,每根木槓前端皆繫上巧手編結的紅花綵球。
轎簾子紅底繡出鳳凰圖,佈局雖無新意,但線絲鮮妍跳脫,光滑勻麗,隨著八名轎夫一致的步伐,那鳳凰圖在晃擺中轉變出無數色調,兩隻情鳥似要騰飛出來、比翼而去。
不僅如此,兩邊用來透氣的小格窗所垂下的輕簾,也分別繡出精緻的排花紋,輕簾內隱約還落下一層紅薄紗,光憑這頂喜轎就引來不少人側目,更遑論前後簇擁著的迎親隊,約略一數,少說也有五、六十人。
此時,一截紅袖撩開窗簾小角,迎入淡淡的麥香味兒,眼尖的路人只來得及瞥見那新嫁娘露出袖底的菱白指尖,跟在喜轎旁的胖媒婆和小丫鬟已倏地挨近小格窗,問裡邊主子要些什麼。
「王媒婆,到地方了嗎?」新嫁娘有副溫潤的好嗓喉,即便好長時辰端坐在轎裡晃晃擺擺地受折騰,紅頭帕下仍柔音徐軟,未顯一絲不耐,瞧來應是個好脾性的主兒。
「到啦到啦,『雲來客棧』就在前頭,姑娘您沒能瞧見,那兒可又來了一隊人手相迎呢!咱瞧明日這迎親隊伍正式進城,肯定威風八面、喜氣洋洋!姑娘,您實在好福氣,能嫁進湘陰『刀家五虎門』,還穩坐下一任門主夫人的寶座,真真是福氣到了姥姥家哪!」
轎裡的人兒忽而靜了靜,喜帕下不知何種神態,未待她出聲言語,王媒婆已直起胖腰,奮力揮動手裡的大紅巾帕,衝著前後的鼓樂隊扯嗓張呼:
「快、快!沒瞧見咱們要進『雲來客棧』啦?別偷懶,全給咱兒提起精神、麻利些兒,用力吹、使勁兒地敲、高高興興地打!能多熱鬧就多熱鬧,千萬別丟了臉面!」
在媒人婆激昂的鼓動下,二十來根嗩吶同聲頓起,吹得是昂揚熱烈,然後敲鑼打鼓跟著加入。這陣仗會特別在人多的時候顯擺出來,如迎親隊伍出城、入城時,而趕路的時候便專心趕路,不會特意這麼吹吹打打。
現下雖非出入大城,但「雲來客棧」卻是這支迎親隊伍明日正式入湘陰城暫歇之所,此地離湘陰城尚需半天路程,許多無法趕在關城門前入城的百姓,大多會在這兒小住一宿。
又來一隊人手相迎嗎?紅頭帕下,似有若無地幽歎了聲。陡地,鬧烈飛揚的喜樂透入窗中,秀白指尖不禁輕顫,下意識掐緊那簾子的紅薄紗。
「小姐,您不舒服?」還是長年陪在身畔的錦繡丫鬟貼心,擔憂地問著,一隻小手探將過來,悄悄覆住那截泛冷的紅袖。
那方紅頭帕略搖了搖。「我沒事……只是有些渴了。」口乾舌燥,喉頭緊繃,胸房下噗噗亂顫。自昨日拜別爹親出閣,一路往湘陰行來,慕娉婷雖安分待在花轎內,心緒卻亂如絲麻。
新嫁娘該有怎樣的喜悅?她不甚清楚。
倘若兩個月前有誰對她說,光憑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便要把自個兒嫁予一名全然陌生的男子,將大半生的一切與對方緊密相結,她定是不信。
身為女子,她同樣冀望能尋到一段美好歸宿,夫妻和睦,相敬如賓,但如此忽促地決定這段姻緣,夫家又是江湖上頗具地位的名門,這般結果始料未及。她求的也不多了,只希望這樁婚事能帶給慕家更強的後盾,教阿爹安心,為年少的駿弟保住家業。
「小姐,我去拿些水過來。」錦繡丟下話,伴著主子也穿上一身喜紅的身子正要離去,小手倒被那截冷香反握。
「不用麻煩的,等會兒進客棧再喝吧。」那嗓音讓轎外奏得震天價響的迎親曲給掩蓋過去,若非貼身丫鬟靠得近,也難聽明白主子說些什麼。
錦繡跺腳,小嘴跟著開罵。「這王媒婆也真是的,辦事大大剌剌,全沒顧及著小姐的心思。不是還沒進湘陰城嗎?做啥兒鼓噪著大夥兒吹吹打打,不就要鬧騰給刀家看,瞧能不能多掙幾個賞銀?還有,姑爺也太不對,成親是人生大事呢,他不親自上咱們慕家迎親,倒遣來一批又一批的人護送,瞧,現下還來另一隊人馬堵在『雲來客棧』前相候,這成什麼事了?」
「他沒能前來,刀家那兒不也給了原由,是有事耽擱了,不是存心的。」慕娉婷靜語,似乎沒將這事放在心坎兒,不像自個兒的丫鬟起那麼大反應。
私心上,她的想法著實可笑,只覺得別太快與那名即將迎娶她的陌生男子有所牽扯,能晚一日是一日。他沒來迎娶,無所謂的,她要嫁做人婦的心緒也全然沒準備好。
忐忑著、不安著,思緒百轉千回,如何都放不下爹親和駿弟,又怕他們為她憂心,只得在親人面前強顏歡笑、歡喜出閣。
阿爹說,她未來的夫婿談吐不俗、相貌堂堂,是人中龍鳳,與她極其登配,這樁姻緣是天作之合,兩家亦互蒙其利。
教爹中意的人,必定不差的……再一次說服著自個兒,她深深吸呼吐息,胸口的郁氣稍減,嗓眼兒仍覺乾澀,好想痛快飲下一大碗溫茶。
格窗外,錦繡丫頭老大不高興地哼聲。「小姐就是溫厚過頭了,啥兒委屈全往肚裡擱。您心裡一不舒坦,喉頭就發燥,一發燥就想喝水,當您貼身丫頭這麼久,我還不知嗎?」
轎裡的人兒忽地笑出聲,握住丫鬟小手的蔥指隨即放開,抓著繡帕輕掩紅頭巾下笑開的嘴。
「小姐,有啥兒好笑啊?」她都快替小姐委屈死了,還笑?
慕娉婷柔軟歎氣。「有你陪在身邊,還能不笑嗎?」
她這貼身丫鬟待她忠心耿耿不說,明就小上她好幾歲,性情卻活脫脫像個老媽子似的,永遠見不得她委屈難受。
大紅花轎持續輕晃地往前行,外頭的迎親喜樂似乎吹奏得更帶勁兒了。
垂下窗簾子,她重新端坐,雙袖捧著擱在膝上祛寒用的小暖爐,冷涼的指尖漸有暖意。
出閣了呀……
往後,她會是刀家的媳婦,也仍是慕家的女兒,儘管對新身份感到惶惶然,對未曾謀面的另一半心懷忐忑,可日子再如何難熬,也合該有適應的一天吧?
不怕的,娉婷……
喜帕下的唇瓣抿了抿,她又一次深深吐納,將胸臆中的悶氣吐盡。不怕的……她不怕的……
折騰大半時辰,迎親隊伍終於在「雲來客棧」落腳。
刀家前來相迎的人早將客棧上上下不打點妥當,一行人把客棧二、三樓的廂房全給包下,並特意撥出一間寬敞潔淨的上等客房,讓新嫁娘好生休息。
慕娉婷頭蓋紅帕,在錦繡丫頭和王媒婆的攙扶下,秀足踏在鋪就一路的紅綢巾上,一步步朝位在二樓的廂房步去。
按習俗,花轎未抵夫家,她一雙簇新的喜彩繡花鞋可不能踩了別人家的地方。
蓮步輕移上到二樓,她眸光雖掩在喜帕下,瞧得不多,也隱約察覺到這「雲來客棧」的房頂挑得極高,一樓是擺滿桌椅的大堂,而樓中有樓,站在二樓的迴廊上,她從喜帕底下竟能窺見大堂上的事物。
僅是入城前提供百姓暫歇的一處客棧罷了,也能有這般規模?
她心底有些訝然,待步進房中,王媒婆退出,她讓錦繡扶至床榻上,脫下繡鞋、除去喜帕,週遭擺設映入眼簾後,自然又是一怔。
「小姐,您瞧,這廂房……嗯……還算過得了眼。」錦繡仔細地收妥那方紅頭帕,靈活的眼東瞄西瞧,溜溜地轉著,對房裡舒適又嶄新的佈置翹起可人的唇角,巧鼻皺了皺。「也算他們有心,不過姑爺沒能上咱們家迎親,怎麼都該他錯!小姐明兒個見著姑爺,頭一件就得把這帳算清。總之委屈了小姐,他就不對!」
小丫頭又要開始為她義憤填膺了。慕娉婷抿著唇笑,搖頭悄歎。
「走上一天路,你也累了,不先坐不來好好歇息?」
「不累,我身強體壯呢,小姐又不是不知。」小臉嘻地咧開一抹笑,她手腳利落地替主子脫掉繁複的嫁衣,整齊地折疊著擱在床頭。
慕娉婷淡然彎唇,溫柔地瞅了她一眼。「剩下的我自個兒來就成了,你別忙。」
「小姐要沐浴吧?我吩咐店家燒些熱水過來,順便到廚房討些好茶。您待在房裡,千萬別出去呀!」說著,人已迅速閃到外頭。
慕娉婷不及喚住她,只得苦笑。
錦繡離去,房裡僅剩她一個。
身著中衣,她也不懼地氣寒足,裸著雙腳便走下榻。
她先是步至擱在房中央、用來添暖的小火盆,纖纖十指下意識地攤在那盆火上頭,感覺著它的溫暖。半晌過去,蓮足又淺淺移到窗旁,她無情無緒地推開那扇窗。
窗外,霞紅已褪,天色恰恰介在將沉未沉之際,灰撲撲的天幕透著點兒寶藍冷光,月華輕現,一抹朦朧的半圓輪廓。
湘陰一帶雖靠著大湖,地勢較低,但此時分正是秋冬之交,又入夜在即,風從不知名處挾帶沁涼寒氣,她甫開窗,冷意便撲面、撲身,把適才才溫暖上來的手臉又給拂涼了。
雙肩微聳,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不願關窗,藕臂跟著環抱住自個兒,眼睫輕抬,她瞅著遙掛天際的半圓月,思緒幽幽蕩蕩地飄浮,連自心也難問。
正自沉吟間,一樓大堂不知興起何事,叫囂聲與刀劍相交之音激迸而起,即便身處二樓廂房,那打鬥聲仍清楚傳進。
這「雲來客棧」的廂房不大多教迎親的一行人給包下了嗎?莫不是和其它投宿的人家起了衝突吧?竟還掄刀動槍地拼上?
心一驚,慕娉婷也顧不得自個兒是新嫁娘的身份,從床頭的包袱裡隨手抓出一件披風裹身,忙要推開門瞧個究竟。
錦繡正好推門閃了進來,伶俐臉蛋暈紅暈紅的,像是瞧見啥兒新奇事物,興奮得眸子發亮,心兒突突亂跳。
「小姐——哎呀!怎麼光腳踩到地上,都不怕地氣咬人嗎?快把鞋穿著呀!」急嚷著,她忙將提來的茶水擱在桌面上,從包袱裡翻出一雙較素面的繡鞋,硬要自家主子套上,邊叨念:「新娘子的繡花鞋沒進夫家前不能踩了別人的地,錦繡這不是幫您備著另一雙嗎?又沒要您打赤腳。」
記得添披風,倒忘了穿鞋,慕娉婷無暇多說,順著丫頭的意,兩隻裸足一前一後地套入鞋裡,問道:「外頭出事了嗎?我聽見有人打起來。是咱們的人跟旁人起衝突了?」語氣仍持平,但她臉如清雪的模樣與小丫頭紅撲撲的臉色恰成反照。
錦繡拉著她,噗地笑出聲。
「究竟發生何事?怎地不說?」慕娉婷淡蹙柳眉,不理一臉怪相的丫鬟了,身子一旋,又要往門外去。
「小姐別去呀!」
她的纖腰被錦繡從後頭一把抱住,人給拖了回來。
錦繡聲音清脆地道:「是咱們家姑爺啦!他跟十來個黑漢子在大堂上鬥得正酣,方纔我躲在一旁同刀家的人打探過,對方來頭不小,是幕阜山一帶的山大王,十來個可全都是山寨裡的大小頭目呢!」
聞言,慕娉婷輕呼了聲,杏眸圓瞪,滿臉的不可置信。
那男於是來迎親,抑或是專程趕來這兒打架的?
錦繡笑嘻嘻又說:「不過小姐用不著替姑爺擔心,我剛瞧著姑爺顯本事,七、八柄亮晃晃的大刀外加銅錘、狼牙棒等等全招呼過去,姑爺空手入白刃,又劈又削的,那可漂亮極啦!咱看啊,那十來個大漢再過一會兒就得乖乖躺平嘍!」
胸口忽地一繃一弛地收縮,彷彿有什麼東西堵在喉間,教慕娉婷臉紅心熱,沉靜的水眸隱隱起了波瀾。
她不禁苦笑。
或者,一樁喜事,也得真見了紅才稱得上喜氣吧……
她想,她並非為那男子憂心。
雖說明日她即要與他拜堂成親,他是她的未婚夫婿,但兩人卻仍如陌生人,誰也不曉得誰。
她僅是好奇,萬般好奇,純粹的好奇。
樓下,刀刃相交之聲仍不絕子耳,慕娉婷沒理會錦繡丫鬟在旁叨念,挨在一面向著客棧大堂的窗子邊,探出兩指,悄悄將窗扇推開丁點兒縫隙,小心翼翼地打量著。
樓上迴廊立著幾位「刀家五虎門」的好手,擎刀仗劍,像是特意前來護守,以防對頭竄飛上來,傷了廂房裡的新嫁娘。
她沒多留意迴廊上的幾位,微踮起足尖,抬高下巴,一雙翦水眸子不自禁地往底下大堂瞧去,努力透過木雕欄杆的縫處覷著下頭的動靜。
所處位置的關係,她無法看得透徹,只見大堂上果如錦繡所描述,十來個黑漢子各持兵器,飛騰奔竄,將一灰藍勁裝的男子團團困在中央。
那勁裝男子背對住她。
他身形十分高大,雙肩寬平,虎背熊腰,套著墨色護腕和綁腿的四肢顯得粗獷有力。
此時,他面容微側,隨意束在粗頸後的黑髮散出幾縷,將那側臉給遮掩了,沒能讓慕娉婷得窺一二。
男子沉肩墜肘,猿臂微垂,雙掌狀似虛握,而身勢挺俊。
不!他並非被困住的那一方。驀地,一抹認知如疾起銳光刷過慕娉婷腦海。
他是以不變應萬變。十來名黑漢子環伺,他立在那兒的姿態早已道明他勝券在握,是他將對方拖在堂上,而非受人困制。
況且,再仔細察看一番,客棧一樓的幾個出口尚有其它刀家的人守住,眾人見自家主爺動了手,已無需旁人相幫,全手握兵器在旁嚴守。
甕中捉鱉。
這念想才在她小腦袋瓜裡模糊浮現,大堂上一名黑漢子猛地掄刀砍去,張口暴喝:
「刀義天!老子就不信宰不了你!上啊!」
那黑大漢一動,其餘幾名山賊也隨即撲上,黑呼呼一團壓將過去,十來把兵刃對準刀義天招呼過去,氣勢萬分驚人。
「哇啊啊啊——」驚呼出聲的不是慕娉婷,而是擠在她身邊一塊偷瞄的錦繡丫頭。
倒抽了口寒氣,慕娉婷一顆心瞬間提到嗓眼,她小手緊緊捂著自個兒的嘴,整張臉兒血色盡退。
即便胸有成竹,如此由著十來把利器指上身,他、他他他莫不是太托大了?
不及想清,她圓瞠的眼眸便如同見著一出世間最奇特的雜耍——
大堂中,那抹灰藍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出臂、踢腿、點指、移形換位。
他招式如行雲流水,無一瞬躊躇,指上打下、左突右騰、聲東擊西,啪啪啪連著十數音促響,伴隨那十餘名對頭好幾聲的粗厲哀號,圍攻上來的一干人須臾間全給繳下兵刃。
不光如此,十來名漢子橫七豎八躺作一地,又是抱腿托臂、又是捂胸按肩的,瞧那模樣,分明是讓人使了分筋錯骨手給狠狠整治過一番。
好……好快的手法……慕娉婷瞠目結舌,怔怔杵在窗邊,幾要忘了呼吸吐納。
方寸如教一隻無形手掌完全掌握,掐得好緊,緊得她又開始不尋常的口乾舌燥,極想衝到桌邊,把丫鬟適才剛備上的整壺溫茶往口裡灌,卻又極捨不得離開窗旁,模糊希冀著,那男子說不准下一瞬便要轉過身來。
她想瞧清他究竟是何模樣啊……
從來,她不曾如此躁動、如此心急,渴求著極欲弄清什麼。有某種難解的東西從腳底竄起,直逼天靈,此刻的自己心慌意亂、悸顫莫名,全然不是她所熟識的慕娉婷。
可惜,刀義天仍未調轉過身。
他佇立在大堂中央,腳邊倒了一堆人。
見他制伏眾寇,刀家的眾位好手這才讓兵刃回鞘,幾名手下趨前過去,動作迅捷地處理那一「攤」不斷哀號的黑漢子,將他們一個個搬到一旁去,取出粗繩牢牢捆綁。
一名年約二十五、六的男子上前與他說話,慕娉婷認得對方,那男子亦是「刀家五虎門」的手下,領著一小隊人馬從昨日就護著迎親隊伍往湘陰來。
「當真恰巧,大爺怎麼追『黑風寨』的山賊追進『雲來客棧』了?大夥兒還以為您尚在幕阜山一帶,不及趕回呢!」
刀義天雙掌舉在胸前,由慕娉婷所在的位置望下,見他寬肩微動,似乎是交相按了按左右兩手的護腕。
跟著,厚醇如酒的嗓音沉靜道:「原是作好部署,前日打算集結民團和官府的兵力圍剿『黑風寨』,但丁大人的師爺在事前走漏消息,讓這幾個『黑風寨』的大小頭目給逃了,我才領著幾位好手一路追趕至此。」略頓,似思及何事,徐緩又說:「你們這一路上還算平順吧?慕家那邊可有解釋過?」
「迎親過程十分順遂,慕老爺子知曉大爺是教剿『黑風寨』之事給耽擱,所以沒能親自迎娶後,他老人家沒多說什麼。」
聞言,刀義天頷首。「那便好。」
那名手下接著又道:「大爺,新娘子就安排在二樓廂房,您要上去見見面嗎?」
他們交談的聲音不大,按理,慕娉婷根本聽不清楚兩人談些什麼,但見與刀義天說話的那人目光朝二樓廂房投射過來,她心猛地一陣促跳,忽地明白他們正說著關於她的事。
「小姐,姑爺的眼睛好像也跟著瞄向這兒來啦!咱猜啊,他肯定極想瞧瞧小姐生得什麼模樣,是圓是扁、是胖還是瘦?呵呵~~不過王媒婆九成九不准他過來的,按咱們老祖宗的習俗,未婚夫妻在拜堂之前可不允許見面呀!」
錦繡丫頭說得正好,因立在底下大堂的刀義天僅朝著二樓略略側目,身形不動如山,對手下淡淡道:「一切順遂便好。拜堂前相見,怕是不合禮俗。」何況明日便是他與慕家小姐的大喜之日,又何需急於一時?
隨即,他朝手下交代了幾句後,灰藍身影頭也不回地領著一小批人離去,將「黑風寨」的一干山賊也一併帶走。
自始至終,慕娉婷都沒能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即便他曾側目揚眉朝這兒望來,那微側的面容仍讓微亂的黑髮遮掩,且隔著樓上、樓下的距離,她怎麼也看不清。
那高大身影已消失在她雙眸可及之處。
他的離去教她緩緩吁出一口氣,卻也興起奇異的惆然。
那男人便是她即將嫁予之人啊……模糊思索,一時間說不出是何滋味,只一手輕捂左胸,感受著不同尋常的顫動。
收斂眸光,她蓮足自有意識般緩緩移步,又一次將她帶到面向外邊景致的那扇窗前。
風入窗,拂來一身涼。
窗外,天色更沉,半圓月華更形清明,這秋末初冬的月夜天猶如刷過一層淺淡銀霜,透著避無可避的淒清氣味。景致無奇,她卻瞧懵了。
「小姐,別杵在窗邊吹風,要著涼的!」錦繡在她身後喳呼,老媽子的性情展露無遺。
她恍若未聞,方才在大堂上的每一幕又一次地在她腦海裡重現。
男子的灰藍勁裝、挺拔的姿態、微紊的黑髮、雄厚的肩背,然後是那稱得上悅耳的徐嗓……莫之能解的,短短不到兩刻鐘,她對他已掀起不可思議的興味兒,不單是因為他倆將成夫妻,更因為他這個人。
「刀義天……」朱唇一嚅,她下意識地將那名字喃出。彷彿有什麼在瞬間落入心湖,畫開了圈圈漣漪。
她嘴角微微地抿開一朵笑花。
「小姐?」見主子神情古怪、似笑非笑,錦繡忍不住把小腦袋瓜探將過去,對著她眨巴著清亮大眼。「您沒事吧?」
慕娉婷回過神來,霜頰浮染上兩抹蓮色,神態安詳。她搖了搖螓首,低柔道:「錦繡,給我一杯溫茶吧。」
她喉間又發燥了,不是心裡不舒坦,而是因為有些古怪的緊張、有些古怪的心思起伏,更有些古怪得連自個兒也說不上來的隱隱期望……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24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3-25 11:33:51
第二章 蒼松清蓮生靜契
吉日,吉辰。
紅頂描金線的八人大轎在響亮亮的迎親喜調中,晃呀晃地被眾人簇擁著進湘陰城。
「刀家五虎門」是由現任門主刀問與其四位血親手足共同創建,立足湘陰已四十餘年,因族中先後出過兩位朝廷大官,刀家除了憑自家功夫和利落的行事作風在江湖上揚名立萬外,與當地官府亦頗有往來,不僅承辦地方的匠造鐵兵器,在湘陰與鄰近幾個大縣亦幫忙擔起教練民團等事務。
便因刀家在江湖和地方上的威望,更因刀老門主近些年已將門中要務移交至長子刀義天身上,這一日,刀義天大喜,「刀家五虎門」從三日前就大舉迎賓,武林中各路好友紛紛前來道賀,倘若無法親自前來,亦要遣手下備妥喜禮送上。
「小姐,您頭蓋大紅帕子沒能瞧見,那可是好大的排場,連知府大人也來啦!
刀家練武場子黑壓壓的一片人海,大夥兒寒暄過來又招呼過去的,咱還瞥見好幾位姑娘也是一身走踏江湖的裝扮,好威風呢!」
輕易便聽出錦繡丫頭興奮極了的口吻,慕娉婷螓首輕垂,淡淡勾起嘴角。
兩個時辰前,她坐著大紅喜轎被人風風光光地抬至刀家大門。
據錦繡丫頭活靈活現的描述,她的夫婿想必是解決掉「黑風寨」的「正事」,這會兒終能親自迎娶。他換上一身喜紅、胸前斜繫著一朵皺花大喜彩,坐在馬背上領著她的花轎繞大街,湘陰城可說萬人空巷,沿途看熱鬧的百姓幾是擠得水洩不通。
繞完街,花轎落在刀家門前,總是一切全按古禮來辦,新郎倌下馬踢轎、揭簾、請新娘子下轎。
她繡花鞋尖甫踏出轎門,王媒婆即將一簇喜緞塞進她手裡,她下意識捧住,人已被握著喜緞另一端的男子牽引著往前走。
錦繡在她一邊攙扶著,但她八成坐得久了,腳微微泛麻,再加上鞭炮聲響徹雲霄,震得耳中隆隆,害她雙腿陡地一絆。
「小心。」與她一塊兒握住喜緞的他沉而低柔地道,及時出手托住她。然後,她悄悄察覺到,他除聲嗓好聽外,還有一雙粗獷大掌,即便隔著幾層衣衫,她也能感覺他掌中泛溢的溫暖。
「沒事吧?」他以只夠兩人聽聞的音量低低又問。
她瞬忽間臉紅心熱,喉又不爭氣地發燥,嚥了嚥唾津欲緩和那抹緊繃,但成效似乎不好。
她擠不出聲音,只得搖首。
托著她腰身的手勁緊了緊,他像在笑歎,語氣裡竟還聽得出幾分安慰。「很快的,再撐會兒就過去了。」
她不禁訝然,原先浮亂的方寸竟因他這話緩緩落實,像是再如何折騰人,他也會陪她撐過,有足夠的力量供她依靠。
想來,在這樁媒妁之言、順應父母之命的姻緣裡,能教她心悸且費思量的東西,似是愈現愈多了。
思緒羞澀,她低應了聲,偎著他偉岸身軀一步步走入刀家大門,喜帕下的臉容早已紅透。有他相扶相持,接不來的事兒並不困難,循著一貫的禮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最後在眾人歡聲鼓噪下,他與她一塊兒被送入洞房。
此時,房裡就剩著她與錦繡兩個。
今日上門賀喜的賓客多如過江之鯽,除地方上平時相與的湘陰百姓,更有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因此刀義天送她回來休息後,無暇逗留,又忙著出去招呼眾位鄉親與江湖好友了。
「小姐,咱打探過了,今兒個席開百二十桌呢!前頭的練武場子容不了這數兒,好幾桌全擺到門外大街去了。聽說請來好幾位很具口碑的掌廚師傅,一同料理這次的喜宴呢!」不說還沒感覺,一提及,錦繡肚子忽地咕嚕咕嚕作響,她臉蛋爆紅。「唔……」
「肚餓怎地不說?」慕娉婷心疼歎氣,無奈她頭頂著紅帕,還得按著習俗靜待新郎倌來揭掀,只得道:「你快去吃些東西,別管我了。」反正她現下哪兒也去不了。
錦繡兩手擱在肚腹上,嘻地一笑。「小姐也肚餓嗎?咱到外頭取些吃的過來吧?」
「我不餓,你填飽肚子要緊,不用顧著我。」
「小姐不餓,那我陪著您,一會兒再去覓食也不打緊。」錦繡語氣輕快地說道。
「你……」慕娉婷又是歎氣,知自個兒的貼身丫鬟性子固執,沉思了會兒,道:「桌上準備什麼吃的沒有?你先取來墊墊肚子,別餓過頭了。」
錦繡低唔了聲,肚子又一次大打響鼓,這才瞄向桌上擺得滿滿的食物。
她先是取來好幾塊不同餡料的香酥小餅放在白盤裡,跟著把盤子往慕娉婷腿上一擱,道:「小姐也吃些吧,成天這麼折騰不來,很耗力氣的。」
慕娉婷其實不餓,但她要是不吃,她這忠心護主的丫鬟怕也不吃的。心底兒好笑地俏歎,柔聲道:「咱倆兒一起吃。」
「嗯!」錦繡用力點頭,笑瞇瞇的,見主子取起一塊酥餅,隔著喜帕秀氣地咀嚼,她也拿了一塊開心地吃將起來。「唔……」真好吃啊!
主僕二人吃了會兒,忽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尚混著男人們此起彼落的喧嘩,從前庭月洞門那兒一路傳進,眨眼間已來到新房門外。
「老四,瞧你幹的好事!都說別灌大哥那壇『鬼頭燒刀子』了,他才應付掉一輪敬酒,又被你硬灌,這下子好啦,鬧得這般醉,連站都站不直!」
「唔……我也是替大哥歡喜嘛!今兒個娶媳婦,不好好痛快、痛快,豈不可惜?」
「可惜個屁!咱們痛快,嫂子可不痛快!待會兒你自個兒同嫂子說去,不關咱們幾個的事!」
「喂!兄弟有這麼個當法嗎?」粗嗓大呼。
「喝!為什麼不喝?拿酒來……我、我還要喝!呵呵呵……」
最後這句爽嚷慕娉婷聽出來了,是兩個時辰前與她拜堂成親、如今已是她夫君的刀義天。
他被眾人灌醉了嗎?才定定想著,外頭便響起敲門聲。
「大嫂,咱們幾個把大哥送回來了!」
「錦繡,快去開門!」她促聲吩咐,將酥餅盤子擱在一旁的矮几上,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立起。
錦繡忙跑到小前廳應付,門「咿呀」一聲拉開,待在內房的慕娉婷便聽見來人道——
「咦?啊!原來是嫂子的貼身丫鬟,那真是太好啦!呃……我是說,嫂子既然都休息了,那咱們就不鬧洞房了。哪,這是你家姑爺,咱們幾個把他送回來啦!」
隨即是一陣「交貨」的聲響。
卸了「貨」,像是好不容易擺脫掉燙手山芋,幾個人腳步聲來得亂、去得也亂,迅雷不及掩耳,門外一下子又恢復寧靜。
「哇啊!」哪有這樣的啊?可憐的錦繡連句話都插不上,只能無奈地扶著自家姑爺的一邊臂膀,被濃重的酒氣一熏,頭都快昏了。
這一方,慕娉婷從內房疾步定出,覆面的喜帕已自個兒除下,見錦繡快要打跌,趕緊過來撐住醉醺醺男人的另一邊臂膀。
好沉啊!她未及多想,整個人挨近男人腋窩,試著用肩頭頂起他的重量,兩袖一前一後環著他的腰,吃力地把男人往內房裡帶。幸得他並未喝癱,腳步雖說蹣跚虛浮,仍乖乖地跟著她晃進裡邊。
把男人高大的身軀勉強「拋」到鴛鴦錦晩上,慕娉婷臉容早已通紅,一半兒是因使了力氣,氣喘吁吁,一半兒則因嗅多了他身上濃郁的醇味,耳鼓微鳴,秀額甚至泌出薄汗。
「小姐,送姑爺回來的是三爺、四爺和五爺,姑爺底下有四個兄弟,小姐拜堂時,咱在堂上見過他們。唔……八成是怕小姐責問,適才把姑爺推進門後,眨眼全溜啦!」錦繡嘟囔著,兩頰有些看不過眼地鼓起,見主子跪在榻邊費勁兒地拔掉男人那雙半個靴,不禁吶吶喚著:「小姐……」
「錦繡,快把臉盆架上的巾子打濕給我,他臉好燙。」慕娉婷頭也未揚地道。
脫掉男人的靴子後,她將他健壯的小腿抬上榻,讓他躺得舒坦些。
「啊?噢!」回過神來,錦繡忙按著指示打濕巾子,絞了絞,送到主子面前。
「小姐,給。」
慕娉婷接過手,坐在榻沿,傾身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男人泛紅的臉。
這張臉啊,她終是見著他的廬山真面目了。
手中的巾子拭過那張五官深明的面龐,男人有著十分飽滿的寬額,兩道密濃的眉畫過額下,那斜飛的眉形利落爽朗,有著外顯的豪氣。
他眉間處輕捺著兩、三道淺紋,細心再瞧,眼角也尋得出淡淡痕路。
當初,媒婆幫兩人對過彼此的生辰、合過八字,如此推算,她記得他應已三十有二,足足長她八歲。
依她這年歲才出閣,算是個「高齡」的老姑娘了,此時瞥見他眉心、眼角的淡紋,不知怎地,她心頭竟興起模糊的歡愉,似乎歡喜著幾道細紋加注在他臉上,讓他粗獷的外表多了內斂且滄桑的氣味。這心思著實古怪啊,古怪得教她得抿住唇,才沒讓那愉色在嘴角漾開。
擦拭他眼角與眉間的力道不禁放得更輕、更柔了。
「唔……」男人忽地皺皺高挺的鼻樑,瘦削雙頰讓那張略方的臉形瞧起來稜角分明。他像是本能地眷戀那柔軟的撫觸,方顎一偏,半張臉自然地偎進慕娉婷那只忙碌的柔荑裡。
她柳眉兒一挑,發現他左唇下、接近顎骨的地方,有一道膚色淺疤,不湊近細瞧根本看不出來。
「小姐,我去廚房煮碗醒酒茶過來吧?」俗話說「春宵一刻值千金」,究竟怎麼個值法,錦繡不太明白,但見姑爺醉得呼呼大睡,把小姐干晾在一旁,她心裡總覺不好。
慕娉婷搖首,小手扶正男人的腦袋瓜,抬睫對錦繡微微一笑,柔聲道:「他醉了就由著他睡,不打緊。倒是你,別杵在這兒,也該去歇息了。」
錦繡躊躇著,靈活的眼瞟了瞟四平八穩地癱躺在榻的男人,又瞄瞄擺滿桌的小碟小碗,跺腳,大大歎氣道:「怎能這樣?姑爺也真是的,明知小姐在新房裡等他,他倒好,醉了便睡,一覺到天明!小姐和姑爺沒喝合巹酒,連『早生貴子』也沒吃,還有那些八碟八碗的菜餚,全白白準備啦!」
慕娉婷倒覺無謂,只靜靜又笑。「等明兒早再吃也是一樣。你歇息去吧,不是肚餓嗎?快去吃些熱食暖胃,我照料著他便好。」
「小姐啊——」
「聽話。」
錦繡仍想再多說什麼,但見主子眉眸堅定、神態安詳,所有的異議便堵在喉嚨,只得道:「那……那好吧,咱出去就是。小姐要真有事,就找人來喊我一聲。」
「知道了。」慕娉婷淡應,直到她的老媽子丫鬟不太甘願地退出新房,仔細闔上那扇門,她才輕歎了口氣,重新將眸光調回醉酒的男人身上。
接不來該做什麼呢?
幫他脫襪?脫衣?
抑或解開他的束髮,教他好睡些?
還是想法子將那沉重又高大的身軀往裡邊挪些、騰出點兒位子?他呈「大」字形的睡態幾把床榻佔滿,若不挪移一下,她今晚怕得伏在榻邊或桌上歇息了。
驀地,擠在他身邊、和他相擁而眠的一幕毫無預警地閃過腦中,她雪頰立即暈紅,如怒綻的粉蓮。
想些什麼哪!
背對著男人坐在榻邊,她拍拍暖頰,努力寧下心神,回身正欲替他拆下繫在胸前的大喜彩,小手才貼到他胸上,突如其來的,一雙細長炯亮的鳳目霍地睜開,近近注視她。
「看來,你的陪嫁丫頭教我惹惱了,對我這個新科姑爺不甚滿意。」那炯目眸底泛湛,躍曳著星輝般的笑意,有些歉然,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戲謔,清醒神俊得很,哪裡還見醉酒痕跡?
「……哇啊!」慕娉婷慢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直到他眼一眨,這才嚇得她直起上身,兩手壓在起伏略劇的胸脯上,瞠圓眸子直勾勾地瞪住他。
「你……你、你你臉紅紅,你明就醉了……你騙人?」這話結巴得緊,卻也聽得出帶著點指控味道。
刀義天從榻上翻身坐起,粗掌抹抹臉,咧嘴笑開。
「無關飲多飲少,亦無關酒量如何,我總之是一沾酒便臉紅,要裝醉其實不難。」這秘密僅自個兒知曉,連雙親與手足也未曾透露過,在她面前卻兩下輕易地吐露出來。
一時間,刀義天也弄不明白怎麼回事,兩指搓了搓方顎暗暗沉吟,只覺這姑娘身上有股莫名的力量,能教人隨意便對她剖心掏肺。
他左胸忽地一凜。是了,他險些忘記,姑娘已不是姑娘,她是他剛過門的妻。
收斂過於外顯的笑,他低柔道:「不是存心欺騙誰,今日你我成婚,外頭來了這麼多賀客,紮實地敬完一輪酒算是作足了臉面,恰好四弟過來強灌我那壇『鬼頭燒刀子』,我想就順水推舟,讓新郎倌醉個徹底,也好早些過來瞧你。」
剛毅峻容淡浮暖意,他凝注著她,忽而問:「你還好嗎?」
她還好嗎?
還好嗎?
慕娉婷微暈、微眩,心湖瀲灩著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她還好嗎?她想……該是挺好的吧?除了心音太過鼓噪、血液奔騰過急、喉頭又發燥發乾外,剩餘的都好……都好啊……
自掀開眼睫後,刀義天的視線就不曾須臾離開過眼前這張女子臉容。
以為她的靜默不語是因尚未從錯愕中返神,他淡泛紫氣的峻唇不禁又揚,徐沉道:「我沒想過,你會是這個模樣。」
會是……什麼模樣?慕娉婷並未問出,那疑惑僅在心底無聲炸開,自問著。
四目相望,在龍鳳燭橙紅的熒熒潤光中端詳著彼此,火苗像是在對方瞳底竄燃,輕試、探觸著,往來復旋,可也有些兒裹足不前。
他的新婦有張秀氣的瓜子臉,細眉如彎彎的兩條柳葉,眸光似泓,姿態嫻靜,此時瓜子臉上抹染著新嫁娘的妝容,紅撲撲的雙腮,唇若花瓣,翹睫在眸光輕斂間投下淡影,近近瞧她,猶能分辨出胭脂水粉下那臉膚的細緻。
刀義天沒想過,他會娶到一名美嬌娥。
對這樁婚事,他打一開始就沒太多主意,可說幾是全權交由娘親決定。
娘親曾在前年重重病過一回,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即便慢慢調養兩年多,身子骨安穩了許多,元氣依舊大傷,早不如以往硬朗。
他曉得娘親心裡事,所謂「男大當婚」,她盼著他們兄弟幾個娶妻生子、開枝散葉。
去年冬,一向木訥少言的二弟刀恩海迎娶「南嶽天龍堂」的杜家小姐後,娘親著實歡喜了許久,病色盡掃,整個人神清氣爽。跟著,娘親便幾次三番催促起他的婚事,說他是刀家長子,底下兄弟都已成家,若他再不仔細斟酌,她便要替他拿主意了。
但,他能斟酌些什麼?
他又不像二弟那般,有個教自個兒傾心多年的杜家姑娘,男女間情啊愛的玩意兒,他沒那心神理會。
沉吟好半晌,他慢條斯理地將散在鬢邊的髮絲撥開,眉目溫朗,語氣持平道:
「但現不再想想,似乎你合該生得這般模樣。」
「啊?」慕娉婷又是怔然,杏眼漾著水波,朱唇略掀,試了幾次才尋到聲音。
「……我這模樣……不好嗎?」她雖非國色天香,生得傾城傾國,但依世俗對美醜的判斷,她已構得著中等之姿,不是嗎?她柔荑不自禁撫上頰,頰熱,更感觸指尖泛涼。
刀義天勾唇,似笑非笑。「你這模樣生得好,恰是公婆們挑選兒媳時最為中意的長相,說話輕聲細語,五官端莊秀氣,也難怪娘親見過王媒婆取來的繡圖後,便要人上慕家提親。」
他話中所提的「繡圖」出自她手底,是她的「自繡圖」,當初是繡著好玩的,把自個兒按著在銅鏡裡見著的模樣、一針一線繡在緞子上,沒料及有朝一日要被爹爹取了去,交給王媒婆帶到刀家。
「那繡圖其實繡得不好……」不知該何以回應,她小聲嚅道,仍鼓著勇氣迎視他,而喉中緊澀又起。總是如此,她心緒波動不止,喉便發乾。
「我並未見過那幅繡圖。」略頓,他似暗暗尋思,最後仍坦白道:「前些時候我人不在湘陰,婚事多由娘親作決,她說替我合了一門親,對方是瀏陽布商慕家的閨秀,聘禮、婚期等大小事她也請人與慕老爺子談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這事上,我聽她的,沒什麼異議。」
在他看來,娶哪家姑娘皆無所謂,只要雙親歡喜便好。
在她看來,同樣是嫁誰都成,只要談得攏條件,護得住慕家龐大家業,也就足夠。
所以,對於這樁姻緣,她和他仍有共通之處——打一開始便想得極為實際,不發白日夢,就僅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兒湊合在一塊兒,合得來,很好,合不來,也得磨至相合為止。
喉頭的緊燥像是往胸口蔓延過去,心緊縮著,那滋味漸漸掌握她,沒來由的,大紅吉服下的身子一陣顫慄。
房內燭火澄明,供以取暖的火盆子裡星火跳熠,流散著一屋子暖,慕娉婷卻渾然一凜,頸後都已竄出粒粒細小的雞皮疙瘩。
她感激他的坦白,儘管將事攤開了,有些教人難堪,她還是心懷感激。
「我爹說,兩家結成姻親,對彼此都好。慕家每年從南方收購大量生絲和成布,走河路往返,碼頭運載和出入船貨上早有自個兒的一套方法,往後刀、慕兩家走到一塊兒,刀家打鐵場子若往南方出貨,在河運上有慕家幫襯……」
她掩飾得極好,淡垂的臉瞧起來沉靜而溫柔,若非露在紅袖外的蔥白指尖輕顫、絞纏著,咽喉似暗暗吞嚥,微乎其微地透出什麼來,也不易教人察覺她此刻不安的心緒。
刀義天看在眼底,內心一歎,卻不戳破她強裝的鎮定。
他方才將話挑明,表示之所以與慕家結親,他個人意願並不重要。
男大當婚。他年歲已屆,又無傾慕之人,既是娘親看上眼的姑娘,便順遂老人家的意思成親。
他道出這話或者傷著了她,可世間但憑媒妁之言成就的姻緣又何其多?他與她僅是當中的一對,既娶她為妻,他自會盡力待她好,不教她受委屈,只是這近乎承諾的言語若說出口,怕要體會不出當中的誠意。兩人既有緣分,那便是一生的事,她總有明白的時候。
「慕家幫襯刀家,慕家自個兒又得了什麼好處?」他平靜地問,唇山明顯的嘴一直噙著似有若無的弧。
慕娉婷對他此刻的神情感到些微迷惘,不曉得他是當真全然不知,抑或有意試探?
再次輕嚥著喉頭,她低幽言語:「兩家自然是相互照看,往後慕家在河路上行走,有『刀家五虎門』的旗幟保護,想來行船定能安穩許多,不怕……不怕……」
她忽地止住,眉心略顰,似乎不肯多談。
刀義天深目湛了湛,片刻才道:「前些時候,慕家十來艘貨船剛出湘境,便被人連船帶貨洗劫一空,尚鬧出三條人命,江南那邊的生意似乎也無端端受了阻礙,你是為這事擔憂吧?」
蓮容倏地抬起,她眨眨羽睫,訥聲道:「……原來你知曉的。」
「這些亦算得上是江湖事,不難得知。」他淡淡道。
慕家是瀏陽富豪,以布匹買賣起家,江南養蠶、收絲、治絲、紡紗,鄂東與陝北一帶則植棉、收棉、織布,經營有道,家大業大,慕家閨女出閣,大可擺出高姿態,多的是對像任其挑選。
但他聽聞娘親提及,是慕老爺子得知王媒婆為著他的婚事四處尋找合適人家,便親自替閨女兒討了這樁姻緣,還急巴巴地要媒婆把閨女的繡圖送來。他得承認,一開始,自己對慕家為何急著要將閨女嫁允,比對那名要與他結成連理的女子更感興趣。
但如今初會,兩人雙雙坐在鴛鴦錦榻上,房中四處佈置著大紅喜緞,垂著團團喜彩,每扇窗紙皆貼著雙薯圖,連擺在角落的屏風和臉盆架也貼了紅。牆上掛著一面荷花鴛鴦圖的喜幛,垂迤到地面,旁邊高台上燃著一對龍鳳燭,一屋喜紅映出一屋錦霞般的潤光。她在這當中,用固執的、強裝鎮定的幽幽眼眸回望他,莫名的,他左胸感到一陣拉扯,極想撫去她的不安。
「慕家貨船遭劫的事,我會與岳父大人詳細談過,待看如何處理。」他峻唇靜牽,眉字有抹溫柔神氣。「你別憂心。」
慕娉婷身子一顫,呼息深濃。
猛然間,她被那張剛毅有型的男性臉龐重撞了胸房一下,既熱又麻,一泉無以名狀的溫潮從方寸底端湧出,漫漫泛開,不住地泛開,無法抑止地泛開……
她須得道謝,說幾句漂亮話。
她該要回他一笑,真誠的、大方的笑,藉以化解週遭濃郁得教她有些暈眩的氛圍。
因此,柳眉柔揚了,扣著胭脂的朱唇掀啟了,她想笑,想柔軟地對他說些什麼,擠出的卻是啞啞嗓音。
「我……我、我喉發燥……可以給我一杯茶喝嗎……」
「啊?」男人濃眉飛挑,略怔,又帶趣地對住她笑。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25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3-25 11:35:41
第三章 共君此夜迷情多
慕娉婷喝下的不僅一杯茶而已,她幾把錦繡丫頭特意為她備上的棗花紅芹茶整壺全灌進肚裡了。
洞房花燭夜裡,她跟新婚夫婿討茶喝,她的相公該是個厚道之人,沒當場笑話她,還下榻替她提來整壺茶,即便她曉得他其實笑在心裡,也夠讓她感激了。
「夠嗎?要不要吩咐廚房再煮壺茶來?」他溫言問,在桌邊坐下,靜看她捧著細瓷杯,一杯接一杯飲著。
儘管說是喉頭發燥、乾渴,她喝茶的姿態仍舊秀氣而矜持,小口、小口地飲下,滋潤含養著,像是每一口皆是天降的甘霖,不能輕慢。
「不用了,夠的……」她克制不住臉紅,捧著杯,呵出胸肺裡騰亂的氣息,努力讓聲音平穩。「謝謝……」
「你我已是夫妻,無需如此客套。」這話自然說出口,刀義天心中凜然,頓時有所體會,往後生命裡將有另一人介入,不再是單獨一個,他得對她的終身負責。
微笑,他對她招招手。
慕娉婷彷彿中了蠱。他招手,她想也未想便立起身,盈盈步至他面前,眸光直勾勾交纏著他的,不放。
他僅裹襪套的腳尖勾來一張雕花椅凳,拉著她的霞袖,要她落座。
她乖乖坐在他面前,兩人近近相對,高台上的紅燭火光竄躍,一屋的喜紅宛若映在彼此瞳底。
她有些張惶、有些不知所措,微暈又微眩,朦朧想著他意欲如何,而自己又該如何?結果她糊成爛糜的腦袋瓜什麼也思索不出,只怔怔由著他取走她緊握在手的茶杯。
「張嘴。」他從滿桌的小碟小碗裡挑出一物,抵到她唇瓣下,半帶命令的口吻撥彈她的心弦。
她輕顫,極自然地啟唇由著他餵食。餵過她後,他自己亦吃了些。
「再來。」他又挑一物抵近,她聽話照辦,檀口輕啟,讓那東西落入芳腔,眸子始終幽幽凝住他稜角分明的五官。
「還有。」他再取一物,她乖乖配合。
第四次餵食,他無語,僅將東西拿近。
她自然地掀唇輕含,把他的指也一塊含住了。
他指尖抵著她的舌,上頭的硬繭好粗糙,與她的丁香軟舌全然不同,一粗一細,濕潤地碰在一塊兒,滋味甜得驚人。
真的是「驚人」!慕娉婷嚇了一大跳,神魂整個從不知名處拉扯回來,腦袋瓜忙往後仰,放掉他的粗指,也跟著察覺到在舌尖爆開的那股甜味,其實是因為含著他餵入的一顆糖蓮子。
秀臉赭紅,宛若染就的大紅織幛,她胸口彷彿來了一群野鹿,在那兒雜沓奔跑,衝撞得她胸骨生疼。特別是當她看著他從盤中取起另一顆糖蓮子,自然無比地放入嘴中!糖粉黏著他的指,他探舌吮淨,根本是把她適才「不小心」沾在他指上的溫稠也一併舔去了。
糖蓮子……
糖蓮子?
她陡地會意過來,他餵她吃的東西分別是蜜棗子、落花生、桂圓和糖蓮子,也就是所謂的「早生貴子」。她臉蛋又一次爆紅,喉頭的燥意已不夠瞧,根本是從頭到腳全融在熒熒火焰裡,熱得發汗。
見自個兒的新婦對著他發愣,傻呼呼的模樣著實有趣,刀義天心口微暖。
他取來溫酒,在兩隻小杯裡斟入八分滿,一隻放進她手裡,然後舉起另一隻,沉而清明地道:「成了親,從此便是一家人,望夫妻緣分長長久久,不離不棄。」
他說的話亦是慕娉婷心中所想、所盼,有緣成雙,那就真心誠意在一塊兒吧。
津液緩緩濡碎舌尖上的糖蓮子,她嚥入那份清甜滋味,手緊握著小酒杯,心似也浸淫在甜釀裡。
「嗯。」她低柔應著,在男人深意潛藏的目光中,紅袖靦腆地繞過他同樣持著酒杯的手臂,與他交杯共飲合巹酒。
酒香而不辣,甚至泌著桂花香氣,在唇齒間流轉。
酒不醉人人自醉,慕娉婷捧著發燙的小臉,覺得自個兒像是有些醉了,微醺著,身子輕飄飄,嘴角不自覺要往上翹。
男人離開桌邊,沒一會兒又折返回來,她正欲揚臉瞧他,一方喜紅忽地兜頭罩下,是她方才替自己揭掉的紅頭帕。
「唔?」眨眨迷濛的眸子,她尚不及說些什麼,眼前的紅幕已被撩開、掀起。
男人剛毅俊臉沉靜帶笑。
「娘子,有禮了。」他彎身一揖。
她又嗅到酒裡的桂花味,心窩溫熱莫名。撐著桌面,她溫馴立起,還禮。
「……相公,有禮了。」
原來要對初次會面的男子喚出那個親暱的稱謂,似乎不是太難,倘若,對象是他……
「尋常」的洞房花燭夜,該是怎樣的光景?慕娉婷愈思愈迷惑。
因娘親走得早,她又無出嫁的姐妹,那些洞房、生娃娃的事也是直到她即要嫁做人婦,阿爹才讓府裡的老嬤嬤和大娘們私下同她說過。她們的口吻隱晦且神秘,說著、說著,眉目間還悄悄流蕩出嬉謔和曖昧,彷彿無聲道著:那事兒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光用嘴皮說不清、講不明。
她卻也非全然無知的。
前年春,爹往南方視察慕家在當地的養蠶戶,打算早一步估量下半年收絲的貨量和價錢,瀏陽的布行暫由她和幾名老管事打理。
她那日上布行盤點,午膳時候仍未休息,獨自一個逗留在偌大的貨倉裡,溫朗天光徐徐由高窗上灑進,週遭飄著細小浮塵,她先是捕捉到極低的呻吟聲,斷斷續續的,像是肉體疼痛著,卻又費勁兒壓抑住。
她悄悄地循聲而去,瞧見就在牆角、被成批蜀錦圈圍出的一個小小所在,男人和姑娘衣衫不整地抱在一塊兒,他壓在她柔軟的身段上,她雪白的腿大膽地圈住他的腰,他伏在她腿間著魔般撞擊,粗嗄的低吼聲中混著女兒家的嬌喘……
那是慕家布行的夥計和丫頭,大著膽子在貨倉裡幹起苟且之事,她身為主子既已發現,實該出聲制止,但在那當下,她又如何說得出口?
那便是老嬤嬤和大娘們說得曖曖昧昧、在洞房花燭夜時必會發生的事嗎?
倘若必要發生,那麼,她的洞房花燭夜算是極不尋常,相敬如賓且相安無事得很哪!
「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那晚,他揭了她的紅頭帕,互見過禮後,他便離去。
她怔怔地傻在原處,瞅著滿室喜紅和滿桌碟碗,好半晌,扯不緊腦中一根思弦,待她提起力氣打算到外頭瞧瞧,他卻推門進來,兩手各提著一大桶熱水,白茫的熱氣直冒,他把兩桶水全倒進屏風後的檜木浴盆裡。
「很燙,別碰,我再去井邊打些水上來,一會兒就能沐浴身子。」他叮嚀著,丟下話,人又跑得不見蹤影。
「這……」這回,她追到門邊,原要喚出唇的名字陡地羞澀而止。
不一會兒,男人再次提水返回,將浴盆裡的水加至七、八分滿。
慕娉婷想像不到他會為她做這樣的事,他提來茶壺為她解喉燥,如今又提水供她沐浴。在「雲來客棧」初見他身影時,當時的他全然強勢,手段利落得近乎冷酷,須臾間便把一千惡人打倒在地。
他不像會伺候妻子的丈夫,但他確實做了,只差沒動手解她衣衫、替她擦背。
那晚,她沭浴過後,他就著浴盆中的水潔身,聽著傳出的水流聲音,她腦海裡不住想像著屏風後的畫面。
心跳促急得如飛奔百里,她脫下繡鞋上榻,弓腳而坐,下巴都快頂到雙膝,藕臂環抱住自個兒,不想發顫,卻又克制不住。
彷彿過了許久、許久,一道高大的黑影無聲無息地來到榻邊,籠罩著她。
她強迫自己抬頭,看見他好深的眼睛,她勉強想擠出笑來,他卻先給她一抹徐緩的笑,語氣亦徐緩。
「折騰了一天,你肯定累極,好好休息。」
他旋身離開。
這一夜,她傻愣了好幾回,與尋常幫著爹打理慕家家業的慕大小姐相較,簡直判若兩人,差上十萬八千里。
直到前頭與內房相連的小廳裡傳出聲響,她才猛地回過神,連忙下榻衝出去瞧。
這一看,她又怔了,她的新婚夫婿並未離去,而是選在小廳邊角的雕花檀木長椅上躺將下來,因身形高大,還拉來一張太師椅並在長椅下端,好讓他跨腳。
他面壁睡下,像是累了,不一會兒便響起細沉的鼾聲。
他沒像老嬤嬤和大娘們所說的那樣,猴急又粗魯地撲來,脫光她的衣裙,一樹梨花壓海棠。
洞房花燭夜,她懷著問不出口的疑惑,獨臥在自個兒一針一線繡出的鴛鴦錦上,思緒如在織布機上往來不停的梭子,想著爹和駿弟、想著這樁急成的婚事、想著拜堂成親時,扶住她的男人的手、想著他飲酒泛紅的臉龐、想著他餵她喜果,與她飲交杯酒時溫朗的笑意、想著他揭她喜帕後的那雙深邃眼瞳,以及那聲「娘子,有禮了」。
她迷迷糊糊地睡著,醒來時,身上密實地覆著錦被,八成是到了子夜,她覺得冷,自個兒拉來裹緊的,只是原本收在兩旁的床帷竟也垂放而下,教她有些兒想不通透……
「……少夫人,場子裡的運作大致就是這麼回事,前頭鋪子固定安排兩個夥計照看,僅應付些簡單的接待和尋常的議價,若顧客有所指定,夥計會領著人來到場子這兒,由打鐵師傅當面和對方談款式、開價錢。」管著刀家打鐵場子和鋪面的周管事年近古稀,皺紋滿佈的老臉上一對眼精光閃閃,瞧起來仍十分健朗。
此處是湘陰城南,長長一條南門大街上,聚集了不少打鐵鋪,專營各類鐵器、農耕與狩獵等等用具的製造與販售,三、四十年以上的老字號多得數不盡,常是父傳子業、開業授徒,學得一技之長的徒子徒孫又在同條街上開設鐵鋪,就如此一間接連一間綿延下去。湘陰城南鐵鋪的名氣大響,不僅當地百姓愛用,連鄰近縣城與南北方皆有商人過來批購。
刀家在城南設有自家的打鐵場子和鋪頭,今早,慕娉婷便要府裡管事備車,親自來見識一番,藉以瞭解夫家所經營的買賣。
她原先沒要這麼做的,嫁了人,初來乍到,依她沉靜的性子總覺凡事低調些好,內斂溫順,守拙而不爭強。但新婚隔日去到前廳向公公婆婆敬茶時,當場,婆婆便把府內庫房、賬房、地窖等等的鎖匙交由她,沉甸甸的一大串,她得捧在掌心裡才不至於摔落,而公公則溫言對她道,要她若得空,便到場子和鋪頭走動,那兒的老管事會幫著她。
於是,她來了,與錦繡丫頭在周管事的陪同下,花了一整個上午紮實地逛過刀家鐵鋪和場子。
今晨飄雪,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草木霜冷,天寒風凍,百姓人家的屋瓦上皆覆著薄薄一層皎白,想她是在刀家打鐵場裡的二十三座風箱和長年不熄的熔爐邊待久了,那熱氣烘暖她身子,她軟裘早已解下,僅著一襲淡粉色的冬衫,長髮中分綰起,梳著出嫁女子應有的款式。
為不礙著人家做事,她退到場子邊角,眸光仍注視著每座爐火的動靜。
她一邊瞅著老師傅和年輕徒弟們揮汗如雨地敲敲打打,一邊問著周管事。「我瞧過一輪,咱們場子裡接的多是刀、劍等等兵器的打造,農用與家用的器具倒是少了,是兵器類的利潤較好嗎?」
周管事呵呵笑,抓了抓灰白山豐胡。「倒不是這麼回事,咱們長期與當地縣衙合作,透過官府取得生鐵,就專辦刀、劍的打造,卻非以營利為目的,而是供給湘陰的民團和各地衙門使用,除此之外,也常送聖鄰近幾個地方,盈餘是有,但不多就是。」
聞言,一旁的錦繡丫頭忽地瞪大眼睛,話想也未想便衝口而出。「好大一座場子,掙沒幾個子兒,那做啥兒打鐵打得這麼使勁兒啊?」
周管事沒答話,仍搓著鬍子笑呵呵,瞥了神態寧靜的新主母一眼,似乎也知這疑問無需他多此一舉地作答。
慕娉婷心中明白的。
刀家與宮府間的合作並不單純。或者,在鐵鋪這兒獲利不豐,但「若欲取之、必先予之」,放長線釣大魚,許多時候若官家可以給些方便、多有通融,辦起事來效率就更彰了。
「刀家五虎門」不僅是個大家族,亦是江湖門派,多在武林黑白兩道遊走,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想來大是、大非能堅持住,檯面下那些似是而非的東西,也就無須講究過頭。
原來阿爹同她說過的「為商之道」,拿到哪兒皆可行。彼此得利,便共扶共享。
菱唇微乎其微一動,羽睫略揚,她柔聲道:「周管事,我想看看近兩年的賬冊,方便嗎?」
「有啥兒不方便?咱這就領著少夫人過去賬房那兒。待少夫人瞧過那幾本賬冊,弄懂裡頭的玩意兒,場子這兒能交給個『明白人』打理,也該輪到咱享福啦!」
那小撮山羊鬍都給抓翹了,老人眉眼從方才就笑彎著沒拉直過,歡喜些啥勁兒,只他心裡頭清楚。
「什麼『明白人』不『明白人」?周管事,您說這話真逗,不就看個賬本嗎?我家小姐可拿手了,她還得明白啥兒事啊?」錦繡跟在主子和老管事的身後,喳呼著。
老人還是呵呵笑,慕娉婷也未解釋,只誠心真意地道:「周管事經驗老道,見過的世面也多了,我公婆叮嚀過我,得多跟著您學,您可別撒手不管,您要不管,娉婷要慌了手腳的。」
「哈哈哈,」老管事笑聲洪亮。「咱就說,大爺娶您過門,那是撿到寶嘍!」
慕娉婷秀臉一赭,提到那男人,她渾身不自在。
沒接話,不願旁人瞧見她臉紅的模樣,她輕垂頸項,隨在周管事身邊。
賬房設在打鐵場子後頭的一小排屋房裡,穿過兩扇門可通到另一邊倉房。倉中屯放著大量的生鐵、銅片等物,皆是從礦地直入,而一些完成的貨件也分門別類地堆放著,等待運出。
被領進賬房,一面細竹編就的樸素屏風後擺著好大的長桌,她與在座的三位帳房先生頷首打了招呼,跟著在長桌邊坐下。周管事突地請那三位賬房先生暫且歇息抽袋水煙去,待三人離開後,他掏出鑰匙開鎖,從頂端的木櫃裡搬出六大本厚厚的藍皮冊子,擱在她面前。
「這些請少夫人先過目,要不懂,隨時問咱。」老眼似閃過精光。
錦繡忍不住又嚷:「周管事,您別小覷我家小姐,在慕家賬房裡,小姐可是打算盤、理賬目的第一把交椅呢!」
「錦繡,別胡說。你也休息吃點小果去,一會兒再進來。」慕娉婷嗓音雖柔,口吻卻沉靜得出奇。
錦繡丫頭低唔了聲,沒敢駁主子的話,乖乖往門邊定,正要掀簾子步出,有人卻從外頭跨進,撞得她險些倒彈。
「錦繡!」那人眼捷手快,一把提住她的上臂。
「嗚,姑爺,您鐵打的呀?」撞得她小巧挺鼻差點流出兩管血。
「對不住,是我沒留神。」刀義天苦笑了笑,忽地想起什麼,衝口便問:「你家小姐呢?你怎沒陪著她?」
「小姐她、她……」
尚不等可憐的丫鬟說出下文,刀義天濃眉飛揚,望見竹編屏風後蓮步緩移地走出一人。
那女子粉裝秀貌,眉眸輕透蓮味,而神態幽靜,正是他的妻。
一刻鐘後,賬房裡見不到老管事,也沒了老媽子般的小丫鬟,因老管事想人家肯定是新婚燕爾,小倆口蜜裡調油,油裡還得再倒進八百斤糖攪和,他知趣得很,不好杵在原處,於是尋了個借口退出,也順道把小丫鬟給拎走。
方方長長一間屋,澄瑩雪光溫柔地穿透薄窗紙,迤邐著滿室。
外頭天冷,雪花忽地沒頭沒腦又來一陣,凍得人每吐一口氣都化作白茫煙霧。
裡邊嘛……嗯……說冷不冷,除角落擱著一隻火盆子外,慕娉婷覺得胸房裡也燒作一團。她指尖明是冷的,熱氣卻直往臉上衝,儘管粉頸淡垂,眼角餘光仍禁不住直瞟向屋裡那名男子。
刀義天用鐵鉗撥了撥盆裡的火星子,讓那暖意再擴大些。他側顏沉峻,專注著手邊的事,彷彿他掀簾子大步踏進賬房,只為了來做這等瑣事。
總是要說些話,不出聲,好怪啊……她暗暗咬唇。
「『黑風寨』的事……全辦妥了嗎?」重新坐回桌邊,她玉指翻開賬冊的藍皮子封面,眸光盯著上頭端正的小楷字跡,狀似無意地輕問。
刀義天挑火的動作稍頓,妻子突如其來的詢問讓他略感訝然。他擱下鐵鉗,旋身瞧她,溫煦道:「都處理好了。逮著十幾名大小頭目後,寨中群匪無首,『刀家五虎門』派出一批好手和官府人馬配合,再得不少熱心熱腸的江湖俠上助拳,很快便剷除了『黑風寨』的老巢。」邊說著,感覺熱了,額、背略有薄汗,他乾脆解下披風抓在手中,裡邊竟是穿著好單薄的功夫衫,仍是護腕與綁腿,底下踩著一雙粗布面的黑色功夫鞋。
瞧他一身簡單,渾不怕受凍傷寒似的,慕娉婷顰起娥眉,躊躇了會兒正欲啟唇,他卻先開口了。
「你怎麼曉得『黑風寨』?」
他與她成婚將近一個月,十餘日前,他領著一小批人手離開湘陰,與剿「黑風寨」的官兵和前來相助的江湖好友會合,離家前,他僅雲淡風輕地知會過她,沒多作說明。
她怕他。
地對池仍存戒心。
然而,這並不難理解。
她初嫁來此,全然陌生的環境,身旁除陪嫁丫鬟外,沒一個相識之人,倒多出一個要與她下半生緊密地牽繫在一塊兒的丈夫。
他當然明白她會怕,但見洞房花燭夜那晚,她眸中不安,小臉卻強裝鎮靜,雙肩明明顫得厲害,唇瓣仍硬要抿出笑花,不知怎地,他胸中竟生出難以言喻的感覺,像是憐惜起她,而他也確實該憐惜人家。
當時,他特意花了雙倍的時間在屏風後潔身沭浴,想要給她多些時候整理心緒,可當他慢條斯理地拭淨濡濕的散發,靜聲步至榻邊,一見她環膝瑟縮,臉蛋一陣紅、一陣白,唇抿得死緊,彷彿下定決心要從容就義的模樣時,他心裡只得苦笑,如何也不願侵犯她。
雖說洞房花燭夜,他的「侵犯」可說是一種權利,但他就是幹不出這等「人神共憤」、「豬狗不如」的行徑。
總歸夫妻情緣長久,該來的還是會來,等她甘心情願吧,他不急。
成親至今,他夜夜就著長椅睡下,這十餘日他人不在湘陰,她想必輕鬆許多。
神峻雙目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見她咬住唇瓣,一手撥玩算盤珠子,狀若沉吟,那張咬出淺淺齒印的唇終是掀嚅出聲。「我是從擊玉那兒聽來的,擊玉是從二弟那兒打探到的。」她話中所提的「擊玉」本家姓杜,是「南嶽天龍堂」杜家的千金,嫁予刀家兄弟中的老二刀恩海為妻,與她成了妯娌。
刀義天濃眉略帶興然地挑了挑。「你和二弟妹混熟了?」
「混」熟?他用了一個挺帶江湖氣的豐眼。慕娉婷微怔,杏眸刷過一抹無辜,訥訥道:「擊玉人很好,她、她長得真美,美得『嚇人』。她琴彈得實在美妙,娘幾回喚我一塊兒過去聽,漸漸就熟稔了。二弟也好,沉默寡言了些,但眼神正派,是好人。還有……還有娘和爹對我也很好。娘會叮囑我早晚多加衣衫,她飲補品養身時,也常要廚房大娘幫我和擊玉多備上一份。爹要我跟著府裡和打鐵場子的管事們多學學,多長些見識,他們……嗯……府裡和場子這兒的人都好……」噢!老天,她究竟在說些什麼啊?
算盤珠子被她撥得一珠高、一珠低,高高低低的,便同她此際的心緒。尤其瞥見那位名義上是她丈夫,實則生米尚未煮成熟飯的男人方唇兀自噙笑,靜謐謐地打量著她,她簡直想找個老鼠洞往裡鑽!
他成親那夜沒對她做那些「可怕」的事,她當然感激,只是日復一日,她幾回偷覷他睡在小廳長椅上的身影,心中迷惑漸增,卻也問不出口,讓她一顆心懸在半空七上八下的,每見著他,方寸總要興起一次波瀾。
怎麼會這麼沒定性啊?她抿唇懊惱著。
刀義天深凝著她一眼,似能看穿她的心思,剛俊臉龐迅速浮掠過淡淡柔色。
「那很好。」他頷首,徐緩的語調猶若低吟著什麼。「大夥兒待你好,我也會待你好,希望你覺得我也很好。」
「啊?」她倏地抬起如花臉容。
如雲髮絲下,紅撲撲的緋頰、水汪汪的眼,妻子的臉容教他思及夏日水畔綻放的蓮,豐饒卻又秀麗……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25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3-25 11:36:18
第四章 不是富貴嬌兒女
「你、你要……待我好?」每個字都幾近艱澀,慕娉婷也不曉得該說什麼,僅是怔怔循著男人的話嚅出口。
刀義天的嘴角始終掛著笑,但眼底忽明忽暗的輝芒又流洩出淡淡戲謔。「我們是夫妻,我自然該待你好,有什麼好疑惑?儘管我對成親沒抱持多大想法,但如今既迎你進門,你便是我刀家人。」他挪動腳步走近,揭開桌邊一隻小箱籠,箱籠是用來保溫的,裡邊擺著茶水。
所以他才待她好嗎?
就因她成了他的妻,教他視作刀家人?
思緒幽幽,在喉間化開澀然滋味,慕娉婷不禁要想,倘若換了別家姑娘嫁他為妻,他也是以這般心思對待吧?無關乎對象是誰。
她悄悄苦笑,有時,她真不愛自個兒生這麼多心竅兒,善感多愁總是不好。放寬心懷來想,她至少嫁了個有擔當、足讓她依靠的兒郎。不愁的,老天待她已夠慈悲。
緩緩,悶音一響,她眨眨眼睫,見面前桌上多出一杯溫茶,白煙正輕軟。
她迷惑揚睫,聽見男人淡淡然道:「喉又發燥了?把茶喝了會舒服些。」
慕娉婷彷彿瞧見世間最稀罕的玩意兒,一瞬也不瞬地直盯住他。
「你、你怎麼知道……」
「那晚你向我討茶喝,也是這般蹙眉又抿唇的模樣。」他說得理所當然。
她弄不清他此刻的神態,不知他是否在對她說笑,她嫁的男人老攪得她頭暈目眩。她忽地思及打鐵場上那二十三座大風箱,她胸口如熔爐,他則抓著風箱把手一拉一推,教她心頭噗噗噗地爆開星火。
「謝謝。」低語,她略咬唇,沒立即舉杯潤喉,卻是起身揭開箱籠,斟出另一杯澄黃溫茶。「你也喝。」皓腕輕抬,把茶遞給他。
她身上的冬衫雖厚了些,仍溫婉地勾勒出她美好的腰身,微墜的髮髻在她側著臉容時,逸蕩出奇異的風流,溫潤的雪耳下則扣著樣式樸素的耳墜子,隨她動作而微晃著。
她長相溫美秀氣,並非絕色,可舉手投足間皆帶雅氣,不疾不徐,連倒杯茶給他,那畫面也能這麼美。
刀義天目光如炬,感覺喉頭真也燥得不太好受,伸手欲接過她遞來的茶。
他絕非孟浪之徒,對女色亦能把持,但可能是因大媒大聘迎她入門,兩人已做夫妻,心已先一步認同,故瞧著她的眼神不由得熾烈,允許腦中興生遐思,無須遏制。
意隨心轉,他探出雙掌捧住杯子,粗糙掌心連帶包住她的小手。
「啊?」慕娉婷倏地一顫,但並未嘗試掙脫。
她下巴抬起,鼓著勇氣直直望入那雙若有深意的男性黝瞳,感覺他掌心如兩塊燒紅的熟鐵,熾得她手背都要冒煙,說不準要把那杯茶也給煮沸了。
「你的手好冷。」軟綿綿的兩團冷香。他微笑,允許自己再多握些時候,糙指為她取暖般緩緩磨蹭著那柔荑。
「有、有嗎?」很熱才是吧?他每下輕蹭彷彿都觸在她心上,害她呼息大亂。
「外頭下雪,你就穿這麼單薄出門?」峻毅眉間細紋略深。
她衣著哪裡單薄?慕娉婷怔怔想著。她一身剪裁雖簡單,裡襯可厚實了,都跟襖衣差不多,哪像他?
「這冬衣是我自個兒裁的,又輕又暖,我今早有裹著軟裘才出門,剛在打鐵場那兒覺得熱,所以就脫了,擱在錦繡那兒……你、你穿成這模樣,還來說我嗎?」
說到最後,她杏眸一瞪,渾不以為然。
刀義天微怔,跟著咧嘴笑開。「娘子,這樣的天還凍不著我。」
他隨意一聲喚,又如風箱拉推,把她心口那爐子火燒得好旺。
沒能多想,喉頭燥得教她幾要不能呼吸,藕臂下意識往回收,男人裹著她的手,她則手捧陶杯,螓首一仰便灌掉半杯溫茶。
「這杯不是給我的嗎?」他歎氣,嗓中恍若遊蕩著戲謔。
等慕娉婷意會過來為時已晚。
唉唉唉,,她怎麼就盡在他面前出糗?愈想端持大家閨秀該有的模樣,愈行不得。她嚅道:「我再幫你斟一杯……」
刀義天但笑不語,拉回她的手,把捧在軟荑裡的半杯茶飲個精光。跟著,他取走她手中的空杯,逕自為自己倒茶,又連飲兩大杯。
粗厚大掌一撤,慕娉婷手背即刻感到涼意,小手偷偷互揉了揉,膚上麻癢麻癢的,像是還盼著他來握著,別放……
嗅!老天,,她又在想那些「可怕」的事了。拍拍臉,忙不迭地甩掉亂七八糟的思緒,見他飲茶飲得痛快,她也縮回桌邊座位,強裝鎮定,捧起面前的茶小口喝著。
這茶……還是他為她斟來的呀!望著那漂亮的蜜色,鼻間嗅到清香,她頰暖也暖,聽見心底軟軟的歎息,而浮躁竟也平止了。
「我想同你商量一事,好嗎?」放回杯子,她手重新擱在算盤和賬本子上,凝望他的眸光澄如佳茗。
刀義天濃眉又挑,大掌抹過因牛飲而被茶水濡濕的方剛下顎,道:「你說。」
她原想拿出懷裡的帕子給他擦臉,稍遲疑,已見他粗魯抹過,她只得咬咬唇忍將下來,把心思轉回正題,輕啟朱唇又道:「爹和娘要我代管府裡及這兒的帳,今日到場子來,聽周管事說了許多,也同幾位老師傅聊過些話……倘若可行,我想分月從鋪頭和場子的盈餘裡,固定撥筆小款,送至那幾位遭『黑風寨』毒手的打鐵師傅和學徒家裡。」
「黑風寨」前些時候佔了鄂城一座鐵礦區,又分別從各地擄劫好幾批鐵工匠上山,據說是打算在自家地盤起火開爐,用來打造各式兵器以供己需。好幾個受雇刀家的打鐵師傅和底下學徒也遭了殃,不肯乖乖就範、半路企圖逃跑的,全被一刀砍翻。
刀義天之所以領著「五虎門」子弟會同江湖人士合助官府剿匪,一方面是替底下雇工出頭,另一方面也是因不能再放任「黑風寨」坐大。
見他不語,慕娉婷掀唇再道,語氣稍顯促急。「若每戶人家每月紋銀五兩,有高堂、妻小的,就再斟酌實際情狀多添點數兒,其實不多的!我粗略估過,真的不算多……」邊說,蔥指已「答答答」地撥起算盤珠子,心中已有計較。她唇動而無聲,將一串數兒全打在算盤上,須臾便得出全數。
「約莫是這個數字,待我再仔細對過賬冊,從中提拔出來,應是不難……好嗎?」她問得有些怯生生,像懷著期望,又深怕他不肯。
刀義天雙臂好整以暇地盤在胸前,峻顎微偏,黑幽幽的瞳底教人難以捉摸,瞧也沒瞧她撥算出來的數字,只淡然吐了句話。「這麼關心那幾戶人家?」
她神情繃了繃,深深呼吸,待寧下心來才道:「五年前,慕家的布行總倉走水,那晚風大,吹得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當時恰有幾大批貨提前運出,擱在總倉裡的成布數量已然不多,錢財上的損失倒也還不嚴重,可那晚有兩位慕家的雇工沒能逃出,葬身在火窟裡……」抬高玉潤的下巴,與他眼神相交,那黝目中似有深意,可她莫之能解。
略頓,她咬咬唇,低柔又語:「那兩名年輕雇工家裡尚有雙親需奉養,其中一位已有妻小,就這麼撒手去了,家中頓失依靠,生活不能維持,若不出手相幫,怎對得住人家?我想,咱……咱們刀家也該如此為之。」
「喔?」男人俐爽的黑眉好似不太認同地飛挑。
「你、你不允?」她問得小心翼翼。
「唔……這個嘛……」偏不給個痛快。
慕娉婷急了,顰起眉,手不禁緊握,柔嗓融進固執意念。「你不答允,我再同爹和娘商量去,總要把那些師傅、學徒家裡的老小安頓好。總之……總之府裡和鋪頭場子的帳全歸我代管,你允了最好,你要不允,我、我我……」
「我要不允,你扣我零花錢嗎?」
「嗄?」她竟被他問住,其實腦子裡也不太曉得剛才的話底下欲接些什麼。
「好吧,你都放話威脅了,爹和娘又全往你這兒倒,我孤立無援,看來只得低頭允了,要不,往後在外頭走踏,沒零花錢沽酒買食,還得賒欠,那可真慘。」他嘴邊的笑紋陡現,咧出一排潔齊的白牙,語氣認真得很,但眉字間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他他他……這男人!她被戲耍了嗎?!慕娉婷這會兒終於領略過來。想著適才自個兒堪稱激切的反應,蓮頰倏地燒辣辣,耳朵和粉頸都浮開嫣色,唇瓣掀合幾回,偏就尋不到聲音。
她嫁的這男人啊,怎地同她原先在「雲來客棧」覷見的那一個不如何相像?
「你那時……根本不是這樣的!」杏目圓瞪,指控般地喃出一句。
刀義天「咦」了聲,狀若無意地悄悄拉近兩人的距離,居高臨下地俯望那張白裡透紅的秀容,徐聲問:「『那時』是哪時?「這樣』是哪樣?」
「那時在『雲來客棧』,你打『黑風寨』的惡人,手段好快,身影好冷酷,你、你……你現下卻來捉弄人!」害她心絞得難受,不知該用什麼法子說服他。
刀義天忽地仰首大笑,爽朗笑聲在長屋中迴盪,似乎無需角落那盆火爐子,也能將寒意緊逐子外。
「原來你那時就躲在客棧的廂房內偷覷我了!」他恍然大悟地頷首,黝目爍輝。
「我……我……」她欲辯難一言,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弄不懂是惱、是嗔,但總歸是霞燒雙頰。
抿起唇,她乾脆低垂粉頸,硬將心思放回賬冊上。
他的小娘子也是有些脾性的,不若外表溫馴哪!
思及她替那幾戶人家說話時的固執神情,還有此刻端持姿態、不來理會他的模樣,刀義天胸中微窒,鼻息略濃。她明就小臉赭紅,連雲鬢後的一小截玉頸也紅撲撲的,卻仍兀自寧定著。
說不出為何,她強自鎮定的樣子總能扯動他心深處的某根弦,鳴顫出近乎憐惜的氣味。
算盤清脆的撥打聲響起,他注視著她那雙伶俐的皓腕,她一手按在帳頁,一手在顆顆菱珠間跳飛,真不理睬他了。
他眉眼俱柔,暗自低歎,道:「我剛回湘陰便先過來場子這裡,原是要尋周管事,同他商量接不來該如何安頓那幾戶人家,沒料及你已快我一步,把事情想過了。」
那雙忙碌的玉手忽爾停頓不來,圓潤指尖平按在賬本和算盤上,動也不動。
有股奇異的熱流在四肢百骸中左突右衝、搔癢著,刀義天深吸了口氣,不想多作抗拒,蒲扇大掌驀地握住她一隻綿軟小手,感覺她震顫了顫,似要挪撤,他反射地收攏五指,將她親密地扣住了。
低眉瞅著她黑如墨染的發,他啟唇又道:「娘近些年身子欠安,沒法再管府裡的瑣碎事,爹年事漸高,許多『五虎門』的事務也都移交到我與幾個兄弟身上,老三和老五在北方,老四在南方,老二恩海則常是南北奔波。我若事忙,則偶爾有些想法欲做卻沒能立即施行,便如這次安頓那幾戶人家一事早該做了,卻拖到現今。
往後有你管著這些事,那很好。」她的小手軟得幾要在他溫掌中融化,依然輕顫不已,讓他心中那份憐惜愈擴愈大。
突地,他另一手滑過那泛燙的頰,勾起她的下巴。
他見到一雙含潤水霧的眸子,如浸淫在清泉裡的玄玉,欲語還休,扣人心弦。
「娉婷……」他首回喚她閨名,似吟歌般低沉好聽。
慕娉婷胸脯起伏促急,暖頰紅潮未退,猛地再湧一波,她又目眩暈沉了。
身子宛若僵化在原地,動彈不得,她被動地望著男人剛峻的輪廓。當那張粗獷臉龐緩緩對她俯下、一寸寸傾近時,她喉兒燥得無法出聲,雙眸跟著緊緊閉起,不敢再看。
他的氣息好近,拂上她的膚頰,別有深意地笑語:「娉婷,別人我不捉弄,就只捉弄你……」
緊合的眼睫因他詭怪的話正欲掀啟,下一瞬,溫熱的男性氣息忽地強勢封罩了她的呼吸。
她的唇陷在他的唇裡,她嚅開嘴,驚駭地發出短促的嗚咽,卻迎入他濕熱的舌,被動地含住他的糾纏與探索,一團烈火在芳腔中悶燃,她面紅耳赤,半垂的眸光迷亂如絲。
身子癱軟,思緒亦癱軟,幽幽飄飄,她分不清虛實,只不斷聽到那吟歌!
娉婷……
娉婷……
一隻手打斜裡移近,掌心忽地貼上一方秀額,而後疑惑地喃喃自語。「咦?好像……唔……似乎……嗯……真有些燙啊!」脆聲頓時揚高。「小姐,您發燒了是不?哎呀,病了也不說一聲!是不是很不舒坦,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咱們趕緊讓馬車掉頭回城裡去,找大夫瞧病!」
「我沒事,你瞎嚷嚷什麼呀?」由沉思中轉回,慕娉婷一把拉下抵在額上的手,莫名其妙地看著錦繡丫頭急呼呼的模樣。
「您臉紅得好不尋常,瞧著擱在膝上的帳本子,越瞧越走神,咱喊您好幾聲,您都過耳不聞,還說沒事?」小丫頭指證歷歷。
今晨陪公婆用過早膳後,慕娉婷便要府裡備妥馬車,把吃的、用的、穿的等等物資也一併堆進車裡,帶著貼身丫頭,打算親至日前遭「黑風寨」毒手的幾戶刀家雇工家裡拜訪。
幾戶人家的情況,她事前已至周管事和幾位打鐵老師傅那兒問過,可儘管心中有底,今日一訪,真見到留不來的那些孤兒寡母和大把年紀、行動不便的老娘親,她心裡仍是痛。女人流淚、稚兒啼哭,她也紅了眼眶。
「我只是想事想得入神了,別大驚小怪。」她輕道,放開丫鬟的手。
因天冷,左右兩扇窗全垂著厚重簾子,所以馬車裡有些悶,她心頭也淡淡悶著。
身裹軟裘,紫藕綾袖下的香腕抬起,微微撩開簾角,冰霜般的風隨即從縫處吹入,凍著膚頰,鑽入鼻腔、胸臆,教她清心醒腦了好一些。
她們兩刻鐘前剛探望過住在城郊的三戶人家,此時馬車在覆雪的上道上轆轆而行,薄雪上因而拖出兩道輪痕和馬蹄印。筆直高聳的水杉木夾道生長,葉盡落,枝啞凋零,樹皮剝落成灰白色,在冬陽藏臉的午後時分,老鴉數啼,收斂羽翅落在光禿禿的枝椏間,似有若無的歎息在唇畔流連。
「小姐……您怎麼又難過了?咱們能幫的盡力去幫,您難過,流眼淚,錦繡也要哭啦!」
早知她家小姐固執又心軟,勸她別親自跑這一趟,她偏要,等來了見到那些個
老老小小,一顆心果然全賠進去。
慕娉婷微微一笑,重新放回厚簾子,把寒風隔在外頭。
「沒事的,就你會擔心我。」
錦繡眨眨大眼,見主子心情似乎好轉,她也嘻地笑出聲。「小姐的事就是錦繡的事,關懷小姐那是天經地義。何況小姐出閣前,老爺和駿少爺還特意叮囑過我呢!嗅,對啦,近來小姐身邊又多了位關懷您的人,錦繡是更安心嘍!」
慕娉婷柳眉略挑,狐疑地瞅著丫鬟曖曖昧昧的臉,聽她大歎道——
「哎呀,不就是姑爺嘛!連這也猜不出?」
「啊?!」她雙頰抹嫣,紅得更不尋常了。
錦繡不問自答,繼續興沖沖地往底下說:「姑爺像是曉得小姐每日得飲大量溫茶的習性,前幾日問了我小姐尋常愛喝的茶品,咱據實招了,說得詳詳細細,昨兒個午前咱到後院廚房去,見櫃子裡已擱著好幾包新茶,什麼『棗花紅芹』、『孟日洱菊花』、『仙楂甘露』,全是小姐喜愛的。嘻嘻,算姑爺有心!」主子嫁得好,她也跟著滿面春風哩!
娉婷,別人我不捉弄,就只捉弄你……
一群野鹿又奔來她方寸間跳躍、踢踏,弄紊一切。慕娉婷極力要穩住心緒,卻仍是亂了呼息。
他握過她的手,他吻了她,他們大媒大聘拜堂成親,他們睡在同間屋房,但卻仍舊不是「真正」的夫妻。
好不容易把他的身影拋諸腦後大半天,被丫鬟一提及,關乎他的一切又緊纏回來,揪著她的心,佔據她的腦袋瓜。
自他那日在賬房裡親吻她後,十餘天過去,這幾日她要是見著他,臉蛋說紅便紅,喉兒也燥得像要著火,說話還會結巴不清,她真氣惱自個兒這麼畏畏縮縮。要是他感到無趣,覺得她好難親近,那、那……
霍然間,她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她其實一點兒也不排斥丈夫的親近,只是羞澀難當,每每教他握住手,嗅著他身上爽冽的男性氣息,聽見他低柔的語音,她的心便抖得如風中柳葉,隱隱期待,卻不知要如何反應。
他說過,要夫妻情緣長久,他已對她跨近,她卻遲遲沒去握住他的手。
就順遂緣分在一塊兒吧,她還要固執地想些什麼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狂如濤、烈如火的渴愛熾情,是緣分將他們倆牽連起來,注定屬於彼此。
許是因有夫妻之名,她成了刀家人,自然在他保護之下,所以,他自然地待她好,自然地對她做出那些親暱舉止,扯不上男女間的情啊愛的,他打開始便極其自然地將她視作親人……
不想這些了,越想,她越把自己困住。就順其自然吧,河水該往哪兒流,總有一定的方向。
捻眉歎息,她指尖下意識地壓了壓額邊的太陽穴,欲讓神思清明些。才將注意力重新挪回攤在膝上的賬本上,馬車外忽而一陣雜沓,跑過不少匹馬似的。
她正欲掀簾打量,前頭駕車的刀家長工「吁」地一長聲,馬車隨即頓住。
「咦?怪啦!」錦繡丫頭眨著大眼,唇一掀,剛想開口詢問前頭的駕車大哥,前門的厚重車簾就突地被人揭開,她嚇一跳,她家小姐也瞠圓水眸。
車門外,是刀家馬隊,約莫十來位,帶頭的那一位已翻身下馬,正一臂撩高灰布簾幕,精峻目光往裡邊打瞧。
「姑爺!您沒事裝神弄鬼,嚇唬人哪?!」錦繡捂著噗噗亂跳的胸脯,吁出口氣。
刀義天已習慣小丫頭沒大沒小、沒上沒下的態度,也不介懷,僅直勾勾地瞧著馬車裡的另一名姑娘,見她羞澀地避開他的注視,他方唇勾勒,不禁笑得更深。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27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3-25 11:37:02
第五章 柳眼梅腮認心期
「冷嗎?」
低沉問語似乎吹動她額前發,髮絲撩弄,微微麻癢,而她的心也興起同樣的感覺,像是有好幾隻螞蟻慢吞吞地爬上,不走,就賴在那兒徘徊。
「不冷……」她希望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能算得上鎮靜,別又在男人面前出糗。
噢!不……此時此際的她不只是在男人面前,還是在馬背上、在他雙臂圈圍的懷裡!
薄雪輕覆的郊外土道上,往來無人,僅他倆共乘一騎。刀家馬隊在兩刻鐘前已先行策馬入城,而慕娉婷原先乘坐的馬車則慢條斯理地跟在馬隊後頭,載著她的錦繡丫頭,悠閒地消失在土道前端。
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慕娉婷撥開渾沌思緒,慢慢回溯,終是有些印象。
似乎是他如上匪般攔路阻車、一把揭開車簾子,炯峻眼神直盯住她,突兀地問她——
「要跑馬嗎?」
她瞪大眸子,以為自己錯聽了。他像被她愕然的反應逗笑,方唇一咧,略染風塵的五官變得爽朗而深邃,讓她瞧懵了。
「來吧。」
他又道,朝她伸出一臂。
她八成著了魔,只覺那只長滿硬繭子的大掌充滿了誘惑,每節指腹都如此粗獷有力,掌心厚實且溫暖,無聲地哄著她去牢牢握住。
待她攬回神智,人已在駿馬背上,即便她身上已裹著軟裘,他仍解下自個兒的藏青披風,又密密地裹了她一層,只允她露出半張小臉。
「你、你冷嗎?」她吶吶地問,頓時感覺他胸口鼓震。
刀義天笑音略沉。「若怕我冷,你不妨再貼近些,可以互相偎暖。」
她意會到自己問了一個笨問題。他胸懷既寬又結實,即便兩人間隔著幾層衣料,他身上的熱氣仍隱隱傳透過來,烘得她一身暖,連鼻口呼出的氣息也暖呼呼的。
別人我不捉弄,就只捉弄你……
他又在捉弄她了,她想。
不覺得惱,她心底反倒升起古怪的、若有所知的蜜味,披風下的手自然而然地抓住他兩邊腰側,把重心傾移過去。
刀義天兩道利眉微乎其微地一揚,似乎有些受寵若驚,嘴角不禁放軟。
欲讓懷裡人兒先適應好坐在馬背上的感覺,是故他並未放馬奔馳,而是力道適中地控制韁繩,讓馬匹在上道上「格答、格答」地緩踏四蹄,慢慢往前行。
「你這一趟到湘江碼頭,見到駿弟和四弟了嗎?船隊是否都啟程了?」慕娉婷吐氣如蘭地問。
「見到他們了,兩家載運布匹和鐵器的貨船昨日便候在湘江碼頭,今早往南同行。我已囑咐過四弟,他會幫忙照看慕駿。刀家隨行的人皆練過幾套武術,在外行走亦經驗豐富,可保一路平安。」
他倆成親,說實際些,刀、慕兩家也算利益結合,各取所需。一方有經營多年的河運路線與船隊,另一方則有強大的護衛。
這兩日,離湘陰約有兩天路程的湘江碼頭上,刀、慕兩家首次同行南下,慕老爺並未隨行,而是由年僅十五的慕駿挑起大梁。慕娉婷知道這事後,真是輾轉反側,既喜且憂。喜的是這回爹肯讓駿弟自個兒去闖、去歷練,證明駿弟愈來愈本事;憂的是先前慕家連船帶貨遭劫的事還沒水落石出,她真伯駿弟遇上麻煩、落入險境。
「謝謝你……」聽過他的話,她淡淡歎息,心懷感激。
刀義天也淡淡歎息,不過是暗歎在心,不愛她如此見外。「該我謝你才是吧?」
「謝我?」她有什麼值得他謝的?
「你出城,是去西郊樊老師傅、陸三師傅和李鵬師傅家探望吧?」這趟出門辦事之前,他記得她提過,要撥空親自到幾戶遭難的打鐵師傅與學徒家拜訪。
「嗯。」慕娉婷點點頭,柔頰下意識地蹭著他的胸。
「你出面替刀家探視那些人家,我自然得謝你。」
她靦腆地垂著小臉。「那、那不算什麼,本就是分內事,是我該做的。」唉,思及那些孤兒寡母、老父、老娘親,她心中又波亂一陣,憐憫之情如投落小石子的湖心,泛漫圈圈漣漪,欲抑難止。
彷彿能感應她此時的心緒,刀義天舉起粗掌慰藉般地拍拍她的頭,沉靜道:「先前周管事給每戶人家先送了一筆安家費用,往後也會依著你所說的來辦,按月撥下小款送至各戶家裡,刀家會照顧他們的。」
「嗯……」她再次低應,聽著他的心音,神魂亦隨那強而有力的鼓動寧定而下,心懷柔軟,沉吟了會兒後,她忽而低語:「我、我想……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好嗎?」
韁繩微扯,刀義天陡地將大馬停在半道上。
咦?怎不動了?她怔了怔,不曉得出了什麼事。
「娉婷。」他驀地出聲喚她。
她方寸一促,因他的口吻聽起來有些嚴峻,猶如語重心長地想訓誡她幾句。
「抬頭看我,娉婷。」他又道。
唉,好,抬頭就抬頭,要她看,她便看。深吸了口氣,她如他所願。
見那張粉頸輕垂的小臉終於由他懷中抬起,柳眼梅腮,宛若芳心暗動,刀義天目光不由得深濃,嘴角微勾,語氣卻極為認真。
「聽好,我很樂意你來跟我商量任何事,你願意把想法說與我知,我很歡喜。
所以,往後你要想同我說什麼,直接說便是,無須這麼小心翼翼的,好嗎?」
慕娉婷臉赭心燙,近近相視,她又記起他火燙的唇溫和輾轉在她雙辦上的力道。他在笑,衝著她溫和地笑著,黝瞳中有異輝竄跳,強勢而神秘。
「我……」不行,聲音好啞,啞得根本不似她的。抿抿唇猛潤喉,她沒察覺擱在他腰側的手越握越緊,把衣料都抓縐了,好半晌才擠出話來。「好。」
刀義天微笑頷首。「你要跟我商量何事?」
別一直看他那雙眼,或者,她腦子才能按常運作。慕娉婷心裡苦笑,秋泓眸子停在他左唇下、近顎骨那道好淡的淺疤,道:「前日探望幾戶遭難的人家,談話間,知道有幾位大嫂和大娘的刺繡功夫不錯,我看過她們繡出的成品,底子極好,只要再點撥些許小細節,要想靠這一手功夫養活一家老小,應不成問題。」
「你想幫她們安排?」他後來才知,他的小娘子不僅會打算盤、記賬本、管倉儲,對一些生意場上慣用的行話亦熟諳得很,這一點教他驚佩萬分。除此之外,她刺繡更是一絕,舉凡新房裡的被面、枕套、床帷,尚有那面喜幛,上頭的鴛鴦花草、雙魚龍鳳等等繡圖,全出子她那雙巧手。
慕娉婷點頭應著,柔聲道:「有一技之長在身,到哪裡都能生活。我可以從慕家布行請兩、三位刺繡師傅來湘陰小住一陣,幫忙盯著大夥兒的繡功,等時機成熟,看她們是要替慕家做事,抑或自個兒經營,都可行的。」
「全依你。這麼做很好。」他無絲毫異議。「只要別教我端坐在桌前,看賬本、打算盤,記那些賬面數和帳底數,要怎麼做全隨你歡喜。」
「賬面數」指的是能攤開讓人瞧、讓人查的帳;「帳底數」則用自家才懂的行話標寫,常用在牽扯較廣、關係複雜的生意上。
他應允得好快,又見他提到賬本時「戒慎恐懼」的模樣,慕娉婷有些兒想笑,秀氣嘴角軟軟翹起。
「沒那麼難的,我看了周管事和幾位賬房先生的記賬,都做得乾淨利落,好容易就抓到重點了,再把咱們自家專用的暗字弄懂、記熟,那些帳就全一目瞭然了。」
刀義天仰天大歎。「你能,我偏就不能啊!」
「噗——」她忍俊不禁地噗笑,雙頰生蓮,秀美臉容更添麗色。
他幾要瞧癡了,神情變得沉靜,灼人的目光徐徐在她小臉上游移,似要將她任何細微的神態全然捕捉。
慕娉婷被他的雙眼所深鎖,喉頭熟悉的燥意泛上,胸口顫著,但她並不想避開與他交纏的眸光。
「謝謝你……」柔唇低吐,她眨眨墨睫,溫柔地笑著。
他迷惑地攢眉。「謝我什麼?」該說千恩萬謝的人是他吧!
她仍是笑,搖搖螓首,不知該如何道明,只紅著臉說:「謝很多、很多事。」
謝他的坦白和寬容,讓初嫁來此的她漸漸適應新環境的一切,忐忑不安的心也有依歸。
謝他的信任和支持,能讓她毫無顧慮地道出心中所想,由著她放手去做。
謝他別具深意的、溫柔的笑,也謝他那總教她臉熱心悸、莫之能解的神秘目光,讓她知曉,原來,她也會因男人的一抹笑、一個眼神,便慌亂心神、魂思飄幽……
還有,她也謝他的「捉弄」,謝他溫厚大掌的牽握和撫觸,謝他的親暱親吻,讓她覺得……唔……或者要成為真正的夫妻,把生米煮成香噴噴的白米飯,過程應該不會太難熬。
為著腦中大膽的想法,她雙頰霞燒,羞歎著把臉重新埋進他懷裡,下巴卻被他的粗指輕扣、扳起,不教她躲避。
「娉婷?」刀義天看著她奇異的神態,尚不知她幾番的心思起伏。
唉唉,她的眼睛是怎麼回事?哪兒不瞧,偏往他的嘴瞄去,想移都移不開呀!
慕娉婷歎在心頭,真伯讓他瞧出端倪,不禁衝著他嚷道:「你不是要帶我跑馬嗎?馬、馬兒沒跑,它在散步!」
他原想偷個香,再好好溫習一下之前那個親吻,誰知她突如其來一揚聲,在兩旁水杉枝椏上歇腳的老鴉被驚動了,拍著翅,嘎嘎嘎叫,且一隻帶動另一隻,結果變成「群魔亂舞」,氣氛一下子變了調。
「唉……」他笑歎,仍是手癢地撫了她的嫩頰一把,跟著把她的小腦袋瓜壓回胸前,朗聲道:「坐穩了。」
他「駕」地喝了聲,雙腿踢動馬腹,駿馬終能放蹄飛馳,與風追逐。
慕娉婷好聽話,不僅坐穩了,披風下的兩隻細臂亦牢牢環住他的腰。
踏雪輕蹄沒將兩人帶回刀府,亦未上城南大街的打鐵場和鋪頭,刀義天放韁跑馬,直往東城門外的大廣場去。
風呼呼襲過,掠起身上衣,他束起的黑髮往後飛揚,她如雲輕軟的烏絲則拂了他滿胸與寬肩,她試著要收攏,卻仍有好幾縷「漏網之魚」頑皮地貼上他淡生胡青的俊臉,被他避無可避地銜在唇裡。
她懊惱歎氣,徒勞地想抓回,可他似乎不以為意,還朗笑出來,隨即又策馬」騁,加速的奔馳讓她為了保住小命,只得放棄與亂揚的髮絲搏鬥,重新緊抱他。
湘陰東城門外是一片方石板鋪就的大廣場,是當地民團與衙役們操練之處,目前雖仍由刀問老門主擔任總教頭,但尋常若得空,刀義天與底下幾個兄弟仍會輪流上大廣場授武。
午後,操練早巳結束,廣場上的人潮不減反增,正進行每旬兩場的蹴鞠賽。
慕娉婷有生以來第一次觀看這樣的賽事。刀義天將她帶到一個居高的好位置,還充當講解,把比賽場上的規炬和得分的標準粗略說過。
對賽的兩隊人馬皆是湘陰民團的成員,一邊腰綁紅巾,另一邊腰綁青巾,滿場子飛腳控球,而所謂的「球」,是將動物膀胱風乾充氣後作為球膽,外頭再縫上八塊皮革製成,球體彈性佳,也較好控制。
第一場賽事結束後,幾位眼尖的百姓發現刀義天攜妻子在旁觀賽,不禁鼓噪起來,要他也下場踢一局。
他拒絕不了,最後真綁了腰巾上場,不顯輕身功夫,僅靠腳勁和技巧。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響。當他在場上,她的雙眼根本無法移開須臾,幾乎是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飛奔、旋身、跳躍的靈活身影,真是精彩絕倫、扣人心弦。儘管廣場邊圍觀的百姓不時發出熱烈的歡呼聲,震天價響,把她的耳也震得嗡嗡嗚鳴,可她眼裡只見得到他。
始終,只看著他一個……
此時,獨自坐在房中小廳裡,慕娉婷一手支頤,微微出神地揉著手中的水絲帕。邊角的地方有她親手繡的「蝶戀花」,她指尖滑過那精細的小圖樣,水絲輕軟,她方寸亦輕軟。
刀義天帶著她,在晚膳前策馬返回刀府。
用過晚膳後,刀家的男人們以及幾位「五虎門」的師傅,在議事廳裡商談事務,慕娉婷則陪著婆婆閒話家常了好半晌,跟著又陪著婆婆至弟妹杜擊玉的琴軒,聽她彈琴吟唱了幾曲新作後,才回自個兒的院落。
回到房裡,錦繡丫頭已幫她弄好取暖的火盆子,在屏風後的浴桶中也備妥熱水,她遣小丫鬟回房休息,無需服侍她沐浴。
而此刻她坐在小廳裡,今日在外奔波所沾染的塵土皆已洗去,她換上乾淨舒服的月牙白襦衣,軟裘隨意搭在肩頭並不繫緊,一頭洗淨、拭乾的烏亮柔絲任其自然垂散,有一下、沒一下地揉玩手裡的帕子,神思幽幽。
今日蹴鞠賽結束,她原想拿出隨身的這條水絲帕替他拭汗的,但想歸想,她仍矜持著沒有動作。
唉,她又多件事得謝他了,他讓她愈加認清自己,原來她膽子其實好小,臉皮也很薄啊!
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她呼息略緊,剛揚起柳眉兒,那人恰已推門步進。
刀義天似乎沒料及會見到她坐在小廳,跨門而進的腳步不禁一頓。「不累嗎?怎麼還沒上榻歇息?」邊問,他反身闔上門。
「我……還不雷。」她刻意等他,卻不知等到了他,她究竟要問些什麼。
刀義天內心不由得暗暗苦笑。
他故意拖到現在才進屋,心想這會兒她早該上榻就寢才是。成親雖已兩個月,窗紙上的「薯」字剪紙仍簇新漂亮,獨處在這喜紅滿佈的房裡,他依舊教她感到尷尬、不自在。
彼此需時間適應,他卻老早便對她心生好感,仔細推敲,該是洞房花燭夜與她初會的第一眼,他腦中當時迅捷地浮現「舒服」二字。
她給人的感覺一直這麼舒服,舒服得讓他情難克制,一而再、再而三想去親近。他無須壓抑慾念,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丈夫對妻子興起親近念頭,那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但他不願嚇著她,以夫妻名義強要她的身心。
瞄見她手裡緊扯一物,他微笑淡道:「帕子質料瞧起來極好,蝴蝶和小花也是你繡的吧?」
「嗯。」她忙點頭,有些獻寶似地攤平巾帕。「是水絲,不是尋常的絲,得從生絲當中精挑細選,然後還要經過好幾道水磨的工夫,才能紡出這種成色和質地。這繡圖叫做『蝶戀花』,亦是用水絲繡成的。這圖可大可小,若是用在喜幛、桌飾、門飾、被面或枕頂,就得把佈局拉得大些;要是繡在荷包等小囊、小袋,或是煙絲袋、折扇套等小物件上,就得縮得精巧,然後我……我……」臉一熱,她似乎把話扯遠了。
刀義天忍俊不禁,低笑道:「怎不說了?」果然隔行如隔山,小小一方絲帕仇能做出好大文章。
「你不愛聽的。」她咬咬唇,想把帕子收起,一隻溫暖大掌驀地按住她的柔荑。她抬起臉容,見他雙目熠熠,眉字間有著教她悸動的神氣。
「我愛聽。何況,你的聲音極悅耳,很動聽,挺適合在睡前聽。」他嗓音持平,彷彿說著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慕娉婷左胸狠狠連顫三大下。她不曉得他是否又在捉弄她,這男人……總是教她捉摸不定啊!
她下意識眷戀起他的掌握,那手心硬繭輕蹭她嫩膚的感覺,溫熱中帶著奇異的麻癢,微黥微刺的,惹得她膚漫嫣色,恍若發燒。
「我才沒有——咦?」她話陡頓,因一滴、兩滴的水珠落在他覆著她小手的黝黑手背上。她眸光循著望去,才發現他抓在一側綁住的髮束正滴出水來,已濡濕左襟,而他的衣衫似隨意套上,前襟鬆垮,腰帶亦簡單打個結了事。
「你洗了發,不把水氣拭乾會著涼的。」還頂著一頭濕髮定在寒夜裡,水珠滴滴答答的,他……他以為他身子骨強健,就這麼「恃寵而驕」啊?
刀義天放鬆她的手,將手背上的水珠甩去,低笑道:「以為你已睡下,不想進屋後擾了你,就在後院井邊沖了澡,順道洗髮,打算進屋後再換乾淨衣褲。」他逕自走至衣櫃取衣,在一疊疊折齊的衣物中翻找。自迎她入門,房裡一切都是她在打點,有些東西改了地方收納,他要找齊整套衣物換上,還得花些時候。
一抹纖細的影兒來到他身畔,往櫃裡採出秀腕,眨眼便把他需要的中衣、裡褲等等全取齊了。
「給。」她兩眼平視他胸膛,把乾淨衣褲塞到他懷裡。
刀義天咧嘴笑了笑,炯目細瞇,竟不進屏風後換衣,而是當著她的面,慢條斯理地解開腰綁,脫下微濕的衣衫。
他清楚聽見抽氣聲,用不著抬頭看,也猜得出他的娘子肯定羞得滿面紅潮。唉,她總得適應他的存在,看慣他的赤身裸體啊!
這一方,慕娉婷果如他所想的那樣,淨白瓜子臉瞬間被染作大紅顏色,但她沒立即移開眸光,而是怔怔瞅著丈夫在她面前「寬衣解帶」、「春光漸現」。
一直清楚他身材高碩、結實而有力,但當少掉衣物的遮蔽,他粗獷的上身全然袒現。糾結的臂膀、寬闊厚實的胸膛、分明壁壘的六小塊腹肌、窄扁而無絲毫贅態的腰身,在屋中淡映喜紅的燈火下,他古銅色裸膚瞧起來油亮油亮,教她……明明頰生津液,喉頭卻又矛盾地直髮燥。老天!
直到意會他要拉下褲頭了,她才咬著唇趕緊撇開臉,狀若忙碌地往櫃子翻找。
「在找什麼?」突地,男性氣息從身後包攏住她。
她如受驚小兔,旋身,男人離她好近,近到雙臂一抬,就能將她困在衣櫃和他之間。唯一慶幸的是,他至少把衣褲都套上了。
「我、我找棉布,棉布吸水力好,可以把發上的濕氣拭得好乾淨,就、就不會滴水……別頂著濕發睡覺,天很冷,要犯頭疼的。」她話說得結結巴巴,手裡已抓著的大塊白棉布想也未想地便往他頭頂一罩,膽小地試圖遮住他猛竄火焰的深瞳。
那目光太濃、太灼、太嚇人啊!
拉開圈著他發的細帶,她踮高腳尖,伸長藕臂,費力地揉拭他的頭與發,擦得好專注、好賣力,也擦得氣喘吁吁,沒察覺整個人兒幾乎傾到他胸前了。
刀義天任由她擺佈,就在她力道慢慢變得輕緩、像是要退開時,他驀地出手臂橫過她腰後,順勢摟緊她的身子,聽見她又倒抽了口涼氣,他另一掌已如飛鷹撲兔般扣住她的雙腕,不容掙脫地壓在他衣衫微敞的胸膛上。
頭頂的棉布被他甩開,髮絲披散的峻容陡現,發未成束,為那張稜角分明的臉憑添濃濃的野蠻氣味,目中的火仍竄著,忽明忽滅,一貫的強勢,似是解開封印,沒想再費勁地壓抑住什麼。
就要發生了嗎?
那些老嬤嬤和大娘們同她叮嚀過的事、夫妻問的事、該在洞房花燭夜發生的事……就要發生了嗎?
他不打算放過的。慕娉婷腦中模糊又肯定。他的眼光、他有力的摟抱,還有他攫住她手腕的勁道、襲在她膚頰上的灼息,今晚,真有事要發生……他種種的姿態已清楚道明。
「我……我要睡了……」她虛弱啞喃,在他懷中輕顫,長髮與他的交纏相貼,散了彼此一身。
他方唇一勾,傾臉瞧她,粗掌有意無意地將她的手移至左胸,讓她感受那勢在必得的跳動。「是該睡了。」
「那、那那就!」那就各自睡吧!她腦子開始不濟事。
「我今夜不打算睡小廳。」他乾脆截斷她的話。
「啊?」心一促,她快不能呼吸了。
他黝目刷過異彩,沙嗄低問:「你讓我上榻睡嗎?」
這……這是把決定權丟回她手裡嗎?倘若,她仍是不允呢?他會按著她的意思,放了手嗎?慕娉婷感覺渾身血液全往腦頂上衝,心若鼓動爐火的風箱,一舒一緊,愈來愈快……
然後,模模糊糊問,渾沌腦海裡有抹細微聲音,鐘音蕩漾般緩長問著、一而再,再而三地問著!她真心不允嗎?是嗎?是嗎?
她嚅著唇,唇紅若櫻,說不出拒絕的話,而眼波如飄飄飛柳,流逸風流,白裡透暖的香腮,不是人間沾染俗味的富貴花,是凜洌風中怒綻的紅梅,清麗暗香,由人惜取。
柳眼梅腮,春心已動,她眼一花,忽而落入男人一雙鐵臂裡,讓他攔腰抱起。
「義天……」下意識攀住他的頸項,緊緊抓著他的單衣,她喃出他的名,也喃出不安和強自壓抑的驚懼。
刀義天衝著她揚唇,那是抹溫柔又深具安撫的笑意,亦透出濃濃的情慾。「你第一次喚我的名。很好聽。」
「第、第一次嗎……」他的名,似乎已在她心中低回過無數、無數次了。
他安撫又笑,俯首,鼻尖幾與她的輕觸,灼息掃紅她的耳畔。「娉婷……今晚,我們會有許多的第一次。」
他的聲音變得極不真切,似遠似近,她努力捕捉,耳中仍舊嗚嗚低鳴,如何也抓不牢,只有他的體溫和擁抱,很暖、很重,即便思緒渾沌不清,她仍深深感受到他……這個男人……她的丈夫……
在一屋燦然喜紅中,男人橫抱她走入內房。
榻上的鴛鴦錦被翻起紅浪,新繡著雙魚戲水圖的床帷圈起一方天地,帷內情纏,有許多的第一次正要發生,悄悄的、僅能意會,下能言傳地、教人臉紅心跳地發生……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28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3-25 11:37:42
第六章 夢裡總歸春無極
第一次,鼻尖輕觸著她一身水嫩凝肌,男人溫熱大手大膽地探索她羅衫下的窈窕體態,柔潤的肩線誘著他的唇,在她細膩頸窩落下無數個吻,然後又不知足饜地、食髓知味地一寸寸往底下逼進。
第一次,當他的掌覆著她柔軟胸脯,硬繭或重或輕地刷過她的蓓蕾,濕潤的唇舌在她纖細腰間流連,她神思在那瞬間被全然擊潰,散作千千萬萬片。泌出欲香的身子在他底下不由自主地曼妙扭擺,汗濕的黑髮在紅被上鋪散,凌亂、糾纏、親暱交疊,分不清是他的發、還是她的發。
第一次,她默默應允男人的親近,如此的親近,毫無間隙地緊貼在一起,他的黝黑粗獷與她的潔白細緻全然不同,卻燃著同般狂猛的火。一屋的喜紅猶若火海,她與他困在著火的床帷裡,暈了、醉了,虛浮又無比真實,她輕泣不止。
第一次,不知為何而哭,哭得梨花帶雨、滿面通紅,久久不能平復……
誠如男人所說,他們會有許多的第一次,也真有過許多第一次……
「再多做幾次。越多次越好。」
似好夢一場,夢醒,意識漸從幽境中轉實,男性微沉的嗓音揉進慵懶。
悄悄地橫來一臂,蒲扇般粗掌慢條斯理地滑過女子柔腰,隔著潔白的單薄裡衣,五指往她散著淡甜味的腰側輕輕一掐。
「別鬧,很危險的。」慕娉婷怕癢地縮了縮,柔軟的語氣根本毫無氣勢。她乾脆動手拉開往腰間黏來的「狼爪」,臉容淡赭,依舊垂眸專注地盯著枕在她腿上的男人的耳朵。
「我喜歡你幫我掏耳朵的勁道,感覺清得裡邊乾乾淨淨的。還有,我喜歡你對著耳朵裡面吹氣,可以再多吹幾次,越多次越好。」
刀義天墨睫半合,嘴角似笑非笑,臉龐對著妻子的腰腹,拿她雙膝當枕頭,大老爺般地橫躺在院落小廳的長椅上。
春晨。
天光與雲影徘徊,嗅得出晨露氣味的淡淡涼風吹入敞開的大窗內,窗下那張長椅教兩人滿滿佔據。
她坐著,他側身躺下:她略傾身扶著他的峻頰,他埋在她的香馥裡;她流泉般的烏絲迤邐他半身,他及胸的長髮盡散在她膝上。
慕娉婷抿唇微笑,不理會他近乎孩子氣的要求,蔥指輕捏他厚實耳肉迎著天光細瞧,察看裡邊是否已清潔乾淨。
成親三年餘,她在那年初冬嫁至湘陰刀家,迎親隊伍浩浩蕩蕩一路而來,她猶記得當時吹奏的喜調,猶記得大紅花轎裡的心情,猶記得她的忐忑與不安,便如那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迎親曲,更如晃擺了整整一路的轎身,彷彿如何也寧定不下。
而今,一千多個日子過去,她在此落地生根,不知覺問已全然融人生活,不再忐忑不安,更無憂慮遲疑。
她侍奉公婆,友愛小叔、妯娌,身為長子的丈夫在兩年前正式接下「五虎門」門主之位,他主外,她主內,在他忙著那些大大小小的江湖事務時,她則一肩扛下府裡雜七雜八的瑣碎之事。
她安心子這樣的日子,雖忙碌,卻充實而穩定,然後又在浮生中偶爾偷點兒悠閒,便覺這悠閒極其有味,流連於心。
她想,上天畢竟是寬待她的。
爹當年為她合的這門親,不僅如他老人家與她所願,慕家往來江南、鄂北等地的貨船得「刀家五虎門」照應,這三年來行船平安,無一禍事發生,就連原先在江南收絲、治絲時所遇上的莫名麻煩,年少的駿弟也在刀家老四的幫助下迎刀而解。
娘親早逝,她是長姐如母,能見到駿弟成為爹的得力助手,漸漸擔下慕家家業,甚至能獨當一面,她真是非常、非常、十二萬分的歡喜。
她心懷感激,感謝老天爺給了她一條並不坎坷的路,讓她嫁進刀家,與他成為夫妻,平平順順度過每一日。
她感激刀家,也感激著他。
這三年來,他待她極好,絕對稱得上是個盡責、有擔當、足以教妻子倚靠的好丈夫,但長時間的相處,比任何人都更加貼近彼此,她漸漸掌握了他不為人知的小習性——
知他其實愛飲烈酒,但稍一沾酒,他整張俊臉立即通紅如血,旁人以為他徒有酒膽而無酒量,實則不然。
知他喜歡麵食勝過大米飯,倘若肚餓,能一口氣連吞五大碗紅燒豐肉面,連湯帶肉,呼嚕嚕全吃個碗底朝天。
她也知他處世圓融的本事,在商言商,面對官威且從容沉穩,又能兩下輕易地遊走在黑白兩道,但若要他端坐在桌前對完一本薄薄賬冊,粗指利落撥打算盤珠子,算個正確無誤的總目,他便痛苦難當,那神情恍若頭痛、牙痛兼肚痛,三痛齊發,痛得他五官都扭了,眉峰緊得能夾死蒼蠅。
她還知,他對外永遠是一個樣兒,嚴峻剛毅,沉穩如泰山,然而與他夫妻三年有餘,她要想不看清他的真性情似乎不易。
私下許多時候,他會顯露出完全超脫眾人所想像的怪異脾氣,像個大孩子,鬧著她、糾纏著她……她一直記得他說的那句話!
別人我不捉弄,就只捉弄你……
他捉弄她的次數,真是多得不勝枚舉哪!偏偏,她性情就是太過溫良,常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尚猶原不知。
「好了。」撤下耳掏子,她輕拍他的削頰,欲喚他起身。
突地,男人猿臂陡起,將她的粉頸攬將不來,在她張口輕呼之際,密密含住她的小嘴,將舌餵入那芳腔。
「唔……」慕娉婷身子竄過一陣顫慄,很難去堅持什麼,她由著他吻,丁香小舌亦情難自禁地學著他的方式,與他的溫舌嬉戲、舔吮、纏鬥……
「娉婷……」扯松中衣的綁結,他的手滑入她的襟口,握住她盈盈一隻豐闊,力道或重或輕地揉撫,粗糙掌心下的嫩膚立即起了反應,在他的掌握下變得更堅挺敏感。
「義天……唔……」她喘息不已,紅潮襲身,他親暱的撫觸愈益大膽火熱,但……不行的,天就要大亮,有人會進來。「等等,錦繡……錦繡等會兒就要進來了,會、會撞見的……啊……不可以呵……」費勁兒地想召回意志,她開始掙扎,小手與他的力氣拉扯著,欲逃脫他魔掌的鉗制。
刀義天攬著她盈盈不可一握的腰身,將臉埋在那柔軟腰腹上,歎息模糊傳出。
慕娉婷懷抱嬰孩般地摟住他,調勻呼吸,菱唇淡淡抿出笑花,輕搖著他。「起來了。」
「唔……」臉在她身上蹭了蹭,大老爺沒打算從妻命。
她好笑地歎氣,略加力道搖他,帶點半哄著人的口吻。「別賴著,起來啦!」
她挪移身子欲離開長椅,男人終於不太甘願地由著她拉起。
「你等等。」拋下話,她從烏木櫃上取來一物,輕抖,攤開在他面前。「套上」
刀義天濃眉微挑,未多說什麼,讓她服侍著穿上她手裡的絞染春衫。
他昨晚進房就瞥見這件男衫擱在櫃上,知是她親手為他裁的,他指腹摩挲新衫舒爽的衣料,見她在襟口、袖口和衫擺都用同色調的絲線繡著紋飾,衫子華麗卻不張揚,他心中湧起難叢言喻的東西,昨晚便坐在榻邊,靜靜望著她海棠春睡的臉容許久。
「手平舉,我瞧瞧腋窩的線腳緊不緊密。」依著丈夫的身,量好三顆暗扣的位置,慕娉婷一會兒前、一會兒後地仔細檢視。直到滿意了,她才允他放下雙臂,替他脫下新衫。
「我衣衫夠穿,你不必這麼辛苦。」他淡道,見她抱著衫子,容膚泛紅,水眸瀲灩,彷彿能為他做這些事,她心裡就極歡喜。
有妻若此,他該心滿意足了,但不知為何,他有時難以解讀她眸底的光彩,像是……努力要討著別人歡喜,見別人開心了,她也才開心。
她外表溫柔,性子其實極倔,遇上事,不愛在人前示弱,亦不懂得求援,常是習慣獨力去承擔,往往隻字不提、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即便已吃了許多苦、背著極沉的負擔,也只會默默受著。
他不愛她心事只許自知。這三年多來,她從沒學好該如何依靠他。思及此,他心頭微窒,不覺有些鬱悶。
「我喜歡做,不辛苦的。」慕娉婷牽唇,低著眉額收妥新衫。
驀地,似是思及何事,她蓮步輕移地走至梳妝台,從漆木盒裡取出一塊玉珮,走回他面前,笑歎道:「唉,差些又要忘了提。前些天,府裡倉房清出一批舊衣,打算洗淨後分送給貧苦人家,我在倉房那幾隻紅木大箱的底層翻到這塊半圓形的羊脂玉,問過娘,娘說是你的。」
刀義天眉字微乎其微地蹙攏,瞬間又不著痕跡地鬆弛。
「娘還對你說過什麼嗎?」他嗓音沉靜,只瞪著她綿柔小手裡的白玉,並不伸手去取。
慕娉婷螓首略搖,疑惑反問:「沒有啊,娘該對我說什麼嗎?唔……我僅是覺得這塊羊脂玉質地絕佳,觸膚溫潤,仔細瞧清,上頭的刻紋也十分奇特,不像咱們尋常能見的刻品,若按紋理走向,應該成一圓形才是,但突然少掉半邊,就沒法圓滿了。」輕撫著白玉,她單純笑著,徐緩又道:「我是想,它應該還有另一半,兩塊玉合在一起,上頭的刻紋才能合而為一、圓圓滿滿。」
「我拿到它時,它就這模樣。」語氣淡得很,他慢條斯理地在圓桌邊坐下,替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飲盡。
慕娉婷怔了怔。「原來你也不曉得,那真可惜了。嗯……那我先替你收好吧,別又不小心丟到倉房裡,倘若有緣,說不準能尋到另一半塊。」
道完,她旋身欲走,刀義天忽地拉住她的手,她輕呼了聲,下一瞬,人已被丈夫扯進懷裡,坐在他大腿上。
「你這是幹什麼?」她軟軟笑歎,揚眉望著他粗獷的輪廓。
他深深看著她,方顎略繃,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竟覺他胸膛起伏略大,似欲對她道明什麼,內心又幾番沉吟。
他究竟怎麼回事?她迷惑了。
忽地,刀義天峻唇一掀,終是出聲。「你……今日有事嗎?」
「啊?」眨眨明眸,有些教他的問題問住,她一會兒才嚅出聲音。「每日不都是這樣嗎?午前在府裡,午後過去鋪頭和打鐵場子那兒,與周管事及幾位師傅說些話,然後再繞到東門道的繡坊轉轉,看有無幫得上手的地方。」三年前,她當真從瀏陽本家那兒「借」來兩位刺繡一絕的女師傅,收容那些遭難的人家,開堂教授刺繡工藝。
地方本設在刀家打鐵場子的後頭小院,而後,刀義天幫她找到東門道小酒館後的一處所在,原是間私塾,但教書夫子年歲已老,退隱山林去了,膝下又無兒女,便把那地方出賣。
繡坊剛開始不接生意的,僅單純傳授技藝,但沒想到幾位大娘、大嬸和小姑娘們底子原就打得好,兼之天資佳、學得好快,頻頻有佳作出現。從前年春起,繡坊便經營著作單品刺繡,買家下單,雙方從佈局、紋飾、配色等細節仔細談過,包君滿意。偶爾慕家布行亦會下大宗訂單,指定布料和繡圖,利潤很是不錯。而目前繡坊,慕娉婷僅是掛名的老闆,真正主事的是那兩位女師傅。
「怎麼了?」她輕問,覺得丈夫的神情著實古怪,教她不禁有些懷疑,他適才想說的其實是別件事。
刀義天低唔了聲,撇撇唇,有意無意地收攏擁著她的雙臂,道:「午後在東城門外大廣場有場蹴院賽,是鄰縣的幾位好手組隊過來切磋,恩海和我都會下場,你來嗎?」
他口氣似不經意,黝黑面龐卻疑有暗紅。慕娉婷方寸一軟,知他希望她去。
「我曉得今日大廣場有賽事,擊玉同我提過,她要去瞧二弟踢球、替他吶喊助威……我也會去。」
「也去幫恩海吶喊助威?」他挑眉信。
她輕笑。「是去幫大夥兒。」更是去替他吶喊助威啊!
太甜膩的話語不適合他們夫妻倆的,常是點到即止、彼此了然便好。他待她好,她會因他的對待而加倍回贛他,沒有烈火、狂濤般的熱戀熾愛,只求緣分久長,能一輩子這麼走下去。
刀義天似有若無地歎息,妻子臉皮薄,不說甜言蜜語,她要矜持,就由著她矜持到底,他懂得為自己「謀福利」便可。
鐵臂略提,懷裡的人兒立即足不沾塵,他俯首含住她正欲出聲的小嘴,結實地吻得她翻天覆地,不知今夕是何夕,也很故意地極盡糾纏之能事,吻得她忘記手裡尚握著一塊羊脂玉。
結果她蔥指一鬆,玉珮滑落,他明可以騰出手及時接住,卻不動作,就由著它滾到地上。
慕娉婷嚇了一跳,想抽離男人唇舌的侵襲,他偏下撤手,抱得她不能動彈,手段也加倍「下流」。
「義天……唔唔唔……」她啞語,發燙的身子倒進他臂彎裡,神思再一次飛馳、奔騰、往千萬里外遠颺。
門外「叩、叩、叩」大響,房裡纏綿在一塊兒的兩人恍若未聞。
兩扇門「咿呀」往內一推,頓時,院落裡響起打翻臉盆、水落一地的騷動,當中還清楚夾雜著錦繡丫頭的叫嚷——
「哇啊啊,,你們繼續、繼續啊!別理我,呃……呵呵,別理我,天還很黑,我再去睡!」
幸好,羊脂玉珮掉在小廳的織毯上,沒摔碎也沒碰出裂痕。
慕娉婷珍而重之地把玉珮重新收回漆木盒裡,仍是沒弄懂丈夫瞄著玉珮時,眉宇間古怪的神色。或者是她多心了,她想。
過午,她按例到打鐵場子和繡坊晃了晃,和周管事與繡坊的兩位女師傅說上會兒話,沒多逗留,便讓馬車往東城門外的大廣場行去。
「小姐,好多人哪!」一早撞見小姐和姑爺你儂我儂、親來舔去的錦繡丫頭,今兒個真自作主張多睡了半個時辰的回籠覺,因此陪著主子晃到午後,依然神采奕奕得很。
她撩開簾子,一骨碌地跳下馬車,回頭扶著慕娉婷不來,見大廣場邊圍得幾是水洩不通,不禁紅著臉興奮地張望著。
「小姐,瞧見啦、瞧見啦!二少夫人帶著甜袖丫頭和府裡幾個壯丁,全在那兒搖旗子吶喊,咱們擠過去吧!」
「錦繡……」人好多,多到慕娉婷有些望而生畏,但又極想觀賽,她想看丈夫奔馳場上的身影。
「小姐跟好啊,咱來開路!」錦繡一手緊緊握住她的,用力在人潮裡撥撥撥、擠擠擠、蹭蹭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蠕」到最前頭,和早早就來佔妥位置的杜擊玉會合。
「少夫人!」刀府裡今兒個派出來搖大旗的眾家丁見慕娉婷出現,大夥兒全咧嘴笑開,教她出聲招呼。
「娉婷,終於等到你啦!恰恰趕上呢,快看,要開始嘍!」杜擊玉拽著她一隻衣袖,開心搖晃,身子靠了過去。
擊玉人美心好,她們妯娌問相處一向融洽,幾年不來,兩人就跟閨中密友沒兩樣,省了「嫂子、弟妹」等禮教上的稱呼,都是直接喚著彼此閨名。
慕娉婷先是同大傢伙兒點點頭,又對擠在周邊、似見過面的幾位湘陰百姓微笑頷首。她是「刀家五虎門」的長媳,又多在打鐵場的鋪頭和繡坊走動,見過她的男女老少不在少數。
這一方,杜擊玉膩著她,直嚷著要她快看,她卻先伸手摸摸擊玉那張美得「嚇人」的嬌容,探著她的額溫,柔聲問:「跟大夥兒擠在一塊,這麼跳啊叫的,不打緊嗎?」
「沒事沒事,我身子早調養好啦!你別學娘和恩海那樣,盡擔心我呀!」杜擊玉笑嬌了一張麗顏。她病了好些年,還曾險些撐不過去,後來得到靈藥調養,才慢慢除去病根。
唔……那難道是自個兒不中用嗎?不知怎麼回事,慕娉婷就覺一口氣像是有些兒提下上來,堵著、淤著,胸口悶悶的,不太好受。
週遭全是人,氣流不甚暢通,她適才跟在錦繡身後擠過人群,已微覺暈眩,再有,眾人叫騰得如此歡暢,那聲音如雷、如鼓,震得她耳膜低鳴不已。
「娉婷,你怎麼了?人不舒服嗎?」
聽見擊玉關懷問著,她不願掃眾人興致,只搖搖頭,淡淡掀起笑紋。「沒事的。」
「可你臉色不太對。」絕美臉蛋探將過來。
「誰說的?我可比你壯多了。」臉淡撇,她故意說得輕快,換她扯著杜擊玉的衣袖,岔開話題道:「咦?快看,真要開始了!」
壓下虛浮感,她揚睫瞧向場中央,在對峙的兩隊人馬中輕易尋到丈夫高大的身影。不知是否心有靈犀,刀義天同時回首往這兒望來,見她溫婉身影盈盈立在場邊,眉目一軒,不禁揚唇。
「恩海、恩海最厲害!恩海、恩海胞最快!恩海、恩海得第一!恩海、恩海贏到底!贏到底,贏到底,贏、到、底,,」
比賽開始了,兩邊立即廝殺在一塊兒,杜擊玉一下子就被引走注意力。她對自家相公刀恩海向來「敢愛敢說」,見相公在場上衝鋒陷陣,她秀氣沒了、優雅丟了、輕聲細語全拋了,搶來一根大旗猛揮,嚷得特響,堪為奇景,害刀恩海差點被腳下的蹴鞠絆倒。
「娉婷,你也喊啊,甭跟大夥兒客氣!今兒個來挑戰咱們湘陰民團的,也是在鄰縣赫赫有名的隊伍,好幾個都有武功底子,帶頭的那位聽說也是某江湖大派的弟子,腳下功夫了得。咱們要一塊兒幫湘陰民團吶喊助威,來,這面旗子較輕,給你揮!」
她做不到……慕娉婷模模糊糊地想著。
擊玉感情外顯,與恩海之問是傾盡心思的愛戀,兩人先是相識十餘年、戀而後婚,如膠似漆、蜜裡調油。而反觀她和義天,他們之間沒有那麼濃烈的情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碰上了,就順遂在一塊兒,若有情,也是成親三年多來每日一點一滴的累積,淡淡的,細水長流,如親人一般,不熾不狂。因此若要她如擊玉這般掏心掏肺、熱烈地揚呼,大方流露感情,她如何能做到?即便做了,被她呼喊出名字的男人也要感到不自在的。
一把小旗硬塞進她手裡,她下意識握住。
胸口仍鬱悶著,似乎較之前更難受,難受得讓她感到莫名的悶疼,疼得雪額泛出薄汗,她暗暗作了好幾回深呼息,強打起精神。
是不小心受風寒了嗎?她眨眨眼,努力要看清場上的動靜,眸光不斷、不斷追逐著那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性身影,看著他跑、看著他跳、看著他利落地擺脫兩、三名好手的夾攻、看著他的意氣風發。
心怎麼會這麼痛?好怪!她著實不懂。若是受風寒,不應該心痛啊!
真的好怪……她苦笑,抓起一袖悄悄拭臉,又悄悄按在左胸上,以為這麼做症狀便能和緩。她的眼仍一瞬也不瞬地看著。
驀然問,場邊圍觀的群眾歡聲雷動、叫囂鼓掌,因湘陰民團先馳得點,而踢入那一球的正是她家相公。
跟著,換由對方進擊,回防時,他跑回,經過場邊時,側頭緊緊凝視她,那眼神極深,底蘊顫湛,帶著點兒獨她才看得懂的炫耀,捉弄著她,彷彿正對她說:瞧!我很強吧!
她心顫、發軟,自然而然地想回他一抹笑,可朱唇才淡淡牽動,下一刻,他的身影忽地整個化掉,模糊成一團,她看不清,心驚,腳步下意識往前,足尖底下卻傳來一陣虛浮,猶踩在雲端。
強烈的暈眩感襲來,如狂濤拍岸,吞噬了她。
「娉婷!」
無力、癱軟、厥倒在地,在意識墜入黑暗前的一瞬,她嗚鳴不已的耳聽見了丈夫的呼喚。
第一次,聽見他用那樣驚駭的口氣喚她,像是……對他而言,她真的無比重要,是他心頭的一塊肉,在他最柔軟的地方……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29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3-25 11:38:21
第七章 遺我當中幾番心
從渾沌中漫遊而出,眼睫虛浮,意態末明。她宛若在夢裡待了許久、許久,久得教腦中遺失好長的一段記憶,久得幾要遺忘來時路,以為自己永遠都要困在幽暗裡,不知該何去何從。
眨眨眼,再眨眨眼,迷濛的事物漸漸呈現出輪廓,有了遠近之距,慕娉婷發現自個兒正躺在內房床榻上,密實覆著她身子的錦被是年前新換上的,被面有著她親手繡出的比翼雙飛圖,榻邊,兩面床帷垂放下來,隱隱約約,在小廳那兒交談的聲音透進帷內——
「這事多久了?還有,她怎麼會暈倒?怎麼會?究竟哪裡出了問題引」男人語氣既急又驚,一反常態。
慕娉婷一愣,以為自己尚未全然醒覺,她家相公向來沉穩,泰山崩於前亦不改其色,絕不會用那樣的語氣說話,她肯定聽錯了呀!
迷迷糊糊,熬成爛粥似的腦子忽而天外晃出一聲,在耳畔爆開!
娉婷!
她渾身一凜,陡地記起暈厥前他的那聲叫喚,莫名的,一股熱潮往眼眶衝上,鼻腔跟著泛酸,酸得她好想落淚。
床帷外,一個陌生且蒼老的嗓音響起,似有些莫可奈何地安撫著!
「都近三個月了,想來是少夫人自個兒沒留神,再加上操持府上事務,沒好好將養身子,瞬息問一口氣提下上來、噁心難受,才會暈厥過去,無啥大礙才是。」
「我要她平安無事!」男人硬聲硬氣道,根本是硬要人承諾。
那老者歎氣,像是被刁難好一陣子了,百般為難下終是道:「老夫保證,少夫人若能按著老夫所說的法子好好養息,肯定平安無事。」
「你保證?」
「老夫保證。」枯老的聲音幹幹的,聽得出無奈苦笑。「刀爺若無事,老夫該去廚房那兒看看貴府丫頭將藥煎得如何了?」
怎麼回事?她身子骨好得很,哪裡需要養息啊?還得喝什麼藥?她討厭黏重的漢藥味,她不愛喝、她不要喝……腦中亂紛紛的,慕娉婷愈聽愈驚,唇瓣幾掀,無奈喉頭發乾,僅能發出難聽的啞音。
她勉強撐起身子,探手欲要撩起床帷,想是弄出了一堆聲響驚動小廳裡的人,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地傳來,男人熟悉的臉龐陡現,高大身影采進床帷內,就坐在榻邊。
「義天……」她喚著,頭又因適才的舉動而微微暈眩起來。怎麼會這樣?雖然身形纖細了些,但她一向健康,甚少病痛的呀!到底哪邊不對勁呢?
「躺好!」刀義天急急按下她妄動的巧肩,見她眉心蹙起,倏地又連忙撒手,像一不小心便要把她給碰壞似的。
慕娉婷不明究理,乖乖躺平,一雙秋泓般迷濛的眸子幽然與他相對。
「我……我沒事的,真的,我沒病沒痛,很好的……」她扯出笑來,對著他翹起嘴角,卻不知那朵笑花蒼白且虛弱。
「你在大廣場那兒暈倒了!」刀義天深深審視著她,語氣幾近指責,彷彿怪她不該如此驚嚇他。
經他提及,那些影像排山倒海般襲來,她記起所有的事了。
抿抿唇,她最終滿是歉然地道;「對下起,我不是故意的……」說什麼都於事無補,略頓了頓,她細聲問:「蹴鞠賽的結果如何?咱們贏了嗎?你踢進很多分數吧?」
男人眉間的痕紋加深皺折,一隻大手輕緩覆住她擱在錦被上的柔荑,悄悄收攏力道,他沉靜道:「我不知道誰贏誰輸,我只踢進那一分,你暈倒過去,我就下場了。」
「啊?」她一怔,想想也是,依他的性情,見她突然倒在面前,哪可能不理不睬,繼續賽事?她略顯懊惱地歎息,故意輕快地道:「原本是打算去替湘陰民團的眾位好漢助威的,末料到開戰沒多久,主將就被我拉不來了。唉,要真輸了,我無顏見湘陰父老啊……」
「你有身孕了。」微嗄的一句如平地一聲雷,轟然乍響。
繡著兩枝出水芙蓉的枕面上,那張秀臉兒瞬間傻住,本已雪白的臉色更形澄透,在近乎幽閉的帷內顯得如此不真實,便覺那對玄玉般的眼眸格外清亮。
她……她有身孕?不是染上風寒,而是肚裡有孩子?!那暈眩的波濤又要朝她兜頭罩下了。
刀義天低啞一歎,粗掌拉著她的柔荑一塊兒護在她肚腹上。「老大夫來診過脈,都快三個月了。」她的過分纖瘦讓他憂心,懷著近三個月的身孕,她的腰身仍是姑娘家才有的窈窕模樣。
驚愕在瞬間湧起,待事實被慢慢反覆思量過,便沉澱成絲絲縷縷的柔情。慕娉婷終於呼出梗在喉間的那口氣,蒼白膚頰緩綻出兩抹霞彩,白裡透紅,儘管元神虛弱,氣色已好上許多。
「也該是時候了……」眸中染笑,她吐氣如蘭。
刀義天嘴角緊抿,仍淡蹙著眉,不解地凝視她。
她抬起未被他握住的手,指尖甫觸及到他剛稜有形的峻頰,便教他粗厚的大掌一把鉗住,緊緊貼在臉邊磨蹭。
她眸光幽幽,嗓語亦幽幽,如絲的音語在小小天地裡蕩漾開來。「成親三年有餘,是該有孩子的……你也該為人父了。」
他左胸如打翻滾油,燙得生疼。
今晨刮除的細小鬍髭到晚間已又冒出,點點輕咬著她柔軟掌心。他鼻息略濃,深看著她許久,費了番氣力才穩住聲音似的,沙嗄道:「你必須再吃胖些,多長些肉,孕育孩兒很辛苦的,都快三個月了,你肚腹好平……」更可怕的是,她竟在他面前暈厥過去!上一瞬猶對住他笑,下一刻卻毫無預警、說倒就倒!
他從沒嘗過那種滋味,肝膽欲裂、駭然無比,如今回想,他滿額、滿背又是一陣冷汗。
忽地,柔綿笑音逸出,長髮圈圍的瓜子臉憐弱中透著奇異的韌性,她對他眨眨眼,頰紅更深。「我之前聽繡坊的大娘、大嬸們閒聊時說過,女人家有了身孕便是這個模樣,頭三個月尚不顯眼,待時候一到,就像變戲法似的,肚子說大就大,一日圓過一日,到了要臨盆的前幾天,孩子長得更快,十分驚人的。」
刀義天親吻她的手心,低歎。「我不管,總之一切按著大夫所說,你得好好將養,我會讓錦繡時刻盯緊你,吃得豐腴些,也才有力氣生孩子。」
「啊?可是——」
「沒有可是!」他難得霸道,果斷地替她安排一切。「府裡和打鐵場那裡,我會吩咐幾位管事幫忙照看著,繡坊有那兩位女師傅坐鎮,哪裡還需擔心?」
唉,她僅是暈了一次,如今知曉身子的狀況,斷不會讓自個兒再暈第二次,她會很小心的呀!慕娉婷小嘴半啟,無奈欲辯無從辯。
刀義天放軟語氣道:「爹和娘已忙著幫孩子取名,說是男的、女的都各取一個,待孩子出生,立即便派上用場。」
嗄?!這、這這會不會太快了些?
似是猜出她小腦袋瓜裡轉些什麼,刀義天鬆開她的手,改而撫觸她的嫩頰,溫熱指腹在她唇邊流連,神情稍霽。「你有身孕,爹娘心裡著實歡喜,兩老適才交代過了,要你乖乖待在榻上,把身子養壯。你聽話,別逞強,好嗎?」
他最後的商量語氣充滿疼惜的味道,深黝黝的瞳眸有著幾許莫可奈何和末及斂去的憂慮。慕娉婷臉頰發熱,心緒教千縷萬縷的柔絲纏繞。她端詳著他的五宮,耳畔又一次迴響她暈厥前、他那聲驚駭的呼喚——
娉婷!
無形又強勢的力量野蠻地抓握她的心臟。
好痛!又是那種莫名的心痛。隨即,有什麼東西在胸中拉扯、狂掀、猛溢,猶若衝開某道封印。
對你而言,我定重要的、不可缺少的:水遠就只能有這麼一個的嗎?
因是夫妻,所以有情,卻非有情,而成夫妻。既是如此,情能有多深?會因失去對方而瘋亂癲狂嗎?會嗎?會嗎?
她瞠眸,讓心中陡然浮現的問話嚇住,不曉得為什麼會有這般的疑惑。不!不是的,這些話其實一直、一直暗藏在心深處,只是她選擇忽略、不願理會、不多思索。
她告訴自己,可以一生與他長相廝守,即便兩人間所謂的情意僅是一種對彼此的責任,她仍可粉飾太平,想像著他們曾深刻為對方用情。
她不該自尋苦惱的,不該不知足,把自個兒揉進這無解的悵然裡。娉婷,這又何必?
「又難受了嗎?」刀義天傾得更近,面對妻子眉心輕蹙的小臉,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你安心躺著,我去看錦繡熬好藥沒?那藥是老大夫開下的,說是能安胎寧神,你喝過後會舒坦許多。」
她袖兒忽舉,纏住丈夫正欲立起的身軀,想是動作過急,腦中微暈,上半身軟軟跌進他懷裡。
「娉婷?!」他方顎陡繃,忙展臂擁住她。
「別走,你、你別走……義天……抱著我,別走,好嗎?」她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從沒對他有過這種請求,即便是夫妻間親熱,亦多由刀義天主動索歡,她被動地配合。然而此時此刻,她緊摟著他的勁腰,柔潤臉容埋在他胸腹間,半露的香腮紅痕明顯,脆弱地、怯怯地乞求一個懷抱……
刀義天如何能走?左胸被扯得生疼。
他不知她為何心緒波動,僅是如她所願地抱住她,拿捏著力道密密擁緊她柔軟的身子,忍不住低頭搜尋那流漫香馥的軟唇,心疼地吻住她。
三月裡。桃花紅,杏花白,水仙花兒開。外頭春日爛漫,蝶亂蜂忙,慕娉婷卻因老大夫一句「得將養身子」,接不來的日子便形同被軟禁在刀府深閨裡,這是她嫁進「刀家五虎門」以來,最為清閒的一季春。
而後春去夏至,她再也過不得每曰賴在晩上、被錦繡丫頭按三餐外加兩頓餵食的「悲慘日子」,開始對跟隨自個兒多年的貼身丫頭「威脅」兼「利誘」,「動之之情」又「曉以大義」,才能偶爾瞞住丈夫和公婆到繡坊探看。
至於打鐵場和鋪頭那裡,一直由周管事照顧著,小事由他拿捏,若有啥事非得東家做主,而刀義天又出門不在湘陰的話,他才會上刀府見她。
慕娉婷從不覺自己身子骨差。
她雖生得纖秀,但從小到大,傷風染疾的次數五指一扳便數盡了,即便曾暈厥過一回,那也僅是小小的「突發狀況」,無奈這狀況雖小,卻狠狠地嚇壞了刀家老少,尤其是為人丈夫又將為人父的刀義天。
那男人根本是把老大夫的話奉為行事的最高圭臬,一件件用來炮製她,還和錦繡私下結為「盟友」,盡可能地將一大堆補品往她嘴裡灌,根本無視她日漸腫胖的身子。
「胡說!小姐哪兒腫啦?老大夫仔細推敲過,再過一個月小姐就臨盆了,肚子大成球似的,那是理所當然的。瞧瞧您的手啊、腳啊,還不是瘦伶伶的不長肉?小姐不信,可以跟錦繡比比,您瞧!」忠心護主的丫頭為了讓主子放一千、一萬個心,大方撩高衣袖,硬是把上臂擠出肌塊來。「很粗、很壯吧?嘿嘿嘿,小姐比不過錦繡啦!」
馬車四隻盤心木輪在石板大道上滾得小心翼翼,前頭駕車的刀家馬伕早被錦繡好好地耳提面命過,車裡載著一名大腹便便的孕婦,如何也不敢大意。
秋高氣爽,金陽淺淺,揭開窗簾子的馬車裡,秋味兒瀟灑又飄然地染滿慕娉婷週身,洋洋灑灑,吻遍她白裡透紅的潤膚和一身藕紫的秋衫。
懷胎八月,她的肚子確實鼓得驚人,但絕非臃腫,畢竟除吹氣般鼓大的肚子外,她略顯豐腴的臉容瞧起來氣色極佳,美如潤玉,四肢依然纖瘦,倒是巧挺的胸脯豐滿不少,為著將來哺育孩兒做準備。
「總之,你別再燉那些東西強要我吃,我聞了就難受。」她開始要恨起那位老大夫來了,沒事開那麼一長串食補,她都喝暈了。
「小姐,您別不乖,您不喝,咱怎麼向姑爺交代?」
哇啊!還是不是她的貼身丫鬟啊?竟拿旁人來欺壓她?無奈的是,她還真對那男人沒轍。慕娉婷咬唇.
錦繡又道:「小姐別忘,這幾回能溜出府來透透氣,到繡坊定走,咱們可是作好條件交換的,以後錦繡端什麼來,您就喝什麼,別一堆花花借口、推三阻四。做人得講誠信哪,這還是您教我的呢!」
當真是奴欺主,但身為主子的慕娉婷硬是給將得死死的,翻不了身。
她內心苦笑,低唔了聲應付過去,一手輕覆在圓滾滾的腹上,無聲且溫柔地撫慰著胎兒,美目瞄向窗外。
東門道上,「日昇酒館」的酒旗已然可見,馬車熱門熟路地繞進酒館旁的巷道,才剛抵達繡坊,突遇門口一陣騷亂。
慕娉婷由錦繡攙扶著下馬車,就見好些人圍在繡坊門口張望,尚不及過去看明白,一名大娘就又扯又拖地強拉一位大姑娘衝出來,大姑娘邊哭邊求,卻仍是抵下過大娘的蠻勁,被扯得絆了好幾跤。後頭,一名年輕漢子慌急地追出,顧不得眾人觀看廣揚聲大嚷——
「田大娘,我求求您,讓鳳兒跟我吧!我今生非她不娶,田大娘,求您別拆散鴛鴦!我和鳳兒情投意合,她嫁我,我會一輩子待她好,會跟她一起奉養您終老的,田大娘!我求您!我求您了——」追出,他粗臂一揮,終於握住田鳳兒伸長的手,三個人就這麼杵在門口糾纏起來。
「貴哥!嗚嗚嗚……娘,您要我嫁人,我只嫁貴哥,今生今世,就嫁他一個!我不給王家三少做妾,我不要——」田鳳兒哭倒在情郎懷裡,由著田大娘如何拉扯,她就是緊攀著身旁的男人不放。
田大娘一張褐色圓臉氣得泛紫氣,全身發顫。「娘這麼做是為誰著想?還不就
為你嗎?王家是大地主哪,雖是給三少爺做小妾,但從此吃香喝辣、富足一輩子,你要是跟了這個走街串巷的磨刀匠李貴,往後要吃的苦可就多了!女兒啊,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呀?」
田鳳兒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說不出話,只拚命搖頭。
李貴心疼地攬住她,和她一塊兒跪在田大娘面前,黝黑臉龐神情堅定,直勾勾地看著田大娘。「我曉得您對我瞧不上眼,但我是真心喜愛鳳兒的!往後,我會更賣力地掙錢,給鳳兒吃好、穿好,我會用心疼惜她,絕不讓她後悔跟了我的!田大娘,我求您成全!」
「你、你你甭想!鳳兒,跟娘走!他衝來這兒糾糾纏纏,咱們趕他不走,還不能避他嗎?」
見娘親又探手來抓,田鳳兒哭得更凶,嚇得整個人往李貴懷裡躲。忽地,咬牙全豁出去似的,田鳳兒臉一抬,哭音極濃地叫嚷出來。「娘,我和貴哥已私定終身,我們早就好在一起,我跟定他了!」
早就……好在一起……
好在一起?!
週遭發出陣陣抽氣聲,圍觀眾人皆瞠目結舌。
意會出女兒說的話,下一刻,田大娘發瘋似地狂叫,掄起拳頭便往抱住女兒的李貴頭上、身上招呼過去,又踢又打,這仍不夠,還搶了在場一名擔夫的扁擔,發狠地往跪在地上的男女猛揮猛打,邊哭邊罵。
李貴由著田大娘發洩,一字不說,僅張臂密密護著懷裡的田鳳兒,那幾下扁擔全落在他身上,沒一會兒工夫,手臂和額角便掛綵見紅,尚不知衣衫底下留了多少傷。
驀地,田大娘揮高的兩隻手腕被人給擋住,手中的扁擔硬是被搶走。她急怒攻心,回頭欲要找人算賬,沒料到插手管事的竟是——
「少夫人……」
慕娉婷在旁看著,待錦繡丫頭跟幾名追到門邊探頭探腦的繡娘把內情問清,回來告訴她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又見田大娘打得凶,終於讓刀家的馬伕出手幫忙,上前阻止。
「田大娘,您別這樣。」
「少夫人啊!嗚哇哇,,我好命苦啊,,鳳兒的爹啊,你怎的就這麼去了,咱們家鳳兒教人給毀了,毀得乾乾淨淨,教我可怎麼活啊?嗚哇哇,,」田大娘前一刻還怒氣騰騰,下一瞬雙肩一垮,整個人往地上一賴,哇地放聲大哭。
「田大娘,您別急、別惱,要辦喜事了,鳳兒要出嫁了,大娘該歡喜的。」慕娉婷柔聲道。
她懂得大娘的心事,自從田師傅死在「黑風寨」賊寇刀下,大娘便帶著當時年僅十四的鳳兒一塊兒進繡坊學手藝,靠著指問的功夫掙錢養活家中其它老小。如今鳳兒長得亭亭玉立,該許人家了,自然得精挑細選,替自家閨女兒找個好靠山才是。
李貴是得知王家三少欲要納鳳兒為妾,才急得直衝繡坊欲尋鳳兒,跟著就和田大娘鬧開。而繡坊的兩名女師傅,一個回瀏陽慕家辦事,明日才會返回;另一位恰在半個時辰前出門,親送一幅剛完成的八仙彩幛到買家府上,若非慕娉婷出面,根本沒誰阻止得了。
如今,當真形勢比人強,田鳳兒當著眾人的面嚷出那麼一句,把底牌都給掀了,把田大娘的美夢一棒子打碎,女兒的清白被糟蹋了,田大娘哪可能不哭號?
「辦啥喜事?還辦啥喜事啊?少夫人,我……我不活啦!我沒臉見人,我不活啦!嗚哇哇……」涕淚四縱,又槌胸、又頓足。
「娘啊!」田鳳兒爬了過去,一把抱住娘親。「您別這樣,您成全鳳兒吧!嗚嗚嗚……您要不活,鳳兒跟您一塊兒去、一塊兒去!」才嚷著,她頭忽地毫無預警地往地上狠叩,好幾聲驚呼頓時響起。
田大娘瞬間傻在當場,離鳳兒較近的慕娉婷和李貴則同時要去擋她,不讓她幹傻事。
「小姐!」錦繡嚇得尖叫,因自家主子忘記自個兒身懷六甲、大腹便便,這一妄動,眼見就要跟撲跳過來的李貴撞成一塊兒了!
沒撞作一團,但慕娉婷跌倒了。
雖跌倒了,但沒跌在硬邦邦的石板地上,也沒跌在門前的台階上,有人及時從身後托住她,她跌在那人的腰腿上。
回眸一瞧,是一位勁裝打扮的姑娘,腰間配著短劍,斜繫著月白色的薄披風,眉清目秀,生得極俊,但臉上略有風霜,像是連趕好幾日路程,未曾好好歇息。
「多謝你。」慕娉婷朝她感激露笑,勉強欲爬起,那姑娘隨手又是一托,輕易將她拉起。
待她站妥,這才發現眾人的眼光全停在她身上,錦繡丫頭粉頰掛著兩行清淚,像是嚇得連話都忘了怎麼說,而原本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田家母女,這會兒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臉色白慘慘的,一瞬也不瞬地望住她。
慕娉婷心底歎氣,柔嗓沉靜。「田大娘,好好的一樁喜事明擺在眼前,您何必硬往外推?您哭,不樂意,鳳兒心裡也不舒坦。既然木已成舟,就開開心心的,不挺好嗎?」一手又習慣性地護在隆起的肚腹上,她微微笑道:「李貴大哥咱們都熟悉他的為人,磨刀匠又怎樣?好歹也是一門營生,溫飽三餐不成問題。只要能吃苦耐勞,肯做肯拼,怎麼都有出頭的一日,您就允了吧,成嗎?要是您心裡還惱他,往後他做了您女婿,成了田大娘的半子,大娘要教訓他,那可真是名正言順,沒誰敢說話的。」
「田大娘,都是我錯,但我絕不辜負鳳兒的!您要打我、罵我都成,就是別逼鳳兒嫁進王家,我求求您!」李貴跪在田大娘面前,咚咚咚地連磕好幾個響頭,田鳳兒沒能把頭撞出窟窿,他倒先把額頭給磕腫了。
「貴哥!」田鳳兒不忍,又撲過來抱住他。
女兒跟人私定終身,清白都賠給了對方,如今再有慕娉婷出面遊說,田大娘哪裡還能多說什麼?也沒力氣再鬧騰下去了。
「罷了、罷了!嗚嗚嗚……總之是咱命苦!鳳兒,你下嫁他,還能嫁誰?」
「娘……」
「田大娘,謝謝您!謝謝您!謝謝您——」李貴歡天喜地,也是滿臉淚,樂得忘記額上的腫痛,又對著未來的岳母大人連磕五、六個響頭。
「場風波終於有好結果,慕娉婷要繡娘們扶著田大娘進裡屋歇息,田鳳兒和李貴自然也跟了進去,三人弄得灰頭上臉的不說,李貴還渾身傷,所聿都是些皮外傷,不如何嚴重,但仍得清洗過再好好上藥。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慕娉婷頓覺有些疲累,她苦笑,抬眸欲喚錦繡,卻見自個兒的貼身丫鬟動也不動地傻愣著,頰邊兩串淚兀自垂掛。
「錦繡?」
「嗚哇哇哇哇哇哇……」宛如被瞬問解開穴道,錦繡放聲大哭。「小姐!您跌倒啦!您跌倒啦!咱好怕!您跌倒啦!嗚哇哇哇,姑爺要知道,會掐死咱的!嗚,不是,咱會先掐死自個兒!您怎麼可以跌倒?」
慕娉婷瞠眸,張唇欲語,突地,一抹巨大、滿是壓迫感的陰影由身後籠罩住她們主僕倆。
「你跌倒?!」那沉沉嗄語猶如晴日響雷,「轟」地猛下。
「哇啊啊!」主僕二人同時回首,一瞧,臉都擰了。
就說「壞事」不能常做,夜路走多了要遇鬼的。
此時,立在她們身後的刀義天,那張方顎緊繃、太陽穴突跳、風塵僕僕的鐵青俊臉,與傳說中的惡鬼真有幾分相像啊!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30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3-25 11:39:01
第八章 深心原已輕分付
刀義天五日前南下衡陽拜會「南嶽天龍堂」的杜老堂主夫婦,刀、杜兩家私下有姻親關係,在江湖上又頗有往來,以往登堂拜望,刀義天總要停留過十日以上,但知妻子目前的身體狀態不容輕忽,將正事處理過後,沒敢再多盤桓,便一路策馬回湘陰。
誰知返抵家門,牽掛的人兒沒乖乖待在兩人的院落,找遍府內亦無蹤影,而她的貼身丫鬟跟著失蹤,府裡的馬車和馬車伕也連帶消失。
他臭黑著臉,再次翻身上馬,先往城南刀家鐵鋪和打鐵場子奔去,沒找著人,
隨即又掉頭往東門道的繡坊而來。
他策馬進巷道,見繡坊門前似出了什麼事,人群剛散的景狀,跟著瞥見妻子立在那兒,心一凜,連忙下馬定近,緊接而來的便是錦繡響亮亮的哭嚷,全傳進他耳見自家姑爺如托塔天王般矗立在身後,還鐵著一張臉,錦繡忽地不哭不號了,淚珠凝在眼眶裡不敢掉,她今兒個被連著好幾嚇,看來是有些過頭了。
慕娉婷先是咬咬唇,多少顯露出心虛,可依她沉靜的性子,最後仍眉睫略揚,對上丈夫異輝亂竄的黝目,硬著頭皮道;「我沒有跌……思,沒有全部跌倒。」她算是「跌一半」而已。正張唇要說,忽見丈夫跨步過來,她一怔,雙肘便被他有力的大手穩穩托握住。
以為要先討來一頓責難,她已想好要如何應對,卻見他眉字染開憂色,眼尾與嘴角的細紋似乎莫可奈何地又深濃了些,害她欲辯已忘言,內疚感在瞬間翻漲好幾倍,爬滿她的心。
「義天,我沒事,真的。」她用力點頭加強保證,菱唇溫柔勾勒,頰邊淡暈。
不想多提方纔的騷動和意外,只輕描淡寫道:「我沒留神底下腳步,但一位好姑娘及時托住我,我沒摔著。噢,對了,那位姑娘她——」
心想自己該再一次鄭重地謝謝人家,她抬起柳眉往前張望,沒瞧見那位勁裝姑娘,略感懊惱地蹙眉,螓首忽地往後一側,那抹裹著月牙披風的苗條身影便靜佇在繡坊的外牆下。
那姑娘清麗面容淡淡浮笑,一手隨意地按在腰間短劍,細長鳳眼眨了眨。
慕娉婷對著恩人露齒一笑,正欲迎向前去,丈夫雙手卻不放開,不僅未放,力道還緊了緊。
「義天,我說的就是這位姑娘!」慕娉婷話音陡息,因感覺到身旁男人古怪的反應。
疑惑如迷霧籠罩而下,她眉心稍折,瞧瞧那勁裝模樣的姑娘,又回眸看看丈夫,前者神情自若,而後者眉目沉肅。
「義天,你識得人家?原來這姑娘是你江湖上的友人啊!」兩人似是舊識,但 ……好像哪兒不太對勁……她看不太懂。
「不是。」刀義天答得極乾脆,黑瞳仍沉沉鎖住對方。
聞言,慕娉婷愣了愣。便在此際,那姑娘舉步定近,終於出聲!
「我是你家相公沒能過門的妻子。」
嗄?!
慕娉婷杏眼圓瞪,愣得加倍嚴重,腳步忽而踉蹌,往後倒入丈夫的臂彎裡。
究竟是怎麼回事引這會兒,她全然看不懂了。
姑娘姓白。白霜月。西塞「白家寨」寨主之女。
刀老門主年輕闖蕩江湖時,與「白家寨」結緣極深,後雙方各有子女,便結下這門兒女親家,當時白霜月尚在襁褓,而刀義天也才十二。
既是如此,又為何迎她入門?
不懂。
慕娉婷著實不懂,但心口的疼痛又起,這般的疼法,以往曾有過幾回,最嚴重便是她上東城門外大廣場觀看蹴鞠賽,結果在場邊暈厥過去的那一次。
她一直不願深想,不願揭開心底的疑惑,一直告訴自己,人不能太貪,得珍惜所擁有的。
她想珍惜丈夫,用一輩子的心思去珍惜,即便他們之間永遠不會有李貴和田鳳兒那般的癡纏,不會如恩海與擊玉那樣的愛戀,即便他們當中僅有一個愛著另一個,即便他們……驀地,她想笑了,因頓時明白那困擾著她許久的心痛,究竟何故。
她也是該笑的。她竟是在成親幾年、孩子即要臨盆之際,才知曉自己對丈夫原已情根深種。
不單僅是感激,亦非責任問題,她不為父母之命而愛上他,更不是因媒妁之言而對他傾心。愛了他,心底有他,就只為他這樣的男子,值得她芳心寄付。
因為付出直?心情意,所以渴求他在情感上的同等回報,又因求不得,而鬱結於心。
所以心痛啊心痛……畢竟,她還是貪得無厭,要他的人,也要他的心。
軟而略涼的手心捂著臉容,她無聲笑著,鼻腔和眼眸有些發酸。她不愛那種感覺,費勁兒和那股酸意拉扯著,不教它坐大。
月已中天,灑落一地輕和的皎光,青石板地似泛銀波,院落的小廳裡敞著窗,晚風溫婉,有情又似無意地與月光同游。
房中只慕娉婷獨坐,貼身丫頭今夜早早就被她遣退。錦繡向來挺懂得察言觀色之道,見主子臉色前所未見的冷凝,哪裡還敢多話,連廚房送來的補湯也不敢強要她喝,噤著聲乖乖離開。
至於刀義天則尚在議事廳處理事務。或者,也正跟今日隨著他們夫妻二人回刀家、拜見刀老門主和刀母的白霜月密密私語。意識到喉中湧出醋意,手心底下的唇一彎,慕娉婷又無聲笑了。
熟悉的腳步聲來到屋前,下一刻,門被推開,那人跨入,門又被帶上。
慕娉婷動也沒動,亦不出聲,直到那人來到身旁,厚掌固執地握住她捂臉的一雙柔荑,以堅定的、不由分說的力道拉下。他雙掌包住她的手,目光銳利地盯著她微紅的巧鼻和淡泛紅絲的水眸。
「想什麼?」刀義天低問,左胸緊繃得難受。
慕娉婷幽幽凝望他片刻後,秋水霧瞳又緩緩移向桌面上兩塊半圓形的羊脂玉。
其中一塊是她先前替他收在漆木盒中的,另一塊則是今日白霜月從懷裡掏出交由她的,如今兩個半圓合而為一,上頭的紋理走成一圈圓,終得圓滿。
刀義天隨著她的視線瞥去,五官看不出喜怒。
「玉珮的事……我問過你的。為什麼當時不說,要瞞著我?」問話時,她嗓音仍一貫輕柔,沒有質問的味道,像是細思再細思、斟酌再斟酌,卻仍遍尋不著答案,只得求助於他。
事到如今,她也才知曉羊脂玉的意涵。男一半,女一半,是刀、白兩家兒女的訂親信物。只是教她迷惑難明的是,白霜月為何要把另一半的玉給了她?趁著她兀自發愣之際,下容二話地塞進她手裡。
峻毅的男性面龐被屋中燈火分割出陰暗,刀義天抿抿寬薄的紫唇,沉聲道:「我已迎你入門,你是我的妻,刀、白兩家的婚事早已作罷,還需要說什麼?」
慕娉婷方寸微擰。
「……你們也是父母之命,雙方長輩彼此認定,還交換過信物,哪裡能當兒戲?當初娘何需請王媒婆替你另尋一門親?我瞧那位白家姑娘人品、談吐都好,又識武,英姿颯爽,真真是在江湖上闖蕩的俠女,配你恰好不錯!」落入他粗掌包合的小手驀地一痛,她陡地醒悟過來。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因心中嫉妒、滿腔醋勁,而對丈夫說出如此不得體的話。她這是在對他勒索感情嗎?再這麼下去,她要瞧不起自己了。
她不喊疼亦不試著掙脫,僅是迷濛瞅著他忽轉陰沉的神情,如花的嘴角還淡翹著,似笑非笑,揉著近乎無奈的神氣。
他不喜愛她此刻的模樣,眸底明明寫著憂傷,卻不吵不鬧,語氣柔靜不變,尚噙著一抹讓人心痛的淺弧。堵在他胸臆間的鬱悶瞬間劇漲,險些無法呼吸。
「配我恰好不錯的是你,跟旁人扯不上關係!」語氣斬釘截鐵,他目中帶有怒意,化作跳顫的兩點火焰。
慕娉婷靜謐謐地笑濃了,不語,只對住他笑,兩汪泓瞳覆上渺渺的一層薄霧。
他看不清她。
緊握她泛冷的手,呼息與她交融,他卻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她。
刀義天心驚膽跳,不禁湊上前去,重重吮吻她的唇。
她並不抗拒,由著他的溫熱氣息席捲芳腔、佔領呼吸,他捧著她的臉試圖吻得更深一些,指腹不意間沾染溫液,他一震,倏地抬頭瞧她。
慕娉婷雪顏如霜,唇如花瓣,輕垂的扇睫在眼下投落陰影,溫淚淡淡兩行,順著勻稱的頰無聲無息滑下。
就連掉淚,也能落得這般秀氣寧靜,偏偏每顆淚珠都有本事燙進他心裡,教他渾身皆痛。
刀義天重重歎氣,牙一咬,終是道:「別哭了,你若想聽,我和盤托出便是。
」即便她聽了要鬧出風波,那也強過現下這窒悶的氛圍。歉然啄吻她柔荑上的紅痕,那是他方才教她拿話一激,怒火攻心所犯下的罪行。「對下起……」
慕娉婷搖搖頭,反手握住他的。
他深深瞥了她一眼,掌心擱在她挺圓的肚腹上,道:「先上榻躺著,別坐在小廳吹風。」
略霸道地命令著,他已穩穩托起她的藕臂往內房去,扶著她側躺上榻。
他替她脫掉繡鞋,擺妥枕頭,怕孩子壓著她,特意把軟枕墊在她側腹下,又讓她在雙膝間也夾了一個。
弄好一切,他坐在榻邊,發現妻子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看,眸中又有可疑的浮光。
「謝謝……」她聲喃喃。
他蹙眉,伸指揭去她眼角那些礙眼的、欲掉末掉的水氣,沉吟好半晌才掀唇出聲。「娘請王媒婆替我尋一門親之前,曾遣人至『自家寨』拜會,重提我與霜月之間的親事,想與白寨主商量個吉日過去下聘,誰知白家悔婚,私下寫了封信送來,悔婚的理由並未說明詳細,滿紙儘是歉然之語。」
慕娉婷略感錯愕地挑眉。「悔婚……那是白姑娘自己的意思嗎?」
刀義天搖搖頭,道:「當時不能得知,娘今晚問過霜月,她只笑著說自己福薄,無緣進刀家大門。你今日一出刀家,她就跟在馬車後頭了,不為什麼,她說,僅是想瞧瞧你,她很好奇刀家大少夫人究竟是何模樣,沒有惡意。」
慕娉婷自是曉得那位自家姑娘並無惡意,若有,也不會在她即將跌倒之際,出
手托住她。思索著白霜月的話,不知怎地,心微微揪起,不由得問:「白姑娘千里迢迢從西塞來到湘陰,不會就只為了要瞧瞧我的模樣,送我那塊羊脂玉吧?」
拉來錦被攤蓋在她身上,刀義天手掌又采進被中,悄悄握住她的手,淡淡丟出一句。「她在躲人。」
「啊?」秀臉一怔,沒想過會是這種原因。「她、她躲誰?」
「那是她的私事,我沒多問。」他這話沒實說,但因其中牽扯甚廣,白霜月來到湘陰除躲人外,更是特意前來通風報信。他不想妻子憂心,便略過不提。
起身離開榻邊,他關妥窗子,吹滅小廳和內房的油燈,隨即放下床帷,脫鞋上榻。他小心翼翼地在妻子身後躺下,健臂橫過,和被抱住她。
男性溫息一下下拂著她的腮畔和頸窩,貼熨她後背的胸膛溫暖且厚實,慕娉婷眨眨溫潤的眼,感受著,嗓音如絲盪開。「義天,你喜愛白姑娘嗎?」
幽暗中,他原本斂合的雙目陡睜。「為何這麼問?」
她不答又道:「倘若那時白家沒悔婚,和你共度一生的便會是她,而不該是我。」
語氣好輕,似單純說著一件事,下夾雜過多的感情,但聽進刀義天耳裡,卻令他胸口陡悶,很不是滋味。
「我不管當初白家悔不悔婚,我也未以男人之心喜愛霜月,總之,現下躺在我臂彎裡的人是你,懷著我的骨肉的人也是你,會與我共度一生的除了你,不會再有誰。」
慕娉婷忽而沉默不來,鼻腔發酸,無數思緒翻攪。她知道,自己把他給惹怒了,男人抱她的力氣雖奮力控制住,仍激進出無形卻強烈的怒氣。
好一會兒後,她聽著他粗嗄呼息,低柔又語:「所以,與誰結為連理都無所謂,感情淡然,不愛不憎,義天……你沒以男女之情對待白姑娘,卻也未曾喜愛上我,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責任,所以你待我好,自然而然又理所當然地待我好,我很感激,義天……我很感激你,真的……」
她究竟說些什麼引強壓不來的火氣眼見就要轟然爆發,刀義天不敢再擁住她,怕一時間控制不住力道,要傷著她。
他盤腿坐起,傾身欲看清她的臉,她卻緩慢地把身子側向他,在昏暗中對住他揚唇笑了笑,眼眸迷迷濛濛,有些兒困頓。
「你曾說,希望夫妻情緣能細水長流、長長久久。義天,那也是我心中冀望。謝謝你待我好,我也會一生一世待你好,不再多求。」
「你心裡仍有氣。氣我沒將刀;白兩家曾有婚盟的事告訴你嗎?」他磨牙,下顎繃緊,想狠狠抱住她,又如何也下敢輕動,只得把她一縷柔髮緊抓在手,發洩似地緊緊掐握。
床帷內儘管幽暗,他瞳中火卻竄得好高,那對眼深具威脅。
「我不氣了。我只是……」只是討厭自己想不開、討厭自己如此不知足、討厭自己這般彆扭,然後覺得愛他愛得有些憂傷。她輕輕歎息。「……我只是有些倦了、想睡了,義天……我沒事……」墨睫合起,巴掌大的臉蛋眷暖地偎進豐厚發中,她真是累了。
刀義天儘管心中滿是疑惑、怒氣未平,但見她倦乏模樣,哪裡捨得喚醒她?
兩人不都好好的嗎?
要他解釋,他也照做,她想知道的,他也盡可能說了,她到底還惱他什麼?
丟下一堆教他一頭霧水、滿心火氣的話,她倒好,逕自睡著了,讓他獨自一個想破頭。
陰鬱著俊臉,他方唇抿成直直一線,俯身重新替她調整腰側和腿問軟枕的粗獷大手,卻是小心翼翼且不可思議的溫柔。
不知是否因臨盆之期漸漸逼近,慕娉婷連著好些天都昏昏沉沉、食慾不佳,動不動便感到倦意,她每晚常在刀義天尚未回房前,早早便上榻睡下,隔日起得甚遲,而房中常也僅剩她一人。
這一日,午後秋意深濃,錦繡盯著她喝完一整碗鮮魚粥,以為她會小睡片刻,她卻待錦繡離開忙其它事去後,獨自一個步出院落。在迴廊上遇見老管事,還同老管事說了些話,跟著拾步又去,繞過迂迴曲折的廊道,定過府裡的石園子,來到位在西側的西廂院落。
剛踏進月形拱門,便見作客刀家的白霜月手持雙短劍,在小院裡練武。
劍輝如霜,寒韻跳動,她練的武功偏定輕靈,與刀義天的沉狠剛猛全然不同。
慕娉婷倚在月形門邊沉靜看著,白霜月忽地一記回身刺作結,終於停頓不來。
將雙短劍合併成一劍、回鞘,白霜月側眸瞧她,嘴邊淡牽。「少夫人特意來此,有何貴事?」她態度有些距離感,不好捉摸。
慕娉婷回以微笑,緩步跺近,柔聲問:「可以進屋小坐嗎?」挺著肚子走來這裡,又站了半晌,腿覺得酸了。
「當然。」白霜月點頭,見慕娉婷行動蹣跚,她臉上的神氣有幾分奇異,彷彿 欲伸手扶持,又躊躇著。
「別擔心,我能走的。」似瞧出對方心思,慕娉婷又笑。
白霜月頰邊略見暈紅,忽出手撐扶她後腰和臂膀,瞥到慕娉婷訝然挑眉,她丟出一句。「你若在這兒跌跤,跌出個孩兒,刀義天會把我五馬分屍。」
原來是面冷心熱的姑娘。慕娉婷心暖,由著人家扶她進屋。
剛坐妥,她面前便多了杯冒白煙的溫開水,白霜月被她一雙明眸看得不太自在,開門見山便問:「有事嗎?」
慕娉婷輕聲道謝,捧著杯子暖手,道:「你衣服夠穿嗎?再來天就冷了,該準備冬衣,我請底下人幫你也備上幾套,可好?」
「你……」似乎不太習慣旁人這麼對待,白霜月瞅著那張溫柔小臉片刻,突地頭一甩,抿抿唇。「不必麻煩,我沒打算久待,再過幾日,我也該走了。」
「為什麼?你要回西塞嗎?」她眉宇間自然流洩出訝異。
白霜月一怔,略帶困惑地問:「我走了,你不歡喜嗎?畢竟我與刀義天有過婚約,你沒將這事放在心上?」她承認,那天初會她這位刀家大少夫人,她故意當著她和刀義天的面,說出「我是你家相公沒能過門的妻子」這般的話來介紹自個兒的身份,就是沒安啥好心,想瞧瞧要掀起怎樣的風波?
聞言,慕娉婷仍是一貫的溫和微笑,坦然道:「開始是有些不好受,不過,不全為了你與義天曾有過的婚盟,而是他有事瞞我,一直沒把那塊羊脂玉珮的事告訴我。」
「那現下呢?你不惱他了?」
慕娉婷搖搖螓首,秀容恬靜,歎息道:「沒惱他,我惱的其實是自己。他……他總是待我好,是我自個兒愛鑽牛角尖、跟他鬧彆扭,還說了一些奇奇怪怪、好不得體的話。」總歸是那一晚她心思迷亂,懷著身孕,教她情緒也起伏不定了。她愛他,他敬她、憐她,如此當一世夫妻不好嗎?她還胡思亂想些什麼?
她像是又說出怪異言語,因白霜月正挑眉瞠眼,古怪地注視著她。
「有哪邊不對嗎?」她吶吶問。
白霜月掀唇欲語,最後仍放棄了,僅淡淡笑、淡淡道:「沒有。」
「對了,我還得謝謝你,把另一塊羊脂玉送回來,兩個半圓合成一個,很美。」她還想著,哪天精神好些,要上繡坊選線絲,將兩塊玉編結在一塊兒。
清冷的表情被逗得露齒笑了,白霜月道:「那玉本就不是我的,如今算是物歸原主。你歡喜就好。」
慕娉婷含笑,徐徐喝著杯中水,正欲再同她多聊,錦繡丫頭忽而急忽忽地跑進小院的月形拱門,在那兒張望了會兒,瞧見敞開的門內,主子就坐在裡邊,也顧不得氣喘吁吁,忙拔腿衝進來。
錦繡喘道:「小、小小姐……那個、那、那個……」
「慢慢說,出什麼事了?」慕娉婷蹙眉,撐著腰立起。
「……剛才……瀏陽那兒有人來傳消息,說、說……」好喘!錦繡吞嚥唾津,深吸了口氣,漲紅臉急嚷:「說駿少爺今早上總行倉庫盤點,不小心從頂倉的木梯上摔不來,頭撞出一個大血洞,昏迷不醒了!大夫說八成、八成……嗚哇哇——」
留著話尾,她忽地哭出來。
慕娉婷小臉瞬間慘白,顛了顛,又教白霜月及時扶住。
「不行……要回瀏陽,現在就得定!錦繡,快讓人備馬車,我們現在就走!」
「小姐……嗚嗚嗚……咱們等姑爺回來吧?老管事剛才已經讓人去找姑爺了,您身子這樣,不能趕路回瀏陽啊!」
「非回去不可!我現在就走!」慕娉婷管不了這許多,白蒼蒼的臉連唇也失掉色澤。「你不去吩咐備車,我自己去!」硬聲說著,人已跨出門檻。
「小姐啊……」
「我陪你們回瀏陽。」一直沉默不語的白霜月驀然說道。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31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3-25 11:40:17
第九章 亂山深處水縈迴
顧不得身懷六甲,慕娉婷要馬伕盡最快速度趕往瀏陽,然,刀家馬車剛出湘陰城不久,在半道上竟遇七、八名黑衣客突襲。
馬伕大哥抵擋不住,兩、三下便被打趴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白霜月一人獨對五名敵手,其餘幾個則躍進馬車裡抓人,她想搶進,又被五把刀唰唰唰地擋將不來,內心著急,偏擺脫不掉那五人糾纏。
車廂裡空間窄狹,錦繡擋在慕娉婷面前,尖叫聲響徹雲霄,裡邊能扔的東西全拿來砸人,到底撐不過多久,一柄大刀閃著銀光砍落,慕娉婷驚聲叫喊,未及多想,己張臂將錦繡丫頭撲倒。
黑衣客似乎嚇了一大跳,應是收到指示,人需得活捉,因此手下留情了,手中大刀硬是側轉方向,但因下的力道過猛,幾乎是貼著慕娉婷的耳掠過,就見一大段烏絲被削斷、飛揚、四散。
「小姐!」錦繡嚇得滿身冷汗、放聲尖叫。突見一隻黝黑大手拽住慕娉婷細瘦胳臂往外拖,原嚇軟腿的她也不知哪裡生出的力氣,發狠地撲去攀住那人鐵臂,張口便咬,兩排齒一入對方皮肉,如鉤子倒勾進去,死活不放。
那黑衣人痛喊,甩脫不開,刀柄一轉,直直敲中她的天靈穴。
「錦繡!」慕娉婷心痛大叫,想去抱住錦繡丫頭頓時軟倒不來的身子,無奈掙脫不開拽住自己的那只粗掌。一眨眼,人便被踉槍地拉出馬車外。
「放開她!」白霜月神情凝重,手中一分為二的兩把短劍猛地急攻,逼退纏鬥的五人,一躍欲要奪回慕娉婷,誰知騰飛在半空的身子忽被一條斜裡打出的鳥鞭纏捆,硬生生倒拖落地。
慕娉婷急得面容慘白,顫動的眸光循著那條陡然揮出的烏鞭瞧去,但見一名長相完美得近乎詭異的男子立在不遠處,他不知何時現身,銀藍色的眼珠如琉璃,以睥睨的姿態看著她和伏在碎石地上的白霜月。
「你以為能逃到哪裡去?」詭異的男子說著詭異的話。
慕娉婷尚弄不清他究竟針對誰,一陣縱蹄雜沓之聲忽地響起,由遠而近。
黑衣人挾持著她們倆欲動身離去,短短呼息間,二十來騎高大黑馬馳近,瞬間將黑衣人團團圍困。
見到帶頭首領,慕娉婷陡地松下心來,一柄大刀雖橫在她頸側、抵入她肌膚裡,教她感覺到痛意,但一顆倉皇的心總算穩定些許。特別是,當她瞥見心心唸唸的駿弟竟也出現在趕來的那群人裡,正焦急不已地看著她時,她儘管迷惑,為他牽掛的心卻也安定不來。
這一方,領著一批江湖好手趕到的刀義天,見妻子落入對方手裡,驚惶得幾要把持不住。他沉肅著眉眼,直勾勾盯住那個使長鞭的詭異男子,費下好一番氣力才控制住嗓音,沉聲道:「要劫人亦要安然而退,想來沒那麼容易。放了她們兩個,我可以考慮留你生路。」
詭異男子氣定神閒地環視週遭,長鞭陡收,將白霜月攬在身側,隨即另一隻袖朝手下黑衣人襲去,瞬忽間已將慕娉婷從對方手中劫過。
他雙臂各摟一人,也不妥協,只詭譎牽唇,跟著身影暴然長縱,輕身功夫精絕,往最弱的一環突擊而去。
刀義天驚怒至極,原跨坐在駿馬背上的身形倏地躍飛,幾名手下見他動手,紛紛掄刀持劍攻上,與幾名被主子遺留不來的黑衣人鬥在一起,一部分的人則緊守包圍。
這一方,刀義天躍至半空,身如大鵬,掌風已朝詭異男子背心打去,要他不得不回身自救。
那男人疾行如風,臂彎中雖提著兩人,慕娉婷又是即將臨盆的孕婦,他卻似乎未受影響,背後如生眼睛,在刀義天掌風即要觸身時,左肩陡然一偏,精準避過襲擊。
「沒那麼容易!」怒駭不已,刀義天暴喝一聲,單掌隨對方側偏的方向陡然一沉,此時他身形已落,勁力更猛,渾將對方拖住,罩在掌風之下。
男子微乎其微地蹙眉,似極不耐煩他的糾纏,幾次欲定,都被刀義天擋退不來,漸覺吃力。
他輕功高絕,猶勝刀義天,一時間雖尋無出路竄定,但刀義天三番兩次欲奪回妻子、救下白霜月,皆被他飄忽腳步閃避過去,雙方你來我避、你避我逼,僵持片刻。
慕娉婷被男人一袖橫過乳下牢牢捆抱。
急速的飛騰旋轉教她頭暈目眩,喉中不住發乾,待稍稍寧定心緒,她雙手握成小拳奮力槌打,就算掙脫不開也要擾亂一番。
便在此際,刀義天見對方微露破綻,掌風陡至,那男子忽而詭笑一聲,長袖甩推,將臂中一女整個擲飛過來。
「啊!」身如斷線風箏,無處依扶,慕娉婷不禁叫出。她身子繃緊,危急間仍反射性護住肚腹,準備面對接不來的撞擊。
刀義天大駭,掌風欲收不能收,牙根緊咬出血,在千鈞一髮之際硬生生轉向。
他猿臂暴長,當中橫攬,終將妻子摟進懷裡的瞬間,便見那男子隨在慕娉婷身後撲至,兩指成勾,直取他雙目。
慕娉婷只覺身後急竄寒涼,側眸去瞧,眼角餘光瞥見男子飛飛衣袂,駭然驚急間,原要攬緊丈夫的細瘦臂膀忽而朝對方揮去。
「娉婷!」刀義天驚惶揚聲,身已向前。
他堪堪避開對方兩指,趁雙方之距縮短,他掌成劍指,亦禮尚往來回給那人凌厲一招,指尖點中他大開大合的腋下之處。
又是一聲詭笑,男子不再戀戰,挾著白霜月倒竄而去,瞬間已躍出眾人包圍,落在幾丈外,待幾名漢子策馬要追,已然不及。
那男子倏地幾下起伏,飛身遠遁,絲毫不管那七、八名已被制伏的黑衣手下。
終於,場面完全控制不來。
週遭好多人,有些識得、有些沒見過面,有部分是「刀家五虎門」的好手,有幾位是刀家的江湖相與,連「南嶽天龍堂」也遣來人手相幫。慕娉婷倚在丈夫懷中,一雙黑白分明卻餘悸猶存的眼眸環顧著。頭好昏、好沉,胸口撲通撲通急跳,不斷湧出灼氣,她連連深呼息,強將那股熱氣壓下。
「義天……我、我……駿弟他……」揚眉,見丈夫臉色難看至極。她從未見識過他這般神態,凌厲得堪稱狠絕的輪廓,鼻翼掀張,鑲嵌在眼眶裡的黝瞳如兩塊尚未過火的生鐵,兩邊額角明顯突跳,寬額布出青筋。
他在發怒。發天大的怒氣。頭上如頂一片火,似一出口,驚憤怒極的火海便要吞沒她,焚作灰燼。
但,他始終緊抿薄唇,始終沒開口對她言語。慕娉婷內心苦笑,也不知該如何安撫他,這一切的一切已攪得她頭重腳輕。
「義天……有人來報,說駿弟出事了,所以我、我才……」猛然間思及何事,她柳眉顫蹙,小臉倏地刷得白慘慘。「錦繡!錦繡在馬車裡!還有馬伕大哥……老天。……白姑娘被那人帶定了,我、我……」回想著方才種種,一陣驚懼,她渾身發顫,腳步踉蹌著要奔向馬車。
她聽見丈夫粗喘,似怒氣又攀一級,無需他出手制止,她顛了兩下,人再次倒進刀義天懷裡。
太恨了。既驚且恨。恨她逼他去承受這種前所未有的驚心膽顫、神魂欲裂。刀義天發覺,他現下根本無法平心靜氣地面對妻子。他真怕一旦克制不住,過大的勁力要狠絕地弄傷她。
「姐——」慕駿在此際飛奔過來,未及弱冠的年輕臉龐上滿是焦急。
擁住她的一雙鐵臂冷然地將她移至另一個懷抱。
慕娉婷軟軟倒坐在地,任著慕駿環住自己,迷濛眸子不由自主地追隨丈夫高大的身影。他似乎不願再理睬她,也沒那心神再搭理她,兀自背對住她,與手下、前來助拳的俠士交談著,迅速且沉穩地指揮行事。
心口發疼、發熱,那足以灼傷喉頭的濃氣又一波漫出,嗆進眼眶和鼻腔,嗆得她眼前糊成一片,幾已瞧不清他。
「姐,是不是很不舒服?別怕,沒事了,別怕。我扶你進馬車,一會兒就回刀家,沒事了。」感覺比較怕的應該是慕駿,他同樣慘白著臉,不住地喃喃自語,像是自個兒在安慰著自個兒。
「提到馬車,慕娉婷神魂陡凜,緊抓住慕駿的胳臂。
「錦繡呢?她被打倒在馬車裡,快去救她!我、我沒事,我不怕了。還有馬伕大哥,駿弟,快去救他們!」
慕駿趕緊安撫。「他們沒事,那名馬伕大哥後腦勺的傷已經有人幫忙處理了,得安生靜養一陣,不過應無大礙。錦繡頭上腫了個包包,暫時暈厥過去,休息過後會慢慢轉醒的,別擔心。」
聞言,慕娉婷七上八下的心緒才緩緩回復,疲弱地喃道:「那好……能轉醒就好……你怎麼樣了?有人說……說你從頂倉的大梯上摔不來,摔得好嚴重,大夫說好危險,我急著回去瞧你,怕你……怕你……」說不出口,淚水已盈眶。
「姐,那是有人故意要誰騙你出城,好下手劫人。你瞧,我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嗎?你別哭啊!唉唉,別哭……」
面對親姐的眼淚,慕駿開始倉皇失措。他扶著她欲將她帶上馬車之際,已向眾人交代好後續事務的刀義天去又復返,把淚眼汪汪的妻子重新攫進懷裡。
慕駿微怔,就見姐姐被姐夫抱上馬背,她側坐著,整個人窩在丈夫懷中,彷彿有那片胸膛依靠便滿足,雖合睫垂淚,眉心的折痕已弛……
返抵刀家,府裡的人尚不知城外的一場惡鬥,刀義天並未驚動誰,將馬交由底下人後,抱著慕娉婷疾步定回自個兒的院落。
「義天,我沒事……」她迷迷糊糊地低喃了句,不知怎地,心窩那股燒灼仍在,且似有加劇傾向,連鼻息都熱了起來。
不知多久過去,她勉強掀動翹睫,入眼的儘是熟悉擺設,她躺在房內的床榻上,鞋已脫,身子蓋著錦被。
「義天…….」沒見到他,心裡牽繫著他,睡也睡不安穩。
她猛地驚醒,有些吃力地撐起身子,套著布襪的蓮足才剛觸及地面,那渾沉的男性嗓音陡起——
「躺回去。」
慕娉婷輕顫了顫,發現男人就坐在床帷外的椅上,雙目沉沉地端詳她。
被他這麼不冷不熱地淡喝,她雙足當真往榻上縮回,一手撫在肚上,一手搗在左胸,幾無血色的臉儘是驚嚇後的餘悸,幽幽迎向他的注視。
她曉得他猶在發火,儘管心裡有一大堆疑惑,亦不敢在此刻向他問出。更何況,她身子好難受,也不明白究竟怎麼了,喉頭乾澀發燥,如之前害喜時般,直想嘔出東西。
「義天,我想下榻倒杯水喝……可以嗎?」泛白的唇勾出彎彎一抹淺笑。
男人雙臂盤胸,似隱忍許久,再也忍無可忍,唇一扯,忽問:「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
「我、我……」她抿抿唇,嚥了咽津唾潤喉,好一會兒才嚅出聲音。「我不應該急忽忽地出城,該要……該要等你回來再、再……」略頓,她咬住下唇,羽睫固執地揚起,又道:「可是我沒辦法。錦繡說……老管事說、說有人說駿弟性命垂危,我急著回瀏陽,你又不知何時才回來,我沒法等……」
「所謂的『有人』是誰?你也沒弄清,傻呼呼地就掉進人家的圈套。」不凶她、不凶她!刀義天咬牙壓制心頭火,仰首,連連作了好幾個深呼吸,盤胸的十指分別掐進胳臂裡。捨不得掐她,只好狠掐自己。
半晌過去,稍穩住心緒,他繼而又說:「老管事遣人來知會我時,慕駿就跟在我身邊,活蹦亂跳得很。你要能等,也不會有這場意外。」
「啊?」她瞠眼,小嘴微啟,手悄悄抓縐衣裙。「駿弟跟你在一起?他怎麼來了也沒讓我知道?還有,那些人為什麼要劫我?他們……他們是要用我來對付你和慕家嗎?」順著他的話語,她還是忍不住將心中疑惑問出。
房中靜過一陣,刀義天沉吟著,最終仍決定將內幕告知。「當年,慕家在河道上連船帶貨遭劫,江南收絲極不順利,頻遇阻撓,甚至有人幾次三番對慕駿下毒手,這些事皆與你親二叔有關,他是內應,而背後支持的勢力正是那批黑衣客。」
慕娉婷呼吸一促。「而那個有著一對奇異眼珠的詭異男子……是那些黑衣客的主子?他原要劫我,卻把白姑娘抓走了。」
「白霜月要躲的人就是他。那年白家悔婚,跟那個男人有關。」
「啊?!」她再次瞪大眼眸。
刀義天撇撇嘴又道:「她避至於此,亦帶來關於那個組織的部分內情。那男人野心極大,若不想出對策相應,中原武林怕要不得安寧。這幾日『刀家五虎門』忙著召集各路好手,只是尚未擬定萬全之計,對方竟已開始動作。」
「原來……」聞言,她微微頷首,輕歎道:「二叔欲謀慕家家產之事,當年,阿爹和我隱約知曉的,只是爹念在手足之情,遲遲不願與二叔撕破臉,可又憂心駿弟的安危……」然後,她嫁進刀家,從此,護住慕家家業、保慕駿平安無險之事,也成了刀家的責任。忍不住地,她再一次歎息。「謝謝……今天擅自出城的事,我、我很對不起……」
見她憐弱地垂下粉頸,原是長至腰間的雲發少掉一大截,變得一邊高、一邊低,刀義天既心疼又憤怒,也不知該上前抱住她、安慰她,抑或冷峻到底,徹底給她一個警惕。
陡然問,他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如此清晰,終生難忘,教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穩住的火氣又瞬間拉高竄騰。
「你就只做錯這一件事嗎?」
慕娉婷輕「咦」了聲,再次抬起螓首面對他,眸似迷霧,神情無辜。
刀義天今日不知第幾回磨牙,粗嗄嗓音像從齒縫中進出,每個字都刺耳、刺心。「城外打鬥時,那男子撲來欲要襲擊我,你下退避,反倒挺向前揮打他?你到底在想什麼?非得教我提心吊膽、嚇出週身冷汗嗎引」乾脆挑明說了,因他的妻子根本不覺這有何過錯。
她是他的妻,不倚靠他,要去靠誰?
以為那雙手無寸鐵、無絲毫縛雞之力的手,能擋得不多少事?
她這性情……這性情啊……總讓他心痛神亂,驚憤莫名,彷彿在鬼門關前來來回回走過好幾遭。
慕娉婷唇嚅了又止,似乎也不知該作何辯駁,片刻過去,只嚅出一句話!
「我很抱歉.……」身子發軟,她勉強挪動,緩慢地往後靠著床柱,擰著柳眉兒,幽幽苦笑。「我很抱歉……」
刀義天心情惡劣,弄不清這麼責問她到底想要她如何?聽她認錯,他心結未松,反倒糾纏得更嚴重了。
罷了、罷了,他還能怎麼著?
即便為她牽掛一輩子,也是該當。
頭一甩,他沉著臉走到桌邊,取了杯子,將備在箱籠裡保溫的整壺溫開水提來,重新回到榻邊。
「謝謝……」慕娉婷彎唇,接過他為她斟上的溫熱開水,湊唇喝下。
她徐徐飲著,讓溫潤液體滑入乾澀的咽喉,那杯水即將喝盡,她心想著,還要同丈夫再討一杯,說不準,要把整壺都給喝光了……她神思幽蕩,不禁想起與他成親的那一晚,那時的她好緊張,緊張得胃都糾成團,喉頭不斷發燥,她同樣跟他討水喝,他心底笑話著她,但嘴上不說,帶笑的眼神溫暖無比,也是為她提來整壺的甘露……
忽地,她全然不知發生何事,只覺那股灼氣再也無法壓抑,像被入喉的水無端端一帶,驀地往喉頭激湧,隨即,甜腥氣味洶湧衝出!
「娉婷!」
她聽見丈夫駭然厲喊,聽見茶壺、茶杯摔落地面的碎裂聲,聽見自己難聽的嘔吐聲。
一口又一口的鮮血混著剛進喉的溫開水嘔將出來,把她精心刺繡的枕面和被面全糟蹋了。
熟悉的臂膀緊緊擁住她,她眸光已淡,看不見他,卻嗅到他的氣息。
喘著氣,她攀著那強而有力的臂膀,感覺到他的顫抖,她幽然苦笑。
「義天……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很抱歉……」又讓他提心吊膽、嚇出滿身冷汗了。
她真的不是存心的呀……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32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3-25 11:41:21
第十章 共君此生須沉醉
在朝那個詭異男子揮打過去時,慕娉婷儘管在須臾間便被丈夫扯退,背心仍被對方的陰柔掌風所波及,略略傷及心脈。
若她在當場便將那口血順勢吐出,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壓抑,亦不會發生在喝完水後,氣息陡岔,幾口鮮血連著猛嘔而出的情況。
刀義天張臂抱住她,簡直肝膽欲裂又心痛徹骨。
然而,老天爺似乎想一次嚇他嚇個夠本,慕娉婷才剛止住嘔血,肚子竟隨即疼痛起來,腿間滲出血水,一下子濡濕了榻面,嚇得刀義天俊臉發白,原是怒她怒出一片火海,情勢陡然逆轉,火海被連波的驚濤猛地罩下,瞬間澆熄,恨不得代她受苦。
「義天……好痛……真的好痛……」躺在床榻上,慕娉婷昏昏茫茫,冰涼柔荑被丈夫的大手緊緊握住。
她頭痛、胸痛、腰痛,肚腹更是痛得不能忍受,只知道房中多出好些人,來來去去地奔走,有一雙女性的、堅定卻溫柔的手按撫著她隆起的肚皮,用巧勁替她慢揉。
「錦繡……錦繡……我好痛……」
她以為是跟在自己身邊多年的錦繡丫頭,忽又記起錦繡被惡人敲傷了、暈厥過去了,心中大痛,眼淚控制不住地湍流而下。勉強掀睫,在一片水霧中隱約瞧見那身影,是一位男妝打扮的女子,她記得見過對方,也曾與她說過幾回話,是「南嶽天龍堂」的人,醫術精絕,獨樹一幟,那男妝女子名喚殷落霞。
還想下明白殷落霞怎會出現,跟著她便聽到那熟悉的男子聲音,焦急地、萬般不捨地、幾要發狂似地在她耳畔盤旋——
「娉婷,我在這裡!我陪著你,我陪著你,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陪你!娉婷!」她痛,他也痛啊!刀義天挨在榻邊,抓著她的手,吻著她汗濕的雪白小臉,不斷、不斷地親吻她,心恍若置在火盤上煎烤。
她眸光微側,見丈夫的臉龐近在咫尺,眼淚更是止也止不住地流。
「義天,孩子……孩子要出生了是嗎?我、我好痛,全身都痛,我會怕……娘就是生駿弟時走的,流出好多血,止也止不住,整個床榻都是鮮血,駿弟哇哇大哭,我也哭,還有爹……爹流淚了,我從沒見他那樣流淚……義天……如果……如果我撐不過去,要、要把孩子留住……把孩子留住……」
「不要胡說!你不會有事,孩子也不會有事的!」刀義天俊顏發青,唇色幾較她還慘白,眼珠瞪得黑幽幽。
按她一向的脾性,往往心裡驚懼、受了委屈、肉體疼痛不適等等,全是習慣性地悶著往肚子擱,甚少外顯。但現下的她卻完全像個無法忍痛的孩子,哭紅雙眼,一張臉蛋像是從水裡撈出,滿佈淚痕。
刀義天拂開黏在她秀額和頰邊的濕發,放柔嗓音道:「你勇敢些,我在這裡陪你,不走,一直在這裡陪你。孩子要出世了,你再辛苦些,好嗎?娉婷……你這麼勇敢,一直、一直這麼勇敢,別害怕,好嗎?為了我、為了孩子,不要害怕,求你……」心痛已極,除不停用言語、用親吻撫慰她,他不知還能替她承擔什麼。
「跟她說話,要她用力,不靠她自己使勁,孩子下不來。」殷落霞凝著臉道,雙手一遍遍按揉慕娉婷的肚腹。
她的丈夫裴興武是「南嶽天龍堂」的二代弟子,「刀家五虎門」召集中原武林的好手籌謀事務,裴興武與幾位「天龍堂」的師兄特來相挺,而殷落霞亦隨丈夫前來。
她曾治癒糾纏杜擊玉多年的惡疾,接生一事對她西百根本輕鬆自在、易如反掌,棘手的是慕娉婷心脈受創,一旦用力,渾身皆痛,可若不用力,又如何生下孩子?她不想使最後手段——剖腹替她取出孩兒。
又一陣劇痛襲來,慕娉婷緊蹙眉心,呼痛的呻吟逸出牙關,腿間既燒且疼,感覺身體在被狠狠的、一寸寸慢慢撕裂中。
「娉婷,別暈過去!醒來!聽見沒有?醒來——」不敢搖晃她,刀義天冷汗盈額,胸中焦灼,身軀在極冷、極熱問交錯。
俯在她耳邊,他嗓音沉而清楚,一字字吐露,激盪著她漸漸渾沌的神智。
「娉婷,記得得知刀、白兩家婚約的那一晚,你同我說過的話嗎?你說,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為連理,所以感情淡然、不愛不憎……你還說,我待你好,自然而然地待你好,那是因為我得對你擔起照顧的責任,你記得嗎?你記憶的本事這麼強,肯定記得的。娉婷……那晚我很困惑,不曉得咱們好好的兩人,為什麼也鬧起彆扭?娉婷,我想過,一直要告訴你我的想法,你想聽嗎?」
她進氣少、出氣多,胸脯起伏不定,每下都疼。
他所說的,她都聽見了,卻虛弱得已無法應聲。她想聽,當然想聽啊……
刀義天將唇湊得極近,貼在她冰涼涼的柔耳上,好慢地說:「你我是彼此的責任,你說對了,但,我愛你。」
若非喜愛她,他一顆心自由自在,哪裡需承受這些?
「娉婷,你這麼冰雪聰明,難道不知嗎?已下單單是夫妻情分,你我之間更是男女之愛,不是誰都可以,就是你跟我,我們一直相愛的,不是嗎?」
淚水從眼角泛出,她輕顫顫的翹睫沾滿晶瑩。
心在飛,她以為自己也騰飛起來了,驀地又被興起的痛意拉扯回來。
好痛……好痛……義天,我坪琿……她連叫都沒了氣力,鼻息漸淡,卻聽見丈夫狂喊,適才的柔情像是夢。
他暴怒狂喊:「不准睡!娉婷!用力——用力啊!把孩子生不來,別讓我恨你!」
她悚然一驚,眼眸陡瞠,瞥見丈夫鐵青著臉,峻頰竟有潤意。
心痛到無以復加,說不出的悸顫攪弄著她。她記起他說過的話!
成了親,從此便是一家人,望夫妻緣分長長久久,不離不棄。
娉婷,別人我不捉弄,就只捉弄你……
現下躺在我臂彎裡的人是你,懷著我的骨肉的人也是你,會與我共度一生的除了你,不會再有誰。
我喜歡你對著耳朵裡面吹氣,可以再多吹幾次,越多次越好。
她喜歡被他捉弄。
她想讓他枕在膝上,幫他掏耳朵。
她還想對著他耳朵裡面吹氣,吹好多、好多次,吹一輩子……
「別恨我啊——士她奮力叫喊出來,全身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淡青血筋,在劇痛如狂浪打來時,她乘浪而去,覆在肚上的手推了她一把。
她聽見誰在叫喊,聽見近乎興奮的尖叫聲。猛地,巨浪朝她兜頭罩下,她身子往下急沉,一股驚人的灼熱從腿間奔流出去,傾洩而出,瞬忽之間,她殘破的身軀
彷彿被浪潮衝回岸上,所有的緊繃全鬆弛了,一切的痛楚變得飄飄渺渺,淡得幾要
體會不到……
昏睡過去的前一刻,她一直聽到,那熟悉的、溫柔多情的呼喚!
娉婷……
娉婷……
痛苦折磨一整個通霄,慕娉婷為刀家生下一名男娃娃,母子均安,但因她原就身上帶傷,這一陣折騰不來,足足讓她昏厥了三日。
這三日,殷落霞連連在她左胸與背心之處用針,熏以草藥,「西塞一派」的獨密針灸之術果然妙到顛毫,僅三日施針便除去慕娉婷心脈之傷,只待慢慢將元氣調養回來。
這三日,刀義天極為難熬,寸步不離地守在床榻邊,直至妻子轉醒,才放下高懸約一顆心。
慕娉婷意識清醒後,自然又是連番的補身燉品,除婦人家坐月子該吃、該喝的,殷落霞應了刀母之意,還特地為她開出一長串的藥膳,比起之前那位老大夫所開出的補湯補藥,當真有過之而無不及。
慕娉婷在刀家原就受寵,如今更是母憑子貴,公公婆婆感念她辛苦生產,送了好幾件貴重的玩意兒,幾位小叔也深深感念她,因如此一來,刀家有後,眾人也就稍得喘息,不必三不五時受娘親大人「關愛」眼神所「殷殷垂詢」。
坐完月子,風中已感領初冬氣味,天氣真是轉寒了,早晚都見小院裡的草木上結著薄霜,想來再過幾日,這冬的第一場輕雪便要落下。
午後,小廳的窗子關得緊實,內房有些昏暗,慕娉婷剛沐浴過,將糾著整整一個月的髮絲好好清洗、梳理,弄乾後就隨意披散著,長髮烏黑,她面容仍偏白,看起來特別有股憐弱的氣質。
此時,她坐在榻邊,懷裡抱著小娃娃,眼睛瞅著那忙碌身影,不禁歎氣。
「錦繡,你頭傷剛好,別這麼忙東忙西、走來走去的。你回房裡歇息吧,我這兒也沒什麼事啊!」
「咱哪裡需要歇息?咱幫小姐帶娃娃,讓小姐歇息。」小姐吃補品,她這個月也跟著吃了不少,身子骨原就強壯,再跟著補補補的,越補越元氣了。
慕娉婷忍俊不禁。「你又不是奶娘,待會兒娃娃哭著要喝奶,我歇息去,你怎麼辦?」
「啊?呃……這個嘛……」伶俐的口舌難得說不出話來,她傻呵呵地笑著。
房門此時被推開,錦繡揚眉瞧去,見是自家姑爺進房來,不禁嘻地笑出聲。「姑爺又來幫忙帶娃娃嘍!」看來,她不回房歇息都不行了,堅持留在這裡,只會礙著小姐和姑爺的眼。
刀義天待錦繡丫頭退出門外、順手帶上門後,才緩緩踱進內房,坐在妻子身側。
「怎麼回來了?不忙嗎?」慕娉婷螓首略偏,低柔嗓音輕逸,便如她用來哄著孩兒時的溫柔語調。
「忙。」他笑著坦承,傾身,粗指撫觸娃娃紅通通的潤頰。
慕娉婷歎息。;義天……我一個人可以的,你為什麼不信?」
生產完後,她昏睡整三日,醒來後堅持要自個兒哺育孩兒,刀母擔心她身子虛弱,本已為金孫請來奶媽,但最後仍是依了她的要求,而刀義天心裡雖緊張她,嘴上卻不說,只是這短短一個多月裡,女人家帶孩子該做的事,他全學遍了,還熟練得不得了。
男人撫著娃娃的指慢吞吞地移上她的頰,低吐:「我信。可我喜歡做。」
慕娉婷又是輕歎,歎息中包含蜜意。丈夫粗獷的面容湊近,她很自然地揚起小臉,含住他的溫唇。
懷裡的小傢伙似乎被「擠」醒了,在襁褓中不安地蠕動,跟著皺皺小紅臉,正醞釀著要發出了亮哭聲。
四片纏綿的唇不得不分開,刀義天垂眸瞧著兒子,挑眉,莫可奈何地長歎。
慕娉婷忍不住露齒笑出。「娃娃肚餓了。」她輕拍孩子,跟著微微褪下一邊襟口,娃娃嗅到母體豐盈的香氣,無牙的嘴蠕啊蠕地,貪婪地偎了過來,埋在她雪嫩的胸脯上。
眼前這事,刀義天即便想幫也幫不上忙。
他脫靴上榻,靠著床柱,由身後環住妻子,替她托著孩兒,讓她安然地靠著他健壯的寬胸。
慕娉婷剛轉醒的那些天,乳汁雖豐,但仍沒什麼力氣抱著娃娃哺乳,都是他用
這種姿態環住他們母子倆。
他確實喜歡做。一是體貼嬌妻,二是「風景」甚美也。
居高臨下,貼靠得如此親近,妻子溫潤的肩頸如散著白玉瑩光,視線再往下移,春光俏洩的豐美胸脯惹人遐思,但她輕垂的臉容、注視娃娃努力啜乳的神態,總教他不由得虔誠起來,有股難以言喻的暖潮在胸臆中擴散。
慕娉婷依偎著他,午後獨有的慵懶氛圍在房中瀰漫,柔情滿心,盈不可抑。她一向臉皮嫩薄,悄悄將喉中無形的塊壘吞嚥下去,粉頸低垂,不好意思讓丈夫發現她發熱的眼眸。
香肩落下啄吻,一個、兩個、三個……酥酥麻麻的,好癢。她躲,卻也不是真躲,忍不住又笑歎。
為了讓丈夫別再鬧下去,她趕忙尋個話題問出。
「白姑娘的事怎麼樣?查出些什麼了嗎?」這些日子,她關在房裡足不出戶,爹和駿弟來瞧過她幾回,言談之中,知曉爹爹終是狠下心腸,將事跡敗露且已一無所有的二叔驅出慕家。瀏陽那兒的事有了著落,而她心頭尚懸著另一事,便是那日遭人劫定的白霜月。不知她身在何方?安然與否?
刀義天沒立即回答,卻是在她玉肩上輕咬了咬,才略略甘心地抬起臉,慢條斯理地回道:「有幾名追蹤能手循線往西塞去,南北河運上也讓人盯緊了,若有消息,即刻便會回報過來。」
他指腹摩挲著她的手背,唇角淡勾。「別想那麼多,那男人若要白霜月的命,就無需大費周章地劫定她了。」那日的惡鬥,那名詭異男子如何也不捨臂彎裡的白霜月,看來這當中挺值得玩味。
慕娉婷低應了聲,柔軟道:「希望白姑娘別受什麼傷害才好。」那男子琉璃似的眼讓她不寒而慄。
「唉,你這個小腦袋瓜別再胡思亂想了。」摩挲的指改而輕捏她軟軟柔荑,他在她髮際印下一吻。
「我沒有胡思亂想!」小聲反駁。
濃利的眉飛挑,他拉開些微距離盯著她的柔美側顏,問:「是嗎?沒胡思亂想嗎?當真沒有的話,怎會說我感情淡然、下愛不憎?還同我鬥氣,不理睬我。」
「啊?呃……」她雙頰暈開兩抹紅蓮。
娃娃仍蠕著小嘴要喝奶,她在丈夫的幫忙下換了另一邊胸乳繼續哺喂。咬著唇,知道裝作沒聽見也不是個事兒,終於在紅潮佈滿整片肩頸時,軟軟歎氣。
「我沒有不睬你,我也沒同你鬥氣,我……我是在跟自個兒鬧彆扭呀!」就是鑽到牛角尖兒裡,抵在裡邊死活不出。再加上自成親以後,夫妻之間的相處平平順順,感情似是理所當然,無風又無波,她偷偷艷羨著別人的癡纏愛戀,卻未留心,屬於他們倆的蜜意濃情早已融入彼此的生活裡,下需時刻掛在嘴邊,只要靜靜體會。
刀義天撇撇嘴。「你跟自個兒鬧彆扭,為什麼受苦的是我?」
「啊?」小扇般的翹睫心虛地顫了顫。
他眉目一軒,忽而頻頻頷首。「是了是了,我知道了。所謂夫妻一體,你跟自己鬧彆扭,把氣出在我頭上,因為你就是我,我便是你,對吧?」
她笑出聲,臉紅心熱,有些求饒地輕語:「唔……以後不會了,義天,以後我不跟你鬧彆扭,也不同自個兒鬧彆扭了。」
「還有以後啊?」眉峰故作兇惡地皺起。
「嗯!」她用力地、誠摯地點頭,側著臉對他凶凶的俊臉眨著美目,柔嗓揉入他左胸。「你我不離不棄、相知相守,不只有以後,還有以後的以後的以後,只盼這以後數也數不盡,長長又久久。」
刀義天深目炯炯地凝視著,他看得好仔細、好專注,想將此時妻子小臉上的美好神態牢牢記印心底。
驀然間,他雙臂收縮,擁牢妻兒,俊臉埋在妻子香發裡,頰緊貼著她的。
慕娉婷呼息一熾,聽見他沙啞卻多情的嗓音,道:「你怎會以為我不愛你?娉婷……你怎能這麼想?」
她眼眸濕潤,笑著、歎著,最後虔誠地說:;義天,我們相愛在一塊兒,我心裡好歡喜。」
宿命的結合,注定情有獨鍾。
她當時不知,如今心已明瞭。
春香三月。
桃花又紅,杏花再白,水仙花兒當然還要開。
白日溫朗的春光下,植在小院周邊的花花草草宛若鑲著淡金,隨春風溫婉的撩撥,要搖晃出多情的姿態,散送著迷人的馨香,誘著房裡人終將繡架搬出,直接攤在廊簷底下,就坐在和暖天光裡,手捻繡花針,指按華緞面,針針線線繡出心底花樣。
夜臨,晚風中隱隱有曇花香氣,隱隱有草木野清的爽冽氣味。
貼身丫鬟幫著主子收拾,兩人輕巧地又把繡架搬進屋裡。
再晚些,丫鬟被遣回歇息了,院落有月華相伴,房裡人兒猶未安睡,將油燈芯兒燃亮,坐在內房的繡架前又忙碌起來,女子纖秀的影淡淡投在牆上,神態安詳,姿影溫柔。
刀義天步進房中時,所見的便是這副景致。
「忙什麼?」他低柔問,高大身軀立在小廳與內房間的鏤空雕花拱門下。
「啊?」慕娉婷側眸,臉蛋異常嬌妍。見是丈夫,她溫潤一笑,起身迎去。
他銳目微乎其微地瞇了瞇,發現妻子起身相迎前,手有意無意地拉過一團軟布,蓋在攤平的繡緞上,似忙著遮掩。
「我以為你明早才進城。這趟北行如何?一切順利嗎?」慕娉婷一走近,才發現丈夫發上、身上微濕。她蹙眉歎氣。「唉……怎麼又在井邊沖涼?」講也講不聽,她莫可奈何地搖頭,趕忙從櫃中取出乾淨的棉布,拉他坐在榻邊,自己則立在他面前替他拭乾。
刀義天由著她擺佈,半瞇眼,享受妻子小手透過棉布力道適中的揉搓。
「北邊礦區有三弟和五弟管著,沒什麼問題,我辦完該辦的事後,便提早一日啟程回湘陰了。孩兒呢?」
慕娉婷朱唇一勾。「我才剛餵他吃下小半碗肉骨粥,娘一來就把他抱走,連肉骨粥也一併帶去,孩子今晚在娘那邊睡了。」足六個月的娃娃,濃眉大眼,玉雪可愛,老人家心疼得不得了。
刀義天淡應了聲,棉布下的嘴悄揚。
意隨心動,他倏地出手,在妻子訝然輕呼中扣住她的細腕,微一施力,那綿軟香馥的女體便落進懷裡,坐在他大腿上。
「義天?」她藕臂自然地攀住他肩頸,眨眨眼才要笑問,不由得又驚呼出聲,因丈夫一臂勾摟她的腰,另一臂則探得老長,指尖隨意一勾,把那張她得和錦繡合力才搬得動的繡架,輕鬆地拉了過來。
他彈開繡面上那團昭告「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軟布,定睛瞧清後,險些教自個兒的呼息給嗆咳住。
「這、這是……做什麼?!」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妻子的臉蛋會異常艷紅了。
嗄?!還做得不夠明顯嗎?慕娉婷無辜地眨眼,紅撲撲的蓮頰更是深濃,低聲囁嚅。「就做……嗯……夫妻間會做的事啊……」
繡架上平攤的是上等華緞布,月牙色的緞面繡出圖樣的完整輪廓,佈局已成,正進行著配色的工夫,而讓刀義天如此驚訝不已的原因,正是這張圖面!
臨窗躺椅上,女子身披薄衫,袒露雙乳,男人赤身裸體立在躺椅邊,全身上下僅穿著一雙黑鞋。女人雪白玉腿大張,分別架在男人雙肩上,男人腰身挺進,和女人連在一起。窗外桃花朵朵。
圖面邊上有一排小字,繡著:花開銷魂。
敢情這姿態還有名稱引刀義天眨眨眼,再眨眨眼,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見事跡敗露,慕娉婷乾脆一吐為快,一股腦兒地全說出。
「唉唉,是擊玉啦!她那兒有一本戲秘圖冊,說是她當初嫁給恩海時,她的幾位師哥送給她的。我瞧過,每一幅全是精緻刺繡,是慢工出細活的絕品。男女交纏,栩栩如生得不得了,好美的!而且每幅圖的姿態都不一樣,有什麼『梢搖擺櫓』、『月下偷桃』啦,嗯……還有什麼『玉人吹簫』、『掬香間影』、『如瓶含艷』……共有三十六式,那刺繡功夫作得真好,線絲也是最上等的,光澤流亮,鮮艷多嬌,把肉膚的顏色弄得好逼真,所以……唔……我就想試試,我應該也辦得到才是……」越說,臉容愈加暈紅,猶如醉酒。
刀義天又是一怔,雙眉挑飛。
慕娉婷偷覷著他的臉色,咬咬唇,躊躇著欲要再說些什麼時,人忽而被往後拖進床帷內,他精壯的上身壓著她。
「義天,你、你你……呵呵……這是做什麼?」她輕笑不已,因丈夫俊鼻不斷蹭著她的頸窩,引起陣陣酥麻。
「就做夫妻間會做的事啊!」他扯開她中衣前襟的小結,嗅著她溫暖的香氣,臉隨即埋在那兩團嬌美的豐盈中,學著兒子吮奶時的模樣。
熟悉的騷動在體內爬開,慕娉婷不禁弓身挺胸,手指揉入他濃髮裡。
「義天……」
「那一手刺繡功夫,你肯定及得上,何必去試呢?」他低笑,誘惑著。「直接用做的,豈不更美?」
她神智開始恍惚了,羞澀笑著,投入丈夫懷抱,做著很美的事。
窗外,月娘羞怯地半隱在雲後:窗內,紅紗帷幕裡春情爛漫,嬌吟柔語。突地,伏在愛妻胴體上的裸男動作一頓,似猛然問有什麼晃過腦海。
他嗄聲疑問:「娉婷……莫不是我看錯?那繡面上男人的臉,怎麼瞧起來有幾分面熟?」
柔嗓軟軟喘息。「沒法子呀……我、我腦子裡就只想到你啊……」不繡他,還能繡誰哪?呵呵……
【全書完】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33 編輯 》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