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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侯文詠]親愛的老婆[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3:00     標題: [侯文詠]親愛的老婆[全文完]

親愛的老婆
侯文詠


序 二00一年的愛情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尾  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3:23

序 二○○一年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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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寄青)

  認識文詠是透過苦苓,本著“物以類聚”的原則,因此認定他一定像苦苓一樣是“小腳放大”的新男性,換言之,雖標謗的是“兩性平等”,實際上,腦袋中還有不少殘存的“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識,不時會浮現出來作祟。然而在跟他和雅麗交往後,才發現這種認定失之偏頗。
  從他和雅麗的婚姻關系,我找了在推動兩性平等可以樂觀的理由。因為從他們身上,開展出自有人類以來,從未有過的一種新愛情,這種愛情是建築在兩個有獨自人格的尊重、互信、互諒之上。雖然自古以來,文學、音樂、藝術的主題泰半在討論愛情,甚至近世一些人文或自然科學如心理學、社會學、醫學等也在探討愛情的本質為何?但由於占人口一半的女性,從未受過教育,人格、經濟皆不獨立。兩性的愛情往往只是一種生存的交換,換言之,女性以性愛服務男性,以情愛攏絡男性,好換取她的生存保障。因此在女性未擺脫男性附庸地位之前,兩性之間是沒有“真情摯愛”可言的,有的也只是飯票VS愛情。
  當愛情無法VS愛情時,談情說愛的男女就有了主奴之分,這樣的愛情註定了是不能豐盛雙方生命的,有的只是糾葛不清的怨恨,猜忌和背叛。
  廿世紀的後五十年,當女性普遍而大量受教育後,它所帶給人類的乃是整個結構的改變,這也是女性第一次有能力跟男性談真正的“愛情”,愛情首度從生存和飯票中提升為“藝術”。它也成了具有真正獨立人格的男女,值得花一輩子去經營的大業。“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不再是可笑的名言。因為純粹的“愛情”確是真能使人生命豐盛的無價之寶。
  而文詠和雅麗正是有能力去經營這種愛情的一代,也許在他們愛情的“華山論劍”的過程中會有許多的挫折和辛苦,然而無論結果如何,相信雙方當事人在論劍之後,都能滿懷感謝的說:“謝謝你曾經愛過我,陪我走過……豐富過我的生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3:46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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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老婆:
  我很高興這時候你終於累得心滿意足,然後帶著微笑睡著了。而我辛苦的漫漫長夜才正開始。依照你的觀點,或者是把這一切和我們偉大的愛情相提並論的話,我所從事的都只是微不足道的瑣事,包括醫院的病歷,討論會的報告准備,讀書研究,雜志社要的稿子,小說創作……。你可能不十分清楚,你心目中那個愛情的超人,掉到這一堆微不足道的瑣事之中,竟變成了一個喘不過氣來的侏儒。
  結婚之前我當然說得很好,你窗前那盆小雛菊從來也沒有謝過。現在我們結婚了,我仍是原來那個我,我們的愛情自然也是貨真價實的愛情。雖然有時候我會疏忽了換上雛菊,讓花凋謝了一盆。可是這並不能證明什麼。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我們是如此地相愛,雛菊凋謝幹我們愛情什麼事?
  你的善良、美麗、善解人意我是明白的。因此每次你體貼地說:“你趕快讀書,我不吵你。”我的內心便十分感動。你總是乖乖地坐在一旁。可是過不了五分鐘便問:“我這樣不吵你,乖不乖?”或者是問:“你還有多久才寫完這一篇故事?”偶爾你會去穿自己新買的衣服,然後跑來說:“只要二分鐘。你看這件衣服好不好看?”再不然你去切了一盤水果,嘟著嘴巴捧過來說:“我看你好辛苦喲,停下來吃一點水果再說。”
  依照我的經驗,女生的問題多半是一路窮追猛打的,很少有單一質詢。好比說:“你愛不愛我?”如果回答:“愛。”那麼下面就會接著:“有多愛呢?”或者是:“如果說你有外遇……”這一類的假設語態問題。問題的怪異程度端看這幾日電視播映的連續劇劇情而定。結果往往是我一邊看著諾貝爾醫學獎得主的偉大報告,一邊回答:“愛死了。”這類幼兒園程度的內容。常常心肺人工蘇醒節節高升的藥物劑量,不知怎地,看著看著變成了SOGO百貨服裝專櫃的大拍賣,或是股市的開低走高……。
  因此,你應該很容易明白,我只要一見到你走進書房,就乾脆自動把手邊的事“做”完,或者是“讀”完,然後和你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你總是體貼地問:“我這樣會不會影響你看書的時間?”“會不會影響你寫作的時間?”我自然是咬緊牙根說:“不會。”尤其是當你不在意地說:“我覺得你最近似乎比較有空閒”時,我立刻警覺到我是多麼善於偽裝的男人啊。可是這並不代表什麼,親愛的老婆,你一定得瞭解,我是多麼樂於與你長相左右,如果不是愈來愈多的編輯老爺冷著臉孔說:“你曾答應過的,現在你又失信了。”或者是醫院科老闆拍著肩膀告訴我:“似乎自從你結婚以後,一直都是這樣無精打彩。”再不然朋友們說:“自從結婚以後,我們都見不到你……”
  對一個年輕的男孩子,拒絕女孩似乎是最困難的一件事。現在結婚了,我發現要堅忍不拔地“不拒絕”老婆的任何一項請求,似乎是更不容易的課題。這是人生不變的法則,一個男人,隨著年紀增大,永遠得去學一些他不太會的伎倆,才能討好女人。為了避免這種永恆的男性宿命,我自然玩了一點小小的把戲……
  親愛的老婆,不管你是否喜歡我的把戲,這時候你都已經心滿意足地睡著了。等你看完了這封信,不管你打算要給我言辭的制裁,或將我掄牆,請你一定要記得,千萬要記得,曾經有一個晚上,你是如此心滿意足地睡著了--因為全世界,從來沒有,沒有一個老公肯為了老婆的身材,而陪她去慢跑,去做運動。
  此外,在你開始生氣以前,我也願意稱贊你,擁有最好的身材--縱使我是一個醫師,可是關於那些結婚後什麼什麼荷爾蒙分泌,容易發胖的危言聳聽,事實上都沒有醫學根據的。還有廣告上那些什麼雕刻女人,什麼纖維減肥……其實都教人懷疑。親愛的老婆,你是如此地英明,可以簡單視破一千個、一萬個我精心設計出來遲歸的藉口,卻輕易地相信了這些毫無根據的暗示,不免教人感歎,千萬別信任女人的判斷……
  而讓你顯得如此缺乏大腦的始作俑者原來是我。是我去找來那一大堆的減肥廣告,是我有意無意地提起一個變肥的老婆是多麼令人厭惡的事,是我對著當街走過去身材姣好的女子露出流口水的表情,是我不斷地用那些莫名其妙的荷爾蒙理論來喚起你內在的恐懼……
  是的,除了運動之外,別無他法。從前我們服役的時候,每天跑個五千公尺,一萬公尺,並不算什麼。可是親愛的老婆,只要一千五百公尺,就可以讓你面紅心跳,全身疲乏,然後癱軟在床上了。一個願意陪老婆運動的老公,是應該賞他一個吻的,不是嗎?
  好了,終於你心滿意足地睡著了。而我漫漫的長夜才正開始。我得意地望著擺平的你--這一切,一共花了我二十分鐘的時間。
  如果你讀完了這封信,覺得有什麼說不出來的不對勁,親愛的老婆--那實在是因為我太愛你的緣故。明天早晨你醒來的時候,如果發現了滿窗盛開的小雛菊,千萬不要懷疑我在外面又做了什麼必須贖罪的事。你想,一切都和以往沒什麼兩樣。美好的陽光,芬芳的花朵,永恆不變的愛情--只是,那個愛你愛得緊卻又有點不得已的老公已經上班去了。可是,那又關我們的愛情什麼事呢?對不對?
  早安
                               你親愛的老公
敬上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4:06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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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如果你和醫學院的學生談戀愛,盡量不要把肚子吃得脹脹的。因為他們如果不是帶你去看解剖實驗室的屍體,就是吃雞肉的時候,指著食物一條一條數落肌肉、韌帶的名字給你聽。我很遺憾醫學院早都讀完,戀愛也談上了不歸路,像扼殺浪漫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卻從來沒有做過。為了完成我學生時代未能滿足的欲望,我現在想從“心髒生理學”的觀點來談愛情(請暫時不要昏倒)。
  關於愛情,我想起心髒生理學上著名的“死達令(Starling Law)定律”,有一個圖形可以說明:(圖A)。
  你千萬別讓這個看似複雜的圖形嚇住了。說穿了,其實不值錢。(雖然醫學教授們會講得十分複雜,那不過是教授們慣有的本事。)定律的概要是,當心髒因負荷加重,面對更高的需求,心肌就會在舒張時,盡量拉長。而拉得愈長的心肌纖維,在某種程度以內,可以得到更好的收縮強度。
  看圖。橫軸代表心肌纖維拉長的長度,縱軸是心髒收縮的強度。(再忍耐一下,快講完了。)從圖形中,有幾個重點我們必須知道。
  心肌長度愈長,收縮力愈強。但是有個極限。如甲曲線,長度一旦起過了X點,心肌拉得愈長,收縮強度反而變差。
  就同樣的長度、心肌張力而言(X點),正常心髒收縮強度b,遠大於衰弱心髒a。
  醫學上改變衰弱心髒乙,使之變成甲可分成內科與外科治療。內科治療在於改善外在條件,如酸鹼、離子平衡、降低血壓、使用強心劑等等。外科的方法則是整個切除衰弱的心髒,重新移植。
  OK。開始來談我們的愛情生理學,也是同樣的圖形。
  橫軸代表所施予的壓力與關懷,縱軸代表愛情的強度與反應。甲曲線是一個正常的愛情曲線,乙是一個衰竭的愛情曲線。根據“死達令定律”,大部分人在不滿意愛情的強度時,所採取的第一步驟(或者是僅有的步驟),便是增加愛情的投注,給予更多的關懷,更密集的約會,甚至是更強的壓力,企圖增加愛情的強度。事實上,是否果真如此?我們來看圖。(圖B)。
  從甲曲線我們發現,當張力、壓力小於x時,愛情的強度與壓力成正比。這時候,所有的付出,都可以得到成比例的回報。萬一你持續增加關懷、投注,得到的卻是反效果(好比對方說,我的壓力好大。或者,我想靜一靜,或是--因為不能承受對你的真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這時候你得考慮是否壓力太大,已經超過了x值。一旦壓力大於x值,更多的付出,徒然得到反效果。
  隨著個別差異,x值並不盡然相同。因適當地摸索出愛情強度最大的x點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過與不及,都不是好事。
  並不是所有的愛情都可以用甲曲線來解釋。萬一你的愛情是一個衰竭愛情,很可能出現的是乙曲線、丙曲線。這種衰竭愛情的特徵是承受壓力與關懷的能力十分有限。給予大量關懷與壓力,最初可能有少許的效果,可是一旦超過y點,強度立刻開始滑落。
  類似得衰竭愛情,另一個特徵是,無論如何,愛情強度無法達到令人滿意的程度。
  因此,一段愛情的健全與否,全在於對於關懷的耐受度。給予更大的關懷,能夠接受,有所反應,不至於衰竭。然而,隨著時間變化,以及種種外在條件、內在條件的改變,甲曲線的愛情,可能變成乙、丙曲線。乙、丙曲線的愛情,也有可能改善成為甲曲線。所以,面對一個衰竭愛情,適度地增加關懷(如壓力≦y),不過是暫時的手段。更重要的是如何解決目前愛情本身的結構性問題,以及客觀的外在因素,將曲線由乙、丙,提升至甲的程度。
  至於提升的方法,實在不在本文的討論範圍之內。不過概要說來,也可分成內科治療與外科治療。
  內科治療是針對結構性的內在問題,諸如人生觀、氣質、興趣、宗教、家庭、經濟……作適應、調整與改變。改變的方法,市面上心理叢書、什麼排行榜叢書,至少有一牛車,信不信由你,不再冗言。
  外科療法是在一切努力皆告失敗之後,將功能不好的愛情完全除去,重新移植一段不同的愛情,使你擁有一個全新的甲曲線。當然付出的代價與心髒手術一樣,是開刀的傷痛與恢復期間的苦楚。好在目前心髒移植的年存活率已達90﹪,五年存活率更達80﹪左右。愛情當然要全力以赴,可是所有的愛情一開始總得有全盤移植的最壞打算,果真愛情失敗,就活不下去,或是表演自殺,那還不如不談也罷。
  好了,說這麼多,原來關懷與付出並不是愛情的最佳方法。事實上,這麼簡單的“死達令曲線”裏,還有更多的玄機有待你自己去體會。再說下去,恐怕連生理學教授們也要瘋狂了。類似的科學玄想,把浪漫的愛情扼殺到這種地步,真是過癮。還請各位想來信指責的朋友多忍耐,只此一次,下回一定改過。現在閉嘴便是。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4:25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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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現在我要結婚了。
  這個過去二十多年來我不曾仔細想過的問題終於發生了。發生的經過雖然不免有一些前因後果,但是變成事實的那一剎那實在是太平靜了。平靜得我覺得有些無辜。我只是問她:“我們結婚好嗎?”
  沒想到她就同意了。
  我想過去我一定聽了太多的求婚的誇張故事了。諸如要帶玫瑰花,要下跪,要費盡心思說一些很特別又很奇怪的話。所以我先放一點風聲,試探一下我會得到什麼樣的反應?
  沒想到她就同意了。
  現在我可有些慌了。結婚當然很過癮,可是壞處倒也不少。包括你在醫院值班的時候不再有美麗熱情大方的護士小姐免費請你吃熱騰騰的咖啡,或是可口的精緻點心,以及自己精心烹飪的宵夜。你講的笑話,盡管再有趣,將不再有那些吃吃的笑聲支持你。更糟糕的是路上你看見的那些搖曳招展,令人秤然心動的女孩也都將與你美麗的想像空間天人永別。
  “關於結婚,你有任何計劃嗎?”這位我准親愛的老婆開始發問了。
  “結婚計劃?”
  “對呀,好比是照相,禮服,喜宴等等。”
  “你是說穿得像個洋娃娃,到中正紀念堂出盡洋相,然後任人擺布,卡嚓,卡嚓,照出兩個自己都不認識的陌生人,還得交出一堆鈔票給別人的那種傻事?”
  “我從來不覺得那是傻事。”
  “親愛的,我們要結婚了。但是我實在不覺得有什麼必要必須花一天,穿得奇奇怪怪到中正紀念堂去拍什麼紀念照。我們甚至從來沒有在那裏約會過。再說,也沒有人規定要有結婚照才能取得結婚證明。”
  “你是說,我們只要穿得破破爛爛,隨便去拍張照片就好了?”
  “難道你看不出來那只是商業的噱頭嗎?”
  “我就知道,你一點都不愛我。”麻煩了,現在嘴巴嘟得半天高。
  “我不需要向生意人交錢來證明我愛你呀。”
  “可是我的親戚朋友要看啊。他們希望看到我幸福快樂的感覺。”
  “人人都知道那只是假相啊。”
  “你想,如果假相都看不到,誰會相信真相呢?”
  好了。我們去挑禮服公司。我穿上全白的歐式禮服,戴上據說好看的那種胡適眼鏡。像只玩具狗一樣,被放在新娘身邊擺來擺來去。還得不時裝出幸福的微笑。清裝,民國裝,歐式,美式,室內,室外,立姿,坐姿……。
  這麼多的噱頭讓人實在不安。婚姻專家已經說過許多話了。我開始懷疑,會不會婚姻就是這個樣子,一堆噱頭與一堆美麗假相的組合。不但如此,人人還樂于幫忙成全這個謊言?
  就在我快要哭出來的時候,攝影公司給我看了一卷他們製作的實況錄像。並問我是否願意如法炮製。那卷錄像是由三流的理查克萊德門音樂,加上一堆吃吃喝喝的人,還有喝醉酒的人。新郎新娘被一群整人專家以不文雅的方式修理。我斷然拒絕了他們的提議。同時心情好了一點。我有一種看到別人滑倒,拍手叫好的邪惡快感。原來我並不是全世界最無奈的人。
  盡管如此,這才只是剛剛開始而已。
  接著是我的母親。她的最大兒子現在要結婚了,所以她也與有榮焉。有一天我回到家裏,發現我的老媽兼程北上。灰頭土臉從我的房間走出來。
  “哎呀,你都快結婚了,房間還弄得到處是書。像個小孩子一樣。”我親愛的老媽一邊抱怨,同時我發現有兩名身強力壯的工人,把我的書桌搬了出來。
  “書和結婚有什麼關系?”我走進房間裏面,哇,不得了,滿地都是書,亂七八糟,像是才遭了強盜一樣。
  “你聽過有人洞房花燭夜在看書的嗎?”
  “啊!我擺在桌上那一堆臨床的數據呢?”
  “你是說那一堆亂七八糟,疊在桌上的垃圾紙?”
  “那不是垃圾,那是臨床實驗數據。八十個病人的臨床實驗的心血結晶。一共費了我快一年的力氣。”
  “我告訴你,那些垃圾已經在樓下的垃圾堆裏面了。你最好趕快去找。”親愛的老媽顯得很不滿意,“我要真的覺得那些資料很重要,我絕對不會像你那樣亂擺。”
  我飛也似地奔下樓去。在一堆塑膠袋,死貓,舊沙發之間,捏著鼻子,半小時後,總算找出那疊縐成一團,還滴著水的資料。
  等我再度回到房間,簡直不認識了。
  先是換上了梳妝台。書,以及書櫃全不見了,變成了衣櫃。然後是粉紅色的新床,還套著塑膠套。
  “過幾天我請人把壁紙一起換掉。”親愛的老媽得意地表示,“這樣看起來就更浪漫了。”
  “老媽,”我有點慌了,“這那是洞房,這根本就是把我的書房換成閨房。那以後我怎麼辦?”
  “你聽好,兒子,”老媽鄭重地告訴我,“你現在已經是快要結婚的人了,你可不可以有一點要結婚的樣子?”
  “我是要結婚了沒錯,可是一定要弄成這個樣子才可以嗎?”
  “你不弄成這樣,人家看了怎麼知道你要結婚了呢?再說你弄得一屋子書,別人一定說這個父母好狠心,連兒子的新房都捨不得花錢?要結婚了,總得浪漫一下啊,別那麼老古板好不好?”
  我成了一個老古板?
  浪漫,浪漫,非常浪漫。這些以通俗觀點佈置,愈來愈浪漫的色彩,使我的生活愈來愈不方便。我在餐廳看書,在包著塑膠套的床上睡覺。屋子裏面像細菌分裂的雙喜大紅剪字到處增生。整個屋子像是個粉紅陷阱。
  有一天夜裏我忽然醒來,想起我要結婚了,從此要過著這種生活,我害怕極了。
  日子愈來愈迫近,似乎是除了我之外,人人都興高釆烈。而一切的災難也都來自這些無微不至的關懷。
  “乖孫,阿媽告訴你,”老祖母特別把我叫去,“那天晚上上床之前,記得偷偷把拖鞋壓在她的拖鞋上,知道不知道?”
  我點了點頭,“可是這樣有什麼好處?”
  “好處可多了,”老祖母神秘地告訴我,“你祖父到死之前都還不知道我靠著這一招,治了他一輩子。”
  差不多每來一個人,就要好心地告訴我們一些秘方。包括標准的傳統禮俗,吊豬肉、甘蔗在禮車上。還有什麼檳榔,香煙,扇子,手帕,橘子,火爐,紅包,喜幛,公雞,茶葉……。這使得事情愈來愈複雜,事不分大小,從喜宴的地點,菜單,甚至是喜帖信封上到底要用毛筆或者是鋼筆書寫,都有不同的意見。
  更可怕的是,有個人把我們的八字拿去合了一下,當場規定我必須在當日早晨六點鐘完成迎娶的儀式,這才算是良辰吉時。我屈指算了一下,扣掉車程,這意味著新娘必須在午夜三點鐘左右起床開始准備。
  竟沒有一個人出面阻止一下這件事。似乎是一旦你決定要結婚了,你就有活該的責任和義務。
  然後愈來愈亂,直到結婚的前一天,我們緊張地拿著雙方的家族照片,努力地背著每一個人的身分以及職稱,免得明天搞錯。同時不斷有人告訴我一些有待解決的小事,像是有一個司機請假不能來,必須找人替代。或者是餐館來問到底要多少啤酒,多少紹興酒之類的雜事。這不像是結婚,有點像是明天要公演了。我很懷疑這一切能串在一起。我十分擔心,明天線一拉,這一串珠子就要撒得滿地嘩啦嘩啦了。
  根據我的經驗,所有的混亂到結婚當天會完全解決。然後是一片沈悶,悶得人都快發慌了。
  “我們這樣坐著要坐到什麼時候?”我偷偷地問。
  “坐到時辰到了,然後上去祭拜祖先。”
  坐在客廳裏的是雙方家長以及雙方家族的重要幹部。新娘一大早就迎娶回來了,但是我還不能親吻她。我們得靜靜地坐在那兒等一、二個小時的時辰。等祭拜過祖先。才算是正式過門。
  雙方客氣而安靜,尷尬得很,像是給誰愚弄了似地。
  沒有人找得出能夠持續五分鐘以上的話題。大家看著我,彷佛這一切罪過都是我造成的。
  沈悶中,我的伯父拿出了他那台隨身小收音機。
  “東元,一百零五塊。正道,一百元零三毛……。”
  “親家,你也收聽股票?”對方的叔叔說話了。
  莫名其妙地,雙方的人馬都加入股票分析的討論與戰局。一時氣氛熱絡,雙方大有相見恨晚之勢。真是喚醒群眾,能知團結,最有力的武器。
  從股票到對國事的看法,到彼此對疾病的秘方。等我們祭告祖先之後,這兩個原本素昧平生的家族,已經成了熱絡的夥伴了。國父的看法果然沒錯,二十世紀不得不為民生主義擅場之世紀。
  我的婚禮是在吃吃喝喝之中結束的。那樣的場面總讓我想起費裏尼拍“羅馬”那部電影中,義大利人當著大街的那種吃相,熱鬧而叫人不太敢恭維。臺上的長官,不管見過沒見過,一律哇啦哇啦地講一些冠晚堂皇的稱贊與祝福。這一天新郎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沒有人會提他襪子亂丟的醜事。新娘一定是世界上最宜家宜室的女人,大家也忘記了她愛哭的缺點。台下賓客亦不甘示弱地吃他們哇啦哇啦的宴席,交他們唏哩唏哩的際,應他們嘩啦嘩啦的酬。麥克風偶爾發出吱吱的聲響,沒有人覺得那是噪音。噪音是我們喜慶方式的一大部分。中國式婚姻最大的好處恐怕在於這是一個和稀泥的民族,你搞得愈爛,大家愈感到滿意,並且衷心祝福。
  等到夜深,所有的賓客都走了之後,我忽然覺得悵然若失。婚姻像是康得拉的小說“黑暗的心”或者是柯波拉的電影“現代啟示錄”。當你充滿著期待沿者河流逆流而上,愈深入核心愈清楚地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你還記得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我們期待的結婚典禮嗎?”
  “當然記得。”我回答。
  “說說看,我喜歡聽。”
  “我們的婚禮要在一個綠草如茵的草原上。”
  “對,對,再說。”雅麗的興致可來了。
  我硬著頭皮接著說,“賓客們都在舖滿白色餐桌上等著我們。風微微吹過,陽光薄薄地曬著人。我們在弦樂的伴奏下,慢慢地乘著直升機降落下來。花童為我們卷開長長的地毯……。”我忽然停下來看她,“我們的婚禮好俗氣,對不對?”
  “我們只有一輩子,想過大部分人都過的日子,於是選擇了婚姻。所以結婚一定是最俗氣的事。可是我們俗氣得心甘情願。”她理直氣壯地告訴我,“再說給我聽啊,還沒講完。”
  我想了想,“日子要過,夢也要做。”
  說著我們都好笑了起來。
  “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我感觸良深地表示。
  “喔?”
  “我再也不要再結一次婚了,”我裝出老狗的可憐相,“我覺得我像是翻山越嶺,千辛萬苦爬呀爬,總算是爬到你的身邊。”
  我親愛的老婆瞇著眼睛,做出動人的表情,“不過你還有一座山嶺要翻……。”
  我斜眼看她。好在這次夢魘我並不是真的一無所有。至少我親愛的老婆是一件唯一值得的事。感謝老天,我終於公演完結婚典禮。現在是我的洞房花燭夜,一切才正要開始。
  我親愛的老婆風情萬種,正是春雪初融,斜照江天一抹紅。
  我總算開始覺得結婚或許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4:36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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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本上,有人認為結婚是在嚴冬裏跳入冰洞,做了一次,一輩子都記得。我們結婚是在盛夏,不過那種跳入冰洞的感覺倒是很實在。幸好溫度有一個好處,只要不太離譜,很快就能適應了。
  結婚以後,我親愛的老婆把訓練一個標准丈夫當成是她的職志。果然她收到了很大的成效。包括我從此失去了亂丟襪子的權利。用完書籍必須物歸原處。拿了錢要寫紀錄。還有我隨時必須把房間保持在某種程度以上的整潔。
  收拾房間對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就一個理性的成年男子而言,當一個房間的亂度超過了他的忍受度,他自動會收拾。因此也就沒有任何環保問題。
  我親愛的老婆本來可以接受我的理論。可是漸漸她發現每個人的忍受度原來是大不相同的。往往在一個房間的亂度還未達到我忍受度的二分之一時,她早已氣得人仰馬翻了。於是規則很快改變了。
  亂度以她的忍受度為限。並且收拾的人是我。
  “為什麼要規定以你的忍受度為限呢?”我可不滿意了。
  “因為我們是一體的,親愛的。”
  “那為什麼不是以我的忍受度為標准呢?”
  “親愛的,”一個腮吻就解除我的武裝了,“我們的生活氣質可以降低沒關系,可是我們的生活品質一定要提升,你說是不是?”
  “那為什麼是我收拾呢?”
  又一個吻。“因為你愛我,疼我呀。對不對?”愛情暴力。
  現在你大概知道了我們家的公正,公平,公開是怎麼回事了。雖然說都有一定的規則與法律。可是規則的制定與頒行學問可就大了。
  向來我是嗜書如命。不管走到那裏,無趣的時候,只要沒有書,我就會全身不自在。生命像是一場慢性疾病,到處充滿了無聊。因此我得隨時帶著書本,像是吃解藥一樣,不時和這場無聊病作長期抗戰。不但出外如此,在家裏更是這樣,從廚房,浴室,廁所,客廳,到餐廳,都有書本埋伏,以備我不時之需。
  但是我親愛的老婆可不這樣認為。
  “親愛的老公,你為什麼要把垃圾到處亂丟呢?”
  “那是書,不是垃圾。”
  “如果是書,為什麼不放在書架上呢?”
  “那有特別的意義啊。”
  “我實在看不出來,苦苓的“校長說”丟在沙發上有什麼意義?”
  “只有那種書的每篇長度,剛好適合電視廣告的長度。”
  “那抽水馬桶上面那本馬克斯的“資本論”,你又怎麼說?”
  “我看了會想大便。”
  “我不管你怎麼說,你把書弄得像垃圾。”
  “親愛的老婆,那是書呀。”
  “如果你不把書裝到架子上或是你的腦子裏,我實在看不出書和垃圾有什麼差別。”
  書權之不得伸張,可見一斑。
  最近我看莊裕安醫師寫的書“一隻叫浮士德的魚”,裏面提到出門不帶書,比不帶錢還要叫人不能心安。看了真是直呼爽快,覺得於我心有戚戚焉。想我們當初談戀愛時,在適度的光線、角度、氣氛之下,我稍舞文弄墨,談書論藝,我親愛的老婆那種著迷的眼神,與今日的書本垃圾之爭,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當下決定非得再出來為書申訴一番不可。
  在一個陽光明媚、空氣清新的早晨,我買了一大捧的瑪格麗特花,插滿了家裏的花瓶。並且還難得地做了一頓早餐。就在我親愛的老婆快樂地享用著咖啡、荷包蛋、火腿三明治時,我愉快地回憶起我們當初的情景。
  “你還記得當初我送花給你的情形嗎?”
  “你當初還說永遠不讓花瓶裏的花凋落,還說花是你不變的心情,我怎麼會不記得?”
  事實上那句話是在生死存亡的時刻說出來的。因為有個傢伙也和我一樣頑強地在她住處的花瓶裏插花。我的處境真是危急的。根據我親愛的老婆後來的回憶,如果那傢伙的英俊瀟灑有八十分,那麼我只能得五十九分。雖然我從沒見過我的對手,可是每次我坐在她的客廳,那盆觸門驚心的玫瑰花就會囂張地湧入眼簾。每回花都新鮮得很,我可以確信那是剛剛換過。
  我們坐著聊天,吃東西。可是我不再覺得那麼有趣。一大捧的玫瑰花,好象是自己的領域掛上了別人的國旗。再也沒有比維護自己的主權完整更迫切的事了。從此之後。我也加入了買花的行列。我的花是瑪格麗特,淡淡的小白花。
  “淡淡的小白花,永恆浪漫,勝過無數個短暫的激情。”
  流言不斷。有人告訴我,冬日的午後,他們在校園裏的楓林大道漫步。然後是我的對手是有車階級的高能力消費者……。我只是窮學生一個。當時我所做的事是每天心痛地帶著一把新鮮的瑪格麗特到她的客廳,然後面帶笑容地把花瓶上的整把玫瑰花丟掉。
  “老實說,你那時候怎麼有那麼多錢買花?”事隔這麼多年,我的老婆倒想起了這個問題。
  “嘿,你別看花開得正美。我自己縮衣節食,三餐吃泡面,餓得都快枯萎了。”
  “我就是覺得你很討厭,想把你嚇跑。可是你卻像個牛皮糖似的。”
  “我買到最後,連花店的老闆都同情我的遭遇,硬是鼓勵我,賠錢也要賣花給我。那一陣子就是做夢都會夢見玫瑰怪獸。好不容易把它砍掉,不久又長出來,愈長愈多,機乎要把人吃掉。”
  “倒是有點被你的毅力感動。”
  殷勤,體貼,誠意,耐心。體力與精神的拉鋸戰。金錢與時間的消耗戰。雖然我漸漸有了一些優勢,可是仍然可以看見玫瑰花。敵人仍在苟延殘喘,我還可以感受到他存在。是不是我的努力還不夠?是不是我仍需等待時機一舉殲滅玫瑰王子呢?
  終於機會到來了。
  “那時候雖然和你約六點,可是愈想愈不甘心,就這樣掉入你的愛情陷阱。於是決定不理你,自己跑去逛百貨公司。我想試試,看你到底多有耐心,如果你失去耐心,不等我了,那就作罷。萬一你真的等我,可是卻對我發脾氣,那也作罷。”
  事實證明歷史是站在我這一邊的。等到十一點半我親愛的老婆從百貨公司逛回來,她可睜大了眼睛:
  “你怎麼還在這裏?”
  “我們約好的,六點鐘,你忘記了嗎?”一臉忠厚老實樣。
  “我是記得。可是你等這麼久,難道一點也不生氣嗎?”
  “不會。我反倒是擔心,怕你出了什麼事。”
  “現在我回來了,你怎麼說?”
  “看到你回來,我就放心了。”全世界最溫柔的男人,“好了,那我回去了。好好洗個澡,祝你有一個好夢。”
  “你真的不生氣?”
  “我一輩子都不會對你生氣,你知道的。”
  在那一場決定性的戰役中,我的柔情似水大獲全勝。不久玫瑰王子節節敗退,被我消滅得無影無蹤。
  “我是覺得像你這樣的男人,雖然沒有絢爛的外表,可是你有耐心,對我又很好,可以容忍我,或許是比較可靠吧。”我親愛的老婆的如意算盤是這樣的。
  我的瑪格麗特戰爭的勝利並沒有為我帶來很久的快樂。我很快發現光靠一個男人,要使花瓶的花永遠不凋謝,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不久,瑪格麗特被換上了花期較長,花型相似,花價也比較便宜的小雛菊。
  “瑪格麗特太嬌嫩,我覺得溫室的花朵根本配不上你的氣質。所以要改成小雛菊。看似嬌弱,其實堅忍,有傲骨,多麼叫人傾倒啊。”
  慢慢換成了小雛菊。漸漸,花朵並沒有凋零,只是看不到了。
  現在我親愛的老婆望著那捧瑪格麗特花,有點出神了。
  “你不是那麼有耐心的人,我知道。”親愛的老婆發問了,“那時候你為什麼那麼有耐心?”
  現在終於問到重點了。我必須告訴她是因為有書的關系。那天晚上,我從六點鐘到十一點半,正好看的是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她回來得太早了,螞蟻把小孩搬走那一段都還沒有看完。在往後無數次等待中,我真的一點也不生氣,因為我有對付無聊的最佳解藥--書。書對我們的愛情作出了這麼偉大的貢獻,因此,無論如何,我們不可以把它當成垃圾對待。
  我抬起頭看到我親愛的老婆,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我立刻明白,書--完全不是她預期中的答案。我猶豫了一下,馬上作出標准的正確回答:
  “那是因為我愛你啊。”標准答案!愛情暴力又一次成功地蹂躪了真理。
  我親愛的老婆可滿意了。她心滿意足地看著瑪格麗特花,好久,終於回頭告訴我:
  “下次買小雛菊就可以。別老是出手那麼大方,知道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4:52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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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歷史往往存在人的記憶中。而人的記憶往往因為主觀的因素經過時間的腐蝕之後,發生了改變。因此,基本上一件婚姻,或者是愛情開始有所謂歷史這回事時,歷史應該是錯誤的。
  截至目前,我與我親愛的老婆仍有一件懸而未決的公案,那就是當初到底是誰先勾引誰。
  這事一談起來就傷感情,我的老婆一廂情願地認為是我主動去招惹她:
  “在我還年輕得不知道怎麼拒絕一個男孩子的時候,就被你騙走了。”她一口咬定是我甜言蜜語,花言巧語去誘拐她。不但如此,目的達成之後,得了便宜還賣乖,反過來說是她來勾引我。
  可是我卻覺得是她先用眼神來勾引我,害我為她神魂顛倒。你別看捕蠅草靜靜地開在那兒不咬人,可是她吸引蒼蠅,一旦蒼蠅沾惹上去,立刻被捕蠅草一口吃掉,化作春泥更護花,成了捕蠅草的養分。
  “我才不想勾引你呢,是你自己自作多情,以為別人的眼神都在勾引你,蒼蠅那麼多我就吃到你這一隻,差點沒嗆死。要不是你巧言令色,把我騙得暈頭轉向,到處都是蝴蝶蝴蝶天上飛,我幹嘛吃你這只蒼蠅?”
  “哎喲,哎喲,當初是誰告訴我的,你全身上下就是這張嘴巴最壞,可是我偏偏最喜歡你的嘴巴。現在怎麼又變成巧言令色了?”
  “那也是你用了什麼妖術把我麻醉,我才會說出那麼沒水準的話。你是麻醉醫師,這種把戲你最會了。”
  “我是花言巧語沒錯。可是比不上你的沈默寡言。有首歌唱得好,她的安靜全是假裝的。你就是這樣,作端莊賢淑狀,根本就是扮豬吃老虎。我就是這樣傻傻地中了你的圈套的。”
  “你又在巧言令色了,連我爸爸都說你巧言令色。”
  “我到你家去那次可是一句話都沒說。講我巧言令色太冤枉了吧。”
  “就壞在你一句話都不說。簡直太離譜了。”我親愛的老婆抱怨了。
  “那也是你教我的。你再三叮嚀,你爸爸最討厭愛說話的人。”
  既然要提起歷史,這件事就有說明之必要。
  我記得見准岳父岳母當天,我換上了一襲最保守的襯衫,西服。帶上禮物一份,再三告誡自己言多必失,只差沒把嘴巴暫時用線縫起來而已。
  我竭力展現一個誠實、正直、含蓄的有為青年的形象。誇張的程度到了連我自己都擔心,我的岳父岳母會不會懷疑自己的女兒為什麼看上這樣一個笨蛋?餐桌上盡管岳父岳母大人如何勸菜,我只老實地固守自己的責任區域範圍內的菜。吃飯板凳只坐三分之二,眼要直,頸要正,托碗就口,細嚼慢咽。回答問題時,一概只有是,不是,好,不好,或者全憑伯父伯母安排。不但如此,我面前那盤魚吃完時,我甚至不敢翻面。只得猛吃白飯。
  “那不是話少,簡直有點阿達了。”我親愛的老婆提醒我。
  “我就是學不會你那種不說話,又能不阿達的聰明樣。那簡直是太太厲害了。”
  據說我離開之後的對白是這樣的。
  “爸,媽,人來了,你們也看過了。看起來是不太成材樣。”這個女兒說話了,試探,而且還以退為進。你看多麼高明的本事,功力勝過巧言令色十倍以上。
  “看起來是不太愛說話。不過,你說他是醫學院畢業的。他是醫學院畢業的沒錯吧?”岳父有意見了。
  顯然他懷疑我的智商。我的演技果真過火了。
  “我是想,交往這麼久了。人是普通,不過對我還算不錯。”偉大的老婆,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穩紮穩打。“如果你們覺得不好,我下回就告訴他,以後別來找我了。”
  這句話有必要翻譯。如果你是為人父母親,聽到女兒這麼說,多半已經是表示,不管你同不同意,她是誓死要嫁給這個人了。不要以為你還有決定權,像從前的父母一樣。萬一你還不覺悟,真的按著字面解釋,回答女兒,請她叫那個男孩子滾蛋,你只好等著你的女兒跳樓給你看了。
  “你們年輕人只要喜歡,我們老的當然也就沒有什麼意見。畢竟時代不一樣了。”好了,我的岳父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
  翻譯起來是這樣的。既然你那麼喜歡,我們也就只好同意了。不過因為你自己找的,所以將來有什麼問題可別回來怪我們當初沒幫你看仔細。男孩子我們是不滿意,但總算還老實。你真的非他不可,怨來怨去,不能怪我們,也不能怪你,只好把責任推給時代,說是時代不一樣了。
  話多不如話少,話少還不如話好。這種惜話如金的本事,算是讓我開了眼界。
  一椿驚天動地的婚姻就船過水無痕,在無聲無息中談妥了。
  然後我們就像所有的戀侶一樣開始忙著訂婚,發喜帖,結婚,接受親友的祝福,庸庸碌碌地成為一對為生活忙碌的夫妻。我的太太開起了她的牙醫診所,我則在醫院上班,偶爾寫稿,上廣播,甚至還上電視的兩性節目與人磨牙,辯論。娘家一旦問起婚後生活,盡管辛苦,我親愛的老婆總是十分捧場地展現她的幸福快樂,稱贊老公穩重踏實,誠信可靠。並將之歸諸于當初老爹老娘識人有方。
  好了,歷史背景交代完畢。回到我們賢伉儷爭論現場。
  “既然如此,那我親愛的岳父如何說我是巧言令色呢?”我可想到了。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最近不是又上了一次電視的什麼對談節目嗎?如果是國是論談也就算了,你上的是談什麼兩性問題,我爸爸最討厭的那種。所以我根本不敢告訴他這件事。”
  “嘿嘿,還是不說為妙。”
  “你以為電視要經過你核准才能看嗎?”問得好,“我告訴你,有一個晚上,我爸爸讀論語正讀得無聊,決定合上書本,下樓來打開電視。正好電視上演的是一個唇槍舌劍的兩性辯論節目。電視上盡是苦苓,施寄青,高信譚,趙寧等名嘴之流。他看了一會,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不知道。”
  “他說現在這個時代為什麼耍嘴皮的人這麼多?”
  果然和我猜的差不多。“結果他看到我了?”
  “過了不久,他在電視上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我相信我的泰山大人一定看楞了。
  “他一句話不說,靜靜地凝視著螢幕,半天,終於問,是他?”
  我親愛的老婆接著又說:“事到如今,我只好硬著頭皮說,沒錯。”
  “完蛋了。”我說。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好久。那時候你正在詭辯。觀眾被你弄得又氣又好笑,正是一副巧言令色的樣子。”
  “是他沒錯?他又問了一遍。我說,沒錯。他想了想,告訴我,那就錯了。”
  “所以他覺得我說了謊話?”
  “也不盡然。”
  從某個角度而言,錯誤的觀察往往導致正確的結果。這是我的泰山大人始所未料的。
  “如果說我說了謊話,那也是你教我的。”
  “我只是要你安靜一點,誰叫你演得那麼過火,一副就是說謊的樣子。”
  這個公案尚未解決的部分是,我總算見識我親愛的老婆以靜制動,以柔克剛,以退為進,以沈默戰勝聒噪的厲害。這樣的認識使我重新檢討當初我自以為是的戰略、攻勢,很可能只是我老婆以柔克剛誘拐我入彀的一部分。從來沒有一隻蒼蠅在被捕蠅草消化了之後還像我這般心甘情願,並且洋洋得意。
  因此爭端永遠是沒完沒了的。
  “是你當初主動來邀我看電影,我看你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才答應你的,現在你反過來說我勾引你……”撒嬌的語氣。
  “嘿,你早就期待我會請你,甚至製造如果我邀請你一定會成功的氣氛,你早就費盡苦心勾引我了,對不對?”
  “你看,你看,我姑姑說得沒錯……。”
  “你姑姑又說什麼了?別老是把我扯進去……”
  如果說婚姻是維護社會秩序不可避免之惡,那麼一點沒有惡意的謊言恐怕是維護愛情不可缺乏之壞。老公幫老婆說謊,老婆又幫著老公對岳父岳母說謊。然後互相指責對方說謊。現在又把個姑姑拖進來了。
  也許你會覺得社會黑暗,人心險惡。可是這只是我們的愛情。我們打情罵俏的方式。我們自有我們的快樂。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5:10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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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現代心理學之賜,我們小夫妻一對結婚之後,仍然十分重視溝通的技巧與方式。
  偶爾,我親愛的老婆會在半夜二點鐘,把我從睡夢中搖醒,親切地問:“老公,你會不會口渴?”
  “不會,”我堅決而肯定地回答,然後沈沈進入夢鄉。
  過了一會,她又好心地過來搖我:“老公,你想不想喝水?”
  “我剛剛不是回答了嗎?”
  “你剛剛是說你不會口渴,現在,我問你想不想喝水?”
  天啊。“我可不可以不要喝水?”
  “……”撒嬌,“人家希望你喝水嘛……”
  “好好……”我一肚子窩囊,“喝水,喝水……”
  “你去喝水的時候,可不可以順便倒一杯給我。”至此我親愛的老婆詭計畢露無遺。
  溝通起來是這樣:
  “你為什麼不直說:你要喝水。非得拐彎抹角?”
  “因為人家愛你,所以才給你機會。”
  “拐彎抹角的,什麼機會?”
  “如果我說要水,你才去倒,那表示你根本不愛我,我才不要喝這種水。我是問你渴不渴,順便提醒你,暗示你,如果你想到我,表示你很愛我。那我就很高興,就可以喝到你倒的水。”
  我的媽呀,這什麼女人的愛情邏輯。我完全搞不通,所以全面投降,趕緊去倒水。如果我倒來一杯水,得到的結果是我愛老婆,老婆也愛我。那實在十分划算。
  據說當初我親愛的老婆在結婚與單身貴族之間做抉擇之際,聽了一個故事,有很大的啟發。這個故事其實是一個“腦筋急轉彎”。題目問,半夜嬰兒哭鬧時,如何用腳泡牛奶?標准答案是用腳踢隔壁的丈夫。她聽了這個故事以後決定嫁給我。我們結婚不久,我也聽到了這個故事。我的啟發是,犧牲不到最後關頭,決不輕言生孩子。
  大部分的男人都希望用自己的道理說服女人。事實上,依照我的觀點,女人絕對不是服膺真理的動物。她們有她們自己的情緒邏輯,男人千萬別亂說話。我認識一個新女性主義的長輩,她共生了四個孩子。其中老二與老三隔了十年。
  “怎麼會相差十年?”我好奇地問。
  “因為我那個老公說錯了一句話,我讓他等了十年。”
  “他說錯什麼話?”
  “他說,我們再生個兒子吧。”
  “那很好啊。”我這個男人說。
  “如果他說,再生個孩子吧,那就可以考慮。”
  “就這句話?”
  “就這句話,已經不得了了。”
  事實上他只說錯了一個字,卻換來十年光陰的等待。在實現她們的處分與懲罰,女人有絕對的耐心與韌性。我向來堅信多說多錯、少說少錯。不管是多錯少錯,不如不錯。然而,即使是男人如我,不免還是會觸犯太座的邏輯。這時,在床上親愛的老婆火大了,把臉轉過去,冷背對著你。
  才華足夠的男人說好說歹,才華盡出,才勉強把親愛的老婆勸得回頭,這是所謂的溝通。有次我心血來潮,也裝一副“老爺生氣了”的架勢,把臉轉過去,一個冷背給親愛老婆瞧瞧,看她如何與我“溝通”。過了不久,我感到有人踢我的屁股,高喊:“轉過來,轉過來。”
  說也奇怪,一個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士,說時遲,那時快,乖乖的也就轉過去了。古代有個人向皇帝打小報告,說宰相早上替太太畫眉毛,沒有尊嚴。皇帝殷勤詢問,宰相給惹煩了,冒出一句“閨房之樂,更甚於此”。看官若覺得這種溝通沒有尊嚴,我倒也是理直氣壯。再說,和自己親愛的老婆,到底需要什麼尊嚴呢?信不信由你,一個男人想要有自己的尊嚴,和自己的老婆過不去,他很快會發現,其實他是和自己過不去。有史以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成功地捉弄自己的老婆,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老婆的痛苦上,並以此為樂的。
  說句正經的,婚姻的心態要嚴肅,但溝通的態度卻必須兒戲。全世界大概只有兒童能夠吵吵鬧鬧,一會兒高高興興地玩在一起。從來沒有像兒童的溝通那麼具彈性以及趣味性的事了。再舉證我親愛老婆懿言嘉行為本篇結束。當我們為了誰該洗碗盤,而開始間諜對諜時,公平的辦法是猜拳決定。通常猜拳會得到二種結果:
  結果一是我輸了,必須乖乖地去洗碗。
  結果二是我贏了,這時親愛的老婆,就會過來依偎在身旁嗲聲嗲氣地說:“老公,我知道我輸了。可是你那麼愛我,一定會幫我洗碗的,對不對?”
  對。
  這二種結果不同,但是下場卻是一樣的。雖然彼此心知肚明,我親愛老婆是一個超級大無賴,但誰教我是一個標准的“我愛你”老公呢?
  在愛情與婚姻的路上或許每個人都精明十足,但我們都酷愛這種遊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5:23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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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整理舊信件,忽然發現一封婚前寫給我親愛的老婆的情書。
  必須先聲明的是當時女主角還只是牙醫系的學生。男主角放了暑假,回到南部。寫信給他在臺北的女友。茲節錄內容一段如下:
  雅麗,仔細念你的名字,寫你的名字,發現連你的名字都有牙的成分。
  回到南部以後,牙齦不斷地抽痛。在神經末梢細細膩膩地痛著,無時不刻地存在著。粗心大意的時候不覺得,一個人安靜的時候就感覺到了。知道痛一直在那裏。快樂的時候痛著,生氣的時候痛著,刷牙的時候痛著,睡覺的時候痛著,下雨的時候痛著,吃冰,吹電扇的時候痛著,汗流浹背的時候也痛著。痛變成一種生理與心理的共鳴。美麗的負擔。
  我想無論如何,我都需要我的牙醫師。
  如果你真的不介意,我當然還可以舉出許多同類的浪漫文字。令我驚心動魄的部分是,無論如何我竟然已經和當時的心情完全接不上線了。
  這個新發現使得我非常驚訝。什麼時候我已經變成那個不解風情的老男人?每天起床,提了個公事包去上班,又提了個公事包回家。然後看報紙,喝茶,無趣地談一些天氣,政治,在計算機前安安靜靜地打字,謀殺時間。接著累了,洗澡,像只可憐的老狗一樣,努力地爬上床,並不忘記吻別老婆,說那句千篇一律的“我愛你”。
  從前我們依偎在寒風中,即使是一夜不眠,仍然是精神抖擻。現在我們在溫暖的棉被中,我的臂膀枕著她,我必須時時提防自己不心睡著了。要不然第二天醒來保證當場一隻臂膀作廢。
  曾經只為了我親愛的老婆的一個電話,電話中的想念你。我可以冒著一夜風雨,傻傻地連夜搭火車從臺北到屏東。只為了在晨曦中,她睡醒了,打開窗戶,就可以見到陽光下的我。
  現在我很懷疑,我是不是願意為了我們的愛,不用猜拳,自動從四樓走到樓下的雜貨店去買一包泡面。
  從前親愛的老婆總是對我說:
  “我最欣賞你的風釆了。你在臺上說話,你的一顰一笑都深深地吸引著我的靈魂。”
  現在我親愛的老婆會表示:
  “在聽過了同樣的笑話幾十次之後,還能在你的朋友面前裝出自然而親切的笑容,你到底還指望我怎樣?”
  婚姻是戀愛的墳墓,浪漫的終結者。不管這是那個偉人說的話,的確有一定程度的道理。連我這個自命作家,永遠的情人的男人都不能免俗。
  張愛玲說得好: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衣服,爬滿了蝨子。”
  我對這種沈淪的感覺,愈來愈無法忍受。覺得世俗化無所謂,可是不能連我的愛情、婚姻都淪陷。
  於是我挪開了一切的事,准備了濃馥的香片,甜美的大提琴音樂。等著迎接我親愛的老婆從診所下班回來,等著她驚訝而歡欣的表情。
  “這是怎麼回事?”驚訝倒是猜對了,不過歡欣沒有。
  “我的浪漫大反攻,”現在我可得意了,“我要重新與你再談一次戀愛。”
  我親愛的老婆用手摸摸我的前額,再摸自己的,覺得我並沒有發燒,然後很幽默地對我說:
  “好,你要和我再談幾次戀愛我都不介意,不過得先等我洗完澡再說。”
  “可是我已經泡好了香片,一會兒就冷了。”
  “那簡單。”拿起杯子,咕嚕咕嚕喝完三百西西。
  “好吧,好吧,你先洗澡。”我嚇著了,十秒鐘不到,已經把我的浪漫計劃喝掉一半。還是有耐心一點,等她洗完澡再說吧。
  不久,我聽到了嘩啦嘩啦的沖水聲。嗯,先談一點浪漫的事。
  “親愛的老婆,你知道我今天在電視上看見溫莎公爵的愛情故事。我忽然覺得那樣的故事愈來愈少了。”
  嘩啦嘩啦的水聲。“你說什麼故事?”我老婆問。
  “只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故事。”
  “那是騙人的。”水聲,我老婆又說話了,“你看唐明皇愛不愛楊貴妃,一旦六軍不動,他也只好愛江山,叫美人去死了。”
  “不全是這樣。你看特洛依戰爭是為了女人而發動的。”
  “昭君出塞。”老婆提醒我,“只要不戰爭,美人可以免費奉送。”
  好了,當場搞不下去了,一點也不浪漫,我得想想別的辦法。
  來個熱吻如何?我相信在適度的光線,適度的角度之下,我是很有魅力的。
  我親愛的老婆從浴室出來了,美麗得像只孔雀。然後我自信滿滿地迎了上去。是的,好戲正要上場。然而我的熱吻中斷了,像摩托車熄火一樣,忽然就中斷了。
  “今天不行,今天是危險期。況且,我很累。”
  我差點聽了沒跌倒。
  “親愛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渴望一點浪漫。”
  我親愛的老婆有點疑惑了:“好吧,那你說該怎麼辦?”
  快瘋掉了。浪漫你說該怎麼辦?
  我告訴自己,鎮定。總有一些別的什麼辦法。我聽到了窗外的雨聲。
  “你還記得從前我們漫步在雨中的情景嗎?”
  “你是說現在?”我親愛的老婆指著窗外,睜大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點點頭。
  她搖搖頭。
  “親愛的,我得告訴你一件殘酷的事實,我們都老了,你知道嗎?”
  大提琴的聲音搖呀搖,慢慢地,好象也在告訴我這件事。然後我們就如同往常一樣爬上床舖,等著睡眠來把我們今天的生命打發掉。
  “有一個作家,他假裝不認識自己的老婆。他們在一家咖啡館約會,調情,每一次都像是不同的一段戀情一樣,你看夠不夠浪漫?”
  “那麼辛苦,算什麼浪漫呢?”我親愛的老婆翻了個身。
  我想她很快睡著了。我卻一直清醒著。我想不通,我這個平時連買花都懶的人為什麼無緣無故得了這種浪漫症候群呢?難道我真的完蛋了嗎?
  我關掉錄音機,爬下床去上廁所。
  “親愛的,你又把我吵醒了,”我親愛的老婆又翻了一個身,“要跟你說多少次,難道你不能先上廁所之後再上床嗎?”
  “你知道根據統計,男人半夜起床,最常見的理由是什麼嗎?”
  “上廁所。”
  “不對。答案是該回家了。”
  我講了一個笑話。沒有響應。顯然沒有聽懂,或者是睡著了。
  我的浪漫大反攻就這樣結束了。我簡直灰心到極點。
  那段日子,整個臺北鬧哄哄地,政治遊行,示威,暴力,治安……我們就這樣亂七八糟地過日子,有好久沒有想起浪漫的事。
  有一天,心情被搞得很壞。我去接我親愛的老婆下班回家。我們把診所的鐵門拉下來,我忽然若有感慨地說:
  “唉--,全世界只剩下這一小片天地是純淨的了。”
  說也奇怪,我親愛的老婆用一種特別的眼光看著我,她說:
  “我忽然覺得你今天好感性。”
  “我覺得擁有你的感覺真好。”說時遲,那時快,我立刻接腔。
  “我也是。”哇,浪漫極了。
  “你肚子餓嗎?”
  “我們去夜市吃蚵仔煎,魷魚羹。”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拿破侖寫的情書:
  終有一天,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即使星星,月亮,太陽,花草也是。但唯有一件事永遠不變,那就是我願你快樂。
  說穿了這不過就是我願你快樂。可是換成了星星,月亮,太陽的包裝,變得那麼華麗。
  這使我驀然覺得原來我們還是浪漫的。只不過換了不同的包裝。
  不但如此,我們的浪漫一日比一日還要深刻,已經不是可以隨便用一點便宜的風花雪月可以搪塞了。
  好了,現在沒有音樂,也沒有香片。我們發動了摩托車,就要開始去享受我們蚵仔煎、魷魚羹包裝的浪漫情懷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5:46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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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之間最嚴重的爭執發生在我服役的期間。那時我在澎湖當兵。久久才得休假一次。隔著台灣海峽。我們全靠電話聯系。爭執的開始似乎是我親愛的老婆當時同住的姊姊與我的妹妹發生某種程度的意見不合。戰火很快波及我親愛的老婆,然後是我弟弟,又擴大到了在新營的老爸老媽。過了不久,我的老爸打電話來澎湖嚴重關切。我妹妹打電話來再三抱怨。我親愛的老婆自然也不甘示弱地來電發表她義正辭嚴的聲明。
  戰事一發不可收拾,大有動搖國本之勢。
  好了,我簡直好端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無緣無故給愛國者飛彈炸到了。我大約估算了一下戰事發生的地點分別是臺北,新營,澎湖。當時電話費約為十秒鐘一元,到二十秒鐘一元不等。於是換了一千元的硬幣,拎著袋子走進電話亭,拾起聽筒,展開規模浩大的南北大調停。
  “拜託,我戀愛為艱,守成不易,你們一定要這樣讓我輾轉反側嗎?”
  “喂,搞清楚,現在才只是你的女朋友就這麼囂張,這樣下去,有一天變成了我們的大嫂,那還得了。”老弟不買帳了。
  “拜託,老媽,你好歹也幫我調停調停。”
  “調停當然是可以,”老媽果然是比較深思熟慮,“不過如果是你的女朋友,將來有可能是我們家的媳婦。個性這麼強,你是不是要再考慮一下?”
  好了,這下嚴重了。只好打給親愛的老婆,最後的機會了。
  “親愛的雅麗,給個面子嘛,別跟我的家人過不去。好不好?”
  “……。”哭聲。
  我的硬幣很快把一部電話機的肚子撐壞了。再換一部,仍然是容量有限。過了不久,我那一大袋的硬幣很快又空了。我第一次領悟到電信局是那麼賺錢的行業。也許我當初應該去學資訊或者是什麼通訊科系的。我的情況愈來愈糟糕,心情惡劣到了極點,我想我還不如把錢丟到台灣海峽去,事情也許來得好一點。
  我整個人一點力氣也沒有,坐在電話亭旁的椅子上。一個陽光薄薄的清晨,風仍然吹得人有點涼意,是一個適合悲傷的日子。有個傢伙就在我的附近打電話。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正和女朋友吵架。我實在太悲傷,又太無聊了,所以很想聽聽別人到底是怎麼和他的女朋友吵架的。
  “你看看,風這麼大,雨這麼大,我冒著這麼大的風雨來給你打電話,你還不聽我解釋,難道你要我一直在這裏淋雨嗎?”他的語氣愈來愈激動。
  我有點迷惑,再回頭看了一下。是一個有陽光的日子呀。風固然是有,絕對沒有那傢伙形容的那麼激動。
  不過我相信那傢伙的女朋友在海峽的對面的電話上一定聽到了風聲,雨聲,想像著一個可憐的傢伙淋雨的模樣。
  “我都已經快發瘋了。你再不相信我,我只好去跳海去了,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痛苦和折磨。”他把口香糖吐了出來。雖然聽來愈來愈可憐,可是我敢發誓,除了聲音以外,我實在看不出來什麼痛苦的表情,更不用說折磨了。
  “你知道嗎?這樣的折磨對我是多麼大的痛苦呀!”
  忽然我懂了。
  我對著那個傢伙露出微笑。顯然他也知道我懂了,對我回報知心的微笑。
  看得出來他正節節獲勝。
  “要想我喔,知不知道?硬幣快不夠了,嗯,我也很想念你。只餘下一塊錢了,我明天會再打給你,再見了……。”
  他掛上電話,哇啦哇啦掉出數十元的硬幣。
  我可真是目瞪口呆了。
  我們不久在同一家冰果店重逢。那傢伙對我打了個招呼,走到我旁邊坐了下來。
  “你這樣吵架是不行的。”那傢伙若有所思地表示,一邊把他手中的硬幣弄得嘩嘩作響,示威似地。
  “為什麼不行?”
  “你的問題在於你吵得太認真了。”他叫一客水果冰,“全世界最荒謬的事就是吵架,那有人像你那麼嚴肅又那麼認真的?”
  這倒有一點道理。
  他接著又說:“吵架最重要的事就是搞清楚對象,千萬不要和你親愛的人或者是你關心的人吵架。即使是你贏了,也得不到任何快感。你想,全世界絕對沒有一個人因為折磨自己的對象而獲得快樂的。不管是你的女朋友或者是老婆,到最後你找她的麻煩也就是找自己的麻煩。”
  “那該怎麼辦呢?”
  “情感的認同。”他笑了笑,“大部分的女人不是講道理的。”
  “情感的認同?”我有點疑惑了。
  “你可以折磨自己啊。”他又笑了,我必須承認那笑有點邪惡。“當然我並不是叫你真的去折磨自己。”
  走出了冰果店,仍然有點迷迷糊糊。像是給什麼巨大的東西撞了一下。
  我走過電話亭,望著那一具一具的電話發楞。
  我的情況可以說是九死一生。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吵了起來,而我僅有的解決武器是那一線薄弱的電話線。恨意正在升高。更糟糕的是他們把這一切的責任認為是我和我親愛的老婆當時的愛情的緣故。
  我有點像是電影中的捍衛英雄,憑著手中的電話,就要去拯救岌岌可危的愛情王國。我的任務絕對是艱難的,因為再不解決,等到我下次有假期回到台灣,恐怕已經回天乏術了。
  很好笑的是,不知為什麼,我當時想到的竟是電視八點文件的文藝愛情連續劇。連續劇中的許多對白。
  如果我死了,能夠獲得你對我的瞭解,我是多麼願意立刻就死去……
  或者是,
  你可以打我,罵我,甚至殺死我,但不能對我再說那樣的話……
  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對白幾十年來,盡管我們怎麼不滿意,以相同的公式賺取了多少人的熱淚。想一想還真不是憑空得來。公式讓我得到一個真理,那就是惻隱之心,人人皆有。任何一個臺上的角色,只要他開始為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折磨自己的時候,鏡頭立刻轉向他。觀眾是健忘的,這時原來的沖突都暫時被遺忘了,大家開始以新的定位、新的邏輯去思考這件事。
  現在我在蔓延的爭執中喪失的信心似乎有一點複蘇的跡象。我掏出口袋僅存的五百塊新台幣,找了好幾家店面,將紙幣換成硬幣。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去實踐我最新體驗的真理。
  陽光比剛剛強了一些。
  過了不久,在微風的早晨,有個人對著電話說:
  “你看,風這麼大,雨這麼大,我冒著風雨在這裏打電話,你還這麼不能體會我的心情……”
  顯然他得到很大的收獲,並且言辭愈來愈流利。
  “你們再這樣吵下去,我根本沒有心情當兵,整個人快發瘋了。我不知道我還能忍受到什麼時候,也許明天我就去跳海了……”
  像是有個人登高一呼,台下這些傾城的動亂忽然都安靜下來。大家把注意集中到這個登高一呼人的肚臍眼,關心起肚臍眼裏面的憂鬱來了。
  於是我就在這個肚臍眼哲學的庇蔭下安然度過了最大的風浪。
  我說過那是我們最嚴重的爭執。往後幾年間,我彷佛是拾獲了九陰真經般地功力倍增。我很少被吵架的問題難倒。不但如此,我把吵架當作是一件有趣的事看待。
  往往在我親愛的老婆氣得面紅耳赤的時候,我學會裝出一副可憐的模樣。
  “親愛的老婆,你這麼生氣,你知道我的心裏有多麼痛苦嗎?”除了一個氣得快發瘋的女人以外,所有的人都可以聽出這句話惡心的程度。但是不打緊,你只說給那一個唯一的女人聽而已。
  “你做出這麼離譜的事,我怎麼不氣?”
  “上一次你沒有這麼生氣,看你氣成這樣,我好難過。”
  “……”
  “不要不說話,你不知道那會剌痛我的心。”講的時候可以提高聲調,像連續劇那樣。這可以增加許多樂趣,連你自己都會欣賞自己的惡心。
  有點笑容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老是對你凶不起來?”
  “你剛剛罵得一定有點口渴了,我去幫你倒杯水,其他的事我們明天再說,好不好?”
  明天多半她已經不生氣了。一個不生氣的女人往往是很好說話的。再說,她一定對自己昨日的惡形惡狀感到抱歉。那麼,事情就更容易了。
  切記。任何一個男人,找自己老婆的麻煩說穿了就是找自己的麻煩。吵架不要太嚴肅,對自己的親密夥伴好一點,同時也對自己好一點。
  如果你一定要問我什麼吵架的真訣,我倒是可以給一個最簡單、最實用的原則。
  和女人吵架,先要威脅她。
  萬一無效,進一步再和她談判。
  萬一再無效,進一步,和她妥協。
  再不行,商量。
  懇求。然後是哀求……。
  男子漢大丈夫。依此類推。
  好了,現在你知道了。造化全靠自己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6:02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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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老婆:
  這時我坐在東區的咖啡座,看著咖啡的煙韻盤繞上來。有個長頭發的女孩彈奏著美麗的浪漫情歌。我們的朋友正感傷地訴說著那一段失敗的婚姻。
  “她從舊金山打電話來,淡淡地說她要離開我了。然後一直哭……,我簡直慌了,還忙著安慰她,不要哭,不要哭。我不相信那是真的,那只是開玩笑。我一直追問,她只是哭,隔著整個太平洋哭,我一邊追問,一邊安慰她,最後我自己也慌得哭了起來。”
  鋼琴彈得好美。陽光斜斜地射進來,映著桌上的玫瑰。這時每一個位置都燃起了蠟燭,混合著黃昏的光線,散發出特別的氣氛。
  我想起了有一次送你上飛機的感覺。
  那時候我們還沒有結婚,我正在服役。我剛剛認識作家苦苓。這位婚姻愛情大師一看到我的情況,立刻熱心地跑來告訴我,我們的愛情註定失敗。
  “為什麼註定失敗?”我可著急了。
  “凡是去美國者,都是失敗。”大師出明牌了。
  “可是她只是去旅行,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
  “旅行倒還好一點。可是你別抱太大的希望,我看多了。”一副很有智能的樣子。
  “你怎麼這樣說?”
  “當局者迷,我是為你好。”又一副慈悲為懷的樣子。
  我當時甚不以為然。整天數著饅頭,守在機場的救護車上等著飛機掉下來。然後你從美國回來了,一切並沒有像專家的形容那麼可怕。
  你從美國回來之後,不斷地談論著美國的種種。果然不久,你告訴我留美的計劃。不瞞你說,我開始緊張了。(果然沒錯,好厲害的專家!)
  “我們雖然彼此相愛,可是不能因此綁住彼此,我們應該共同成長才對。”你的說法完全是標准的專家模式,我全無招架的能力。
  “所以你決定讓我在這裏吹海風,你到美國去,然後我們共同成長。”
  “我就知道你會不高興。”
  “所以你要試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不高興。現在你知道答案了。”我必須承認我是有點不講理了。
  “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大男人主義。”你嘟起嘴巴,“你想,等我去美國,拿到博士,你也退伍,經歷住院醫師,拿到了專科醫師執照。我們彼此沒有約束,都隨著時間成長,不是很好嗎?”
  “對呀,除了我們的愛情以外,一切都隨著時間成長。”
  “哎喲,”你不耐煩了,試著用別的方法開導我,“你想,過了五年之後,你對我的愛情會不會改變?”
  “我相信不會。”
  “那我也不會。”你天真又活潑地表示,“我們都不會改變,又成長了許多,你不覺得很好嗎?”
  “我只是說我相信我不會。事實到底會變成怎樣,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說生死相許,永志不渝嗎?為什麼才五年,事實會變成怎樣,連你也不知道了呢?”
  親愛的老婆,在愛情的偉大旗幟下,我毫無反駁的餘地。你的邏輯說得沒錯。如果我相信你,應該放你出去闖蕩,像一隻小鳥一樣自由自在地飛翔。可是就另一個觀點而言,因為我們偉大的愛情,使我直覺到這樣的觀點令我渾身不自在。我陷入了矛盾的深淵。
  我真的變成了專家口中那種大男人主義者?我為了自己的愚蠢而阻礙了對方的進步嗎?
  你知道我幾乎很難拒絕你的任何要求。但這次我卻覺得困難。
  除了不夠帥以外,我和咖啡廣告的男主角一樣,披著外套憂鬱地到處走來走去。澎湖的天地很開闊,山水含情,風整年呼呼地吹個不停。我試著在自然的造化之中去尋求一點啟示。
  可是自然並沒有告訴我什麼。
  我走過了碼頭,看見了船隻,看見了海水,海鷗。也看見商店,人群,還遇見了一個有趣的小女生。她拿了一本書,告訴她的父母親要到圖書館看書,因為隔天要考試了。過了不久,我在海岸邊看見她和另一個小男生走在一起。小男生也拿著書。我想他應該也告訴他的父母同樣的話。他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夜色淹沒了他們的身影。
  比起他們心目中的愛情,小小的謊言,明天的考試,或者是再天大地大的事恐怕一點都微不足道了。
  執子之手,與子成說;死生契闊,與子偕老。
  我反復地思索這句話,覺得再偉大的愛情,總得牽著手才行。
  於是我決定用不同的態度告訴你,關於這件事的看法:
  “我不相信,五年之後我們的愛情不會改變。”好了,沒有永恆不變的愛情官僚,沒有文藝電影中的愛你億萬年的浪漫,我總算大聲說出我的觀點,我感到無比快樂。
  “你是說你可能變心?”你睜大了眼睛。從來沒聽過這麼大逆不道的話。
  “我相信。”
  “你是說,如果我赴美去讀書,你不願意等我?”
  這樣的對白可能有史以來,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對情侶重複過。甚至我自己都感受到了那樣的俗氣。可是你沒有辦法,再偉大的愛情也不過是重複一次千千萬萬人曾經做過的事罷了。
  “我希望你清清楚楚地明白,我不相信。我不願意你抱著任何曖昧的想法離開我。”
  “你是在威脅我?”
  多年來,你一直覺得我曾經威脅過你。事後我自己想想,那的確是威脅沒錯。雖然我從來不承認。認識你以來,第一次像個對手似地威脅你。可是什麼樣的愛情不須付出代價呢?又有什麼樣的愛情在這樣現實的邊緣不是這樣難分難舍,曖昧不清呢?
  喜歡的是清澈明白的感受。
  “為了愛情,難道我真的必須放棄這麼多嗎?”
  “有些人放棄比這還要多的東西,卻不一定能結合。”
  “那為什麼是我放棄?”
  “我並沒有要你放棄,我只是希望你在轉彎口的地方等我一下。我清清楚楚地要你明白,如果你不願在轉彎口的地方等我一下,也許,這一輩子,我都無法追上你了。”
  “如果我等你呢?”你問。
  “等我上來之後,我陪著你一起跑。這次我保證不再讓你等了。”
  靜默。我知道你必須抉擇。
  是的,你沒讓我感到失望。牽著你的手走過地毯的另一端時,我忽然想,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給你任何任何的威脅了。
  現在我坐在咖啡座,想起你正在診所忙著你的業務。你是不是也曾經像我一樣,抬起頭望著窗外的雲彩,想起許許多多的如果。如果當時,並不是這樣……,如果你真的走了……
  婚後我曾問你出國深造的事,你只是笑了笑。
  “為什麼不出國了呢?”
  “因為我結婚了啊,有我深愛的家庭、丈夫呀。”
  “會不會後悔?”
  “不會。”
  “為什麼不後悔呢?”
  “因為我愛你啊。”
  “如果當時出國了呢?”
  “我想我們大概不會結婚了。”你笑了笑。
  “如果沒有和我結婚,會後悔嗎?”
  “我不知道。也許不會。”
  “怎麼說不會呢?”
  “或許人不知不覺中會相信自己選擇的命運吧。”你又笑了,“可是,我現在真的很高興擁有你的感覺。”
  “我也是。”
  有件事你也許不知道。那位叫你有點生氣,我親愛的朋友,也是大家的愛情顧問,婚姻大師苦苓並沒有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為了我們的友誼,他到處散播他的觀點,覺得你愈變愈美了。
  有時候想想,還真應該感謝他的烏鴉嘴。但難免也想捉弄他:
  “苦大師,當初你預測我們的婚姻註定失敗,不知是怎麼看的?”
  “嗯,啊,這個嘛,嗯,是面相……”
  “現在怎麼說?”
  “現在嘛,所以我說她變美麗了,整個面相完全不同。依這個面相看來,你們一定會白頭偕老。”
  “怎麼一結婚差別這麼多?”
  “荷爾蒙嘛……”說著這位名嘴又得意忘形地開始向我這位醫師解釋起荷爾蒙的偉大理論來了。
  親愛的老婆,想起了這些陳年往事,現在已經是笑笑看待。可是真要感謝你那美麗的抉擇,我們的朋友,以及所有那些能讓我們以這種心情看待的因素。
  音樂正美。我只是忽然想告訴你我此刻的心情。不再多說了。
                               你親愛的老公
                               愛你永志不渝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6:27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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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國外有一支廣告,有個聳動的對白是:
  “灌醉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想來天下最無趣的事莫過於想辦法讓自己的老婆麻醉,其無聊簡直到了焚琴煮鶴的地步。因此,依照慣例,外科醫師不為親人開刀。同樣的,麻醉醫師也不願意麻醉自己老婆。
  可是就在我的老婆小腹日隆之後的有一天,她忽然鳳心大悅,興致沖沖把我喚去:
  “眼看我們的小孩就要出生了,你是一個麻醉醫師,不知道你有什麼想法?”
  “我當然很高興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想了一下,似乎在找台詞。我有一點擔心了,通常這表示事態嚴重。好了,現在她想好了。“我說,就一個麻醉醫師的立場,你能幫什麼忙嗎?”
  “生產時我也可以在一旁打氣。嘿嘿,不錯吧。”
  “我就知道你一點都不愛我。”隨便一點芝麻綠豆,蚊子蒼蠅,都會和我們的愛情扯上關系。“可是我會痛,你不想想辦法?”
  “自然產比較好吧?你沒聽曾經有個偉人說過,自然就是美嗎?”不管什麼話,只要賴上偉人准沒錯。
  “你們這些男人原來都是這樣。難道你一點都不在意我會痛嗎?”當場從生產到麻醉,麻醉到愛情,愛情到兩性關系,接著搬出施寄青全套。真是現代男人的夢魘。
  “我告訴你,雖然我是一個麻醉醫師,可是我並不鼓勵自然生產做麻醉。”
  “你少裝蒜。”她嘟起了嘴巴,以十分正經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說,“我--要--麻--醉--。”
  “上了麻醉也許會對胎兒有不好的影響。”嘿嘿,以理性克服感性,以學術戰勝魔術。
  她丟下一張剪報給我。“你自己看看,檢討一下,為什麼別的麻醉醫師能,我們不能?”這回她是有備而來。
  我仔細看了那篇關於無痛分娩的報導。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是一個過度熱心的麻醉醫師所寫的文章。他極力鼓吹無痛分娩的好處。可是根據我們的臨床經驗,無痛分娩其實也有不少有待改進的缺點。諸如,無痛分娩還是會痛,充其量是程度上的差別。再來,由於硬脊膜外麻醉藥品的注射,多少會延長產程。不但如此,成功的無痛分娩比率不過是百分之五十左右。其他是都有賴於產鉗,或者是剖腹產來解決。
  “怎麼樣?無話可說了吧。”我親愛的老婆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真是不知該從何說起。這是一樁鐵定吃虧的買賣。依照她的期望,我完全無法下麻醉劑量。藥物給得少,無痛會痛,我當場丟臉。藥物給得多,產程延長,小孩危險,我亦難逃失敗的噩運。當場靈機一動,把問題推給權威如何。雖然權威面臨的難題與我一樣,但是權威總是可以不被怪罪。再說,萬一權威真的失敗了,表示麻醉困難,非戰之罪。我也善盡推薦之責,坐享功勞,何樂不為?
  “這樣,我推薦我最尊敬的麻醉學大教授,也是我的啟蒙恩師來為你麻醉,如何?”
  “我才不要什麼大教授,我就是要你給我麻醉。你想,常常你在醫院值班,我一個人獨守空閨,為的是什麼?就是希望你技藝精進。你都在為別人服務,我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就是等著看你的表現,你卻輕言放棄。那枉費我嫁給你的一片癡心。”
  眼看著大軍節節敗退,只剩下最後一招了--威脅。
  “你不怕我的技藝不精,把你做壞了?”邊說還面露凶光。
  “親愛的侯大醫師,人家最相信你了。”天啊,無限柔情。“再說,即使被你傷害了,我也是心甘情願。”
  好了,當場又被套牢。我不明白,我的老婆一遍又一遍用同樣的伎倆誘騙我,我卻像個白癡似的一遍又一遍樂於上當。
  我們的耶誕小乖乖沒有依照規定。他不但早到了,而且還是臀位。據說臀位的孩子是因為頑皮,在肚子裏面翻轉,他忘記自己長得很快,終於翻不回來了。為了種種生產的考慮,我們決定採取剖腹產。
  現在我的老婆側身背向我,躺在手術臺上。她的雙膝緊靠著小腹,頸部彎曲,標准的半身麻醉姿勢。拿著長針的那個麻醉醫師正是我。開刀房裏面可熱鬧了,有婦產科醫師,麻醉護士,許多麻醉醫師,開刀房護士……都是熟人。其中看熱鬧的人比做事的人還多。一個麻醉醫師麻醉自己的老婆畢竟是件有趣的事。開刀房的氣氛有幾分喜氣,也有幾分緊張,因為硬脊膜外注射並非是普通的程式,稍一不慎就有可能穿破硬脊膜,造成腦脊液外流,甚至感染發炎……
  顯然這個將出生的兒童很討爸爸的歡喜。因為如果採用自然產,所謂的無痛分娩有可能產程延長,或者失敗,我們必須被迫採用剖腹產。那這個爸爸就不是一個成功的麻醉醫師,同時也不是一個好丈夫。可是如果一開始我們就決定剖腹產,沒有產程的問題,那我大可加重麻醉給藥。於是我會變成一個成功的麻醉醫師兼優秀丈夫。雖然同樣的結果,但得到的評價完全不同。
  醫學問題與社會問題果然是大不相同。
  “來,深呼吸,放輕松。我在皮下打個局部麻醉。有問題隨時告訴我,我可以停下來,但是不可以動。”我以最平穩的聲音表示。
  “對待自己的老婆是這種專家口吻,打針時手都不抖一下。”婦產科醫師笑著表示,我以為他要稱贊我,不想他接著說,“一定是個沒良心的。”
  事實上我正喃喃自語。這是歷史性的時刻。我知道一旦我出了任何差錯,雖然立即有人接手,可是這個專業上的缺點將一輩子跟著我,並且流傳久遠。
  一切都十分順利,打好麻醉藥物之後,我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
  “萬一等一下會痛,偷偷告訴我就好,我會立刻加藥,千萬不可大聲嚷嚷。”
  然後是消毒,舖無菌單,准備器械,劃刀。
  “開刀會不會痛?”雅麗問我。我沒說什麼,伸出一隻手,緊緊抓住她的手。我們兩個人的手原來都在流汗。
  不久,我們聽到了小孩的哭聲,很斯文的聲音。
  手術後我還幫她做了硬脊膜外術後止痛。這一切看來,都已經是一個開刀病人所能擁有的最豪華享受。同時也是一個麻醉醫師能做的最高貢獻。
  因此當我在不斷的恭喜聲中試圖分享一點榮耀時,我發現喜悅倒可以分享。但是生產過程的功勞,那簡直是一個媽媽至高無上的尊嚴,由不得任何人剝奪的。有例為證:
  “你看,有個老公當麻醉醫師還是不錯吧。生孩子都不痛。”
  “亂講,你都說不痛,好象生孩子很簡單一樣。其實還是會痛的。”
  “至少比別人好多了。”
  “我又不是別人,我怎麼知道。搞不好你又在吹牛,你最喜歡吹牛了。”
  “如果你會痛,開刀時為什麼那麼安靜?”
  “是你壓迫我,告訴我即使痛也能叫的。”
  “可是從頭到尾我一直緊緊抓著你的手。”
  “你還敢說,小孩一生出來你馬上跑去看,早就忘了我了……”
  這種沒完沒了的辯證,不用說,關於生產,一個男人不管他做了什麼,他的貢獻和一個在外面走來走去,只能燒開水的父親永遠是沒什麼兩樣的。
  不但如此,生產這件事,即使是醫學專家的意見,恐怕也沒有什麼效力。那是屬于女人世界特有的知識與權利。
  不信你看。
  “哎喲,親愛的老媽,你老是弄這些什麼豬肚,豬心,豬腎,紅鱘,鱸魚給雅麗吃,這那是什麼補品,全部是高蛋白質,高膽固醇的東西,根本是營養不均勻,我看這樣補下去,愈補愈糟糕。”提供一點營養學的常識給這些婆婆媽媽參考。
  “你小孩子懂什麼呢?”我當場從爸爸兼醫師降格為小孩子。“我當初生你的時候,好不容易有一尾虱目魚吃。就是補得不夠,現在身體才會這麼衰弱。你們現在有得吃反而這不吃,那不吃的。”
  “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這是醫學經驗,我必須事先聲明。”沒辦法了,把希波克拉提斯的招牌扛出來。
  “哎呀,你們西醫只會吃藥。藥物都有副作用,簡直和吃毒藥一樣。你們那懂得進補。”
  “好了,反正我講不贏你。”
  “就憑你念了幾年書,你不看我孩子都生過幾個了。”又是倚老賣老。
  “那至少讓我老婆走動走動吧。你每天讓她躺在那裏不動,手術後那麼久了,一點複健功能都沒有,這怎麼得了?”
  “才兩個禮拜而已,你說那麼久。肚子都剖開了,非同小可。我怎麼會害你呢?你現在要她起來運動,肚子裂開了怎麼辦?誰負責?”
  好了。她們用她們的傳統方法坐月子。我必須忍耐地不想起我的醫學常識,只想到那些美好的溫情,舊式的親切。
  忍字頭上一把刀,真的是很痛苦。
  過了不久,我兒子該打疫苗了。這回總算是這個醫師老爸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除了我的兒子還吱嗝吱嗝地笑以外,其他的人這回都嚴肅起來了。有的幫忙抓手,有的幫忙抓腿。神氣的老爸抽好疫苗之後,在大腿外側輕輕地給予肌肉注射零點五西西。
  楞小子挨了針之後先是想了一下。也許人世間並不像他原來想的那麼美好。然後他很絕望地哭了起來。愈哭愈大聲。
  這一哭非同小可。先是他姑姑哭了起來。
  “好可憐。他好可憐。”
  然後哭像是瘟疫一樣很快流行開來。我親愛的老婆接著也忍不住了。
  我的老媽簡直是嚎啕大哭。
  “我想起二十幾年前那一次你感冒,醫師給你打了四針,兩手兩腳各打一針。你那時候小小的,我愈想愈難過,到現在還很難過。”
  不得了,哭成一片。然後四個人、八隻眼睛忽然同時都發現了我沒有哭這個事實,一齊把目標投向了我。
  我必須再重複一次我的結論。是的。關於生產,一個男人不管他做了什麼,他的貢獻和一個在外面走來走去,只能燒開水的父親永遠是沒什麼兩樣的。
  果然我親愛的老婆率先發難了。
  “都是你害的。把你兒子弄得哭成這樣。”
  “虧你還是麻醉醫師。”
  看來無論如何這場面我是無法收拾了。我想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認錯。我錯了。我不該放著一個愉快而愚蠢的爸爸角色不當,自以為是地扮起了什麼醫學專家討挨罵的差事。
  現在我不得不愈來愈佩服那則外國廣告。是的。
  麻醉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6:43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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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老婆:
  十二月底我們的耶誕小乖乖生下來之後,我們的生活型態完全發生改變。
  現在家裏熱鬧極了。我親愛的老媽,也就是你的婆婆,立即由南部北上,全力接管一切育嬰事項。不但如此,諸親友亦請托各類補品,舉凡豬心,豬肚,豬腎,鱸魚,紅鱘,人參……可謂應有盡有。
  做為一個醫師我覺得最重要的工作莫過於預防勝於治療。因此在你懷孕之初,我就一再告誡產婦產後最容易有產後憂鬱症。一方面是產後疲憊,一方面大夥把重點轉移到小孩身上,產婦忽然對生存感到莫名的灰心。再者由於荷爾蒙的改變,就發生了憂鬱的現象。我希望你能夠事先調適,作好心理准備,以減輕這個現象。
  你現在可忙了。不但要忙著吃東西,餵奶,哄小孩,還要忙著與來探望的朋友聊天,整個氣氛鬧滾滾,我相信你早忘了我曾經告訴過你產後憂鬱症這回事。
  倒是我這個被冷落的爸爸,靜靜地在一旁冷眼旁觀,莫名其妙地便憂鬱了起來。
  親愛的老婆,爸爸的產後憂郁該從何說起呢?
  最憂鬱的該是從此我的尾巴變得更長了。
  記得初結婚的時候,老媽高興了。她現在可有法子治理這一個令她又好笑、又好氣的兒子。從前老媽都說兒子出門像是丟掉,回家像是撿到。結婚之後,她和你狼狽為奸,相互傳授治我的辦法。好了,現在兩人連成一氣了,不管什麼事老媽只要從南部打電話來遙控即可。
  清明節你告訴我:
  “老媽說清明節我這個新媳婦一定要回家掃墓。你如果忙,老媽說,不回去也沒有關系。”
  “聽起來似乎還算合理。”我說。
  “不過那是老媽說的。”親愛的老婆表示。
  “你怎麼說呢?”我問。
  “嘿嘿,”她用手抓住我的臉皮,又像是威脅又像是清理,半天,總算整理出一塊幹淨的地方,給我一個輕吻,“你自己說呢?”
  我當然有話不能說。我原本沒事的,給自己貼了一個尾巴。我的老媽抓我抓不到,現在只要找到尾巴,就容易下手了。
  我記得這個感慨還是殷鑒不遠。什麼時候我們的兒子又來了。
  兒子這件事可比原來的還要嚴重。從前之人,臨刑場仍然不敢不稱萬歲,說穿了不過是顧忌著還有後代。連續劇也是這樣演的,再不怕死的好漢,遇見歹徒挾持了自己的兒子,一旦要求什麼,也只有認栽的份。不但如此,兒子慢慢長大,又擔心他不學好,又怕被綁架,渾身不自在。做一隻泥鰍,悠游自在在泥土裏玩耍多麼快活啊。可惜這個偉大的爸爸現在已經有點像那只堂廟上的大神龜,神聖而動彈不得了。我的尾巴變得愈來愈長,先是老婆,再來是兒子,從前沒有人抓得住我,現在只要輕輕地拉住尾巴,就可以將我連根拔起了。
  再來我為我所感受到的幸福覺得憂鬱。
  幸福本是人人追求的事。人在幸福之中卻又是那麼地恍惚。我是一個麻醉醫師,太瞭解什麼是麻醉了。
  常常我一覺醒來,好生懷疑。我原本自在好好的,不知不覺成了人家的丈夫,然後不知不覺又變成了人家的爸爸。人生是陷阱。每當你愈來愈覺得幸福的時候,事實上負擔也就愈來愈重。生命是一條繩索,你一掙紮,反而綁得愈緊。
  很快,我們這個美麗的負擔,美麗的希望,漸漸會長大,他會愛上另一個女子。離開我們,組成另一個家庭。很快忘了他的父母親所曾經做過的努力。像所有的麻醉一樣,幸福是一種假像,夢醒來發現竟是痛的。
  親愛的老婆,說來好笑,最莫名其妙的憂鬱竟像是瓊瑤故事的輕愁。我變成了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慘白少年。那一抹淡淡的綠。
  我們兒子的新生忽然讓我感受到生命凋零的必然。當醫生的生涯,曾經因我的貢獻而救活不少性命,也曾志得意滿地誇耀:
  死神啊,死神。你的毒鉤在那裏呢?
  現在我竟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真的是存在的。
  這向來是生物的循環。
  雄性大蜘蛛完成繁殖之後,立刻成了雌性蜘蛛的養分。公蜂生了後代之後,亦是等著凋零。生物的定律向來如此。由於一個新生命的創造,使我更清楚地意識到自身毀滅的可能。生生滅滅,世代交替,循環不息,有誰能倖免呢?
  更因為這樣,我更珍惜我們擁有的愛情以及這一切了。
  一個未婚的男人,他是動物,到處走動,饑餓地覓食。他的姿態優雅,目光銳利。他充滿了魅力,等待著吸引,展現實力,來找尋他的伴侶。
  一個結了婚的男人,他是植物,不再有走動的自由。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吸收陽光,空氣,水分。
  今夜的我,一個有了孩子的男人,更可憐了,是完全的礦物。只能深深地把自己埋進地底,變成養分,化作春泥更護花。
  別了,昨日的我。一個溫順的男人。謙卑地,向生給屈服。
  親愛的老婆,今天不送你花朵了。一會兒發現我不見了,也不須擔心,因為我一個人自己散步去了。我想給自己買杯咖啡,慶賀這個父親,也祝福我的憂鬱。也許還買一束花送給自己。
                               你親愛的老公
                                   愛你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7:09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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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社老編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手裏正在翻張系國的“沙豬傳奇”,一邊看一邊發出邪惡又得意的笑容。
  “喂,給我們副刊趕一篇兒童故事,算是我求你,拜託,拜託,我們四月四日要上。”
  “天哪,四月四日,今天已經三月二十八日了,而且還是晚上。”我幾乎要叫出來。
  “所以說,明天三月二十九日,青年節放假,你可以在家裏寫一整天,三、四千個字,任何一篇像“頑皮故事集”裏樣子的東西都可以--”
  聽到頑皮故事集,不瞞你說,我的心都涼了一半。
  “不行啦,”我趕緊阻止,“我自從到台大醫院上班以後,變得一點都不頑皮,已經半年多寫不出一篇兒童故事了,中華兒童的吳碧涵姊姊不時打電話來詢問,一篇都交不出來。現在我只要一聽到是她的電話就全身發軟、手腳無力。萬一我真的寫出一篇,被你拿去發表,吳姊姊看到,一定把我殺掉。”
  “所以我說求求你。我和你朋友這麼久,有沒有求過你?”好厲害的報社老編。
  “不……不行啦,你要我寫專欄我點子很多,兒童故事實在是可遇不可求。”
  “我不管,你趕快去遇一個來吧。”
  “拜託,我好不容易有一個假期,何況現在我正在看“沙豬傳奇”。正看得過癮……”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悠閒。現在你趕快把書收起來,回去攤開稿紙……”
  掛上電話,我坐在我親愛的老婆牙醫診所裏面發楞。本來是潔淨明亮的診所,現在變得白花花一片。雅麗彎著腰正和病人的口腔奮鬥,器械發出吱、吱……的高頻聲響。那聲音愈來愈大……
  “天哪,老公,你在幹嘛?”
  等雅麗抬頭叫我時,我才發現有張病歷紙已經被我咬碎成好幾塊了。
  據實稟報之後,我英明的老婆立刻作了三點明確的指示:“第一點,趕快把“沙豬傳奇”收起來。第二點,你到三月二十九日之前一共必須交出兩篇兒童故事,這樣才能把事情擺平。第三點,你得馬上坐到書桌前開始寫作。等一下的午夜場電影暫且取消。”
  “你現在就去沉思,”我親愛的老婆露出慈祥和藹的笑容,“一會兒忙完病人我就泡茶給你。你一定能做到,我老公最有才華了,我就是這樣才嫁給你的,懂嗎?”
  “懂。”
  我乖乖地走回房間。腸枯思竭地翻起“頑皮故事集”。我很懷疑自己怎麼竟然就寫了一本,還自己邊寫邊笑。現在寫兒童故事幾乎成了我夢魘。“我相信每個人心裏都躲著一個兒童……”我在書裏說得多麼理直氣壯啊,現在可好,那個兒童不見了,好象存心要和我捉迷藏似地。我常常坐在桌前,很容易寫好一篇雜記、一篇散文。可是要寫一篇兒童故事--那簡直要命。
  然後稿紙、垃圾紙馬上積了一堆。那個兒童還不出現,雖然故事很多(什麼打棒球砸破人家玻璃啦,騎腳踏車摔壞車把,男生與女生的戰爭……),可是故事愈好,寫起來愈不象話。套句錢鐘書的話:“貓追著自己的尾巴轉很可愛,換成了狗就不行。”沒有那個孩子,什麼都不行。
  幾個小時之後,雅麗終於清除了所有病人,端莊賢淑地捧著茶杯進來。那時我的成品包括有垃圾稿紙十八團,一張畫滿了汽車、花、雲朵、星星的稿紙,還有一張寫了差不多一百個字的開頭……
  “親愛的老公,”雅麗抓起那張寫了一百多字的稿紙,邊看邊搖頭,“這樣一點都不頑皮,和以前都不一樣……”
  “不要對我提到“頑皮”,我一聽到這兩個字就會手腳發軟、全身無力……”
  “好,好,不提那兩個字,可是實在不太好笑……”
  “媽啊,求求你。所有同類字都不要提起,包括什麼幽默、風趣、好笑、詼諧、滑稽、調皮、淘氣……要不然我會瘋掉--”
  “可憐的老公,”她過來抱我的頭,為了講不出笑話,我變成了無助的狗,“得了“頑皮症候群”。你一定是壓力太大了,每天在醫院要對付病人,回家對付老婆,現在還得對付一群兒童……,你先休息好了,反正明天還有一整天。我們把郊遊取消好了。你沒有壓力,一定能夠寫出來。”
  偉大的物理學家艾丁頓說得好:
  “當一隻象滑下一個草坡時,如果知道象的重量,草坡的斜度及摩擦力,那麼物理學家可以精確算出大象滑落草地時的正確速度,但沒一個物理學家能告訴你,為什麼大象滑落草坡會是一件有趣的事。”
  而我正是那個痛苦的物理學家。
  隔天是青年節。一個晴朗的日子。八十年前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拋頭顱、灑熱血,不屈不撓,終於創建了民國。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沒有什麼事情是無法完成的。我整好了精神,決心在青節這天與這些頑皮的孩子精繼續廝殺,直到他們一個一個被我活捉在稿紙上為止。
  “現在我知道了,”國定假日我親愛的老婆診所休假一天,她跑跑跳跳端著咖啡進來,“你要喝咖啡才有靈感,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原來問題出在這裏,你一向都是喝咖啡……”
  “嗯,好香好濃的咖啡。”我學電視廣告。
  “我就是喝這個長大的呀--”她也學電視廣告裏的兒童。
  “不吵你了,”親愛的老婆在我額頭輕吻,“我去看電視,你趕快寫稿子。”
  氣氛極好,一切都像是一個會產生偉大的兒童故事的一天。
  我先從單車歷險記開始寫起。最先是莊聰明偷來姊姊的單車,然後我們開始學騎踏車。問題是腳踏車太大,必須一個人先坐上去,一個人扶著……。寫著寫著兩個人都摔得唏哩嘩啦--還把腳踏車摔壞……
  寫到腳踏車摔壞,我忽然覺得很乏味,一點都不玩。何況現在的小朋友每個人幾乎都有捷安特小跑車,那會去偷大人的大腳踏車來學?不好。撕掉。
  再寫一個小朋友立志要當衛兵。一天到晚溜出來站在自己家門口,一動也不動。撕掉。
  寫一個小朋友要到香雞城讀幼兒園。還對店員鞠躬,問說,老師早。有沒有炸雞?
  不好。再撕掉。
  雅麗看完一部長片的時候,興致沖沖跑進來問:
  “還要不要咖啡?”
  她看到我滿桌的稿紙團以及搔得亂七八糟的頭發,沒再說什麼。靜靜地再沖了一杯咖啡。走了。
  我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打開窗戶,又關起來。拉上窗簾,又打開。坐回書桌前。隨便翻閱桌上的書,“生命與科學的對話錄”、“閱讀主流電影”、“憂鬱的熱帶”、“笑忘書”……。抽煙。走來走去。
  我喝第三杯咖啡時,順便吃了一個法國麵包,算是解決中餐。等我喝第四杯咖啡時,已經有點心悸。我很不甘心,關在房間內五、六個小時了,一事無成。
  “你要不要來看電視?”雅麗興致沖沖跑進來。
  “看什麼電視?”我問。
  “有一個青年節的晚會,你要不要聽毛高文,還有吳伯雄唱歌?”她睜亮眼睛,彷佛那是很稀奇的事。
  “我可以聽聽歌,但我絕對不要聽毛高文和吳伯雄唱歌。”
  “喔。”她停了一下,“好,那我不吵你,你趕快寫作。”
  “等一下,”她還沒走出房間之前,我忽然想起來,“今天電視那麼多,你為什麼只問我要不要聽吳伯雄和毛高文唱歌?”
  “我是想讓你聽吳伯雄、毛高文唱歌,或許會想出一些好笑的事。”
  我停了一下。
  “你會不會覺得我愈老變得愈無趣?”我很認真地問。
  “不會,”她又在我額上輕吻,“你永遠是我最有趣的老公,我永遠對你充滿好奇。”
  說完這麼甜蜜的情話,立刻又回到柴米油鹽,“還要不要咖啡?”這是我崇拜的老婆,永遠把現實與浪漫抓捏得恰到好處。
  我指了指心髒,搖搖頭。
  “好,那我不吵你,你繼續寫作。”我敢打賭,我們結婚以後,這是她說過次數最多的話。
  我在房間內,把剩餘的咖啡喝完。又寫了不到三行。決定走出房間,到客廳散散心。客廳裏正播著綜藝節目,歌手著麥克風又唱又跳,音樂節奏輕松愉快。我躺在沙發上,渾身上下,一點多餘的力氣也沒有……
  這時雅麗可到處去替我想辦法了。我聽見她去敲妹妹的房間,用極大的聲量喊:
  “智惠,你有沒有什麼頑皮故事?你哥哥已經江郎才盡了。”
  她又去敲弟弟的門:
  “文琪,你要不要出來救救你哥哥,他已經江郎才盡了。”
  等她又打電話去和她姊姊商量時,我可有一點好笑的心情了。也不曉得犯了什麼罪,從昨天到現在,一直被關在房間內,莫名其妙得不得了。我看著窗外,還留著一點藍天尚未消失,打定了主意。不寫了。
  等她做完一切求援行動,准備給我一些建議時,我嘻皮笑臉地對她說:
  “走,我們去散步。”
  “真的?”她疑惑地問。不太相信。
  “當然,再晚一點天就黑了。”我毫不遲疑地回答她。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7:24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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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親愛的老媽討價還價的本領,真是一流。
  好比一件五百元定價的襯衫,她煞有其事拿起來看看式樣,摸摸質料,開口一殺就是二百五。
  “什麼?”老闆一定一楞,不可置信的表情。
  然後一場拉鋸戰就開始了。先是籠絡關系,問問三姑六婆的侄子的表妹是不是老闆的親戚?然後是盤古開天似地上天下地,偶爾挑剔一下毛病,威脅利誘,然後又是作勢不買,磨菇不斷。好好的一樁買賣,一波三折,終於以兩件襯衫四百五十成交,還附帶手帕一條。多半老闆一邊找錢還一邊罵。好笑的是,再見面又變成好朋友了。
  從小我們常有機會提著菜籃隨侍在側。耳提面命的緣故,人人莫不視購物為畏途。真要達到老媽要求的那種討還價的境界和水準,簡直難過奧林匹克金牌。
  因此,每次廚房煎煮炒炸,兵馬倥傯之際,老媽冷不防放出一句話:
  “你們誰有空,趕快到市場買一斤蕃茄回來。”
  話一出來,保證上廁所的人上廁所,打電話的人忙著打電話,所有的人自動閃避,幾秒鐘之內無影無蹤。
  萬一不幸被老媽逮個正著,硬著頭皮去幹這個差事,那真是面面不討好,苦得筆墨無法形容。我從小資質魯鈍,買回來的東西不論是價錢或是附贈品,都無顏面對江東父老。倒是老妹恒心苦幹,沒事就對著鏡子練習。
  “老闆,能不能算便宜點?”
  “老闆,買一斤蕃茄。”然後裝出甜蜜的笑容,“可不可以給我一把蔥?”
  這件事並不單純。微笑還分成脅迫性的、協商性的、懇求性,以及哀求性。我在同類事物的功力很快比不上我精靈的老妹,她的很多行為和思想很快超越我能理解的範圍。我就見過老妹要不到蔥,站在攤子前不走,眼睛眨巴眨巴的盯著蔥,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她一直站,直到老闆屈服為止。
  慢慢長大,我們全家上街購物,立刻就壁壘分明了。先是審視貨物,大家同意彼此心照不宣,然後立刻兩派集團出現,鷹派的老媽和老妹在店裏和老闆砍砍殺殺,無能的鴿派集團如老爸和我,多半只能站在門口抽煙、吹牛、看看風景,數一數過往的車輛。
  後來又更大了。有一次和一個女孩首度約會。名義是半公半私地幫公家去買鐵櫃、桌椅。向來我對買東西有種根深柢固的“購物恐懼症”。那次卻是愉快的經驗。原因是我除了老媽之外,又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現殺價的天才。不但如此,這個女孩跑到美國去玩,為了一件皮衣和墨西哥人殺價,兩方英文都不熟練,卻殺得唏哩嘩啦。墨西哥人節節敗退,不甘心,還要了一個頰吻,才肯賣那個價錢,說是只賺了一個吻。我原本不以為然,覺得不過是買賣的噱頭,後來許多人都在同樣的地方買過皮衣,也殺過價,相較之下,都嘖嘖稱奇,我才算信了邪。
  當然那女孩還有許多優點並不是殺價的光芒所能掩蓋的。現在她已經成了我親愛的老婆,是我崇拜,也是誓死效忠的對象。她和老媽兩人聯手去買嫁妝,一搭一唱,真可謂虎虎生威,如日中天。不但如此,婆媳還英雄識英雄,彼此惺惺相惜。
  這回老媽特地由南部北上。我帶她去興隆超市去買菜。不知怎地,老媽和那些一板一眼的不二價,快速而冷酷的櫃檯計價似乎格格不入,大呼沒有人情味。我親愛的老婆眼明手快,帶到傳統市集去磨磨蹭蹭、折折騰騰,這才又皆大歡喜。
  於是兩代巨匠大會師,在廚房裏炒作起來,又是煙霧、又是聲響。幾十年過去了,可是歷史在某些方面沒有任何改變。忙亂中,我又聽到了那句熟悉又驚心動魄的話:
  “你們誰有空,到菜攤子要把蔥。剛剛老闆娘答應過,我卻忘了拿……”
  老爸和我訕訕相望,如針芒在背。然後幾乎是同一時間,我們迸出會心的笑容……
  “你媽和我剛結婚的時候,只有兩雙筷子、兩只湯匙、兩個碗。”歷史回憶起來總是源遠流長,“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這麼一點一滴來的。”
  我們兩個人走到菜攤,看老闆娘半天,終于老爸開口了:“老闆娘,秤十塊錢蔥給我。”說完頑皮的轉身,用一種男人對男人的表情告訴我,“千萬別告訴你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3-30 19:17:51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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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喜歡和文詠沒事手牽手閒蕩,看電影及吃宵夜。這是我們唯一的休閒方式。平常白天晚上各忙自己的事業,到了晚上十點以後,才是我們的自由時光。我們可以為了看電影趕午夜場,隔天一大早又得起來辛勤地工作。然後當夜再去趕電影,毫無懼色。“Work Hard,Play Hard”是我們的格言。
  文詠愛書,也酷愛看書。結婚之初他就與我約法三章,將來無論我們怎麼吵架都可以商量,唯獨不可以丟他的書,或者是撕他的書。這些我都答應了。到目前為止也還沒有破戒。這幾年來我唯一沒有被他同化的就是逛書店。我實在沒有辦法把這個活動當成休閒娛樂。他是一個禮拜不上書店就渾身不舒服。每次到了書店,不買個五六本以上是不會甘心的,像饑荒很久了一樣。有時候提醒他,根本看不完,分批買。他居然說,這次不買,下次就買不到了,大有生死契闊的架勢。每次逛書店,得站好幾個鐘頭,我都累慘了,他還興致昂然。他算是有點紳士風度的人,可是一旦逛書店就全忘了什麼憐香惜玉,還笑嘻嘻地跑來說像是女人逛街一樣。到了這個地步,算是我服了他。
  搬了那麼多書回來,他自有他消化的方法。他的興趣很雜,什麼文學,醫學,歷史,社會,政治,經濟,理財,傳記,電影,國際關系……,什麼雜七雜八的書,包括談判必勝,烹飪手冊,高球入門都有。他一次看很多書。隨看隨丟。下次撿起來還可以接下去。弄得到處都有書,餐桌上一本,床上一本,沙發上一本,書桌上一堆,連廁所,廚房,也都有書。你別看書亂七八糟,在他腦中卻有一種你搞不懂的秩序。把書本好好地收回架子上,他跑來抱怨你弄亂了他的秩序……還是生命層次的。
  他什麼都不怕,怕別人說他肥或胖。有一陣子,朋友碰到了都異口同聲說他變胖了。那些日子裏,一有人說他,他回來就照鏡子好久,然後問我,是不是真的很胖?有一次,他喃喃地問我,知不知道尼克森為什麼會下臺?我才不關心尼克森為什麼下臺。他幽幽地說,因為他胖,在電視上的樣子看起來像在說謊。他本來就在說謊。我提醒文詠。他卻搖搖頭,自以為是地告訴我,說謊並不是重點。雷根也在說謊。可是他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所以人們相信他。
  於是他開始減肥。我平時吃得少,從我懷孕開始他怕我們的小乖乖將來太瘦,就鼓勵我多吃。為了以身示範,他自己也加入吃的行列。到了懷孕第八個月,我重了整整八公斤,他卻重了九公斤。然後他就開始計算,一個月以後我們的小乖乖生出來,是三公斤。胎盤算是二公斤。產後二個月內我再減掉三公斤,恢復標准身材。那麼他就必須在三個月內減掉九公斤。為了做自己的減肥計劃成功,文詠誘拐他的弟弟一起和他減肥。從此這二個兄弟每天一大早起床第一件大事就是過磅秤。三個月過去了,他們兄弟幾乎合力減掉二十公斤。我們的小乖乖也順利平安生下來,一切似乎都沒什麼改變。這件事我算又服氣了。他平時講話愛誇張,現在又給他多了一件功跡。每次看到報紙的減肥廣告,要收多少錢,多少錢,你就知道他又要開始得意地替自己吹起牛來了。
  文詠的花樣永遠沒完沒了。好比他有一陣子愛吃牛排。慢慢自己去學煎牛排,學會之後就邀我一道去買平底鍋,刀,叉……,等等。等所有道具及食物齊備之後就自己下廚煮將起來。他當大廚,我充任二廚。我最怕他下廚房。他一下廚房像是大師開始要畫山水潑墨畫了,隨興所致,任意發揮。菜都還沒有洗,他已經開火,倒油了。一下子大爺要菜下鍋,一下子大爺要肉……,急如星火,當場弄得二廚以上,人仰馬翻,苦苦哀求。
  別以為這種老公可取。一道菜他頂多下廚三次。第四次以後必定是我的工作。因為他已經沒有興趣了。牛排吃膩了,他又會開始尋找新的食物。有一陣子,我們迷上了花枝羹,蚵仔煎。我們到通化街夜市小吃攤前,先看老闆的招式,一一記下來之後,再進去品嘗一番。過幾天,花枝羹,蚵仔煎必定在我家餐桌上出現。味道不對時,再殺到小攤報到。直到口味完全正確為止。有一陣子,為了配合減肥計劃,菜單又全改變了。餐桌上變成了蒸魚,蚌蛤。酒也由啤酒改成量少質高的濃酒。最近,他又迷了生魚片,天曉得,下一次又是什麼東西?
  再讓我跌破眼鏡的一件事是他的懶。我有點懷疑聰明人多半懶,或者是借著懶來虛張他們的聰明?
  先說賴床。平時他六點多像只牛一樣就去醫院上班了,到了下午回家累得像條狗。可是一到了假日早晨,他就變成了一頭豬。他起床的方法是先叫我起床去洗臉,刷牙。十分鐘之後他再起床。為何每次都是我先,我很不甘心。問他,他倒有說辭,說我的速度比較慢,他受過軍事訓練,洗澡,洗臉,刷牙只要三分鐘。(他可以為了十分鐘的懶,費盡才華地編出一百個理由說明他必須懶的原因。)我有次心一橫,不理他,照睡我的大頭覺,他居然也睡著了。二個小時之後,他醒來了,又搖醒我。叫我先去漱洗。我決心再耗下去。又過了兩個小時,我瞭解到他是很真心地在賴床,不像我只是賭氣。眼看一個星期天就要過去,我真的是認了。我起床去漱洗,十分鐘之後,我把他叫醒。他像個剛起床的孩子那麼清淨,那麼無辜,那麼快樂。
  他並不是長大以後才變懶。從小就這樣。他初中就養成了躺在床上看書的壞習慣。看得快睡著了,懶得爬起來關大燈開關。那時候課本有串聯,並聯的簡單電學介紹。他在似懂非懂下,天才地接了一條並聯線出來到床頭作為懶惰開關。試了幾次,沒什麼問題。就邀全家來參觀他的傑作。一陣說明之後,愈玩愈高興,一不小心,變成短路,碰的一聲,電線走火。據他說那以後,他的臉就一直黑黑的,變不回來。依我看,真正綿延不斷的是那份懶。現在他結婚了,這件事唯一的長進就是多了一個老婆幫他關燈。當然一樣有許多天才道理,好比什麼大燈開關離我比較近,由我負責,這樣我們分工合作,同心協力……
  文詠喜歡吃芭樂,一個芭樂在他的手裏,不一會兒就全啃光了,有時候連個梗都不剩。他遇上不喜歡的食物時會說,這不是我的食物。每種動物都有自己的食物,他會這麼解釋,蠶吃桑葉,猴子吃水果,馬吃草……所以他也有自己的食物。當他的老婆幾年下來,發現其實抓他的口味也不難。只要是不用剝皮,不用吐子,最好還是脆脆硬硬,不沾手的東西就好吃。所以喜歡的食物包括西瓜,蘋果,香瓜……,不喜歡的像是柚子,枇杷,龍眼,甘蔗。有一天我在作菜,忽然突發奇想,莫非這一切又是懶蟲在作祟?我決定開始進行我實驗。我先從海鮮下手。一一登記。花枝。好吃。鱈魚。好吃。生魚片。不錯。我愈來對我的發現感到得意。蝦子?不是他的食物!螃蟹?連動都不動。小的螺絲?那更不用說了!我像是科學家發現了真理一樣那麼欣喜若狂,天啊,這是有規律的。這個人懶得一心一德,貫徹始終。
  大學時代,他看電影,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為了排隊買電影票,可以徹夜不睡,買到票還得意洋洋。影展一開始,他可以所有的電影照單全收。除了民生問題不得不走出戲院之外,可以從早場到晚場。現在成家立業了,沒有那麼多空閒時間吞噬電影,只能選擇性地看,或者是挑錄像帶來看。片子爛他就快轉對付,有時候,連快轉都不足以解決,他甘脆睡著了。我們看親情,倫理大悲劇看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他卻大喊關機,讓我們這幾個女人哭個五分鐘再繼續。有時候明明很悲慘,他也會哈哈大笑,直呼有趣味。我看電影看得緊張,害怕,他不免會伸出一隻手來給我,告訴我,別怕,這只是戲而已。在我們自己的生活倒楣,難過時,他也是冷不防迸出一句像是看自己笑話的快樂來。彷佛那也是有趣的戲一樣。也許是醫院的生死看多了,他有自己的深沉的陰暗面。盡管他大部分的時間熱情洋溢,我懷疑他冷眼旁觀。
  現在他號稱是醫師作家。好象是如魚得水一樣。其實他有他自己的矛盾。從前他在學生時代,寫得辛苦,醫學院的課業壓力又大。每次寫起文章來,日夜顛倒,桌上咖啡,茶葉,香煙滿地。寫完一篇小說,像死了好幾遍一樣。那時候我是他的女朋友。在醫學院裏面立志想當醫師作家,不但過去沒有人成功過,基本上也還普遍被認為是不切實際的想法。文詠的家裏也不希望他這麼辛苦,只希望他好好作個醫師。我們為了這件事討論又討論,他也灰心地想放棄寫作。後來我們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命運來決定一切。我告訴文詠,你去參加文學獎比賽。如果不得獎,你這輩子就放棄算了,永遠不要再想起寫作這件事。反正每個人都自認為自己有才華,可是如果命運告訴你你沒有,那你就認了。也許冥冥之中真的有造化,那次比賽,他勉強得了一個佳作。只得再繼續下去。
  那一、二年他簡直得獎得出了興趣。每有比賽必出手,每出手必得獎。短短一、二年間拿了六、七個文學獎。得獎變成他的趣味。在他醫學院畢業那年,出版社願意出版他的書,他的第一本小說終於出爐了。如今,他擁有了短篇小說集“七年之愛”、“誰在遠方哭泣”,散文集“親愛的老婆”、“點滴城市”,兒童故事集“頑皮故事集”,還有“淘氣故事集”正在陸續出版中。盡管有高額獎金,他對得獎已經沒有興趣,只說留給更年輕的人,更需要獎金與鼓勵的人去得吧。
  有時候他寫得高興,又嚷著要辭掉醫師的工作,作個專業作家。尤其是台大醫院的環境,工作壓力大。不如意的時候,他猶豫得厲害。我總是不表同意。我認為一個專業作家的生活體驗是很重要的,而這一個行業,正給他很不一樣的體驗。再說他從事這個行業已經十年以上工夫,輕言放棄,我覺得失之可惜。每次安撫,總可以平靜一陣子。可是週期性又會再發生。別看他演講的時候呼風喚雨,神氣活現。在家吵鬧的時候,跟個小孩差不多。有一次我實在熬不過他,甘脆丟一句話給他:
  “如果你不介意我養你的話。”
  倒也有趣,從此他不再提起這件事。真的是男人呀,男人。
  我們相處,盡管他自認為法力無邊。一旦吵架,我卻有辦法對付他。
  第一種:很委屈地哭給他看。(文詠最怕女人哭,尤其是他老婆。)第二種:冷戰,不跟他搭腔。他看不對勁會來逗你玩。如果他生氣的話,最遲保證明天,他自己會來開場白。第三種:(最下策的一種。)對他大吼。他會三緘其口,等我罵完了,再問我,口渴不渴?要不要喝水?他去倒水來給我。有時候很生氣,看他那副皮樣子,真是一點都氣不起來。
  他常常會問我,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重新再來,我會嫁給他嗎?會不會後悔?每次我都很篤定地告訴他。再來一次我不會嫁給別人。我初嫁給他的時候,我們什麼都沒有。現在他行醫,寫作,我則忙著牙醫診所的事。每次晚上兩個人回到家,像兩條狗一樣奄奄一息。在床上時,雖然很累,我的心裏卻有一種充實滿足的快樂。結婚才幾年,我根本無法知道我是否該後悔?現在他不安於室,又興致勃勃去參加廣播,電視,演講……。我根本不知道明天的他又是什麼?我可以確定的是,無論如何,至今我仍十分願意與他一起走下去,一起去探知我們更新的未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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