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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冷] 鎖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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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30 18:19:42
標題:
[林語冷] 鎖情 [全文完]
鎖情
作者:林語冷
是他一時善心大發改變了她的一生
否則不知自己會面臨什麼樣悲慘的遭遇
因此她早就習慣做個毫不起眼的影子
甘心在他眼底佔據一處不受重視的角落
默默承受著寄人籬下的悲苦滋味
只是他這個天之驕子完全不明瞭她的處境
有時發起脾氣狠狠傷害她脆弱的自尊
有時為了安撫她可以做出難得的退讓
她沒有細想個中緣由只是避他像避瘟疫
直到他奉命出征才得以打破這個僵局
兩人終於放下矜持互許相守一輩子的承諾
原以為她苦盡甘來尋得今生的幸福
不意懸殊的身世仍是化解不了的差距
她不能自私的恩將仇報毀了他光明的前途
只好眼睜睜看著他背棄誓言迎娶公主
自願退出獨自品嚐失去至愛的噬心痛楚……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30 18:20:03
楔子
鋼絲的車輪快速地從偏僻的小路上飛馳而過,一陣喀達喀達的馬蹄聲,驚醒巷內打盹的野貓。
坐在馬車內的男孩,頑皮地把頭探出車窗,一雙骨碌的大眼不停地四下張望。
突然,他聽見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從車後傳來。
他立刻趴在窗框上,尋找那聲音的來源。
「大爺,給您請安哪,大爺!」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緊緊地追在馬車之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阿瑪,有人向您請安呢!」男孩訝異地回頭看著父親。「她也是咱們家的僕人嗎?」
「傻孩子,她只是個要飯的。」男人幾乎被兒子驚訝的語氣逗笑了。
男孩再度探頭,望向那名身穿灰藍色單布褂的女孩。
她那薄薄的衣衫在冰冷的北風裡振動著,兩條小辮子在身後狂擺著,而她腳上甚至連雙鞋都沒有。
她艱難的邁著步伐緊緊的跟,緊緊的跟。
「大爺……可憐、可憐我吧……善心的大爺……」她的聲音在寒風中破碎,卻還是不停地呼叫,「可憐、可憐我……好心的大爺……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請您……請您修好……賞我一頓窩窩頭,大爺……」
「阿瑪,她好可憐!」
「你只管坐好,別再張望了!」男人無奈地歎息。
男孩不顧父親的要求,趴在窗框上的身子愈探愈出去。
「啊!她跌倒了!」男孩驚叫了一聲。
小女孩雖然跌了跤,卻還是不肯放棄,她掙扎著由地上爬起,毫不理會膝上的擦傷。「求求您,大爺……實在沒別的法子想……只能……求您了……」
而後!她再次摔倒了。
這一回,她無力由地上爬起,只能眼睜睜看著旋風似的塵土,以及在塵土中翻轉的銀色車輪——
「阿瑪,快停車啊!」男孩緊張地呼叫著,整個身子有一半以上掛在車外。
「停車!」男人無奈地吩咐下去,他再不讓馬車停下,他的寶貝兒子就要摔斷脖子了。
他讓車伕把馬車停在路邊,男孩不等馬車停穩就跳下地,直衝向那個在寒風中瑟縮的小人兒。
男孩看見小女孩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掉下了成串的眼淚,心裡也跟著難過起來。
「你疼不疼?冷不冷?我把我的鞋子和棉襖統統送給你,可是你別哭了,好不好?」男孩笨拙地以手抹去她臉頰上的淚。
「你……你是誰?」小女孩不解地看著眼前這名衣著華麗、貴氣無比的男孩。她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喂,你別哭啊!」男孩沒有回答小女孩的問題,他安撫的話語聽起來像是命令。他從沒有安慰別人的經驗。
男人走近兩個孩子,在他們身邊蹲了下來。
「孩子,今天算咱們有緣,我會盡可能幫你。」男人溫和地說道,輕輕拍撫小女孩瘦弱的背脊。
「大爺……您……真好!」小女孩揚著佈滿淚痕的小臉,對著男人露出一個羞怯的微笑。
「傻女孩!」男人穩穩扶住小女孩單薄的身體。「把你的困難說出來吧!」
「我……好餓,而且……沒有地方去。我後娘說要把我賣到別的地方去,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小女孩悲傷地訴說著,眼淚依舊流個不停。
「這還不簡單,到我家來住就行了啊!」男孩挺起胸膛,意氣風發地承諾著。
「真的嗎?」小女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
當時她還不明白,就是這簡短的一句話,改變了她的命運……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30 18:20:32
第01節
時光荏苒,匆匆過了八個年頭。
八年前,孤苦無依的方境如在都察院御史沉重山沈大人的收容下,成為沈家的一分子,從那時起,她就像影子一般跟隨著府裡的小少爺——沈曜南。
比起一般的僕傭,方境如可是幸運多了,從小到大不論沈曜南有什麼,絕對不會少了她一份,她也不必辛勤工作,只要陪著沈曜南唸書、玩樂,偶爾做做成長的美夢。
對沈曜南來說,她的存在一直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自從沈曜南開始往宮裡行走,並與京城裡的世家子弟來往,他們之間相處的模式就產生了變化。
這一日,沈曜南與幾位貴族子弟相約在北京最有名的酒樓「聞香閣」,不知是誰打聽到的消息,一大群富家公子淨拿他和方境如之間的關係消遣他,讓他糗得幾乎抬不起頭。
於是,他猛灌了三斤酒。可惜沒醉。
他心裡又煩又悶,憋了一肚子氣回到家中,只想找個人出氣。
「曜南,我幫你送冰糖燕窩來了,要不要吃一些?」方境如只手推開門扉,帶著一抹盈盈淺笑站在書房的門口。
「誰要你多事!」沈曜南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她就是害他情緒低落的始作俑者。
笑容立刻凍結在她微揚的嘴角,方境如茫然地站在原處,不知道應該前進或是後退。
他的心有著片刻的不安,但隨即被他的「自我意識」強壓下去。
「你還杵在那兒幹嘛?我可沒吩咐什麼見鬼的冰糖燕窩!」沈曜南窮凶極惡地吼道,以為這麼一來,就可以驅走心頭逐漸氾濫的罪惡感。
「出了什麼事嗎?」方境如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見過沈曜南發脾氣的模樣,但自己成為箭靶倒還是第一次。
「你真煩!還不快給我滾到邊去!」他悶聲說著,為自己嚇不走她感到懊惱。
「我……做了什麼事惹你不高興?」方境如無措地追問。「還是……你討厭吃冰糖燕窩?」
「去他的冰糖燕窩!我受不了的是你!」沈曜南不可理喻地叫道,大跨步上前,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方境如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那扇緊閉的門扉,一陣委屈倏然湧上心頭,逼得她眼中蓄滿了淚。
他可以從門縫裡瞧見她一臉大受打擊的表情,差點衝出去向她低頭認錯。
「該死的!沈曜南,你未免太沒用了吧!」沈曜南低聲咒罵自己,雙眼卻離不開方境如那蒼白的小臉。
她突然把瓷碗朝門邊一放,提著裙擺飛也似地逃開了,那倉皇的身影幾乎可以說是狼狽的。
沈曜南心下一急,打開門板時一腳踢翻了擺在門口的冰糖燕窩,他一直追了十幾步,才想起稍早作下的「決定」。
「我怎麼那麼沉不住氣!」他忿忿不平地往回走,把碎裂的瓷碗踢得老遠。
方境如低著頭往前狂奔。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直到一塊攔路石絆倒她,才讓她停了下來。
她一動也不動地撲倒在泥地上,任眼淚如泉水般急湧而出,她的淚不是為了肉體上的疼,而是為了內心深處那磨人的不安。
她深深恐懼、深深擔憂著的這一天終於來臨了!沈曜南終於不再需要她、終於厭倦了她、終於要求她遠遠地滾開!
她早該有心理準備面對這難堪的一刻,既然如此,她的淚為什麼狂湧不止?
老天啊,她早就習慣了以沈曜南為天、以沈曜南為地,雖然只是個毫不起眼的影子,她卻甘心在他腳底下佔據著一處不受重視的角落啊!
而今,他連這一處小小的避難所也要收回,她這一抹孤單飄零的殘影,今後該何去何從?
明明是炎炎夏日,她卻打從心底感到寒冷,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將所有的思維全都震散了。
她麻木地倒臥著,任由土壤無聲無息地吸納著她的淚水,與那無止盡的憂傷。
「境如,你怎麼了?」府裡管事的女兒小容,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境如!你出了什麼事嗎?別嚇我啊!」
聽見小容的聲音,方境如突然撲向她,抱住她的雙腿痛哭失聲。
「小容,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她以破碎的聲音吶喊著。
「誰不要你?」小容震驚地問道。「你該不會瞞著我偷偷跟男人來往?」
「是少爺!他嫌我煩、叫我滾!天哪,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方境如委屈地哭訴,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落葉。
「怎麼可能!誰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小容斬釘截鐵地說。「誰都知道少爺從來不對你發脾氣,你一定是誤會了。」
「你不明白,他……是真的討厭我、真的不想理我!」她還記得沈曜南一臉的嫌惡與不屑,那傷人的眼神不可能是假的。
「我去幫你問個清楚!」小容二話不說,就要去找沈曜南理論。
「不!不要!」方境如死命拖住好友。「你何必再去煩擾他?你這麼做,只會讓我更難堪!」
小容無可奈何地瞪著方境如那張淒楚但堅定的小臉,兩人對視了好半晌,最後,小容終於挫敗地長歎一聲,在方境如身邊坐了下來。
「你確定嗎?真不要我替你出面?」
方境如落寞地搖了搖頭。「我有預感這一天遲早會來臨,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
小容失神地看著方境如臉上那濃得化不開的惆悵。
直到此刻小容才發現,方境如那樂觀開朗的笑臉全是裝出來的,沉沉的憂鬱早就根植在她內心深處,似乎永遠都沒有擺脫的一天。
她再度缺席了!
三天來,方境如像躲瘟疫似地避著他,這簡直教人無法忍耐!沈曜南突然摔下碗筷,氣呼呼地站了起來。
「怎麼啦,曜南?這些菜做得不合胃口嗎?」沈夫人關心地問道。「如果不愛吃,再吩咐廚子另外做。」
「沒胃口,再多的山珍海味都吃不下!」沈曜南旋風似地奔出飯廳,留下一頭霧水的家人。
那天的冰糖燕窩事件,的確是他小題大作,可他從小是人人捧在手心裡的小祖宗、是要什麼有什麼的天之驕子,就算他真有不對,她也該擔待些,容忍他偶爾發作的小脾氣啊!
都是因為長年護著她的緣故,才讓她以為自己真是什麼金枝玉葉,這實在要不得!他非得給她一頓教訓,才能讓她托起誰是真正的主人。
沈曜南來勢洶洶地衝向後院,果然在下人房裡找到方境如。
「少爺!有……有事嗎?」一名僕傭驚愕地開口,家沈曜南這樣的身份,實在不該出現在這簡陋的土牆屋裡。
沈曜南二話不說,直接跨進窄小的斗室內,他兩手一伸握住了方境如纖細的胳臂,並將她提了起來。
「跟我走!」他不容質疑地說。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住了,一時之間做不出任何反應,只能被動地跟隨著他的腳步。
他一直將她拉到通往主屋的迴廊裡。
「誰准你惡意缺席,不到飯廳吃飯?」沈曜南怒聲問道,想起她窩在那陰暗的小房子裡吃飯,他就一肚子火。
「我……我以為那不是……不是我該待的地方。」方境如囁嚅地說著。
「又是誰允許你自作聰明?」他的氣不打一處來,這小妮子分明跟他過不去,才會故意和他唱反調。
「我沒有自作聰明。」她的眼神轉暗,語氣中流露著深沉的無奈。「我只是善於察言觀色,我只是……不希望給人帶來困擾。」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的語氣收斂了點,臉色卻還是不怎麼好看。
「我到現在還是不瞭解,我究竟做了什麼事惹你不開心?」她委屈地說著,眼中泛起薄薄的淚霧。
他的心驀地跳了一下。
他想解釋,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不請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心甘情願去做,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了……不要惹你煩心上她狼狽地把頭轉開,咬著唇不讓眼淚滴下。
他的心跳再度失序,胸中的怒火也逐漸降溫,不由自主地,他回想起那夢境一般的裡年往事——
只要遇上天氣炎熱的午後,他便沒心情坐在課堂上背生書,總是像只小猴兒一樣攀上窗沿,再把頭轉回室內費心地交代:「我捉蟈蟈去,跟師父說我熱得頭發暈,回房躺著了。」
「是的,曜南。」她總是認真地允諾。
幾乎是每個風和日麗的傍晚,他都會帶著一身泥巴進書房,癱在椅子一直喘氣。「幫我把書法作業寫一寫,我累了。」
「好的,曜南。」她沒有一次拒絕他的要求。
只要聽見小販的叫賣聲,而他剛好肚子餓了,便會像個霸王似地吩咐下去,「幫我買一大袋烤蕃薯,我想吃。」
「沒問題,曜南。」她會立刻飛奔出去,興高采烈地帶回一袋烤蕃薯。有時候她會因為太匆忙而不慎跌倒,磨破了手肘和膝蓋的皮膚。
「你為什麼跟別人玩在一塊兒?爹說你是我的小跟班,就只能跟我玩!」他曾經這樣稚氣、這樣霸道地吼著,只用為她對某個下人的兒子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曜南,你別生氣,我以後再也不會跟別人玩了。」那一回,她淚眼汪汪地拉著他的手,再三保證。而他,固執地逼她連說一百次「再也不敢了」,才心滿意足地揚起嘴角。
記憶中,她總是跟在他身前身後,像服從軍令一般喊著「是的,曜南!」、「遵命,曜南!」、「我永遠聽你的話,曜南!」。
記憶中,她從來不曾拂逆過他的心意,不論他對她做出什麼要求。
啊,是啊!明明是自己不講道理,怎麼可以怪到她頭上去呢?
「你怎麼了,少爺?」方境如怯怯地問道。
「你又叫我『少爺』了?」沈曜南不滿地聚攏眉峰。「我還以為你已經改掉那個壞習慣了。」
「我本來就該這樣稱呼你。」
「你非要我發脾氣,是嗎?」他沉著聲音說道,抓住她胳臂的手縮緊了。
「沒有,不是這樣的,你別誤會。」方境如急急地澄清。「我從來沒想過要惹你生氣!」
他的臉色稍霽,緊接著說道:「既然如此,就別故意疏遠我!」
「是的,曜南。」方境如妥協了,她一向如此。
「這才對嘛!」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這才是他所熟悉的方境如——他那善體人意、乖巧懂事的小跟班。
方境如勉強地笑了笑,那抹笑卻不足以遮蓋她眼底的愁緒。
雖然身處在幽暗的迴廊裡,她的神情卻還是躲不過他的眼睛。
「怎麼啦?你看起來怪怪的。」沈曜南彎腰直視她的雙眼。「誰欺負你了?快告訴我!」
「沒有,沒人欺負我!」她快速接口,慌亂地迴避他燒灼似的目光。
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沈曜南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別彆扭扭地側過身子,心不在焉地逗著籠子裡囚著的畫眉鳥。
「你知道的。」他沙啞地開了口。「我從來沒向人道過歉,可是……那天我實在有點不可理喻。」
方境如訝異地張大雙眼。
他……該不會是在向她道歉吧?
「其實我會那樣做是有原因的。」他接著說,語氣變得更不逢然。「這全都得怪我那群損友,如果不是他們瞎起哄,我不會被激得一肚子火。」
方境如不解地眨了眨眼,對他的「解釋」有聽沒有懂。
「唉,說穿了就是他們那幾個人太無聊,居然打聽到我頭上來,你老是跟在我身邊的事被他們知道了,我立刻成為他們嘲弄的對象。這件事實在太丟臉了,我憋了一肚子氣,才會一到家就把氣出在你頭上。」
血色立刻從她臉上流失,方境如白著一張臉,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見的。
「是……是嗎?」她顫抖地問道。原來他竟以她為恥,竟不想讓他的朋友們得知她的存在!
「是啊!那些人就是吃飽太撐,才會淨做些無聊事。」他不滿地咕噥,隨即發現她的臉色白得嚇人。「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沒……沒有,只是因為昨晚沒睡好。」方境如用了最大的努力偽裝自己,不讓他瞧見她的心正在哭泣。
「這樣啊!那你快點回去睡,有什麼事明天再說。」沈曜南不疑有他,當真以為她是因為睡眠不夠,看起來才會這麼不對勁。
「好的,我馬上去休息。」她急促地說道,隨即轉身跑開。
沈曜南失笑地望著她逃難似的背影,完全沒發現她對他產生了嚴重的誤會。
一回到自己房內,方境如就伏倒在床榻上哭了。
雖然她早有心理準備,雖然三天前已經受過第一波打擊,卻還是無法避免地被沈曜南傷透了心。
他即將遺棄她,過去那幾乎是無可挑剔的日子,只能往記憶中去尋找。
表面上看來,一切都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她又開始在他身邊逗留,以便供他隨時傳喚。
這一日,沈曜南帶著那群公子哥兒回到家中,沈氏家大業大,身為都察院御史的沉重山又是皇帝跟前的大紅人,沈曜南的朋友們自然對這幢富麗堂皇的大宅極感興趣。
除了對「靜觀園」懷抱著旺盛的好奇心,他們更想看看久聞其名卻未見其人的方境如。
沈曜南早就猜到他們真正的用意,卻不想刻意拒絕,畢竟他們的父親都是朝廷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他們一群人擠在沈曜南位於東冀的書房,才剛坐定沒多久,門「呀」的一聲被人推了開來——
方境如才進門,就看見屋裡坐了一大群陌生的訪客,她沒料到會見著這一幕,整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稍動。
「你一定就是境如了!」與沈曜南交情最深的楚元幾乎是立刻衝上前,慇勤地接過她手裡端著的小點心。
「你……怎麼會知道?」方境如訝異地睜大雙眼,她不記得曾經見過這一號人物。
「我可是久仰大名呢!」楚元爽朗地笑道,執起她的手輕吻一下。
「你做什麼?」沈曜南兩眼冒火,像被針刺到似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我沒幹嘛呀!」楚元無辜地眨了眨眼,手裡還握著方境如那青蔥一般柔嫩的小手。「這是英吉利人的禮節,我研究過的。」
他知道這是洋人表達善意的方式,可是天殺的!從小和方境如一起長大的人是他沈曜南,再怎麼說他都該排在第一順位,怎麼也輪不到楚元這莫名其妙的王八蛋頭上來!
再說,一下也就夠了,那該死的色胚為什麼還緊緊抓著她的手不放?
沈曜南咬牙切齒地看著楚元和方境如交握的手,感覺一股無明火在胸中燃燒得愈來愈熾。
他聽不見周圍交談的聲音,全副精神都貫注在異常礙眼的兩個人身上。
該死的!她為什麼不甩開楚元的手?為什麼任他窺視她的掌心,還對著他微笑?她應該給他一個響亮的巴掌才對!
真他媽的氣死人了!
沈曜南在心裡暗暗詛咒那個該下地獄的楚元,很可惜,對方似乎不痛不癢,仍舊當著他的面,公然與方境如「打情罵俏」。
「你們夠了沒?」他忍無可忍地衝向楚元與方境如。
「你怎麼了?」他們倆雙雙回過頭來,疑惑地看著沈曜南,活似他頭上突然長出一對犄角。
「大庭廣眾之下這麼動手動腳的,簡直不像樣!連我都替你們覺得丟臉!」沈曜南一邊喊著,一邊將方境如的手拉開。
「你發什麼神經?」楚元似笑非笑地看著沈曜南。「我只不過對手相有點研究,順便幫她看一下而已。」
「去你的!鬼才不知道你心底打什麼主意!」沈曜南費了好大的勁,才沒有朝著楚元那高挺的鼻樑揮拳。
「他真的只是幫我看看手相。」方境如自然而然地站出來為楚元說話。雖然才第一次見面,但是她對楚元的印象還不錯,他的談吐幽默風趣,卻不給人輕浮的感覺。
「你是白癡啊!被人輕薄了,還替他說話!」沈曜南沒好氣地吼道,他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他緊緊握住她那柔若無骨的小手,像是害怕她突然從他身邊飛走了。
方境如被他吼得莫名其妙,卻還是習慣性地逆來順受,她默默地低垂著頭,不讓眼底的委屈教他瞧見。
「你這人真是不可理喻,好端端的幹嘛隨便罵人,瞧你,把氣氛都弄僵了!」楚元才不管沈曜南是不是御史大人的兒子,拉住方境如的另一隻手,試著傳遞他的關心與支持。
「你才莫名其妙,我的所作所為不需要你來多嘴!」沈曜南硬將楚元的手拉開,把方境如藏在自己背後。
在場其他人沒有一個出面調停,他們悠悠閒閒地坐在一旁做壁上觀,只差沒有點幾盤瓜果、叫幾壺美酒來助興。
他們每個人都對「鹿死誰手」感到好奇。
「我就是看不慣,境如雖然住在你家裡,但不見得就要被你管束管西!」楚元義正辭嚴地說道。
「你要是再多說一句廢話,我就要請你立刻滾出去!」沈曜南氣得頭頂生煙。「你還不夠資格在我的地盤上撒野!」
一直沉著應戰的楚元這下再也忍不住了,他衝動地上前一步,揪住沈曜南的衣襟。
方境如被這火藥味十足的場面嚇壞了,她連忙從沈曜南背後走了出來,一把拉住楚元的手臂。
「有話好說,別這樣!」她哀懇似地說著,深怕他做出任何傷害沈曜南的舉動。
在這一刻,沈曜南胸中積鬱的憤懣全消失了,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方境如維護的人是他,擔心的也是他。
嘿,他早就知道,她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算了,這次就放過你。」楚元不甘心地鬆手。
「這句話是我要說的。」沈曜南沒好氣地瞪了楚元一眼,而後轉向方境如。「你先下去,以後看見我有客人,你就待在自己房裡,不要隨便出來拋頭露面。」沈曜南這句話立刻引來一陣噓聲,但是他不予理會。
「下去吧!我沒叫你,你就別出來。」他不厭其煩地再說一次。
方境如慘白著一張臉,幾乎是立刻把頭垂下。她逃難似地衝了出去,一下子就消失在沈曜南視線範圍之外。
再一次地,她見識到沈曜南對她的輕視和不屑。
未來,他還會怎樣羞辱她?而她,究竟還能忍多久?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30 18:20:59
第02節
沈家是京城裡著名的書香世家,代代在朝為官,並以清廉著稱。
身為沉重山的獨子,沈曜南從小背負著父母對他的期望,可生性好動的他偏不愛那些文縐縐的玩意兒,還曾經把四書五經的讀本撕去當烤蕃薯的火引,把沉重山氣得火冒三丈。
除了練功習武之外,他只看戰略方面的書籍,成天只想著帶兵打仗、建立軍功。因此,方境如就成了他的好幫手,每回沉重山安排下來的課程,幾乎全由方境如代上。
兩年前,沉重山硬逼沈曜南跟著朝廷裡的洋師父習畫,每回上課,他總是從頭睡到尾,而方境如卻非常認真地學習,長期下來,自然培養出濃厚的興趣。
這一日,沈曜南從郎師傅那兒求回了一幅新作,打算拿它當前些天亂發脾氣的賠禮。因為他知道,一幅佳作比金銀珠寶更能取悅方境如。
他悠閒地散步在涼爽的迴廊裡,腋下夾著一尺見方、以黑藍色布緞包裡的油畫。
想起方境如臉上必定會出現的讚歎和驚喜,沈曜南自顧自地笑了出來,心情也加倍愉快。
突然地,他聽見不遠處傳來交談的聲音,那兩個聲音都是他非常熟悉的。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臉上的笑容早在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後院池塘邊的涼亭裡,他看見楚元和方境如相視而立,一股難以言喻的鬱悶充斥在他的心坎裡,改變了他呼吸的頻率。
他看見楚元把手伸向方境如,拂開她頰邊一綹散落的髮絲。
他看見方境如羞澀地微笑著,那抹笑是友善且美好的。
沈曜南的怒火爆開了,完全不受掌控,幾乎焚燬他僅有的理智。
「該死的,你沒事跑到我家來幹嘛!」沈曜南發狂似地吼道,一瞬間衝到兩人身邊,硬把方境如拉出涼亭。
楚元臉色微紅地跟著走出涼亭,並以極不自然的語氣說道:「我沒先跟你說一聲,實在抱歉,從你家回去之後,我一直忘不了境如,才會這麼冒昧地前來打擾。」
方境如訝異地倒抽一口氣,她完全沒料到楚元來訪的用意。
「還沒遇見她之前,我一直看不慣黏著女人的男人,可是遇見她之後,我卻恨不得能一天到晚纏著她。我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不論你要恥笑我或是瞧不起我都沒關係,我一點都不在乎。」楚元刻意忽略方境如吃驚的表情,趕在勇氣還沒消失之前,把想說的話全都說了出來。
沈曜南氣得說不出話,胸口急速地上下起伏。
「我對境如絕對是認真的,你可以放心把她交給我。」楚元誠懇地說道,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她。
楚元這一番告白無異是火上加油,沈曜南把腋下夾著的畫高高地舉了起來,像瘋子一樣衝上前去,朝楚元的頭部猛砸。
方境如驚叫一聲,被這突然爆發的打鬥嚇得動彈不得。
楚元挨了這莫名其妙的攻擊,痛得咬牙切齒。「你該死的發什麼瘋,居然不明不白地亂打人!」
「我打死你這個不請自來的混球,打死你!」沈曜南撇下畫作,朝楚元臉上揮去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
處在挨打地位的楚元這下子再也忍不住了,他憤怒地吼了一聲,抓著沈曜南的衣襟,狠狠擊中他的下顎。
兩個人頓時扭打成一團,不一會兒,雙方都掛了彩,但是他們似乎都沒有停手的打算。
直到沈曜南的肚子又被挨了一拳,方境如才大夢初醒似地衝向兩人。
「天啊,別打了,拜託你們別打了!」她扯開嗓門大喊。
他們兩人打得難解難分,她勸阻的聲音完全收不到任何效果。
方境如急得六神無主,眼淚也跟著滾滾而落,她無暇考慮介入的後果,直接靠近纏鬥中的兩人——
「啊!」方境如痛呼一聲。混亂中,沈曜南一拳揮中她的左臉,打得她仆跌在地。
方境如的叫聲終於喚回他們的理智,楚元呆呆地垂下手,沈曜南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拳頭,以及她嘴角那觸目驚心的血漬。
「你要不要緊?」楚元首先回過神來,立刻衝向方境如,慌亂地查看她臉上紅腫的情形。
「沒……沒事……」方境如顫巍巍地說道。事實上,她的眼前一片黑,臉頰則是一片火燒似的疼痛。
「你真該死,沈曜南!」楚元暴怒地回過頭來,惡狠狠地詛咒。
「該死的是你!你立刻給我滾,她的事不需要你來操心!」沈曜南不甘示弱地吼道。「我是她的主人,如果我不准她見你,她就得乖乖聽話!」
楚元硬把脾氣壓下,試著跟沈曜南講道理。「你別無聊了,如果你不准我到你家來,可以,但是我會和她的在外頭見面。」
「我說不准就是不准,沒得商量!」沈曜南獨斷地說道。「你信不信,如果我要她不准見你,她當真就會乖乖聽話。」
「你……」楚元作勢要衝上去與沈曜南分個高下。
「不,不要!」方境如連忙阻止,不讓衝突繼續上演。
「你也聽見他說的話了,我覺得奇怪,你為什麼要一再地縱容他?」她忍氣吞聲的模樣,讓楚元為之氣結。
「從以前到現在,她一直是我的影子,我往東,她要跟著往東,我往西,她也要跟著往西,這樣你瞭解了嗎?」沈曜南得意洋洋地說道。
「豈有此理!」楚元忿忿地拉開方境如的手,打定主意要給沈曜南一頓教訓。
「不要!你打不過他的。」方境如哀求似地拉住楚元的手。
任誰都看得出來方纔那場打鬥是誰佔上風,她不希望楚元再為她受任何傷,更重要的是,打人的沈曜南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他多多少少會受點傷,而這是她最不樂意見到的。
「你這吃裡扒外的賤丫頭!你沒看見他剛剛打我打得多狠嗎?居然還替他說話!」沈曜南氣得口不擇言。「你可別忘了你是我的僕人,我要你做什麼,你就得照做不誤,現在,立刻給我滾過來!」
方境如驀地抬起頭來,她以一種憂愁的、悲哀的、略帶怨恨的眼神注視著他。
沈曜南被她的模樣嚇住了,他從不曾在她眼中瞧見這樣的……恨意。
恨意?不會吧!她怎麼會很他?怎麼可以恨他?
他的心驚跳著,卻不予理會,反而故意用兇惡的語氣吼她:「怎麼?這個男的只不過說了幾句甜言蜜語,你就打算跟他跑了嗎?」
「你怎麼可以冤枉我?」方境如不可思識地喊著,眼淚立刻爬滿雙頰。
「這是你對我說話的態度嗎?你可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可別忘了你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影子!你永遠沒有資格跟我平起平坐,更沒有權利指責我!」沈曜南惱羞成怒地吼她。
方境如不可思議地盯著他,直把他當成某種令人無法理解的怪物。
「你那是什麼眼神?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嗎?」沈曜南倔強地問,其實他並不想這樣咄咄逼人,但就是拉不下臉。
「如果成為你的影子,就要在你腳下被踐踏、被蹂躪,連最後一絲尊嚴也要丟棄,那麼我寧可不要!我寧可把這份『殊榮』讓給別人!」方境如不顧一切地喊了出來。
她一喊完,立刻飛也似地跑開,她無法繼續留在有他的地方,她必須逃,而且是逃得愈遠愈好。
沈曜南目瞪口呆地望著方境如離去的身影,好半晌之後,他仍不敢相信剛剛發生的一切是真的!
那個總是對他說「是的,曜南!」、「遵命,曜南!」、「我永遠都會聽你的話,曜南!」……的小女孩跑到哪兒去了呢?
她總是那麼溫順、那麼和煦,就像冬日的陽光一般令人喜愛。
印象中,她從來不曾發過脾氣,連大聲話都不說一句,她總是默默地陪在他身邊,任由他使喚來使喚去。
曾幾何時,她不再是他那個善良好欺的小跟班了,也不再對他所說的每句話言聽計從,她開始有了自己的主見,也漸漸脫離了他的掌控。
一種難解的愁緒,悄悄蒙上沈曜南向來平靜無波的心,童年歲月已悄悄流逝,他不再是從前的沈曜南,而她也不再是從前的方境如了……
過去,沈曜南的脾氣雖不好卻還算講理,但是過去這十天來,他變得暴躁、易怒、顛倒是非、不可理喻,幾乎到了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
在這人多口雜的大宅院裡,很多事是想瞞都瞞不住的,沈曜南與方境如之間的衝突自然也不例外。
照理說,應該有人出面勸勸方境如,要她向沈曜南道歉,畢竟沈曜南是主子,而她只是沈家豢養的一個小小僕傭。
但是這十天來,卻沒有一個人嘗試這麼做。
人人都知道方境如是個多麼溫和、多麼良善、多麼知足、多麼惜福的女孩子,她不可能主動去挑起紛爭,這其中必然有個充分的理由。
於是,低迷的氣氛依舊持續著,並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少爺,開開門哪,老爺要您立刻去見他。」專為沉重山跑腿的阿勤在門外喊著。
「滾開,我誰都不見!」沈曜南抓起一個瓷瓶往門上砸了過去。
「少爺,這可是件大事哩!皇上看了您寫的那本『攻略守策』,欣賞得不得了,還有意讓您出任定西大將軍,討平回疆的叛變!」
「怎麼不早說!」沈曜南突然一陣風似地衝了出來,直衝向沈家那氣派十足的前廳。
沈曜南一出現,就教人群給包圍住了。
「曜南,你真是太馬爹娘爭氣了!」沈夫人一看見兒子,趕忙走過去拉住他的手。「因為你寫的那本兵書,你爹今兒個在朝廷上可風光了!」
「是啊,曜南,你雖然不愛唸書,卻不愧是我沈某人的好兒子!」沉重山眉開眼笑地持著鬍鬚。「這樣也好,咱們家向來只有文官,現下總算出了一名武將。」
「奶娘,你過來一下。」沈曜南不理興奮的眾人,單獨把奶娘叫了過來。
「什麼事啊,少爺?」奶娘與有焉地笑開了。「從小看著你長大,我就屬今兒個最得意、最欣慰了。」
「你們就是愛小題大作。」沈曜南無奈地歎道。
「這事兒可一點都不小啊,少爺!」奶娘認真地瞪大雙眼。「朝中百官爭著提出各式各樣的戰略法,皇上卻獨獨賞識你,這需要多麼不凡的智慧和創見啊!」
「是啊,曜南,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呀!」沈夫人興致勃勃地附和。
「是、是、是,我知道自己很了不起!」沈曜南無奈地猛點頭,接著把奶娘拉到角落去。「奶娘,你替我去跟境如說一聲,看看她有什麼反應。」沈曜南滿臉期待地說著。
可以料想得到,方境如絕對會立刻衝過來祝賀他,因為從小到大,她最崇拜的人就是他了。
「這就別忙了,她有什麼反應,跟這件事完全不相關吧?」奶娘壓根不能理解沈曜南的用意。
「奶娘,既然你是最寵我的,就照著我的意思做嘛!」沈曜南親暱地攬住奶娘的肩頭。
「你這小子!只有要我幫忙的時候,才會想到我。」奶媽半是責備半是玩笑地說道。
「好啦、好啦,你就快快去吧!」沈曜南連忙將奶娘推了出去。「跟她說我在書房等她,還有,只要她好好跟我說句『對不住』,我就把之前發生過的不愉快給忘了。」
「好好好!你從小就是這樣,急性子,想做的事一刻都等不及。」奶娘笑著瞪他一眼,才轉身離開。
「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看著方境如低垂的頭,奶娘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沮喪。「如果你聽見了就應我,別老是這麼一聲不吭的。」
然而,奶娘的要求並沒有被接受。
她已經對著方境如說了一下午,不管是動之以情、說之以理或威之以勢,全都收不到效果,她好像對著塊木頭自言自語。
「我說境如啊,女孩子家的個性不要太硬,尤其你的身份只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孤女,跟僱主鬧彆扭,豈不是太傻了?」奶媽數不清是第幾次對她說這樣的話。「少爺對你已經夠寬容了,你別恃寵而驕,以為可以對他耍小姐脾氣。少爺從小是人人捧在手心裡的小祖宗,沒有人敢開罪他,如果你夠聰明的話,就順著他吧!」
方境如依舊頭也不抬地注視著自己交握的雙手,她那彎彎的長睫毛靜謐地半垂著,臉上見不到任何表情,她這副模樣簡直比入了定的僧人還要沉靜、還要無動於衷。
奶娘不放棄地繼續遊說,「少爺也說了,只要你好好說句『對不住』,他就會把發生過的不愉快一筆勾銷,我是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不愉快,但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好吧,就算少爺真有不是,你忍一下就過去了,這應該不會太難的……」
奶娘話才說一半,卻見她掉下了成串的眼淚。
「怎麼了?怎麼了?有話好好訪,為什麼突然就哭了呢?」奶娘慌忙地說道,隱隱約約察覺這事不好擺平。
方境如依舊沉默不語,只有眼淚不斷滴落的景象證明她是個活生生的人。
「你從來不是這麼不講理的孩子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說,別瞞著奶娘。」奶媽強烈地要求著。
「你不懂的,奶娘。」方境如悲哀地搖了搖頭。「別逼我,我的心已經累了,真的累了。」
「你真的不考慮向少爺道歉?只要你姿態放低,少爺就會原諒你的。」明知道可能性不高,奶媽還是盡可能勸說。「想想看,像你這種身份的人,有幾個能像你這般幸運?再說,你也該去視賀少爺得到皇上的賞識,這可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啊!」
「不了,奶娘,他不需要我的祝福,自然會有人把他捧上天。」方境如落寞地搖頭。「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和他根本是不同世界裡的兩個人,本來就不該有交集。」
奶娘吃驚地看著方境如,這真是她從小看著長大、一直帶著甜美笑容的那個女孩嗎?
曾幾何時,她的眉間染上了深沉的憂鬱?曾幾何時,歡笑已從她身上遠去不見蹤影?
也許她從來就不樂觀,開朗的外貌只是她為自己添上的保護色。
奶娘怔忡地看著方境如的淚,久久說不出話來。
「你說什麼?她不來?她當真不來?」沈曜南大聲吼道,氣得把桌上的杯盤全數砸毀。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情況啊!
她總是在意著他的一切,儘管只是學會騎馬或獵了只野兔那麼微不足道的小事,她都會替他高興半天。這一次,他可是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榮耀,她卻連見他一面都不肯!
自從交代奶娘之後,他就好整以暇地待在書房裡喝茶、吃點心,想像著方境如一會兒之後就會過來向他低頭認錯,而後她會再一次成為他的小跟班、又會開始在他身前身後繞著圈。
豈知事情完全超乎了他的預料,方境如一點妥協的意思都沒有!
「是啊,她說她已經累了,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奶娘擔心地問道。「她看起來像是變了一個人,你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說她已經累了?她竟敢說這種話,竟敢這樣侮辱我?」沈曜南怒氣騰騰地大喊,整張臉漲成豬肝色。
「實在搞不懂你們倆,我好心好意想替你們解決問題,可就是沒有半個人肯跟我好好說明事情發生的經過,一個只會哭,一個只會大呼小叫,這教我從何管起啊?」奶娘雙手叉腰瞪著沈曜南,顯然也被激怒了。
「只會哭?你說誰只會哭?」沈曜南急急地問道。
「還有誰?不就是境如那丫頭嘛!」奶娘毫不客氣地給了沈曜南一個大白眼。
「她哭什麼?」他的語氣仍然是不快的,但是只要注意觀察,就不難從他眼中發現慌亂的情緒。
「這就要問你!說真的,曜南,我不相信境如是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反倒是你呵,大少爺脾氣要收斂一點比較好。」奶娘客觀地說道。
沈曜南一聽,火氣又冒了上來。「是她自己不知檢點!我只不過把一個不識相的野男人趕出去而已,算是維護我居家的寧靜,這可一點都不過分!」
「野男人?」奶娘好奇地問道。
「也……也說不上啦!」由於心虛,他的音量降了一些。「總之,她幹嘛為了一個不相干的男人和我起衝突?簡直不可理喻嘛!」
奶娘打鼻孔裡呼出一聲,她才不相信事情會像沈曜南說的那麼單純。
「你那是什麼表情?不相信嗎?」沈曜南一邊質問,一邊把袖子捲了起來,露出手臂上青青紫紫的傷痕。
「都這麼大的人了,還把自己搞成這副德行!」奶娘非但沒有「安慰」他,反而在他手上擰了一把。
「奶娘!」沈曜南不贊同地叫道。
「說吧,是誰那麼大膽,敢碰咱們高高在上的少爺?」
「還不就是楚元那王八蛋!他沒經過我的同意就跑到家裡來誘拐境如,我為了維護境如的名譽,所以和楚元打了一架,誰知道境如那丫頭非但不感激,還幫著外人對付我!」沈曜南咬牙切齒地說道,想起那日她護著楚元的模樣,他就一肚子火。
「真的嗎?」奶娘半信半疑地問道。
「當然是真的!」沈曜南尖銳地吼道。「我還沒有到要用苦肉計來博取同情的地步!」
「說得也是。」奶娘勉強同意沈曜南的說法。「只是,你怎麼知道楚元是來誘拐境如的?人家可是楚侍郎的公子,感覺上挺務實的,為人也很和氣。」
「奶娘,你今兒個是怎麼了?好像存心跟我過不去!」沈曜南緊鎖雙眉,對奶娘的「反常」極為不滿。
「我不是存心和你過不去,只是我瞭解境如,知道她不可能像你說的那個樣子,她只會為你賣命,不可能幫著外人來對付你。」
「你不瞭解,一旦她遇上心儀的對象,就不再和從前一樣了。」沈曜南落寞地說道,他感覺自己的心為這個可能性而顫抖。
看著沈曜南失魂落魄的模樣,奶娘心中突然起了一陣不祥的預感——這個人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驕子,該不會愛上那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吧?
不不不,這可不行!雖然這兩個孩子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但是他們兩人的背景相差太懸殊,根本上是不會有結果的。
「奶娘,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啊?」沈曜南不耐地推著奶娘的肩膀。
「什麼?你說什麼?」奶娘如大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
「我說,我已經考慮清楚了,你現在立刻去境如那兒幫我傳話,如果她跟楚元之間沒有任何曖昧,我願意對我那天的行為道歉。」沈曜南捺著性子重複一遍。「這已經是我最大的讓步了,你知道我從來不向人道歉,為了她,我可以破例。」
「我……我知道了。」奶娘慌亂地答應。沈曜南的「妥協」證實了她的臆測,也讓她更加無所適從。
「你知道就好。」沈曜南心滿意足地微笑。「現在你快點去跟她說,我實在不想繼續這種無聊的冷戰,一旦我帶兵出征,不知道有多久的時間沒辦法見面呢!」
想開之後,沈曜南的心情好多了,也不再繃著一張臉。
「好……好的。」相較於沈曜南的輕鬆,奶娘則顯得緊張萬分,她實在沒有往下聽的勇氣,幾乎是用逃跑的方式離開現場。
「情況比我想的還嚴重。」奶娘邊走邊喃喃自語。「不行、不行,說什麼都不能讓他們和好!」
沈曜南在這個時機出征是最妥當的,等他凱旋而歸,方境如也許已嫁為人婦,這麼一來,悲劇就不會上演。
奶娘一咬牙,在迴廊處轉了個彎,遠遠避開方境如的小房間。
雖然棒打鴛鴦的角色不討好,她也得硬著頭皮——演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30 18:21:23
第03節
時間又過七天,這已經是沈曜南所能容忍的極限了。
這一回,他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不再是怒氣衝天像是要找人打架似的。
他沿著迴廊來到一處僻靜的院落,這是他特地為方境如爭取的,雖然比不上主宅富麗,卻是沈家宅院裡最幽靜的地方。
他面色凝重地來到她的房門前,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
「誰?」房裡傳出沈曜南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他的心驀然一跳,手心也微微出汗。實在有太多天沒見,他竟有說不出的緊張。
「誰在外面?」方境如疑惑地再問一聲。
「是我,把門打開。」他清了清喉嚨,語氣還是和從前一樣,充滿命令的意味。
她沒有讓他等太久,立刻把門打了開來。
她垂首站在他的身前,姿態是卑微的。
「你為什麼不來找我?」他的態度說得上溫和,他對她,總是比對其他人特別。
「我……不想惹你心煩。」
「不想惹我心煩?我看是正好相反吧!」沈曜南沒好氣地說道。
方境如依舊靜靜地聽著,對他的指控完全不加以反駁。
沈曜南無奈地歎了口氣,他今天來可不是為了吵架,還是把脾氣收斂一下吧。「奶娘是不是有幫我傳話給你?」
方境如輕輕點了點頭。
「你已經聽見了,卻無動於衷?」沈曜南不可思議地嚷道,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人低頭——雖然是透過第三者傳話,而她居然不買帳!
方境如以為他是專程來聽她說好話的,於是順口說道:「恭喜少爺,將來你一定會有一番大作為的。」
「見鬼了!誰希罕你講這種沒營養的廢話!」沈曜南懊惱地瞪了她一眼,她為什麼就是不明白他的心?
「那……要說什麼?」方境如硬著頭皮問道,只覺得他愈來愈難纏了。
「說什麼?!」他一直壓抑著的火焰終於爆發了,衝動地捏住她的下顎,強迫她把頭抬高。
她的眼中出現懼色,完全不理解他突如其來的舉動。
「你真驕傲啊!想想看,你只不過是八年前我撿回家飼養的小寵物,有什麼資格對你的主人耍脾氣、鬧彆扭?」沈曜南氣得口不擇言,她尖尖的下巴早已被他捏出紅痕。
方境如強忍著洶湧的淚意,不讓他發現她的心已經被他傷得支離破碎。
她早就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厭倦她,也知道對他來說她的價值就像撿來的小狗小貓,但是親耳聽他承認,依舊是教人難堪的。
「我已經表現最大的誠意,你卻還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女皇!好,你倔強、你不服輸,可是你別忘了我比你更倔強、更不服輸,除非你跪下來求我,否則我再也不會理你!」沈曜南氣呼呼地喊道,整個臉都漲紅了。
方境如面無表情地看箸他,身體卻顫抖著。
「你說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沈曜南人大地推著她的肩膀。「你這個不知感激、忘恩負義的丫頭!自從楚元出現之後你就變了,變得讓我厭惡、讓我痛恨!」
方境如狼狽地倒退三大步。
「叫你說話,你聽見了沒有?」沈曜南更氣了,氣她的無動於衷,氣她根本不將他放在眼底。
「你要我說什麼?我一點都不在乎被你厭惡、被你痛恨!」方境如不顧一切地喊道,不知從哪兒生來的力氣,她一把推開沈曜南,朝著後院狂奔而去。
明明是他先遺棄她,明明是他先用不堪入耳的言詞傷害她,憑什麼還能把一切的錯全都推到她頭上來?
她實在不甘心啊!
多年來,她總是戰戰兢兢地伺候他、任憑他差遣、任憑他呼喝,難道這樣還不夠嗎?難道真要她丟棄最後一絲尊嚴,他才肯放過她?
不,這太過分了,她再也無法忍受了!
她一古腦地往前衝,直直撞進一個柔軟的懷抱裡。
方境如抬起頭,看見奶娘那雙慈愛的、寫滿擔憂的眼睛。
「奶娘——」她叫了一聲,把委屈的波全數傾洩。
奶娘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靜靜的包容她的悲傷……
沈曜南才剛罵走一名送飯來的傭人,立刻又把一名送點心來的小婢吼了出去。
他和方境如之間的僵局仍未突破,偏偏出征的日子又已經敲定了,他就算多出一個腦袋,也不知道讀怎麼解決這令人心煩的事。
他不知道方境如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不可理喻,但他自己的態度實在也說不上好,難怪這場架會愈吵愈凶。
偏偏他又是個重面子勝於一切的人,早些時候自己說過的話還在耳畔,教他怎麼拉得下臉去承認自己的錯誤?不不不,這比要了他的命還困難。
事情還沒解決,他真想請求皇上派人暫代他的職務,但他知道自己作不出這樣的決定。
建立剽悍的軍功一直是他的抱負與志向,現下好不容易有了帶兵出征的機會,他怎麼可能放棄?
除此之外,沈氏夫婦對他抱持著極大的期望,他早就下定決心,要成為他們引以為做的兒子。
出征已是不容更改的事實,無論如何,他都得在三天之後成行。
只是……他和方境如之間的衝突,就這麼擱下了嗎?
乾隆二十三年·春·北京城外
天氣是陰沉的,灰濛濛的天空捲著黑壓壓的烏雲,路面上凹凸不平的窪洞以及四處飛舞的黃沙,使周圍的空氣瀰漫著一種滄涼的氣息。
然而最教人鼻酸的,是一幕幕催人落淚的離別場面,北京城外的郊道上,擠滿了送行的人潮。
這番景象,沈曜南卻視而不見,就連急如雷鳴的戰鼓聲也聽而不聞。
他的眼睛忙碌地在人群中搜索,卻始終尋不到他渴望看見的目標。
「你發什麼呆啊,曜南?」沈夫人疑惑地拍了拍兒子的臉。
「沒……沒事。只不過想到要離家這麼久,心裡有點捨不得。」沈曜南勉強拉回心神,眼睛卻仍在前前後後地張望著。
「娘也捨不得,你從來不曾離家這麼遠、這麼久。」沈夫人突然眼眶一紅。「老爺,咱們乾脆別讓曜南去,萬一他出了什麼意外,可怎麼辦才好?」
「婦人之見!」沉重山佯裝堅強地斥喝,其實心中的擔憂不下沉夫人。「男兒立志在沙場,你一輩子把他綁在褲腰上,怎麼成得了材?」
沈夫人被丈夫一凶,不敢再提意見,但是眼淚卻忍不住流了滿腮。
「你們別擔心,我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沈曜南環住母親的肩頭,心不在焉地說道。
這時候,他突然在人群中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全身肌肉繃緊了,呼吸也變得異常急促。
沈曜南幾乎是立刻衝了出去,他無法等她慢慢走過擁擠的人潮,於是快速地接近那個紮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孩。
「境如!」他帶著豐沛的情感,急促地喚了一聲,並以兩手攫住她纖細的臂膀。
那女孩吃驚地抬起頭,模樣是挺像方境如,但絕不是她。
「對不起,我認錯了!」沈曜南狼狽地說道,眼底寫滿濃濃的失望。
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原處,像是遭到了最嚴酷的打擊。
「發生什麼事了,曜南?」沈夫人關心地問道。「你的臉色好難看。」
「沒事,我以為看見熟人,結果卻認錯了。」他既失望又憤怒,卻不想讓人看穿他的心事。他怎能為了一個女孩心神不寧?
「時間不早,我看你也該上路了。」沈大人加大音量提醒著。
「我知道。」沈曜南勉強說著,他強迫自己移動腳步,跨上一匹高大的駿馬。
「曜南!」在他即將走進部隊時,有個人喊了他的名字。
他幾乎是立刻回過頭去。
可惜,那聲音的主人並不是他最渴望見到的。
「你要不定時捎個信回家,讓爹娘放心。」沈夫人淚漣漣地交代著。
「我知道。」沈曜南感動地點了點頭。「阿瑪、額娘,你們也要小心身體,我會盡快完成使命,你們等著我吧!」
話一說完,他鞭策著胯下的牲口,頭也不回地走向前去。
既然要走,又何必多添離愁?
然而,他卻揮不去失落的感覺。
這是他第一次去到那麼遠的地方,而且近期內不可能回來,好歹她也該來送他一程啊!
難道她就真的那麼驕傲、那麼無所謂?八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他對她的珍惜和愛護都不算什麼?
啊,他無法平衡內心的波瀾,也無法減去那滿溢的思念。
啊,她為什麼還不來?為什麼讓他苦苦等待?
今天是他遠行的日子,而她卻刻意藏了起來。
方境如心神恍惚地穿過迴廊來到自己的房間,稍早,她就躲在位於西大街的香油鋪子裡,那是奶娘用多年積蓄買下的店面,店後方有個小小的雜物間,連奶娘都不知道她窩在一桶桶香油堆裡過了大半夜。
她早就聽到風聲,知道大伙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準備好要去替沈曜南送行,為了防止意外,她一直等到曙光微現才離開香油鋪,回到沈氏大宅。
這麼大費周章,無非是為了斷絕渴望見他一面的念頭,她怕自己會捱不住離別在即的苦澀,而放棄了原有的堅持。
可是,她心裡的感傷並沒有因此而減損一分一毫。
她的心好亂、好亂,那種感覺就像遺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讓人覺得既悲傷又無奈、既孤獨又痛苦。
深沉的寂寥和不安就快將她壓垮了,而她,卻找不到解決的方法。
她像行屍走肉一般進了房間,而後倒臥在睡床上開始痛哭。她知道這幢大宅裡幾乎沒人,就算有人,她也無法再忍耐。
「什麼東西啊?」驀地,她發現自己床上多了件「異物」。
方境如連忙直起身子,透過迷濛的淚眼打量床上那件黑色布料包裡著的方形物體,由外觀看來,那應該是一幅裝了框的畫作。
她隱的記起和沈曜南發生爭執的那一天,他曾用這件東西往楚元的頭頂上猛砸。
方境如心驚膽戰地拿起黑色包裡,並以顫抖的手指解開。
「天,是郎師父的油畫!」方境如吃驚地叫了起來,學了多年西畫,她當然明白這幅畫的出處及價值。
她立刻在床上東翻西找,果然發現了一張淡黃的字條——
本想送給你,卻因為受了損,一直沒送出去。你可以選擇保留它,或者乾脆扔了它,我不介意。別信我在氣頭上所說的話,那不是真的。
看著字條上那龍飛鳳舞的字跡,不必想,也知道是誰寫的。
方境如的眼淚立刻成串地淌了下來,洶湧的淚浪模糊了她的視線,也讓字條上的字體暈染開來。
方境如一邊流淚,一邊咀嚼沈曜南話中之意,突然,她的腦海中靈光乍現,一個前所未有的想法佔據了她的思緒!
她胡亂擦著眼淚,連件衣服都沒加就衝了出去。
她決定去找他。
上天保佑,希望還來得及。
第三次鳴鼓,代表著隊伍即將出發,身為主帥的沈曜南必須拋開依依不捨的情緒,做為所有士兵的模範。
他騎到了隊伍的中央,身後送行的人潮中不斷傳來哭泣的聲音。
他已經開始後悔,為什麼不逼方境如來為他送行?
想到這兒,沈曜南不覺失笑,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習慣以「逼迫」來達成目的?是不是他的專制和霸道讓方境如再也忍受不了?
突然,他聽見一個慌張的、焦灼的聲音,那聲音是如此熟悉,就算過了一百年,他也絕不會遺忘那聲音的主人。
沈曜南既期待又怕失望地回過頭去,一眼就看見方境如在人群中拚命地往前推擠,有好幾次差點被人壓倒在地。
沈曜南心跳的速度加快了,他想高喊她的名字,又害怕是自己的錯覺。
「曜南,你在哪裡?曜南——」好不容易,方境如擠到人群的外緣,她充滿淚水的眼睛只看得見路面上飛捲的黃沙。
方境如急得眼淚直流,就差那麼一點點,她就可以看見他了啊!
「小丫頭,別再往前了!」一名高頭大馬的衛兵立刻拉住她。「打了勝仗之後,要見面還怕沒機會嗎?」
「不要!你放開我、放開我!」她不斷地掙扎、哭喊,兩手狂亂地探向那逐漸遠去的隊伍。「你放開我,我要見曜南、我要見曜南——」
他聽見了,他真的聽見她在喊他!
沈曜南恍如大夢初醒一般,連忙掉轉馬頭朝著來時路奔了回去,」看見她那張哭泣的臉,他整顆心都擰疼了。
「境如,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沈曜南情急地大喊。
「曜南!」方境如立刻停止掙扎,急急地尋找聲音的來源。
她幾乎是立刻看見他。
她的眼淚像潮水般洶湧而至,但是她的唇邊卻帶著一朵絕美的笑花。
「曜南,對不起,我一直……一直到現在才來……」方境如哽咽地說道。
「別哭,我不會去太久的!」沈曜南激動地說著,他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她總算出現了。
他好想立刻衝到她身邊,好想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但他知道自己不能!
他必須顧全身份,才能服眾。
「都是我的錯,曜南,我不應該惹你生氣,也不應該鬧彆扭。」方境如心碎地喊道。
「不,應該道歉的人是我。」
「別這麼說!」方境如激動地說著。「我會等你,曜南,不管多久,我會一直等著你!」
沈曜南動容地瞧著方境如,那張淚痕滿佈的小臉,和他記憶中一樣地真誠、無偽。
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可以感應她未能說出口的千言萬語。
他不必猜測自己在她心中佔據著什麼樣的地位,也不必懷疑她的忠誠會不會隨著歲月流逝逐漸變質,在她眼中,他看見了他要的答案。
「你要是敢不等我,我會把你掐死的!」沈曜南把手圈在嘴邊,以他最大的音量喊道。
方境如又哭又笑地模仿他的動作,使出全力大喊:「你永遠沒有借口掐死我,因為我會一直等你的!」
話聲歇,兩人相對無言,寫滿離情的眼中只望得見彼此。
一直到隊伍走遠了,她變成人群的一部分,他變成遠方一個渺小的黑點,他們的眼睛依舊專注地看著遠方。
因為遠方有最深的牽掛。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30 18:21:52
第04節
乾隆二十四年·秋·北京
沈家大宅的後方,有處寧靜的花園,方境如總愛在這繽紛的小世界裡隨心所欲地創作,把各個時節不同的美景收藏在她的圖畫裡。
除了創作,她也在這裡反覆細讀沈曜南捎來的信件。由於怕洩漏軍機,加上他有無數的敵人要面對,沈曜南的信總是非常簡短,然而方境如卻一點都不在意。
而今,等待的日子就要結束了,七月時已傳出捷報,不久之後,他即將帶著滿滿的榮耀歸來。
每一天,她逢人就笑,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如此興奮、雀躍了。
「我在跟你說話,你到底聽見沒?」奶娘故意在方境如耳邊大吼。
「啊!」方境如嚇得畫刀一偏,苦心點綴的畫面全給破壞了。
「我說你啊,別成天到晚畫這種鬼玩意兒,再好看也不能當飯吃!」奶娘習慣性地叨念著。
方境如不以為件地笑了笑,重新混合油彩,打算把那一處不完美的地方修好。
「你這丫頭真是愈大愈不像樣了,奶娘說的話,你一句都不聽!」奶娘故意裝出受傷的表情。
「哪有,我很認真地在聽啊!」方境如討好地說道。
「那你說說看,我剛剛講了什麼?」
「不就是叫我別畫這種鬼畫!」方境如無奈地看著奶娘,相同的話她已經聽了三年,早就可以倒背如流了。
「不是這一句,是之前那一句。」
「不是這一句?」方境如莫名其妙地搔了搔頭。
「你看,我就說你根本沒在聽!」奶娘佯怒地瞪大眼睛。
「好啦、好啦,算我不對,拜託你再說一次,這一次我一定會仔細聽,這樣行嗎?」方境如求饒似地說道。
「我是說啊,你年紀也老大不小了,總不能一天到晚畫畫呀!」奶娘意有所指地歎了口氣。
「我就說是這一句,你還說不是!」方境如失笑地搖了搖頭。
「叫你別畫畫,最主要的原因是女孩子大了總要嫁人的,你將來的丈夫可不會希望自己的妻子一天到晚做這些沒意義的事。」
「嫁人?我連想都沒想過呢!」方境如回答得理所當然。「所以,你就別替我瞎操心啦!」
「你今年十七了,怎麼可以連想都沒想過?」奶娘不可思議地大吼。「趁著年輕,你還有選擇的空間,等年紀一過,就是別人挑你啊!」
「那有什麼關係,反正我不嫁人啊!」
「你……你……想把我氣死不成!」奶媽做作地撫著胸口。「老爺養你這麼大,不是要你留在家裡當老小姐的!」
「奶娘,你別氣嘛!緣分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急不來的。」方境如丟下畫刀,親熱地摟著奶娘的肩膀。
「你知道我生氣就好。」
「是是是,我知道錯了,請你大人不計小人過。」
「少來這套。」奶娘忍住笑,故作嚴肅地瞪著她。「今天你非要給我個明確的答覆,如果你答應了,我立刻叫對方過來下聘。」
「下聘?」方境如驚訝地張大嘴巴。「我該不會是聽錯了吧?」
「你果然從一開始就沒注意我說的每一句話。」奶娘責備地捏住她兩邊臉頰。「楚家少爺連著好幾次請媒人來說媒,你總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吧?」
「說媒?不會吧?我又不認識什麼楚公子。」
「你不認得人家,人家對你可是情有獨鍾呢!」奶娘曖昧地笑了笑。「一年多前楚公子來家裡作客時認識了你,從那時起,他就對你念念不忘,如果不是朝廷派他到苗疆去,他早就派人來說媒了。」
「可惜我對他沒印象。」
「怎麼可能沒印象?他叫楚元,是少爺的朋友,人長得斯文又懂禮貌,你也覺得他很不錯啊!」奶娘努力地想喚起方境如的回憶。「再說,楚家在朝廷上非常有名望,你嫁給他之後一定不會吃苦的……」
「奶娘,說這個太早了吧,我又沒打算要嫁給他。」方境如無奈地打斷興奮過度的奶娘。她隱隱約的記得有這麼一號人物,但是卻沒有進入瞭解的興趣。「你這孩子,怎麼說不聽呢!婚姻本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娘不在了,我也算你半個娘,當然要替你留心啊!」奶娘又開始吹鬍子瞪眼睛了。「這些年來,你自己也體會到寄人籬下的辛苦,王爺、福晉對你再好,也比不上有個自己的家,你說是不是?」
方境如沉默了,奶娘這話,說中了她的痛處。其實她也知道找個人嫁對她來說是最好的選擇,只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想像,自己要如何跟一個陌生的男子共度下半生?
「聽話吧,人家可是非常有誠意的!」奶娘苦口婆心地勸著。
方境如不知所措地看著奶娘,想拒絕卻說不出口。
「你先別急著反對,自個兒看過再說,楚少爺比一年多前更加地英俊瀟灑,我相信他不會令你失望的。」奶娘自認做了最大的妥協。
「再……再說吧!」方境如支支吾吾地回道。
「你的意思是行?」奶娘自行解讀後,眉開眼笑地問了出來。
「不是、不是啦!」方境如急得快哭了,她明明採用婉轉的方式拒絕,怎麼會教人給扭曲了?
奶娘一聽簡直快氣昏了,於是扯開嗓門,威嚴十足地吼了起來,「不管你答不答應,這次都得聽我的!」
方境如正想求情,卻在這時候聽見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境如……我……要告訴你……一個驚天動地的……好……好消息……」小容上氣不接下氣地衝了過來,粗魯地扯住方境如的手臂。
「什麼消息,讓你急成這樣?」方境如熱切地問道。她認定小容是故意來替她解圍的,於是立刻表現出極感興趣的模樣。
「你一定……會……會大吃一驚的……」小容說了半天,卻還是沒說出重點。
「真的啊,那肯定是非常非常嚴重的大事了。」方境如更肯定小容是來幫自己的,其實根本什麼事都沒發生。
「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我……現在就帶你……過去……」小容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往前院的方向跑。
方境如幾乎是立刻跟上小容的腳步。
就算小容所謂的大事只不過是門口死了只螞蟻,她也會煞有介事地跟過去看看,只要能逃過奶娘的「文攻武嚇」,她一定會配合到底。
不一會兒,她們來到沈家那氣勢十足的前院。
那片佔地頗大的廣場上聚集了一大群人,方境如好奇地張望著,看樣子當真有事發生了!
「你看看中間那個人是誰!」小容興奮地指著場中央一個高大的男子。
「不……不會吧……」方境如整個人呆住了。那個人……那個人該不會是她早也盼、晚也盼的沈曜南吧?
「你看見了沒有,那就是名聞遐邇的定西大將軍,也就是我們的少爺!」小容與有榮焉地說道。
「天啊,真的是他!」方境如整顆心瘋狂地跳動著,眼眶也開始發熱。
她貪婪地注視那高就挺拔的身影,站在人群中談笑風生的男子,真是她朝思暮想的沈曜南!
她立刻發現他比從前高了許多,皮膚黑了一點,身材也變得更加結實。他全身上下充滿自信的風采。
這樣的沈曜南,是最受矚目的焦點。
想不到一年多的時間,可以產生如此大的變化,昔日任真率性的大男孩如今是成熟穩重的大男人了,對方境如來說上一種強烈的震撼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
這些日子以來,他變得更加吸引人,那麼她呢?
方境如低著頭打量自己。她身上兜著一條沾滿顏料的大圍裙,更別提她那頭未經梳整的亂髮,以及臉上那縱橫的油彩……
天哪,她簡直邋遢透頂!而他也實在太會挑時間,偏偏選在她最狼狽的時候出現!
不不不,她得先回房去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
方境如腿跟一旋正想開溜,卻被反應迅速的小容抓住了。
「喂,你哪根筋不對?少爺是在那個方向!」小容不懷好意地取笑道。「好不容易把他盼回來了,你害羞個什麼勁兒?」
方境如被糗得滿臉通紅。「我……我這樣子,怎麼見得了人?」
「哦……原來如此啊,女為悅己者容嘛!」小容恍然大悟地拍著腦袋。「可是我也聽說過情人眼裡出西施,就算你剛從糞坑裡爬出來,少爺也會捏著鼻子說你實在美得不像話。」小容不正經地說著。
「你……胡說什麼啊!」方境如無措地猛跺腳。「我先回房去,不理你了!」
「少爺,快看這裡啊,少爺!」小容突然扯開喉嚨喊了起來。
聽見有人喊他,沈曜南下意識轉向聲音的來源。
「啊,境如,你總算出現了!」沈曜南想都沒想就衝了過去。
在方境如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他已將她牢牢地擁入懷中。
她覺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停止了,經過那令人窒息的瞬間,她的心臟卻以無法控制的頻率迅速地鼓動起來。
她無法分辨心頭上那緊張、興奮、害怕、感動卻又無措的複雜情緒。
一年多了,這些日子以來的思念與等待在這一刻畫下句點,她無力掌控心中那強烈的情緒波動,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一般直洩而下。
「怎麼了,你不高興見我回來嗎?」她突如其來的淚水,讓沈曜南緊張得不知所措。「我還以為你會比別人更熱烈地歡迎我!」他的心無故地陷入低潮。「不是這樣的!」她激動地澄清,帶著盈眶的淚水,還有掩不住的歡欣。「我……我等這一天……等了好久……」
「真的嗎?」
「真的!」她急切地回答,就怕他不肯相信。
沈曜南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那燦爛的笑像是把所有的陽光全攬在身上了。
「曜南,你還沒跟我把話說清楚呢!你怎麼不跟家裡說一聲,好讓我安排下人列隊歡迎?」沈夫人片刻也不想離開兒子,於是按捺不住地走了過來。
「我就是怕您小題大作,才偷偷回來的。」沈曜南失笑地搖了搖頭。
「偷偷回來,那皇上……」
「放心,我事先報備過了。」沈曜南捺著性子解釋。
話聲才落,他立刻發現自己身邊又圍了一大群人。
沈曜南給了方境如一個無奈的微笑,並在她手中塞了張紙條。他早就料到回家後會是這番場面,想和她一敘別後的種種,恐怕得另想辦法。
方境如疑惑地盯著自己緊握的拳頭,一時之間還弄不清楚他的意思。沈曜南也不急著說明,只是朝她眨了眨眼。
沈曜南假借旅途勞頓的名義,逃過一大群親友熱切的關心。
此刻他最想要的不是與人閒話家常,而是進一步確認方境如的心情。他渴望得知她有多思念他,是否時時刻刻期盼著他的歸來?
「唉,她怎麼還不來呢?」沈曜南焦慮地看著門外。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心急的他立刻從床上彈坐起來。
腦海中突然閃過惡作劇的念頭,沈曜南躡手躡腳地接近門板,無聲無息地藏匿在陰影中。
門板「呀」地一聲被人推開,有個輕巧的人影跨了進來。
沈曜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上前去,一手蒙住來人的眼睛、一手蒙住嘴巴。
方境如完全沒料到自己會被人「挾持」,她嚇得慌了手腳,立刻使出全力掙扎,不顧一切地開始反擊。
「別動,是我、是我啦!」手掌被咬、脛骨被踢、肋骨被撞的沈曜南,連忙附在她耳邊低語。
聽見他的聲音,方境如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鬆。
「才多久沒見,你就變得這麼凶悍。」沈曜南埋怨似地低喃,這才鬆開對她的鉗制。
「你怎麼這樣!」方境如委屈地瞪了他一眼。「我差點被你嚇死了!」
「而我則是差點被你揍昏了。」沈曜南調侃地說道。
「你活該,我不會同情你的。」方境如氣憤地猛跺腳,轉過身去不願搭理他。
「要不是你太晚到了,我才不會捉弄你。」沈曜南得理不饒人地說道。
「那又不能怪我,我……我被奶娘絆住了。」方境如心虛地說道。
「奶娘習慣早睡,不可能現在還醒著。」沈曜南毫不客氣地戳破方境如的謊言,並把她的臉轉向自己。
「總……總之,我有事耽擱了。」方境如支支吾吾地回答。
事實上,她遲到的原因,是花了太多時間打扮自己,又花了太多時間回復成原來的模樣。
她想給他一個好印象,卻又擔心他無法接受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於是整晚的時間就這麼浪費掉了。
「我堅持你必須解釋清楚。」沈曜南板著臉,看起來異常嚴肅。
「我……今天下午太邋遢了,所以……所以想把自己弄整齊一點。」方境如輕描淡寫地說道,然而泛著玫瑰色澤的雙頰卻洩漏了她的秘密。
沈曜南驚訝地看著她,心臟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他不可能那麼遲鈍,不可能不知道她為了見他而特地打扮。他不由自主地深深打量她那張素淨的臉龐。方境如那雙秋水似的明眸依舊清亮,顧盼之間卻更添風情;她紅艷的唇瓣和從前一樣柔嫩,微微開放的模樣卻更加地扣人心弦;她那吹彈可破的肌膚也和記憶中一樣細緻無瑕,然而那兩抹淡淡的紅霞卻讓她看起來更加甜美。在他眼中,她一直是最漂亮的女孩,再破爛的衣服也不能磨損她的亮度,相同的,再華麗的衣服也不能遮掩她的光彩。沈曜南無法抗拒這強烈的誘惑,他彎著身子把自己的唇湊向她的,以接近虔誠的姿態吻了她。
方境如整個人呆住了,連輕微的呼吸都不敢。他……到底在對她做什麼?她昏沉的腦子無法解讀,她混亂的思緒就像一團拆解不開的毛線球,而她,還在持續地昏沉、持續地混亂。
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久,沈曜南才移開他的唇,然而他灼熱的視線卻不曾稍離。
「你……放開我。」方境如軟弱地抗議,然而她臉上的紅霞卻不受控制地開始蔓延。
「你生氣了嗎?」沈曜南明知故問。「這是洋人的禮儀,我還以為學過西畫的你不會介意呢!」
「當……當然不會介意。」方境如故作堅強地開口。「我看過畫堂裡的洋師父這樣做。」
「你說什麼?」一把無明火點燃了他的脾氣,沈曜南突然抓住她的雙臂,使勁地將她拉近身來。「你居然讓別的男人吻你?該死的!我一定是發了瘋才讓你去學那見鬼的畫!」
「你的確是發瘋了,我哪有讓別的男人吻我?」方境如憤怒地替自己抱屈。「你不要隨便冤枉我!」
「你沒有?」沈曜南懷疑地瞪了她一眼。「可是你說……」
「我只說我看過,又沒說我做過!」
他深吸了口氣,才把自己激動的情緒穩下來。
「好吧,這次就原諒你。」他自認寬宏地說道。「但是你要給我牢牢的記住,除了我以外,不能讓別人碰你一下,就連親臉頰都不行。」
「為什麼?」
「你還問為什麼?」沈曜南攢緊雙眉,那模樣看起來可嚇人了。
「好……好嘛,我知道了嘛!」方境如抱持息事寧人的態度。反正她本來就不會讓別的男人吻她。
「說正經的,這一年多來你有沒有想我?多久想一次?」雖然外表是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他拋出的問題卻很稚氣。
「沒有。」方境如賭氣似地說道。
「沒有?」他的音量又變大了。「你敢說你從來沒想過我?」
「沒有就沒有嘛!」方境如調皮地扮了個鬼臉,而後迅速地溜出門去。「倒是你,恐怕時時刻刻都在想我吧,否則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呢?」
「別跑!」沈曜南氣急敗壞地追了出去。他身高腿長的,三兩下就在小園子裡逮到了方境如。
他牢牢地將她鉗在懷中,那獨佔的姿態像是永遠都不打算放手。
他的心被她幽柔的髮香所迷醉,臉上那心滿意足的神情,像是尋獲了天底下最珍貴的寶物。
但願能與她這般相守,直到永恆!
「你放手啦!萬一教人瞧見了,我怎麼做人?」拼不過他的力氣,方境如只能氣急敗壞地喊著。
「你如果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我是不會讓你走的,就算你把府裡上上下下的人都喊來了,我還是不放手。」沈曜南像個任性的孩子一般,獨斷地宣稱。
看樣子他真會不計代價地與她耗下去。
方境如既倉皇又無奈,然而卻有一股言語無法形容的甜蜜暖流正在她內心深處逐漸地發酵。
分離的這些日子以來,他長高了、長壯了,帶著一身成熟的男人味,與無庸置疑的陽剛魅力,然而他仍有一部分的純真是為她保留的。
方境如不由自主地笑了,他依舊是那麼地專斷獨行、霸道不講理,他對她的獨佔欲也一如往常般令人又愛又氣。
她不怕為他所獨佔,只擔心他不再視她為必然的存在。
她打從心裡笑了,分別的這段日子,並沒有在兩人之間造成難以跨越的隔閡,反而讓思念的漩渦愈繞愈深,直達記憶的底層。
「你笑什麼?」沈曜南柔聲問著,被她那淺淺的微笑迷住了。
方境如突然毫無預警地推開他,往前跑了好幾步之後才回過頭來喊道:「如果說……你寫來的每封信我都能記得一字不漏,如果說……聽見你要回來的消息,我興奮得好幾天睡不著覺,那麼我是不是就算回答你的問題?」
話一說完,方境如立刻拔腿就跑,留下震驚不已的沈曜南,呆呆地站在原處。
過了好半晌,沈曜南才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明確說出對他的思念。
他瞭解方境如,她一直那麼地害羞內向,這樣的「告白」恐怕是她所能表示的極限了。
沈曜南不由自主地傻笑起來,他渾然不覺夜色已深,獨自站立在融融的月光下,一遍又一遍回味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30 18:22:21
第05節
「曜南,你還在睡嗎?」方境如一進門就喊。「老爺和夫人等了你一上午,你也該醒了吧?」
「唉,別吵。」沈曜南說得含含糊糊,顯然還沒睡飽。
於是,方境如就拉張椅子,在他床邊坐了下來。
她就猜沈曜南不會那麼早起,很顯然的,他還沒改掉賴床的壞習慣,不過這倒是合了她的心意,就是要他睡著了,她才能隨心所欲地畫他。
她熟練地拿著炭筆,在素描專用的本子上一筆一畫地勾勒出他的輪廓。
雖然昨天已經見過面了,她仍為沈曜南的改變驚歎不已。
他的眉比記憶中還要濃密,他的唇比記憶中還要豐潤,他的下顎比記憶中更加地剛稜有型……他已經蛻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男人,然而那頭睡亂了的髮絲,卻讓他顯得有些孩子氣。
噢,她真愛看他,這張臉就算讓她看一輩子也不會覺得厭煩。
方境如完全沉溺在創作的世界中,她細心地描繪他的五官,以及他那極為誘人的睡態。
完成了大致的輪廓,她用炭筆把線條加深,再用指腹將炭粉暈開,使整個畫面更具立體感。
她專心一意地修飾著,整個心思都在畫紙上。
「啊!你怎麼醒了!」再一次把視線轉向沈曜南,方境如驀然發現他在她不注意時悄悄睜開了眼睛。
「你在畫什麼?」他以沙啞的聲音懶洋洋地問道。
「沒……沒什麼。」方境如驀地漲紅了臉,想都沒想就把整張畫紙撕了下來。
「你幹嘛撕掉?」方境如怪異的舉動引發了沈曜南高度的好奇心,也讓他清醒了一大半。
「畫……畫得不好嘛!」方境如慌張地把紙揉成一團,往自己的背後藏。
「我看看。」沈曜南一手撐起身子,另一手則伸向她。
「不要啦,沒什麼好看的。」方境如二話不說就拒絕了。「真的畫壞了,拿出來會被人笑的。」
「不管怎麼樣,我先看了再說。」沈曜南可不是好打發的角色,他快手快腳地下了床,像個巨大的黑影般矗立在她身前。
方境如困難地嚥著口水,卻還是不肯乖乖交出那張慘遭蹂躪的紙團。
「你再不給我,我就要搶了哦!」沈曜南警告意味十足地盯著她。「我非要知道你的『秘密』不可。」
「我哪有什麼秘密?你別小題大作了。」方境如強笑著說道,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沈曜南不滿地猛皺眉頭。這小丫頭肯定有問題,才會這麼遮遮掩掩。
他知道再說下去只是多費唇舌,不如即刻動手去搶還比較省事。於是,他一手抓住她的肩膀,另一手則繞到她身後。
「好過分!哪有人這樣的!」方境如情急地呼叫。
她拼了命維護自己的「主權」,然而憑她那一點點力氣,怎麼敵得過沈曜南的掠奪呢?
是的,她是敵不過,在這場注定慘敗的戰役中,她只得到一方小小的紙片。
「太過分了,你這行為跟強盜簡直一模一樣!」方境如只能含著滿肚子委屈,又怨又怒地瞪他。
這時候,沈曜南身上裡著的薄被突然往下滑,光裸結實的男性胸膛就這麼呈現在她面前。
「哇,你怎麼沒穿衣服!」方境如羞窘地別開臉,熱辣辣的紅潮從兩頰一直燒到耳朵。
「大驚小怪!你仔細瞧瞧,該遮的部位我可是一點都沒露。」沈曜南不以為然地取笑道。他雖然沒穿上衣,下身卻有一條寬鬆的長褲。
「你快把衣服穿上就是了。」方境如仍然不敢正眼瞧他,只是慌亂地催他著裝。「你這衣衫不整的模樣,實在不成體統。」
「我在部隊裡都是這樣,有時候連褲子也沒穿呢!」明知道她會覺得困窘,沈曜南還是忍不住想捉弄她。
「這裡是京城,請你千萬記住好嗎?」方境如忍耐地說道。
「好啦!不逗你了。」沈曜南邊笑邊搖頭,隨手撈起一件皺巴巴的襯衫。
穿好衣服,接下來就是揭開紙團的秘密,沈曜南好整以暇地把紙攤開,一旁的方境如卻嚇得整個人跳起來。
「還給我、還給我啦!」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整個人跳上跳下的,就為了搶回沈曜南手中那張缺了一角的畫紙。
「偏不!」沈曜南涼涼地說著,只要把手稍稍舉高,方境如就完全奈何不了他。
於是,他把紙團整個攤開,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認出畫中那扭曲變形的線條。
突然,他臉上出現一抹神秘的、難以解讀的微笑,令方境如感到頭皮發麻。
他……為什麼笑得那麼曖昧?看了那張畫,他心中有什麼特殊的想法嗎?
她想問,卻不敢問。
「你畫的人是我。」他似笑非笑地說道。
方境如警覺地打量他。「那……那又如何?」
「我要你付佣金,因為你沒有事先取得我同意。」沈曜南斤斤計較地要求著。
「啥?還要付費?」
「那當然,我總不能白白被你利用吧?」沈曜南拚命忍住笑,故意裝出認真嚴肅的表情。
這樣的要求當真令她不知所措,她完全猜不到沈曜南會是這樣的反應。
「那……你要我付多少錢?」事到如今,她只能硬著頭皮發問。
「我有一個替代方案。只要陪我一整天,你就不必付給我『高額』的佣金,除此之外,我還可以『犧牲』一下,當作你練習的對象。」沈曜南「寬宏大量」地說道。
「這樣啊,我……我考慮一下。」
「不必考慮啦!」沈曜南專制地替她作下決定。
「可是……」
「你等我,只要一下子就可以了。」話聲才落,他就開始解長褲的繫帶。
「你……你在幹嘛?」方境如傻眼了,完全搞不清楚他的所作所為。
「換衣服啊!你總不能要我邋邋遢遢地出門吧?」沈曜南理所當然地說道,作勢把褲子往下拉。
「我到外面等你!」方境如驚叫一聲,飛也似地逃了出去。
看著她倉皇的背影,沈曜南忍不住爆出大笑。
他一直笑了好久,才想起被他耽誤的時間不止「一下子」……
在家中用過簡單的午膳,沈曜南就迫不及待地拖著方境如出門,他們的第一站是尋訪北京城中大大小小的胡同。
「我真的看不出逛胡同有什麼好玩。」方境如不解地問道。她和沈曜南在顛簸的轎子裡坐了將近半個時辰。
「這當中學問可大了,『胡同』原為蒙族語,意為小巷弄,稱呼始於元代,胡同裡面住過帝王將相,也住過名人貴客,想要探訪北京人的文化實景上返里就是最好的起點。」沈曜南曾經從某本書中讀到這段記載,正好借此機會賣弄一下。
「是嗎?」方境如還是覺得難以理解。大概是她一直住在北京,也時常穿梭其中,所以就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你看!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有明朝風格的灰色調彩繪牌樓上一些都是歷史的痕跡呢!」沈曜南興致勃勃地說著,那是條年代久遠的東西向道路。
「嗯,聽你這麼一說,倒真有點可看性。」方境如深思地看著掠過身旁的景色。「只是……我的頭好暈。」
沈曜南仔細看了她一眼,果然發現她臉色發青,看起來似乎很難受。
「你怎麼不早說!」他氣急敗壞地敲了下她的頭,然後吩咐轎夫立刻停轎。
他塞了些銀子到轎夫手裡,打發他們回府。
「既然你不習慣乘轎,我們只好用走的!」
「對不起,我真掃興……」方境如懊惱地低著頭。
「別說這種無聊的話啦!」沈曜南無奈地捏著她嫩嫩的臉頰。「走個路又沒什麼大不了。」
「嗯!」方境如朝他露出一個羞澀的微笑,臉色也好看多了。
「我們來賽跑,好不好?」沈曜南興高采烈地提議著,並用鞋尖在地上畫了一條線。
「好啊!」不等他說開始,方境如率先跑了出去。
這是他們從小到大玩不膩的遊戲,每一次他總是會故意放水,讓她先跑個十來步。
「注意,我要起跑!」沈曜南悠閒地說道,一點都不擔心被她超前。
他跟在她身後,跑過一條又一條錯綜複雜的胡同。
「小心點啊,我就快趕過你了。」他一邊警告著,一邊縮短距離。
「啊,不要啦!」方境如緊張地拚命回頭。
沈曜南不由得大笑出聲,開心得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毫不吝嗇地把歡笑散播在週遭的每個角落。
方境如也決定拋開無謂的煩惱,當她待在他的身邊時,她打從心底感到快樂,更希望將一切美好的感受傳遞給他。
沈曜南和方境如就像兩個玩瘋了的野孩子,不管旁人如何看待他們的行徑,也不擔心找不到回家的路。
「啊……我……快累癱了……」方境如氣喘吁吁地說道,她終於支持不住,被他趕上了。
「跑沒幾步就喊累?」沈曜南氣定神閒地糗她。「為了配合你,我還故意減慢速度呢!」
「我……真的……不行了……」她乾脆賴在地上不動,也不管衣服會不會弄髒。
「我記得你以前沒這麼遜,是不是年紀大,退化了?」
方境如忙著調勻氣息,沒空反駁他的「侮辱」,只能象徵性地瞪了他一眼。
「對了,我們現在是在哪裡?感覺上好陌生哦!」沈曜南這才發現自己迷路了,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怎麼操心。
「完……完了,我也……不知道。」方境如臉色微變,這地方她也從沒來過。
「沒關係,說不定我們能發現什麼新鮮事呢!」沈曜南是標準的樂天派,等她休息夠了,便拉著她繼續往前。
走著走著,轉角處一個極為特殊的招牌讓沈曜南眼睛一亮。
「那是什麼東西啊?潘家園鬼市?是專賣喪葬用品的嗎?」他好奇地詢問著。
「才不是呢!」方境如自信滿滿地說道。「鬼市是從前家道中落的達官顯貴變賣家產的地方,因為交易多半在夜裡進行,所以就這麼稱呼!當然,現在營業的時間已經改了,不管白天或晚上,舊貨市場都開著。這裡有來自全國各地的貨品,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買到物美價廉的東西。」
「你這麼一說,我就更想去了。」沈曜南興致勃勃地說道。
他主動拉著方境如的手,依照標示在胡同裡燒了好幾個彎,終於來到一處露天的黃土地。
那個大型廣場上堆滿各式各樣的雜物,珍品贗品都堆在廣場上任憑驕陽風雨的摧殘,加上北京風大塵沙大,每件器物都覆上一層厚厚的塵土,看起來實在不怎麼美觀。
「這就叫鬼市?」沈曜南無力地問道。「我還以為是多麼了不得的地方呢!」
「這裡賣的束西多半是贗品,而且價格根便宜,當然不能對它要求太多嘛!」方境如不以為然地說道。
「也對,咱們就當是來尋寶吧!說不定真能在這些舊瓦堆中找到身價不凡的古物呢!」沈曜南又恢復了高昂的情緒。畢竟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經驗,感受一下也不錯。
興致一來,他把成見也拋開了,歡歡喜喜地牽著方境如的手,開始他們的古物尋寶之旅。
舊貨市場內,聚集了三十多個攤子,有賣古董字畫的、賣玉石的、賣民間舊物的、賣銅器泥壺的、賣文房四寶的。
雖然沒有遮風級雨的店面,但是交易的情形非常熱絡,不時還可以看見語言不通的洋人,與店家在那兒比手畫腳地議價。
「哈哈哈,還滿有趣的嘛!」聽見那雞同鴨請的談話內容,沈曜南差點笑破肚皮。
方境如也跟著笑了。「我們要不要過去幫忙?」
沈曜南和方境如都曾跟著洋師父學過幾年英吉利語,因此簡單的對話還難不倒他們。
「免了,說不定人家比得正高興呢!」
「才怪,那個老闆急得臉色發青,眼看就要昏了。」方境如同情地說道。
「他們自己會想出溝通的辦法,你就別擔心了。」沈曜南乘機在她水嫩的臉頰上偷捏了一把。
「你幹嘛捏我?」方境如不滿地嘟著嘴。
「因為你不夠專心,帶你出門是為了要你專心陪我,可不是要你去管別人的閒事。」沈曜南理直氣壯地說道。
「噯,你總是有理。」方境如無奈地歎息,早就習慣被他吃得死死的。
「啊,你看那是什麼?」沈曜南不經意地在舊貨堆中瞧見一個綠色物品,連忙拉著方境如趕過去。
他眼明手快地拿起那把翡翠鑲金的小梳,簡直不敢相信這麼精緻貴重的物品,會出現在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攤子上。
沈家多得是名貴古董,從小耳濡目染之下,沈曜南也培養出一流的鑒賞能力,他可以肯定這把翡翠鑲金的小梳絕對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如果揮去灰塵,肯定讓人眼睛一亮。
「哇……」方境如正要大叫,卻被沈曜南摀住了嘴巴。
「你怕老闆不知道這個東西很值錢嗎?」沈曜南附在她耳邊低語。「如果我們想用最低的價格買到它,就不能表現出太大的興趣,知道嗎?」
方境如理解了他話中之意,連忙點頭。
「真不愧是老爺的兒子。」她敬佩地說道。要不是他提醒,她一定會笨笨地任老闆哄抬價格。
「你看著,我絕對用不到一兩買下來。」
於是,方境如呆呆地站在一旁,看沈曜南施展殺價絕技。
他一下子嫌那梳子不夠合手、一下子嫌它手工拙劣、一下子嫌它質地粗糙,他用平板的聲音認真地挑剔著,看起來真像是個識貨的行家。
店家被他給唬住了,愈看那把梳子愈覺得不順眼。
「這樣吧,再少個兩分錢,您看如何?」店家自動把價格壓低。
「唔,你大概沒有仔細瞧過這把梳子,你看!這上頭已經出現好幾條裂紋,說不定梳個兩下就要斷了。」
「那……那您開價多少?」店家心驚膽戰地說道,如今他只求能賣出去,管不了利潤的高低。
「八分錢,如何?」沈曜南擺出一副不要就算了的樣子。「如果不是我妹子喜歡,我壓根不會花這冤枉錢,所以……要不要一句話,如果不要,我到別的攤子轉轉,一定能找到更好的。」
「好好好,您說了就算。」店家急急忙忙地說道,深怕沈曜南突然反悔。
於是他以不到一兩的價格,買到少說也值五百兩的珍品。
「太……太厲害了!,」方境如對他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回去之後我找人重新整頓,再把它送給你。」
「真的嗎?」方境如喜出望外地喊道。
「八分錢的東西就能收買你,實在太容易了。」沈曜南心情大好,用力地將她攪在臂彎裡。
接下來,沈曜南拉著她逛過一攤又一攤,憑著一張厲害的嘴巴,他將貨品的價格一砍再砍。
最後結算時發現,他買了羊脂白玉手環、紅木髮夾、純手工絲繡的小錢包、針線荷包、煙壺玉墜、烏木髮簪、江南木雕小花窗、仿自敦煌壁畫的美女圖,以及一串精緻的水晶佛珠。
「哇,真過癮!買了這麼多好東西,卻花不到二十兩。」沈曜南提著滿滿一袋「獵物」,得意洋洋地說道。「哪天我要是落魄了,靠搜刮舊貨來轉手就賺不完,這些東西要是經過整理,價格保證連漲數十倍。」
「一開始你還瞧不起這個地方呢!」方境如神氣活現地睨他。
「事實證明,光憑第一印象是不准的。」沈曜南不以為件,反正他心情好,這一次就讓她逞逞口舌之利。
「哇,不知不覺天就暗了,我們也該回去了吧?」方境如指了指西沉的落日,她的腳好酸,最想要的就是回家休息。
「還早得很呢!」沈曜南立刻否決這項提議。「我還要到全聚德吃烤鴨,也想嘗嘗無名居的砂鍋獅子頭,東來順的涮羊肉聽說不錯,仿膳飯莊的官延菜則做得很道地,吃過這些地方之後,我還要到東華門夜市吃小吃——驢打滾兒、炸灌腸、茶湯、餛飩候,最好再加一碗黑米粥或者是冰糖蓮子粥。」
「拜託,你有幾個胃啊?」方境如光聽就覺得頭皮發麻。
「吃多少算多少嘛,如果吃不下,明天再繼續!」
「你想吃這些菜,吩咐廚子做不就得了?」與其跑過一家又一家餐館,她寧可打道回府。
「不行,家裡的廚子做不出那幾家店的味道。」沈曜南堅決地表示。「我人在回疆的時候,就算想了一百遍也吃不到,那種感覺你一定無法體會。所以,今天我一定要好好吃一頓。你到底要不要陪我去?」
聽他這麼一說,方境如突然難過起來,雖然她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但是那種離鄉背井的滋味肯定是非常難受的。
「好,我陪你去!」她義氣十足地答允,不管再累、再倦,她都決定捨命陪君子。
「太好了!」沈曜南開心地大叫。「我的肚子已經在打雷了,咱們現在立刻就出發!」
方境如一邊搖頭歎氣,一邊忍不住笑了起來。
誰說他變成熟了?誰說他變穩重了?
在她心目中,他永遠是認真率性的少年郎。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30 18:22:42
第06節
才吃過早飯,沈曜南又要拖著方境如出門閒逛,也不管她答不答應。
這一回,他事先安排了馬車,如此一來,就省去乘轎的辛苦,也不必勞動自己的雙腿。
「等一下。」沈夫人突然從偏廳探出頭來,喊住兩人的腳步。
「什麼事啊,額娘?」沈曜南刻意忽視沈夫人一臉的不悅,以輕鬆的語氣發問。
「一大早的,你又想出去鬼混了?」
「什麼『鬼混』?」沈曜南誇張地呼叫著。「人在回疆的時候,我一直想著北京種種的好處,回來之後,我當然要重新體驗故鄉的風士人情,這樣做應該不過分吧?」
「我不是說這樣不好,而是有更多有意義的事等你去做。」沈夫人的語氣放柔了些。
「今年年底我才會正式受封,到時候我恐怕會忙得分不開身,這段空檔,您就讓我放鬆一下吧!」沈曜南的語氣已接近乞憐。
「我說的不是那件事。」
「除了為官,還有什麼有意義的事等我去做?」沈曜南疑惑地追問。
「成家!」沈夫人的語氣突然變得熱絡起來。
「成家?」沈曜南照著說了一遍,腦子裡依舊是空白的。
「古人說得好,齊家、治國,而後平天下,我看你最要緊的是趕快娶門媳婦,而不是當大官。咱們沈家就你一個獨子,你阿瑪得指望你傳香火。」
「拜託!我還不到成家的年齡吧?」沈曜南幾乎要呻吟了。
「你今年二十四了,還說年齡不到?」沈夫人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著。「你世伯的兒子二十歲就娶妻,隔年就添丁了,你爹的朋友圈裡,就他一個人還沒抱孫,你不急,我可急壞了。」
「這種事我根本想都沒想過,您也別想太多。」沈曜南意興闌珊地說道,打算趁沈夫人不注意的時候開溜。
「你別想逃!」沈夫人威嚴地喝道。「從前沒想過不要緊,今大開始給我認真想,聽見沒有?」
「額娘——」沈曜南無力地拉長尾音。
「額娘什麼事都可以依你,惟獨這件事不行!」沈夫人斬釘截鐵地說道。「如果你想不出新娘的人選,我就親自替你發落。」
「額娘——」這一回,他是真的在哀號了。
「我要說的話就這些,你自己好好想想。還有,你也該收收心了,別一天到晚只想著玩。」沈夫人話一說完就退回偏廳,留下鬱悶不堪的沈曜南,與陷入混亂的方境如。
在這之前,他從未想過娶妻生子,而她也沒想過他會與別的女人建立起更緊密的關係。
沈夫人的一席話,在他們心中投下了巨石,他開始考慮新娘人選,她則開始憂慮自己的未來。
「我額娘就愛大驚小怪,就算不娶妻又如何!」沈曜南不太認真地抱怨著。
「難道……你從來沒想過要成親?」方境如被他怪異的思想嚇壞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什麼天經地義!我才不要娶個女人進門,讓她一天到晚在我耳邊嚼舌根,萬一不幸娶到個凶婆娘,那我就永無寧日了。我才不想一輩子教人給拴住。」「可是……」
「除非她符合我所開出來的條件。」沈曜南意有所指地說道。「第一,我的妻子必須有藝術方面的才華,一個庸俗膚淺的女人我無法接受。第二,她必須有一顆善體人意的心,我希望她能帶給我心靈上的平靜,而非不停地製造紛爭。第三,她必須有一張耐人尋味的臉兒,讓我就算看一輩子也不會厭倦。第四,她可以表示意見,但絕不能故意跟我唱反調,好勝要強的女人我敬謝不敏。第五,她的身形必須嬌小柔弱,我可不想娶個虎背熊腰的女人,那會讓我倒盡胃口。第六,她必須能配合我的興趣,我不希望我的妻子只會待在家裡繡荷包。第七,她必須得我爹娘的歡心,也能和府裡上上下下的人相處融洽。」
開出一串條件之後,沈曜南微笑地觀察她的反應,他這樣的提示應該夠明顯了,她應該猜得到,誰是新娘的不二人選。
「我想……一定會有人符合你的要求。」方境如低垂著頭,語音模糊地說道。
「是啊。」沈曜南開心地附和,看樣子她已經瞭解了。
「我……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所以……所以想先回房休息。」方境如始終沒有把頭抬起來,她無法正視他的臉。
「好吧!」沈曜南慷慨地答允,直把她的退縮當成了害羞。
方境如二話不說地衝了出去。
她必須把自己藏起來,必須暫時遺忘那即將面臨的審判。
時刻終於到了,這一次是真正的離別。
一年多前沈曜南離開時,只不過人到了遠方,他們的心始終緊密地聯繫著。但是等到他成親之後,他的心就會歸別的女人所有,她再也不能形影不離地跟著他。
這才是真正的寂寞,令人無力抵擋的寂寞。
進了自己的房間,方境如把床底下放著的兩隻大木箱拖了出來。這兩隻木箱裡放了好多好多東西,有的值錢,有的不值錢,但全都是沈曜南送給她的。在他們還小的時候,他會為她做風箏、雕陀螺、塑泥偶,只要她表示了一點點興趣,他會立刻把老爺、夫人買給他的燈籠、鈴鼓、風車……全讓給她。
年紀稍長的時候,他會要求老爺、夫人幫她買些漂亮的衣服,只要他有的東西,她絕不會少了任何一樣。
上回在潘家園鬼市買到的那些東西,他托人重新整理後,也全都送給了她,他並不是為了撿便宜才買下來,而是因為她喜歡。
他對她的好是無庸置疑的,雖然他總是霸道、總是不講理,但是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另一個比沈曜南更寵她的人。
能夠遇見沈曜南,是她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如果不是他,她真不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麼樣悲慘的遭遇。
她用微顫的指尖,輕輕拂過那一件件寫滿歲月痕跡的物品,眼淚就這麼不受控制地滑落了。
「我該怎麼辦,曜南?等到你成親之後,你還會需要我嗎?」方境如問著自己無法回答的問題。
她的心彷彿被挖空了,那種痛楚,遠遠勝過一年多前送別的那一幕。
叩、叩、叩——
她聽見有人在外頭敲門,連忙合上木箱的蓋子,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痕。
「來了!」她哽著聲音喊道,走過去把門打開。
來人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小容。
「咦,你眼睛怎麼紅紅的?」小容關心地問道。
「沒什麼,剛才整理東西的時候,有灰塵跑進去。」方境如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找我有事嗎?」
「不是我找你,是福晉。」小容主動挽著方境如的手,把她拉出門外。「她要我現在就帶你過去,說是有要緊事拜託你。」
方境如什麼話都沒說,內心卻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感。
「福晉,聽說您有事找我?」方境如必恭必敬地站在門邊等候。
「是啊,境如。」沈夫人親切地微笑著。「快點過來,別站在門口發呆。」
「好……好的。」方境如心驚膽戰地跨過門檻,她總覺得沈夫人的樣子和平常不太一樣。
「我找你來,主要是為了談談曜南的事。你也知道,曜南從小脾氣就壞,加上我們做父母的又太寵他,以至於他幾乎不把父母的話當一回事。」沈夫人無奈地直歎氣。
「夫人,您多慮了,少爺他不會這樣的。」
「怎麼不會?要他娶妻就像要了他的命,他只想著自己逍遙快活,完全不顧念我們兩個老人家的心情。」說到這事,沈夫人脾氣就上來了。「我們沈家三代單傳,除了他以外,還能指望誰?」
「少爺他……他還年輕嘛!」方境如支支吾吾地說道。
「怎麼連你也這樣說!現在的問題不是曜南年紀輕,而是你家老爺年紀大了!老爺四十歲左右才得了這一個寶貝兒子,今年都已經是六十三歲的人了,卻還抱不到孫,難道真要他兩腳踏進棺材裡去,曜南才肯娶媳婦嗎?」
「老爺他……還很硬朗呀!,」
「境如啊,怎麼連你也糊塗了。」沈夫人不以為然地瞪了她一眼。「你也知道,老爺患有風濕病,每回天氣一變就受不了。人到了這把年紀呀,都是活一天算一天,年輕人未來的日子還很長,老人家可等不得。」
「可是……我也無能為力啊!」方境如無奈地苦笑。
「怎麼會無能為力?你和曜南從小玩到大,由你出面去勸他,肯定比我說一百遍還有效。」沈夫人積極地遊說著。「曜南的個性我瞭解,他只是不要人逼,倒不是真的排斥婚姻,你只要在有意無意間提點他一下,他一定會聽進去的。」
「可是……」方境如苦著一張臉,想拒絕卻又說不出口。
「如果他真的聽勸、真的結成婚,我一定會包個大紅包給你。」沈夫人連「利誘」都用上了。
「紅包是不必了,只不過少爺脾氣硬,我沒把握勸得動他。」方境如實在有哭笑不得的感覺。
她不禁揣測,如果沈夫人知道她對沈曜南的感情,還會對她提出這樣的交換條件嗎?
「總之你先去勸勸他,如果行不通,我再想別的辦法。」沈夫人和顏悅色地笑著,把重責大任全交給方境如。
方境如慘白著一張臉,整顆心跌進了谷底。
她的心裡有千千萬萬個不願意,但是沈夫人的要求她卻違抗不得!
「怎麼了,難道你不願意?」沈夫人疑惑地瞪著她。
「沒……沒有!我會找機會勸勸少爺,但是……您要給我一點時間。」逼不得已之下,她只能為自己求個緩刑。
「這不成問題,可是別拖太久。」
「那……我先告退了。」不等沈夫人同意,方境如話一說完就轉身逃了出去。
她需要時間療傷,以及更多的時間做好偽裝。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憂傷中,渾然未覺夜色已深。
「糟了,夫人說明天要向我問結果!」方境如嚇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她看一下時間,已是亥時。
時間不算晚,沈曜南應該還醒著,她不如趁這時候去向他提個幾句,早早把這件事處理掉。
她一直沒有勇氣向沈曜南開口,明知道下手要狠,傷口才能乾淨利落,卻因為心軟手軟而無法痛快解決。
但是夫人已經催她好幾次,並對她下了最後通牒,她已經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
也罷,長痛不如短痛,她已經承受不了那逐漸累積的壓力,再這麼拖下去,她一定會發瘋的!
方境如咬緊牙根,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她硬逼自己不去想勸說後的結果,一切就交由上天來安排。
「曜南,你睡了嗎?」方境如貼在門邊,悄聲問道。
房門立刻被人打開,沈曜南稞著上身出現了。「你總算來了,我還在想,如果明天還看不見你,我就要親自去抓人了。」
「我……我有話想跟你說。」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幾乎讓人聽不清楚。
「進來再說吧!」沈曜南一把將她拉進房裡,一擁住她,就捨不得放開。
「你……你放開我啦!男女授受不親,尤其……又……又那麼晚了。」方境如心慌意亂地抗議。
「你跟我之間,有必要那麼見外嗎?」沈曜南不以為意,仍舊把她拘禁在自己懷中。
「可我真的有話想告訴你。」
「你的嘴巴還閒著,照樣可以說話啊!」
「可……可是……」
「說吧!你再不說,我就要讓你的嘴巴閒不下來喲!」沈曜南不太認真的威脅著。
「好……好吧!」方境如深吸一口氣,決定硬著頭皮說了,「事實上,不是我自己要來,是夫人要我來的。」
「哦?」
「夫人她希望你快點娶個媳婦兒,家裡已經好些年沒辦喜事了,親朋好友經常問她要喜酒喝,你……你還是別拖了吧!」方境如苦澀地說。
「要辦喜事還不容易,教她給爹娶個小老婆,不就成了?」沈曜南不正經地說道。
「這怎麼可能啊!夫人最會吃醋了,否則老爺不可能只有你一個兒子。」方境如簡直拿他沒轍。
「嗯……不然就讓她改嫁,這是個不錯的方法吧?如此一來,爹可以娶小老婆,我也可以自由自在。」
「你哦……小心被老爺打斷腿,居然敢要他的妻子改嫁!」方境如忍不住笑了。明明她就快哭出來了,他卻有辦法逗她發笑。
「不然你說,娶老婆有什麼好?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考慮看看。」沈曜南裝模作樣地說道,其實他早已決定好新娘的人選。
「當然是有好處的,譬如說,天氣冷的時候可以互相取暖,夜裡也比較不會冷。」方境如胡亂掰了一個理由。
「嗯,勉強可以算是一個好處。還有其他的嗎?」
「還有……還有可以傚法古時候的夫妻,兩個人在西窗下秉燭長談一整夜,這種感覺應該是很浪漫的。」
「還有嗎?」
「呃……夫妻倆還可以享受畫眉之樂,雖然我不知道畫眉毛有什麼樂趣可言,但是結過婚的人應該能體會吧!」
「還有呢?」
「娶妻之後,她可以幫你生孩子,將來你百年之後就不怕後繼無人。」
「你想得真多,還有別的好處嗎?」
「我想想看……有了,她可以處理家中的瑣事,還可以照顧你的父母。」
「這的確是很重要的一點,還有要補充的嗎?」
「應該沒有了吧!我覺得這些理由已經夠多了。」
「可惜,最重要的一點你沒說到。」沈曜南邪氣地在她耳邊低語。
「哪一點?」方境如敏感地縮了一下。
「妻子可以陪丈夫睡覺。」沈曜南以前所未有的認真語氣說道。
「你是不是得了失憶症?那項好處,我一開始就說了。」方境如不解地皺著眉頭。
「我指的『睡覺』,跟你所謂『互相取暖』是不太一樣的。」他嚴肅的語氣一變而為神秘。
「哪裡不一樣?」
「那是指夫妻生活中比較親密的一環,如果女方想懷孕,就必須完成某個行為,你瞭解了嗎?」他一邊說著,一邊在她頰邊偷親了一下。
方境如連忙用手遮住那塊被他親過的地方,整張臉紅得像熟透的番茄。
雖然不太瞭解他話中的意思,但是他口中那「親密的一環」,肯定是非常令人困窘的。
「你怎麼不說話?舌頭打結了嗎?」沈曜南取笑著問道。
方境如臉紅得更厲害,她不知道從哪兒生出力氣,竟一把將他推開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30 18:23:05
第07節
「我……我來這裡,主要是為了給你看一些東西。」方境如趕忙說出來這兒的目的,她不能浪費太多時間,不能讓自己更加眷戀他。
「什麼東西?」沈曜南興致勃勃地問道。
她拿出衣袖裡藏著的一整疊畫像,快速地塞進沈曜南手裡。
他隨手翻了幾張,畫裡的女人個個梳著一成不變的髮型,看起來假得很。
「你拿這些畫像給我做什麼?」沈曜南不解地問道。
「你挑挑看吧!如果有哪個中意,夫人會為你做主的。」方境如不顧一切地喊了出來,要她說這些話,真比要了她的命還難受!
「你說什麼?」沈曜南氣得渾身發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居然要他娶別的女人!
「你挑一個吧!福晉保證過,這幾位小姐一定符合你的標準。」方境如在心底吶喊著,她好恨自己現在扮演的角色。
「你有膽再說一遍!」沈曜南怒氣衝天地吼道,他緊緊鉗住她細瘦的肩膀,那模樣看起來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
有生以來,他還沒有這麼生氣過!
原來她一直不曾感受過他對她的用心,原來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沈曜南又恨又怒,他想親手殺了她,剖開她的胸口看看她到底還有沒有心!
方境如欲言又止地看著沈曜南,她想否認自己說過的話,可是喉嚨裡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額上的青筋一條條爆了出來,被她氣得快要喪失理智。「你啞巴啊,為什麼不再說一遍?」
她不知道沈曜南為什麼會發這麼大的脾氣,只能強忍住胸口上的疼。「如果……如果這些小姐你都不中意,夫人還會去幫你物色條件更好的。」
「你……」他的胸口疾速地上下起伏。
「近期內我就要和楚元楚公子成親了,你也該找個好女人定下來。」方境如含著眼淚編造謊言。
「你說什麼!」他惡狠狠地吼道,胸中燃燒著一團憤怒的火焰。
此刻,他的理智已蕩然無存。
在那未經思考的瞬間,他揚起手,甩了她一個響亮的巴掌。
沈曜南愕然地看著自己發麻的手掌,再看看她那紅腫的臉頰。他的心迷惘不已,整個思緒亂成一團。
而後,他看見她臉上那淒楚的神情,她那雙清澈的眼瞳中沒有淚水的蹤影,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深沉的悲哀。
他的怒氣被擊潰了。
突然,他在她腳邊跪了下來,雙手圈住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整個身體不斷地顫抖著。
「你到底希望我怎麼做?」他啞著嗓子,聲音裡充滿了無助。「告訴我,你的心裡究竟有沒有我?為什麼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要我娶別的女人?為什麼你寧願嫁給別的男人?難道你一點都不在意會傷了我的心?」
此刻,他沒了傲氣、沒了自尊,他只不過是她腳底下一個乞愛的癡情人。
方境如震動地看著沈曜南,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敲進她心坎裡,震撼著她靈魂的深處!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怕這一幕完全是自己幻想出來的結果。
「我愛你。這句話我藏在心裡十多年了,我一直以為你懂,可是你從來不懂。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你才會試著回報我的感情?我不需要你的服從,也不需要你把我當成高高在上的主人,我只希望你打從心底愛我!」沈曜南激動地抬起頭,直直地望進她的眼睛。「這樣的要求,非常過分嗎?我真那麼不值得你愛嗎?你真的恨不得擺脫我嗎?」
方境如的眼淚有如斷線的珍珠一般,不停地滑落在他的臉頰上,她的淚帶著深情,也帶著感激。
沈曜南伸長手想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她卻在他身前跪了下來。
「你不需要問我這樣的問題。」她邊哭邊笑地訴說著。「你人在家鄉的時候,我心甘情願地跟隨你;你人在異地的時候,我無怨無悔地等待你。我好害怕被你遺忘,更怕你再也不需要我。我……從來不打算嫁給別人,那都是……都是騙你的!」
「真的嗎?」沈曜南又驚又喜,整個表情也跟著變了。
「當然是,只要你願意,你可以一輩子擁有我的人、我的心。」方境如認真地說道。「我愛你,曜南,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永遠待在你身邊。」
沈曜南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地擁抱她,好似要把她變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良久之後,沈曜南才由激動的情緒中回復,他在兩人之間拉開一點點距離,並且開始盤問她。
「既然你愛我,為什麼故意拿這些畫像來氣我?我還以為你的心根本不在我身上,要我娶別人,是因為想擺脫我上他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應該很生氣,可事實上他興奮得不得了。
「我是不得已的。」方境如哀怨地訴說著。「夫人要我勸你,我實在違抗不了,這幾天我只能躲在房裡哭,你都不知道我心裡多難過。」
她勉強地笑了笑,那笑容是虛柔無力的,幾乎是可憐兮兮的。她的笑,一下子就牽動了他心上的某根神經,讓他的心臟沒來由地痙攣起來。
「小傻瓜!有事為什麼不找我商量呢?」沈曜南又憐又愛地吻著她的淚。「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動手打你,現在你可以加一百倍打回來。」
方境如甜蜜地搖著頭。「由我來打,不痛的。」
「好吧,那我自己掌嘴。」說著,他就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巴掌。
眼看他還要再打第二掌,方境如連忙拉住他的手。
「我只是開玩笑,你怎麼認真了?」看著他紅腫的臉頰,她實在很心疼。
「這是我應得的,只要你不生氣,我就心滿意足了。」他親暱地拉著她的小手,在她柔嫩的掌心印下一吻。「如果我要娶妻,新娘一定是你。答應我,以後絕對不要再把別的女人推給我,也不准你提到別的男人,尤其是楚元!」
「人家……人家又不知道你……你心裡是怎麼想的。」方境如無措地把臉埋在他胸懷中。「再說,我有什麼資格反對你成親?沈家是名門望族,而我……只是個窮酸的孤女。」
「就憑我愛你,你就有資格把我佔為己有!」沈曜南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我只知道能讓我愛上的人只有你一個,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可是,老爺和夫人……」
「如果他們不接受你,我就打一輩子光棍。不過你放心,我爹的思想很開通,而且他一直很喜歡你。」沈曜南樂觀地說道。
「可是夫人……」
「憑我的三寸不爛之舌,肯定能說服她。」
「可是奶娘說……」
「你啊!多給自己一點信心好嗎?」沈曜南無奈地敲了敲她的頭。「你這個小腦袋瓜呀,怎麼裝得下那麼多煩心的事呢?從現在起,我要你把那些無聊的顧慮全都刪掉,只要專心想著你是多麼愛我就行了。」
「自大狂,你好受命令人喲!」方境如半糗半喜地說道。
「我是自大狂,那自大狂的老婆叫什麼?」沈曜南不使好意地盯著她。
方境如被他那赤裸裸的眼神弄得渾身不自在,整張臉紅得像是西天的晚霞。
「境如。」他以醇厚的嗓音誘哄似地喊道。
「什……什麼事?」她不敢正眼面對他,光是聽他的聲音,她就覺得自己快醉了。
「我愛你,真的非常非常愛你。」他認真且專注地說著。
「我……我知道啊!」她的臉頰持續發燒,心裡卻甜絲絲的。
「既然你知道我的心意,是不是該換你表示了?要我這個自大狂說出『我愛你』三個字,是非常不容易的耶!」他說這話倒很實在,若不是被逼急了,他恐怕到現在還守口如瓶。
「什麼表示?」
沈曜南清了清喉嚨,臉色微紅地說道:「當然是那三個字。」
「哪……哪三個字啊?」方境如明知故問,頭低得快黏住膝蓋了。
「你……氣死我了、累死我了!」沈曜南氣急敗壞地吼了出來。
她心下一急,不經思考就吼了出來,「可我愛死你了!」
「可、我、愛、死、你、了!」沈曜南扳著指頭數了數,大笑著說:「六個字!我跟你要三個字,你卻給了我六個字!」
「你……你是故意的,故意害我出糗!」方境如不依地轉過身去,雙頰著火似地燃著異樣的紅彩。
「別氣嘛!我先說了『我愛你』,你當然也要『禮尚往來』一下!」沈曜南不以為意地攬住她的肩。「你什麼都不說,我要怎麼知道你的心意呢?」
「我……我以為我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
「還不夠。」
「那要怎樣才夠?」
沈曜南指了指自己的唇。「親我一下!」
「不……不行啦!這種事我怎麼……」
「我不管,誰教你不先說你愛我。」沈曜南強硬地要求著。
看樣子不達目的,他是不會罷休的。於是她側著頭,在他唇邊印下一吻。
「太敷衍了,不算。」
方境如本想抗議,但是看見他帶笑的嘴角之後,她改變了心意。
其實她是很想吻他的,他的唇對她來說是那麼地充滿誘惑。
她伸出雙手,輕撫著他的臉頰,而後像是送上一份珍貴的禮物,將自己的唇交給他。
她細細描繪著他的唇線,感受著他的呼吸,那獨一無二的男性氣息,讓人不飲自醉。
她慢條斯理、不慍不火地吻著他,好像拿他的唇來試驗如何親吻。這種感覺對沈曜南來說是新鮮的,也就由著她慢慢探索他雙唇的奧秘。
但他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怎麼能在她那磨人的誘惑下維持冷靜?
沈曜南突然一變而為侵略者,他狂野的舌強悍地奪取她芬芳的唇,輾轉吸吮那半帶羞怯的舌尖,讓她在他懷中化成一攤柔柔的春水。
半晌之後,他氣喘吁吁地分開彼此,讓兩人有個喘息的空間。
他低頭看方境如紅艷的雙頰,她那含羞帶怯的模樣深深觸動了他的心弦,也讓他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渴望。
「我……可以抱你嗎?」他的聲音好沙啞,但是也好溫柔。
「抱我?」她被動地詢問著。
「是的,我想把你變成我的人。」他溫柔的眸光堅定地鎖住她氤氳的雙眸。「如果你不願意,現在就拒絕我。」
方境如窘迫地把頭垂下,不敢接觸他灼灼的目光。
她並不真正瞭解他話中的含意,但是卻不想拒絕。「我……應該答應嗎?」
「我希望你答應。」他在她耳邊堅定地保證。「相信我,我會盡可能溫柔地對你,把你變成我身體的一部分。」
方境如羞得連耳根都紅了,她把臉整個埋進沈曜南懷中,雖然沒有用言語來表示,意思卻再明顯不過了。
「這麼說,你是同意了?」沈曜南小心翼翼地問道。
方境如有點膽怯、有點迷惘,同時也有點期待。
「怎麼不說話?你不喜歡我嗎?還是……不夠信任我?」他的臉色變得非常嚴肅,他想擁有她的一切,卻不願強迫她。
「才……才不是呢!人家……人家只是不好意思……」方境如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
但是沈曜南可沒有漏聽任何一個宇,他欣喜地看著她含羞帶怯的俏模樣,內心一陣激盪。
他全身上下的細胞都活躍起來,深情地捧住她的臉,豐厚的唇狂肆地覆在她花瓣似的唇上,擷取那誘人的甜蜜。
唉,算了,由他去吧!方境如昏沉地想道。
對於他的「掠奪」,方境如根本毫無招架之力,只在一瞬間,她的理智就已離她遠去,而她的身體和心靈全都向他靠攏。
只要遇上了他,她永遠學不會拒絕。
沈曜南溫柔地吻著她,一邊抱著她走向床鋪,他把手伸進她樣式保守的衣襟內,溫存地揉著她圓潤的酥胸。
「你……你摸我的……」方境如驚訝地倒抽口氣,沒想到他會對她做出這麼親暱的舉動。
「你覺得討厭嗎?」他輕手輕腳地將她放在床榻上,用那雙柔情滿溢的眼認真地注視她。
「不……不會,可是……摸那個地方……是必要的步驟嗎?」方境如斷斷續續地問道,在他灼熱的目光下,她覺得自己似乎被看透了。
沈曜南忍不住笑了起來,輕點著地的鼻子,用力在她額上印了個響吻。「那絕對是必要的步驟,而且還有很多步驟沒完成。」
方境如不敢再問下去了,只敢把視線集中在他下顎上的某一點。
沈曜南一點都不介意她的「心不在焉」,這畢竟是她的第一次,害羞是難免的。
他體貼地把房裡的光線弄暗,只留一盞微弱的小燈,當他再度回到她身邊時,她已經敢正眼看他了。
而後,他輕輕解開她衣領上的扣子,為她褪去那件樣式簡單的深藍色短旗袍,以及裡頭那件小褻衣。
她完美的曲線就這麼呈現在他的眼前,令他神魂顛倒,恨不得將她一口吞下。
「你……別這樣看我,太難為情了。」方境如不自在地把手擋在胸前。
「傻丫頭,又不是給別人看,有什麼好難為情的?」沈曜南一邊說著,一邊輕柔地拉開她的手,讓她溫熱的掌心貼在他疾速跳動的胸口上。
不等她抗議,沈曜南搶先一步攻佔她胸前那嫩如凝脂的肌膚。
在她焦躁難耐的時候,沈曜南右手緊緊扣住她纖弱的背,左手解去自己下身的長褲
他的火熱早已蓄勢待發,疼痛地渴望著她。
接著,他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並在她耳畔訴說著溫柔的情話。
他好喜歡她身體的觸感,她乳房的大小剛剛好,纖細的柳腰不盈一握。
當然,他不會直接攻佔他最渴望的地帶,他必須給她足夠的時間,適應肢體上的親密接觸。
從他身體傳來的熱度震撼著她,她從來不曾與人這般裸裎相對,也不知道肌膚與肌膚之間存著這麼大的吸引力。
他的左手環著她的肩,右手摟著她的腰,她無法自拔地陶醉在他溫柔的擁抱下,一種舒適的歸屬感漲滿了她的心。
然而上一種舒適感維持不到一分鐘。
帶給她舒適感的人是他,破壞這份感覺的人也是他,沈曜南左手還環著她肩背處,右手卻從頸項、酥胸、纖腰,一路滑到她的圓臀。
那種悠閒的、緩慢的、指尖若即若離的觸摸方式,讓她的神經緊繃起來。
「不……不要這樣……」她無法忍受似地呻吟著,全身搔癢難耐。
她斷斷續續的抗議無法阻止他,沈曜南更用力抱緊試圖掙扎的方境如,一次又一次愛撫她光裸的背。
被他喚起的酥癢感覺就像洶湧的浪潮,一波接一波襲擊她脆弱的神智,她再也無法維持平靜。
她想逃開,卻又迎合似地扭著身子,沈曜南不慌不忙地繼續愛撫她,激發出她體內狂野的因子。
當他將指尖從背部移到側腹部時,她不顧一切地叫了出來。
「不要啦……」她一邊叫著,一邊大口喘氣。
然而,沈曜南並不打算就此放手,他持續搔弄她敏感的神經,以熱情的碰觸征服她的身心,讓她激狂難耐地在他懷中輾轉呻吟。
突然,她重重吁了口氣,整個人癱倒在大床上。
方境如從來沒經歷過這種親暱的愛撫,她想起自己忘情的呼叫、狂野的扭動,立刻羞得躲進他懷裡,不願面對他那雙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還沒完哦。」沈曜南在她耳邊誘惑似地低語。
「你……」她渾身一僵,立刻推著他的胸膛轉身背對他。
沈曜南略顯驚慌地抱住她,雙手滑向她溫暖的酥胸。「你該不會到現在才想拒絕吧?」
「我……我怕……」方境如迷亂地搖著頭。她已經弄不清自己的感覺,想躲開他的同時,又想與他緊緊地纏在一起。
「別怕,我保證……你不會後悔的。」沈曜南氣喘吁吁地說道。
方境如轉頭看他,這才發現沈曜南不太對勁,他的表情好像很痛苦。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非常渴望取悅他,她細柔的指尖輕輕地穿梭在他濃密的發叢裡,似乎想讓兩人更貼近。
「啊……」方境如焦躁不安地呻吟著。
她已經陷入狂野的漩渦,融入那難以言喻的渴望之中。
「啊……你不要這樣……啊——」方境如扭著上身,臉龐佈滿震驚的表情。
沈曜南似乎聽不見她的抗議,他要她變得更狂野,他要她哀求他進入她的身體。
方境如難過得快要死去,彷彿再多等一分鐘就會崩潰,她緊緊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別忍著,叫出來,我想……聽你的聲音……」沈曜南喘息地說道。
「啊——啊——」方境如不顧一切地喊叫,他的話似乎解除了她的枷鎖。
「啊——好痛!」方境如尖銳地痛呼,眼淚直逼眉睫。
「天啊……」沈曜南滿頭大汗地停在她體內,幾乎被自己狂野的慾望擊潰了。
「曜南,我真的好痛。」方境如撒嬌似地哭泣著。「你沒跟我說……會這麼痛……」
沈曜南痛苦地呻吟,「如果你現在要求我停止,我保證我……一定會死。」
「那……那怎麼辦?」
「讓我做,拜託。」這會兒哀求的人換成他了。
「你……能不能把『那裡』變小一點?」方境如囁嚅地問道。
「你乾脆……直接殺了我……」沈曜南急促地喘著氣。如果不是被慾望折磨得快要發瘋,他一定會忍不住笑出來。
「那……你可不可以輕點?」方境如細聲細氣地問著,像個委屈的小媳婦。
「我盡量。」他咬著牙關說道。
「你……開始吧!」她緊閉著雙眼,像是把一切全都豁出去。
他憐惜地輕撫她略顯蒼白的臉頰,不捨地低語,「唉,這次就算了。」
「不行,我都已經答應你了!」她突然睜開眼睛,兩手按著他的臀部把他壓回自己身上。
他可以從她的表情看出她正極力忍著痛,他那從來不曾有人停駐的心頭溢滿了對她的憐愛。
方境如震動地看著他那雙柔情的眼眸,整顆心跟著醉了。
她忍不住吻了他,模仿他愛她的方式,以舌尖在他結實的胸膛上繞著圈圈。她嘗到他身上鹹鹹的汗水味,感受著他火熱的身體內所蘊藏的力量。
他忍不住低吼一聲,將她壓向柔軟的床鋪。
「啊——」疼痛的感覺再次攫住了她,但是她並沒有因而退縮。
「忍耐一下,好嗎?」他在她耳邊溫柔地要求。
方境如困難地點了點頭,將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他。
她原本以為接下來是一連串難以忍受的疼痛,實際上卻不然,他緩慢地重複佔有的動作,激起她體內一種難以排解的緊繃感。
「啊——啊——」她動情地呼喊著,整個身體在發燙。
沈曜南喊叫著加快了速度,他拚命忍住解放的衝動,直到感受她的緊繃,才低吼一聲,釋放了自己。
他一動也不動地癱在她身上,前所未有的高潮令他腦中呈現暫時性的空白。
良久之後,他才有足夠的體力翻身,讓方境如枕著他的臂膀。
「我愛你,永遠只愛你。」他以醇厚的嗓音不斷地在她耳畔訴說。
聽見他深刻濃烈的愛語,方境如嬌羞地躲進他懷中,她覺得自己不可能再有更幸福的時候了。
她靜靜地聽著他的聲音、數著他的心跳,而後沉入一個美麗的夢境中。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30 18:23:30
第08節
黎明之際,美夢突然變成了惡夢,夢裡的她拼了命地掙扎,她哭泣、喊叫,卻無力抵擋悲劇的降臨。
一夜的纏綿之後,沈曜南帶著滿滿的行囊,背對著她愈走愈遠,他挺拔的身影即將消失在灰白色的寒霧中。
她急得六神無主,只能跪在地上使盡全力瘋狂吶喊:「曜南,求求你別拋下我,我愛你,我愛你啊!」
但是他聽不見她的聲音,前進的腳步不曾稍停。
「等我,曜南,我的腳沒辦法動,求你等等我!」她的聲音破碎,眼淚肆無忌憚地在臉上奔流。
漫天的心碎和絕望像只兇猛的野獸,惡狠狠地撲殺她、撕裂她,讓她變得不再完整。
她的生命即將在這場浩劫中畫下句點。
「境如,你醒醒啊,境如!」沈曜南心急地拍打方境如的臉頰。
原本他睡得很好,卻突然聽見一陣驚恐的尖叫聲。
他立刻醒了過來,定神一看,發現睡在他身邊的方境如正在做惡夢,夢中的她不斷哭喊著要他別走。
沈曜南的心整個揪緊了,為她的難過而難過。
「境如,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你張開眼睛看看好嗎?我就在你身邊啊!」他以護衛的姿態抱緊了她,在她耳邊堅定地保證。
她的身體一陣猛烈的痙攣,然後從夢中驚醒過來。
她冒了一身冷汗,呼吸雜亂而急促,臉上交織著汗水和淚水,嬌弱的身體還在拚命發抖。
方境如僵滯地抬起頭,當她看見沈曜南那雙寫滿擔憂的眼眸時,淚水就這麼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
「曜南,你沒走、你沒走!」她哭泣著投進他懷中,牢牢攀住他,不肯放手。
「我當然沒走,你這無藥可救的小傻瓜!」看見她那驚懼的模樣,沈曜南是既心疼又無奈。
方境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心中仍然殘留著惡夢的陰影,依舊揮不去那種悲哀的感覺。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境如?」沈曜南堅定地抬起她帶淚的臉龐,用溫柔的聲音問她。「你希望我怎麼對你?你希望我給你什麼樣的承諾?告訴我,把你的心事統統告訴我。」
「我……從來不敢對你有任何要求,只怕……你會突然離我而去。」方境如餘悸猶存地說道。那種硬生生被拋下的感覺,比死亡更可怕。
「你真的好傻!」沈曜南又憐又愛地為她抹去臉頰上的殘淚。「我保證那種事絕不可能發生,等天一亮,我就去跟阿瑪和額娘商量,要他們盡快挑個好日子,等你嫁給我之後,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沈曜南熱切地說著,方境如卻無法和他一樣樂觀,也許他不在意貧富之間的差距,但可不能保證沈氏夫婦也有相同的看法。
「你又在鑽牛角尖了。」沈曜南佯怒地瞪了她一眼。「說!你為什麼不信任我?難道你要我把心挖出來給你看?」
「我不是不信你,而是我有自知之明!」方境如急切地解釋。
「什麼自知之明?」
「我配不上你,不夠資格成為你的妻子!當年如果不是你一時善心救了我,說不定我早就餓死了。」她的眼眶再次蓄滿淚水。「像我這種出身微賤、舉目無親的孤女,怎麼高攀得上你們這樣的人家?」
「你又說這種話了!」
「從小在優渥環境中成長的你,永遠不會瞭解寄人籬下的悲哀。」方境如把視線調向遠方,落寞地說。
「怎麼能說是寄人籬下呢?府裡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歡你,你早就是沈家的一分子了。」
方境如苦笑著搖了搖頭。「你是人人捧在手掌心的天之驕子,從來都不知道失意的滋味,而我,卻正好相反。我必須小心翼翼地過日子,不能有負面的情緒,得想盡辦法讓每個人都喜歡我,因為我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只是靠著你的重視,才能在這個家取得一席之地。」
沈曜南聞言十分震驚,這是她第一次向他剖白真實的自我。
「我一直以為……你很快樂。」沈曜南垂頭喪氣地說道,他好氣自己,居然沒發現她深藏在心底的憂傷。
「我的確很快樂,就因為這樣,才更害怕失去。」她用自己的臉熨貼著他溫暖的胸口。「我很幸福,曜南,因為有你而覺得生命好有意義,可是我依舊無法甩脫我的自卑。」
沈曜南動容地擁緊她。「別再擔心了,好嗎?不請發生什麼事,都有我替你擋著,我會盡全力保護你,不容許任何人傷害你。」
他出自肺腑的承諾,讓方境如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在他懷中拚命點頭。
沈曜南好不容易鬆了口氣,她總算把他的話聽進去。
「我會負責治好你那要命的自卑,可是你得答應我,今後不准再像個悶葫蘆,把所有的委屈全往心裡擱。不論快樂或是悲傷,我都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分享,你和我的地位是相等的,你也可以對我宣洩你的不滿。」沈曜南堅定地望進她眼中,訴說著他的保證。
「你……你還敢說呢!」方境如不以為然地皺著鼻子。「你跟別人提起我的時候,總說『這個女孩就是我的影子』。你根本一點都不重視我,我哪敢要求和你平起平坐?」
「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沈曜南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我的確把你當成我的影子,但意思是我希望跟你『形影不離』,你知道,每個人都有影子,他可以走到天涯海角、可以拋棄一切的人事物,但就是無法割捨掉自己的影子。你真是笨透了,誤解我的意思,還敢說得那麼大聲!」
「騙人!有好幾次你說我只能像影子一樣,卑微地讓你踩在腳底下。我確定你真的說過這種話!」方境如嚴肅地據理力爭。
「說你笨,你還不承認!我會說那些話,是因為我吃醋啦!」沈曜南面紅耳赤地吼了出來。
他可以面不改色地說一百句「我愛你」,但是要他坦承自己是個醋罈子,實在有失男人的顏面,但是他更不能容忍自已被誤解!
方境如起先不知道他的意思,想了一想之後才突然明白過來印象中,每一次他口出惡言,都是因為看見她跟別的男子有說有笑。
「噗——」她忍不住笑了出來。「我第一次看見,原來……你也會臉紅。」
「敢笑我!」沈曜南氣不過地咬她一口,這才發現兩個人身上都沒穿衣服。
他專注地打量她毫無遮掩的胴體,濃烈的目光如醇酒一般醉人。
這時候,窗外已經透著微微的曙光,但是他和她都沒注意到。
方境如在沈曜南懷中輕輕翻了個身,眼睛一睜開,就對上了他那雙炯炯有神的黑眸。
她直覺反應是對著他笑,那慵懶的神情帶著純真和性感。
而後,她突然毫無預警地叫了出來——
「天啊!現在什麼時候了?」她心慌意亂地說著,連忙從床上坐了起來。
「管他什麼時候,我們又沒事好忙。」沈曜南悠閒地說著,順手將她撈了回來。
「你不要這樣啦!萬一教別人給瞧見了,怎麼辦?」
這裡又沒別人。」沈曜南不以為然地說道。
「很難說,也許等一下就會有人來。」方境如的表情更驚慌了。「快點放開我,我……我這樣子不能見人。」
沈曜南想想也有理,所以就放開了她。他實在不希望自己妻子的裸體教別人瞧見,即使那機會不大。
「你……把頭轉過去。」
「為什麼?」
「你還問我為什麼?」方境如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在……在別人面前換衣服,那多彆扭啊!」
「有什麼關係?反正該看的我都已經看過了。」沈曜南不懷好意地笑道,長手一伸,攪住她細嫩的肩頭。
「你別又來了!」方境如臉色發白,整個身體僵硬得不得了。
沈曜南的興致全跑光了,臉色也沉了下來。「你是不是後悔了?還是你壓根就討厭我?」
「才……才不是這樣哩!」方境如紅著臉辯解。「我……我怕被人撞見,而且……而且做那件事……會痛。」
「啊,對不起,我完全沒顧慮到你的感覺。」沈曜南自責地說道,憐惜地輕撫她柔嫩的臉頰。「都怪我太急了,沒給你多一點時間適應。」
「我……不覺得……後悔。」怕他誤會,方境如逼自己說出這句話。
「那就好。」沈曜南偷偷鬆了一口氣。「我現在就把頭轉過去,你快點把衣服穿上。」
如果再這麼裸裎相對,他沒把握能控制住自己。
方境如像是得了特赦令,立刻將衣服套在身上,連一秒鐘都沒浪費。
她才換好衣服,沈曜南也開始著裝,他並沒有刻意迴避,可方境如連看他一眼都不敢。
「你的膽子太小了,需要磨練。」扣上最後一顆鈕扣,沈曜南突然從背後抱住她。
「啊你又想做什麼了?」方境如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好大一跳。
「別緊張嘛!我只想幫你梳頭。」沈曜南開懷地笑著,抱起她走向床邊的梳妝台。
他寬厚的大手拿著一把細緻的梳子,那感覺不太協調,卻有種對比的趣味。
他的手一點都不小,可是梳頭髮的動作卻異常溫柔,他耐心地為她梳開糾結的髮絲,並以指尖感受那柔滑細緻的觸感。
「我有好幾年沒幫你梳頭了。」沈曜南淡淡地開口。
小時候他總喜歡弄亂她的頭髮,再幫她梳開打結的部分。粗手粗腳的他總是不夠細心,她會拜託他別再弄了,或者喃喃自語地說要請奶娘把頭髮剪掉,而他總是會惡聲惡氣地命令她不准剪,然後他的力道就會輕柔許多。
久而久之,他學會了如何打理她一頭細柔的髮絲,而她也不再認為讓他梳頭是一件苦差事。
方境如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過去的種種,在兩人的感情尚不明確時,她只知道配合他,卻從來沒想過他這些行為背後的動機。
她實在太遲鈍了,竟然沒有感受到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他就這麼深刻地愛著她、寵著她、憐惜著她。
過往的一切委屈和心酸,都在他柔情的呵護下化成雲煙,她不再深陷於自卑自憐的情緒,也能坦然表露對他的愛。
「你在想什麼?」他彎低身子,貼在她耳邊輕柔地問道。
「沒什麼。」方境如淡淡一笑,靜靜地倚靠在他身上。「我只覺得自己好傻,居然無法體會你的心情。」
「我要是知道你那麼呆呀,早把該說的全說出來了。」沈曜南無奈地捏了捏她的鼻尖。
「人家……人家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方境如嘟著嘴巴埋怨。「如果你不那麼彆扭,我也不會白擔心了這麼多年。」
「我彆扭?」沈曜南怪聲怪氣地叫了出來。「就算我真的彆扭,恐怕也還排在『某個人』的後面。」
方境如心虛地吐了吐舌頭,她這個不經意的小動作,卻牽動了他心頭上的某根神經。
沈曜南癡迷地望著她,他的眼裡除了她,什麼都容不下。
方境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沈曜南讓她回房去換件衣服。
連著兩天穿同一套衣服感覺上總是有點怪怪的,尤其她真的做了「怪怪」的事,才會對外在的衣著這麼敏感。
才剛回到房間,她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想念沈曜南,那種感覺就像得了鴉片癮,戒不掉。
她迷戀他的聲音、他手指的觸感、他柔情的眼眸,以及他身上那獨特的男性氣息。
她深深愛著他的一切,分開一時半刻,對她來說都是煎熬。
昨天晚上他坦承了對她的感情,也把所有的偽裝全卸下了,他的一句話,使她變得勇敢、變得堅強,也不再對未來抱持著悲觀的態度。
天底下能這麼深刻影響她的,大概只有沈曜南一人。
她快速地換衣服,重新紮好兩條辮子。
她已經等不及要去見他一面了!
方境如開心地微笑著,但是才推開房門,就見沈夫人往她的方向走來。
兩人的視線一經交會,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假裝沒看見地躲進房裡,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前去。
「夫人,您……是來找我的嗎?」方境如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找你找誰?」沈夫人佯怒地瞪了她一眼。「你一定知道我找你是為了什麼,所以我就直說了,曜南到底答不答應娶媳婦兒?」
「這……這個……」方境如吞吞吐吐地說著。
「難道你一直沒跟他提這件事?」沈夫人的聲音立刻高了八度。「我不是好幾天前就拜託你了嗎?你做事怎地那麼不牢靠!」
「不是、不是的!」方境如連忙否認。「我真的有跟少爺提過結婚的事。」
「哦?那他怎麼說?」沈夫人臉色稍霽,語氣也好多了。
「他……他起先是發了好大一頓脾氣,氣到打了我一巴掌,然後……然後……」方境如臉色一紅,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打了你?」沈夫人吃驚地問。「這實在不合常理啊!你到底是怎麼跟他說的?」
「我……我就照您的意思說啊!」方境如小小聲說著。
「你就不會更聰明一點、更婉轉一點嗎?」沈夫人半生氣半無奈地瞪著她。「既然事情已經被你搞砸,我看我得另外想辦法才行了。」
方境如欲言又止地看著沈夫人,她想把昨晚的「真相」說出來,可就是開不了口。
沈夫人轉身想走,卻在這時候看見沈曜南。
「額娘,您怎麼會在這裡?」沈曜南訝異地問道。
「你來得正好,額娘有事跟你商量。」沈夫人嚴肅地開了口。「前幾天我跟你提的事還記得吧?我已經沒有耐心再等下去,我要你在這個月底之前決定新娘的人選。」
沈曜南揚著大大的微笑。「不必等月底,現在我就可以告訴您我想娶的人是誰。」
「真的嗎?」沈夫人疑惑地問道。他的態度轉變之快,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當然是真的。」沈曜南一邊說著一邊走向方境如,並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我要娶的人就是境如,我愛她,連一秒鐘都不想和她分開。」
沈夫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嚇傻了,只能張大嘴巴,兩隻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們相擁的身影。
她該不會是在做夢吧?
「額娘,您聽見沒有啊?我要娶境如,而且是愈快愈好。」
沈曜南的聲音把沈夫人游移的心神拉了回來,她把嘴巴閉得死緊,眼神變得異常凌厲。
「你在開什麼玩笑?」沈夫人冷冷地說著。
「我不是在開玩笑,除了境如,我什麼人都不娶。」沈曜南斬釘截鐵地表示。
「這怎麼行!你是什麼身份,她是什麼身份,你們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怎麼可能成為夫妻?」
方境如一聽,臉色整個刷白了,只能被動地躲在沈曜南懷裡發抖。
「這跟身份一點都不相關!」沈曜南心疼地摟緊她,氣憤地吼了出來。「我只知道我愛她,不管她有錢沒錢,我就是只愛她!」
「你別傻了,憑你的條件要多好的女孩子都沒問題,何必執著於她?」沈夫人和顏悅色地勸著。
她瞭解兒子的沖脾氣,也不想為了一個女人傷害母子間的感情。
「額娘,別的女人條件再好我都不會動心,從以前到現在,我愛的人一直只有境如。」沈曜南也把音量降低了,他希望能用和平的方式解決問題。
「你還是不瞭解額娘的苦心,以咱們家的名望和地位,你娶這樣的妻子,是會被人笑話的!」沈夫人幾乎要發脾氣了,只能勉強控制著。
方境如的臉色更白,全身上下不停地顫抖。
「額娘,您怎麼說這種話!您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嫌貧愛富?」沈曜南氣憤地吼了出來。「我們家的錢已經夠多了,沒必要為了娶個有錢人家的小姐,把我一生的幸福給犧牲掉!」
「傻兒子,金錢並不是最重要的考量,你必須娶個對你有幫助的妻子。」
「不管怎樣,我要娶的人就只有境如,更何況我們已經有了夫妻之實!」沈曜南一點都不肯妥協。
「什麼?」沈夫人高聲尖叫著,整張臉氣得發紅。
毫無預警地,她衝向前一把扯住方境如,甩了她一個響亮的巴掌!
「額娘!您做什麼!」沈曜南又驚又怒,連忙把方境如護在身後。
「該死的賤丫頭,賤命一條還妄想攀上枝頭當鳳凰!」沈夫人張牙舞爪地指著方境如。「我叫你去勸曜南,可不是叫你躺到他床上去!你卑鄙、無恥、下流!一個未出嫁的女孩子,居然這麼樣地不知檢點!」
沈夫人帶刺的話,擊毀了方境如心中那絲微弱的希望。她的唇色發白、臉色發青,只能又驚又怕地縮在沈曜南身後。
沈曜南心疼得不得了,連忙轉過身去,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
「曜南,你不要被她騙了,我跟你保證,這丫頭絕對是懷著目的接近你!」沈夫人尖酸地說道。
「額娘!您說夠了沒?」沈曜南忍無可忍地喊著。
「額娘可是為了你好,你還大年輕……」
「夠了!」沈曜南忿忿地截斷沈夫人的叨念。「您根本什麼都不懂,也一點都不在乎我的感受,如果您真的愛我,就不會用這種方式來傷害我!」
「曜南,你誤會了,額娘怎麼會傷害你?我只是想保護你啊!」沈夫人急急地澄清。
「您知道嗎?昨天晚上境如來找我,拿了一整疊畫像,要我從裡面挑出一個,她說那些人是您精挑細選的,條件都很不錯。」
「咦?她真有勸你?」沈夫人疑惑地看著相擁的兩人。
「沒錯,她花了很大的工夫勸我。」
「既然如此,她怎麼會跟你……跟你……」
「因為我跪著求她愛我!」沈曜南挺直了胸膛,鏗鏘有力地說了出來,一點都不認為這是件丟臉的事。
「什麼……你說什麼……」沈夫人誇張地嚥了一口口水。
「我愛她,從她很小的時候就愛上了她,因此,當境如奉您的『命令』來勸我,我簡直快瘋了!我以為我的愛全都白費了!我以為她的心裡根本沒有我!您可以想像當時我的心裡是多麼地痛苦嗎?」沈曜南情真意切地說著。「我願意下跪、我願意把自己的尊嚴踩在地上,只要她能像我愛她一樣地愛我,我可以為了她拋棄一切!」
方境如訝異地抬頭看他,雖然承受了不白之冤,但是有他這些話,她覺得天大的委屈都不算什麼。
沈夫人吃驚地張大嘴巴,她從來沒聽見過這麼駭人的告白。
「所以,額娘,如果您真的疼我、愛我,不要拒絕我的請求。」他專注地看著沈夫人,並將方境如推到她身前。「我求您,接受她成為我的妻子,我會一輩子感激您!」
「你……」沈夫人被兒子認真的表情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只要點個頭就好了,這一點都不難。」沈曜南低聲下氣地說著。
「這……」
「阿瑪和額娘一直想抱孫子,境如的肚子裡面說不定已經有了一個,難道這樣還不能讓您心軟嗎?想想看,一個白白嫩嫩的小孩,抱起來有多舒服?等他長大了一些,他會繼著您叫奶奶,還會窩在您懷裡撒嬌。」沈曜南生動地刻畫一幅美好的景象。「如此一來,您就不必羨慕別人了,我和境如的孩子絕對是最可愛的。」
沈夫人一聽,整個神情都不一樣了,她不自覺地看向方境如的肚子,好像那兒真有了一個動人的小生命。
「但是,如果您不論如何都不能接受她,這個小孩就與您無緣了,而且我也沒興趣娶別的女人,所以說,沈家必然會在我這代絕了香煙。」沈曜南連威嚇的手段都使了出來。
「呸呸呸!你不要胡說八道!」沈夫人警告地瞪了兒子一眼,這是她最忌諱的話題。
由於她一直不肯同意丈夫納妾,所以家裡的男了只有沈曜南一個,萬一沉曜南不肯傳宗接代,她不就成了沈家的罪人?
「您知道我一向說到做到。」沈曜南完全不把沈夫人的白眼當一回事。「總之,未來的發展可以是喜也可以是悲,就看您怎麼決定了。」
沈夫人知道兒子的個性,也知道他決定的事向來不容更改,她開始猶豫了,尤其想到那個白白胖胖的「小孫子」,她的心就先軟了一半。
「唉,算了、算了!你問你阿瑪去?這事我做不了主。」沈夫人完全奈何不了自己的兒子,只能交由丈夫去操心。
看著母親漸行漸遠的身影,沈曜南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抬高方境如的臉,溫柔地說:「你等著看,我一定會說服他們倆,所以別擔心,也別把我額娘說過的話放在心上。」
方境如笑著搖頭。「我……只要有你愛我,就什麼都不介意。」
她帶著淡淡的羞怯,靜靜地倚著他強壯的胸膛。如果真有他說的那個「小孫子」,那麼她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30 18:23:49
第09節
一聽見沉重山回府的消息,沈曜南連忙趕到書房,想盡快取得父親的認同,更想早日將方境如迎娶進門。
他總是無時無刻不掛念著她,就算只是分開一會兒,都令他感受到思念的煎熬,他一直懷疑,一年多的異地生涯,他究竟是怎麼捱過去的?
總之,他們陷入了無法自拔的熱戀中。
「阿瑪,您現在有空嗎?我有事找您商量。」沈曜南一進門就問。
「你來得真巧,我也正好有事找你。」
「什麼事?」
「今兒個皇上跟我提起你,他很欣賞你帶兵的方式,還有意將蔚寧公主許配給你!」沉重山滿臉喜色地說出這則最新的消息。「蔚寧公主是皇上最寵愛的妹子,只要你迎娶蔚寧公主進門,說不定能受封為世襲的鐵帽子親王。」
「我拒絕!這門親事我拒絕到底!」沈曜南氣急敗壞地吼了出來。「我可不希罕當鐵帽子親王!」
「你說什麼?」沉重山的臉色沉了下來,熱絡的語氣也變了。
「我要娶的人是境如,我只愛她一個人!」沈曜南斬釘截鐵地說道。
「胡鬧!你和她怎麼可能結為夫妻?!」
「難道您也和額娘一樣,嫌境如出身低?」沈曜南不可思議地看著父親。「我一直以為您把境如當成家裡的一分子,甚至把她當自己的女兒看待,原來……原來您也是用世俗的眼光看待所有的人事物!」
從小到大,沈曜南總是喜愛父親勝於母親,因此,沈大人冷淡的表情比沈夫人無理的謾罵更令他難以接受。
「你知道不是這樣的,你知道我疼愛境如,對她的關心也從來沒有停過。」沉重山嚴肅地說道。
「這麼說來,您不會反對我們的婚事?」
「我知道你喜歡她,可是……可是……唉!」沉重山欲言又止地看著兒子。
「可是什麼?您不是嫌貧愛富的人,我也不是,既然如此,問題不都解決了嗎?」沈曜南急促地說道。「我看不出這當中有什麼困難,額娘那邊我已經溝通過了。」
「你知道婚姻有時候是種籌碼,不光是你愛她、她愛你那麼容易。」沈大人避重就輕地說道。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沈曜南繃著臉說道。
「唉,皇上已經開了口,我也已經同意了,你要是堅持反對,說不定會害慘了咱們一家!」
「我自己去說,絕不會連累家人!」沈曜南毫不妥協地說道。
「皇上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你這麼做只會觸怒龍顏,行不通的!」沉重山急急地說道。「何況蔚寧公主也很滿意這樁婚事,皇上怎麼可能改變心意?阿瑪只是個小小的督察院御史,豈有能耐拒絕皇上的賜婚?」
「太荒謬了!」沈曜南忍不住叫了出來。「我和蔚寧公主素未謀面,她怎麼可能想嫁給我?!」
「問題是她真的願意啊!大概是聽聞了你英勇的戰績,也就芳心暗許了。」
「這更可笑了!」沈曜南不耐煩地翻了翻白眼。「我臉上也許有恐怖的傷疤,也許天性凶殘,她怎麼可能以我的戰績來決定要不要嫁給我!」
「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答應,但是朝中想攀這門親的人可不少,這是求都求不來的福氣,你應該感激才是!」
「我寧可不要這種福氣!」
「噯,姑且不論她的出身,據說蔚寧公主可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兒,難道你對她沒有一點點的興趣?」
「她再怎麼完美都與我無關。」沈曜南冷冷地說道。
「曜南!就算你真不喜歡,也要為你年邁的父母想一想啊!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沈家幾代累積的財富和地位化為烏有!」沉重山激動地陳述著。「從小到大,阿瑪最疼的就是你,我從來不要求你回報我什麼,但是現在我真的要拜託你了。」
沈曜南不悅地皺緊雙眉。
「阿瑪知道你喜歡境如,也沒要你和她分開,如果……如果她不計較名分,還是可以留在你身邊的。」
「阿瑪,您就這話太過分了!」沈曜南氣得聲音發顫。「就算境如不計較名分,我也不會讓她受這種委屈!她理當是我名正言順的妻,除了她,我誰都不要!」
「你……」
「我明天一早就上朝面聖,要我犧牲婚姻來換取名望和地位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也絕不會讓家族的權益受到一丁點損害。」沈曜南自信滿滿地說道。
「沒用的,曜南。」沉重山哀聲歎氣地說道。「皇上之所以成為一國之君,就因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不容違抗的。」
沈曜南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試試看才知道,我談判的本領可不差。」
「我該說你天真呢,還是說你太過樂觀?」沉重山失笑地搖了搖頭。「算了,隨你怎麼決定,我管不了。」
他話一說完,就轉身走了出去。
看著父親落寞蹣跚的背影,沈曜南突然難過起來。
從什麼時候開始,父親高大強壯的背已經彎曲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頭上的青絲已經染上重重秋霜?
父親已經是個老人了,這樣的他,絕對承受不了家道中落的打擊。
沈曜南跟著父親的腳步走出了書房,他必須現在就進宮,早點把這樁麻煩事解決掉!
「你說什麼?有膽再說一遍!」乾隆震怒地大喝一聲。
「臣配不上金枝玉葉的蔚寧公主,請皇上取消這門婚事。」沈曜南必恭必敬地跪在皇帝跟前。
「配不上?我看你根本是嫌棄朕的皇妹!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垂涎這門婚事,而你竟然敢當面拒絕我?」
「臣該死,這門親事令臣不勝惶恐,臣沒有自信能好好對待公主,但求皇上將公主許配給更合適的人選。」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放心,只要蔚寧過門,朕立刻封你為世襲罔替的睿親王爺,這麼一來就不會有『配不上』的問題了。」
「不是的,皇上,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沈曜南急急地說道。「臣只是一介粗野的莽夫,定會讓蔚寧公主受委屈的。」
「這就不是你該操心的問題了,你是蔚寧有意下嫁的人,她必須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乾隆輕鬆地說道。
「可是……」
「如果你膽敢拒絕這門婚事,就是對我不敬!」
「可是……」
「別再可是了,下去吧!我還有別的事要處理!」乾隆做了個揮退的手勢,表明不願再談。
沈曜南一見這情景,就知道沒希望了,跪安之後,他默默地出了宮門。
雖然在皇上這兒吃了敗仗,但是他不會這麼容易就放棄。
隔天,他必定會再度入宮,只是見面的對象換成了蔚寧公主!
這天,沈曜南一早就入了宮,特地在蔚寧公主所住的寢宮附近等待著。
不多時,一群宮女圍著一個體態婀娜的女子走了出來。如果他沒猜錯,那肯定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沒多想就走上前去。
「來者何人?為何擋在公主駕前?」代為發言的宮女嚴肅地問道。
「我有事想和公主商量。我是都察院御史之子沈曜南,也就是公主有意下嫁的對象。」
「你就是沈曜南?」蔚寧公主挑起眉,仔細地打量著他。
「正是在下。」沈曜南不卑不亢地看著蔚寧公主。
她的模樣十分討喜,有著一對靈活的眼睛以及開朗的笑容,與他想像中的蔚寧公主不太一樣。
「你找我有事嗎?」她極感興趣地問道。
「那件婚事……」
「算一算時候也快到了,你今天是專程來提親的嗎?」
「不,不是的!」沈曜南急急澄清。「我今天來,是為了取消婚事。」
「哦?不要就算了,你不必特地跑一趟啊!」蔚寧公主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她的態度讓沈曜南吃了一驚,他還以為話說出口之後會讓蔚寧公主覺得難堪,甚至是惱羞成怒,結果她非但沒發脾氣,連一點點受傷的表情都沒有。
「那麼……你會去幫我向皇上說明嗎?」沈曜南謹慎地問道。
「是你不想娶我,應該由你自己去說吧?」蔚寧公主不可思議地打量他。
沈曜南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其實他早就有預感,事情不會那麼好解決。
他嚴肅地清了清喉嚨,才接著說道:「如果拒絕婚事對你來說是一種傷害,那麼我很抱歉,我已經有了真心相愛的伴侶,希望公主成全。」
「我說過,你不娶我沒關係,我又不會要你和你的情人分手。再說,被你拒絕又如何?反正我本來就不是非你不嫁。」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提議要嫁給我?」沈曜南真被她搞得一頭霧水。
「因為你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啊!為了將來,我怎麼可能下嫁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卒子?」
「你的理由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可惜那就是我的目的。」蔚寧公主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
「目的?什麼目的?」沈曜南訝異地問道。
「當然是嫁給你啊!你別一再重複相同的問題好不好?要娶不娶一句話,我不會強迫你。但是如果你拒絕了,皇上那兒就自己設法,請怨我愛莫能助。」蔚寧公主輕鬆地說道。
那副悠閒的模樣真會氣死人。
「你……」沈曜南這才明白,雖然她外表活潑開朗,但內在的性格絕對不單純。
「如果沒事,我要去向我皇額娘請安了,請你讓開好嗎?」
「我還有一個問題,今天之前你連我是什麼模樣都沒見過,難道不怕嫁給一個身心都有嚴重缺陷的人?」
「我現在看見了,你長得不錯啊!」
「這不是重點!」沈曜南強忍著不發怒。「你我之間沒有情感的聯繫,你會挑上我完全沒道理!」
「那又如何?我的婚姻是基於現實考量,這是我從小被灌輸的觀念。」
沈曜南一聽,簡直快氣爆了,可是卻無法反駁。
「我實在不明白,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你大可找一個既能相愛又能給你未來的男子。」沈曜南臉色沉重地說。
「那是我的問題,與你無關吧?」
「你真是……真是……」
「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是要娶我呢?還是要惹禍上身?」蔚寧公主話一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沈曜南還想遊說,蔚寧公主卻擺明了沒有商議的空間。
這是他二十四年來首次嘗到敗北的滋味。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3-30 18:24:28
第10節
夜深了,他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從皇宮回來後,沈曜南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烈酒一杯接一杯下肚,意識卻還很清醒。
他好恨自己過人的酒量,如果真醉了,倒還能暫時遺忘煩惱。
「曜南,你在嗎?」方境如站在門外問道。
不等沈曜南答應,方境如逕自推開了房門,她立刻發現他歪歪斜斜地坐在地上,四周擺滿了空酒罈。
「怎麼回事?!你怎麼喝了那麼多酒?」她急急忙忙地跑過去,把他手中那半空的酒罈搶下來。
「你別管,讓我喝!」
「不行,酒喝多了會傷身的。」方境如堅定地搖頭。
「已經無所謂了,真的無所謂了。」他的神情落寞不堪,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別這樣說,我要你永遠健健康康的。」她柔情地說道,在他腳邊坐了下來。
她的頭倚在他肩上,他身上傳出濃濃的酒味刺激了她的淚腺,讓她的眼眶在一瞬間盈滿了晶瑩的淚水。
「事情的經過我都知道了。」她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你……把公主娶進門吧!」
「你說什麼?」沈曜南整個人僵住了,不敢相信方境如會對他說出這種話。
「把公主娶回家來,這對所有人都好。」她的聲音還算冷靜,也許是早有了心理準備,所以當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她反而能平靜地接受。
「你怎麼可以要我娶別人!」沈曜南氣憤地抓住她的下顎,逼她把頭抬高。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眼淚從她的眼角滑了下來。
怒氣在一瞬間消失了,他眼中也不禁泛起了淚光。
「告訴我,境如,我怎麼能夠放棄你?我是那麼地深愛著你!」沈曜南沉痛地剖白,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
「我知道,我也不想失去你,但是我不能為了自己的幸福,陷害你成為不孝子。」方境如邊哭邊說,語氣裡帶著濃濃的哀愁。「再說,老爺和夫人對我有恩,我實在做不出忘恩負義的事!」
「所以你就忍心割捨掉我們之間的一切?」
「不是的,曜南!雖然你娶的是公主,但我還是會一直在你身邊。」方境如急急地解釋。「我不會離開你,對你的愛也不會改變。」
「不,我不能讓你沒名沒分地跟著我!」沈曜南想都沒想就否定了她的提議。
「我只要你心裡有我,其他什麼都不在乎。」
「可是……」
「想想老爺和夫人吧!你怎麼忍心讓他們承受家道中落的痛苦?他們是那麼地疼你、愛你,總是把你的需要擺在第一位,如果你真那麼狠心,也不值得我愛了。」方境如深深望進他眼中,以無比認真的語氣說道。
沈曜南沉默了,找不出半個字來反駁。
那一天和父親在書房談過之後,沈大人就不再提起這件事,沈曜南明白父親對自己的疼愛,他寧可承受家產被剝奪的風險,也不願犧牲兒子的幸福。
倘若他的父親真是那麼專斷獨裁、自私自利,沈曜南肯定會帶著方境如離家出走,憑他的能力,絕對養得起她。
問題在於他的父母並不是那樣的人,從以前到現在,沈曜南一向只有接受沒有回饋。
他怎能在他們最需要他的時候拒絕伸出援手?
「我到底該怎麼辦?怎麼辦?」沈曜南發狂似地扯著自己的頭髮。他的心情好矛盾、好痛苦,他要如何面臨這兩難的抉擇?
「我要你答應我,否則我會想辦法離開你,讓你永遠找不到我!」方境如激烈地要求,這是她第一次以這麼強硬的態度說話。
沈曜南果然被她嚇住了,一想到再也看不見她,他心頭立刻湧上莫名的恐懼。
「答應我!」她緊緊握住他的手,緊到指關節都泛白了。
他在她堅毅的目光下投降了。
他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終於到了沈曜南成親的日子。
這原本該是件喜事,但沈家上上下下沒有人是打從心裡真正歡喜的。
沈氏夫婦期盼兒子娶妻生子已經有好長一段時日,但因為是在半強迫的情況下達成目的,因此他們心裡多多少少有些愧疚。
至於沈曜南就更不必說了,從迎娶儀式一直到新娘過門,他的眉頭一直舒展不開,不知情的人說不定會以為他參加的是喪禮。
他和蔚寧公主雖然肩並肩站著,但是他卻不曾正眼瞧過剛進門的新娘。
他的雙眼不斷地尋找方境如,當他好不容易在人群外緣瞧見她,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鬆了。
他還在擔心方境如會不告而別,他的眼裡心裡都只容得下她。
「也該舉行典禮了。」負責婚禮的司儀在一旁提醒著。
沈曜南被動地跟著人群移向室內,他不時地回頭張望著,深怕方境如在他不注意的瞬間消失了蹤影。
進了大廳之後,他的心失落得更嚴重了,典禮進行的過程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大堆人影的重疊,他心心唸唸的,是站在外頭的方境如。
終於,冗長的典禮結束了,沈曜南迫不及待地衝出門。
觸目所及,不見伊人芳蹤,他的心臟急急地在胸腔內鼓動著,腦中預演著悲劇的可能性。
「小容,你有沒有看見境如?」沈曜南心慌意亂地問道。
「有啊,剛剛還看見她。」
「哪裡?我怎麼沒看見?」沈曜南一點時間都不肯浪費,轉身在人群中找了起來,他不顧眾人訝異的目光,扯開喉嚨大聲喊叫:「境如,你快出來,別躲著我!」
「少爺,您應該回大廳去陪少夫人。」管家慌亂地衝到沈曜南身邊。
「我要找境如。」沈曜南固執地表示,一下子就把管家擺脫掉了。
「少爺啊,求您行行好,所有人都在看呢!你好歹也得做做樣子啊!」管家不死心地衝上前,一把扯住沈曜南的胳膊,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警告著。
「我已經如她所願娶了她,還要我去奉承她?告訴你,想都別想!」沈曜南氣得一把推開管家。「我已經受夠了!」
話一說完,他立刻衝到方境如居住的小院落。
直到在迴廊看見那嬌小熟悉的身影,沈曜南才鬆了一口氣。
「你怎麼來了?」方境如訝異地看著沈曜南,他正朝著她的方向奔來。
「你說過不會離開的!」他激動地將她擁入懷中。「看不見你,我的心就無法平靜。」
方境如倚進他懷裡,悄悄地歎了口氣。
「你真傻。」她說,眼眶浮現淚光,嘴角卻有甜蜜的微笑。
「我不傻,我只是太愛你,太害怕會失去你。」他拉開一點點距離,以混合著痛楚與無奈的眼神注視她。
「你真的不必擔心,曜南,不論我人在什麼地方,我的心裡永遠都只容得下你。」她捧著他的臉,細細地描繪他剛稜的五官。
他動容地牽起她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口上。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這樣的要求非常過分嗎?」
「我懂你,但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你怎麼能缺席呢?」方境如好言勸道。「回大廳去,好嗎?別讓老爺和夫人難堪。」
「可是……」
「去吧!你再不走我真的不理你了!」方境如兩手推著他的肩膀,趕他離開。
「好……好吧!」沈曜南勉為其難地答應。「不過你得在這裡等我,一有空,我會立刻過來找你。」
「不要!會被別人說閒話的,公主初來乍到,你好歹也給她留一點面子。」方境如急急地說著。
「沒那個必要。」沈曜南不以為然地哼道。
「總之,今晚你必須好好陪著公主,你要是第一天就冷落她,只怕皇上會不高興,到時候我們為這件事所做的犧牲不就白費了?」
「你說的我都知道,可是……」
「不管啦,總之你不准過來找我,否則我答應過你的事全都不算數。」
「你愈來愈懂得怎麼威脅我了!」沈曜南老大不高興地瞪了她一眼,然後氣沖沖地掉頭離去。
望著他遠去的身影,方境如心頭有說不出的苦澀。
她何嘗願意把他讓給別的女人?
一整晚,他都在拚命地忍耐,大廳上道喜的聲音此起彼落,但他從來沒有聽進其中一句。
好不容易等到賓客散盡了,沈曜南緊繃的神經這才舒緩下來,他疲倦地揉了揉額角,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
這真是個難捱的一天。
雖然方境如交代過不准找她,但他實在受不了了,他迫切地想見她,連一刻都不想等。
「曜南,你想去哪裡?」沈夫人在門口攔住了他。
「去境如那兒。」沈曜南毫不避諱地說。「這裡我連一秒鐘都待不下去。」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好歹也要在新房過一夜吧?」沈夫人不安地說道。「要是你第一天就冷落了公主,要是公主到皇上面前哭訴,那咱們可是吃不消的!」
沈夫人這話倒提醒了沈曜南,倘若新婚之夜他缺席了,不知道會鬧出什麼樣的風波。
「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的不滿,可是……」
「別說了,額娘,我明白你的意思。」沈曜南苦笑地拍了拍母親的手背。「今晚我會到新房去的。」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縱使心裡有一千萬個不願意,沈曜南依舊甩不開肩上的責任,他必須和一個完全沒感覺的女子發生親密行為,才能穩住這一樁荒謬的婚姻。
他的心裡真不是滋味,攢了一整天的眉峰非但沒有放鬆,反而攢得更緊了。
為了不讓蔚寧公主破壞他與方境如相愛的回憶,沈曜南堅持把新房設在主屋東側的廂房,至於他原來的房間,則維持原樣。
知道自己逃不開這項考驗,沈曜南只能心煩意亂地推開房門。
一進門,就見蔚寧公主大咧咧地躺在床上。
沈曜南不耐煩地瞪了她一眼,她這副德行,怎麼看都不像出身皇室。
「你的臉一整天都像個叉燒包,難看死了。」蔚寧公主手肘撐在榻上,以右掌托著右邊臉頰。
「你管不著。」沈曜南拉過一張椅子坐下,蹺起二郎腿。
「今天實在累斃了,沒想到結個婚會這麼麻煩!」蔚寧公主自顧自地抱怨。「我決定了,以後就算有人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嫁。」
「公主,你說這些已經太遲了,你如果早一點發現,就可以省下你的勞累和我的無聊。」沈曜南怪異地瞪了她一眼。
「,你這是對待新娘該有的態度嗎?」蔚寧公主滿臉興味地打量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受了委屈。
「我已經很客氣了。」沈曜南冷冷地回道。
「我知道你不高興的原因。」蔚寧公主意有所指地說道。「你不想娶我,你想娶的是那個嬌嬌弱弱、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紮著兩條辮子的小姑娘。我剛進門的時候就看你一直盯著她,她也一直盯著你,你們好像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廢話!我早就告訴過你了,難道你以為我是在開玩笑?」沈曜南耐心全無地吼了出來。「是你自己同意的,我可沒有欺騙你,更沒有強迫你!」
「你不要每說一句話就發一次火行不行?」蔚寧公主誇張地用手掩耳朵。「我真懷疑那個可愛的小姑娘怎麼受得了你,說不定她現在已經在收拾行囊準備開溜了。」
「你說什麼!」沈曜南一把揪住蔚寧公主的頭髮,整張臉因為氣憤而漲紅。
但是下一刻,他的臉色卻由紅轉白。萬一真被蔚寧說中,境如真打算離開,那麼,他該如何是好?
腦海中突然浮現方境如說過的話:你真的不必擔心,曜南,不論我人在什麼地方,我的心裡永遠都只容得下你。
不論我人在什麼地方,這幾個字究竟有何用意?
沈曜南愈想愈不對勁,慌慌張張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像只無頭蒼蠅一般直衝出去。
「喂,你要去哪裡啊?!」蔚寧公主在他身後徒勞地叫著。
他聽不見她喊了些什麼。
他的心,已失去了平衡。
沈曜南完全沒有停下來歇口氣,直接衝向方境如居住的小院落。
他的心臟像是要從喉嚨蹦出來,失速般狂跳不停。
「開門啊,境如,快點開門!」沈曜南心急如焚地喊著,兩手不斷地拍打門板。
喊了好幾聲,都沒有得到回應,沈曜南實在沒耐心慢慢等,大腳一踹,踢開了那扇堅固的房門。
「境如,你別嚇我,快回答我啊!」沈曜南一邊叫著,一邊摸黑前進。
他笨拙地在桌邊點了燈,闃暗的室內立刻大放光明。
他迫不及待地看向床鋪,卻見不著方境如的人影。他的胸口上像是被人狠狠地捶了一拳,疼得他臉色發青。
「境如,你背叛我!你竟然敢背叛我!」沈曜南大叫一聲,沒頭沒腦地衝了出去。
他以驚人的速度往大門的方向沖。如果速度夠快,說不定能及時攔住她。
在盲目追尋她的此刻,沈曜南心中的憤怒和痛苦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找到她之後,他也許會殺了她,也許會用鐵鏈把她牢牢地拴在自己身邊……
他的心已經亂成一團,腦子裡也是一片混亂。
一路上,他還在大吼大叫,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瘋狂的行為,也不在意是否會驚動其他人。
突然間,他發現一個小小的人影從假山的方向掠了過去。
他的心臟跳得更急、更快,連想都沒想地,就朝假山的方向奔了過去。
沈曜南一靠近,就發現了她。方境如縮著身子躲在大石頭中間,這是他們小時候玩捉迷藏時,她習慣藏匿的地方。
「出來!現在就出來!」沈曜南氣急敗壞地喊道。
方境如明明聽見了,卻沒有足夠的力量移動自己的身體。
沈曜南也不與她客氣,粗魯地把她從石頭縫裡抓了出來。
「你拿著行李要到什麼地方去?你忘了答應過我的事嗎?」沈曜南憤怒地搖晃她的肩膀。「如果不是我發現得早,你是不是打算離開沈家、永遠都不再回來?」
「不……不是的!」方境如急切地想澄清。「你……誤會了……」
「事實擺在眼前,你還想狡辯?」沈曜南一把捏住她的下顎,讓她正視他的眼睛。
「我……只是去奶娘那兒……借住。」方境如痛得眼淚直冒,卻不敢開口求他。她從來沒見過他生這麼大的氣。
「我一個字都不信!你不是沒地方住,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地去麻煩奶娘?」看見她的眼淚,沈曜南悄悄放鬆了力道,但是他兇惡的語氣可沒放軟。
「我怕你……冷落了新娘,所……所以想……先避一下。」方境如委屈地訴說著。「我……我不能讓這樁婚事……吹了。」
「我瞭解了。」沈曜南深吸一口氣,怒火稍稍退了一些。
回復了些許理智之後,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臂,拖著她往回走。
「你要做什麼?」方境如半驚慌半恐懼地問道。
「是你先違背我們之間的約定,我也不打算信守承諾了。」沈曜南冷靜地回答。「我現在就去跟阿瑪、額娘說,除非你也同時進門,否則這件婚事就當從來沒有過!」
「不行,不行啊!」方境如急得六神無主。「公主會氣壞的!」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沈曜南專斷獨行地說道。
壓力的累積已經到達極限,他無法再忍了!
不等沈曜南上門,沈氏夫婦相偕來到庭院。除了他們兩人,還有許多僕傭在一旁偷偷地張望。
方纔一陣混亂,已驚動了王府上上下下。
「阿瑪、額娘,你們來得正好,我有事想跟你們商量。」沈曜南故作鎮定地開口。
「曜南,求你別說!」方境如哀求似地扯著他的手臂。
「不,我非說不可!」沈曜南堅定地看著父母,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打算今天就讓境如……」
「不要!」方境如急急地打斷他的話。
她正想跪下來求他,卻在這時候聽見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這裡好熱鬧啊!發生什麼事了嗎?」蔚寧公主穿著一襲樣式繁複的喜服,出現在沈氏夫婦身後。
在場所有人全變了臉色,只有沈曜南一臉鎮定。
「幹嘛!怎麼每個人都像悶葫蘆似的?」蔚寧公主不耐煩地問著。
「我要娶的人是境如,不是你。」沈曜南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他聽見了眾人震驚的吸氣聲,卻不予理會。
「我知道啊!」蔚寧公主神情自若地說。
她的回答引起另一波更大的騷動,新婚之夜發現丈夫有了別的女人卻還這麼冷靜的,天底下除了蔚寧之外,大概找不出第二個。
「知道以後,你有什麼想法?」沈曜南謹慎地問。
「當然是把你還給她!」蔚寧公主笑瞇瞇地說道,接著把手伸向前襟,拉開喜服上所結的紅繩。
她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所有人看傻了眼。
接著,她扯下那件沉重的鮮紅喜服。當她把那件精緻的嫁裳褪到腳邊時,所有人都驚訝地倒抽了口氣。
喜服底下是讀書人所穿的儒衫,這比看見一絲不掛的胴體更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喏,這件累死人的嫁衣就送給你吧!」蔚寧公主一古腦兒將喜服塞給方境如,而後大大地呼了一口氣。
方境如呆呆地接過,一時之間,還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看來你早就準備好要逃婚了。」沈曜南恍然大悟地笑了出來。
「算你聰明!」蔚寧公主也回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和你既沒感情也沒交情,幹嘛把時間浪費在你身上啊?」
「既然如此,你何必答應嫁給我?」
「還不是為了要氣氣我那個頑固的皇兄!」蔚寧公主無奈地擺了擺手。「他呀,一天到晚逼我結婚,煩都煩死了!」
「你就為了這無聊的理由,把自己『嫁了』?」沈曜南幾乎要歎氣了。
「什麼無聊!你都不知道我皇兄有多難纏,我非得找一個條件上等、家世顯赫的人來嫁,然後藉著逃婚來丟他的臉,他才會學到教訓,不敢再與我作對。」蔚寧公主趾高氣揚地說道。
「就算這樣,你可以把真相告訴我啊!」沈曜南又好氣又好笑。打從他出娘胎,還沒見過這麼古怪的女孩子。
「這麼一來,豈不是無聊透了?」蔚寧公主不以為然地哼著氣。
沈曜南無奈地長歎一聲。「我真服了你。」
「話都說清楚,我也該閃人了。」蔚寧公主淘氣地扮了個鬼臉。「不便之處,還請各位多多包涵。」
「等一下,公主。」還在震驚中的方境如,急忙喊住了蔚寧公主。「皇上會不會把責任歸咎到曜南身上?」
「放心,逃婚的人是我,理虧的也是『新娘』這一方,我那愛面子的皇兄,說不定會加倍賠償你們的『損失』呢!」蔚寧公主豪氣地拍了拍方境如的肩膀,笑得像只奸巧的狐狸。
聽她這麼一說,所有人都放下心來。
「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可要好好把握哦!」蔚寧公主頑皮地朝沈曜南和方境如眨了眨眼,然後像隻猴子一樣跳到圍牆上,頃刻間就消失了蹤影。
沉重山和沈夫人極具默契地對看一眼,那眼神彷彿在說:幸好,幸好這只是一場鬧劇,沈家若真有了蔚寧公主這種媳婦,只怕我們有生之日都不得安寧。
沈曜南激動地看著方境如,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
「嫁給我吧,境如,現在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阻礙了。」沈曜南顧不得圍觀的人群,急切地要求地嫁給自己。
「我……」
「快點答應啊!」
「但是……」
「怎麼了,快點說啊!」
「可是……」
「你到底願不願意嫁給我?!你一定要折磨我嗎?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嗎?」沈曜南迭聲問道,非得逼出個滿意的答案。
「我……」她垂下了睫毛。「我不願意。」
他整個人驚跳起來。「你再說一遍!」
「我不願意。」
簡短的一句話,立刻讓他的臉孔變得蒼白無比。
「你說真的?」沈曜南憋著氣問。
「當然是假的!」她大聲說,笑了,眼淚卻沿著雙頰滾滾而落。「一個女人怎能拒絕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的求婚,尤其這個男人是她從很久以前就愛上了的!」
聽見她真切的表白,沈曜南先是愣了一下,而後發狂似地歡呼起來。
他管不了圍觀人群裡傳出的爆笑聲,抱著方境如又叫又跳。
十二個時辰之內,他歷經了絕望,又從絕望中重獲希望。
未來,不論經歷過多麼長久的歲月,他永遠忘不掉這奇妙的一天。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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