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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曹雪芹] 紅樓夢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09:56:40     標題: [曹雪芹] 紅樓夢 [全文完]

沒有古典的選項..
「紅樓夢」是一部相當棒的作品
前八十回是曹雪芹
後四十回則由高鶚補續
很可惜,如果全由曹雪芹來完成
結局應該有所不同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第三回    託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  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靈返蘇州郡  賈寶玉路遏北靜王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
第二十五回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綵蝶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
第二十八回  蔣玉函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椿齡畫薔癡及局外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苔撻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裡錯以錯勸哥哥
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院夜擬菊花題
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第三十九回  村老嫗謊談承色笑  癡情子實意覓蹤跡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第四十一回  賈寶玉品茶櫳翠庵  劉姥姥醉臥怡紅院
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遺音
第四十三回  閒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粧
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製風雨詞
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第四十七回  獃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
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第五十回   蘆雪亭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鬚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第五十三回  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綵斑衣
第五十五回  辱親女愚妾爭閒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賢寶釵小惠全大體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叱燕  絳芸軒裡召將飛符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玖瑰露引出茯苓霜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第六十七回  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侍強羞說病  來旺嫂倚勢霸成親
第七十三回  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纍金鳳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避嫌隙杜絕寧國府
第七十五回  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淒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徵姽嫿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龍悔娶河東吼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遊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玩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
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驚風賈環重結怨
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
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舊牘  寄閒情淑女解琴書
第八十七回  感秋聲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第八十八回  博庭歡寶玉讚孤兒  正家法賈珍鞭悍僕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第九十一回  縱淫心寶蟾工設計  布疑陣寶玉妄談禪
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第九十三回  甄家僕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寶玉通靈知奇禍
第九十五回  因訛成實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癲
第九十六回  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洩機關顰兒迷本性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驚
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結深恨  悲遠嫁寶玉感離情
第一零一回  大觀園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籤驚異兆
第一零二回  寧國府骨肉病災祲  大觀園符水驅妖孽
第一零三回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
第一零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癡公子餘痛觸前情
第一零五回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第一零六回  王熙鳳致禍抱羞慚  賈太君禱天消禍患
第一零七回  散餘資賈母明大義  復世職政老沐天恩
第一零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第一零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第一一零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
第一一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夥盜
第一一二回  活冤孽妙姑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第一一三回  懺宿冤鳳姐託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癡郎
第一一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嘉蒙恩還玉闕
第一一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
第一一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
第一一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家
第一一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第一一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綠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第一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 本帖最後由 嗆辣小天使 於 2010-4-7 12:03 編輯 》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09:58:53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此開卷第一回也。

  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來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注明,方使閱者瞭然不惑。

  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煆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裡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的確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這石凡心已熾,哪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一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唸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玉珮可拿。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是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賜了弟子哪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說著,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處。

  後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塊大石,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後面又有一首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係身前身後事,情誰記去作奇傳?

  詩後便是此石墜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來,有些趣味,故鐫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恐世人不愛看呢!」

  石頭笑答道:「我師何太痴耶!若云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無非假借漢、唐之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奇別致。況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凶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故捏造出男女二人名姓,亦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劇中之丑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致失其真。況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閑文者特多。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哪裡還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願他們當那醉淫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我師意為何如?」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喚作英蓮,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閑坐,至手倦拋書,伏几盹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於何方何處?」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飢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想來這一段故事,比歷來風月事故更加瑣碎細膩了。」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洩一二。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且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係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痴頑,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倫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洩,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便笑道:「玄機不可預洩,但適云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見否?」那僧道:「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上書四個大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幅對聯,道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內,逗她玩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廟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捨我罷,捨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唸了四句言詞道:「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

  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該試一問,如今悔卻晚也。這士隱正痴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係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而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文作字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她出來作耍,正是無聊得很。賈兄來得正好,請入小齋,彼此俱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裡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裡掐花兒,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兒,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自想:「這人生得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幫助周濟他,只是沒什麼機會。」如此一想,不免又回頭一兩次。雨村見她回了頭,便以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盡,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又另俱一席於書房,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謂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曰:「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雨村忙笑道:「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厚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斝起來。當時街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乾。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云:「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士隱聽了,大叫:「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因乾過,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久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並未談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弟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捷,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寫兩封荐書與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矣。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哪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人去尋找,回來皆云影響全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煩惱,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顧性命。

  看看一月,士隱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問卦。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俱用竹籬木壁,也是劫數應當如此,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了,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燒了多少人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賊盜蜂起,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只得將田地都折變了,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務農,家中卻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產的銀子在身邊,拿出來託他隨便置買些房地,以為日後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用半賺的,略與他些薄田破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發窮了。封肅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兒,且人前人後又怨他不會過,只一味好吃懶做。士隱知道了,心中未免悔恨,再兼去年驚唬,急忿怨痛,暮年之人哪禁得貧病交攻,竟漸漸地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杖扎掙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屣鶉衣,口內唸著幾句言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請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在蓬窗上。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
  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當下轟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得此訊,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哪討音信?無奈何,少不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僕三人,日夜做些針線發賣,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日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了。丫鬟於是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來了。那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像在哪裡見過。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得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縣太爺的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

  不知有何禍事,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00:13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卻說封肅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只嚷:「快請出甄爺來!」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並不姓甄。只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麼『真』『假』,既是你的女婿,就帶了你去面稟太爺便了。」大家把封肅推擁而去,封家各各驚慌,不知何事。至二更時分,封肅方回來,眾人忙問端的。「原來新任太爺姓賈名化,本湖州人氏,曾與女婿舊交,因在我家門首看見嬌杏丫頭買線,只說女婿移住此間,所以來傳。我將緣故回明,那太爺感傷嘆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待我差人去,務必找尋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又送我二兩銀子。」甄家娘子聽了,不覺感傷。一夜無話。

  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託問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當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衙內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言,又封百金贈與封肅,又送甄家娘子許多禮物,令其且自過活,以待訪尋女兒下落。

  卻說嬌杏那丫頭,便是當年回顧雨村的,因偶然一看,便弄出這段奇緣,也是意想不到之事。誰知她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載,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她扶作正室夫人。正是:「偶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入都,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龍顏大怒,即批革職。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並家屬人等送至原籍,安排妥當。卻是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

  那日,偶又遊至維揚地方,因聞得今歲鹽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台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餘。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係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她聰明清秀,便也欲使她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

  且說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適之處,暫且歇下。幸有兩個舊友,亦在此境居住,因聞得鹽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相託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只一個女學生,並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紀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功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看看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遂又將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觸犯舊症,遂連日不曾上學。

  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閑步。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牆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遊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只有一個龍鐘老僧在那裡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便退出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於是移步行來。

  將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讚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雨村忙笑問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閑步至此,且歇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

  二人閑談漫飲,敘些別後之事。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倒沒有什麼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門楣麼?」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

  子興嘆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蕭疏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遊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佔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一帶花園子裡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哪裡像個衰敗之家?」冷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那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聽說,也納罕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榮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後,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哪裡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再說榮府給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裡。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沒多久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後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人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子,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雲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洩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公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遊各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也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這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家,你可知道?」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就是賈府老親,他們兩家來往極親熱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來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榮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是這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陪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裡自己糊塗。』又常對著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希罕尊貴呢,你們這種濁口臭舌萬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要緊!但凡要說的時節,必用淨水香茶漱了口方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眼的。』其暴虐頑劣,種種異常。只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變了一個樣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竟不能改。每打得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的亂叫起來。後來聽得裡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姐妹妹做什麼?莫不叫姐妹們去討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痛之時,只叫姐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未可知,因叫了一聲,果覺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因為他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我所以辭了館出來的。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基業、從師友規勸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好姐妹都是少有的!」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有的三個也不錯。政老爹的長女,名元春,現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春。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家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艷字的。何得賈府亦樂此俗套?」子興道:「不然。只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餘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輩的,卻也是從兄弟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時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

  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皆唸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的,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孫,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竟亡故了。」子興嘆道:「老姐妹四個,這一個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姐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小一輩的,將來之東床如何呢?」雨村道:「正是。方才說這政公,已有銜玉之兒,又有長子所遺一個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

  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後,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肯讀書,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舍之地。說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幾個人,都只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興道:「邪也罷,正也罷,只顧算別人家的帳,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顧說話,竟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著別人家的閑話,正好下酒,即多吃幾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的進城再談,未為不可。」於是,二人起身,算還酒帳。

  方欲走時,又聽得後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雨村忙回頭看時,要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02:01

第三回 託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者。他本係此地人,革後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准起復舊員之信,他便四下裡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雨村領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

  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託內兄務為周全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於內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干瀆。」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係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託,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於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並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癒,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她外祖母致意務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姐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姐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云不往?」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隻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都中,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著宗侄的名帖,至榮府的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況又係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她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她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她去。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箭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跟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屏風,轉過屏風,小小的三間廳,廳後就是後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雕樑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臺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她們來了,便都笑迎上來道:「剛才老太太還唸著呢,可巧就來了。」於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子,一面聽得人說:「林姑娘來了。」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眾人慢慢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妳大舅母;這是妳二舅母;這是妳先前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姐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鵝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過,大家歸了坐。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妳母,今日不但先捨我而去,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妳,我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眾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母道:「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繫著豆綠宮條,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褙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妳不認得她,她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俗謂作『辣子』,妳只叫她『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只見眾姐妹都忙告訴她道:「這是璉嫂子。」黛玉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姪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一回,便送至賈母身邊坐下,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兒,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妳倒來招我。妳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不要想家,想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婆們不好的,也只管告訴我。」黛玉一一答應。

  一面熙鳳又問人:「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她:「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並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妳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倒也便宜。」賈母笑道:「正是呢,妳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邢夫人答應了一聲「是」字,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門,早有眾小廝們拉過一輛翠幄青紬車,邢夫人攜了黛玉坐在上面,眾婆子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駕上馴騾,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眾小廝退出,方打起車簾,邢夫人攙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

  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遊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在。一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去請賈赦。一時人來回話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裡一樣。姐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再回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去遲了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邢夫人聽說,笑道:「這倒是了。」遂令兩三個嬤嬤用方才的車好生送了姑娘過去,於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了榮府,下了車。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向南大廳之後,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門鉆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各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是正內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進入堂屋中,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機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彝,一邊是玻璃盆。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聯牌,鑲著鏨銀的字跡,道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弟勛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也不在這正室中,只在這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於是老嬤嬤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罽,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左邊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几上汝窯美人觚,觚內插著時鮮花卉,並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椅之兩邊,也有一對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餘陳設,自不必細說。

  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本房內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這些丫鬟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亦與別家不同。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走來笑說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嬤嬤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正房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攜她上炕,她方挨王夫人坐了。

  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妳:妳三個姐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唸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玩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裡還願去了,尚未回來,晚間妳看見便知了。妳只以後不要睬他,妳這些姐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頑,說在姐妹情中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姐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妳不知道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係同姐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姐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裡拿著他兩個小么兒出氣,咕唧一會子就完了。若這一日姐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裡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所以囑咐妳別睬他。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

  只見一個丫鬟來回:「老太太那裡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黛玉從後房門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寬夾道。南邊是座三間小小的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妳鳳姐姐的屋子,回來妳好往這裡找她來,少什麼東西,妳只管和她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四五個才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進入後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

  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妳舅母妳嫂子們不在這裡吃飯。妳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姐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於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云飯後務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裡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賈母便說:「妳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方引鳳、李二人去了。賈母問黛玉唸何書。黛玉道:「只剛唸了《四書》。」黛玉又問姐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條,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條,繫著一塊美玉。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姐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看罷,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她?」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她,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哪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

  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得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得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她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她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她?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

  當下,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裡,把妳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裡。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並一個丫頭照管,餘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並幾件錦被緞褥之類。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並大丫鬟名喚襲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痴處:服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心中著實憂鬱。

  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她見裡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她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息?」黛玉忙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裡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妳多心傷感,只怕妳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麼個來歷?上面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上頭還有現成的眼兒,聽得說,落地時是從他口裡掏出來的,等我拿來妳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內的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

  畢竟怎的,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03:07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卻說黛玉同姐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正和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姐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祭酒;族中男女無不讀詩書者。至李守中繼續以來,便謂女子無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她十分認真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讀讀,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了。卻以紡績女紅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所以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於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問不聞,惟知侍親養子,閑時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今黛玉雖客居於此,已有這幾個姑嫂相伴,除老父之外,餘者也就無用慮了。

  如今且說賈雨村授了應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卻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致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拘原告來審。那原告道:「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買了個丫頭,不想係拐子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主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門。這拐子又悄悄的賣與了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係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僕已皆逃走,無有蹤跡,只剩了幾個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求太老爺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歿感激大恩不盡!」雨村聽了,大怒道:「哪有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來的?」便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凶犯家屬拿來拷問。

  只見案旁站著一個門子,使眼色不叫他發簽。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從人退去,只留這門子一人服侍。門子忙上前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我看你十分眼熟,但一時總想不起來。」門子笑道:「老爺怎麼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爺不記得當年葫蘆廟裡的事麼?」雨村大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裡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後無處安身,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耐不得寺院凄涼,遂趁年紀輕蓄了髮,充當門子。雨村哪裡想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還是故人。」因賞他坐了說話。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你也算貧賤之交了。此係私室,但坐不妨。」門子才斜著簽坐下。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發簽?」門子道:「老爺榮任到此,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門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勢極富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保呢!所以叫做護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從前的官府都因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手抄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諺口碑,云:「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官,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薛』,珍珠如土金如鐵。」

  雨村尚末看完,忽聞傳點,報王老爺來拜,雨村忙具衣冠接迎。有頓飯工夫方回來,問這門子,門子道:「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豐年大雪之薛,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說,便笑問門子道:「這樣說來,卻怎麼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凶犯躲的方向了?」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凶犯躲的方向,並這拐的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死的是一個小鄉宦之子,名喚馮淵,父母俱亡,又無兄弟,守著些薄產度日,年紀十八九歲,酷愛男風,不好女色。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買來作妻,設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鄭重其事,必得三日後方進門。誰知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捲了兩家的銀子逃去。誰知又走不脫,兩家拿住,打了個半死,都不肯收銀,各要領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動手,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去三日竟死了。這薛公子原擇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並非為此而逃。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僕在此料理。這且別說,老爺可知這被賣的丫頭是誰?」

  雨村道:「我如何曉得?」門子冷笑道:「這人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女兒,小名英蓮的。」雨村駭然道:「原來是她!聽見她自五歲被人拐去,怎麼如今才賣呢?」門子道:「這種拐子單拐幼女,養至十二三歲,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她玩耍,極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雖模樣兒出脫的齊整,然大段未改,所以認得,且她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點胭脂,從胎裡帶來的。偏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她,她說是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是她的親爹,因無錢還債才賣的。再四哄她,她又哭了,只說:『原不記得小時的事。』這無可疑了。那日馮公子相見了,兌了銀子,因拐子醉了,英蓮自嘆說:『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後又聽見三日後才過門,她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內人去解勸她:『這馮公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裡頗過得,素性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妳,後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她聽如此說方略解些,自謂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家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只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

  雨村聽了,也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上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路頭,且又是個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見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人,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聽見老爺補升此任,係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王二公。」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正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枉法,是實不忍為的。」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說的『大丈夫相時而動。』又說:『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話,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雨村低了頭,半日說道:「依你怎麼著?」門子道:「小人已想了個很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將薛家族人及奴僕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了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便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係夙孽,今狹路相遇,原因了結,今薛蟠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淵的魂魄追索而死。其禍皆由拐子而起,除將拐子按法處治外,徐不累及』等語。小人暗中囑咐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有了銀子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壓服得口聲才好。」二人計議已定。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少,不過賴此欲得些燒埋之銀。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雨村便疾忙修書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之言寄去。此事皆由葫蘆廟內沙彌新門子所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意。後來到底尋了他一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才罷。

  當下言不著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那薛公子,亦係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遂致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個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景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紀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舊日的情分,戶部掛個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伙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姐妹,今年方五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時她父親在日極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安慰母心,她便不以書字為念,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代勞。

  近因今上崇尚詩禮,徵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選姑娘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親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宮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賣買承局、總管、伙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諸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幾處生意漸亦銷耗。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趁此機會,一來送妹待選,二來望親,三來親自入部銷算舊賬,再計新支。其實只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檢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起身,不想偏遇著那拐子,買了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了作妾,又遇馮家來奪,因恃強喝令豪奴將馮淵打死,便將家中事務,一一囑託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自己同著母親妹子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他卻視為兒戲,自謂花上幾個錢沒有不了的。

  在路不記其日。那日已將入都,又聽見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舅舅管轄,不能任意揮霍,如今升出去,可知天從人願。」與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憑給人住,須得先著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次進京去,原是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處,或是你姨父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寬敞的。咱們且住下,再慢慢兒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裡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會子反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呢。」他母親道:「你舅舅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父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的收拾房子,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早知道了,守著舅舅姨母住著,未免拘緊了,不如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妹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住幾日。我帶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只得吩咐人伕,一路奔榮國府而來。

  那時王夫人巳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就中維持了,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在門外下車了。」喜得王夫人忙帶了人接到大廳上,將薛姨媽等接進去了。姐妹們一朝相見,悲喜交集,自不必說。敘了一番契闊,又引著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廝見過,又治席接風。薛蟠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進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年紀,外甥年輕,不知庶務,在外住著恐又要生事。咱們東南角上梨香院那一所房十來間白空閑著,叫人請了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王夫人原要留住,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裡住下,大家親密些。」薛姨媽正欲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若另在外邊,又恐縱性惹禍,遂忙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費供給,一概都免,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於此,遂亦從其自便。從此後,薛家母女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乃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餘間房舍,前廳後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的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上又有一個角門,通著夾道子,出了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院了。每日或飯後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閑談,或與王夫人相敘。寶釵與黛玉、迎春姐妹等一處,或看書下棋,或做針黹,倒也十分相安。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賈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賈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過去。誰知自此間住了不上一月,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都是那些紈褲氣習,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娟,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

  雖說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則現在房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事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況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別開,任意可以出入,這些子弟們所以只管放意暢懷的。因此薛蟠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

  日後如何,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05:20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

  第四回中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暫可不寫了。

  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一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把那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孫女兒倒且靠後了。就是寶玉、黛玉二人的親密友愛,也較別人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人都說黛玉不及。那寶釵卻又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們亦多和寶釵親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寶釵卻是渾然不覺。

  那寶玉也在孩提之間,況他天性所稟,一片愚拙偏僻,視姐妹兄弟皆如一體,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如今與黛玉同處賈母房中,故略比別的妹妹熟慣些。既熟慣便更覺親密,既親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毀。這日不知為何,二人言語有些不和起來,黛玉又在房中獨自垂淚。寶玉也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過來。

  因東邊寧府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具,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帶了賈蓉夫妻二人來面請。賈母等於早飯後過來,就在會芳園遊玩,先茶後酒。不過是寧榮二府眷屬家宴,並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

  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歇息一回再來。」賈蓉媳婦秦氏便忙笑道:「我們這裡有給寶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給我就是了。」因向寶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嬤嬤、姐姐們,請寶二叔跟我這裡來。」賈母素知秦氏是極妥當的人,因她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眾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她去安置寶玉,自然是放心的了。

  當下秦氏引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抬頭看見是一幅畫掛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對聯,寫的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裡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聽了笑道:「這裡還不好,往哪裡去呢?要不就往我屋裡去罷。」寶玉點頭微笑。一個嬤嬤說道:「哪裡有個叔叔往侄兒媳婦房裡睡覺的理呢?」秦氏笑道:「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個?上月妳沒有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和寶二叔同年,兩個人要站在一處,只怕那一個還高些呢。」寶玉道:「我怎麼沒有見過他?妳帶他來,我瞧瞧。」眾人笑道:「隔著二三十里,哪裡帶去?見的日子有呢!」

  說著大家來至秦氏臥房。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寶玉此時便覺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寶玉含笑道:「這裡好,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於是眾奶媽伏侍寶玉臥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襲人、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丫鬟為伴。秦氏便叫小丫鬟們好生在簷下看著貓兒打架。

  那寶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悠悠蕩蕩,跟著秦氏到了一處。但見朱欄玉砌,綠樹清溪,真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地方兒有趣,我若能在這裡過一生,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管束呢!」正在胡思亂想,聽見山後有人作歌曰:「春夢隨去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寶玉聽了,是個女孩兒的聲氣。歌音未息,早見那邊走出一個美人來,蹁躚裊娜,與凡人大不相同。有賦為證: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回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珮之鏗鏘。靨笑春桃兮,雲髻堆翠,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風回雪舞;耀珠翠之的的兮,鳴綠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滄上兮,若飛若揚。娥眉欲顰兮,將言而末語;蓮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羡美人之良質兮,冰清玉潤;慕美人之華服兮,閃爍文章。愛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比美人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搪。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遠慚西子,近愧王嬙。生于孰地?降自何方?若非宴罷歸來,瑤池不二;定應吹簫引去,紫府無雙者也。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得忙來作揖,笑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哪裡來,如今要往哪裡去?我也不知這裡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那仙姑道:「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因近來風流冤孽纏綿於此,是以前來訪察機會,佈散相思。今日與爾相逢,亦非偶然。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茗一盞,親釀美酒幾甕,素練魔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可試隨我一遊否?」寶玉聽了,喜躍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處了,竟隨著這仙姑到了一個所在。

  忽見前面有一座石碑宇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面橫書著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也有一副對聯,大書云:「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寶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來如此。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又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寶玉只顧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盲了。

  當下隨了仙姑進入二層門內,只見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盡許多,惟見幾處寫著的是﹝痴情司﹞、﹝結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遊玩遊玩,不知可使得麼?」仙姑道:「此中各司存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你乃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寶玉聽了,哪裡肯捨,又再四的懇求。那誓幻便說:「也罷,就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罷。」寶玉喜不自勝,抬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兩邊寫著對聯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寶玉看了,便自感嘆。

  進入門中,只見有十數個大櫥,皆用封條封著,看那封條上皆有各省字樣。寶玉一心只揀自己家鄉的封條看,只見那邊櫥上封條大書《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因問:「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道:「即爾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麼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們家裡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個女孩兒。」警幻微笑道:「一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兩邊二櫥則又次之。餘者庸常之輩便無冊可錄了。」

  寶玉再看下首一櫥,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櫥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櫥門開了,拿出一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這首頁上畫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染,滿紙烏雲濁霧而已。後有幾行字跡,寫道:「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寶玉看了不甚明白。

  又見後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也有幾句言詞寫道是:「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堪羡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寶玉看了,益發解說不出是何意思。遂將這一本冊子擱起來,又去開了副冊櫥門。

  拿起一本冊來打開看時,只見首頁也是畫,卻畫著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乾,蓮枯藕敗。後面書云:「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寶玉看了又不解。

  又去取那正冊看時,只見頭一頁上畫著是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詩道: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寶玉看了仍不解,待要問時,知她必不肯洩漏天機,待要丟下又不捨。

  遂往後看,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掛著一個香櫞。也有一首歌詞云: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官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後面又畫著兩個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畫後也有四句寫著道: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後面又畫著幾縷飛雲,一灣逝水。其詞曰: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輝,湘江水逝楚雲飛。

  後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斷語云: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後面忽畫一惡狼,追撲一美女,有欲啖之意。其下書云:子係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後面便是一所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云: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後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鳳。其判云: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後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其判曰: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村婦,巧得遇恩人。

  詩後又畫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詩後又畫一座高樓,上有一美人懸樑自盡。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舋開瑞實在寧。

  寶玉還欲看時,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洩漏天機,便掩了卷冊,笑向寶玉道:「且隨我去遊玩奇景,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警幻來至後面。但見畫棟雕檐,珠簾繡幕,仙花蕩郁,異草芬芳,真好所在也。正是「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又聽警幻笑道:「妳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言末了,只見房中走出幾個仙子來,荷袂翩躚,羽衣飄舞,嬌若春花,媚如秋月。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係何貴客,忙的接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清淨女兒之境?」寶玉聽如此說,便嚇得欲退不能,果覺自形污穢不堪。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眾仙姬笑道:「妳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經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契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用情怪儒,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於正路,便是吾兄弟之幸了。』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終身冊籍令其熟玩,尚未覺悟;故引了再到此處,遍歷那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未可知也。」說畢,攜了寶玉入室。

  但聞一縷幽香,不知所聞何物。寶玉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乃塵世所無,爾如何能知!此係諸名山勝境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製,名為〈群芳髓〉。」寶玉聽了,自是羡慕。於是大家入座,小鬟捧上茶來,寶玉覺得香清味美,迥非凡品,因又問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的宿露烹了,名曰〈千紅一窟〉。」寶玉聽了,點頭稱賞。因看房內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污。壁上也掛著一副對聯,書云:「幽微靈秀地,無可奪何天。」寶玉看畢,因又請問眾仙姑姓名:一名痴夢仙姑,一名鍾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少刻,有小鬟來調桌安椅,擺設酒饌。正是「瓊槳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寶玉因此酒香冽異常,又不禁相問。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蕤,萬木之汁,加以麟髓鳳乳釀成,因名為〈萬艷同杯〉。」寶玉稱賞不迭。

  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調曲。警幻道:「就將新製《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她歌道是:「開辟鴻蒙」,方歌了一句,警幻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淨末之則,又有南北九宮之調。此或詠嘆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若不先閱其稿,後聽其曲,反成嚼蠟矣。」說畢,回頭命小鬟取了《紅樓夢》原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過來,一面目視其文,耳聆其歌曰:

  〔紅摟夢引子〕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卻說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未見得好處;但其聲韻凄婉,竟能銷魂醉魄。因此也不問其原委,也不究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因又看下面道:

  〔恨無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芳魂銷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娘夢裡邊尋告:兒命己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樂中悲〕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永涸湘江。這是塵宴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世難容〕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分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喜冤家〕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嬌奢淫蕩貪歡媾。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魂,一栽蕩悠悠。

〔虛花悟〕將那三春勘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揚村裡人鳴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動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聰明累〕機關算盡大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己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留餘慶〕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親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晚韶華〕鏡裡恩情,更哪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鴦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有?也只是虛名而後人欽敬。

  〔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生。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聲消亡首罪寧。宿孳總因情。

  〔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己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循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歌畢,還又歌副歌。誓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痴兒竟尚未悟!」那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位仙姬在內,其鮮艷嫵媚大似寶釵,裊娜風流又如黛玉。正不知是何意,忽見警幻說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那些淫污紈褲與流蕩女子玷辱了。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耳。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寶玉聽了,唬得慌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幼,不知淫何事。」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遊淫之敦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雖可為良友,卻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一嘲謗,萬目睚眦。今既遇爾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子獨為我閨閣增光而見棄於世道。故引子前來,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許配與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世之情景呢。從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中,將門掩上自去。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著警幻所囑,未免作起兒女的事來,也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因二人攜手出去遊玩之時,忽然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樑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從後追來,說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係何處?」警幻道:「此乃迷津,深有萬丈,遙亙千里。中無舟揖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遊至此,設如墜落其中,便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了。」話猶末了,只聽迷津內響如雷聲,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不怕,我們在這裡呢!」

  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聞寶玉在夢中喚她的小名兒,因納悶道:「我的小名兒這裡從無人知道,他如何得知,在夢中叫出來?」

  未知何因,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07:25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夢中喚她的乳名,心中納悶,又不好細問。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懷整衣。襲人過來給他繫褲帶時,剛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冷粘濕的一片,嚇得忙褪回手來,問:「是怎麼了?」寶玉紅了臉,把她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省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了一半,不覺把個粉臉羞的飛紅,遂不好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隨至賈母處來,胡亂吃過晚飯,過這邊來,趁眾奶娘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也含著羞悄悄的笑問道:「你為什麼──」說到這裡,把眼又往四下裡瞧了瞧,才又問道:「那是哪裡流出來的?」寶玉只管紅著臉不言語,襲人卻只瞅著他笑。遲了一會,寶玉才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說到雲雨私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姣俏,遂強拉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之事。襲人自知賈母曾將她給了寶玉,也無可推托的,扭捏了半日,無奈何,只得和寶玉溫存了一番。自此寶玉視襲人更自不同,襲人待寶玉也越發盡職了。這話暫且不題。

  且說榮府中,合算起來,從上至下,也有三百餘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亂麻一般,沒個頭緒可作綱領。正思從哪一件事哪一個人寫起方妙,卻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這一家說起,倒還是個頭緒。

  原來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也做過一個小小京官,昔年曾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兒。那時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與王夫人隨在京的,知有此一門連族,餘者也皆不知。目今其祖早故,只有一個兒子,名喚王成,因家業蕭條,仍搬出城外原村中住了。王成亦相繼身故,有子小名狗兒,娶妻劉氏,生子小名板兒;又生一女,名喚青兒,一家四口以務農為業。因狗兒白日間自做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姐弟兩個無人照管,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這劉姥姥乃是個久經世代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子息,只靠兩畝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了養活,豈不願意呢,遂一心一計,幫著女兒女婿過活。

  因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狗兒未免心中煩躁,吃了幾杯悶酒,在家裡閑尋氣惱,劉氏不敢頂撞。因此劉姥姥看不過,便勸道:「姑爺,你別嗔著我多嘴,咱們村莊人家兒,哪一個不是老老實實,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呢?你皆因年小時候,託著老子娘的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了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了!如今咱們雖離城住著,終是天子腳下。這長安城中遍地皆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罷了。在家跳蹋也沒用!」狗兒聽了道:「您老只會在炕頭上坐著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去不成。」劉姥姥說道:「誰叫你去打劫呢,也到底大家想個方法兒才好,不然那銀子錢會自己跑到咱們家裡來不成?」狗兒冷笑道:「有法兒還等到這會子呢!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做官的朋友,有什麼法子可想的?就有,也只怕他們未必來理我們呢。」

  劉姥姥道:「這倒也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靠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就和他,才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家的二小姐著實爽快會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見他們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的了,又愛齋僧布施。如今王府雖升了官兒,只怕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你為什麼不走動走動?或者她還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只要她發點好心,拔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壯呢。」劉氏接道:「您老說的好,妳我這樣嘴臉,怎麼好到她門上去?只怕她那門上人也不肯進去告訴,沒的白打嘴現世的!」

  誰知狗兒利名心重,聽如此說,心下便有些活動;又聽他妻子這番話,便笑道:「姥姥既這麼說,況且當日妳又見過這姑太太一次,為什麼不您老人家明日就去走一遭,先試試鳳頭兒去?」劉姥姥道:「哎喲!可是說的了:侯門似海。我是個什麼東西兒!他家人又不識得我,去了也是白跑。」狗兒道:「不妨,我教給妳個法兒。妳逕帶了小板兒先去找陪房周大爺,要見了他,就有些意思了。這周大爺先時和我父親交過一樁事,我們本極好的。」劉姥姥道:「我也知道。只是許多時不走動,知道他如今是怎詳?這也說不得了!你又是個男人,這麼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的媳婦兒,也難賣頭賣腳的。倒還是捨著我這副老臉去碰碰,果然有好處,大家也有益。」當晚計議已定。

  次日天未明時,這姥姥便起來梳洗了,又將板兒教了幾句話。五六歲的孩子,聽見帶了他進城逛去,喜歡得無不應承。於是劉姥姥帶了板兒,進城至寧榮街來。到了榮府大門前石獅子旁邊,只見滿門口的轎馬。劉姥姥不敢過去,撣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後溜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門上,說東談西的。劉姥姥只得蹭上來問:「太爺們納福。」眾人打量了一會,便問:「是哪裡來的?」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哪位太爺替我請他出來。」那些人聽了,都不理她,半日方說道:「妳遠遠的那牆畸角兒等著,一會子他們家裡就有人出來。」內中有個年老的說道:「何苦誤她的事呢。」因向劉姥姥道:「周大爺往南邊去了,他在後一帶住著,他們奶奶兒倒在家呢,妳打這邊繞到後街門上找就是了。」劉姥姥謝了,遂領著板兒繞至後門上。

  只見門上歇著些生意擔子,也有賣吃的,也有賣玩耍的,鬧吵吵三二十個孩子在那裡。劉姥姥便拉住一個道:「我問哥兒一聲,有個周大娘在家麼?」那孩子翻眼瞅著道:「哪個周大娘?我們這裡周大娘有幾個呢,不知哪一個行當兒上的?」劉姥姥道:「她是太太的陪房。」那孩子道:「這個容易,妳跟了我來。」引著劉姥姥進了後院,到一個院子牆邊,指道:「這就是她家。」又叫道:「周大媽,有個老奶奶子找妳呢。」周瑞家的在內忙迎出來,問:「是哪位?」劉姥姥迎上來笑問道:「好啊!周嫂子。」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姥姥,妳好!妳說嘛,這幾年不見我就忘了,請家裡坐。」劉姥姥一面走,一面笑說道:「您老是貴人多忘事了,哪裡還記得我們?」說著,來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頭倒上茶來吃著。周瑞家的又問道:「板兒長這麼大了麼!」又問些別後閑話。又問劉姥姥:「今日是路過,還是特來的?」劉姥姥便說:「原是特來瞧瞧嫂子;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就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

  周瑞家的聽了,便已猜著幾分來意。只因他丈夫昔年爭買田地一事,多得狗兒他父親之力。今見劉姥姥如此,心中難卻其意,二則也要顯弄自己的體面。便笑說:「姥姥妳放心,大遠的誠心誠意來了,豈有個不叫妳見個真佛兒去的呢。論理,人來室至,卻都不與我相干。我們這裡都是各一樣兒。我們男的只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閑了時帶著小爺們出門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皆因妳是太太的親戚,又拿我當個人,投奔了我來,我竟破個例給妳通個信兒去。但只一件,妳還不知道呢,我們這裡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不理事,都是璉二奶奶當家。妳打量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姪女兒,大舅老爺的女孩兒,小名叫鳳哥的。」劉姥姥聽了,忙問道:「原來是她!怪道呢,我當日就說她不錯。這麼說起來,我今兒還得見她了?」周瑞家的道:「這個自然。如今有客來,都是鳳姑娘周旋接待。今兒寧可不見太太,倒得見她一面,才不枉走這一遭兒。」劉姥姥道:「阿彌陀佛!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說:「姥姥說哪兒話。俗語說的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不過用我一句話,又費不著我什麼事。」說著,便喚小丫頭:「到倒廳兒上,悄悄的打聽老太太屋裡擺了飯了沒有。」小丫頭去了。

  這裡二人又說了些閑話。劉姥姥因說:「這位鳳姑娘,今年不過十八九歲罷了,這等有本事,當這樣的家,可是難得的!」周瑞家的聽了道:「瞎!我的姥姥,告訴不得妳了。這鳳姑娘年紀兒雖小,行事兒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兒似的,少說著只怕有一萬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的男人也說不過她呢,回來妳見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兒。」說著,小丫頭回來說:「老太太屋裡擺完了飯了,二奶奶在太太屋裡呢。」周瑞家的聽了連忙起身,催著劉姥姥:「快走,這一下來就只吃飯是個空兒,咱們先等著去。若遲了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難說了。再歇了中覺,越發沒時候了。」說著,一齊下了炕,整頓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跟著周瑞家的,逶迤往賈璉的住宅來。

  先至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住等著,自己卻先過影壁,走進了院門,知鳳姐尚未出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所以我帶了她過來。等著奶奶下來,我細細兒的回明了,想來奶奶也不至嗔著我莽撞的。」平兒聽了,便做了個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裡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才出去領了他們進來。上了正房台階,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知是何氣味,身子就像在雲端裡一般。滿屋裡的東西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劉姥姥此時只有點頭咂嘴唸佛而已。於是走到東邊這間屋裡,乃是賈璉的女兒睡覺之所。

  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只得問個好,讓了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戴銀,花容月貌,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只見周瑞家的說:「她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叫她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體面的丫頭。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們倒了茶來吃了。劉姥姥只聽見咯噹咯噹的響聲,很似打鑼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陀似的,卻不住的亂晃。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麼東西?有啥用處呢?」正發呆時,陡聽得噹的一聲又若金鐘銅謦一般,倒嚇得不住的展眼兒。接著一連又是八九下,欲待問時,只見小丫頭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平兒和周瑞家的忙起身說:「姥姥只管坐著,等是時候兒我們來請妳。」說著迎出去了。

  劉姥姥只屏聲側耳默候。只聽遠遠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個婦人,衣裙窸窣,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去了。又見三兩個婦人,都捧著大紅油漆盒進這邊來等候。聽得那邊說道「擺飯」,漸漸地人才散出去,只有伺候端菜的幾個人。半日鴉雀不聞,忽見兩個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擺列,仍是滿滿的魚肉,不過略動了幾樣。板兒一見就吵著要肉吃,劉姥姥打了他一巴掌。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點手兒叫她。劉姥姥會意,於是帶著板兒下炕。至堂屋中間,周瑞家的又和她咕唧了一會子,方蹭到這邊屋內。

  只見門外銅鉤上懸著大紅灑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條氈,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的靠背和一個引枕,鋪著金線閃的大坐褥,旁邊有銀唾盒。那鳳姐家常帶著紫貂昭君套,圍著那攢珠勒子,穿著桃紅灑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個小蓋鐘兒。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那灰,慢慢地道:「怎麼還不請進來?」一面說,一面抬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立在面前了,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劉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幾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姐,攙著不拜罷。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麼輩數兒,不敢稱呼。」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個姥姥了。」鳳姐點頭,劉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兒便躲在她背後,百般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鳳姐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嫌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裡沒人似的。」劉姥姥忙唸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到這裡,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瞧著也不像。」鳳姐笑道:「這話沒的叫人噁心。不過託賴著祖父的虛名,作個窮官兒罷咧,誰家有什麼?不過也是個空架子。俗語兒說的好,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妳我。」說著,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周瑞家的道:「等奶奶的示下。」鳳姐兒道:「妳去瞧瞧,要是有人就罷;要得閑呢,就回了,看怎麼說。」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這裡鳳姐叫人抓了些果子給板兒吃,剛問了幾句閑話時,就有家下許多媳婦兒管事的來回話。平兒回了,鳳姐道:「我這裡陪客呢,晚上再來回。要有緊事,妳就帶進來現辦。」平兒出去,一會進來說:「我問了,沒什麼要緊的,我叫他們散了。」鳳姐點頭。只見周瑞家的回來,向鳳姐道:「太太說:『今日不得閑兒,二奶奶陪著也是一樣,多謝費心想著。要是白來逛逛呢便罷;有什麼說的,只管告訴二奶奶。』」劉姥姥道:「也沒甚的說,不過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沒有什麼說的便罷;要有話,只管回二奶奶,和太太是一樣兒的。」一面說一面遞了個眼色兒。

  劉姥姥會意,未語先紅了臉。待要不說,今日所為何來?只得勉強說道:「論今日初次見,原不該說的,只是大遠的奔了妳老這裡來,少不得說了──」剛說到這裡,只聽二門上小廝們回說:「東府裡小蓉大爺進來了。」鳳姐忙和劉姥姥擺手道:「不必說了。」一面便問:「你蓉大爺在哪裡呢?」只聽一路靴子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段苗條,美服華冠,輕裘寶帶。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站不是,藏沒處藏,躲沒處躲。鳳姐笑道:「妳只管坐著罷,這是我侄兒。」劉姥姥才扭扭捏捏的在炕沿兒上側身坐下。那賈蓉請了安,笑回道:「我父親打發來求嬸子,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兒請個要緊的客,略擺一擺就送來。」鳳姐道:「你來遲了,昨兒已經給了人了。」賈蓉聽說,便笑嘻嘻的在炕沿上下個半跪道:「嬸子要不借,我父親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要挨一頓好打。好嬸子,只當可憐我罷!」鳳姐笑道:「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你們那裡放著那些好東西,只別看見我的東西才罷,一見了就想拿了去。」賈蓉笑道:「只求嬸娘開恩罷!」鳳姐道:「碰壞一點兒,你可仔細你的皮!」因命平兒拿了樓門上鑰匙,叫幾個妥當人來抬去。賈蓉喜得眉開眼笑,忙說:「我親自帶人拿去,別叫他們亂碰。」說著便起身出去了。這鳳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兒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請蓉大爺回來呢!」賈蓉忙回來,滿臉笑容的瞅著鳳姐,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笑道:「罷了,你先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答應個是,抿著嘴兒一笑,方慢慢退去。

  這劉姥姥方安頓了,便說道:「我今日帶了你侄兒,不為別的,因他爹娘連吃的都沒有,天氣又冷,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妳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你爹在家裡怎麼教你的?打發咱們來作啥事的?只顧吃果子!」鳳姐早已明白了,聽她不會說話,因笑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因問周瑞家的道:「這姥姥不知用了早飯沒有呢?」劉姥姥忙道:「一早就往這裡趕咧,哪裡還有吃飯的工夫咧?」鳳姐便命快傳飯來。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饌,擺在東屋裡,過來帶了劉姥姥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這裡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一面又叫過周瑞家的來問道:「方才回了太太,太太怎麼說了?」周瑞家的道:「太太說:他們原不是一家子,當年他們的祖和太老爺在一處做官,因連了宗的,這幾年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了,卻也從沒空過的。如今來瞧我們,也是她的好意,別簡慢了她。要有什麼話,叫二奶奶裁奪著就是了。」鳳姐聽了說道:「怪道,既是一家子,我怎麼連影兒也不知道?」

  說話間,劉姥姥已吃完了飯,拉了板兒過來,舔唇咧嘴的道謝。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妳。方才妳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論起親戚來,原該不等上門就有照應才是,但只如今家裡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是有的。我如今接著管事,這些親戚們又都不大知道,況且外面看著雖是烈烈轟轟,不知大有大的難處,說給人聽也未必信。妳既大遠的來了,又是頭一遭兒和我張個口,怎麼叫妳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還沒動呢,妳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罷。」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苦,只當是沒想頭了,又聽見給她二十兩銀子,喜得眉開眼笑道:「我們也知道艱難的,但只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呢。憑它怎樣,妳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哩。」周瑞家的在旁聽見她說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她。鳳姐笑而不睬,叫平兒把昨兒那包銀子拿來,再拿一串錢,都送至劉姥姥跟前。鳳姐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們做件冬衣罷。改日沒事,只管來逛逛,才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虛留你們了,到家該問好的都問個好兒罷。」一面說,一面就站起來了。

  劉姥姥只是千恩萬謝的,拿了銀錢,跟著周瑞家的走到外邊。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妳怎麼見了她倒不會說話了呢?開口就是你侄兒。我說句不怕妳惱的話:就是親侄兒也要說的和軟些兒。那蓉大爺才是她的侄兒呢。她怎麼又跑出這麼個侄兒來了呢!」劉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見了她,心眼兒裡愛還愛不過來,哪裡還說得上話來?」二人說著,又到周瑞家坐了片刻。劉姥姥要留下一塊銀子給周家的孩子們買果子吃,周瑞家的哪裡放在眼裡,執意不肯。劉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後門去了。

  未知去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08:37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後,便上來回王夫人話,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方知往薛姨媽那邊說話兒去了。周瑞家的聽說,便出東角門過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和一個才留頭的小女孩兒,站在台階兒上玩呢。看見周瑞家的進來,便知有話來回,因往裡努嘴兒。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去,見王夫人正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話。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裡間來。

  只見薛寶釵家常打扮,頭上只挽著籫兒,伏在几上和丫鬟鶯兒正在那裡描花樣子呢。見她進來,便放下筆,轉過身,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道:「姑娘好?」一面炕沿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沖撞了妳不成?」寶釵笑道:「哪裡的話。只因我那宗病又發了,所以且靜養兩天。」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麼病根兒?也該趁早請個大夫認真醫治醫治。小小的年紀兒倒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玩的呢。」寶釵聽說笑道:「再別提起這個病!也不知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花了多少錢,總不見一點效驗兒。後來還虧了一個和尚,專治無名的病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我先天壯還不相干,要是吃凡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個海上仙方兒,又給了一包末藥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他說犯了時吃一丸就好了。倒也奇怪,這倒效驗些。」

  周瑞家的因問道:「不知是什麼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好記著說給人知道。要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笑道:「不問這方兒還好,若問這方兒,真把人瑣碎死了!東西藥料一概卻都有限,最難得是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一天曬乾,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天落水十二錢──」周瑞家的笑道:「噯呀,這麼說就得三年的工夫呢。倘或雨水這日不下雨,可又怎麼著呢?」寶釵笑道:「所以了,哪裡有這麼可巧的雨?也只好再等罷了。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了,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裡,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的時候兒,拿出來吃一丸,用一錢二分黃柏煎湯送下。」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巧死了人。等十年還未必碰的全呢!」寶釵道:「竟好。自他去後,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家裡帶了來,現埋在梨花樹底下。」周瑞家的又道:「這藥有名字沒有呢?」寶釵道:「有。也是那和尚說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了時,到底怎麼著?」寶釵道:「也不覺什麼,不過只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罷了。」

  周瑞家的還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道:「誰在裡頭?」周瑞家的忙出來答應了,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話,方欲退出去,薛姨媽忽又笑道:「妳且站住。我有一件東西,妳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簾攏響處,才和金釧兒玩的那個小丫頭進來,問:「太太叫我做什麼?」薛姨媽道:「把那匣子裡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兒來。薛姨媽道:「這是宮裡頭做的新鮮花樣兒堆紗花,十二枝。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舊了,何不給她們姐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妳今兒來得巧,就帶了去罷。妳家的三位姑娘每位兩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鳳姐兒罷。」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也罷了,又想著她們。」薛姨媽道:「姨太太不知,寶丫頭怪著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兒仍在那裡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問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時常說的,臨上京時買的,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嗎?」金釧兒道:「可不就是她。」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她的手細細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釧兒笑道:「這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裡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兒。」金釧兒道:「我也這麼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妳幾歲投身到這裡?」又問:「妳父母在哪裡呢?今年十幾了?本處是哪裡的人?」香菱聽問,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嘆息了一回。

  一時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後。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們太多,一處擠著倒不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這邊解悶,卻將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後三間抱寢內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裡來,只見幾個小丫頭都在抱寢內默坐,聽著呼喚。迎春的丫鬟司棋和探春的丫鬟侍書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裡都捧著茶盤茶鐘,周瑞家的便知她姐妹在一處坐著,也進入房內。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周瑞家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裡,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在那屋裡不是?」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裡來。

  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玩耍呢,見周瑞家的進來,便問她何事。周瑞家的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裡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要剃了頭跟她做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來,要剃了頭,可把花兒戴在哪裡呢?」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收了。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妳是什麼時候來的?妳師父那禿歪剌哪裡去了?」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師父見過太太,就往余老爺府裡去了,叫我在這裡等她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得了沒有?」智能兒道:「不知道。」惜春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余信管著。」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她師父一來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她師父咕唧了半日,想必就是為這個事了。」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嘮叨了一回,便往鳳姐處來。

  穿過了夾道子,從李紈後窗下越過西花牆,出西角門,進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丰兒坐在房門檻兒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的擺手兒,叫她往東屋裡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著躡手躡腳兒的往東邊屋裡來,只見奶子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悄兒問道:「二奶奶睡中覺嗎?也該清醒了。」奶子笑著,撇著嘴搖頭兒。正問著,只聽那邊微有笑聲兒,卻是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人舀水。平兒便進這邊來,見了周瑞家的,便問:「您老人家又來做什麼?」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給她看道:「送花兒來了。」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了四枝,抽身去了。半刻工夫,手裡拿出兩枝來,先叫彩明來,吩咐:「送到那邊府裡,給小蓉大奶奶戴的。」次後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過了穿堂,頂頭忽見她的女孩兒打扮著才從她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妳這會子跑來做什麼?」她女孩兒說:「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裡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去,什麼事情這麼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太太的安去,媽還有什麼不了的差事?手裡是什麼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她跑了半日。這會子叫姨太太看見了,叫送這幾枝花兒給姑娘奶奶們去,這還沒有送完呢。妳今兒來,一定有什麼事情。」她女孩兒笑道:「妳老人家倒會猜,一猜就猜著了。實對妳老人家說,你女婿因前兒多喝了點子酒,和人紛爭起來,不知怎麼叫人放了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裡,要遞解還鄉。所以我來和妳老人家商量商量,討個情分。不知求哪個可以了事?」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這算什麼大事,忙得這麼著!妳先回家去,等我送下林姑娘的花兒就回去。這會兒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呢。」她女孩兒聽說,便回去了,還說:「媽,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罷!小人兒家沒經過什麼事,就急得這麼個樣兒。」說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裡,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作戲。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叫我送花兒來了。」寶玉聽說,便說:「什麼花兒?拿來我瞧瞧。」一面伸手接過匣子來看時,原來是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麼,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呀。」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也不敢言語。寶玉問道:「周姐姐,妳做什麼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裡,我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帶來的。」寶玉道:「寶姐姐在家裡做什麼呢?怎麼這幾日也不過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們說:「誰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麼病,吃什麼藥。論禮,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裡回來,也著了些涼,改日再親自來看。」說著,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原來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日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叫人來討情。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上只求求鳳姐便完了。

  至掌燈時,鳳姐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說:「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送鮮的船,交給他帶了去了。」王夫人點點頭兒。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禮已經打點了,太太派誰送去?」王夫人道:「妳瞧誰閑著,叫四個女人去就完了,又來問我。」鳳姐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去逛逛,明日有什麼事沒有?」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礙不著什麼。每常她來請,有我們妳自然不便,她不請我們單請妳,可知是她的誠心,叫妳散蕩散蕩,別辜負了她的心,倒該過去走走才是。」鳳姐答應了。當下李紈、探春等姐妹們也都定省畢,各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逛去,鳳姐只得答應著。立等換了衣裳,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媳婦秦氏,婆媳兩個帶著多少侍妾丫鬟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鳳姐,必先嘲笑一陣,一手拉了寶玉,同入上房裡坐下。秦氏獻了茶。鳳姐便說:「妳們請我來做什麼?拿什麼孝敬我?有東西就獻上來罷,我還有事呢。」尤氏未及答應,幾個媳婦們先笑道:「二奶奶今日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您老人家了。」正說著,只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道:「大哥哥今兒不在家麼?」尤氏道:「今兒出城請老爺的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裡做什麼?何不出去逛逛呢?」秦氏笑道:「今日可巧,上回寶二叔要見我兄弟,今兒他在這裡書房裡坐著呢,為什麼不瞧瞧去?」寶玉便去要見,尤氏忙吩咐人小心伺候著跟了去。鳳姐道:「既這麼著,為什麼不請進來我也見見呢?」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胡打海摔的慣了的。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沒見過妳這樣潑辣貨,還叫人家笑話死呢!」鳳姐笑道:「我不笑話他就罷了,他敢笑話我?」賈蓉道:「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啐道:「呸,扯臊!他是哪吒我也要見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來,打你頓好嘴巴子。」賈蓉溜湫著眼兒笑道:「何苦嬸子又使利害!我們帶了來就是了。」鳳姐也笑了。

  說著出去一會兒,果然帶了個後生來:比寶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更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些女兒之態,靦腆含糊的向鳳姐請安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攥了這孩子的手,叫他身旁坐下,慢慢問他年紀讀書等事,方知他的學名叫秦鐘。早有鳳姐跟的丫鬟媳婦們,看見鳳姐初見秦鐘並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素知鳳姐和秦氏厚密,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來人送過去。鳳姐還說太簡薄些。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了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

  寶玉、秦鐘二人隨便起坐說話兒。那寶玉自一見秦鐘,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個呆想,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裡,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比他尊貴,但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那秦鐘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艷婢嬌童,果然怨不得姐姐素日提起來就誇不絕口。我偏偏生於清寒之家,怎能和他交接親厚一番,也是緣法。二人一樣胡思亂想。寶玉又問他讀什麼書,秦鐘見問,便依實而答。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話,越覺親密起來了。

  一時捧上茶果吃茶,寶玉便說:「我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裡間小炕上,我們那裡去,省了鬧得你們不安。」於是二人進裡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鳳姐吃果酒,一面忙進來囑咐寶玉道:「寶二叔,你侄兒年輕,倘或說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別理他。他雖靦腆,卻脾氣拐孤,不大隨和兒。」寶玉笑道:「妳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咐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兒去了。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人來問寶玉:「要吃什麼,只管要去。」寶玉只答應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鐘近日家務等事。秦鐘因言:「業師於去歲辭館,家父年紀老了,殘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延師,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有些進益。」寶玉不待說完,便道:「正是呢!我們家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親戚子弟可以附讀。我因上年業師回家去了,也現荒廢著。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且溫習著舊書,待明年業師上來,再各自在家讀書。家祖母因說,一則家裡子弟太多,恐怕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在我們這敝塾中來,我也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鐘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裡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裡的老爺商議引荐。因這裡又有事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絮聒。二叔果然度量,侄兒或可磨墨洗硯,何不速速作成,彼此不致荒廢,既可以常相聚談,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友朋之樂,豈不是美事?」寶玉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今日你就回家稟明令尊,我回去稟明了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二人計議已定。

  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分,出來又看他們玩了一回牌。算賬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言定後日吃這東道,一面又吃了晚飯。因天黑了,尤氏說:「派兩個小子送了秦哥兒家去。」媳婦們傳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出他做什麼?哪個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鳳姐道:「成日家說妳太軟弱了,縱得家裡人這樣,還了得嗎?」尤氏道:「妳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出來了,才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以後不用派他差使,只當他是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鳳姐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到底是你們沒主意,何不遠遠的打發他到莊子上去就完了!」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眾媳婦們說:「伺候齊了。」鳳姐也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前,見燈火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

  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別人,這樣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翹起一只腿,比你的頭還高些。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的雜種們!」正罵得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來。眾人喝他不住,賈蓉忍不住便罵了幾句,叫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再問他還尋死不尋死!」那焦大哪裡有賈蓉在眼裡,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鳳姐在車上和賈蓉說:「還不早些打發了沒王法的東西!留在家裡,豈不是害?親友知道,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規矩都沒有?」賈蓉答應了「是。」

  眾人見他太撒野,只得上來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裡去。焦大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哪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眾小廝見他說出來的話有天沒日的,唬得魂飛魄喪,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鳳姐和賈蓉也遙遙的聽見了,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聽見,因問鳳姐道:「姐姐,妳聽他說『爬灰的爬灰』,這是什麼話?」鳳姐連忙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裡胡言,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嚇得寶玉連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些話了。」鳳姐哄他道:「好兄弟,這才是呢。等回去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人到家學裡去說明了,請秦鐘學裡唸書去要緊。」說著自回榮府而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09:38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 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話說寶玉和鳳姐回家,見過眾人,寶玉便回明賈母要約秦鐘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個伴讀的朋友,正好發憤。又著實稱讚秦鐘人品行事,最是可人憐愛的。鳳姐又在一旁幫著說:「改日秦鐘還來拜見老祖宗呢。」說得賈母喜歡起來。鳳姐又趁勢請賈母一同過去看戲。賈母雖年高,卻極有興頭。後日,尤氏來請,遂帶了王夫人、黛玉、寶玉等過去看戲。至晌午,賈母便回來歇息。王夫人本好清淨,見賈母回來,也就回來了。然後鳳姐坐了首席,盡歡至晚而罷。

  卻說寶玉送賈母回來,待賈母歇了中覺,還要回去看戲,又恐攪得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寶釵近日在家養病,未去看視,意欲去望她。若從上房後角門過去,恐怕遇見別事纏繞,又怕遇見他父親,更為不妥,寧可繞個遠兒。當下眾嬤嬤、丫鬟伺候他換衣服,見不曾換,仍出二門去了,眾嬤嬤、丫鬟只得跟隨出來。還只當他去那邊府中看戲,誰知到了穿堂兒,便向東北邊繞過廳後而去。偏頂頭遇見了門下清客相公詹光、單聘仁二人走來,一見了寶玉,便都趕上來笑著,一個抱著腰,一個拉著手,道:「我的菩薩哥兒!我說做了好夢呢,好容易遇見你了!」說著,又嘮叨了半日才走開。老嬤嬤叫住,因問:「你們二位是往老爺那裡去的不是?」二人點頭道:「是。」又笑著說:「老爺在夢坡齋小書房裡歇中覺呢,不妨事的。」一面說,一面走了,說得寶玉也笑了,於是轉彎向北奔梨香院來。可巧管庫房的總領吳新登和倉上的頭目名叫戴良的,同著幾個管事的頭目,共七個人從帳房裡出來,一見寶玉,趕忙都一齊垂手站立。獨有一個買辦名喚錢華,因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寶玉的安,寶玉含笑伸手叫他起來。眾人都笑說:「前兒在一處看見二爺寫的斗方兒,越發好了,早晚多賞我們幾張帖帖。」寶玉笑道:「在哪裡看見了?」眾人道:「好幾處都有,都稱讚的了不得,還和我們尋呢!」寶玉笑道:「不值什麼,你們說給我的小么兒們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前走,眾人待他過去,方都各自散了。

  閑言少述。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進薛姨媽屋裡來,見薛姨媽打點針黹與丫鬟們呢!寶玉忙請了安,薛姨媽一把拉住,抱入懷中笑說:「這麼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命人沏滾滾的茶來。寶玉因問:「哥哥沒在家嘛?」薛姨媽嘆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逛不了,哪裡肯在家一日呢!」寶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媽道:「可是呢,你前兒又想著打發人來瞧她。她在裡間不是,你去瞧。她那裡比這裡暖和,你那裡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來和你說話兒。」

  寶玉聽了,忙下炕來到了裡間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綢軟簾。寶玉掀簾一步進去,先就看見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頭上挽著黑漆油光簪兒,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坎肩兒,蔥黃綾子棉裙,一色兒半新不舊的,看去不見奢華,惟覺雅淡。罕言寡語,人謂裝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寶玉一面看,一面問:「姐姐可大癒了?」寶釵抬頭看見寶玉進來,連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經大好了,多謝惦記著。」說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下,即令鶯兒:「倒茶來。」一面又問老太太、姨娘安,又問別的姐妹們好,一面看寶玉:頭上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捧珠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繫著五色蝴供鸞絛,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那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塊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過,我今兒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過去,便從項上摘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托在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

  看官們須知道,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蜂下的那塊頑石幻相。後人有詩嘲云: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本來真面目,換來新就臭皮囊。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並癩僧所鐫篆文,今亦按圖畫於後面。但其真體最小,方從胎中小兒口中銜下,今若按式畫出,恐字跡過於微細,使觀者大費眼光,亦非暢事,所以略展放些,以便燈下醉中可閱。今注明此故,方不至以胎中之兒口有多大,怎得銜此狼蠢大之物為誚。(圖略)

  寶釵看畢,又重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裡唸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唸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妳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呆做什麼?」鶯兒也嘻嘻的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字,我也賞鑒賞鑒。」寶釵道:「你別聽她的話,沒有什麼字。」寶玉央及道:「好姐姐,妳怎麼瞧我的呢!」寶釵被他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鏨上了,所以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從裡面大紅襖兒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纓珞摘出來。寶玉托著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字,兩面八個字,共成兩句吉讖,云:「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寶玉看了,也唸了兩遍,又唸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和我的是一對兒。」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等她說完,便嗔著:「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哪裡來。

  寶玉此時與寶釵挨肩坐著,只聞一陣陣的香氣,不知何味,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沒聞過這味兒。」寶釵道:「我最怕熏香。好好兒的衣裳,為什麼熏它?」寶玉道:「那麼著這是什麼香呢?」寶釵想了想,說:「是了,是我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氣。」寶玉笑道:「什麼冷香丸這麼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嘗嘗呢。」寶釵笑道:「又混鬧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

  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完,黛玉已搖搖擺擺的進來,一見寶玉,便笑道:「哎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讓坐。寶釵笑道:「這是怎麼說?」黛玉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這是什麼意思?」黛玉道:「什麼意思呢:來呢一齊來,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明兒我來,間錯開了來,豈不天天有人來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熱鬧。姐姐有什麼不解的呢?」寶玉因見她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便問:「下雪了麼?」底下老婆婆們說:「下了這半日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走了!」寶玉道:「我何曾說要去,不過拿來預備著。」寶玉的奶母李嬤嬤便說道:「天又下雪,也要看時候兒,就在這裡和姐姐妹妹一處玩玩兒罷。姨太太那裡擺茶呢,我叫丫鬟去取了斗篷來,說給小么兒們散了罷。」寶玉點頭。李嬤嬤出去,命小廝們:「都散了罷。」

  這裡薛姨媽已擺了幾樣細巧茶食,留他們喝茶吃果子。寶玉因誇前日在東府裡珍大嫂子的好鵝掌。薛姨媽連忙把自己糟的取了來給他嘗。寶玉笑道:「這個就酒才好!」薛姨媽便命人灌了上等酒來。李嬤嬤上來道:「姨太太,酒倒罷了。」寶玉笑央道:「好媽媽,我只喝一鐘。」李媽道:「不中用,當著老太太、太太,哪怕你喝一壇呢。不是那日我眼錯不見,不知哪個沒調教的只圖討你的喜歡,給了你一口酒喝,葬送的我挨了兩天罵。姨太太不知道你的性子呢,喝了酒更弄性。有一天老太太高興,又盡著他喝,什麼日子又不許他喝。何苦我白賠在裡頭呢?」薛姨媽笑道:「老貨!只管放心喝妳的去罷。我也不許他喝多了。就是老太太問,有我呢!」一面命小丫頭:「來,讓妳奶奶去也吃一杯搪搪寒氣。」那李媽聽如此說,只得且和眾人吃酒去。

  這裡寶玉又說:「不必燙暖了,我只愛喝冷的。」薛媽媽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要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拿五臟去暖它,豈不受害?從此還不改了呢,快別吃那冷的了。」寶玉聽這話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燙來方飲。黛玉磕著瓜子兒,只管抿著嘴兒笑。

  可巧黛玉的丫頭雪雁走來給黛玉送小手爐兒,黛玉因含笑問她說:「誰叫妳送來的?難為他費心。哪裡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黛玉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了妳倒聽她的話!我平日和妳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她說了妳就依,比聖旨還快呢!」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了一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理她。薛姨媽因笑道:「妳素日身子單弱,禁不得冷,她們惦記著妳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裡,倘或在別人家,那不叫人家惱嗎?難道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兒的打家裡送了來。不說丫頭們太小心,還只當我素日是這麼輕狂慣了的呢。」薛姨媽道:「妳是個多心的,有這些想頭,我就沒有這些心。」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了,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個心甜意洽之時,又兼姐妹們說說笑笑,哪裡肯不吃?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杯就不了。」李嬤嬤道:「你可仔細今兒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寶玉聽了此話,便心中大不悅,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忙說道:「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只說姨媽這裡留住你。這嬤嬤,她又該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悄的推寶玉,叫他賭賭氣,一面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李媽也素知黛玉的為人,說道:「林姐兒,妳別助著他了。妳要勸他只怕他還聽些。」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著他?我也不犯著勸他。妳這嬤嬤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了一口,想來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吃,也未可知。」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利害。」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的這個丫頭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薛姨媽一面笑著,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到這裡沒好的給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嚇的存在心裡,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索性吃了晚飯去。要醉了,就跟著我睡罷。」因命:「再燙些酒來。姨媽陪你吃兩杯,可就吃飯罷。」寶玉聽了,方又鼓起興來。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你們在這裡小心著,我家去換了衣裳就來。」悄悄的回薛姨媽道:「姨太太別由他盡著吃了。」說著便家去了。

  這裡雖還有兩三個老婆子,都是不關痛癢的,見李媽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尋方便去了。只剩下兩個小丫頭,樂得討寶玉的喜歡。幸而薛姨媽千哄萬哄,只容他吃了幾杯,就忙收過了。作了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幾碗,又吃了半碗多碧粳粥,一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喝了幾碗茶。薛姨媽才放了心。雪雁等幾個人,也吃了飯進來伺候。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也斜倦眼道:「妳要走,我和妳同走。」黛玉聽說,遂起身道:「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說著,二人便告辭。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把頭略低一低,叫她戴上。丫頭便將這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了,罷了!好蠢東西,妳也輕些兒。難道沒見別人戴過?等我自己戴罷。」黛玉站在炕沿上道:「過來,我給你戴罷。」寶玉忙近前來。黛玉用手輕輕籠住束髮冠兒,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把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整理已畢,端詳了一會,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寶玉聽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嬤嬤都還沒來呢,且略等等兒。」寶玉道:「我們倒等著她們!有丫頭們跟著就是了。」薛姨媽不放心,吩咐兩個女人送了他兄妹們去。

  他二人道了擾,一逕回至賈母房中。賈母尚末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喜歡。因見寶玉吃了酒,遂叫他自回房中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又令人好生招呼著。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遂問眾人:「李奶子怎麼不見?」眾人不敢直說她家去了,只說:「才進來了,想是有事,又出去了。」寶玉踉蹌著回頭道:「她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她做什麼!沒有她只怕我還多活兩日兒。」一面說,一面來至自己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道:「好啊,叫我研了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扔下筆就走了,哄我等了這一天。快來給我寫完了這些墨才算呢!」寶玉方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哪裡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裡過那府裡去,囑咐我貼在門斗兒上的。我恐怕別人貼壞了,親自爬高上梯,貼了半天,這會子還凍的手僵著呢。」寶玉笑道:「我忘了,妳手冷,我替妳握著。」便伸手拉著睛雯的手,同看門斗上新寫的三個字。

  一時黛玉來了,寶玉笑道:「好妹妹,妳別撒謊,妳看這三個字哪一個好?」黛玉仰頭看見是﹝絳芸軒﹞三字,笑道:「個個都好,怎麼寫的這樣好了!明兒也替我寫個匾。」寶玉笑道:「妳又哄我了。」說著又問:「襲人姐姐呢?」晴雯向裡間炕上努嘴兒。寶玉看時,見襲人和衣睡著。寶玉笑道:「好啊!這麼早就睡了。」又問晴雯道:「今我那邊吃早飯,有一碟子豆腐皮兒的包子。我想著妳愛吃,和珍大奶奶要了,只說我晚上吃,叫人送來的,妳可見了沒有?」晴雯道:「快別提了,一送來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飯,就擱在那裡。後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去給我孫子吃罷。』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正說著,茜雪捧上茶來。寶玉還讓:「林妹妹喝茶。」眾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還讓呢。」寶玉吃了半盞,忽又想起早晨的茶來,問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這會子怎麼又斟上這個茶來?」茜雪道:「我原留著來著,那會子李奶奶來了,喝了去了。」寶玉聽了,將手中茶杯順手往地下一摔,豁琅一聲打了個粉碎,撥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她是妳哪一門子的奶奶,妳們這麼孝敬她?不過是我小時候兒吃過她幾日奶罷了,如今慣的比祖宗還大,攆出去大家乾淨!」說著立刻便要去回賈母。

  原來襲人未睡,不過是故意兒裝睡,引著寶玉來慪她玩耍。先聽見說問包子,也還可以不必起來;後來摔了茶鐘動了氣,遂連忙起來解勸。早有賈母那邊的人來問:「是怎麼了?」襲人忙道:「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鐘子了。」一面又勸寶玉道:「你誠心要攆她也好,我們都願意出去,不如就勢兒連我們一齊攆了,你也不愁沒有好的來伏侍你。」寶玉聽了,方才不言語了。襲人等便攙至炕上,脫了衣裳,不知寶玉口內還說些什麼,只覺口齒纏綿,眉眼愈加餳澀,忙伏侍他睡下。襲人摘下那通靈寶玉來,用絹子包好,塞在褥子底下,恐怕次日帶時冰了他的脖子。那寶玉到枕就睡著了。彼時李嬤嬤等已進來了,聽見醉了,也就不敢上前,只悄悄的打聽睡著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來,就有人回:「那邊小蓉大爺帶了秦鐘來拜。」寶玉忙接出去,領了拜見賈母。賈母見秦鐘形容標致,舉止溫柔,堪陪寶玉讀書,心中十分喜歡,便留茶留飯,又叫人帶去見王夫人等。眾人因愛秦氏,見了秦鐘是這樣人品,也都歡喜,臨去時都有表禮。賈母又給了一個荷包和一個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囑咐他道:「你家住的遠,或一時冷熱不便,只管住在我們這裡。只和你寶二叔在一處,別跟著那不長進的東西們學。」秦鐘一一的答應,回家稟知他父親。

  他父親秦邦業現任營繕司郎中,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年至五旬時尚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下個女兒,小名叫可兒,又起個官名叫做兼美。長大時,生得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秦邦業卻於五十三歲上得了秦鐘,今年十二歲了。因去歲業師回南,在家溫習舊課,正要與賈親家商議附往他家塾中去。可巧遇見寶玉這個機會商議附往他家墊中去,又知賈家塾中司塾的乃現今之老儒賈代儒,秦鐘此去,可望學業進益,從此成名,因十分喜悅。只是宦囊羞澀,那邊都是一雙富貴眼睛,少了拿不出來。因是兒子的終身大事所關,說不得東併西湊,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進見禮,帶了秦鐘到代儒家來拜見,然後聽寶玉揀的好日子一同入塾。塾中從此鬧起事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10:57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話說秦邦業父子專候賈家人來送上學之信。原來寶玉急於要和秦鐘相遇,遂擇了後日一定上學,打發人送了信。到了這天,寶玉起來時,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收拾停妥,坐在床沿上發悶,見寶玉起來,只得伏侍他梳洗。寶玉見她悶悶地,問道:「好姐姐,妳怎麼又不喜歡了?難道怕我上學去,撂的妳們冷清了不成?」襲人笑道:「這是哪裡的話?唸書是很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了,終久怎麼樣呢?但只一件,只是唸書的時候兒想著書,不唸的時候兒想著家,總別和他們玩鬧,碰見老爺不是玩的。雖說是奮志要強,那功課寧可少些,一則貪多嚼不爛,二則身子也要保重,這就是我的意思,你好歹體諒些。」襲人說一句,寶玉答應一句。襲人又道:「大毛兒衣服我也包好了,交給小子們去了。學裡冷,好歹想著添換,比不得家裡有人照顧。腳爐手爐也交出去了,你可逼著他們給你籠上。那一起懶賊,你不說,他們樂得不動,白凍壞了你。」寶玉道:「妳放心,我自己都會調停的。妳們也可別悶死在這屋裡,常和林妹妹一處玩玩兒去才好。」說著俱已穿戴齊備,襲人催他去見賈母、賈政、王夫人。寶玉又囑咐了睛雯、麝月幾句,方出來見賈母。賈母也不免有幾句囑咐的話。然後去見王夫人,又出來到書房中見賈政。

  這日賈政正在書房中和清客相公們說閑話兒,忽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去。賈政冷笑道:「你要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經。看仔細站髒了我這個地,靠髒了我這個門!」眾清客都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顯身成名的,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兒之態了。天也將飯時了,世兄竟快請罷。」說著便有兩個年老的攜了寶玉出去。賈政因問:「跟寶玉的是誰?」只聽見外面答應了一聲,早進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請安。賈政看時,是寶玉奶姆的兒子名喚李貴的,因向他道:「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他到底唸了些什麼書!倒唸了些流言混話在肚子裡,學了些精致的淘氣。等我閑一閑,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東西算帳!」嚇得李貴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連連答應「是」,又回說:「哥兒已經唸到第三本《詩經》,什麼『攸攸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說得滿座哄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掌不住笑了。因說道:「哪怕再唸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裡太爺的安,就說我說的: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李貴忙答應「是」,見賈政無話,方起來退出去。

  此時寶玉獨站在院外,屏聲靜候,等他們出來同走。李貴等一面撣衣裳,一面說道:「哥兒可聽見了?先要揭我們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賺些個體面,我們這些奴才白陪著挨打受罵的。從此也可憐見些才好!」寶玉笑道:「好哥哥,你別委屈,我明兒請你。」李貴道:「小祖宗,誰敢望請,只求聽一兩句話就有了。」說著又至賈母這邊,秦鐘早已來了,賈母正和他說話兒呢。於是二人見過,辭了賈母。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是要蟾宮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寶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學再吃晚飯。那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製。」嘮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麼不去辭你寶姐姐來呢?」寶玉笑而不答,一逕同秦鐘上學去了。

  原來這義學也離家不遠,原係當日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力不能延師者,即入此中讀書。凡族中為官者,皆有幫助銀兩,以為學中膏火之費,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師塾。如今秦、寶二人來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見過,讀起書來。自此後,二人同來同往同起同坐,愈加親密。兼賈母愛惜,也常留下秦鐘一住三五天,和自己重孫一般看待。因見秦鐘家中不甚寬裕,又助些衣服等物。不上一兩月工夫,秦鐘在榮府裡便慣熟了。寶玉終是個不能安分守禮的人,一味的隨心所欲,因此發了脾性,又向秦鐘悄說:「咱們兩個人,一樣的年紀,況又同窗,以後不必論叔侄,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鐘不敢,寶玉不從,只叫他兄弟,叫他表字鯨卿,秦鐘也只得混著亂叫起來。

  原來這學中雖都是本族子弟與些親戚家的子侄,俗語說的好:「一龍九種,種種各別。」未免人多了就有龍蛇混雜、下流人物在內。自秦、寶二人來了,都生得花朵兒一般的模樣,又見秦鐘靦腆溫柔,未語先紅,怯怯羞羞有女兒之風;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性情體貼,話語纏綿。因他二人又這般親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背地裡你言我語,詬誶謠諑,佈滿書房內外。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說來上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曬網,白送些束禮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點兒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的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穿吃,被他哄上手了,也不消多記。又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亦不知是哪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姓名,只因生得嫵媚風流,滿學中都送了兩個外號,一個叫「香憐」,一個叫「玉愛」。別人雖都有羡慕之意,不利於孺子之心,只是懼怕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

  如今秦、寶二人一來了,見了他兩個,也不免繾綣羡愛,亦知係薛蟠相知,未敢輕舉妄動。香、玉二人心中,一般的留情與秦、寶,因此四人心中雖有情意,只未發出。每日一入學中,四處各坐,卻八目勾留,或設言託意,或詠桑寓柳,遙以心照,卻外面自為避人眼目,不料偏又有幾個滑賊看出形景來,都背後擠眉弄眼,或咳嗽揚聲,這也非止一日。

  可巧這日代儒有事回家,只留下一句七言對聯,令學生對了,明日再來上書,將學中之事又命長孫賈瑞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上學應卯了,因此秦鐘趁此和香憐弄眉擠眼,二人假出小恭,走至後院說話。秦鐘先問他:「家裡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語未了,只聽見背後咳嗽了一聲。二人嚇的忙回顧時,原來是窗友名金榮的。香憐本有些性急,便羞怒相激,問他道:「你咳嗽什麼?難道不許我們說話不成?」金榮笑道:「許你們說話,難道不許我咳嗽不成?我只問你們,有話不分明說,許你們這樣鬼鬼祟祟的幹什麼故事?我可也拿住了,還賴什麼?先讓我抽個頭兒,咱們一聲兒不言語。不然大家就翻起來!」秦、香二人就急得飛紅的臉,便問道:「你拿住什麼了?」金榮笑道:「我現拿住了是真的。」說著又拍著手笑嚷道:「貼的好燒餅!你們都不買一個吃去?」秦鐘、香憐二人又氣又急。忙進來向賈瑞前告金榮,說金榮無故欺負他兩個。

  原來這賈瑞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後又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也是當日的好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見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故賈瑞也無了提攜幫襯之人,不怨薛蟠得新厭故,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跟前提攜了。因此賈瑞、金榮等一干人,也正醋妒他兩個。今見秦、香二人來告金榮,賈瑞心中便不自在起來,雖不敢呵叱秦鐘,卻拿著香憐作法,反說他多事,著實搶白了幾句。香憐反討了沒趣,連秦鐘也訕訕的各歸座位去了。

  金榮越發得了意,搖頭咂嘴的,口內還說許多閑話。玉愛偏又聽見,兩個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來。金榮只一口咬定說:「方才明明的撞見他兩個在後院裡親嘴摸屁股,兩個商議,定了一對兒。」論長道短,那裡只顧得自亂說,卻不防還有別人。誰知早又觸怒了一個人。你道這一個人是誰?原來這人名喚賈薔,亦係寧府中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得還風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親厚,常共起居,寧府中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麼小人詬誶謠諑之辭。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己立門戶過活去了。

  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鬥雞走狗賞花閱柳為事。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誰敢觸逆於他?他既和賈蓉最好,今見有人欺負秦鐘,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來報不平,心中且忖度一番:「金榮、賈瑞一等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我又與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頭,他們告訴了老薛,我們豈不傷和氣呢。欲要不管,這謠言說得大家沒趣。如今何不用計制伏,又止息了口聲,又不傷臉面。」想畢,也裝出小恭去,走至後面瞧瞧,把跟寶玉書童茗煙叫至身邊,如此這般,調撥他幾句。

  這茗煙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且又年輕不諳事的,今聽賈薔說:「金榮如此欺負秦鐘,連你們的爺寶玉都干連在內,不給他個知道,下次越發狂縱。」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如今得了這信,又有賈薔助著,便一頭進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什麼東西!」賈薔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說:「正時候了。」遂先向賈瑞說有事要早走一步。賈瑞不敢止他,只得隨他去了。

  這裡茗煙走進來,便一把揪住金榮問道:「我們屁股肏不肏,管你相干?橫豎沒你的爹罷了!說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嚇得滿屋中子弟都忙忙的痴望。賈瑞忙喝:「茗煙不得撤野!」金榮氣黃了臉,說:「反了!奴才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說。」便奪手要去抓打寶玉。秦鐘剛轉出身來,聽得腦後颼的一聲,早見一方硯瓦飛來,並不知係何人打來,卻打了賈藍、賈菌的座上。這賈藍、賈菌係榮府近派的重孫。這賈菌少孤,其母疼愛非常,書房中與賈藍最好,所以二人同坐。誰知這賈菌年紀雖小,志氣最大,極是淘氣不怕人的。他在位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飛硯來打茗煙,偏打錯了落在自己面前,將個磁硯水壺兒打粉碎,濺了一書墨水。賈菌如何依得,便罵:「好囚攘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麼!」罵著,也便抓起硯台來要飛。賈藍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台,忙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賈菌如何忍得住,見按住硯台,他便兩手抱起書篋子來照這邊扔去。終是身小力薄,卻扔不到,反扔到寶玉、秦鐘案上就落下來了。

  只聽豁嘲一響,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筆、硯等物撤了一桌,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那賈菌即時跳出來,要揪打那飛硯的人。金榮此時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狹人多,哪裡經得舞動長板。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幾個小廝,一名掃紅,一名鋤藥,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一齊亂嚷:「小婦養的,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蜂擁而上。賈瑞急得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誰聽他的話,肆行大亂。眾頑童也有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過一邊的,也有立在桌上拍著手亂笑,喝著聲兒叫打的,登時鼎沸起來。

  外邊幾個大僕人李貴等聽見裡邊作反起來,忙都進來一齊喝住,問是何故,眾聲不一,這一個如此說,那一個又如彼說。李貴且喝罵了茗煙等四個一頓,攆了出去。秦鐘的頭早撞在金榮的板上,打去一層油皮,寶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見喝住了眾人,便命:「李貴,收書,拉馬來!我去回太爺去!我們被人欺負了,不敢說別的,守禮來告訴瑞大爺,瑞大爺反派我們的不是,聽著人家罵我們,還調唆人家打我們。茗煙見人欺負我,他豈有不為我的,他們反大伙兒打了茗煙,連秦鐘的頭也打破了。還在這裡唸書嘛!」李貴勸道:「哥兒不要性急,太爺既有事回家去了,這會子為這點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顯得咱們沒禮似的。依我的主意,哪裡的事情哪裡了結,何必驚動老人家。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太爺不在家裡,您老人家就是這學裡的頭腦了,眾人看你行事。眾人有了不是,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還不管呢?」賈瑞道:「我吆喝著都不聽。」李貴道:「不怕您老人家惱我,素日您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是,所以這些兄弟不聽。就鬧到太爺跟前去,連您老人家也脫不了的,還不快做主意撕擄開了罷!」寶玉道:「撕擄什麼?我必要回去的!」秦鐘哭道:「有金榮在這裡,我是要回去的了。」寶玉道:「這是為什麼?難道別人家來得,咱們倒來不得的?我必回明白眾人,攆了金榮去!」又問李貴:「這金榮是哪一房的親戚?」李貴想一想,道:「也不用問了。若說起哪一房親戚,更傷了兄弟們的和氣了。」

  茗煙在窗外道:「他是東府裡璜大奶奶的侄兒,什麼硬掙仗腰子的,也來嚇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媽。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兒,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我眼裡就看不起他那樣主子奶奶麼。」李貴忙喝道:「偏這小狗攘知道,有這些蛆嚼!」寶玉冷笑道:「我只當是誰親戚,原來是璜嫂子侄兒。我就去向她問問。」說著便要走,叫茗煙進來包書。茗煙進來包書,又得意洋洋的道:「爺也不用自己去見她,等我去找她,就說老太太有話問她呢。雇上一輛車子拉進去,當著老太太問她,豈不省事?」李貴忙喝道:「你要死啊!仔細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後回老爺、太太,就說寶哥兒全是你調唆。我這裡好容易勸哄的好了一半,你又來生了新法兒!你鬧了學堂,不說變個法兒壓息了才是,還往火裡奔!」茗煙聽了,方不敢做聲。

  此時賈瑞也生恐鬧不清,自己也不乾淨。只得委曲著來央告秦鐘,又央告寶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後來寶玉說:「不回去也罷了,只叫金榮賠不是便罷。」金榮先是不肯,後來經不得賈瑞也來逼他去賠個不是,李貴等只得好勸金榮,說:「原來是你起的頭兒,你不這樣,怎麼了局呢?」金榮強不過,只得與秦鐘作了個揖。寶玉還不依,定要磕頭。賈瑞只要暫息此事,又悄俏的勸金榮說:「俗語說忍得一時忿,終身無惱悶。」

  未知金榮從也不從,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11:58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話說金榮因人多勢眾,又兼賈瑞勒令賠了不是,給秦鐘磕了頭,寶玉方才不吵鬧了。大家散了學,金榮自己回到家中,越想越氣,說:「秦鐘不過是賈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賈家的子孫,附學讀書,也不過和我一樣。因他仗著寶玉和他相好,就目中無人。既是這樣,就該幹些正經事,也沒的說;他素日又和寶玉鬼鬼祟祟的,只當人家都是瞎子看不見。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撞在我眼裡,就是鬧出事來,我還怕什麼不成?」

  他母親胡氏聽見他咕咕唧唧的,說:「你又要管什麼閑事?好容易我和你姑媽說了,你姑媽又千方百計的和他們西府裡璉二奶奶跟前說了,你才得了這個唸書的地方兒。若不是仗著人家,咱們家裡還有力量請得起先生麼?況且人家學裡茶飯都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裡唸書,家裡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來的,你又愛穿件體面衣裳。再者你不在那裡念書,你就認得什麼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也幫了咱們七八十兩銀子。你如今要鬧出了這個學房,再想找這麼個地方兒,我告訴你說罷,比登天的還難呢!你給我老老實實的玩一會子睡你的覺去,好多著呢!」於是金榮忍氣吞聲,不多一時,也自睡覺去了。次日仍舊上學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他姑媽原給了賈家玉字輩的嫡派,名喚賈璜,但其族人哪裡皆能像寧榮二府的家勢,原不用細說。這賈璜夫妻守著些小小的產業,又時常到寧榮二府裡去請安,又會奉承鳳姐兒並尤氏,所以鳳姐兒尤氏也時常資助資助她,方能加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氣晴朗,又值家中無事,遂帶了一個婆子坐上車,來家裡走走,瞧瞧嫂子和侄兒。說起話兒來,金榮的母親偏提起昨日賈家學房裡的事,從頭至尾,一五一十,都和她小姑子說了。這璜大奶奶不聽則已,聽了怒從心上起,說道:「這秦鐘小雜種是賈門的親戚,難道榮兒不是賈門的親戚?也別太勢利了!況且都做的是什麼有臉的事!就是寶玉也不犯向著他到這個田地。等我到東府裡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再和秦鐘的姐姐說說,叫她評評理!」金榮的母親聽了,急的了不得,忙說道:「這都是我的嘴快,告訴了姑奶奶,求姑奶奶快別去說罷。別管他們誰是誰非,倘或鬧出來,怎麼在那裡站的住?要站不住,家裡不但不能請先生,還得他身上添出許多嚼用來呢。」璜大奶奶說道:「哪裡管得那些個?等我說了,看是怎麼樣!」也不容她嫂子勸,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車,坐上竟往寧府裡來。

  到了寧府,進了東角門,下了車,進去見了尤氏,哪裡還有大氣兒?殷殷勤勤敘過了寒溫,說了些閑話兒,方問道:「今日怎麼沒見蓉大奶奶?」尤氏說:「她這些日子不知怎麼了,經期有兩個多月沒有來。叫大夫瞧了,又說並不是喜。那兩日到下半日就懶怠動了,話也懶怠說,神也發涅。我叫她妳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妳竟養養兒罷。就有親戚來,還有我呢。別的長輩怪妳,等我替妳告訴。連蓉哥兒我都囑咐了,我說你不許累她,不許招她生氣,叫她靜靜兒的養幾天就好了。她要想什麼吃,只管到我屋裡來取。倘或她有個好歹,你再要娶這麼一個媳婦兒,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格兒,只怕打著燈籠兒也沒處找去呢!她這為人行事兒,哪個親戚長輩兒不喜歡她?所以我這兩日心裡很煩。偏偏兒的早起他兄弟來瞧她,誰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好,這些事也不當告訴她,就受了萬分委曲也不該向著她說。誰知昨日學房裡打架,不知是哪裡附學的學生,倒欺負他,裡頭還有些不乾不淨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嬸子妳是知道的,那媳婦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的,她可心細,不拘聽見什麼話兒都要忖量個三日五夜才算。這病就是打這用心太過上得的。今兒聽見有人欺負了她的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狐朋狗友,搬弄是非,調三窩四,氣的是為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唸書,才弄的學房裡吵鬧。她為這件事,索性連早飯還沒吃。我才到她那邊解勸了她一會子,又囑咐了他兄弟幾句,我叫他兄弟到那邊府裡又找寶玉兒去;我又瞧著她吃了半盅兒燕窩湯,我才過來了。嬸子,妳瞧我心焦不心焦?況且目今又沒個好大夫,我想到她病上,我心裡如同針扎的一般!你們知道有什麼好大夫沒有?」

  金氏聽了這一番話,把方才在她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的丟在爪洼國去了。聽見尤氏問她好大夫的話,連忙答道:「我們也沒聽見人說什麼好大夫。如今聽起大奶奶這個病來,定不得還是喜呢。嫂子倒別教人混治,倘若治錯了,可了不得!」尤氏道:「正是呢。」說話之間,賈珍從外進來,見了金氏,便問尤氏道:「這不是璜大奶奶麼?」金氏向前給賈珍請了安,賈珍向尤氏說:「妳讓大妹妹吃了飯去。」賈珍說著話便向那屋裡去了。金氏此來原要向秦氏說秦鐘欺負他侄兒的事,聽見秦氏有病,連提也不敢提了。況且賈珍尤氏又待的甚好,因轉怒為喜的,又說了一會子閑話,方回家去了。

  金氏去後,賈珍方過來坐下,問尤氏道:「今日她來又有什麼說的?」尤氏答道:「倒沒說什麼,一進來臉上倒像有些個惱意似的,及至說了半天話兒,又提起媳婦的病,她倒漸漸地氣色平和了。你又叫留她吃飯,她聽見媳婦這樣的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著,又說了幾句話就去了,倒沒有求什麼事。如今且說媳婦這病,你哪裡尋一個好大夫給她瞧瞧要緊,可別耽誤了。現今咱們家走的這群大夫,哪裡要得?一個個都是聽著人的口氣兒,人怎麼說,他也添幾句文話兒說一遍。可倒殷勤得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大家商量著立個方兒,吃了也不見效。倒弄的一日三五次換衣裳,坐下起來的見大夫,其實於病人無益。」賈珍道:「可是這孩子也糊塗,何必又脫脫換換的。倘或又著了涼,更添一層病,還了得?任憑什麼好衣裳,又值什麼呢,孩子的身體要緊,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麼。我正要告訴妳,方才馮紫英來看我,他見我有些心裡煩,問我怎麼了,我告訴他媳婦身子不大爽炔,因為不得個好大夫,斷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礙沒妨礙,所以我心裡實在著急。馮紫英因說他有一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更兼醫理極精,且能斷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給他兒子捐官,現在他家住著呢。這樣看來,或者媳婦的病該在他手裡除災也未可定。我已叫人拿我的名帖去請了。今日天晚,或未必來,明日想一定來的。且馮紫英又回家親替我求他,務必請他來瞧的。等待張先生來瞧了再說罷。」

  尤氏聽說,心中甚喜,因說:「後日是太爺的壽日,到底怎麼個辦法?」賈珍說道:「我方才到了太爺那裡去請安,兼請太爺來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禮。太爺因說道:『我是清淨慣了的,我不願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去。你們必定說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些眾人的頭,你莫如把我從前注的《陰騭文》給我好好的叫人寫出來刻了,比叫我無故受眾人的頭還強百倍呢。倘或明日後日這兩天一家子要來,你就在家裡好好的款待他們就是了,也不必給我送什麼東西來。連你後日也不必來。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給我磕了頭去。倘或後日你又跟許多人來鬧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說了,今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賴升來,吩咐他預備兩日的筵席。」尤氏因叫了賈蓉來:「吩咐賴升照例預備兩日的筵席,要豐豐富富的。你再親自到西府裡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璉二嬸子來逛逛。你父親今日又聽見一個好大夫,已經打發人請去了,想明日必來,你可將她這些日子的病症細細的告訴他。」賈蓉一一答應著出去了。正遇著剛才到馮紫英家去請那先生的小子回來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馮大爺家,拿了老爺名帖請那先生去,那先生說是:『方才這裡大爺也和我說了,但只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時精神實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脈,須得調息一夜,明日務必到府。』他又說:『醫學淺薄,本不敢當此重荐,因馮太爺和府上既已如此說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著實不敢當。』還叫奴才拿回來了。哥兒替奴才回一聲兒罷。」賈蓉復轉身進去,回了賈珍、尤氏的話,方出來叫了賴升,吩咐預備兩日的筵席的話。賴升答應,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話下。

  且說次日午間,門上人回道:「請的那張先生來了。」賈珍遂延入大廳坐下。茶畢,方開言道:「昨日承馮大爺示知老先生人品學問,又兼深通醫學,小弟不勝欽敬。」張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知識淺陋。昨因馮大爺示知,大人家第謙恭下士,又承呼喚,不敢違命。但毫無實學,倍增汗顏。」賈珍道:「先生不必過謙,就請先生進去看看兒婦,仰仗高明,以釋下懷。」於是賈蓉同了進去,到了內室,見了秦氏,向賈蓉說道:「這就是尊夫人了?」賈蓉道:「正是。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病症說一說,再看脈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意下,竟先看脈,再請教病源為是。我初造尊府,本也不知道什麼,但我們馮大爺務必叫小弟過來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來。如今看了脈息,看小弟說的是不是,再將這些日子的病勢講一講,大家斟酌一個方兒。可用不可用,那時大爺再定奪就是了。」賈蓉道:「先生實在高明,如今恨相見之晚。就請先生看一看脈息可治不可治,得以使家父母放心。」

  於是家下媳婦們,捧過大迎枕來,一面給秦氏靠著,一面拉著袖口,露出手腕來。這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至數,凝神細診了半刻工夫。換過左手,亦復如是。診畢了,說道:「我們外邊去坐罷。」賈蓉於是同先生到外邊屋裡炕上坐了。一個婆子端了茶來,賈蓉道:「先生請茶。」茶畢,問道:「先生看這脈息還治得治不得?」先生說:「看得尊夫人脈息,左寸沉數,左關沉伏,右寸細而無力,右關虛而無神。其左寸沉數者,乃心氣虛而生火;左關沉伏者,乃肝家氣滯血虧。右寸細而無力者,乃肺經氣分太虛;右關虛而無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氣虛而生火者,應現今經期不調,夜間不寐。肝家血虧氣滯者,應脅下痛脹,月信過期,心中發熱。肺經氣分太虛者,頭目不時眩暈,寅卯間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定不思飲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軟。據我看這脈,當有這些症候才對。或以這個為喜脈,則小弟不敢聞命矣。」

  旁邊一個貼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嘗不是這樣呢,真正先生說的如神,倒不用我們說了。如今我們家裡現有好幾位太醫老爺瞧著呢,都不能說得這樣真切。有的說道是喜,有的說道是病,這位說不相干,這位又說怕冬至前後,總沒有個真著話兒。求老爺明白指示指示。」那先生說:「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時候就用藥治起,只怕此時已全癒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誤到這地位,也是應有此災。依我看起來,病倒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這藥看,若是夜間睡得著覺,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據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但聰明太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特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大奶奶從前行經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常縮,必是常長的。是不是?」這婆子答道:「可不是!從沒有縮過,或是長兩日三日,以至十日不等,都長過的。」先生聽道:「是了,這就是病源了。從前若能以養心調氣之藥服之,何至於此。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火旺的症候來,待我用藥看。」於是寫了方子,遞與賈蓉,上寫的是:

  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人參二錢、白術二錢、土炒雲苓三錢、熟地四錢、歸身二錢、白芍二錢、川芎一錢五分、黃祇三錢、香附米二錢、醋柴胡八分、淮山藥二錢抄、真阿膠二錢、延胡索錢半酒炒、炙甘草八分、引用建蓮子七粒去心、大棗二枚。

  賈蓉看了說:「高明得很。還要請教先生,這病與性命終久有妨無妨?」先生笑道:「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癒了。」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

  於是賈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將這藥方子並脈案都給賈珍看了,說的話也都回了賈珍並尤氏了。尤氏向賈珍道:「從來大夫不像他說的痛快,想必用藥不錯的。」賈珍笑道:「他原不是那等混飯吃久慣行醫的人,因為馮紫英我們相好,他好容易求了他來的。既有了這個人,媳婦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參,就用前日買的那一斤好的罷。」賈蓉聽畢了話,方出來叫人抓藥去煎給秦氏吃。

  不知秦氏服了此藥,病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13:08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話說是日賈敬的壽辰,賈珍先將上等可吃的東西,稀奇的果品,裝了十六大捧盒,著賈蓉帶領家下人送與賈敬去,向賈蓉說道:「你留神看太爺喜歡不喜歡,你就行了禮起來,說父親遵太爺的話,不敢前來,在家裡率領合家都朝上行了禮了。」賈蓉聽罷,即率領家人去了。

  這裡漸漸地就有人來。先是賈璉、賈薔來看了各處的座位,並問:「有什麼玩意兒沒有?」家人答道:「我們爺算計,本來請太爺今日來家,所以並未敢預備玩意兒。前日聽見太爺不來了,現叫奴才們找了一班小戲兒並一檔子打十番的,都在園子裡戲台上預備著呢。」

  次後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寶玉都來了,賈珍並尤氏接了進去。尤氏的母親已先在這裡,大家見過了,彼此讓了座。賈珍、尤氏二人遞了茶,因笑道:「老太太原是個老祖宗,我父親又是侄兒,這樣年紀,這個日子,原不敢請她老人家來。但是這時候,天氣又涼爽,滿園的菊花盛開,請老祖宗過來散散悶,看看眾兒孫熱熱鬧鬧的,是這個意思。誰知老祖宗又不賞臉。」鳳姐兒未等王夫人開口,先說道:「老太太昨日還說要來呢,因為晚上看見寶兄弟吃桃兒,她老人家又嘴饞,吃了有大半個,五更天時候就一連起來兩次。今日早晨略覺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爺,今日斷不能來了,說有好吃的要幾樣,還要很爛的呢。」賈珍聽了笑道:「我說老祖宗是愛熱鬧的,今日不來必定有個緣故,這就是了。」

  王夫人說:「前日聽見你大妹妹說,蓉哥媳婦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麼樣?」尤氏道:「她這個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後,一日比一日覺懶了,又懶怠吃東西:這將近有半個多月。經期又有兩個月沒來。」邢夫人接著說道:「不要是喜罷?」正說著,外頭人回道:「大老爺、二老爺並一家的爺們都來了,在廳上呢。」賈珍連忙出去了。這裡的尤氏復說:「從前大夫也有說是喜的。昨日馮紫英荐了他幼時從學過的一個先生,醫道很好,瞧了說不是喜,是一個大症候。昨日開了方子,吃了一劑藥。今日頭暈的略好些,別的仍不見大效。」鳳姐兒道:「我說她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這樣日子,再也不肯不掙扎著上來。」尤氏道:「妳是初三日在這裡見她的。她強扎掙了半天,也是因妳們娘兒兩個好的上頭,還戀戀的捨不得去。」鳳姐聽了,眼圈兒紅了一會子,方說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點年紀,倘或因這病上有個長短,人生在世,還有什麼趣兒呢!」

  正說著,賈蓉進來,給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都請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給太爺送吃食去,並說我父親在家伺候老爺們,款待一家子爺們,遵太爺話,並不敢來。太爺聽了很喜歡,說:『這才是。』叫告訴父親母親,好生伺候太爺太太們。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嬸子並哥哥們。還說:『那《陰騭文》叫他們急急刻出來,印一萬張散人。』我將這話都回了我父親了。我這會子還得快出去打發太爺們並合家爺們吃飯。」鳳姐兒說:「蓉哥兒,你且站著。你媳婦今日到底是怎麼著?」賈蓉皺皺眉兒說道:「不好呢!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於是賈蓉出去了。

  這裡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們在這裡吃飯,還是在園子裡吃去?有小戲兒現在園子裡預備著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這裡很好。」尤氏就吩咐媳婦婆子們快擺飯來,門外一齊答應了一聲,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時擺上了飯,尤氏讓邢夫人、王夫人並她母親都上坐了,她與鳳姐兒、寶玉側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來原為給大老爺拜壽,這豈不是我們來過生日來了麼?」鳳姐兒說:「大老爺原是好養靜的,已修煉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們這麼一說,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話說得滿屋子裡笑起來。尤氏的母親並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都吃了飯,漱了口淨了手,才說要往園子裡去。

  賈蓉進來向尤氏道:「老爺們並各位叔叔哥哥們都吃了飯了。大老爺說家裡有事,二老爺是不愛聽戲,又怕人鬧得慌,都去了。別的一家子爺們,被璉二叔並薔大爺都讓過去聽戲去了。方才南安郡王、東平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四家王爺,並鎮國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壽禮來,俱回了我父親,收在帳房裡。禮單都上了檔子了,領謝名帖都交給各家的來人了,來人也各照例賞過,都讓吃了飯去了。母親該請二位太太、老娘、嬸子都過園子裡去坐著罷。」尤氏道:「這裡也是才吃完了飯,就要過去了。」鳳姐兒說道:「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媳婦兒去,我再過去罷。」王夫人道:「很是。我們都要去瞧瞧,倒怕她嫌我鬧的慌,說我們問她好罷。」尤氏道:「好妹妹,媳婦聽妳的話,妳去開導開導她,我也放心,妳就快些過園子裡來吧。」寶玉也要跟著鳳姐兒去瞧秦氏。王夫人道:「你看看就過來罷,那是侄兒媳婦呢。」於是尤氏請了王夫人、邢夫人並她母親,都過會芳園去了,鳳姐兒、寶玉方和賈蓉到秦氏這邊來。

  進了房門,悄悄的走到裡間房內,秦氏見了要站起來。鳳姐兒說:「快別起來,看頭暈。」於是鳳姐兒緊行了兩步,拉住了秦氏的手,說道:「我的奶奶!怎麼幾日不見,就瘦得這樣了!」於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寶玉也問了好,在對面椅子上坐了。賈蓉叫:「快倒茶來,嬸子和二叔在上房還未吃茶呢。」秦氏拉著鳳姐兒的手,強笑道:「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家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娘你侄兒雖說年輕,卻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從無不和我好的。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心一分也沒有。公婆面前未得孝順一天,嬸娘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得過年去。」

  寶玉正把眼瞅著那《海棠春睡圖》並那秦太虛寫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的對聯,不覺想起在這裡睡晌覺時夢到「太虛幻境」的事來,正在出神。聽得秦氏說了這些話,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覺流下來了。鳳姐兒見了,心中十分難過,但恐病人見了這個樣子反添心酸,倒不是來開導她的意思了,因說:「寶玉,你忒婆婆媽媽的了。她病人不過是這樣說,哪裡就到這個田地?況且年紀又不大,略病病兒就好了。」又回向秦氏道:「妳別胡思亂想,豈不是自己添病了麼?」賈蓉道:「她這病也不用別的,只吃得下些飯食就不怕了。」鳳姐兒道:「寶兄弟,太太叫你快些過去呢。你倒別在這裡只管這麼著,倒招得媳婦也心裡不好過,太太那裡又惦著你。」因向賈蓉說道:「你先同你寶叔叔過去吧,我還略坐坐呢。」賈蓉聽說,即同寶玉過會芳園去。

  這裡鳳姐兒又勸解了一番,又低低說許多衷腸話兒。尤氏打發人來兩三遍,鳳姐兒才向秦氏說道:「妳好生養著,我再來看妳罷。合該妳這病要好了,所以前日遇著這個好大夫,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憑他是神仙,治了病治不了命。嬸子,我知道這病不過是挨日子的。」鳳姐說道:「妳只管這麼想,這哪裡能好呢?總要想開了才好。況且聽得大夫說,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咱們若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養著罷,我就過園子裡去了。」秦氏又道:「嬸子,恕我不能跟過去了。閑了的時候,還求過來瞧瞧我呢,咱們娘兒們坐坐,說幾句閑話兒。」鳳姐兒聽了,不覺得眼圈兒又紅了,道:「我得了閑兒必常來看妳。」於是帶著跟來的婆子媳婦們,並寧府的媳婦婆子們,從裡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

  只見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舞,疏林如畫。西風乍緊,猶聽鶯啼。暖日常喧,又添毋語。遙望東南,建幾處倚山之榭;近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座,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鳳姐兒看著園中景致,一步步行來,正贊賞時,猛然從假山石後走出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說道:「請嫂子安。」鳳姐猛吃一驚,將身往後一退,說道:「這是瑞大爺不是?」賈瑞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兒道:「不是不認得,猛然一見,想不到是大爺在這裡。」賈瑞道:「也是合該我與嫂子有緣。我方才偷出了席,在這裡清淨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子,這不是個緣麼?」一面說著,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觀看鳳姐。鳳姐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因向賈瑞假意含笑道:「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說你好。今日見了,聽你這幾句話兒,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氣的人了。這會兒我要到太太們那邊去呢,不得和你說話,等閑了再會罷。」賈瑞道:「我要到嫂子家裡去請安,又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鳳姐又假笑道:「一家骨肉,說什麼年輕不年輕的話。」賈瑞聽了這話,心中暗喜,因想道:「再不想今日得此奇遇!」那情景越發難堪了。鳳姐兒說道:「你快去入席去罷,看他們拿住了,罰你的酒。」賈瑞聽了,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的走著,一面回過頭來看。鳳姐兒故意的把腳放遲了,見他去遠了,心裡暗忖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裡有這樣禽獸的人,他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於是鳳姐兒方移步前來。將轉過了一重山坡兒,見兩三個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見鳳姐兒,笑道:「我們奶奶見二奶奶不來,急的了不得,叫奴才們又來請奶奶來了。」鳳姐兒說:「妳們奶奶就是這樣急腳鬼似的。」鳳姐兒慢慢的走著,問:「戲文唱了幾齣了?」那婆子回道:「唱了八、九齣了。」說話之間,已到天香樓後門,見寶玉和一群丫頭小子們那裡玩呢。鳳姐兒說:「寶兄弟,別忒淘氣了。」一個丫頭說道:「太太們都在樓上坐著呢,請奶奶就從這邊上去罷。」鳳姐兒聽了,款步提衣上了樓。尤氏已在樓梯口等著。尤氏笑道:「妳們娘兒兩個忒好了,見了面總捨不得來了。妳明日搬來和她同住罷。妳坐下,我先敬妳一鐘。」於是鳳姐兒至夫人、王夫人前告坐。

  尤氏拿戲單來讓鳳姐兒點戲,鳳姐兒說:「太太們在這裡,我怎麼敢點。」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和親家太太點了好幾齣了。妳點幾齣好的,我們聽。」鳳姐兒立起身來答應了,接過戲單,從頭一看,點了一齣《還魂》,一齣《彈詞》,遞過戲單來,說:「現在唱的這《雙官誥》完了,再唱這兩齣,也就是時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該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們心裡又不靜。」尤氏道:「太太們又不是常來的,娘兒們多坐一會子去,才有趣兒。天氣還早呢。」鳳姐兒立起身來望樓下看,說:「爺們都往哪裡去了?」旁邊一個婆子道:「爺們才到凝曦軒,帶了十番那裡吃酒去了。」鳳姐兒道:「在這裡不便宜,背地裡又不知幹什麼去了?」尤氏笑道:「哪裡都像妳這麼正經人呢!」於是說說笑笑,點的戲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擺上飯來。

  吃畢,大家才出園子,來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才叫預備車,向尤氏的母親告了辭。尤氏率同眾姬妻並家人媳婦們送出來,賈珍率領眾子侄在車旁侍立,都等候著。見了邢、王二夫人,說道:「二位嬸子於明日還過來逛逛。」王夫人道:「罷了,我們今兒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也要歇歇。」於是都上車去了。賈瑞猶不住拿眼看著鳳姐兒。賈珍進去後,李貴才拉過馬來,寶玉騎上,隨了王夫人去了。這裡賈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過飯,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眾族人等鬧了一日,不必細說。

  此後鳳姐不時親自來看秦氏。秦氏也有幾日好些,也有幾日歹些。賈珍、尤氏、賈蓉甚是焦心。

  且說賈瑞到榮府來了幾次,偏都值鳳姐兒往寧府去了。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節的那幾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來的人都說:「這幾日沒見添病,也沒見大好。」王夫人向賈母說:「這個症候遇著這樣節氣,不添病就有指望了。」賈母說:「可是呢。好個孩子,要有個長短,豈不叫人疼死。」說著,一陣心酸,向鳳姐兒說道:「妳們娘兒們好了一場,明日大初一,過了明日,妳再看看她去。妳細細地瞧瞧她的光景,倘或好些兒,妳回來告訴我。那孩子素日愛吃什麼,妳也常叫人送些給她。」鳳姐兒一一答應了。

  到初二日,吃了早飯,來到寧府裡,看見秦氏光景,雖未添什麼病,但那臉上身上的肉都瘦乾了。於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說了些閑話,又將這病無妨的話開導了一番。秦氏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現過了冬至,又沒怎麼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吃了兩塊,倒像克化的動的似的。」鳳姐兒道:「明日再給妳送來。我到妳婆婆那裡瞧瞧,就要趕著回去回老太太話去。」秦氏道:「嬸子替我請老太太、太太的安罷。」鳳姐兒答應著就出來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妳冷眼瞧媳婦是怎麼樣?」鳳姐兒低了半日頭,說道:「這個就沒法兒了,妳也該將一應的後事給她料理料理,沖一沖也好。」尤氏道:「我也暗暗的叫人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且慢慢的辦著呢。」於是鳳姐兒喝了茶,說了一會子話兒,說道:「我要快些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呢。」尤氏道:「妳可慢慢兒的說,別嚇著老人家。」鳳姐兒道:「我知道。」於是鳳姐兒起身回到家中,見了賈母,說:「蓉哥媳婦請老太太安,給老太太磕頭,說她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罷。她再略好些,還給老太太磕頭請安來呢。」賈母道:「妳瞧她是怎麼樣?」鳳姐兒說:「暫且無妨,精神還好呢。」賈母聽了,沉吟了半日,因向鳳姐說:「妳換換衣裳歇歇去罷。」

  鳳姐兒答應著出來,見過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兒將烘的家常衣服給鳳姐兒換上了。鳳姐兒坐下,因問:「家中有什麼事沒有?」平兒方端了茶來遞過去,說道:「沒有什麼事。就是那三百兩銀子的利銀,旺兒嫂子送進來,我收了。還有瑞大爺使人來打聽奶奶在家沒有,他要來請安說話。」鳳姐兒聽了,哼了一聲,說道:「這畜生合該作死,看他來了怎麼樣!」平兒回道:「這瑞大爺是為什麼,只管來?」鳳姐兒遂將九月裡在寧府園子裡遇見他的光景、他說的話,都告訴了平兒。平兒說道:「癩蛤螟想吃天鵝肉,沒人倫的混賬東西,起這樣念頭,叫他不得好死!」鳳姐兒道:「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

  不知賈瑞來時作何光景,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15:08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話說鳳姐正與平兒說話,只見有人回說:「瑞大爺來了。」鳳姐命:「請進來罷。」賈瑞見請,心中暗喜,見了鳳姐,滿面陪笑,連連問好。鳳姐兒也假意殷勤讓坐讓茶。賈瑞見鳳姐如此打扮,越發酥倒,因餳了眼問道:「二哥哥怎麼還不回來?」鳳姐道:「不知什麼緣故。」賈瑞笑道:「別是路上有人絆住了腳,捨不得回來了罷?」鳳姐道:「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賈瑞笑道:「嫂子這話錯了,我就不是這樣人。」鳳姐笑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裡也挑不出一個來。」賈瑞聽了,喜得抓耳撓腮,又道:「嫂子天天也悶的很。」鳳姐道:「正是呢,只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兒。」賈瑞笑道:「我倒天天閑著。若天天過來替嫂子解解悶兒可好嘛?」鳳姐笑道:「你哄我呢!你哪裡肯往我這裡來?」賈瑞道:「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謊話,天打雷劈!只因素日聞得人說,嫂子是個利害人,在妳跟前一點也錯不得,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見嫂子是個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我怎麼不來?死了也情願。」鳳姐笑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蓉兒兄弟兩個強遠了。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他們心裡明白,誰知竟是兩個糊塗蟲,一點不知人心。」

  賈瑞聽這話,越發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湊一湊,覷著眼看鳳姐的荷包,又問:「戴著什麼戒指?」鳳姐悄悄的道:「放尊重些,別叫丫頭們看見了。」賈瑞如聽綸音佛語一般,忙往後退。鳳姐笑道:「你該回去了。」賈瑞道:「我再坐一坐兒,好狠心的嫂子!」鳳姐兒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來人往,你就在這裡也不方便。你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你來,悄悄的在西邊穿堂兒等我。」賈瑞聽了,如得珍寶,忙說道:「妳別哄我。但是那裡人過的多,怎麼好躲呢?」鳳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再沒別人了。」賈瑞聽了,喜之不盡,忙忙的告辭而去,心內以為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裡摸入榮府,趁掩門時鑽入穿堂。果見漆黑無一人來往,賈母那邊去的門已倒鎖了,只有向東的門未關。賈瑞側耳聽著,半日不見人來。忽聽咯蹬一聲,東邊的門也關上了。賈瑞急得也不敢作聲,只得悄悄出來,將門撼了撼,關得鐵捅一般,此時要出去亦不能了,南北俱是大牆,要跳也無攀援。這屋內又是過堂風,空落落的。現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見一個老婆子先將東門開了進來,去叫西門,賈瑞瞅她背著臉,一溜煙抱了肩跑出來。幸而天氣尚早,人都未起,從後門一逕跑回家去。

  原來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今忽見他一夜不歸,只料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嫖娼宿妓,哪裡想到這段公案?因此也氣了一夜。賈瑞也捻著一把汗,少不得回來撒謊,只說:「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據此也該打,何況是撒謊?」因此發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還不許他吃飯,叫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功課來方罷。賈瑞先凍了一夜,又挨了打,又餓著肚子,跪在風地裡唸文章,其苦萬狀。此時賈瑞邪心未改,再不想到鳳姐捉弄他。過了兩日得了空兒,仍找尋鳳姐。鳳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賈瑞急的起誓。鳳姐因他自投羅網,少不得再尋別計令他知改,故又約他道:「今日晚上,你別在那裡了,你在我這房後小過道兒裡頭那間空屋子裡等我。可別冒撞了!」賈瑞道:「果真嘛?」鳳姐道:「你不信就別來!」賈瑞道:「必來,必來!死也要來的。」鳳姐道:「這會子你先去罷。」賈瑞料定晚間必妥,此時先去了。鳳姐在這裡便點兵派將,設下圈套。

  那賈瑞只盼不到晚,偏偏家裡親戚又來了,吃了晚飯才去,那天已有掌燈時候。又等他祖父安歇,方溜進榮府,往那夾道中屋子裡來等著,熱鍋上螞蟻一般。只是左等不見人影,右聽也沒聲響,心中害怕,不住猜疑道:「別是不來了,又凍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見黑黝黝的進來一個人。賈瑞便打定是鳳姐,不管青紅皂白,那人剛到面前,便如餓虎撲食,貓兒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著,抱到屋裡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裡親爹親娘的亂叫起來。那人只不做聲,賈瑞便扯下自己的褲子來,硬梆梆就想頂入。忽然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著個燭台,照道:「誰在這屋裡呢?」只見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我呢!」賈瑞不看則已,看了時,真羞的無地可入。

  你道是誰?卻是賈蓉。賈瑞回身要跑,被賈薔一把揪住道:「別走!如今璉二嬸子已經告到太太眼前,說你調戲她,她暫時穩住你在這裡。太太聽見,氣死過去了,這會子叫我來拿你。快跟我走罷!」賈瑞聽了,魂不附體,只說:「好侄兒!你只說沒有我,我明日重重的謝你!」賈薔道:「放你不值什麼,只不知你謝我多少?況且口說無憑,寫一張文契才算。」賈瑞道:「這怎麼落紙呢?」賈薔道:「這也不妨,寫個賭錢輸了,借銀若干兩就完了。」賈瑞道:「這也容易。」賈薔翻身出來,紙筆現成,拿來叫賈瑞寫。他兩個做好做歹,只寫了五十兩銀子,畫了押,賈薔收起來,然後撕擄賈蓉。賈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說:「明日告訴族中的人評評理。」賈瑞急得至於磕頭。賈薔做好做歹的,也寫了一張五十兩欠契才罷。賈薔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擔著不是。老太太那邊的門早已關了,老爺正在廳上看南京來的東西,那一條路定難過去,如今只好走後門。要這一走,倘或遇見了人,連我也不好,等我先去探探,再來領你。這屋裡你還藏不住,少時就來堆東西,等我尋個地方。」說畢,拉著賈瑞,仍熄了燈,出至院外,摸著大台階底下,說道:「這窩兒裡好。只蹲著,別哼一聲。等我來再走。」說畢,二人去了。

  賈瑞此時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台階下。正要盤算,只聽頭頂上一聲響,嘩喇喇一淨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身一頭。賈瑞掌不住噯喲一聲,忙又掩住口,不敢聲張,滿頭滿臉皆是尿屎,渾身冰冷打戰。只見賈薔跑來叫:「快走,快走!」賈瑞方得了命,三步兩步從後門跑到家中,天已三更,只得叫開了門。家人見他這般光景,問:「是怎麼了?」少不得撒謊說:「天黑了,失腳掉在茅廁裡了。」一面即到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鳳姐玩他,因此發一回狠。再想想鳳姐的模樣兒標致,又恨不得一時摟在懷裡。胡思亂想,一夜也不曾合眼。自此雖想鳳姐,只不敢往榮府去了。

  賈蓉等兩個常常來要銀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況又添了債務,日間功課又緊;他二十來歲的人,尚未娶親,想著鳳姐不得到手,自不免有些指頭兒告了消乏;更兼兩回動惱奔波;因此三五下裡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心內發膨脹,口內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日常倦,下溺遺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於是不能支持,一頭躺倒,合上眼還只夢魂顛倒,滿口胡言,驚怖異常。百般請醫療治,諸如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吃了有幾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

  倏又臘盡春回,這病更加沉重。代儒也著了忙,各處請醫療治,皆不見效。因後來吃獨參湯,代儒如何有這力量,只得往榮府裡來尋,王夫人命鳳姐秤二兩給他。鳳姐回說:「前兒新近替老太太配了藥,那整的太太又說留著送楊提督的太太配藥,偏偏昨兒我已經叫人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們這邊沒了,妳叫個人往你婆婆那裡問問,或是你珍大哥哥那裡有,尋些來湊著給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們的好處。」鳳姐應了,也不遣人去尋,只將些渣末湊了幾錢,命人送去,只說:「太太叫送來的,再也沒了。」然後向王夫人說:「都尋了來了,共湊了二兩多,送去了。」

  那賈瑞此時要命心急,無藥不吃,只是白花錢不見效。忽然這日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孽之症。賈瑞偏偏在內聽見了,直著聲叫喊,說:「快去請進那位菩薩來救命!」一面在枕頭上磕頭。眾人只得帶進那道士來。賈瑞一把拉住,連叫:「菩薩救我!」那道士嘆道:「你這病非藥可醫。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說畢,從搭褳中取出個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鏡子來,背上鏨著〈風月寶鑒〉四字,遞與賈瑞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製,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它到世上來,單與那些聰明俊秀風雅王孫等照看。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後我來收取,管叫你病好。」說畢,徉長而去。眾人苦留不住。

  賈瑞接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想畢,拿起那寶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兒,立在裡面。賈瑞忙掩了,罵那道士:「混帳,如何嚇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麼?」想著,便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裡面招手兒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噯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重新又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

  旁邊服侍的人只見他先還拿著鏡子照,落下來,仍睜開眼拾在手內,末後鏡子落下來便不動了。眾人上來看時,已經嚥了氣了,身子底下冰涼漬濕遺下了一大灘精,這才忙著穿衣抬床。代儒夫婦哭得死去活來,大罵道士「是何妖道!」遂命人架起火來燒那鏡子,只聽空中叫道:「誰叫他自己照那正面呢﹗你們自己以假為真,為何燒我此鏡?」代儒出門看時,卻還是那個跛足道人,喊道:「還我的風月寶鑑來!」說著,搶了鏡子,眼看他飄然去了。

  當下代儒沒法,只得料理喪事,各處去報。三日起經,七日發引,寄靈鐵檻寺後。一時賈家眾人齊來弔問。榮府賈赦贈銀二十兩,賈政也是二十兩,寧府賈珍亦有二十兩,其餘族中人貧富不一,或一二兩、三四兩不等。外又有各同窗家中分資,也湊了二、三十兩。代儒家道雖然淡薄,得此幫助,倒也豐豐富富完了此事。

  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因為身染重疾,寫書來特接黛玉回去。賈母聽了,未免又加憂悶,只得忙忙的打點黛玉起身。寶玉大不自在,爭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攔阻。於是賈母定要賈璉送她去,仍叫帶回來。一應土儀盤費,不消絮說,自然要妥帖的。作速擇了日期,賈璉同著黛玉辭別了眾人,帶領僕從,登舟往揚州去了。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16:07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話說鳳姐兒,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這日夜間和平兒燈下擁爐,早命濃熏繡被,二人睡下,屈指計算行程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兒已睡熟了。鳳姐方覺睡眼微朦,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進來,含笑說道:「嬸娘好睡!我今日回去,妳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娘,故來別妳一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娘,別人未必中用。」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只管託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娘,妳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強過妳。妳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

  鳳姐聽了此話,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娘好痴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豈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以長遠保全了。即如今日,諸事俱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無患了。」鳳姐便問道:「什麼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之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畝以備。祭祖、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若不早為後慮,只恐後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洩漏。只是我與嬸娘好了一場,臨別贈妳兩句話,須要記著!因唸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出云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穿衣服往王夫人處來。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悶,都有些傷心。那長一輩的想她素日孝順,平輩的想她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她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她素日憐貧惜賤愛老慈幼之恩,莫不悲號痛哭。

  閑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落單,也不和人玩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覺得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血來。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扶著問:「是怎麼樣的?」又要回賈母去請大夫。寶玉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說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阻,只得由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才咽氣的人,那裡不乾淨。二則夜裡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寶玉哪裡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從人役,擁護前來。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大開,兩邊燈火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山振嶽。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然後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氣疼的舊症,睡在床上。然後又出來見賈珍。

  彼時賈代儒、代修、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菌、賈芬、賈芳、賈藍、賈菌、賈芝等都來了。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說著又哭起來。眾人勸道:「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正說著,只見秦邦業、秦鐘、尤氏幾個眷屬、尤氏妹妹也都來了。賈珍便命賈瓊、賈琛、賈璘、賈薔四個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擇准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零八眾僧人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後死鬼魂;另設一壇於天香樓,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土,打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然後停靈於會芳園中,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位高道對壇,按七做好事。那賈敬聞得長孫媳婦死了,因自謂早晚就要飛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故此並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

  且說賈珍恣意奢華,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意。可巧薛蟠來弔,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我們木店裡有一副板,說是鐵網山上出的,做了棺材,萬年不壞的。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的,原係忠義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用,現在還封在店裡,也沒有人買得起。你若要,就抬來看看。」賈珍聽說甚喜,即命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擅麝,以手扣之,聲如玉石,大家稱奇。賈珍笑問道:「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著一千兩銀子只怕沒處買,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銀子做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連忙道謝不盡,即命解鋸造成。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殮以上等杉木也罷了。」賈珍如何肯聽。

  忽又聽見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見秦氏死了,也觸柱而亡。此事更為可罕,合族都稱嘆。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殯殮之,一併停靈於會芳園之登仙閣。又有小丫鬟名寶珠的,因秦氏無出,乃願為義女,請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甚喜,即時傳命,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姑娘。那寶珠按未嫁女之禮在靈前哀哀欲絕。於是合族人並家下諸人都各遵舊制行事,自不得錯亂。

  賈珍因想道:「賈蓉不過是黌門監生,靈幡上寫時不好看,便是執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內監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後坐了大轎,打道鳴鑼,親來上祭。賈珍忙接待,讓坐至逗蜂軒獻茶。賈珍心中早打定主意,因而趁便就說要與賈蓉捐個前程的話。戴權會意,因笑道:「想是為喪禮上風光些?」賈珍忙道:「老內相所見不差。」戴權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缺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好,不拘怎麼樣,看著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馮胖子要求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賈珍忙命人寫了一張紅紙履歷來。戴權看了,上寫著:「江南應天府江寧縣監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丙辰科進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戴權看了,回手遞與一個貼身的小廝收了,道:「回去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現給個執照,就把這履歷填上,明日我來兌銀子送過去。」小廝答應了。戴權告辭,賈珍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賈珍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去兌,還是送入內相府中?」戴權道:「若到部裡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一千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賈珍感謝不盡,說:「待服滿,親帶小犬到府叩謝。」於是作別。接著又吆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帶著侄女史湘雲來了。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正房,又見錦鄉侯、川寧侯、壽山伯三家祭禮也擺在靈前。少時,三人下轎,賈珍接上大廳。如此親朋你來我去,也不能計數。只這四十九日,寧國府街上一條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賈珍令賈蓉次日換了吉服,領憑回來。靈前供用執事等物俱按五品職例,靈碑疏上皆寫〈誥授賈門秦氏宜人之靈位〉。會芳園臨街大門洞開,兩邊起了鼓樂廳,兩班青衣按時奏樂,一對對執事擺的刀斬斧截。更有兩面朱紅銷金大牌豎在門外,上面大書道:〈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對面高起著宣壇,僧道對壇,榜上大書〈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宜人之喪。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永建太平之國,總理虛無寂靜沙門僧錄司正堂萬、總理元始正一教門道紀司正堂葉等,敬謹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揭諦、功曹等神,經恩普錫,神威遠振,四十九日銷災洗業平安水陸道場〉等語,亦不及繁記。

  只是賈珍雖然心意滿足,但裡面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惟恐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怕人笑話,因此心中不自在。當下正憂慮時,因寶玉在側,便問道:「事事都算安貼了,大哥哥還愁什麼?」賈珍便將裡面無人的話告訴了他。寶玉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荐一個人與你,權理這一個月的事,管保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座間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向賈珍耳邊說了兩句。賈珍聽了喜不自勝,笑道:「這果然妥貼。如今就去。」說著拉了寶玉,辭了眾人,便往上房裡來。

  可巧這日非正經日期,親友來的少,裡面不過幾位近親堂客,邢夫人、王夫人、鳳姐並合族中的內眷陪坐。聞人報:「大爺進來了。」唬的眾婆娘「呼」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賈珍此時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則過於悲痛,因拄個拐踱了進來。邢夫人等因說道:「你身上不好,又連日多事,該歇歇才是,又進來做什麼?」賈珍一面拄拐,扎掙著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拿椅子與他坐。賈珍不肯坐,因勉強陪笑道:「侄兒進來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嬸娘、大妹妹。」邢夫人等忙問:「什麼事?」賈珍忙說道:「嬸娘自然知道,如今孫子媳婦沒了,侄兒媳婦又病倒。我看裡頭著實不成體統,要屈尊大妹妹一個月,在這裡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來為這個。你大妹妹現在你二嬸娘家,只和你二嬸娘說就是了。」

  王夫人忙道:「她一個小孩子,何曾經過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倒是再煩別人好。」賈珍笑道:「嬸娘的意思侄兒猜著了,是怕大妹妹勞苦了。若說料理不開,從小兒大妹妹玩笑時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在那府裡辦事,越發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幾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可求了。嬸娘不看侄兒和侄兒媳婦面上,只看死的分上罷!」說著流下淚來。王夫人心中為的是鳳姐未經過喪事,怕她料理不起,被人見笑。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能幹,今見賈珍如此央她,心中早已允了。又見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說的如此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王夫人悄悄的問道:「妳可能麼?」鳳姐道:「有什麼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裡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問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見說得有理,便不出聲。賈珍見鳳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許多了,橫豎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這裡先與大妹妹行禮,等完了事,我再到那府裡去謝。」說著就作揖,鳳姐連忙還禮不迭。

  賈珍便命人取了寧國府的對牌來,命寶玉送與鳳姐,說道:「妹妹愛怎麼就怎麼樣辦,要什麼,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要好看為上;二則也同那府裡一樣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這兩件外,我再沒不放心的了。」鳳姐不敢就接牌,只看著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大哥既這麼說,妳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作主意,有了事打發人問你哥哥嫂子一聲兒要緊。」寶玉早向賈珍手裡接過對牌來,強遞與鳳姐了。賈珍又問:「妹妹還是住在這裡,還是天天來呢?若是天天來,越發辛苦了。我這裡趕著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妹妹住過這幾日,倒安穩。」鳳姐笑說:「不用,那邊也離不得我,倒是天天來的好。」賈珍說:「也罷了。」然後又說了一回閑話,方才出去。

  一時女眷散後,王夫人因問鳳姐:「妳今兒怎麼樣?」鳳姐道:「太太只管請回去。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來,才回得去呢。」王夫人聽說,便先同邢夫人回去,不在話下。

  這裡鳳姐來至三間一所抱廈中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件,事無專管,臨期推委;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府中風俗。

  不知鳳姐如何處治,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17:18

第十四回 林如海靈返蘇州郡 賈寶玉路遏北靜王

  話說寧國府中都總管賴升聞知裡面委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說道:「如今請了西府裡璉二奶奶管理內事,倘或她來支取東西,或是說話,小心伺候才好。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寧可辛苦這一個月,過後再歇息,別把老臉面扔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眾人都道:「說的是。」又有一個笑道:「論理,我們裡頭也得她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正說著,只見來旺媳婦拿了對牌來領呈文經文榜紙,票上開著數目。眾人連忙讓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數取紙。來旺抱著,同來旺媳婦一路來至儀門,方交與來旺媳婦自己抱進去了。

  鳳姐即命彩明釘造冊簿,即時傳了賴升媳婦,要家花名冊查看,又限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府聽差。大概點了一點數目單冊,問了賴升媳婦幾句話,便坐車回家。至次日卯正二刻,便過來了。那寧國府中老婆媳婦早已到齊,只見鳳姐和賴升媳婦分派眾人執事,不敢擅入,在窗外打聽。聽見鳳姐和賴升媳婦道:「既託了我,我就說不得要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造事由得你們。再別說你們這府裡原是這麼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一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律清白處治。」說罷,便吩咐彩明唸花名冊,按名一個一個叫進來看視。

  一時看完,又吩咐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內單管親友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個人專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賠。這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分賠。這八個人單管收祭禮。這八個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札,我一總支了來,交給你們八個人,然後按我的數兒往各處分派。這二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房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玩起,至於痰盒撣子等物,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問這看守的賠補。賴升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打架拌嘴的,立刻拿了來回我。你要徇情,叫我查出來,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規,以後哪一行亂了,只和哪一行算賬。素日跟我的人,隨身俱有鐘表,不論大小事,都有一定的時刻,橫豎你們上房裡也有時辰鐘。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的交明鑰匙。第二日還是卯正二刻過來。說不得咱們大家辛苦這幾日罷,事完了你們大爺自然賞你們。」

  說畢,又吩咐按數發茶葉、油燭、雞毛撣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傢伙,桌面、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面交發,一面提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物件,開的十分清楚。眾人領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趁亂迷失東西。便是人來客住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雜亂無頭緒,一切偷安竊取等弊,一概都蠲了。

  鳳姐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見尤氏犯病,賈珍也過於悲哀,不大進飲食,自己每日從那府中熬了各樣細粥,精美小菜,令人送過來。賈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廈內,單預備鳳姐。鳳姐不畏勤勞,天天按時刻過來,點卯理事,獨在抱廈內起坐,不與眾妯娌合群,便有女眷來往也不迎送。

  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應佛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延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蟠;那道士們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神僧們行香,放焰口,拜水懺;又有十二眾青年尼僧,搭繡衣,紅鞋,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十分熱鬧。那鳳姐知道今日的客不少,寅正便起來梳洗。及收拾完備,更衣盥手,喝了幾口奶子,漱口已畢,正是卯正二刻了。來旺媳婦率領眾人伺候已久。鳳姐出至廳前,上了車,前面一對明角燈,上寫〈榮國府〉三個大字。來至寧府大門首,門燈朗掛,兩邊一色綽燈,照如白晝,白汪汪穿孝家人兩行侍立。請車至正門上,小廝退去,眾媳婦上來揭起車簾。鳳姐下了車,一手扶著丰兒,兩個媳婦執著手把燈照著,簇擁鳳姐進來,寧府諸媳婦迎著請安。鳳姐款步入會芳園中登仙閣靈前,一見棺材,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院中多少小廝垂手侍立,伺候燒紙。鳳姐吩咐一聲:「供茶燒紙。」只聽一棒鑼鳴,諸樂齊奏,早有人請過一張大圈椅來,放在靈前。鳳姐坐下,放聲大哭,於是裡外上下男女接聲嚎哭。

  賈珍、尤氏忙令人勸止,鳳姐才止住了哭。來旺媳婦倒茶漱口畢,方起身,別了族中諸人,自入抱廈來,按名查點。各項人數,俱已到齊,只有迎送親友上的一人未到,即令傳來。那人惶恐,鳳姐冷笑道:「原來是你誤了,你比他們有體面,所以不聽我的話!」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來的早,只有今兒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初次。」正說著,只見榮國府中的王興媳婦來了,往裡探頭兒。鳳姐且不發放這人,卻問:「王興媳婦來做什麼?」王興家的近前說:「領牌取線,打車轎網絡。」說著將帖兒遞上,鳳姐令彩明唸道:「大轎兩頂,小轎四頂,車四輛,共用大小絡子若干根,每根用珠兒線若干斤。」鳳姐聽了數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記,取榮國府對牌發下。王興家的去了。鳳姐方欲說話,只見榮國府的四個執事人進來,都是支取東西領牌的,鳳姐問他們要了帖,唸過聽了,一共四件,因指兩件道:「這個開銷錯了,再算清了來領。」說著將帖子摔下來,那二人掃興而去。

  鳳姐因見張材家的在旁,便問:「妳有什麼事?」張材家的忙取帖子回道:「就是方才車轎圍子做成,領取裁縫工銀若干兩。」鳳姐聽了,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記,待王興交過,得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後與張材家的去領。一面又命唸哪一件,是為寶玉外書房完竣,支領買紙料糊裱禱,鳳姐聽了,即命收帖兒登記,待張材家的繳清再發。鳳姐便說道:「明兒他也來遲了,後兒我也來遲了,將來都沒有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就難管別人了,不如開發了好。」登時放下臉來,叫:「帶出去打他二十板子!」眾人見鳳姐動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數打了,進來回覆。鳳姐又擲下寧府對牌:「說與賴升,革他一個月的錢糧。」吩咐:「散了罷。」眾人方各自辦事去了,那被打的也含羞飲泣而去。彼時榮寧兩處領牌交牌人往來不絕,鳳姐又一一開發了。於是寧府中人才知鳳姐利害,彼此俱各兢兢業業,不敢偷安,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見人眾,恐秦鐘受委曲,遂同他往鳳姐處坐坐。鳳姐正吃飯,見他們來了,笑道:「好長腿子,快上來罷。」寶玉道:「我們吃了。」鳳姐道:「在這邊外頭吃的,還是那邊吃的?」寶玉道:「同那些渾人吃什麼!還是那邊跟著老太太吃了來的。」說著,一面歸坐。

  鳳姐飯畢,就有寧府一個媳婦來領牌,為支取香燈,鳳姐笑道:「我算著妳今兒該來支取,想是忘了。要終久忘了,自然是妳包出來,都便宜了我。」那媳婦笑道:「何嘗不是忘了,方才想起來,再遲一步也領不成了。」說畢,領牌而去。一時登記交牌。秦鐘因笑道:「你們兩府裡都是這牌,倘別人私造一個,支了銀子去,怎麼好!」鳳姐笑道:「依你說,都沒王法了!」寶玉因道:「怎麼咱們家沒人來牌子支東西?」鳳姐道:「他們來領的時候,你還做夢呢。我且問你,你們多早晚才唸夜書呢?」寶玉道:「巴不得今日就唸才好。只是他們不快給收拾書房,也是沒法兒。」鳳姐笑道:「你請我請兒,包管就快了。」寶玉道:「妳也不中用,他們該做到那裡的時候,自然有了。」鳳姐道:「就是他們做也得要東西,擱不住我不給對牌是難的。」寶玉聽說,便猴向鳳姐身上立刻要牌,說:「好姐姐,給他們牌,好支東西去收拾。」鳳姐道:「我乏的身上生疼,還擱得住你這麼揉搓?你放心罷,今兒才領了裱糊紙去了,他們該要的還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寶玉不信,鳳姐便叫彩明查冊子給他看。

  正鬧著,人來回:「蘇州去的昭兒來了。」鳳姐急命進來。昭兒打千兒請安,鳳姐便問:「回來做什麼?」昭兒道:「二爺打發回來的。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巳時沒的。二爺幫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的靈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回來。二爺打發奴才來報個信兒請安,討老太太的示下。還瞧瞧奶奶家裡好,叫把大毛衣裳帶幾件去。」鳳姐道:「妳見過別人了沒有?」昭兒道:「都見過了。」說畢,連忙退出。鳳姐向寶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們家長住了。」寶玉道:「了不得,想來這幾日她不知哭的怎麼樣呢!」說著皺眉長嘆。

  鳳姐見昭兒回來,因當著人不及細問賈璉,心中七上八下。待要回去,奈事未畢,少不得耐到晚上回來,又叫進昭兒來,細問一路平安。連夜打點大毛衣服,和平兒親自檢點收拾,再細細追想所需何物,一併包裹交給昭兒。又細細兒的吩咐昭兒:「在外好生小心些伏侍,別惹你二爺生氣。時常勸他少喝酒,別勾引他認得混賬女人。我知道了,回來打折了妳的腿!」昭兒笑著答應出去。那時天已四更,睡下,不覺早又天明,忙梳洗,過寧府來。

  那賈珍因見發引日近,親自坐車,帶了陰陽司吏,往鐵檻寺來踏看寄靈之所。又一一囑咐住持色空,好生預備新鮮陳設,多請名僧,以備接靈使用。色空忙備晚齋。賈珍也無心茶飯,因天晚不及進城,就在淨室胡亂歇了一夜。次日一早,趕忙的進城來料理出殯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鐵檻寺,連夜另外修飾停靈之處,並廚茶等項接靈人口。

  鳳姐見發引日期在邇,也預先逐細分派料理,一面又派榮府中車轎人從跟王夫人送殯,又顧自己送殯去占下處。目今正值繕國公誥命亡故,邢、王二夫人又去弔祭送殯。西安郡妃華誕送壽禮。又有胞兄王仁連家眷回南,一面寫家信並帶往之物。又兼迎春染疾,每日請醫服藥,看醫生的啟帖,講論症源,斟酌藥案,各事冗雜,亦難盡述。因此忙得鳳姐茶飯無心,坐臥不寧。到了寧府裡,這邊榮府的人跟著;回到榮府裡,那邊寧府的人又跟著。鳳姐雖然如此之忙,只因素性好勝,惟恐落人褒貶,故費盡精神,籌劃的十分整齊,於是合族中上下無不稱。

  這日伴宿之夕,親朋滿座,尤氏猶臥於內室,一切張羅款待,都是鳳姐一人周全承應。合族中雖有許多妯娌,也有言語鈍拙的,也有舉止輕浮的,也有羞口羞腳不慣見人的,也有懼貴怯官的,越顯得鳳姐灑爽風流,典則俊雅,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了,哪裡還把眾人放在眼裡!揮霍指示,任其所為。那一夜中,燈明火彩,客送官迎,百般熱鬧自不用說。至天明吉時,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請靈,前面銘旌上大書:〈誥封一等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享強壽賈門秦氏宜人之靈柩〉。一應執事陳設,皆係現趕新做出來的,一色光彩奪目。寶珠自行未嫁女之禮,摔喪駕靈,十分哀苦。

  那時官客送殯的,有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德,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繕國公誥命亡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得來。這六家與榮、寧二家,當日所稱八公的便是。餘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孫,西寧郡王之孫,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寧,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游擊謝鯨,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餘者錦鄉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堂客也共有十來頂大轎,三四十頂小轎,連家下大小轎子車輛,不下百十餘乘。連前面各色執事陳設,接連一帶擺了有三四里遠。

  走不多時,路上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第一棚是東平郡王府的祭,第二棚是南安郡王的祭,第三棚是西寧郡王的祭,第四棚便是北靜郡王的祭。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最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現今北靜王世榮年未弱冠,生得美秀異常,性情謙和。近聞寧國府冢孫婦告殂,因想當日彼此祖父有相與之情,同難同榮,因此不以王位自居,前日也曾探喪弔祭,如今又設了路奠,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著大轎,鳴鑼張傘而來,到了棚前落轎,手下各官兩旁擁侍,軍民人眾不得往還。

  一時只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早有寧府開路傳事人報與賈珍,賈珍急命前面執事扎住,同賈赦、賈政三人連忙迎上來,以國禮相見。北靜王轎內欠身,含笑答禮,仍以世交稱呼接待,並不自大。賈珍道:「犬婦之喪,累蒙郡駕下臨,蔭生輩何以克當。」北靜王笑道:「世交至誼,何出此言。」遂回頭令長府官主祭代奠。賈赦等一旁還禮,復親身來謝,北靜王十分謙遜。因問賈政道:「哪一位是銜玉而誕者?久欲一見為快,今日一定在此,何不請來?」賈政忙退下來,命寶玉更衣,領他前來遇見。那寶玉素聞北靜王的賢德,且才貌俱全,風流跌宕,不為官俗國體所縛,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不克如願。今見反來叫他,自是喜歡。一面走,一面瞥見那北靜王坐在轎內,好個儀表。

不知近前又是怎樣,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18:11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世榮,頭上戴著淨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龍白蟒袍,繫著碧玉紅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寶玉忙搶上來參見,世榮從轎內伸手攙住。見寶玉戴著束髮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漆。北靜王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問:「銜的那寶貝在哪裡?」寶玉見問,連忙從衣內取出,遞與北靜王細細看了,又唸了那上頭的字,因問:「果靈驗否?」賈政忙道:「雖如此說,只是未曾試過。」北靜王一面極口稱奇,一面理順彩絛,親自與寶玉帶上,又攜手問寶玉幾歲,現讀何書。寶玉一一答應。

  北靜王見他語言清朗,談吐有致,一面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未可量也。」賈政陪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藩郡餘恩,果如所言,亦蔭生輩之幸矣。」北靜王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此資質,想老太夫人自然鍾愛。但吾輩後生,甚不宜溺愛,溺愛則未免荒失了學業。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邸,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內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垂青目的。是以寒邸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談會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賈政忙躬身答道:「是。」北靜王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倉卒無敬賀之物,此係聖上所賜苓香念珠一串,權為賀敬之禮。」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賈政帶著寶玉謝過了。於是賈赦、賈珍等一齊上來,叩請回輿。北靜王道:「逝者已登仙界,非你我碌碌塵寰中人。小王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輀而進呢?」賈赦等見執意不從,只得謝恩回來,命手下人掩樂停音,將殯過完,方讓北靜王過去。不在話下。

  且說寧府送殯,一路熱鬧非常。剛至城門,又有賈赦、賈政、賈珍諸同寅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後出城,徑奔鐵檻寺大路而來。彼時賈珍帶著賈蓉來到諸長輩前讓坐轎上馬,因而賈赦一輩的各自上了車轎,賈珍一輩的也將要上馬。鳳姐因惦記著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不服家人的話,賈政管不著,惟恐有閃失,因此命小廝來喚他,寶玉只得到他車前。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和女孩兒似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同坐車好不好?」寶玉聽說,便下了馬,爬上鳳姐車內,二人說笑前進。

  不一時,只見那邊兩騎馬直奔鳳姐車來,下馬扶車回道:「這裡有下處,奶奶請歇歇更衣。」鳳姐命請邢、王二夫人示下,那二人回說:「太太們說不歇了,叫奶奶自便罷。」鳳姐便命歇歇再走。小廝帶著轎馬岔出人群,往北而來。寶玉忙命人去請秦鐘。那時秦鐘正騎著馬隨他父親的轎,忽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他去打尖。秦鐘遠看著寶玉所騎的馬,搭著鞍籠,隨著鳳姐的車往北而去,便知寶玉同鳳姐一車,自己也帶馬趕上來,同入一莊門內。

  那莊農人家,無多房舍,婦女無處回避。那些村姑野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幾疑天人下降。鳳姐進入茅屋,先命寶玉等出去玩玩。寶玉會意,因同秦鐘帶了小廝們各處遊玩。凡莊家動用之物,俱不曾見過的,寶玉見了,都以為奇,不知何名何用?小廝中有知道的,一一告訴了名色並其用處。寶玉聽了,因點頭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一面說,一面又到一間房內,見炕上有個紡車兒,越發以為稀奇。小廝們又說:「是紡線織布的。」寶玉便上炕搖轉。只見一個村妝丫頭,約有十七八歲,走來說道:「別弄壞了!」眾小廝忙上來吆喝。寶玉也住了手,說道:「我因沒有見過,所以試一試玩兒。」那丫頭道:「你不會轉,等我轉給你瞧。」秦鐘暗拉寶玉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推他道:「再胡說,我就打了!」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果然好看。忽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丟了紡車,一逕去了,寶玉悵然無趣。只見鳳姐打發人來,叫他兩個進去。鳳姐洗了手,換了衣服,問他換不換,寶玉道:「不換。」也就罷了。僕婦們端上茶食果品來,又倒上香茶來,鳳姐等吃了茶,待她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外面旺兒預備賞封賞了那莊戶人家,那婦人等忙來謝賞。寶玉留心看時,並不見紡線之女。走不多遠,卻見這二丫頭懷裡抱著個小孩子,同著兩個小女孩子,在村頭站著瞅他,寶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車上,只得眼角留情而已。一時電捲風馳,回頭已無蹤跡了。

  說笑間,已趕上大殯。早又前面法鼓金鐃,幢幢寶蓋,鐵檻寺中僧眾擺列路旁。少時到了寺中,另演佛事,重設香壇。安靈於內殿偏室之中,寶珠安理寢室為伴。外面賈珍款待一應親友,也有坐住的,也有告辭的,一一謝了乏,從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至未末方散盡了。裡面的堂客皆是鳳姐接待,先從誥命散起,也到未正上下方散完了。只有幾個近親本族,等做過三日道場方去的。那時邢、王二夫人知鳳姐必不能回家,便要帶了寶玉同進城去。那寶玉乍到郊外,哪裡肯回去?只要跟著鳳姐住著,王夫人只得交與鳳姐而去。

  原來這鐵檻寺是寧、榮二公當日修造的,現今還有香火地畝,以備京中老了人口在此停靈。其中陰陽兩宅俱是預備妥貼的,好為送靈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後人繁盛,其中貧富不一,或性情參商。有那家道艱難的,便住在這裡了,有那有錢有勢尚排場的,只說這裡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莊或尼庵尋個下處,為事畢宴退之所。即今秦氏之喪,族中諸人,也有在鐵檻寺的,也有別尋下處的。鳳姐也嫌不方便,因遣人來和饅頭庵的姑子靜虛說了,騰出幾間房來預備。

  原來這饅頭庵和水月寺一勢,因它廟裡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離鐵檻寺不遠。當下和尚功課已完,奠過晚茶,賈珍便命賈蓉請鳳姐歇息。鳳姐見還有幾個妯娌們陪著女親,自己便辭了眾人,帶著寶玉秦鐘往饅頭庵來。只因秦邦業年邁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鐘等待安靈罷,所以秦鐘只跟著鳳姐寶玉。一時到了庵中,靜虛帶領智善、智能兩個徒弟出來迎接,大家見過。鳳姐等至淨室更衣淨手畢,因見智能兒越發長高了,模樣兒越發出息的水靈了,因說道:「妳們師徒怎麼這些日子也不往我們那裡去?」靜虛道:「可是這幾日因胡老爺府裡產了公子,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這裡,叫請幾位師父唸三日《血盆經》,忙得就沒得來請奶奶的安。」

  不言老尼陪著鳳姐。且說那秦鐘寶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見智能兒過來,寶玉笑道:「能兒來了。」秦鐘說:「理她做什麼?」寶玉笑道:「你別弄鬼兒!那一日在老太太屋裡,一個人沒有,你摟著她做什麼呢?這會子還哄我!」秦鐘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寶玉道:「有沒有也不管你,你只叫她倒碗茶來我喝,就撂過手。」秦鐘笑道:「這又奇了,你叫她倒去,還怕她不倒?何用我說呢!」寶玉道:「我叫她倒的是無情意的,不及你叫她倒的是有情意的。」秦鐘沒法,只得說道:「能兒倒碗茶來。」那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常和寶玉、秦鐘玩笑,如今長大了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鐘人物風流,那秦鐘也愛她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智能走去倒了茶來,秦鐘笑說:「給我。」寶玉又叫:「給我。」智能兒抿著嘴兒笑道:「一碗茶也爭,難道我手上有蜜!」寶玉先搶著了,喝著,方要問話,只見智善來叫智能去擺果碟子,一時來請他兩個去吃果茶。他兩個哪裡吃過這些東西!略坐坐仍出來玩耍。

  鳳姐也便回至淨室歇息,老尼相伴。此時眾婆子媳婦見無事,都陸續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幾個心腹小丫頭,老尼便趁機說道:「我有一事,要到府裡求太太,先請奶奶的示下。」鳳姐問道:「什麼事?」老尼道:「阿彌陀佛!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善才庵裡出家的時候兒,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的女孩兒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裡來進香,不想遇見長安府太爺的小舅子李少爺。那李少爺一眼看見金哥就愛上了,立刻打發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公子的聘定。張家欲待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了。誰知李少爺一定要娶,張家正在沒法,兩處為難。不料守備家聽見此信,也不問青紅皂白,就來吵鬧,說:『一個女孩兒你許幾家子人家兒?』偏不許退定禮,就打起官司來。女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找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我想,如今長安節度雲老爺和府上相好,怎麼求太太和老爺說說,寫一封書子,求雲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他不依。要是肯行,張家哪怕傾家孝順,也是情願的。」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些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張了。」鳳姐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靜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嘆道:「雖這麼說,只是張家已經知道求了府裡。如今不管,張家不說沒工夫不希圖他的謝禮,倒像府裡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似的。」鳳姐聽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妳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妳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老尼聽說,喜之不勝,忙說:「有!有!這個不難。」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纖的圖銀子,這三千兩銀子,不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們做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兒,我一個錢也不要,就是三萬兩我此刻還拿得出來。」老尼忙答應道:「既如此,奶奶明天就開恩罷了。」鳳姐道:「妳瞧瞧我忙的,哪一處少得了我?我既應了妳,自然給妳了結啊!」老尼道:「這點子事要在別人,自然忙的不知怎麼樣;要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辦的。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見奶奶這樣才情,越發都推給奶奶了。只是奶奶也要保重貴體些才是。」一路奉承,鳳姐越發受用了,也不顧疲乏,更攀談起來。

  誰想秦鐘趁黑晚無人,來尋智能兒。剛到後頭房裡,只見智能兒獨在那兒洗茶碗,秦鐘便摟著親嘴。智能兒急的跺腳說:「這是做什麼?」就要叫喚。秦鐘道:「好妹妹,我要急死了。妳今兒再不依我,我就死在這裡。」智能兒道:「你要怎麼樣,除非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好呢。」秦鐘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解不得近渴。」說著一吹了燈,滿屋裡漆黑,將智能兒抱到炕上。那智能兒百般的扎掙不起來,又不好嚷,不知怎麼樣就把中衣兒解下來了。這裡剛才入港,說時遲那時快,猛然間一個人從身後冒冒失失的按住,也不出聲。二人唬的魂飛魄散。只聽「噗嗤」的一笑,這才知是寶玉。秦鐘連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麼?」寶玉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嚷出來。」羞的智能兒趁暗中跑了。寶玉拉著秦鐘出來道:「你可還強嘴不強?」秦鐘笑道:「好哥哥,你只別嚷,你要怎麼著都使得。」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兒睡下,咱們再慢慢兒的算賬。」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鳳姐在裡間,寶玉秦鐘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婆子們打鋪坐更。鳳姐因怕通靈寶玉失落,等寶玉睡下,令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卻不知寶玉和秦鐘如何算賬,未見真切,此係疑案,不敢創纂。

  且說次日一早,便有賈母、王夫人打發了人來看寶玉,命多穿兩件衣服,無事寧可回去。寶玉哪裡肯?又兼秦鐘戀著智能兒,調唆寶玉求鳳姐再住一天。鳳姐想了一想,喪儀大事雖妥,還有些小事,也可以再住一日。一則賈珍跟前送了滿情,二則又可以完了靜虛的事,三則順了寶玉的心。因此便向寶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這裡逛,少不得索性辛苦了,明兒是一定要走的了。」寶玉聽說,千姐姐萬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兒必回去的。」於是又住了一夜。鳳姐便悄悄將昨日老尼之事說與來旺兒,旺兒心中俱已明白,急忙進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託賈璉所囑,修書一封,連夜往長安縣來。不過百里之遙,兩日工夫,俱巳妥協。那節度使名喚雲光,久懸賈府之情,這些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給了回書。旺兒回來,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等又過了一日,次日方別了老尼,著她三日後往府裡去討信。那秦鐘和智能兒兩個,百般的不忍分離,背地裡設了多少幽期密約,只得含恨而別,俱不用細述。鳳姐又到鐵檻寺中照望一番。寶珠執意不肯回家,賈珍只得派婦女相伴。

  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19:36

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且說秦鐘、寶玉二人跟著鳳姐自鐵檻寺照應一番,坐車進城,到家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到自己房中,一夜無話。至次日,寶玉見收拾了外書房,約定了和秦鐘唸夜書。偏偏那秦鐘秉賦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風霜,又與智能兒幾次偷期繾綣,未免失於檢點,回來時便咳嗽傷風,飲食懶進,大有不勝之態,只在家中調養,不能上學。寶玉便掃了興,然亦無法,只得候他病痊再議。

  那鳳姐卻已得了雲光的回信,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家,那守備無奈何,忍氣吞聲受了前聘之物。誰知愛勢貪財的父母,卻養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退了前夫,另許李門,她便一條汗巾悄悄的尋了自盡。那守備之子,誰知也是個情種,聞知金哥自縊,遂投河而死。可憐張、李二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裡鳳姐卻安享了三千兩,王夫人連一點消息也不知。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所作所為,諸如此類,不可勝數。

  一日正是賈政的生辰,寧、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熱鬧非常。忽有門吏報道:「有六官都太監夏老爺特來降旨。」嚇的賈赦、賈政一干人不知何事,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香案,啟中門跪接。早見都太監夏秉忠乘馬而至,又有許多跟從的內監。那夏太監也不曾負詔捧敕,直至正廳下馬,滿面笑容,走至廳上,南面而立,口內說:「奉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說畢,也不吃茶便乘馬去了。賈政等也猜不出是何來頭,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賈母等合家,人心俱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探信。有兩個時辰,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喘吁吁跑進儀門報喜,又說:「奉老爺的命,就請老太太率領太太等進宮謝恩呢。」那時賈母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佇候,邢、王二夫人、尤氏、李執、鳳姐、迎春妹妹以及薛姨媽等,皆聚在一處打聽信息。賈母又喚進賴大來細問端底,賴大道:「奴才們只在外朝房伺候著,裡頭的信息一概不知。後來夏太監出來道喜,說咱們家的大姑奶奶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後來老爺出來也這麼吩咐,如今老爺又往東宮裡去了,急速請太太們去謝恩。」賈母等聽了,方放下心來,一時皆喜見於面,於是都按品大妝起來。賈母率領邢、王二夫人並尤氏,一共四乘大轎,魚貫入朝。賈赦、賈珍亦換了朝服,帶領賈薔、賈蓉,奉侍賈母前往。

  寧榮兩處上下內外人等,莫不歡天喜地,獨有寶玉置若罔聞。你道什麼緣故?原來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入城來找秦鐘,不意被秦邦業知覺,將智能逐出,將秦鐘打了一頓,自己氣的老病發了,三五日便嗚呼哀哉了。秦鐘本自怯弱,又帶病未痊受了笞杖,今見老父氣死,悔痛無及,又添了許多病症。因此,寶玉心中悵悵不樂。雖有元春晉封之事,哪解得他的愁悶!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府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呆了。

  且喜賈璉與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信:「明日就可到家了。」寶玉聽了,方略有些喜意。細問原由,方知賈雨村也進京引見,皆由王子騰累上荐本,此來候補京缺。與賈璉是同宗弟兄,又與黛玉有師徒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林如海已葬入祖塋了,諸事停妥。賈璉這番進京,若按站走時,本該出月到家,因聽見元春喜信,遂晝夜兼程而進,一路俱各平安。寶玉只問了黛玉好,餘者也就不在意了。

  好容易盼到明日午錯,果報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見面時彼此悲喜交集,未免大哭一場,又致慶慰之詞。寶玉細看那黛玉時,越發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排器具,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與寶釵、迎春、寶玉等。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苓香串珍重取出來轉送黛玉。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這東西。」遂擲還不取。寶玉只得收回,暫且無話。

  且說賈璉自回家見過眾人,回至房中,正值鳳姐事繁,無片刻閑空。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因房內別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可賜光謬領否?」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兒與眾丫鬟參見畢,端上茶來。賈璉遂問別後家中諸事,又謝鳳姐的辛苦。鳳姐道:「我哪裡管得上這些事來!見識又淺,嘴又笨,心又直,人家給個棒槌,我就拿著認作針了。臉又軟,擱不住人家給兩句好話兒。況且又沒經過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點不舒服,就嚇的也睡不著了。我苦辭過幾回,太太不許,倒說我圖受用,不肯學習,哪裡知道我是捻著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哪一個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的抱怨,坐山看虎鬥,借刀殺人,引風吹火,站於岸兒,推倒了油瓶兒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本事。況且我又年輕,不壓人,怨不得不把我擱在眼裡。更可笑那府裡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幾天,我再四推辭,太太做情應了,只得從命,到底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還抱怨後悔呢!你明兒見了他,好歹賠釋賠釋,就說我年輕,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了他呢。」

  說著,只聽外間有人說話,鳳姐便問:「是誰?」平兒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說了,打發她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我才見姨媽去,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剛走了個對臉兒,長得好齊整模樣兒。我想咱們家沒這個人呢?說話時問姨媽,才知道是打官司的那小丫頭子,叫什麼香菱,竟給薛大傻子做了屋裡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鳳姐把嘴一撇,道:「哎!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點世面了,還是這麼眼饞肚飽的。你要愛她,不值什麼,我拿平兒換了她來好不好?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裡瞧著鍋裡的,這一年來的時候,他為香菱兒不能到手,和姑媽打了多少飢荒。姑媽看著香菱的模樣兒好,還是小事,因她做人行事,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兒的主子姑娘還跟不上她,才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給她做了屋裡人。過了沒半月,也沒事人一大堆了。」一語未了,二門上的小廝傳報:「老爺在大書房裡等著二爺呢。」賈璉聽了,忙忙整衣出去。

  這裡鳳姐因問平兒:「方才姑媽有什麼事,巴巴兒的打發香菱來?」平兒道:「哪裡來的香菱!是我借她暫撒個謊兒。奶奶瞧,旺兒嫂子越發連個算計兒也沒了。」說著,又走至鳳姐身邊,悄悄說道:「那項利銀早不送來,晚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她偏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裡碰見了,不然她走了來回奶奶,叫二爺要是知道了,咱們二爺那脾氣,油鍋裡的還要撈出來花呢!知道奶奶有了體己,他還不大著膽子花麼?所以我趕著接過來,叫我說了她兩句,誰知奶奶偏聽見了,為什麼當著二爺我才只說是香菱來了呢!」鳳姐聽了笑道:「我說呢,姑媽知道你二爺來了,忽剌巴兒的打發個屋裡人來,原來是妳這蹄子鬧鬼!」

  說著賈璉已進來了,鳳姐命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鳳姐雖善飲,卻不敢任興。正喝著,見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賈璉、鳳姐忙讓吃酒,叫她上炕去,趙嬤嬤執意不肯。平兒等早於炕沿設下一几,擺一腳踏,趙嬤嬤在腳踏上坐了,賈璉向桌上揀兩盤肴饌與她,放在几上自吃。鳳姐又道:「媽媽很嚼不動那個,沒的倒硌了她的牙。」因問平兒道:「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炖的肘子很爛,正好給媽媽吃,妳怎麼不拿了去趕著叫他們熱來?」又道:「媽媽,妳嘗一嘗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趙嬤嬤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鐘怕什麼,只不要過多了就是了。我這會子跑了來,倒也不為酒飯,倒有一件正經事,奶奶好歹記在心裡,疼顧我些罷。我們這爺,只是嘴裡說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們。幸虧我從小兒奶了你這麼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兩個兒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別人也不敢呲牙兒的。我還再三的求了你幾遍,你答應的倒好,如今還是落空。這如今又從天上跑出這樣一件大喜事來,哪裡用不著人?所以倒是來和奶奶說是正經。靠著我們爺,只怕我還餓死了呢!」

  鳳姐笑道:「媽媽,妳的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妳從小兒奶的兒子還有什麼不知他那脾氣的?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可是現放著奶哥哥哪一個不比人強?妳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沒的白便宜了外人。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卻看著是內人一樣呢!」說著,滿屋裡人都笑了。趙嬤嬤也笑個不住,又唸佛道:「可是屋子裡跑出青天來了。要說內人外人這些混帳事,我們爺是沒有的,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鳳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內人的他才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兒們跟前才是剛硬呢!」趙嬤嬤道:「奶奶說的太盡情了,我也樂了,再喝一鐘好酒。從此我們奶奶做了主,我就沒的愁了。」

  賈璉此時不好意思,只是訕笑道:「妳們別胡說了,快盛飯來吃,還要到珍大爺那邊去商量事呢。」鳳姐道:「可是,別誤了正事。剛才老爺叫你說什麼?」賈璉道:「就為省親的事。」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准了?」賈璉笑道:「雖不十分准,也有八九分了。」鳳姐笑道:「可是當今的恩典呢!從來聽書聽戲,古時候兒也沒有的。」趙嬤嬤又接道:「可是呢,我也老糊塗了!我聽見上上下下吵嚷了這些日子,什麼省親不省親,我也不理論;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麼個原故呢?」賈璉道:「如今當今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子,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在貴賤上分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裡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豈有不思想之理?且父母在家,思想女兒不能一見,倘因此成疾,亦大傷天和之事。所以啟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椒房眷屬入宮請候。於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因此二位老聖人又下渝旨,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關國體儀制,母女尚未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者,不妨啟請內廷鑾輿入其私第,庶可盡骨肉私情,共享天倫之樂事。此旨下了,誰不踊躍感戴!現今周貴妃的父親已在家裡動了工,修蓋省親的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這豈非有八九分了?」

  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起,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大姑奶奶了?」賈璉道:「這何用說?不然這會子忙的是什麼?」鳳姐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也見個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幾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偏的沒趕上。」趙嬤嬤道:「噯喲!那可是千載難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帶監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裡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專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俗語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如今還有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好勢派!獨他們家接駕四次。要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糞土,憑是世上有的,沒有不是堆山積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鳳姐道:「我常聽見我們太爺說,也是這樣的,豈有不信的。只納罕,他家怎麼就這樣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正說著,王夫人又打發人來瞧鳳姐吃完了飯不曾。鳳姐便知有事等她,趕忙的吃了飯,漱口要走,又有二門上小廝們回:「東府裡蓉、薔二位哥兒來了。」賈璉才漱了口,平兒捧著盆盥手,見他二人來了,便問:「說什麼話?」鳳姐因亦止步,只聽賈蓉先回說:「我父親打發我來回叔叔,老爺們已經議定了,從東邊一帶,接著東府裡的花園起至西北,丈量一共三里半大,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勞乏,不用過我們那邊去,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面議。」賈璉笑說:「多謝大爺費心,體諒我,就從命不過去了。正經是這個主意才省事,蓋造也容易,若採置別的地方去,那更費事,且不成體統。你回去說,這樣很好,若老爺們再要改時,全仗大爺深阻,萬不可另尋地方。明日一早,我給大爺請安去,再細商量。」賈蓉忙應幾個「是」。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請聘教習,採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帶領著賴管家兩個兒子,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去,所以叫我來見叔叔。」賈璉聽了,將賈薔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夠在行麼?這個事雖不甚大,裡頭卻有藏掖的。」賈薔笑道:「只好學著辦罷咧。」

  賈蓉在燈影兒後頭悄悄的拉鳳姐兒的衣裳襟兒,鳳姐會意,也悄悄的擺手兒佯作不知。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誰都是在行的?孩子們這麼大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大爺派他去,原不過是個坐纛旗兒,難道認真的叫他講價錢會經紀去呢。依我說,很好。」賈璉道:「這是自然。不是我駁回,少不得替他籌算籌算。」因問:「這一項銀子動哪一處的?」賈薔道:「剛才也議到這裡。賴爺爺說,竟不用從京裡帶銀子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兩,剩二萬存著,等置辦彩燈花燭並各色簾帳的使用。」賈璉點頭道:「這個主意好。」鳳姐忙向賈薔道:「既這麼著,我有兩個妥當人,你就帶了去辦,這可便宜你。」賈薔忙陪笑道:「正要和嬸嬸討兩個人呢,這可巧了。」因問名字。鳳姐便問趙嬤嬤。彼時趙嬤嬤已聽呆了,平兒笑著推她,才醒悟過來,忙說:「一個叫趙天梁,一個叫趙天棟。」鳳姐道:「可別忘了,我幹我的去了。」說著便出去了。賈蓉忙跟出來,悄悄的笑向鳳姐道:「妳老人家要什麼,開個帳兒帶去,按著置辦了來。」鳳姐笑著啐道:「別放你娘的屁!你拿東西換我的人情來了嗎?我很不希罕你那鬼鬼祟祟的!」說著一笑走了。這裡賈薔也問賈璉:「要什麼東西,順便置來孝敬。」賈璉笑道:「你別興頭,才學著辦事,倒先學會了這把戲。短了什麼,少不得寫信來告訴你。」說畢,打發他二人去了。接著回事的人不止三四起,賈璉乏了,便傳與二門上,一應不許傳報,俱待明日料理。鳳姐至三更時分方下來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賈璉起來,見過賈赦、賈政,便往寧國府中來,合同老管事的家人等,並幾位世交門下清客相公們,審察兩府地方,繕畫省親殿宇,一面參度辦理人丁。自此後,各行匠役齊全,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寧府會芳園的牆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已盡拆去。當日寧、榮二宅,雖有一條小巷界斷不通,然亦係私地,並非官道,故可以聯絡。會芳園本是從北牆角下引了來的一股活水,今亦無煩再引。其山樹木石雖不敷用,賈赦住的乃是榮府舊園,其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柵欄杆等物,皆可挪就前來。如此兩處又甚近便,湊成一處,省許多財力,大概算計起來,所添有限。全虧一個胡老名公號山子野,一一籌畫起造。賈政不慣於俗務,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賴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幾人安插擺佈。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一應點景,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閑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便罷了。賈赦只在家高臥,有芥豆之事,賈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寫略節,或有話說便傳呼賈璉、賴大等來領命。賈蓉單管打造金銀器皿。賈薔已起身往姑蘇去了。賈珍、賴大等又點人丁,開冊籍,監工等事。一筆不能寫到,不過是喧闐熱鬧而已。暫且無話。

  且說寶玉近因家中有這等大事,賈政不來問他的書,心中自是暢快。無奈秦鐘之病日重一日,也著實懸心,不能快樂。這日一早起來,才梳洗了,意欲回了賈母去望候秦鐘,忽見茗煙在二門影壁前探頭縮腦。寶玉忙出來問他:「做什麼?」茗煙道:「秦大爺不中用了!」寶玉聽了,嚇了一跳,忙問道:「我昨兒才瞧了他,還明明白白的,怎麼就不中用了呢?」茗煙道:「我也不知道,剛才是他家的老頭子來特告訴我的。」寶玉聽畢,忙轉身回明賈母。賈母吩咐:「派妥當人跟去,到那裡盡一盡同窗之情就回來,不許多耽擱了。」寶玉忙出來更衣。到外邊,車猶未備,急得滿廳亂轉。一時催促的車到,忙上了車,李貴、茗煙等跟隨。來至秦家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內室,嚇的秦鐘的兩個遠房嬸娘、嫂子並幾個姐妹,都藏之不迭。

  此時秦鐘已發過兩三次昏,易簀多時矣。寶玉一見,便不禁失聲的哭起來。李貴忙勸道:「不可,秦哥兒是弱症,怕炕上硌的不受用,所以暫且挪下來鬆泛些。哥兒這一哭,倒添了他的病了。」寶玉聽了,方忍住近前,見秦鐘面如白蠟,合目呼吸,展轉枕上。寶玉忙叫道:「鯨哥!寶玉來了。」連叫了兩三聲,秦鐘不睬。寶玉又叫道:「寶玉來了。」那秦鐘早已魂魄離身,只剩得一口悠悠餘氣在胸,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那秦鐘魂魄哪裡肯就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管理家務,又惦記著智能兒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喝秦鐘道:「虧你還是讀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正鬧著,那秦鐘的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慈悲慈悲,讓我回去和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了。」眾鬼道;「又是什麼好朋友?」秦鐘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兒叫寶玉的。」那判官聽了,先就唬的慌張起來,忙喝罵那些小鬼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不依我的話。如今鬧得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了。怎麼好?」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麼雷霆火炮,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想來,他是陽間,我們是陰間,怕他亦無益。」那都判越發著急,吆喝起來。

  畢竟秦鐘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21:36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話說秦鐘既死,寶玉痛哭不止,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歸時還帶餘哀。賈母幫了幾十兩銀子,外又另備奠儀,寶玉去弔祭。七日後便送殯掩埋了,別無記述。只有寶玉日日感悼,思念不已,然亦無可如何了。又不知過了幾時才罷。

  這日賈珍等來回賈政:「園內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爺已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或有不妥之外,再行改造,好題匾額對聯。」賈政聽了,沉思一會,說道:「這匾對倒是一件難事。論禮該請貴妃賜題才是,然貴妃若不親觀其景,亦難懸擬。若直待貴妃游幸時再行請題,若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任是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眾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見極是。如今我們有個主意,各處匾對斷不可少,亦斷不可定。如今且按其景致,或兩字、三字、四字,虛合其意擬了來,暫且做出燈匾對聯懸了,待貴妃游幸時,再請定名,豈不兩全?」賈政聽了道:「所見不差。我們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題了,若妥便用,若不妥,將雨村請來,令他再擬。」眾人笑道:「老爺今日一擬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賈政笑道:「你們不知,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於這怡情悅性的文章更生疏了。便擬出來,也不免迂腐,反使花柳園亭因而減色,轉沒意思。」眾清客道:「這也無妨。我們大家看了公擬,各舉所長,優則存之,劣則刪之,未為不可。」賈政道:「此論極是。且喜今日天氣和暖,大家去逛逛。」說著,起身引眾人前往。賈珍先去園中知會。

  可巧近日寶玉因思念秦鐘,憂傷不已,賈母常命人帶他到新園子裡來玩耍。此時也才進去,忽見賈珍來了,和他笑道:「你還不快出去呢,一會子老爺就來了。」寶玉聽了,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跑出園來。方轉過彎,頂頭看見賈政引著眾客來了,躲之不及,只得一旁站住。賈政近來聞得代儒稱讚他專能對對,雖不喜讀書,卻有些歪才,所以此時便命他跟入園中,意欲試他一試。寶玉未知何意,只得隨往。

  剛至園中,只見賈珍帶領許多執事人等旁邊侍立。賈政道:「你且把園門關上,我們先瞧外面,再進去。」賈珍命人將門關上。賈政先秉正看門,只見正門五間,上面筒瓦泥鰍脊,那門欄窗鵿俱是細雕時新花樣,並無朱粉塗飾。一色水磨群牆,下面白石台階,鑿成西番蓮花樣。左右一望,雪白粉牆,下面虎皮石砌成紋理,不落富麗俗套,自是喜歡。遂命開門進去,只見一帶翠嶂擋在面前。眾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眾人都道:「極是。非胸中大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眾人都道:「極是。非胸中大有丘壑,焉能想到這裡。」說畢,往前一望,見白石,或如鬼怪,或似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斑駁,或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賈政道:「我們就從此小徑遊去,回來由那一邊出去,方可遍覽。」說畢,命賈珍前導,自己扶了寶玉,逶迤走進山口。

  抬頭忽見山上有鏡面白石一塊,正是迎面留題處。賈政回頭笑道:「諸公請看,此處題以何名方妙?」眾人聽說,也有說該題﹝疊翠﹞二字的,也有說該題﹝錦嶂﹞的,又有說﹝賽香爐﹞的,又有說﹝小終南﹞的,種種名色,不止幾十個。原來眾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才情,故此只將些俗套敷衍。寶玉也知此意。賈政聽了,便回頭命寶玉擬來。寶玉道:「嘗聽見古人說:『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況這裡並非主山正景,原無可題,不過是探景的一進步耳。莫如直書古人『曲徑通幽』這舊句在上,倒也大方。」眾人聽了,讚道:「是極,好極!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賈政笑道:「不當過獎他。他年小的人,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再侯選擬。」

  說著,進入石洞,只見佳木蘢蔥,奇花爛漫,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瀉於石隙之下。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杪之間。俯而視之,但見青溪瀉玉,石磴穿雲,白石為欄,環抱池沼,石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賈政與諸人到亭內坐了,問:「諸公以何題此?」諸人都說:「當日歐陽公《醉翁亭記》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罷。」賈政笑道:「翼然雖佳,但此亭壓水而成,還須偏於水題為稱。依我拙裁,歐陽公句:『瀉於兩峰之間』,竟用它這一個瀉字。」有一客道:「是極!是極!竟是『瀉玉』二字妙。」賈政拈鬚尋思,因叫寶玉也擬一個來。寶玉問道:「老爺方才所說已是。但如今追究了去,似乎當日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今日此泉也用瀉字,似乎不妥。況此處既為省親別墅,亦當依應制之體,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求再擬蘊藉含蓄者。」賈政笑道:「諸公聽此論何如?方才眾人編新,你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寶玉道:「用瀉玉二字,則不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拈鬚點頭不語。眾人都忙迎合,稱讚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來。」寶玉四顧一望,機上心來,乃唸道:「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賈政聽了,點頭微笑,眾人又稱讚一番。

  於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忽抬頭見前面一帶粉垣,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於是大家進入,只見進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間房舍,兩明一暗,裡面都是合著地步打的床几椅案。從裡間房裡,又有一小門,出去卻是後園,有大株梨花,闊葉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賈政笑道:「這一處倒還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讀書,也不枉虛生一世。」說著便看寶玉,唬的寶玉忙垂了頭。眾人忙用閑話解說。又二客說:「此處的匾該題四個字。」賈政笑問:「哪四字?」一個道是:「淇水遺風。」賈政道:「俗。」又一個道是:「睢園遺跡。」賈政道:「也俗。」賈珍在旁說道:「還是寶兄弟擬一個罷。」賈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見是個輕薄東西。」眾客道:「議論的是,也無奈他何。」賈政忙道:「休如此縱了他。」因說道:「今日任你狂為亂道,等說出議論來,方許你做。方才眾人說的,可有使得的沒有?」寶玉見問,便答道:「都似不妥。」賈政冷笑道:「怎麼不妥?」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所,必須頌聖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現成的,何必再做?」賈政道:「難道淇水,睢園不是古人的?」寶玉道:「這太板了,莫若『有鳳來儀』四字。」眾人都哄然叫妙。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蠢測矣。」因命:「再題一聯來。」寶玉便唸道:「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賈政搖頭道:「也未見長。」說畢,引人出來。

  方欲走時,忽想起一事來,問賈珍道:「這些院落屋宇,並几案桌椅都算有了。還有那些帳幔簾子並陳設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麼?」賈珍回道:「那陳設的東西早已添了許多,自然臨期合式陳設。帳幔簾子,昨日聽見璉兄弟說,還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時就畫了各處的圖樣,量準尺寸,就打發人辦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賈政聽了,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便叫人去喚賈璉。一時來了,賈政問他:「共有幾宗?現今得了幾宗?尚欠幾宗?」賈璉見問,忙向靴筒內取出靴掖裡裝的一個紙折略節來,看了一看,回道:「妝蟒洒堆、刻絲彈墨並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簾子二百掛,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掛,湘妃竹簾一百掛,金絲藤紅漆竹簾一百掛,黑漆竹簾一百掛,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掛,每樣得了一半,也不過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圍、床裙、几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說,一面走,忽見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枝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裡面數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一望無際。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雖係人力穿鑿,卻入目動心,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說畢,方欲進去,忽見籬門外路旁有一石,亦為留題之所。眾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竭,又覺許多生色,非范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賈政道:「諸公請題。」眾人云:「方才世兄云:編新不如述舊。此處古人已道盡矣:莫若直書『杏花村』為妙。」賈政聽了,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好,只是還少一個酒幌,明日竟做一個來,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不必華麗,用竹竿挑在樹梢頭。」賈珍答應了,又回道:「此處竟不必養別樣雀鳥,只養些鵝、鴨、雞之類,才相稱。」賈政與眾人都說好。賈政又向眾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請名方可。」眾客都道:「是呀!如今虛的,卻是何字樣好呢?」大家正想,寶玉卻等不得了,也不等賈政的話,便說道:「舊詩云:『紅杏梢頭掛酒旗。』如今莫若且題以『杏帘在望』四字。」眾人都道:「好個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思。」寶玉冷笑道:「村若用杏花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詩裡還有『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的妙?」眾人聽了,越發同聲拍手道妙。賈政一聲斷喝:「無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舊詩,敢在老先生們跟前賣弄!方才任你胡說,也不過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

  說著,引眾人步入茆堂,裡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了。」賈政聽了道:「咳!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哪裡知道這清幽氣象呢!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怕他討了沒趣;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哥兒別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問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為的。」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無脈,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哪及前數處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雖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巴!」寶玉嚇得戰兢兢的,半日,只得唸道:「新綠漲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賈政聽了,搖頭道:「更不好」。

  一面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茂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到薔薇院,傍芭蕉塢裡盤旋曲折。忽聞水聲潺潺,出於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眾人道:「再不必擬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字。」賈政笑道:「又落實了,而且陳舊。」眾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舊舍』四字也罷。」寶玉道:「越發背謬了,秦人舊舍是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漵』四字。」賈政聽了道:「更是胡說。」於是賈政進了港洞,又問賈珍:「有船無船?」賈珍道:「採蓮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賈珍道:「從山上盤道也可以進去的。」說畢,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

  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蕩蕩,曲折縈紆。池邊兩行垂柳,雜以桃杏遮天,無一些塵土。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賈政道:「此處這一所房子,無味的很。」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樹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腳,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蟠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比。賈政不禁道:「有趣!只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藤蘿哪得有此異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眾草中也有藤蘿薛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蘭,這一種大約是金葛,那一種是金草,這一種是玉藤,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那《離騷》、《文選》所有的那些異草:有叫作什麼霍納姜匯的,也有叫作什麼綸組紫繹的。還有什麼石帆、清松、撫留等樣的,見於左太沖《吳都賦》。又有叫作什麼綠荑的,還有什麼丹椒、蘑蕪、風蓮,見於《蜀都賦》。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唬的寶玉倒退,不敢再說。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遊廊,便順著遊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捲棚,四面出廓,綠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賈政嘆道:「此軒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此造卻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此。」眾人笑道:「莫若『蘭風蕙露』貼切了。」賈政道:「也只好用這四字。其聯云何?」一人道:「我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正。道是: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眾人道:「妙則妙矣!只是斜陽二字不妥。」那人引古詩『蘼蕪滿院泣斜陽』句,眾人云:「頹喪,頹喪!」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閱評閱。」道:「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賈政拈鬚沉吟,意欲也題一聯。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作聲,因喝道:「怎麼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聽了回道:「此處並沒有什麼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賈政道:「誰按著你的頭,教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寶玉道:「如此說,則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荼蘼夢亦香』。」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眾人道:「李太白鳳凰台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才一聯竟比書成蕉葉尤覺幽雅活動。」賈政笑道:「豈有此理」。

  說著,大家出來。走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復道縈紆。青松拂檐,玉蘭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賈政道:「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麗了些。」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尚節儉,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一面說,一面走,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龍蟠螭護,玲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賈政搖頭不語。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哪裡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哪年哪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題詠,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眾人不知其意,只當他受了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辭窮了,再要作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道:「罷了,明日再題罷了。」賈政心中也怕賈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題不來,定不饒你。這是第一要緊處所,要好生作來。」

  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至此,才遊了十之五六。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遊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也可略觀大概。」說著,引客行來,至一大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邊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閘』。」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於是一路行來,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門,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

  因半日未嘗歇息,腿酸腳軟,忽又見前面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說著一逕引入,繞著碧桃花,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垣環護,綠柳周垂。賈政與眾人進了門,西邊盡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眾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從沒見過這樣好的。」賈政道:「這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出女兒國,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經之說耳。」眾人道:「畢竟此花不同,女國之說,想亦有之。」寶玉云:「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閨閣風度,故以女兒命名。世人以訛傳訛,都未免認真了。」眾人都說:「領教,妙解!」一面說話,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賈政因道:「想幾個什麼新鮮字來題?」一客道:「『蕉鶴』二字妙。」又一個道:「『崇光泛彩』方妙。」賈政與眾人都道:「好個『崇光泛彩』!」寶玉也道:「妙。」又說:「只是可惜了!」眾人問:「如何可惜?」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說一樣,遺漏一樣,便不足取。」賈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美。」賈政搖頭道:「不好,不好!」

  說著,引人進入房內,只見其中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玉的。一格一格,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格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壁,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竟係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係幽戶。且滿牆皆是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如琴、劍、懸瓶之類,俱懸於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眾人都讚:「好精致!難為怎麼做的!」原來賈政走進來了,未到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斷,及到跟前,又被一架書檔住,回頭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起人,與自己的形相一樣,卻是一架大玻璃鏡。轉過鏡去,一發見門多了。

  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裡出去就是後院,出了後院倒比先前近了。」引著賈政及眾人轉了兩層紗廚,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轉過花障,只見青溪前阻。眾人詫異:「這水又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洞口,從東北山凹裡引到那村莊裡,又開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總流到這裡,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眾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說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迷了路,賈珍笑道:「跟我來。」乃在前導引,眾人隨著,由山腳下一轉,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門現於面前,眾人都道:「有趣,有趣!搜神奪巧,至於此極!」於是大家出來。

  那寶玉一心只記掛著裡邊姐妹們,又不見賈政吩咐,只得跟到書房。賈政忽想起來道:「你還不去,看老太太惦記你。難道還逛不足麼?」寶玉方退了出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小廝上來抱住,說道:「今日虧了老爺喜歡,方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我們回說老爺喜歡。要不然,老太太叫你進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方才那些詩比眾人都強,今兒得了彩頭,該賞我們了。」寶玉笑道:「每人一吊。」眾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把這荷包賞了罷。」說著,一個個都上來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個圍繞著,送至賈母門前。那時賈母正等著他,見他來了,知道不曾難為他,心中自是喜歡。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黛玉聽說,走過來一瞧,果然一件沒有,因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生氣回房,將前日寶玉囑咐她沒做完的香袋兒,拿起剪子來就鉸。寶玉見她生氣,便忙趕過來,早已剪破了。寶玉曾見過這香袋,雖未完工,卻十分精巧,無故剪了,卻也可惜。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裡面衣襟上將所繫荷包解下來了遞與黛玉道:「妳瞧瞧,這是什麼東西?我何曾把妳的東西給人來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裡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著頭一言不發。寶玉道:「妳也不用鉸,我知妳是懶怠給我東西,我連這個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她懷中而去。黛玉越發氣的哭了,拿起荷包又鉸。寶玉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它罷!」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你不用和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說著賭氣上床,面向裡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眾人回說:「在林姑娘房裡。」賈母聽說道:「好,好!讓他兄妹們一處玩玩兒罷,才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讓他鬆泛一會子罷。只別叫他們拌嘴。」眾人答應著。黛玉被寶玉纏不過,只得起來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妳到哪裡我跟到哪裡。」一面仍拿著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你說不要,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兒另替我做個香袋兒罷!」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興罷了。」一面說,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寶釵也在那裡。

  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原來賈薔已從姑蘇採買了十二個女孩子,並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於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另行修理了,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了家中舊曾學過歌唱的眾女人們,如今皆是皤然老嫗,著她們帶領管理。其日月出入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需之物料賬目,就令賈薔總理。

  又有林之孝來回:「採訪聘買得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連新做的二十份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十八歲,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嫂嫂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因聽說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去年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她師父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遺言說她:『不宜回鄉,在此靜候,自有結果。』所以未曾扶靈回去。」王夫人便道:「這樣我們何不接了她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若請她,她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她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性傲些。就下個請帖請她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出去,叫書啟相公寫個請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24:54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

  話說彼時有人回工程上等著糊東西的紗綾,請鳳姐去開庫。又有人來回請鳳姐收金銀器皿。王夫人並上房丫鬟等皆不得空兒。寶釵因說道:「咱們別在這裡礙手礙腳。」說著,和寶玉等便往迎春房中來。王夫人日日忙亂,直到十月裡才全備了。監辦的都交清賬目;各處古董文玩,俱已陳設齊備;採辦鳥雀,自仙鶴、鹿、兔以及雞、鵝等,亦已買全,交於園中各處飼養;賈薔那邊也演出二三十齣雜戲來;一班小尼姑、道姑也都學會唸佛誦經。於是賈政略覺心中安頓,遂請賈母到園中,色色斟酌,點綴妥當,再無些微不合之處,賈政才敢題本。本上之日,奉旨:「於明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貴妃省親」賈府奉了此旨,一發日夜不閑,連年也不能好生過了。

  轉眼元宵在邇。自正月初八,就有太監出來先看方向,何處更衣,何處燕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又有巡察地方總理關防太監,帶了許多小太監來各處關防,擋圍幕,指示賈宅人員何處出入,何處進膳,何處啟事種種儀注。外面又有工部官員並五城兵馬司打掃街道,攆逐閑人。賈赦等監督匠人扎花燈煙火之類,至十四日俱已停妥。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至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大妝。

  此時園內帳舞蟠龍,簾飛繡鳳,金銀煥彩,珠寶生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靜悄悄無一人咳嗽。賈赦等在西街門外,賈母等在榮府大門外。街頭巷口用圍幕擋嚴。正等的不耐煩,忽見一個太監騎著匹馬來了,賈政接著,問其消息。太監道:「早多著呢!未初用晚膳,末正還到寶靈宮拜佛,酉初進大明宮領宴看燈方請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鳳姐聽了道:「既這樣,老太太和太太且請回房,等到了時候再來也還不遲。」於是賈母等自便去了。園中俱賴鳳姐照料。執事人等,帶領太監們去吃酒飯,一面傳人挑進蠟燭,各處點起燈來。

  忽聽外面馬跑之聲不一,有十來個太監,喘吁吁跑來拍手兒。這些太監都會意,知道是來了,各按方向站立。賈赦領合族子弟在西街門外,賈母領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半日靜悄悄的。忽見兩個太監騎馬緩緩而來,至西街門下了馬,將馬趕出圍幕之外,便面西站立;半日又是一對,亦是如此。少時便來了十來對,方聞隱隱鼓樂之聲。一對對鳳龍旌,稚雉羽宮扇,又有銷金提爐,焚著御香,然後一把曲柄七鳳金黃傘過來,便是冠袍帶履,又有執事太監捧著香巾、繡帕、漱盂、拂塵等物。一隊隊過完,後面方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鵝黃繡鳳鑾輿,緩緩行來,賈母等連忙跪下。早有太監過來,扶起賈母等來,將那鑾輿抬入大門往東一所院落門前,有太監跪請下輿更衣。於是入門,太監散去,只有昭容、彩嬪等引著元春下輿。只見苑內各色花燈閃灼,皆係紗綾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燈匾,寫著﹝體仁沐德﹞四個字。元春入室更衣,復出上輿進園。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影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景象,富貴風流。

  卻說賈妃在轎內看了此園內外光景,因點頭嘆道:「太奢華過費了!」忽又見太監跪請登舟。賈妃下輿登舟,只見清流一帶,勢若游龍,兩邊石欄上,皆係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光雪浪;上面柳杏諸樹,雖無花葉,卻用各色綢綾紙絹及通草為花,粘於枝上,每一株懸燈萬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諸燈,亦皆係螺蚌羽毛做就的,上下爭輝,水天煥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又有各種盆景,珠簾繡幕,桂揖蘭橈,自不必說了。

  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燈,明現著﹝蓼汀花漵﹞四字。看官聽說:這「蓼汀花漵」及「有鳳來儀」等字,皆係上回賈政偶試寶玉之才,何至便認真用了?想賈府世代詩書,自有一二名手題詠,豈似暴富之家,竟以小兒語搪塞了事呢?只因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係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幼弟,賈妃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獨愛憐之。且同侍賈母,刻不相離。那寶玉未入學之先,三四歲時,已得元妃口傳教授了幾本書,讀了數千字在腹中。雖為姐弟,有如母子。自入宮後,時時帶信出來與父兄說說:「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祖母之憂。」眷念之心,刻刻不忘。前日賈政聞塾師讚他盡有才情,故於遊園時聊一試之,雖非名公大?,卻是本家風味;且使賈妃見之,知愛弟所為,亦不負其平日切望之意,因此故將寶玉所題用了。那日未題完之處,後來又題了許多。

  且說賈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漵二字便好,何必蓼汀呢?」侍坐太監聽了,忙下舟登岸,飛傳與賈政,賈政即刻換了。彼時舟臨內岸,去舟上輿,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石牌坊上寫著﹝天仙寶境﹞四大字,賈妃命換了﹝省親別墅﹞四字。於是進入行宮,只見庭燎繞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說不盡簾捲蝦鬚,毯鋪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賈妃乃問:「此殿何無匾額?」隨侍太監跪啟道:「此係正殿,外臣未敢擅擬。」賈妃點頭。禮儀太監請升座受禮,兩階樂起。二太監引赦、政等於月台下排班上殿,昭容傳諭曰:「免。」乃退。又引榮國太君及女眷等自東階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諭曰:「免。」於是亦退。

  茶三獻,賈妃降座,樂止,退入側室更衣,方備省親車駕出園。至賈母正室,欲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之。賈妃垂淚,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挽賈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滿心皆有許多話,但說不出,只是嗚咽對泣而已。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春、探春、惜春等,俱在旁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這時不說不笑,反倒哭個不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見!」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刑夫人忙上來勸解。賈母等讓賈妃歸坐,又逐次一一見過,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後東西兩府執事人等在外廳行禮。其媳婦丫鬟行禮畢。賈妃嘆道:「許多親眷,可惜都不能見面!」王夫人啟道:「現有外親薛王氏及寶釵、黛玉在外候旨。外眷無職,不敢擅入。」賈妃即請來相見。一時薛姨媽等進來,欲行國禮,元妃降旨免過,上前各敘闊別。又有原帶進宮的丫鬟抱琴等叩見,賈母連忙扶起,命入別室款待。執事太監及彩嬪昭容各侍從人等,寧府及賈赦那宅兩處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個小太監答應。母女姐妹不免敘些久別的情景及家務私情。

  又有賈政至簾外問安行參等事。元妃又向其父說道:「田舍之家,齏鹽布帛,得遂天倫之樂;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賈政亦含淚啟道:「臣草芥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華,祖宗之遠德,鍾於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體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豈能報效萬一!惟朝乾夕惕,忠於厥職。伏願聖君萬歲千秋,乃天下蒼生之福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更祈自加珍愛,惟勤慎肅恭以侍上,庶不負上眷顧隆恩也。」賈妃亦囑以國事宜勤,暇時保養,切勿記念。賈政又啟:「園中所有亭台軒館,皆係寶玉所題;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請即賜名為幸。」元妃聽了寶玉能題,便含笑說道:「果進益了。」賈政退出。

  元妃因問:「寶玉因何不見?」賈母乃啟道:「無職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引進來。小太監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命他近前,攜手攬於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尤氏、鳳姐等上來啟道:「筵宴齊備,請貴妃游幸。」元妃起身,命寶玉導引,遂同諸人步至園門前。早見燈光之中,諸般羅列,進園先從﹝有鳳來儀﹞、﹝紅香綠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處,登樓步閣,涉水緣山,眺覽徘徊。一處處鋪陳華麗,一樁樁點綴新奇。元妃極加獎讚,又勸:「以後不可太奢了,此皆過分。」既而來至正殿,降諭免禮歸坐,大開筵宴,賈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紈、鳳姐等捧羹把盞。

  元妃乃命筆硯伺候,親拂羅箋,擇其喜者賜名。因題其園之總名曰《大觀園》,正殿匾額云﹝顧恩思義﹞,對聯云:「天地啟宏慈,赤子蒼生同感戴;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

  又改題:﹝有鳳來儀﹞賜名【瀟湘館】。
  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賜名【怡紅院】。
  ﹝蘅芷清芬﹞賜名【蘅蕪院】。
  ﹝杏簾在望﹞賜名【浣葛山莊】。
  正樓曰【大觀樓】。
  東面飛樓曰【綴錦樓】。
  西面敘樓曰【含芳閣】。
  更有【蓼風軒】、【藕香榭】、【紫菱洲】、【荇葉渚】等名。

  匾額有﹝梨花春雨﹞、﹝桐剪秋風﹞、﹝荻蘆夜雪﹞等名。又命舊有匾聯不可摘去。於是先題一絕句云:「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

  題畢,向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長於吟詠,姐妹輩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責,不負斯景而已。異日少暇,必補撰《大觀園記》並《省親頌》等文,以記今日之事。妹等亦各題一匾一詩,隨意發揮,不可為我微才所縛。且知寶玉能題詠,一發可喜。此中瀟湘館,蘅蕪院二處,我所極愛;次之怡紅院、浣葛山莊;此四大處,必得別有章句題詠方妙。前所題之聯雖佳,如今再各賦五言律一首,使我當面試過,方不負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寶玉只得答應了,下來自去構思。

  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中,要算探春又出於姐妹之上,然自忖似難與薛、林爭衡,只得隨眾應命。李紈也勉強作成一絕。賈妃挨次看妹妹們的題詠,寫道是:

  ﹝曠性怡情﹞迎春
  園成景物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誰信世間有此境,遊來寧不暢神思?

  ﹝文采風流﹞探春
  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台!名園一自邀遊賞,未許凡人到此來。

  ﹝文章造化﹞惜春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台高起五雲中。園修日月光輝裡,景奪文章造化功。

  ﹝萬象爭輝﹞李紈
  名園築就勢巍巍,奉命多慚學淺微。精妙一時言不盡,果然萬物有光輝。

  ﹝凝暉鐘瑞﹞薛寶釵
  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游夕,孝化應隆歸省時。睿藻仙才瞻仰處,自慚何敢再為辭?

  ﹝世外仙源﹞林黛玉
  宸游增悅豫,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氣象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元妃看畢,稱賞不已,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姐妹所及。」原來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做,只胡亂做了一首五言律應命便罷了。

  時寶玉尚未作完,才作了瀟湘館與蘅蕪院兩首,正作怡紅院一首,起稿內有「綠玉春猶捲」一句。寶釵轉眼瞥見,便趁眾人不理論,推他道:「貴人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才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又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她分馳了?況且蕉葉之典故頗多,再想一個改了罷。」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便拭汗說道:「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麼典故出處來!」寶釵笑道:「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寶玉道:「綠蠟可有出處?」寶釵悄悄的順嘴點頭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唐朝韓翊《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乾』都忘了麼?」寶玉聽了,不覺洞開心意,笑道:「該死,該死!眼前現成的句子竟想不到。姐姐真是一字師了!從此只叫妳師傅,再不叫姐姐了。」寶釵也悄悄的笑道:「還不快作上去,只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一面說笑,因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開了。

  寶玉續成了此首,共有三首。此時黛玉未得展才,心上不快。因見寶玉構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寶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因叫他抄錄前三首,卻自己吟成一律,寫在紙條上,搓成個團子,擲向寶玉跟前。寶玉打開一看,覺比自己作的三首高得十倍,遂忙恭楷謄完呈上。元妃看道是:

  ﹝有鳳來儀﹞
  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
  迸砌防階水,穿簾礙鼎香。莫搖分碎影,好夢正初長。

  ﹝蘅芷清芬﹞
  蘅蕪滿靜苑,蘿薜助芬芳。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
  輕煙迷曲徑,冷翠濕衣裳。誰詠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怡紅快綠﹞
  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綠蠟春猶捲,紅妝夜未眠。
  憑欄垂絳袖,倚石護清煙。對立東風裡,主人應解憐。

  ﹝杏帘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全稻花香。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

  元妃看畢,喜之不盡,說:「果然進益了!」又指杏簾一首為四首之冠,遂將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又命探春將方才十數首詩另以錦箋謄出,令太監傳出與外廂。賈政等看了,都稱頌不已。賈政又進《歸省頌》。元妃又命以瓊酪金膾等物,賜與寶玉並賈蘭。此時賈蘭尚幼,未諳諸事,只不過隨母依叔行禮而已。

  那時賈薔帶領一班女戲子在樓下,正等得不耐煩,只見一個太監飛跑下來,說:「作完了詩了,快拿戲單來!」賈薔忙將戲目呈上,並十二個人的花名冊子。少時,點了四齣戲:第一齣《豪宴》、第二齣《乞巧》、第三齣《仙緣》、第四齣《離魂》。賈薔忙張羅扮演起來,一個個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雖是妝演的形容,卻做盡悲歡的情狀。

  剛演完了,一個太監托著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連忙接了,命齡官叩頭。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做兩齣戲,不拘哪兩齣就是了。』」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做《遊園》《驚夢》二齣。齡官自為此二齣非本角之戲,執意不從,定要做《相約》《相罵》二齣。賈薔扭不過她,只得依她做了。元妃甚喜,命:「莫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額外賞了兩匹宮綢,兩個荷包,並金銀錁子之類。然後撤筵,將未到之處復又遊玩。忽見山環佛寺,忙盥手進去焚香拜佛,又題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額外加恩與一班幽尼女道。

  少時,太監跪啟:「賜物俱齊,請驗按例行賞。」乃呈上略節。元妃從頭看了無話,即命照此而行。太監下來,一一發放。原來賈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貴長春〉宮緞四匹,〈福壽長春〉宮綢四匹,紫金〈筆錠如意〉錁十錠,〈吉慶有餘〉銀錁十錠。邢夫人等二份,只減了如意、拐、珠四樣。賈敬、賈赦、賈政等每分御制新書二部,寶墨二匣,金銀盞各二只,表禮按前。寶釵、黛玉諸妹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新樣格式金銀錁二對。寶玉和賈蘭是金銀項圈二個,金銀錁二對。尤氏、李紈、鳳姐等皆金銀錁四錠,表禮四端。另有表禮二十四端,清錢五百串,是賞與賈母、王夫人及各姐妹房中奶娘眾丫鬟的。賈珍、賈璉、賈環、賈蓉等皆是表禮一端,金銀錁一對。其餘彩緞百匹,白銀千兩,御酒數瓶,是賜東西兩府及園中管理工程、陳設、答應及司戲、掌燈諸人的。外又有清錢三百串,是賜廚役,優伶、百戲、雜行人等的。

  眾人謝恩已畢,執事太監啟道:「時已丑正三刻,請駕回鑾。」元妃不由得滿眼又滴下淚來,卻又勉強笑著,拉了賈母王夫人的手不忍放,再四叮嚀:「不須記掛,好生保養!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盡容易的,何必過悲?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不可如此奢華糜費了。」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元妃雖不忍別,奈皇家規矩違錯把不得的,只得忍心上輿去了。這裡眾人好容易將賈母勸住,及王夫人攙扶出園去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26:15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話說賈妃回宮,次日見駕謝恩,並回奏歸省之事。龍顏甚悅,又發內帑彩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不必細說。

  且說榮、寧二府中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多任重,別人或可偷閑躲靜,獨她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只扎掙著與無事的人一樣。

  第一人寶玉是極無事最閑暇的。偏這一早,襲人的母親又親來回過賈母,接襲人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來。因此,寶玉只和眾丫頭們擲骰子趕圍棋作戲。正在房內玩得沒興頭,忽見丫頭們來回說:「東府裡珍大爺來請過去看戲,放花燈。」寶玉聽了,便命換衣裳,才要去時,忽又有賈妃賜出糖蒸酥酪來。寶玉想上次襲人喜吃此物,便命留與襲人了,自己回過賈母,過去看戲。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太公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內中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聞於巷外。弟兄子侄互為獻酬;姐妹婢妻共相笑語。獨有寶玉見那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處閑耍。先是進內去和尤氏並丫頭姬妾鬼混了一回,便出二門來。尤氏等仍料他出來看戲,遂也不曾照管。賈珍、賈璉、薛蟠等只顧猜謎行令,百般作樂,縱一時不見他在座,只道在裡邊去了,也不理論。至於跟寶玉的小廝們,那年紀大些的,知寶玉這一來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兒也有會賭錢的,也有往親友家去的,或嫖或飲,都私自散了,待晚上再來;那些小些的,都鑽進戲房裡瞧熱鬧兒去了。

  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素日這裡有個小書房內曾掛著一軸美人,畫的很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裡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她一回。」想著,便往那裡來。剛到窗前,聽見屋裡一片喘息之聲,寶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著膽子,舐破窗紙。向內一看,那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著個女孩子,也幹那警幻所訓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

  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將兩個唬的抖衣而顫。茗煙見是寶玉,忙跪下哀求。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怎麼說!珍大爺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頭,倒也白白淨淨兒的有些動人心處,在那裡羞的臉紅耳赤,低首無言。寶玉跺腳道:「還不快跑!」一語提醒,那丫頭飛跑去了。寶玉又趕出去叫道:「妳別怕,我不告訴人!」急的茗煙在後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寶玉因問:「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不過十六七了。」寶玉道:「連她的歲數也不問問,就做這個事,可見她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又問:「名字叫什麼?」茗煙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正新鮮奇文。她說她母親養她的時節,做了一個夢,夢得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的卍字花樣,所以她的名字叫做卍兒。」寶玉聽了笑道:「想必她將來有些造化,等明兒說了給你做媳婦,好不好?」茗煙也笑了。因問:「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半日,怪煩的,出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做什麼呢?」茗煙微微笑道:「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城外逛去,一會兒再回這裡來。寶玉道:「不好,看仔細花子拐了去。況且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還可就來。」茗煙道:「就近地方誰家可去?這卻難了。」寶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們竟找花大姐姐去,瞧她在家做什麼呢。」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她家。」又道:「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寶玉道:「有我呢!」茗煙聽說,拉了馬,二人從後門就走了。

  幸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里路程,轉眼已到門前。茗煙先進去叫襲人之兄花自芳。此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與幾個外甥女兒幾個侄女兒來家,正吃果茶,聽見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僕兩個,唬的驚疑不定,連忙抱下寶玉來,至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別人聽見還可,襲人聽了,也不知為何,忙跑出來迎著寶玉,一把拉著問:「你怎麼來了?」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妳做什麼呢。」襲人聽了,才把心放下來,說道:「你也胡鬧了!可做什麼來呢?」一面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了來了?」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道。」襲人聽了,復又驚慌道:「這還了得,倘若碰見人或是遇見老爺,街上人擠馬碰,有個失閃,這也是玩得的嗎?你們的膽子比斗還大呢!都是茗煙調唆的,等我回去告訴嬤嬤們,一定打個賊死。」茗煙撅了嘴道:「爺罵著打著叫我帶了來的,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要不,我們回去罷。」花自芳忙勸道:「罷了,已經來了也不用多說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乾淨,爺怎麼坐呢?」

  襲人的母親也早迎出來了。襲人拉著寶玉進去。寶玉見房中三五個女孩兒,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的臉上通紅。花自芳母子兩個恐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子,又忙倒好茶。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亂給他東西吃的。」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了來,鋪在一個杌子上,扶著寶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在寶玉懷裡,然後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彼時他母兄已是忙著齊齊整整的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回去的禮,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說著,捻了幾個松瓤,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給他。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因悄問襲人道:「好好的哭什麼?」襲人笑道:「誰哭來著?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過了。因見寶玉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說道:「你特為往這裡來,又換新衣裳,他們就不問你往哪裡去嗎?」寶玉道:「原是珍大爺請過去看戲換的。」襲人點頭,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個地方兒不是你來的。」寶玉笑道:「妳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妳留著好東西呢。」襲人笑道:「悄悄兒的罷!叫他們聽著做什麼?」一面伸手從寶玉項上將通靈寶玉摘下來,向她妹妹們笑道:「妳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稀罕,恨不能一見,今兒可盡力兒瞧瞧。再瞧什麼稀罕物兒,也不過是這麼著了。」說畢遞與她們,傳看了一遍,仍與寶玉掛好。又命他哥哥去雇一輛乾乾淨淨、嚴嚴緊緊的車,送寶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騎馬也不妨了。」襲人道:「不為不妨,為的是碰見人。」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輛車來,眾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寶玉出去。襲人又抓些果子給茗煙,又把些錢給他買花爆放,叫他:「別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一面說著,一直送寶玉至門前,看著上車,放下車簾。茗煙二人牽馬跟隨,來至寧府街,茗煙命住車,向花自芳道:「須得我和二爺還到東府裡混一混,才過去得呢,看大家疑惑。」花自芳聽說有理,忙將寶玉抱下車來,送上馬去。寶玉笑說:「倒難為你了。」於是仍進了後門來,俱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索性恣意地玩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兒。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鬟們只顧玩鬧,十分看不過。因嘆道:「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妳們越發沒了樣兒了,別的嬤嬤越不敢說妳們了。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己的,只知嫌人家髒。這是他的房子,由著妳們糟塌,越不成體統了。」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著她們。因此,只顧玩笑,並不理她。那李嬤嬤還只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麼時候睡覺?」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說:「好個討厭的老貨!」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裡是酪,怎麼不送給我吃?」說畢,拿起就吃。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妳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麼壞了腸子。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麼長大了?我的血變了奶,吃的長這麼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他怎麼著!妳們看襲人不知怎麼樣,那是我手裡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麼阿物兒!」一面說,一面賭氣把酪全吃了。又一個丫頭笑道:「她們不會說話,怨不得妳老人家生氣。寶玉還送東西給妳老人家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李嬤嬤道:「妳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說著,賭氣去了。

  少時,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寶玉因問:「可是病了?還是輸了呢?」秋紋道:「她倒是贏的,誰知李老太太來了混輸了,她氣的睡去了。」寶玉笑道:「妳們別和她一般見識,由她去就是了。」說著,襲人已來,彼此相見。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同伴妹妹好。一時換衣卸妝。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說道:「原來留的是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因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鬧得吐了才好了。她吃了倒好,擱在這裡白糟塌了。我只想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炕。」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了栗子來,自向燈下檢剝。一面見眾人不在房中,乃笑向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妳什麼人?」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姐姐。」寶玉聽了,讚嘆了兩聲。襲人道:「嘆什麼?我知道你心裡的緣故。想是說,她哪裡配穿紅的?」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人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我因為見她實在好得很,怎麼也得她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們家來?」寶玉聽了,忙笑道:「妳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道:「那也搬配不上。」

  寶玉便不肯再說,只是剝栗子。襲人笑道:「怎麼不言語了?想是我才冒撞沖犯了你?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進她們來就是了。」寶玉笑道:「妳說的話怎麼叫人答言呢?我不過是讚她好,正配生在這深宅大院裡,沒的我們這宗濁物倒生在這裡!」襲人道:「她雖沒這樣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的,我姨父姨娘的寶貝兒似的,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寶玉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嗨了兩聲,正不自在,又聽襲人嘆道:「我這幾年,妹妹們都不大見。如今我要回去了,她們又都去了!」寶玉聽這話裡有文章,不覺吃了一驚,忙扔下栗子,問道:「怎麼著,妳如今要回去?」襲人道:「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量,教我再耐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出我去呢。」寶玉聽了這話,越發忙了,因問:「為什麼贖妳呢?」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這裡的家生子兒,我們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裡,怎麼是個了局呢?」

  寶玉道:「我不叫妳去也難哪!」襲人道:「從來沒這個理,就是朝廷宮裡,也有定例,幾年一挑,幾年一放,沒有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們家!」寶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妳呢?」襲人道:「為什麼不放呢?我果然是個難得的,或者感動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給我們家幾兩銀子留下,也還有的;其實我又不過是個最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且多。我從小兒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這會子又伏侍了你幾年,我們家要來贖我,正是該叫去的,只迫連身價不要就開恩放我去呢。要說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內應當的,不是什麼奇功;我去了仍舊又有好的了,不是沒了我就使不得的。」

  寶玉聽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裡越發急了,因又道:「雖然如此說,我的一心要留下妳,不怕老太太不和妳母親說,多多給妳母親些銀子,她也不好意思接妳了。」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強,且慢說和她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她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她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們家從沒幹過這倚勢仗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為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吃虧,就可以行得的。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於你又無益,反教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嗎?」寶玉聽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妳說來說去,是去定了?」襲人道:「去定了。」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呢!」乃嘆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兒!」說著便賭氣上床睡了。

  原來襲人在家,聽見他母兄要贖她回去,她就說:「至死也不回去。」又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了我還值幾兩銀子,要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兒,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況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復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摸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難了。這會子又贖我做什麼?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了!」因此哭了一陣。他母兄見她這般堅執,自然必不出來的了。況且原是賣倒的死契,明仗著賈宅是慈善寬厚人家兒,不過求求,只怕連身價銀一並賞了還是有的事呢;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賤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眾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兒也不能那麼尊重,因此他母子兩個就死心不贖了。次後忽然寶玉去了,他兩個又是那個光景兒,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發一塊石頭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別意了。

  且說襲人自幼兒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出於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縱弛蕩,任情恣性,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量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今見寶玉默默睡去,知其情不忍,氣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於是命小丫頭子們將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襲人便笑道:「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寶玉見這話頭兒活動了,便道:「妳說說我還要怎麼留妳?我自己也難說了!」襲人笑道:「咱們兩個的好,是不用說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寶玉忙笑道:「妳說哪幾件?我都依妳。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妳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妳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妳們了,憑妳們愛哪裡去,哪裡去就完了。」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爺,我正為勸你這些個,倒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改了,再說妳就擰嘴!還有什麼?」襲人道:「第二件,你真愛唸書也罷,假愛也罷,只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嘴裡混批,只做出個愛唸書的樣兒來,也叫老爺少生點兒氣,在人跟前也好說嘴。老爺心裡想著,我家代代唸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愛唸書,已經他心裡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面後混批評。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外號兒,叫人家『祿蠹』;又說只除了什麼『明明德』外就沒書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你怎麼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刻刻的要打你呢?」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是我小時候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說的,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麼呢?」襲人道:「再不許謗僧毀道的了。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再不許弄花兒,弄粉兒,偷著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個愛紅的毛病兒了。」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麼快說罷。」襲人道:「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寶玉笑道:「妳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妳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趣兒。」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三更天了,該睡了。方才老太太打發嬤嬤來問,我答應睡了。」寶玉命取表來看時,果然針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重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至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先時還扎掙的住,次後捱不住,只要睡,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寶玉忙回了賈母,傳醫診視,說道:「不過偶感風寒,吃一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開方去後,令人取藥來煎好,剛服下去,命她蓋上被窩渥汗,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裡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裡,忙上來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歇過來,渾身酸疼。」寶玉道:「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妳解悶兒,混過睏去就好了。」黛玉只合著眼,說道:「我不睏,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寶玉推她道:「我往哪裡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黛玉聽了,嗤的一笑道:「你既要在這裡,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罷。」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哪個髒老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給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枕上,二人對著臉兒躺下。

  黛玉一回眼,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跡,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劃破了?」寶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劃的,只怕是才剛替她們淘澄胭脂膏子濺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絹子要擦。黛玉便用自己的絹子替他擦了,順著嘴兒說道:「你又幹這些事了。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就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作奇怪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裡,大家又該不得心淨了。」寶玉總沒聽見這些話,只聞見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這時候誰帶什麼香呢?」寶玉笑道:「那麼著,這香是哪裡來的?」黛玉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櫃子裡頭的香氣熏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兒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妳就拉上這些。不給妳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妳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只手呵了兩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脅下亂撓。

  黛玉素性觸癢不禁,見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裡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妳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麼暖香?」黛玉點頭笑嘆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她?」寶玉方聽出來,因笑道:「方才告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要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妳不難,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要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說著復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絹子蓋上臉。

  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總不理。寶玉問她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致,揚州有何古跡,土俗民風如何,黛玉不答。寶玉只怕她睡出病來,便哄她道:「噯喲!你們揚州衙門裡有一件大故事,妳可知道麼?」黛玉見他說的鄭重,又且正言厲色,只當是真事,因問:「什麼事?」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謅道:「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黛玉笑道:「這就扯謊,自來也沒聽見這山。」寶玉道:「天下山水多著呢,妳哪裡都知道?等我說完了,妳再批評。」黛玉道:「你說。」寶玉又謅道:「林子洞裡原來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議事,說:『明兒是臘八兒了,世上的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裡果品短少,須得趁此打劫些個來才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了個能幹小耗子去打聽。小耗子回報:『各處都打聽了,惟有山下廟裡果米最多。』老耗子便問:『米有幾樣?果有幾品?』小耗子道:『米豆成倉。果品卻只有五樣:一是紅棗,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老耗子聽了大喜,即時拔了一枝令箭,問:『誰去偷米?』一個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個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後一一的都各領令去了,只剩下香芋。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只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子應道:『我願去偷香芋。』老耗子見眾耗見他這樣,恐他不諳練,又怯懦無力,不准他去。小耗子道:『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這一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眾耗子忙問:『怎麼比他們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學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裡,叫人瞧不出來,卻暗暗兒的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這不比直偷硬取的巧嗎?』眾耗子聽了,都說:『妙卻妙,只是不知怎麼變?你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子聽了,笑道:『這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致美貌的一位小姐。眾耗子忙笑說:『錯了,錯了!原說變果子,怎麼變出個小姐來了呢?』小耗子現了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派我呢。」說著便擰。寶玉連連央告:「好妹妹,饒了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為聞見妳的香氣,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黛玉笑道:「饒罵了人,你還說是故典呢。」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黛玉忙讓坐,笑道:「妳瞧瞧,還有誰?他饒罵了,還說是故典。」寶釵笑道:「哦!是寶兄弟喲!怪不得他,他肚子裡的故典本來多嘛。就只是可惜一件,該用故典的時候兒,他就偏忘了。有今兒記得的,前兒夜裡的芭蕉詩就該記得呀,眼面前兒的倒想不起來。別人冷的了不得,他只是出汗。這會子偏又有了記性了。」黛玉聽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妳一般也遇見對子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剛說到這裡,只聽寶玉房中一片聲吵嚷起來。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27:10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話說寶玉在黛玉房中說耗子精,寶釵撞來,諷刺寶玉元宵不知綠蠟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取笑。那寶玉恐黛玉飯後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睏,身體不好,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

  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喚呢。那襲人待她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揎她,可見老背晦了。」寶玉忙欲趕過去,寶釵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呢!她是老糊塗了,倒要讓她一步兒的是。」寶玉道:「我知道了。」說畢走來。

  只見李嬤嬤拄著拐杖,在當地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兒!我抬舉起妳來,這會子我來了,妳大模廝樣兒的躺在炕上,見了我也不理一理兒。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只聽妳的話。妳不過是幾兩銀子買了來的小丫頭子罷咧,這屋裡妳就做起耗來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妳還妖精似的哄人不哄!」襲人先只道李嬤嬤不過因她躺著生氣,少不得分辯說:「病了,才出汗,蒙著頭,原沒看見妳老人家。」後來聽見她說哄寶玉,又說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了。

  寶玉雖聽了這些話,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她分辯,說:「病了,吃藥」,又說:「妳不信,只問別的丫頭。」李嬤嬤聽了這話,越發氣起來了,說道:「你只護著那起狐狸,哪裡還認得我了呢?叫我問誰去?誰不幫著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講,把你奶了這麼大,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扔在一邊兒,逞著丫頭們要我的強!」一面說,一面哭。彼時黛玉、寶釵等也過來勸道:「媽媽,妳老人家擔待她們些就完了。」李嬤嬤見她二人來了,便訴委屈,將當日吃茶,茜雪出去,和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了。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了輸贏賬,聽見後面一片聲嚷,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又值她今兒輸了錢,遷怒於人,排揎寶玉的丫頭。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剛喜歡了一日。妳是個老人家,別人吵,妳還要管他們才是,難道妳倒不知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妳說誰不好,我替你打她;我屋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跟了我喝酒去罷。」一面說,一面拉著走,又叫:「丰兒,替妳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絹子。」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兒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索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了沒臉,強似受那些娼婦的氣!」

  後面寶玉、黛玉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她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寶玉點頭嘆道:「這個不知是哪裡的帳,只揀軟的欺負!又不知是哪個姑娘得罪了,上在她帳上了。」一句未完,睛雯在旁說道:「誰又沒瘋了,得罪她做什麼?既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認,犯不著帶累別人!」襲人一面哭,一面拉著寶玉道:「為我得罪了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扯人!」寶玉見她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她仍舊睡下出汗。只見她湯燒火熱,自己守著她,歪在旁邊,勸她只養病,別想那些沒要緊的事。襲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裡一刻還住得了?但只是天長日久,盡著這麼鬧,可叫人怎麼過呢?你只顧一時為我得罪了人,他們都記在心裡,遇著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的,大家什麼意思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勉強忍著。

  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端上了二和藥來,寶玉見她才有點汗兒,便不叫她起來,自己端著給她,就枕上吃了,即令小丫鬟們鋪炕。襲人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玩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啊!」寶玉聽說,只得依她,看著她去了簪環躺下,才去上屋裡跟著賈母吃飯。

  飯畢,賈母猶欲和那幾個老管家的嬤嬤鬥牌。寶玉惦記襲人,便回至房中。見襲人朦朧睡去,自己要睡,天氣尚早。彼時晴雯、綺霞、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見麝月一人在外間屋裡燈下抹骨牌。寶玉笑道:「妳怎麼不和她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錢,還不夠妳偷的?」麝月道:「都樂去了,這屋子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屋裡上頭是燈,下頭是火,那些老婆子們都老天拔地伏侍了一天,也該叫她們歇歇兒了。小丫頭們也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玩玩兒去麼?所以我在這裡看著。」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了。因笑道:「我在這裡坐著,妳放心去罷。」麝月道:「你既在這裡,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兒不好?」寶玉道:「咱們兩個做什麼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起妳說頭上癢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妳篦頭罷。」麝月聽了道:「使得。」說著,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鷨,打開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她篦。

  只蓖了三五下兒,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兒還沒吃,就上了頭了!」寶玉笑道:「妳來,我也替妳蓖蓖。」晴雯道:「我沒這麼大造化。」說著,拿了錢,摔了簾子,就出去了。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而笑。寶玉笑著道:「滿屋裡就只是她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兒。寶玉會意,忽聽呼一聲簾子響,睛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妳去妳的罷,又來拌嘴兒了。」晴雯也笑道:「妳又護著他了,你們瞞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說著,一逕去了。這裡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次日清晨,襲人已是夜間出了汗,覺得輕鬆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寶玉才放了心。因飯後走到薛姨媽這邊閑逛。

  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黹,都是閑時,因賈環也過來玩。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玩。寶釵素日看他也如寶玉,並沒他意,今兒聽他要玩,讓他上來,坐在一處玩。一注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喜歡。誰知後來接連輸了幾盤,就有些著急。趕著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了,若擲個六點也該贏,擲個三點就輸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坐定了二,那一個亂轉。鶯兒拍著手兒叫「么!」賈環便瞪著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轉出么來。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就要拿錢,說是個四點。鶯兒便說:「明明是個么!」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了鶯兒一眼,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妳?還不放下錢來呢。」鶯兒滿心委屈,見姑娘說,不敢出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一個做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瞧不起!前兒和寶二爺玩,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完,連忙喝住了。賈環道:「我拿什麼比寶玉?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著便哭。寶釵忙勸他:「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又罵鶯兒。

  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景況,問:「是怎麼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著:「兄弟們一併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看待,還有人背後談論,還禁得轄治了他?」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裡。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姐妹叢中長大,親姐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湘雲、黛玉、寶釵等人,他便料定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不敢違忤,所以兄弟間亦不過盡其大概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男子,需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賈母不依,才只得讓他三分。

  現今寶釵生怕寶玉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賈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裡,哭什麼?這裡不好,到別處玩去。你天天唸書,倒唸糊塗了。譬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捨了這件取那件,難道你守著這件東西哭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樂兒,倒招得自己煩惱,還不快去呢!」賈環聽了,只得回來。

  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是哪裡墊了踹窩來了?」賈環便說:「同寶姐姐玩來著,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台盤了?下流沒臉的東西!哪裡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這沒意思?」正說著,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到耳內,便隔著窗戶說道:「大正月裡,怎麼了?兄弟們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妳只教導他,說這樣話做什麼?憑他怎麼著,還有老爺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妳什麼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玩去。」

  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便趕忙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出聲。鳳姐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性氣的東西喲!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玩,你愛和哪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和哪個玩。你總不聽我的話,倒叫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魘道的。自己又不尊重,要往下流裡走,安著壞心,還只怨人家偏心呢。輸了幾個錢,就這麼個樣兒!」因問賈環:「你輸了多少錢?」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說道:「輸了一二百錢。」鳳姐啐道:「虧了你還是個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麼著!」回頭叫:「丰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玩呢,把他送了去。你明兒再這麼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訴學裡,皮不揭了你的!為你這不尊貴,你哥哥恨得牙癢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還窩出來呢!」喝令:「去罷!」賈環諾諾的,跟了丰兒得了錢,自去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玩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連忙就走。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兒走,瞧瞧她去。」說著,下了炕,和寶玉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說大笑的,見了他兩個,忙站起來問好。正值黛玉在旁,因問寶玉:「打哪裡來?」寶玉便說:「打寶姐姐那裡來。」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了絆往,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道:「只許和妳玩,替妳解悶兒,不過偶然到她那裡,就說這些閑話。」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麼事?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還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

  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兒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妳到底也還坐坐兒,和別人說笑一會子啊?」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妳,只是妳自己糟蹋壞了身子呢。」黛玉道:「我作賤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裡,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活著,好不好?」寶玉笑道:「要像只管這麼鬧,我還怕死嗎?倒不如死了乾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乾淨!」寶玉道:「我說自家死了乾淨,別錯聽了話,又賴人。」正說著,寶釵走來,說:「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拉寶玉走了。這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

  沒兩盞茶時,寶玉仍來了。黛玉見了,越發抽抽搭搭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沒張口,只聽黛玉先說道:「你又來做什麼?死活憑我去罷了!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唸,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會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哄著你。你又來做什麼呢?」寶玉聽了,忙上前悄悄的說道:「妳這麼個明白的人,難道連親不隔疏,後不僭先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姐妹,寶姐姐是兩姨姐妹,論親也比妳遠。第二件,妳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從小兒一處長大的。她是才來的,豈有個為她遠妳的呢?」黛玉啐道:「我難道叫你遠她?我成了什麼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妳難道就知道妳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黛玉聽了,低頭不語,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慪的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冷些,怎麼你倒脫了青服披風呢?」寶玉笑道:「何嘗沒穿?見妳一惱,我一暴燥,就脫了。」黛玉嘆道:「回來傷了風,又該訛著吵吃的了。」

  二人正說著,只見湘雲走來,笑道:「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理兒。」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妳鬧『么愛三』〉了。」寶玉笑道:「妳學慣了,明兒連妳還咬起來呢。」湘雲道:「她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會挑人。就算妳比世人好,也不犯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個人來,妳敢挑她,我就服妳。」黛玉便問:「是誰?」湘雲道:「妳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妳是個好的。」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她。我可哪裡敢挑她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分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妳。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兒林姐夫,時時刻刻妳可聽『愛呀厄』的去!阿彌陀佛,那時才現在我眼裡呢!」說的寶玉一笑,湘雲忙回身跑了。

  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28:13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話說史湘雲跑了出來,怕林黛玉趕上。寶玉在後忙說:「仔細絆跌了!哪裡就趕上了?」林黛玉趕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上攔住,笑勸道:「饒她這一遭罷!」林黛玉搬著手說道:「我若饒過雲兒,再不活著!」湘雲見寶玉攔住門,料黛玉不能出來,便立住腳笑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罷。」恰值寶釵來在湘雲身後,也笑道:「我勸妳兩個看寶兄弟分上,都丟開手罷。」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戲弄我不成!」寶玉勸道:「誰敢戲弄妳!妳不打趣她,她焉敢說妳。」四人正難分解,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

  那天早又掌燈時分,王夫人、李紈、鳳姐、迎、探、惜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家閑話了一回,各自歸寢,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寶玉送她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時,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自己房中來睡。

  次日天明時,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來。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見她姐妹兩個尚臥在衾內。那林黛玉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史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寶玉見了,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她蓋上。林黛玉早已醒了,覺得有人,就猜著定是寶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做什麼?」寶玉笑道:「這天還早呢!妳起來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讓我們起來。」寶玉聽了,轉身出至外邊。

  黛玉起來叫醒湘雲,二人都穿了衣服。寶玉復又進來,坐在鏡台旁邊。只見紫鵑、雪雁進來伏侍梳洗,湘雲洗了面,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趁勢洗了就完了,省得又過去費事。」說著便走過來,彎腰洗了兩把。紫鵑遞過香皂去,寶玉道:「這盆裡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兩把,便要手巾。翠縷道:「還是這個毛病兒,多早晚才改。」寶玉也不理。忙忙的要過青鹽擦了牙,嗽了口,完畢。見湘雲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湘雲道:「這可不能了。」寶玉笑道:「好妹妹,妳先時怎麼替我梳了呢?」湘雲道:「如今我忘了,怎麼梳呢?」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又不帶冠子勒子,不過打幾根散辮子就完了。」說著,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湘雲只得扶過他的頭來,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並不總角,只將四圍短髮編成小辮,往頂心髮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髮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有金墜腳。

  湘雲一面編著,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的,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麼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湘雲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了,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麼戴去了。」寶玉不答。因鏡台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因又怕史湘雲說,正猶豫間。湘雲果在身後看見,一手掠著辮子,便伸手來「啪」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過。」一語未了,只見襲人進來,看見這般光景,知是梳洗過了,只得回來自己梳洗。

  忽見寶釵走來,因問道:「寶兄弟哪去了?」襲人含笑道:「寶兄弟哪裡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又聽襲人嘆道:「姐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她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她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

  一時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寶玉便問襲人道:「怎麼寶姐姐和妳說的這麼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問一聲不答,再問時,襲人方道:「你問我麼?我哪裡知道你們的原故。」寶玉聽了這話,見她臉上氣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麼動了真氣?」襲人冷笑道:「我哪裡敢動氣!只是從今以後別再進這屋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別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說,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寶玉見了這般景況,深為駭異,禁不住趕來勸慰。那襲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寶玉無了主意,因見麝月進來,便問道:「妳姐姐怎麼了?」麝月道:「我知道麼?問你自己便明白了。」寶玉聽說,呆了一回,自覺無趣,便起身嘆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說著,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

  襲人聽他半日無動靜,微微的打鼾,料他睡著,便起身拿一領斗蓬來,替他剛壓上。只聽「忽」的一聲,寶玉便掀過去,也仍合目裝睡。襲人明知其意,便點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此後我只當啞子,再不說你一聲兒,如何?」寶玉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麼了?妳又勸我。妳勸我也罷了,才剛又沒見妳勸我,一進來妳就不理我,賭氣睡了。我還摸不著是為什麼,這會子妳又說我惱了,我何嘗聽見妳勸我什麼話了。」襲人道:「你心裡還不明白,還等我說呢!」正鬧著,賈母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

  只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邊抹骨牌。寶玉素知麝月與襲人親厚,一併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簾自往裡間來。麝月只得跟進來。寶玉便推她出去,說:「不敢驚動妳們。」麝月只得笑著出來,喚了兩個小丫頭進來。寶玉拿一本書,歪著看了半天,因要茶,抬頭只見兩個小丫頭在地下站著。一個大些兒的生得十分水秀,寶玉便問:「妳叫什麼名字?」那丫頭便說:「叫蕙香。」寶玉便問:「是誰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寶玉道:「正經該叫『晦氣』罷了,什麼蕙香呢!」又問:「妳姐妹幾個?」蕙香道:「四個。」寶玉道:「妳第幾?」蕙香道:「第四。」寶玉道:「明兒就叫『四兒』,不必什麼蕙香蘭氣的。哪一個配比這些花,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說,一面命她倒了茶來吃。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抿嘴而笑。

  這一日,寶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姐妹、丫頭等廝鬧,自己悶悶的,只不過拿著書解悶,或弄筆墨,也不使喚眾人,只叫四兒答應。誰知四兒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見寶玉用她,她變盡方法籠絡寶玉。至晚飯後,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際,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喜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她們去,又怕她們得了意,以後越發來勸,若拿出做上的規矩來鎮唬,似乎無情太甚。說不得橫心只當她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她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與度外,便推她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著了。」

  原來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姐妹們廝鬧,若直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復好了。不想寶玉一日夜竟不回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得。今忽見寶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轉,便越性不睬他。寶玉見她不應,便伸手替她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她的手笑道:「妳到底怎麼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麼。你睡醒了,你自過那邊房裡去梳洗,再遲了就趕不上。」寶玉道:「我過哪裡去?」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哪知道?你愛往哪裡去,就往哪裡去。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雞聲鵝鬥,叫別人笑。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個什麼四兒五兒伏侍。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妳今兒還記著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耳旁風,夜裡說了,早起就忘了。」寶玉見她嬌嗔滿面,情不可禁,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妳說,就同這個一樣。」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清早起,這是何苦來!聽不聽什麼要緊,也值得這種樣子。」寶玉道:「妳哪裡知道我心裡急。」襲人笑道:「你也知道著急麼!可知我心裡怎麼樣?快起來洗臉去罷。」說著,二人方起來梳洗。

  寶玉往上房去後,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可巧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看至所續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書一絕云:「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賤南華莊子因。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寫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後往王夫人處來。

  誰知鳳姐之女,大姐兒病了,正亂著請大夫來診脈。大夫便說:「替夫人奶奶們道喜,姐兒發熱是見喜了,並非別病。」王夫人鳳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醫生回道:「病雖險,卻順,倒還不妨,預備桑蟲、豬尾要緊。」鳳姐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傳與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掃淨室,款留兩個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齋戒,鳳姐與平兒都隨著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名叫多官。人見他懦弱無能,都喚他作「多渾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今年方二十來往年紀,生得有幾分人才,見者無不羡愛。她生性輕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虫又不理論,只是有酒有肉有錢,便諸事不管了,所以榮寧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個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眾人都呼她作「多姑娘兒」。

  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見過這媳婦,失過魂魄。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兒也曾有意於賈璉,只恨沒空。今聞賈璉挪在外書房來,她便沒事也要走兩趟去招惹,惹的賈璉似飢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廝們計議,合同遮掩謀求,多以金帛相許。小廝們焉有不允之理,況都和這媳婦是好友,一說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渾虫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態,早已魄飛魂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那賈璉恨不得連身子化在她身上。那媳婦故作浪語,在下說道:「你家女兒出花兒,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為我髒了身子,快離了我這裡罷。」賈璉一面大動,一面喘吁吁答道:「妳就是娘娘!我哪裡管什麼娘娘。」那媳婦越浪,賈璉越醜態畢露。一時事畢,兩個又海誓山盟,難分難捨,此後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兒毒盡斑回,十二日後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還願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復搬進臥室。見了鳳姐,正是俗語云『新婚不如遠別』,更有無限恩愛,自不必煩絮。次日早起,鳳姐往上屋去後,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平兒會意,忙拽在袖內。便走至這邊房內來,拿出頭髮來,向賈璉笑道:「這是什麼?」賈璉看見著了,忙搶上來要奪。平兒便跑,被賈璉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奪,口內笑道:「小蹄子,妳不趁早拿出來,我把妳膀子橛折了。」平兒笑道:「你就是沒良心的。我好意瞞著她來問,你倒賭狠!你只賭狠,等她回來我告訴她,看你怎麼著。」賈璉聽說,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賞我罷,我再不賭狠了。」

  一語未了,只聽鳳姐聲音進來。賈璉聽見鬆了手,平兒剛起身,鳳姐已走進來,命平兒快開匣子,替太太找樣子,平兒忙答應了。找時,鳳姐見了賈璉,忽然想起來,便問平兒:「拿出去的東西都收進來了麼?」平兒道:「收進來了。」鳳姐道:「可少什麼沒有?」平兒道:「我也怕丟下一兩件,細細的查了查,也不少。」鳳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別多出來罷?」平兒笑道:「不丟萬幸,誰還添出來呢?」鳳姐冷笑道:「這半個月難保乾淨,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於頭髮、指甲,都是東西。」一席話,說的賈璉臉都黃了。賈璉在鳳姐身後,只望著平兒殺雞抹脖使眼色兒,平兒只裝著看不見,因笑道:「怎麼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樣。我就怕有這些個,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也沒有。奶奶不信時,那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親自翻尋一遍去。」鳳姐笑道:「傻丫頭,他便有這些東西,哪裡就叫咱們翻著了。」說著,尋了樣子又上去了。

  平兒指著鼻子,晃著頭笑道:「這件事怎麼回謝我呢?」喜的個賈璉身癢難撓,跑上來摟著,心肝腸肉亂叫亂謝。平兒仍拿了頭髮,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這事來。」賈璉笑道:「妳只好生收著罷,千萬別叫她知道。」口裡說著,瞅她不防,便搶了過來。笑道:「妳拿著終是禍患,不如我燒了它完事了。」一面說著,一面便塞於靴掖內。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賈璉見她嬌俏動情,便摟著求歡,被平兒奪手跑了,急得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難道圖你受用一回,叫她知道了,又不待見我。」賈璉道:「妳不用怕她,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她才認得我呢!她防我像防賊的,只許她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她就疑惑。她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後我也不許她見人。」平兒道:「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她了。」賈璉道:「妳兩個一口賊氣,都是妳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裡。」

  一句未了,鳳姐走進院來,因見平兒在窗外,就問道:「要說話兩個人不在屋裡說,怎麼跑出一個來,隔著窗子,是什麼意思?」賈璉在窗內接道:「妳可問她,倒像屋裡有老虎吃她呢。」平兒道:「屋裡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做什麼?」鳳姐兒笑道:「正是沒人才好呢。」平兒聽說,便說道:「這話是說我呢?」鳳姐笑道:「不說妳說誰?」平兒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說著,也不打簾子讓鳳姐,自己先摔簾子進來,往那邊去了。鳳姐自掀簾子進來,說道:「平兒瘋魔了。這蹄子認真要降伏我,仔細你的皮要緊。」賈璉聽了,已絕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兒這麼利害,從此倒服她了。」鳳姐道:「都是你慣得她,我只和你說。」賈璉聽說忙道:「妳兩個不卯,又拿我來做人。我躲開妳們。」鳳姐道:「我看你躲到哪裡去。」賈璉道:「我就來。」鳳姐道:「我有話和你商量。」

  不知商量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29:46

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話說賈璉聽鳳姐兒說有話商量,因止步問:「什麼話?」鳳姐道:「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麼樣?」賈璉道:「我知道怎麼樣?妳連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倒沒有主意了!」鳳姐道:「大生日是有一定的則例。如今她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賈璉聽了,低頭想了半日,道:「妳竟糊塗了。現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麼給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樣給薛妹妹做就是了。」鳳姐聽了冷笑道:「我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我原也這麼想來著。但昨兒聽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算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的年分兒。老太太說要替她做生日,自然和往年給林妹妹做的不同了。」賈璉道:「這麼著,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鳳姐道:「我也這麼想著,所以討你的口氣兒。我私自添了,你又怪我不回明白你了。」賈璉笑道:「罷!罷!這空頭情我不領。妳不盤察我就夠了,我還怪妳?」說著,一徑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湘雲住了兩日,便要回去。賈母因說:「等過了妳寶姐姐的生日,看了戲再回去。」湘雲聽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將自己舊日做的兩色針線活計取來,為寶釵生辰之儀。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她穩重和平,正值她才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她備酒戲。鳳姐湊趣笑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做生日,不拘怎麼著,誰還敢爭?又辦什麼酒席呢。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費幾兩老庫裡的體己,這早晚找出這霉爛的二十兩銀子來做東,意思還叫我們賠上。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只是累掯我們。老祖宗看看,誰不是您老人家的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您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東西只留給他,我們雖不配使,也別太苦了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呢?」說得滿屋裡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的了,怎麼說不過這猴兒。妳婆婆也不敢強嘴,妳和我梆啊梆的。」鳳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訴冤,倒說我強嘴。」說著,又引賈母笑了一會,賈母十分喜悅。

  到晚上,眾人都在賈母前。定省之餘,大家娘兒們說笑時,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之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物,便總依賈母素喜者說了一遍,賈母更加喜歡。次日,先送過衣服玩物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的,不須細說。

  至二十一日,賈母內院搭了家常小巧戲臺,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戲,崑弋兩腔俱有。就在賈母上房擺了幾席家宴酒席,並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史湘雲、寶釵是客,餘者皆是自己人。

  這日早起,寶玉因不見黛玉,便到她房中來尋,只見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道:「起來吃飯去,就開戲了。妳愛聽哪一齣?我好點。」黛玉冷笑道:「你既這麼說,你就特叫一班戲,揀我愛的唱給我聽。這會子犯不上借著光兒問我。」寶玉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明兒就叫一班子,也叫他們借著咱們的光兒。」一面說,一面拉她起來,攜手出去。

  吃了飯,點戲時,賈母一面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了一齣《西遊記》。賈母自是喜歡,又讓薛姨媽。薛姨媽見寶釵點了,不肯再點,賈母便特命鳳姐點。鳳姐雖有邢王二夫人在前,但因賈母之命,不敢違拗,且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了一齣,卻是《劉二當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後便命黛玉點。黛玉又讓王夫人等先點。賈母道:「今兒原是我特帶著你們取樂,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兒的唱戲擺酒,為他們呢!他們白聽戲、白吃,已經便宜了,還讓他們點呢!」說著,大家都笑了。黛玉方點了一齣。然後寶玉、史湘雲、迎、惜、李紈等俱各點了,接齣扮演。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齣《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寶玉道:「妳只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哪裡知道這齣戲,排場詞藻都好呢。」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齣熱鬧,你更不知戲了。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齣戲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那音律不用說是好了;那詞藻中有支《寄生草》,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唸給我聽聽!」寶釵便唸給他聽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搖頭,稱賞不已;又讚寶釵無書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靜些看戲吧!還沒唱《山門》,你就『裝瘋』了。」說的湘雲也笑了。於是大家看戲,到晚方散。

  賈母深愛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的。因問他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了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給他兩個,又另賞錢。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瞧不出來。」寶釵心內也知道,卻點頭不說;寶玉也點了點頭兒不敢說。湘雲便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摸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眾人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像她!」一時散了。

  晚間,湘雲便命翠縷把衣包收拾了。翠縷道:「忙什麼,等去的時候包也不遲。」湘雲道:「明早就走,還在這裡做什麼?看人家的臉子!」寶玉聽了這話,忙近前說道:「好妹妹,妳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她惱。誰知妳不防頭就說出來了,她豈不惱呢。我怕妳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妳這會子惱了我,豈不辜負了我?要是別人,哪怕他得罪了人,與我何干呢?」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望著我說,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別人拿她取笑兒都使得,我說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她說話,她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頭麼!」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妳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壞心,立刻化成灰,叫萬人拿腳踹!」湘雲道:「大正月裡,少信著嘴說這些沒要緊的歪話!你要說,你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進賈母裡間屋裡,氣忿忿的躺著去了。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找黛玉。誰知才進門,便被黛玉推出來了,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何故,在窗外只是低聲叫好妹妹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不語。紫鵑卻知端底,當此時料不能勸。那寶玉只呆呆的站著。黛玉只當他回去了,卻開了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裡。黛玉不好再閉門,寶玉因跟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惱,到底為什麼起呢?」黛玉冷笑道:「問我呢,我也不知為什麼。我原是給你們取笑兒的,拿著我比戲子,給眾人取笑兒!」寶玉道:「我並沒有比妳,也並沒有笑妳,為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辯。黛玉又道:「這還可恕。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兒,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輕自賤了?她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間的丫頭。她和我玩,設如我回了口,那不是她自惹輕賤?你是這個主意不是?你卻也是好心,只是那一個不領你的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人。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惱她與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呢!」

  寶玉聽了,方知才和湘雲私談,她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怕她二人惱了,故在中間調停,不料自己反落了兩處的數落,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內『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繫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句,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如今不過這幾個人,尚不能應酬妥協,將來猶欲何為?」想到其間,也不分辯,自己轉身回房。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的。一言不發,不禁自己越添了氣,便說:「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了,也別說話!」那寶玉不理,竟回來,躺在床上,只是悶悶的。

  襲人雖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別事來解說,因笑道:「今兒聽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她還不還,與我什麼相干?」襲人見這話不似往日,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呢?好好兒的大正月裡,娘兒們姐兒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樣兒了?」寶玉冷笑道:「她們娘兒們姐兒們喜歡不喜歡,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大家隨和兒,你隨和點兒不好?」寶玉道:「什麼大家彼此,她們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條條無牽掛的!」說到這句,不覺淚下。襲人見這景況,不敢再說。寶玉細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站起來,至案邊,提筆立占一偈云:「你証我証,心証意証。是無有証,斯可云証。無可云証,是立足境。」寫畢,自己雖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支《寄生草》,寫在偈後。又唸了一遍,自覺心中無有掛礙,便上床睡了。

  誰知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假以尋襲人為由,來看動靜。襲人回道:「已經睡了。」黛玉聽了,就欲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著,有一個字帖兒,瞧瞧寫的是什麼話。」便將寶玉方才所寫的拿給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為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又可笑又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個玩意兒,無甚關係的。」說畢,便拿了回房去。次日,和寶釵、湘雲同看。寶釵唸其詞曰:「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看畢,又看那偈語,因笑道:「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兒一支曲子,把他這個話惹出來。這些道書機鋒,最能移性的,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存了這個念頭,豈不是從我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個粉碎,遞給丫頭們,叫快燒了。黛玉笑道:「不該撕了,等我問他,妳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

  三人說著,過來見了寶玉。黛玉先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這樣愚鈍,還參禪呢!」湘雲也拍手笑道:「寶哥哥可輸了。」黛玉又道:「你道無可云証,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還續兩句云: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做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惠能在廚房舂米,聽了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唸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給了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了。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人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什麼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她們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來她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是一時的玩話兒罷了。」說罷,四人仍復如舊。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來,命他們大家去猜,猜後每人也作一個送進去。四人聽說,忙出來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了一個,眾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了,一齊封送進去,候娘娘自驗是否。」寶釵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早猜著了。寶玉、黛玉、湘雲、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一併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心機猜了,寫在紙上,然後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於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道:「前日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說著,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以為玩笑小事,並不介意;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說:「三爺所作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麼。」眾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是什麼?寫道:「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眾人看了,大發一笑。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是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太監記了,領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一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圍屏燈來,設於堂屋,命他姐妹們各自暗暗的作了,寫出來粘在屏上;然後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

  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地下老婆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裡間又一席。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兒?」地下女人們忙進裡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叫他去,他不肯來。」女人們回復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拐孤!」賈政忙遣賈環和個女人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邊坐了,抓果子給他吃,大家說笑取樂。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裡,便唯唯而已。餘者,湘雲雖係閨閣弱質,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鉗口禁語;黛玉本性嬌懶,不肯多話;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

  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他去,好讓他姐妹兄弟們取樂,因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裡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與兒子半點?」賈母笑道:「你在這裡,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的慌。你要猜謎兒,我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受罰。若猜著了,也要領賞呢。」賈母道:「這個自然。」便唸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亂猜,罰了許多東西,然後方猜著了,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後也唸一個燈謎與賈母猜。

  唸道: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打一用物)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會意,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台。」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獻上來。」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盒,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姐兒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見第一個是元妃的,寫著道: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打一玩物)

  賈政道:「這是爆竹?」寶玉答道:「是。」

  賈政又看迎春的,道: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通。(打一用物)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

  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打一玩物)

  賈政道:「好像風箏?」探春道:「是。」

  賈政再往下看,是黛玉的,道: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兩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打一用物)

  賈政道:「這個莫非是更香?」寶玉代言道:「是。」

  賈政又看道: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打一用物)

  賈政道:「好,好!如猜鏡子,妙極!」寶玉笑回道:「是。」賈政道:「這一個卻無名字,是誰做的?」賈母道:「這個大約是寶玉做的?」賈政就不言語。

  往下再看寶釵的,道是: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

  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紀,作此等言語,更覺不祥。看來皆非福壽之輩。」想到此,甚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只是垂頭沉思。賈母見賈政如此光景,想到他身體勞乏,又恐拘束了他眾姐妹,不得高興玩耍,便對賈政道:「你竟不必在這裡了,歇著去罷。讓我們再坐一會子,也就散了。」賈政一聞此言,連忙答應幾個「是。」又勉強勸了賈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覆去,甚覺凄惋。

  這裡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樂一樂罷。」一語未了,只見寶玉跑至圍屏燈前,指手畫腳,信口批評:「這個這一句不好;那個破的不恰當。」如同開了鎖的猴兒一般。黛玉便道:「還像方才大家坐著,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兒?」鳳姐兒自裡間屋裡出來,插口說道:「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合你寸步兒不離才好。剛才我忘了,為什麼不當著老爺,攛掇著叫你作詩謎兒?這會子不怕你不出汗呢。」說的寶玉急了,扯著鳳姐兒廝纏了一會。賈母又和李宮裁並眾姐妹等說笑了一會子,也覺有些困倦,聽了聽,已交四鼓了。因命將食物撤去,賞給眾人,遂起身道:「我們歇著罷。明日還是節呢,該當早些起來。明日晚上再玩罷。」於是眾人方慢慢的散去。

  未知次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30:57

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話說賈母次日仍領眾人過節。那元妃卻自幸大觀園回宮去後,便命將那日所有的題詠,命探春抄錄妥協,自己編次優劣,又令在大觀園勒石,為千古風流雅事。因此賈政命人選拔精工,大觀園磨石鐫字。賈珍率領賈蓉、賈薔等監工。因賈薔又管著文官等十二個女戲子並行頭等事,不得空閑,因此又將賈菖、賈菱、賈萍喚來監工。一日燙蠟釘朱,動起手來。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那玉皇廟並達摩庵兩處,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並十二個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觀園來,賈政正想發到各處去分住。不想後街上住的賈芹之母楊氏,正打算到賈政這邊謀一個大小事件與兒子管管,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可巧聽見這事,便坐車來求鳳姐。鳳姐因見她素日嘴頭兒乖滑,便依允了。想了幾句話,便回了王夫人說:「這些小和尚小道士萬不可打發到別處去,一時娘娘出來,就要應承的。倘或散了,若再用時,可又費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將他們都送到家廟鐵檻寺去,月間不過派一個人拿幾兩銀子去買柴米就是了。說聲用,走去叫一聲就來,一點兒不費事。」王夫人聽了,便商之於賈政。賈政聽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這樣。」即時喚賈璉。

  賈璉正同鳳姐吃飯,一聞呼喚,放下飯碗便走。鳳姐一把拉住,笑道:「你先站住,聽我說話。要是別的事,我不管,要是為小和尚小道士們的事,好歹你依著我這麼著。」如此這般,教了一套話。賈璉搖頭笑道:「我不管,妳有本事妳說去。」鳳姐聽說,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帶笑不笑的,瞅著賈璉道:「你是真話還是玩話兒?」賈璉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芸兒求了我兩三遭,要件事管管,我應了,叫他等著。好容易出來這件事,妳又奪了去!」鳳姐兒笑道:「你放心。園子東北角上,娘娘說了,還叫多多的種松柏樹,樓底下還叫種些花草兒。等這件事出來,我包管叫芸兒管這工程就是了。」賈璉道:「這也罷了。」因又悄悄的笑道:「我問妳,我昨兒晚上不過要改個樣兒,妳為什麼就那麼扭手扭腳的呢?」鳳姐聽了,把臉飛紅,「嗤」的一笑,向賈璉哼了一口,依舊低下頭吃飯。賈璉笑著一逕去了。

  走到前面見了賈政,果然為小和尚的事。賈璉便依著鳳姐的話,說道:「看來芹兒倒出息了,這件事竟交給他去管,橫豎照裡頭的規例,每月支領就是了。」賈政原不大理論這些小事,聽賈璉如此說,便依允了。賈璉回房告訴鳳姐,鳳姐即命人去告訴楊氏,賈芹便來見賈璉夫妻,感謝不盡。鳳姐又做情,先支三個月的費用,叫他寫了領字,賈璉畫了押,登時發了對牌出去,銀庫上按數發出三個月供給來,白花花三百兩。賈芹隨手拈了一塊與掌秤的人,叫他們喝了茶罷。於是命小廝拿了回家,與母親商議。登時雇車坐上,又雇了幾輛車子至榮國府角門前,喚出二十四個人來,坐上車子,一逕往城外鐵檻寺去了。當下無話。

  如今且說那元妃,在宮中編次《大觀園題詠》,忽然想起那園中的景致,自從遊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叫人進去,豈不辜負此園。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姐妹們,何不命她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寶玉自幼在姐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又怕冷落了他,恐賈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須得也命他進去居住方妥。命太監夏忠到榮府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在園中居住,不可封錮;命寶玉也隨進去讀書。」賈政王夫人接了諭命。夏忠去後,便回明賈母,遣人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簾幔床帳。

  別人聽了還猶自可,惟寶玉喜之不勝。正和賈母盤算著要這個要那個,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呆了半晌,登時掃了興,臉上轉了色,便拉著賈母扭的扭股兒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賈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寶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況你作了這篇好文章,想必娘娘叫你進園去住,他吩咐你幾句話,不過是怕你在裡頭淘氣。他說什麼,你只好生答應著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喚了兩個老嬤嬤來,吩咐:「好生帶了寶玉去,別叫他老子唬著他。」老嬤嬤答應了。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可巧賈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議事情,金釧兒、彩雲、繡鸞、繡鳳等眾丫鬟都廊檐下站著呢,一見寶玉來,都抿著嘴兒笑他。金釧兒一把拉著寶玉,悄悄的說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彩雲一把推開金釧兒,笑道:「人家心裡發虛,妳還慪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寶玉只得挨門進去。

  原來賈政和王夫人都在裡間呢。趙姨娘打起簾子來,寶玉挨身而入,只見賈政和王夫人對坐在炕上說話兒,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人都坐在那裡。一見他進來,探春、惜春和賈環都站起來。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眼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又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粗糙,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鬚將已蒼白。因此,尚把平日嫌惡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分。半晌說道:「娘娘吩咐說,你日日在外遊嬉,漸次疏懶了功課,如今叫禁管你和姐妹們在園裡讀書。你可好生用心學習,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著!」寶玉連連答應了幾個「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邊坐下。他姐弟三人依舊坐下。

  王夫人摸索著寶玉的脖項說道:「前兒的丸藥都吃完了沒有?」寶玉答應道:「還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兒再取十丸來,天天臨睡時候,叫襲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寶玉道:「從太太吩咐了,襲人天天臨睡打發我吃的。」賈政便問道:「誰叫襲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拘叫個什麼罷了,是誰起這樣刁鑽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喜歡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太太如何曉得這樣的話,一定是寶玉。」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丫頭姓花,便隨意起的。」王夫人忙向寶玉說道:「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生氣。」賈政道:「其實也無妨礙,不用改。只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艷詩上做工夫。」說畢,斷喝了一聲:「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罷,去罷。怕老太太等吃飯呢。」

  寶玉答應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釧兒笑著伸伸舌頭,帶著兩個老嬤嬤,一溜煙去了。剛至穿堂門前,只見襲人倚門而立,見寶玉平安回來,堆下笑來,問道:「叫你做什麼?」寶玉告訴:「沒有什麼,不過怕我進園淘氣吩咐吩咐!」一面說,一面回至賈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見黛玉正在那裡,寶玉便問她:「妳住在哪一處好?」黛玉正盤算這事,忽見寶玉一問,便笑道:「我心裡想著瀟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幽靜些。」寶玉聽了,拍手笑道:「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妳那裡住。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二人正計議著,賈政遣人來回賈母,說是:「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哥兒姐兒們就搬進去罷。這幾日遣人進去分派收拾。」寶釵住了蘅蕪院,黛玉住了瀟湘館,迎春住了綴錦樓,探春住了秋掩書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紈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每一處添兩個老嬤嬤,四個丫頭;除各人的奶娘親隨丫頭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至二十二日,一齊進去,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閑言少敘,且說寶玉自進園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姐妹丫鬟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幾首四時即事詩,雖不算好,卻是真情真景。

  《春夜即事》云:
  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蛙聲聽未真。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夏夜即事》云:
  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水亭處處齊紈動,簾捲朱樓罷晚妝。

  《秋夜即事》云:
  絳芸軒裡絕喧嘩,桂魄流光浸茜紗。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棲鴉。
  抱衾裨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冬夜即事》云: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鷞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
  女奴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

  不說寶玉閑吟,且說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等輕薄子弟,愛上那風流妖艷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讚。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這寶玉一發得意了,每日家做這些外務。

  誰想靜中生動,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發悶。園中那些女孩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哪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想外頭鬼混,卻痴痴的又說不出什麼滋味來。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玩煩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見過。想畢,走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則天、玉環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孝敬寶玉。寶玉一看,如得珍寶。茗煙又囑咐道:「不可拿進園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寶玉哪裡肯不拿進去?踟躕再四,單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方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於外面書房內。

  那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看。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樹上桃花吹下一大斗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花片。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兒,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兒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花瓣,寶玉正蜘躕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寶玉一回頭,卻是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花鋤上掛著紗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來的正好,妳把這些花瓣兒都掃起來,撂在那水裡去罷。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了。」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兒什麼沒有?仍舊把花糟塌了。那畸角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裡,埋在那裡,日久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妳來收拾。」黛玉道:「什麼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了,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瞧,好多著呢!」寶玉道:「妹妹,要論妳,我是不怕的,妳看了好歹別告訴人。真是好文章。妳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過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頓飯時,已看了好幾齣了。但覺詞句警人,餘香滿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寶玉笑道:「妹妹,妳說好不好?」黛玉笑著點頭兒。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妳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都通紅了,登時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雙似睜非睜的眼,桃腮帶怒,薄面含嗔,指著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了!好好兒的,把這些淫詞艷曲弄了來,說這些混帳話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二字,就把眼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急了,忙向前攔住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兒罷!要有心欺負妳,明兒我掉在池子裡,叫個癩頭黿吃了去,變個大忘八,等妳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兒,我往妳墳上替妳馱一輩子碑去。」說的黛玉「噗嗤」的一聲笑了,一面揉著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這麼個樣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也是個銀樣槍頭。」寶玉聽了,笑道:「妳說說,妳這個呢?我也告訴去。」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了?」寶玉一面收書,一面笑道:「正經快把花兒埋了罷,別提那些個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協,只見襲人走來,說道:「那裡沒找到?摸在這裡來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去了,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罷。」寶玉聽了,忙拿了書,別了黛玉,同襲人回房換衣不題。

  這裡黛玉見寶玉去了,聽見眾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外,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雖未留心去聽,偶然兩句吹到耳朵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耳細聽。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再聽時,恰唱到:「只為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妳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正沒個開交處,忽覺身背後有人拍了她一下,及至回頭看時,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31:56

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

  話說黛玉正在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拍了一下,說道:「妳做什麼一個人在這裡?」黛玉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黛玉道:「妳這個傻丫頭,冒冒失失的唬我一跳。這會子打哪裡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找我們姑娘,總找不著。妳們紫鵑也找妳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茶葉來了。回家去坐著罷。」一面說,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果然鳳姐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葉來。黛玉和香菱坐了,談講些這一個繡的好,哪一個扎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只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哪裡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去換了衣裳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坎肩兒,下面露著玉色綢襪,大紅繡鞋,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圍著紫綢絹子。寶玉便把臉湊在脖項上,聞那香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以下。便猴上身去,涎著臉笑道:「好姐姐,把妳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妳出來瞧瞧!妳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他,還是這麼著。」襲人抱了衣裳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著?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兒可也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衣裳,同鴛鴦往前面來。

  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只見賈璉請安回來,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只見旁邊轉過一個人來,說:「請寶叔安。」寶玉看時,只見這人生得容長臉兒,長挑身材,年紀只有十八九歲,甚實斯文清秀。雖然面善,卻想不起是哪一房的,叫什麼名字。賈璉笑道:「你怎麼發呆,連他也不認得?他是廊下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芸兒。」寶玉笑道:「是了,我怎麼就忘了。」因問他:「你母親好?這會子什麼勾當?」賈芸指賈璉道:「找二叔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五六歲呢,就給你做兒子了?」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幾歲?」賈芸道:「十八了。」原來這賈芸最伶俐乖巧的,聽寶玉說像他的兒子,便笑道:「俗話說的好,搖車兒裡的爺爺,拄拐棍兒的孫子。雖然年紀大,山高遮不住太陽。只從我父親死了,這幾年也沒人照管,寶叔要不嫌侄兒蠢,認做兒子,就是侄兒的造化了。」賈璉笑道:「你聽見了,認了兒子,不是好開交的。」說著笑著進去了。寶玉笑道:「明兒你閑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這會子我不得閑兒,明日你到書房裡來,我和你說一天話兒,我帶你園裡玩去。」說著,扳鞍上馬,眾小廝隨往賈赦這邊來。

  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後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問的話,便喚人來:「帶進哥兒去太太屋裡坐著。」寶玉退出來,至後面,到上房,邢夫人見了,先站起來請過賈母的安,寶玉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又命人倒茶。茶未吃完,只見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哪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弄的你黑眉烏嘴的,哪裡還像個大家子唸書的孩子?」正說著,只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請安。邢夫人叫他兩人在椅子上坐著。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向賈蘭使個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寶玉見他們起身,也就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還和你說話。」寶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各人的母親好罷。你姑姑姐姐們都在這裡呢,鬧得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賈環等答應著便出去了。

  寶玉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了,怎麼不見?」邢夫人道:「她們坐了會子,都往後頭不知哪屋裡去了?」寶玉說:「大娘說有話說,不知是什麼話?」邢夫人笑道:「哪裡什麼話,不過叫你等著同姐妹們吃了飯去,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兒。」娘兒兩個說著,不覺又晚飯時候,請過眾位姑娘們來,調開桌椅,擺列杯盤。母女姐妹們吃畢了飯,寶玉辭別賈赦,同眾姐妹們回家,拜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話下。

  且說賈芸進去,見了賈璉,因打聽:「可有什麼事情?」賈璉告訴他說:「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偏你嬸娘再三求了我,給了芹兒了。她許我說:『明兒園裡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那賈芸聽了,半晌說道:「既這麼著,我就等著罷。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娘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賈璉道:「提她做什麼,我哪裡有這工夫說閑話呢。明日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走,必須當日趕回來方好。你先等著去。後日起更以後,你來討信,早了我不得閑。」說著,便向後面換衣服去了。

  賈芸出了榮國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一逕往他舅舅卜世仁家來。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鋪,方才從鋪子裡回來,一見賈芸,便問:「你做什麼來了?」賈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要用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節按數送了銀子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日也是我們鋪子裡一個伙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沒還,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犯了,就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小鋪子來買,也還沒有這些,只好倒扁兒去,這是一件。二則你哪裡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要立個主意,賺幾個錢,弄弄穿的吃的,我看著也喜歡。」賈芸笑道:「舅舅說的有理。但我父親沒的時候兒,我又小,不知事體。後來聽見母親說,都還虧了舅舅替我們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是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在我手裡,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飯來,叫我怎麼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的死皮賴臉的,三日兩頭兒來纏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舅舅也就沒法兒呢!」卜世仁道:「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當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個算計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們大屋裡,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下個氣兒和他們的管事的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兒我出城去,碰見你們三屋裡的老四,坐著好體面車,又帶著四五輛車,有四五十小和尚道士兒,往家廟裡去了。他哪不虧能幹,就有這個事到他身上了?」賈芸聽了嘮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辭。卜世仁道:「怎麼這麼忙?你吃了飯去罷。」一句話尚未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著沒有米,這裡買了半斤麵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道:「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有錢借幾十個,明兒就送了來的。」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芸早說了幾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蹤了。

  不言卜家夫婦,且說賈芸賭氣離了舅舅家門,一逕回來,心下正自煩惱,一邊想,一邊走。低著頭,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把賈芸一把拉住,罵道:「你瞎了眼!碰起我來了!」賈芸聽聲音像是熟人,仔細一看,原來是緊鄰倪二。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飯,專愛喝酒打架。此時正從欠錢人家索債歸來,已在醉鄉,不料賈芸碰了他,就要動手。賈芸叫道:「老二住手!是我衝撞了你。」倪二一聽他的聲音,將醉眼睜開,一看見是賈芸,忙鬆了手,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這會子哪裡去?」賈芸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了個沒趣兒。」倪二道:「不妨。有什麼不平的事告訴我,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若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賈芸道:「老二,你別生氣,聽我告訴你這原故。」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倪二聽了大怒道:「要不是二爺的親戚,我就罵出來,真真把人氣死。也罷,你也不必愁,我這裡現有幾兩銀子,你要用只管拿去。我們好街坊,這銀子是不要利的。」一頭說,一頭從搭包內掏出一包銀子來。

  賈芸心下自思:「倪二素日雖然是潑皮,卻也因人而施,頗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了,反為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就是了。」因笑道:「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既蒙高情,怎敢不領,回家就照例寫了文約送過來。」倪二大笑道:「這不過是十五兩三錢銀子,你若要寫文約,我就不借了。」賈芸聽了,一面接銀子,一面笑道:「我遵命就是了。何必著急!」倪二笑道:「這才是呢。天氣黑了,也不讓你喝酒了,我還有點事兒,你竟請回罷。我還求你帶個信兒給我們家,叫他們關了門睡罷,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事,叫我們女孩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著腳兒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芸偶然碰見了這件事,心下也十分稀罕,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怕他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來要,便怎麼好呢。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可也加倍還得起他。」因走到一個錢鋪裡,將那銀子秤了秤,分兩不錯,心上越發喜歡。到家先將倪二的話捎給他娘子兒,方回家來。他母親正在炕上拈線,見他進來,便問:「哪裡去了一天?」賈芸恐母親生氣,便不提卜世仁的事,只說:「在西府裡等璉二叔來著。」問他母親:「吃了飯了沒有?」他母親說:「吃了。還留著飯在那裡。」叫小丫頭拿來給他吃。那天已是掌燈時候,賈芸吃了飯,收拾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起來,洗了臉,便出南門大街,在香鋪買了冰麝,往榮府來。打聽賈璉出了門,賈芸便往後面來。到賈璉院門前,只見幾個小廝,拿著大高的苕帚在那裡掃院子呢。忽見周瑞家的從門裡出來叫小廝們:「先別掃,奶奶出來了。」賈芸忙上去笑問道:「二嬸娘哪裡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麼尺頭。」正說著,只見一群人簇擁著鳳姐出來了。賈芸深知鳳姐是喜奉承愛排場的,忙把手逼著,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只問他母親好:「怎麼不來這裡逛逛?」賈芸道:「只是身上不好,倒時常惦記著嬸娘,要瞧瞧,總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你會撒謊!不是我提,她也就不想我了。」賈芸笑道:「侄兒不怕雷劈,就敢在長輩兒跟前撒謊了?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娘來,說『嬸娘身子單弱,事情又多,虧了嬸娘好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的。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麼樣了。』」鳳姐聽了,滿臉是笑,由不得止了步,問道:「怎麼好好兒的,你們娘兒兩個在背地裡嚼說起我來?」賈芸笑著道:「只因我有個好朋友,家裡有幾個錢,現開香鋪,因他捐了個通判,前兒選著了雲南不知哪一府,連家眷一齊去。他這香鋪也不開了,就把貨物攢了一攢,該給人的給人,該賤發的賤發。像這貴重的,都送給親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賤賣了可惜,要送人也沒有人家兒配使這些香料。因想到嬸娘往年間還拿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別說今年貴妃宮中,就是這個端陽節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十幾倍,所以拿來孝敬嬸娘。」一面將一個錦匣遞過去。鳳姐正是辦節禮用香料,便笑了一笑,命丰兒:「接過芸哥兒的來,送了家去,交給平兒。」因又說道:「看你這麼知好歹,怪不得你叔叔常提起你來,說你好,說話明白,心裡有見識。」賈芸聽這話入港,便打進一步來,故意問道:「原來叔叔也常提我?」鳳姐見問,便要告訴給他事情管的話,一想又恐他看輕了,只說得了這點兒香料,便許他管事了。因且把派他種花木的事一字不提,隨口說了幾句淡話,便往賈母屋裡去了。

  賈芸自然也難提,只得回來。因昨日見了寶玉,到外書房等著,故此吃了飯,又進來,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綺散齋書房裡來。只見茗煙在那裡掏小雀兒呢。賈芸在他身後,把腳一跺,道:「茗煙小猴兒又淘氣了!」茗煙回頭,見是賈芸,便笑道:「何苦二爺唬我們這麼一跳。」因又笑說:「我不叫茗煙了,我們寶二爺嫌煙字不好,改了叫『焙茗』了。二爺明兒只叫我焙茗罷。」賈芸點頭笑著同進書房,便坐下問:「寶二爺下來了沒有?」焙茗道:「今日總沒下來。二爺說什麼,我替你探探去。」說著,便出去了。

  這裡賈芸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的工夫,還不見來。再看看要找別的小子,都玩去了。正在煩悶,只聽門前嬌音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呀」。賈芸往外瞧時,是個十五六歲的丫頭,生的倒甚齊整,兩只眼兒水水靈靈的,見了賈芸,抽身要躲,恰值焙茗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正抓不著個信兒呢!」賈芸見了焙茗,也就趕出來,問:「怎麼樣?」焙茗道:「等了半日,也沒個人過。這就是寶二爺屋裡的。」因說道:「好姑娘,妳帶個信兒,就說廊上二爺來了。」那丫頭聽見,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從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賈芸盯了兩眼。聽那賈芸說道:「什麼廊上廊下的,妳只說芸兒就是了。」半晌,那丫頭似笑不笑的說道:「依我說,二爺且請回去,明日再來。今兒晚上得空兒,我替回罷。」焙茗道:「這是怎麼說?」那丫頭道:「他今兒也沒睡中覺,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又不下來,難道只是叫二爺這裡等著挨餓不成?不如家去,明兒來是正經。就便回來有人帶信兒,也不過嘴裡答應著罷咧。」賈芸聽這丫頭的話簡便俏麗,待要問她的名字,因是寶玉屋裡的,又不便問,只得說道:「這話倒是,我明日再來。」說著,便往外去了。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爺喝了茶再去。」賈芸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用,我還有事呢。」口裡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裡呢!那賈芸一逕回來。

  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才上了車,見賈芸過來,便命人叫住,隔著窗子笑道:「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嬸娘別提,我這裡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一起頭兒就求嬸娘,這會子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鳳姐笑道:「哦!你那邊沒成兒,昨兒又來找我了?」賈芸道:「嬸娘辜負了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要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娘嗎?如今嬸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擱開,少不得求嬸娘,好歹疼我一點兒。」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道兒走麼!早告訴我一聲兒,多大點子事,還值得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裡還要種樹種花兒,我正想個人呢,早說不早完了?」賈芸笑道:「這樣明日嬸娘就派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裡的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不好?」賈芸道:「好嬸娘,先把這個派了我,果然這件辦的好,再派我那件罷。」鳳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線兒!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時候來領銀子,後日就進去種花兒。」說著,命人駕起香車,逕去了。

  賈芸喜不自禁,來至綺散齋打聽寶玉,誰知寶玉一早便往北靜王府裡去了。賈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聽鳳姐回來,去寫個領票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了,彩明走出來要了領票,進去批了銀數、年月,一併連對牌交給賈芸。賈芸接來看那批,上批著二百兩銀子,心中喜悅,翻身走到銀庫上領了銀子,回家告訴他母親,自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賈芸先找了倪二還了銀子,又拿了五十兩銀子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裡去買樹,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自這日見了賈芸,曾說過明日著他進來說話,這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哪裡還記在心上,因而便忘懷了。這日晚上,卻從北靜王府裡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人被寶釵煩了去打結子去了,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雲又因她母親病了接出去了,麝月現在家中病著,還有幾個做粗活聽使喚的丫頭,料是叫不著她,都出去尋伙覓伴的去了。不想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寶玉在屋內。偏偏的寶玉要喝茶,一連叫了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婆子走進來。寶玉見了,連忙搖手說:「罷!罷!不用了。」老婆子們只得退出。

  寶玉見沒丫頭們,只得自己下來,拿了碗,向茶壺去倒茶。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二爺看燙了手,等我倒罷。」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接了碗去。寶玉倒唬了一跳,問:「妳在哪裡來著?忽然來了,唬了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茶,一面笑著回道:「我在後院裡。才從裡間後門進來,難道二爺就沒聽見腳步響麼?」寶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細打量那丫頭,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鴉鴉的好頭髮挽著兒,容長臉面,細挑身材,卻十分俏麗甜淨。寶玉便笑問道:「妳也是我屋裡的人麼?」那丫頭笑應道:「是。」寶玉道:「既是這屋裡的,我怎麼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一聲道:「爺不認得的也多呢,豈止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水拿東西,眼面前兒的一件也做不著,哪裡認得呢?」寶玉道:「妳為什麼不做眼面前兒的呢?」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只是有句話回二爺,昨日有個什麼芸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焙茗回他。今日來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裡去了。」剛說到這句話,只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笑著進來,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水,一手撩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出去接。

  秋紋、碧痕,一個抱怨「你濕了我的衣裳」,一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來看時,並沒別人,只有寶玉,便心中俱不自在,只得且預備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那邊房內,找著小紅,問她:「方才在屋裡做什麼?」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裡呢?因為我的絹子找不著,往後頭找去,不想二爺要茶喝。叫姐姐們,一個兒也沒有,我趕著進去倒了碗茶,姐姐們就來了。」秋紋兜臉啐了一口道:「沒臉面的下流東西!正經叫妳催水去,妳說有事,倒叫我們去,妳可搶這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嗎?難道我們倒跟不上妳麼?妳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碧痕道:「明兒我說給她們,凡要茶要水拿東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她去就完了。」秋紋道:「這麼說還不如我們散了,單讓她在這屋裡呢。」二人妳一句我一句正鬧著,只見有個老嬤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叫妳們嚴緊些,衣裳裙子別混曬混晾的。那土山上都攔著圍幕,可別混跑。」秋紋便問:「明日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工?」那老婆子道:「什麼後廊上的芸哥兒。」秋紋、碧痕俱不知道,只管混問別的活,那小紅心內明白,知是昨日的外書房所見的那人了。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因玉字犯了寶玉、黛玉的名,便改喚她做「小紅」。原來是府中世僕,她父親現在收管各處田房事務。這小紅年方十四,進府當差,把她派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姐妹及寶玉等進大觀園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點了。這小紅雖然是個不諳事體的丫頭,因她原有幾分容貌,心內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哪裡插得下手去。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話,心內早灰了一半。正沒好氣,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房。睡在床上,暗暗思量,翻來覆去,自覺沒情沒趣的。忽聽的窗外低低的叫道:「紅兒,妳的絹子我拾在這裡呢。」小紅聽了,忙走出來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賈芸。小紅不覺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哪裡拾著的?」只見那賈芸笑道:「妳過來,我告訴妳。」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她的衣裳。那小紅臊的轉身一跑,卻被門檻子絆倒。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33:19

第二十五回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話說小紅心神恍惚,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遇見賈芸要拉她,卻回身一跑,被門檻絆了一跤,唬醒過來,方知是夢。因此翻來覆去,一夜無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來。有幾個丫頭來會她去打掃屋子地面,舀洗臉水。這小紅也不梳妝,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髮,洗了洗手臉,便來打掃房屋。

  誰知寶玉昨兒見了她,也就留心,想著指名喚她來使用,一則怕襲人等多心,二則又不知她是怎麼個情性,因而納悶。早晨起來,也不梳洗,只坐著出神。一時下了紙窗,隔著紗屜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見幾個丫頭在那裡打掃院子,都擦胭抹粉、插花帶柳的,獨不見昨兒那一個。寶玉便拉著鞋,走出房門,只裝做看花,東瞧西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遊廊下欄杆旁一個人倚在那裡,卻為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近前一步仔細看時,正是昨兒那個丫頭,在那裡出神。此時寶玉要迎上去,又不好意思。正想著,忽見碧痕來請洗臉,只得進去了。

  卻說小紅正自出神,忽見襲人招手叫她,只得走上前來。襲人笑道:「咱們的噴壺壞了,妳到林姑娘那邊借用一用。」小紅便走向瀟湘館去,到了翠煙橋,抬頭一望,只見山坡高處都攔著幃幕,方想起今日有匠役在此種樹。原來遠遠的一簇人在那裡掘土,賈芸正坐在山子石上監工。小紅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只得悄悄向瀟湘館取了噴壺而回。無精打彩,自向房內躺著。眾人只說她是身子不快,也不理論。

  過了一日,原來次日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誕,那裡原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王夫人見賈母不去,也不便去了。倒是薛姨媽同著鳳姐兒並賈家三個姐妹、寶釵、寶玉,一齊都去了。至晚方回。

  王夫人正過薛姨媽院裡坐著,見賈環下了學,命他去抄《金剛經咒》唪誦。那賈環便來到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了蠟燭,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雲倒鐘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剪蠟花,又說金釧擋了燈亮兒。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得來,倒了茶給他,因向他悄悄的道:「你安分些罷,何苦討人厭。」賈環把眼一瞅道:「我也知道,妳別哄我。如今妳和寶玉好了,不理我,我也看出來了。」彩雲咬著牙,向他頭上戳了一指頭,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

  兩人正說著,只見鳳姐跟著王夫人都過來了。王夫人便一長一短問她今日是哪幾位堂客,戲文好歹,酒席如何。不多時,寶玉也來了,見了王夫人,也規規矩矩說了幾句話,便命人除去了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就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便用手摩掌撫弄他,寶玉也扳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說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的。你還只是揉搓,一會子鬧上酒來!還不在那裡靜靜的躺一會子去呢。」說著,便叫人拿枕頭。寶玉因就在王夫人身後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只向著賈環。寶玉便拉她的手,說道:「好姐姐,妳也理我理兒。」一面說,一面拉她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就嚷了!」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聽見了,素日原恨寶玉,今見他和彩霞玩耍,心上越發按不下這口氣。因一沉思,計上心來,故做失手,將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燭,向寶玉臉上只一推。

  只聽寶玉「噯喲」的一聲,滿屋裡人都唬了一跳。連忙將地下的綽燈移過來一照,只見寶玉滿臉是油。王夫人又氣又急,忙命人替寶玉擦洗,一面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上炕去替寶玉收拾著,一面說:「這老三還是這麼毛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台盤!趙姨娘平時也該教導教導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遂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出這樣黑心種子來,也不教訓教訓!幾番兒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一發得了意了,一發上來了!」那趙姨娘只得忍氣吞聲,也上去幫著他們替寶玉收拾。只見寶玉左邊臉上起了一溜燎泡,幸而沒傷眼睛。王夫人看了,又心疼,又怕賈母問時難以回答,急得又把趙姨娘罵一頓!又安慰了寶玉,一面取了敗毒散來敷上。寶玉說:「有些疼,還不妨事。明日老太太問,只說我自己燙的就是了。」鳳姐道:「就說自己燙的,也要罵人不小心,橫豎有一場氣生。」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

  襲人等見了,都慌的了不得。那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的門,便悶悶的,晚間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知道燙了,便親自趕過來。只瞧見寶玉自己拿鏡子照呢,左邊臉上滿滿的敷了一臉藥。黛玉只當十分燙的利害,忙近前瞧瞧,寶玉卻把臉遮了,搖手叫她出去,知她素性好潔,故不肯叫她瞧。黛玉也就罷了,但問他:「疼的怎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黛玉坐了一會回去了。

  次日,寶玉見了賈母,雖自己承認自己燙的,賈母免不得又把跟從的人罵了一頓。過了一日,有寶玉寄名的乾娘馬道婆到府裡來,見了寶玉,唬了一大跳,問其緣由,知是燙的,便點頭嘆息,一面向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幾畫,口內嘟嘟囔囔的,又咒誦了一回,說道:「包管好了,這不過是一時飛災。」又向賈母道:「老祖宗,老菩薩,哪裡知道那佛經上說的利害!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長下來,暗裡就有多少促狹鬼跟著他,得空兒就擰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著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賈母聽如此說,便問:「這有什麼法兒解救沒有呢?」馬道婆便說道:「這個容易,只是替他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上還說:『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善男信女虛心供奉者,可以永保兒孫康寧,再無撞客邪祟之災。』賈母道:「倒不知怎麼供奉這位菩薩?」馬道婆說:「也不值什麼,不過除香燭供奉以外,一天多添幾斤香油點個大海燈。那海燈就是菩薩現身的法相,晝夜不息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我也做個好事。」馬道婆說:「這也不拘多少,隨施主願心。像我家裡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裡太妃,她許的願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只比缸略小些;錦鄉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斤油;再有幾家,或十斤、八斤、三斤、五斤的不等,也少不得要替他點。」賈母點頭思忖。馬道婆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長的,多捨些不妨;既是老祖宗為寶玉,若捨多了,怕哥兒擔不起,反折了福氣了。要捨,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賈母道:「既這麼樣,就一日五斤,每月打總兒關了去。」馬道婆道:「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賈母又叫人來吩咐:「以後寶玉出門,拿幾串錢交給他的小子們,一路施捨給僧道貧苦之人。」說畢,那道婆便往各房問安閑逛去了。

  一時來到趙姨娘屋裡,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頭倒茶給她吃。趙姨娘正粘鞋呢,馬道婆見炕上堆著些零星綢緞,因說:「我正沒有鞋面子,姨奶奶給我些零碎綢子緞子,不拘顏色,做雙鞋穿罷。」趙姨娘嘆口氣道:「妳瞧,那裡頭還有塊像樣兒的麼?有好東西也到不了我這裡。妳不嫌不好,挑兩塊去就是了。」馬道婆便挑了幾塊,掖在袖裡。趙姨娘又問:「前日我打發人送了五百錢去,妳可在藥王面前上了供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妳上了。」趙姨娘嘆氣道:「阿彌陀佛!我手裡但凡從容些,也時常來上供,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馬道婆道:「妳只放心,將來熬得環哥大了,得個一官半職,那時妳要做多大功德還怕不能麼?」

  趙姨娘聽了笑道:「罷,罷!再別提起!如今就是榜樣。我們娘兒們跟得上這屋裡哪一個兒?寶玉兒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兒也還罷了,我只不服這個主兒!」一面說,一面伸了兩個指頭。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起身掀簾子一看,見無人,方回身向道婆說:「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她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馬道婆見說,便探她的口氣道:「我還用妳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了你們心裡不理論,只憑她去倒也好。」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她去,難道誰還敢把她怎麼樣嗎?」馬道婆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本事,也難怪。明裡不敢罷咧,暗裡也算計了,還等到如今!」

  趙姨娘聽這話裡有話,心裡暗暗的喜歡,便說道:「怎麼暗裡算計?我倒有這個心,只是沒這樣的能幹人。妳教給我這個法子,我大大的謝妳。」馬道婆聽了這話拿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妳快別問我,我哪裡知道這些事?罪罪過過的。」趙姨娘道:「妳又來了!妳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著人家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兒們不成?難道還怕我不謝妳麼?」馬道婆聽如此,便笑道:「要說我不忍你們娘兒兩個受別人的委屈,還猶可,要說謝我,那我可是不想的呀。」趙姨娘聽這話鬆動了些,便說:「妳這麼個明白人,怎麼糊塗了?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人絕了,這家私還怕不是我們的,那時候妳要什麼不得呢?」馬道婆聽了,低了半日頭,說:「那時候兒事情妥當了,又無憑據,妳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有何難,我攢了幾兩體已,還有些衣裳首飾,妳先拿幾樣去。我再寫個欠契給妳,到那時候兒,我照數還妳。」馬道婆想了一回道:「也罷了,我少不得先墊上了。」趙姨娘不及再問,忙將一個小丫頭也支開,趕著開了箱子,將首飾拿了些出來,並體已散碎銀子,又寫了五十兩欠約,遞與馬道婆道:「妳先拿去做供養。」馬道婆見了這些東西,又有欠字,遂滿一應承,伸手先將銀子拿了,然後收了契。向趙姨娘要了張紙,拿剪子鉸了兩個紙人兒,問了他二人年庚,寫在上面。又找了一張藍紙,鉸了五個青面鬼,叫她併在一處,拿針釘了:「回去我再作法,自有效驗的。」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道:「姨奶奶在屋裡麼?太太等妳呢。」於是二人散了,馬道婆自去,不在話下。

  卻說黛玉,因寶玉燙了臉不出門,倒常在一處說話兒。這日飯後,看了兩篇書,又和紫鵑做了一會針線,總悶悶不舒,便出來看庭前才迸出的新筍。不覺出了院門,來到園中,四望無人,惟見花光鳥語,信步便往怡紅院來。只見幾個丫頭舀水,都在遊廊上看畫眉洗澡呢。聽見房內笑聲,原來是李紈、鳳姐、寶釵都在這裡。一見她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兩個?」黛玉笑道:「今日齊全,誰下帖子請的?」鳳姐道:「我前日打發人送了兩瓶茶葉給姑娘,可還好麼?」黛玉道:「我正忘了,多謝想著。」寶玉道:「我嚐了不好,也不知別人說怎麼樣。」寶釵道:「口頭也還好。」鳳姐道:「那是暹羅國進貢的。我嚐了不覺怎麼好,還不及我們常喝的呢。」黛玉道:「我吃著卻好,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的。」寶玉道:「妳說好,把我的都拿了吃去罷。」鳳姐道:「我那裡還多著呢。」黛玉道:「我叫丫頭取去。」鳳姐道:「不用,我打發人送來。我明日還有一事求妳,一同叫人送來罷。」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她一點子茶葉,就使喚起人來了。」鳳姐笑道:「妳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兒?」眾人都大笑起來。

  黛玉漲紅了臉,回過頭去,一聲兒不言語。寶釵笑道:「二嫂子的詼諧真是好的。」黛玉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的討人厭罷了!」說著又啐了一口。鳳姐笑道:「妳給我們家做了媳婦,還虧負妳麼?」指著寶玉道:「妳瞧瞧人物兒配不上?門第兒配不上?根基兒家私兒配不上?哪一點兒玷辱妳?」黛玉起身便走。寶釵叫道:「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呢!走了倒沒意思。」說著,站起來拉住。才到房門,只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都來瞧寶玉,寶玉和眾人都起身讓坐,獨鳳姐不理。寶釵正欲說話,只見王夫人房裡的丫頭來說:「舅太太來了,請奶奶姑娘們過去呢。」李紈連忙同著鳳姐兒走了,趙周兩人也都出去了。寶玉道:「我不能出去,妳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又說:「林妹妹,妳略站站,我和妳說話。」鳳姐聽了,回頭向黛玉道:「有人叫妳說話呢,回去罷。」便把黛玉往後一推,和李紈笑著去了。

  這裡寶玉拉了黛玉的手,只是笑,又不說話。黛玉不覺又紅了臉,掙著要走。寶玉道:「噯喲!好頭疼!」黛玉道:「該阿彌陀佛!」寶玉大叫一聲,將身一跳,離地有三四尺,口內亂嚷,盡是胡話。黛玉並眾丫要都唬慌了,忙報知王夫人與賈母。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裡,都一齊來看。寶玉一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的天翻地覆。賈母、王夫人一見,唬的抖衣亂戰,兒一聲肉一聲,放聲大哭。於是驚動了眾人,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並璉、蓉、芸、萍、薛姨媽、薛蟠並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下人等,並丫鬟、媳婦等,都來園內看視,登時亂麻一般,正沒個主意。

  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犬殺犬,見了人瞪著眼就要殺人,眾人一發慌了。周瑞家的帶著幾個力大的女人,上去抱住,奪了刀,抬回房中,平兒、丰兒等哭的哀天叫地。賈政心中也著忙。當下眾人七言八語,有說送祟的,有說跳神的,有荐玉皇閣張道士捉怪的,整鬧了半日,祈求禱告,百般醫治,並不見好。日落後,王子騰夫人告辭去了。

  次日,王子騰也來問候。接著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並各親戚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也有荐醫的。他叔嫂二人一發糊塗,不省人事,身熱如火,在床上亂說。到夜裡更甚,因此那些丫鬟不敢上前,故將他叔嫂二人都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著人輪班守視。賈母、王夫人、邢夫人並薛姨媽寸步不離,只圍著哭。此時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鬧的上下不安。賈赦還各處去尋覓僧道,賈政見不效驗,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總由天命,非人力可強。他二人之病百般醫治不效,想是天意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去。」賈赦不理,仍是百般忙亂。

  看看三日光陰,鳳姐、寶玉躺在床上,連氣息都微了。合家都說沒了指望了,忙的將他二人的後事都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等更哭的死去活來。只有趙姨娘外面假作憂愁,心中稱願。

  至第四日早,寶玉忽睜開眼向賈母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發我走罷。」賈母聽見這話,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裡也受罪不安。」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怎麼見得不中用了?妳願意他死了有什麼好處?妳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都是你們素日調唆著,逼他唸書寫字,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就像個避貓鼠兒一樣。都不是妳們這起小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他,你們就隨了心了!我饒哪一個!」一面哭,一面罵。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裡越發著急,忙喝退了趙姨娘,委婉勸解了一番。忽有人來回:「兩口棺木都做齊了。」賈母聞之,如刀刺心,一發哭著大罵,問:「是誰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來打死!」鬧了個天翻地覆。

  忽聽見空中隱隱有木魚聲,唸了一句「南無解冤解結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不安、中邪祟、逢凶險的,找我們醫治。」賈母、王夫人都聽見了,便命人向街上找尋去。原來是一個癩和尚同一個跛道士。那和尚是怎的模樣?但見:「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有寶光。破衲芒鞋無住跡,腌髒更有一頭瘡。那道人是如何模樣?看他時:「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因命人請進來,問他二人:「在何山修道?」那僧笑道:「長官不消多話,因知府上人口欠安,特來醫治的。」賈政道:「有兩個人中了邪,不知有何仙方可治?」那道人笑道:「你家現放著希世之寶,可治此病,何須問方?」賈政心中便動了,因道:「小兒生時雖帶了一塊玉來,上面刻著能除凶邪,然亦末見靈效。」那僧道:「長官有所不知。那寶玉原是靈的,只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今將此寶取出來,待我持誦持誦,自然依舊靈了。」賈政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塊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

  青埂峰下,別來十三載矣。人世光陰迅速,塵緣未斷,奈何奈何!可羡你當日那段好處: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只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惹是非。可惜今日這番經歷:粉漬脂痕污寶光,房櫳日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債償清好散場。

  唸畢,又摩弄了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於臥室檻上,除自己親人外,不可令陰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後,包管好了。」賈政忙命人讓茶,那二人已經走了,只得依言而行。

  鳳姐、寶玉果一日好似一日的,漸漸醒來,知道餓了,賈母、王夫人才放心了。眾姐妹都在外間聽消息。黛玉先唸了一聲佛,寶釵笑而不言。惜春道:「寶姐姐笑什麼?」寶釵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度化眾生,又要保佑人家病痛,都叫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妳說可忙不忙?可好笑不好笑?」一時黛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妳們都不是好人!再不跟著好人學,只跟著鳳丫頭學得貧嘴賤舌的。」一面說,一面掀簾子出去了。

  欲知端詳,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34:28

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話說寶玉養過了三十三天之後,不但身體強壯,亦且連臉上瘡痕平復,仍回大觀園去。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近日寶玉病的時節,賈芸帶著家下小廝坐更看守,盡夜在這裡,那小紅同眾丫鬟也在這裡守著寶玉。彼此相見日多,漸漸的混熟了。小紅見賈芸手裡拿著塊絹子,倒像是自己從前掉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不料那和尚道士來過,用不著一切男人,賈芸仍種樹去了。這件事待放下又放不下,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猶豫不決、神魂不定之際,忽聽窗外問道:「姐姐在屋裡沒有?」小紅聞聽,在窗眼內望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個小丫頭佳蕙,因答說:「在家裡呢,妳進來罷。」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在院子裡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她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是多少,妳替我收著。」便把手絹子打開,把錢倒出來交給小紅。小紅就替她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佳蕙道:「妳這兩日心裡到底覺著怎麼樣,依我說,妳竟家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小紅道:「哪裡的話?好好兒的,家去做什麼?」佳蕙道:「我想起來了,林姑娘生的弱,時常她吃藥,妳就和她要些來吃,也是一樣。」小紅道:「胡說,藥也是混吃的?」佳蕙道:「妳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麼樣?」小紅道:「怕什麼,還不如早些死了倒乾淨。」佳蕙道:「好好兒的,怎麼說這些話?」小紅道:「妳哪裡知道我心裡的事!」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妳,這個地方本也難站。就像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香了願,叫把跟著的人都按著等兒賞他們。我算年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妳怎麼也不算在裡頭?我心裡就不服。襲人哪怕她得十分兒,也不惱她,原該的。說句良心話,誰還能比她呢?別說她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只可氣晴雯、綺霞她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裡去,仗著寶玉疼她們,眾人就都捧著她們。妳說可氣不可氣?」

  小紅道:「也犯不著氣她們。俗話說的『千里搭帳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哪誰還管誰呢?」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佳蕙心腸,由不得眼圈兒紅了,又不好意思無端的哭,只得勉強笑道:「妳這話說的是。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麼收拾房子,怎麼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熬煎似的。」小紅聽了,冷笑兩聲,方要說話,只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走進來,手裡拿看些花樣子並兩張紙,說道:「這兩個花樣子叫妳描出來呢。」說著,向小紅撂下,回轉身就跑了。小紅向外問道:「到底是誰的?也不等得說完就跑。誰蒸下饅頭等著妳,怕冷了不成?」那小丫頭在窗外只說得一聲:「是綺大姐姐的。」抬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小紅便賭氣把那樣子撂在一邊,向抽屜內找筆。找了半天,都是禿的,因說道:「前兒一枝新筆放在哪裡了?怎麼想不起來?」一面說,一面出神,想了一回,方笑道:「是了,前兒晚上鶯兒拿了去了。」因向佳蕙道:「妳替我取了來。」佳蕙道:「花大姐姐還等著我替她拿箱子,妳自己取去罷。」小紅道:「她等著妳,妳還坐著閑磕牙兒,我不叫妳取去,她也不等妳了。壞透了的小蹄子!」說著,自己便出房來。

  出了恰紅院,一逕往寶釵院內來,剛至沁芳亭畔,只見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從那邊來。小紅立住,笑問道:「李奶奶,您老人家哪裡去了,怎麼打這裡來?」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妳說,好好兒的,又看上了哪個什麼雲哥兒雨哥兒的,這會子逼著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屋裡聽見,可又是不好。」小紅笑道:「您老人家當真的就信著他去叫麼?」李嬤嬤道:「可怎麼樣呢?」小紅笑道:「那一個要是知好歹,就不進來才是。」李嬤嬤道:「他又不傻,為什麼不進來?」小紅道:「既是進來,您老人家該和他一塊兒來,回來叫他一個人混碰,看他怎麼樣!」李嬤嬤道:「我有那樣大工夫和他走!不過告訴了他,回來打發個小丫頭子,或是老婆子,帶他來就完了。」說著,拄著拐一逕去了。

  小紅聽說,便站著出神,且不去取筆。不多時,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見小紅站在那裡,便問道:「紅姐姐,妳在這裡做什麼呢?」小紅抬頭見是小丫頭子墜兒,小紅道:「哪裡去?」墜兒道:「叫我帶進芸二爺來。」說著,一逕跑了。這裡小紅剛走至蜂腰橋門前,只見那邊墜兒引著賈芸來了。那賈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小紅一溜;那小紅只裝著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恰好相對。小紅不覺把臉一紅,一扭身往蘅蕪院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賈芸隨著墜兒逶迤來至怡紅院中,墜兒先進去回明了,然後方領賈芸進去。賈芸看時,只見院內略略有幾點山石,種著芭蕉,那邊有兩隻仙鶴,在松樹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著各色籠子,籠著仙禽異鳥。上面小小五間抱廈,一色雕鏤新鮮花樣鎘扇,上面懸著一個匾,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綠﹞。賈芸想道:「怪道叫怡紅院,原來匾上是這四個字。」正想著,只聽裡面隔著紗窗子笑說道:「快進來罷,我怎麼就忘了你兩三個月!」賈芸聽見是寶玉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抬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文章閃爍,卻看不見寶玉在那裡。一回頭,只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對兒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裡頭屋裡坐。」賈芸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

  又進一道碧紗廚,只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著大銷金撤花帳子,寶玉穿著家常衣服,著鞋,倚在床上,拿著本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帶笑立起身來。賈芸忙上前請了安,寶玉讓坐,便在下面一張椅子上坐了。寶玉笑道:「只從那個月見了你,我叫你往書房裡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賈芸笑道:「總是我沒造化,偏又遇著叔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寶玉道:「大好了。我倒聽見說你辛苦了好幾天。」賈芸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說著,只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賈芸嘴裡和寶玉說話,眼睛卻瞅那丫鬟,細挑身子,容長臉兒,穿著銀紅襖兒,青緞子坎肩,白綾細褶兒裙子。那賈芸自從寶玉病了,他在裡頭混了兩天,都把有名人口記了一半,他看見這丫鬟,知道是襲人。他在寶玉房中比別人不同,如今端了茶來,寶玉又在旁邊坐著,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麼給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裡,又不是客,等我自己倒罷了。」寶玉道:「你只管坐著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麼著。」賈芸笑道:「雖那麼說,叔叔屋裡的姐姐們,我怎麼敢放肆呢。」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致,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那賈芸口裡只得順著他說。說了一回,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甚留,只說:「你明兒閑了只管來。」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出去了。

  賈芸出了怡紅院,見四顧無人,便慢慢的停著些走,口裡一長一短和墜兒說話。先問她:「幾歲了?名字叫什麼?妳父母在哪行上?在寶叔屋裡幾年了?一個月多少錢?共總寶叔屋內有幾個女孩子?」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賈芸又道:「剛才那個和你說話的,她可是叫小紅?」墜兒笑道:「她就叫小紅。你問她做什麼?」賈芸道:「方才她問妳什麼絹子,我倒揀了一塊。」墜兒聽了笑道:「她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她的絹子的。我哪裡那麼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她又問我,她說我替她找著了還謝我呢。才在蘅蕪院門口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了,給我罷,我看她拿什麼謝我。」

  原來上月賈芸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知是這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哪一個人,故不敢造次。今聽見小紅問墜兒,知是她的,心內不勝喜幸。又見墜兒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出來,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妳,妳要得了她的謝禮,可不許瞞著我。」墜兒滿口裡答應了,接了絹子,送出賈芸,回來找小紅,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打發賈芸去後,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朧之態。襲人便走上來,坐在床沿上推他,說道:「怎麼又要睡覺?你悶的很,出去逛逛不好?」寶玉見說,攜著她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捨不得妳。」襲人笑道:「你沒別的說了!」一面說,一面拉起他來。寶玉道:「可往哪裡去呢?怪膩膩煩煩的。」襲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這麼委瑣,越發心裡膩煩了。」寶玉無精打彩,只得依她。晃出了房門,在回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兒,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何意,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著一張小弓兒趕來。一見寶玉在前,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裡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呢。」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兒的,射牠做什麼?」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唸書,閑著做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磕了牙,哪時候兒才不演呢!」

  說著,便順腳一逕來至一個院門前,看那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正是瀟湘館。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笑道:「為什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一面說,一面掀簾子進來了。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裡裝睡著了。寶玉才走上來,要扳她的身子,只見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卻跟進來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來再請罷。」剛說著,黛玉便翻身坐起來,笑道:「誰睡覺呢?」那兩三個婆子見黛玉起來,便笑道:「我們只當姑娘睡著了。」說著,便叫紫鵑說:「姑娘醒了,進來伺候。」一面說,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鬢髮,一面笑問寶玉道:「人家睡覺,你進來做什麼?」寶玉見她惺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妳才說什麼?」黛玉道:「我沒說什麼。」寶玉笑道:「給妳個榧子吃呢!我都聽見了。」二人正說話,只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妳們的好茶沏碗我喝。」紫鵑道:「我們哪裡有好的?要好的只好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妳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道:「他是客,自然先沏了茶來再舀水去。」說著,倒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妳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妳疊被鋪床?」黛玉登時急了,撂下臉來說道:「你說什麼?」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麼?」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兒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寶玉心下慌了,忙趕上來說:「好妹妹,我一時該死。妳好歹別告訴去!我再敢說這話,嘴上長個疔,爛了舌頭。」

  正說著,只見襲人走來,說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罷,老爺叫你呢。」寶玉聽了,不覺打了個焦雷一般,也顧不得別的,疾忙回來穿衣服。出園來,只見焙茗在二門前等著。寶玉問道:「你可知道老爺叫我是為什麼?」焙茗道:「爺快出來罷,橫豎是見去的,到那裡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催著寶玉。轉過大廳,寶玉心裡還自狐疑,只聽牆角邊一陣呵呵大笑,回頭見薛蟠拍著手跳出來,笑道:「要不說姨夫叫你,你哪裡肯出來的這麼快!」焙茗也笑著跪下了。寶玉怔了半天,方想過來是薛蟠哄出他來。薛蟠連忙打恭作揖賠不是,又求:「別難為了小子,都是我央及他去的。」寶玉也無法了,只好笑問道:「你哄我也罷了,怎麼說是老爺呢?我告訴姨娘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麼?」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要哄我,也說我父親就完了。」寶玉道:「噯喲,越發的該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雜種,還跪著做什麼?」焙茗連忙叩頭起來。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老胡和老程他們,不知哪裡尋了來的,這麼粗這麼長粉脆的鮮藕,這麼大的西瓜,這麼長這麼大的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羅豬、魚。你說這四樣禮物,可難得不難得?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麼種出來的。我先孝敬了母親,趕著就給你們老太太、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曲兒的一個小子又來了,我和你樂一天何如?」一面說,一面來到他書房裡,只見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等並唱曲兒的小子都在這裡。見他進來,請安的,問好的,都彼此見過了。

  吃了茶,薛播即命人:「擺酒來。」話猶未了,眾小廝七手八腳擺了半天,方才停當歸坐。寶玉果見瓜藕新異,因笑道:「我的壽禮還沒送來,倒先擾了。」薛蟠道:「可是呢,你明兒來拜壽,打算送什麼新鮮物兒?」寶玉道:「我沒有什麼送的。若論銀錢吃穿等類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寫一張字,或畫一張畫,這才是我的。」薛蟠笑道:「你提畫兒,我才想起來了。昨兒我看見人家一本春宮兒,畫的很好。上頭還有許多的字,我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原來是什麼〈庚黃〉的。真好的了不得。」寶玉聽說,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哪裡有個庚黃?」想了半天,不覺笑將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裡寫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麼?」薛蟠道:「怎麼沒看真?」寶玉將手一撒給他看道:「可是這兩個字罷?其實和庚黃相去不遠。」眾人都看時,原來是〈唐寅〉兩個字,都笑道:「想必是這兩個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自覺沒趣,笑道:「誰知他是〈糖銀〉是〈果銀〉的!」

  正說著,小廝來回:「馮大爺來了。」寶玉便知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薛蟠等一齊都叫「快請」。說猶未了,只見馮紫英一路說笑已進來了,眾人忙起席讓坐。馮紫英笑道:「好啊,也不出門了,在家裡高樂罷。」寶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會。老世伯身上安好?」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但近來家母偶著了些風寒,不好了兩天。」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來,掛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叫兔鶻梢了一翅膀。」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兒初三四兒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麼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怕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閑瘋了,咱們幾個人吃酒聽唱的不樂,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卻有大幸。」

  薛蟠眾人見他吃完了茶,都說道:「且入席,有話慢慢的說。」馮紫英聽說,便立起身來說道:「論理,我該陪飲幾杯才是,只是今兒有一件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實不敢領。」薛蟠、寶玉眾人哪裡肯依,死拉著不放。馮紫英笑道:「這又奇了。你我這些年,哪一回有這個道理的?實在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喝,拿大杯來,我領兩杯就是了。」眾人聽說,只得罷了,薛蟠執壺,寶玉把盞,斟了兩大海。那馮紫英站著,一氣而盡。寶玉道:「你到底把這個不幸之幸說完了再走。」馮紫英笑道:「今兒說的也不盡興,我為這個,還要特治一個東兒,請你們去細談一談,二則還有奉懇之處。」說著撒手就走。薛蟠道:「越發說的人熱刺刺的扔不下,多早晚才請我們?告訴了也省了人打悶雷。」馮紫英道:「多則十日,少則八天。」一面說,一面出門上馬去了。眾人回來,依席又飲了一回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襲人正惦記他去見賈政,不知是禍是福,只見寶玉醉醺醺回來,因問其原故,寶玉一一向她說了。襲人道:「人家牽腸掛肚的等著,你且高樂去,也到底打發個人來給個信兒!」寶玉道:「我何嘗不要送信兒,因馮世兄來了,就混忘了。」正說著,只見寶釵走進來,笑道:「偏了我們新鮮東西了。」寶玉笑道:「姐姐家的東西,自然先偏了我們了。」寶釵搖頭笑道:「昨兒哥哥倒特特的請我吃,我不吃,我叫他留著送給別人罷。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個。」說著,丫鬟倒了茶來,吃茶說閑話兒,不在話下。

  卻說那黛玉聽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至晚飯後,聞得寶玉回來了,心裡要找他問問是怎麼樣了,一步步行來。見寶釵進寶玉的園內去了,自己也隨後走了來。剛到了沁芳橋,只見各色水禽盡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閃灼,好看異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再往怡紅院來,門已關了,黛玉即便叩門。誰知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偷著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

  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性情,她們彼此玩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見是她的聲音,只當別的丫頭們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門麼?」晴雯偏偏還沒聽見,便使性子說道:「憑妳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進入來呢!」黛玉聽了這話,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她,鬥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若是認真慪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了。真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聽裡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黛玉心中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必意是寶玉惱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蔭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

  原來這黛玉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這一哭,那些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正是:「花魂點點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因又有一首詩道:「顰兒才貌世應稀,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那黛玉正自啼哭,忽聽吱嘍嘍一聲,院門開處,不知是哪一個出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38:05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綵蝶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

  話說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只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都送出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尚望著門灑了幾點淚。自覺無味,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紫鵑、雪雁素日知道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著什麼,常常的便自淚不乾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或怕她思父母,想家鄉,受委屈,用話來寬慰。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了,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去理她,由她悶坐,只管外間自便去了。那黛玉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無話。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續錦紗羅疊成千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繫了,每一棵樹頭每一枝花上,都繫了這些物事。滿園裡繡帶飄搖,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執、鳳姐等並大姐兒、香菱與眾丫鬟們,都在園裡玩耍,獨不見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麼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難道還睡覺不成?」寶釵道:「妳們等著,等我去鬧了她來。」說著,便撂下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著,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見寶釵問了好,說了一回閑話兒,才走。寶釵回身指道:「她們都在那裡呢,妳們找她們去罷。我找林姑娘去就來。」說著,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兄妹們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不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己也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剛要尋別的姐妹去。

  忽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將欲過河去了。引得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邊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只聽那亭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橋,蓋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隔子,糊著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只聽說道:「妳瞧瞧這絹子,果然是妳丟的那一塊,妳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個說:「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妳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找了來不成?」又答道:「我已經許了謝妳,自然是不哄妳的。」又聽說道:「我找了來給妳,自然謝我。但只是那揀的人,妳就不謝他麼?」那一個又說道:「妳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叫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妳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妳呢。」半晌,又聽說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就算謝他的罷。妳要告訴別人呢?須得起個誓。」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人,嘴上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呀!咱們只顧說,看仔細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隔子都推開了,就是有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玩話兒呢。走到跟前,咱們也看得見,就別說了。」

  寶釵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她們豈不躁了?況且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小紅。她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丫頭,今兒我聽了她的短兒,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妳往哪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小紅、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她二人笑道:「妳們把林姑娘藏在哪裡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裡蹲著弄水兒呢!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裡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又鑽在山子洞裡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她二人怎麼樣?」

  誰知小紅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了,也半日不言語。小紅又道:「這可怎麼樣呢?」墜兒道:「聽見了,管誰筋疼!各人幹各人的就完了。」小紅道:「要是寶姑娘聽見還罷了。那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她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怎麼樣呢?」二人正說著,只見香菱、臻兒、司棋、侍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只得掩住這話,且和她們玩笑。

  只見鳳姐站在山坡上招手兒,小紅便連忙棄了眾人,跑至鳳姐前,堆著笑問:「奶奶使喚做什麼事?」鳳姐打量了一回,見她生的乾淨俏麗,說話知趣,因笑道:「我的丫頭們今兒沒跟進我來。我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去,不知妳能幹不能幹?說的齊全不齊全?」小紅笑道:「奶奶有什麼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要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任憑奶奶責罰就是了。」鳳姐笑道:「妳是哪位姑娘屋裡的?我使妳出去,她回來找妳,我好替妳說。」小紅道:「我是寶二爺屋裡的。」鳳姐聽了笑道:「噯喲!妳原來是寶玉屋裡的,怪道呢。也罷了,等他問,我替妳說。妳到我們家告訴妳平姐姐,外頭屋裡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著一捲銀子,那是一百二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當面秤給她瞧了,再給她拿去。還有一件事,裡頭床頭兒上有個小荷包兒,拿了來。」小紅聽說,答應著,撤身去了。

  不多時回來,不見鳳姐在山坡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裡出來,站著繫帶子,便起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哪裡去了?」司棋道:「沒理論。」小紅聽了,回身又往四下裡一看,只見那邊探春、寶釵在池邊看魚,小紅上來陪笑道:「姑娘們可知道二奶奶剛才哪裡去了?」探春道:「往妳大奶奶院裡找去。」小紅聽了,再往稻香村來,頂頭見晴雯、綺霞、碧痕、秋紋、麝月、侍書、入畫、鶯兒等一群人來了。晴雯一見小紅,便說道:「妳只是瘋罷!院子裡花兒也不澆,雀兒兒不餵,茶爐子也不弄,就在外頭逛!」小紅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兒,過一日澆一回。我餵雀兒的時候兒,妳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小紅道:「今兒不該我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霞道:「妳聽聽她的嘴!妳們別說了,讓她逛罷。」小紅道:「妳們再問問,我逛了沒逛。二奶奶才使喚我說話取東西去。」說著,將荷包舉給她們看,方沒言語了,大家走開。睛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就不服我們說了。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沒有,就把她興頭的這個樣兒。這一遭半遭兒的也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好的呢!」一面說著去了。

  這裡小紅聽了,不便分證,只得忍氣來找鳳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見鳳姐在這裡和李氏說話兒呢。小紅上來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她就把銀子收起來了!才張材家的來取,當面秤了給她拿了去了。」說著,將荷包遞上去。又道:「平姐姐叫我來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哪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鳳姐笑道:「她怎麼按著我的主意打發去了呢?」小紅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裡奶奶好。我們二爺沒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裡的姑奶奶尋幾丸延年神驗萬金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裡。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了去。』」

  小紅還未說完,李氏笑道:「噯喲!這話我就不懂了,什麼奶奶爺爺的一大堆。」鳳姐笑道:「怨不得妳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著,又向小紅笑道:「好孩子,難為妳說得齊全,不像她們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這幾個丫頭老婆之外,我就怕和別人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嚼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她們哪裡知道?我們平兒先也是這麼著,我就問著她,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算美人兒了?說了幾遭兒才好些兒了。」李執笑道:「都像妳潑辣貨才好。」鳳姐道:「這個丫頭就好。剛才這兩遭說話雖不多,口角兒就很剪斷。」說著,又向小紅笑道:「明兒妳伏侍我罷,我認妳做乾女孩兒。我一調理,妳就出息了。」

  小紅聽了,「噗哧」一笑。鳳姐道:「妳怎麼笑?妳說我年輕,比妳能大幾歲,就做妳的媽了?妳做春夢呢!妳打聽打聽,這些人比妳大的趕著我叫媽,我還不理呢,今兒抬舉了妳了。」小紅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錯了輩數兒了。我媽是奶奶的乾女孩兒,這會子又認我做乾女孩兒!」鳳姐道:「誰是妳媽?」李紈笑道:「妳原來不認得她,她是林之孝的女孩兒。」鳳姐聽了十分詫異,因說道:「哦,是他的丫頭啊。」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兒:一個天聾,一個地啞。哪裡承望養出這麼個伶俐丫頭來!妳十幾了?」小紅道:「十七歲了。」又問名字。小紅道:「原叫紅玉,因為重了寶二爺,如今只叫小紅了。」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得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說:「嫂子不知道,我和她媽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裡誰是誰,妳替我好好兒的挑兩個丫頭找使。她只管答應著,她饒不挑,倒把她的女孩兒送給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紈笑道:「妳可是又多心了。進來在先,妳說在後,怎麼怨得她媽?」鳳姐也笑道:「既這麼著,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叫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願意不願意?」小紅笑道:「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兒,也得見識見識。」剛說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鳳姐便辭了李紈去了。小紅自回怡紅院去,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黛玉,因夜間失寢,次日起來遲了,聞得眾姐妹都在園中做餞花會,恐人笑她痴懶,連忙梳洗了出來。剛到了院中,只見寶玉進門,來了便笑道:「好妹妹,妳昨兒告了我了沒有?叫我懸了一夜的心。」黛玉便回頭叫紫鵑:「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一面說,一面又往外走。寶玉見她這樣,還認作是昨日晌午的事,哪知晚間的這件公案?還打恭作揖的。黛玉正眼兒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門,一直找別的姐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自己猜疑:「看起這樣光景來,不像是為昨兒的事。但只昨日我回來的晚了,又沒有見她,再沒有沖撞她的去處兒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隨後跟了來。

  只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鶴舞,見黛玉來了,三個一同站著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沒見你了。」寶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兒還在大嫂子跟前問妳呢。」探春道:「寶哥哥,你往這裡來,我和你說話。」寶玉聽說,便跟了她,離了釵、玉兩個,到了一棵石榴樹下。探春因說道:「這幾天,老爺沒叫你嗎?」寶玉笑道:「沒有叫。」探春道:「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你出去來著。」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聽錯了,並沒叫我。」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或輕巧玩意兒,替我帶些來。」寶玉道:「我這麼逛去,城裡城外大廊大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致東西,總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器,沒處撂的古董兒,再麼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那些做什麼!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兒,竹子根兒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子兒就好了,我喜歡的了不得。誰知她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兒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麼,拿幾吊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兩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麼?你揀那有意思兒又不俗氣的東西,你多替我帶幾件來,我還像上回的鞋做一雙你穿,比那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妳提起鞋來,我想起故事來了。一回穿著,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做的?我哪裡敢提三妹妹,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的生日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才不好說什麼了。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賤綾羅,做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得抱怨的了不得:正經親兄弟,鞋塌拉襪塌拉的沒人看見,且做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你說,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做鞋的人麼?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衣裳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閑著沒事做一雙半雙,愛給哪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她瞎氣。」寶玉聽了,點頭笑道:「妳不知道,她心裡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探春聽說,一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她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下賤的見識。她只管這麼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她,但她忒昏憒的不像了,還有笑話兒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買那些玩的東西,過了兩天,她見了我,就說是怎麼沒錢,怎麼難過。我也不理。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她就抱怨起我來,說我攢的錢為什麼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說著,只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撂下別人,且說體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

  寶玉見不見了黛玉,便知是她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她的氣息一息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嘆道:「這是她心裡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等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她。」說著,只見寶釵約著她們往後頭去。寶玉道:「我就來。」等她二人去遠,把那花兒兜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和黛玉葬桃花的去處。將已到了花塚,猶未轉過山坡,只聽那邊有嗚咽之聲,一面數落著,哭的好不傷心。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哪屋裡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腳步,聽她哭道是: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繫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閏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初壘成,樑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樑空巢已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儂此日生雙冀,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正是一面低吟,一面哽咽。那邊哭的自己傷心,卻不道這邊聽的早已痴倒了。

  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43:00

第二十八回 蔣玉函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在一腔無明未曾發洩,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唸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又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有耳東西。」

  那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難道還有一個痴的不成?」抬頭一看,見是寶玉,黛玉便啐道:「呸!我打量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

  這裡寶玉悲慟了一回,見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妳且站著。我知道妳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以後撩開手。」黛玉回頭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便道:「請說。」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妳聽不聽呢?」黛玉聽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後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寶玉道:「唉!當初姑娘來了,哪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收拾的乾乾淨淨,等著姑娘回來。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個床兒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替丫頭們都想到了。我想著姐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別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裡,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倒把外四路兒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妹妹,雖然有兩個,妳難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妳是獨出,只怕妳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一番心,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哭起來。

  那裡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光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這般形象,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憑我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就有一二分錯處,妳或是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幾句,打我幾下,我都不灰心。誰知妳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兒,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妳說明了原故,我才得托生呢!」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便說道:「你既這麼說,為什麼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呢!」寶玉詫異道:「這話從哪裡說起?我要是這麼著,立刻就死了!」

  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麼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妳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必是丫頭們懶怠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她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論理我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說著抿著嘴兒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二人正說話,見丫頭來請吃飯,遂都往前頭來了。

  王夫人見了黛玉,因問道:「大姑娘,妳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黛玉道:「也不過這麼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兒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疏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王夫人道:「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子,我也忘了。」寶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她吃什麼人參養榮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八味地黃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寶玉拍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的滿屋裡人都笑了。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寶玉道:「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王夫人又道:「既有這個名兒,明兒就叫人買些來吃。」寶玉道:「這些藥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麼藥就這麼貴!」

  寶玉笑道:「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只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大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不算為奇,只在群藥裡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前年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問寶姐姐。」寶釵聽說,笑著搖手兒說道:「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寶玉站在當地,聽見如此說,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撒謊!」口裡說著,忽一回身,只見林黛玉坐在寶釵身後抿著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著羞他。

  鳳姐因在裡間屋裡看著人放桌子,聽如此說,便走來笑道:「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前日薛大爺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做什麼,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哪裡知道這麼費事!』我問什麼藥?他說是寶兄弟說的方子,說了多少藥,我也不記得。他又說:『不是我就買幾顆珍珠了,只是必要頭上戴過的,所以才來尋幾顆。要沒有散的花兒,就是頭上戴過的拆下來也使得。過後兒我揀好的再給穿了來。』我沒法兒,只得把兩枝珠子花兒現拆了給他。還要一塊三尺長、上用的大紅紗,拿乳缽研了面子呢。」鳳姐說一句,寶玉唸一句佛。鳳姐說完了,寶玉又道:「太太打量怎麼著?這不過也是將就罷例。正經按方子,這珍珠寶石是要在古墳裡找,有那古時富貴人家兒裝裹的頭面拿了來才好。如今哪裡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帶過的也使得。」王夫人聽了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拉的!就是墳裡有,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尸倒骨的,做了藥也不靈啊!」

  寶玉因向黛玉道:「妳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謊不成?」臉望著黛玉說,卻拿眼睛瞟著寶釵。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聽聽,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只問著我!」王夫人也道:「寶玉很會欺負你妹妹。」寶玉笑道:「太太不知道這個原故。寶姐姐先在家裡住著,薛大哥的事她也不知道,何況如今在裡頭住著呢?自然是越發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後以為是我撒謊,就羞我。」正說著,見賈母房裡的丫頭找寶玉和黛玉去吃飯。黛玉也不叫寶玉,便起身帶著那丫頭走。那丫頭說:「等著寶二爺一塊兒走啊。」黛玉道:「他不吃飯,不和咱們走,我先走了。」說著,便出去了。寶玉道:「我今兒還跟著太太吃罷。」王夫人道:「罷罷,我今兒吃齋,你正經吃你的去罷。」寶玉道:「我也跟著吃齋。」說著,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寶釵等笑道:「妳們只管吃妳們的,由他去罷。」寶釵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妹妹走一趟,她心裡正不自在呢。何苦來?」寶玉道:「理她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一時吃過飯,寶玉一則怕賈母惦記,二則也想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的是什麼?吃飯吃茶也是這麼忙碌碌的。」寶釵笑道:「妳叫他快吃了瞧黛玉妹妹去罷。叫他在這裡胡鬧什麼呢?」寶玉吃了茶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可巧走到鳳姐兒院前,只見鳳姐兒在門前站著,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來個小廝們挪花盆呢。見寶玉來了,笑道:「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寶玉只得跟了進來。到了房裡,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各色上用紗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道:「這算什麼?又不是帳,又不是禮物,怎麼個寫法兒?」鳳姐兒道:「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寶玉聽說,只得寫了。鳳姐一面收起來,一面笑道:「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依不依?你屋裡有個丫頭叫小紅的,我要叫了來使喚,明兒我再替你挑一個,可使得麼?」寶玉道:「我屋裡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何必問我?」鳳姐笑道:「既這麼著,我就叫人帶她去了。」寶玉道:「只管帶去罷。」說著要走。鳳姐道:「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寶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回來罷。」說著,便至賈母這邊。

  只見都已吃完了飯了。賈母因問道:「跟著你娘吃了什麼好的了?」寶玉笑道:「也沒什麼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飯。」因問:「林姑娘在哪裡?」賈母道:「裡頭屋裡呢。」寶玉進來,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剪子裁什麼呢。寶玉走進來,笑道:「哦!這是做什麼呢?才吃了飯,這麼控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黛玉並不理,只管裁她的。有一個丫頭說道:「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熨罷。」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它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聽了,自是納悶。

  只見寶釵、探春等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回話,寶釵也進來問:「妹妹做什麼呢?」因見林黛玉裁剪,笑道:「越發能幹了,連裁鉸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寶釵笑道:「我告訴妳個笑話兒,才剛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裡就不受用了。」黛玉道:「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寶玉向寶釵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妳抹骨牌去罷。」寶釵聽說,便笑道:「我是為抹骨牌才來麼?」說著便走了。黛玉道:「你倒是去罷,這裡有老虎,看吃了你!」說著又裁。寶玉見她不理,只得還陪笑說道:「妳也去逛逛,再裁不遲。」黛玉總不理。寶玉便問丫頭們:「這是誰叫她裁的?」黛玉見問丫頭們,便說道:「憑他誰叫我裁,也不管二爺的事。」寶玉方欲說話,只見有人進來,回說「外頭有人請呢!」寶玉聽了,忙撤身出來。黛玉向外頭說道:「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

  寶玉來到外面,只見焙茗說:「馮大爺家請。」寶玉聽了,知道是昨日的話,便說:「要衣裳去。」就自己往書房裡來。焙茗一直到了二門前等人,只見出來了一個老婆子,焙茗上去說道:「寶二爺在書房裡等出門的衣裳,您老人家進去帶個信兒。」那婆子啐道:「呸!放你娘的屁!寶玉如今在園裡住著,跟他的人都在園裡,你又跑了這裡來帶信兒了!」焙茗聽了笑道:「罵的是,我也糊塗了!」說著,一逕往東邊二門前來。可巧門上小廝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將原故說了,有個小廝跑了進去,半日才抱了一個包袱出來,遞給焙茗。回到書房裡,寶玉換上,叫人備馬,只帶著焙茗、鋤藥、雙瑞、壽兒四個小廝去了。

  一逕到了馮紫英門口,有人報與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只見薛蟠早已在那裡久候了,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們,並唱小旦的蔣玉函,錦香院的妓女雲兒。大家都見過了,然後吃茶。寶玉擎茶笑道:「前兒說的幸與不幸之事,我晝夜懸想,今日一聞呼喚即至。」馮紫英笑道:「你們令姑表弟兄倒都心實。前日不過是我的設辭,誠心請你們喝一杯酒,恐怕推托,才說下這句話。誰知都信了真了。」說畢,大家一笑。然後擺上酒來,依次坐定。

  馮紫英先叫唱曲兒的小廝過來遞酒,然後叫雲兒也過來敬三鐘。那薛蟠三杯落肚,不覺忘了情,拉著雲兒的手笑道:「妳把那體己新鮮曲兒唱個我聽,我喝一壇子,好不好?」雲兒聽說,只得拿起琵琶來,唱道:「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惦記者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蘼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唱畢,笑道:「你喝一壇子罷了。」薛蟠聽說,笑道:「不值一壇,再唱好的來。」

  寶玉笑道:「聽我說罷,這麼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個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給人斟酒。」馮紫英、蔣玉函等都道:「有理,有理。」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盡,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個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個字的原故。說完了,喝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薛蟠不等說完,先站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玩我呢!」雲兒也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麼?這還虧你天天喝酒呢,難道連我也不及?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哪裡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眾人都拍手道:「妙!」薛蟠聽說無法,只得坐了。

  聽寶玉說道:「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眾人聽了,都說道:「好!」薛蟠獨揚著臉,搖頭說:「不好,該罰。」眾人問:「如何該罰?」薛蟠道:「他說的我全不懂,怎麼不該罰?」雲兒便擰他一把,笑道:「你悄悄兒的想你的罷。回來說不出來,又該罰了。」於是拿琵琶聽寶玉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裡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唱完,大家齊聲喝彩,獨薛蟠說:「沒板兒。」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完了令。

  下該馮紫英,說道:「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說畢,端起酒來,唱道:「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裡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唱完,飲了門杯,說道:「雞聲茅店月。」令完。

  下該雲兒,雲兒便說道:「女兒悲,將來終身倚靠誰?」薛蟠笑道:「我的兒,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麼?」眾人都道:「別混他,別混他!」雲兒又道:「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薛蟠道:「前兒我見了妳媽,還囑咐她,不叫她打妳呢!」眾人都道:「再多說的,酒十杯。」薛蟠連忙自己打了一個嘴巴子,說道:「沒耳性,再不許說了。」雲兒又說:「女兒喜,情郎不捨還家裡。女兒樂,住了蕭管弄弦索。」說完,便唱道:「豆蔻花開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裡鑽。鑽了半日鑽不進去,爬到花兒上打鞦韆。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唱畢,飲了門杯,說道:「桃之夭夭。」令完,下該薛蟠。

  薛播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麼?快說。」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便說道:「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方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做忘八,怎麼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著腰說道:「你說的是!快說底下的罷。」薛蟠瞪瞪了眼,又說道:「女兒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眾人道:「怎麼愁?」薛蟠道:「繡房鑽出個大馬猴。」眾人哈哈笑道:「該罰,該罰!先還可恕,這句更不通了。」說著,便要斟酒。寶玉道:「押韻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們鬧什麼!」眾人聽說方罷了。雲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薛蟠道:「胡說!當真我就沒好的了?聽我說罷: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眾人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雅?」薛蟠道:「女兒樂,一根往裡戳。」眾人聽了,都回頭說道:「該死,該死!快唱了罷。」薛蟠便唱道:「一個蚊子哼哼哼。」眾人都怔了,說道:「這是什麼曲兒?」薛蟠還唱道:「兩個蒼蠅嗡嗡嗡。」眾人都道:「罷,罷,罷!」薛蟠道:「愛聽不聽,這是新鮮曲兒,叫作『哼哼韻』,你們要懶怠聽,連酒底兒都免了,我就不唱。」眾人都道:「免了罷,倒別耽誤了別人家。」

  於是蔣玉函說道:「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說畢,唱道:「可喜你天生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巧。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唱畢,飲了門杯,笑道:「這詩詞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見了一副對子,只記得這句,可巧席上還有這件東西。」說畢,便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唸道:「花氣襲人知晝暖。」眾人都倒依了完令,薛蟠又跳起來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這席上並沒有寶貝,你怎麼說起寶貝來了?」蔣玉函忙說道:「何曾有寶貝?」薛蟠道;「這襲人可不是寶貝是什麼?你們不信只問他!」說畢,指著寶玉。寶玉沒好意思起來,說:「薛大哥,你該罰多少?」薛蟠道:「該罰,該罰!」說著,拿起酒來,一飲而盡。馮紫英和蔣玉函等還問他原故,雲兒便告訴了出來,蔣玉函忙起身陪罪。眾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寶玉出席解手,蔣玉函隨著出來,二人站在廊搪下,蔣玉函又賠不是。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攥著他的手,叫他:「閑了往我們那裡去。還有一句話問你,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兒的,他如今名馳天下,可惜我獨無緣一見。」蔣玉函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兒。」寶玉聽說,不覺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虛傳。今兒初會,卻怎麼樣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將一個玉塊扇墜解下來,遞給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誼。」琪官接了,笑道:「無功受祿,何以克當?也罷,我這裡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才繫上,還是簇新,聊可表我一點親熱之意。」說畢撩衣,將繫小衣兒的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下來遞給寶玉道:「這汗巾子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夏天繫著肌膚生香,不生汗漬。昨日北靜王給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二爺請把自己繫的解下來給我繫著。」寶玉聽說,喜不自禁,連忙接了,將自己一條松花汗巾解下來遞給棋官。二人方束好,只聽一聲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見薛蟠跳出來,拉著二人道:「放著酒不喝,兩個人逃席出來,幹什麼?快拿出來我瞧瞧。」二人都道:「沒有什麼。」薛蟠哪裡肯依,還是馮紫英出來才解開了。復又歸坐飲酒,至晚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寬衣吃茶,襲人見扇上的墜兒沒了,便問他:「往哪裡去了?」寶玉道:「馬上丟了。」襲人也不理論。及睡時,見他腰裡一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便猜著了八九分,因說道:「你有了好的繫褲子了,把我的那條還我罷。」寶玉聽說,方想起那汗巾子原是襲人的,不該給人。心裡後悔,口裡說不出來,只得笑道:「我賠妳一條罷。」襲人聽了,點頭嘆道:「我就知道你又幹這些事了,也不該拿我的東西給那些混帳人哪。也難為你心裡沒個算計兒!」還要說幾句,又恐慪上他的酒來,少不得也睡了。一宿無語。

  次日天明方醒,只見寶玉笑道:「夜裡失了盜也不知道,妳瞧瞧褲子上。」襲人低頭一看,只見昨日寶玉繫的那條汗巾子,繫在自己腰裡了,便知是寶玉夜裡換的,忙一頓就解下來,說道:「我不希罕這行子,趁早兒拿了去。」寶玉見她如此,只得委婉解勸一回。襲人無法,暫且繫上。

  過後寶玉出去,終久解下來,扔在個空箱子裡了,自己又換了一條繫著。寶玉並未理論。因問起:「昨日可有什麼事情?」襲人便回說:「二奶奶打發人叫了小紅去了。她原要等你來著,我想什麼要緊,我就做了主,打發她去了。」寶玉道:「很是。我已經知道了,不必等我罷了。」襲人又道:「昨兒貴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著眾位爺們跪香拜佛呢。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說著,命小丫頭來,將昨日的所賜之物取出來,卻是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寶玉見了,喜不自生,問:「別人的也都是這個嗎?」襲人道:「老太太多著一個香玉如意,一個瑪瑙枕。老爺、太太、姨太太的,只多著一個香玉如意。你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和數珠兒,別的都沒有。大奶奶、二奶奶她兩個是每人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兒,兩個錠子藥。」

  寶玉聽了,笑道:「這是怎麼個原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襲人道:「昨兒拿出來,都是一分一分的寫著簽子,怎麼會錯了呢。你的是在老太太屋裡,我去拿了來了的。老太太說了:明兒叫你一個五更天進去謝恩呢。」寶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說著,便叫了紫鵑來:「拿了這個到妳們姑娘那裡去,就說是昨兒我得的,愛什麼留下什麼。」紫鵑答應了,拿了去。不一時回來,說:「姑娘說了,昨兒也得了,二爺留著罷。」寶玉聽說,便命人收了。

  剛洗了臉出來,要往賈母那裡請安去,只見黛玉頂頭來了,寶玉趕上去笑道:「我的東西叫妳揀,妳怎麼不揀?」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早又丟開,只顧今日的事了,因說道:「我沒這麼大福氣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啊玉的,我們不過是個草木人兒罷了!」寶玉聽她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裡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裡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裡動了疑了,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起什麼誓呢?誰管你什麼金什麼玉的!」寶玉道:「我心裡的事也難對妳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有第五個人,我也起個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起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道:「那是妳多心,我再不是這麼樣的。」黛玉道:「昨兒寶丫頭她不替你圓謊,你為什麼問著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麼樣了!」正說著,只見寶釵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

  寶釵分明看見,只裝沒看見,低頭過去了。到了王夫人那裡,坐了一回,然後到賈母這邊,只見寶玉也在這裡呢。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和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惦記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此刻忽見寶玉笑道:「寶姐姐,我瞧瞧妳的那香串子呢?」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她,少不得褪了下來。

  寶釵原生的肌膚丰澤,一時褪不下來,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的胳膊,不覺動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她身上,正是恨我沒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又呆了。寶釵褪下串子來給他,他也忘了接。寶釵見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起來扔了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絹子笑呢。寶釵道:「妳又禁不得風吹,怎麼又站在那風口裡?」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房裡來著。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寶釵道:「呆雁在哪裡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儿』的一聲飛了。」口裡說著,將手裡的絹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知,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44:18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話說寶玉正自發怔,不想黛玉將手帕子扔了來,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問:「這是誰?」黛玉搖著頭兒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為寶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給她看,不想失了手。」寶玉揉著眼睛,待要說什麼,又不好說的。

  一時鳳姐兒來了。因說起初一日在清虛觀打醮的事來,約著寶釵、寶玉、黛玉等看戲去。寶釵笑道:「罷,罷,怪熱的,什麼沒看過的戲!我不去。」鳳姐道:「他們那裡涼快,兩邊又有樓。咱們要去,我頭幾天先打發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趕出去,把樓上打掃了,掛起簾子來,一個閑人不許放進廟去,才是好呢。我已經回了太太了,你們不去,我自家去。這些日子也悶的很了,家裡唱動戲,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賈母聽說,就笑道:「既這麼著,我和妳去。」鳳姐聽說,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不得受用了。」賈母道:「到明兒,我在正面樓上,妳在旁邊樓上,妳也不用到我這邊來立規矩,可好不好?」鳳姐笑道:「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賈母因向寶釵道:「妳也去,連妳母親也去,長天老日的,在家裡也是睡覺。」寶釵只得答應著。

  賈母又打發人去請了薛姨媽,順路告訴王夫人,要帶了她們姐妹去。王夫人因一則身上不好,二則預備元春有人出來,早已回了不去的,聽賈母如此說,笑道:「還是這麼高興。打發人去到園裡告訴,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老太太逛去。」這個話一傳開了,別人還可以,只是那些丫頭們天天不得出門檻兒,聽了這話,誰不愛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懶怠去,她也百般的攛掇了去,因此李宮裁等都說去。賈母越發心中歡喜,早已吩咐人去打掃安置,都不必細說。

  單表到了初一這一日,榮國府門前車輛紛紛,人馬簇簇,那底下執事人等,聽見是貴妃做好事,賈母親去拈香,況是端陽佳節,因此凡動用的物件,一色都是齊全的,不同往日。少時賈母等出來,賈母坐一乘八人大轎,李氏、鳳姐、薛姨媽每人一乘四人轎,寶釵、黛玉二人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輛朱輪華蓋車。然後賈母的丫頭鴛鴦、鸚鵡、琥珀、珍珠,黛玉的丫頭紫鵑、雪雁、鸚哥,寶釵的丫頭鶯兒、文杏,迎春的丫頭司棋、繡橘,探春的丫頭侍書、翠墨,惜春的丫頭入畫、彩屏,薛姨媽的丫頭同喜、同貴,外帶香菱,香菱的丫頭臻兒,李氏的丫頭素雲、碧月,鳳姐兒的丫頭平兒、丰兒、小紅,並王夫人的兩個丫頭金釧、彩雲,也跟了鳳姐兒來。奶子抱著大姐兒,另在一輛車上。還有幾個粗使的丫頭,連上各房的老嬤嬤奶媽子,並跟著出門的媳婦子們,黑壓壓的站了一街的車。那街上的人見是賈府去燒香,都站在兩邊觀看。那些小門小戶的婦女,也都開了門在門口站著,七言八語,指手畫腳,就像看那過會的一般。只見前頭的全副執事擺開,一位青年公子騎著銀鞍白馬,彩轡朱纓,在那八人轎前領著,那些車轎人馬,浩浩蕩蕩,一片錦繡香煙,遮天壓地而來,卻是鴉雀無聞,只有車輪馬蹄之聲。

  不多時,已到了清虛觀門口。只聽鐘鳴鼓響,早有張法官執香披衣,帶領眾道土在路旁迎接。寶玉下了馬,賈母的轎剛至山門以內,見了本境城隍土地各位泥塑聖像,便命住轎。賈珍帶領各子弟上來迎接。鳳姐兒的轎子卻趕在頭裡先到了,帶著鴛鴦等迎接上來,見賈母下了轎,忙要攙扶。可巧有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兒,拿著個剪筒照管各處剪蠟花兒,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頭撞在鳳姐兒懷裡。鳳姐便一揚手照臉打了個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筋斗,罵道:「小野雜種往哪裡跑?」那小道士也不顧拾燭剪,爬起來往外還要跑。正值寶釵等下車,眾婆娘媳婦正圍隨的風雨不透,但見一個小道士滾了出來,都喝聲叫:「拿,拿!打,打!」賈母聽了,忙問:「是怎麼了?」賈珍忙過來問。鳳姐上去攙住賈母,就回說:「一個小道士兒剪蠟花的,沒躲出去,這會子混鑽呢。」賈母聽說,忙道:「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慣了的,哪裡見過這個勢派?倘成唬著他,倒怪可憐見兒的,他老子娘豈不疼呢!」說著,便叫賈珍去好生帶了來。賈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一手拿著蠟剪,跪在地下亂顫。賈母命賈珍拉起來,叫他不用怕,問他幾歲了。那孩子通說不出話來。賈母還說:「可憐見兒的!」又向賈珍道:「珍哥帶他去罷。給他幾個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了他。」賈珍答應,領出去了。

  這裡賈母帶著眾人,一層一層的瞻拜觀玩。外面小廝們見賈母等進入二層山門,忽見賈珍領了個小道士出來,叫人:「來帶了去,給他幾百錢、別難為了他。」家人聽說,忙上來領去。賈珍站在台階上,因問:「管家在哪裡?」底下站的小廝們見問,都一齊喝聲說:「叫管家!」登時林之孝,一手整理著帽子,跑進來,到了賈珍跟前。賈珍道:「雖然這裡地方兒大,今兒咱們的人多,你使的人,你就帶了在這院裡罷,使不著的,打發到那院裡去。把小么兒們多挑幾個在這二層門上和兩邊的角門上,伺候著要東西傳話。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兒姑娘奶奶們都出來,一個閑人也不許到這裡來。」林之孝忙答應「知道」,又說了幾個「是」。賈珍道:「去罷。」

  又問:「怎麼不見蓉兒?」一聲未了,只見賈蓉從鐘樓裡跑出來了。賈珍道:「你瞧瞧,我這裡沒熱,他倒涼快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廝們都知道賈珍素日的性子,違拗不得,就有個小廝上來向賈蓉臉上啐了一口。賈珍還瞪著他,那小廝便問賈蓉:「爺還不怕熱,哥兒怎麼先涼快去了?」賈蓉垂著手,一聲不敢言語。那賈芸、賈萍、賈芹等聽見了,不但他們慌了,並賈璉、賈瓊等也都忙了,一個一個都從牆根兒底下慢慢的溜下來了。賈珍又向賈蓉道:「你站著做什麼?還不騎了馬跑到家裡告訴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和姑娘們都來了,叫她們快來伺候!」賈蓉聽說,忙跑了出來,一疊連聲的要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做什麼的,這會子尋趁我。」一面又罵小子:「捆著手呢?馬也拉不來!」要打發小廝去,又恐怕後來對出來,說不得親自走一趟,騎馬去了。

  且說賈珍方要抽身進來,只見張道士站在旁邊,陪笑說道:「論理,我不比別人,應該裡頭伺候。只因天氣炎熱,眾位千金都出來了,法官不敢擅入,請爺的示下。恐老太太問,或要隨喜哪裡,我只在這裡伺候罷了。」賈珍知道,這張道士雖然是當日榮國公的替身,曾經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人〉,如今現掌道錄司印,又是當今封為〈終了真人〉,現今王公藩鎮都稱為神仙,所以不敢輕慢。二則他又常往兩個府裡去,太太姑娘們都是見的。今見他如此說,便笑道:「咱們自己,你又說起這話來。再多說,我把你這鬍子還揪了你的呢!還不跟我進來呢。」那張道士呵呵的笑著,跟了賈珍進來。

  賈珍到賈母跟前,控身陪笑,說道:「張爺爺進來請安。」賈母聽了,忙道:「請他來。」賈珍忙去攙過來。那張道士先呵呵笑道:「無量壽佛!老祖宗一向福壽康寧,眾位奶奶姑娘納福!一向沒到府裡請安,老太太氣色越發好了。」賈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張道士笑道:「托老太太的萬福,小道也還康健。別的倒罷了,只記掛著哥兒,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我這裡做遮天大五的聖誕,人也來的少,東西也很乾淨,我說請哥兒來逛逛,怎麼說不在家?」賈母說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頭叫寶玉。

  誰知寶玉解手兒去了,才來,忙上前問:「張爺爺好!」張道士忙抱住問了好,又向賈母笑道:「哥兒越發福了。」賈母道:「他外頭好,裡頭弱。又搭著他老子逼著他唸書,生生兒的把個孩子逼出病來了。」張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幾處看見哥兒寫的字,作的詩,都好的了不得。怎麼老爺還抱怨哥兒不大喜歡唸書呢?依小道看來,也就罷了。」又嘆道:「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麼就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兩眼酸酸的。賈母聽了,也由不得有些戚慘,說道:「正是呢。我養了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就只這玉兒還像他爺爺。」那道士又向賈珍道:「當日國公爺的模樣兒,爺們一輩兒的不用說了,自然沒趕上;大約連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楚了罷!」說畢,又呵呵大笑道:「前日在一個人家兒,看見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長的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著哥兒也該提親了。要論這小姐的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倒也配得過。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了示下,才敢提去呢。」賈母道:「上回有個和尚說了,這孩子命裡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如今可打聽著,不管她根基富貴,只要模樣兒配得上,就來告訴我。就是那家子窮,也不過幫她幾兩銀子就完了。只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

  說畢,只見鳳姐兒笑道:「張爺爺,我們丫頭的寄名符兒你也不換去,前兒虧你還有那麼大臉,打發人和我要鵝黃緞子去!要不給你,又恐怕你那老臉上下不來。」張道士哈哈大笑道:「妳瞧,我眼花了!也沒見奶奶在這裡,也沒道謝。寄名符早已有了,前日原想送去,不承望娘娘來做好事,也就混忘了。還在佛前鎮著呢。等著我取了來。」說著跑到大殿上,一時拿了個茶盤,搭著大紅蟒緞經袱子,托出符來。大姐兒的奶子接了符。張道士才要抱過大姐兒來,只見鳳姐笑道:「你就手裡拿出來罷了,又拿個盤子托著!」張道士道:「手裡不乾不淨的,怎麼拿?用盤子潔些。」鳳姐笑道:「你只顧拿出盤子,倒唬了我一跳。我不說你是為送符,倒像和我們化布施來了。」眾人聽說,哄然一笑,連賈珍也掌不住笑了。

  賈母回頭道:「猴兒,猴兒!妳不怕下割舌地獄?」鳳姐笑道:「我們爺兒們不相干。他怎麼常常的說我該積陰騭,遲了就短命呢?」張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盤子來,一舉兩用,倒不為化布施,倒要把哥兒的那塊玉請下來,托出去給那些遠來的道友和徒子徒孫們見識見識。」賈母道:「既這麼著,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麼呢,帶著他去瞧了,叫他進來,就是了。」張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著小道是八十歲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還硬朗;二則外頭的人多,氣味難聞,況且大暑熱的天,哥兒受不慣,倘或哥兒中了髒氣味,倒值多了。」賈母聽說,便命寶玉摘下通靈玉來,放在盤內。那張道士兢兢業業的用蟒袱子墊著,捧出去了。

  這裡賈母帶著眾人各處遊玩一回,方去上樓。只見賈珍回說:「張爺爺送了玉來。」剛說著,張道士捧著盤子走到跟前,笑道:「眾人托小道的福,見了哥兒的玉,實在稀罕,都沒什麼敬賀的,這是他們各人傳道的法器,都願意為敬賀之禮。雖不稀罕,哥兒只留著玩耍賞人罷。」賈母聽說,向盤內看時,只見也有金璜,也有玉塊,或有〈事事如意〉,或有〈歲歲平安〉,皆是珠穿寶嵌、玉琢金鏤,共有三五十件。因說道:「你也胡鬧。他們出家人,是哪裡來的?何必這樣?這斷不能收。」張道士笑道:「這是他們一點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擋。老太太要不留下,倒叫他們看著小道微薄,不像是門下出身了。」賈母聽如此說,方命人接下了。寶玉笑道:「老太太,張爺爺既這麼說,又推辭不得,我要這個也無用,不如叫小子捧了這個,跟著我出去散給窮人罷。」賈母笑道:「這話說的也是。」張道士忙攔道:「哥兒雖要行好,但這些東西雖說不甚稀罕,也到底是幾件器皿。若給了窮人,一則與他們無益,二則反倒糟塌了這些東西。要捨給窮人,何不就散錢給他們呢?」寶玉聽說,便命:「收下,等晚上拿錢施捨罷。」說畢,張道士方才退出。

  這裡賈母和眾人上了樓,在正面樓上歸坐。鳳姐等上了東樓。眾丫頭等在西樓輪流伺候。一時賈珍上來回道:「神前拈了戲,頭一本是《白蛇記》。」賈母便問:「是什麼故事?」賈珍道:「漢高祖斬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滿床笏》。」賈母點頭道:「倒是第二本也還罷了。神佛既這樣,也只得如此。」又問:「第三本?」賈珍道:「第三本是《南柯夢》。」賈母聽了,便不言語。賈珍退下來,走至外邊,預備著申表、焚錢糧、開戲,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在樓上,坐在賈母旁邊,因叫個小丫頭子捧著方才那一盤子東西,將自己的玉帶上,用手翻弄尋撥,一件一件的挑與賈母看。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是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一個。」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小些。」賈母道:「原來是雲兒有這個。」寶玉道:「她這麼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她都記得。」黛玉冷笑道:「她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她才是留心呢!」寶釵聽說,回頭裝沒聽見。寶玉聽見史湘雲有這件東西,自己便將那麒麟忙拿起來,揣在懷裡。忽又想到怕人看見他聽是史湘雲有了,他就留著這件,因此手裡揣著,卻拿眼睛瞟人。只見眾人倒都不理論,惟有黛玉瞅著他點頭兒,似有贊嘆之意。寶玉心裡不覺沒意思起來,又掏出來,瞅著黛玉訕笑道:「這個東西有趣兒,我替妳拿著,到家裡穿上個穗子妳帶,好不好?」黛玉將頭一扭道:「我不稀罕。」寶玉笑道:「妳既不稀罕,我可就拿著了。」說著,又揣起來。

  剛要說話,只見賈珍之妻尤氏和賈蓉續娶的媳婦胡氏,婆媳兩個來了,見過賈母。賈母道:「妳們又來做什麼,我不過沒事來逛逛。」一句話說了,只見人報:「馮將軍家有人來了。」原來馮紫英家聽見賈府在廟裡打醮,連忙預備豬羊,香燭、茶食之類,趕來送禮。鳳姐聽了,忙趕過正樓來,拍手笑道:「噯呀!我卻沒防著這個。只說咱們娘兒們來閑逛逛,人家只當咱們大擺齋壇的來送禮。都是老太太鬧的!這又不得預備賞封兒。」剛說了,只見馮家的兩個管家女人上樓來了。馮家兩個未去,接著趙侍郎家也有禮來了。於是接二連三,都聽見賈府打醮,女眷都在廟裡,凡一應遠親近友,世家相與,都來送禮。賈母才後悔起來,說:「又不是什麼正經齋事,我們不過閑逛逛,沒的驚動人。」因此雖看了一天戲,至下午便回來了,次日便懶怠去。鳳姐又說:「打牆也是動土,已經驚動了人,今兒樂得還去逛逛。」賈母因昨日見張道士提起寶玉說親的事來,誰知寶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來生氣,嗔著張道士與他說了親,一口聲聲說:「從今以後,再不見張道士了。」別人也並不知為什麼原故。二則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賈母便執意不去了。鳳姐見不去,自己帶了人去,也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因見黛玉病了,心裡放不下,飯也懶怠吃,不時來問,只怕她有個好歹。黛玉因說道:「你只管聽你的戲去罷,在家裡做什麼?」寶玉因昨日張道士提親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聽見黛玉如此說,心裡因想道:「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她也奚落起我來。」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煩惱加了百倍。要是別人跟前斷不能動這肝火,只是黛玉說了這話,倒又比往日別人說這話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臉來,說道:「我白認得妳了!罷了,罷了!」黛玉聽說,冷笑了兩聲道:「你白認得了我嗎?我哪裡能夠像人家有什麼配的上你的呢!」寶玉聽了,便走來,直問到臉上道:「妳這麼說,是安心咒我天誅地滅?」黛玉一時解不過這話來。寶玉又道:「昨兒還為這個起了誓呢,今兒妳到底兒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誅地滅,妳又有什麼益處呢?」黛玉一聞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話來。今日原自己錯了,又是急,又是愧,便抽抽搭搭的哭起來,說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呢!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攔了你的好姻緣,你心裡生氣,來拿我煞性子!」

  原來寶玉自幼生成來的有一種下流痴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我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都只用假意試探,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難道妳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只有妳?妳不能為我解煩惱,反來拿這個話堵噎我,可見我心裡時時刻刻白有妳,妳心裡竟沒我了。」寶玉是這個意思,只口裡說不出來。

  那黛玉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我就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無聞的,方見的是待我重,無毫發私心了。怎麼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呢?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這個金玉的念頭。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麼樣都好,只要妳隨意,我就立刻因妳死了,也是情願的。妳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那才是妳和我近,不和我遠。」黛玉心裡又想著:「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丟開,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遠了。」

  看官,你道兩個人原是一個心,如此看來,卻都是多生了枝葉,將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了。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難以備述。如今只說他們外面的形容。那寶玉又聽見她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逆了己意。心裡乾噎,口裡說不出來,便賭氣向頸上摘下通靈玉來,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麼勞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堅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風不動。寶玉見不破,便回身找東西來砸。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砸那啞吧東西?有砸他的,不如來砸我!」

  二人鬧著,紫鵑、雪雁等忙來解勸。後來見寶玉下死勁的砸那玉,忙上來奪,又奪不下來。見比往日鬧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襲人。襲人忙趕了來,才奪下來。寶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東西,與妳們什麼相干!」襲人見他臉都氣黃了,眉眼都變了,從來沒氣的這麼樣,便拉著他的手,笑道:「你和妹妹拌嘴,不犯著砸它;倘或砸壞了,叫她心裡臉上怎麼過的去呢!」黛玉一行哭著,一行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寶玉連襲人不如,越發傷心大哭起來。心裡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飲,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出來了。紫鵑忙上來用絹子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塊絹子吐濕。雪雁忙上來捶揉。紫鵑道:「雖然生氣,姑娘到底也該保重些。才吃了藥,好些兒,這會子和寶二爺拌嘴,又吐出來了;倘或犯了病,寶二爺怎麼心裡過的去呢?」寶玉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黛玉竟還不如紫鵑呢。又見黛玉臉紅頭脹,一行啼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不勝怯弱。寶玉見了這般,又自己後悔:「方才不該和她較証,這會子她這樣光景,我又替不了她。」心裡想著,也由不得滴下淚來了。

  襲人守著寶玉,見他兩個哭的悲痛,也心酸起來。又摸著寶玉的手冰涼,要勸寶玉不哭罷,一則恐寶玉有委屈悶在心裡,二則又恐薄了黛玉,兩頭兒為難。正是女兒家的心性,不覺也流下淚來。紫鵑一面收拾了吐的藥,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輕輕的扇著,見三個人都鴉雀無聲,各自哭各自的,索性也傷起心來,也拿著絹子拭淚。四個人都無言對泣。還是襲人勉強笑向寶玉道:「你不看別的,你看看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該和林姑娘拌嘴呀。」黛玉聽了,也不顧病,趕來奪過去,順手抓起一把剪子來就鉸。襲人、紫鵑剛要奪,已經剪了幾段。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別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呢!」襲人忙接了玉道:「何苦來!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寶玉向黛玉道:「妳只管鉸!我橫豎不帶它,也沒什麼。」只顧裡頭鬧,誰知那些老婆子們見黛玉大哭大吐,寶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鬧到什麼田地兒,便連忙的一齊往前頭去回了賈母、王夫人知道,好不至於連累了她們。

  那賈母、王夫人見她們忙忙的做一件正經事來告訴,也都不知有了什麼原故,便一齊進園來瞧。急的襲人抱怨紫鵑:「為什麼驚動了老太太、太太?」紫鵑又只當是襲人著人去告訴的,也抱怨襲人。那賈母、王夫人進來,見寶玉也無言,黛玉也無話,問起來,又沒為什麼事,便將這禍移到襲人、紫鵑兩個人身上,說:「為什麼妳們不小心伏侍,這會子鬧起來都不管呢!」因此將二人連罵帶說教訓了一頓。二人都沒的說,只得聽著。還是賈母帶出寶玉去了,方才平服。

  過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裡擺酒唱戲,賈府諸人都去了。寶玉因得罪了黛玉,二人總未見面,心中正自後悔,無精打彩,哪裡還有心腸去看戲,因而推病不去。黛玉不過前日中了些暑褥之氣,本無甚大病,聽見他不去,心裡想:「他是好吃酒聽戲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為昨兒氣著了;再不然他見我不去,他也沒心腸去。只是昨兒千不該萬不該鉸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帶了,還得我穿了他才帶。」因而心中十分後悔。那賈母見他兩個都生氣,只說趁今兒那邊去看戲,他兩個見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哪一世裡造下的孽障?偏偏兒的遇見了這麼兩個不懂事的小冤家兒,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語兒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了。幾時我閉了眼,斷了這口氣,任憑你們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他娘的又不咽這口氣!」自己抱怨著,也哭起來了。

  誰知這個話傳到寶玉、黛玉二人耳內,他二人竟從來沒有聽見過『不是冤家不聚頭』的這句俗話兒,如今忽然得了這句話,好似參禪的一般,都低著頭細嚼這句話的滋味兒,不覺的潸然淚下。雖然不曾會面,卻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正是人居兩地,情發一心了。

  襲人因勸寶玉道:「千萬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裡的小廝們和他的姐姐妹妹拌嘴,或是兩口子紛爭,你要是聽見了,還罵那些小廝們蠢,不能體貼女孩兒們的心腸,今兒怎麼你也這麼著起來了。明兒初五,大節下的,你們兩個再這麼仇人似的,老太太越發要生氣了,一定弄得大家不安生。依我勸你,正經下個氣兒,賠個不是,大家還是照常一樣兒的,這麼著不好嗎?」寶玉聽了,不知依與不依。

  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45:21

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椿齡畫薔癡及局外

  話說林黛玉自與寶玉口角後也覺後悔,但又無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紫鵑也看出八九,便勸道:「論前兒的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的脾氣,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為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黛玉啐道:「呸!妳倒來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麼浮躁了?」紫鵑笑道:「好好兒的,為什麼鉸了那穗子?不是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兒,常要歪派他才這麼樣。」黛玉欲答話,只聽院外叫門。紫鵑聽了聽,笑道:「這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來了。」黛玉聽了,說:「不許開門!」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麼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他,如何使得呢。」口裡說著,便出去開門,果然是寶玉。一面讓他進來,一面笑著說道:「我只當寶二爺再不上我們的門了,誰知道這會子又來了。」寶玉笑道:「妳們把極小的事情倒說大了,好好的為什麼不來?我就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鵑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裡氣還不大好。」寶玉笑道:「我知道了,有什麼氣呢。」一面說著,一面進來。

  只見黛玉又在床上哭。那黛玉本不曾哭,聽見寶玉來,由不得傷心,止不住滾下淚來。寶玉笑著走近床來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顧拭淚,並不答應。寶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妳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見,倒像是咱們又拌了嘴的似的。要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候兒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妳要打要罵,憑妳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說著,又把好妹妹叫了幾十聲。黛玉心裡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聽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咱們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別人原親近,因又掌不住,便哭道:「你也不用來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權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妳往哪裡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寶玉道:「妳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聞此言,登時把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等我把這個話告訴別人評評理。」寶玉自知說的造次了,後悔不來,登時臉上紅漲,低了頭不敢作聲,幸而屋裡沒人。

  黛玉兩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氣的噯了一聲,說不出話來。見寶玉憋的臉上紫漲,便咬著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上戳了一下子,哼了一聲,說道:「你這個──」剛說了三個字,便又嘆了一口氣,仍拿起絹子來擦眼淚。寶玉心裡原有無限的心事,又兼說錯了話,正自後悔,見黛玉戳他一下子,要說也說不出來,自嘆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覺掉下淚來。要用絹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帶來,便用衫袖去擦。黛玉雖然哭著,卻一眼看見他穿著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面自己拭淚,一面回身枕上搭的一方綃帕拿起來向寶玉懷裡一摔,一語不發,仍掩面而泣。寶玉見她摔了帕子來,忙接住拭了淚,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她一隻手,笑道:「我的五臟都揉碎了,妳還只是哭。走罷,我和妳到老太太那裡去罷。」黛玉將手一摔道:「誰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還這麼涎皮賴臉的,連個禮也不知道。」一句話沒說完,只聽嚷道:「好了!」寶、黛兩個不防,都唬了一跳。

  回頭看時,只見鳳姐兒跑進來,笑道:「老太太在那裡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來瞧瞧你們好了沒有,我說不用瞧,過不了三天,他們自己就好了。老太太罵我,說我懶,我來了,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也沒見你們兩個有些什麼可拌的,三日好了,兩日惱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這會子拉著手哭的,昨兒為麼又成了烏眼雞似的呢?還不跟著我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點兒心呢。」說著,拉了黛玉就走。黛玉回頭叫丫頭們,一個也沒有。鳳姐道:「又叫她們做什麼,有我伏侍呢。」一面說,一面拉著就走,寶玉在後頭跟著。出了園門,到了賈母跟前,鳳姐笑道:「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和。趕我到那裡說和,誰知兩個人在一塊兒對賠不是呢,倒像黃鷹抓住鷂子的腳,兩個人都扣了環了!哪裡還要人去說合呢?」說的滿屋裡都笑起來。

  此時寶釵正在這裡,那黛玉只一言不發,挨著賈母坐下。寶玉沒什麼說的,便向寶釵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沒有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道我病,倒像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明兒姐姐閑了,替我分辯分辯。」寶釵笑道:「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常在一處,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麼不聽戲去?」寶釵道:「我怕熱。聽了兩齣,熱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富態些。」寶釵聽說,登時紅了臉,待要發作,又不好怎麼樣;回思了一回,臉上越下不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楊國忠的!」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靚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著她厲聲說道:「妳要仔細,妳見我和誰玩過,有和妳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妳該問她們去!」說的靚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比才在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向別人搭訕去了。

  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取個笑兒,不想靚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她便改口說道:「寶姐姐,妳聽了兩齣什麼戲?」寶釵因見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她的心願。忽又見她問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齣戲的名兒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套。這叫做《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什麼叫負荊請罪。」一句話未說了,寶玉、黛玉二人心裡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這些上雖不通,但只看他三人的形景,便知其意,也笑問道:「這們大熱的天,誰還吃生薑呢?」眾人不解,便道:「沒有吃生薑的。」鳳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薑,怎麼這麼辣辣的呢?」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意思了。寶釵再欲說話,寶玉十分羞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沒解過他們四個人的話來,因此付之一笑。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黛玉向寶玉道:「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說呢!」寶玉正因寶釵多心,自己沒趣兒,又見黛玉問著他,越發沒好氣起來。欲待要說兩句,又怕黛玉多心,說不得忍氣,無精打彩一直出來。誰知目今盛暑之際,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僕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聲。

  從賈母這裡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她院門前,只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只見幾個丫頭手裡拿著針線,卻打盹兒。王夫人在裡間涼床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斜著眼亂恍。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她耳朵上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眼,見是寶玉,寶玉便悄俏的笑道:「就睏的這麼著?」金釧抿嘴兒一笑,擺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她,就有些戀戀不捨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裡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一丸出來,向金釧兒嘴裡一送,金釧兒也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討了妳,咱們在一處吧!」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說。」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兒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俗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告訴你個巧方兒,你往東小院兒裡頭拿環哥兒和彩雲去。」寶玉笑道:「誰管他的事呢!咱們只說咱們的。」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妳們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跑了。

  這裡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妳媽叫來!帶出妳姐姐去。」金釧兒聽見,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子,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氣忿不過,打了一下子,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釧兒的母親白老媳婦兒領出去了。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見王夫人醒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天,樹陰匝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架,只聽見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那邊架下有人。此時正是五月,那薔薇花葉茂盛之際,寶玉悄悄的隔著藥欄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裡拿著根別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士,一面悄悄的流淚。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痴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了,不但不為新奇,而且更是可厭。」想畢,便要叫那女子說:「妳不用跟著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兒,倒像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裡頭的一個,卻辨不出她是生、旦、淨、丑哪一個腳色來。寶玉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回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今日再得罪了她們,越發沒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她而去,只管痴看。

  只見她雖然用金簪畫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拿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裡,拿指頭按著她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到:「必定是她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怕忘了,在地下面著推敲也末可知,且看她底下再寫什麼。」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裡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裡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畫完一個薔,又畫一個薔,已經畫了有幾十個。外面的不覺也看痴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才這麼個樣兒。外面她既是這個樣兒,心裡還不知怎麼熬煎呢?看她的模樣兒這麼單薄,心裡哪裡還擱得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妳分些過來。」

  卻說伏中陰睛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然涼風過處,颯颯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那女孩子頭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是下雨了,她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妳看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她「不用寫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兒。那女孩子只當也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恰紅院去了,心裡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玩耍。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溝,把水積在院內,拿些綠頭鴨、花、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玩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遊廊上嘻笑。寶玉見關著門,便用手扣門,裡面諸人只顧笑,哪裡聽見。叫了半日,拍得門山響,裡面方聽見了。料著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麼來?」襲人道:「等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別叫他淋著回去。」說著,便順著遊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得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好笑,忙開了門,笑著彎腰拍手道:「哪裡知道是爺回來了!你怎麼大雨裡跑了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方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們,便一腳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妳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著我取笑兒了!」口裡說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妳來了!踢在哪裡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一句大話兒的,今忽見寶玉生氣踢了她一下子,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麼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她,少不得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呢!」寶玉一面進房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麼大,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偏偏兒就碰見妳了。」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也不論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日順了手,只管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是安心呢?素日開門關門的都是小丫頭們的事,她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得人牙癢癢。她們沒個怕懼,要是她們,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剛才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說著,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

  襲人只覺肋下疼得心裡發鬧,晚飯也不曾吃。到晚間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寶玉雖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心裡也不安穩。半夜裡聽見襲人「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來,悄悄的秉燈來照。剛到床前,只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做什麼?」寶玉道:「妳夢裡噯喲,必是踢重了,我瞧瞧。」襲人道:「我頭上發暈,嗓子裡又腥又甜,你倒是照一照地下罷。」寶玉聽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只說:「了不得!」襲人見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46:35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管灰了,眼中不覺得滴下淚來。寶玉見她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妳心裡覺著怎麼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兒的,覺怎麼樣呢!」寶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峒丸來。襲人拉著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大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不好嗎?」寶玉聽了有理,也只得罷了,向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口。襲人知寶玉心內也不安,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不依,況且定要驚動別人,不如且由他去罷。因此倚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那天剛亮,寶玉也顧不得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麼吃,怎麼敷。寶玉記了,回園來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繫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過節。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只當是昨日金釧兒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兒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歡,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迎春姐妹見眾人沒意思,也都沒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個道理。她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喜歡,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感傷,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兒開的時候兒叫人愛,到謝的時候兒便增了許多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歡喜時,她反以為悲。

  那寶玉的性情只願人常聚不散,花常開不謝;及到筵散花榭,雖有萬種悲傷,也就沒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黛玉還不覺怎麼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房中,長吁短嘆。偏偏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將骨子跌折。寶玉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妳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先時候兒什麼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何苦來呢!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妳不用忙,將來橫豎有散的日子!」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兒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呀,省了我們惹得生氣。自古以來,就只是妳一個人會伏侍,我們原不會伏侍。因為妳伏侍的好,為什麼昨兒才挨窩心腳啊!我們不會伏侍的,明日還不知犯什麼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又見寶玉已經氣得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妳出去逛逛兒,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她說我們兩字,自然是她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醋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不是我說,正經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

  襲人羞得臉紫漲起來,想想原是自己把話說錯了。寶玉一面說道:「妳們氣不忿,我明日偏抬舉她。」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她一個糊塗人,你和她分證什麼?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日是怎麼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塗人,哪裡配和我說話!我不過奴才罷咧!」襲人聽說,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還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裡惱我,妳只和我說,不犯著當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麼吵得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麼主意?我就不說,讓妳說去。」說著便往外走。寶玉向晴雯道:「妳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妳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妳也大了,打發妳出去好不好﹖」

  晴雯聽了這話,不覺越傷起心來,含淚說道:「我為什麼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去也不能夠的。」寶玉道:「我何曾經過這樣吵鬧?一定是妳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發妳去罷。」說著,站起來就要走。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哪裡去?」寶玉道:「回太太去!」襲人笑道:「好沒意思!認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她!就是她認真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說是她鬧著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道:「這又奇了。妳又不去,妳又只管鬧。我經不起這麼吵,不如去了倒乾淨。」說著一定要去回。襲人見攔不住,只得跪下了。

  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的利害,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寶玉忙把襲人拉起來,嘆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眾人起去。向襲人道:「叫我怎麼樣才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著,不覺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下淚來,自己也就哭了。睛雯在旁哭著,方欲說話,只見黛玉進來,晴雯便出去了。

  黛玉笑道:「大節下,怎麼好好兒的哭起來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都「噗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你不要告訴我,我不問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膀,笑道:「好嫂子,妳告訴我。必定是你們兩口兒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息和息。」襲人推她道:「姑娘,妳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黛玉笑道:「妳說妳是丫頭,我只拿妳當嫂子待。」寶玉道:「妳何苦來替她招罵呢,饒這麼著,還有人說閑話,還擱得住妳來說這些個!」襲人笑道:「姑娘,妳不知道我的心,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黛玉笑道:「妳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妳死了,我做和尚去。」襲人道:「你老實些罷,何苦還混說。」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著嘴兒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做和尚的招數兒。」寶玉聽了,知道是點他前日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

  一時黛玉去了,就有人來說:「薛大爺請。」寶玉只得去了,原來吃酒,不能推辭,只得盡席而散。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只見院中早把乘涼的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著。寶玉只當是襲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她,問道:「疼的好些了?」只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寶玉將她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妳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麼兩句,妳就說上那些話。妳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勸妳,又刮拉上她。妳自己想想該不該?」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扯的做什麼,叫人看見什麼樣兒呢!我這個身子本不配坐在這裡。」寶玉笑道:「妳既知道不配,為什麼躺著呢?」晴雯沒的說,「嗤」的又笑了,說道:「你不來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都洗了,我叫她們來。」寶玉笑道:「我才喝了好些酒,還得洗洗。妳既沒洗,拿水來,咱們兩個洗。」

  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啊,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做什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子,連席了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麼洗的,笑了幾天。我也沒工夫收拾水,你也不用和我一塊兒洗。今兒也涼快,我也不洗了,我倒是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蓖蓖頭。才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那水晶缸裡呢。叫她們打發你吃不好嗎?」寶玉笑道:「既這麼著,妳不洗,就洗洗手給我拿果子來吃罷。」晴雯笑道:「可是說的,我一個蠢才,連扇子還跌折了,哪裡還配打發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盤子,更了不得了。」寶玉笑道:「妳愛砸就砸。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妳愛這樣,我愛那樣,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損的,妳要撕著玩兒也可以使得,只是別生氣時拿它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妳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使得,只別在氣頭兒上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我來撕。我最喜歡聽撕的聲兒。」寶玉聽了,便笑著遞給她。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又聽嗤嗤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撕的好!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瞪了一眼,啐道:「少作點孽兒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她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給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幾半子,二人都大笑起來。麝月道:「這是怎麼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笑道:「妳打開扇子匣子揀去,什麼好東西!」麝月道:「既這麼說,就把扇子搬出來,讓她盡力撕不好嗎?」寶玉笑道:「妳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樣孽。她沒折了手,叫她自己搬去。」晴雯笑著,便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一面說,一面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

  至次日午間,王夫人、寶釵、黛玉眾姐妹正在賈母房中坐著,有人回道:「史大姑娘來了。」一時,果見史湘雲帶領眾多丫鬟媳婦走進院來。寶釵、黛玉等忙迎至階下相見。青年妹妹經月不見,一旦相逢自然是親密的,一時進入房中,請安問好,都見過了。賈母因說:「天熱,把外頭的衣裳脫脫罷。」湘雲忙起身寬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沒見穿上這些做什麼!」湘雲笑道:「都是二嬸娘叫穿的,誰願意穿這些!」寶釵一旁笑道:「姨媽不知道,她穿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可記得舊年三四月裡,她在這裡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帶子也繫上,猛一瞧,活脫兒就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她站在那椅子後頭,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掛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她只是笑,也不過去。後來大家忍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還說:『扮作小子樣兒,更好看了。』」黛玉道:「這算什麼!惟有前年正月裡接了她來,住了兩日,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老太太的一件新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放在那裡。誰知眼不見她就披上了,又大又長,她就拿了條汗巾子攔腰繫上,和丫頭們在後院子裡撲雪人兒玩。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呢!」說著,大家想起來,都笑了。

  寶釵笑問那周奶媽道:「周媽,妳們姑娘還那麼淘氣不淘氣了?」周奶媽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氣也罷了,我就嫌她愛說話,也沒見睡在哪裡,還是哈哈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那些謊話。」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麼著?」賈母因問:「今日還是住著,還是家去呢?」周奶奶笑道:「老太太沒有看見,衣裳都帶了來了,可不住兩天。」湘雲問寶釵道:「寶哥哥不在家麼?」寶釵笑道:「她再不想別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好玩笑,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賈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

  剛說著,只見寶玉來了,笑道:「雲妹妹來了!怎麼前日打發人接妳去不來?」王夫人道:「這裡老太太才說這一個,他又來提名道姓的了。」黛玉道:「妳哥哥有好東西等著給妳呢。」湘雲道:「什麼好東西?」寶玉道:「妳信她!幾日不見,越發高了。」湘雲笑道:「襲人姐姐好?」寶玉道:「好,多謝妳想著。」湘雲道:「我給她帶了好東西來了。」說著,拿出絹子來,挽著一個搭。寶玉道:「又是什麼好物兒?妳倒不如把前日送來的那絳紋石的戒指兒帶兩個給她。」湘雲笑道:「這是什麼!」說著便打開,眾人看時,果然是上次送來的那絳紋戒指,一包四個。黛玉笑道:「你們瞧瞧她這個人,前日一般的打發人給我們送來,妳就把她的也帶了來,豈不省事?今日巴巴兒的自己帶了來,我打量又是什麼新奇東西呢,原來還是它!真真妳是個糊塗人。」湘雲笑道:「妳才糊塗呢!我把這理說出來,大家評評誰糊塗。給妳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人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們的。要帶了它們的來,須得我告訴來人,這是哪一個女孩兒的,那是哪一個女孩兒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再糊塗些,她們的名字多了,記不清楚,混鬧胡說的,反倒連你們的都攪混了。要是打發個女人來還好,偏前日又打發著小子來,可怎麼說女孩兒們的名字呢?還是我來給它們帶了來,豈不清白。」說著,把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麼清楚?」眾人聽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寶玉笑道:「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黛玉聽了,冷笑道:「她不會說話,就配帶金麒麟了!」一面說著,便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寶釵抿著嘴兒一笑。寶玉聽見了,倒自己後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釵一笑,由不得也一笑。寶釵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開,找了黛玉說笑去了。

  賈母因向湘雲道:「喝了茶歇歇兒,瞧瞧妳嫂子們去罷。園裡也涼快,和妳姐姐們去逛逛。」湘雲答應了,因將三個戒指兒包上,歇了歇,便起身要瞧鳳姐等去。眾奶娘丫頭跟著,到了鳳姐那裡,說笑了一回。出來便往大觀園來見過了李紈。少坐片時,便往怡紅院來找襲人。因回頭說道:「妳們不必跟著,只管瞧妳們的親戚去。留下縷兒伏侍就是了。」眾人應了,自去尋姑覓嫂,單剩下湘雲、翠縷兩個。

  翠縷道:「這荷花怎麼還不開?」湘雲道:「時候兒還沒到呢。」翠縷道:「這也和咱們家池子裡的一樣,也是樓子花兒。」湘雲道:「他們這個還不及咱們的。」翠縷道:「他們那邊有棵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這也難為他長。」湘雲道:「花草也是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翠縷把臉一扭,說道:「我不信這話。要說和人一樣,我怎麼沒見過頭上又長出一個頭來的人呢?」湘雲聽了,由不得一笑,說道:「我說妳不用說話,妳偏愛說。這叫人怎麼答言呢?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就是一生出來人人罕見的,究竟道理還是一樣。」翠縷道:「這麼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辟地,都是些陰陽了?」湘雲笑道:「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什麼都是些陰陽!況且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個字:陽盡了就是陰,陰盡了就是陽。不是陰盡了又有一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陰生出來。」翠縷道:「這糊塗死我了。什麼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我只問姑娘:這陰陽是怎麼個樣兒?」湘雲道:「這陰陽不過是個氣罷了。器物賦了,才成形質,譬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翠縷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兒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著日頭叫太陽呢,算命的管著月亮叫什麼太陰星,就是這個理了。」湘雲笑道:「阿彌陀佛,剛剛兒的明白了。」翠縷道:「這些東西有陰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屹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不成?」湘雲道:「怎麼沒有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兒,還分陰陽呢:向上朝陽的就是陽,背陰覆下的就是陰了。」翠縷聽了,點頭笑道:「原來這麼著,我可明白了。只是咱們這手裡的扇子,怎麼是陰,怎麼是陽呢?」湘雲道:「這邊正面就為陽,那反面就為陰。」翠縷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幾件東西要問,因想不起什麼來,猛低頭看見湘雲宮絛上的金麒麟,便提起來,笑道:「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湘雲道:「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麼沒有呢?」翠縷道:「這是公的,還是母的呢?」湘雲啐道:「什麼公的母的,又胡說了。」翠縷道:「這也罷了,怎麼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湘雲沉了臉說道:「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說出好的來了!」翠縷道:「這有什麼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湘雲噗嗤的笑道:「妳知道什麼?」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湘雲拿著絹子掩著嘴笑起來。翠縷道:「說的是了,就笑的這麼樣?」湘雲道:「很是,很是!」翠縷道:「人家說主人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雲笑道:「妳很懂得。」

  正說著,只見薔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東西。湘雲指著問道:「妳看那是什麼?」翠縷聽了,忙趕去拾起來,看著笑道:「可分出陰陽來了!」說著,先拿湘雲的麒麟瞧。湘雲要把揀的瞧瞧,翠縷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寶貝,姑娘瞧不得!這是從哪裡來的?好奇怪!我只從來在這裡,沒見人有這個。」湘雲道:「拿來我瞧瞧。」翠縷將手一撒,笑道:「姑娘請看。」湘雲舉目一看,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雲伸手擎在掌上,心裡不知怎麼一動,似有所感。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道:「你在這日頭底下做什麼呢?怎麼不找襲人去呢?」湘雲連忙將那個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們一處走。」說著,大家進了怡紅院來。

  襲人正在階下倚檻迎風,忽見湘雲來了,連忙迎下來,攜手笑說一向別情,一面進來讓坐。寶玉因問道:「妳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妳呢。」說著,一面在身上掏了半天,噯呀了一聲,便問襲人:「那個東西妳收起來了麼?」襲人道:「什麼東西?」寶玉道:「前日得的麒麟。」襲人道:「你天天帶在身上的,怎麼問我?」寶玉聽了,將手一拍,說道:「這可丟了,往哪裡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尋去。湘雲聽了,方知是寶玉遺落的,便笑問道:「你幾時又有個麒麟了?」寶玉道:「前日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丟了,我也糊塗了。」湘雲笑道:「幸而是個玩的東西,還是這麼慌張。」說著,將手一撒,笑道:「你瞧瞧,是這個不是?」寶玉一見,由不得歡喜非常。

  要知後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47:30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話說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歡喜,便伸手來拿,笑道:「虧妳揀著了。妳是怎麼拾著的?」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日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襲人倒了茶來與湘雲吃,一面笑道:「大姑娘,我前日聽見妳大喜呀。」湘雲紅了臉,扭過頭去吃茶,一聲也不答應。襲人笑道:「這會子又害臊了?妳還記得那幾年,咱們在西邊暖閣上住著,晚上妳和我說的話?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臊了?」湘雲的臉越發紅了,勉強笑道:「妳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妳配給了他。我來了,妳就不那麼待我了。」襲人也紅了臉,笑道:「罷喲,先頭裡,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妳梳頭洗臉,做這個弄那個,如今拿出小姐款兒來了。妳既拿款,我敢親近嗎?」湘雲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麼著,就立刻死了。妳瞧瞧,這麼大熱天,我來了必定先瞧瞧妳。妳不信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哪一回不想念妳幾句?」

  襲人和寶玉聽了,都笑勸道:「說玩話兒,妳又認真了。還是這麼性兒急。」湘雲道:「妳不說妳的話咽人,倒說人性急。」一面說,一面打開絹子,將戒指遞與襲人。襲人感謝不盡,因笑道:「妳前日送妳姐姐們的,我已經得了。今日妳親自又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就為這個試出妳來了。戒指兒能值多少,可見妳的心真。」史湘雲道:「是誰給妳的?」襲人道:「是寶姑娘給我的。」湘雲啐道:「我只當林姐姐送妳的,原來是寶姐姐給了妳。我天天在家裡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沒妨礙的!」說道,眼圈兒就紅了。

  寶玉道:「罷罷罷,不用提起這這個話了。」史湘雲道:「提這個便怎麼?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嗔我讚了寶姐姐了。可是為這個不是?」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道:「雲姑娘,妳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嘴快了。」寶玉笑道:「我說你們這幾個人難說話,果然不錯。」史湘雲道:「好哥哥,你不必說話叫我噁心。只會在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麼好了。」

  襲人道:「且別說玩話,正有一件事要求妳呢。」史湘雲便問:「什麼事?」襲人道:「有一雙鞋,摳了墊心子,我這兩日身上不好,不得做,妳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雲道:「這又奇了。妳家放著這些巧人不算,還有什麼針線上的、裁剪上的,怎麼叫我做起來?妳的活計叫人做,誰好意思不做呢?」襲人笑道:「妳又糊塗了。妳難道不知道,我們這屋裡的針線,是不要那些針線上的人做的。」史湘雲聽了,便知是寶玉的鞋,因笑道:「既這麼說,我就替妳做做罷。只是一件,妳的我才做,別人的我可不能。」襲人笑道:「又來了。我是個什麼兒,就敢煩妳做鞋了!實告訴妳,可不是我的。妳別管是誰的,橫豎我領情就是了。」史湘雲道:「論理,妳的東西也不知煩我做了多少。今日我倒不做的原故,妳必定也知道。」襲人道:「我倒也不知道。」

  史湘雲冷笑道:「前日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兒拿著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妳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奴才了。」寶玉忙笑道:「前日的那個本不知是妳做的。」襲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妳做的,是我哄他的話,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扎的絕出奇的好花兒,叫他們拿了一個扇套兒試試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給這個瞧那個看的。不知怎麼又惹惱了那一位,鉸了兩段,回來他還叫趕著做去,我才說了是妳做的,他後悔的什麼似的!」史湘雲道:「這越發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氣,她既會剪,就叫她做。」襲人道:「她可不做呢。饒這麼著老太太還怕她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肯煩她做呢?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登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雲一邊搖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哪裡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見的。」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動他的好處,他才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過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罷了,並不願和這些人來往。」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論談論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得出些什麼來?」

  寶玉聽了,大覺逆耳,便道:「姑娘請別的屋裡坐坐罷,我這裡仔細髒了妳這樣知經濟的人!」襲人連忙解說道:「姑娘快別說他。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啐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的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些話來,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過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她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是有涵養、心地寬大的。誰知這一位反倒和她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他賭氣不理,他後來不知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嗎?要是她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她生分了。」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帳話麼?」

  原來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裡,寶玉一定又趕來,說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願。今忽見寶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進來,正聽見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些混帳話,要說這話,我也和她生分了」。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本所嘆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既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爾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覺淚又下來。待要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

  這裡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黛玉在前面慢慢走著,似乎有拭淚之狀,便忙趕上來笑道:「妹妹往哪裡去?怎麼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妳了?」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來。」寶玉笑道:「妳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沒乾,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她拭淚。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又這麼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動了手,也就顧不得死活。」黛玉道:「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好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妳還說這些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這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麼要緊,筋都疊暴起來,急得一臉汗。」一面說,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妳放心。」黛玉聽了,怔了半天,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這個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妳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妳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妳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妳天天為我生氣了!」黛玉道:「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妳別哄我。妳真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連妳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負了。妳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詞,不知一時從哪一句說起,卻也怔怔的瞅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聲,眼中淚直流下來,回身便走。寶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都知道了。」口裡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望著,只管發起呆來,原來方才出來忙了,不曾帶得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送給他,猛抬頭看見黛玉和他站著,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著不動,因而趕上來說道:「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了我看見,趕著送來。」寶玉正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誰,只管呆著臉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來不敢說,今日膽大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為妳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等妳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妳!」襲人聽了,驚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連忙推他道:「這是哪裡的話?你是怎麼著了?還不快去嗎?」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雖然羞的滿面紫漲,卻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話也沒有,竟自走去。

  這裡襲人見他去後,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倒怕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卻是如何處治,方能免此醜禍?想到此間,也不覺呆呆的發起怔來。誰知寶釵恰從那邊走來,笑道:「大毒日頭底下,出什麼神呢?」襲人見問,忙笑道:「我才見兩個雀兒打架,倒很有個玩意兒,就看住了。」寶釵道:「寶兄弟才穿了衣服,忙忙的哪裡去了?我要叫住問他呢,只是他慌慌張張的走過去,竟像沒理會我的,所以沒問。」襲人道:「老爺叫他出去的。」寶釵聽了,忙說道:「噯喲,這麼大熱的天,叫他做什麼?別是想起什麼來生了氣,叫他出去教訓一場罷?」襲人笑道:「不是這個,想必有客要會。」寶釵笑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麼熱天不在家裡涼快,跑什麼!」襲人笑道:「妳可說麼!」寶釵因問:「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麼呢?」襲人笑道:「才說了會子閑話兒,又瞧了會子我前日粘的鞋幫子,明日還求她做去呢。」

  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笑道:「妳這麼個明白人,怎麼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我近來看著雲姑娘的神情兒,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兒的東西都是她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她來了,她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她就說家裡累得慌?我再問她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她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嘴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看她的形景兒,自然從小兒了沒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見她也不覺的傷起心來。」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道:「是了。怪道上月我求她打十根蝴蝶兒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人送來,還說:『這是粗打的,且在別處將就使罷;要勻淨的,等明日來住著再好生打。』如今聽姑娘這話,想來我們求她,她不好推辭,不知她在家裡怎麼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塗了,早知道是這麼著,我也不該求她。」寶釵道:「上次她告訴我,說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兒,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襲人道:「偏我們那個牛心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裡這些活計上的人做,我又弄不開這些。」寶釵笑道:「妳不必忙,我替妳做些就是了。」襲人笑道:「當真的?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親自過來。」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哪裡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兒的投井死了。」襲人聽得,唬了一跳,忙問:「哪個金釧兒?」那老婆子道:「哪裡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裡的。前日不知為什麼攆出去,在家裡哭天抹淚的,也都不理會她,誰知找不著她,才有打水的人說那東南角上井裡打水,見一個尸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她!他們還只管亂著要救,哪裡中用了呢?」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讚嘆,想素日同愾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安慰。這裡襲人自回去了。

  寶釵來至王夫人房裡,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裡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問:「妳打哪裡來?」寶釵道:「打園裡來。」王夫人道:「妳打園裡來,可曾見妳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他了,穿著衣裳出去了,不知哪裡去?」王夫人點頭嘆道:「妳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兒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她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她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她幾天,還叫她上來,誰知她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她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她下去住著,或是在井旁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她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裡不安!」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她幾兩銀子發送她,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王夫人道:「才剛我賞了五十兩銀子給她媽,原要還把妳姐妹們的新衣裳給她兩件裝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麼新做的衣裳,只有妳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我想妳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她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她做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去裝裹,豈不忌諱?因這麼著,我才現叫裁縫趕著做一套給她。要是別的丫頭,賞她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兒差不多兒!」口裡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日倒做了兩套,拿來給她,豈不省事?況且她活的時候兒也穿過我的舊衣裳,身量也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妳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寶釵去。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見寶釵來了,就掩住口不說了。寶釵見此景況,察言觀色,早知覺了七八分。於是將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將金釧兒的母親叫來,拿了去了。

  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48:16

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苔撻

  卻說王夫人喚上金釧的母親來,拿了幾件簪環當面賞了,又吩咐:「請幾眾僧人唸經超度她。」金釧的母親磕了頭,謝了出去。

  原來寶玉會過雨村回來,聽見金釧兒含羞自盡,心中早已五內摧傷,進來又被王夫人數說教訓了一番,也無可回說。看見寶釵進來,方得便走出,茫然不知何往,背著手,低著頭,一面感嘆,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廳上。剛轉過屏門,不想對面來了一人正往裡走,可巧撞了個滿懷。只聽那人喝一聲:「站住!」寶玉唬了一跳,抬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他父親。早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只得垂手一旁站著。賈政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的什麼?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那半天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仍是委委瑣瑣的。我看你臉上一團私欲愁悶氣色,這會子又噯聲嘆氣,你哪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無故這樣,是什麼原故?」寶玉素日雖然口角伶俐,此時一心卻為金釧兒感傷,恨不得也身亡命殞。如今見他父親說這些話,究竟不曾聽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著。

  賈政見他惶悚,應對不似往日,原本無氣的,這一來倒生了三分氣。方欲說話,忽有門上人來回:「忠順親王府裡有人來,要見老爺。」賈政聽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並不與忠順府來往,為什麼今日打發人來?」一面想,一面命:「快請廳上坐。」急忙進內更衣。出來接見時,卻是忠順府長府官,一面彼此見了禮,歸坐獻茶。未及敘談,那長府官先就說道:「下官此來並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來,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爺面上,敢煩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爺知情,且連下官輩亦感謝不盡。」賈政聽了這話,摸不著頭腦,忙陪笑起身問道:「大人既奉王命而來,不知有何見諭?望大人宣明,學生好遵諭承辦。」那長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辦,只用老先生一句話就完了。我們府裡有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察訪。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啣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下官輩聽了,尊府不比別家,可以擅來索取,因此啟明王爺。王爺亦云:『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隨機應答,謹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心,竟斷斷少不得此人。』故此來求先生轉致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則可慰王爺諄諄奉懇,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苦。」說畢,忙打一躬。

  賈政聽了這話,又驚又氣,即命喚寶玉出來。寶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趕來,賈政便問:「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麼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我!」寶玉聽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實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兩個字,不知為何物,況更加以〈引逗〉二字!」說著便哭。

  賈政未及開口,只見那長府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隱飾。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說出來,我們也少受些辛苦,豈不念公子之德呢!」寶玉連說:「實在不知,恐是訛傳也未見得。」那長府官冷笑兩聲道:「現有證據,必定當著老大人說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說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裡?」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知道?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瞞不過他。不如打發他去了,免得再說出別的事來。」因說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細,如何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聽得說他如今在東郊離城二十里有個什麼紫檀堡,他在那裡置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想是在那裡也未可知。」那長府官聽了,笑道:「這樣說,一定是在那裡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罷;若沒有,還要來請教。」說著,便忙忙的告辭走了。

  賈政此時氣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員,一面回頭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時,忽見賈環帶著幾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喝命小廝:「給我快打!」賈環見了他父親,嚇得骨軟筋酥,趕忙低頭站住。賈政便問:「你跑什麼!帶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哪裡去了,由你野馬一般。」喝叫:「跟上學的人呢?」賈環見他父親盛怒,便乘機說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裡淹死一個丫頭,我看腦袋這麼大,身子這麼粗,泡的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過來。」賈政聽了,驚疑問道:「好端端,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剋奪之權,致使弄出這暴殞輕生的禍來。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顏面何在!」喝命:「叫賈璉、賴大來!」眾小廝們答應了一聲,方欲去叫,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袍襟,貼膝跪下,道:「老爺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屋裡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句,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知其意,將眼色一丟,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面退去。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得面如金紙,大叫:「拿寶玉來!」一面說,一面便往書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來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就交與他和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眾門客僕從見賈政這個形景,便知又是為寶玉了,一個個咬指吐舌,連忙退出。賈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連聲:「拿寶玉來!拿大棍拿繩來!把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到裡頭去,立刻打死!」眾小廝們只得齊齊答應著,有幾個來找寶玉。

  那寶玉聽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早知凶多吉少,哪裡知道賈環又添了許多的話?正在廳上旋轉,怎得個人往裡頭捎信,偏偏的沒個人來,連焙茗也不知在哪裡。正盼望時,只見一個老媽媽出來。寶玉如得了珍寶,便趕上來拉她,說道:「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緊,要緊!」寶玉一則急了說話不明白,二則老婆子偏偏又耳聾,不曾聽見是什麼話,把「要緊」二字只聽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麼?」寶玉見是個聾子,便著急道:「妳出去叫我的小廝來罷!」那婆子道:「有什麼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賞了銀子,怎麼不了事呢?」寶玉急的手腳正沒抓尋處,只見賈政的小廝走來,逼著他出去了。

  賈政一見,眼都紅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小廝們不敢違,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寶玉自知不能討饒,只是嗚嗚的哭。賈政還嫌打的輕,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板子來,狠命的又打了十幾下。寶玉生來未經過這樣苦楚,起先覺得打的疼不過,還亂嚷亂哭,後來漸漸氣弱聲嘶,嗚咽不出。眾門客見打的不祥了,趕著上來,懇求奪勸。賈政哪裡肯聽?說道:「你們問問他幹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勸解。明日釀到他弒父弒君,你們才不勸不成?」眾人聽這話不好,知道氣急了,忙亂著覓人進去給信。

  王夫人聽了,不及去回賈母,便忙穿衣出來,也不顧有人沒人,忙忙扶了一個丫頭趕往書房中來,慌得眾門客小廝等避之不及。賈政正要再打,一見王夫人進來,更加火上澆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寶玉的兩個小廝忙鬆手走開,寶玉早已動彈不得了。賈政還欲打時,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道:「罷了,罷了!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氣,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結果了他的狗命,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來勒死。王夫人連忙抱住哭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弄死他,豈不是有意絕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如一同死了,在陰司裡也得個倚靠。」說畢,抱住寶玉,放聲大哭起來。

  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王夫人抱著寶玉,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一片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股,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覺失聲大哭起「苦命的兒」來。因哭出苦命兒來,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此時裡面的人聞得王夫人出來,李紈、鳳姐及迎、探妹妹兩個也都出來了。王夫人哭著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李紈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來了。賈政聽了,那淚更似走珠一般滾了下來。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言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乾淨了!」賈政見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頭,搖頭喘氣的走來。賈政上前躬身陪笑說道:「大暑熱的天,老太太有什麼吩咐,何必自己走來,只叫兒子進去吩咐便了。」賈母聽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厲聲道:「你原來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兒子管他,也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這話,兒子如何當得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了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兒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日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著。」說著也不覺淚往下流。賈政又陪笑道:「老太太也不必傷感,都是兒子一時性急,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賈母便冷笑兩聲道:「你也不必和我賭氣,你的兒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令人:「去看轎!我和你太太、寶玉兒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應著。賈母又叫王夫人道:「妳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兒年紀小,妳疼他;他將來長大,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著妳是他母親了。妳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賈政聽說,忙叩頭說道:「母親如此說,兒子無立足之地了。」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乾淨,看有誰來不許你打!」一面說,一面只命:「快打點行李車輛轎馬回去。」賈政直挺挺跪著,叩頭謝罪。

  賈母一面說,一面來看寶玉。只見今日這頓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也抱著哭個不了。王夫人與鳳姐等解勸了一會,方漸漸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婦等上來要攙寶玉。鳳姐便罵:「糊塗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這個樣兒,怎麼攙著走的?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子春凳抬出來呢!」眾人聽了,連忙飛跑進去,果然抬出春凳來,將寶玉放上,隨著賈母、王夫人等進去,送至賈母屋裡。

  彼時賈政見賈母怒氣未消,不敢自便,也跟著進來。看看寶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一聲肉一聲兒的哭道:「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也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撂下我,叫我靠哪一個?」數落一場,又哭不爭氣的兒。賈政聽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勸賈母,賈母含淚說道:「兒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該打到這個分兒。你不出去,還在這裡做什麼,難道於心不足,還要眼看著他死了才算嗎?」賈政聽說,方諾諾的退出去了。

  此時薛姨媽、寶釵、香菱、襲人、湘雲等也都在這裡。襲人滿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來。見眾人圍著,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性走出門,到二門前,命小廝們找了焙茗來細問:「方才好端端的,為什麼打起來?你也不早來透個信兒!」焙茗急的說:「偏我沒在跟前,打到半中間,我才聽見了。忙打聽原故,卻是為琪官兒和金釧兒姐姐的事。」襲人道:「老爺怎麼知道了?」焙茗道:「那琪官兒的事,多半是薛大爺素昔吃醋,沒法兒出氣,不知在外頭挑唆了誰來,在老爺跟前下的蛆。那金釧兒姐姐的事,大約是三爺說的,我也是聽見跟老爺的人說。」襲人聽了這兩件事都對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後回來,只見眾人都替寶玉療治。調停完備,賈母命:「好生抬到他屋裡去。」眾人一聲答應,七手八腳,忙把寶玉送入怡紅院內,自己床上臥好。又亂了半日,眾人漸漸地散去了,襲人方才進前來,經心伏侍細問。

  要知端底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49:39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裡錯以錯勸哥哥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麼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嘆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做什麼!只是下半截疼的很,妳瞧瞧,打壞了哪裡?」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脫下,略動一動,寶玉便咬著牙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下來了。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闊的僵痕高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到這個分兒。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麼樣呢。」正說著,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夾紗被替寶玉蓋了。

  只見寶釵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些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

  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忽見她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含著淚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越覺心中感動,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雲外去了。想道:「我不過挨了幾下打,她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之態,令人可親可敬。假若我一時竟別有大故,她們還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她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她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也無足嘆惜了。」正想著,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麼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悄悄說了。

  寶玉原來還不知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從來不是這樣,妳們別混猜度。」寶釵聽說,便知寶玉是怕她多心,用話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這個形象,疼還顧不過來,還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你雖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犯的那種心性嗎?當日為個秦鐘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過寶兄弟這樣細心的人,何曾見過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說什麼的人呢?」

  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她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一番話,半是堂皇正大,半是體貼自己的私心,更覺比先心動神移。方欲說話時,只見寶釵起身道:「明日再來看你,好生養著罷。方才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這有什麼的,只勸他好生養著,別胡思亂想就好了。要想什麼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裡只管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裡,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著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事,因說道:「妳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眾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裡寶玉昏昏沉沉,只見蔣玉函走進來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剛要訴說前情,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惚惚,聽得悲切之聲。

  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她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哪個?寶玉回頭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禁,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舊倒下。嘆了口氣,說道:「妳又做什麼來了?太陽才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麼好呢?我雖然挨打了,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佈散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妳別信真了。」

  此時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妳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裡去罷,回頭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又奇了,好好的怎麼怕起她來了?」黛玉急得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她們拿咱們取笑兒了。」寶玉聽說,趕忙的放了手。

  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剛出了後院,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麼吃?叫人往我那裡取去。」接著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至掌燈時分,寶玉只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著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來往的,聽見寶玉捱了打,也都進來。

  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娘們略來遲了一步,二爺睡著了。」說著,一面陪她們到那邊屋裡坐著,倒茶給她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等二爺醒了,妳替我們說罷。」襲人答應了,送她們出去。剛要回來,只見王夫人使個老婆子來說:「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訴晴雯、麝月、秋紋等人說:「太太叫人,妳們好生在屋裡,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老婆子一逕出了園子,來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她來了,說道:「妳不管叫誰來也罷了,又撂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才睡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麼話吩咐,打發她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事。」王夫人道:「也沒什麼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麼樣了?」襲人道:「寶姑娘送來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住,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麼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只嚷乾渴,要吃酸梅湯。我想酸梅是個收斂東西,剛才捱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熱毒熱血未免存在心裡,倘或吃下這個去積在心裡,再弄出病來,那可怎麼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只拿那糖醃的玫瑰鹵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噯喲,妳何不早來和我說?前日倒有人送了幾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一點子,我怕胡糟塌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裡只用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了不得呢。」說著,就喚彩雲來:「把前日的那幾瓶香露拿了來。」襲人道:「只拿兩瓶來罷,多也白糟塌。等不夠再來取也是一樣。」彩雲聽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尊貴東西!這麼個小瓶兒,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妳沒看見鵝黃箋子?妳好生替他收著,別糟塌了。」襲人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妳。」襲人忙又回來。

  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日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妳可聽見這個話沒有?」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個話,只聽見說為二爺認得什麼王府的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只是還有別的原故呢。」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又低頭遲疑了一會,說道:「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話,論理──」說了半截,卻又咽住。王夫人道:「妳只管說。」襲人道:「太太別生氣,我才敢說。」王夫人道:「妳說就是了。」襲人道:「論理寶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才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麼事來呢。」王夫人聽見了這話,便點頭嘆息,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妳這話說的很明白,和我的心裡想的一樣。其實,我何曾不知道寶玉該管?比如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麼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五十歲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要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兒,或是老太太氣著,那時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縱壞了他了。我時常掰著嘴兒說一陣,勸一陣,哭一陣。彼時也好,過後來還是不相干,到底吃了虧才罷。設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又滴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豈不心疼;就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勸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如今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惦記著一件事,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內中有因,忙問道:「我的兒!妳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面後都誇妳,我只說妳不過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誰知妳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妳有什麼只管說什麼,只別叫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麼別的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爺屋裡,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干係。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做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著點兒。況且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堆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嘴雜,那起壞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呢: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落個直過兒;設若叫人哼出一聲不是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呢?那時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這會子防避些,似乎妥當。太太事情又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件事,日夜懸心,又恐怕太太聽著生氣,所以總沒敢言語。」王夫人聽了這話,正觸了金釧兒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後,心下越發感愛襲人。笑道:「我的兒,妳竟有這個心胸,想得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裡?只是這幾次有事就混忘了。妳今日這話提醒了我,難為妳這樣細心,真真好孩子!也罷了,妳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妳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索性就把他交給妳了。好歹留點心兒,別叫他糟塌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負妳。」襲人低了一回頭,方道:「太太吩咐,敢不盡心嗎。」說著,慢慢的退出。

  回到院中,寶玉方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甚喜,即命調來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著黛玉,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攔阻,便設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妳到林姑娘那裡,看她做什麼呢。她要問我,只說我好了。」睛雯道:「白眉赤眼兒的,做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件事啊。」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麼。」晴雯道:「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麼搭訕呢?」寶玉想了想,便伸手拿了兩條舊絹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妳送這個給她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她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絹子?她又要惱了,說你打趣她。」寶玉笑道:「妳放心,她自然知道。」晴雯聽了,只得拿了絹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杆上晾手巾,見她進來,忙搖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漆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叫給姑娘送絹子來了。」黛玉聽了,心中發悶,暗想:「做什麼送絹子來給我?」因問:「這絹子是誰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黛玉聽了,越發悶住了。細心揣度,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不覺神痴心醉,想到:「寶玉能領會我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這個意思,忽然好好的送兩塊帕子來,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他既如此,我卻每每煩惱傷心,反覺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由不得餘意纏綿,便命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寫道: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哪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枕上袖邊難拂拭,任它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己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絹子思索,不在話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她母親那裡去了。襲人不便空手回來,等至起更,寶釵方回。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挑唆了人來告寶玉了,誰知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聽焙茗說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窺度,並未據實,大家都是一半猜度,竟認作十分真切了。

  可笑那薛蟠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幹的,竟被人生生的把個罪名坐定。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了母親,只見寶釵在這裡坐著,說了幾句閑話兒,忽然想起,因問道:「聽見寶玉挨打,是為什麼?」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鬧什麼?」薛姨媽道:「你還裝腔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難道她也賴你不成?」寶釵忙勸道:「媽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又向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正,把小事倒弄大了。我只勸你從此以後少在外頭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幹的,人人都也疑惑說是你幹的。不用別人,我先就疑惑你。」

  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是寶釵勸他別再胡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亂跳,賭神發誓的分辯。又罵眾人:「誰這麼編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做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父打了他兩下子,過後老太太不知怎麼知道了,說是珍大哥治的,好好兒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日越發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命!」一面嚷,一面找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拉住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的眼急的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為什麼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寶釵忙也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媽急得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你倒反鬧得這樣。別說是媽媽,就是旁人來勸你,也是為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薛蟠道:「妳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妳說的。」寶釵道:「你只怨我說,再不怨你那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道:「妳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妳怎麼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呢?別說別的,就拿前日琪官兒的事比給妳們聽,那琪官兒我們見了十來次,他並沒和我說一句親熱話,怎麼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可見是你說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氣一個寶玉鬧的這麼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來著?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她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兒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道:「好妹妹,妳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妳的心了。從先媽媽和我說,妳這金鎖要揀有玉的才可配,妳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妳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您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便賭氣走到自己屋裡安歇不題。

  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她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屋裡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了衣裳,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她哪裡去,寶釵因說:「家去。」口裡說著,便只管走。黛玉見她無精打彩的去了,又見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淚來,也醫不好棒瘡!」

  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50:46

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話說寶釵分明聽見黛玉刻薄她,因惦記著母親、哥哥,並不回頭,一逕去了。這裡黛玉仍舊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只見李紈、迎春、探春、惜春並丫鬟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兒來。心裡自己盤算說道:「她怎麼不來瞧瞧寶玉呢?便是有事纏住了,她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太太的好兒才是呢。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睛看時,卻是賈母搭著鳳姐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並丫頭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想起有父母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面。少頃,只見薛姨媽、寶釵也進去了。

  忽見紫鵑從背後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道:「妳到底要怎麼樣?只是催。我吃不吃,與妳什相干?」紫鵑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是五月裡天氣熱,到底也還該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歇了。」一句話提醒了黛玉,方覺得有點兒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著紫鵑,回到瀟湘館來。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嘆道:「雙文雖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並連孀母弱弟俱無。」想到這裡,又欲滴下淚來。不防廊下的鸚哥見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你作死呢,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又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著唸道:「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唸的,難為牠怎麼記了。」黛玉便命將架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窗,滿屋內陰陰翠潤,几覃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喜的詩詞也教與牠唸。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來至家中,只見母親正梳頭呢,看見她進來,便笑著說道:「妳這麼早就梳上頭了。」寶釵道:「我瞧瞧媽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一面說,一面在她母親身旁坐下,由不得哭將起來。薛姨媽見她一哭,自己掌不住也就哭了一場,一面又勸她:「我的兒,妳別委屈了。妳等我處分那孽障。妳要有個好歹,叫我指望哪一個呢?」薛蟠在外聽見,連忙的跑過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來家沒醒,不知胡說了些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妳生氣。」寶釵原是掩面而哭,聽如此說,由不得也笑了,遂抬頭向地下哼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相聲兒了。我知道你的心裡,多嫌我們娘兒們,你是變著法兒叫我們離了你就心淨了。」

  薛蟠聽說,連忙笑道:「妹妹這從哪裡說起?妹妹從來不是這麼多心說歪話的人哪!」薛姨媽忙又接著道:「你只會聽你妹妹的歪話,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些話就使得嗎?當真是你發昏了?」薛蟠道:「媽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後,我再不和他們一塊兒喝酒了,好不好?」寶釵笑道:「這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要再和他們一處喝,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兒操心。媽媽為我生氣還猶可,要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媽,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氣、妹妹煩惱,連個畜生不如了!」口裡說著,眼睛裡掌不住掉下淚來。

  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傷起心來。寶釵勉強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來招著媽媽哭了。」薛蟠聽說,忙收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媽哭來著?罷罷罷,扔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喝。」寶釵道:「我也不喝茶,等媽媽洗了手,我們就進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寶釵道:「黃澄澄的,又炸它做什麼?」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麼顏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裳我還沒穿遍了,又做什麼?」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著寶釵進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裡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看寶玉。到了怡紅院中,只見抱廈裡外回廊上許多丫頭老婆站著,便知賈母等都在這裡。母女兩個進來,大家見過了。只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寶玉忙欲欠身,口裡答應著:「好些。」又說:「只管驚動姨娘、姐姐,我當不起。」薛姨媽忙扶他睡下,又問他:「想什麼,只管告訴我。」寶玉笑道:「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娘要去。」王夫人又問:「你想什麼吃?回來好給你送來。」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麼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鳳姐一旁笑道:「都聽聽,口味倒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兒的想這個吃!」賈母便一疊連聲的叫做去。鳳姐笑道:「老祖宗別急,我想想這模子是誰收著呢?」因回頭吩咐個老婆問管廚房的去要。

  那老婆去了半天,來回話:「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繳上來了。』」鳳姐聽說,又想了一想道:「我也記得交上來了,就只不記得交給誰了。多半是在茶房裡。」又遣人去問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後還是管金銀器的送了來了。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裡面裝著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著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要不說出來,我見了這個,也不認得是做什麼用的。」鳳姐兒也不等人說話,便笑道:「姑媽不知道:「這是舊年備膳的時候兒,他們想的法兒。不知弄什麼面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著好湯,我吃著究竟也沒什麼意思。誰家常吃它?那一回呈樣做了一回,他今兒怎麼想起來了!」說著,接過來遞與個婦人,吩咐廚房裡立刻拿幾隻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十碗湯來。王夫人道:「要這些做什麼?」鳳姐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大做,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勢兒弄些大家吃吃,托賴著連我也嘗個新兒。」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妳乖的,拿著官中的錢做人情。」說的大家笑了。

  鳳姐忙笑道:「這不相干,這個小東道兒我還孝敬的起。」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裡,只管好生添補著做了,在我賬上領銀子。」婆子答應著去了。寶釵旁笑道:「我來了這麼幾年,留神看起來,二嫂子憑她怎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賈母聽說,便答道:「我的兒,我如今老了,哪裡還巧什麼?當日我像鳳丫頭這麼大年紀,比她還來得呢。她如今雖說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妳姨娘強遠了!妳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獻好兒。鳳兒嘴乖,怎麼怨得人疼她。」寶玉笑道:「要這麼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的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一樣的疼。要說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姐妹裡頭也只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賈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裡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了,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說。」寶玉勾著賈母,原為要讚黛玉,不想反讚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忽有人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著罷。」把丫頭們又囑咐了一回,方扶著鳳姐兒,讓著薛姨媽,大家出房去了。猶問:「湯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想什麼吃,只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慪她,時常她弄了東西來孝敬,究竟又吃不多兒。」鳳姐兒笑道:「姑媽倒別這麼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一句話沒說了,引得賈母眾人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寶玉在屋裡也掌不住笑了,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寶玉伸手拉著襲人笑道:「妳站了這半日,可乏了。」一面說,一面拉她身旁坐下。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裡,你和她說,煩她們鶯兒來打上幾根絛子。」寶玉笑道:「虧了妳提起來。」說著,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她打幾根絛子,可得閑兒?」寶釵聽見,回頭道:「是了,一會兒就叫她來。」賈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釵何事。寶釵說明了,賈母便說道:「好孩子,妳叫她來替妳兄弟打幾根罷。妳要人使,我那裡閑的丫頭多著的呢。妳喜歡誰,只管叫來使喚。」薛姨媽、寶釵都笑道:「只管叫她來做就是了,有什麼使喚的去處!她天天也是閑著淘氣。」大家說著,往前正走,忽見湘雲、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她們走來,都迎上來了。

  少頃出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坐,賈母也覺腳酸,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命丫頭忙先去鋪設座位。那時趙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與那老婆丫頭們忙著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著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寶釵、湘雲坐在下面。王夫人親自捧了茶來,奉與賈母,李宮裁捧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她們小妯娌伏侍罷,在那裡坐下,好說話兒。」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机子上坐下,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放在這裡,添了東西來。」鳳姐兒答應出去,便命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老婆們忙往外,丫頭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便命:「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那黛玉是不消說,十頓飯只好吃五頓,眾人也不著意了。

  少頃飯至,眾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了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姨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賈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著應了。於是鳳姐放下四雙箸: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寶釵、湘雲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底下,看著放菜。鳳姐先忙著要乾淨家伙來,替寶玉揀菜。少頃,蓮葉湯來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那裡,便命玉釧兒與寶玉送去。鳳姐道:「她一個人難拿。」可巧鶯兒和同喜都來了,寶釵知道她們已吃了飯,便向鶯兒道:「寶二爺正叫妳去打絛子,妳們兩個同去罷。」鶯兒答應著,和玉釧兒出來。鶯兒道:「這麼遠,怪熱的,那可怎麼端呢?」玉釧兒笑道:「妳放心,我自有道理。」說著,便命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類放在一個捧盒裡,命她端了跟著,她兩個卻空著手走。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口,玉釧兒方接過來了,同著鶯兒進入房中。

  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玩笑呢,見她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妳們兩個來的怎麼碰巧,一齊來了。」一面說,一面接過來。玉釧兒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下,鶯兒不敢坐,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見了玉釧兒,便想起她姐姐金釧兒來了,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屋裡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裡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兒道:「妳母親身上好?」玉釧兒滿臉嬌嗔,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又陪笑問道:「誰叫妳替我送來的?」玉釧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寶玉見她還是哭喪著臉,便知她是為金釧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哄她,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便尋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兒先雖不欲理他,只管見寶玉一些性氣也沒有,憑他怎麼喪謗,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便笑央道:「好姐姐,妳把那湯端了來,我嘗嘗。」玉釧兒道:「我從不會餵人東西,等她們來了再喝。」寶玉笑道:「我不是要妳餵我,我因為走不動,妳遞給我喝了,妳好趕早回去交代了,好吃飯去。我只管耽誤了時候,豈不餓壞了妳。妳要懶怠動,我少不得忍著疼下去取去。」說著,便要下床,扎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兒見他這般,也忍不過,起身說道:「躺下去罷!哪世裡造的孽,這會子現世現報,叫我那一個眼睛瞧得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妳要生氣,只管在這裡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氣著些。若還這樣,妳就要挨罵了。」

  玉釧兒道:「吃罷,吃罷!你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啊!」說著,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玉釧兒撇嘴道:「阿彌陀佛!這個還不好吃,也不知什麼好吃呢!」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妳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玉釧兒果真賭氣嘗了一嘗。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釧兒聽說,方解過他的意思來,原是寶玉哄她喝一口,便說道:「你即說不喝,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喝了。」寶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喝,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吃飯。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說:「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寶玉聽說,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嬤嬤來了。

  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原來都賴賈家的名聲得意,賈政也著實看待,與別的門生不同,他那裡常遣人來走動。寶玉素昔最厭勇男蠢婦的,今日卻如何又命這兩個婆子進來?其中原來有個原故。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聽人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她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子,要與豪門貴族結親,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怎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本是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偏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只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釧兒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裡端著湯,卻只顧聽。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撞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嚇了一跳,忙笑道:「這是怎麼了?」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得,只管問玉釧兒:「燙了哪裡了?疼不疼?」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了,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睛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呆了嗎!」那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還聽見他家裡許多人說,千真萬真有些呆氣。大雨淋得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妳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嘆的,就是咕咕噥噥的。且一點剛性兒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塌起來,哪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回去,不在話下。

  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麼絛子?」寶玉笑向鶯兒道:「才只顧說話,就忘了妳了。煩妳來不為別的,替我打幾根絡子。」鶯兒道:「裝什麼的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麼的,妳都每樣打幾個罷。」鶯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寶玉笑道:「好姑娘,妳閑著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襲人笑道:「哪裡一時都打的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幾個罷。」鶯兒道:「什麼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麼顏色?」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得住顏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麼?」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嬌艷,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艷。」鶯兒道:「蔥綠柳黃可倒還雅致。」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鶯兒道:「什麼花樣呢?」寶玉道:「也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寶玉道:「前兒妳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麼?」鶯兒道:「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好。」一面說,一面襲人剛拿了線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寶玉道:「妳們吃飯去,快吃了來罷。」襲人笑道:「有客在這裡,我們怎麼好意思去呢?」鶯兒一面理線,一面笑道:「這打哪裡說起?正經快吃去罷。」襲人等聽說,方去了,只留下兩個小丫頭呼喚。

  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一面說閑話。因問她:「十幾歲了?」鶯兒手裡打著,一面答話:「十五歲了。」寶玉道:「妳本姓什麼?」鶯兒道:「姓黃。」寶玉笑道:「這個姓名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鶯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做金鶯,姑娘嫌拗口,只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寶玉道:「寶姐姐也就算疼妳了。明兒寶姐姐出嫁,少不得是妳跟了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妳花大姐姐說,明兒也不知哪一個有造化的消受妳們主兒兩個呢。」鶯兒笑道:「你還不知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上的人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其次。」寶玉見鶯兒嬌腔婉轉,語笑如痴,早不勝其情了,哪堪更提起寶釵來?便問道:「什麼好處?妳細細兒的告訴我聽。」鶯兒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她。」寶玉笑道:「這個自然。」

  正說著,只聽見外頭說道:「怎麼這麼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下,因問鶯兒:「打什麼呢?」一面問,一面向她手裡去瞧,才打了半截兒。寶釵笑道:「這有什麼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麼顏色才好?」寶釵道:「用鴉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說,竟把你的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那才好看。」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疊連聲就叫襲人來取金線。

  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剛才太太打發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寶玉笑道:「必定是今兒菜多,送給妳們大家吃的。」襲人道:「不是,說指名給我的,還不叫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寶釵笑道:「給妳的,妳就吃去,這有什麼猜疑的。」襲人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還有比這個更叫妳不好意思的呢!」襲人聽了話內有因,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了。將菜給寶玉看了,說:「洗了手來拿線。」說畢,便一直出去了。吃過飯,洗了手進來,拿金線給鶯兒打絡子。此時寶釵早被薛蟠遣人來請出去了。

  這裡寶玉正看著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頭送了兩樣果子來給他吃,問他:「可走得了麼?要走的動,叫哥兒明兒過去散散心,太太著實惦記著呢。」寶玉忙道:「要走得了,必定過來請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請太太放心罷。」一面叫她兩個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那果子拿一半送給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只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51:48

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的,一則打重了,得著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那小廝頭兒聽了,領命而去。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

  那寶玉素日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弔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得意了,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一發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園中遊玩坐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日甘心為諸丫頭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閑日月。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疏秀之德了!」眾人見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說正經話了。獨有黛玉自幼兒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所以深敬黛玉。

  閑言少述。如今且說鳳姐,自見金釧兒死後,忽見幾家僕人常來孝敬她些東西,又不時的來請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這日又見人來孝敬她東西,因晚間無人時笑問平兒。平兒冷笑道:「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我猜他們的女孩兒都必是太太屋裡的丫頭,如今太太屋裡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只幾百錢。如今金釧兒死了,必定他們要弄這一兩銀子的窩兒呢。」鳳姐聽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妳想的不錯。只是這起人也太不知足。錢也賺夠了,苦事情又據不著他們,弄個丫頭搪塞身子兒也就罷了,又要想這個巧宗兒!他們幾家的錢也不是容易花到我跟前的,這可是他們自尋。送什麼我就收什麼,橫豎我有主意。」鳳姐兒安下這個心,所以只管耽延著,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後乘空方回王夫人。

  這日午間,薛姨媽、寶釵、黛玉等正在王夫人屋裡,大家吃西瓜。鳳姐兒得便回王夫人道:「自從玉釧兒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著一個人,太太或看準了哪個丫頭,就吩咐了,下月好發放月錢。」王夫人聽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說,什麼是例,必定四個五個的?夠使就罷了,竟可以免了罷。」鳳姐笑道:「論理,太太說的也是。只是原是舊例,別人屋裡還有兩個呢,太太倒不按例了。況且省下一兩銀子,也有限的。」王夫人聽了,又想了想道:「也罷,這個分例只管關了來,不用補人,就把這一兩銀子給她妹妹玉釧兒罷。她姐姐伏侍了我一場,沒個好結果,剩下她妹妹跟著我,吃個雙分兒也不為過。」鳳姐答應著,回頭望著玉釧兒笑道:「大喜,大喜!」玉釧兒過來磕了頭。

  王夫人又問道:「正要問妳: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鳳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王夫人道:「月月可都按數給他們?」鳳姐見問得奇,忙道:「怎麼不按數給呢!」王夫人道:「前兒恍惚聽見有人抱怨,說短了一串錢,什麼原故?」鳳姐忙笑道:「姨娘們的丫頭月例,原是人各一吊錢,從舊年她們外頭商量的,姨娘們每位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以短了一吊錢。這事其實不在我手裡,我倒樂得給她們呢,只是外頭扣著,這裡我不過是接手兒,怎麼來怎麼去,由不得我做主。我倒說了兩三回,仍舊添上這兩分兒為是,她們說了只有這個數兒,叫我也難再說了。如今我手裡給她們,每月連日子都不錯。先時候兒在外頭關,哪個月不打飢荒,何曾順順溜溜的得過一遭兒呢。」

  王夫人聽說,就停了半晌,又問:「老太太屋裡幾個一兩的?」鳳姐道:「八個。如今只有七個,那一個是襲人。」王夫人說:「這就是了。妳寶兄弟也並沒有一兩的丫頭,襲人還算老太太房裡的人。」鳳姐笑道:「襲人還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弟使,她這一兩銀子還在老太太的丫頭分例上領。如今說因為襲人是寶玉的人,裁了這一兩銀子,斷乎使不得。若說再添一個人給老太太,這個還可以裁她。若不裁她,須得環兄弟屋裡也添上一個,才公道均勻了。就是晴雯、麝月她們七個大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一吊,佳蕙她們八個小丫頭們,每月人各月錢五百,還是老太太的話,別人也惱不得氣不得呀。」

  薛姨媽笑道:「妳們只聽鳳丫頭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車子似的。賬也清楚,理也公道。」鳳姐笑道:「姑媽,難道我說錯了嗎?」薛姨媽笑道:「說的何嘗錯,只是妳慢著些兒說,不省力些?」鳳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聽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鳳姐道:「明兒挑一個丫頭送給老太太使喚,補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裡,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去。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鳳姐一一的答應了,笑推薛姨媽道:「姑媽聽見了?我素日說的話如何?今兒果然應了。」薛姨媽道:「早就該這麼著。那孩子模樣兒不用說,只是她那行事兒的大方,見人說話兒的和氣,裡頭帶著剛硬要強,倒實在難得的。」王夫人含淚說道:「妳們哪裡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還強十倍呢!寶玉果然有造化,能夠得她長長遠遠的伏侍一輩子,也就罷了。」鳳姐道:「既這麼樣,就開了臉,明放她在屋裡不好?」王夫人道:「這不好:一則年輕;二則老爺也不許;三則寶玉見襲人是他的丫頭,縱有放縱的事,倒能聽她的勸,如今做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了。如今且渾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

  說畢,鳳姐見無話,便轉身出來。剛至廊檐下,只見有幾個執事的媳婦子正等她回事呢,見她出來,都笑道:「奶奶今兒回什麼事,說了這半天?可別熱著罷。」鳳姐把袖子挽了幾挽,著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裡過堂風,倒涼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訴眾人道:「妳們說我回了這半日的話,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來問我,難道我不說罷?」又冷笑道:「我從今以後,倒要幹幾件刻薄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糊塗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婦們,別做娘的春夢了!明兒裡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了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個丫頭!」一面罵,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賈母話去,不在話下。

  卻說薛姨媽等這裡吃畢西瓜,又說了一回閑話兒,各自散去。寶釵與黛玉回至園中,約同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說:「還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寶釵獨自行來,順便進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去閑話,以解午倦。不想步入院,鴉雀無聞,寶釵便順著遊廊,來至房中,只見外間床上橫三豎四,都是丫頭們睡覺。轉過十錦槁子,至寶玉的房內,寶玉在床上睡覺,襲人坐在身旁,手裡做針線,旁邊放著一柄白犀拂塵。寶釵走進前來,悄悄的笑道:「妳也過於小心了。這個屋裡哪有蒼蠅蚊子?還拿蠅刷子趕什麼?」襲人不防,猛抬頭見是寶釵,忙放下針線起身,悄悄笑道:「姑娘來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誰知有一種小蟲子,從這紗眼裡鑽進來,人也看不見,只睡著了,咬一口,就像螞蟻叮的。」寶釵道:「怨不得。這屋子後頭近水,又多是香花兒,這屋子裡頭又香,這種蟲子都是花心裡長的,聞香就撲。」

  一面說就瞧她手裡的針線。原來是個白綾紅裡的兜肚,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得費這麼大工夫?」襲人向床上努嘴兒。寶釵道:「這麼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道:「他原不肯帶,所以特特的做得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就是夜裡總蓋不嚴兒些,也就罷了。妳說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帶的那一個呢!」寶釵道:「虧妳耐煩!」襲人道:「今日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妳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著,便走了。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所坐的那個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由不得拿起針來,就替他做起來。

  不想黛玉因遇見湘雲,約她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雲便轉身先到廂房裡去找襲人。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紗窗往裡一看,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刷子。黛玉見了這個景況,早已呆了,連忙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握著嘴笑,卻又不敢笑出來,招手兒叫湘雲。湘雲見她這般光景,只當有什麼新聞,忙也來看,才要笑,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她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黛玉口裡不讓人,怕她取笑,便忙拉過她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來,她說午間要到池子裡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們找她去罷。」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只得隨她走了。

  這裡寶釵只剛做了一兩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裡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忽見襲人走進來,笑道:「還沒醒呢?」寶釵搖頭。襲人又笑道:「我才碰見林姑娘同史大姑娘,她們進來了麼?」寶釵道:「沒見她們進來。」因向襲人笑道:「她們沒告訴妳什麼?」襲人紅了臉,笑道:「總不過是那些玩話,有什麼正經說的!」寶釵笑道:「今日她們說的可不是玩話,我正要告訴妳呢,妳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話未完,只見鳳姐打發人來叫襲人。寶釵笑道:「就是為那話了。」襲人只得叫起兩個丫頭來侍候,同著寶釵出怡紅院,自往鳳姐這裡來。果然是告訴她這話,又叫給與王夫人叩頭,且不必去見賈母,倒把襲人說得甚覺不好意思。及見過王夫人回來,寶玉已醒了,問起緣故,襲人且含糊答應。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了。寶玉喜不自禁,又向她笑道:「我可看妳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裡走了一趟,回來就說妳哥哥要贖妳,又說在這裡沒著落,終久算什麼,說那些無情無義的生分話說唬我,從今我可看誰敢來叫妳去?」襲人聽了,便笑道:「你倒別這麼說。從此以後,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只回了太太就走。」寶玉笑道:「就算我不好,妳回太太去了,叫別人聽見,說我不好,妳去了,妳有什麼意思呢?」襲人笑道:「有什麼沒意思的?難道下流人,我也跟著罷?再不然,還有一個死呢!人活百歲,橫豎要死,這口氣沒了,聽不見,看不見,就罷了。」

  寶玉聽見這話,便忙握她的嘴,說道:「罷罷罷!妳別說這些話了。」襲人深知寶玉情性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盡情的實話,又生悲感。也後悔自己冒撞,連忙笑著,用話截開,只揀寶玉那素日喜歡的,春風秋月,粉淡脂紅,又說到女兒如何好。不覺又說到女兒死的上頭,襲人忙掩住口。寶玉聽至濃快處,見她不說了,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只管胡鬧起來;哪裡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猛拼一死,將來置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戰死,他只顧汗馬之功,棄國於何地?」

  襲人不等說完,便道:「古時候兒這些人也因出於不得已,他才死啊!」寶玉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比武將了,他唸兩句書,記在心裡,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彈亂諫,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濁氣一湧,即時拼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那朝廷是受命於天,若非聖人,那天地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見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並不知君臣的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妳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妳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襲人忽見他說出這些瘋話來,忙說:「睏了。」不再答言。那寶玉方合眼睡著。次日也就丟開了。

  一日,寶玉因各處遊的膩煩了,便想起《牡丹亭》曲子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兒中,有個小旦齡官,最唱的好,因出了角門來找。只見葵官、藥官都在院內,見寶玉來了,都笑迎讓坐。寶玉因問:「齡官在哪裡?」眾人說:「她在屋裡呢!」寶玉忙至她屋內,只見齡官獨自躺在枕上,見他進來,動也不動。寶玉身旁坐下,因素昔與別的女孩子玩慣了的,只當齡官也和別人一樣,因近前陪笑,央她起來,唱一套《裊晴絲》。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日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寶玉見她坐正了,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畫薔字的那一個。又見如此光景,況從來未經過這種被人欺壓,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

  藥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告訴了她。藥官笑說道:「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她唱,是必唱的。」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因問:「薔哥兒哪裡去了?」葵官說:「才出去了,一定就是齡官要什麼,他去變弄去了。」寶玉聽了,以為奇,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裡提著個雀兒籠子,上面托著小戲台並一個雀兒,興興頭頭往裡來找齡官。見了寶玉,只得站住。寶玉問他:「是個什麼雀兒?」賈薔笑道:「是個玉頂兒,還會啣旗串戲。」寶玉道:「多少錢買的?」賈薔道:「一兩八錢銀子。」說著,讓寶玉坐下,自己往齡官屋裡來。

  寶玉此時把聽曲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麼樣。只見賈薔進去,笑道:「妳來瞧這個玩意兒。」齡官起身問:「是什麼?」賈薔道:「買了個雀兒給妳玩,省了妳天天兒發悶。我先玩了妳瞧。」說著,便拿些穀子,哄的那個雀兒果然在那戲台上啣著鬼臉兒和旗幟亂串。眾女孩子都笑了;獨齡官冷笑兩聲,賭氣仍睡著去了。賈薔還只管陪笑問她:「好不好?」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幹這個浪事!你分明弄了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好不好』!」賈薔聽了,不覺站起來,連忙賭誓,又道:「今兒我哪裡的糊塗油蒙了心,費了一二兩銀子買牠,原說解悶,就沒想到這上頭。罷罷罷!放了生,倒也免妳的災。」說著,果然將那雀兒放了,一頓把那籠子拆了。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裡,你拏了牠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我今日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打發人來找你,叫你請大夫來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兒。偏是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愛害病!」賈薔聽說,連忙說道:「昨日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干,吃兩劑藥,後日再瞧。』誰知今日又吐了?這會子就請他去。」說著便要請去,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去請了來,我也不瞧。」賈薔聽如此說,只得又站住。

  寶玉見了這般光景,不覺痴了。這才領會過畫「薔」的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竟不曾理會。倒是別的女孩兒送了出來。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痴痴的回到怡紅院中。正值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日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妳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看來我竟不能全得。從此後,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襲人只道昨夜不過是些玩話,已經忘了,不想寶玉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

  且說黛玉當下見寶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從哪裡著了魔來,也不便多問,因說道:「我才在舅母跟前,聽見說,明日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出去。你打發人前頭說一聲去。」寶玉道:「上回連大老爺的生日我也沒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麼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不惱。」襲人忙道:「這是什麼話?她比不得大老爺。這裡又住得近,又是親戚,不去,豈不叫她思量?你怕熱,就清早起來,到那裡磕個頭兒、吃鐘茶回來,豈不好看?」寶玉尚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人家趕蚊子的分上,也該去走走。」寶玉不解,忙問:「怎麼趕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告訴寶玉。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麼睡著了?就褻瀆了她!」一面又說:「明日必去。」

  正說著,忽見湘雲穿的齊齊整整的走來,說家裡打發人來接她。寶玉、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湘雲也不坐,寶林二人只得送她至前面。那湘雲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她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時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捨。還是寶釵心內明白,她家裡人若回去告訴了她嬸娘們,待她家去了,又恐怕她受氣,因此倒催她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她,倒是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些,好等老太太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的答應了。眼看著她上車去了,大家方才進來。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53:24

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院夜擬菊花題

  話說史湘雲回家後,寶玉等仍不過在園中嬉遊吟詠不題。

  且說賈政自元妃歸省之後,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見他人品端方,風聲清肅,雖非科第出身,卻是書香世代,因特地將他點了學差,也無非是選拔真才之意。這賈政只得奉了旨,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別過宗祠及賈母,便起身而去。寶玉等如何送行,以及賈政出差外面諸事,不宜細述。

  單表寶玉自賈政起身之後,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遊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這日甚覺無聊,便往賈母、王夫人處來混了一混,仍舊進園來了。剛換了衣裳,只見翠墨進來,手裡拿著一副花箋,送與寶玉,寶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要瞧瞧三妹妹去。妳來的正好。可好些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兒也不吃藥了,不過是涼著一點兒。」寶玉聽說,便展開花箋看時,上面寫道:『妹探謹啟二兄文几: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未忍就臥,漏已三轉,猶徘徊於梧桐之下,竟為風露所欺,致穫採薪之患。昨親勞撫囑,復又親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抑何惠愛之深耶!今因伏憑處默,忽思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奪之場,猶置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志,盤桓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因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妹雖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間,兼慕薛林雅調。風庭月榭,惜未讌集詩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鬚眉;不教雅會東山,讓脂粉耶?若蒙造雪而來,敢請掃花以俟。謹啟。』

  寶玉看了,不覺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說著就走。翠墨跟在後面。剛到了沁芳亭,只見園中後門上值日的婆子手裡拿著一個字帖兒走來,見了寶玉,便遞上去,口內說道:「芸哥兒請安,在後門口等著呢。這是叫我送來的。」寶玉打開看時,上面寫道:『不肖男芸恭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於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鴻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並認得許多名園。前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妨礙不便,故不敢面見:謹奉書恭啟;並叩台安。男芸兒跪書。』寶玉看了,笑問道:「獨他來了,還有什麼人?」婆子道:「還有兩盆花兒。」寶玉道:「妳出去說:我知道了,難為他想著。妳把花兒送到我屋裡去就是了。」說著,同翠墨往秋爽齋來。只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裡了。眾人見他進來,都笑道:「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黛玉說道:「此時還不算遲,也沒什麼可惜;但只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我,我不敢。」迎春笑道:「妳不敢!誰還敢呢?」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別你推我讓的。各有主意,只管說出來,大家評章,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句話兒。」寶釵道:「你忙什麼!人還不全呢。」

  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得緊!要起詩社,我自舉我掌壇。前日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麼!因而也就忘了,沒有說。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妳作興起來。」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就是詩友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李紈道:「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佔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雅,且又累贅。這裡梧桐芭蕉儘有,或指桐蕉起個倒好。」探春道:「有了,我最愛這芭蕉,就稱『蕉下客』罷。」眾人都道:「別緻有趣!」黛玉笑道:「你們牽了她去燉了肉脯子來吃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莊子說的『蕉葉覆鹿』,她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麼?快做了鹿脯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妳又使巧語來罵人!妳別忙,我已替妳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當日娥皇、女英灑淚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瀟湘館,她又愛哭,將來那些竹子想來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她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頭,也不言語。李紈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只三個字。」眾人忙問:「是什麼?」李紈道:「我是封她為『蘅蕪君』,不知你們以為如何?」探春道:「這個封號極好。」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得很!」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是了。」寶玉笑道:「小時候幹的營生,還提它做什麼!」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與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妳們混叫去罷。」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紅院,索性叫『怡紅公子』不好?」眾人道:「也好。」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麼?」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做什麼!」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才是。」寶釵道:「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了。」

  李紈道:「就是這樣好。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說了,大家合議: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作詩,須得讓出我們三個人去,我們三個人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既有了號,還只管這樣稱呼,不如沒有了。以後錯了,也要立個罰約才好。」李紈道:「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裡地方大,竟在我那裡做社,我雖不能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容我做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還要推我做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不作,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作一首,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是這麼著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驥了。」

  迎春、惜春本性懶於詩詞,又有薛、林在前,聽了這話,深合己意,二人皆說:「是極。」探春等也知此意,見她二人悅服,也不好相強,只得依了。因笑道:「這話罷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兒的我起了個主意,反叫妳們三個管起我來了。」寶玉道:「既這樣,咱們就往稻香村去。」李紈道:「都是你忙。今日不過商議了,等我再請。」寶釵道:「也要議定幾日一會才好。」探春道:「若只管會多了,又沒趣兒了。一月之中,只可兩三次。」寶釵道:「一月只要兩次就夠了。擬定日期,風雨無阻。除這兩日外,倘有高興的,他情願加一社,或請到他那裡去,或附就了來,也使得,豈不活潑有趣?」眾人都道:「這個主意更好。」探春道:「這原是我起的意,我須得先做個東道,方不負我這番高興。」李紈道:「既這樣說,明日妳就先開一社,不好嗎?」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妳就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場。」迎春道:「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龜兒公道。」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很好。你們何不就詠起它來呢?」迎春道:「花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寓情;要等見了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

  迎春道:「這麼著,我就限韻了。」說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卻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妳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站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起頭一個韻定要『門』字。」說著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侍書一樣預備下四分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弄梧桐,或看秋色,或和丫鬟們嘲笑。迎春又命丫鬟點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香只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受罰。

  探春便先有了,自己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因問寶釵道:「蘅蕪君,妳可有了?」寶釵道:「有卻有了,只是不好。」寶玉背著手在迴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妳聽她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了!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快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麼?」黛玉也不理。寶玉道:「我可顧不得妳了,管它好歹,寫出來罷。」說著,走到案前寫了。李紈道:「我們要看詩了。若看完了還不交卷,是必罰的。」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妳的評閱優劣,我們是都服的。」眾人點頭。

  於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寫道:

  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消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道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大家看了,稱賞一回,又看寶釵的道: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李紈道:「到底是蘅蕪君!」說著,又看寶玉的道: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大家看了,寶玉說探春的好。李紈終要推寶釵:「這首詩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  而就,擲與眾人。李紈等看她寫的道:
  半捲湘簾半掩門,輾冰為土玉為盆。

  看了這兩句,寶玉先喝起彩來,說:「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面道: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又看下面道: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眾人看了,都道:「這首為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緻,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蕪。」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這評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寶玉聽說,只得罷了。李紈道:「從此後,我定於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這其間你們有高興的,只管另擇日子補開,哪怕一個月每天都開社,我也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兩日,是必往我那裡去。」寶玉道:「到底要起個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鑽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詩開端,就叫個『海棠社』罷。雖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礙了。」說畢,大家又商議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賈母、王夫人處去的。

  且說襲人因見寶玉看了字帖兒,便慌忙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後來又見後門上婆子送了兩盆白海棠花來,襲人問:「是哪裡來的?」婆子們便將前番緣故說了。襲人聽說,便命他們擺好,讓他在下房坐了,自己走到屋裡,稱了六錢銀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錢走來,都遞給那兩個婆子,道:「這銀子賞那抬花的小子們。這錢妳們打酒喝罷。」那婆子們站起來,眉開眼笑,千恩萬謝的不肯受,見襲人執意不收,方領了。襲人又道:「後門上外頭可有該班的小子們?」婆子們忙應道:「天天有四個,原預備裡頭差使的。姑娘們有什麼差使?我們吩咐去。」襲人笑道:「我有什麼差使!今日寶二爺要打發人到小侯爺家給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可巧妳們來了,順便出去叫後門上的小子們僱輛車來,回來妳就往這裡拿錢,不用叫他們往前頭混碰去。」婆子答應著去了。

  襲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東西與湘雲送去,卻見格子上碟子槽兒空著,因回頭見晴雯、秋紋、麝月都在一處做針黹,襲人問道:「那個纏線白瑪瑙碟子哪裡去了?」眾人見問,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半日,晴雯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了,還沒送來呢。」襲人道:「家常送東西的傢伙多著呢,巴巴的拿這個去。」晴雯道:「我也這麼說,但只那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妳再瞧那格子上盡上頭的一對聯珠瓶還沒收來呢!」秋紋笑道:「提起這瓶來,我又想起笑話兒來了。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十二分:那日因見園裡桂花開了,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裡才開的新鮮花兒,不敢自己先玩。』巴巴兒的把那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身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喜的無可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妳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和我說話,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那日竟叫人拿了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兒的,生的單薄。』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小事,難得這個臉兒。及至到了太太那裡,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要給哪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誇寶二爺又是怎樣孝順,又是怎麼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臉上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像這個彩頭。」

  晴雯笑道:「呸!好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妳,妳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沖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氣!」秋紋忙問道:「給這屋裡誰的?我因為前日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來。好姐姐,妳告訴我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妳,難道妳這會子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哪怕給這屋裡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管別的事。」眾人聽了都笑道:「罵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襲人笑道:「妳們這起爛了嘴的!得空兒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麼死呢!」秋紋笑道:「原來是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賠個不是罷。」襲人笑道:「少輕狂罷!妳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麝月道:「那瓶也該得空兒收來了。老太太屋裡還罷了,太太屋裡人多手雜的,別人還可以,那個主兒的一夥子人,見是這屋裡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又不大管這些,不如早收來是正經。」晴雯聽說,便放下針線,道:「這是等我取去。」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妳取妳的碟子去。」晴雯道:「我偏取一遭兒!是巧宗兒,妳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嗎?」麝月笑道:「統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裡今日又巧,妳也遇見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我勤謹,也把太太的公費裡,一個月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著,又笑道:「妳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麼事我不知道!」說著往外跑了。秋紋也同她出來,自去探春那裡取了碟子來。

  襲人打點齊備東西,叫過本處一個宋老媽媽來,向她說道:「妳先好生梳洗了,換了出門的衣裳來,回來打發妳給史大姑娘送東西去。」那宋媽媽道:「姑娘只管交給我,有話說與我,收拾了,就好一順去。」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掐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裡面裝的是紅菱、雞豆兩樣鮮果;又揭開那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又說道:「這都是今年咱們這裡園裡新結的果子,寶二爺叫送來給姑娘嚐嚐。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留下玩罷。這絹包兒裡頭是姑娘前日叫我做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將就著用罷。替二爺問好,替我們請安,就是了。」宋媽媽道:「寶二爺不知還有什麼說的沒有?姑娘再問問去,回來別又說忘了。」襲人因問秋紋:「方才可是在三姑娘那裡麼?」秋紋道:「他們都在商議起什麼詩社呢,又都作詩;想來沒話,妳只管去罷。」宋媽媽聽了,便拿了東西出去,穿戴了,襲人又囑咐她:「妳打後門去,有小子和車等著呢。」宋媽媽去了,不在話下。

  一時寶玉回來,先忙著看了一回海棠,至屋裡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給史湘雲送東西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拍手道:「偏忘了她!我只覺心裡有件事,只是想不起來,虧妳提起來,正要請她去。這詩社裡要少了她,還有個什麼意思!」襲人勸道:「什麼要緊!不過玩意兒。她比不得你們自在,家裡又做不得主。告訴她,她要來,又由不得她;不來,她又牽腸掛肚的,沒的叫她不受用。」寶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人接她去。」正說著,宋媽媽已經回來道生受,給襲人道乏,又說:「問二爺做什麼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麼詩社作詩呢。史姑娘道他們作詩,也不告訴她去。急的了不得!」寶玉聽了,轉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著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兒天晚了,明日一早去。」寶玉只得罷了。回來悶悶的,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

  直到午後,湘雲才來了,寶玉方放了心。見面時,就把始終原由告訴她,又要與她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她看,先說給她韻腳。她後來的,先罰她和了詩,要好,就請入社;要不好,還要罰她一個東道再說。」湘雲笑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只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眾人見她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日怎麼忘了她呢!」遂忙告訴她詩韻。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面只管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先笑說道:「我卻依韻和了兩首,好歹我卻不知,不過應命而已。」說著,遞與眾人。眾人道:「我們四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妳倒弄了兩首!哪裡有許多話說?必要重了我們的。」說著看時,只見那兩首詩寫道:

  白海棠和韻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欲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兩漬添來隔宿痕。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墻角也宜盆。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乾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月色昏!

  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讚到了,都說:「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真該起這『海棠社』了。」湘雲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兒,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眾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詩與她評論了一回。

  至晚,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院去安歇。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她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她說道:「既開社,就要作東。雖然是個玩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妳家裡妳又做不得主,一個月統共那幾吊錢,妳還不夠使。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妳嬸娘聽見了越發抱怨妳了。況且妳就都拿出來,作這個東也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和這裡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雲,倒躊躕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了。我們當鋪裡有個夥計,他們地裡出的好肥螃蟹,前日送了幾個來。現在這裡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屋裡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裡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妳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普同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呢?我和我哥哥說,要他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裡取上幾罈好酒來,再備四五桌果碟子,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呢?」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讚:「想的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妳的話,妳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妳,咱們兩個就白好了。妳要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湘雲忙笑道:「好姐姐!妳這麼說,倒不是真心待我了,我憑怎麼糊塗,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是個人嘛!我要不把姐姐當親姐姐待,上回那些家常煩難事,我也不肯盡情告訴妳了。」寶釵聽說,便喚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照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後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妳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日已經請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說明,回來無話。

  這裡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別過於新巧了。妳看古人詩中,哪裡有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呢?若題目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倒小家子氣。詩固然怕說熟話,然也不可過於求生。頭一件,只要主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妳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把那與身心有益的書看幾章,卻還是正經。」湘雲只答應著,因笑道:「我心裡想著,昨日作了海棠詩,我如今要作個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雲道:「我也是這麼想,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要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就用『菊』,虛字便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雖有這麼作的,還不很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也倒新鮮大方。」湘雲笑道:「很好,只是不知用什麼虛字才好?妳先想一個我聽聽。」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湘雲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只是也有人作過。若題目多,這個也搭得上。我又有了一個。」湘雲道:「快說出來。」寶釵道:「『問菊』何如?」湘雲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好不好?」寶釵也讚:「有趣。」因說道:「索性擬出十來個來,寫上再定。」說著,二人研墨蘸筆,湘雲便寫,寶釵便唸,一時湊了十個。湘雲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索性編成十二個,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個,說道:「既這麼著,一發編出個次序來。」湘雲道:「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

  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既種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也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以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親近它。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感,這便是三秋的好景妙事都有了。」

  湘雲依言將題目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以此難人。」湘雲道:「這話很是。既這樣,自然大家的詩還進一層。但只是咱們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寶釵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目錄出,都要七言律詩,明日貼在墻上,他們看了,誰能哪一個,就作哪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作一首也可。高才捷足者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趕著又作,罰他就完了。」湘雲道:「這也罷了。」二人商議妥貼,方才息燈安寢。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55:04

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話說寶釵、湘雲二人計議已定,一宿無話。次日湘雲便請賈母等賞桂花,賈母等都說道:「倒是她有興頭,須要擾她這雅興。」至午,果然賈母帶了王夫人、鳳姐,兼請薛姨媽等進園來。賈母因問:「哪一處好?」王夫人道:「憑老太太愛在哪一處,就在哪一處。」鳳姐道:「藕香榭已經擺下了。那山坡下兩顆桂花開的又好,河裡的水又碧清,坐在河當中亭子上,不敞亮嗎?看著水,眼也清亮。」賈母聽了,說:「很好。」說著,引了眾人往藕香榭來。

  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迴廊,也是跨水接峰,後面又有曲折橋。眾人上了竹橋,鳳姐兒忙上來攙著賈母,口裡說:「老祖宗只管放大步走,不相干的,這竹子橋規矩是『咯吱咯喳』的。」一時進入榭中,只見欄干外另放著兩張竹案,一個上面設著杯箸酒具,一個上面設著茶筅茶具各色盞碟,那邊有兩三個丫頭搧風爐煮茶;這邊另有幾個丫頭也搧風爐燙酒呢。賈母忙笑問:「這茶想得很好,且是地方東西都乾淨。」湘雲笑道:「這是寶姐姐幫著我預備的。」賈母道:「我說那孩子細緻,凡事想的妥當。」說著,又看見柱上掛的黑漆嵌蚌的對子,命湘雲唸道:「芙蓉影破歸蘭漿,菱藕香深瀉竹橋。」賈母聽了,又抬頭看匾,因回頭向薛姨媽道:「我先小時,家裡也有這麼一個亭子,叫作什麼枕霞閣。我那時也只像她們姐妹們這麼大年紀,同著幾個人天天玩去。誰知那日一下子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那木釘把頭蹦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兒大的一個窩兒,就是那碰破的。眾人都怕經了水,冒了風,說『了不得了』;誰知竟好了。」鳳姐兒不等人說,先笑道:「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麼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蹦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啊!壽星老兒頭上原是個碗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到凸出些來了。」未及說完,賈母和眾人都笑軟了。

  賈母笑道:「這猴兒慣的了不得了,只管拿著我也取起笑兒來了!恨得我撕妳那油嘴!」鳳姐道:「回來吃螃蟹,怕存住冷在心裡,慪老祖宗笑笑兒,就是高興多吃兩個,也無妨了。」賈母笑道:「明日叫妳黑家白日跟著我,我倒常笑笑兒,也不許妳回屋裡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為喜歡她,才慣的她這麼樣;還這麼說,她明日越發沒禮了。」賈母笑道:「我倒喜歡她這麼著,況且她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說說笑笑,橫豎大體不錯就是了。沒的倒叫他們神鬼是的做什麼!」說著,一齊進入亭子。

  獻過茶,鳳姐忙放下杯箸,上面一桌:賈母、薛姨媽、寶釵、黛玉、寶玉。東邊一桌:湘雲、王夫人、迎、探、惜。西邊靠門一小桌:李紈和鳳姐,虛設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賈母、王夫人兩桌上伺候。鳳姐吩咐:「螃蟹不可都拿來,仍舊放在蒸籠裡,拿十個來,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賈母跟前剝螃蟹肉。頭次讓薛姨媽,薛姨媽道:「我自己剝著吃香甜,不用人讓。」鳳姐便奉與賈母;二次的便與寶玉。又說:「把酒燙的滾熱的拿來。」又命小丫頭們去取了菊花葉兒桂花蕊兒菉豆麵子來,預備著洗手。湘雲陪著吃了一個,就下坐來讓人,又出至外頭,命人盛兩盤子給趙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見鳳姐走來道:「妳張羅不慣,妳吃妳的去,我先替妳張羅,等散了,我再吃。」湘雲不肯,又命人在那邊廊上擺了兩桌,讓鴛鴦、琥珀、彩雲、彩霞、平兒等去坐。鴛鴦向鳳姐笑道:「二奶奶在這裡伺候,我可吃去了。」鳳姐道:「妳們只管去,都交給我就是了。」說著,湘雲仍入了席。

  鳳姐合李紈也胡亂應了個景兒。鳳姐仍是下來張羅,一時出至廊上,鴛鴦等正吃的高興,見她來了,鴛鴦等站起來道:「奶奶又出來做什麼?讓我們也受用一會子!」鳳姐笑道:「鴛鴦小蹄子越發壞了!我替妳當差,倒不領情,還抱怨我,還不快斟一鐘酒來我喝呢!」鴛鴦笑著,忙斟了一杯酒,送至鳳姐唇邊,鳳姐一挺脖子吃了。平兒早剔了一殼子黃子送來,鳳姐道:「多著些薑醋。」一回子也吃了,笑道:「妳們坐著吃罷,我可去了。」鴛鴦道:「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鳳姐笑道:「妳少和我作怪,妳知道妳璉二爺愛上了妳,要和老太太討了妳做小老婆呢。」鴛鴦紅了臉,咂著嘴,點著頭道:「哎!這也是做奶奶的說出來的話!我不拿腥手抹妳一臉算不得!」說著,站起來就要抹。鳳姐道:「好姐姐!饒我這遭兒罷!」琥珀笑道:「鴛丫頭要去了,平丫頭還饒她?妳們看看,她沒吃兩個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了!」平兒手裡正剝了個滿黃的螃蟹,聽如此奚落她,便拿著螃蟹照琥珀臉上來抹,口內笑罵:「我把妳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著往旁邊一躲。平兒便空了,往前一撞,恰恰的抹在鳳姐臉上。

  鳳姐正和鴛鴦嘲笑,不妨唬了一跳,「噯呀」一聲,眾人掌不住都哈哈大笑起來。鳳姐也禁不住笑罵道:「死娼婦!吃離了眼了,混抹妳娘的。」平兒忙趕過來替她擦了,親自去端水。鴛鴦道:「阿彌陀佛!這才是現報呢!」賈母那邊聽見,一疊連聲問:「什麼了,這麼樂?告訴我們也笑笑。」鴛鴦等忙高聲回道:「二奶奶來搶螃蟹吃,平兒惱了,抹了她主子一臉螃蟹黃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賈母和王夫人等聽了,也笑起來。賈母笑道:「你們看她可憐見的,把那小腿子、臍子,給她點子吃罷了。」鴛鴦等笑著答應了,高聲說道:「這滿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鳳姐笑著洗了臉,走來又伏侍賈母等吃了一回。

  黛玉弱,不敢多吃,只吃了一點黃子,就下來了。賈母一時也不吃了,大家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魚的,遊玩一回。王夫人因向賈母道:「這裡風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還是回屋裡去歇歇罷。若高興,明日再來逛逛。」賈母聽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們高興,我走了,又怕掃了你們的興。既這麼說,咱們就都去罷。」回頭囑咐湘雲:「別讓妳寶哥哥多吃了。」湘雲答應著。又囑咐寶釵、湘雲二人說:「妳們兩個也別多吃了。那東西雖好吃,不是什麼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應著,送出園外,仍舊回來,命將殘席收拾了另擺。寶玉道:「也不用擺,咱們且作詩。把那大團圓桌子放在當中,酒菜都放著,也不必拘定坐位,有愛吃的去吃,大家散坐,豈不便宜?」寶釵道:「這話極是。」湘雲道:「雖這麼說,還有別人。」因又命另擺一桌,揀了熱螃蟹來,請襲人、紫鵑、司棋、侍書、入畫、鶯兒、翠墨等一處共坐。山坡桂樹底下鋪下兩條花毯,命支應的婆子並小丫頭等也都坐了,只管隨意吃喝,等使喚再來。

  湘雲便取了詩題,用針綰在墻上,眾人看了,都說:「新奇!只怕作不出來。」湘雲又把不限韻的緣故說了一番,寶玉道:「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韻。」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坐著,拿著釣竿釣魚。寶釵手裡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遊魚洑上來接喋。湘雲出一會神,又讓一回襲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紈、惜春正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獨在花陰下,拿著針兒穿茉莉花。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一回又擠在寶釵旁邊說笑兩句;一回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她喝兩口酒,襲人又剝了一殼肉給他吃。

  黛玉放下釣竿,走至坐間,拿起那烏梅銀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鬟看見,知她要吃酒,忙著走上來斟,黛玉道:「妳們只管吃去,讓我自己斟才有趣兒。」說著,便斟了半盞,看時,卻是黃酒,因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吃口燒酒。」寶玉忙接道:「有燒酒。」便命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黛玉也只吃一口,便放下了。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隻盃來,也飲一口放下,便蘸筆至墻上把頭一個「憶菊」勾了,底下贅一個「蘅」字。寶玉忙道:「好姐姐,第二個我已經有了四句了,妳讓我作罷。」寶釵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這樣。」黛玉也不說話,接過筆來把第八個「問菊」勾了,接著把第十一個「菊夢」也勾了;也贅上一個「瀟」字。寶玉也拿起筆來把第二個「訪菊」勾了,也贅上一個「怡」字。探春起來看著道:「竟沒人做這『簪菊』?讓我作。」又指著寶玉道:「才宣過:總不許帶出閨閣字樣來,你可要留神。」說著,只見湘雲走來,將第四第五「對菊」「供菊」一連兩個都勾了,贅上一個「湘」字。探春道:「妳也該起個號。」湘雲道:「我們家如今雖有幾處軒館,我又不住著,借了來也沒趣。」寶釵笑道:「方才老太太說,妳們家裡也有一個水亭,叫做枕霞閣,難道不是妳的?如今雖沒了,妳到底是舊主人。」眾人都道:「有理。」寶玉不待湘雲動手,便代將「湘」字抹了,改了一個「霞」字。

  沒有頓飯工夫,十二題已全,各自謄出來,都交與迎春,另拿了一張雪浪箋過來,一併謄錄出來,某人做的,底下贅明某人的號。李紈等從頭看道:

  憶菊 蘅蕪君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空籬舊圃秋無跡,冷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遲。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

  訪菊 怡紅公子
  閑趁霜晴試一遊,酒盃藥盞莫淹留。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種菊 怡紅公子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亭前處處栽。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對菊 枕霞舊友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供菊 枕霞舊友
  彈琴酌酒喜堪儔,几案婷婷點綴幽。隔坐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詠菊 瀟湘妃子
  無賴詩魔昏侵曉,遶籬欹石自沈音。毫端蘊秀吟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難解訴秋心?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畫菊 蘅蕪君
  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霜痕。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莫認東籬閑採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問菊 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粧。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菊影 枕霞舊友
  秋光疊疊復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珍重暗香踏碎處,憑誰醉眼認朦朧。

  菊夢 瀟湘妃子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影,驚迴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殘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切,萬里寒雲雁陣遲。明歲秋分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眾人看一首,讚一首,彼此稱揚不絕。李紈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後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寶玉聽說,喜得拍手叫:「極是!極公道!」黛玉道:「我那一首也不好,到底傷於纖巧些。」李紈道:「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據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遊』,這句是背面傅粉;『拋書人對一枝秋』,已經妙絕,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遠!」李紈笑道:「固如此說,妳的『口齒唅香』一句也敵得過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蕪君的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一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寶釵笑道:「妳的『短鬢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個縫兒也沒了。」湘雲笑道:「誰偕隱,為底遲,真真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李紈笑道:「妳的那『科頭坐』、『抱膝吟』,竟一時也捨不得離了,菊花有知,倒還怕膩煩了呢!」說的大家都笑了。

  寶玉道:「這場我又落第了!難道誰家種、何處秋、蠟屐遠來,冷吟不盡,那都不是訪不成?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種不成?但恨敵不上口角噙香對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鬢、葛巾、金淡泊、翠離披、秋無跡、夢有知這幾句罷了。」又道:「明日閑了,我一個人作出十二首來。」李紈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這幾句新雅就是了。」大家評了一回,復又要了熱蟹來,放在大圓桌上吃了一回。寶玉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說著,忙洗了手,提筆寫出,眾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薑興欲狂。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竟無腸!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這樣的詩,一時要一百首也有。」寶玉道:「妳這會子才力已盡,不說不能作了,還褒貶人家!」黛玉聽了,也不答言,並不思索,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眾人看道: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羨我千觴?對茲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寶玉看了,正喝彩時,黛玉便一把撕去,命人燒去,因笑道:「我作的不及你的,我燒了罷;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它給人看看。」寶釵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著,也寫出來,大家看時,寫道: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

  看到這裡,眾人不禁叫絕。寶玉道:「罵的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再看底下道:

  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眾人看畢,都說道:「這方是食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說著,只見平兒復進園來。

  不知做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56:01

第三十九回 村老嫗謊談承色笑 癡情子實意覓蹤跡

  話說眾人見平兒來了,都說:「妳奶奶做什麼呢?怎麼不來了?」平兒笑道:「她哪裡得空兒來?因為說沒好生吃,又不得來,所以叫我來問還有沒有,叫我再要幾個,拿了家去吃罷。」湘雲道:「有,多著呢!」忙命人拿盒子裝了十個極大的,平兒道:「多拿幾個團臍的。」眾人又拉平兒坐,平兒不肯,李紈瞅著她笑道:「偏要妳坐!」因拉她在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她嘴邊,平兒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紈道:「偏不許妳去!顯見得妳只知有鳳丫頭,就不聽我的話了。」說著,又命嬤嬤們:「先送了盒子去,就說我留下平兒了。」那婆子一時去了,拏著盒子回來,說:「二奶奶說:『叫奶奶和姑娘們別笑話要嘴吃。這盒子裡是方才舅太太送來的菱粉糕和雞油捲兒,給奶奶姑娘們吃的。』」又向平兒道:「說了:『使喚妳來,妳就貪住嘴,不去了,叫妳少喝一鐘兒罷。』」平兒道:「多喝了,又把我怎麼樣?」說著,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紈攬著她笑道:「可惜這麼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屋裡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妳當做奶奶太太看?」

  平兒一面和寶釵、湘雲等吃喝著,一面回頭笑道:「奶奶,別這麼摸得我怪癢癢的。」李氏道:「噯喲!這硬的是什麼?」平兒道:「是鑰匙。」李氏道:「有什麼要緊的東西怕人偷了去,帶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駝著他;有個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了個鳳丫頭,就有個妳!妳就是妳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做什麼?」平兒道:「奶奶吃了酒,又拿我來打趣著取笑兒了。」寶釵笑道:「這倒是真話。我們沒事評論起來,妳們這幾個,都是百個裡頭挑不出一個來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李紈道:「大小都有個天理:比如老太太屋裡,要沒鴛鴦姑娘,如何使得?從太太起,哪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她現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她一個人的話。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別人不記得,她都記得。要不是她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況且她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倒不倚勢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日還說,她比我們還強呢!」平兒道:「那原是個好的,我們哪裡比得上她?」

  寶玉道:「太太屋裡的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是『老實』!心裡可有數兒呢。太太是那麼佛爺是的,事情上不留心,她都知道。凡一應事,都是她提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的一應大小,她都知道。太太忘了,她背後告訴太太。」李紈道:「那也罷了。」指著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裡,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麼田地?鳳丫頭就是個楚霸王,也得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不是這個丫頭,她就得這麼周到了?」平兒道:「先時陪了四個丫頭來,死的死,去的去,如今只剩下我一個孤鬼了。」李紈道:「妳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見她們不如意,所以你大爺一沒了,我趁著年輕都打發了。要是有一個好的守得住,我到底也有個膀臂了!」說著,不覺眼圈紅了。眾人都道:「這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說著,便都洗了手,大家約著往賈母、王夫人處問安去。

  眾丫頭婆子打掃亭子,收拾杯盤。襲人便和平兒一同往前去。襲人因讓平兒到屋裡坐坐,再喝碗茶去。平兒回說:「不喝茶了,再來罷。」說著便要出去。襲人又叫住,問道:「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太太屋裡還沒放,是為什麼?」平兒見問,忙轉身至襲人跟前,又見無人,悄悄說道:「妳快別問!橫豎再遲兩天就放了。」襲人笑道:「這是為什麼,唬得妳這個樣兒?」平兒悄悄告訴她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別處的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因為是妳,我才告訴妳,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襲人笑道:「她難道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何苦還操這心?」平兒笑道:「何曾不是呢!她這幾年,只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了。她的公費月例又使不著,十兩八兩零碎趲了,又放出去,單她這體己利錢,一年不到,上千個銀子呢!」襲人笑道:「拿著我們的錢,妳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得我們獃等著!」平兒道:「妳又說沒良心的話!妳難道還少錢?」襲人道:「我雖不少,只是我也沒處兒使去,就只預備我們那一個。」平兒道:「妳若有要緊事用銀錢使,我那裡還有幾兩銀子,妳先拿來使,明日我扣下妳的就是了。」襲人道:「此時也用不著,怕一時要用起來不夠了,我打發人取去就是了。」平兒答應著,一逕出了園門。

  只見鳳姐那邊打發人來找平兒,說:「奶奶有事等妳。」平兒道:「有什麼事,這麼要緊?我叫大奶奶拉扯住說話兒,我又沒逃了,這麼連三接四的叫人來找!」那丫頭說道:「這又不是我的主意,姑娘這話自己和奶奶說去!」平兒啐道:「好了,妳們越發上臉了!」說著走來,只見鳳姐不在屋裡,忽見上回來打抽豐的劉姥姥和板兒來了,坐在那邊屋裡,還有張材家的、周瑞家的陪著。又有兩三個丫頭在底下倒口袋裡的棗兒、倭瓜並些野菜。眾人見她進來,都忙站起來。

  劉姥姥因上次來過,知道平兒的身分,忙跳下地來,問:「姑娘好?」又說:「家裡都問好。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娘來的,因為莊家忙,好容易都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並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嚐嚐。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吃個野菜兒,也算是我們的窮心。」平兒忙道:「多謝費心。」又讓坐,自己坐了,又讓:「張嬸子、周大娘坐了。」命小丫頭子:「倒茶去。」周瑞家的和張材家的因笑道:「姑娘今日臉上有些春色,眼睛圈兒都紅了。」平兒道:「可不是!我原不喝,大奶奶和姑娘們只是拉著死灌,不得已喝了兩鐘,臉就紅了。」張材家的笑道:「我倒想著要喝呢,又沒人讓。明日再有人請姑娘,可帶了我去罷。」說著,眾人都笑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見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稱兩三個,這麼兩三大簍,想是有七八十斤呢。要是上上下下都吃,只怕還不夠!」平兒道:「哪裡夠,不過是有名的吃兩個子。那些散眾的也有摸得著的,也有摸不著的。」劉姥姥道:「這樣的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的了!」

  平兒因問:「想是見過奶奶了?」劉姥姥道:「見過了,叫我們等著呢。」說著,又往窗外看天氣,說:「天好早晚了,我們也去罷,別出不去城,才是飢荒呢!」周瑞家的道:「等著我替妳瞧瞧去。」說著,一逕去了,半日方來,笑道:「可是您老的福來了,竟投了這兩個人的緣了。」平兒問:「怎麼樣?」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訴二奶奶:『劉姥姥要家去,怕晚了趕不出城去。』二奶奶說:『大遠的,難為她扛了些東西來,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緣了嗎?這也罷了,偏老太太又聽見了,問:『劉姥姥是誰?』二奶奶就回明白了。老太太又說:『我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請了來我見見。』這可不是想不到的投上緣了?」說著,催劉姥姥下來快去。劉姥姥道:「我這生像兒,怎麼見得呢?好嫂子,妳就說我去了吧!」平兒忙道:「妳快去罷,不相干的。我們老太太最是惜老憐貧的,比不得那個狂三詐四的那些人。想是妳怯讓,我同周大娘送妳去。」說著,同周瑞家的引了劉姥姥往賈母這邊來。

  二門口該班小廝們見了平兒出來,都站起來,有兩個又跑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平兒問道:「又說什麼?」那小廝笑道:「這會子也好早晚了,我媽病著,等我請大夫。姑娘,我討半日假,可使得?」平兒道:「你們倒好,都商量定了,一天一個,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纏。前日柱兒去了,二爺偏叫他,叫不著,我應起來了,還說我做了情了。今日你又來告假!」周瑞家的道:「當真的他媽病了,姑娘也替他應著,放了他罷。」平兒道:「明日一早來。聽著,我還要使你呢,再睡的日頭曬著屁股再來。你這一去,帶個信兒給旺兒,就說奶奶的話,問他那剩的利錢,明日要還不交來,奶奶不要了,索性送他使罷。」那小廝歡天喜地,答應著去了。

  平兒等來至賈母房中,彼時大觀園中姐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劉姥姥進去,只見滿屋裡珠圍翠繞、花枝招展的,並不知都係何人。只見一張榻上,獨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後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個丫鬟,在那裡搥腿。鳳姐站在底下正說笑。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著笑,拜了幾拜,口裡說:「請老壽星安。」賈母也忙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讓坐。那板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賈母道:「老親家,妳今年多大年紀了?」劉姥姥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向眾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硬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麼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劉姥姥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我們要也這麼著,那些莊家活也沒人做了。」賈母道:「眼睛牙齒還好?」劉姥姥道:「還都好,就是今年左邊的糟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話我,我都不會。不過嚼得動的吃兩口,睏了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們玩笑一回就完了。」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咧!」說的大家都笑了。

  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妳帶了好些瓜菜來,我叫她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裡現結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地裡的好吃。」劉姥姥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倒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賈母又道:「今日既認著了親,別空空的就去,不嫌我這裡,就住一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裡頭也有果子,妳明日也嚐嚐,帶些家去,也算是看親戚一趟。」鳳姐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裡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妳住兩天,把你們那裡的新聞故事兒,說些給我們老太太聽聽。」賈母笑道:「鳳丫頭,別拿她取笑兒,她是屯裡人,老實,哪裡擱得住妳打趣?」說著,又命去抓果子給板兒吃。板兒見人多了,又不敢吃。賈母又命拿些錢給他,叫小么兒們帶他外頭玩去。

  劉姥姥吃了茶,便把些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與賈母聽,賈母一發得了趣味。正說著,鳳姐便命人來請劉姥姥吃晚飯,賈母又將自己的菜揀了幾樣,命人送過去給劉姥姥吃。鳳姐知道合了賈母的心,吃了飯便又打發過來。鴛鴦忙命老婆子帶了劉姥姥去洗了澡,自己去挑了兩件隨常的衣服給劉姥姥換上。那劉姥姥哪裡見過這般行事?忙換了衣裳出來,坐在賈母榻前,又搜尋些話出來說。彼時寶玉姐妹們也都在這裡坐著,他們何曾聽見過這些話,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

  那劉姥姥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也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歷過的,見頭一件賈母高興,第二件這些哥兒姐兒們都愛聽,便沒了話也編出些話來講。因說道:「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裡雨裡,哪裡有個坐著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上做歇馬涼亭,什麼奇奇怪怪的事不見呢!就像去年冬天,接接連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還沒出屋門,只聽外頭柴草響,我想著必是有人偷柴來了,我爬著窗戶眼兒一瞧,卻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抽些燒火,也是有的。」劉姥姥笑道:「也並不是客人,所以說來奇怪。老壽星打量什麼人?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極標緻的個小姑娘,梳著溜油兒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子裙兒。」剛說到這裡,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又說:「不相干,別唬著老太太!」賈母等聽了,忙問:「怎麼了?」丫頭們回說:「南院子馬棚裡走了水了,不相干,已經救下去了。」賈母最膽小的,聽了這話,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時,只見東南角上火光猶亮。賈母唬的口內唸佛,又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回說:「已經救下去了。老太太請進去罷。」賈母足足的看著火光熄了,方領眾人進來。

  寶玉且忙著問劉姥姥:「那女孩兒大雪地裡做什麼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抽柴火惹出事來了,你還問呢!別說這個了,說別的罷。」寶玉聽說,心內雖不樂,也只得罷了。劉姥姥便又想了想,說道:「我們莊子上東邊有個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歲了,她天天吃齋唸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裡來托夢,說:『妳這樣虔心,原本妳該絕後的,如今奏了玉皇,給妳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只有一個兒子,她這兒子也只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的什麼似的。落後,果然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長的粉團兒似的,聰明伶俐的了不得。這些神佛是有的不是!」這一夕話,暗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聽住了。

  寶玉心中只惦記抽柴的故事,因悶悶的心中籌畫。探春因問他:「昨日擾了史大妹妹,咱們回去商議著邀一社,又還了席,也請老太太賞菊何如?」寶玉笑道:「老太太說了,還要擺酒還史妹妹的席,叫咱們做陪呢。等吃了老太太的,咱們再請不遲。」探春道:「越往前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興。」寶玉道:「老太太又喜歡下雨下雪的,咱們等下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不好媽?咱們雪下吟詩,也更有趣了。」黛玉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梱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說著,寶釵等都笑了。寶玉瞅了她一眼,也不答話。

  一時散了,背地裡寶玉到底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劉姥姥只得編了告訴他:「那原是我們莊子北沿兒地埂子上,有個小祠堂兒,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麼老爺。」說著,又想名姓。寶玉道:「不拘什麼名姓,也不必想了,只說原故就是了。」劉姥姥道:「這老爺沒有兒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什麼若玉,知書兒識字的,老爺太太愛的像珍珠兒。可惜這小姐長到十七歲,一病就死了。」寶玉聽了,跌足嘆息,又問:「後來怎麼樣?」劉姥姥道:「因為老爺太太疼的心肝兒似的,蓋了那祠堂,塑了個像兒,派了人燒香兒撥火的。如今年深日久了,人也沒了,廟也破了,那泥胎兒可就成了精咧。」寶玉忙道:「不是成精,規矩這樣人是不死的。」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是這麼著嗎?不是哥兒說,我們還當她成了精了呢!她時常變了人出來閑逛。我才說抽柴火的,就是她了。我們村莊上的人商議著還要拏榔頭砸她呢。」寶玉忙道:「快別如此,要平了廟,罪過不小!」劉姥姥道:「幸虧了哥兒告訴我,明日回去,攔住他們就是了。」寶玉道:「我們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就是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捨,最愛修廟塑神的。我明日做一個疏頭,替妳化些佈施,妳就做個香頭,攢了錢,把這廟修蓋,再裝嚴了泥像,每月給妳香火錢燒香,好不好?」劉姥姥道:「若這樣時,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幾個錢使了。」寶玉又問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劉姥姥便順口謅了出來。

  寶玉信以為真,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茗煙幾百錢,按著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著茗煙先去踏看明白,回來再作主意。那茗煙去後,寶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急的熱地裡蚰蜒是的。好容易等到日落時,方見焙茗興興頭頭的回來了,寶玉忙問:「可找著了?」茗煙笑道:「爺聽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像爺聽的一樣,所以找了一天,找到東北角田埂子上,才有了一個破廟。」寶玉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劉姥姥有年紀的人,一時錯記了,也是有的。你且說你見的。」茗煙道:「那廟門卻倒也朝南,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沒好氣,一見這個,我說:『可好了!』連忙進去,一看泥胎,唬的我又跑出來,活像真的似的!」寶玉笑道:「她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氣。」茗煙拍手道:「哪裡是什麼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髮的瘟神爺!」寶玉聽了,啐了一口,罵道:「真是個沒用的殺材,這點子事也幹不來!」茗煙道:「二爺又不知看了什麼書,或者聽了誰的混話,信真了,把這沒頭腦的事,派我去蹦頭;怎麼說我沒用呢?」寶玉見他急了,忙撫慰他道:「你別急,改日閑了,你再找去。要是她哄我們呢,自然沒了;要竟是有的,你豈不也積了陰騭呢?我必重重賞你。」說著,只見二門上的小廝來說:「老太太屋裡的姑娘們站在二門口找二爺呢。」

  要知何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57:42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話說寶玉聽了,忙進來看時,只見琥珀站立在屏風跟前,說:「快去罷!立等你說話。」寶玉來至上房,只見賈母正和王夫人眾姐妹商議給史湘雲還席。寶玉因說:「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也不要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几,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十錦攢心盒子、一把自斟壺,豈不別緻?」賈母聽了,說:「很是。」即命人傳與廚房:「明日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做了,按著人數,再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裡吃。」商議之間,早又掌燈,一夕無話。

  次日清早起來,可喜這日天氣清朗。李紈清晨起來,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落葉,並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只見丰兒帶了劉姥姥、板兒進來,說:「大奶奶倒忙的很!」李紈笑道:「我說妳昨日去不成,只忙著要去。」劉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熱鬧一天去。」丰兒拿了幾把大小鑰匙,說道:「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几兒怕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的拿下來使一天罷。奶奶原該親自來的,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李氏命素雲接了鑰匙,又命婆子們出去,把二門上的小子叫幾個來,李氏站在大觀樓下,命人上去開了綴錦閣,一張一張的往下抬。小廝、老婆子、丫頭一齊動手,抬了二十多張下來。李紈道:「好生著,別慌慌張張鬼趕著似的,仔細碰了牙子!」又回頭向劉姥姥笑道:「姥姥也上去瞧瞧。」劉姥姥聽說,巴不得一聲兒,拉了板兒登梯上去,進裡面,只見烏壓壓的,堆著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雖不大認得,只見五彩閃灼,各有奇妙。唸了幾聲佛,便下來了。然後鎖上門,一齊下來。李紈道:「恐怕老太太高興,越發把船上划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下來預備著。」眾人答應,又復開了門,色色的搬下來。命小子們傳駕娘們,到船塢裡撐出兩條船來。

  正亂著安排,只見賈母帶著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掐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說,一面碧月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裡面養著各色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在鬢上。因回頭看見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兒。」一語未完,鳳姐兒便拉過劉姥姥,笑道:「讓我打扮妳。」說著,把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劉姥姥也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眾人笑道:「妳還不拔下來摔到她臉上呢,把妳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著,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索性做個老風流!」

  說笑間,已到沁芳亭上,丫鬟們抱個大錦褥子來,鋪在欄杆榻板上,賈母倚欄坐下,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因問她:「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唸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閑了的時候兒,大家都說:『怎麼得到畫兒上逛逛!』想著畫兒也不過是假的,哪裡有這個真地方?誰知今兒進這園裡一瞧,竟比畫兒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賈母聽說,指著惜春笑道:「妳瞧我這個小孫女兒,她就會畫,等明兒叫她畫一張如何?」劉姥姥聽了,喜的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妳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兒,還有這個能幹,別是個神仙托生的罷?」賈母眾人都笑了。

  歇了歇,又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佈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砌的甬路。劉姥姥讓出路來與賈母眾人走,自己卻走土地。琥珀拉她道:「姥姥,妳上來走,仔細青苔滑倒了。」劉姥姥道:「不相干,我們走熟了的,姑娘們只管走罷。可惜你們的那鞋,別沾了泥。」她只顧上頭和人說話,不防腳底下果跴滑了,「咕咚」一跤跌倒,眾人都拍手哈哈的大笑。賈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挽起來,只管站著笑!」說話時,劉姥姥已爬起來了,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了。」賈母問她:「可扭了腰沒有?叫丫頭們搥搥。」劉姥姥道:「哪裡說的我這麼嬌嫩了?哪一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搥起來,還了得呢!」

  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是那個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哪裡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呢!」賈母因問:「寶玉怎麼不見?」眾丫頭們答應說:「在池子裡船上呢。」賈母道:「誰又預備下船了?」李紈忙回說:「才開樓拿高几。我想著老太太高興,就預備下了。」賈母聽了,方欲說話時,人回:「姨太太來了。」賈母等剛站起來,只見薛姨媽早進來了,一面歸坐,笑道:「今兒老太太高興,這麼早就來了。」賈母笑道:「我才說,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說笑一回。

  賈母因見窗上紗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兒就不翠了。這院子裡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綠紗糊上,倒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它把這窗上的換了。」鳳姐忙道:「昨兒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裡還有好幾疋銀紅蟬翼紗,也有各色折枝的花樣,也有『流雲百福』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過這樣的,拿了兩疋出來,做兩床棉紗被,想來一定是好的。」賈母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妳沒有沒經過沒看過,連這個紗還不能認得,明兒還說嘴!」薛姨媽等都笑說:「憑她怎麼經過見過,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導了她,連我們也聽聽。」鳳姐兒也笑道:「好祖宗!教給我罷。」

  賈母笑向薛姨媽眾人道:「那個紗,比妳們年紀還大呢!怪不得她認作蟬翼紗,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認作蟬翼紗,正經名子叫作『軟煙羅』。」鳳姐兒道:「這個名色也好聽,只是我這麼大了,紗羅也見過幾百樣,從沒聽見過這個名兒。」賈母笑道:「妳能活了多大?見過幾樣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要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和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庫紗,也沒有這麼軟厚輕密的了。」薛姨媽笑道:「別說鳳丫頭沒見過,連我也沒聽見過。」鳳姐兒一面說話,早命人去取了一疋來了,賈母道:「可不是這個!原先不過是糊窗屜,後來我們拿這個做被做帳子試試,也竟好。明兒就找出幾疋來,拿銀紅的替它糊窗戶。」鳳姐答應著。眾人看了,都稱讚不已。

  劉姥姥也覷著眼兒瞧,口裡不住的唸佛,說道:「我們想做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棉紗襖的襟子拉出來,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兒。」賈母、薛姨媽都說道:「這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上用內造的,竟比不上這個。」鳳姐兒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上用內造的呢,竟連個官用的比不上啊。」賈母道:「再找一找,只怕還有;要有,就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疋。有雨過天青的,我做一個帳子掛上。剩的配上裡子,做些夾坎肩兒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霉壞了。」鳳姐忙答應了,仍命人送去。

  賈母便笑道:「這屋裡窄,再往別處逛去。」劉姥姥笑道:「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日見了老太太的正房,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大床,果然威武。那櫃子比我們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後院子裡有個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曬東西,要梯子做什麼?後來我想起來,定是為開頂櫃取東西;離了那梯子怎麼上得去呢?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滿屋裡東西只好看,都不知叫什麼。我越看越捨不得離這裡了!」鳳姐道:「還有好的呢,我都帶妳去瞧瞧。」說著,一逕離了瀟湘館,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那裡撐船。賈母道:「他們既預備下船,咱們就坐一回。」說著,便向紫菱洲蓼漵一帶走來。

  未至池前,只見幾個婆子手裡都捧著一色捏絲戧金五彩大盒子走來,鳳姐忙問王夫人:「早飯在哪裡擺?」王夫人道:「問老太太要在哪裡就在那裡罷了。」賈母聽說,便回頭說:「妳三妹子那裡好,妳就帶了人擺去,我們從這裡坐了船去。」鳳姐聽說,便回身同了李紈、探春、鴛鴦、琥珀帶著端飯的人等,抄著近路到了秋爽齋,就在晚翠堂上調開桌椅。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個湊趣兒的,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個女清客了。」李紈是個厚道人,倒不理會;鳳姐兒卻聽著是說劉姥姥,便笑道:「咱們今兒就拿她取個笑兒。」二人便如此這般商議。李紈笑勸道:「妳們一點兒好事兒不做!又不是小孩子,還這麼淘氣。仔細老太太說!」鴛鴦笑道:「很不與大奶奶相干,有我呢。」正說著,只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有丫頭挨人遞了茶,大家吃畢,鳳姐手裡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按席擺下。賈母因說:「把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挨著我這邊坐。」眾人聽說,忙抬過來。鳳姐一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忙拉了劉姥姥出去,悄悄的囑咐了一夕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要錯了,我們就笑話呢。」調停已畢,然後歸坐。

  薛姨媽是吃過飯來的,不吃了,只坐在一邊吃茶。賈母帶著寶玉、湘雲、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姐妹三人一桌,劉姥姥挨著賈母一桌。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頭在旁邊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差的了,今日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丫頭們知她要捉弄劉姥姥,便躲開讓她。鴛鴦一面侍立,一面遞眼色。劉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劉姥姥入了坐,拿起箸來,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了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與劉姥姥。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個叉巴子,比我們那裡的鐵掀還沉,哪裡拿得動它?」說的眾人笑起來。

  只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來站在當地,一個丫頭上來揭去盒蓋,裡面盛著兩碗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眾人先還發怔,後來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齊哈哈大笑起來。湘雲掌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只叫「噯喲!」寶玉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著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掌不住,口裡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她奶母,叫揉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她姐妹們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還只管讓劉姥姥。劉姥姥拿起箸來,只覺不聽使,又道:「這裡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抓得一個兒!」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只忍不住;琥珀在後搥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掐鬼兒鬧的!快別信她的話了。」那劉姥姥正誇雞蛋小巧,鳳姐兒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妳快嚐嚐罷,冷了就不好吃了。」劉姥姥便伸筷子要夾,哪裡挾得起來?滿碗裡鬧了一陣,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上。忙放下筷子,要親自去揀,早有地下人揀出去了。劉姥姥嘆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個響聲兒就沒了!」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著她取笑。

  賈母又說:「誰這會子又把那個筷子拿出來了,又不請客擺大筵席,都是鳳丫頭支使的,還不換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預備這牙箸,本是鳳姐和鴛鴦拿了來的,聽如此說,忙收了去,也照樣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劉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及俺那個伏手。」鳳姐笑道:「菜裡若有毒,這銀子下去了就試的出來。」劉姥姥道:「這個菜裡有毒,俺們那些都成了砒霜了!哪怕毒死,也要吃盡了。」賈母見她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都端過來與她吃。又命一個老嬤嬤來,將各樣的菜給板兒夾在碗上。一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閒話,這裡收過殘桌,又放了一桌。

  劉姥姥看著李紈與鳳姐兒對坐著吃飯,嘆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鳳姐兒忙笑道:「妳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樂兒。」一言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姥姥別惱,我給您老人家賠個不是。」劉姥姥忙笑道:「姑娘說哪裡話?咱們哄老太太開個心兒,有什麼惱的!妳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笑兒。我要惱,也就不說了。」鴛鴦便罵人:「為什麼不倒茶給姥姥吃!」劉姥姥忙道:「才剛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鳳姐兒便拉鴛鴦坐下道:「妳和我們吃罷,省了回來又鬧。」鴛鴦便坐下了,婆子們添上碗箸來,三人吃畢。劉姥姥笑道:「我看你們這些人,都只吃這一點兒就完了,虧你們也不餓,怪道風兒都吹的倒。」鴛鴦便問:「今兒剩的菜不少,都哪裡去了?」婆子們道:「都還沒散呢,在這裡等著,一齊散給她們吃。」鴛鴦道:「她們吃不了這些,挑兩碗給二奶奶屋裡平丫頭送去。」鳳姐兒道:「她早吃了,不用給她。」鴛鴦道:「她吃不了,餵你們貓。」婆子聽了,忙揀了兩樣,拿盒子送去。鴛鴦道:「素雲哪裡去了?」李紈道:「她們都在這裡一處吃,又找她做什麼?」鴛鴦道:「這就罷了。」鳳姐道:「襲人不在這裡,妳倒是叫人送兩樣給她去。」鴛鴦聽說,便命人也送兩樣去。鴛鴦又問婆子們:「回來吃酒的攢盒,可裝上了?」婆子們道:「想必還得一會子。」鴛鴦道:「催著些兒。」婆子們答應了。

  鳳姐等來到探春房中,只見她娘兒們正說笑。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著各種名人法帖,並十數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水晶球的白菊花。西墻上當中掛著一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幅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蹟。其聯云:「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魚磬,旁邊掛著小搥。那板兒略熟了些,便要摘那槌子去擊,丫鬟們忙攔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揀了一個給他,說:「玩罷,吃不得的。」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虫的紗帳。板兒又跑來看,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道:「下作黃子!沒乾沒淨的亂鬧。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打的板兒哭起來,眾人忙勸解方罷。

  賈母隔著紗窗往後院內看了一回,因說道:「後廊簷下的梧桐也好了,只是細些。」正說話,忽一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賈母問:「是誰家娶親呢?這裡臨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哪裡聽得見?這是咱們的那十來個女孩子演習吹打呢。」賈母便笑道:「既她們演習,何不叫她們進來演習,她們也逛一逛,咱們也樂了,不好嗎?」鳳姐聽說,忙命人出去叫來,趕著吩咐擺下茶桌,鋪上紅氈子。賈母道:「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木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聽。回來咱們就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聽的近。」眾人都說:「好。」賈母向薛姨媽笑道:「咱們走罷,她們姐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坐,怕腌髒了屋子。咱們倒沒眼色,正經坐一會子船,喝酒去罷。」說著,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這是哪裡的話?求著老太太、姨娘、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賈母笑道:「我的這個三丫頭倒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回來喝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裡鬧去!」說著,眾人都笑了,一齊出來。

  走不多遠,已到了荇葉渚。那姑蘇選來的幾個駕娘,早把兩只棠木舫撐來,眾人扶了賈母、薛姨媽、王夫人、劉姥姥、鴛鴦、玉釧兒上了這一只,落後李紈也跟上去。鳳姐也上去,立在船頭上,也要撐船。賈母在艙內道:「這不是玩的!雖不是河裡,也好深的,妳快給我進來!」鳳姐兒笑道:「怕什麼!老祖宗只管放心。」說著,便一篙點開,到了池當中。船小人多,鳳姐只覺亂晃,忙把篙子遞與駕娘,方蹲下去。然後迎春姐妹等並寶玉上了那只,隨後跟來。其餘老嬤嬤眾丫頭俱沿河隨行。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一閑,天天逛,哪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別叫拔去了。」說著,已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興。

  賈母因見崖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纍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歎道:「這孩子太老實了!妳沒有陳設,何妨和妳姨娘要些?我也沒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裡沒帶了來。」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給妳妹妹,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等都笑回說:「她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過來,都退回去了!」薛姨媽也笑說道:「她在家裡也不大弄這些東西。」賈母擺頭道:「使不得!雖然她省事,倘或來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屋裡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緻的還了得呢!她們姐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也別很離了格兒。有現成的東西,為什麼不擺呢?若很愛素淨,少擺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沒這個閑心了。她們姐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我看她們還不俗。如今等我替妳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淨。我的兩件體己,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說著,叫過鴛鴦來,吩咐道:「妳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照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拿來,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鴛鴦答應著,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不知哪個箱子裡,還得慢慢找去,明日再拿來也罷了。」賈母道:「明日後日,都使得,只別忘了。」說著,坐了一會,方出來,一逕來至綴錦閣下。文官等上來請過安,問:「演習何曲?」賈母道:「只揀妳們熟的演習幾套罷。」文官等下來,往藕香榭去不題。

  這裡鳳姐已帶著人擺設整齊,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著錦茵蓉簟,每一榻前兩張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圓的,其式不一。一個上頭放著一分爐瓶,一個攢盒。上面兩榻四几,是賈母薛姨媽;下面一榻兩几,是王夫人的。餘者都是一椅一几。東邊是劉姥姥,劉姥姥下邊是王夫人。西邊便是湘雲,第二是寶釵,第三是黛玉,第四是迎春、探春、惜春挨次排下去,寶玉在末。李紈、鳳姐之几設於三層檻內,二層紗廚之外。攢盒式樣,亦如几式。每人一把烏銀洋鑲自斟壺,一個十錦琺瑯杯。

  大家坐定,賈母先笑道:「咱們先吃兩杯,今日也行一個令,才有意思。」薛姨媽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們如何會呢!安心叫我們醉了,我們多吃兩杯就有了。」賈母笑道:「姨太太今兒也過謙起來,想是厭我老了。」薛姨媽笑道:「不是謙,只怕行不上來,倒是笑話了。」王夫人忙笑道:「便說不上來,只多吃一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誰笑話咱們不成!」薛姨媽點頭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賈母笑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吃了一杯。鳳姐忙走至當地,笑道:「既行令,還叫鴛鴦姐姐來行更好。」眾人都知賈母所行之令,必得鴛鴦提著,故聽了這話,都說:「很是。」鳳姐便拉了鴛鴦過來。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內,沒有站著的理。」回頭命小丫頭:「端一張椅子,放在妳二位奶奶的席上。」鴛鴦也半推半就,謝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杯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說。」鴛鴦未開口,劉姥姥便下席,擺手道:「別這樣捉弄人!我家去了。」眾人都笑道:「這卻使不得。」鴛鴦喝令小丫頭們:「拉上席去!」小丫頭子們也笑著,果然拉入席中。劉姥姥只叫:「饒了我罷!」鴛鴦道:「再多言的罰一壺。」劉姥姥方住了。

  鴛鴦道:「如今我說骨牌副兒,從老太太起,順領下去,至劉姥姥止。比如我說一副兒,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說頭一張,次說第二張,說完了,合成這一副兒的名字,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語,比上一句,都要合韻。錯了的罰一杯。」眾人笑道:「這個令好,就說出來。」

  鴛鴦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張『天』。」賈母道:「頭上有青天。」眾人道:「好!」鴛鴦道:「當中是個五合六。」賈母道:「六橋梅花香徹骨。」鴛鴦道:「剩了一張六合么。」賈母道:「一輪紅日出雲宵。」鴛鴦道:「湊成便是個『蓬頭鬼』。」賈母道:「這鬼抱住鍾馗腿。」說完,大家笑著喝彩。賈母飲了一杯。

  鴛鴦又道:「又有一副了。左邊是個『大長五』。」薛姨媽道:「梅花朵朵風前舞。」鴛鴦道:「右邊是個『大五長』。」薛姨媽道:「十月梅花嶺上香。」鴛鴦道:「當中『二五』是雜七。」薛姨媽道:「織女牛郎會七夕。」鴛鴦道:「湊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媽道:「世人不及神仙樂。」說完,大家稱賞,飲了酒。

  鴛鴦又道:「有了一副了。左邊『長么』兩點明。」湘雲道:「雙懸日月照乾坤。」鴛鴦道:「右邊『長么』兩點明。」湘雲道:「閑花落地聽無聲。」鴛鴦道:「中間還得『么四』來。」湘雲道:「日邊紅杏倚雲栽。」鴛鴦道:「湊成一個『櫻桃九熟』。」湘雲道:「御園卻被鳥啣出。」說完,飲了一杯。

  鴛鴦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長三』。」寶釵道:「雙雙燕子語梁間。」鴛鴦道:「右邊是『三長』。」寶釵道:「水荇牽風翠帶長。」鴛鴦道:「當中『三六』九點在。」寶釵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鴛鴦道:「湊成『鐵鎖鍊孤舟』。」寶釵道:「處處風波處處愁。」說完飲畢。

  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聽了,回頭看著她,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鴛鴦道:「剩了『二六』八點齊。」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鴛鴦道:「湊成『藍子』好採花。」黛玉道:「仙杖香桃芍藥花。」說完,飲了一口。

  鴛鴦道:「左邊『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帶雨濃。」眾人笑道:「該罰!錯了韻,而且又不像。」迎春笑著,飲了一口。

  原是鳳姐和鴛鴦都要聽劉姥姥的笑話,故意都命說錯都罰了。至王夫人,鴛鴦代說了一個,便該劉姥姥。劉姥姥道:「我們莊家閑了,也常會幾個人弄這個,但不如這麼說的好聽。少不得我也試一試。」眾人都笑道:「容易說的,妳只管說,不相干。」鴛鴦笑道:「左邊『大四』是個『人』。」劉姥姥聽了,想了半日,說道:「是個莊家人罷!」眾人鬨堂笑了。賈母笑道:「說的好,就是這樣說。」劉姥姥也笑道:「我們莊家人不過是現成的本色,眾位姑娘姐姐別笑。」鴛鴦道:「中間『三四』綠配紅。」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蟲。」眾人笑道:「這是有的,還說妳的本色。」鴛鴦笑道:「右邊『么四』真好看。」劉姥姥道:「一個蘿葡一頭蒜。」眾人又笑了。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劉姥姥兩隻手比著,就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又大笑起來。

  要知以後,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58:46

第四十一回 賈寶玉品茶櫳翠庵 劉姥姥醉臥怡紅院

  話說劉姥姥兩隻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聽了,哄堂大笑起來。於是吃過門杯,因又湊趣,笑道:「今兒實說罷,我的手腳子粗,又喝了酒,仔細失手打了這磁杯;有木頭的杯取個來,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無礙。」眾人聽了又笑起來。鳳姐兒聽如此說,便忙笑道:「果真要木頭的,我就取了來,可有一句話先說下,這木頭的可比不得磁的,它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劉姥姥聽了,心下道:「我方才不過是趣話取笑兒,誰知它果真竟有,我時常在鄉紳大家也赴過席,金杯銀杯倒都也見過,從沒見過有木頭杯的。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們使的木碗兒,不過誆我多喝兩碗;別管它,橫豎這酒蜜水兒似的,多喝點子也無妨。」想畢,便說:「取來再商量。」鳳姐乃命丰兒:「前面裡間書架子上有十個竹根套杯,取來。」丰兒聽了,才要去取,鴛鴦笑道:「我知道,妳那十個杯還小;況且妳才說木頭的,這會子又拿了竹根的來,倒不好看。不如把我們那裡的黃楊根子整的十個大套杯拿來,灌她十下子。」鳳姐兒笑道:「更好了。」鴛鴦果命人取來。

  劉姥姥一看,又驚又喜:驚的是一連十個挨次大小分下來,那大的足足的似個小盆子,極小的還有手裡的杯子兩個大;喜的是雕鏤奇絕,一色山水樹木人物,並有草字以及圖印。因忙說道:「拿了那小的來就是了。」鳳姐兒笑道:「這個杯,沒有這大量的,所以沒人敢使它。姥姥既要,好容易找出來,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劉姥姥唬的忙道:「這個不敢,好姑奶奶,饒了我罷!」賈母、薛姨媽、王夫人知道她有年紀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說是說,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這頭一杯罷。」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我還是小杯吃罷,把這大杯收著,我帶了家去,慢慢的吃罷。」說的眾人又笑起來。

  鴛鴦無法,只得命人滿斟了一大杯,劉姥姥兩手捧著喝。賈母、薛姨媽都道:「慢些,不要嗆了。」薛姨媽又命鳳姐兒佈個菜。鳳姐笑道:「姥姥要吃什麼,說出名兒來,我夾了餵妳。」劉姥姥道:「我知道什麼名兒!樣樣都是好的。」賈母笑道:「把茄鯗來些餵她。」鳳姐聽說,依言夾些茄鯗,送入劉姥姥口中,因笑道:「你們天天吃茄子,也嚐嚐我們這茄子,弄的來可口不可口。」劉姥姥笑道:「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眾人笑道:「真是茄子,我們再不哄妳。」劉姥姥詫異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餵我些,這一口細嚼嚼。」鳳姐果又夾了些放入她口內。劉姥姥細嚼了半日,笑道:「雖有一點茄子香,只是還不像是茄子。告訴我是什麼法子弄,我也弄著吃去。」鳳姐兒笑道:「這也不難:妳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鑤了,只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肉脯子合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豆腐乾子、各色乾果子,都切成釘兒,拿雞湯餵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裡,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爪子一拌,就是了。」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我的佛祖!倒得十來隻雞配它,怪道這個味兒!」一面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還只管細味那杯子。

  鳳姐兒笑道:「還是不足興!再吃一杯罷?」劉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為愛這樣兒好看,虧它怎麼做來!」鴛鴦笑道:「酒吃完了,到底這杯子是什麼木頭的?」劉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認得:妳們在這金門繡戶的,如何認得木頭?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做街坊,睏了枕著它睡,乏了靠著它坐,荒年間餓了還吃它;眼睛裡天天見它,耳朵裡天天聽它,嘴兒裡天天說它。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認得的,讓我認一認。」一面說,一面細細端詳了半日,道:「你們這樣人家沒有那賤東西,那容易得的木頭,你們也不收著了。我掂著這麼體沉,斷乎不是楊木,一定是黃松做的。」眾人聽了,鬨堂大笑起來。

  只見一個婆子走來,請問賈母說:「姑娘們都到了藕香榭,請示下:就演罷,還是再等一回子?」賈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她們,就叫她們演罷。」那個婆子答應去了,不一時,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並發。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寶玉先禁不住,拿起壺來斟了一杯,一口飲盡,復又斟上。才要飲,只見王夫人也要飲,命人換暖酒,寶玉連忙將自己的杯捧了過來,送到王夫人口邊,王夫人便就他手內吃了兩口。一時暖酒來了,寶玉仍歸舊坐。王夫人提了暖壺下席來,眾人都出了席,薛姨媽也站起來,賈母忙命李鳳二人接過壺來:「讓妳姑媽坐了,大家才便。」王夫人見如此說,方將壺遞與鳳姐兒,自己歸坐。賈母笑道:「大家吃上兩杯,今日著實有趣。」說著,挐杯讓薛姨媽,又向湘雲、寶釵道:「妳姐妹兩個也吃一杯。妳林妹妹不大會吃,也別饒她。」說著,自己也乾了。湘雲、寶釵、黛玉也都吃了。

  當下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又且有了酒,越發喜的手舞足蹈起來。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妳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道:「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眾姐妹都笑了。須臾樂止,薛姨媽笑道:「大家的酒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罷。」賈母也正要散散,於是大家出席,都隨著賈母遊玩。

  賈母因要帶著劉姥姥散悶,遂攜了劉姥姥至山前樹下,盤桓了半晌,又說與她這是什麼樹,這是什麼石,這是什麼花。劉姥姥一一領會,又向賈母道:「誰知城裡不但人尊貴,連雀兒也是尊貴的。偏這雀兒到了你們這裡,牠也變俊了,也會說話了。」眾人不解,因問:「什麼雀兒變俊了會說話?」劉姥姥道:「那廊上金架子上站的綠毛紅嘴是鸚哥兒,我是認得的。那籠子裡的黑老鴰子,又長出鳳頭來,也會說話呢!」眾人聽了又都笑將起來。

  一時只見丫頭們來請用點心,賈母道:「吃了兩杯酒,倒也不餓。也罷,就拿了這裡來,大家隨便吃些罷。」丫頭聽說,便去抬了兩張几來,又端了兩個小捧盒來。揭開看時,每個盒內兩樣。這盒內是兩樣蒸食:一樣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樣是松瓤鵝油捲。那盒內是兩樣炸的:一樣是只有一寸來大的小餃兒。賈母因問:「什麼餡子?」婆子們忙回:「是螃蟹的。」賈母聽了,皺眉說道:「這回子油膩膩的,誰吃這個!」又看那一樣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麵果,也不喜歡,因讓姨媽吃,薛姨媽只揀了一塊糕;賈母揀了一個捲子,只嚐了一嚐,剩的半個,遞與丫頭了。劉姥姥因見那小麵果子都玲瓏剔透,各式各樣,又揀了一朵牡丹花樣的,笑道:「我們鄉裡最巧的姐兒們,剪子也不能絞出這麼個紙的來!我又愛吃,又捨不得吃,包些家去給他們做花樣子去倒好。」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家去我送妳一磁罈子,妳先趁熱吃這個罷。」別人不過揀各人愛吃的揀了一兩樣就算了,劉姥姥原不曾吃過這些東西,且都做的小巧,不顯堆垛的,她和板兒每樣吃了些,就去了半盤了。剩的,鳳姐又命攢了兩盤,並一個攢盒,與文官等吃去。

  忽見奶子抱了大姐兒來,大家哄她玩了一回,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玩,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大姐便要,丫鬟哄她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給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她才罷。那板兒因玩了半日佛手,此刻又兩手抓著些果子吃,又忽見這個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玩,且當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當下賈母等吃過了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眾人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一面說,一面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裡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妳這裡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裡坐坐,把妳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寶玉留神看她是怎麼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妙玉道:「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笑著遞與劉姥姥,說:「妳嚐嚐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後眾人都是一色的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那妙玉便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她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只見妙玉讓她二人在耳房內,寶釵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壚上煽滾了水,另泡了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妳們吃體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撤茶吃!這裡並沒你吃的。」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她嫌骯髒,不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分瓜瓟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祕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上喬下皿〉」,妙玉斟了一簥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她兩個就用那樣古珍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得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語說隨鄉入鄉,到了妳這裡,自然把這金珠玉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得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你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了。你吃這一海,更成什麼?」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

  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淳無比,賞讚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茶,是托她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我也不領妳的情,只謝她二人便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妳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統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妳怎麼嚐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清醇?如何吃得!」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骯髒了,白撩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罷,她賣了也可以度日。妳道使得麼?」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她。你要給她,我也不管,你只交給她,快拿了去罷。」寶玉道:「自然如此。妳哪裡和她說話去,越發連妳都骯髒了。只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么兒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寶玉道:「這是自然的。」說著,便袖著那杯,遞與賈母房中的小丫頭子拿著,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她帶去罷。」交代明白,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因覺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姐妹陪了薛姨媽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來歇息。鳳姐忙命人將小竹椅抬來,賈母坐上,兩個婆子抬起,鳳姐和李紈眾丫頭婆子圍隨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薛姨媽也就辭出。王夫人打發文官等出去,將攢盒散與眾丫頭們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著,隨便歪在方才賈母坐的榻上,命一個小丫頭放下簾子來,又命搥著腿,吩咐她:「老太太那裡有信,妳就叫我。」說著,也歪著睡著了。

  寶玉、湘雲等看著丫頭們將攢盒擱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著樹的,也有傍著水的,倒也十分熱鬧。一時又見鴛鴦來了,要帶著劉姥姥逛,眾人也都跟著取笑。一時來至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道:「噯呀!這裡還有大廟呢!」說著便爬下磕頭。眾人笑彎了腰。劉姥姥道:「笑什麼?這牌樓上字我都認得。我們那裡這樣的廟宇最多,都是這樣的牌坊,那字就是廟的名字。」眾人笑道:「妳認得這是什麼廟?」劉姥姥便抬頭指那字道:「這不是『玉皇寶殿』四字!」眾人笑的拍手打掌,還要拿她取笑。劉姥姥覺得腹內一陣亂響,忙的拉著一個丫頭,要了兩張紙,就解衣。眾人又是笑,又忙喝她:「這裡使不得!」忙命一個婆子,帶了東北角上去了。那婆子指與她地方,便樂得走開去歇息。

  那劉姥姥因喝了些酒,她脾氣不與黃酒相宜,且吃了許多油膩飲食發渴,多喝了幾碗茶,不免通瀉起來,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廁來,酒被風吹,且年邁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覺得眼花頭暈,辨不出路徑,四顧一望,皆是樹木山石,樓臺房舍,卻不知哪一處是往哪一路去的,只得順著一條石子路,慢慢地走來。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著門,再找了半日,忽見一帶竹籬。劉姥姥心中自忖道:「這裡也有扁荳架子?」一面想,一面順著花障走了來,得了一個月洞門,進去,只見迎面一帶水池,只有七八尺寬,石頭砌岸,裡邊碧波清水,流往那邊去了。上面有一塊白石橫架在上面。劉姥姥便踱過石去,順著石子甬路走去。轉了兩個彎子,只見有個房門,於是進了房門,便見迎面一個女孩兒,滿面含笑迎出來。劉姥姥忙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了,叫我蹦頭蹦到這裡來。」說了,只覺那女孩兒不答,劉姥姥便趕來拉她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板壁上,把頭蹦的生疼。細瞧了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兒。劉姥姥自忖道:「原來畫兒有這樣凸出來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卻是一色平的,點頭嘆了兩聲。方得一個小門,門上掛著蔥綠撒花軟簾。劉姥姥掀簾進去,抬頭一看,只見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跴的磚皆是碧綠鑿花,竟越發把眼花了。找門出去,哪裡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後得了一個門,只見一個老婆子也從外面迎了她進來。劉姥姥詫異,心中恍惚:莫非是她親家母?因連忙問道:「妳想是這幾日沒家去。虧妳找我來!哪位姑娘帶妳進來的?」又見她戴著滿頭花,劉姥姥笑道:「妳好沒見世面!見這園裡的花好,妳就沒死活戴了一頭!」說著,那老婆子只是笑,也不答言。便心中忽然想起:「常聽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裡頭嗎?」想畢,伸手一抹,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這鏡子嵌在中間。因說:「這已經攔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說,一面只管用手摸,這鏡子原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不意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了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劉姥姥又驚又喜,遂走出來,忽見一副最精緻的床帳。她此時又帶了七八分的酒,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說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便前仰後合的,矇矓著兩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說眾人等她不見,板兒沒了他姥姥,急的哭了。眾人都笑道:「別是掉在茅廁裡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兩個婆子去找。回來說:「沒有。」眾人各處搜尋不見。襲人敁敪道:「一定她醉了,迷了路,順著這一條路往我們後院子裡去了,若進了花障子,到後房門進去,雖然蹦頭,還有小丫頭子們知道;若不進花障子去,再往西南上去,若遶出去還好,若遶不出去,可夠她遶一會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說著一面回來。進了怡紅院,便叫人,誰知那幾個在房裡的小丫頭已偷空玩去了。襲人一直進了房門,轉過集錦子,就聽得鼾齁如雷,忙進來,只聞見酒屁臭氣滿屋。一瞧,只見劉姥姥扎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驚不小,慌忙的趕上來將她沒死活的推醒。那劉姥姥驚醒,睜眼見襲人,連忙爬起來道:「姑娘,我該死了!我失錯並沒弄骯髒了床。」一面說,一面用手去撢。襲人恐驚動了人,被寶玉知道了,只向她搖手,不叫她說話。忙將當地大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所喜不曾嘔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妳隨我出來。」劉姥姥答應著,跟了襲人,出至小丫頭子們房中,命她坐下,向她道:「妳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劉姥姥答應「是」。又與她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因問道:「這是哪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緻,我就像到了天宮裡的一樣。」襲人微微笑道:「這個麼是寶二爺的臥室。」那劉姥姥嚇的不敢做聲。襲人帶她從前面出去,見了眾人,只說:「她在草地下睡著了,帶了她來的。」眾人都不理會,也就罷了。

  一時賈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擺飯。賈母因覺懶懶的,也沒吃飯,便坐了竹椅小敞轎,回至房中歇息,命鳳姐兒等去吃飯。他姐妹方復進園來。

  未知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0:59:56

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遺音

  話說他姐妹復進園來,吃過飯,大家散出,都無別話。

  且說劉姥姥帶著板兒,先來見鳳姐兒,說:「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雖然住了兩三天,日子卻不多,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的,都經驗了。難得老太太和姑奶奶並那些小姐們,連各房裡的姑娘們,都這樣憐貧惜老照看我。我這一回去,沒別的報答,惟有請些高香,天天給你們唸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的,就算我的心了。」鳳姐兒笑道:「妳別喜歡,都是為妳,老太太也被風吹病了,睡著不舒服;我們大姐兒也著了涼,在那裡發熱呢。」劉姥姥聽了,忙嘆道:「老太太有年紀的,不慣十分勞乏的。」鳳姐兒笑道:「從來沒像昨兒高興。往常也進園子逛去,不過到一兩處坐坐就來了。昨兒因為妳在這裡,要叫都逛逛,一個園子倒走了多半個。大姐兒因為我找妳去,太太遞了一塊糕給她,誰知風地裡吃了,就發熱起來。」劉姥姥道:「大姐兒只怕不大進園子,生地方兒,小人兒家原不該去。比不得我們的孩子會走了,哪個墳圈子裡不跑去?一則風撲了也是有的;二則只怕她身上乾淨,眼睛又淨,或是遇見什麼神了。依我說,給她瞧瞧祟書本子,仔細撞客著。」一語提醒了鳳姐兒,便叫平兒拿出「玉匣記」來,著彩明來唸。彩明翻了一回,唸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東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向東南方四十步送了,大吉。」鳳姐兒笑道:「果然不錯,園子裡頭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一面命人請兩分紙錢來,著兩個人來,一個與賈母送祟,一個與大姐兒送祟。

  果見大姐兒安穩睡了。鳳姐兒笑道:「倒底是你們有年紀的經歷的多。我這大姐兒時常有病,也不知是什麼原故。」劉姥姥道「這也有的。富貴人家養的孩子都嬌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兒委屈。再她小人兒家,過於尊貴了,也禁不起。以後姑奶奶倒少疼她些就好了。」鳳姐兒道:「這也有理。我想起來,她還沒個名字,妳就給她起個名字,借借妳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家人,不怕妳惱,到底貧苦些,妳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得住她。」劉姥姥聽說,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她是幾時生的?」鳳姐兒道:「正是生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出七日。」劉姥姥忙忙笑道:「這個正好,就叫做巧姐兒好。這個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依我這名字,必然長命百歲。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難成祥,逢凶化吉,都從這『巧』字兒來。」鳳姐兒聽了,自是歡喜,忙謝道:「只保佑她應了妳的話就好了。」說著,叫平兒來吩咐道:「明兒咱們有事,恐怕不得閑兒;妳這空兒閒著,把送姥姥的東西打點了,她明兒一早就好走得便宜了。」劉姥姥道:「不敢多破費了。已經遭擾了幾日,又拿著走,越發心裡不安起來。」鳳姐兒道:「也沒有什麼,不過隨常的東西。好也罷,歹也罷,帶了去,你們街坊鄰舍看著也熱鬧些,也是上城一次。」

  說著,只見平兒走來說:「姥姥過這邊瞧瞧。」劉姥姥忙跟了平兒到那邊屋裡,只見堆著半炕東西。平兒一一的拿與她瞧著,又說道:「這是昨日妳要的青紗一疋,奶奶另外送妳一個實地月白紗做裡子。這是兩個繭紬,做襖兒、裙子都好。這包袱裡是兩疋紬子,年下做件衣裳穿。這是一盒各樣內造點心,也有妳吃過的,也有沒吃過的,拿去擺碟子請客,比你們買的強些。這兩條口袋是妳昨日裝瓜果子的,如今這一個裡頭裝了兩斗御田綆米,熬粥是難得的;這一條裡是園子裡的果子和各樣乾果子。這一包是八兩銀子。這都是我們奶奶的。這兩包每包五十兩,共是一百兩,是太太給的,叫妳拿去,或者做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後再別求親靠友的。」說著,又悄悄笑道:「這兩件襖兒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很穿,妳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平兒說一樣,劉姥姥就唸一句佛,已經唸了幾千佛了;又見平兒也送她這些東西,又如此謙遜,忙笑說道:「姑娘說哪裡話?這樣好東西,我還嫌棄!我便有銀子,沒處買這樣的去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負了姑娘的心。」平兒笑道:「休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才這樣。妳放心收了罷;我還和妳要東西呢。到年下,妳只把你們晒的那個灰條菜乾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蘆條兒、各樣乾菜帶些來,我們這裡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就算了。別的一概不要,別枉費了心。」劉姥姥千恩萬謝的答應了。平兒道:「妳只管睡妳的去,我替妳收拾妥當了,就放在這裡,明兒一早打發小廝們僱輛車裝上,不用妳費一點心的。」劉姥姥越發感激不盡,過來又千恩萬謝的辭了鳳姐兒,過賈母這邊睡了一夜。

  次早漱洗了,就要告辭。因賈母欠安,眾人都過來請安,出去傳請大夫。一時婆子回:「大夫來了。」老嬤嬤請賈母進幔子去坐,賈母道:「我也老了,哪裡養不出那阿物兒來?還怕它不成!不要放幔子,就這樣瞧罷。」眾婆子聽了,便拿過一張小桌子來,放下一個小枕頭,便命人請。

  一時只見賈珍、賈璉、賈蓉三個人將王太醫領來。王太醫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階,跟著賈珍到了台階上,早有兩個婆子在兩邊打起簾子,兩個婆子在前引導進去,又見寶玉迎了出來。只見賈母穿著青縐紬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兩邊四個未留頭的小丫鬟都拿著蠅刷漱盂等物;又有五六個老嬤嬤雁翅擺在兩旁;碧紗櫥後,隱隱約約有許多穿紅著綠、戴寶插金的人。王太醫便不敢抬頭,忙上來請了安。賈母見他穿著六品服色,便知是御醫了,含笑問:「供奉好?」因問賈珍:「這位供奉貴姓?」賈珍等忙回:「姓王。」賈母笑道:「當日太醫院正堂有個王君效,好脈息。」王太醫忙躬身低頭含笑,因說:「那是晚生家叔祖。」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也算是世交了。」一面說,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頭上。嬤嬤端著一張小杌子,放在小桌前面,略偏些。王太醫便屈一膝坐下,歪著頭診了半日,又診了那隻手忙欠身低頭退出。賈母笑說:「勞動了。珍兒讓出去,好生看茶。」賈珍、賈璉等忙答應了幾個「是」,復領王太醫到外書房中。

  王太醫說:「太夫人並無別症,偶感一點風寒,究竟不用吃藥,不過略清淡些,常暖著一點兒,就好了。如今寫個方子在這裡,若老人家愛吃,便按方煎一劑吃;若懶怠吃,也就罷了。」說著,吃茶,寫了方子。剛要告辭,只見奶子抱了大姐兒出來,笑說:「王老爺也瞧瞧我們姐兒。」王太醫聽說,忙起身就奶子懷中,左手托著大姐兒的手,右手診了一診,又摸了一摸頭,又叫伸出舌頭來瞧瞧,笑道:「我說著,姐兒又罵我了:只是要清清淨淨的餓兩頓就好了。不必吃煎藥,教送丸藥來,臨睡時用薑湯研開吃下去就是了。」說畢,告辭而去。賈珍等拿了藥方來回明賈母原故,將藥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話下。

  這裡王夫人和李紈、鳳姐兒、寶釵姐妹等,見大夫出去,方從櫥後出來。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劉姥姥見無事,方上來和賈母告辭。賈母說:「閒了再來。」又命鴛鴦來:「好生打發劉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妳。」劉姥姥道了謝,又作辭,方同鴛鴦出來。到了下房,鴛鴦指炕上一個包袱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裳,都是往年間生日節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兒送妳帶去,或送人,或自己家裡穿罷,別見笑。這盒子裡是妳要的麵果子。這包兒裡是你前兒說的藥,梅花點舌丹也有,紫金錠也有,活絡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樣是一張方子包著,總包在裡頭了。這是兩個荷包,帶著玩罷。」說著,便抽開繫子掏出兩個「筆錠如意」的錁子來與她瞧,又笑道:「荷包拿去,這個留下給我罷。」劉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唸了幾千佛,聽鴛鴦如此說,便說道:「姑娘只管留下罷了。」鴛鴦見她信以為真,笑著仍與她裝上,說道:「哄妳玩呢!我有好些呢。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們罷。」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拿了幾個成窯鐘子來,遞與劉姥姥:「這是寶二爺給妳的。」劉姥姥道:「這是哪裡說起?我哪一世修來的,今兒這樣。」說著,便接了過來。鴛鴦道:「前兒我叫妳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妳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妳罷。」劉姥姥又忙道謝。鴛鴦果然又拿出幾件來,與她包好。劉姥姥又要到園中辭謝寶玉和眾姐妹王夫人等去,鴛鴦道:「不用去了,他們這會子也不見人,回來我替妳說罷。閑了再來。」又命了一個老婆子,吩咐她:「二門上叫兩個小廝來,幫著姥姥拿了東西送去。」婆子答應了。又和劉姥姥到了鳳姐兒那邊,一併拿了東西,在角門上命小廝們搬了出去,直送劉姥姥上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安,回園至分路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妳。」黛玉便同了寶釵來。至蘅蕪苑中,進了房,寶釵便坐了,笑道:「妳跪下?我要審妳!」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妳瞧,寶丫頭瘋了!審問我什麼?」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裡說的是什麼?妳只實說便罷。」黛玉不解,只管發笑,心裡也不免疑惑起來,口裡只說:「我曾說什麼?妳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了。妳倒說出來我聽聽。」寶釵笑道:「妳還裝憨兒!昨兒行酒令,妳說的是什麼?我竟不知是哪裡來的。」黛玉一想,方想起來昨兒失於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妳教給我,再不說了!」寶釵笑道:「我也不知道,聽妳說的怪生的,所以請教妳。」黛玉道:「好姐姐!妳別說與別人,我以後再不說了!」

  寶釵見她羞的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問,因拉她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她道:「妳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姐妹兄弟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也背著他們偷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妳我?連作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妳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更好了。只是如今並聽不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並不是書誤了他,可惜他把書糟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壞處。至於妳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得幾個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情性,就不可救了。」一夕話,說得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應「是」的一字。

  忽見素雲進來說:「我們奶奶請二位姑娘商議要緊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寶二爺都等著呢。」寶釵道:「又是什麼事?」黛玉道:「咱們到了那裡就知道了。」說著,便和寶釵往稻香村來,果見眾人都在那裡。李紈見了她兩個,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兒的了,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她畫什麼園子圖兒,惹得她樂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別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她的一句話。她是哪一門子的姥姥?直叫她是個『母蝗蟲』就是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世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她用『春秋』的法子,世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她想的倒也快!」眾人聽了,都笑道:「妳這一註解,也就不在她兩個以下了。」

  李紈道:「我請你們大家商議,給她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她一個月的假,她嫌少,你們怎麼說?」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色,又要──」剛說到這裡,黛玉也自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這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眾人聽了,都拍手笑個不住。寶釵笑道:「有趣!最妙落後一句是『慢慢的畫』。她可不畫去,怎麼就有了呢?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的。你們細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沒什麼,回想卻有滋味。我倒笑得動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寶姐姐讚的她越發逞強,這會子拿我又取笑兒。」黛玉忙拉她笑道:「我且問妳,還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都畫在上頭呢?」惜春道:「原是只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園子,成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似的才好。我又不會這工細樓臺,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黛玉道:「人物還容易,妳草蟲上不能。」李紈道:「妳又說不通的話了。這個上頭哪裡又用得著草蟲?或者翎毛倒要點綴一兩樣。」黛玉笑道:「別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眾人聽了,又都笑起來。

  黛玉一面笑的兩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妳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攜蝗大嚼圖』。」眾人聽了,越發鬨然大笑的前仰後合,只聽「咕咚」一聲響,不知什麼倒了,急忙看,原來是史湘雲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她全身伏著背子大笑,她又不防,兩下裡錯了筍,向東一歪,連人帶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眾人一見,越發笑個不住。寶玉忙趕上去扶住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寶玉和黛玉使個眼色兒,黛玉會意,便走至裡間,將鏡袱揭起,照了照,只見兩鬢略鬆了些,忙開了李紈的粧臺,拿出抿子來,對鏡抿了兩抿,仍舊收拾好了,方出來指著李紈道:「這是叫妳帶著我們做針線、教道理呢,妳反招了我們來大玩大笑的!」李紈笑道:「你們聽她這刁話。她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妳?明兒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妳那會子還這麼刁不刁了!」黛玉早紅了臉,拉著寶釵說:「咱們放她一年假罷。」

  寶釵道:「我有一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肚子裡頭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畫?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妳若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藏的要藏,該減的要減,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臺房舍,是必要界畫的。一點兒不留神,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砌也離了縫,甚至桌子擠到牆裡頭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帶,指手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瘸了腳,染臉撕髮,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難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給了她半年的假。再派了寶兄弟幫著她,並不是為寶兄弟知道教著她畫,那就更誤了事。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難安插的,寶兄弟好拿出來問問那會畫的相公,就容易了。」

  寶玉聽了,先喜的說:「這話極是。詹子亮的工細樓臺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如今就問他們去。」寶釵道:「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他去!也等著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說拿什麼畫?」寶玉道:「家裡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寶釵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畫這個,又不托色,又難烘,畫也不好,紙也可惜。我教給你一個法子: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緻圖樣,雖是畫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錯的。你和太太要了出來,比著那紙大小,和鳳丫頭要一塊重絹,交給外邊相公們,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並泥金泥銀,也得他們配去。你們也得另攏上風爐子,預備花膠,出膠,洗筆。還得一個粉油大案,鋪上氈子。你們那些碟子也不全,筆也不全,都重新再弄一份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這些畫器?不過隨手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只有赭石、廣花、藤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枝著色的筆就完了。」寶釵道:「妳何不早說?這些東西我卻還有,只是妳用不著,給妳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妳收著,等妳用著這個的時候我送妳些。也只可留著畫扇子,若畫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今兒替妳開個單子,照著單子和老太太要去。你們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說著,寶兄弟寫。」寶玉早已預備下筆硯了,原怕記不清白,要寫了記著,聽寶釵如此說,喜的提筆起來靜聽。

  寶釵說道:「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鬚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面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珠四兩,南赭四兩,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鉛粉四匣,胭脂十帖,大赤飛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淨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別管他們,只把絹交出去,叫他們礬去。這些顏色,咱們淘澄飛跌著,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輩子都夠使了。再要頂細絹蘿四個,粗蘿二個,擔筆四支,大小乳缽四個,大粗碗二十個,五寸碟子十個,三寸粗白碟子二十個,風爐兩個,沙鍋大小四個,新磁缸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長白布口袋四個,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二斤,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薑二兩,醬半斤──」

  黛玉忙笑道:「鐵鍋一口,鐵鏟一個!」寶釵道:「這做什麼?」黛玉道:「妳要生薑和醬這些作料,我替妳要鐵鍋來,好炒顏色吃啊。」眾人都笑起來。寶釵笑道:「顰兒,妳知道什麼!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薑汁子和醬預先抹在底子上烤過,一經了火,是要炸的。」眾人聽說,都道:「原來如此。」黛玉又看了一會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妳瞧瞧,畫個畫兒,又要起這些水缸箱子來,想必糊塗了,把她的嫁粧單子也寫上了。」探春聽了,笑個不住,說道:「寶姐姐,妳還不擰她的嘴?妳問問她編排妳的話!」寶釵笑道:「不用問,狗嘴裡還有象牙不成!」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她的臉。黛玉笑著,忙央告到:「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做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我還求誰去呢?」眾人不知話內有因,都笑道:「說的好可憐見的!連我們也軟了,饒了她罷!」

  寶釵原是和她玩的,忽聽她又拉扯上前番說她胡看雜書的話,便不好再和她鬧了,放起她來。黛玉笑道:「倒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寶釵笑指她道:「怪不得老太太疼妳,眾人愛妳,今兒我也怪疼妳的了。過來,我替妳把頭髮籠籠罷。」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釵用手籠上去,寶玉在旁看著,只覺更好,不覺後悔:「不該令她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叫她替她抿上去。」正自胡想,只見寶釵說道:「寫完了,明兒回老太太去。若家裡有的就罷;若沒有的,就拿些錢去買了來,我幫著你們配。」寶玉忙收了單子。大家又說了一回閑話。

  至晚飯後,又往賈母處來請安。賈母原沒有大病,不過是勞乏了,兼著了些涼,溫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兩劑藥,發散了發散,至晚也就好了。

  不知次日又有何話,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0:21

第四十三回 閒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話說王夫人見賈母那日在大觀園不過著了些風寒,不是什麼大病,請醫生吃了兩劑藥也就好了,命鳳姐來,吩咐她預備給賈政帶送東西。正商議著,只見賈母打發人來叫,王夫人忙引著鳳姐兒過來。王夫人又請問:「這會子可又覺大安些?」賈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妳們送來野雞崽子湯,我嚐了一嚐,倒有味兒,又吃了兩塊肉,心裡很受用。」王夫人笑道:「這是鳳丫頭孝敬老太太的,算她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她。」賈母點頭笑道:「難為她想著。若是還有生的,再炸上兩塊;鹹浸浸的,吃粥有味兒。那湯雖好,就只不對稀飯。」鳳姐聽了,連忙答應,命人去廚房傳話。這裡賈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發人找妳來,不為別的:初二日是鳳丫頭的生日,上兩年我原早想著替她做生日,偏到跟前又有大事,就混過去了。今年人又齊全,料著又沒事,咱們大家好生樂一日。」王夫人笑道:「我也想著呢。既是老太太高興,何不就商議定了?」賈母笑道:「想我往年不拘誰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禮,這個也俗了,也覺太生分似的。今兒我出個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樂。」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麼想著好,就是怎麼樣行。」賈母笑道:「我想著,咱們也學那小家子,大家湊分子,多少儘著這錢去辦,妳道好不好?」王夫人道:「這個很好,但不知怎麼湊法?」賈母聽說,一發高興起來,忙遣人去請薛姨媽、邢夫人等,又叫請姑娘們並寶玉,那府裡賈珍的媳婦並賴大家的,及有些頭臉管事的媳婦也都叫了來。眾丫頭婆子見賈母十分高興,也都高興,忙忙的各自分頭去請的請,傳的傳。

沒頓飯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烏壓壓擠了一屋子。只薛姨媽和賈母對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寶釵姐妹等五六個人坐在炕上,寶玉坐在賈母懷前,底下滿滿的站了一地。賈母忙命拿幾張小杌子來,給賴大母親等幾個高年有體面的嬤嬤坐了。賈府風俗:年高服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要體面,所以尤氏、鳳姐兒等只管地下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老媽媽告了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賈母笑著把方才一夕話說與眾人聽了,眾人誰不湊著趣兒。再也有和鳳姐兒好,有情願這樣的;也有畏懼鳳姐兒,巴不得奉承的。況且都是拿得出來的,所以一聞此言,都欣然應諾。

賈母先道:「我出二十兩。」薛姨媽笑道:「我隨著老太太,也是二十兩。」邢夫人、王夫人笑道:「我們不敢和老太太並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兩罷了。」尤氏、李紈也笑道:「我們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兩罷。」賈母忙和李紈道:「妳寡婦失業的,哪裡還拉妳出這個錢,我替妳出了罷。」鳳姐忙笑道:「老太太別高興,且算一算賬再攬事。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呢,這會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兩,說著高興,一會子回想又心疼了!過後兒又說:『都是為鳳丫頭花了錢。』使個巧法子,哄著我拿出三四倍子來暗裡補上,我還做夢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賈母笑道:「依妳怎麼樣呢?」鳳姐笑道:「生日沒到,我這會子已經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個錢也不出,驚動這些人,實在不安,不如大嫂子這分我替她出了罷。我到那一日多吃些東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聽了,都說:「很是。」賈母方允了。鳳姐又笑道:「我還有一句話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兩,又有林妹妹、寶兄弟的兩分子;姨媽自己二十兩,又有寶妹妹的一分子: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兩,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虧了!」賈母聽了,呵呵大笑道:「倒底是我的鳳丫頭向著我,這說的很是。要不是妳,我叫她們又哄了去了!」鳳姐笑道:「老祖老祖宗只把他哥兒兩個交給兩位太太,一位佔一個罷,派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賈母忙說:說:「這很公道,就是這樣。」賴大的母親忙站起來笑道:「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氣。在那邊是兒子媳婦,在這邊是內姪女兒,倒不向著婆婆姑姑,倒向著別人,這兒媳婦倒成了陌路人,內姪女兒竟成了外姪女兒了!」說的賈母與眾人都大笑起來了。

賴大之母因又問道:「少奶奶們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賈母聽說,道:「這使不得,妳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妳們這幾個都是財主,雖低些,錢卻比她們多的。妳們和她們一例才使得。」眾媽媽聽了,連忙答應。賈母又道:「姑娘們不過應個景兒,每人照一個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頭叫:「鴛鴦,來,妳們也湊幾個人,商議湊了來。」鴛鴦答應著,去不多時,帶了平兒、襲人、彩霞等、還有幾個丫頭來,也有二兩的,也有一兩的。賈母因問平兒:「妳難道不為妳主子過生日?還入在這裡頭?」平兒笑道:「我那個私自另外的有了,這是公中的,也該出一分。」賈母笑道:「這才是好孩子。」

鳳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還有二位姨奶奶,她出不出,也問一聲兒。盡到她們是禮,不然,她們只當小看了她們了。」賈母聽說,忙說:「可是呢!怎麼倒忘了她們?只怕她們不得閒兒,叫一個丫頭問問去。」說著,早有丫頭去了。半日回來說道:「每位也出二兩。」賈母喜道:「拿筆硯來算明,共計多少。」尤氏因悄罵鳳姐道:「我把妳這沒足夠的小蹄子!這麼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妳做生日,妳還不足,又拉上兩個苦瓠子做什麼!」鳳姐也悄笑道:「妳少胡說!一會子離了這裡,我才和妳算賬!她們兩個為什麼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還別人,不如拘了來,咱們樂。」說著,早已合算了,共湊了一百五十兩有餘。賈母道:「一天戲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請客,酒席又不多,兩三日的用度都夠了。頭等,戲不用錢,省在這上頭。」賈母道:「鳳丫頭說哪一班好,就傳哪一班。」鳳姐道:「咱們家的班子都聽熟了,倒是花幾個錢叫一班來聽聽罷。」賈母道:「這件事我交給珍哥媳婦了,越發叫鳳丫頭別操一點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答應著,又說了一回話,都知賈母乏了,才漸漸的散出來。

尤氏等送出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她往鳳姐房裡來,商議怎麼辦生日的話。鳳姐兒道:「妳不用問我,妳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妳這阿物兒,也忒行了大運了!我當有什麼事叫我們去,原來單為這個,出了錢不算,還要我操心。妳怎麼謝我?」鳳姐笑道:「別扯臊!我又沒叫妳來,謝妳什麼!妳怕操心,妳這會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個就是了。」尤氏笑道:「妳瞧,她興的這個樣兒!我勸妳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出來了。」二人又說了一回方散。

次日,將銀子送到寧國府來,尤氏方才起來梳洗,因問:「是誰送過來的?」丫頭們回說:「林媽。」尤氏便命:「叫了她來。」丫頭們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尤氏命她腳踏上坐了,一回忙著梳洗,一面問她:「這一包銀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說:「這是我們底下人的銀子,湊了先送過來。老太太和太太們的還沒有呢。」正說著,丫頭們回說:「那府裡太太和姨太太打發人送分子來了。」尤氏笑罵道:「小蹄子!專會記得這些沒要緊的話。昨兒不過老太太一時高興,故意的要學那小家子湊分子,妳們就記得,到了妳們嘴裡當正經的說,還不快接了進來,好生待茶,再打發她們去。」丫頭們笑著忙接銀子進來,一共兩封,連寶釵、黛玉的都有了。尤氏問:「還少誰的?」林之孝家的道:「還少老太太、太太、姑娘們的,我們底下姑娘們的。」尤氏道:「還有妳們大奶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過去,這銀子都從二奶奶手裡發,一共都了。」說著,尤氏梳洗了,命人伺候車輛。

一時來至榮府,先來見鳳姐,只見鳳姐已將銀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問:「都齊了麼?」鳳姐笑道:「都有了!快拿去罷,丟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當面點一點。」說著,果然按數一點,只沒有李紈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說妳鬧鬼呢!怎麼妳大嫂子的沒有?」鳳姐笑道:「那麼些還不夠?便短一分兒也罷了。等不夠了,我再找給妳。」尤氏道:「昨兒妳在人跟前做人,今兒又來和我賴,這個倒不依妳,我只和老太太要去。」鳳姐笑道:「我看妳利害,明兒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妳也別抱怨。」尤氏笑道:「妳一股兒不給也罷,不看妳素日孝敬我,我本來依妳麼?」說著,把平兒的一分拿了出來,說道:「平兒,來,把妳的收了去,等不夠了,我替妳添上。」平兒會意,笑說道:「奶奶先使著,若剩了下來,再賞我一樣。」尤氏笑道:「只許妳主子作弊,就不許我做情兒?」平兒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著妳主子這麼細緻,弄這些錢,哪裡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一面說著,一面又往賈母處來。先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話,便走到鴛鴦房中,和鴛鴦商議,只聽鴛鴦的主意行事,何以討賈母喜歡。二人計議妥當。尤氏臨走時,把鴛鴦的二兩銀子還她,說:「這還使不了呢。」說著,一逕出來,又至王夫人跟前說了一回話,因王夫人進了佛堂,把彩雲的一分也還了她。鳳姐兒不在跟前,一時把周趙二人的也還了。她兩個還不敢收,尤氏道:「妳們可憐見的,哪裡有這些閒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著呢。」二人聽說,千恩萬謝的收了。

轉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並說書得女先兒全有,都打點著取樂玩耍。李紈又向眾姐妹道:「今兒是正經社日,可別忘了。寶玉也不來,想必他只圖熱鬧,把清雅就丟了。」說著,便命丫頭:「去瞧做什麼呢,快請了來。」丫頭去了半日,回說:「花大姐姐說:『今兒一早就出門去了。』」眾人聽了都詫異,說:「再沒有出門之理。這丫頭糊塗,不知說話!」又命翠墨去。一時翠墨回來,說:「可不真出門了!說有個朋友死了,出去探喪去了。」探春道:「斷然沒有的事。憑他什麼,再沒有今日出門之理。妳叫襲人來,我問她。」

剛說著,只見襲人走來,李紈等都說道:「今兒憑他有什麼事,也不該出門:頭一件,妳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這麼高興,兩府上下眾人來湊熱鬧,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頭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襲人嘆道:「昨兒晚上就說了,今兒一早有要緊的事,到北靜王府裡去,就趕回來的,勸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兒一早起來,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靜王府裡的要緊姬妾沒了,也未可知。」李紈等道:「若果如此,也該去走走。只是也該回來了。」說著,大家又商議:「咱們只管作詩,等他來罰他。」剛說著,只見賈母已打發人來請,便都往前頭去了。襲人回明寶玉的事,賈母不樂,便命人接去。

原來寶玉心裡有件心事,於頭一日就吩咐焙茗:「明日一早出門,備兩匹馬在後門口等著,不要別一個跟著。說給李貴:我往北府裡去了。倘或要有人找,叫他攔住不用找,只說北府裡留下了,橫豎就來的。」焙茗也摸不著頭腦,只得依言說了。今兒一早,果然備了兩匹馬,在園後門等著。天亮了,只見寶玉遍體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跨上馬一彎腰,順著街就蹭下去了。焙茗也只得跨上馬,加鞭趕上,在後面忙問:「往哪裡去?」寶玉道:「這條路是往哪裡去的?」焙茗道:「這是出北門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沒有可玩的。」寶玉聽說,點頭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說著,越發加了兩鞭,那馬早已轉了兩個彎子,出了城門。

焙茗越發沒得主意,只得緊緊的跟著。一口氣跑了七八里路出來,人煙漸漸稀少,寶玉方勒住馬,回頭問焙茗道:「這裡可有賣香的?」焙茗道:「香倒有,不知是哪一樣?」寶玉道:「別的香不好,須得檀、芸、降三樣。」焙茗笑道:「這三樣可難得。」寶玉為難。焙茗見他為難,因問道:「要香做什麼?我見二爺時常帶的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寶玉,便回手衣襟上掛著個荷包摸了一摸,竟有兩星沉速,心內歡喜:「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親身帶的,倒比買的又好些。」於是又問爐炭,焙茗道:「這可罷了,荒郊野外,哪裡有?既用這些,何不早說,帶了來,豈不便宜?」寶玉道:「糊塗東西!若可帶了來,又不這樣沒命的跑了。」焙茗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個主意,不知二爺心下如何?我想來二爺不只用這個呢,只怕還要用別的,這也不是事。如今我們就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寶玉聽了,忙問:「水仙庵就在這裡,更好了!我們就去。」說著就加鞭前行,一面回頭向焙茗道:「這水仙庵的姑子長往咱們家去,這一去到那裡和她借香爐使使,她自然是肯的。」焙茗道:「別說是咱們家的香火,就是平日不認識的廟裡,和他借,他也不敢駁回。只是一件:我常見二爺最厭這水仙庵的,如何今兒又這樣喜歡了?」寶玉道:「我素日最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蓋廟。這都是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聽見有個神,就蓋起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聽些野史小說,便信真了。比如這水仙庵裡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並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說著早已來至門前。

那老姑子見寶玉來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個活龍來的一般,忙上來問好,命老道來接馬。寶玉進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卻只管賞鑑,雖是泥塑的,卻真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態,『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寶玉不覺滴下淚來。老姑子獻了茶,寶玉因和她借香爐燒香。那姑子去了半日,連香供紙馬都預備了來。寶玉一概不用,說道:「命焙茗捧香爐,出至後園中,揀一塊乾淨地方兒,竟揀不出。」焙茗道:「那井臺上如何?」寶玉點頭。一齊來至井臺上,將爐放下,焙茗站過一旁,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回身命收了去。焙茗答應,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幾個頭,口內祝道:「我焙茗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的、極聰明、極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心事不能出口,讓我代祝:妳若有靈有聖,我們二爺這樣想著妳,妳也時常來望候望候二爺,未嘗不可,妳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妳們一處玩耍,豈不兩下裡都有趣了。」說畢,又磕了幾個頭,才爬起來。

寶玉聽他沒說完,便掌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說,看人聽見笑話。」焙茗起來,收過香爐,和寶玉走著,因道:「我已經和姑子說了:二爺還沒用飯,叫她收拾了些東西,二爺勉強吃些。我知道:今兒個裡頭大排筵宴,熱鬧非凡,二爺為此才躲了來的。橫豎在這裡清淨一天,也就盡禮了;若不吃東西,斷使不得。」寶玉道:「戲酒既不吃,這隨便的吃些何妨。」焙茗道:「這才是。還有一說,咱們來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沒有人不放心,便晚些進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爺須得進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禮也盡了,不過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戲吃酒,也並不是爺有意,原不過陪著父母盡孝道。若單為了這個,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陰魂也不安生。二爺想,我這話如何?」寶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著了:你想著只你一個跟了我出來,回來你怕擔不是,所以拿這大題目來勸我。我才來了,不過為盡個禮,再去吃酒看戲,並沒說一日不進城。這已完了心願,趕著進城,大家放心,豈不兩盡其道。」焙茗道:「這更好。」

說著,二人來至禪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寶玉胡亂吃些,焙茗也吃了,二人便上馬,仍回舊路。焙茗在後面,只囑咐:「二爺好生騎著。這馬總沒大騎,手提緊著些。」一面說著,早已進了城,仍從後門進去,忙忙來至怡紅院中。襲人等都不在房中,只有幾個老婆子看屋子,見他來了,都喜的眉開眼笑,道:「阿彌陀佛,可來了!沒把花姑娘急瘋了呢!上頭正坐席呢,二爺快去罷。」寶玉聽說,忙把素衣脫了,自己找了顏色吉服換上,便問道:「都在什麼地方坐席呢?」老婆子們回道:「在新蓋的大花廳上呢。」寶玉聽了,一逕往花廳上來,耳內早隱隱聞得簫管歌吹之聲。剛到穿堂那邊,只見玉釧兒獨坐在廊簷下垂淚,一見寶玉來了,便長出了一口氣,咂著嘴兒說道:「噯!鳳凰來了,快進去罷。再一會子不來,可就都反了。」寶玉陪笑道:「妳猜我往哪裡去了?」玉釧兒把身一扭,也不理他,只管拭淚。寶玉只得怏怏的進去了,到了花廳上,見了寶母、王夫人等,眾人真如得了鳳凰一般。

賈母先問道:「你往哪裡去了,這早晚才來?還不給你姐姐行禮去呢!」因笑著又向鳳姐兒道:「你兄弟不知好歹。就有要緊的事,怎麼也不說一聲兒,就私自跑了,這還了得!明兒再這樣,等你老子回家,必告訴他打你。」鳳姐兒笑著道:「行禮倒是小事,寶兄弟明兒斷不可不言語一聲兒,也不傳人跟著就出去。街上車馬多,頭一件叫人不放心;再,也不像咱們這樣人家出門的規矩。」

這裡賈母又罵跟的人:「為什麼都聽他的話,說往哪裡去就去了,也不回一聲兒!」一面又問:「他到底是往哪裡去了?可吃了些什麼沒有?唬著了沒有?」寶玉只回說:「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沒了,今日給他道惱去。我見他哭的那樣,不好撇下他就回來,所以多等了一會子。」賈母道:「以後再私自出門,不先告訴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寶玉連忙答應著。賈母又要打跟的人,眾人又勸道:「老太太也不必生氣了,他已經答應不敢了,況且回來又沒事,大家該放心樂一會子了。」賈母先不放心,自然著急發狠,今見寶玉回來,喜且有餘,哪裡還恨?也就不提了。還怕他不受用,或者別處沒吃飯,路上著了驚恐,反又百般的哄他。襲人早已過來服侍,大家仍舊看戲。

當日演的是「荊釵記」,賈母、薛姨媽等都看的心酸落淚,也有笑的,也有恨的,也有罵的。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0:40

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粧

話說眾人看演《荊釵記》,寶玉和姐妹一處坐著,黛玉因看到《男祭》這齣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哪裡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上來做什麼?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哪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寶釵不答。

寶玉回頭要熱酒敬鳳姐,原來賈母說今日不比往日,定要教鳳姐痛樂一日,本自己懶怠坐席,只在裡間屋裡榻上歪著,和姨媽看戲,隨心愛吃的揀幾樣放在小几上,隨意吃著說話兒。將自己兩桌席面,賞那沒有席面的大小丫頭並那應著差聽差的婦人等,命她們至窗外廊簷下,也只管坐著隨意吃喝,不必拘禮。

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著,外面幾席是她們姐妹們坐。賈母不時吩咐尤氏等︰「讓鳳丫頭坐上面,妳們好生替我待東,難為她一年到頭辛苦。」尤氏答應了,又笑回道︰「說她坐不慣首席,坐在上頭,橫不是豎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賈母聽了,笑道︰「妳不會,讓我親自讓她去。」鳳姐兒連忙也進來笑說︰「老祖宗別信她們的話,我吃了好幾鐘了。」賈母笑著,命尤氏︰「快拉她出去,按在椅子上,妳們都輪敬她,她再不吃,我當真的親自去了。」尤氏聽說,忙笑著又拉她出來坐下,命人拿了臺盞,斟了酒,笑道︰「一年到頭,難為妳孝順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兒沒什麼疼妳的,親自斟酒。我的乖乖,妳在我手裡喝一口罷。」鳳姐兒笑道︰「妳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笑道︰「說得妳不知是誰!我告訴說罷: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後兒,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的不了?趁著盡力灌兩鐘子罷!」鳳姐兒見推不過,只得喝了兩鐘。接著眾姐妹也來,鳳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賴大媽媽見賈母尚且這等高興,也少不得來湊趣兒,領著些嬤嬤們也來敬酒。鳳姐兒也難推脫,只得喝了兩口。鴛鴦等也都來敬,鳳姐兒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兒再喝罷。」鴛鴦笑道:「真個的,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臉兒呢。往常倒有些體面,今兒當著這些人,倒做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我們就走。」說著真個回去了。鳳姐兒忙忙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說著,拿過來滿滿的斟了一杯喝乾,鴛鴦方笑了散去。

然後又入席,鳳姐兒自覺酒沉了,心裡突突的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見那耍百戲的上來,便和尤氏說:「預備賞錢,我要洗洗臉兒去。」尤氏點頭,鳳姐兒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門後簷下走來。平兒留心,也忙跟了來,鳳姐便扶著她。才至穿廊下,只見她房裡的一個小丫頭子,正在那裡站著,見她兩個來了,回身就跑。鳳姐兒便疑心,忙叫,那丫頭先只裝聽不見,無奈後面連聲兒叫,也只得回來。鳳姐兒越發起了疑心,忙和平兒進了穿廊,叫那小丫頭子也進來,把格扇開了,鳳姐坐在小院子的台階上,命那丫頭子跪下,喝命平兒:「叫兩個二門上的小廝來,拿繩子鞭子,把眼睛裡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那小丫頭子已經唬得魂飛魄散,哭著只管碰頭求饒。

鳳姐問道:「我又不是鬼,妳見了我,不識規矩站住,怎麼倒往前跑?」小丫頭子哭道:「我原沒看見奶奶來,我又記掛著房裡無人,所以跑了。」鳳姐道:「房裡既沒人,誰叫妳又來的?妳便沒看見,我和平兒在後頭扯著脖子叫了妳十來聲,越叫越跑。離的又不遠,妳聾了不成?妳還和我強嘴!」說著,便揚手一掌,打在臉上,那小丫頭子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平兒忙勸:「奶奶仔細手疼。」鳳姐便說:「妳再打著問她跑什麼。她再不說,把嘴撕爛了她的!」那小丫頭子先還強嘴,後來聽見鳳姐要燒了紅烙鐵來烙嘴,方哭道:「二爺在家裡,打發我來這裡瞧著奶奶的,若見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去的。不承望奶奶這會子就來。」鳳姐見話中有文章,便又問道:「叫妳瞧著我做什麼?難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別的緣故,快告訴我,我從此以後疼妳。妳若不細說,立刻拿刀子來割妳的肉!」說著,回頭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唬的那小丫頭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訴奶奶,可別說我說的。」平兒一旁勸,一面催她,叫她快說。丫頭便說道:「二爺也是才來,來了就開箱子,拿了兩塊銀子,還有兩支簪子,兩疋緞子,叫我悄悄的送與鮑二的老婆去,叫她進來。她收了東西,就往咱們家裡來了。二爺叫我瞧著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鳳姐聽了,已氣的渾身發軟,忙立起身來,一逕來家。剛至院門,只見有一個小丫頭在門前探頭兒,一見了鳳姐,也縮頭就跑。鳳姐提著名字喝住,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過了,越發跑了出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鳳姐道:「告訴我什麼?」那丫頭便說:「二爺在家──」這般如此,將方才的話也說了一遍。鳳姐啐道:「妳早做什麼了?這會子我看見妳了,妳來推乾淨兒!」說著,揚手一下,打的那丫頭一個趔趄,便攝腳兒走了。鳳姐來至窗前,往裡聽時,只聽裡頭說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賈璉道:「她死,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麼樣呢?」那婦人道:「她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賈璉道:「如今連平兒她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說。我命裡怎麼就該犯了『夜叉星』!」鳳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又聽他們都讚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裡自然也有怨語了。那酒越發湧上來了,也並不忖奪,回來把平兒先打兩下。一腳踢開了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又怕賈璉走出去,便堵著門站著,罵道:「好娼婦!妳偷主子漢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妳們娼婦們一條籐兒都嫌著我,外面兒妳哄我!」說著,又把平兒打了幾下。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乾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麼!」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

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未曾做得機密,一見鳳姐來了,已沒了主意。又見平兒也鬧起來,把酒也氣上來了。鳳姐打鮑二家的,他已又氣又愧,只不好說,今見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妳也動手打人!」平兒氣怯,忙住了手,哭道:「你們背地裡說話,為什麼拉我呢?」鳳姐見平兒怕賈璉,越發氣了,又趕上來打著平兒,偏叫打鮑二家的。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外面眾婆子丫頭忙攔住勸解。這裡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懷裡,叫道:「你們一條籐兒害我,被我聽見,倒都唬起我來。你也勒死我罷!」賈璉氣的牆上拔出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乾淨!」正鬧得不開交,只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麼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賈璉見了人,越發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故意要殺鳳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丟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

此時戲已散了,鳳姐跑到賈母跟前,爬在賈母懷裡,只說:「老祖宗救我!璉二爺要殺我呢!」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問:「怎麼啦?」鳳姐哭道:「我才家去換衣裳,不防璉二爺在家和人說話,我只當是有客來了,唬得我不敢進去,在窗戶外頭聽了一聽,原來是鮑二家的媳婦,商議說我利害,要拿毒藥給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兒扶了正。我原生了氣,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兒兩下,問他為什麼害我。他臊了,就要殺我。」賈母聽了,都信以為真,說:「這還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種子來!」一語未完,只見賈璉拿著劍趕來。後面許多人跟著。賈璉明仗著賈母素昔疼他們,連母親、嬸母也無礙,故逞強鬧了來。邢夫人、王夫人見了,氣的忙攔住罵道:「這下流東西!你越發反了!老太太在這裡呢!」賈璉乜斜著眼道:「都是老太太慣的她,她才這樣連我也罵起來了!」邢夫人氣的奪下劍來,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賈璉撒嬌撒痴,涎言涎語的,還只亂說。賈母氣的說道:「我知道你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叫人把他老子叫來,看他去不去!」賈璉聽見這話,方趔趄著腳兒出去了。賭氣也不往家去,便往外書房來。

這裡邢夫人、王夫人也說鳳姐,賈母道:「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哪裡保的住不這麼著,從小兒是人都打這麼過的。都是我的不是,叫妳多吃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了!」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又道:「妳放心,明兒我叫他來替妳賠不是,妳今兒別過去臊著他。」因又罵:「平兒那蹄子,素日我倒看她好,怎麼暗地裡這麼壞!」尤氏等笑道:「平兒沒有不是,是鳳姐拿著人家出氣。兩口子不好,對打都拿著平兒煞性了;平兒委屈的什麼似的,老太太還罵人家!」賈母道:「原來這樣,我說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魘倒的。既這麼著,可憐兒的白受她的氣。」因叫:「琥珀來,妳去告訴平兒,就說我的話: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明兒我叫她主子來替她賠不是。今兒是她的主子的好日子,不許她胡鬧。」

原來平兒早被李紈拉入大觀園去了。平兒哭得哽噎難言。寶釵勸道:「妳是個明白人,妳們奶奶素日何等待妳,今兒不過她多吃了一口酒,她可不拿妳出氣,難道拿別人出氣不成?別人又笑話她是假的了!」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說了賈母的話,平兒自覺面上有了光輝,方才漸漸的好了,也不往前頭來。寶釵等歇息了一回,方來看賈母、鳳姐。寶玉便讓了平兒到怡紅院中來,襲人忙接著,笑道:「我先原要讓妳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們都讓妳,我就不好讓的了。」平兒也陪笑說:「多謝。」因又說道:「好好兒的,從哪裡說起,無緣無故白受了一場氣!」襲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妳好,這不過是一時氣急了。」平兒道:「二奶奶倒沒說的,只是那娼婦治的我,她又偏拿我湊趣兒!還有我們那糊塗爺,倒打我。」說著,便又委屈,禁不住淚流下來。寶玉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個不是罷。」平兒笑道:「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道:「我們兄弟姐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裡有妳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一面說一面吩咐小丫頭們:「打洗臉水,燒熨斗來。」

平兒素昔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的心腹,故不肯和她相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平兒如今見他這般,心中亦暗暗的敪敪:「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又見襲人特特的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服,忙來洗了臉。寶玉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況且又是她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妳。」平兒聽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見粉。寶玉忙走至粧台前,將一個宣窯磁盒揭開,裡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說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對上料製的。」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撲在面上,也容易勻淨,且能潤澀,不像別的粉澀滯。然後看見胭脂,也不是一張,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裡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那市上買的胭脂不乾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揮出汁子來,淘澄淨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那簪子挑一點兒,抹在唇上,就夠了;用一點水化開,抹在手心裡,就夠拍臉了。」平兒依言裝扮,果見鮮豔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開的一支並蒂秋蕙用竹剪剪絞了下來,與她簪在鬢上。忽見李紈打發丫頭來喚她,方忙忙的去了。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兒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樂;困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塗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復又起身,見方才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乾,便拿熨斗熨了,摺好,見她的手帕子忘帶去,上面猶有淚痕,又擱在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悶了一會,也往稻香村來。說一回閒話,掌燈後方散。

平兒就在李紈處歇了一夜,鳳姐只跟著賈母睡。賈璉晚間歸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亂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沒意思,後悔不及。邢夫人記掛著昨日賈璉醉了,忙一早過來,叫了賈璉過賈母這邊來。賈璉只得忍愧前來,在賈母面前跪下。賈母問他:「怎麼了?」賈璉忙陪笑說:「昨兒原是吃了酒,驚了老太太的駕,今兒來領罪。」賈母啐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來了!鳳丫頭成日家說嘴,霸王似的一個人,昨兒唬的可憐!要不是我,你要傷了她的命,這會子怎麼樣?」賈璉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辯,只認不是。賈母又道:「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個美人胎子?你還不足?成日家偷雞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裡去!為這起娼婦打老婆,又打屋裡的人,你還虧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你若眼睛裡有我,你起來,我饒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婦賠個不是兒,拉了她家去,我就喜歡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站在那邊,也不盛粧,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想著:「不如賠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討老太太的喜歡。」想畢,便笑道:「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只是越發縱了她了。」賈母笑道:「胡說!我知道她最有禮的,再不會沖撞人。她日後得罪了你,我自然也做主,叫你降伏就是了。」賈璉聽說,爬起來,便與鳳姐作了一個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別生氣了。」滿屋裡的人都笑了。

賈母笑道:「鳳丫頭,不許惱了。再惱,我就惱了。」說著,又命人去叫了平兒來,命鳳姐和賈璉安慰平兒。賈璉見了平兒,越發顧不得了;所謂「妻不如妾」,聽賈母一說,便趕上來說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妳,也是因我而起。我賠了不是不算外,還替我奶奶賠個不是。」說著,作了一個揖,引得賈母笑了,鳳姐兒也笑了。賈母又命鳳姐來安慰平兒,平兒忙走上來給鳳姐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鳳姐兒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來,聽了旁人話,無故給平兒沒臉。今反見她如此,又是慚愧,又是辛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平兒道:「我伏侍了奶奶這麼幾年,也沒彈我一指甲,就是昨兒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娼婦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氣。」說著,也滴下淚來了。賈母便命人:「將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個再提此話,即刻來回我,我不管是誰,拿拐棍子給他一頓。」三人重新給賈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頭,老嬤嬤答應了,送他三人回去。

至房中,鳳姐兒見無人,方說道:「我怎麼像個閻王,又像夜叉?那娼婦咒我死,你也幫著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的連個混賬女人也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來過這日子!」說著,又哭了。賈璉道:「妳還不足?妳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今兒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妳也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嘮叨,難道妳還叫我替妳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說的鳳姐兒無言可對。平兒「嗤」的一聲又笑了。賈璉也笑道:「又好了!真真的我也沒法了。」正說著,只見一個媳婦來回說:「鮑二媳婦吊死了。」賈璉、鳳姐兒都吃了一驚。鳳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罷了!有什麼的大驚小怪!」

一時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悄向鳳姐道:「鮑二媳婦吊死了,她娘家的親戚要告呢!」鳳姐冷笑道:「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眾人勸了他們,又威嚇了一陣,又許了他幾個錢,也就依了。」鳳姐道:「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許勸他,也不用鎮嚇他,只管讓他告去!他告不成,我還問他個以尸訛詐呢!」林之孝家的正在為難,見賈璉和她使眼色兒,心下明白,便出來等著。賈璉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麼樣。」鳳姐道:「不許給他錢!」賈璉一逕出來,和林之孝來商議,著人去做好做歹,許了二百兩發送才罷。賈璉生恐有變,又命人去和王子騰說了,將番役忤作人等叫幾名來,幫著辦喪事。那些人見了如此,總要復辦,亦不敢辦,只得忍氣吞聲罷了。賈璉又命林之孝將那二百銀子入在流年賬上,分別添補,開消過去。又體己給鮑二些銀兩,安慰他說:「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鮑二又有體面,又有銀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不在話下。

裡面鳳姐心中雖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論;因房中無人,便拉平兒笑道:「我昨兒多喝了一口酒,妳別埋怨,打了哪裡?讓我瞧瞧。」平兒道:「也沒打重。」只聽得說:「奶奶、姑娘都進來了。」

要知以後,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1:10

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話說鳳姐兒正撫恤平兒,忽見眾姐妹進來,忙讓坐了,平兒斟上茶來。鳳姐笑道:「今兒來的這些人,倒像下帖子請了來的。」探春先笑道:「我們有兩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還夾著老太太的話。」鳳姐笑道:「有什麼事,這麼要緊?」探春笑道:「我們起了個詩社,頭一社就不齊全,眾人臉軟,所以就亂了例了。我想必得妳去做個『監社御史』,鐵面無私才好。再四妹妹為畫園子,用的東西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說:『只怕後頭樓底下還有當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來;若沒有,叫人買去。』」鳳姐笑道:「我又不會做什麼濕的乾的,要我吃東西去不成。」探春道:「妳雖不會做,也不要妳做;妳只監察著我們裡頭有偷安怠惰的,該怎麼樣罰他就是了。」鳳姐笑道:「妳們別哄我,我猜著了:哪裡是請我做監察御史?分明是叫我做個進錢的銅商。妳們弄什麼社,必是要輪流做東道的。妳們的錢不夠花,想出這個法子來勾了我去,好和我要錢。可是這個主意?」說得眾人都笑道:「妳卻猜著了!」李紈笑道:「真真妳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鳳姐笑道:「虧妳是個大嫂子呢!姑娘們原叫妳帶著唸書,學規矩,針線俱要教導她們的。這會子起詩社,能用幾個錢?妳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妳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老太太、太太還說妳寡婦失業,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兩銀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妳園子裡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妳又是上上分兒。妳娘兒們主子奴才共摠沒有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妳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來陪她們玩玩,能有幾年呢?她們明兒出了閣,難道還要妳賠不成?這會子妳怕花錢,挑唆她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乾,我還不知道呢!」

李紈笑道:「妳們聽聽,我說了一句,她就說了兩車無賴的話!真真泥腿市俗,專會打算細算盤、分金掰兩的。妳這個東西,虧了還托生在詩書大官人家做小姐,又是這麼出了嫁,還是這麼著!若生在貧寒小門小戶人家,做了小子丫頭,還不知怎麼下作呢!天下人都被妳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虧妳伸得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氣得我只要替平兒打抱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裡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不平。妳今兒倒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還不要呢!妳們兩個,很該換一個過兒才是。」說的眾人都笑了。

鳳姐忙笑道:「哦!我知道了!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竟是為平兒報仇來了。我竟不知道平兒有妳這一位仗腰子的人,可知就有鬼拉著我的手,我也不敢打她了。平姑娘,過來,我當著妳大奶奶、姑娘們替妳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後無德罷!」說著眾人都笑了。李紈笑問平兒道:「如何?我說必要給妳爭爭氣才罷。」平兒笑道:「雖如此,奶奶們取笑,我可禁不起呢!」李紈道:「什麼禁得起禁不起!有我呢!快拿鑰匙叫妳主子開門找東西去罷。」鳳姐笑道:「好嫂子!妳且同她們回園子裡去。才要把這米賬合他們算一算,那邊大太太又打發人來叫,又不知有什麼話說,須得過去走一走。還有妳們年下添補的衣服,打點給人做去罷。」李紈笑道:「這些事情我都不管,妳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著去;省得這些姑娘小姐鬧我。」鳳姐忙笑道:「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妳是最疼我的,怎麼今兒為平兒就不疼我了?往常妳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該保全身子,檢點著偷空兒歇歇。』妳今兒倒反逼起我的命來了。況且誤了別人年下的衣裳無礙,她姐兒們的若誤了,卻是妳的責任。老太太豈不怪妳不管閒事,連一句現成的話也不說;我寧可自己落不是,也不敢累妳呀。」

李紈笑道:「妳們聽聽,說的好不好?把她會說話的!我且問妳,這詩社倒底管不管?」鳳姐笑道:「這是什麼話?我不入社花幾個錢,我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麼?還想在這裡吃飯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的做會社東道。過後幾天,我又不作詩作文,只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監察也罷,不監察也罷,有了錢了,愁著你們還不攆出我來!」說的眾人又都笑起來。鳳姐道:「過會子我開了樓房,凡有這些東西,叫人搬出來妳們看,若使得,留著使,若少什麼,照妳們單子,我叫人替妳們買去就是了。畫絹我就裁出來。那圖樣沒有在太太跟前,還在那邊珍大爺那裡。說給妳們,省了太太那邊碰釘子去。我去打發人取了來,一並叫人連絹交給相公們礬去。如何?」李紈點頭笑道:「這難為妳。果然這樣還罷了。既如此,咱們家去罷,等著她不送了去,再來鬧她。」說著,便帶了她姐妹們就走。鳳姐兒道:「這些事再沒別人,都是寶玉生出來的。」李紈聽了,忙回身笑道:「正是為寶玉來,反忘了他,頭一社是他誤了。我們臉軟,妳說該怎麼罰他?」鳳姐想了一想,說道:「沒有別的法子,只叫他把妳們各人屋子裡的地罰他掃一遍才好。」

眾人都笑道:「這話不差。」說著,才要回去,只見一個小丫頭扶了賴嬤嬤進來。鳳姐等忙站起來,笑道:「大娘坐下。」又都向她道喜。賴嬤嬤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們也喜,若不是主子們的恩典,我這喜從何來?昨兒奶奶又打發彩哥賞東西,我孫子在門上朝上磕了頭了。」李紈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賴嬤嬤嘆道:「我哪裡管他們?由他們去罷!前兒在家裡給我磕頭,我沒好話,我說哥兒,別說你是官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寫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麼大,你哪裡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個東西,從小兒三災八難,花的銀子照樣打出你這個銀人兒來了。到二十歲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許你捐了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忍飢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了福!如今樂了十年,不知怎麼弄神弄鬼,求了主子,又選了出來。縣官雖小,事情卻大,為哪一州的官,就是哪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紈、鳳姐兒都笑道:「你也多慮。我們看他也就好。先那幾年,還進來了兩次,這有好幾年沒來了,年下生日,只見他的名字就罷了。前兒給老太太、太太磕頭來,在老太太那院裡,見他又穿著新官的服色,倒發的威武了,比先時也胖了。他這一得了官,正該妳樂呢,反倒愁起這些來。他不好,還有他的父母呢,妳只受用妳的就完了。閑時坐個轎子進來,和老太太鬥鬥牌,說說話兒,誰好意思的委屈了妳。家去一般也是樓房廈聽,誰不敬妳,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平兒斟上茶來,賴嬤嬤忙站起來道:「姑娘不管,叫那孩子倒來罷了,又生受妳。」說著,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這小孩子們,全要管的嚴,饒這麼嚴,他們還偷空兒鬧個亂子來,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說小孩子們淘氣;不知道的,人家就說仗著財勢欺人,連主子名聲也不好。恨的我沒法兒,常把他老子叫來罵一頓,才好些。」因又指寶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麼管你一管,老太太就護在裡頭;當日老爺小時,討你爺爺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麼天不怕地不怕呢!還有那邊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扎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裡你珍大哥哥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添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麼兒子,竟是審賊!如今我眼裡看著,耳朵裡聽著,那珍大爺管兒子,倒也像當日老祖宗的規矩;只是著三不著兩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這些兄弟姪兒怎麼怨得不怕他?你心裡明白,喜歡我說;不明白,嘴裡不好意思,心裡不知怎麼罵我呢!」

說著,只見賴大家的來了,接著周瑞家的、張材家的都進來回事情。鳳姐笑道:「媳婦來接婆婆來了。」賴大家的笑道:「不是接她老人家來的,倒是打聽打聽奶奶姑娘們賞臉不賞臉?」賴嬤嬤聽了,笑道:「可是我糊塗了。正經說的話俱不說,且說陳穀子、爛芝麻的。因為我們小子選了出來,眾親友要給他賀喜,少不得家裡擺個酒。我想擺一日酒,請這個不成,那個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的洪福,想不到的這麼榮耀光彩,就傾了家,我也願意的。因此吩咐了他老子連擺三日酒:頭一日在我們破花園子裡擺幾席酒,一臺戲,請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姑娘們去散一日悶;外頭大廳上一臺戲,幾席酒,請老爺們、爺們,增增光;第二日再請親友;第三日再把我們兩府裡的伴兒請一請:熱鬧三天,也是托著主子的洪福一場,光輝光輝。」李紈、鳳姐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們必去;只怕老太太高興要去,也定不得。」賴大家的忙道:「擇的日子是十四,只看我們奶奶的老臉罷了。」鳳姐笑道:「別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說下,我可沒有賀禮,也不知道放賞的,吃了一走,可別笑話。」

賴大家的笑道:「奶奶說哪裡話?奶奶一喜歡,要賞我們三二萬銀子,就有了。」賴嬤嬤笑道:「我才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也說去,可算我這臉還好。」說畢叮嚀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見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來,因說道:「可是還有一句話問奶奶:這周嫂子的兒子,犯了什麼不是,攆了他不用?」鳳姐聽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訴妳媳婦兒呢。事情多,也忘了。賴嫂子回去說給妳老頭子,兩府裡不許收留他兒子,叫他各人去罷。」賴大家的只得答應著。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賴嬤嬤忙道:「什麼事?說給我評評。」鳳姐道:「前兒我的生日,裡頭還沒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邊送了禮來,他不在外頭張羅,倒坐著罵人;禮也不送進來。兩個女人進來了,他才帶領小么兒們往裡抬。小么兒們倒好好的,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饅頭。人去了,我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罵了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忘八羔子,還不攆了做什麼!」

賴嬤嬤道:「我當什麼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就是了;攆了出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聽了,便向賴大家的說道:「既這樣,明兒叫了他來,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許他吃酒。」賴大家的答應了。周瑞家的才磕頭起來;又要與賴嬤嬤磕頭,賴大家的拉著方罷。然後她三人去了。李紈等也就回園中來。

至晚,果然鳳姐命人找了許多舊收的畫具出來,送至園中。寶釵等選了一回,各色東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將那一半開了單,與鳳姐兒去照樣置買,不得細說。

一日,外面礬了絹,起了稿子進來,寶玉每日在惜春那邊幫忙,探春、李紈、迎春、寶釵等也都往那裡來閑坐,一則觀畫,二則便於會面。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兩次省候,不免又承色陪坐;閒時園中姐妹處也要不時閒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閒,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

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舊疾。今秋又遇賈母高興,多遊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復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所以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姐妹來說些閒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她,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眾人都體諒她病中,且素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她接待不周,禮數疏忽,也都不責她。

這日,寶釵來望她,因說起這病症來,寶釵道:「這裡走的幾個太醫,雖都還好,只是妳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手的人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麼,也不是個長法兒。」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只論好的時候我是怎麼個形景兒,就可知了。」寶釵點頭道:「可正是這話。古人說食穀者生,妳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嘆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寶釵道:「昨兒我看妳那藥方上,人蔘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養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的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吊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黛玉嘆道:「妳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妳有心藏奸。從前日妳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妳。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妳前日的話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妳好,我往日見她讚妳,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妳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妳的;妳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妳說。妳方才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這病,也沒什麼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蔘、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老婆丫頭們,未免嫌我太多事了。妳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姐姐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呢;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寶釵道:「這樣說,我也是和妳一樣。」黛玉道:「妳如何比我?妳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妳不過親戚的情分,自住在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寶釵笑道:「將來不過多費得一付嫁粧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那裡。」黛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道:「人家才拿妳當個正經人,把心裡煩難告訴妳聽,妳反拿我取笑兒!」寶釵笑道:「雖是取笑,卻也是真話。妳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於妳消遣一日。妳有什麼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妳解。我雖有個哥哥,妳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我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妳也是個明白人,何必做司馬牛之嘆?妳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燕窩我們家裡還有,與妳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黛玉忙笑道:「東西是小,難得妳多情如此!」寶釵道:「這有什麼放在嘴裡的!只愁我在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這會子只怕妳煩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著便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意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詞曰: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哪堪風雨助淒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眼動離情;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紗窗濕。

吟罷擱筆,方欲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盡,只見寶玉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簑衣,黛玉不覺笑道:「哪裡來的這麼個漁翁?」寶玉忙問:「今兒好些?吃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簑,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著燈兒,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黛玉看他脫了簑衣,裡面只穿半舊紅綾短襖,繫著綠汗巾子,膝上露出綠紬撒花褲子,底下是描金滿繡的綿紗襪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也倒乾淨。」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有一雙棠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簷下了。」黛玉又看那簑衣斗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緻輕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閒常下雨時,在家裡也是這樣。妳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妳。別的都罷了,惟有這斗笠有趣:上頭這頂兒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頂子來,只剩了這個圈子;下雪時,男女都帶得。我送妳一頂,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它!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兒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來這話忒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了,後悔不迭,羞的臉飛紅,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寶玉卻不留心,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覺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內,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記熟了。」黛玉道:「我要歇了,你請去罷,明日再來。」寶玉聽了,回手向懷內掏出一個核桃大的金表來,瞧了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忙又揣了,說道:「原該歇了,又攪得妳勞了半日神。」說著,披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進來,問道:「妳想什麼吃?妳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裡想著了,明日一早告訴你。你聽,雨越下緊了,快去罷。可有人跟沒有?」兩個婆子答應:「有,外面拿著傘點著燈籠呢。」黛玉道:「這個天點燈籠?」寶玉道:「不相干,是羊角的,不怕雨。」黛玉聽了,回手向書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點一支小蠟來,遞與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裡點的。」寶玉道:「我也有這麼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沒點來。」黛玉道:「跌了燈值錢呢,還是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點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裡自己拿著的,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麼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了,隨過來接了。前頭兩個婆子打著傘,拿著羊角燈,後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與一個小丫頭捧著,寶玉扶著她的肩,一逕去了。

就有蘅蕪苑一個婆子,也打著傘,提著燈,送了一大包燕窩來,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這比買的強。我們姑娘說:『姑娘先吃,完了再送來。』」黛玉回說:「費心。」命她:「外頭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妳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大沾光兒了;橫豎每夜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悶。今兒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兒了。」黛玉聽了,笑道:「難為妳。誤了妳的發財,冒雨送來。」命人:「給她幾百錢,打些酒呢,避避雨氣。」那婆子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說著,磕了一個頭,外面接了錢,打傘去了。

紫鵑收起燕窩,然後移燈下簾,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又羨她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寶玉素昔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方漸漸的睡熟了。暫且無話。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1:38

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話說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

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她,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向鳳姐兒道:「叫妳來不為別的,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託我,我不得主意,先和妳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屋裡的鴛鴦,要她在房裡,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是平常有的事,就是怕老太太不給。妳可有法子辦這件事麼?」鳳姐聽了,忙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哪裡就捨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做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耽誤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聽,很喜歡咱們老爺麼?這會子迴避,還恐迴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免有點兒背晦,太太勸止才是。比不得年輕,做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姪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麼鬧起來,怎麼見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麼鬚子蒼白了又做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做房裡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妳來,不過商議商議,妳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妳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妳倒說我不勸,妳還是不知道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鳳姐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弱,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出賈赦擺佈,凡出入銀錢事,一經他手,便剋扣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如今又聽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勸了不中用。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面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一個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裡的話,哪裡信得?我竟是個獃子!拿著二爺說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裡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得知道。」邢夫人見她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她道:「誰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說不給,這事便死了。我心裡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說。她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她,她自然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攔不住她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姐笑道:「倒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哪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放著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願意這樣呢?妳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暗想:「鴛鴦素昔是個極有心胸識見的丫頭,雖如此說,保不得她願意不願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後過去,若她依了,便沒得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風聲,使她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著一齊過去了,她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畢,因笑道:「才我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的。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服。鳳姐忙著伏侍了一回,娘兒兩個坐車過來。

鳳姐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裡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問起我過來做什麼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來和賈母說了一回閒話,便出來,假托往王夫人房裡去,從後房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門前過,只見鴛鴦正坐在那裡做針線,見了邢夫人,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麼呢?我看看妳扎的花兒越發好了。」一面說,一面便進來接她手內的針線,看了一看,只管讚好。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只見她穿著半新的藕色綾襖,青緞搯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

鴛鴦見這般看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裡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麼?」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妳道喜來的。」鴛鴦聽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聽邢夫人道:「妳知道,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家三日兩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滿府裡要挑一個家生兒女,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常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只妳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做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妳去,收在屋裡。妳不比外頭新買新討的,妳這一進去了,就開了臉,就封做作姨娘,又體面,又尊貴。妳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還是金子換的』,誰知竟被老爺看中了!妳如今這一來,可遂了素日心高志大的願了;又堵一堵這些嫌妳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說著,拉了她的手就要走。

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她害臊,便又說道:「這有什麼臊處?妳又不用說話,只跟著我就是了。」鴛鴦只低頭不動身。邢夫人見她這般,便又說道:「難道妳還不願意不成?若果真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著主子奶奶不做,倒願意做丫頭!三年兩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妳跟我們去,妳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妳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妳就和我並肩了。家裡的人,妳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了機會,後悔就遲了。」鴛鴦只管低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妳這麼個爽快人,怎麼又這樣積稔起來?有什麼不稱心之處,只管說與我;我保管妳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笑道:「想必妳有老子娘,妳自己不肯說話,怕臊,妳等他們問妳呢?這也是理。讓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妳,有話只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房中來。

鳳姐早換了衣服,因房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來,未必妥當。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她的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說著看罷了。」鳳姐道:「太太必來這屋裡商議;依了還可,若是不依,白討個沒趣兒,當著妳們,豈不臉上不好看。妳說給他們炸些鵪鶉,再有什麼配幾樣,預備吃飯。妳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走了,妳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與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園子裡來。

這裡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必到鳳姐房中商議去了,必定有人來問她的,不如躲了,因找了琥珀,道:「老太太要問我,只說我病了,沒吃早飯,往園子裡逛逛就來。」琥珀答應了。鴛鴦也往園子裡來各處遊玩。不想正遇見平兒。平兒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來了!」鴛鴦聽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著我和妳主子鬧去就是了!」平兒見鴛鴦滿臉惱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把方才鳳姐過去回來所有的形景言詞,始末原由,告訴於她。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只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雲,連上妳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做?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然我心裡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妳們。這話我先放在妳心裡,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方欲說話,只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妳不怕牙磣!」二人聽了不覺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後找尋,不是別個,卻是襲人,笑著走了出來。問:「什麼事情?告訴我。」說著,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才的話說與襲人,襲人聽了,說道:「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真真太好色了!略平頭整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平兒道:「妳既不願意,我教妳個法兒。」鴛鴦道:「什麼法兒?」平兒笑道:「妳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麼東西!妳還說呢!前兒妳主子不是這麼混說?誰知應到今兒了。」襲人笑道:「他兩個都不願意,依我說,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就說把你已經許了寶二爺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罵道:「兩個壞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為難的事,拿著妳們當做正經人,告訴妳們,與我排解排解,饒不管,妳們倒替換著取笑兒,妳們自以為都有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來,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麼遂心如意的。妳們且收著些兒罷,別忒樂過了頭兒!」

二人見她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姐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妳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麼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兒搖頭道:「妳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的性子,妳是知道的。雖然妳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敢把妳怎麼樣,難道妳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過了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兒呢?那時再說。總到了至急為難,我了剪頭髮做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

平兒、襲人笑道:「真個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鴛鴦道:「事到如此,臊一回子怎麼樣?妳們不信,慢慢的看著就是了!太太才說,找我老子娘去。我看她南京找去!」平兒道:「妳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著的。現在還有妳哥哥嫂子在這裡。可惜妳是這裡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只單在這裡。」鴛鴦道:「家生女兒怎麼樣?牛不喝水強按頭?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著,只見她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他們當時找不著妳的爹娘,一定和妳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六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她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她嫂子笑道:「那裡沒有找到?姑娘跑了這裡來。妳跟了我來,我和妳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她嫂子只說:「姑娘們請坐,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說:「什麼?這麼忙?我們這裡猜謎兒呢,等猜了這個再去。」鴛鴦道:「什麼話?妳說罷。」她嫂子笑道:「妳跟我來,到那裡告訴妳,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太太和妳說的那話?」她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妳,可是天大的喜事。」

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她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罵道:「妳快夾著妳那口嘴離了這裡,好多著呢!什麼好話?又是什麼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的女兒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她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了自己是舅爺;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一面罵,一面哭。平兒、襲人攔著勸她。她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願意不願意,妳也好說,不犯著拉三扯四的。俗語說的好:『當著矮人,別說矮話。』姑娘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著妳,小老婆長,小老婆短,大家臉上怎麼過得去?」襲人、平兒忙道:「妳倒別說這話,她也並不是說我們,妳倒別拉三扯四的。妳聽見哪位太太、太爺們封了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裡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她罵的人自由她罵去,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道:「她見我罵了她,她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調唆妳們兩個。幸虧妳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她就挑出這個空兒來!」她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鴛鴦氣的還罵,平兒、襲人勸她一回,方罷了。平兒因問襲人道:「妳在那裡藏著做什麼?我們竟沒有看見妳。」襲人道:「我因為往四姑娘房裡看我們寶二爺去的,誰知遲了一步,說是家去了。我疑惑怎麼沒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家找去,又遇見她的人,說也沒去。我這裡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妳從那裡來了。我一閃,妳也沒看見。後來她又來了,我從這樹後頭走到山子石後,我卻見妳兩個說話來了,誰知妳們四個眼睛沒見我。」

一語未了,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妳?妳們六個眼睛還沒見我呢!」三人嚇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寶玉。襲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哪裡來著?」寶玉笑道:「我從四妹妹那裡出來,迎頭看見妳走來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來哄妳。看妳揚著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又出來了,逢人就問我在那裡,好笑。只等妳到了跟前,嚇妳一跳的。後來見妳也藏藏躲躲,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頭往前看了一看,卻是她兩個,所以我就遶到妳身後。妳出去,我就躲在妳躲的那裡了。」平兒笑道:「咱們再往後找找去罷,只怕還找出兩個人來,未可知。」寶玉道:「這個再沒有了。」鴛鴦已知這話俱被寶玉聽了,只伏在石頭上裝睡。寶玉推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房裡去睡,豈不好?」說著,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家吃茶,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寶玉因方才的話俱已聽見,心中著實替鴛鴦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她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親,鳳姐因說:「她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來。她哥哥文翔現在是老太太的買辦,她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上的頭兒。」邢夫人便命人叫了她嫂子金文翔媳婦來,細細說與她。金家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去找鴛鴦,指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了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她罵了我一場。」因鳳姐在旁,不敢提平兒,說:「襲人也幫著搶白我,說了我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量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麼大福,我們也沒有這大造化。」邢夫人聽了,說道:「又與襲人什麼相干?她們如何知道的?」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忙道:「妳不該嘴巴子打她回來?我一出了門,她就逛去了;回家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著她,她必定也幫說什麼來?」金家的道:「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像是她,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自忖度。」鳳姐便命人去:「快找了她來,告訴我家來了,太太也在這裡,叫她來幫個忙兒。」丰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兒,請了三四次,她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她去的。林姑娘說:『告訴奶奶,我煩她有事呢。』」鳳姐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她!有什麼事情?」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回家,晚間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著,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著,人事不知,叫來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罵:「混帳!沒天理的囚攮!偏你這麼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裡!」嚇的賈璉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著,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親,只得聽著。一時金文翔來了,小么兒們直帶入二門裡去,隔了四五頓飯的工夫,才出來去了。賈璉暫且不敢打聽,隔了一會,又打聽賈赦睡了,方才過來。至晚間,鳳姐告訴他,方才明白。

且說鴛鴦一夜沒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她家去逛逛,賈母允了,叫她家去,鴛鴦意欲不去,只怕賈母疑心,只得勉強出來。他哥哥只得將賈赦的話說與她,又許她怎麼體面,怎麼當家做姨娘,鴛鴦只咬定牙不願意。他哥無法,少不得回去回覆了賈赦。賈赦怒起來,因說道:「我說與你,叫你女人向她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必定嫌我老了,大約她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若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我要她不來,以後誰敢收她?這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她,將來外邊聘個正頭夫妻去。叫她細想:憑她嫁到了誰家,也難出我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來!若不然時叫她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明兒我還打發你太太過去間鴛鴦。你們說了,她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她,她再依了,仔細你們的腦袋!」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等不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已對面說了這話,把個鴛鴦氣得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我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他哥嫂只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盡,她嫂子即刻帶了她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寶釵等姐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鴛鴦看見,忙拉她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裡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發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究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這不是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裡頭長疔!」原來這鴛鴦一進來時,便袖內帶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回手打開頭髮就鉸。眾婆子丫鬟看見,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她的頭髮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她挽上。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打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她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她,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鴛鴦這話,早帶了姐妹們出去了。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現是親姐妹,自然也不好辯;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發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

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話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妳這個姐姐,她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我委屈了她。」薛姨媽只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麼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母親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母親要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寶玉聽了,忙走過來,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他起來,說:「快起來,斷乎使不得,難道替老太太給我陪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

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是!」鳳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道:「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我幸虧是孫子媳婦,我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妳帶了去罷。」鳳姐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妳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妳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對『燒糊了的子』,和她混罷。」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丫頭回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迎了出去。

要知端底,下回分說。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2:50

第四十七回 獃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

話說王夫人聽見邢夫人來了,連忙迎了出去。邢夫人猶不知賈母已知鴛鴦之事,正還又來打聽信息,進了院門,早有幾個婆子悄悄的回了她,她才知道。待要回去,裡面已知;又見王夫人接了出來,少不得進來,先與賈母請安。賈母一聲兒不言語。自己也覺得愧悔。鳳姐兒早指一事回避了。鴛鴦也自回房去生氣。薛姨媽、王夫人等恐礙著邢夫人的臉面,也都漸漸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

賈母見無人,方說道:「我聽見妳替你老爺說媒來了!妳倒也『三從四德』的。只是這賢惠也太過了!你們如今也是孫子兒子滿眼了,妳還怕他使性子。我聞得妳還由著你老爺的那性兒鬧。」邢夫人滿面通紅,回道:「我勸過幾次不依。老太太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兒。」賈母道:「他逼著殺人,妳也殺去?如今妳也想想:妳兄弟媳婦,本來老實,又生的多病多痰,上上下下,哪不是她操心?妳一個媳婦,雖然幫著,也是天天『丟下爬兒弄掃帚』。凡百事情,我如今自己減了,她們兩個就有些不到的去處,有鴛鴦那孩子還心細些,我的事情,她還想著一點子:該要的,她就要了來;該添什麼,她就趁空兒告訴她們添了。鴛鴦再不這樣,她娘兒兩個,裡頭外頭,大的小的,哪裡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還是天天盤算和她們要東要西去?我這屋裡,有的沒有的,剩了她一個,年紀也大些,我凡做事的脾氣性格兒,她還知道些。她二則也還投主子的緣法,她也並不指著我和哪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哪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她說什麼,從妳小嬸和妳媳婦起,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所以不單我得靠,連妳小嬸、媳婦也都省心。我有了這麼個人,便是媳婦、孫子媳婦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氣可生了。這會子,她去了,你們又弄了什麼人來我使?你們就弄她那麼一個珍珠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去就是;要這個丫頭,不能!留下她伏侍我幾年,就比他日夜伏侍盡了孝的一般。妳來的也巧,就去說,更妥當了。」說畢,命人來:「請了姨太太妳姑娘們來;才高與說個話兒,怎麼又都散了!」丫頭忙答應找去了。

眾人趕忙的又來。只有薛姨媽向那丫鬟道:「我才來了,又做什麼去?妳就說我睡了。」那丫頭道:「好親親的姨太太,姨祖宗!我們老太太生氣呢!您老人家不去,沒個開交了。只當疼我們罷!您老人家怕走,我背了您老人家去。」薛姨媽笑道:「小鬼頭兒!妳怕些什麼!不過罵幾句就完了。」說著,只得和小丫頭走來。賈母忙讓坐,又笑道:「咱們鬥牌罷?姨太太的牌也生,咱們一處坐著,別叫鳳姐兒混了我們去。」薛姨媽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著些兒。就是咱們娘兒四個鬥呢,還是添一兩個人呢?」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個人。」鳳姐兒道:「再添一個人,熱鬧些。」賈母道:「叫鴛鴦來,叫她在這下手裡坐著,姨太太的眼花了,咱們兩個的牌,都叫她看著些兒。」鳳姐笑了一聲,向探春道:「妳們知書識字的,倒不學算命?」探春道:「這又奇了,這會子妳不打點精神贏老太太幾個錢,又想算命?」鳳姐兒道:「我正要算算今兒該輸多少,我還想贏呢?妳瞧瞧,場兒沒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說的賈母、薛姨媽都笑起來。

一時鴛鴦來了,便坐在賈母下首。鴛鴦之下,便是鳳姐兒。鋪下紅氈,洗牌告么,五人起牌,鬥了一回。鴛鴦見賈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張二餅,便遞了暗號兒與鳳姐。鳳姐正該發牌,便故意躊躇了半晌,笑道:「我這一張牌定在姨媽手裡扣著呢,我若不發這一張牌,再頂不下來的。」薛姨媽道:「我手裡並沒有妳的牌。」鳳姐道:「我回來是要查的。」薛姨媽道:「妳只管查。妳且發下來,我瞧瞧是張什麼。」鳳姐兒便送在薛姨媽跟前,薛姨媽一看,是個二餅,便笑道:「我倒不稀罕它,只怕老太太滿了。」鳳姐聽了,忙笑道:「我發錯了!」賈母笑的已擲下牌來,說:「妳敢拿回去!誰叫妳錯的不成?」鳳姐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這是自己發的,也怨不得人了!」賈母笑道:「可是妳自己打著妳那嘴,問著妳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媽笑道:「我不是小氣愛贏錢,倒是個彩頭兒。」薛姨媽笑道;「我們可不是這樣想?哪裡有那樣糊塗人,說老太太愛錢呢?」

鳳姐兒正數著錢,聽了這話,忙又把錢穿上了,向眾人笑道;「夠了我的了!竟不為贏錢,單為贏彩頭兒。我到底小器,輸了就數錢,快收起來罷。」賈母規矩是鴛鴦代洗牌的,因和薛姨媽說笑。不見鴛鴦動手。賈母道:「妳怎麼惱了,連牌也不替我洗?」鴛鴦拿足牌來笑道:「奶奶不給錢!」賈母道:「她不給錢,那是她交運了!」便命小丫頭子:「把她那一吊錢都拿過來!」小丫頭子真就拿了,擱在賈母旁邊。鳳姐兒忙笑道:「賞我罷!照數兒給就是了。」薛姨媽笑道:「果然鳳姐兒小器,不過玩兒罷了。」鳳姐聽說,便站起來,拉住薛姨媽,回頭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箱子,笑道:「姑媽瞧瞧,那個裡頭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玩不了半個時辰,那裡頭的錢就招手兒叫它了。只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鬥了,老祖宗氣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差我辦去了。」話未說完,引得賈母眾人笑個不住。

正說著,偏平兒怕錢不夠,又送了一吊來。鳳姐兒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罷:一齊叫進去,倒省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裡的錢費事。」賈母笑的手裡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鴛鴦,叫:「快撕她的嘴!」平兒依言,放下錢,也笑了一回,方回來。至院門前,遇見賈璉,問她:「太太在哪裡呢?老爺叫我請過去呢。」平兒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站了這半日,還沒動呢。趁早兒丟開手罷。老太太生了半日氣,這會子,虧二奶奶湊了半日的趣兒,才略好了些。」賈璉道:「我過去,只說討老太太示下,十四往賴大家去不去,好預備轎子的。又請了太太,又湊了趣兒,豈不好。」平兒笑道:「依我說,你竟別過去罷。合家子,連太太、寶玉都有了不是,這會子你又填限去了。」賈璉道:「已經完了,難道還找補不成?況且與我又無干;二則老爺親自吩咐我請太太的,這會子我打發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沒好氣呢,指著這個拿我出氣罷。」說著就走。平兒見他說得有理,也便跟了過來。

賈璉到了堂屋裡,便把腳步輕了,往裡間探頭,只見邢夫人站在那裡。鳳姐兒眼尖,先瞧見了,便使眼色,不命他進來,又使眼色與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來,放在賈母跟前。賈母一回身,賈璉不防,便沒躲過。賈母便間:「外頭是誰?倒像個小子一伸頭的似的。」鳳姐兒忙起身說:「我也恍惚看見有一個人影兒。」一面說,一面起身出來。賈璉忙進去,陪笑道:「打聽老太太十四可出門?好預備轎子。」賈母道:「既這麼樣,怎麼不進來,又做鬼做神的?」賈璉陪笑道:「見老太太玩牌,不敢驚動,不過叫媳婦出來問問。」賈母道:「就忙到這一時!等她家去,你問她多少問不得?哪一遭兒你這麼小心來著?又不知是來做耳報神的,也不知是來做探子的!鬼鬼祟祟,倒嚇我一跳。什麼好下流種子!你媳婦和我玩牌呢?還有半日的空兒,你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罷!」說著,眾人都笑了。鴛鴦笑道:「鮑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趙二家的去。」賈母也笑道:「是我哪裡記得什麼『抱』著『背』著的!提起這些事來,不由得我不生氣。我進了這門子,做重孫媳婦起,到如今,我也有個重孫子媳婦了,連頭帶尾五十四年,憑著大驚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了些,從沒經過這些事!還不離了我這裡呢!」賈璉一聲兒不敢說,忙退了出來。

平兒在窗外站著,悄悄笑道:「我說你不聽,倒底碰在網裡了。」正說著,一見邢夫人也出來,賈璉道:「都是老爺鬧的,如今都擱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這沒孝心的種子!人家還替老子死呢;白說了幾句,你就抱怨天、抱怨地了。你還不好好的呢!這幾日生氣,仔細他搥你。」賈璉道:「太太快過去罷,叫我來請了好半日了。」說著,送他母親出來,過那邊去。邢夫人將方才的話只略說了幾句,賈赦無法,又且含愧,自此便告了病,且不敢見賈母,只打發邢夫人及賈璉每日過去請安。只得又各處遣人購求尋覓,終究費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女孩子來,名喚嫣紅,收在屋裡,不在話下。

這裡鬥了半日牌,吃晚飯才罷。此一二日間無話。

轉眼到了十四,黑早,賴大的媳婦又進來請。賈母高興,便帶了王夫人、薛姨媽及寶玉姐妹等,至賴大花園中坐了半日。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臺亭軒,也有好幾處動人的。外面大廳上,薛蟠、賈珍、賈璉、賈蓉並幾個近族的都來了。那賴大家內,也請了幾個現任的官長並幾個大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個柳湘蓮,薛蟠自上次會過了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聽他最喜串戲;且都串的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做了風月子弟,正要與他相交,恨沒有個引進,這日可巧遇見,樂得無可不可。且賈珍等也慕他的名,酒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齣戲。下來,移席和他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東說西。

那柳湘蓮原係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鎗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誤認作優伶一類。那賴大之子賴尚榮,與他素昔交好,故今日請來做陪。不想酒後別人猶可,獨薛蟠又犯了舊病。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開完事,無奈賴尚榮又說:「方才寶二爺又囑咐我:才一進門,雖見了,只是人多不好說話,叫我囑咐你,散的時候別走,他還有話說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來,你兩個見了再走,與我無干。」說著,便命小廝們:「到裡頭,找一個老婆子,悄悄告訴,請出寶二爺來。」那小廝去了,沒一杯茶時,果見寶玉出來了。賴尚榮向寶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給你,我張羅人去了。」說著,已經去了。

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書房中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湘蓮道:「怎麼不去?前日我們幾個放鷹去,離他墳上還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勤,恐怕他的墳站不住,我背著眾人走到那裡去瞧了一瞧,略又動了一點子。回家來就便弄了幾百錢,第三日一早出去,僱了兩個人,收拾好了。」寶玉說:「怪道呢。上月我們大觀園的池子裡頭結了蓮蓬,我摘了十個,叫焙茗出去,到墳上供他去。回來我也問他:『可被雨沖壞了沒有?』他說:『不但沒沖,更比上回新了些。』我想著,必是這幾個朋友新收拾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柳湘蓮道:「這個事也用不著你操心,外頭有我,你只心裡有了就是了。眼前十月初一日,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銷。你知道,我一貧如洗,家裡是沒有積聚的;總有幾個錢來,隨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兒留下這一分,省的到了跟前扎煞手。」寶玉道:「我也正為這個,要打發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蹤浪跡,沒個一定的去處。」湘蓮道:「你也不用找我,這個事也不過各盡其道。眼前我還要出門去走走,外頭逛逛三年五載再回來。」寶玉聽了,忙問:「這是為何?」湘蓮冷笑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別過了。」寶玉道:「好容易會著,晚上同散,豈不好?」湘蓮道:「你那令姨表兄,還是那樣;再坐著,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寶玉想一想,說道:「既是這麼樣,倒是回避他為是。只是你要果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別悄悄的去了。」說著,便滴下淚來。湘蓮說道:「自然要辭你去;你只別和別人說就是了。」說著,就站起來要走;又道:「你進去罷,不必送我。」一面說,一面出了書房。

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裡亂叫:「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復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走上去,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哪裡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你一去都沒了興頭了,好歹坐一坐,就算疼我了!憑你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哥,只別忙。你有這個哥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拉他到僻淨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呢,還是假心和我好?」薛蟠聽見這話,喜得心癢難熬,乜斜著眼,笑道:「好兄弟!你怎麼問起我這樣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蓮道:「既如此,這裡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索性喝一夜酒。我那裡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的。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裡,伏侍人都是現成的。」薛蟠聽如此說,喜的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獃子,怎麼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哪裡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捨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道:「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麼?」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們就不留神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道:「是。」二人復又入席,飲了一回。

那薛蟠難熬,只管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左一壺右一壺,並不用人讓,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覺酒有八九分了。湘蓮便起身出來,瞅人不防,出至門外,命小廝杏奴:「先家去罷,我到城外就來。」說畢,已跨馬直出北門,橋上等候薛蟠。一頓飯的工夫,只見薛蟠騎著一匹大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只顧往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湘蓮又笑又恨;他便也撒馬隨後跟來。薛蟠往前看時,漸漸人煙稀少,便又圈馬回來;再不想一回頭見了湘蓮,如獲奇寶,忙笑道:「我說你是個再失不信的。」湘蓮笑道:「快往前走,仔細人看見跟了來,就不好了!」說著,先就撒馬前去,薛蟠也就緊緊跟來。

湘蓮見前面人煙已稀,且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道:「你下來,咱們先設個誓,日後要變了心,告訴人去的,便應誓。」薛蟠笑道:「這話有理。」連忙下了馬,也拴在樹上,便跪下說道:「我若日久變心,告訴人去的,天誅地滅。」一言未了,只聽「鏜」的一聲,背後好似鐵鎚砸下來,只覺得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了。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個不慣挨打的,只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薛蟠先還要扎掙起身,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一點,仍舊跌倒。口內說道:「原來是兩家情願!你不依,只管好說,為什麼哄我出來打我?」一面說,一面亂罵。湘蓮道:「我把你這瞎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只給你個利害罷!」說著便取了馬鞭過來,從背後至脛,打了三四十下。

薛蟠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不覺得疼痛難禁,不禁有「噯喲」之聲。湘蓮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當你不怕打的。」一面說,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來,向葦中濘泥處拉了幾步,滾的滿身泥水,又問道:「你可認得我了?」薛蟠不應,只伏著哼哼。湘蓮又擲下鞭子,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薛蟠便亂滾亂叫,說:「肋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人,因為我錯聽了旁人的話了。」湘蓮道:「不用拉別人,你只說現在的。」薛蟠道:「現在也沒什麼說的!不過你是個正經人,我錯了!」湘蓮道:「還要說軟些,才饒你。」薛蟠哼哼的道:「好兄弟。」湘蓮便又一拳;薛蟠「噯」了一聲,道:「好哥哥。」湘蓮又連兩拳;薛蟠忙「噯喲」叫道:「好老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從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湘漣道:「你把那水喝了兩口!」薛蟠一面聽了,一面皺眉道:「這水實在骯髒,怎麼喝得下去!」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我喝!」說著,只得俯頭向葦根下喝了一口,猶未咽下去,只聽「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湘蓮道:「好骯髒東西,你快吃完了,饒你。」薛蟠聽了,叩頭不迭,說:「好歹積陰功饒我罷!這至死不能吃的。」湘蓮道:「這樣氣息,倒薰壞了我!」說著,丟了薛蟠,便踏馬鐙去了。這裡薛蟠見他已去,方放下心來,後悔自己不該誤認了人。待要扎掙起來,無奈遍體疼痛難禁。

誰知賈珍等席上忽然不見了他兩個,各處尋找不見。有人說:「恍惚出北門去了。」薛蟠的小廝素日是懼他的,他吩咐了不許跟去,誰敢去找?後來還是賈珍不放心,命賈蓉帶著小廝們尋蹤訪跡的,直找出北門,下橋二里多路,忽見葦坑旁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裡。眾人都道:「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只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只見薛蟠的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母豬一般。賈蓉心內已猜著了八九了,忙下馬令人攙了起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日調到葦子坑裡,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你招駙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沒地縫兒鑽進去,哪裡能爬得上馬去?賈蓉命人趕到關廂裡僱了一乘小轎子,薛蟠坐了,一齊進城。賈蓉還要抬往賴家去赴席,薛蟠百般苦告,央及他不用告訴人,賈蓉方依允了,讓他各自回家。賈蓉仍往賴家回覆賈珍並方才的形景。賈珍也知湘蓮所打,也笑道:「他須得吃個虧才好!」至晚散了,便來問候。薛蟠自在臥房將養,推病不見。

賈母等回來各自歸家時,薛姨媽與寶釵見香菱哭的眼睛腫了,問起原故,忙來瞧薛蟠時,臉上身上雖見傷痕,並未傷筋動骨。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恨,罵一回薛蟠,又罵一回柳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寶釵忙勸道:「這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後反臉常情。誰醉了,多挨幾下子打,也是有的。況且咱們家的無法無天,人所共知。媽媽不過是心疼的原故。要出氣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好了,出得去的時候,那邊珍大爺、璉二爺這干人,也未必自丟開了,自然備個東道,叫了那人來,當著眾人替哥哥賠不是,認罪就是了。如今媽媽先當件大事,告訴眾人,倒顯得媽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兒偶然吃了一次虧,媽媽就這樣興師動眾,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薛姨媽聽了道:「我的兒!倒底是妳想得到,我一時氣糊塗了。」寶釵笑道:「這才好呢。他又不怕媽媽,又不聽人勸,一天縱似一天;吃過兩三個虧,他也罷了。」薛蟠睡在炕上,痛罵湘蓮,又命小廝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媽喝住小廝,只說:「柳湘蓮一時酒後放肆,如今酒醒,後悔不及,懼罪逃走了。」薛蟠聽見如此說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3:11

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話說薛蟠聽見如此說了,氣方漸平。三五日後,疼痛雖愈,傷痕未平,只裝病在家,愧見親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鋪面夥計內有算年賬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內治酒餞行。內有一個張德輝,自幼在薛蟠當舖內攬總,家內也有了二三千金的過活,今歲也要回家,明春方來,因說起:「今年紙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貴的。明年先打發大小兒上來,當舖裡照管照管,趕端陽前,我順路就販些紙劄香扇來賣。除去關稅花消外,亦可以剩得幾倍利息。」薛蟠聽了,心下忖度:「如今我捱了打,正難見人,想著要躲一年半載,又沒處去躲,天天裝病,也不是事。況且我長了這麼大,文不文,武不武,雖說做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地土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內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後,便和氣平心與張德輝說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間薛蟠告訴他母親,薛姨媽聽了,雖是歡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錢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說:「你好歹守著我,我還能放心些。況且也不用這買賣,等不著這幾百銀子用。」薛蟠主意已定,哪裡肯依?只說:「天天又說我不知世務,這個也不知,那個也不學;如今我發狠把那些沒要緊的都斷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學習買賣,又不准我了!叫我怎麼樣呢?我又不是個丫頭,把我關在家裡,何日是了?況且那張德輝又是個有年紀的,咱們和他是世交,我同他,怎麼得有錯?我就有一時半刻不好的去處,他自然說我勸我,我就是東西貴賤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問他,何等順利,倒不叫我去!過兩日,我不告訴家裡,私自打點了走,明年發了財回來,才知道我呢!」說畢,賭氣睡覺去了。

薛姨媽聽他如此說,因和寶釵商議。寶釵笑道:「哥哥果然要經歷正事,倒也罷了;只是他在家裡說著好聽,到了外頭,舊病復發,難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許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媽媽也不能又有別的法子。一半盡人力,一半聽天罷了。這麼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門,幹不得事,今年關在家裡,明年還是這個樣兒。他既說的名正言順,媽媽就打量著丟了一千、八百銀子,竟交與他試一試。橫豎有夥計幫著他,也未必好意思哄騙他的。二則他出去了,左右沒了助興的人,又沒有倚使的人,到了外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吃,沒了的餓,舉眼無靠,他見了這樣,只怕比在家裡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媽聽了,思忖半晌道:「倒是妳說的是。花兩個錢,叫他學些乖來,也值。」商議已定,一宿無話。

至次日,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自己在後廊下,隔著窗子,千言萬語囑託張德輝照管照管。張德輝滿口應承;吃過飯告辭,又回說:「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點行李,僱下騾子,十四日一早就長行了。」薛蟠喜之不盡,將此話告訴薛姨媽。薛姨媽便和寶釵、香菱並兩個年老的嬤嬤,連日打點行裝,派下薛蟠之奶公老蒼頭一名,當年諳事舊僕二名,外有薛蟠隨身常使小廝二名;主僕一共六人,僱了三輛大車,單拉行李使物,又僱了四個長行騾子。薛蟠自騎一匹家內養的鐵青大走騾,外備一匹坐馬。諸事完畢,薛姨媽、寶釵等連夜勸戒之言,自不必備說。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辭了他母舅,然後過來辭了賈宅諸人,賈珍等未免又有餞行之說,也不必細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媽、寶釵等同薛蟠出了儀門,母女兩個,四隻眼看他去了,方回來。

薛姨媽上京帶來的家人不過四五房,並兩三個老嬤嬤小丫頭,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兩個男子,因此薛姨媽即日到書房,將一應陳設玩器並簾帳等物,盡行搬了進來收貯,命兩個跟去男子之妻,一並也進來睡覺。又命香菱將她屋裡也收拾嚴緊,「將門鎖了,晚間和我去睡。」寶釵道:「媽媽既有這些人做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做伴去,我們園裡又空,夜長了,我每夜做活,多一個人,豈不越好?」薛姨媽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該叫她同妳去才是。我前日還對你哥哥說:文杏又小,到三不著兩的;鶯兒一個人,不夠伏侍的。還要買一個丫頭來妳使。」寶釵道:「買的不知底細,倘或走了眼,花了錢事小,沒的淘氣。倒是慢慢打聽著,有知道來歷的,買個還罷了。」一面說,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粧奩,命一個老嬤嬤並嫀兒送至蘅蕪院去,然後寶釵和香菱才同回園中來。

香菱同寶釵道:「我原要和太太說的,等大爺去了,我和姑娘做伴去。我又恐太太多心,說我貪著園裡來玩,誰知妳竟說了!」寶釵笑道:「我知道妳心裡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只是沒個空兒。就每日來一次,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兒。所以趁這機會,越發住上一年,我也多個做伴的,妳也遂了妳的心。」香菱笑道:「好姑娘!趁著這個功夫,妳教給我作詩罷!」寶釵笑道:「我說妳得隴望蜀呢。我勸妳且緩一緩,今兒頭一日進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各處各人,妳都瞧瞧,問候一聲兒,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搬進園來。若有提起因由兒的,妳只帶口說我帶妳進來做伴兒就完了。回來進了園,再到各姑娘房裡走走。」香菱應著,才要走時,只見平兒忙忙的走來。香菱忙問了好,平兒只得陪笑相問。寶釵因向平兒笑道:「我今兒把她帶了來做伴兒,正要回妳奶奶一聲兒。」平兒笑道:「姑娘說的是哪裡的話?我竟沒話答言了。」寶釵道:「這才是正理。店房有個主人,廟裡有個住持。雖不是大事,到底告訴一聲,就是園裡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她兩個,也好關門候戶的了。妳回去就告訴一聲罷,我不打發人去說了。」平兒答應著,因又向香菱道:「妳既來了,也不拜一拜街房鄰舍去?」寶釵笑道:「我正叫她去呢。」平兒道:「妳且不必往我們家去,二爺病了在家裡呢。」香菱答應著去了,從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且說平兒見香菱去了,便拉寶釵悄說道:「姑娘可聽見我們的新文了?」寶釵道:「我沒聽見新文。因連日打發我哥哥出門,所以你們這裡的事,一概不知道;連姐妹們這兩日沒見。」平兒笑道:「老爺把二爺打了個動不得,難道姑娘就沒聽見?」寶釵道:「早起恍惚聽見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瞧妳奶奶去呢,不想妳來。又是為了什麼打他?」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什麼賈雨村,半路途中哪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哪個地方看見幾把舊扇子,回家來,看家裡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人都叫他作石獃子。窮的連飯也沒得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他把二爺請了到他家裡坐著,拿出這扇子來,略瞧了一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回來告訴了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獃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了,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他五百銀子,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麼法子?誰知那雨村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法子,訛他拖欠官銀,拿了他到衙門裡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做了官價,送了來。那石獃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問著二爺說:『人家怎麼弄了來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家傾家敗產,也不算什麼能為。』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因此這是第一件大的。這幾日,還有幾件小的,我也記不清,所以都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不知他拿了什麼混打了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我們聽見姨太太這裡有一種藥,上棒瘡的,姑娘尋一丸給我呢。」寶釵聽了,忙命鶯兒去找了兩丸來與平兒。寶釵道:「既這樣,妳去替我問候罷,我就不去了。」平兒向寶釵答應著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香菱見了眾人之後,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正好了大半了,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妳得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學作詩,妳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妳。」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妳為師,妳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付對子,平聲的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得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妳一說,原來這些規矩,竟是沒事的,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道:「我只愛陸放翁詩『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妳只聽我說,妳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妳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百二十首老杜七言律,次之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做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妳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明仱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妳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帶回去,夜裡唸幾首也是好的。」黛玉聽說,便命紫鵑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道:「妳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唸一首;不明白的,問妳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妳就是了。」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院中,諸事不管,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她數次睡覺,她也不睡。寶釵見她這般苦心,只得隨她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沒有?」香菱笑道:「我倒領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說與妳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妳且說來我聽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必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妳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內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唸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似的。還有:『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這『餘』字合『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做晚飯,那個煙竟是青碧連雲。誰知我昨兒晚上看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來了,都入座聽她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遠,聽妳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妳已得了。」黛玉笑道:「妳說他這『上孤煙』好,妳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妳這一個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寶玉大笑道:「妳已得了!不用再講,若再講,倒學離了。妳就作起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東來,請妳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裡羨慕,才學這個玩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玩?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掉了呢!」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是真心嘆服?他們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麼?」寶玉笑道:「說謊的是那架上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人知道了。」

說著,只見惜春打發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香菱又逼著換出杜律,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未謅成;妳就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妳愛用哪幾個字去。」香菱聽了,喜的拿著詩回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捨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得妳,我和她算賬去。妳本來獃頭獃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獃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別混我!」一面說,一面作了一首,先與寶釵看了,寶釵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妳別怕臊,只管拿了給她瞧去,看她是怎麼說。」香菱聽了,便拿了詩找黛玉,黛玉看時,只見寫道:

月到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詩人助與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妳看的詩少,被它縛住了。把這首詩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發連房也不進去,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地,來往的人都詫異。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言,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著她笑。只見她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是瘋了!昨夜唧唧噥噥,直鬧到五更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她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獃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作呢。」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她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釵聽了,笑道:「你能夠像她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

只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來了。探春笑道:「咱們跟了去,看她可有些意思沒有。」說著,一齊都往瀟湘館來。只見黛玉正拿著詩和她講究。眾人因問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另作。」眾人因要詩看時,只見作的是: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乾。
只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夢醒西樓人跡絕,餘容猶可隔簾看。

寶釵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妳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是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香菱自為這首詩妙絕,聽如此說,自己又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她姐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下竹前,挖心搜膽的,耳不旁聽,目不別視。

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妳閒閒罷。」香菱忸怩答道:「『閒』字是『十五刪』的,錯了韻了。」眾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詩魔了!都是顰兒引得她!」黛玉笑道:「聖人說『誨人不倦』,她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的理!」李紈笑道:「咱們拉了她往四姑娘房裡去,引她瞧瞧畫兒,叫她醒一醒才好。」說著,真個出來拉她過藕香榭,至暖香塢中。

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覺,畫繒立在壁間,用紗罩著。眾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了三停。見畫上有幾個美人,因指香菱道:「凡會作詩的,都畫上頭,妳快學罷。」說著,玩笑了一回,各自散去。

香菱滿心中正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躺下,兩眼睜睜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去了。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她安穩睡了。心下想:「她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她。」正想著,只聽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喚醒她,問她:「得了什麼?妳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不成詩,弄出病來呢!」一面說,一面梳洗了,會同姐妹往賈母處來。

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不能作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忙便寫出,來到沁芳亭,只見李紈與眾姐妹方從王夫人處回來,寶釵正告訴她們,說她夢中作詩,說夢話。眾人正笑,抬頭見她來了,便都爭著要詩看。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3:33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話說香菱見眾人正說笑她,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首詩:若使得,我便還學;若還不好,我就死了這作詩的心了。」說著,把詩遞與黛玉及眾人看時,只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圞?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只怕用心人。』社裡一定請妳了!」香菱聽了,心下不信,料著他們哄己的話,還只管問黛玉、寶釵等。

正說之間,只見幾個小丫頭並老婆子忙忙的走來,都笑道:「來了好些姑娘、奶奶們,我們都不認得;奶奶、姑娘們快認親去。」李紈笑道:「這是哪裡的話?妳到底說明白了,是誰的親戚?」那婆子丫頭都笑道:「奶奶的兩位妹子都來了;還有一位姑娘,說是薛大姑娘的妹子;還有一位爺,說是薛大爺的兄弟。我這會子請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們先上去罷!」說著,一逕去了。

寶釵笑道:「我們薛蝌和他妹子來了不成?」李紈笑道:「或者我嬸娘又上京來了?怎麼他們都湊在一處?可是這奇事。」大家來至王夫人上房,只見黑壓壓的一地。又有邢夫人的嫂子,帶了女兒岫煙進京來投邢夫人的,可巧鳳姐之兄王仁也正進京,兩親家一處搭幫來了。走至半路泊船時,遇見李紈寡嬸,帶著兩個女兒,長名李紋,次名李綺,也上京,大家敘起來,又是親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後有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媳,正欲進京發嫁,聞得王仁進京,他也隨後帶了妹子趕來:所以今日會齊了來訪投各人親戚。

於是大家見禮敘過,賈母、王夫人都歡喜非常。賈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燈花爆了又爆,結了又結,原來應到今日。」一面敘些家常,收了帶來的禮物,一面命留酒飯。鳳姐兒自不必說,忙上加忙;李紈、寶釵自然和嬸母姐妹敘離別之情。黛玉見了,先是歡喜,後想起眾人皆有親眷,獨自己孤單無倚,不免又去垂淚。寶玉深知其情,十分勸慰了一番方罷。

然後寶玉忙忙來至怡紅院中,自襲人、麝月、晴雯笑道:「妳們還不快著看去!誰知寶姐姐的親哥哥是那個樣子,她這叔伯兄弟,形容舉止,另是個樣子;倒像是寶姐姐同胞的兄弟似的。更奇在妳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妳們如今瞧見她這妹子,還有大嫂子的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來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是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一面說,一面自笑。

襲人見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來,帶笑向襲人說道:「妳快瞧瞧去!大太太一個姪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一語未了,只見探春也笑著進來找寶玉,因說:「咱們詩社可興旺了。」寶玉笑道:「正是呢。這是一高與起詩社,鬼使神差了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她們可學過作詩不曾?」探春道:「我才都問一問,雖是她們自謙,看其光景,沒有不會的。便是不會,也沒難處,你看香菱就知道了。」晴雯笑道:「她們裡頭,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著怎麼樣?」探春道:「果然的。據我看來,連她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她。」襲人聽了,又是詫異,又笑道:「這也奇了,還從哪裡再尋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見了,喜歡的無可不可的,已經逼著咱們的太太認了乾女孩兒了。老太太要養活,才剛已經定了。」寶玉喜的忙問:「這話果然麼?」探春道:「我幾時說過謊?」又笑道:「老太太有了這個好孫女兒,就忘了你這孫子了。」寶玉笑道:「這倒不妨,原該多疼女孩兒些是正理。明兒十六,咱們可該起社了。」探春道:「林丫頭剛起來了,二姐姐又病了,終是七上八下的。」寶玉道:「二姐如今不大作詩,沒有她又何妨?」探春道:「索性等幾天,等她們新來的混熟了,咱們邀上她們豈不好?這會子,大嫂子、寶姐姐心裡自然沒有詩興的。況且湘雲沒來,顰兒才好了,人都不合式;不如等著雲丫頭來了,這幾個新的也熟了,顰兒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寶姐姐心也閑了,香菱詩也長進了。如此邀一滿社,豈不是好?咱們兩個,如今且往老太太那裡去聽聽,除寶姐姐的妹妹不算外,她一定是在咱們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個要不在咱們這裡住,咱們央告著老太太留下她們,也在園子裡住了;咱們豈不多添幾個人,越發有趣了。」寶玉聽了,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倒是妳明白;我終久是個糊塗心腸,空喜歡了一會子,卻想不到這上頭。」說著,兄妹兩個,一齊住賈母處來。

果然王夫人已認了薛寶琴做乾女兒,賈母歡喜非常,不命往園中住,晚上跟著賈母一處安寢。薛蝌自向薛蟠書房中住下了。賈母和邢夫人說:「妳姪女兒也不必家去了,園裡住幾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艱難,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與他們治房舍,幫盤纏,聽如此說,豈不願意。邢夫人便將邢岫煙交與鳳姐兒。

鳳姐兒算著園中姐妹多,情性不一,且又不便另設一處,莫若送到迎春一處去,倘日後邢岫煙有些不遂意的事,縱然邢夫人知道了,與自己無干。從此後,除邢岫煙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觀園住到一個月上,鳳姐亦照迎春分例,送一分與岫煙。鳳姐冷眼敁敪岫煙心性行為,竟不像邢夫人及她的父母一樣,卻是個極忠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反憐她家貧命苦,比別的姐妹多疼她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論了。

賈母、王夫人等因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服,今見她寡嬸來了,便不肯叫她外頭去住。那嬸母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意不從,只得帶李紋、李綺在稻香村住下了。

當下安插既定,誰知忠靖侯史鼎又遷委了外省大員,不日要帶家眷去上任,賈母因捨不得湘雲,便留下她了,接到家中。原要命鳳姐兒另設一處與她住,史湘雲執意不肯,只要和寶釵一處住,因此也就罷了。

此時大觀園中,比先又熱鬧了多少:李紈為首,其餘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湘雲、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再添上鳳姐兒和寶玉,一共十三人。敘起年庚,除李紈年紀最長,鳳姐次之,餘皆不過十五六七歲,大半同年異月,連他們自己也不能記清誰長誰幼;並賈母、王夫人及家中婆子丫頭也不能細細分清,不過是姐妹兄弟四個字,隨便亂叫。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只想作詩,又不敢十分囉唆寶釵,可巧來了史湘雲,那史湘雲極愛說話的,哪裡禁得香菱又請教她談詩?越發高了與,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做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一個香菱沒鬧清,又添上妳這個話口袋子,滿口子裡說的是什麼:怎麼是『杜工部之沈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麼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癡癡顛顛,哪裡還像兩個女兒家呢?」說得香菱、湘雲二人都笑起來。

正說著,只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哪裡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笑道:「哪裡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做的。可見老太太疼妳了;這麼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寶釵笑道:「真真俗語說的,『各人有各人緣法』,我也再想不到她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麼疼她。」湘雲道:「妳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裡:來這兩處,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裡,若太太在屋裡,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裡,妳別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耍咱們的。」說的寶釵、寶琴、香菱、鶯兒等都笑了。寶釵笑道:「說妳沒心卻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今兒妳竟認她做親妹妹罷。」湘雲又瞅了寶琴笑道:「這一件衣裳也只配她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

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她還小呢,讓她愛怎麼樣就由她怎麼樣,她要什麼東西只管要,不要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妳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這段福氣!妳倒去罷,仔細我們委屈了妳!我就不信,我哪些兒不如妳?」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雲因笑道:「寶姐姐,妳這話雖是玩,卻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只是他。」口裡說,手指著寶玉。寶釵、湘雲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她。」說著又指黛玉。湘雲便不作聲。寶釵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她的妹妹一樣,她喜歡的比我還甚呢;哪裡還怕,妳信雲兒混說!她的那嘴有什麼正經!」

寶玉平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她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日,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甚是不解。因想:「她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如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一時又見林黛玉趕著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姓,直似親姊妹一般。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眾姐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氣,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

一時寶釵姐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後,湘雲往賈母處來,黛玉回房歇著,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妳還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唸出來,妳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唸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的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妳說說我聽聽。」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玉道:「先時妳只疑我,如今妳也沒得說了。」黛玉笑道:「誰知她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她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寶釵怎樣說她,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的告訴寶玉,寶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上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說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姐妹,不免又哭了。寶玉忙勸道:「這又自尋煩惱了,妳膲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了。妳還不保養,每天好好的,妳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黛玉拭淚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裡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寶玉道:「這是妳哭慣了,心裡疑惑,豈有眼淚會少的!」正說著,只見他屋裡的小丫頭送了猩猩氈斗篷來,又說:「大奶奶才打發人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人作詩呢。」一語未了,只見李紈的丫頭來請黛玉。寶玉便邀著黛玉同往稻香村來。

黛玉換上描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縐面白狐狸皮的鶴氅,繫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齊踏雪行來,只見眾姐妹都在那裡;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李紈穿一件多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鑞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沒避雨之衣。一時史湘雲來了,穿著賈母與她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

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她一般的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樣兒來。」湘雲笑道:「你們瞧我裡頭打扮的。」一面說,一面脫了褂子,只見她裡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廂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褙小袖掩襟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粧緞狐服褶子,腰裡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越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眾人都笑道:「偏她只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她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湘雲笑道:「快商議作詩!我聽聽是誰的東家?」李紈道:「我的主意。想來昨日的正日已自過了,再等正日又太遠,可巧又下雪,不如咱們大家湊個社,又給她們接風,又可以作詩。你們意思怎麼樣?」寶玉先道:「這話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日晴了,又無趣。」眾人都道:「這雪未必晴,縱晴了,這一夜下的也夠賞了。」李紈道:「我這裡雖然好,又不如蘆雪亭好。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作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咱們小玩意兒,單給鳳丫頭個信兒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裡來。」指著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裡頭二丫頭病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管五六兩銀子也儘夠了。」寶釵等一齊應諾。因又擬題限韻,李紈笑道:「我心裡早已定了。等到了明日臨期,橫豎知道。」說畢,大家又閑話了一回,方往賈母處來,本日無話。

到了次日一早,寶玉因心裡記掛著這事,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來掀起帳子一看,雖然門窗尚掩,只見窗上光輝奪目,心內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雪,下得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寶玉此時歡喜非常,忙喚起襲人來,盥漱已畢,只穿一件茄色哆囉泥狐狸皮襖,罩一件海龍小鷹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針簑,帶了金籐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亭來。出了院門,四顧一望,並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似裝在玻璃盆內一般。於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撲鼻,回頭一看,卻是妙玉那邊攏翠庵中有十數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了一回方走。只見蜂腰板橋上一個人打著傘走來,是李紈打發了請鳳姐兒去的人。寶玉來至蘆雪亭,只見丫頭婆子正在那裡掃雪開徑。

原來這蘆雪亭蓋在一個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薝土壁,橫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皆是蘆葦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渡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子。眾丫頭婆子見他披簑帶笠而來,都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們吃了飯才來呢!你也太性急了。」寶玉聽了,只得回來。剛至沁芳亭,見探春正從秋爽齋出來,圍著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帶著觀音兜,扶著個小丫頭,後面一個婦人打著一把青紬油傘。寶玉知道她往賈母處去,遂立在亭邊;等她到來,二人一同出園前去。

寶琴正在裡間房內梳洗更衣。一時眾姐妹來齊,寶玉只嚷餓了,連連催飯。好容易等擺上飯時,頭一樣菜是牛乳蒸羊羔。賈母便說;「這是我們有年紀人的菜,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吃不得。今兒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吃著罷。」眾人答應了,寶玉卻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瓜子,忙忙的爬拉完了。賈母道:「我知道你們今兒又有事情,連飯也不顧吃。」便叫:「留著鹿肉與他晚上吃罷。」鳳姐忙說:「還有呢,吃殘了的倒罷了。」史湘雲便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裡弄著,又吃又玩。」寶玉聽了,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子送入園去。一時,大家散後,進園齊往蘆雪亭來,聽李紈出題限韻。獨不見湘雲、寶玉二人。黛玉道:「他兩個再到不得一處;若到了一處,生出多少故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去了。」正說著,只見李嬸娘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麼那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乾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裡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李紈即忙出來,找著他兩個,說道:「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裡吃去,哪怕一隻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干。這麼大雪,怪冷的,快替我作詩去罷。」寶玉忙笑道:「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呢。」李紈道:「這還罷了。」只見老婆子們了拿了鐵爐、鐵叉、鐵絲幪來,李紈道:「仔細,割了手不許哭!」說著,方進去了。

那邊鳳姐打發了平兒回覆不能來,為發放年例正忙。湘雲見了平兒,哪裡肯放?平兒也是個好玩的,素日跟著鳳姐兒無所不至,見如此有趣,樂得玩笑,因而退去手上的鐲子,三個人圍著火,平兒便要先燒三塊吃。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不以為異;寶琴等及李嬸娘深為罕事。

探春與李紈等已議定了題韻。探春笑道:「你們聞聞,香氣這裡都聞見了,我也吃去。」說著,也找了他們來。李紈也隨來,說:「客已齊了,你們還吃不夠?」湘雲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說著,只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那裡笑。湘雲笑道:「傻子!妳來嚐嚐!」寶琴笑道:「怪腌臢的。」寶釵笑道:「妳嚐嚐去,好吃得很呢!妳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果然好吃,便也吃起來。

一時鳳姐兒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著我呢,妳先去罷。」小丫頭去了,一時,只見鳳姐兒也披了斗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在一處吃起來。黛玉笑道:「哪裡找這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亭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賤了。我為蘆雪亭一大哭。」湘雲冷笑道:「妳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寶釵笑道:「妳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子塞上些,以完此劫!」說著,吃畢,洗了一回手。

平兒帶鐲子時,卻少了一個,左右前後亂找了一番,蹤跡全無。眾人都詫異。鳳姐笑道:「我知道這鐲子的去向。你們只管作詩去,我們也不用找,只管前頭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說著又問:「你們今兒作什麼詩?老太太說了,離年又近了,正月裡還該作些燈謎兒大家玩笑。」眾人聽了,都笑道:「可是呢,倒忘了。如今趕著作幾個好的,預備著正月裡玩。」說著,一齊來至地炕屋內,只見杯盤果菜俱已擺齊了,牆上已貼出詩題、韻腳、格式來了。寶玉、湘雲二人忙看時,只見題目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後面尚未列次序。李紈道:「我不大會作詩,我只起三句罷,然後誰先得了誰先聯。」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3:55

第五十回 蘆雪亭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話說薛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讓我寫出來。」說著,便令眾人拈鬮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後按次各各開出。鳳姐道:「既這樣說,我也說一句在上頭。」眾人都笑起來了,說;「這樣更妙了。」寶釵將「稻香老農」之上補了一個「鳳」字,李紈又將題目講與她聽。鳳姐想了半日,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話,可是五個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眾人都笑道:「越是粗話越好。妳說了,就只管幹正事去罷。」鳳姐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風,昨夜聽見一夜的北風,我有一句,這一句就是『一夜北風緊』。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眾人聽說,都相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寫不盡的多少地步與後人。就是這句為首,稻香老農快寫上,續下去。」鳳姐和李嬸娘、平兒吃了兩杯酒,自去了。

這裡李紈便寫了:一夜北風緊,
自己聯下去道: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
香菱道: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
探春道:無心飾萎苗。價高村釀熟,
李綺道: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琯,
李紋道:陽回斗轉杓。寒山已失翠,
岫煙道:凍浦不生潮。易掛疏枝柳,
湘雲道: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
寶琴道: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
黛玉道:香粘壁上椒。斜風仍故故,
寶玉道:清夢轉聊聊。何處梅花笛?
寶釵道:誰家碧玉簫?鰲愁坤軸陷,

李紈笑道:「我替你們看熱酒去罷。」寶釵命寶琴續聯。

只見湘雲起來道:龍鬥陣雲銷。野岸迴孤棹,寶琴也聯道:吟鞭指灞橋。賜裘憐撫戍,

湘雲哪裡肯讓人?且別人也不如她敏捷,都看她揚眉挺身的道:加絮念征徭。拗垤審夷險,寶釵連聲讚好,也便聯道:枝柯怕動搖。皚皚輕趁步,黛玉忙聯道:翦翦舞隨腰。若茗成新賞,

一面說,一面推寶玉,命他聯。寶玉正看寶釵、寶琴、黛玉三人共戰湘雲,十分有趣,哪裡還顧得聯詩?今見黛玉推他,

方聯道:孤松訂久要。泥鴻從印跡,
寶琴接著聯道:林斧或聞樵。伏象千峰凸,
湘雲忙聯道:盤蛇一徑遙。花緣經冷結,
寶釵與眾人又都讚好,探春聯道:色豈畏霜凋。深院驚寒雀,
湘雲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煙搶著聯道:空山泣老鴞。階墀隨上下,
湘雲忙丟了茶杯,聯道:池水任浮漂。照耀臨清曉,
黛玉忙聯道:繽紛入永宵。誠忘三尺冷,
湘雲忙笑聯道:瑞釋九重焦。僵臥誰相問,
寶琴也忙笑聯道:狂游客喜招。天機斷縞帶,
湘雲又忙道:海市失鮫綃。
黛玉不容她道出,接著便道:寂寞封台榭,
湘雲忙聯道:清貧懷簞瓢。
寶琴也不容情,忙道:烹茶水漸沸,
湘雲見這般,自為得趣,又是笑,又忙聯道:煮酒葉難燒。
黛玉也笑道:沒帚山僧掃,
寶琴也笑道:埋琴稚子挑。

湘雲笑彎了腰,忙唸了一句,眾人問道:「到底說的是什麼?」
湘雲道:石樓閑睡鶴,
黛玉笑得握著胸口,高聲嚷道:錦罽煖親貓。
寶琴也忙笑道:月窟翻銀浪,
湘雲忙聯道:霞城隱赤標,
黛至忙笑道:沁香梅可嚼,
寶釵笑稱:「好句!」也忙聯道:淋竹醉堪調,
寶琴也忙道:或濕鴛鴦帶,
湘雲忙聯道:時凝翡翠翹。
黛玉又忙道:無風仍脈脈,
寶琴又忙笑聯道:不雨亦瀟瀟。

湘雲伏著,已笑軟了。眾人看她三人對搶著,也都不顧作詩,看著也只是笑。黛玉還推她往下聯,又道:「妳也有才盡力窮之時!我聽聽,還有什麼舌頭嚼了?」湘雲只伏著在寶釵懷裡,笑個不住。寶釵推她起來,道:「妳有本事,把『二蕭』的韻全用完了,我才服妳。」湘雲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眾人笑道:「倒是妳自己說罷。」探春早已料定沒有自己聯的了,便早寫出來,因說:「還沒收住呢。」

李紋聽了,接過來,便聯了一句道:欲誌今朝樂,
李綺收了一句道:憑詩祝舜堯。

李紈道:「夠了,夠了!雖沒作完了韻,騰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說著大家來細細評論一回,獨湘雲的多,都笑道:「這都是那塊鹿肉的功勞。」李紈笑道:「逐句評去,卻還一氣,只是寶玉又落了第了。」寶玉笑道:「我原不會聯句,只好擔待我罷。」李紈笑道:「也沒有社社擔待的: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句』!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她,如今罰你取一枝來,插著玩兒」。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有趣!」寶玉也樂為,答應著就要走,湘雲、黛玉一齊說道:「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於是湘雲早執起壺來。黛玉遞了一個大杯,滿斟了一杯,湘雲笑道:「你吃了我們這酒,要取不來,加倍罰你!」寶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點頭道:「是。」一面命丫鬟將一個美女聳肩瓶拿來,貯了水,準備插梅,因又笑道:「回來該吟紅梅了。」湘雲忙道:「我先作一首。」寶釵笑道:「今日斷不容妳再作了!妳都搶了去,別人都閒著了沒趣。回來罰寶玉。他說不會聯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黛玉笑道:「這話很是。我還有主意:方才聯句不夠,莫若揀那聯得少的人作紅梅詩。」寶釵笑道:「這話極是。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兒和顰兒、雲兒她們搶了許多,我們一概都別作,只她們三人作才是。」李紈因說:「綺兒也不大會作,還是讓琴妹妹罷。」寶釵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紅梅花』三字做韻,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大妹妹作『紅』字,妳們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兒作『花』字」。李紈道:「饒過寶玉去,我不服。」湘雲忙道:「有個好題目命他作。」眾人問:「何題?」湘雲道:「命他就作『訪妙玉乞紅梅』,豈不有趣?」眾人聽了,都說:「有趣!」

一語未了,只見寶玉笑欣欣拿了一枝紅梅進來。眾丫鬟忙已接過,插入瓶內。眾人都來賞玩。寶玉笑道:「妳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說著,探春早又遞過一鐘酒來。眾丫鬟上來接了簑笠撣雪,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來;襲人也遣人送了半舊的狐腋褂來。李紈命人將那蒸的大芋頭盛了一盤,又將朱橘、黃橙、橄欖等物盛了兩盤,命人帶與襲人去。

湘雲且告訴寶玉方才的詩題,又催寶玉快作。寶玉道:「好姐姐好妹妹們,讓我自己用韻罷,別限韻了。」眾人都說:「隨你作去罷。」一面說,一面大家看梅花。原來這十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二三尺長,其間小枝分枝,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狐削如筆,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誰知岫煙、李紋、寶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寫了出來,眾人便依「紅」「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寫道:

賦得紅梅花

邢岫煙
挑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喜笑東風。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粧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又 李紋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又 寶琴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粧兒女競奢華。閒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前身定是瑤台種,無復相疑色相差。

眾人看了,都笑著稱讚了一回,又指末一首更好。寶玉見寶琴年紀最小,才又敏捷;黛玉、湘雲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齊賀寶琴。寶釵笑道:「三首各有好處。妳們兩個天天捉弄厭了我,如今又捉弄她來了。」李紈又問寶玉:「你可有了?」寶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見這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湘雲聽說,便拿了一支銅火箸擊著手爐,笑道:「我擊了,若鼓絕不成,又要罰的。」寶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筆來,笑道:「你唸我寫。」湘雲便擊了一下,笑道:「一鼓絕。」寶玉道:「有了,妳寫罷。」

眾人聽他唸道:酒未開樽句未裁,
黛玉寫了,搖頭笑道:「起得平平。」湘雲又道:「快著!」
寶玉笑道:尋春問臘到蓬萊。
黛玉、湘雲都點頭笑道:「有些意思了。」
寶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
黛玉寫了,搖頭說:「小巧而已。」湘雲將手又敲了一下,
寶玉笑道: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黛玉寫畢,湘雲大家評論詩,又見幾個丫鬟跑進來道:「老太太來了!」眾人忙迎出來,大家又笑道:「怎麼這等高興!」說著,遠遠見賈母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紬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人都是打著傘,擁轎而來。李紈等忙往上迎。賈母命人止住,說:「只站在那裡就是了。」來至跟前,賈母笑道:「我瞞著妳太太和鳳丫頭來了。大雪地下,我坐著這個無妨,沒的叫她娘兒們跴雪。」眾人忙一面上前接斗篷,攙扶著,一面答應著。

賈母來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也不饒你們!」說著,李紈早命人拿了一個大狼皮褥子來,鋪在當中。賈母坐了,因笑道:「你們只管照舊玩笑吃喝。我因為天短了,不敢睡中覺,抹了一會牌,想起你們來了,我也來湊個趣兒。」李紈早又捧過手爐來。探春另拿了一付杯箸來,親自斟了暖酒,奉與賈母。賈母便飲了一口,問:「那個盤子是什麼東西?」眾人忙捧過來,回說:「是糟鵪鶉。」賈母道:「這倒罷了,撕一點子腿兒來。」李紈忙答應了,要水洗手,親自來撕。賈母道:「你們仍舊坐下說笑,我聽著才喜歡。」又命李紈:「妳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走了。」眾人聽了,方才依次坐下,只李紈挪到盡下邊。賈母因問:「你們做什麼玩呢?」眾人便說:「作詩呢。」賈母道:「有作詩的,不如作些燈謎兒,大家正月裡好玩。」眾人答應。

說笑了一回,賈母便說:「這裡潮濕,你們別久坐,仔細著了涼。倒是你四妹妹那裡暖和,我們到那裡瞧瞧她的畫兒,趕年下能有了不能。」眾人笑道:「哪裡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陽才有呢。」賈母道:「這還了得!她竟比蓋這園子還費工夫了。」說著,仍坐了竹椅轎,大家圍隨,過了藕香榭,穿入一條夾道,東西兩邊皆是過街門,門樓上裡外都嵌著石頭匾,如今進的是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雲」二字,向裡的鑿著「度月」二字。來至堂中,進了向南的正門,賈母下了轎,惜春已接了出來。從裡面遊廊過去,便是惜春臥房,門斗上有「暖香塢」三字,早有幾個人打起猩紅簾,已覺溫香拂臉。大家進入房中,賈母並不歸坐,只問惜春:「畫在哪裡?」惜春因笑回:「天氣寒冷了,膠性皆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了。」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妳別偷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

一語未了,忽見鳳姐兒披著紫羯羢褂笑嘻嘻來了,口內說道:「老祖宗今兒也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要我好找!」賈母見她來了,心中喜歡,道:「我怕你們冷著了,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們去,妳真是個鬼靈精兒,到底找了我來。論理,孝敬也不在這上頭。」鳳姐笑道:「我哪裡是孝敬的心找了來?我因為到了老祖宗那裡,鴉沒雀靜的,問小丫頭子們,她又不肯叫我找到園裡來。我正疑惑,忽然又來了兩三個姑子,我心裡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我趕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我連忙把年例給了她們去了。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兒已去了,不用躲著了。已預備下稀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罷;再遲一回就老了。」

她一行說,眾人一行笑。鳳姐兒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來,賈母笑著挽了鳳姐兒的手,仍上了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一看,四面粉粧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後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怪道少了兩個,她卻在那裡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雪坡兒上,配上她這個人物,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艷雪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哪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一語未了,只見寶琴身後又轉出一個穿大紅猩猩的人來。賈母道:「那又是哪個女孩兒?」眾人笑道:「我們都在這裡,那是寶玉。」賈母笑道:「我的眼越發花了。」說話之間,來至跟前,可不是寶玉和寶琴兩個?寶玉笑向寶釵、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櫳翠庵,妙玉竟每人送妳們一枝梅花,我已經打發人送去了。」眾人都笑說:「多謝你費心。」

說話之間,已出了園門,來至賈母房中,吃畢飯,大家又說一回。忽見薛姨媽也來了,說:「好大雪,一日也沒過來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興?正該賞雪才是。」賈母笑道:「何曾不高與了!我找了她們姐妹去玩了一會子。」薛姨媽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著今日要和我們姨太太借一日園子,擺兩桌粗酒,請老太太賞雪的;又見老太太安息的早,我聞得寶兒說:『老太太心上不大爽。』因此今日也不敢驚動。早知如此,我竟該請了才是呢。」賈母笑道:「這才是十月,是頭場雪,往後下雪的日子多著呢,再破費姨太太不遲。」薛姨媽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鳳姐笑道:「姨媽仔細忘了!如今現秤五十兩銀子來,交給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預備下酒,姨媽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賈母笑道:「既這麼說,姨太太給她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她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子,我裝心裡不快,混過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姐倒得實惠。」鳳姐將手一拍,笑道:「妙極了!這和我的主意一樣。」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呸!沒臉的,就順著竿子爬上來了!妳不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哪裡有破費姨太太的理?不這樣說呢,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鳳姐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姨媽:若鬆呢,拿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來拿我做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如今我也不和姨媽要銀子了,我竟替姨媽出銀子,治了酒,請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罰我個包攬閑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已笑倒在炕上。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又細問她的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她求配。薛姨媽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許過梅家了,因賈母未明說,自己也不好擬定,遂半吐半露告訴賈母道:「可當了這孩子沒福!前年她親就沒了。她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她父親四山五岳都走遍了。她父親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了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裡,把她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偏第二年她父親就辭世了。如今她母親又是痰症。」鳳姐兒也不等說完,便嗐聲跺腳的說:「便不巧!我正要做個媒呢,又已經許了人家!」賈母笑道:「妳要給誰說媒?」鳳姐笑道:「老祖宗別管。心裡看準了,他們兩個是一對。如今已許了人,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賈母也知鳳姐之意,聽見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閒話了一回方散。一宿無話。

次日雪晴。飯後,賈母又囑咐惜春:「不管冷暖,妳只畫去;趕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罷了。第一要緊把昨日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惜春聽了,雖是為難的事,只得應了。一時眾人都來看她如何畫。惜春只是出神,李紈因笑向眾人道:「讓她自己想去,咱們且說話兒,昨日老太太只叫作燈謎兒,回到家和綺兒、紋兒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她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

眾人聽了,都笑道:「這倒該作的。先說了,我們猜猜。」李紈笑道:「『觀音未有世家傳』,打《四書》一句。」湘雲接著就說道:「在止於至善。」寶釵笑道:「妳也想一想『世家傳』三個字的意思再猜。」李紈笑道:「再想。」黛玉笑道:「我猜罷。可是『雖善無徵』。」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

李紈又說:「『一池青草草何名』。」湘雲又忙道:「這一定是『蒲蘆也』。再不是不成?」李紈笑道:「這難為妳猜。紋兒的是『水向石邊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著問道:「可是山濤?」李紈道:「是。」李紈又道:「綺兒是一個『螢』字,打一個字。」眾人猜了半日,寶琴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綺笑道:「恰是了。」眾人道:「螢與花何干?」黛玉笑道:「妙的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眾人會意,都笑了,說;「好。」寶釵道;「這些雖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作些淺近的物兒,大家雅俗共賞才好。」眾人都道:「也要作些淺近的俗物才是。」

湘雲想了一想,笑道:「我編了一支《點絳唇》,卻真個是俗物,你們猜猜。」說著,便唸道:「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眾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戲人的。寶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著了,必定是耍的猴兒。」湘雲笑道:「正是這個了!」眾人道:「前頭都好,末後一句怎麼樣解?」湘雲道:「哪一個耍的猴兒不是剁了尾巴去的?」眾人聽了,都笑起來,說道:「偏她編個謎兒也是刁鑽古怪的。」

李紈道:「昨日姨媽說,琴妹妹見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妳正該編謎兒。況且妳的詩又好,為什麼不編幾個兒,我們猜一猜?」寶琴聽了,點頭含笑,自去尋思。

寶釵也有一個,唸道: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係良工堆砌成?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眾人猜時,寶玉也有一個,唸道:
天上人間兩渺茫,琅玕節過謹提防。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唏扣上蒼。

黛玉也有了一個,唸道:
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主人指示風雲動,鰲背三山獨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個,方欲唸時,寶琴走來,笑道:「從小兒所走的地方的古蹟不少,我如今揀了十個地方古蹟,作了十首『懷古詩』;詩雖粗鄙,卻懷往事,又暗隱俗物十件,姐姐們請猜一猜。」眾人聽了,都說:「這倒巧,何不寫出來大家一看?」

要知端的,下回分說。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4:20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話說眾人聞得寶琴將素昔所經過各省內古蹟為題,作了十首懷古絕句,內隱十物,皆說:「這自然新巧!」都爭著看時,只見寫道是:

赤壁懷古
赤壁塵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遊。

交趾懷古
銅柱金城振紀綱,聲傳海外播戎羌。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

鐘山懷古
名利何曾伴女身,無端被詔出凡塵。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

淮陰懷古
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

廣陵懷古
蟬噪鴉棲轉眼過,隋隄風景近如何?只緣占盡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

桃葉渡懷古
衰草閑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六朝樑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

青塚懷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絃撥盡曲中悉。漢家制度誠堪笑,樗櫟應慚萬古羞。

馬嵬懷古
寂寞脂痕積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裳尚有香。

蒲東寺懷古
小紅骨賤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梅花懷古
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

眾人看了,都稱奇妙。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鑑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柔造作了。兩首雖於史鑑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裡,難道咱們連兩本戲文也沒見過不成?那三歲的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探春便道:「這話正是了。」

李紈又道:「況且她原走到這個地方的。這兩件事雖無考,古往今來,以訛傳訛,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這古蹟來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時節,便是關夫子的墳,倒見了三四處。關夫子一生事業,皆是有據的,如何又有許多的墳?自然是後來人敬愛他生前為人,只怕從這敬愛上穿鑿出來,也是有的。及至看《廣輿記》上,不只關夫子的墳多,自古來有名望的人,那墳就不少。無考的古蹟更多。如今這兩首詩雖無考,凡說書唱戲,甚至於求的籤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況且又並不是看了《西廂記》《牡丹亭》的詞曲,怕看了邪書了。這也無妨,只管留著。」寶釵聽說,方罷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

冬日天短,覺得又是吃晚飯時候,一齊往前頭來吃晚飯。因有人回王夫人說:「襲人的哥哥花自芳,在外頭回進來說,他母親病重了,想她女孩兒。他來求恩典,接襲人家去走走。」王夫人聽了,便說:「人家母女一場,豈有不許她去的!」一面就叫了鳳姐來告訴了,命她酌量辦理。鳳姐兒答應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訴襲人原故。吩咐周瑞家的:「再將跟著出門的媳婦傳一個,妳們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分頭派四個有年紀跟車的。要一輛大車,妳們帶著坐,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周瑞家的答應了,才要去,鳳姐又道:「那襲人是個省事的,妳告訴說我的話:叫她穿幾件顏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爐也拿好的。臨走時,叫她先到這裡來我瞧。」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半日,果見襲人穿戴了,兩個丫頭與周瑞家的拿著手爐與衣包。鳳姐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也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花刻絲銀鼠襖,蔥綠盤金綵繡綿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鳳姐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老太太的,賞了妳,倒是好的;但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妳該穿一件大毛的。」襲人笑道:「太太就給了這灰鼠的,還有一件銀鼠的。說趕年下再給大毛的呢。」鳳姐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風毛兒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先給妳穿去罷。等年下太太給妳做的時節,我再改罷。只當妳還我的一樣。」眾人都笑道:「奶奶慣會說這話。成年家大手大腳的,替太太不知背地裡賠墊了多少東西,真真賠的是說不出來的,哪裡又和太太算去?偏這會子又說這小氣話取笑兒來了。」鳳姐笑道:「太太哪裡想得到這些?究竟這又不是正經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體面;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兒也罷了。一個一個『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話我,說我當家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了。」眾人聽了,都嘆說:「誰似奶奶這樣聖明!在上體貼,在下又疼顧下人。」

一面說,一面只見鳳姐命平兒將昨日那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拿出來,與了襲人。又看包袱,只得一個彈墨花綾水紅綢裡的夾包袱,裡面只見包著兩件半舊綿襖與皮褂子。鳳姐又命平兒把一個玉色紬裡的哆囉呢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平兒走去拿了出來:一件是半舊大紅猩猩氈的,一件是半舊大紅羽緞的。襲人道:「一件就當不起了。」平兒笑道:「妳拿這猩猩氈的。把這件順手帶出來,叫人給邢大姑娘送去。昨兒這麼大雪,人人都穿著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只有她穿著那幾件舊衣服,越發顯得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如今把這件給她罷。」

鳳姐笑道:「我的東西,她私自就要給人。我一個還花不夠,再添上妳提著,更好了!」眾人笑道:「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愛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氣的,只以東西為事,不顧下人的,姑娘哪裡敢這樣?」鳳姐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說著,又囑咐襲人道:「妳媽要好了就罷;要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發人來回我,我再另打發人給妳送鋪蓋去。可別使他們的鋪蓋和梳頭的傢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妳們自然是知道這裡的規距的,也不用我吩咐了。」周瑞家的答應:「都知道:我們這去到那裡,總叫他們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兩間內房的。」說著,跟了襲人出去,又吩咐小廝預備燈籠,遂坐車往花自芳家中來,不在話下。

這裡鳳姐又將怡紅院的嬤嬤喚了兩個來,吩咐道:「襲人只怕不來家了,妳們素日知道哪個大丫頭知好歹,派出來在寶玉屋裡上夜,妳們也好生照管著,別由著寶玉胡鬧。」兩個嬤嬤答應著去了,一時來回說:「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裡,我們四個人原是輪流著帶管上夜的。」鳳姐聽了點頭,又說道:「晚上催他早睡,早晨催他早起。」老嬤嬤們答應了,自回園去。

一時果有周瑞家的帶了信回鳳姐,說:「襲人之母業已停床,不能回來。」鳳姐回明了王夫人,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取她的鋪蓋粧奩。寶玉看著晴雯、麝月二人打點妥當。送去之後,晴雯、麝月皆卸罷殘粧,脫換過裙襖。晴雯只在薰籠上圍坐,麝月笑道:「妳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妳也動一動兒。」晴雯道:「等妳們都去淨了,我再動不遲。有妳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鋪床,妳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划子划上。妳的身量比我高些。」說著,便去與寶玉鋪床。晴雯「嗐」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妳就來鬧。」

此時寶玉正坐著納悶,想襲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聽見晴雯如此說,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划上消息。進來笑道:「妳們暖和罷,我都弄完了。」晴雯笑道:「終久暖和不成,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麝月道:「這難為妳想著!他素日又不要湯壼,咱們那薰籠上又暖和,比不得那屋裡炕冷,今兒可以不用。」寶玉笑道:「妳們兩個都在那上頭睡了,我這外邊沒個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著。」晴雯道:「我是在這裡睡的,麝月,你叫他往外邊睡去。」說話之間,天已一更,麝月早已放下簾幔,移燈炷香,伏侍寶玉臥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薰籠上,麝月便在暖閣外邊。

至三更以後,寶玉睡夢之中,便叫襲人。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自己醒了,方想起襲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來。晴雯已醒,因喚麝月道:「連我都醒了,妳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挺死尸呢!」麝月翻身打個哈哈笑道:「他叫襲人,與我什麼相干!」因問:「做什麼?」寶玉說:「要吃茶。」麝月忙起來,單穿著紅紬小綿襖兒。寶玉道:「披了我的皮襖再去,仔細冷著。」麝月聽說,回手便把寶玉披著起夜的一件貂頦滿襟煖襖披上,下去向盆內洗洗手,先倒了一鐘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口,向茶桶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過了,向暖壼中倒了半碗茶,遞與寶玉吃了;自己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賞我一口兒!」麝月笑道:「越發上臉兒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兒晚上妳別動,我伏侍妳一夜,何如?」麝月聽說,只得也伏侍她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給她吃了。

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別睡,說著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晴雯道:「外頭有個鬼等著妳呢。」寶玉道:「外頭自然有月亮的。我們說著話,妳只管去。」一面說,一面嗽了兩聲。麝月便開了後房門,揭起氈簾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她出去,便欲唬她玩耍。仗著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薰籠,隨後出來。寶玉笑勸道:「罷,凍著不是玩的!」晴雯只擺手,隨後出了屋門,只見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微風,只覺侵體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冷果利害。」

一面正要唬她,只聽寶玉在內高聲說道:「晴雯出來了!」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哪裡就唬死她了?偏你慣會這麼蠍蠍螫螫老婆子的樣兒!」寶玉笑道:「倒不是怕唬壞了她,頭一件妳凍著也不好;二則她不防,不免一喊,倘或驚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玩意兒,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妳們就見神見鬼的。』妳來把這邊被掖掖罷。」晴雯聽說,便上來掖了一掖,伸手進去,就渥一渥時,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著!」一面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進被來來渥渥罷。」

一語未了,只聽「咯呼」一聲門響,麝月慌慌張張的笑著進來,說道:「唬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裡,山子石後頭,只見一個人蹲著;我才要叫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見了人,一飛,飛到亮處來,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鬧起人來。」一面說,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了?我怎麼沒見?一定是唬我去了。」寶玉笑道:「這不是她?在這裡渥著呢!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一跳的。」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這小蹄子已經自怪自驚的了。」一面說,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麝月道:「妳就這麼跑解馬的打扮兒,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寶玉笑道:「可不就這麼出去了!」麝月道:「妳死不揀好日子!妳出去白站一站瞧,把皮不凍破了妳的!」說著又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速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後,剔亮了燈,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噴嚏。寶玉嘆道:「如何!到底傷了風了。」麝月笑道:「她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沒吃正經飯,她這會不說保養著些,還要捉弄人;明兒病了,叫她自作自受。」寶玉問道:「頭上熱不熱?」晴雯嗽了兩聲,說道:「不相干,哪裡這麼嬌嫩起來!」說著,只聽外間屋裡格上的自鳴鐘「噹噹」的兩聲,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嗽了兩聲,因說道:「姑娘們睡吧,明兒再說笑罷。」寶玉方悄悄笑道:「咱們別說話,又惹她們說話。」說著,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來,晴雯果覺有些鼻塞聲重,懶待動彈。寶玉道:「快別聲張!太太知道,又要叫妳搬回家去養息。家裡縱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裡。妳就在裡間屋裡躺著,我叫人請大夫,悄悄的後門來瞧瞧就是了。」晴雯道:「雖這麼說,你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兒;不然,一時大夫來了,人問起來,怎麼說呢?」寶玉聽了有理,便喚了一個老嬤嬤來,吩咐道:「妳回大奶奶去,就說晴雯自凍著了些,不是什麼大病。襲人又不在家,她若家去養病,這裡更沒有人了。傳一個大夫,悄悄的從後門進來瞧瞧,別回太太罷。」老嬤嬤去了,半日來回說,大奶奶知道了,說吃兩劑藥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是出去為是。如今的時氣不好,沾帶了別人事小,姑娘們身子要緊。

晴雯睡在暖閣裡,只管咳嗽,聽了這話,氣的喊道:「我哪裡就害瘟病了?生怕招了人!我離了這裡,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要頭疼腦熱的!」說著,便真要起來。寶玉忙按她,笑道:「別生氣,這原是她的責任,生恐太太知道了說她。不過白說一句。妳素昔好生氣,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說時,人回:「大夫來了。」寶玉便走過來,避在書架後面,只見兩三個後門口的老嬤嬤帶了一個太醫進來。這裡的丫頭都迴避了,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大紅繡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來。那太醫見這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長,尚有金鳳仙花染的通紅的痕跡,便回過頭來。有一個老嬤嬤忙拿了一塊絹子掩了。那太醫方診了一會,起身到外間,向嬤嬤們說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內滯。近日時氣不好,竟算是個小傷寒。幸虧是小姐,素日飲食有限,風寒也不大,不過是氣血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說著,便又隨婆子們出去。

彼時李紈已遣人知會過後門上的人及各處丫鬟迴避,大夫只見了園中的景緻,並不曾見一個女子。一時出了園門,就在守園的小廝們的班房內坐了,開了藥方。老嬤嬤道:「老爺且別去,我們小爺囉唆,恐怕還有話問。」太醫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爺不成?那屋子竟是繡房,又是放下幔子來瞧的,如何是位爺呢?」老嬤嬤悄悄笑道:「我們的老爺,怪道小子才說:『今兒請了一位新太醫來了。』真不知我們家的事!那屋子是我們小哥兒的,那人是他屋裡的丫頭,倒是個大姐;哪裡是小姐的繡房?小姐病了,你那麼容易就進去了」說著,拿了藥方進去。

寶玉看時。上面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後面又有枳實、麻黃。寶玉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們也像我們一樣的治法,如何使得?憑她有什麼內滯,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來罷。」老婆子道:「用藥好不好,我們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廝去請王太醫去倒容易,只是這大夫又不是告訴總管房請的,這馬錢是要給他的。」寶玉道:「給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兩銀子,才是我們這樣門戶的禮。」寶玉道:「王太醫來了,給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醫和張太醫每常來了,也沒個給錢的,不過每年四節,一大躉兒送禮;那是一定的年例。這個人新來了一次,須得給他一兩銀子去。」

寶玉聽說,便命麝月去取銀子。麝月道:「花大姐姐還不知道擱在哪裡?」寶玉道:「我常見她在那小螺甸櫃子裡拿銀子,我和妳找去。」說著,二人來至襲人堆東西的屋內,開了螺甸櫃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筆墨、扇子、香餅、各色荷包、汗巾等類的東西;下一格卻有幾串錢。於是開了抽屜,才見一個小簸籮內放著幾塊銀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問寶玉:「哪是一兩的星兒?」寶玉笑道:「妳問我有趣兒,妳倒成了是才來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問人。寶玉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做買賣,算這些做什麼!」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只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認得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門口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個,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再揀一塊小些的罷。」麝月早關了櫃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呢,多少妳拿了就完了!」寶玉道:「妳快叫茗煙再請個大夫來罷。」婆子接了銀子,自去料理。

一時茗煙果請了王太醫來,先診了脈,後說病症,也與前頭不同。方子上果然沒有枳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那分兩較先也減了些。寶玉喜道:「這才是女孩子們的藥。雖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裡飲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的狼虎藥。我和妳們就如秋天芸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是的;我禁不起的藥,妳們哪裡禁得起?比如人家墳裡大楊樹,看著枝葉茂盛,都是空心的。」麝月笑道:「野墳裡只有楊樹,難道就沒有松樹不成?最討人嫌的是楊樹,那麼大樹,葉子只一點兒;沒一絲風,它也是亂響。你偏比它,你也太下流了。」寶玉笑道:「松柏不敢比,連孔夫子都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怕臊的才拿它混比呢。」

說著,只見老婆子取了藥來。寶玉命把煎藥的銀吊子找了出來,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說:「正經給他們茶房裡煎去罷!弄的這屋裡藥氣,如何使得?」寶玉道:「藥氣比一切的花香還香呢!神仙採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採藥治藥,最妙的一件東西!這屋裡我正想各色都齊了,就只少藥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面說,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囑咐麝月打點些東西,叫個老嬤嬤去看襲人,勸她少哭。一一妥當,方過前邊來賈母王夫人處問安吃飯。

正值鳳姐兒和賈母王夫人商議說:「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後等大嫂子帶著姑娘們在園子裡吃飯;等天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這也是好主意。刮風下雪倒便宜。吃東西受了冷氣也不好;空心走來,一肚子冷氣,壓上東西也不好。不如園子後門裡頭的五間大房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裡單給她姐妹們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賬房裡支了去,或要錢,要東西。那些野雞獐麃各樣野味,分些給她們就是了。」賈母道:「我也正想著呢,就怕又添一個廚房多事些。」鳳姐道:「並不多事:一樣的分例,這裡添了,那裡減了。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受了冷氣,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況兼眾位姑娘都不是結實身子。」

鳳姐兒說畢,未知賈母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4:41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鬚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話說賈母道:「正是這個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這些事來,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著我只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們這當家人了。妳既這麼說出來,更好了。」因此時薛姨媽、李嬸娘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過來請安,還未過去,賈母向王夫人等說道:「今兒我才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服。今日妳們都在這裡,都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她這樣想的到的沒有?」薛姨媽、李嬸娘、尤氏等齊笑說:「真個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的面情兒,實在她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賈母點頭嘆道:「我雖疼她,我又怕她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鳳姐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世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樣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賈母笑道:「眾人都死了,單剩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麼意思!」說的眾人都笑了。

寶玉因惦記著晴雯等事,便先回園裡來。到了屋內,藥香滿室,一人不見,只見晴雯獨臥於炕上,臉面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只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熱。因說道:「別人去了也罷,麝月、秋紋也這麼無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紋是我攆她去吃飯了,麝月是方才平兒來找她出去了。兩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麼。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寶玉道:「平兒不是那樣人。況且她並不知妳病特來瞧妳,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妳病了,隨口說特瞧妳病,這也是有人情乖覺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又與她何干?妳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干的事傷和氣。」晴雯道:「這話也是,只是疑她為什麼忽然又瞞起我來?」寶玉笑道:「讓我從後門出去,到那窗戶根下聽聽說些什麼,來告訴妳。」說著,果然從後門出去,至窗下潛聽。

麝月悄悄問道:「妳怎麼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小心訪查。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墜兒偷起來的,被她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妳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喜兒偷玉,剛冷了這一二年,閒時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著,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總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妳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裡去,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妳們。妳們以後防著她些,別使喚她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妳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麝月道:「這小蹄子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麼眼皮子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說這叫做『蝦鬚鐲』;倒是這顆珠子重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她時,她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上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妳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是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的心;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伶俐,做出這醜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晴雯,又說:「她說妳是個要強的,如今病著,聽了這話,越發要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訴妳。」晴雯聽了,果然氣的娥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妳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妳我的心呢?不如領她這個情,過後打發她出去,就完了。」晴雯道:「雖如此說,只是這氣如何忍得?」寶玉道:「這有什麼氣的?妳只養病就是了。」晴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二合,夜間雖有些汗,不大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

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她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快了。」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廂雙金星玻璃的小扁盒兒來,遞給寶玉。寶玉便揭開盒蓋,裡面有西洋琺瑯的黃髮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趐,裡面盛些真正上等的洋煙。晴雯只顧看畫兒,寶玉道:「嗅些,走了氣就不好了。」晴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見怎樣。便又多挑了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腦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辣!快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擤鼻子。

寶玉笑問:「何如?」晴雯道:「果覺通快些。只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發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說著,便命麝月:「往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裡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作『依弗哪』,我尋一點兒。」麝月答應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半節來。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著一面靶鏡貼在兩太陽上。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上這個,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不大顯。」說畢,又向寶玉道:「二奶奶說了:明兒是舅老爺的生日,太太說了叫你去呢。明日穿什麼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備了,省得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說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屋裡去看畫。

剛到了院門外邊,忽見寶琴的小丫鬟名小螺的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趕上問:「哪裡去?」小螺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屋裡呢,我如今也往那裡去。」寶玉聽了,轉步也便和她往潚湘館來。不但寶釵姊妹在此,且連邢岫煙也在那裡。四人圍坐在薰籠上敘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裡,臨窗做針活。一見他來,都笑道說:「又來了一個!沒了你的坐處了。」寶玉笑道:「好一副『冬閨集豔圖』!可惜我來遲了!橫豎這屋子比各屋子暖,這椅子上坐著並不冷。」說著,便坐在黛玉常坐的地方,上搭著灰鼠椅搭一張椅上。

因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裡面攢三聚五栽著一盆單瓣水仙,寶玉便極口讚道:「好花!這屋子越暖,這花香的越清。昨兒沒見?」黛玉笑說道:「這是你家大總管賴大嬸子送薛二姑娘的兩盆水仙、兩盆臘梅:她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雲丫頭一盆臘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負了她的心。你若要,我轉送你如何?」寶玉道:「我屋裡卻有兩盆,只是不及這個。琴妹妹送妳的,如何又轉送人,這個斷斷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藥吊子不離火,我竟是藥培著呢,哪裡還擱的住花香來燻?越發弱了,況且這屋子裡一股藥氣,反把這花香攪壞了。不如你抬了去,這花兒倒清淨了,沒有什麼雜味來攪它。」寶玉笑道:「我屋裡今兒也有個病人吃藥呢。妳怎麼知道的?」黛玉笑道:「這話奇了。我原是無心的話,誰知你屋裡的事?你不早聽說古記兒,這會子來了,自驚自怪的。」

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了,笑道:「罷,罷!我再不敢作詩了。作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著,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打趣我作什麼?我還不怕臊呢,妳倒握起臉了。」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闋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排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是難人。若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的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髮,打著聯垂,滿頭帶著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也沒她好看。有人說她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作詩填詞,因此父親央煩了一位通事官,煩她寫了一張字,就寫她作的詩。」眾人都稱奇道異。

寶玉忙笑道:「好妹妹,妳拿出來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哪裡去取?」寶玉聽了,大失所望,便說:「沒福得見這世面!」黛玉笑拉寶琴道:「妳別哄我們。我知道妳這一來,妳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裡,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答。寶釵笑道:「偏這個顰兒慣說這些話,妳就伶俐太過了。」黛玉笑道:「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呢,知道在哪個裡頭?等過日收拾清了找出來,大家再看罷了。」又向寶琴道:「妳要記得,何不唸唸我們聽聽?」寶琴答道:「記得她五言律一首,要論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她了。」寶釵道:「妳且別唸,等把雲兒叫了來,也叫她聽聽。」說著,便叫小螺來,吩咐道:「妳到我那裡去,就說我們這裡有一個外國的美人來了,作的好詩,請妳這詩瘋子來瞧瞧,再把我們詩獃子也帶來。」小螺笑著去了。

半日,只聽湘雲笑問:「哪一個外國的美人來了?」一頭說著,果和香菱來了。眾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寶琴等忙讓坐,遂按方才的話重訴了一遍。湘雲笑道:「快唸來聽聽。」寶琴自唸道: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眾人聽了,都道:「難為她!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一語未了,只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裡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親自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大家說了一會方散。

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能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心裡也覺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說罷。」一面下了臺階,低頭正欲邁步,復又忙回身道:「如今夜越發長了,妳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道:「昨兒夜裡好了,只咳嗽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進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妳的燕窩。」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幾天可好了?」黛玉便知她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自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給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正值吃晚飯時,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囑咐他早去。寶玉回來,看晴雯吃了藥。此夕寶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薰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薰籠上。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未明時,晴雯便叫醒麝月道:「妳也該醒了,只是睡不夠。妳出去叫人給他預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來道:「咱們叫起他來,穿好衣裳,抬過這火箱去,再叫她們進來:老嬤嬤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裡,怕過了病氣;如今她們見咱們擠在一處,又該嘮叨了。」晴雯道:「我也是這麼說。」二人才叫時,寶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進小丫頭來收拾妥了,才命秋紋等進來,一同服侍。寶玉梳洗畢,麝月道:「天又陰陰的,只怕下雪,穿那一套氈子的罷。」寶玉點頭,即時換了衣裳。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紅棗湯來,寶玉喝了兩口,麝月又捧過一碟法製紫薑來,寶玉噙了一塊;又囑咐了晴雯一回,便忙往賈母處來。

賈母猶未起來,知道要寶玉出門,便開了屋門,命寶玉進去。寶玉見賈母身後寶琴面向裡睡著未醒。賈母見寶玉上穿著荔枝色哆囉呢的天馬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粧緞沿邊的排穗褂子。賈母道:「下雪呢嗎?」寶玉道:「天陰著,還沒有下呢!」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孔雀毛的氅衣給他罷。」鴛鴦答應走去,果取了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只聽賈母笑道:「這叫做『雀金泥』,這是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前兒那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寶玉磕了一個頭,便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寶玉答應了,便出來,只見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

因那日鴛鴦發誓絕婚之後,她總不和寶玉說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她又迴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妳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屋裡來了。寶玉只得到了王夫人屋裡,給王夫人看了,然後又回至園中,給晴雯、麝月看過,來回覆賈母說:「太太看了,只說可惜了的,叫我仔細穿,別糟塌了。」賈母道:「就剩了這一件,你糟塌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說著,又囑咐他:「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寶玉應了幾個「是」。

老嬤嬤跟至廳上,只見寶玉的奶兄李貴和王榮、張若錦、趙亦華、錢昇、周瑞六個人,帶著焙茗、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小廝,背著衣包,抱著坐褥,籠著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早已伺候多時了。老嬤嬤又吩咐他們些話,六個人忙答應了幾個「是」,忙捧鞍墜鐙,寶玉慢慢的上了馬,李貴和王榮籠著嚼環,錢昇周瑞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後身。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得到了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周瑞側身笑道:「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錢昇、李貴都笑道:「爺說的是。便托懶不下來,倘或遇見賴大爺、林二爺,雖不好說二爺,也勸兩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說我們不教給爺禮了。」周瑞、錢昇便一直出角門來。

正說話時,頂頭見賴大進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太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著,攜手說了幾句話。接著又見了一個小廝帶著二三十個人,拿著掃帚簸箕進來,見了寶玉,都順墻垂手立住,獨為首的小廝打了個千兒,請安。寶玉不識名姓,只微笑點點頭兒。馬已過去,那人方帶人去了。於是出了角門。外有李貴等六人的小廝並幾個馬夫,早預備下十來匹馬專候,一出角門,李貴等各上馬前引旁圍的,一陣煙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只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麝月笑勸道:「妳太性急了,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哪有這麼靈藥?妳只靜養幾天,自然就好了。妳越急越著手。」晴雯又罵小丫頭們:「哪裡攢沙去了!瞅著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個的才揭妳們的皮呢!」唬的小丫頭子定兒忙進來問:「姑娘做什麼?」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妳不成?」說著,只見墜兒也跑了進來。

晴雯道:「妳瞧瞧這小蹄子!不問她還不來呢!這裡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妳該跑在頭裡了。妳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妳?」墜兒只得前湊了幾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她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個針,向她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做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麝月忙拉開墜兒,按著晴雯躺下,笑道:「妳才出了汗,又作死!等妳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這會子鬧什麼!」

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妳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她,她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她,她也背地裡罵。今兒務必打發她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她。」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麼『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妳只依我的話,快叫她家的人來領她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帶了去,早清淨一日。」宋嬤嬤聽了,只得出去,喚了她母親來,打點了她的東西。又見了晴雯等,說道:「姑娘們怎麼了?妳侄女兒不好,妳們教導她,怎麼攆出去?也到底給我們留個臉兒。」晴雯道:「妳這話只等寶二爺來問他,與我們無干。」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哪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是背地裡,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聽說,亦發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妳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麝月道:「嫂子,妳只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妳叫喊講理的?妳見誰和我們講過理?別說嫂子妳,就賴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就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回話,難道也稱『爺』?哪日不把『寶玉』兩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閒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面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來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道我們裡頭的規矩。這裡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妳了。有什麼分證的話,且帶了她去,妳回了林大娘,叫她來找二爺說話。家裡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那媳婦聽了,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了墜兒就走。宋嬤嬤忙道:「怪道妳這嫂子不知規矩:妳女兒在屋裡一場,臨去時也給姑娘們磕個頭。沒有別的謝禮,她們也不稀罕,不過磕個頭盡個心罷,怎麼說走就走?」墜兒聽說,只得翻身進來,給她兩個磕了兩個頭,又找秋紋等。她們也並不睬她。那媳婦嗐聲嘆氣,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閃了風,著了氣,反覺更不好了。翻騰至掌燈,剛安靜了些,只見寶玉回來,進門就嗐聲頓腳。麝月忙問原故,寶玉道:「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的給了這個褂子,誰知不防,後襟子上燒了一塊,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論。」一面說,一面脫下來,麝月瞧時,果然有指頂大的燒眼,說道:「這必是手爐裡的火迸上了。這不值什麼,趕著叫人悄悄拿出去叫個能幹織補匠人織上就是了。」說著,便用包袱包了,叫了一個嬤嬤送出去,說:「趕天亮就有才好,千萬別給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舊拿回來,說:「不但織補匠,那能幹裁縫、繡匠並做女工的,問了,都不認得這是什麼,都不敢攬。」麝月道:「這怎麼好呢?明兒不穿也罷了。」寶玉道:「明兒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說了,還叫穿過這件去呢!偏頭一日就燒了,豈不掃興!」晴雯聽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沒那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說著,便遞給晴雯,又移過燈來,細瞧了一瞧。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只怕還可混的過去。」麝月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裡除了妳,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的我掙命罷了!」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的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說,一面坐起來,挽了一挽頭髮,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便命麝月只幫著拈線。

晴雯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要補上也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哪裡又找俄羅斯的裁縫去?」晴雯先將裡子拆開,用茶杯口大小一個竹弓釘繃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鬆鬆的,然後用針納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後依本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不上三五針,便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她披在背上,一時又命拿個拐枕給她靠著;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罷,明兒把眼睛摳樓了,怎麼處?」寶玉見她著急,只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也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了瞧瞧,笑說:「真真一樣了。」晴雯已嗽了幾陣,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4:58

第五十三回 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話說寶玉見晴雯將雀裘補完,已使得力盡神危,忙命小丫頭子來替她搥著,彼此搥打了一會。歇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門,只叫:「快請大夫。」一時王大夫來了,診了脈,疑惑說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虛浮微縮起來?敢是吃多了飲食?不然就是勞了神思。外感卻倒輕了。這汗後失調養,非同小可。」一面說,一面出去開了藥方進來。

寶玉看時,已將疏散驅邪諸藥減去,倒添了茯苓、地黃、當歸等益神養血之劑。寶玉一面命人煎去,一面嘆說:「這怎麼處?倘或有個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二爺!你去幹你的去罷!哪裡就得了癆病了呢?」寶玉無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說身上不好,就回來了。晴雯此症雖重,幸虧她素昔是個使力不使心的人,再者素昔飲食清淡,飢飽無傷的。這賈宅的秘法:無論上下,只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餓為主,次則服藥調養。故於前一日病時,就餓了兩三天,又謹慎服藥調養,如今雖勞碌了些,又加倍培養了幾日,便漸漸的好了。近日園中姐妹皆各在房中吃飯,炊爨飲食甚便,寶玉自能要湯要羹調停,不必細說。

襲人送母殯後,業已回來,麝月便將墜兒一事、並晴雯攆逐出去、也曾回過寶玉等語,一一告訴襲人。襲人也沒說別的,只說:「太性急了。」只因李紈亦因時氣感冒;邢夫人正害火眼,迎春、岫煙皆過去朝夕侍藥;李紈之病又接了李嬸娘、李紋、李綺家去住幾天;寶玉又見襲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又未大愈;因此詩社一事,皆未有人作興,便空了幾社。

當下已是臘月,離年日近,王夫人和鳳姐兒治辦年事。王子騰陞了九省都檢點,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不題。

且說賈珍那邊開了宗祠,著人打掃,收拾供器,請神主;又打掃上屋,以備懸供遺真影像。此時榮寧二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這日,寧府中尤氏正起來,同賈蓉之妻打點送賈母這邊的針線禮物,正值丫頭捧了一茶盤押歲錁子進來,回說:「興兒回奶奶,前兒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裡頭成色不等,總傾了二百二十個顆子。」說著遞上去。尤氏看了一看,只見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筆定如意」的,也有「八寶春聯」的。尤氏命:「收拾起來,叫興兒將銀錁子快快交了進來。」丫鬟答應去了。

一時賈珍進來吃飯,賈蓉之妻迴避了。賈珍因問尤氏:「咱們春祭的恩賞可領了不曾?」尤氏道:「今兒我打發蓉兒關去了。」賈珍道:「咱們家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關了來,給那邊老太太送過去,置辦祖宗的供,上領皇上的恩,下則是託祖宗的福。咱們哪怕用一萬銀子供祖宗,到底不如這個有體面,又是沾恩錫福。除咱們這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襲窮官兒家,要不仗著這銀子,拿什麼上供過年?真正皇恩浩蕩,想得周到。」尤氏道:「正是這話。」二人正說著,只見人回:「哥兒來了。」

賈珍便命:「叫他進來。」只見賈蓉捧了一個小黃布口袋進來。賈珍道:「怎麼去了這一日?」賈蓉陪笑回說:「今兒不在禮部關領了,又在光祿寺庫上。因又到了光祿寺,才領下來了。光祿寺老爺們都說,問父親好,多日不見,都著實想念。」賈珍笑道:「他們哪裡是想我?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東西,就是想我的戲酒了!」一面說,一面瞧那黃布口袋,上有封條,就是「皇恩永錫」四個大字,那一邊又有禮部祠祭司的印記。一行小字,道是:「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法,恩錫永遠春祭賞共二分,淨折銀若干兩,某年月日,龍禁尉候補侍衛賈蓉當堂領訖。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個硃筆花押。

賈珍看了,吃過飯,盥漱畢,換了靴帽,命賈蓉捧著銀子跟了來,回過賈母、王夫人,又至這邊,回過賈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銀子,命將口袋向宗祠內大爐內焚了。又命賈蓉道:「你去問問你那二嬸娘,正月裡請吃年酒的日子擬了沒有?若擬定了,叫書房裡明白開了單子來,咱們再請時,就不能重複了。舊年不留神,重了幾家,人家不說咱們不留心,倒像兩家議定了,送虛情怕費事的一樣。」賈蓉忙答應去了。一時,拿了請人吃年酒的日期單子來了。賈珍看了,命:「交給賴陞去看了,請人別重了這上頭的日子。」因在廳上看著小廝們抬圍屏,擦抹几案金銀供器。

只見小廝手裡拿著一個稟帖,並一篇賬目,回說:「黑山村烏莊頭來了。」賈珍道:「這個老砍頭的!今兒才來!」賈蓉接過稟帖和賬目,忙展開捧著,賈珍倒背著兩手,向賈蓉手內看去。那紅稟上寫著:「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爺奶奶萬福金安,並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賈珍笑道:「莊家人有些意思。」賈蓉也忙笑道:「別看文法,只取個吉利兒罷。」一面忙展開單子看時,只見上面寫著:

大鹿三十隻,獐子十隻,黽子五十隻,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百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隻,風雞、鴨、鵝二百隻,野雞野貓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乾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乾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脂胭米二擔,碧糯五十斛,粉杭五十斛,雜色梁穀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擔,各色乾菜一車,外賣梁穀牲口各項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玩意兒:活鹿兩對,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雞兩對。

賈珍看完,說:「帶他進來。」一時只見烏進孝進來,只在院內磕頭請安。賈珍命人拉起他來,笑說:「你還硬朗?」烏進孝笑回:「托爺的福,還走得動。」賈珍道:「你兒也大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烏進孝道:「不瞞爺說,小的們走慣了,不來也悶的慌。他們可都不是願意來見見天子腳下世面?他們到底年輕,怕路上有閃失,再過幾年就可以放心了。」賈珍道:「你走了幾日?」烏進孝道:「回爺的話,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難走很,耽擱了幾日。雖是走了一個月零兩日,日子有限,怕爺心焦,可不趕著來了?」

賈珍道:「我說,怎麼今兒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台來了。」烏進孝忙進前兩步回道:「回爺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接連著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六日;九月一場碗大的雹子,方圓左近二三百里地方,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並不敢說謊。」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銀子來,這夠做什麼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潦,你們又打擂台,真正是叫別過年了!」烏進孝道:「爺的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裡只一百多地,竟又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是這些東西,不過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飢荒打呢!」賈珍道:「正是呢。我這邊倒可以,沒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我受用些就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裡,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一二年裡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

烏進孝道:「那府裡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呢?」賈珍聽了,笑向賈蓉道:「你們聽聽,他說的可笑不可笑?」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拗海沿上的人,哪裡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我們不成?她心裡總有這心,她不能做主。豈有不賞之禮,按時按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玩意兒。就是賞,也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一千多兩銀子,夠什麼?這二年,哪一年不賠出幾千兩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我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親,只怕就精窮了!」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客老實人:『外明不知暗的事』、『黃柏作了磬搥子,外頭體面裡面苦!』」賈蓉又說又笑向賈珍道:「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二嬸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賈珍笑道:「那又是鳳姑娘的鬼,哪裡就窮到如此?她必定見去路大了,實在賠得很了,不知又要省哪一項的錢,先設出這法子來,使人知道,說窮到如此了。我心裡卻有個算盤,還不至此田地。」說著,便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話下。

這裡賈珍吩咐將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來,將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裡來,然後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餘者派出等第,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將族中子姪喚來,分給他們。接著榮國府也送了許多供祖之物,及給賈珍之物。賈珍看著收拾完備供器,靸著鞋,披著一件猞猁猻大皮襖,命人在廳柱下石階上太陽中,舖了一個大狼皮褥負暄,閑看各子弟們來領年物。

因見賈芹亦來領物,賈珍叫他過來,說道:「你做什麼也來了?誰叫你來的?」賈芹垂手回說:「聽見大爺這裡叫我們領東西,我沒等人去就來了。」賈珍道:「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閒著無事沒進益的叔叔兄弟們的,那二年你閑著,我也給過你的。你如今在那府裡管事,家廟裡管和尚道士們,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這些和尚的分例銀錢都從你手裡過,你還來取這個來!也太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個手裡使錢辦事的?先前說沒進益,如今又怎麼了?比先倒不像了?」賈芹道:「我家裡原人口多,費用大。」賈珍冷笑道:「你又支吾我!你在家廟裡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那裡自然是爺了,沒人敢抗違你。你手裡又有了錢,離著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這會子花得這個形像,你還敢領東西來!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棍去才罷!等過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說。」賈芹紅了臉,不敢答言。人回:「北府王爺送了對聯荷包來了。」賈珍聽說,忙命賈蓉:「出去款待,只說我不在家。」賈蓉去了。這裡賈珍攆走賈芹,看著領完了東西,回屋同尤氏吃畢晚飯,一宿無話。至次日更忙,不必細說。

已到臘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煥然一新。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垂花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燭,點的兩條金龍一般。次日由賈母有封誥者,皆按品級著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眾人進宮朝賀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寧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隨入朝者,皆在寧府門前排班伺侯,然後引入宗祠。

且說寶琴是初次進賈祠觀看,一面細細留神,打量這宗祠:原來寧府西邊另一個院子,黑油柵欄內五間大門,上面懸一匾,寫著是〈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特普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獻書」,兩邊有一付長聯,寫道:「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也是王太傅所書。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松翠柏,月台上鼎設著古銅彝等器。抱廈前面懸一塊九龍金匾,寫道〈星輝輔弼〉,乃先皇御筆。兩邊一付對聯,寫道是「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也是御筆。五間正殿前,懸一塊鬧龍填青匾,寫道是〈慎終追遠〉,旁邊一付對聯寫道是「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寧榮」,俱是御筆。邊燈燭輝煌,錦帳繡幕,雖列著神主,卻看不真。

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墊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興拜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眾人圍隨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帳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房中,懸著榮寧二祖遺像,皆是披蟒腰玉;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像。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站列,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下賈敬手中。賈蓉係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於賈蓉,賈蓉便傳於他媳婦,又傳於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與王夫人,王夫人傳與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菜傳完,賈蓉方退出去,歸入賈芹階位之首。

當時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簷,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園錦簇,塞的無一些空地。鴉雀無聞,只聽鏗鏘叮噹,金鈴玉珮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汨之響。

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尤氏上房地下,舖滿紅氈,當地放著象鼻三足泥鰍流金琺瑯大火盆,正面炕上舖著新猩紅氈子,設著大紅彩繡「雲龍捧壽」的靠背、引枕、坐褥,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請賈母上去坐了。兩邊又舖皮褥,請賈母一輩的兩三位妯娌坐了。這邊橫頭排插之後小炕上,也舖了皮褥,讓邢夫人等坐下。地下兩面相對十二張鵰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張椅下一個大銅腳爐,讓寶琴等姐妹坐。尤氏用茶盤親捧茶與賈母,賈蓉媳婦捧與眾老祖母,然後尤氏又捧與邢夫人等,賈蓉媳婦又捧與眾姐妹。鳳姐、李紈等只在地下伺候。

茶畢,邢夫人等便先起身來侍賈母吃茶。賈母與年老妯娌們閒話了兩三句,便命看轎,鳳姐兒忙上去,才起身來,尤氏笑回說:「已經預備下老太太的晚飯。每年都不肯賞些體面,用過晚飯再過去。果然我們就不如鳳丫頭了?」鳳姐兒攙著賈母笑道:「老祖宗走罷。咱們家去吃去,別理她。」賈母笑道:「妳這裡供著祖宗,忙得什麼似的,哪裡還擱的住鬧?況且我每年不吃,你們也要送去的;不如還送了來,我吃不了,留著明兒再吃,豈不多吃些?」說的眾人都笑了。又吩咐她:「好生派妥當人夜裡坐著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應了。一面走出來,至暖閣前,尤氏等閃過屏風,小廝們才領轎夫,請了轎出大門。尤氏等亦隨邢夫人等回至榮府。

這裡轎出大門,這一條街上,東一邊設立著寧國公的儀杖執事樂器,西一邊設立著榮國府的儀杖執事樂器,來往行人皆屏退不從此過。一時來至榮府,也是大門正門一直開到裡頭。如今便不在暖閣下轎了,過了大廳,轉彎向西,至賈母這邊正廳上下轎。眾人圍隨同至賈母正堂中間,亦是錦裀繡屏,煥然一新。當地火盆內焚著松柏香、百合草。賈母歸了座,老嬤嬤來回:「老太太們來行禮。」賈母忙起身要迎,只見兩三個老妯娌已進來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讓了一回,吃茶去後,賈母只送至內儀門就回來。歸坐,賈敬、賈赦等領著諸子弟進來,賈母笑道:「一年家難為你們,不行禮罷。」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過禮。左右設下交椅,然後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兩府男女、小廝、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然後散了壓歲錢並荷包金銀錁等物。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賈母起身,進內間更衣,眾人方各散出。

那晚各處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內設著天地紙馬香供。大觀園正門上挑著角燈,兩旁高照,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打扮的花團錦簇。一夜人聲雜沓,語笑喧填,爆竹起火,絡繹不絕。至次日五鼓,賈母等人按品上裝,擺全付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領宴回來,又至寧府祭過列祖,方回來。受禮畢,便換衣歇息。所有賀節來的親友,一概不會,只和薛姨媽、李嬸娘二人說話隨便,或和寶玉、寶釵等姐妹趕圍棋摸牌作戲。王夫人和鳳姐天天忙著請人吃年酒,那邊廳上和院內皆是戲酒,親友絡繹不絕。一連忙了七八天,才完了。早又元宵將近,寧榮二府皆張燈結彩。十一日是賈赦請賈母等,次日賈珍又請,賈母皆去隨便坐了半日。王夫夫和鳳姐兒也連日被人請去吃年酒,不能勝記。

至十五日這一晚上,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幾席洒,定一班小戲,滿掛各色花燈,帶領榮寧二府各子姪孫男孫媳等家宴。賈敬素不飲酒茹葷,因此不去請他,十七日祀祖已完,他就出城修養;就是這幾天在家,也只靜室默處,一概無聞,不在話下。賈赦領了賈母之賞,告辭而去。賈母知他在此不便,也隨他去了。賈赦到家中,和眾門客賞燈吃酒,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其取樂與這裡不同。

這裡賈母花廳上擺了十來席酒,每席旁邊設一几,几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點綴著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放著舊窯十錦小茶盃,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紗透繡花草詩字的纓絡。各色舊窯小瓶中,都點綴著「歲寒三友」、「玉棠富貴」等鮮花。上面兩席是李嬸娘、薛姨媽坐,東邊單設一席,乃是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上設一輕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著茶碗、漱盂、汗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賈母歪在榻上,和眾人說笑一回,又取眼鏡向戲台上照一回,又說:「恕我老了骨頭疼,容我放肆些,歪著相陪罷。」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著美人拳搥腿。榻下並不擺席面,只一張高几,設著高架纓絡、花瓶、香爐等物,外另設一小高桌,擺著杯箸。將自己一席設於榻旁,命寶琴、湘雲、黛玉、寶玉四人坐著。每饌果菜來,先捧給賈母看,喜則留在小桌上,嚐嚐,仍撒了放在席上,只算她四人跟著賈母坐。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下邊便是尤氏、李紈、鳳姐、賈蓉的媳婦;西邊便是寶釵、李紋、李崎、岫煙、迎春姐妹等。

兩邊大樑上掛著聯三聚五玻璃彩穗燈,每席前豎著倒垂荷葉一柄,柄上有彩燭插著。這荷葉乃是洋鑽琺瑯活信,可以扭轉向外,將燈影逼住,照著看戲,分外真切。窗格門戶,一齊摘下,全掛彩穗各種宮燈。廊簷內外及兩邊遊廊罩棚,將羊角、玻璃、戮紗、料絲、或繡、或畫、或絹、或紙諸燈掛滿,廊上幾席,就是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芹、賈芸、賈菖、賈菱等。

賈母也曾差人去請眾族中男女,奈他們有年老的,懶於熱鬧;有家內沒有人,又有疾病淹留,要來竟不能來;有一等妒富愧貧,不肯來的;更有憎畏鳳姐之為人,賭氣不來的;更有羞手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因此族中雖多,女眷來者,不過賈藍之母婁氏帶了賈藍來,男人只有賈芹、賈菖、賈芸、賈菱四個,現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當下人雖全,在家庭小宴,也算熱鬧的。

當下又有林之孝的媳婦,帶了六個媳婦,抬了三張炕桌,每一張上搭著一條紅氈,放著選淨一般大新出局的銅錢,用紅繩串穿著,每二人搭一張,共三張。林之孝家的叫將那兩張擺至薛姨媽、李嬸娘的席下,將一張送至賈母榻下。賈母便說:「放在當地罷。」這媳婦素知規矩,放下桌子,一並將錢都打開,將紅繩抽去,堆在桌上。

此時唱的《西樓會》,正是這齣將完,于叔夜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發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說畢,引得賈母等都笑了。薛姨媽等都說:「好個鬼頭孩子,可憐見的!」鳳姐便說:「這孩子才九歲了。」賈母笑說:「難為他說的巧!」說了一個「賞」字,早有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小笸籮,聽見一個「賞」字,走上去,將桌上散堆錢每人撮了笸籮,走出來向戲台說:「老祖宗、姨太太、親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說畢,向台上一撒,只聽「豁啷啷」,滿台的錢啊!

賈珍、賈璉已命小廝們抬大笸籮的錢預備。未知怎麼賞去,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5:22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綵斑衣

話說賈珍、賈璉暗暗預備下簸籮的錢,聽賈母說賞,忙命小廝快撒錢,只聽滿臺錢響,賈母大悅。二人隨起身,小廝們忙將一把新暖銀壼捧來,遞與賈璉手內,隨了賈珍趨至裡面。賈珍先至李嬸娘席上,躬身取下杯來,回身,賈璉忙斟了一盞;然後便至薛姨媽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身,笑說:「二位爺請坐著罷了,何必多禮。」於是除邢、王二夫人,滿席都離了席,垂手旁站。

賈珍等至賈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賈珍在前捧杯,賈璉在後捧壼。雖只二人奉酒,那賈琮兄弟等卻都是排班,按序一溜隨著他二人進來;見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寶玉也忙跪下了。湘雲悄推他笑道:「再等一會再斟去。」說著,等他二人斟完,起來,又給邢、王二夫人斟過了。賈珍笑道:「妹妹們怎麼著呢?」賈母等都說:「你們去罷,她們倒便宜些。」說了賈珍等方退出。

當下天有二鼓,戲演的是《八義中觀燈》八齣,正在熱鬧之際。寶玉因下席往外走。賈母問:「往哪裡去?外頭爆竹厲害,仔細天上掉下火紙來燒著。」寶玉回說:「不往遠去,只出去就來。」賈母命婆子們:「好生跟著。」於是寶玉出來,只有麝月、秋紋並幾個小丫頭隨著。賈母因說:「襲人怎麼不見?她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出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她媽前日沒了,因為熱孝,不便前頭來。」賈母點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孝與不孝。要是她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裡?這些竟成了例了。」鳳姐忙過來笑回道:「今晚她便沒孝,那園子裡頭也須得她看著燈燭花炮,最是耽險的。這裡一唱戲,園子裡的人誰不偷來瞧瞧,她還細心,各處照看。況且這一散後,寶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若她再來,眾人又不經心,散了回去,舖蓋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齊全,便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她不用來。老祖宗要叫她,我叫她來就是了。」

賈母聽了這話,忙說:「妳這話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別叫她了。但只她媽幾時沒了?我怎麼不知道?」鳳姐兒笑道:「前兒襲人去親自回老太太的,怎麼倒忘了?」賈母想了一想,笑道:「想起來了。我的記性竟平常了!」眾人都笑說:「老太太哪裡記得這些事!」賈母因又笑道:「我想著她從小兒服侍我一場,又服侍了雲兒,末後給了一個魔王,虧她磨了這幾年!她又不是咱們家根生土長的奴才,沒受過咱們什麼大恩典;她媽沒了,我想著要給她幾兩銀子發送,也就忘了。」鳳姐兒道:「前兒太太賞了她四十兩銀子,也就是了。」賈母聽說,點頭道:「這還罷了。正好鴛鴦的娘前兒也死了,我想她老子娘都在南京,我也沒叫她家去守孝。如今叫她兩個一處作伴兒去?」又命婆子們拿些果子菜饌點心之類與她兩個吃去。琥珀笑道:「還等這會子?她早就去了。」說著,大家又吃酒看戲。

且說寶玉一逕來到園中,眾婆子見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園門裡茶房裡烤火,和管事的女人們偷空飲酒鬥牌。寶玉至院中,雖是燈光燦爛,卻無人聲。麝月道:「她們都睡了不成?咱們悄悄的進去唬她們一跳。」於是大家躡手躡腳,潛蹤進鏡壁去一看,只見襲人和一個人對歪在地炕上,那一頭有兩個老嬤嬤打盹。寶玉只當她兩個睡著了,才要進去,忽聽鴛鴦嘆了一聲,說道:「天下事可知難定!論理,妳單身在這裡,父母在外頭,每年他們東去西來,沒個定準,想來妳是再不能送終了;偏生今年就死在這裡,妳倒出去送了終!」襲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夠看著父母殯殮。回了太太,又賞了四十兩銀子,這倒也算養我一場,我也不敢妄想了。」寶玉聽了,忙轉身悄向麝月等道:「誰知她也來了。我這一進去,她又賭氣走了,不如咱們回去罷,讓她兩個清清淨淨的說話。襲人正在那裡悶著,幸她來的好。」說著,仍悄悄出來。

寶玉便走過山石後去,站著撩衣。麝月、秋紋皆站住,背過臉去,口內笑說:「蹲下再解小衣,仔細風吹了肚子。」後面兩個小丫頭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內預備水去了。這裡寶玉剛過來,只見兩個媳婦迎面來了,又問:「是誰?」秋紋道:「寶玉在這裡呢,大呼小叫,留神唬著他!」那媳婦忙笑道:「我們不知道,大節下來惹禍了。姑娘們可連日辛苦了!」說著,已到了跟前。麝月等問:「手裡拿的是什麼?」媳婦道:「是老太太賞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紋笑道:「外頭唱的是『八義』,沒唱『混元金』,哪裡又跑出『金花娘娘』來了?」寶玉笑命:「揭起我瞧瞧。」秋紋、麝月忙上去將兩個盒子揭開,兩個媳婦忙蹲下身子。寶玉看了兩個盒內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饌,點了一點頭就走。麝月等忙胡亂擲了盒跟上來。寶玉笑道:「這兩個女人倒和氣,會說話。她們天天乏了,倒說妳們連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這兩個就好;那不知禮的也太不知禮。」寶玉笑道:「妳們是明白人,擔待她們是粗笨可憐的人就完了。」一面說,一面就走出了園門。那幾個婆子,雖吃酒鬥牌,卻不住出來打探,見寶玉出來,也都跟上來。

到了花廳廊上,只見那兩個小丫頭,一個捧著小沐盆,一個搭著手巾,又拿著漚子小壼兒,在那裡久等。秋紋先忙伸手向盆內試了一試,說道:「妳越大越粗心了,哪裡弄的這冷水?」小丫頭笑道:「姑娘瞧瞧,這個天,我怕水冷,倒的是滾水,這還冷了。」正說著,可巧見一個老婆子提著一壼滾水走來,小丫頭就說:「好奶奶,過來給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姐姐,這是老太太沏茶的,勸妳自己舀去罷。哪裡就走大了腳呢?」秋紋道:「憑妳是誰的!妳不給我,管把老太太茶盄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頭見了秋紋,忙提起壼來倒了些。秋紋道:「夠了!妳這麼大年紀,也沒見識!誰不知是老太太的?要不著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沒認出這姑娘來。」寶玉洗了手,那小丫頭拿小壼倒了些漚子在他手內,寶玉漚了。秋紋、麝月也趁熱水洗了一洗,跟進寶玉來。寶玉便要了一壼暖酒,也從李嬸娘斟起。二人也笑讓坐。

賈母便說:「他小人兒,讓他斟去;大家倒要乾過這杯。」說著,便自己乾了。邢、王二夫人也忙乾了,薛姨媽、李嬸娘也只得乾了。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的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叫她們乾了。」寶玉聽說,答應了,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她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乾,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她斟上一杯。鳳姐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然後寶玉將裡面斟完,只除賈蓉之妻是命丫頭們的;復出至廊下,又與賈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進來,仍歸舊座。

一時上湯之後,又接著獻元宵。賈母便命:「將戲暫歇歇,小孩子們可憐見的,也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將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與他們吃去。一時歇了戲,便有婆子們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兒進來,放了兩張杌子在那一邊,命她們坐了,將絃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向李、薛二位問:「聽什麼書?」她二人都回說:「不拘什麼都好。」賈母便問:「近年可又添些什麼新書?」兩個女先兒回說:「倒有一段新書,是殘唐五代的故事。」賈母問是何名,女先兒回說:「叫做《鳳求鸞》。」賈母道:「這一個名字倒好,不知因什麼起的?妳先說大概,若好再說。」

女先兒道:「這書上乃是說殘唐之時,有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曾做過兩朝宰輔,如今告老還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眾人聽了,笑將起來。賈母笑道:「這不重了我們鳳丫頭了。」媳婦們忙上去悄悄的推她:「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說。」賈母笑道:「妳只管說罷。」女先兒忙笑著站起來說:「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鳳姐兒笑道:「怕什麼!妳說罷。重名重姓的多呢。」女先兒又說道:「那年王老爺打發了王公子上京赴考,那日遇了大雨,到了一個莊子上避雨。誰知這莊上也有位鄉紳,姓李,與王老爺是世交,便留下這公子住在書房裡。這李鄉紳膝下無兒,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芳名叫作雛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賈母忙道:「怪道叫作《鳳求鸞》。不用說,我已經猜著了:自然是王熙鳳要求這雛鸞小姐為妻了。」女先兒笑道:「老祖宗原來聽過這一回書?」眾人都道:「老太太什麼沒聽見過!就是沒聽見,也猜著了。」賈母笑道:「這些書就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這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鄉紳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絕代佳人,只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像個佳人?就是滿腹文章,做出這樣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一個男人家,滿腹的文章去做賊,難道那王法看他是個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的,就是告老還家,自然奶子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麼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了?」

眾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來了。」賈母笑道:「有個原故:編這樣書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貴的,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糟塌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邪了,也想著得一佳人才好,所以編出來取樂兒。他何嘗知道那世宦讀書人家的道理!別說那書上那些大家子,如今眼下拿著咱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那樣的事。別叫他謅掉了下巴腕子!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連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這幾年我老了,她們姐兒們住的遠,我偶然悶了,說幾句聽聽,她們一來,就忙止住了。」李、薛二人笑說:「這正是大家子的規矩。連我們家也沒有這些雜話叫孩子們聽見。」

鳳姐兒走上來斟酒,笑道:「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辨謊罷。這一回就叫做『辨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老祖宗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觀燈看戲的人。老祖宗且讓二位親戚吃一杯酒,看兩齣戲著,再從逐朝話言掰起,如何?」一面斟酒,一面笑說。未曾說完,眾人俱已笑倒了。兩個女先兒也笑個不住,都說:「奶奶好鋼口!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都沒了!」薛姨媽笑道:「妳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常。」鳳姐兒笑道:「外頭的只有一位珍大爺,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處淘氣淘了這麼大,這幾年因做了親,我如今立下了多少的規矩了!便不是從小兒兄妹,只論大伯子小嬸兒,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戲彩』,他們不能來戲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這裡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點東西,大家喜歡,都該謝我才是:難道反笑我不成?」賈母笑道:「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她才一路說,笑的我這裡痛快了些。我再吃鐘酒。」吃著酒,又命寶玉:「來敬你姐姐一盃。」鳳姐兒笑道:「不用他敬,我討老祖宗的壽罷。」說著便將賈母的杯拿起來,將半杯剩酒吃了,將杯遞與丫鬟,另溫水浸的杯換一個上來。於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將溫水浸著的代換,斟了新酒上來,然後歸坐。

女先兒回說:「老祖宗不聽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賈母便道:「是妳們兩個對一套《將軍令》罷。」二人聽說,忙和絃按調撥弄起來。賈母因問:「天有幾更了?」眾婆子忙回:「三更了。」賈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來。」早有眾丫鬟拿了添換的衣裳送來。王夫人起身陪笑說道:「老太太不如挪進暖閣裡地炕上,倒也罷了。這二位親戚也不是外人,我們陪著就是了。」賈母聽說,笑道:「既這樣說,不如大家都挪進去,豈不暖和?」王夫人道:「恐裡間坐不下。」賈母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這些桌子,只用兩三張併起來,大家坐在一處,擠些,又親熱,又暖和。」眾人都道:「這才有趣兒。」說著,便起了席。

眾媳婦忙撤去殘席,裡面直順併了三張大桌,又添換了果饌擺好。賈母便說:「都別拘禮,聽我分派你們就坐才好。」說著,便讓薛、李正面上座,自己向西坐了,叫寶琴、黛玉、湘雲三人皆緊依左右坐下,向寶玉說:「你拴著你太太。」於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夾著寶玉。寶釵等姐妹在西邊;挨次下去,便是婁氏帶著賈菌;尤氏、李紈夾著賈蘭;下面棋頭便是賈蓉媳婦胡氏。賈母便說:「珍哥兒帶著你兄弟們去罷,我也就睡了。」賈珍等忙著答應,又都進來聽吩咐。賈母道:「快去罷,不用進來。才坐好了,又都起來。你快歇著去,明日還有大事呢。」賈珍忙答應了,又笑道:「留下蓉兒斟酒才是。」賈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賈珍應了一個「是」,便轉身帶領賈璉等出來。二人自是歡喜,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賈璉去追歡買笑,不在話下。

這裡賈母笑道:「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必得重孫一雙全的在席上才好。蓉兒這可全了。蓉兒!和你媳婦坐在一處,倒也團圓了。」因有家人媳婦呈上戲單,賈母笑道:「我們娘兒們正說的興頭,又要吵起來。況且那孩子們熬夜,怪冷的。也罷!叫他們且歇歇,把咱們的女孩子們叫了來,就在這臺上唱兩齣罷,也給他們瞧瞧。」媳婦子們聽了,答應出來,忙的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傳人,一面二門口去傳小廝們伺候。小廝們忙至戲房,將班中所有大人一概帶出,只留下小孩子們。

一時,梨香院的教習帶了文官等十二個人從遊廊角門出來,婆子們抱著幾個軟包,因不及抬箱,料著賈母愛聽的三五齣戲的彩衣包了來。婆子們帶了文官等進去,見過,只垂手站著。賈母笑道:「大正月裡,妳師傅也不放妳們出來逛逛?妳如今唱什麼?才剛八齣是『義』,鬧的我頭疼,咱們清淡些好。瞧瞧,薛姨太太,這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們都比咱們家的姑娘見過好戲,聽過好曲子。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的人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子們,卻比大班還強。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新樣兒的:叫芳官唱一齣《尋夢》,只須用簫和笙笛,餘者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老祖宗說的是。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不過聽我們小孩子一個發脫口齒,再聽一個喉嚨罷了。」賈母笑道:「正是這話了。」李嬸娘、薛姨媽都笑道:「好個靈透孩子!妳跟著老太太打趣我們。」賈母笑道:「我們這原是隨便的玩意兒,又不出去作買賣,所以竟不大合時。」說著,又叫葵官:「唱一齣《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只用這兩齣,叫她們二位太太聽個寫意兒罷了。若省了一點兒力,我可不依。」

文官等聽了出來,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尋夢》,次是《下書》。眾人鴉雀無聞。薛姨媽因笑道:「實在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過只用簫管的。」賈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樓》《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合的。這大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人講究罷了,這算什麼出奇?」指著湘雲道:「我也像她這麼大的時侯兒,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來《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這更難得了。」賈母於是叫過媳婦們來,吩咐文官等,叫她們吹彈一套《燈月圓》。媳婦領命而去。

當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鳳姐兒見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先兒們在這裡,不如咱們傳梅,行一個『春喜上梅梢』的令,如何?」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正對時景兒。」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與女先兒們擊著。席上取了一枝紅梅,賈母道:「到誰手裡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說個什麼才好!」鳳姐兒笑道:「依我說,誰像老祖宗要什麼有什麼呢?我們這不會的,不沒意思嗎?怎麼能雅俗共賞才好。不如誰住了,誰說個笑話罷。」眾人聽了,都知道她素日善說笑話,肚兒內有無限的新鮮趣令;今如此說,不但在席的諸人喜歡,連地下伏侍的大小人等無不歡喜。那小丫頭們都忙著去找姐喚妹的,告訴她們:「快來聽,二奶奶又說笑話了!」眾丫頭子們便擠了一屋子。

於是戲完樂罷,賈母將些湯點菜饌與文官等吃去,便命響鼓。那女先兒們皆是慣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驚之馳,或如疾電之光,忽然暗其鼓聲,那梅方遞至賈母手中,鼓聲恰住,大家呵呵大笑。賈蓉忙上來斟了一杯,眾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們才托賴些喜。」賈母笑道:「這酒也罷了,只是這笑話倒有些難說。」眾人都說:「老太太的比鳳姑娘說的還好,賞一個,我們也笑一笑。」賈母笑道:「並沒有新鮮招笑兒的,少不得老臉皮厚的說一個罷。」因說道:「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惟有第十個媳婦最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兒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心裡孝順,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說她好。這委屈向誰訴去?』有主意的便說道:『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為人,怎麼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的。』那八個聽了,都喜歡說:『這個主意不錯!』第二日,便都到閻王廟裡來燒了香。九個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正著急,只見孫行者駕著筋斗雲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來。唬的九個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問原故,九個人忙細細地告訴了他。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卻也不難:那日妳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裡去,因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妳那小嬸子便吃了。妳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妳們吃了就是了。』」

說畢,大家都笑起鳳姐兒笑道:「好的呀!幸而我們都是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紈道:「咱們這裡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薛姨媽笑道:「笑話兒在對景發笑。」說著,又擊起鼓來。小丫頭們只要聽鳳姐兒的笑話,便俏俏的和女先兒說明,以咳嗽為記。須臾轉至兩遍,剛到鳳姐兒手裡,小丫頭們故意咳嗽,女先兒便住了。眾人齊笑道:「這可拿住她了!快吃了酒,說一個好的。別太鬥人笑的腸子疼!」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節,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裡搭拉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哎喲喲!真好熱鬧!」眾人聽她說著,已經笑了,都說:「聽這數貧嘴,又不知要編派哪一個呢!」尤氏笑道:「妳要招我,我可撕妳的嘴!」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這裡費力說,你們緊著混我,我就不說了。」賈母笑道:「妳說妳的,底下怎麼樣?」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眾人見她正言厲色的說了,也都再沒有別話,怔怔還等她往下說,只覺她冰涼無味的就住了。湘雲看了她半日。

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幾個拿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的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等不得,便偷著拿著香點著了。只聽『噗哧』一聲,眾人鬨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湘雲道:「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鳳姐兒道:「本人原是個聾子。」眾人聽說,想了一回,不覺失聲,都大笑起來。又想著先前那一個沒完的,問她道:「先前那一個到底怎麼樣?也該說完了。」鳳姐兒將桌子一拍,說道:「好囉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哪裡還知道底下的事了?」眾人聽說,復又笑將起來。鳳姐兒笑道:「外頭已經四更了,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尤氏等用絹子握著嘴,笑的前仰後合,指她說道:「這個東西真會數貧嘴!」賈母笑道:「真真這鳳丫頭,越發鍊貧了!」一面說,一面吩咐道:「她提起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了,解解酒。」賈蓉聽了,忙出去,帶著小廝,就在院內安下屏架,將煙火設吊齊備。這煙火皆係各處進貢之物,雖不甚大,卻極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夾著各色的花炮。

黛玉稟氣虛弱,不禁『劈拍』之聲,賈母便摟在懷中。薛姨媽便摟湘雲,湘雲笑道:「我不怕。」寶釵等笑道:「她專愛自己放大炮仗,還怕這個呢!」王夫人便將寶玉摟在懷內。鳳姐笑道:「我們是沒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摟著妳。妳這會子撒嬌兒,聽見放炮仗,就像『吃了蜜蜂兒屎』的,今兒又輕狂了。」鳳姐兒笑道:「等散了,咱們園子裡放去。我比小廝們還放的好呢。」說話之間,外面一色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許多滿天星、九龍入雲、平地一聲雷、飛天十響之類的零星小炮仗。放罷,然後又命小戲子打了一回蓮花落,撒得滿台的錢,那些孩子們滿台的搶錢取樂。上湯時,賈母說:「夜長,不覺有些餓了。」鳳姐兒忙回說:「有預備的鴨子肉粥。」賈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罷。」鳳姐又道:「也有棗兒熬的粳米粥,預備太太們吃齋的。」賈母笑道:「倒是這個還罷了。」說著,已經撤去殘席,內外另設各種精緻小菜。大家隨便吃了些,用過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早,又過寧府行禮,伺候掩了祠堂,收過影像,方回來。此日便是薛姨媽家請吃年酒。賈母連日覺得身上乏了,坐了半日,就回來了。自十八以後,親友來請赴席的,賈母一概不會,有王夫人、邢夫人、鳳姐三人料理。連寶玉只除王子騰家去了,餘者亦皆不去,只說賈母留下解悶。

當下元宵已過,鳳姐兒忽然小產了,合家驚慌。要知端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5:41

第五十五回 辱親女愚妾爭閒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且說榮府中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因年內外操勞太過,一時不及檢點,便小月了,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大夫用藥。鳳姐兒自恃強壯,雖不出門,然籌畫算計,想起什麼事來,就叫平兒去回王夫人。任人諫勸,她只不聽。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背,一人能有多少精神?凡有了大事,就自己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一應暫令李紈協理。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只說過了一月,鳳姐將息好了,仍交與她。誰知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鬥智,心力更虧,故雖係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後,又添了下紅之症。她雖不肯說出來,眾人看她面目黃瘦,便知失於調養。王夫人只令她好生服藥調養,不令她操心。她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遺笑於人,便想偷空調養,恨不得一時復舊如常。誰知服藥調養,直到三月間,才漸漸的起復過來,下紅也漸漸止了。此是後話。

如今且說王夫人見她如此,探春與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於照管,特請了寶釵來,託她各處小心。因囑咐她:「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鬥牌,白日裡睡覺,夜裡鬥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她們還有個怕懼,如今她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妳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妹妹又小,我又沒工夫,妳替我辛苦兩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妳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哪些人不好,妳只管說。他們不聽,妳來告訴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寶釵聽說,只得答應了。

時屆季春,黛玉又犯了病。湘雲亦因時氣所感,也臥病在蘅蕪院,一天醫藥不斷。探春同李紈相住間壁,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往來回話人等亦甚不便,故二人議定,每日清晨,皆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上去會齊辦事。吃過早飯,於午錯方回。這三間廳,原是預備省親之時眾執事太監起坐之處,自省親以後也用不著了,每日只有婆子們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飾,只不過略略的舖陳了,便可她二人起坐。這廳上也有一匾,題著〈補仁諭德〉四字,家下俗語皆叫作「議事廳兒」。如今她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執事的媳婦等來往回話者,絡繹不絕。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個個心中暗喜,因為李紈素日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人,自然比鳳姐好搪塞些。便添了一個探春,也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閣的年輕小姐,且素日也最和平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前便懈怠了許多。只三四天後,幾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只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

可巧連日有王公侯伯世襲官員十幾處,皆係寧榮非親即世交之家,或有陞遷,或有黜降,或有婚喪紅白等事,王夫人賀弔迎送,應酬不暇,前邊更無人照管。她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於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小轎,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她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當權時倒更謹慎了些。因而裡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越發連夜裡偷著吃酒玩的工夫都沒了。」

這日王夫人正是往錦鄉侯家去赴席,李紈與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門去後,回至廳上坐了。剛吃茶時,只見吳登新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兒出了事,已回過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呢。」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她二人辦事如何。若辦的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門,還要說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登新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她便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如今她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年輕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她二人有何主見。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了四十兩,這也賞她四十兩罷了。」吳登新家的聽了,忙答應了個「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妳且回來。」吳登新家的只得回來。探春道:「妳且別支銀子。我且問妳,那幾年老太太屋裡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裡的,也有外頭的,有兩個分別。家裡的若死了人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妳且說兩個我們聽聽。」一問,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賞多賞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別說妳們笑話,明兒也難見妳二奶奶。」吳登新家的笑道:「既這麼說,我查舊帳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笑道:「妳辦事辦老了的,還不記得,倒來難我們。妳素日回妳二奶奶,也是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厲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妳們粗心,反像我們沒主意了。」吳登新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

這裡又回別的事。一時吳登新家的取了舊賬來,探春看時,兩個家裡的賞過皆是二十兩,兩個外頭的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筆底下皆有原故: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賞二十兩。探春便說:「給她二十兩銀子,把這帳留下我們細細看看。」吳登新家的去了。忽見趙姨娘進來,探春、李紈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裡的人,都踹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妳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面說,一面便眼淚鼻涕哭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話說誰?我竟不懂。誰踹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趙姨娘道:「姑娘現踹我,我告訴誰去?」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並不敢。」李紈也忙站起來勸。趙姨娘道:「妳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裡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大年紀,又有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連妳也沒臉,別說是我呀!」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並不敢犯法違理。」一面便坐了,拿賬翻給趙姨娘看,又唸與她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裡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這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收了屋裡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麼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她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恩典;若說辦的不公,那是她糊塗不知福,也只好憑她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麼有臉的地方?一文不賞,我也沒什麼沒臉之處。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個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裡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賤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呢!連姨媽真也沒臉了!」一面說,一面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趙姨娘沒話答對,便說道:「太太疼妳,妳該越發拉扯拉扯我們。妳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我怎麼忘了?叫我怎麼拉扯?這也問他們各人,哪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一個好人用人拉扯呢?」李紈在旁只管勸說:「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她滿心裡要拉扯,口裡怎麼說得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糊塗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麼相干?」趙姨娘氣的問道:「誰叫妳拉扯別人去了?妳不當家,我也不來問妳。妳如今現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妳就多給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妳?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妳們尖酸剋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妳的銀子。明兒等出了閣,我還想妳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翎毛兒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探春沒聽完,已氣的臉白氣噎,越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因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早陞了九省的檢點了,哪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昔按禮尊敬,怎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麼說,每日環兒出去,為麼趙國基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為什麼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是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糊塗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紈急的只管勸,趙姨娘只管還嘮叨。

忽聽有人說:「二奶奶打發平姑娘說話來了。」趙姨娘聽說,方把嘴止住。只見平兒走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又忙問:「妳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沒得空兒。」李紈見平兒進來,因問她:「來做什麼?」平兒笑道:「奶奶說趙姨娘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度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說道:「又好好的添什麼?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下來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妳主子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她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得做人情。妳告訴她: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她添她施恩,等她好了出來,愛怎麼添怎麼添。」平兒一來時,已明白了對半。今聽這一番話,越發會意。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

時值寶釵也從上房中來,探春等忙起身讓坐,未及開口,又有一個媳婦進來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臉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皮床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臉盆;那兩個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並靶鏡脂粉之類。平兒見侍書不在這裡,便忙上來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盆中盥沐。那媳婦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學裡支環爺和蘭哥兒一年的公費。」平兒先道:「妳忙什麼?妳睜著眼看見姑娘洗臉,妳不出去伺候著,倒先回話來。二奶奶跟前,妳也這麼沒眼色來著?姑娘雖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說妳們眼裡都沒姑娘,妳們吃了虧,可別怨我。」唬的那個媳婦忙陪笑說道:「我粗心了!」一面說,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勻臉,一面向平兒冷笑道:「妳遲了一步,沒見還有可笑的。連吳姐姐這麼個辦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來混我們!幸虧我們問她,她竟有臉說忘了。我說她回妳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著妳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兒等她去找。」平兒忙笑道:「她有這麼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折了兩根。姑娘別信她們。那是她們瞅著大奶奶是個菩薩,姑娘又是靦腆小姐,固然是托懶來混。」說著,又向門外說道:「妳們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們再說。」門外的眾媳婦都笑道:「姑娘是個最明白的人,俗語說一人作罪一人當。我們並不敢欺哄主子。如今姑娘是嬌客,若認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平兒冷笑道:「妳們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哪裡照看得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與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

話未說完,寶釵、李紈皆笑道:「好丫頭,真怨不得鳳丫頭偏疼她!本來無可添減的事,如今聽妳一說,倒要找出兩件來斟酌斟酌,不辜負妳這話。」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氣,正要拿她奶奶出氣去,偏她磞了來,說了這些話,叫我也沒主意了。」一面說,一面叫進方才那媳婦來問:「環爺和蘭哥家學裡這一年的銀子,是做哪一項用的?」那媳婦便回說:「一年學裡吃點心或者買紙筆,每位有八兩銀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裡領了月錢的。環哥的是姨娘領二兩;寶玉的是老太太屋裡襲人領;蘭哥兒是大奶奶屋裡領。怎麼學裡每人又有這八兩銀子?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兒起,把這一項免了。平兒回去,告訴妳奶奶,說我的話,把這一條務必免了。」平兒笑道:「早就該免。舊年奶奶原說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那個媳婦只得答應著去了。

就有大觀園中媳婦捧了飯盒來,侍書、素雲早已抬過一張小飯桌來,平兒也忙著上菜。探春笑道:「妳說完了話,幹妳的去罷,在這裡又幫什麼忙?」平兒笑道:「我原沒事,二奶奶打發了我來,一則說話,二則怕這裡人不方便,原叫我幫著妹妹們服侍奶奶、姑娘來了。」探春因問:「寶姑娘的飯怎麼不端來一處吃?」丫鬟們聽說,忙出至廊外,命媳婦們去說:「寶姑娘如今在廳上一處吃,叫她們把飯送了這裡來。」探春聽說,便高聲說道:「妳別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妳們支使她要飯要菜的?連個高低都不知道。平兒這裡站著,叫她叫去。」平兒忙答應了一聲出來,那些媳婦們都悄悄的拉住笑道:「哪裡用姑娘去叫?我們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說,一面用絹子撢台階上的土,說:「姑娘站了這半日,乏了,這太陽地裡歇歇兒罷。」平兒便坐下。

又有茶房裡兩個婆子拿了個坐縟舖下,說:「石頭冷,這是極乾淨的,姑娘將就坐一坐兒罷。」平兒點頭笑道:「多謝。」一個又捧了一碗好茶來,也悄悄笑說:「這不是我們的常用茶,原是預備姑娘們的,姑娘且潤一潤口。」平兒忙欠身接了,因指眾媳婦悄悄說道:「妳們太鬧的不像了。她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她尊重,妳們就藐視欺負她。果然招她動了大氣,不過說她一個粗糙就完了,妳們就現吃不了的虧。她撒個嬌兒,太太也得讓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妳們就這麼大膽子小看她,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磞!」眾人都忙道:「我們何嘗敢大膽了?都是趙姨奶奶鬧的。」平兒也悄悄的道:「罷了!好奶奶們,牆倒眾人推,那趙姨娘原有些顛倒,著三不著四的,有了事就都賴她。妳們素日那眼裡沒人,心術利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點兒的,早叫妳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麼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她一難,好幾次沒落了妳們的口聲。眾人都說她利害,他們都怕她,惟我知道她心裡也就不算不怕妳們呢。前兒我們還議到這裡,再不能依頭順尾,必有兩場氣生。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妳們都錯看了她。二奶奶這些大姑子小姑子裡頭,也就只單怕她五分。妳們這會子倒不把她放在眼裡了!」

正說著,只見秋紋走來,眾人忙趕著問好,又說:「姑娘且歇一歇,裡頭擺飯呢。等撤下桌子來,再回話去。」秋紋笑道:「我比不得妳們,我哪裡等得?」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平兒忙叫:「快回來!」秋紋回頭,見了平兒,笑道:「妳又在這裡充什麼外圍子的防護?」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兒縟上。平兒悄問:「回什麼?」秋紋道:「問一問寶玉的月錢,我們的月錢,多早晚才領?」平兒道:「這什麼大事。妳快回去告訴襲人,說我的話:憑有什麼事,今兒都別回。若回一件,管駁一件;回一百件,管駁一百件。」秋紋聽了,忙問道:「這是為什麼?」平兒與眾媳婦等都忙告訴她原故,又說:「正要找幾件利害事與有體面的人來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做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磞在這釘子上?妳這一去說了,她們若拿你們也作一二件榜樣,又礙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們作一二件,人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仗著老太太、太太的威勢就怕,不敢惹,只拿著軟的做鼻子頭。』妳聽聽罷,二奶奶的事,她還要駁兩件,才壓得眾人口聲呢!」秋紋聽了,伸了伸舌頭,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裡,沒得燥一鼻子灰,趁早知會他們去。」說著,便起身走了。

接著寶釵的飯至,平兒忙進來服侍。那時趙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飯,寶釵面南,探春面西,李紈面東。眾媳婦皆在廊下靜候,裡頭只有她們緊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別人一概不敢擅入。這些媳婦們都悄悄的議論說:「大家省事罷!別安著沒良心的主意。連吳大娘才都討了沒意思,咱們又是什麼有臉的?」都一邊悄議,等飯完回事。

此時裡面唯聞微嗽之聲,不聞碗箸之響。一時,只見一個丫頭將簾籠高揭,又有兩個將桌抬出。茶房內早有三個丫頭,捧著三盆水。見飯桌已出,三人便進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並漱盂來,方有侍書、素雲、鶯兒三個,每人用茶盤捧了三蓋碗茶進去。一時等她三人出來,侍書命小丫頭子們:「好生伺候著,我們吃了飯來換妳們,可又別偷坐著去。」眾媳婦們方慢慢的安分回事,不敢像先前輕慢疏忽了。探春氣方漸平,因向平兒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妳奶奶商議,如今可巧想起來。妳吃了飯快來,寶姑娘也在這裡,咱們四個人商議了,再細細的問妳奶奶可行可止。」平兒答應回去。

鳳姐因問:「為何去了這半日?」平兒便笑著將方才的原故細細說與她。鳳姐兒聽了笑道:「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她不錯。只可惜她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子裡。」平兒笑道:「奶奶也說糊塗話了。她便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她,不和別的一樣看待麼?」鳳姐兒嘆道:「妳哪裡知道,雖然正出庶出是一樣,但只女孩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說親的時候,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強百倍呢!將來不知哪個沒造化的,挑正庶誤了事呢?也不知哪個有造化的,不挑正庶出的得了去。」說著,又向平兒笑道:「妳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背地裡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背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裡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有大小事兒,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曲,家下人也抱怨剋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平兒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兩三個小爺,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

鳳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裡,倒也夠了。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體己東西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下兩三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七八千銀子。環哥兒娶親有限,花上三千兩銀子。若不夠,哪裡省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的事出來,一應都是全有的,不過零碎雜項便費些,滿破三五千兩。如今再省儉些,陸續就夠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咱們且別慮後事,妳且吃了飯,快聽她們商議些什麼。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裡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裡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兒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炕讓他鑽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裡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那裡就不服。再者林妹妹和寶姑娘她倆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們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她。倒只剩了三姑娘一個,心裡嘴裡都也來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她,雖然臉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裡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比不得環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兒,早攆出去了!如今她既有這主意,正該和她協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她這一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與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回退步,回頭看看。再要窮追苦剋,人恨極了,他們笑裡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她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還有一件,我雖知妳極明白,恐怕妳心裡挽不過來,如今囑咐妳:她雖是姑娘家,她心裡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她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了一層。如今俗語說擒賊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她要駁我的事,妳可別分辯,妳只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她一強,就不好了。」

平兒不等說完,便笑道:「妳太把人看糊塗了!我才已經行在先了,這會子又反囑咐我。」鳳姐兒笑道:「我恐怕妳心裡眼裡只有了我,一概沒有別人,不得不囑咐妳。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這不是妳又急了,滿嘴裡妳我起來了!」平兒道:「偏說妳,妳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嚐過的不成?」鳳姐兒笑道:「妳這小蹄子,要掂多少過才罷?看我病的這個樣兒,還來嘔我呢!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說著,丰兒等三四個小丫頭子進來,放小炕桌。鳳姐只吃燕窩粥,兩碟精緻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暫減去。丰兒便將平兒的四樣分例菜端至桌上,與平兒盛了飯來。平兒屈一膝於炕沿之上,半身猶立於炕下,陪鳳姐兒吃了飯,伏侍漱口畢,囑咐了丰兒些話,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人已散出。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6:03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賢寶釵小惠全大體

話說平兒陪著鳳姐吃了飯,伏侍盥漱畢,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只有丫鬟婆子一個個都在窗下聽候。平兒進入廳中,她姐妹姑嫂三人正商議些家務,說的便是年內賴大家請吃酒,他家花園中事故。見她來了,探春便命她腳踏上坐了,因說道:「我想的事,不為別的,只想著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又是二兩的事。我想咱們一月已有二兩月銀,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可不是又同剛才學裡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這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妳奶奶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呢?」平兒笑道:「這有個原故: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該有分例,每月每處買辦買了,令女人們交送我們收管,不過預備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沒有個我們天天各人拿著錢,找人買這些去的。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人按房交給我們。至於姑娘們每月的這二兩,原不是為買這些的,為的是一時當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閒,姑娘們偶然要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不過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意思。如今我冷眼看著,各房裡我們的姐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

探春、李紈都笑道:「妳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沒有的,只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哪裡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還得現買。就用二兩銀子,另叫別人的奶媽子的弟兄兒子買來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麼法子?」平兒便笑道:「買辦買的是哪東西,別人買了好的來,買辦的也不依他,又說他使壞心,要奪他的買辦。所以他們寧可得罪了裡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要是姑娘們使了奶媽子們,他們也就不敢說閑話了。」探春道:「因此我心裡不自在,錢費了兩起,東西又白丟一半。不如竟把買辦的這一項每月蠲了為是,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裡往賴大家去,妳也去的,妳看他那小園子比咱們這個如何?」平兒笑道:「還沒有咱們這一半大,樹木花草也少多著呢。」探春道:「我因和她們家的女孩兒說閑話兒,她說這園子除它們帶的花兒,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褲之談!妳們雖是千金,原不知道這些事,但只妳們也都唸過書,識過字的,竟沒看見過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的文麼?」探春笑道:「雖也看過,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哪裡真是有的?」寶釵道:「朱子都行了虛比浮詞了?那句句都是有的。妳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慾薰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妳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連孔子也都看虛了呢!」探春笑道:「妳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姬子書?當日姬子有云:『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竊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斷章取義,唸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難為妳是個聰明人,這大節目正事竟沒經歷。」李紈笑道:「叫人家來了,又不說正事,妳們且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三人取笑了一回,便仍談正事。

探春又接著說道:「咱們這個園子,只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來,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事;若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有許多值錢的東西,任人作賤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園子裡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老成本分,能知園圃的,派她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她們交租納稅,只問她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麼。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致作賤,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成年家在園中辛苦;四則也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並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餘,以補不足,未為不可。」寶釵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聽如此說,便點頭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飢饉矣。」李紈道:「好主意!果然這麼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園子有人打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們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

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子裡住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兒去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口。」寶釵忙走過來,摸著她的臉笑道:「妳張開嘴,我瞧瞧妳的牙齒舌頭是什麼做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妳說了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兒。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說妳們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說一套話出來,妳就有一套話回奉,總是三姑娘想的到的,妳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們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妳們想想這話,要果真交給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是不敢講究,天天和小姑娘們就吵不清。她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她們奶奶就不是和咱們好,聽她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

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氣,聽她來了,忽然想起她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她更生氣了。誰知她來了,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憐的。接著又說了那些話,不說她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句話,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又傷起心來。我細想:我一個女孩兒家,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我哪裡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內說到這裡,不免又流下淚來。李紈等見她說的懇切,又想她素日趙姨娘每生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也都不免流下淚來,都忙勸她:「趁今兒清淨,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託一場。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麼。」平兒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說誰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雖如此說,也須得回妳奶奶一聲兒。我們這裡搜剔小利,已經不當,皆因妳奶奶是個明白人,我才這樣行。若是糊塗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她的乖的似的。豈可不商議了行呢?」平兒笑道:「這麼著,我去告訴一聲兒。」說著去了。

半日方回來,笑道:「我說是白走了一趟。這樣好事,奶奶豈有不依的!」探春聽了,便和李紈命人將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家參度,大概定了幾個人。又將她們一起傳來,李紈大概告訴給她們。眾人聽了無不願意。也有說:「那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裡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玩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探春才要說話,人回:「大夫來了,進園瞧史姑娘去。」眾婆子只得去領大夫。平兒忙說:「單妳們,有一百也不成個體統。難道沒有兩個管事的頭腦兒帶進大夫來?」回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她兩個在西南角上聚錦門等著呢。」平兒聽說,方罷了。

眾婆子去後,探春問寶釵:「如何?」寶釵笑答道:「幸於始者怠於終,善其辭者嗜其利。」探春聽了,點頭稱讚,便向冊上指出幾個來與她三個人看。平兒忙去取筆硯來。她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所有的竹子交與她。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種莊稼的,稻香村一帶,凡有菜蔬稻稗之類,雖是玩意兒,不必認真大治大耕,也須得她去再細細按時加些植養,豈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院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息之物。」李紈笑道:「蘅蕪院裡更利害!如今香料舖並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只說春夏兩季的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朵兒?還有一帶籬笆上的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花、藤花,這幾色花草,乾了賣到茶葉舖藥舖去,也值好些錢。」探春笑著點頭兒,又道:「只是弄香草的沒有在行的人。」平兒忙笑道:「跟寶姑娘的鶯兒她媽,就會弄這個的。上回她還採了些曬乾了,編成花籃葫蘆給我玩呢。姑娘倒忘了麼?」

寶釵笑道:「我才讚妳,妳倒來捉弄我了。」三人都詫異問道:「這是為何?」寶釵道:「斷斷使不得。妳們這裡多少得用的人,一個個閑著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我倒替妳們想出一個人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她就是焙茗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她又和我們鶯兒的媽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她有不知的,不用咱們說給她,就找鶯兒的娘去商量了。哪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哪一個,這是她們私情兒,有人說閑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如此一行,妳們辦的又公道,於事又妥當。」李紈、平兒都道:「很是。」探春笑道:「雖如此,只怕她們見利忘義呢。」平兒笑道:「不相干。前日鶯兒還認了葉媽作乾娘,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很呢。」探春聽了,方罷了。又共斟酌出幾個人來,俱是她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

一時婆子們來回大夫已去,將藥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外邊去取藥,監派調服;一面探春與李紈明示諸人,某人管某處。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餘者任憑妳們採取去取利,年終算賬。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終算賬,歸錢時自然歸到賬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裡又剝一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件事,派了妳們,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裡有氣只說不出來。妳們年終去歸賬,他還不捉弄妳們等什麼?再者,這一年間,管什麼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每常的舊規,人所共知的。如今這園子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的手,每年歸賬,竟歸到裡頭來才好。」

寶釵笑道:「依我說,裡頭也不用歸賬,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事了。不如問他們誰領一分的,他就攬一宗事去。不過是園裡的人動用。我替你們算出來了,有限的幾宗事,不過是頭油、脂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笤帚、笸簸、撣子,並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賬房去領錢。妳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得下四百多銀子。」寶釵笑道:「卻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打租的房子也能多買幾間,薄沙地也可以添幾畝了。雖然還有敷餘,但他們既辛苦了一年,也要他們剩些,粘補自家。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亦不可太過,要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像。所以這麼一行,外頭賬房裡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得很艱難了;他們裡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園子裡花木,也可以每年滋生些;就是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味要省時,哪裡搜尋不出幾個錢來?凡有些餘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裡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如今這園子裡幾十個老媽媽們,若只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她們只供給這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了這個之外,每人不論有餘無餘,只叫她拿出若干吊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這些園中的媽媽們。她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都在園中照料。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重活計,都是她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裡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索性說破了,妳們只顧了自己寬裕,不分與她們些,她們雖不敢明怨,心裡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妳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妳們有冤還沒處訴呢!叫她們也沾帶些利息,妳們有照顧不到的,她們就替妳們照顧了。」

眾婆子聽了這個議論,又去了帳房受轄制,又不與鳳姐兒去算帳,一年不過多拿出若干吊錢來,個個歡喜異常,都齊聲說:「願意!強如出去被他們揉搓著,還得拿出錢來呢!」那不得管地的,聽了每年終無故得錢,更都喜歡起來,口內說:「她們辛苦收拾,是該剩些錢粘補的,我們怎麼好穩吃三注呢?」寶釵笑道:「媽媽們也別推辭了,這原是分內應當的。妳們只要日夜辛苦些,別躲懶縱放人吃酒賭錢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妳們也知道,我姨娘親口囑託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閑,別的姑娘又小,託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妳奶奶又多病,家務也忙,我原是個閑人,便是個街坊鄰居,也要幫著些,何況是姨娘託我,講不起眾人嫌我。倘或我只顧沽名釣譽的,那時酒醉賭輸,再生出事來,我怎麼見姨娘?妳們那時候後悔也遲了,就連妳們素昔的老臉也都丟了。這些姑娘們,這麼一所大花園子,都是妳們照管著,皆因看的妳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蹈矩,原該大家齊心顧些體統。妳們反縱放別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聽見了,教訓一場猶可。倘或被那幾個管家娘子聽見了,她們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導妳們一場,妳們這年老的反受了小的教訓。雖是她們是管家,管得著妳們,何如自己有些體面,她們如何得來作賤呢!所以我如今替妳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為的是大家齊心,把這園裡周全得謹謹慎慎的,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裡豈不敬服?也不枉替妳們籌畫些進益了。妳們去細細想想這話。」眾人都歡喜說:「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這麼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剛說著,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府裡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說著便將禮單送上來。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疋。上用染色緞十二疋。上用各色紗十二疋。上用宮綢十二疋。宮用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匹。」李紈、探春看過,說:「用上等封兒賞他。」因又命人去回了賈母。賈母便命人叫李紈、探春、寶釵等都過來,將禮物看了。李紈收過一邊,吩咐內庫上人說:「等太太回來看了再收。」賈母因說:「這甄家又不與別家相同。上等封兒賞男人。只怕展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預備下尺頭。」一語未了,果然人回:「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賈母聽了,忙命人帶進來。

那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紀,穿帶之物皆比主子不大差別。請安問好畢,賈母便命拿了四個腳踏來。她四人謝了坐,等著寶釵等坐了,方都坐下。賈母便問:「多早晚進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說:「昨兒進的京,今兒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去了,所以叫奴才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賈母笑問道:「這些年沒進京,也不想到就來。」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喚進京的。」賈母問道:「家眷都來了?」四人回說:「老太太和哥兒、兩位小姐,並別位太太都沒來,就只太太帶了三姑娘來了。」賈母道:「有了人家沒有?」四人回道:「還沒有呢。」賈母笑道:「妳們大姑娘和二姑娘這兩家,都和我們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們有信回去說,全虧府上照看。」賈母笑道:「什麼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親,原應當的。妳們二姑娘更好,不自尊大,所以我們才走的親密。」四人笑道:「這是老太太過謙了。」

賈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四人回說:「也跟著老太太呢。」賈母道:「幾歲了?」又問:「上學不曾?」四人笑說:「今年十三歲。因長的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賈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叫什麼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賈母笑向李紈道:「偏也叫個寶玉!」李紈等忙欠身笑道:「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個小名兒之後,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哪位親友家也倒像有一個的,只是這十來年沒進京來,卻記不真了。」賈母笑道:「那就是我的孫子。──人來。」眾媳婦丫頭答應了一聲,走進幾步,賈母笑道:「園裡把咱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位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

眾媳婦聽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了我們一跳!要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只當我們的寶玉後趕著也進了京呢。」一面說,一面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也笑問個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兒相仿了。」賈母笑道:「哪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醜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齊整,這也沒有什麼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兒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笑問怎麼。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道了。若是我們那一位,只說我們糊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姐妹等忍不住都失聲笑出來。

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著。不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也因為他一則生的得人意兒;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還周到,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裡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他一味只管沒裡沒外,不給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了。」四人聽了,都笑道:「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客,規矩禮數,比大人還有趣,所以無人見了不愛,只說為什麼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裡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偏會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任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這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鑽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一語未了,人回:「太太回來了。」王夫人進來,問過安,她四人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賈母便命:「歇歇去罷。」王夫人親捧過茶,方退出去。四人告辭了賈母,便往王夫人處來,說了一會子家務,打發她們回去,不必細說。

這裡賈母喜的逄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都一般行景。眾人都想著天下的世宦人家,同名的這也很多,祖母溺愛孫子也是常情,不是什麼罕事,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獃公子的心性,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後至園中去看湘雲病去,湘雲因說他:「你放心鬧罷,先是『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了。鬧利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個去。」寶玉道:「哪裡的謊話,妳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湘雲道:「怎麼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也是有的事嗎?」湘雲道:「怎麼匡人看見孔子,只當是陽虎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虎雖同貌,卻不同名;藺與司馬雖同名,而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湘雲沒了話答對,因笑道:「你這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干!」說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也似必有;若說必有?又並無目睹。」心中悶悶,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昏昏睡去,竟到一座花園之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竟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忽然那邊來了幾個女孩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干人?」只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麼跑到這裡來?」寶玉只當是說他,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哪位世交的花園?姐姐們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們家的寶玉。他生的也還乾淨,嘴兒也倒乖覺。」寶玉聽了,忙道:「姐姐們這裡,也竟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年消災,我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哪裡遠方來的小廝,也亂叫起來!仔細你的臭肉,不打爛了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子說了話,把咱們薰臭了!」說著,一逕去了。

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荼毒我,她們如何竟這樣的?莫不真也有我一樣個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順步走到了一所院內。寶玉又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竟還有這麼一個院落?」忽上了台階,進入屋內,只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幾個女兒做針線,或有嬉笑玩耍的。只見榻上那個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麼?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大花園子裡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哪裡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笑道:「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的!」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唬的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寶玉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哪裡?」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自恍惚,因向門外指道:「才去不遠。」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裡照的你的影兒。」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丫鬟捧過漱盂茶鹵來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屋裡不可多有鏡子,人小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做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裡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困倦,哪裡想的到放它?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先躺下瞧著影兒玩來著,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的。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來呢?不如明兒挪進床來是正經。」

一語未了,只見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不知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7:25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話說寶玉聽說王夫人喚他,忙至前邊來,原來是王夫人要帶他拜甄夫人去。寶玉自是歡喜,忙去換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邊。見甄家的形景,自與榮寧不甚差別,或有一二稍盛的。細問,果有一寶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因晚間回家來,王夫人又吩咐預備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戲,請過甄夫人母女。後二日她母女便不作辭,回任去了,無話。

這日寶玉因見湘雲漸愈,然後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因紫鵑正在迴廊上手裡做針線,便上來問她:「昨日夜裡咳嗽的可好些?」紫鵑道:「好些了。」寶玉笑道:「阿彌陀佛!寧可好了罷。」紫鵑笑道:「你也唸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急亂投醫了。」一面說,一面見她穿著彈墨綾薄棉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她身上抹了一抹,說道:「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裡坐著的,時氣又不好,妳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賬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候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進來瞧她,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的房裡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像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發了一回獃,因祝媽正在那裡刨土種竹,掃竹葉子。頓覺一時魂魄失守,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獃了一頓飯的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好。偶值雪雁從王夫人屋裡取了人參來,從此經過,忽扭頭看見桃花樹下石上一人,手托著腮頰,正出神呢。不是別人,卻是寶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春天凡有殘疾的人肯犯病,敢是他也犯了獃病了?」一邊想,一邊就走過來,蹲下笑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呢?」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妳又做什麼來找我?妳難道不是女兒?她既防嫌,不許妳們理我,妳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妳快家去罷。」雪雁聽了,只當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屋裡。

黛玉未醒,將人參交與紫鵑。紫鵑因問她:「太太做什麼呢?」雪雁道:「也歇中覺呢,所以等了這半日。姐姐妳聽笑話兒: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釧兒姐姐坐在下屋裡說話兒,誰知趙姨奶奶招手兒叫我。我只當有什麼話說,原來她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給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兒送殯去。跟她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兒沒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綾子襖兒。我想她們一般也有兩件子的,往這地方去,恐怕弄壞了,自己的捨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穿。借我的,弄壞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她素日有什麼好處到咱們跟前,所以我說我的衣裳簪環,都是姑娘叫紫鵑姐姐收著呢。如今先得去告訴她,還得回姑娘,費多少事,別誤了您老人家出門,不如再轉借罷。」紫鵑笑道:「妳這個小東西,倒也巧。妳不借給她,妳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著妳。她這會子就去呀,還是等明日一早才去呢?」雪雁道:「這會子就去,只怕此時已去了。」紫鵑點頭。雪雁道:「只怕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裡哭呢!」紫鵑聽了,忙問:「在哪裡?」雪雁道:「在沁芳亭後頭桃花底下呢。」紫鵑聽了,忙放下針,又囑咐雪雁:「好生聽叫。要問我,答應我就來。」說著,便出了瀟湘館,一逕來尋寶玉。

走至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那麼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賭氣跑了這風地裡來哭,弄出病來還了得!」寶玉忙笑道:「誰賭氣了!我因為聽妳說的有理,我想妳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到這裡,自己傷起心來了。」紫鵑也便挨他坐著。寶玉笑道:「方才對面說話,妳還走開,這會子怎麼又來挨著我坐?」紫鵑道:「你都忘了?幾日前,你們姐兒兩個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進來,我才聽見她不在家,所以我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她才說了一句『燕窩』,就不說了,總沒提起,我正想著問你。」寶玉道:「也沒什麼要緊,不過我想著寶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窩,又不可間斷,若只管和她要,也太托實。雖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經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個風聲,只怕老太太和鳳姐姐說了。我要告訴她,竟沒告訴完。如今我聽見一日給妳們一兩燕窩,這也就完了。」紫鵑道:「原來是你說了,這又多謝你費心。我們正疑惑,老太太怎麼忽然想起來叫人每一日送一兩燕窩來呢?這就是了。」

寶玉笑道:「這要天天吃慣了,吃上二三年就好了。」紫鵑道:「在這裡吃慣了,明年家去,哪裡有這閑錢吃這個?」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忙問:「誰家去?」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去。」寶玉笑道:「妳又說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爹姑母,無人照看才接了來的。明年回去找誰?可見撒謊了。」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獨是大家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個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她年小,雖有伯叔,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香人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給親戚落得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遲則秋天,這裡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了。前日夜裡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玩的東西,有她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她;她也將你送她的打點在那裡呢!」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

紫鵑看他怎麼回答,等了半天,見他只不作聲,才要再問,忽見晴雯找來說:「老太太叫你呢。誰知在這裡。」紫鵑笑道:「他這裡問姑娘的病症,我告訴了他半天,他只不信,妳倒拉他去罷。」說著,自己便走回房去了。晴雯見他獃獃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慌起來了,只說時氣所感,熱身被風撲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得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眾人見他這樣,一時忙亂起來,又不敢造次去回賈母,先要差人去請李嬤嬤來。一時李嬤嬤來了,看了半天,問他幾句話,也無回答。用手向他脈上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著力掐了兩下,掐的指印如許來深,竟也不覺疼。李嬤嬤只說了一聲:「可了不得了!」呀的一聲,便摟著放聲大哭起來。急的襲人忙拉她說:「您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訴我們去回老太太、太太去。您老人家怎麼先哭起來?」李嬤嬤搥床倒枕的說:「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襲人因她年老多知,所以請她來看,如今見她這般一說,都信以為實,也哭起來了。

晴雯便告訴襲人方才如此這般,襲人聽了,便忙到瀟湘館來,見紫鵑正伏侍黛玉吃藥,也顧不得什麼,便走上來問紫鵑道:「妳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麼?妳瞧瞧他去!妳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說著,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見襲人滿面急怒,又有淚痕,舉止大變,更不免也著了忙,因問怎麼了?襲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麼話,那個獃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嬤嬤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連李嬤嬤都說不中用了,那裡放聲大哭,只怕這會子都死了!」黛玉一聽此言,李嬤嬤乃久經老嫗,說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所服之藥一口嘔出,抖腸搜肺、炙胃扇肝的,啞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髮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搥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鵑道:「妳不用搥!妳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紫鵑哭道:「我並沒說什麼,不過是說了幾句玩話,他就認真了。」襲人道:「妳還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玩話認了真?」黛玉道:「妳說了什麼話?趁早兒去解說,他只怕就醒過來了。」紫鵑聽說,忙下床,同襲人到了怡紅院。

誰知賈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裡了。賈母一見了紫鵑,便眼內出火,罵道;「妳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什麼?」紫鵑忙道:「並沒敢說什麼,不過說了幾句玩話兒。」誰知寶玉見了紫鵑,方「哎呀」了一聲,哭出來了。眾人一見,都放下心來。賈母便拉住紫鵑,只當她得罪了寶玉,所以拉住紫鵑命她賠罪。誰知寶玉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也帶了去!」眾人不解,細問起來,方知紫鵑說要回蘇州去,一句玩話引出來的。賈母流淚道:「我當有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又向紫鵑道:「妳這孩子,素日是個伶俐聰敏的,妳又知道他有個獃根子,平白的哄他做什麼?」薛姨媽勸道:「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姐妹兩個一處長得這麼大,比別的姐妹更不同。這會子熱刺刺的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這並不是什麼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萬安,吃一兩劑藥就好了。」

正說著,人回:「林之孝家的,賴大家的,都來瞧哥兒來了。」賈母道:「難為她們想著,叫她們來瞧瞧。」寶玉聽了一個「林」字,便滿床鬧起來,說:「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她們來了,快打出去罷!」賈母聽了,也忙說:「打出去罷!」又忙安慰說:「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再沒人來接她,你只管放心罷!」寶玉哭道:「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了。」賈母道:「沒姓林的來,凡姓林的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眾人:「以後別叫林之孝家的進園來,妳們也別說『林』字兒,孩子們!你們聽了我這句話罷。」眾人忙答應了,又不敢笑。一時寶玉又一眼看見了十錦隔子上陳設的一支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說:「那不是接她們來的船來了?灣在那裡呢!」賈母忙命人拿下來。襲人忙拿下來。寶玉伸手要,襲人遞過去,寶玉便掖在被中,笑道:「這可去不成了!」一面說,一面死拉著紫鵑不放。

一時人回:「大夫來了。」賈母忙命快進來。王夫人、薛姨媽、寶釵等暫避入裡間。賈母便端坐在寶玉身旁。王太醫進來,見許多的人,忙上來請了賈母的安,拿了寶玉的手,診了一回。那紫鵑少不得低了頭,王太醫也不解何意,起身說道:「世兄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別,有氣血虧柔飲食不能鎔化痰迷者,有怒惱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係急痛所致,不過一時壅蔽,較別的似輕些。」賈母道:「你只說怕不怕,誰和你背醫書呢!」王太醫忙躬身笑說:「不妨,不妨。」賈母道:「果真不妨?」王太醫道:「實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賈母道:「既這麼著,請外頭坐,開了方兒。吃好了呢,我另外預備謝禮,叫他親自捧了,送去磕頭;要耽誤了,我打發人去拆了太醫院的大堂。」王太醫只躬身陪笑說:「不敢,不敢。」他原聽說另具上等謝禮命寶玉去磕頭,故滿口說「不敢」,並未聽見賈母後來說拆太醫院之戲語,猶說不敢,賈母與眾人反倒笑了。一時按方煎藥,藥來服下,果覺比先安靜。

無奈寶玉只不肯放紫鵑,只說:「她去了,就是要回蘇州去了。」賈母、王夫人無法,只得命紫鵑守著他,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不時遣雪雁來探消息。這晚間寶玉稍安,賈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還遣人來問幾次信。李嬤嬤帶宋媽等幾個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鵑、襲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時寶玉睡去,必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說有人來接。每一驚時,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彼時賈母又命將祛邪守靈丹及開竅通神散各樣上方秘製諸藥,按方飲服,次日又服了王太醫的藥,漸次好起來。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回去,故意作佯狂之態。紫鵑自那日也著實後悔,如今日夜辛苦,並沒有怨意。襲人心安神定,因和紫鵑笑道:「都是妳鬧的,還得妳來治。也沒見我們這位獃爺,聽見風兒就是雨,往後怎麼好!」暫且按下。

且說此時湘雲之症已愈,天天過來瞧看,見寶玉明白了,便將他病中狂態形容給他瞧,引得寶玉自己伏枕而笑。原來他起先那樣,竟是不知的,如今聽人說,還不信。無人時,紫鵑在側,寶玉又拉她的手,問道:「妳為什麼唬我?」紫鵑道:「不過是哄你玩罷咧,你就認起真來。」寶玉道:「妳說的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話呢?」紫鵑笑道:「那些話都是我編的。林家真沒了人了;縱有也是極遠的族中,也都不在蘇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縱有人來接,老太太也必不叫她去。」寶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鵑笑道:「果真的不依?只怕是嘴裡的話。你如今也大了,連親也定下了,過二三年再娶了親,你眼睛裡還有誰了。」寶玉聽了,又驚問:「誰定了親?定了誰?」紫鵑笑道:「年裡我就聽見老太太說要定了琴姑娘呢。不然,那麼疼她?」寶玉笑道:「人人只說我傻,妳比我更傻!不過是句玩話,她已經許給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她,我還是這個形景了?先是我發誓賭咒,砸這撈什子,妳都沒勸過嗎?我瘋瘋顛顛的幾日才好了,妳又來慪我!」一面說,一面咬牙切齒的,又說道:「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妳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煙,一陣大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一面說,一面又滾下淚來。

紫鵑忙上來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淚,又忙笑解道:「你不用著急。這原是我心裡著急,才來試你。」寶玉聽了,更又詫異,問道:「妳又著什麼急?」紫鵑笑道:「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偏她又和我極好,比她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我如今心裡卻愁她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她去的。我是合家在這裡,我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長;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說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寶玉笑道:「原來是妳愁這個,所以妳是傻子 從此後再別愁了。我告訴妳一句打躉兒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紫鵑聽了,心下暗暗籌畫。

忽有人回:「環爺、蘭哥兒來問候。」寶玉道:「就說難為他們,我才睡了,不必進來。」婆子答應去了。紫鵑笑道:「你也好了,該放我回去瞧瞧我們那一個去了。」寶玉道:「正是這話。我昨夜就要叫妳去,偏又忘了。我已經大好了,妳就去罷。」紫鵑聽說,方打疊舖蓋粧奩之類。寶玉笑道:「我看見妳文具兒裡頭有兩三面鏡子,妳把那面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在枕頭旁邊,睡著好照,明兒出門帶著也輕巧。」紫鵑聽說,只得與他留下。先命人將東西送過去,然後別了眾人,自回瀟湘館來。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7:43

黛玉近日聞得寶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了些病,多哭幾場。今見紫鵑來了,問其原故,已知大癒,仍遣琥珀去伏侍賈母。夜間人靜後,紫鵑已寬衣臥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這麼病起來。」黛玉不答。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裡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妳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麼蛆!」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妳愁了這幾年了。又沒個父母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做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哪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就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憐新棄舊反目成仇的,多著呢!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像姑娘這樣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罷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沒聽見俗語說的『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黛玉聽了,便說道:「這丫頭今兒可瘋了!怎麼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人?我明兒必回老太太,退回妳去,我不敢要妳了。」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妳心裡留神,並沒叫妳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什麼好處。」說著,竟自己睡了。黛玉聽了這話,口內雖如此說,心內未嘗不傷感,待她睡了,便直哭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個盹兒。次日,勉強盥漱了,吃了些燕窩粥。便有賈母等親來看視了,又囑咐了許多話。

目今是薛姨媽的生日,自賈母起,諸人皆有祝賀之禮,黛玉也只得備了兩色針線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戲,請賈母與王夫人等。獨有寶玉與黛玉二人不曾得去。至晚散時,賈母等順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了。次日,薛姨媽家又命薛蝌陪諸夥計吃了一天酒。連忙了三四天,方才完結。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說與薛蟠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糟塌了人家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因謀之於鳳姐兒。鳳姐兒笑道:「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等我慢慢謀。」

因賈母去瞧鳳姐兒,鳳姐兒便和賈母說:「薛姨媽有一件事要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啟齒。」賈母忙問何事?鳳姐兒便將求親一事說了。賈母笑道:「這有什麼不好啟齒的,這是極好的好事,等我和妳婆婆說,沒有不依的。」因回房來,即刻就命人叫了邢夫人過來,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錯,且現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賈母又做保山。將計就計,便應了。賈母十分喜歡,忙命人請了薛姨媽來,二人見了,自然有許多謙辭。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訴邢忠夫婦。他夫婦此來原是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極口的說:「妙極。」賈母笑道:「我最愛管閑事,今兒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謝媒錢?」薛姨媽笑道:「這是自然的。縱抬了整萬銀子來,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還得一位主親才好。」賈母笑道:「別的沒有,我們家折腿爛手的人還有兩個。」說著,便命人去叫過尤氏婆媳二人來。賈母告訴她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賈母吩咐道:「咱們家的規矩,妳是盡知的,從沒有兩親家爭禮爭面的。如今妳算替我在當中料理,不可太省,也不可太費,把他兩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應了。薛姨媽喜之不盡,回家命寫了請帖,補送過寧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無奈賈母親自囑咐,只得應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倒還易說。這且不在話下。

如今薛姨媽既定了邢岫煙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煙去住,賈母因說:「這又何妨?兩個孩子又不能見面,就是姨太太和她一個大姑子,一個小姑子,又何妨?況且都是女孩兒,正好親近些呢。」邢夫人方罷。

那薛蝌、岫煙二人,前次途中曾有一面之遇,大約二人心中皆如意,只是那岫煙未免比先時拘泥了些,不好和寶釵姐妹共處閑談,又兼湘雲是個愛取笑的,更覺不好意思。幸她是個知書達禮的,雖是女兒,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寶釵自那日見她起,想她家業貧寒;二則別人的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獨她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於女兒分上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老實人,連她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管到她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她又不與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體貼接濟,也不敢叫邢夫人知道,也恐怕人多心閑話之故。如今卻是眾人意料之外,奇緣作成這門親事。岫煙心中先取中寶釵,有時仍與寶釵閑話,寶釵仍以姐妹相呼。

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寶釵含笑喚她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塊石壁後,寶釵笑問她:「這天還冷的很,妳怎麼倒全換了夾的了?」岫煙見問,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姐姐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岫煙道:「她倒想著不錯日子給的。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道: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麼,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她的東西,她雖不說什麼,她那些媽媽丫頭,哪一個是省事的?哪一個是嘴裡不尖的?我雖在那屋裡,卻不敢很使喚她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錢出來,給她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兒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費。」

寶釵聽了,愁眉嘆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後年才進來。若是在這裡,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妳的事,離了這裡就完了。如今不先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兩年,我又怕妳熬煎出病來。等我和媽再商議。」寶釵又指她裙上一個璧玉珮問道:「這是誰給妳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寶釵點頭道:「她見人人皆有,獨妳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一個,這是她聰明細緻之處。」岫煙又問:「姐姐此時哪裡去?」寶釵道:「我到瀟湘館去。妳且回去,把那當票子叫丫頭送來我那裡,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給妳去,早晚好穿。不然,風閃著還了得!但不知當在哪裡了?」岫煙道:「叫做什麼恒舒,是鼓樓西大街的。」寶釵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夥計們倘或知道了,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來了。』」岫煙聽說,便知是他家的本錢,也不答言,紅了臉,一笑走開。

寶釵也就往瀟湘館來,恰正值她母親也來瞧黛玉,正說閑話呢。寶釵笑道:「媽多早晚來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媽道:「我這幾日忙,總沒來瞧瞧寶玉和她,所以今兒瞧他兩個,都也好了。」黛玉忙讓寶釵坐了,因向寶釵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拿著姨媽和大舅母說起,怎麼又做一門親家。」薛姨媽道:「我的兒,妳們女孩兒家哪裡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預先注定,暗裡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哪怕隔著海呢,若有姻緣的,終久有機會作成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願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比如妳姐妹兩個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寶釵道:「惟有媽說動話就拉上我們!」一面說,一面伏在母親懷裡,笑說:「咱們走罷。」黛玉笑道:「妳瞧瞧!這麼大了,離了姨媽,她就是個最老道的;見了姨媽,她就撒嬌兒。」薛姨媽將手摩弄著寶釵,向黛玉嘆道:「妳這姐姐,就和鳳哥兒在老太太跟前一樣。著了正經事,就有話和她商量。沒有了事,幸虧她開我的心,我見了她這樣,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聽說,流淚嘆道:「她偏在這裡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形容我。」寶釵笑道:「媽媽,您瞧她這輕狂樣兒,倒說我撒嬌兒!」薛姨媽道:「也怨不得她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又摩娑著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妳見我疼妳姐姐,妳傷心,不知我心裡更疼妳呢!妳姐姐雖沒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妳強了。我常和妳姐姐說,心裡很疼妳,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這裡人多嘴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妳無依靠,為人做人配人疼;只說我們看著老太太疼妳,我們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媽既這麼說,我明白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就是假意疼我。」薛姨媽道:「妳不厭我,就認了。」寶釵忙道:「認不得的。」黛玉道:「怎麼認不得?」寶釵笑道:「我且問妳,我哥哥還沒定親事,為什麼反將邢妹妹先說給我兄弟了?是什麼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屬相生日不對,所以先說與兄弟了。」寶釵笑道:「不是這樣。我哥哥已經相準了,只等來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來。我說妳認不得娘的,細想去。」說著,便和她母親擠眼兒發笑。黛玉聽了,便一頭伏在薛姨媽身上,說道:「姨媽不打她,我不依!」薛姨媽摟著她笑道:「妳別信妳姐姐的話,她是和妳玩呢。」寶釵笑道:「真個媽媽明日和老太太求了,聘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攏上來要抓她,口內笑說:「妳越發瘋了!」薛姨媽忙笑勸,用手分開方罷。

又向寶釵道:「連邢姑娘我還怕你哥哥糟塌了她,所以給你兄弟,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兒老太太要把妳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門子好親事。前兒我說定了邢姑娘,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她的人,誰知她的人沒到手,倒被她說了我們一個去了!』雖是玩話,細想來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無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沒說?我想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把妳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後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只打妳!為什麼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媽說妳,為什麼打我?」紫鵑忙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老太太說去?」薛姨媽笑道:「妳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姑娘出了閣,妳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子去了?」紫鵑飛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賣老的。」說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妳這蹄子什麼相干!」後來見了這樣,也笑道:「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媽母女及婆子丫鬟都笑起來。

一語未了,忽見湘雲走來,手裡拿著一張當票,口內笑道:「這是什麼帳篇子?」黛玉瞧了不認得。地下婆子都笑道:「這可是一件好東西!這個乖不是白教的。」寶釵忙一把接了看時,正是岫煙才說的當票子,忙著摺起來。薛姨媽忙說:「那必是哪個媽媽的當票子失落了,回來急的她們找。哪裡得的?」湘雲道:「什麼是當票子?」眾人都笑道:「真真是位獃姑娘,連當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媽笑道:「怨不得她,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哪裡知道這個?哪裡去看這個?就是家下人有這個,她如何得見?別笑她是獃子,若給妳們家的姑娘看了,也都成了獃子呢。」眾婆子笑道:「林姑娘才也不認得。別說姑娘們,就如寶玉,倒是外頭常走出去的,只怕也還沒見過呢。」薛姨媽忙將原故講明,湘雲、黛玉二人聽了,方笑道:「這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當舖也有這個麼?」眾人笑道:「這更奇了!天下老鴉一般黑,豈有兩樣的。」薛姨媽因又問:「是哪裡拾的?」湘雲方欲說時,寶釵忙說:「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哪年勾了賬的。香菱拿著哄她們玩的。」薛姨媽聽了此話是真,也就不問了。

一時人來回:「那府裡大奶奶過來請姨太太說話呢。」薛姨媽起身去了。這裡屋內無人時,寶釵方問湘雲:「何處拾的?」湘雲笑道:「我見妳令弟媳的丫頭篆兒悄悄的遞給鶯兒,鶯兒便隨手夾在書裡,只當我沒看見。我等她們出去了,我偷著看,竟不認得,知道妳們都在這裡,所以拿來大家認認。」黛玉忙問:「怎麼她也當衣裳不成?既當了,怎麼又給妳?」寶釵見問,不好隱瞞她兩個,便將方才之事都告訴了她二人。黛玉聽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免也要感嘆起來。湘雲聽了卻動了氣,說道:「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妳們出氣,何如?」說著便要走出去,寶釵忙一把拉住,笑道:「妳又發瘋了,還不給我坐下呢!」黛玉笑道:「妳要是個男人,出去打一個抱不平兒。妳又充什麼荊軻、聶政?真真好笑!」湘雲道:「既不叫問她去,明兒索性把她接到咱們院裡一處住去,豈不是好?」寶釵笑道:「明日再商量。」說著,人報:「三姑娘、四姑娘來了。」三人聽說,忙掩了口,不提此事。

要知端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8:21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話說她三人因見探春等進來,忙將此話掩住不提。探春等問候過,大家說笑了一回方散。

誰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敕諭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許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許婚姻。賈母婆媳祖孫等俱每日入朝隨祭,至未正以後方回。在大偏宮二十一日後,方請靈入先陵,地名曰孝慈縣。這陵離都來往得十來日之功,如今請靈至此,還要停放數日,方入地宮,故得一月光景。寧府賈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兩府無人,因此大家計議,家中無主,便報了「尤氏產育」,將她騰挪出來,協理榮寧兩處事件。因托了薛姨媽在園內照管他姐妹丫鬟等,薛姨媽只得也挪進園來。

此時寶釵處有湘雲、香菱;李紈處目今李嬸母雖去,然有時來往,三五日不定,賈母又將寶琴送與她去照管;迎春處有岫煙;探春因家務冗雜,且不時有趙姨娘與賈環嘈聒,甚不方便;惜春處房屋狹小。因此薛姨媽都難住。況賈母又千叮嚀萬囑咐託她照管黛玉,薛姨媽素性也最憐愛她,今既巧遇這事,便挪至瀟湘館和黛玉同房,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後便亦如寶釵之稱呼,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妺」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賈母見如此,也十分喜悅放心。薛姨媽只不過照管她姐妹,禁約丫鬟輩,一應家中大小事務也不肯多口。尤氏雖天天過來,也不過應名點卯,不肯亂作威福。且他家內上下,也只剩她一人料理;再者每日還要照管賈母、王夫人的下處一應所需飲饌鋪設之物,所以也甚操勞。

當下寧榮二處主人既如此不暇,並兩處執事人等,或有跟隨著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處事務的,又有先踩踏下處的,也都各各忙亂。因此兩處下人無了正經頭緒,也都偷安,或乘隙結黨,和權暫執事者竊弄威福。榮府只留得賴大並幾個管家照管外務。這賴大手下常用幾個人已去,雖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覺不順手。且他們無知,或賺騙無節,或呈告無據,或舉荐無因。種種不善,在在生事,也難備述。

又見各官宦家凡養優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發,尤氏等便議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發十二個女孩子。又說:「這些人原是買的,如今雖不學唱,儘可留著使喚,只令其教習們自去也罷了。」王夫人因說:「這學戲的倒比不得使喚的,她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因無能賣了做這事,裝醜弄鬼的幾年,如今有這機會,不如給她們幾兩銀子盤費,各自去罷。當日祖宗手裡都是有這例的。咱們如今損陰壞德,而且還小器。如今雖有幾個老的還在,那是她們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喚,大了配了我們家裡小廝們了。」尤氏道:「如今我們也去問她們十二個,有願意回去的,就帶了信兒,叫他父母來親自領回去,賞他們幾兩銀子盤纏方妥;倘若不叫上她的親人來,只怕有混帳人冒名領出去,又轉賣了,豈不辜負了這恩典?若有不願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這話妥當。」

尤氏等遣人告訴了鳳姐兒,一面說與總理房中,每教習給銀八兩,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應物件,查清記冊收明,派人上夜。將十二個女孩子叫來,當面細問,倒有一多半不願意回家的。也有說父母雖有,他只以賣我們姐妹為事,這一去還被他賣了;也有說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賣的;也有說無人可投的;也有說戀恩不捨的。所願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聽了,只得留下。將去者四五人皆令其乾娘領回家去,單等他親父母來領;將不願去者,分散在園中使喚。賈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將正旦芳官指給了寶玉,小旦蕊官送了寶釵,小生藕官指給了黛玉,大花面葵官送了湘雲,小花面荳官送了寶琴,老外艾官指給了探春,尤氏便討了老旦茄官去。當下各得其所,就如那倦鳥出籠,每日園中戲遊。眾人皆知她們不能針黹,不慣使用,皆不大責備。其中或有一二個知事的,愁將來無應時之技,亦將本技丟開,便學起針黹紡績女工諸務。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賈母等五更便去了。下處用些點心小食,然後入朝。早膳已畢,方退至下處歇息。用過午飯,略歇片刻,復入朝待中晚二祭,方出至下處歇息,用過晚飯方回家。可巧這下處乃是一個大官的家廟,是比丘尼焚修,房舍極多極淨,東西二院。榮府便賃了東院,北靜王府賃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晏息,見賈母等在東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應。外面諸事不消細述。

且說大觀園內,因賈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內,又送靈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皆有閑空,多在園內遊玩,更又將梨香院內伏侍的眾婆子一概撤回,並散在園內聽使,更覺園內人多了幾十個。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勢凌下,或揀衣挑食,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己者多,因此眾婆子含怨,只是口中不敢與她們分爭。如今散了學,大家趁了願。也有丟開手的,也有心地狹窄猶懷舊怨的,因將眾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來欺侵。

可巧這日乃是清明之日,賈璉已備下年例祭祀,帶領賈環、賈琮、賈蘭三人去往鐵檻寺祭柩燒紙。寧府賈蓉也同族中人各辦祭禮前往。因寶玉病未大愈,故不曾去得。飯後發倦,襲人因說:「天氣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撂下碗粥就睡,存在心裡可不好。」寶玉聽說,只得拄了一枝杖,靸著鞋走出院來。因近日將園中分與眾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時。也有修竹的,也有鄔樹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間又有駕娘們行著船夾泥的,種藕的。湘雲、香菱、寶琴與些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她們取樂。寶玉也慢慢行來。湘雲見了他來,忙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她們是接林妹妹的!」眾人都笑起來。寶玉紅了臉,也笑道:「人家的病,誰是好意的?妳也形容著取笑兒!」湘雲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樣,原招笑兒!反說起人來。」說著,寶玉便也坐下,看著眾人忙亂了一回。湘雲因說道:「這裡有風,石頭上又冷,坐坐去罷。」寶玉也正要去瞧黛玉,起身拄拐,辭了她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

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已到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捨。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二年,便也要「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也不免烏髮如銀,紅顏似縞。因此,不覺傷心,只管對杏嘆息。正悲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獃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牠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裡來與杏花一會不能?」正自胡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了一驚,又聽那邊有人喊道:「藕官妳要死!怎麼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奶奶們去,仔細妳的肉!」寶玉聽了,益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只見藕官滿面淚痕,蹲在那裡,手內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寶玉忙問道:「妳給誰燒紙?快別在這裡燒!妳或是為父母兄弟,妳告訴我名姓兒,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袱寫上名姓去燒。」藕官見了寶玉,只不做一聲,寶玉數問不答。

忽見一個婆子惡狠狠的走來拉藕官,口內說道:「我已經回了奶奶們,奶奶們氣的了不得!」藕官聽了,終是孩子氣,怕去受辱沒臉,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說妳們別太興頭過餘了,如今還比妳們在外頭亂鬧呢!這是尺寸地方兒。」指著寶玉道:「連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妳是什麼阿物兒,跑了這裡來胡鬧,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罷!」寶玉忙道:「她並沒燒紙,原是林姑娘叫她燒那爛字紙,妳沒看真,反錯告了她。」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更自添了畏懼。忽聽他反替遮掩,心內轉憂成喜,也便硬著口說道:「妳很看真是紙錢了麼?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的字紙。」那婆子便彎腰向紙灰中揀出不曾化盡的遺紙在手內,說道:「妳還嘴硬?有證又有憑,只和妳廳上講去。」說著,拉了袖子,拽著要走。寶玉忙拉藕官,又用拄杖隔開那婆子的手,說道:「妳只管拿了回去,實告訴妳,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錢,不可叫本房人燒,另叫生人替燒,我的病就好得快了,所以我請了白錢,巴巴的煩她來替我燒了。我今日才能起來,偏妳又看見了,我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妳沖了,還要告她去?藕官,妳只管見她們去,就依著這話說。」藕官聽了,越得主意,反拉著要走。那婆子聽了這話忙丟下紙錢,陪笑央告寶玉說道:「我原不知道,若回太太,我這人豈不完了?」寶玉道:「妳不許再回,我便不說。」婆子道:「我已經回了,原叫我帶她。只好說她被林姑娘叫去了。」寶玉點頭應允,那婆子自去了。

這裡寶玉細問藕官:「為誰燒紙?必非父母兄弟,定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護庇之情,心中感激,知他是自已一流人物,況再難隱瞞,便含淚說道:「我這事,除了你屋裡的芳官和寶姑娘的蕊官,並沒第三個人知道。今日忽然被你撞見,這意思少不得也告訴了你,只不許再對一人言講。」又笑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說,你只回去,背人悄悄問芳官就知道了。」說畢怏怏而去。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只得踱到瀟湘館,瞧黛玉越發瘦到可憐,問起來,比往日大好了些。黛玉見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淚來。些微談了一談,便催寶玉去歇息調養,寶玉只得回來。

因惦記著要問芳官原委,偏有湘雲、香菱來了,正和襲人、芳官一處說笑,不好叫她,恐人又盤詰,只得耐著。一時芳官又跟了她乾娘去洗頭,她乾娘偏又先叫了她親女兒洗過才叫芳官洗。芳官見了這樣,便說她偏心:「把妳女兒的剩水給我洗!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妳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她乾娘羞惱變成怒,便罵她:「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都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妳什麼好的,入了這一行,都弄壞了。這一點子小崽子也挑么挑六,鹹嘴淡舌,咬群的騾子似的!」娘兒兩個吵起來。

襲人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都不說了!」晴雯因說:「這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麼?也不過是會兩齣戲,倒像殺了賊王擒過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道,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她失親少眷的在這裡,沒人照看。賺了她的錢,又作賤她,如何怪得!」又向襲人說:「她到底一月多少錢?以後不如妳收過來照管她,豈不省事些?」襲人道:「我要照管她,哪裡不照看了?又要她那幾個錢才照看她?沒的招人家罵去。」說著,便起身走到那屋裡,取了一瓶花露油、雞蛋、香皂、頭繩之類,叫了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她另要水自己洗罷,別吵了。」她乾娘越發羞愧,便說芳官:「沒良心!只說我剋扣妳的錢。」便向她身上拍了幾下,芳官越發哭了。寶玉便走出來,襲人忙勸:「做什麼?我去說她。」晴雯忙先過來,指她乾娘說道:「妳這麼大年紀太不懂事,妳不給她好好的洗,我們才給她東西。妳自己不臊,還有臉打她。她要是還在學裡學藝,妳也敢打她不成?」那婆子便說:「一日叫娘,終身是母。她排揎我,我就打得!」

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妳快過去震唬她兩句。」麝月聽了,忙過來說道:「妳且別嚷,我問問妳:別說我們這一處,妳看滿園子裡,誰在主子屋裡教導過女兒的?就是妳的親女兒,既經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罵。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也可以打得罵得,誰許你老子娘又半中間管起閑事來了!都這樣管,又要叫她們跟著我們學什麼?越老越沒了規矩。妳見前兒墜兒的媽來吵,妳如今也跟著她學。妳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再老太太又不得閒,所以我也沒有去回。等兩日咱們痛回一回,大家把這威風煞一煞兒才好呢!況且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妳反打得人狼號鬼哭的。上頭出了幾日門,妳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珠子裡就沒了人了。再兩天,妳們就該打我們了!她也不要妳這乾娘,怕糞草埋了他不成?」

寶玉恨得用拄杖打著門檻子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鐵石心腸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管,反倒挫磨她們。天長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什麼如何是好?都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那婆子羞愧難當,一言不發。只見芳官穿著海裳紅的小棉襖,底下綠綢灑花夾褲,敝著褲腿,一頭烏油油的頭髮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麝月笑道:「把個鶯鶯小姐弄成才拷打的紅娘了!這會子又不粧扮了,還是這麼著?」晴雯因走過去拉著,替她洗淨了髮,用手巾擰得乾鬆鬆的,挽了一個慵粧髻,命她穿了衣服,過這邊來。

接著內廚房的婆子來問:「晚飯有了,可送不送?」小丫頭們聽了,進來問襲人。襲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陣,也沒留心聽聽,幾下鐘了?」晴雯道:「這勞什子又不知怎麼了,又得去收拾!」說著,拿過表來瞧了一瞧,說道:「再略等半鐘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頭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氣來,芳官也該打兩下兒,昨日是她擺弄了那墜子半日,就壞了。」說話之間,便將食具打點現成。

一時小丫頭子捧了盒子進來站住,晴雯、麝月揭開看時,還是這四樣小菜。晴雯笑道:「已經好了,還不給兩樣清淡菜吃,這稀飯鹹菜鬧到多早晚?」一面擺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卻有一碗火腿鮮筍湯,忙端了放在寶玉跟前。寶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說道:「好湯!」襲人笑道:「菩薩!能幾日沒見葷腥兒?就饞的這個樣兒!」一面說一面端起來,輕輕用口吹著,因見芳官在側,便遞給芳官道:「妳也學些伏侍,別一味傻玩傻睡。嘴兒輕著些,別吹上唾沬星兒。」芳官依言果吹了幾口,甚妥。她乾娘也端飯在門外伺候,見芳官吹湯,便忙跑進來,笑道:「她不老成,看打了碗,等我吹罷。」一面說,一面就接。晴雯忙喊道:「快出去!妳等她砸了碗,也輪不到妳吹,妳什麼空兒跑到裡隔兒來了?」一面又罵小丫頭們:「瞎了眼的!她不知道,妳們也該說給她。」小丫頭們都說:「我們攆她不出去,說她又不信,如今帶累我們受氣,這是何苦呢!妳可信了?我們到的地方兒,有妳到的一半兒,那一半兒是妳到不去的呢!何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兒,還不算,又去伸手動嘴的了。」一面說,一面推她出去。階下幾個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見她出來,都笑道:「嫂子也沒有拿鏡子照一照就進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氣又恨,只得忍耐下去了。

芳官吹了幾口,寶玉笑道:「妳嚐嚐,好了沒有?」芳官當是玩話,只是笑著看襲人等。襲人道:「妳就嚐一口何妨?」晴雯笑道:「妳瞧我嚐。」說著便喝了一口。芳官見如此,自己也便嚐了一口,說:「好了。」遞給寶玉,喝了半碗,吃了幾片筍,又吃了半碗粥,就算了。眾人便收出去。小丫頭捧沐盆,漱盥畢,襲人等去吃飯。寶玉便使個眼色給芳官,芳官本來伶俐,又學了幾年戲,何事不知?便裝肚子疼,不吃飯了。襲人道:「既不吃,就在屋裡作伴兒。把粥留下,妳餓了再吃。」說著去了。

寶玉便將方才見藕官,如何謊言護庇,如何藕官叫我問妳,細細的告訴她一遍。又問:「她祭的到底是誰?」芳官聽了,眼圈兒一紅,又嘆一口氣,說道:「這事說來,藕官兒也是胡鬧。」寶玉忙問:「如何?」芳官道:「她祭的就是死了的藥官。」寶玉道:「她們兩個也算朋友,也是應當的。」芳官道:「哪裡又是什麼朋友?那都是傻想頭。她是小生,藥官是小旦,往常時她們扮作兩口兒,每日唱戲的時候,都裝著那麼親熱,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裝糊塗了,倒像真的一樣兒。後來兩個竟是妳疼我,我愛妳。藥官兒一死,她就哭的死去活來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我們見她也是那樣,就問她:『為什麼得了新的就把舊的忘了?』她說:『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丟開不提便是有情分了。』你說她是傻不是呢?」

寶玉聽了這獃話,獨合了他的獃性,不覺又喜又悲,又稱奇道絕。拉著芳官囑咐道:「既如此說,我有一句話囑咐妳,須得你告訴她:以後斷不可燒紙,逢時按節,只備一爐香,一心誠虔就能感應了。我那案上也只設著一個爐,我有心事,不論日期時常焚香。隨便新水新茶就供一盞,或有鮮花鮮果,甚至葷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虛名。以後快叫她不可再燒紙了!」芳官聽了,便答應著。一時吃過粥,有人回:「老太太、太太回來了。」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8:41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叱燕 絳芸軒裡召將飛符

話說寶玉聞聽賈母等回來,隨多添了一件衣裳,拄了杖前邊來,都見過了。賈母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無話。

次日五更,又往朝中去。離送靈日不遠,鴛鴦、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著打點賈母之物;玉釧、彩雲、彩霞皆打點王夫人之物;當面查點與跟隨的管事媳婦們。跟隨的一共大小六個丫鬟,十個老婆媳婦子,男人不算。連日收拾馱轎器械。鴛鴦和玉釧兒皆不隨去,只看屋子。一面先幾日預備帳幔舖陳之物,先有四五個媳婦並幾個男子領出來,坐了幾輛車繞過去,先至下處,舖陳安插等候。

臨日賈母帶著賈蓉媳婦坐一乘馱轎,王夫人在後,亦坐一乘馱轎;賈珍騎馬率領眾家丁圍護;又有幾輛大車與婆子丫鬟等坐,並放些隨換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媽、尤氏率領諸人,直送至大門外方回。賈璉恐路上不便,一面打發他父母起身,趕上了賈母、王夫人的馱轎,自己也隨後帶領家丁押後跟來。榮府內,賴大添派人丁上夜,將兩處廳院都關了,一應出入人等皆走西邊小角門,日落時便命關了儀門,不放人出入。園中前後東西角門亦皆關鎖,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後常係她們姐妹出入之門,東邊通薛姨媽的角門,這兩門因在裡院,不必關鎖。裡面鴛鴦和玉釧兒也將上房關了,自領丫鬟婆子下房去安歇。每日林之孝家的帶領十來個老婆子上夜,穿堂內又添了許多小廝打更。已安插得十分妥當。

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覺輕寒,及啟戶視之,見苑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於是喚起湘雲等人來。一面梳洗,湘雲因說兩腮作癢,恐又犯了桃花癬,因問寶釵要些薔薇硝擦。寶釵道:「前兒剩的都給了琴妹妹了。顰兒配了許多,我正要和她要些來,因今年竟沒發癢,就忘了。」因命鶯兒去取些來。鶯兒應了才要去時,蕊官便說:「我和妳去,順便瞧瞧藕官。」說著一逕同鶯兒出了蘅蕪苑。二人妳言我語,一面行走一面說笑,不覺到了柳葉渚。順著柳堤走來,因見葉才點碧,絲若垂金,鶯兒便笑道:「妳會拿這柳條子編東西不會?」蕊官笑道:「編什麼東西?」鶯兒道:「什麼編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來,帶著這葉子編一個花籃,採了各色花兒放在裡頭,才是好玩呢!」說著,且不去取硝,只伸手採了許多的嫩條,命蕊官拿著,她卻一行走一行編花籃。隨路見花便採一二枝,編出一個玲瓏過樑的籃子。枝上自有本來翠葉滿佈,將花放上,卻也別緻有趣。喜得蕊官笑說;「好姐姐,給了我罷!」鶯兒道:「這一個送咱們林姑娘,回來咱們再多採些,編幾個大家玩。」說著,來至瀟湘館中。

黛玉也正晨粧,見了這籃子,便笑說:「這個新鮮花籃是誰編的?」鶯兒說:「我編的,送給姑娘玩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人讚妳的手巧,這玩意兒卻也別緻。」一面瞧了,一面便命紫鵑掛在那裡。鶯兒又問候薛姨媽,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鵑包了一包,遞給鶯兒。黛玉又說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妳回去說給姐姐,不用過來問候媽媽,也不敢勞她過來。我梳了頭,和媽媽都往那裡去吃飯,大家熱鬧些。」鶯兒答應了出來,便到紫鵑房中找蕊官。只見蕊官卻與藕官二人正說的高興,不能相捨,鶯兒便笑說:「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去等著不好嗎?」紫鵑聽見如此說,便也說道:「這話倒很是。她這裡淘氣的可厭。」一面說,一面便將黛玉的匙箸用了一塊洋巾包了交給藕官,道:「妳先帶了這個去,也算一趟差了。」藕官接了,笑嘻嘻的同她二人出來,一逕順著柳堤走來。鶯兒便又採些柳條,索性坐在山石上編起來,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來。她二人只顧看著她編,哪裡捨得去?鶯兒只管催說:「妳們不去,我就不編了。」藕官便說:「我同妳去了,再快回來。」二人方去了。

這裡鶯兒正編著,只見何媽的女兒春燕走來,笑問:「姐姐編什麼呢?」正說著,蕊官、藕官也到了,春燕便問藕官道:「前兒妳到底燒了什麼紙?被我姨媽看見了,要告妳沒告成,倒被寶玉賴了她好些不是,氣的她一五一十告訴我媽。妳們在外頭二三年了,積了些什麼仇恨,如今還不解開?」藕官冷笑道:「有什麼仇恨?她們不知足,反怨我們。在外頭這兩年,不知賺了我們多少東西。妳說說可有的沒的?」春燕也笑道:「她是我的姨媽,也不好向著外人反說她的。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兒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的了。再老了,更不是顆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帳話,想起來真不錯。別人不知道,只說我媽和姨媽她老姐兒兩個,如今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先是老姐兒兩個在家抱怨沒個差使進益,幸虧有了這園子,把我挑進來。可巧把我分到怡紅院,家裡省了我一個人的費用不算外,每月還有四五百錢的餘剩,這也還說不夠。後來老姐妹兩個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她們,藕官認了我姨媽,芳官認了我媽,這幾年著實寬綽了。如今挪進來,也算撂開手了,還只無厭,妳說可笑不可笑?接著我媽和芳官又吵了一場,又要給寶玉吹湯,討個沒趣兒。幸虧園子裡人多,沒人記得清楚誰是誰的親故,要有人記得,我們一家子叫人看著什麼意思呢。妳這會子又跑了來弄這個,這一帶地方上的東西都是我姑媽管著。她一得了這地方,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還不算,每日逼著我們來照看,生怕有人糟塌,我又怕誤了我的差使。如今我們進來了,老姑嫂兩個照看的謹謹慎慎,一根草也不許人亂動,妳還掐這些好花兒,又折她的嫩樹枝子,她們即刻就來,仔細她們抱怨!」

鶯兒道:「別人折掐使不得,獨我使得。自從分了地基之後,各房裡每日皆有分例的不用算;單算花草玩意兒,誰管什麼,每日誰就把各房裡姑娘丫頭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去,另有插瓶的。惟有我們姑娘說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麼再和妳們要。』究竟總沒要過一次。我今兒便掐些,她們也不好意思說的。」一言未了,她姑媽果然拄了拐扙走來,鶯兒、春燕等忙讓坐。

那婆子見採了許多嫩柳,又見藕官等採了許多鮮花,心裡便不受用,看著鶯兒編弄,又不好說什麼,便說春燕道:「我叫妳來照看照看,妳就貪玩不去了,倘或叫起妳來,妳又說我使妳了。拿我作隱身草兒,妳來樂!」春燕道:「您老人家又使我,又怕,這會子反說我,難道把我劈八瓣子不成?」鶯兒笑道:「姑媽,您別信小燕兒的話,這都是她摘下來的,煩我給她編,我攆她,她不去。」春燕笑道:「妳可少玩兒!妳只顧玩,她老人家可就認真的。」那婆子本是愚夯之輩,兼之年邁昏眊,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斷,無計可施,聽鶯兒如此說,便倚老賣老,拿起拄杖來向春燕身上擊了幾下,罵道:「小蹄子!我說妳,妳還和我強嘴兒呢。妳媽恨得牙癢癢,要撕妳的肉吃呢,妳還和我梆子似的!」打得春燕又愧又急,因哭道:「鶯兒本是玩話,妳就認真打我!我媽為什麼恨我?又沒燒糊了洗臉水,有什麼不是?」鶯兒本是玩話,忽見婆子認真動了氣,忙上前拉住,笑道:「我才是玩話,您老人家打她,這不是臊我了嗎?」那婆子道:「姑娘妳別管我們的事,難道為姑娘在這裡,不許我們管孩子不成?」鶯兒聽這般蠢話,便賭氣紅了臉,撒了手,冷笑道:「妳要管,哪一刻管不得?偏我說了一句玩話,就管她了?我看妳管去!」說著便坐下,仍編柳籃子。

偏又春燕的娘出來找她,喊道:「妳不來舀水,在那裡做什麼?」那婆子便接聲兒道:「妳來瞧瞧!妳女孩兒連我也不服了,在這裡排暄我呢。」那婆子一面走過來,說:「姑奶奶又怎麼了?我們丫頭眼裡沒娘罷了,連姑媽也沒了不成?」鶯兒見她娘來了,只得又說原故。她姑媽哪裡容人說話?便將石上的花柳與她娘瞧,道:「妳瞧瞧妳女孩兒這麼大孩子,玩的她領著人糟塌我,我怎麼說人?」她娘也正為芳官之氣未平,又恨春燕不遂她的心,便走上來打了個耳刮子,罵道:「小娼婦,妳能上去了幾年臺盤,妳也跟著那起輕薄浪小婦學!怎麼就管不得妳們了?乾的我管不得,妳是我自己生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妳不成?既是妳們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妳就死在那裡伺候,又跑出來浪漢子!」一面又抓起那柳條子來,直送到她臉上,問道:「這叫做什麼?這編的是妳娘的什麼?」

鶯兒忙道:「那是我編的,妳別指桑罵槐的。」那婆子深妒襲人、晴雯一干人,早知道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她們有些體統權勢,凡見了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讓,未免又氣又恨,亦且遷怒於眾。復又看見了藕官,又是她姐姐的冤家,四處湊成一股怨氣。那春燕啼哭著往怡紅院去了。她娘又恐問她為何哭,怕她又說出來,又要受晴雯等的氣,不免趕著來喊道:「妳回來!我告訴妳再去。」春燕哪裡肯回來?急得她娘跑了去要拉她。春燕回頭看見,便也往前飛跑。她娘只顧趕她,不防腳下被青苔滑倒。招的鶯兒三個人反都笑了。鶯兒賭氣將花柳皆擲於河中,自回房去。這裡把個婆子心疼的只唸佛,又罵:「促狹小蹄子!糟塌了花兒,雷也是要劈的。」自己且掐花與各房送去。

卻說春燕一直跑入院中,頂頭遇見襲人往黛玉處問安去,春燕便一把抱住襲人說:「姑娘救我,我媽又打我呢!」襲人見她媽來了,不免生氣,便說道:「三日兩頭兒,打了乾的打親的,還是賣弄妳女孩兒多?還是認真不知王法?」這婆子來了幾日,見襲人不言不語,是好性兒的,便說:「姑娘,妳不知道,別管我們的閑事,都是妳們縱的,還管什麼?」說著,便又趕著打。襲人氣的轉身進來,見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聽如此喊鬧,便說:「姐姐別管,看她怎麼著。」一面使眼色給春燕。春燕會意,直奔了寶玉去。眾人都笑說:「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今兒都鬧出來了。」麝月向那婆子道:「妳在略煞一煞氣兒,難道這些人的臉面,和妳討一個情還討不出來不成?」那婆子見她女兒奔到寶玉身邊去,又見寶玉拉了春燕的手,說:「妳別怕,有我呢。」春燕一行哭,一行將方才鶯兒等事都說出來。寶玉越發急起來,說:「妳只在這兒鬧倒罷了,怎麼連親戚也都得罪起來?」麝月又向婆子及眾人道:「怨不得這嫂子說我們管不著她們的事,我們原無知,錯管了。如今請出一個管得著的人來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規矩了。」便回頭命小丫頭子:「去把平兒給我叫來,平兒不得閒,就把林大娘叫了來。」那小丫頭子應了便走。

眾媳婦上來笑說:「嫂子快求姑娘們叫回那孩子來罷。平姑娘來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說道:「憑她是哪個姑娘來了,也要評個理。沒有見個娘管女孩兒,大家管著娘的!」眾人笑道:「妳當是哪個平姑娘?是二奶奶屋裡的平姑娘啊。她有情麼,妳說兩句:她一翻臉,嫂子妳吃不了兜著走。」說著,只見那小丫頭子回來說:「平姑娘正有事呢,問我做什麼,我告訴了她。她說,先攆出她去,告訴林大娘,在角門子上打她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聽見如此說了,嚇得淚流滿面,央告襲人等說:「好容易我進來了,況且我是寡婦家,沒有壞心,一心在裡頭伏侍姑娘們。我這一去,不知苦到什麼田地!」襲人見她如此說,又心軟了,便說:「妳既要在這裡,又不守規矩,又不聽說,又亂打人,哪裡弄妳這個不曉事的人來!天天鬥口齒,也叫人笑話。」晴雯道:「理她呢,打發她去了正經。哪裡那麼工夫和她對嘴對舌的?」那婆子又央眾人道:「我雖錯了,姑娘們吩咐了,以後改過。姑娘們哪不是行好積德!」一面又央告春燕:「原是為打妳起的,饒沒打成妳,我如今反受了罪。好孩子,妳好歹替我求求罷!」寶玉見如此可憐,便命留下:「不許再鬧!再鬧,一定打了攆出去。」那婆子一一謝過下去。

只見平兒走來,問係何事,襲人等忙說:「已完了,不必再提了。」平兒笑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得將就的就省些事罷。但只聽見各屋裡大小人兒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叫我不知管哪一處是。」襲人笑道:「我只說我們這裡反了,原來還有幾處。」平兒笑道:「這算什麼事!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來了八九件呢,比這裡的還大,可氣可笑。」襲人等聽了詫異。

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9:06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玖瑰露引出茯苓霜

話說襲人因問平兒:「何事這等忙亂?」平兒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說起來也好笑,等過幾日告訴妳。如今沒頭緒呢,且也不得閑兒。」一語未了,只見李紈的丫鬟來了,說:「平姐姐可在這裡,奶奶等妳,妳怎麼不去了?」平兒忙轉身出來,口內笑說:「來了來了。」襲人等笑道:「她奶奶病了,她又成了『香餑餑』了,都搶不到手。」平兒去了不題。

這裡寶玉便叫春燕:「妳跟了妳媽去,到寶姑娘房裡,把鶯兒安伏安伏,也不可白得罪了她。」春燕答應了,和她媽出去。寶玉又隔窗說道:「不可當著寶姑娘說,看叫鶯兒倒受了教導。」娘兒兩個應了出來,一面走著,一面說閑話兒。春燕因向她娘道:「我素日勸您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鬧出沒趣來才罷。」她娘笑道:「小蹄子,妳走罷!俗語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如今知道了,妳又該來支問著我了。」春燕笑道:「媽,妳若好生安分守己,在這房裡長久了,自有許多好處。我且告訴您句話:寶玉常說這屋裡的人,無論家裡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您只說這一件可好不好?」她娘聽說,喜的忙問:「這話果真?」春燕道:「誰可撒謊做什麼?」她媽聽了,便唸佛不絕。

當下來至蘅蕪院中,正值寶釵、黛玉、薛姨媽等吃飯。鶯兒自去沏茶。春燕便同她媽一逕到鶯兒前,陪笑說:「方才言語冒撞,姑娘莫嗔莫怪,特來賠罪。」鶯兒也笑了,忙讓坐,又倒茶,她娘兒兩個說有事,便作辭回來。忽見蕊官趕出來,叫:「媽媽、姐姐,略站一站。」便走上來,遞了一個紙包給她們,說是薔薇硝,帶給芳官去擦臉。春燕笑道:「妳們也太小氣了,還怕那裡沒這個給她?巴巴兒的又弄一包給她去。」蕊官道:「她是她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萬帶回去罷!」春燕只得接了。娘兒兩個回來,正值賈環、賈琮二人來問候寶玉,也才進去。春燕便向她娘說:「只我進去罷,您老人家不用去。」她娘聽了,自此百依百隨的,不敢倔強了。

春燕進來,寶玉知道回覆了,便先點頭。春燕知意,也不再說一語,略站了一站,便轉身出來,使眼色給芳官。芳官出來,春燕方悄悄的說給她蕊官之事,並給了她硝。寶玉與琮、環並無可談之語,因笑問芳官:「手裡是什麼?」芳官便忙遞給寶玉瞧,又說:「是擦春癬的薔薇硝。」寶玉笑道:「難為她想的到。」賈環聽了,便伸著頭瞧了一瞧,又聞得一股清香,便彎腰向靴筒內掏出一張紙來,托著笑道:「好哥哥,給我一半兒。」寶玉只得要給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贈,不肯給別人,連忙攔住,笑說:「別動這個,我另拿些來。」寶玉會意,忙笑道:「且包上拿去。」芳官接了這個,自去收好,便從奩中去尋自己常使的。啟盒看時,盒內已空,心中疑惑:「早起還剩了些,如何就沒了?」因問人時,都說不知。麝月便說:「這會子且忙著問這個!不過是這屋裡人一時短了使了,妳不管拿些什麼給他們,哪裡看得出來?快打發他們去了,咱們好吃飯。」芳官聽說,便將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來。賈環見了,喜的就伸手來接,芳官忙向炕上一擲。賈環見了,也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內,方作辭而去。

原來賈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賈環連日也便裝病逃學。如今得了硝,興興頭頭來找彩雲,正值彩雲和趙姨娘閑談,賈環嘻嘻的向彩雲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妳擦臉。妳常說薔薇硝擦癬比外頭買的銀硝強,妳看看是這個不是?」彩雲打開一看,「嗤」的一笑,說道:「你是和誰要來的?」賈環便將方才之事說了一遍。彩雲笑道:「這是他們哄你這鄉佬呢。這不是硝,這是茉莉粉。」賈環看了一看,果見比先的帶些紅色,聞聞也是噴香,因笑道:「這是好的,硝粉一樣,留著擦罷,橫豎比外頭買的高就好。」彩雲只得收了。

趙姨娘便說:「有好的給你?誰叫你要去了?怎麼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臉摔給他去。趁著這會子,撞喪的撞喪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別心淨,也算是報報仇。莫不成兩個月之後,還找出這個碴兒來問你不成?你也有話說。寶玉是哥哥,不敢沖撞他罷了,難道他屋裡的貓兒狗兒也不敢去問問?」賈環聽了,便低了頭。彩雲忙說:「這又何苦來。不管怎麼,忍耐些罷了。」趙姨娘道:「妳也別管,橫豎與妳無干。趁著抓住了理,罵那些浪淫婦們一頓,也是好的。」又指賈環道:「呸!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些毛丫頭的氣。平日我說你一句兒,或無心中錯拿了一件東西給你,你倒會扭頭暴筋,瞪著眼,撒摔我;這會子被那起毛崽子耍弄,倒就罷了。你明兒還想這些家裡人怕你呢!你沒有什麼本事,我也替你恨!」賈環聽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說道:「妳這麼會說,妳又不敢去。支使我去鬧,他們倘或往學裡告去,我捱了打,妳敢自不疼。遭遭調唆我去,鬧出事來,我捱了打罵,妳一般也低了頭。這會子又調唆我和毛丫頭們去鬧,妳不怕三姐姐,妳敢去,我就服妳。」一句話戳了他娘的心,便嚷道:「我腸子裡爬出來的,我再怕了,這屋裡越發有話頭兒了!」一面說,一面拿了那包兒,便飛也似的往園中去了。彩雲死勸不住,只得躲入別房。賈環便也躲出儀門,自去玩耍。

趙姨娘直進園子,正是一頭火,頂頭遇見藕官的乾娘夏婆子走來,瞧見趙姨娘氣得眼紅面青的走來,因問:「姨奶奶,哪裡去?」趙姨娘拍著手道:「妳瞧瞧,這屋裡連三日兩日進來唱戲的小粉頭們都三般兩樣,掂人的分量,放小菜兒了!要是別的人我還不惱,要叫這些小娼婦捉弄了,還成了什麼?」夏婆子聽了,正中己懷,忙問:「因什麼事?」趙姨娘遂將以粉作硝,輕侮賈環之事說了一回。夏婆子道:「我的奶奶,妳今兒才知道?這算什麼事。連昨兒這個地方,她們私自燒紙錢,寶玉還攔到頭裡。人家還沒拿進什麼兒來,就說使不得,不乾不淨的東西忌諱,這燒紙倒不忌諱?妳想一想,這屋裡除了太太,誰還大似妳?妳自己掌不起!但凡掌得起來,誰還不怕您老人家?如今我想:趁這幾個小粉頭兒都不是正經貨,就得罪她們,也有限的。快把兩件事抓著理,扎個筏子,我幫著妳作證見。您老把威風也抖一抖,以後也好爭別的。便是奶奶姑娘們,也不好為那起小粉頭子說您老人家的不是。」趙姨娘聽了這話,越發有理,便說:「燒紙錢的事我不知道,妳細細告訴我。」夏婆子便將前事一一說了。又說:「妳只管說去,倘或鬧起來,還有我們幫著妳呢。」趙姨娘聽了,越發得了意,仗著膽子,便一逕到了怡紅院中。

可巧寶玉往黛玉那裡去了,芳官正和襲人等吃飯,見趙姨娘來了,忙都起身笑讓:「姨奶奶吃飯,有什麼事這麼忙?」趙姨娘也不答話,走上來,便將粉照芳官臉上摔來,手指著芳官罵道:「小娼婦養的!妳是我們家銀子錢買來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裡下三等的奴才也比妳高貴些。妳都會『看人下菜碟兒』!寶玉要給東西,妳攔在頭裡,莫不是要了妳的了?拿這個哄他,妳只當他不認得呢。好不好,他們是手足,都是一樣的主子,哪裡有妳小看他的?」芳官哪裡禁得住這話,一行哭,一行便說:「沒了硝,我才把這個給了他。要說沒了,又怕不信。難道這不是好的?我就學戲,也沒在外頭唱去。我一個女孩兒家,知道什麼是粉頭麵頭的!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咧,這是何苦來呢!」襲人忙拉她說:「休胡說。」趙姨娘氣的發怔,便上來打了兩個耳刮子。襲人等忙上來拉勸,說:「姨奶奶別和她小孩子一般見識,等我們說她。」芳官挨了兩下打,哪裡肯依,便打滾撒潑的哭鬧起來。口內便說:「妳打得著我麼?妳照照妳那模樣兒再動手!我叫妳打了去,也不用活著了!」撞在她懷內叫她打。眾人一面勸,一面拉。晴雯悄拉襲人說:「不用管她們,讓她們鬧去,看怎麼開交。如今亂為王了,什麼你也來打,我也來打,都這樣起來,還了得呢!」外頭跟趙姨娘來的一干人聽見如此,心中各各稱願,都唸佛說:「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懷怨的老婆子,見打了芳官,也都稱願。

當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處玩,湘雲的大花面葵官,寶琴的荳官,兩個聽見此信,忙找著她兩個說:「芳官被人欺負,咱們也沒趣兒,須得大家破著大鬧一場,方爭得過氣來。」四人終是小孩子心性,只顧她們情分上義憤,便不顧別的,一齊跑入怡紅院中。荳官先就照著趙姨娘撞了一頭,幾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跤。那三個也便擁上來,放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襲人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只說:「妳們要死啊!有委屈只管好說,這樣沒道理還了得了。」趙姨娘反沒了主意,只好亂罵。藕官、蕊官兩個一邊一個,抱住左右手;葵官、荳官前後頭頂住,只說:「妳打死我們四個才算。」芳官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哭的死過去。

正沒開交,誰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當下尤氏、李紈、探春三人帶著平兒與眾媳婦走來,忙忙把四個喝住。問起原故來,趙姨娘氣的瞪著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說個不清。尤、李二個不答言,只喝禁她四人。探春便嘆氣說道:「這是什麼大事,姨娘太肯動氣了。我正有一句話,要請姨娘商議,怪道丫頭們說不知在哪裡,原來在這裡生氣呢。姨娘快同我來。」尤氏、李紈都笑說:「姨娘請到廳上來,咱們商量。」趙姨娘無法,只好同她三人出來,口內猶說長說短。探春便說:「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玩意兒,喜歡呢,和她說說笑笑;不喜歡,可以不理她就是了。她不好了,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只該叫管家媳婦們,說給她去責罰。何苦自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體統。妳瞧周姨娘,怎麼沒人欺她,她也不尋人去?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氣兒,別聽那些混帳人調唆,惹人笑話自己獃,白給人家做活。心裡有十二分的氣,也忍耐這幾天,等太太回來自然料理。」一席話說得趙姨娘閉口無言,只得回房去了。

這裡探春氣的和尤氏、李紈說:「這麼大年紀,行出來的事總不叫人敬服。這是什麼意思,也值得吵一吵,並不留體統!耳朵又軟,心裡又沒有算計,這又是哪起沒臉面的奴才們調唆的,作弄出個獃人,替她們出氣。」越想越氣,因命人:「查是誰調唆的!」媳婦們只得答應著出來,相視而笑,都說是:「大海裡哪裡撈針去?」只得將趙姨娘的人並園中人喚來盤詰,都說:「不知道。」眾人也無法,只得回探春:「一時難查,慢慢的訪。凡有口舌不妥的,一總來回了責罰。」探春氣漸漸平服方罷。

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說:「都是夏媽素日和芳官不對,每每的造出些事來。前兒賴藕官燒紙,幸虧是寶二爺自己應了,她才沒話。今日我給姑娘送絹子去,看見她和姨奶奶在一處說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見了我才走開了。」探春聽了,雖知情弊,亦料定她們皆一黨,本皆淘氣異常,便只答應,也不肯據此為證。

誰知夏婆的外孫女兒小蟬兒,便是探春處當差的,時常與房中丫鬟們買東西,眾女孩兒都待她好。這日飯後,探春正上廳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小蟬出去叫小么兒買糕去。小蟬便笑說:「我才掃了個大院子,腰腿生疼的,妳叫別的人去罷。」翠墨笑說:「我又叫誰去?妳趁早兒去,我告訴妳一句好話:妳到後門順路告訴妳老娘,防著些兒。」說著,便將艾官告她老娘的話告訴了她。小蟬聽說,忙接了錢,說:「這個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訴去。」說著,便起身出來。至後門邊,只見廚房內此刻手閑之時,都坐在臺階上說閑話呢,夏婆亦在其內。小蟬便命一個婆子出去買糕,她且一行罵,一行說,將方才的話告訴了夏婆子。夏婆子聽了,又氣又怕,便欲去找艾官問她,又要往探春前去訴冤。小蟬忙攔住說:「您老人家去怎麼說呢?這話怎麼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說給您老人家防著就是了,哪裡忙在這一時兒?」

正說著,忽見芳官走來,扒開院門,笑向廚房中柳家媳婦說道:「柳嫂子,寶二爺說了,晚飯的素菜,要一樣涼涼的酸酸的東西,只別擱上香油弄膩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兒怎麼又打發妳來告訴這麼句要緊的話呢?妳不嫌腌髒,進來逛逛。」芳官才進來,忽有一個婆子手裡托著一碟子糕來。芳官戲說:「誰買的熱糕?我先嚐一塊兒。」小蟬一手接了,道:「這是人家買的,你們還希罕這個。」柳家的見了,忙笑道:「芳姑娘,妳愛吃這個,我這裡有才買下給妳姐姐吃的,她沒有吃,還收在那裡,乾乾淨淨沒動的。」說著,便拿了一碟子出來,遞給芳官,又說:「妳等我替妳燉口好茶來。」一面進去現通開火燉茶。芳官便拿著那糕,舉到小蟬臉上,說:「誰希罕吃妳那糕,這個不是糕不成?我不過說著玩罷了,妳給我磕頭,我還不吃呢。」說著,便把手內的糕掰了一塊,擲著逗雀兒玩,口內笑說道:「柳嫂子,妳別心疼,我回來買二斤給妳。」小蟬氣的怔怔的瞅著說道:「雷公老爺也有眼睛,怎麼不打這作孽的人!」眾人都說道:「姑娘們罷喲!天天見了就咕唧。」有幾個伶透的見她們拌起嘴來了,又怕生事,都拿起腳來各自走開。當下小蟬也不敢十分說話,一面咕唧著去了。

這裡柳家的見人散了,忙出來和芳官說:「前兒那話說了沒有?」芳官道:「說了,等一兩天,再提這事。偏那趙不死的又和我鬧了一場。前兒那玫瑰露,姐姐吃了沒有?她到底可好些?」柳家的說:「可不都吃了,她愛的什麼似的,又不好和妳再要。」芳官道:「不值什麼,等我再要些來給她就是了。」

原來這柳家的有個女孩兒,今年十六歲,雖是廚役之女,卻生得人物與平、襲、紫、鴛四人相類。因她排行第五,便叫她五兒。只是素有弱疾,故沒得差使。近因柳家的見寶玉房中的丫鬟,差輕人多,且又聞寶玉將來都要放她們,故如今要送到那裡去應名。正無頭路,可巧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使,她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別的乾娘還好,芳官等待她也極好。如今便和芳官說了,央及芳官去和寶玉說。寶玉雖是依允,只是近日病著,又有事,尚未得說。

前言少述,且說當下芳官回至怡紅院中,回復了寶玉。寶玉正為趙姨娘吵鬧,心中不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只等吵完了,打聽著探春勸了她去後,方又勸了芳官一陣,因使她到廚房說話去。今見她回來,又說還要些玫瑰露與柳五兒吃去,寶玉忙道:「有著呢,我又不大吃,妳都給她吃去罷。」說著命襲人取出來,見瓶中也不多了,遂連瓶給了芳官。芳官便自攜了瓶與她去。

正值柳家的帶進她女兒來散悶,在那邊畸角子一帶地方逛了一回,便回到廚房內,正吃茶歇著呢。見芳官拿了一個五寸來高的小玻璃瓶來,迎亮照著,裡面有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還當是寶玉吃的西洋葡萄酒。母女兩個忙說:「快拿鏇子燙滾了水,妳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這些,連瓶子給妳罷。」五兒聽說,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又謝芳官。因說道:「今日好些,進來逛逛。這後邊一帶,沒有什麼意思,不過是些大石頭大樹和房子後牆,正經好景緻也沒看見。」芳官道:「妳為什麼不往前去?」柳家的道:「我沒叫她往前去。姑娘們也不認得她,倘有不對眼的人看見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兒託妳攜帶她,有了房頭兒,怕沒人帶著逛呢,只怕逛膩了的日子還有呢!」芳官聽了,笑道:「怕什麼?有我呢。」柳家的忙道:「哎喲喲,我的姑娘!我們的頭皮兒薄,比不得妳們。」說著,又倒了茶來。芳官哪裡吃這茶?只漱了一口便走了。

柳家的說:「我這裡佔著手呢,五丫頭送送。」五兒便送出來,因見無人,又拉著芳官說道:「我的話倒底說了沒有?」芳官笑道:「難道哄妳不成?我聽見屋裡正經還少兩個人的窩兒,並沒補上;一個是小紅的,璉二奶奶要了去,還沒給人來;一個是墜兒的,也沒補。如今要妳一個也不算過分。皆因平兒每每的和襲人說:『凡有動人動錢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作筏子呢!』連她屋裡的事都駁了兩三件,如今正要尋我們屋裡的事沒尋著,何苦來往網裡碰去?倘或說些話駁了,那時老了,倒難再回轉。且等冷一冷兒,老太太、太太心閑了,憑是天大的事,只和老的兒一說,沒有不成的。」五兒道:「雖如此說,我卻性兒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了,頭宗,給我媽爭口氣,也不枉養我一場;二宗,我添了月錢,家裡又從容些;三宗,我開開心,只怕這病就好了。便是請大夫吃藥,也省了家裡的錢。」芳官道:「妳的話我都知道了,妳只管放心。」說畢,芳官自去了。

單表五兒回來,和她娘深謝芳官之情。她娘因說:「再不承望得了這些東西。雖然是個珍貴物兒,卻是吃多了也動熱,竟把這個倒些送個人去,也是大情。」五兒問:「送誰?」她娘道:「送你姑舅哥哥一點兒,他那熱病,也想這些東西吃。我倒半盞與他去。」五兒聽了,半日沒言語,隨她媽倒了半盞去,將剩的連瓶便放在傢伙廚內。五兒冷笑道:「依我說,竟不給他也罷了。倘或有人盤問起來,倒又是一場是非。」她娘道:「哪裡怕起這些來,還了得。我們辛辛苦苦的,裡頭賺些東西,也是應該的。難道是作賊偷的不成?」說著,不聽,一逕去了,直至外邊他哥哥家中。

他侄兒正躺著,一見這個,他哥哥、嫂子、姪兒,無不歡喜。現從井上取了涼水,吃了一碗,心中爽快,頭目清涼。剩的半盞,用紙蓋著放在桌上。可巧又有家中幾個小廝和他侄兒素日相好的伴兒,走來看他的病。內中有一個叫做錢槐,是趙姨娘之內親。他父母現在庫上管賬,他本身又派跟賈環上學。因他手頭寬裕,尚未娶親,素日看上柳家的五兒標緻,一心和父母說了,娶她為妻。也曾託央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卻也情願,爭奈五兒執意不從,雖未明言,卻已中止,他父母未敢應允。近日又想往園內去,越發將此事丟開,只等三五年後放出時,自向外邊擇婿了。錢槐家中人見如此,也就罷了。爭奈錢槐不得五兒,心中又氣又愧,發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願。今日也同人來看望柳氏的侄兒,不期柳家的在內。

柳家的見一群人來了,內中有錢槐,便推說不得閒,起身走了。他哥嫂忙說:「姑媽怎麼不吃茶就走?倒難為姑媽記掛著。」柳家的因笑道:「只怕裡頭傳飯。再閒了,出來瞧侄兒罷。」她嫂子因向抽屜內取了一個紙包兒出來,拿在手內,送了柳家的出來,至牆角邊遞給柳家的,又笑道:「這是你哥哥昨日在門上該班兒,誰知這五日的班兒,一個外財沒發,只有昨日有廣東的官兒來拜,送了上頭兩小簍子茯苓霜,餘外給了門上人一簍作門禮,你哥哥分了這些。昨兒晚上我打開看了看,怪俊,雪白的。說拿人奶和了,每日早起吃一鐘,最補人的。沒人奶就用牛奶,再不得就是滾白水也好。我們想著正是外甥女兒吃得的,原是上半日要打發小丫頭子送了家去,她說鎖著門,連外甥女兒也進去了。本來我要瞧瞧她去,給她帶了去的,又想著主子們不在家,各處嚴緊,我又沒什麼差使,跑什麼呢?況且這兩日風聞得裡頭家反作亂的,倘或沾帶了,倒值多了。姑媽來的正好,親自帶去罷。」柳氏道了生受,作別回來。剛走到角門前,只見一個小么兒笑道:「您老人家哪裡去了?裡頭三次兩趟叫人傳呢,叫我們三四個人各處都找到了。您老人家從哪裡來了?這條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要疑心起來了。」那柳家的笑道:「好小猴兒崽子,你也和我胡說起來了,回來問你。」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09:41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話說那柳家的聽了這小么兒一席話,笑道:「好猴兒崽子,你親嬸子找野老兒去了,你豈不多得一個叔叔,有什麼疑的?別叫我把你頭上的榪子蓋揪下來!還不開門讓我進去呢。」這小廝且不推門,又拉著笑說:「好嬸子,妳這一進去,好歹偷幾個杏兒出來賞我吃。我這裡老等。妳要忘了,日後半夜三更打酒買油的,我不給您老人家開門,也不答應妳,隨妳乾叫去。」柳氏啐道:「發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眾媽媽了。一個個的不像抓破了臉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像那黧雞似的,還動她的果子!可是你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管著,怎不和她們要,倒和我來要?這可是倉老鼠問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小廝笑道:「哎喲,沒有罷了,說上這些閑話。我看您老人家以後就用不著我了?就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兒,將來呼喚我們的日子多著呢,只要我們多答應她些就有了。」柳氏聽了,笑道:「你這個小猴兒精又搗鬼了,你姐姐有什麼好地方兒?」那小廝笑道:「不用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單是妳們有內牽,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裡聽差,裡頭卻也有兩個姐姐成個體統的,什麼事瞞得過我!」

正說著,只聽門內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兒,快傳你柳嬸子去罷,再不來可就誤了。」柳家的聽了,不顧和那小廝說話,忙推門進去,笑說:「不必忙,我來了。」一面來至廚房,雖有幾個同伴的人,她們都不敢自專,單等她來調停分派。一面問眾人:「五丫頭哪去了?」眾人都說:「才往茶房裡找她們姐妹去了。」柳家的聽了,便將茯苓霜擱起,且按著房頭分派菜饌。

忽見迎春房裡小丫頭蓮花兒走來說:「司棋姐姐說要碗雞蛋,燉的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這樣兒尊貴。不知怎麼,今年雞蛋短的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昨兒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個來。我哪裡找去?你說給她,改日吃罷。」蓮花兒道:「前日要吃豆腐,妳弄了些餿的,叫她說了我一頓,今兒要雞蛋又沒有了!什麼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有了,別叫我翻出來。」一面說,一面真個走來揭起菜箱。一看,只見裡面果有十來個雞蛋,說道:「這不是?妳就這麼利害!吃的是主子分給我們的分例,妳為什麼心疼?又不是妳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丟了手裡的活計,便上來說道:「妳少滿嘴裡混唚,妳媽才下蛋呢!通共留下這幾個,預備菜上的飄馬兒,姑娘們不要,還不肯做上去呢,預備遇急兒的。妳們吃了,倘或一聲要起來,沒有好的,連雞蛋都沒了。妳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飯來張口,只知雞蛋是平常東西,哪裡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棍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腸子,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面筋,醬蘿卜炸兒,敢自倒換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應妳們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不用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

蓮花兒聽了,便紅了臉,喊道:「誰天天要妳什麼來,妳說這麼兩車子話!叫妳來不是為便宜是為什麼?前日春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蒿子杆兒,妳怎麼忙著還問肉炒雞炒?春燕說葷的不好,另叫妳炒個面筋兒,少擱油才好。妳忙的倒說自己發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屁股兒似的親自捧了去。今兒反倒拿我作筏子,說我給眾人聽。」柳家的忙道:「阿彌陀佛!這些人眼見的。別說前一日,就從舊年以來,那房裡偶然間不論姑娘姐兒們要添一樣半樣,誰不是先拿了錢來另買另添。有的沒的,名聲好聽。算著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兩隻雞、兩隻鴨子、一二十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夠做什麼的?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得住這個點這樣,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又買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廚房裡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到一個月現算倒好。連前日三姑娘和寶姑娘偶然商量了要吃個油鹽炒豆芽兒來,現打發個姐兒拿著五百錢來給我,我倒笑起來了,說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錢的。這二三十個錢的事,還備得起。趕著我送回錢去,到底不收,說賞我打酒吃,又說如今廚房在裡頭,保不住屋裡的人不去叨登,一鹽一醬哪不是錢買的。妳不給又不好,給了妳又沒得賠。妳拿著這個錢,權當還了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兒。這就是明白體下的姑娘,我們心裡只替她唸佛。沒的趙姨奶奶聽了又氣不忿,反說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發個小丫頭子來,尋這樣尋那樣,我倒好笑起來。你們竟成了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哪裡有這些賠的。」

正亂時,只見司棋又打發人來催蓮花兒,說她:「死在這裡了,怎麼就不回去?」蓮花兒賭氣回來,便添了一篇話,告訴了司棋。司棋聽了,不免心頭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飯罷,帶了小丫頭們走來,見了許多人正吃飯,見她來的勢頭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讓坐。司棋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扔出去餵狗,大家賺不成。」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慌的眾人一面拉勸,一面央告司棋說:「姑娘別誤聽了小孩子的話。柳嫂子有八個腦袋,也不敢得罪姑娘。說雞蛋難買是真。我們才也說她不知好歹,憑是什麼東西,也少不得變法兒去。她已經悟過來了,連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司棋被眾人一頓好言語,方將氣勸的漸平了。小丫頭們也沒得摔完東西便拉開了。司棋連說帶罵鬧了一回,方被眾人勸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丟盤,自己咕唧了一回,蒸了一碗雞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潑了地下。那人回來也不敢說,恐又生事。

柳家的打發她女兒喝了一回湯,吃了半碗粥,又將茯苓霜一節說了。五兒聽罷,便心下要分些贈芳官,遂用紙另包了一半,趁黃昏人稀之時,自己花遮柳隱的來找芳官,且喜無人盤問。一逕到了怡紅院門首,不好進去,只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立,遠遠的望著。有一盞茶時候,可巧春燕出來,忙上前叫住。春燕不知是哪一個,到跟前方看真切,因問做什麼。五兒笑道:「妳叫出芳官來,我和她說話。」春燕悄笑道:「姐姐太性急了,橫豎等十來日就來了,只管找她做什麼?方才使了她往前頭去了,妳且等她一等。不然,有什麼話告訴我,等我告訴她。恐怕妳等不得,只怕關了園門。」五兒便將茯苓霜遞給春燕,又說這是茯苓霜,如何吃,如何補益,我得了些送她的,轉煩妳遞給她就是了。說畢,便走回來。

正走蓼漵一帶,忽見林之孝家的帶著幾個婆子走來。五兒藏躲不及,只得上來問好。林之孝家的問道:「我聽見妳病了,怎麼跑到這裡來?」五兒陪笑說道:「因這兩日好些,跟我媽進來散散悶。才因我媽使我到怡紅院送家伙去。」林之孝家的說道:「這話岔了。方才我見妳媽出去,我才關門。既是妳媽使了妳去,她如何不告訴我說妳在這裡呢?竟出去讓我關門,什麼意思?可是妳扯謊。」五兒聽了,沒話回答,只說:「原是我媽一早教我去取的,我忘了,挨到這時我才想起來了。只怕我媽錯認我先去了,所以沒和大娘說。」林之孝家的聽她詞鈍意虛,又因近日玉釧兒說那邊正房內失落了東西,幾個丫頭對賴,沒主兒,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蟬,蓮花兒和幾個媳婦子走來,見了這事,便說道:「林奶奶倒要審審她。這兩日她往這裡頭跑的不像,鬼鬼祟祟的,不知幹些什麼事。」小蟬又道:「正是。昨日玉釧兒姐姐說,太太耳房裡的櫃子開了,少了好些零碎東西。璉二奶奶打發平姑娘和玉釧兒姐姐要些玫瑰露,誰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找露,還不知道呢!」蓮花兒笑道:「這我沒聽見。今日我倒看見一個露瓶子。」

林之孝家的正因這些事沒主兒,每日鳳姐兒使平兒催逼她,一聽此言,忙問在哪裡。蓮花兒便說:「在她們廚房裡呢。」林之孝家的聽了,忙命打了燈籠,帶著眾人來尋。五兒急的便說:「那原是寶二爺屋裡的芳官給我的。」林之孝家的便說:「不管妳方官圓官,現有贓証,我只呈報了,憑妳主子前辯去。」一面說,一面進入廚房。蓮花兒帶著,取出露瓶。恐還偷有別物,又細細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併拿了,帶了五兒來回李紈與探春。

那時李紈正因蘭哥兒病了,不理事務,只命去見探春。探春已歸房。人回進去,丫鬟們都在院內納涼,探春在內盥沐,只有待書回進去。半日,出來說:「姑娘知道了,叫妳們找平兒回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只得領出來,到鳳姐那邊,先找著了平兒進去回了鳳姐。鳳姐方才睡下,聽見此事,便吩咐:「將她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平兒聽了,出來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兒嚇得哭哭啼啼,給平兒跪著,細訴芳官之事。平兒道:「這也不難,等明日問了芳官便知真假。但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來,還等老太太,太太回來看了才敢打動,這不該偷了去。」五兒見問,忙又將他舅舅送的一節說出來。平兒聽了,笑道:「這樣說,妳竟是個平白無辜的人了,拿妳來頂缸的。此時天晚,奶奶才進了藥歇下,不便為這點子小事去絮叨。如今且將她交給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日我回了奶奶,再作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違拗,只得帶了出來,交與上夜的媳婦們看守著,自己便去了。

這裡五兒被人軟禁起來,一步不敢多走。又兼眾媳婦也有勸她說,不該做這沒行止的事。也有抱怨說,正經更還坐不上來,又弄個賊來給我們看守。倘或眼不見,尋了死,或逃走了,都是我們的不是。又有素日一干與柳家不睦的人,見了這般,十分趁願,都來奚落嘲戲她。這五兒心內又氣又委屈,竟無處可訴,且本來怯弱有病,這一夜思茶無茶,思水無水,思睡無衾枕,嗚嗚咽咽直哭了一夜。

誰知和她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時就攆出她們去。生恐次日有變,大家先起了個清早,都悄悄的來買轉平兒,一面送些東西,一面又奉承她辦事簡斷,一面又講述她母親素日許多不好處。平兒一一的都應著。打發她們去了,卻悄悄的來訪襲人,問她可果真芳官給她玫瑰露了。襲人便說:「露卻是給了芳官,芳官轉給何人,我卻不知。」襲人於是又問芳官,芳官聽了,唬了一跳,忙應是自己送她的。芳官便又告訴了寶玉,寶玉也慌了,說:「露雖有了,若勾起茯苓霜來,她自然也實供。若聽見了是他舅舅門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豈不是人家的好意,反被咱們陷害了。」因忙和平兒計議:「露的事雖完了,然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姐姐,妳只叫她也說是芳官給的就完了。」平兒笑道:「雖如此,只是她昨晚已經同人說是他舅舅給的了,如何又說你給的?況且那邊所丟的露正沒主兒,如今有贓証的白放了,又去找誰?誰還肯認?眾人也未必心服。」晴雯走來笑道:「太太那邊的露,再無別人,分明是彩雲偷了給環哥兒去了,你們可瞎亂說。」平兒笑道:「誰不知這個原故,這會子玉釧兒急的哭,悄悄問她,她要應了,玉釧兒也罷了,大家也就混著不問了。誰好意攬這事呢?可恨彩雲不但不應,她還擠玉釧兒,說她偷了去了。兩個人窩裡炮,先吵的合府都知道了,我們怎麼裝沒事人呢?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盜的就是賊,又沒贓證,怎麼說她?」寶玉道:「也罷,這件事我也應起來,就說是我唬她們玩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來了。兩件事都完了。」襲人道:「也倒是一件陰騭事,保全人的賊名兒。只是太太聽見了,又說你小孩子氣,不知好歹了。」平兒笑道:「這也倒是小事。如今就打趙姨娘屋裡起了贓來也容易,我只怕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面。別人都不必管,只這一個人豈不又生氣?我可憐的是她,不肯為打老鼠傷了玉瓶兒。」說著,把三個指頭一伸。襲人等聽說,便知她說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說:「可是這話,竟是我們這裡應起來的為是。」平兒又笑道:「也須得把彩雲和玉釧兒兩個孽障叫了來,問準了她們方好。不然她們得了意,不說為這個,倒像我沒有本事問不出來,就是這裡完事,她們以後越發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襲人等笑道:「正是,也要妳留個地步。」

平兒便命人叫了她兩個來,說道:「不用慌,賊已有了。」玉釧兒先問賊在哪裡,平兒道:「現在二奶奶屋裡呢,問她什麼應什麼。我心裡明白,知道不是她偷的,可憐她害怕,都承認了。這裡寶二爺不過意,要替她認一半。我要說出來呢,但只是這賊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個姐妹,窩主卻是平常,裡面又傷了一個好人的體面,因此為難。少不得央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如今反要問妳們兩個,還是怎麼樣?要從此以後大家小心存體面呢,就求寶二爺應了,要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別冤屈了人。」彩雲聽了,不覺紅了臉,一時羞惡之心感發,便說道:「姐姐放心,也不用冤屈好人,我說了罷。傷體面,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及我再三,我拿了些給環哥兒是情真。連太太在家我們還拿過,各人去送人,也是常有的。我原說嚷過兩天就完了,如今既冤屈了人,我心裡也不忍。姐姐竟帶了我回奶奶去,一概應了完事。」眾人聽了這話,一個個都詫異她竟這樣有肝膽。

寶玉忙笑道:「彩雲姐姐果然是個正經人。如今也不用妳應,我只說是我悄悄地偷的唬妳們玩,如今鬧出事來,我原該承認。我只求姐姐們以後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彩雲道:「我幹的事為什麼叫你應,死活我該去受。」平兒、襲人忙道:「不是這麼說,妳一應了,未免又叨登出趙姨奶奶來,那時三姑娘聽見,豈不又生氣。竟不如寶二爺應了,大家沒事,且除這幾個人都不知道,何等的乾淨。但只以後千萬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麼,好歹等太太到家,哪怕連房子給了人,我們就沒干係了。」彩雲聽了,低頭想了想,只得依允。於是大家商議妥貼,平兒帶了她兩個並芳官來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兒,將茯苓霜一節也悄悄的教她說係芳官給的,五兒感謝不盡。

平兒帶她們來至自己這邊,已見林之孝家的帶領了幾個媳婦,押解著柳家的等候多時了。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兒說:「今兒一早押了她來,怕園裡沒人伺候早飯,我暫且將秦顯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們的飯呢。姑娘一並回明奶奶,她倒乾淨謹慎,以後就派她常伺候罷。」平兒道:「秦顯的女人是誰?我不大相熟啊。」林之孝家的道:「她是園裡南角子上夜的,白日裡沒什麼事,所以姑娘不認識。高高兒的孤拐,大大的眼睛,最乾淨爽利的。」玉釧兒道:「是了。姐姐妳怎麼忘了?她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嬸子。司棋的父親雖是大老爺那邊的人,他這叔叔卻是咱們這邊的。」平兒聽了,方想起來,笑道:「哦!妳早說是她,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如今這事,八下裡水落石出了,連前日太太屋裡丟的也有了主兒。是寶玉那日過來,和這兩個孽障要什麼來著,偏這兩個孽障慪他玩,說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寶玉便瞅著她兩個不提防,自己進去拿了些什麼出來。這兩個孽障不知道,就唬慌了。如今寶玉聽見帶累了別人,方細細的告訴了我,拿出東西來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也是寶玉外頭得了的,也曾賞過許多人,不獨園內人有,連媽媽子們討了出去給親戚們吃,又轉送人。襲人也曾給過芳官之流的人。他們私情各自來往,也是常事。前兒那兩簍還擺在議事廳上,好好的原封沒動,怎麼就混賴起人來?等我回了奶奶再說。」說畢,抽身進了臥房,將此事照前言回了鳳姐兒一遍。

鳳姐兒道:「雖如此說,但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戴上,什麼事他不應承?咱們若信了,將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還要細細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她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不用給她們吃。一日不說跪一日,就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蒼蠅不抱沒縫兒的雞蛋,雖然這柳家的沒偷,到底有些影兒,人才說她。雖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原有挂誤的,倒底不算委屈了她。」平兒道:「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麼大不了的事,樂得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裡操上一百分心,終久是回那邊屋裡去的,沒的結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如今趁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一席話說的鳳姐兒倒笑了,道:「隨你們罷!沒的嘔氣。」平兒笑道:「這不是正經話!」說畢,轉身出來,一一發放。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19:38

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話說平兒出來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之家。要是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如今將她母女帶回,照舊去當差。將秦顯家的仍舊退回。再不必提此事,只是每日小心巡察要緊。」說畢,起身走了。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頭。林家的就帶回園中,回了李紈、探春。二人皆說:「知道了,寧可無事,很好。」司棋等人空興頭了一陣。

那秦顯家的好容易等了這個空子鑽了來,只興頭了上半天,在廚房內正亂著收傢伙、米糧、煤炭等物。又查出許多虧空來,說:「粳米短了兩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個月的,炭也欠著額數。」一面又打點送林之孝家的禮,悄悄的備了一簍炭一擔粳米在外邊,就遣人送到林家去了。又打點送帳房的禮,又備幾樣菜蔬請幾位同事的人,說:「我來了,全仗你們列位扶持。自今以後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顧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顧些。」正亂著,忽有人來說:「妳看完了這一頓早飯就出去罷。柳嫂兒原無事,如今還交與她管了。」秦顯家的聽了,轟去了魂魄,垂頭喪氣,登時掩旗息鼓捲包而出。送人之物白白去了許多,自己倒要折變了賠補虧空。連司棋都氣了個直眉瞪眼,無計挽回,只得罷了。

趙姨娘正因彩雲私贈了許多東西,被玉釧兒吵出,生恐查問出來,每日捏著一把汗,偷偷的打聽信兒。忽見彩雲來告訴,說都是寶玉應了,從此無事,趙姨娘方把心放下來。誰知賈環聽如此說,便起了疑心,將彩雲凡私贈之物都拿出來了,照著彩雲臉上摔了來,說:「妳這兩面三刀的東西,我不稀罕!妳不和寶玉好,他怎麼肯替妳應?妳既有擔當給了我,原該不叫一個人知道,如今妳既然告訴了他,我再要這個也沒趣兒。」彩雲見如此,急的賭咒起誓,至於哭了。百般解說,賈環執意不信,說:「不看妳素日情分,我索性去告訴二嫂子,就說妳偷來給我,我不敢要。妳細想去罷!」說畢,摔手出去了。急的趙姨娘罵:「沒造化的種子,蛆心孽障。」氣的彩雲哭了個淚乾腸斷。趙姨娘百般的安慰她:「好孩子,他辜負了妳的心,我橫豎看的真。我收起來,過兩日他自然回轉過來了。」說著,便要收東西。彩雲賭氣一頓捲包起來,乘人不見,來至園中,都撇在河內,順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氣的夜裡在被內暗哭了一夜。

當下又值寶玉生日已到,原來寶琴也是這日,二人相同。王夫人不在家,也不曾像往年熱鬧,只有張道士送了四樣禮,換的寄名符兒,還有幾處僧尼廟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兒,並壽星紙馬疏頭,並本宮星官值年太歲周年換的鎖兒。家中常走的男女,先一日來上壽。王子騰那邊,仍是一套衣服,一雙鞋襪,一百壽桃,一百束上用銀絲挂面。薛姨娘處減一半。其餘家中尤氏仍是一雙鞋襪,鳳姐兒是一個宮制四面扣合堆繡荷包,裡面裝一個金壽星,一件波斯國的玩器。各廟中遣人去放堂捨錢。又另有寶琴之禮,不能備述。姐妹中皆隨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畫的,或有一詩的,聊為應景而已。

這日寶玉清晨起來梳洗已畢,便冠帶了來至前廳院中,已有李貴等四個人在那裡設下天地香燭。寶玉炷了香,行了禮,奠茶焚紙後,便至寧府中宗祠祖先堂兩處行畢了禮。出至月台上,又朝上遙拜過賈母、賈政、王夫人等。一順到尤氏上房,行過禮,坐了一回,方回榮府。先至薛姨媽處,薛姨媽再三拉著,然後又遇見薛蝌,讓一回,方進園來。晴雯、麝月二人跟隨,小丫頭夾著氈子,從李氏起,一一挨著比自己長的房中到過。復出二門,至四個奶媽家讓了一回,方進來。雖眾人要行禮,也不曾受。回至房中,襲人等只都來說一聲就是了。王夫人有言,不令年輕人受禮,恐折了福壽,故此皆不磕頭。一時賈環、賈蘭來了,襲人連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寶玉笑說走乏了,便歪在床上。方吃了半盞茶,只聽外頭咭咭呱呱,一群丫頭笑著進來,原來是翠墨、小螺、翠縷、入畫、邢岫煙的丫頭篆兒、並奶子抱著巧姐兒、彩鸞、繡鸞八九個人,都抱著紅氈子來了,笑說道:「拜壽的擠破了門了,快拿麵來我們吃。」剛進來時,探春、湘雲、寶琴、岫煙、惜春也都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不敢起動,快預備好茶。」進入房中,不免推讓一回,大家歸坐。

襲人等捧過茶來,才吃了一口,平兒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我方才到鳳姐姐門上,回進去,說不能見我;我又打發進去讓姐姐來著。」平兒笑道:「我正打發妳姐姐梳頭,不得出來回你。後來聽見又說讓我,我哪裡禁當的起,所以特給二爺來磕頭。」寶玉笑道:「我也禁當不起。」襲人早在外間安了座讓他坐。平兒便拜下去,寶玉作揖不迭;平兒又跪下去,寶玉也忙還跪下,襲人連忙攙起來;又下了一拜,寶玉又還了一揖。襲人笑推寶玉:「你再作揖。」寶玉道:「已經完了,怎麼又作揖?」襲人笑道:「這是她來給你拜壽。今日也是她的生日,你也該給她拜壽。」寶玉喜的忙作揖,笑道:「原來今日也是姐姐的好日子。」平兒還萬福不迭。

湘雲拉寶琴、岫煙說:「你們四個人對拜壽,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問:「原來邢妹妹也是今日?我怎麼就忘了。」忙命丫頭:「去告訴二奶奶,趕著補了一分禮,與琴姑娘的一樣,送到二姑娘屋裡去。」丫頭答應著去了。岫煙見湘雲直口說出來,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讓讓。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個月,月月有幾個生日。人多了就這等巧,也有三個一日的,兩個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過,大姐姐佔了去,怨不得她福大,生日比別人都佔先。又是太祖太爺的生日冥壽。過了燈節,就是老太太和寶姐姐,她們娘兒兩個遇的巧。三月初一是太太的,初九是璉二哥哥。二月沒人。」襲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麼沒人?只不是咱們家的人。」探春笑道:「妳看我這個記性兒。」

寶玉笑指襲人道:「她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她記得。」探春笑道:「原來妳兩個倒是一日,每年連頭也不給我們磕一個。平兒的生日我們也不知道,這也是才知道的。」平兒笑道:「我們是哪牌兒名上的人?生日也沒拜壽的福,又沒受禮的職分,可吵嚷什麼,可不悄悄的就過去了嘛。今日她又偏吵出來了,等姑娘們回房,我再行禮去罷。」探春笑道:「也不敢驚動。只是今日倒要替妳做個生日,我心裡才過得去。」寶玉、湘雲等一齊都說很是。探春便吩咐了丫頭去告訴她奶奶說:「我們大家說了,今日一天不放平兒出去,我們也大家湊了分子過生日呢。」丫頭笑著去了,半日回來說:「二奶奶說了,多謝姑娘們給她臉。不知過生日給她些什麼吃,只別忘了二奶奶,就不來絮聒她了。」眾人都笑了。

探春因說道:「可巧今兒裡頭廚房不預備飯,一應下面弄菜都是外頭收拾。咱們就湊了錢,叫柳家的來領了去,只在咱們裡頭收拾倒好。」眾人都說很好。探春一面遣人去請李紈、寶釵、黛玉,一面遣人去傳柳家的進來,吩咐她內廚房中快收拾兩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說外廚房都預備了。探春笑道:「妳原來不知道,今日是平姑娘的好日子。外頭預備的是上頭的,這如今我們私下又湊了分子,單為平姑娘預備兩桌請她。妳只管揀新巧的菜蔬預備了來,開了帳和我那裡領錢。」柳家的笑道:「今日也是平姑娘的千秋,我們竟不知道。」說著,便給平兒磕頭,慌得平兒拉起她來。柳家的忙去預備酒席。這裡探春又邀了寶玉,同到廳上去吃麵,等到李紈、寶釵一齊來全,又遣人去請薛姨媽與黛玉。因天氣和暖,黛玉之疾漸癒,故也來了。花團錦簇,擠了一廳的人。

誰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壽禮給寶玉,寶玉於是過去陪他吃麵。兩家皆治了壽酒,互相酬送,彼此同領。至午間,寶玉又陪薛蝌吃了兩杯酒。寶釵帶了寶琴過來與薛蝌行禮,把盞畢,寶釵因囑薛蝌:「家裡的酒也不用送過那邊去,這虛套竟可收了。你只請伙計們吃罷。我們和寶兄弟進去,還要待人去呢,也不能陪你了。」薛蝌忙說:「姐姐兄弟只管請,只怕伙計們也就好來了。」寶玉忙又告過罪,方同她姐妹回來。一進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寶玉忙說:「這一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裡頭,倘或要家去取什麼,豈不費事。」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若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走近路從這裡走,攔誰的是?不如鎖了,連媽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縱有了事,也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寶玉笑道:「原來姐姐也知道我們那邊近日丟了東西?」寶釵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要不是裡頭有人,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若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了,不知裡頭連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你。平兒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她,皆因她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她明白了。若不犯出來,大家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她心裡已有了稿兒,自有頭緒,就冤屈不著平人了。你只聽我說,以後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告訴第二個人。」

說著,來到沁芳亭邊,只見襲人、香菱、待書、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等十來個人,都在那裡看魚玩呢。見他們來了,都說:「芍藥欄裡預備下了,快去上席罷。」寶釵等隨攜了她們,同到了芍藥欄中紅香圃三間小敞廳內。連尤氏已請過來了,諸人都在那裡,只沒平兒。原來平兒出去,有賴林諸家送了禮來,連三接四,上中下三等家人來拜壽送禮的不少,平兒忙著打發賞錢道謝,一面又色色的回明鳳姐兒,不過留下幾樣,也有不受的,也有受下即刻賞給人的。忙了一回,又直待鳳姐兒吃過麵,方換了衣裳往園裡來。

剛進了園,就有幾個丫鬟來找她,一同到了紅香圃中。只見筵開玳瑁,褥設芙蓉。眾人都笑說:「壽星全了。」上面四座定要讓他四個人坐,四人皆不肯。薛姨媽說:「我老天拔地,不合你們的群兒,我倒拘的慌,不如我到廳上隨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麼去,又不大吃酒,這裡讓他們倒便宜。」尤氏等執意不從。寶釵道:「這也罷了,倒是讓媽媽在廳上歪著自如些,有愛吃的送些過去,倒還自在。且前頭沒人在那裡,又可照看了。」探春笑道:「既這樣,恭敬不如從命。」因大家送到議事廳上,眼看著丫頭們鋪了一個錦褥並靠背引枕之類,又囑咐:「好生給姨媽捶腿,要茶要水別推三拉四的。回來送了東西來,姨媽吃了就賞妳們吃。只別離了這裡。」小丫頭們都答應了,探春等方回來。

終久讓寶琴、岫煙二人在上,平兒面西坐,寶玉面東坐。探春又接了鴛鴦來,二人並肩對面相陪。西邊一桌,寶釵、黛玉、湘雲、迎春、惜春依序,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釧兒二人打橫。三桌上,尤氏、李紈又拉了襲人、彩雲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鵑、鶯兒、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圍坐。當下探春等還要把盞,寶琴等四人都說:「這一鬧,一日也坐不成了。」方才罷了。兩個女先兒要彈詞上壽,眾人都說:「我們這裡沒人聽那些野話,妳廳上去,說給姨太太解悶兒去罷。」一面又將各色吃食揀了,命人送與薛姨媽去。寶玉便說:「雅坐無趣,須要行令才好。」眾人中有說行這個令好的,又有說行那個令才好的。黛玉道:「依我說,拿了筆硯將各色全都寫了,拈成鬮兒,咱們抓出哪個來,就是哪個。」眾人都道妙。即命拿了一副筆硯花箋。香菱近日學了詩,又天天學寫字,見了筆硯便巴不得連忙起座說:「我寫。」大家想了一回,共得十來個,唸著,香菱一一的寫了,搓成鬮兒,擲在一個瓶中。探春便命平兒拈,平兒向內攪了一攪,用箸夾了一個出來,打開一看,上寫著「射覆」二字。寶釵笑道:「把個令祖宗拈出來了。射覆從古有的,如今失了傳,這是後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難。這裡頭倒有一半是不會的,不如毀了,另拈一個雅俗共賞的。」探春笑道:「既拈了出來,如何再毀。如今再拈一個,若是雅俗共賞的,便叫他們行去。咱們行這一個。」說著又叫襲人拈了一個,卻是「拇戰」。湘雲先笑著說:「這個簡斷爽利,合了我的脾氣。我不行這個射覆,沒的垂頭喪氣悶人,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唯有她亂令,寶姐姐快罰她一鐘。」寶釵不容分說,笑灌了湘雲一杯。

探春道:「我吃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只聽我分派。取了骰子令盆來,從琴妹妹擲起,挨著擲下去,對了點的二人射覆。」寶琴一擲,是個三,岫煙、寶玉等皆擲的不對,直到香菱方擲了個三。寶琴笑道:「只好室內生春,若說到外頭去,可太沒頭緒了。」探春道:「自然。三次不中者罰一杯。妳覆,她射。」寶琴想了一想,說了個「老」字。香菱原生於這令,一時想不到,滿室滿席都不見有與老字相連的成語。湘雲先聽了,便也亂看,忽見門斗上貼著〈紅香圃〉三個字,便知寶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見香菱射不著,眾人擊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她說「藥」字。黛玉偏看見了,說:「快罰她,又在那裡傳遞呢。」鬧得眾人都知道了,忙又罰了一杯,恨的湘雲拿筷子敲黛玉的手。於是罰了香菱一杯。下則寶釵和探春對了點子。探春便覆了一個「人」字。寶釵笑道:「這個人字泛的很。」探春笑道:「添一字,兩覆一射也不泛了。」說著,便又說了一個「窗」字。寶釵一想,因見席上有雞,便射著她是用雞窗雞人二典了,因射了一個「塒」字。探春知她射著,用了「雞棲于塒」的典,二人一笑,各飲一口門杯。

湘雲等不得,早和寶玉三五亂叫,划起拳來。那邊尤氏和鴛鴦隔著席,也七八亂叫划起來。平兒襲人也作了一對。叮叮噹噹,只聽得腕上的鐲子響。一時湘雲贏了寶玉,襲人贏了平兒,尤氏贏了鴛鴦,三個人限酒底酒面,湘雲便說:「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眾人聽了,都笑說:「唯有她的令也比人嘮叨,倒也有些意思。」便催寶玉快說。寶玉笑道:「誰說過這個,也等想一想兒。」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鐘,我替你說。」寶玉真個喝了酒,聽黛玉說道:「落霞與孤騖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只折足雁,叫得人九回腸,這是鴻雁來賓。」說的大家笑了,說:「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個榛穰,說酒底道:「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令完。鴛鴦、襲人等皆說的是一句俗話,都帶一個「壽」字的,不能多贅。

大家輪流亂了一陣,這上面湘雲又和寶琴對了手,李紈和岫煙對了點子。李紈便覆了一個「瓢」字,岫煙便射了一個「綠」字,二人會意,各飲一口。湘雲的拳卻輸了,請酒面酒底。寶琴笑道:「請君入甕。」大家笑起來,說:「這個典用的當。」湘雲便說道:「奔騰砰湃,江間波浪兼天涌,須要鐵鎖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不宜出行。」說的眾人都笑了,說:「好個謅斷了腸子的。怪道她出這個令,故意惹人笑。」又催她快說酒底兒。湘雲吃了酒,揀了一塊鴨肉,呷了口酒,忽見碗內有半個鴨頭,遂揀出來吃腦子。眾人催她:「別只顧吃,到底快說呀。」湘雲便用箸子舉著說道:「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哪討桂花油。」眾人越發笑起來,引的晴雯、小螺、鶯兒等一干人都走過來說:「雲姑娘會開心兒,拿著我們取笑兒,快罰一杯才罷。怎麼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呢?倒得每人給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她倒有心給妳們一瓶子油,又怕挂誤著打盜竊的官司。」眾人不理論,寶玉卻明白,忙低了頭。彩雲有心病,不覺的紅了臉。寶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打趣寶玉的,就忘了趣著彩雲了,自悔不及,忙一頓的行令猜拳岔開了。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0:00

底下寶玉可巧和寶釵對了點子。寶釵覆了一個「寶」字,寶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寶釵作戲,指著自己的通靈玉說的,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謔,我卻射著了。說出來姐姐別惱,就是姐姐的諱釵字就是了。」眾人道:「怎麼解?」寶玉道:「她說寶,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豈不射著了。」湘雲說道:「這用時事卻使不得,兩個人都該罰。」香菱道:「不只時事,這也是有出處的。」湘雲道:「寶玉二字並無出處,不過是春聯上或有之,詩書記載並無,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多寶玉』,怎麼妳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眾人笑說:「這可問住了,快罰一杯。」湘雲無語,只得飲了。大家又該對點划拳。這些人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玩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卻忽然不見了湘雲,只當她外頭自便就來,誰知越等越沒了影兒,使人各處去找,哪裡找得著。

接著林之孝家的同著幾個老婆子來,一則恐有正事呼喚,二則恐丫鬟們年輕,趁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恣意痛飲,失了體統,故來請問有事無事。探春見她們來了,便知其意,忙笑道:「妳們又不放心,來查我們來了。我們並沒有多吃酒,不過是大家玩笑,將酒作引子,媽媽們別耽心。」李紈、尤氏都也笑說:「妳們歇著去罷,我們也不敢叫他們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說:「我們知道,連老太太讓姑娘們吃酒,姑娘們還不肯吃呢,何況太太們不在家,自然玩罷了。我們怕有事,來打聽打聽。二則天長了,姑娘們玩一會子,還該點補些小食兒。素日又不大吃雜項東西,如今吃一兩杯酒,若不多吃些東西,怕受傷。」探春笑道:「媽媽說的是,我們也正要吃呢。」因回頭命取點心來。兩旁丫鬟們齊聲答應了,忙去傳點心。探春又笑讓:「妳們歇著去,或是姨媽那裡說話兒去。我們即刻打發人送酒妳們吃去。」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領了。」又站了一回,方退出去了。

平兒摸著臉笑道:「我的臉都熱了,也不好意思見她們。依我說,竟收了罷,別惹她們再來,倒沒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橫豎咱們不認真喝酒就罷了。」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說:「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石板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的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泉香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宜會親友。」眾人笑推她,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又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納涼避靜的,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娜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悔。早有小丫頭端了一盆洗臉水,兩個捧著鏡奩。眾人等著,她便在石磴上重新勻了臉,整了鬢,連忙起身,同著來至紅香圃中。又吃了兩杯釅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她銜在口內,一時又命她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當下又選了幾樣果菜給鳳姐兒送去,鳳姐兒也送了幾樣來。寶釵等吃過點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觀花的,也有倚欄看魚的,各自取便,說笑不一。探春便和寶琴下棋,寶釵、岫煙觀局。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麼。

只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進來。那媳婦愁眉淚臉,也不敢進廳,到階下便朝上跪下磕頭。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著兒,兩眼只瞅著棋盤,一隻手伸在盒內,只管抓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才看見,問什麼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裡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內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聽見了問著她,她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攆出去才是。」探春道:「怎麼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往廳上姨太太處去,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探春道:「怎麼不回二奶奶?」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探春點點頭,道:「既這麼著,就攆出她去,等太太來了,再回定奪。」說畢仍又下棋。這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去不題。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盼望。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她管些事,倒也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妳不知道呢。妳病著時,她幹了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最是心裡有算計的人,豈只乖呢。」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閑了,替他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她怎麼後手不接,也不短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

寶玉正欲走時,只見襲人走來,手內捧著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裡面可是放著兩鐘新茶,因問:「她往哪裡去了?我見你兩個半日沒吃茶,巴巴的倒了兩鐘來,她又走了。」寶玉道:「那不是她,妳給她送去。」說著,自拿了一鐘。襲人便送了那鐘去,偏和寶釵在一處,只得一鐘茶,便說:「哪位渴時哪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寶釵笑道:「我卻不喝,只要一口漱漱就是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說:「我再倒去。」黛玉笑道:「妳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多吃茶,這半鐘盡夠了,難為妳想的到。」說畢,飲乾,將杯放下。

襲人又來接寶玉的。寶玉因問:「這半日沒見芳官,她在哪裡呢?」襲人四顧一瞧說:「才在這裡,幾個人鬥草玩,這會子不見了。」寶玉聽說,便忙回至房中,果見芳官面向裡睡在床上。寶玉推她說道:「快別睡覺,咱們外頭玩去,一會子好吃飯。」芳官道:「你們吃酒不理我,叫我悶了半日,可不來睡覺罷了。」寶玉拉了她起來,笑道:「咱們晚上家裡再吃,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了妳桌上吃飯,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單我在那裡也不好。我也吃不慣那個麵條子,早起也沒好生吃,才剛餓了,我已告訴了柳嫂子,先給我做一碗湯,盛半碗粳米飯,送到我這裡,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許叫人管著我,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裡,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學了這勞什子,他們說怕壞嗓子,這幾年也沒聞見。趁今兒我可是要開齋了。」寶玉道:「這個容易。」

說著,只見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個盒子來。春燕接著揭開看時,裡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腌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綠畦香稻粳米飯。春燕放在案上,走來安小菜碗箸,過來撥了一碗飯。芳官便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只將湯泡飯,吃了一碗,揀了兩塊腌鵝,就不吃了。寶玉聞著,倒覺比往常之味又勝些似的,遂吃了一個卷酥,又命小燕也撥了半碗飯,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春燕和芳官都笑了。吃畢,春燕便將剩的要交回。寶玉道:「妳吃了罷,若不夠再要些來。」春燕道:「不用要,這就夠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兩盤子點心給我們吃了,我再吃了這個,盡夠了,不用再吃了。」說著,便站在桌旁,一頓吃了。又留下兩個卷酥,說:「這個留著給我媽吃。晚上要吃酒,給我兩碗酒吃就是了。」寶玉笑道:「妳也愛吃酒?等著咱們晚上痛喝一回。妳襲人姐姐和晴雯姐姐的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的,趁今兒大家開齋。還有件事,想著囑咐妳,竟忘了,此刻才想起來。以後芳官全要妳照看她,她或有不到處,妳提她,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春燕道:「我都知道,不用你操心。但只這五兒的事怎麼樣?」寶玉道:「妳和柳家的說去,明兒直叫她進來罷,等我告訴她們一聲就完了。」芳官聽了,笑道:「這倒是正經事。」春燕又叫兩個小丫頭進來,服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傢伙,交給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話下。

寶玉便出來,仍往紅香圃尋眾姐妹,芳官在後,拿著巾扇。剛出了院門,只見襲人、晴雯二人攜手回來。寶玉問:「妳們做什麼呢?」襲人道:「擺下飯了,等你吃飯呢。」寶玉笑著將方才吃飯的一節,告訴了她兩個。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兒食。雖然如此,也該上去陪她們,多少應個景兒。」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妳就是狐媚子,什麼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怎麼約下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兒。」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了,說約下,可是沒有的事。」晴雯道:「既這麼著,要我們無用。明兒我們都走了,讓芳官一個人就夠使了。」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妳卻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沒用。」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了窟窿,妳去了誰可會補呢?妳倒別和我拿三搬四的,我煩妳做個什麼,把妳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妳,橫豎都是他的,妳就都不肯。做什麼我去了幾天,妳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妳到底說話,別只裝憨兒和我笑,那也當不了什麼。」晴雯笑著啐了一口。大家說著,來至廳上。薛姨媽也來了,依序坐下吃飯。寶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飯,應景而已。一時吃畢,大家吃茶閑話,又隨便玩笑。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個人,滿園玩了一回,大家採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中鬥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琵琶記》裡的枇杷果。」荳官便說:「我有姐妹花。」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荳官說:「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香菱道:「一個翦兒一個花兒叫做蘭,一個翦兒幾個花兒叫做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花的為兄弟蕙,並頭結花的為夫妻蕙。我這枝並頭的,怎麼不是。」荳官沒的說了,便起身笑道:「依妳說,若是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若兩枝背面開的,就是仇人蕙了。妳漢子去了大半年,妳想他了,便拉扯著蕙也有了夫妻了,好不害臊!」

香菱聽了,紅了臉,忙要起身擰她,笑罵道:「我把妳這個爛了嘴的小蹄子!滿口裡放屁胡說。等我起來打死妳這小蹄子!」荳官見她要站起來,怎肯容她,就連忙伏身將她壓住。回頭笑著央告蕊官等:「來幫著我擰她這張嘴。」兩個人滾在草地下。眾人拍手笑說:「了不得了,那是一窪子水,可惜污了她的新裙子了。」荳官回頭看了一看,果見旁邊有一汪積雨,香菱的半條裙子都污濕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奪手跑了。眾人笑個不住,怕香菱拿她們出氣,也都笑著一哄而散。

香菱起身低頭一瞧,見那裙上猶滴滴點點流下綠水來,正恨罵不絕,可巧寶玉見她們鬥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忽見眾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個低頭弄裙,因問:「怎麼散了?」香菱便說:「我有一枝夫妻蕙,她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糟塌了。」寶玉笑道:「妳有夫妻蕙,我這裡倒有一枝並蒂菱。」口內說著,手裡真個拈著一枝並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香菱道:「什麼夫妻不夫妻,並蒂不並蒂,你瞧瞧這裙子。」寶玉方低頭一瞧,噯呀了一聲,說:「怎麼就拖在泥裡了?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經染。」香菱道:「這是前兒琴姑娘帶了來的。姑娘做了一條,我做了一條,今兒才上身。」寶玉跌腳嘆道:「若妳們家,一日糟塌這麼一件,也不值什麼。只是頭一件,既係琴姑娘帶來的,妳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她的尚好,妳的先弄壞了,豈不辜負她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的嘴碎,饒這麼著,我還聽見常說妳們不知過日子,只會糟塌東西,不知惜福呢。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個不清。」

香菱聽了這話,卻碰在心坎兒上,反倒喜歡起來,因笑道:「就是這話。我雖有幾條新裙子,都不合這一樣的,若有一樣的,趕著換了也就好了,過後再說。」寶玉道:「妳快休動,只站著方好,不然連小衣膝褲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個主意: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她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妳換下這個來,何如?」香菱笑著搖頭說:「不好,她們倘或聽見了,倒不好。」寶玉道:「這怕什麼?等她孝滿了,她愛什麼,難道不許妳送她別的不成?妳若這樣,不是妳素日為人了。況且不是瞞人的事,只管告訴寶姐姐也可,只不過怕姨媽老人家生氣罷咧。」香菱想了一想有理,便點頭笑道:「就是這樣罷了,別辜負了你的心。等著你,千萬叫她親自送來才好。」寶玉聽了喜歡非常,答應了,忙忙的回來。一壁低頭心下暗想:「可惜這麼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因又想起往日平兒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兒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一面胡思亂想,來至房中,拉了襲人,細細告訴了她原故。香菱之為人,無人不憐愛的。襲人又本是個手中撒漫的,況與香菱素相好,一聞此信,忙就開箱取了出來,折好,隨了寶玉來尋香菱,見她還站在那裡等呢。襲人笑道:「我說妳太淘氣了,總要淘出個故事來才罷。」香菱紅了臉,笑道:「多謝姐姐了,誰知那起促狹鬼使黑心。」說著,接了裙子,展開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樣。又命寶玉背過臉去,自己向內解下來,將這條繫上。襲人道:「把這骯髒了的交給我拿回去,收拾了再給妳送來。妳若拿回去,看見了又是要問的。」香菱道:「好姐姐妳拿去,不拘給哪個妹妹罷。我有了這個,不要它了。」襲人道:「妳倒大方的很。」香菱忙又拜了兩拜,道謝襲人;一面襲人拿了那條泥污了的裙子就走。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才的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挖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上,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麼?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這手弄的泥污苔滑的,還不快洗去。」寶玉笑著,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開。二人已走了數步,香菱復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話,扎煞著兩隻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做什麼?」香菱紅了臉,只管笑,嘴裡卻要說什麼,又說不出口來。因那邊她的小丫頭臻兒走來說:「二姑娘等妳說話呢。」香菱臉又一紅,方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向你哥哥說才好。」說畢,即轉身走了。寶玉笑道:「可不是我瘋了,往虎口裡探頭兒去呢!」說著,也回去了。

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0:52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話說寶玉回至房中洗手,因與襲人商議:「晚間吃酒,大家取樂,不可拘泥。如今吃什麼,好早說給他們備辦去。」襲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人,每人五錢銀子,共是二兩。芳官、碧痕、春燕、四兒四個人,每人三錢銀子,她們告假的不算,共是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了柳嫂子,預備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兒說了,已經抬了一壇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我們八個人單替你做生日。」寶玉聽了,喜的忙說:「她們是哪裡的錢,不該叫她們出才是。」晴雯道:「她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她偷的呢,只管領她們的情就是。」寶玉聽了,笑說:「妳說的是。」襲人笑道:「你這個人,一天不捱她兩句硬話忖你,你再過不去。」晴雯笑道:「妳如今也學壞了,專會架橋撥火兒。」說著,大家都笑了。寶玉說:「關了院門罷。」襲人笑道:「怪不得人說你是無事忙,這會子關了門,人倒疑惑起來,索性再等一等。」寶玉點頭,因說:「我出去走走,四兒舀水去,春燕一個跟我來罷。」說著,走至外邊,因見無人,便問五兒之事。春燕道:「我才告訴了柳嫂子,她倒很喜歡。只是五兒那一夜受了委屈煩惱,回去又氣病了,哪裡來得。只等好了罷。」寶玉聽了,未免後悔長嘆,因又問:「這事襲人知道不知道?」春燕道:「我沒告訴,不知芳官可說了沒有。」寶玉道:「我卻沒告訴過她,也罷,等我告訴她就是了。」說畢,復走進來,故意洗手。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她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咱們就好關門了。」只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出去了,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又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哪裡有這麼大膽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問:「寶二爺睡下了沒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靸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如今天長夜短,該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家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睡了。今日因吃了麵,怕停食,所以多玩一會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沏些普洱茶喝。」襲人、晴雯二人忙說:「沏了一茶缸子女兒茶,已經喝過兩碗了。大娘也嚐一碗,都是現成的。」說著,晴雯便倒了來。

林之孝家的站起來接了,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裡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裡,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裡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順口叫起來,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就惹人笑話這家子的人眼裡沒有長輩了。」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我不過是一時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嘴。不過玩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卻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遜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不得牠。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

這裡晴雯等忙命關了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哪裡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麝月笑道:「她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著些兒,也提防著,怕走了大褶兒的意思。」說著,一面擺上酒果。襲人道:「不用高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說著,大家果然抬來。麝月和四兒那邊去搬果子,用兩個大茶盤,做四五次方搬運了來。兩個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寶玉說:「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眾人笑道:「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寶玉笑道:「這一安席,就要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我就不好了。」眾人聽了,都說:「依你。」於是先不上坐,且忙著卸妝寬衣。

一時將正裝卸去,頭上只隨便挽著籫兒,身上皆是緊身襖兒。寶玉只穿著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袷褲,散著褲腳,繫著一條汗巾,靠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先划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駝絨三色緞子拼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灑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齊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粗辮,拖在腦後。右耳根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眼似秋水還清。引的眾人笑說:「他兩個倒像是一對雙生的弟兄。」襲人等一一斟了酒來,說:「且等等再划拳,雖不安席,在我們每人手裡吃一口罷了。」於是襲人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其餘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家方團圓坐了。春燕、四兒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兩個絨套繡墩近炕沿放下。那四十個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窯的,不過小茶碟大,裡面自是山南海北乾鮮水陸的酒饌果菜。

寶玉因說:「咱們也該行個令才好。」襲人道:「斯文些才好,別大呼小叫,叫人聽見。二則我們不識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們搶紅罷。」寶玉道:「沒趣,不好。咱們占花名兒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這個玩意兒。」襲人道:「這個玩意雖好,人少了沒趣。」春燕笑道:「依我說,咱們竟悄悄的把寶姑娘、雲姑娘、林姑娘請了來,玩一會子,到二更天再睡不遲。」襲人道:「又開門合戶的鬧,倘或遇見巡夜的問?」寶玉道:「怕什麼!咱們三姑娘也吃酒,再請她一聲才好。還有琴姑娘。」眾人都道:「琴姑娘罷了,她在大奶奶屋裡,叨登的大發了。」寶玉道:「怕什麼,妳們就快請去。」春燕、四兒都巴不得一聲,二人忙命開門,各帶小丫頭分頭去請。晴雯、麝月、襲人三人又說:「她兩個去請,只怕不肯來,須得我們請去,死活拉了來。」於是襲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個燈籠,二人又去。果然寶釵說夜深了,黛玉說身上不好,她二人再三央求說:「好歹給我們一點體面,略坐坐再來。」眾人聽了卻也歡喜。因想不請李紈,倘或被她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春燕也再三的請了李紈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後都到了怡紅院中。襲人又死活拉了香菱來。炕上又並了一張桌子,方坐開了。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又拿了個靠背墊著些。襲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著。黛玉卻離桌遠遠的靠著靠背,因笑向寶釵、李紈、探春等道:「妳們日日說人夜飲聚賭,今兒我們自己也如此,往後怎麼說人。」李紈笑道:「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並無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

說著,晴雯拿了一個竹雕的簽筒來,裡面裝著象牙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當中。又取過骰子來,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揭開一看,裡面是六點,數至寶釵。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什麼來。」說著,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簽,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任是無情也動人』。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或新曲一支為賀。」眾人都笑說:「巧的很,妳也原配牡丹花。」說著,大家共賀了一杯。寶釵吃過,便笑說:「芳官唱一支我們聽罷。」芳官道:「既這樣,大家吃了門杯好聽。」於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壽筵開處風光好──。」眾人都道:「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妳來上壽,揀妳極好的唱來。」芳官只得細細的唱了一支《賞花時》:「翠鳳毛翎紮帚叉,閑為仙人掃落花。你看那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你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你與俺眼向雲霞。洞賓呵,你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教人留恨碧桃花。」才罷。

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唸「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湘雲忙一手奪了,擲與寶釵。寶釵又擲了一個十六點,數到探春,探春笑道:「還不知得個什麼。」伸手掣了一根出來,自己一瞧,便撂在桌上,紅了臉笑道:「很不該行這個令。這原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帳話在上頭。」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了起來,眾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日邊紅杏倚雲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再同飲一杯。」眾人笑道:「我們說是什麼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笑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並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妳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著,大家來敬探春。探春哪裡肯飲,卻被湘雲、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強死強活,灌了一鐘才罷。

探春只叫蠲了這個,再行別的。眾人斷不肯依。湘雲拿著她的手,強擲了個十九點出來,便該李氏掣。李氏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笑道:「好極!你們瞧瞧這行子,竟有些意思。」眾人瞧那簽上,畫著一枝老梅,是寫著「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竹籬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李紈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興。」說著,便吃酒,將骰過改黛玉。

黛玉一擲,是個十八點,便該湘雲掣。湘雲笑著,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那面詩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涼兩個字倒好。」眾人知她打趣日間湘雲醉眠的事,都笑了。湘雲笑指那自行船與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眾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夢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湘雲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簽!」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只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芳官即便端起來,一仰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了。

湘雲便抓起骰子來,一擲個九點,數去該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上面是一枝荼靡花,題著「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開到荼靡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問怎麼講,寶玉皺皺眉兒,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喝酒罷。」說著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數。

麝月一擲個十九點,該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並蒂花,題著「聯春繞瑞」,那面寫著一句詩,道是『連理枝頭花正開』。注云:「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香菱便又擲了個六點,該黛玉。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麼好的被我掣著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花,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當自嗟。』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她,別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於是飲了酒,便擲了個二十點,該著襲人。

襲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來,卻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面舊詩寫著道是『桃紅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眾人笑道:「這一回熱鬧有趣。」大家算來:香菱、晴雯、寶釵三人皆與她同庚,黛玉與她同辰,只無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她一鐘。」於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該招貴婿的,妳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探春笑道:「這是什麼話,大嫂子順手給她一巴掌。」李紈笑道:「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說的眾人都笑了。

襲人才要擲,只聽有人叫門。老婆子忙出去問時,原來是薛姨媽打發人來了接黛玉的。眾人因問幾更了,人回:「二更以後了,鐘打過十一下了。」寶玉猶不信,要過表來瞧了一瞧,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說:「我可掌不住了,回去還要吃藥呢。」眾人說:「也都該散了。」襲人、寶玉等還要留著眾人。李紈、寶釵等都說:「夜太深了不像,這已是破格了。」襲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說著,晴雯等已都斟滿了酒,每人吃了,都命點燈。襲人等直送過沁芳亭河那邊,方回來。關了門,大家復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鐘斟了幾鐘,用盤子攢了各樣果菜與地下的老嬤嬤們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贏唱小曲兒。那天已四更時分,老嬤嬤們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眾人聽了,方收拾盥漱睡覺。芳官吃的兩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添了許多丰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說:「姐姐,我心跳的很。」襲人笑道:「誰叫妳盡力灌呢!」春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了。晴雯還只管叫。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罷。」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著了。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她吐酒,只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她睡了。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只見天色晶明,忙說:「可遲了。」向對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她。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妳吃醉了,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芳官聽了,瞧了瞧,方知是和寶玉同榻,忙羞的笑著下地說:「我怎麼──」卻說不出下半句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妳臉上抹些墨。」說著,丫頭進來伺候梳洗。寶玉笑道:「昨兒有擾,今兒晚上我還席。」襲人笑道:「罷罷罷,今兒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寶玉道:「怕什麼,不過才兩次罷了。咱們也算會吃酒了,一壇子酒怎麼就吃光了。正在有趣兒,偏又沒了。」襲人笑道:「原要這麼著才有趣兒,必盡了興,反無味。昨兒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也忘了,我記得她還唱了一個曲兒。」四兒笑道:「姐姐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在席的誰沒唱過!」眾人聽了,俱紅了臉,用兩手握著,笑個不住。

忽見平兒笑嘻嘻的走來,說:「我親自來請昨日在席的人,今兒我還東,短一個也使不得。」眾人忙讓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沒她。」平兒忙問:「你們夜裡做什麼來?」襲人便說:「告訴不得妳。昨兒夜裡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著眾人玩,也不及昨兒這一玩。一壇酒我們都鼓搗光了,一個個喝得把臊都丟了,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的打了一個盹兒。」平兒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我,還說著給我聽,氣我。」晴雯道:「今兒他還席,必自來請妳,妳等著罷。」平兒笑問道:「他是誰,誰是他?」晴雯聽了,把臉飛紅了,趕著打,笑說道:「偏妳這耳朵尖,聽得真。」平兒笑道:「呸!不害臊的丫頭!這會子有事,不和妳說,我有事,去了回來再打發人來請。一個不到,我是打上門來的。」寶玉等忙留她,已經去了。

這裡寶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見硯台底下壓著一張紙,因說道:「妳們這麼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襲人、晴雯等忙問:「又怎麼了,誰又有了不是了?」寶玉指道:「硯台下是什麼?一定又是哪位的樣子,忘記收的。」晴雯忙啟硯拿了出來,卻是一張字帖兒,遞與寶玉看時,原來是一張粉紅箋子,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忙問:「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是那個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誰接下了一個帖子?」四兒忙飛跑進來,笑說:「昨兒妙玉並沒親來,只打發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那裡,誰知一頓酒喝的就忘了。」眾人聽了道:「我當誰的,大驚小怪,這也不值的。」寶玉忙命:「快拿紙來。」當下拿了紙,研了墨,看他下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麼字樣才相敵。只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因又想:「若問寶釵去,她必又批評怪誕,不如問黛玉去。」想罷,袖了帖兒,逕來尋黛玉。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1:06

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寶玉忙問:「姐姐哪裡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她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她的目。原來她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俗人。」岫煙笑道:「她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她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牆之隔。她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來寒素,賃房居就,賃了她廟裡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她廟裡去作伴。我所以認的字,都是承她所授。我和她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她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裡來。如今又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改易。承她青目,更勝當日。」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雲,原本有來歷。我正因她的一件事為難,要請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湊合,求姐姐指教。」說著,便將拜帖取與岫煙看。岫煙笑道:「她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禮數。」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她原不在這些人中裡,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了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

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只管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她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她常說古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她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讚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她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她個世人。畸人者,她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她便喜了。如今她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她的心了。」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去寫回帖。」岫煙聽了,便自往櫳翠庵來。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面只寫『檻內人寶玉熏沐謹拜』幾字,親自拿了到櫳翠庵,只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籫來,帶了些花翠,忙命她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髮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又說:「冬天作大貂鼠臥兔兒帶,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散著褲腿,只用淨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別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得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才的。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樑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賤他們,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這樣著,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反叛來,豈不進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寶玉笑道:「所以妳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昇平了。」芳官聽了有理,二人自為妥貼甚宜。寶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賈府二宅皆有先人當年所獲之囚賜為奴隸,只不過令其飼養馬匹,皆不堪大用。湘雲素習憨戲異常,她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鑾帶,穿折袖。近見寶玉將芳官扮成男子,她便將葵官也扮了個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髮,好便於面上粉墨油彩,手腳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層手。李紈、探春見了也愛,便將寶琴的荳官也就命她打扮了一個小童,頭上兩個丫髻,短襖紅鞋,只差了塗臉,便儼是戲上的一個琴童。湘雲將葵官改了,換作「大英」。因她姓韋,便叫她作韋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語,何必塗朱抹粉,才是男子。荳官身量年紀皆極小,又極鬼靈,故曰荳官。園中人也喚她作「阿荳」的,也有喚作「炒荳子」的。寶琴反說琴童書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荳字別致,便換作「荳童」。

因飯後平兒還席,說紅香圃太熱,便在榆蔭堂中擺了幾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帶了佩鳳、偕鴛二妾過來遊玩。這二妾亦是青年嬌憨女子,不常過來的,今既入了這園,再遇見湘雲、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二語不錯,只見她們說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裡,只憑丫鬟們去伏侍,且同眾人一一的遊玩。一時到了怡紅院,忽聽寶玉叫「耶律雄奴」,把佩鳳、偕鴛、香菱三個人笑在一處,問是什麼話,大家也學著叫這名字,又叫錯了音韻,或忘了字眼,甚至於叫出「野驢子」來,引的合園中人凡聽見無不笑倒。寶玉又見人人取笑,恐作賤了她,忙又說:「海西福朗思牙,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玻璃名為溫都里納。如今將妳比作他,就改名喚叫溫都里納可好?」芳官聽了更喜,說:「就是這樣罷。」因此又喚了這名。眾人嫌拗口,仍翻漢名,就喚「玻璃」。

閑言少述,且說當下眾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兒擊鼓。平兒採了一枝芍藥,大家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因人回說:「甄家有兩個女人送東西來了。」探春和李紈、尤氏三人出去議事廳相見。這裡眾人且出來散一散。佩鳳、偕鴛兩個去打鞦韆玩耍,寶玉便說:「妳兩個上去,讓我送。」慌的佩鳳說:「罷了,別替我們鬧亂子,倒是叫野驢子來送送使得。」寶玉忙笑說:「好姐姐們別玩了,沒的叫人跟著妳們學著罵她。」偕鴛又說:「笑軟了,怎麼打呢。掉下來栽出你的黃子來。」佩鳳便趕著她打。正玩笑不絕,忽見東府裡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殯天了。」眾人聽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說:「好好的並無疾病,怎麼就沒了?」家下人說:「老爺天天修煉,定是功成圓滿,升仙去了。」

尤氏一聞此言,又見賈珍父子並賈璉等皆不在家,一時竟沒個著己的男子來,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妝飾,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家審問。一面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干家人媳婦出城。又請太醫看視,到底係何病症。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素知賈敬導氣之術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斗,守庚申,服靈砂等,妄作虛為,過於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命的。如今雖死,肚中堅硬似鐵,面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便向媳婦回說:「係道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眾道士慌的回說:「原是老爺秘制的丹砂吃壞了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於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去了。這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了。」尤氏也不便聽,只命鎖著,等賈珍來發放,且命人去飛馬報信。一面看視裡面窄狹,不能停放,橫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實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壽木早年已經備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後便開喪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場來。

因那邊榮府裡鳳姐兒出不來,李紈又照顧姐妹,寶玉不識事體,只得將外頭事務,暫託了幾個家中二等管事的。賈璸、賈珖、賈珩、賈瓔、賈菖、賈菱等各有執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將她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家。她這繼母只得將兩個未出嫁的小女帶來,一並住著才放心。

且說賈珍聞了此信,即忙告假,並賈蓉是有職人員。禮部見當今隆敦孝悌,不敢自專,具本請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本,便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係進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邁多疾,常養靜於都城之外玄真觀。今因疾歿於觀中,其子珍,其孫蓉,現因國喪,隨駕在此,故乞假歸殮。」天子聽了,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無功於國,念彼祖父之忠,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門入都,恩賜私第殯殮,任子孫居喪,禮畢扶柩回籍。外著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弔。欽此。」此旨一下,不但賈府裡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絕。

賈珍父子星夜馳回,半路中又見賈璸、賈珖二人領家丁飛騎而來,看見賈珍,一齊滾鞍下馬請安。賈珍忙問:「做什麼?」賈璸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兒來了,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來護送老太太的。」賈珍聽了,讚聲不絕,又問家中如何料理。賈璸等便將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廟,怕家內無人,接了親家母和兩個姨奶奶在上房住著。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喜的笑容滿面。賈珍忙說了幾聲「妥當」,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一日到了都門,先奔入鐵檻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氣,坐更的聞知,忙喝起眾人來。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哭啞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了凶服,在棺前俯伏。無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少不得減了些悲戚,好指揮眾人。因將恩旨備述與眾親友聽了,一面先打發賈蓉回家來料理停靈之事。賈蓉巴不得一聲兒,便騎馬飛來至家。忙命前廳收桌椅,下隔扇,挂孝幔子,門前起鼓手棚、牌樓等事。又忙著進來看外祖母、兩個姨娘。

原來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常歪著;她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做活計,見他來了都道煩惱。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妳又來了,我父親正想妳呢。」尤二姐便紅了臉,罵道:「好蓉小子!我過兩日不罵你幾句,你就過不得了。越發連個體統都沒了。還虧你是大家公子哥兒,每日念書學禮的,越發連那小家子的也跟不上。」說著順手拿起一個熨斗來,兜頭就打,嚇的賈蓉抱著頭滾到懷裡告饒。尤三姐便轉過臉去,說道:「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她。」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因又和他二姨搶砂仁吃,那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

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她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裡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著走。」賈蓉撇下他姨娘,便抱那丫頭親嘴,說:「我的心肝,妳說的是,咱們讒她兩個。」丫頭們忙推他,恨的罵:「短命鬼兒,你一般有老婆丫頭,只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見那髒心爛肺的、愛多管閑事嚼舌頭的人,吵嚷的那府裡,背地嚼舌,說咱們這邊混帳。」賈蓉笑道:「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了。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叫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麼利害,璉二叔還和那小姨娘不乾淨呢。鳳嬸子那樣剛強,瑞叔還想她的帳。哪一件瞞了我!」

賈蓉只管信口開河胡言亂道,三姐兒紅了臉,早下炕進裡間屋裡,叫醒尤老娘。這裡賈蓉見他老娘醒了,忙去請安問好。又說:「老祖宗勞心,又難為兩位姨娘受委屈,我們爺兒們感激不盡。惟有等事完了,我們合家大小登門去磕頭去。」尤老安人點頭道:「我的兒,倒是你會說話。親戚們原是該的。」又問:「你父親好?幾時得了信趕到的?」賈蓉笑道:「才剛趕到的,先打發我瞧您老人家來了,好歹求您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說著,又和他二姨娘擠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罵:「很會嚼舌根的猴兒崽子,留下我們,給你爹作娘不成!」賈蓉又和尤老娘道:「放心罷,我父親每日為兩位姨娘操心,要尋兩個有根基的富貴人家,又年輕又俏皮的兩位姨爹,好聘嫁這二位姨娘。這幾年總沒揀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準了一個。」尤老娘只當真話,忙問是誰家的,二姐丟了活計,一頭笑,一頭趕著打。說:「媽媽,別信這混帳孩子的話。」三姐兒道:「蓉兒,你說是說,別只管嘴裡這麼不清不渾的!」說著,人來回話:「事已完了,請哥兒出去看了,回爺的話去呢。」那賈蓉方笑嘻嘻的去了。

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1:40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話說賈蓉見家中諸事已妥,連忙趕至寺中,回明賈珍。於是連夜分派各項執事人役,並預備一切應用幡杠等物。擇於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一面使人知會諸位親友。是日,喪儀焜耀,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寧府,夾路看的何止數萬人。內中有嗟嘆的,也有羨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讀書人,說是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至未申時方到,將靈柩停放正堂之內。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禮迎賓送客等事。近親只有邢舅太爺相伴未去。賈珍、賈蓉此時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藉草枕塊,恨苦居喪。人散後,仍乘空在內親女眷中廝混。寶玉亦每日在寧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園裡。鳳姐身體未癒,雖不能時常在此,或遇著開壇誦經親友上祭之日,亦扎掙過來相幫尤氏料理。

一日,供畢早飯,因此時天氣尚長,賈珍等連日勞倦,不免在靈旁假寐。寶玉見無客至,遂欲回家看視黛玉,因先回至怡紅院中。進入門來,只見院中寂靜無人,有幾個老婆子與那小丫頭們在回廊下取便乘涼,也有睡臥的,也有坐著打盹的。寶玉也不去驚動。只有四兒看見,連忙上前來打簾子。將掀起時,只見芳官自內帶笑跑出,幾乎和寶玉撞個滿懷。一見寶玉,方含笑站住,說道:「你怎麼來了?你快給我攔住晴雯,她要打我呢。」一語未了,只聽見屋內唏哩嘩喇的亂響,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隨後晴雯趕來罵道:「我看妳這小蹄子往哪裡去,輸了不叫打。寶玉不在家,我看妳有誰來救妳。」寶玉連忙帶笑攔住,說道:「妳妹子小,不知怎麼得罪了妳,看我的分上饒她罷。」晴雯也不想寶玉此時回來,乍一見,不覺好笑,遂笑說道:「芳官竟是個狐狸精變的,竟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麼快。」又笑道:「就是妳真請了神來,我也不怕。」遂奪手仍要捉拿。芳官早已藏在寶玉身後,摟著寶玉不放。寶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攜了芳官,進來看時,只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春燕等正在那裡抓子兒贏瓜子兒呢。卻是芳官輸給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出去了。晴雯因趕芳官,將懷內的子兒撒了一地。

寶玉笑道:「如此長天,我不在家,正怕妳們寂寞,吃了飯睡覺,睡出病來,大家尋件事玩笑消遣甚好。」因不見襲人,又問道:「妳襲人姐姐呢?」晴雯道:「襲人麼?越發道學了,獨自個在屋裡面壁呢。這好一會我們沒進去,不知她做什麼呢,一些聲兒也聽不見。你快瞧瞧去罷,或者此時參悟了,也不可知。」寶玉聽說,一面笑,一面走至裡間。只見襲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著一根灰色絛子,正在那裡打結子呢。見寶玉進來,連忙站起,笑道:「晴雯這東西編派我什麼呢。我因要趕著打完了這結子,沒工夫和她們瞎鬧,因哄她們說妳們玩去罷,趁著二爺不在家,我要在這裡靜坐一坐,養一養神。她就編派了我這些混話,什麼面壁了參禪了的,等一會我不撕她那嘴。」寶玉笑著挨近襲人坐下,瞧她打結子,問道:「這麼長天,妳也該歇息歇息,或和她們玩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熱的打這個,哪裡使?」襲人道:「我見你帶的扇套還是那年東府裡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個青東西除族中或親友家夏天有喪事才帶得著,一年遇著帶一兩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裡有事,這是要過去天天帶的,所以我趕著另做一個。等打完了結子,給你換下那舊的來。你雖然不講究這個,若叫老太太回來看見,又該說我們躲懶,連你的穿帶之物都不經心了。」寶玉笑道:「這真難為妳想得到。只是也不可過於趕,熱著了倒是大事。」

說著,芳官早托了一杯涼水內新湃的茶來。因寶玉素昔秉賦柔脆,雖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涼意而已。寶玉就芳官手內吃了半盞,遂向襲人道:「我來時已吩咐了焙茗,若珍大哥那邊有要緊的客來時,叫他即刻送信,若沒要緊的事,我就不過去了。」說畢,遂出了房門,又回頭向碧痕等道:「有要事,到林姑娘那裡找我。」於是一逕往瀟湘館來看黛玉。

將過了沁芳橋,只見雪雁領著兩個老婆子,手中都拿著菱藕瓜果之類。寶玉忙問雪雁道:「妳們姑娘從來不吃這些涼東西,拿這些瓜果做什麼?不是要請哪位姑娘奶奶麼?」雪雁笑道:「我告訴你,可不許你對姑娘說去。」寶玉點頭應允。雪雁便命兩個婆子:「先將瓜果送去交與紫鵑姐姐。她要問我,妳就說我做什麼呢,就來。」那婆子答應著去了。雪雁方說道:「我們姑娘這兩日方覺身上好些了。今日飯後,三姑娘來會著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沒去。又不知想起了什麼來了,自己哭了一回,提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是詞。叫我傳瓜果去時,又聽叫紫鵑將屋內擺著的小琴桌上的陳設搬下來,將桌子挪在外間當地,又叫將那龍文鼎放在桌上,等瓜果來時聽用。要說是請人呢,不犯先忙著把個爐擺出來。若說點香呢,我們姑娘素日屋內除擺新鮮花果木瓜之類,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點香,也當點在常坐臥的地方兒。難道是老婆子們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連我也不知為什麼?二爺自瞧瞧去。」

寶玉聽了,不由的低頭心內細想道:「據雪雁說來,必有原故。要是同哪一位姐妹們閑坐,亦不必如此先設饌具。或者是姑爹姑媽的忌辰,但我記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饌送去與林妹妹私祭,此時已過。大約必是七月因為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祭的墳,林妹妹有感於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禮記》:』春秋荐其時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見她傷感,必極力勸解,又怕她煩惱郁結於心,若竟不去,又恐她過於傷感,無人勸止。兩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鳳姐姐處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見林妹妹傷感,再設法開解,既不至使其過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鬱致病。」想畢,遂別了雪雁,出了園門,一逕到鳳姐處來。

正有許多婆子們回事畢,紛紛散出。鳳姐正倚著門和平兒說話呢。一見了寶玉,笑道:「你回來了麼。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她使人告訴跟你的小廝,若沒什麼事趁便請你回來歇息歇息。再者那裡人多,你哪裡禁得住那些氣味。不想恰好你倒來了。」寶玉笑道:「多謝姐姐惦記。我也因今日沒事,又見姐姐這兩日沒往那府裡去,不知身上可大癒了,所以回來看看。」鳳姐道:「左右也不過是這麼著,三日好兩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些大娘們,噯!哪一個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是拌嘴,連賭博偷盜的事情都鬧出來了兩三件了。雖說有三姑娘幫著辦理,她又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也有叫她知道得的,也有往她說不得的事,也只好強扎掙著罷了。總不得心靜一會兒。別說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罷了。」寶玉道:「雖如此說,姐姐還要保重身體,少操些心才是。」說畢,又說了些閑話,別了鳳姐,回身往園中走來。進了瀟湘館院門看時,只見爐裊殘煙,奠餘玉醴。紫鵑正看著人往裡搬桌子,搬陳設呢。寶玉便知已經祭完了,走入屋內,只見黛玉面向裡歪著,病體懨懨,大有不勝之態。紫鵑連忙說道:「寶二爺來了。」黛玉方慢慢的起來,含笑讓坐。寶玉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些了?氣色倒覺靜些,只是為何又傷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沒的說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傷心了?」寶玉笑道:「妹妹臉上現有淚痕,如何還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來多病,凡事當各自寬解,不可過作無益之悲。若作踐壞了身子,使我──」剛說到這裡,覺得以下的話有些難說,連忙咽住。

只因他雖說和黛玉一處長大,情投意合,又願同生同死,卻只心中領會,從來未曾當面說出。況兼黛玉心多,每每說話造次,得罪了她。今日原為的是來勸解,不想把話又說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惱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實在的是為好,因而轉急為悲,反倒掉下淚來。黛玉起先原惱寶玉說話不論輕重,如今見此光景,心有所感,本來素昔愛哭,此時亦不免無言對泣。

卻說紫鵑端了茶來,打量二人又為何事口角,因說道:「姑娘才身上好些,寶二爺又來慪氣了,到底是怎麼樣?」寶玉一面拭淚,笑道:「誰敢慪妹妹了。」一面搭訕著起來閑步。只見硯台底下微露一紙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來奪,已被寶玉揣在懷內,笑央道:「好妹妹,賞我看看罷。」黛玉道:「不管什麼,來了就混翻。」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道:「寶兄弟要看什麼?」寶玉因未見上面是何言詞,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卻望著黛玉笑。黛玉一面讓寶釵坐,一面笑說道:「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今日飯後無事,因欲擇出數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可巧探丫頭來會我瞧鳳姐姐去,我也身上懶懶的,沒同她去。才將作了五首,一時困倦起來,撂在那裡,不想二爺來了就瞧見了,其實給他看也沒有什麼,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寫給人看去。」

寶玉忙道:「我多早晚給人看來?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愛那幾首白海棠詩,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寫了,不過為的是拿在手中看著便易。我豈不知閨閣中詩詞字跡是輕易往外傳誦不得的。自從妳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寶釵道:「林妹妹這慮的也是。你既寫在扇子上,偶然忘記了,拿在書房裡去,被相公們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作的呢?倘或傳揚開了,反為不美。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來給我看看無妨,只不叫寶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說,連妳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著寶玉笑道:「他早已搶了去了。」寶玉聽了,方自懷內取出,湊至寶釵身旁,一同細看。只見寫道:

西 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虞 姬
腸斷烏啼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明 妃
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綠 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 拂
長劍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寶玉看了,讚不絕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只作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於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寫在後面。寶釵亦說道:「作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意,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仍欲往下說時,只見有人回道:「璉二爺回來了。適才外間傳說,往東府裡去了好一會了,想必就回來的。」寶玉聽了,連忙起身,迎至大門以內等待,恰好賈璉自外下馬進來。於是寶玉先迎著賈璉打千兒,口中給賈母、王夫人等請了安,又給賈璉請了安。二人攜手走了進來。只見李紈、鳳姐、寶釵、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見已畢。因聽賈璉說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體甚好。今日先打發了我來回家看視,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說畢,眾人又問了些路途的景況。因賈璉是遠歸,遂大家別過,讓賈璉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細述。

至次日飯時前後,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眾人接見已畢,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寧府中來。只聽見裡面哭聲震天,卻是賈赦、賈璉送賈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裡面,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著迎了出來。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賈赦、賈璉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場。哭畢,眾人方上前一一請安問好。

賈珍因賈母才回家來,未得歇息,坐在此間看著未免要傷心,遂再三求賈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勸。賈母不得已,方回來了。果然年邁的人禁不住風霜傷感,至夜間便覺頭悶目酸,鼻塞聲重。連忙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足足的忙亂了半夜一日。幸而發散的快,未曾傳經,至三更天,些須發了點汗,脈靜身涼,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藥調理。

又過了數日,乃賈敬送殯之期,賈母猶未大癒,遂留寶玉在家侍奉。鳳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餘賈赦、賈璉、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家人僕婦,都送至鐵檻寺,至晚方回。賈珍、尤氏並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後,方扶柩回籍。家中仍託尤老娘並二姐兒、三姐兒照管。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兒、三姐兒相認已熟,不禁動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素有聚鷞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那三姐兒卻只是淡淡相對,只有二姐兒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眾多,無從下手。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只好二人心領神會而已。此時出殯以後,賈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帶領二姐兒、三姐兒並幾個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餘婢妾都隨在寺中。外面僕婦,不過晚間巡更,日間看守門戶。白日無事,亦不進裡面去。所以賈璉便欲趁此時下手。遂託相伴賈珍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時常借著替賈珍料理家務,不時至寧府中來勾搭二姐兒。

一日,有小管家俞祿來回賈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並請杠人青衣,共使銀一千一百十兩,除給銀五百兩外,仍欠六百零十兩。昨日兩處買賣人俱來催討,奴才特來討爺的示下。」賈珍道:「你且向庫上領去就是了,這又何必來問我。」俞祿道:「昨日已曾上庫上去領,但只是老爺賓天以後,各處支領甚多,所剩還要預備百日道場及廟中用度,此時竟不能發給。所以小的今日特來回爺,或者爺內庫裡暫且發給,或者挪借何項,吩咐了奴才好辦。」賈珍笑道:「你還當是先呢,有銀子放著不使。你無論哪裡借了給他罷。」俞祿笑回道:「若說一二百,奴才還可以巴結,這五六百,小的一時哪裡辦得來。」賈珍想了一回,向賈蓉道:「你問你娘去,昨日出殯以後,有江南甄家送來弔祭銀五百兩,未曾交到庫上去,你先要了來,給他去罷。」賈蓉答應了,連忙過這邊來回了尤氏,復轉來回他父親道:「昨日那項銀子已使了二百兩,下剩的三百兩令人送至家中,交給老娘收了。」賈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帶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來交給他。再也瞧瞧家中有事無事,問你兩個姨娘好。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罷。」

賈蓉與俞祿答應了,方欲退出,只見賈璉走了進來,俞祿忙上前請了安。賈璉便問何事,賈珍一一告訴了。賈璉心中想道:「趁此機會正可至寧府尋二姐兒。」一面遂說道:「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莫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賈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蓉兒,一並叫他取去。」賈璉忙道:「這個必得我親身取去。再我這幾日沒回家了,還要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請安去。到大哥那邊查查家人們有無生事,再也給親家太太請請安。」賈珍笑道:「只是又勞動你,我心裡倒不安。」賈璉也笑道:「自家兄弟,這有何妨呢。」賈珍又吩咐賈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邊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安,說我和你娘都請安,打聽打聽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還服藥呢沒有?」賈蓉一一答應了,跟隨賈璉出來,帶了幾個小廝,騎上馬一同進城。

在路叔侄閑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誇說如何標致,如何做人好,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人人都說你嬸子好,據我看哪裡及妳二姨一零兒呢。賈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這麼愛她,我給叔叔作媒,說了做二房何如?」賈璉笑道:「你這是玩話還是正經話?」賈蓉道:「我說的是當真的話。」賈璉又笑道:「敢自好。只是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願意。況且我聽見說你二姨兒有了人家了。」賈蓉道:「這都無妨。我二姨兒、三姨兒都不是我老爺養的,原是我老娘帶了來的。聽見說,我老娘在那一家時,就把我二姨兒許給皇糧莊頭張家,指腹為婚。後來張家遭了官司敗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如今這十數年兩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時常報怨,要與他家退婚,我父親也要將二姨轉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過令人找著張家,給他十幾兩銀子,寫上一張退婚的字兒。想張家窮極了的人,見了銀子,有什麼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這樣人說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親都願意。倒只是嫂子那裡卻難。」

賈璉聽到這裡,心花都開了,哪裡還有什麼話說,只是一味呆笑而已。賈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若有膽量,依我的主意管保無妨,不過多花幾個錢。」賈璉忙道:「好孩子,你有什麼主意,只管說給我聽聽。」賈蓉道:「叔叔回家,一點聲色也別露,等我回明了我父親,向我老娘說妥,然後在咱們府後方近左右,買上一所房子及應用傢伙,再撥兩窩子家人過去服侍。擇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覺娶了過去,囑咐家人不許走漏風聲。嫂子在裡面住著,深宅大院,哪裡就得知道了。叔叔兩下裡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即或鬧出來,不過挨上老爺一頓罵。叔叔只說嬸子總不生育,原是為子嗣起見,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嬸子,見生米做成熟飯,也只得罷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沒有不完的事。」

自古道慾令智昏,賈璉只顧貪圖二姐美色,聽了賈蓉一篇話,遂為計出萬全,將現今身上有服,並停妻再娶,嚴父妒妻種種不妥之處,皆置之度外了。卻不知賈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賈珍在內,不能暢意。如今若是賈璉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賈璉不在時,好去鬼混之意。賈璉哪裡思想及此,遂向賈蓉致謝道:「好侄兒,你果然能夠說成了,我買兩個絕色的丫頭謝你。」說著,已至寧府門首。賈蓉說道:「叔叔進去向我老娘要出銀子來,就交給俞祿罷。我先給老太太請安去。」賈璉含笑點頭道:「老太太跟前別說我和你一同來的。」賈蓉道:「知道。」又附耳向賈璉道:「今日要遇見二姨兒,可別性急了,鬧出事來,往後倒難辦了。」賈璉笑道:「少胡說,你快去罷。我在這裡等你。」於是賈蓉自去給賈母請安。

賈璉進入寧府,早有家人頭兒率領家人等請安,一路圍隨至廳上。賈璉一一的問了些話,不過塞責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獨自往裡面走來。原來賈璉、賈珍素日親密,又是兄弟,本無可避忌之人,自來是不等通報的。於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侯的老婆子打起簾子讓賈璉進去。賈璉進入房中一看,只見南邊炕上只有尤二姐帶著兩個丫鬟一處做活,卻不見尤老娘與三姐兒。賈璉忙上前問好相見。尤二姐含笑讓坐,便靠東邊排插兒坐下。賈璉仍將上首讓與二姐兒,說了幾句見面情兒,便笑問道:「親家太太和三妹妹哪裡去了。怎麼不見?」尤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後頭去了,也就來的。」此時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無人在跟前,賈璉不住的拿眼瞟看二姐兒。二姐兒低了頭,只含笑不理。賈璉又不敢造次動手動腳的,因見二姐兒手裡拿著一條拴著荷包的絹子擺弄,便搭訕著往腰裡摸了摸,說道:「檳榔荷包也忘記帶了來,妹妹有檳榔,賞我一口吃。」二姐道:「檳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賈璉便笑著欲近身來拿。二姐兒怕人來看見不雅,便連忙一笑,撂了過來。賈璉接在手中,都倒了出來,揀了半塊吃剩下的撂在口裡吃了,又將剩下的都揣了起來,剛要把荷包親身送過去,只見兩個丫鬟倒了茶來。賈璉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將自己帶的一個漢玉九龍佩解了下來,拴在手絹上,趁丫鬟回頭時,仍撂了過去。二姐兒亦不去拿,只裝看不見,坐著吃茶。

只聽後面一陣簾子響,卻是尤老娘、三姐兒帶著兩個小丫鬟自後面走來。賈璉送目與二姐兒,令其拾取,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賈璉不知二姐何意,甚實著急,只得迎上來與尤老娘、三姐兒相見。一面又回頭看二姐兒時,只見二姐兒笑著,沒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絹子,已不知哪裡去了,賈璉方放了心。於是大家歸坐後,敘了些閑話。

賈璉說道:「大嫂子說,前兒有一包銀子交給親家太太收起來了,今兒因要還人,大哥令我來取。再也看看家裡有事無事。」尤老娘聽了,連忙使二姐兒拿鑰匙去取銀子。這裡賈璉又說道:「我也要給親家太太請請安,瞧瞧二位妹妹。親家太太臉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們家裡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們都是至親骨肉,說哪裡的話。在家裡也是住著,在這裡也是住著。不瞞二爺說,我們家裡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裡姑爺幫助。如今姑爺家裡有了這樣大事,我們不能別的出力,白看一看家,還有什麼委屈了的呢。」正說著,二姐兒已取了銀子來,交給尤老娘。尤老娘便遞與賈璉。賈璉叫一個小丫頭叫了一個老婆子來,吩咐她道:「妳把這個交給俞祿,叫他拿過那邊去等我。」老婆子答應了出去。

只聽得院內是賈蓉的聲音說話。須臾進來,給他老娘姨娘請了安,又向賈璉笑道:「才剛老爺還問叔叔呢,說是有什麼事情要使喚。原要使人到廟裡去叫,我回老爺說叔叔就來。老爺還吩咐我,路上遇著叔叔叫快去呢。」賈璉聽了,忙要起身,又聽賈蓉和他老娘說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說的,我父親要給二姨兒說的姨父,就和我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兒。老太太說好不好?」一面說著,又悄悄的用手指著賈璉和他二姨兒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說什麼,只見三姐兒似笑非笑,似惱非惱的罵道:「壞透了的小猴兒崽子!沒了你娘的說了!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一面說著,便趕了過來。賈蓉早笑著跑了出去,賈璉也笑著辭了出來。走至廳上,又吩咐了家人們不可耍錢吃酒等話。又悄悄的央賈蓉,回去急速和他父親說。一面便帶了俞祿過來,將銀子添足,交給他拿去。一面給賈赦請安,又給賈母去請安不題。

卻說賈蓉見俞祿跟了賈璉去取銀子,自己無事,便仍回至裡面,和他兩個姨娘嘲戲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見了賈珍回道:「銀子已竟交給俞祿了。老太太已大癒了,如今已經不服藥了。」說畢,又趁便將路上賈璉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說了。又說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使鳳姐知道,此時總不過為的是子嗣艱難起見。為的是二姨兒是見過的,親上做親,比別處不知道的人家說了來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對父親說。」只不說是他自己的主意。賈珍想了想,笑道:「其實倒也罷了。只不知你二姨娘心中願意不願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問準了你二姨娘,再作定奪。」於是又教了賈蓉一篇話,便走過來將此事告訴了尤氏。尤氏卻知此事不妥,因而極力勸止。無奈賈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順從慣了的,況且她與二姐兒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們鬧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賈蓉復進城來見他老娘,將他父親之意說了。又添上許多話,說賈璉做人如何好,目今鳳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暫且買了房子在外面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只等鳳姐一死,便接了二姨兒進去做正室。又說他父親此時如何聘,賈璉那邊如何娶,如何接了您老人家養老,往後三姨兒也是那邊應了替聘,說得天花亂墜,不由得尤老娘不肯。況且素日全虧賈珍周濟,此時又是賈珍作主替聘,而且妝奩不用自己置買,賈璉又是青年公子,強勝張家,遂連忙過來與二姐兒商議。二姐兒又是水性人兒,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當時錯許張華,致使後來終身失所,今見賈璉有情,況是姐夫將她聘嫁,有何不肯,也便點頭依允。當下回覆了。

賈蓉回了他父親,次日命人請了賈璉到寺中來,賈珍當面告訴了他尤老娘應允之事。賈璉自是喜出望外,感謝賈珍、賈蓉父子不盡。於是二人商量著,使人看房子,打首飾,給二姐兒置買妝奩及新房中應用床帳等物。不過幾日,早將諸事辦妥。已於寧榮街後二里遠近小花枝巷內買定一所房子,共二十餘間。又買了兩個小丫鬟。只是府裡家人不敢擅動,外頭買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風聲。忽然想起家人鮑二來,當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鳳姐兒打鬧了一陣,含羞吊死了,賈璉給了一百銀子,叫他另娶一個。那鮑二向來就和廚子多渾虫的媳婦多姑娘有一手兒,後來多渾虫酒癆死了,這多姑娘兒見鮑二手裡從容了,便嫁了鮑二。況且這多姑娘兒原也和賈璉好的,此時都搬出外頭住著。賈璉一時想起,便叫了他兩口兒到新房子裡來,預備二姐兒過來時伏侍。那鮑二兩口子聽見這個巧宗兒,如何不來呢。

卻說張華之祖,原當皇糧莊頭,後來死去。至張華父親時,仍充此役,因與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將張華與尤二姐指腹為婚。後來不料遭了官司,敗落了家產,弄得衣食不周,哪裡還娶得起媳婦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兩家有十數年音信不通。今被賈府家人喚至,逼他與二姐兒退婚,心中雖不願意,無奈懼怕賈珍等勢焰,不敢不依,只得寫了一張退婚文約。尤老娘給了二十兩銀子,兩家退親不題。

這裡賈璉等見諸事已妥,遂擇了初三黃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兒過門。

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1:54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話說賈璉、賈珍、賈蓉等三人商議,事事妥貼,至初二日,先將尤老娘和三姐兒送入新房。尤老娘一看,雖不似賈蓉口內之言,倒也十分齊備,母女二人已算稱了心願。鮑二夫婦見了如一盆火,趕著尤老一口一聲喚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趕著三姐兒喚三姨兒,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轎,將二姐兒抬來。各色香燭紙馬,並鋪蓋以及酒飯,早已預備得十分妥當。一時,賈璉素服坐了小轎來了,拜過了天地,焚了紙馬。那尤老娘見二姐兒身上頭上煥然一新,不似在家模樣,十分得意。攙入洞房。是夜賈璉同她顛鸞倒鳳,百般恩愛,不消細說。

那賈璉越看越愛,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這二姐兒才過得去,乃命鮑二等人不許提三說二,直以奶奶稱之,自己也稱奶奶,竟將鳳姐一筆勾倒。有時回家,只說在東府有事,鳳姐因知他和賈珍相得,有事相商,也不疑心。家下人雖多,都不管這些事。便有那遊手好閑專打聽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賈璉,乘機討些便宜,誰肯去露風,於是賈璉深感賈珍不盡。賈璉一月出五兩銀子做天天的供給。若不來時,她母女三人一處吃飯,若賈璉來了,他夫妻二人一處吃,她母女便回房自吃。賈璉又將自己積年所有的體己,一並搬了給二姐兒收著,又將鳳姐兒素日之為人行事,枕邊衾裡盡情告訴了她,只等一死,便接她進去。二姐聽了,自然願意。當下十來個人,倒也過起日子來,十分豐足。

眼見已是兩個月光景。這日賈珍在鐵檻寺做完佛事,晚間回家時,因與他姨妹久別,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廝去打聽賈璉在與不在,小廝回來說不在。賈珍歡喜,將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兩個心腹小童牽馬。一時,到了新房,已是掌燈時分,悄悄進去。兩個小廝將馬拴在園內,自往下房去聽候。

賈珍進來,屋內才點燈,先看過尤氏母女,然後二姐兒出來相見,賈珍見了二姐兒,滿臉的笑容,一面吃茶,一面笑說:「我做的這保山如何?要錯過了,打著燈籠還沒處尋,過日妳姐姐還備了禮來瞧妳們呢。」說話之間,尤二姐已命人預備下酒饌,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原無避諱。那鮑二來請安,賈珍便說:「你還是個有良心的,所以二爺叫你來伏侍。日後自有大用你之處,不可在外頭吃酒生事,我自然賞你。倘或這裡短了什麼,你二爺事多,那裡人雜,你只管去回我。我們弟兄不比別人。」鮑二答應道:「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盡心,除非不要這腦袋了。」賈珍點頭說:「要你知道就好。」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鐘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著二姐兒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她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自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旁邊陪著,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卻說跟的兩個小廝都在廚下和鮑二飲酒,那鮑二的女人多姑娘上灶。忽見兩個丫頭也走了來,嘲笑要吃酒。鮑二因說:「姐兒們不在上頭伏侍,也偷著來了,一時叫起來沒人,又是事。」他女人罵道:「糊塗渾嗆了的忘八!你撞喪那黃湯罷。撞喪碎了,夾著你那腦袋挺你的尸去。叫不叫與你什麼相干!一應有我承當呢,風啊雨的,橫豎淋不到你頭上來。」這鮑二原因妻子之力,在賈璉前十分有臉。近日他女人越發在二姐兒跟前殷勤服侍,他便自己除賺錢吃酒之外,一概不管,一聽他女人吩咐,百依百隨。當下又吃了些,便去睡覺。

這裡他女人隨著這些丫鬟小廝吃酒,又和那小廝們打牙撂嘴兒的玩笑,討他們的喜歡,準備在賈珍前討好兒。四人正吃的高興,忽聽見扣門的聲兒,鮑二的女人忙出來開門時,見是賈璉下馬,問有事無事。鮑二女人便悄悄的告訴他說:「大爺在這裡西院裡呢。」賈璉聽了便至臥房。只見尤二姐和二個小丫頭在房中,見他來了,臉上卻有些訕訕的。賈璉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來,咱們吃兩杯好睡覺。我今日很乏了。」尤二姐忙上來陪笑接衣奉茶,問長問短。賈璉喜的心癢難受。一時鮑二家的端上酒來,二人對飲,兩個小丫頭在地下伏侍。

賈璉的心腹小童隆兒拴馬去,見已有了一匹馬,細瞧一瞧,知是賈珍的,心下會意,也來廚下。只見喜兒、壽兒兩個正在那裡坐著吃酒,見他來了,也都會意,笑道:「你這會子來的巧。我們因趕不上爺的馬,恐怕犯夜,往這裡來借個地方睡一夜。」隆兒便笑道:「我是二爺使我送月銀的,交給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鮑二的女人便道:「咱們這裡有的是炕,為什麼大家不睡呢?」喜兒便說:「我們吃多了,你來吃一鐘。」隆兒才坐下,端起酒來,忽聽馬棚內鬧將起來。

原來二馬同槽,不能相容,互蹄蹶起來。隆兒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來喝住,另拴好了進來。鮑二家的笑說:「好兒子們,就睡罷!我可去了。」三個攔著不肯叫走,又親嘴摸乳,口裡亂嘈了一回,才放她出去。這裡喜兒喝了幾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兒、壽兒關了門,回頭見喜兒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二人便推他說:「好兄弟,起來好生睡。只顧你一個人舒服,我們就苦了。」那喜兒便說道:「咱們今兒可要公公道道貼一爐子燒餅了。」隆兒、壽兒見他醉了,也不理他,吹了燈將就臥下。

尤二姐聽見馬鬧,心下著實不安,只管用言語混亂賈璉。那賈璉吃了幾杯,春興發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門寬衣。二姐只穿著大紅小襖,散挽烏雲,滿臉春色,比白日更增了俏麗。賈璉摟著她笑道:「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俊,如今我看來,給妳拾鞋也不要。」尤二姐道:「我雖標致,卻沒品行,看來倒是不標致的好。」賈璉忙說:「怎麼說這個話?我不懂。」二姐滴淚說道:「你們拿我作糊塗人待,什麼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做了兩個月的夫妻,日子雖淺,我也知你不是糊塗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做了夫妻,終身我靠你,豈敢瞞藏一個字。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將來我妹子怎麼是個結果?據我看來,這個形景兒,也不是常策,要想長久的法兒才好。」賈璉聽了,笑道:「妳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妳前頭的事我也知道,妳倒不用含糊著。如今妳跟了我來,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跡來了。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兒也和大哥成了好事,彼此兩無礙,索性大家吃個雜燴湯。妳想怎麼樣?」二姐一面拭淚,一面說道:「雖然你有這個好意,頭一件,三妹妹脾氣不好;第二件,也怕大爺臉上下不來。」賈璉道:「這個無妨。我這會子就過去,索性破了例就完了。」

說著,乘著酒興,便往西院中來。只見窗內燈燭輝煌,賈璉便推門進去,笑說:「大爺在這裡,兄弟來請安。」賈珍聽是賈璉的聲音,唬了一跳,見賈璉進來,不覺羞慚滿面。尤老娘也覺不好意思。賈璉忙笑道:「這有什麼呢,咱們弟兄從前是怎麼樣來!大哥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盡。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從此,還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寧可絕後,再不敢到此處來了。」說著,便要跪下。慌的賈珍連忙攙起來,只說:「兄弟怎麼說,我無不領命。」賈璉忙命人:「看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兒道:「三妹妹為什麼不和大哥吃個雙鐘兒?我也敬一杯,給大哥和三妹妹道喜。」

三姐兒聽了這話,就跳起來,站在炕上,指著賈璉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掉嘴的,咱們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兒,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糊塗油蒙了心,打量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房,偷來的鑼鼓兒打不得。我也要會會那鳳奶奶去,看她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條命!喝酒怕什麼,咱們就喝!」說著,自己拿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盞,揪過賈璉來就灌,說:「我倒沒和你哥哥喝過,今兒倒要和你喝一喝,咱們也親近親近。」唬的賈璉酒都醒了。賈珍也不承望三姐兒這等拉得下臉來。

弟兄兩個本是風月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個閨女一席話說的不能搭言。三姐看了這樣,越發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一處樂。俗語說的,便宜不過當家,你們是哥哥兄弟,咱們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尤老娘反不好意思起來。賈珍得便就要溜,尤三姐哪裡肯放。賈珍此時方後悔,不承望她是這種為人,與賈璉反不好輕薄了。

只見這尤三姐索性卸了妝飾,脫了大衣服,鬆鬆的挽著頭髮,身上穿著大紅小襖子,半掩半開的,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鮮艷奪目。忽起忽坐,忽笑忽嗔,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檀口點丹。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幾杯酒,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真把那賈珍二人弄的欲近能,欲遠不捨,迷離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話,直將二人禁住。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兒能為,別說調情鬥口齒,竟連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三姐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村俗流言,灑落一陣,由著性兒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一時,她的酒足興盡,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攆出去了,自己關門睡去了。

自此後,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處,便將賈璉、賈珍、賈蓉三個潑聲厲言痛罵,說他爺兒三個誆騙了她寡婦孤女。賈珍回去之後,也不敢輕易再來,那尤三姐有時自己高興,又命小廝來找,及至到了這裡,也只好隨她的便,乾瞅著罷了。誰知這尤三姐天生脾氣異樣詭僻,仗著自己模樣兒風流標致,偏愛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樣,做出許多萬人不及的風情浪態來,那些男子們,別說賈珍、賈璉這樣風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鐵石心腸,看見了這般光景,也要動心的。及至到她跟前,她那一種輕狂豪爽、目中無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團高興逼住,不敢動手動腳。

那賈珍向來和二姐兒無所不至,漸漸的俗了,卻一心注定在三姐兒身上,便把二姐兒樂得讓給賈璉,自己卻和三姐兒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和他玩笑,別有一種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她母親和二姐兒也曾十分相勸,她反說:「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而且他家現放著個極利害的女人,如今瞞著,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她知道了,豈肯干休?勢必有一場大鬧。妳二人不知誰生誰死,這如何便當作安身樂業的去處?」她母女聽她這話,料著難勸,也只得罷了。那三姐兒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著肥鵝,又宰肥鴨。或不趁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子鉸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心錢。

賈璉來了,只在二姐房裡,心中也漸漸的悔上來了。無奈二姐兒倒是個多情人,以為賈璉是終身之主了,凡事倒還知疼著熱。要論溫柔和順,凡事必商必議,不敢恃才自專,實較著鳳姐還有些體度,若論起那標致來及言談行事,也不減於鳳姐。但已經失了腳,有了一個淫字,憑她有甚好處也不算了。偏這賈璉又說:「誰人無錯,知過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現今之善,便如膠似漆,一心一計,誓同生死,哪裡還有鳳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邊衾內,也常勸賈璉說:「你和珍大哥商議商議,揀個熟的人,把三丫頭聘了罷。留著她不是常法子,終久要生出事的。」賈璉道:「前日我曾回大哥的,他只是捨不得。我說就是塊肥羊肉,無奈燙的慌,玫瑰花兒可愛,刺多扎手。咱們未必降的住,正經揀個人聘了罷。他只意意思思的就撂過手了。妳叫我有什麼法兒。」二姐道:「你放心。咱們明兒先勸三丫頭,問準了,叫她自己鬧去。鬧得無法,少不得聘她。」賈璉聽了說:「這話極是。」

至次日,二姐兒另備了酒,賈璉也不出門,至午間,特請她妹妹過來,和她母親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剛斟上酒,也不用她姐姐開口,便先滴淚說道:「姐姐今日請我,自有一番大道理要說。但妹子不是那糊塗人,也不用絮絮叨叨的。從前的事,我已盡知了,說也無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處安身,媽也有了安身之處,我也要自尋歸結去,方是正理。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向來人家看著咱們娘兒們微息,不知都安著什麼心,我所以破著沒臉,人家才不敢欺負。這如今要辦正事,不是我女孩兒家沒羞恥,必得我揀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憑你們揀擇,雖是有錢有勢的,我心裡過不去,白過了這一世了。」賈璉笑道:「這也容易。憑妳說是誰就是誰,一應彩禮都有我們置辦,母親也不用操心。」三姐兒道:「姐姐橫豎知道,不用我說:」賈璉笑問二姐兒是誰,二姐一時也想不起來。賈璉料定必是此人無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這人了,果然好眼力。」二姐笑問是誰,賈璉笑道:「別人她如何看進得去,一定是寶玉。」二姐兒與尤老娘聽了,也以為必然是寶玉了。尤三姐便啐了一口,說:「我們有姐妹十個,也嫁你弟兄十個不成。難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沒了好男人了不成!」眾人聽了都詫異:「除去他,還有哪一個?」三姐兒道:「別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說著,忽見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走來請賈璉說:「老爺那邊緊等著叫爺呢。小的答應往舅老爺那邊去了,小的連忙來請。」賈璉又忙問:「昨日家裡問我來著麼?」興兒道:「小的回奶奶說,爺在家廟裡同珍大爺商議做百日的事,只怕不能來家。」賈璉忙命拉馬,隆兒跟隨去了,留下興兒答應人。尤二姐便要了兩碟菜來,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興兒在炕沿下站著喝,一長一短,向他說話兒。問他家裡奶奶多大年紀,怎個利害的樣子,老太太多大年紀,太太多大年紀,姑娘幾個,各樣家常等語。

興兒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頭吃,一頭將榮府之事備細告訴她母女。又說:「我是二門上該班的人。我們共是兩班,一班四個,共是八個人。有幾個是奶奶的心腹,有幾個是爺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們不敢惹,爺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提起我們奶奶來,心裡歹毒,口裡尖快。我們二爺也算是個好的,哪裡見得她?倒是跟前有個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她倒背著奶奶常做些好事。我們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沒有不恨她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她。皆因她一時看得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她。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她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討好兒。或有好事,她就不等別人去說,她先抓尖兒。或有不好的事,或她自己錯了,她便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來,她還在旁邊撥火兒。如今連她正經婆婆都嫌她,說她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要不是老太太在頭裡,早叫過她去了。」

尤二姐笑道:「你背著她這麼說她,將來背著我還不知怎麼說我呢。我又差她一層兒了,越發有的說了。」興兒忙跪下說道:「奶奶要這麼說,小的不怕雷劈嗎?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時,若得了奶奶這樣的人,小的們也少挨些打罵,也少提心吊膽的。如今跟爺的這幾個人,誰不是背前背後稱揚奶奶聖德憐下。我們商量著叫二爺要出來,情願來伺候奶奶呢。」尤二姐笑道:「你這小猾猴兒的,還不起來。說句玩話兒,就唬的這個樣兒。你們做什麼往這裡來,我還要找了你奶奶去呢。」興兒連忙搖手說:「奶奶千萬不要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別見她才好呢。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她都佔全了。只怕三姨兒這張嘴還說不過她呢,奶奶這麼斯文良善人,哪裡是她的對手!」二姐兒笑道:「我只以禮待她,她敢怎麼著我?」興兒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說,奶奶就是讓著她,她看見奶奶比她標致,又比她得人心兒,她怎肯善罷干休了?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凡丫頭們跟前,二爺多看一眼,她就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似的。雖然平姑娘在屋裡,大約一年裡頭,兩個有一次在一處,她還要嘴裡掂十來個過兒呢,氣的平姑娘性子上來,哭鬧一陣,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妳逼著我,我不願意,又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麼著。』她一般也罷了,倒央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謊?這樣一個夜叉兒,怎麼反怕屋裡的人呢?」

興兒道:「這就是俗語說的,三個人抬不過一個理字去了。這平姑娘原是她自幼兒的丫頭,陪過來一共四個,嫁的嫁,死的死,只剩下這個心愛的,收在房裡,一則顯她賢良,二則又拴爺的心。那平姑娘又是個正經人,從不會挑三窩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她,才容下了。」尤二姐笑道:「原來如此。但我聽見你們家還有一位寡婦奶奶和幾位姑娘。她這樣利害,這些人肯依她嘛?」興兒拍手笑道:「原來奶奶不知道。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她的渾名叫作『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從不管事,只教姑娘們看書寫字,針線道理,這是她的事情。前兒因為她病了,這大奶奶暫管了幾天事,總是按著老例兒行,不像她那麼多事逞才的。我們大姑娘不用說,是好的了。二姑娘渾名兒叫『二木頭』,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三姑娘的渾名是『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裡出鳳凰。四姑娘小,正經是珍大爺的親妹子,太太抱過來的,養了這麼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們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兩個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個是我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小名兒叫什麼黛玉,面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麼,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的,出來風兒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沒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她『多病西施』。還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兒,姓薛,叫什麼寶釵,竟是雪堆出來的。每常出門或上車,或一時院子裡瞥見一眼,我們鬼使神差,見了她兩個,不敢出氣兒。」尤二姐笑道:「你們大家規矩,雖然你們小孩子進得去,然遇見小姐們,原該遠遠藏開。」興兒搖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經大禮,自然遠遠的藏開,自不必說。就藏開了,自己不敢出氣,是生怕這氣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氣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說的滿屋裡都笑起來了。

要知尤三姐要嫁何人,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2:24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話說興兒說怕吹倒了林姑娘,吹化了薛姑娘,大家都笑了。那鮑二家的走來打了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到了你嘴裡,越發沒了捆兒了。你倒不像跟二爺的人,這些話倒像是寶玉的人。」尤二姐才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他做些什麼?」興兒笑道:「三姨兒別問他,說起來,三姨兒也未必信:他長了這麼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學裡的師老爺嚴嚴的管著唸書,偏他不愛唸書,是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裡自然是聰明的;誰知裡頭更糊塗。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多上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又不習文,又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兒裡鬧。再者,也沒個剛氣兒。有時喜歡,見了我們時,沒上沒下的,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得去。」

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抱怨,可知你們難纏。」尤二姐道:「我們看他倒好,原來這樣。可惜了一個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過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的,自然是天天只在裡頭慣了的。要說糊塗,哪些兒糊塗?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遶棺,咱們都在那裡站著,他只站在頭裡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們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的那樣骯髒,只恐怕氣味薰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趕忙說那碗是骯髒的,另洗了再斟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兒跟前,不管什麼都過得去,只不太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尤二姐聽說,笑道:「依妳說,妳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妳許了他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只低了頭嗑瓜子兒。

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倒是一對兒好人。只是他已經有了人了,只是沒有露形兒,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所以還沒辦呢。再過二三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准的了。」大家正說話,只見隆兒又來了,說:「老爺有事,是件機密大事,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不過三五日就起身,來回得半月功夫,今兒不能來了,請老奶奶早和二姨兒定了那件事,明日爺來好作定奪。」說著帶了興兒,也回去了。這裡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下了,盤問她妹子一夜。

至次日午後賈璉方來了。尤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賈璉道:「也沒什麼事,只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差。出了月兒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來。」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這裡一應不用你惦記,三妹妹她從不會朝更暮改的。她已擇定了人,你只要依她就是了。」賈璉忙問:「是誰?」尤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裡,不知多早晚才來呢。也難為她的眼力。她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她等一年;十年不來,她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她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唸佛,再不嫁人。」賈璉問:「到底是誰,這樣動她的心?」二姐兒笑道:「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娘家裡做生日,媽媽和我們到那裡給老娘拜壽,他家請了一起串戲的人,也都是好人家子弟。裡頭有個裝小生的,叫做柳湘蓮,如今要是他才嫁。舊年聞得這人惹了禍逃走了,不知回來了不曾?」賈璉聽了道:「怪道呢!我說是個什麼人,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妳不知道這柳老二那樣一個標緻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無情無意。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獃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不知哪裡去了,一向沒來。聽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一問寶玉的小廝們,就知道了。倘或不來時,他是萍蹤浪跡,知道幾年才來?豈不白耽擱了大事?」二姐兒道:「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幹的出來,她怎麼說,只依她便了。」

二人正說之間,只見尤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也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今日和你說罷。你只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說什麼是什麼。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兒起,我吃長齋唸佛,伏侍母親,等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說著將頭上一根玉簪拔下來,磕作兩段說:「一句不真,就和這簪子一樣!」說著,回房去了,真個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賈璉無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家務,復回家和鳳姐商議起身之事。一面著人問焙茗,焙茗說:「竟不知道。大約沒來,若來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問他的街坊,也說沒來。賈璉只得回復了二姐兒,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便說起身,卻先往二姐兒這邊來住兩夜,從這裡再悄悄的長行。果見三姐兒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又見二姐兒持家勤慎,自是不消惦記。

是日,一早出城,竟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饑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中一夥,主僕十來騎馬。走的近了,一看時,不是別人,就是薛蟠和柳湘蓮來了。賈璉深為奇怪,忙伸馬迎了上來,大家一齊相見,說些別後寒溫,便入一酒店歇下,共敘談敘談。賈璉因笑道:「鬧過之後,我們忙著請你兩個和解,誰知柳二弟蹤跡全無。怎麼你兩個今日倒在一處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同夥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裡走,一路平安。誰知前兒到了平安州地面,遇見一夥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進京。從此後,我們是親弟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個姑媽家,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後給他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

賈璉聽了道:「原來如此!倒叫我們白懸了幾日心。」因又說道:「方才說給柳二弟提親,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說著,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嫁小姨子一節,說了出來,只不說尤三姐自擇之語。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家裡,等生了兒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湘蓮忙笑說:「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湘蓮道:「我本有願,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顧不得許多了,任憑定奪,我無不從命。」賈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等柳二弟一見,便知我這內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湘蓮聽了大喜,說:「既如此說,等弟探過姑母,不過一月內就進京的,那時再定,如何?」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只是我信不過二弟,你是萍蹤浪跡,倘然去了不來,豈不誤了人家一輩子的大事?須得留一定禮。」湘蓮道:「大丈夫豈有失信之禮?小弟素係寒貧,況且在客中,哪裡能有定禮?」薛蟠道:「我這裡現成,就備一分,二哥帶去。」賈璉笑道:「也不用金銀珠寶,須是二弟親身自有的東西,不論貴賤,不過帶去取信耳。」湘蓮道:「既如此說,弟無別物,囊中還有一把〈鴛鴦劍〉,乃弟家中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只是隨身收藏著,二哥就請拿去為定。弟縱係水流花落之性,亦斷不捨此劍。」說畢,大家又飲了幾杯,方各自上馬,作別起程去了。

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見了節度,完了公事,因又囑咐他十月前後務要還來一次。賈璉領命,次日連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那邊探望。

且說尤二姐操持家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閉戶,一點外事不聞。那三姐果是個斬釘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親之餘,只和姐姐一處做些活計,雖賈珍趁賈璉不在家,也來鬼混了兩次,無奈二姐兒只不兜攬,推故不見。那三姐兒的脾氣,賈珍早已領叫過的,哪裡還敢招惹她去?所以蹤跡一發疏闊了。

卻說這日賈璉進門,見了這般光景,喜之不盡,深念二姐兒之德。大家敘些寒溫,賈璉便將路遇湘蓮一事說了一回,又將〈鴛鴦劍〉取出,遞給三姐兒。三姐兒看時,上面龍吞夔護,珠寶晶瑩。及至拿出來看時,裡面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面鏨一「鴛」字,一把上面鏨一「鴦」,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兒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喜終身有靠。賈璉住了兩天,回去復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見。

那時鳳姐已大癒,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賈珍因近日又搭上了新相知,二則正惱她姐妹們無情,把這事丟過手,全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只怕賈璉獨力不能,少不得又給了他幾十兩銀子。賈璉拿來,交給二姐兒,預備粧奩。

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了京,先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了薛蝌,方知薛蟠不慣風霜,不服水土,一進京時,便病倒在家,請醫調治。聽見湘蓮來了,請入臥室相見。薛姨媽也不念舊事,只感救命之恩。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置辦妥當,只等擇日。湘蓮也感激不盡。

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道:「我聽見焙茗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我又聽見焙茗說,璉二哥哥著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湘蓮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寶玉。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緻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道:「既是這樣,她哪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她相厚,也關切不至於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求定下,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個底裡才好。」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的,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她來歷,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她是珍大嫂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妹子。我在那裡和她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她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獅子乾淨罷了!」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她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做什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湘蓮笑道:「原是我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似有心了。」湘蓮作揖告辭出來,心中想著要找薛蟠,一則他現病著,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禮。

主意已定,便一逕來找賈璉。賈璉正在新房中,聞得湘蓮來了,喜之不盡,忙迎出來,讓到內堂,和尤老娘相見。湘蓮只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吃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於四月間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要從了二哥,背了姑母,似不合禮。若係金帛之定,弟不敢索取,但此劍係祖父所遺,請仍賜回為幸。」賈璉聽了,心中便不自在,便說:「這話二弟你說錯了。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這個斷乎使不得。」湘蓮笑道:「如此說,弟願領責受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賈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說:「請兄外坐一敘,此處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聽了什麼話來,把自己也當做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不但無法可處,就是爭辯起來,自己也無趣味。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後,出來便說:「你們也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給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當下嚇的眾人急救不及。尤老娘一面嚎哭,一面大罵湘蓮。賈璉忙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二姐兒忙止淚,反勸賈璉,道:「人家並沒威逼,是她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醜。不如放他去罷!」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湘蓮反不動身,拉下手絹,拭淚道:「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沒福消受。」大哭一場,等買了棺木,眼看著入殮,又撫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出門正無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來這樣標緻人才,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信步行來,也不自知了。正走之間,只聽得隱隱一陣環珮之聲,三姐兒從那邊來了,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子,向柳湘蓮哭道:「妾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相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畢,又向湘蓮灑了幾點眼淚,便欲告辭而行。湘蓮不捨,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三姐一摔手,便自去了。

這裡柳湘蓮放聲大哭,不覺處夢中哭醒,似夢非夢,睜眼看時,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瘸腿道士捕虱。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係何方?仙師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腳而已。」湘蓮聽了,冷然如寒水浸骨。拿出那股雄劍來,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哪裡去了。

要知端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2:58

第六十七回 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說話尤三姐自盡之後,尤老娘和二姐兒、賈璉等,俱不勝悲痛,自不必說,忙命人盛殮,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蓮見三姐身亡,癡情眷戀,卻被道人數句冷言,打破迷關,竟自截髮出家,跟隨這瘋道人飄然而去,不知何往。暫且不表。

且說薛姨媽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興興,要打算替他買房子,治傢伙,擇吉迎娶,以報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廝吵嚷:「三姐兒自盡了。」被小丫頭們聽見,告知薛姨媽。薛姨媽不知為何,心甚嘆息。正在猜疑,寶釵從園裡過來,薛姨媽便對寶釵說道:「我的兒,妳聽見了沒有?妳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她不是已經許定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麼,不知為什麼自刎了?那湘蓮也不知往哪裡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的。」寶釵聽了並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兒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禮似的。」

母女正說話間,見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一進門來,便向他母親拍手說道:「媽媽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麼?」薛姨媽說:「我才聽見說,正在這裡和妳妹妹說這件公案呢。」薛蟠道:「媽媽可聽見說湘蓮跟著一個道士出了家了麼?」薛姨媽道:「這越發奇了!怎麼柳相公那樣一個年輕的聰明人,一時糊塗了,就跟著道士去了呢?我想你們好了一場,他又無父母兄弟,單身一人在此,你該各處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哪裡遠去?左不過是在這方近左右的廟裡寺裡罷了。」薛蟠說:「何嘗不是呢?我一聽見這個信兒,就連忙帶了小廝們在各處尋找。連一個影兒也沒有。又去問人,都說沒看見。」

薛姨媽說:「你既找尋過,沒有,也算把你做朋友的心盡了。焉知他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處去呢?只是你如今也該張羅張羅買賣;二則把你自己娶媳婦應辦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咱們家沒人,俗語說的,夯雀兒先飛,省得臨時丟三落四的不齊全,令人笑話。再者,你妹妹才說你也回家半個多月了,想貨物也該發完了,同你去的伙計們,也該擺桌酒給他們道道乏才是。人家陪著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個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擔了多少的驚怕沉重。」薛蟠聽說,便道:「媽媽說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這樣想著。只因這些日子,為各處發貨,鬧得腦袋都大了。又為柳二哥的事忙了這幾日,反倒落了一個空,白張羅了一會子,倒把正經事都誤了。要不然,定了明兒後兒,下帖兒請罷。」薛姨媽道:「由你辦去罷。」

話猶未了,外面小廝進來回說:「管總的張大爺差人送了兩箱子東西來,說這是爺個自買的,不在貨賬裡面。本要早送來,因貨物箱子壓著,沒得拿。昨兒貨物發完了,所以今日才送來。」一面說著,又見兩個小廝搬進來兩個夾板夾的大棕箱。薛蟠一見,說「唉喲!可是我怎麼就糊塗到這步田地了!特特的給媽和妹妹帶來的東西都忘了,沒拿了家裡來,還是伙計們送了來了。」寶釵說:「虧你說還是『特特的帶來』的,才放了一二十天!要不是『特特的帶來』,大約要放到年底下才送來呢。我看你也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打掉了,還沒歸竅呢!」說著,大家笑了一回,便向小丫頭說:「出去告訴小廝們,東西收下,叫他們回去罷。」

薛姨媽和寶釵因問:「到底是什麼東西,這樣綑著綁著的?」薛蟠便叫兩個小廝進來,解了繩子,去了夾板,開了鎖看時,這一箱都是紬緞綾錦洋貨等家常應用之物。薛蟠笑著道:「那一箱是給妹妹帶的。」親自來開。母女二人看時,卻是些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邱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觔斗小孩子,沙子燈,一齣一齣的泥人兒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又有在虎邱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與薛蟠毫無相差。寶釵見了,別的都不理論,倒是薛蟠的小像,拿著細細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來了。因叫鶯兒帶著幾個老婆子,將這些東西連箱子送到園子裡去。又和母親哥哥說了一回閒話,才回到園子裡去。這裡薛姨媽將箱子裡的東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點清楚,叫同喜送給賈母並王夫人等處,不題。

且說寶釵到了自己房中,將那些玩意兒一件一件的過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當。也有送筆、墨、紙、硯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墜的;也有送脂粉、頭油的;有單送玩意兒的。只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點完畢,使鶯兒同著一個老婆子,跟著送往各處。這邊姐妹諸人都收了東西,賞賜來使,說見面再謝。惟有黛玉看見她家鄉之物,反自觸物傷情,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哪裡有人也給我帶些土物來?」想到這裡,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紫鵑深知黛玉心腸,但也不敢說破,只在一旁勸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藥,這兩日看著比那些日子略好些,雖說精神長了一點兒,還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兒寶姑娘送來的這些東西,可見寶姑娘素日看著姑娘很重,姑娘看著該喜歡才是,為什麼反倒傷起心來?這不是寶姑娘送東西來,倒叫姑娘煩惱了不成?就是寶姑娘聽見,反覺臉上不好看。再者,這裡老太太們為姑娘的病,千方百計請好大夫配藥診治,也為是姑娘的病好。這如今才好些,又這樣哭哭啼啼,豈不是自己糟塌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著添了愁煩了麼?況且姑娘這病,原是素日憂慮過度,傷了血氣。姑娘的千金貴體,也別自己看輕了!」

紫鵑正在這裡勸解,只聽見小丫頭子在院內說:「寶二爺來了。」紫鵑忙說:「請二爺進來罷。」只見寶玉進房來了。黛玉讓坐畢,寶玉見黛玉淚痕滿面,便問:「妹妹,又是誰氣著妳了?」黛玉勉強笑道:「誰生什麼氣!」旁邊紫鵑將嘴向床後桌上一努。寶玉會意,往那裡一瞧,見堆著許多東西,就知道是寶釵送來的,便取笑說道:「哪裡這些東西?不是妹妹要開雜貨舖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鵑笑著道:「二爺還提東西呢!因寶姑娘送了些東西來,姑娘一看,就傷起心來了。我正在這裡勸解,恰好二爺來的很巧,替我們勸勸。」寶玉明知黛玉是這個緣故,卻也不敢提頭兒,只得笑說道:「妳們姑娘的緣故,想來不為別的,必是寶姑娘送來的東西少,所以生氣傷心。妹妹妳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給妳多多的帶兩船來,省得妳淌眼抹淚的。」黛玉聽了這些話,也知寶玉是為自己開心,也不好推,也不好任性,因說道:「我任憑怎麼沒見過世面,也到不了這步田地,因送的東西少就生氣傷心。我又不是兩三歲的孩子,你也忒把人看的小氣了。我有我的緣故,你哪裡知道?」說著,眼淚又流下來了。

寶玉忙走到床前,挨著黛玉坐下,將那些東西一件一件拿起來,擺弄著細瞧,故意問:「這是什麼,叫什麼名字?」「那是什麼做的,這樣齊整?」「這是什麼,要它做什麼使用?」又說:「這一件可以擺在面前。」又說:「那一件可以放在條桌上,當古董兒倒好呢。」一味的將些沒要緊的話來廝混。黛玉見寶玉如此,自己心裡倒過不去,便說:「你不用在這裡混攪了,咱們到寶姐姐那邊去罷。」寶玉巴不的黛玉出去散散悶,解了悲痛,便道:「寶姐姐送咱們東西,咱們原該謝謝去。」黛玉道:「自家姐妹,這倒不必。只是到她那邊,薛大哥回來了,必然告訴她些南邊的古蹟,我去聽聽,只當回了家鄉一趟的。」說著,眼圈兒又紅了。寶玉便站著等她。黛玉只得和他出來,往寶釵那裡去了。

且說薛蟠聽了母親之言,急下了請帖,辦了酒席。次日,請了四位夥計,俱已到齊,不免說些販賣賬目發貨之事。不一時,上席讓坐,薛蟠挨次斟了酒,薛姨媽又使人出來致意。大家喝著酒說閒話兒,內中一個道:「今日這席上短兩個好朋友。」眾人齊問:「是誰?」那人道:「還有誰!就是賈府上的璉二爺和大爺的盟弟柳二爺。」大家果然都想起來,問著薛蟠道:「怎麼不請璉二爺和柳二爺來?」薛蟠聞言,把眉一皺,嘆口氣道:「璉二爺又往平安州去了,頭兩天就起了身了。那柳二爺竟別提起,真是天下頭一件奇事!什麼是『柳二爺』,如今不知哪裡做『柳道爺』去了。」眾人都詫異道:「這是怎麼說?」薛蟠便把湘蓮前後事體說了一遍。

眾人聽了,越發駭異,因說道:「怪不得前兒我們在店裡,恍惚也聽見人吵嚷說:『有一個道士,三言兩語,把一個人度了去了。」又說:『一陣風刮了去了。』只不知是誰。我們正發貨,哪裡有閒功夫打聽這個事去?到如今還是似信不信的,誰知就是柳二爺呢!早知是他,我們大家也該勸勸他才是。任他怎麼著,也不叫他去。」內中一個道:「別是這麼著罷?」眾人問:「怎麼樣?」那人道:「柳二爺那樣個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罷?他原會些武藝,又有力量,或看破那道士的妖術邪法,特意跟他去,在背地擺佈他,也未可知?」薛蟠道:「果然如此,倒也罷了。世上這些妖言惑眾的人,怎麼沒人治他一下子。」眾人道:「那時你知道了難道也沒找尋他去?」薛蟠說:「城裡城外,哪裡沒有找到?不怕你們笑話,我找不著他,還哭了一場呢!」言畢,只是長吁短嘆,無精打彩的,不像往日高興。眾夥計見他這樣光景,自然不便久坐,不過隨便喝了幾杯酒,吃了飯,大家散了。

且說寶玉和著黛玉到寶釵處來,寶玉見了寶釵,便說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帶了東西來,姐姐留著使罷,又送我們。」寶釵笑道:「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是遠路帶來的土物兒,大家看著新鮮些就是了。」黛玉道:「這些東西,我們小時候倒不理會,如今看見,真是新鮮物兒了。」寶釵因笑道:「妹妹知道,這就是俗語說的物離鄉貴,其實可算什麼呢!」寶玉聽了這話,正對了黛玉方才的心事,連忙拿話岔道:「明年大哥哥再去時,好歹替我們多帶些來。」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說,不必拉扯上人。姐姐妳瞧,寶哥哥不是給姐姐來道謝,竟又要定下明年的東西來了。」說的寶釵、寶玉都笑了。三個人又閒話了一回,因提起黛玉的病來,寶釵勸了一回,因說道:「妹妹若覺著身上不爽快,倒要自己勉強扎掙著出來,各處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裡悶坐著到底好些。我那兩日,不是覺著發懶、渾身發熱,只是要歪著。也因為時氣不好,怕病,因此尋些事情,自己混著。這兩日才覺好些了。」黛玉道:「姐姐說的何嘗不是?我也是這麼想著呢。」大家又坐了一會方散。寶玉仍把黛玉送至瀟湘館門首,才各自回去了。

且說趙姨娘因見寶釵送了賈環些東西,心中甚是歡喜,想道:「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真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她挨門兒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厚誰薄。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她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頭,她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哪裡還肯送我們東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東西翻來覆去的擺弄,瞧看一回。忽然想到寶釵係王夫人的親戚,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賣個好兒呢?自己便蠍蠍螫螫的,拿著東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邊,陪笑說道:「這是寶姑娘才剛給環哥兒的。難為寶姑娘這麼年輕的人,想的這麼周到,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又展樣,又大方。怎麼叫人不敬奉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誇她疼她。我也不敢自專就收起來,特拿來給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歡喜歡。」王夫人聽了,早知道來意了。又見她說的不倫不類,也不便不理她,說道:「妳只管收了去給環哥玩罷。」趙姨娘來時興興頭頭,誰知抹了一鼻子灰,滿心生氣,又不敢露出來,只得訕訕的出來了。到了自己房中,將東西丟在一邊,嘴裡咕咕噥噥,自言自語道:「這個又算了個什麼兒呢!」一面坐著,自生了一回悶氣。

卻說鶯兒帶著老婆子們送東西回來,回覆了寶釵,將眾人道謝的話並賞賜的銀錢都回完了,那老婆子便出去了。鶯兒走近前來一步,挨著寶釵,悄悄說道:「剛才我到璉二奶奶那邊,看見二奶奶一臉的怒氣。我送下東西出來,悄悄問小紅,說:『剛才二奶奶從老太太屋裡回來,不似往日歡天喜地的,叫了平兒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說了些什麼。』看那個光景,倒像有什麼大事的似的。姑娘沒聽見那邊老太太有什麼事?」寶釵聽了,也自己納悶,想不出鳳姐是為什麼有氣,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們哪裡管得?妳去倒茶去來。」於是鶯兒出來,自己倒茶不題。

且說寶玉送了黛玉回來,想著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她傷感起來,因要將這話告訴襲人。進來時,卻只有麝月、秋紋在屋裡,因問:「妳襲人姐姐哪裡去了?」麝月道:「左不過在這幾個院裡,哪裡就丟了她?一時不見就這樣找。」寶玉笑道:「不是怕丟了她。因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見林姑娘正在傷心呢。問起來,卻是為寶姐姐送了她東西,她看見是她家鄉的土物,不免對景傷情。我要告訴妳襲人姐姐,叫她過去勸勸。」正說著,晴雯進來,因問寶玉道:「你回來了!你又要叫勸誰?」寶玉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晴雯道:「襲人姐姐才出去。聽見她說要到璉二奶奶那邊去,保不住還到林姑娘那裡去呢。」寶玉聽了,便不言語。秋紋倒了茶來,寶玉漱了一口,遞給小丫頭子,心中著實不自在,就隨便歪在床上。

卻說襲人因寶玉出門,自己做了回活計,忽想起鳳姐身上不好,這幾天也沒有過去看看,況聞賈璉出門,正好大家說說話兒,便告訴晴雯:「好生在屋裡,別都出去了,叫二爺回來抓不著人。」晴雯道:「唉喲!這屋裡單妳一個人惦記著他,我們都是白閑著,混飯吃的!」襲人笑著,也不答言,就走了。剛來到沁芳橋畔,那時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蓮藕新殘相間,紅綠離披。襲人走著,沿堤看玩一回,猛抬頭,看見那邊葡萄架底下,有人拿著撢子,在那裡撣什麼呢!走到跟前,卻是老祝媽。那老婆子見了襲人,便笑嘻嘻的迎了上來,說道:「姑娘怎麼今兒得工夫出來逛逛?」襲人道:「可不是嘛,我要到璉二奶奶那裡瞧瞧去。妳這裡做什麼呢?」那婆子道:「我在這裡趕蜜蜂兒。今年三伏裡雨水少,這果子樹上都有蟲子,把果子吃的疤眼流星的,掉了好些了。姑娘還不知道呢?這馬蜂最可惡的,一嘟嚕上只咬破兩三個兒,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頭,連這一嘟嚕都是要爛的。姑娘妳瞧,咱們說話的空兒沒趕,就落上許多了。」襲人道:「妳就是不住手的趕,也趕不了多少。妳倒是告訴買辦,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兒,一嘟嚕套上一個,又透風,又不糟塌。」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說得是。我今年才管上,哪裡知道這個巧法兒呢?」又道:「今年果子雖糟塌了些,味兒倒好,不信摘一個姑娘嚐嚐。」襲人正色道:「這哪裡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頭還沒有供鮮,咱們倒先吃了。妳是府裡使老了的,難道連這個規矩都不懂了?」老祝媽忙笑道:「姑娘說的是。我見姑娘很喜歡,我才敢這麼說,可就把規矩錯了。我可是老糊塗了!」襲人道:「這也沒有什麼,只是妳們有年紀的老奶奶們,別先領著頭兒這麼著就好了。」說著,遂一逕出了園門,來到鳳姐這邊。

一到院裡,只聽鳳姐說道:「天理良心!我在這屋裡熬得越發成了賊了!」襲人聽見這話,知道有緣故了,又不好回來,又不好進去,遂把腳步放重些,隔著窗子問道:「平姐姐在家裡麼?」平兒忙答應著迎出來。襲人便問:「二奶奶也在家裡呢?身上可大安了?」說著,已走進來。鳳姐裝著在床上歪著呢。見襲人進來,也笑著站起來,說:「好些了,叫妳惦著。怎麼這幾日不過我們這邊坐坐?」襲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該天天過來請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靜靜兒的歇歇,我們來了,倒吵的奶奶煩。」鳳姐笑道:「煩是沒的話。倒是寶兄弟屋裡雖然人多,也就靠著妳一個照看他,也實在的離不開。我常聽見平兒告訴我說,妳背地裡還惦著我,常常問我,這就是你盡心了。」一面說著,叫平兒挪了張杌子放在床邊,讓襲人坐下。丰兒端進茶來。襲人欠身道:「妹妹坐著罷。」一面說閑話兒。

只見一個小丫頭子在外間屋裡,悄悄的和平兒說:「旺兒來了,在二門上伺候著呢。」又聽見平兒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來再來,別在門口兒站著。」襲人知她們有事,又說了兩句話,便起身要走。鳳姐道:「閑來坐坐,說說話兒,我倒開心。」因命:「平兒,送送妳妹妹。」平兒答應著,送出來。只見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在那裡,屏聲息氣,齊齊的伺候著。襲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卻說平兒送出襲人,進來回道:「旺兒才來了,因襲人在這裡,我叫他先到外頭等等兒。這會子還是立刻叫他呢,還是等著?請奶奶的示下。」鳳姐道:「叫他來。」平兒忙叫小丫頭去傳旺兒進來。這裡鳳姐又問平兒:「妳到底是怎麼聽見說的?」平兒道:「就是頭裡那小丫頭子的話。她說她在二門裡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廝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不知是旺兒是誰,么喝了兩個一頓,說:『什麼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悄悄兒的呢!叫裡頭知道了,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平兒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回說:「旺兒在外頭侍候著呢。」鳳姐聽了,冷笑了一聲,說:「叫他進來!」那小丫頭出來說:「奶奶叫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進來。

旺兒請了安,在外間門口垂手侍立。鳳姐道:「你過來!我問你話。」旺兒才走到裡間門旁站著。鳳姐道:「你二爺在外頭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兒又打著千兒,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門上聽差使,如何知道二爺外頭的事?」鳳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怎麼攔人呢!」旺兒聽了這話,知是方才的話已經走了風了。料著瞞不過,便又跪回道:「奴才實在不知,就是頭裡興兒和喜兒兩個人在那裡混說,奴才么喝了他們幾句。內中深情底裡,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問興兒,他是常跟二爺出門的。」鳳姐聽了,下死勁啐了一口,罵道:「你們這一起沒良心的混帳忘八崽子,都是一條籐兒!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給我把興兒那個忘八崽子叫了來,你也不許走!問明白了他,回來再問你。好,好,好!這才是我使出來的好人呢!」那旺兒只得連聲答應,磕了個頭,爬起來出去,去叫興兒。

卻說興兒正在帳房裡和小廝們玩呢,聽見說「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卻也想不到是這件事發作了,連忙跟著旺兒進來。旺兒先進去,回說:「興兒來了。」鳳姐厲聲道:「叫他來!」興兒聽見這個聲音兒,早已沒了主意了,只得仗著膽子進來。鳳姐一見便說:「好小子!你和你爺辦的好事!你只實說罷!」興兒一聞此言,又看見鳳姐兒氣色,及兩邊丫頭們的光景,早唬軟了,不覺跪下,只是磕頭。鳳姐道:「論起這事來,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干,但只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句虛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幾個腦袋瓜子!」興兒戰戰兢兢的朝上瞌頭道:「奶奶問的是什麼事,奴才和爺辦壞了?」鳳姐聽了,一腔火都發作起來,喝命:「打嘴巴!」旺兒過來才要打時,鳳姐罵道:「什麼糊塗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嗎?一會子你再打你自己的嘴巴子還不遲呢!」那興兒真個自己左右開弓,打了十幾個嘴巴。

鳳姐喝聲站住,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麼『新奶奶』『舊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越發著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碰的頭山響,口裡說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個字的謊。」鳳姐道:「快說!」興兒直蹶蹶的跪起來回道:「這事頭裡奴才也不知道。就是這一天東府裡大老爺送了殯,俞祿往珍大爺廟裡去領銀子,二爺同著蓉哥兒到了東府裡,道兒上,爺兒兩個說起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來,二爺誇她好,蓉哥兒哄著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鳳姐聽到這裡,使勁啐道:「呸!沒臉的忘八蛋!她是你哪一門子的姨奶奶?」興兒忙又磕頭說:「奴才該死!」往上啾著,不敢言語。鳳姐道:「完了嗎?怎麼不說了?」興兒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鳳姐啐道:「放你媽的屁!這還什麼恕不恕了!你好生給我往下說,好多著呢!」興兒又回道:「二爺聽見這個話,就喜歡了。後來奴才也不知道怎麼就弄真了。」鳳姐微微冷笑道:「這個自然麼!你可哪裡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煩了呢!是了,說底下的罷。」興兒回道:「後來就是蓉哥兒給二爺找了房子。」鳳姐忙問道:「如今房子在哪裡?」興兒道:「就在府後頭。」鳳姐道:「哦!」回頭瞅著平兒,道:「咱們都是死人哪!妳聽聽!」平兒也不敢作聲。

興兒又回道:「珍大爺那邊給了張家不知多少銀子,那張家就不問了。」鳳姐道:「這裡怎麼又扯拉上什麼張家李家咧呢?」興兒道:「奶奶不知道,這二奶奶。」剛說到這裡,又自己打了個嘴巴,把鳳姐兒倒慪笑了,兩邊的丫頭也都抿嘴兒笑。興兒想了想,說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鳳姐兒接著道:「怎麼樣?快說呀!」興兒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來從小兒有人家的,姓張,叫什麼張華,如今窮的待好討飯。珍大爺許了他銀子,他就退了親了。」鳳姐聽到這裡,點了點頭兒,回頭便望丫頭們道:「妳們都聽見了?小王八子!頭裡他還說他不知道呢!」興兒又回道:「後來二爺叫人裱糊了房子,娶過來了。」鳳姐道:「打哪裡娶過來的?」興兒道:「就在他老娘家抬過來的。」鳳姐道:「好罷咧!」又問:「沒人送親麼?」興兒道:「就是蓉哥兒,還有幾個丫頭老婆子們,沒別人。」鳳姐道:「你大奶奶沒來嗎?」興兒道:「過了兩天,大奶奶才拿了些東西來瞧的。」

鳳姐兒笑了一笑,回頭向平兒道:「怪道那兩天二爺稱讚大奶奶不離嘴呢!」掉過臉來,又問興兒:「誰伏侍呢?自然是你了?」興兒趕著碰頭,不言語。鳳姐又問:「前頭那些日子,說給那府裡辦事,想來辦的就是這個了?」興兒回道:「也有辦事的時候,也有往新房子裡去的時候。」鳳姐又問道:「誰和她住著呢?」興兒道:「她母親和她妹子。昨日她妹子自己抹了脖子了。」鳳姐道:「這又為什麼?」興兒隨將柳湘蓮的事說了一遍。鳳姐道:「這個人還算造化高,省了當那出名兒的忘八!」因又問道:「沒了別的事了麼?」興兒道:「別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剛才說的,字字是實話。一字虛假,奶奶問出來,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無怨的。」鳳姐低了一回頭,便又指著興兒說道:「你這個猴兒崽子,就該打死!這有什麼瞞著我的?你想著瞞了我,就在你那糊塗爺跟前討了好兒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剛才還有點怕懼兒不敢撒謊,我把你的腿不給砸折了呢!」說著,喝聲起去。興兒瞌了個頭,才爬起來,退到外間門口不敢就走。鳳姐道:「過來,我還有話呢。」興兒趕忙垂手敬聽。鳳姐道:「你忙什麼?新奶奶等著賞你什麼呢?」興兒也不敢抬頭。鳳姐道:「你從今日起不許過去!我什麼時候叫你,你什麼時候到。遲一步兒,你試試!出去罷!」興兒忙答應幾個是,退出門來。鳳姐又叫:「興兒!」興兒趕忙答應回來。鳳姐道:「快出去告訴你二爺去,是不是?」興兒道:「奴才不敢。」鳳姐道:「你出去提一個字兒,提防你的皮。」興兒連忙答應著,才出去了。

鳳姐又叫:「旺兒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過來。鳳姐倒把眼直瞪瞪的瞅了兩三句話的工夫,才說道:「好,旺兒!很好!去罷!外頭有人提一個字兒,全在你身上。」旺兒答應著,也慢慢的退出去。鳳姐便叫:「倒茶。」小丫頭們會意,都出去了。

鳳姐和平兒道:「妳都聽見了?這才好呢!」平兒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兒。鳳姐越想越氣,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叫平兒來,平兒連忙答應過來。鳳姐道:「我想這件事,竟該這麼著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爺回來再商量了。」

未知鳳姐如何辦理,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3:37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

話說賈璉起身去後,偏值平安節度巡邊在外,約一個月方回,賈璉未得確信,只得住在下處等候。及至回來相見,將事辦妥,回程已是將近兩個月的限了。

誰知鳳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賈璉前腳走了,回來便傳各色匠役,收拾東廂房三間,照依自己正室一樣,裝飾陳設。至十四日,便回明賈母王夫人,說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廟裡進香去。只帶了平兒、丰兒、周瑞媳婦、旺兒媳婦四人。未曾上車,便將原故告訴了眾人,又吩咐眾男人,素衣素蓋,一逕前來。興兒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門前扣門。鮑二家的開了,興兒笑說:「快回二奶奶,大奶奶來了。」鮑二家的聽了這句,頂樑骨走了真魂,忙飛跑進去報與尤二姐。尤二姐雖也一驚,但已來了,只得以禮相見。於是忙整衣裳,迎了出來。至門前,鳳姐方下了車進來,二姐一看,只見頭上皆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子襖,青緞子掐銀線的掛子,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稍;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兒的二女人攙進院來。

二姐陪笑,忙迎上來拜見,張口便叫姐姐,說:「今兒實在不知姐姐下降,不曾遠接,求姐姐寬恕。」說著便拜下去。鳳姐忙陪笑還禮不迭,趕著拉了二姐兒的手,同入房中。鳳姐在上坐,二姐忙命丫鬟拿褥子,便行禮,說:「妹子年輕,一從到了這裡,諸事都是家母和家姐商議主張。今日有幸相會,若姐姐不棄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訓,情願傾心吐膽,只伏侍姐姐。」說著便行下禮去。鳳姐忙下坐還禮,口內忙說:「皆因我也年輕,向來總是婦人的見識,一味的只勸二爺保重,別在外邊眠花宿柳,恐怕叫太爺太太耽心。這都是我的痴心,誰知二爺倒錯會了我的意。若是外頭包佔人家姐妹,瞞著家裡也罷了,今娶了妹妹作二房,這樣正經大事,也是人家大禮,卻不曾和我說。我也勸過二爺,早辦這件事,果然生個一男半女,連我將來都有靠。不想二爺反以我那等嫉妒不堪的人,私自辦了,真真叫我有冤沒處訴。我的這個心,惟有天地可表。頭十日頭裡,我就風聞著知道了,只怕二爺又錯想了,遂不敢先說。目今可巧二爺走了,所以我親自來拜見。還求妹妹體諒我的苦心,起動大駕,挪到家中,妳我姐妹同居同處。彼此合心合意的諫勸二爺,謹慎世務,保養身子,這才是大理呢。要是妹妹在外頭,我在裡頭,妹妹自想想,我心裡怎麼過得去呢?再者叫外人聽著,不但我的名聲不好聽,就是妹妹的名兒也不雅,況且二爺的名聲更是要緊的,倒是談論咱們姐妹們還是小事。至於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見我素昔持家太嚴,背地裡加減些話,也是常情。妹妹想:自古說的:『當家人,惡水缸。』我要真有不容人的地方兒,上頭三層公婆,當中有好幾位姐姐、妹妹、妯娌們,怎麼容得我到今兒?就是今兒二爺私娶妹妹,在外頭住著,我自然不願意見妹妹,我如何還肯來呢?拿著我們平兒說起,我還勸著二爺收她呢。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的叫這些小人們糟塌我,所以才叫我知道了。我如今來求妹妹,進去和我一塊兒,住的、使的、帶的、穿的,總是一樣兒的。妹妹這樣伶俐人,要肯真心幫我,我也得個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們的嘴,就是二爺回來一見,他也從今後悔,我並不是那種吃醋調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氣,所以妹妹還是我的大恩人呢。要是妹妹不和我去,我也願意搬出來陪著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個站腳地方兒,就叫我伏侍妹妹梳頭洗臉,我也是願意的。」說著,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二姐見了這般,也不免滴下淚來。

二人對見了禮,分序坐下。平兒忙也上來要見禮。二姐見她打扮不凡,舉止品貌不俗,料定必是平兒,連忙親身挽住,只叫:「妹子快別這麼著,妳我是一樣的人。」鳳姐忙也起身笑說:「折死了她!妹子只管受禮,她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後快別這麼著。」說著,又命周瑞家的從包袱裡起出四疋上色尺頭,四對金珠簪環,為拜見的禮。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對訴已往之事。鳳姐口內全是自怨自錯:「怨不得別人。如今只求妹妹疼我!」二姐是個實心人,便認做她是個極好的人,想道:「小人不遂心,誹謗主子,也是常理。」故傾心吐膽,敘了一會,竟把鳳姐認為知己。又見周瑞家等媳婦在旁邊稱揚鳳姐素日許多好處,只是吃虧心太癡了,反惹人怨。又說已經預備了房屋,奶奶進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進去同住方好,今又見如此,豈有不允之理?便說:「原該跟了姐姐去,只是這裡怎樣著呢?」鳳姐兒道:「這有何難?妹妹的箱籠細軟,只管著小廝搬了進去。這些粗夯貨,要它無用,還叫人看著。妹妹說誰妥當,就叫誰在這裡。」尤二姐忙說:「今日既遇見姐姐,這一進去,凡事只憑姐姐料理。我也來的日子淺,也不曾當過家事,不明白,如何敢做主呢?這幾件箱櫃拿進去罷。我也有沒什麼東西,那也不過是二爺的。」鳳姐聽了,便命周瑞家的記清,好生看管著,抬到東廂房去。於是催著尤二姐急忙穿戴了,二人攜手上車,又同坐一處,又悄悄的告訴她:「我們家的規矩大,這事老太太、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道,二爺孝中娶妳,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別見老太太、太太。我們有一個花園子極大,姐妹們住著,容易沒人去的。妳這一去,且在園子裡住兩天,等我設個法子,回明白了,那時再見方妥。」二姐道:「任憑姐姐裁處。」那些跟車的小廝們皆是預先說明的,如今不進大門,只奔後門來。下了車,趕散眾人,鳳姐便帶了尤氏,進了大觀園的後門,來到李紈處相見了。

彼時大觀園裡的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見鳳姐帶了進來,引動眾人來看問。二姐一一見過。眾人見她標緻和悅,無不稱揚。鳳姐一一的吩咐了眾人:「都不許在外走了風聲。若老太太同太太知道,我先叫你們死!」園裡的婆子丫頭都素懼鳳姐的,又係賈璉國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關係非常,都不管這事。鳳姐悄悄的求李紈收養幾天,「等回明了,我們自然過去。」李紈見鳳姐那邊已收拾房屋,況在服中不好倡揚,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權住。鳳姐又便去將她的丫頭一概退出,又將自己的一個丫頭送她使換,暗暗吩咐她園裡的媳婦們:「好生照看著她。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妳們算賬!」自己又去暗中行事,不題。

且說合家之人都暗暗的納罕,說看她如何這等賢慧起來了?那二姐得了這個所在,又見園中姐妹個個相好,倒也安心樂業的,自為得所。誰知三日之後,丫頭善姐便有些不服使換起來。二姐因說:「沒了頭油了,妳去回一聲大奶奶,拿些個來。」善姐便道:「二奶奶,妳怎麼不知好歹,沒眼色?我們奶奶天天承應了老太太,又要承應這邊太太,那邊太太;這些姑娘妯娌們,上下幾百男女,天天起來都等她的話;一日少說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還有三五十件;外頭的從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家裡又有這些親友的調度;銀子上千上萬,一天都從她一個人手裡出入,一個嘴裡調度。哪裡為這點子小事去煩瑣她?我勸妳能著些兒罷!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這是她恒古少有一個賢良人,才這樣待妳。若差些兒的人,聽見了這話,吵嚷起來,把妳丟在外頭,死不死活不活,妳敢怎麼著呢?」一席話說的二姐垂了頭。自為有這一說,少不得將就些罷了。

那善姐漸漸的連飯也怕端來給她吃了,或早一頓,或晚一頓,所拿來的東西皆是剩的。二姐說過兩次,她反瞪著眼叫換起來了。二姐又怕人笑她不安分,少不得忍著。隔上五日八日,見鳳姐一面。那鳳姐卻是和容悅色,滿嘴裡好妹妹不離口。又說:「倘有下人不到之處,妳降不住她們,只管告訴我,我打她們。」又罵丫頭媳婦說:「我深知妳們軟的欺,硬的怕,背開我的眼,還怕誰?倘或二奶奶告訴一個不字,我要妳們的命!」二姐見她這般的好心,思想:「既有她,我又何必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要告了她們,受了委屈,反叫人說我不賢良。」因此,反替她們遮掩。

鳳姐一面使旺兒在外打聽這二姐的底細,皆已深知,果然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現在才十九歲,成日在外嫖賭,不理生業,家私花盡了,父親攆他出來,現在賭錢廠裡存身。父親得了尤婆二十兩銀子,退了親的,這女婿尚不知道,原來這小夥子名叫張華。鳳姐都一一盡知原委,便封了二十兩銀子給旺兒,悄悄命他將張華勾來養活,著他寫一張狀子,只要往有司衙門中告去,就告璉二爺國孝家孝的裡頭,背旨瞞親,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等語。

這張華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兒回了鳳姐。鳳姐氣的罵道:「真是他娘的話!怨不得俗語說懶狗扶不上牆的!你細細的說給他,就告我們家謀反也沒要緊,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要鬧大了,我這裡自然能夠平服的。」旺兒領命,只得細說與張華。鳳姐又吩附旺兒: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對詞去,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我自有道理。旺兒聽了有她做主,便又命張華狀子上添上自己,說:「你只告我來旺的過付,一應挑唆二爺做的。」張華便得了主意,和旺兒商議定了,寫了一紙狀子,次日便往都察院處喊了冤。

察院當堂,看狀子是告賈璉的事,上面有家人來旺一人,只得遣人去賈府傳來旺兒來對詞。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帶信。那旺兒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這條街上等候,見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勞動眾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說不得,快來套上。」眾青衣不敢,只說:「好哥哥你去罷,別鬧了。」於是來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將狀子給他看。旺兒故意看了一遍,碰頭說道:「這事小的盡知,小的主人實有此事。但這張華素與小的有仇,故意扯小的在內,其中還有人,求老爺再問。」張華碰頭說:「雖還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兒故意急的說: 「糊塗東西!還不快說出來。這是朝廷公堂之上,憑是主子,也要說出來。」張華便說出賈蓉來。察院聽了無法,只得去傳賈蓉。

鳳姐又差了慶兒暗中打聽告下來了,便忙將王信喚來,告訴他此事,命他託察院,只要虛張聲勢,驚唬而已。又拿了三百兩銀子給他打點。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宅,安了銀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贓銀,次日回堂,只說張華無賴,拖欠了賈府銀兩,妄捏虛詞,誣賴良人。都察院素與王子騰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說了一聲,況是賈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傳賈蓉對詞。

且說賈蓉等正忙著賈璉之事,忽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告你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快作道理。賈蓉慌忙來回賈珍,賈珍說:「我卻早防著這一著。倒難為他這麼大膽子。」即刻封了二百銀子,著人去打點察院,又命家人去對詞。正商議間,人報:「西府二奶奶來了。」賈珍聽了這話,倒吃了一驚,忙要同賈蓉藏躲,不想鳳姐已經進來了,說:「好大哥哥,帶著兄弟們幹的好事!」賈蓉忙請安。鳳姐拉了他就進來。賈珍還笑說:「好生侍候你嬸娘,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說著,忙命備馬,躲往別處去了。

這裡鳳姐帶著賈蓉,走進上屋。尤氏也迎出來了,見鳳姐氣色不善,忙笑說:「什麼事情這麼忙?」鳳姐照臉一口唾沫,碎道:「妳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著只往賈家送!難道賈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絕了男人了?妳就願意給,也要三媒六證,大家說明,成個體統才是。妳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國孝家孝兩層在身,就把個人送了來。這會子叫人告我們,連官場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到了這裡,幹錯了什麼不是,妳這麼利害?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話在妳心裡,叫你們做這個圈套擠出我去?如今咱們兩個一同去見官,分證明白,回來咱們公同請了合族中人,大家覿面說個明白,給我休書,我就走!」一面說,一面大哭,拉著尤氏,只要去見官。

急的賈蓉跪在地下碰頭,只求:「嬸娘息怒!」鳳姐兒一面又罵賈蓉:「天雷劈腦、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東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幹出這些沒臉面、沒王法、敗家破業的營生。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還敢來勸我!」一面罵著,揚手就打。唬的賈蓉忙碰頭說道:「嬸娘別動氣!只求嬸娘別看這一時,侄兒千日的不好,還有一日的好。實在嬸娘氣不平,何用嬸娘打,讓我自己打,嬸娘只別生氣!」說著,就自己舉手,左右開弓,自己打了一頓嘴巴子。又自己問著自己說:「以後可還再顧三不顧四的不了?以後還單聽叔叔的話,不聽嬸娘的話不了?嬸娘是怎麼樣待你?你這麼沒天理沒良心的!」眾人又要勸,又要笑,又不敢笑。

鳳姐兒滾到尤氏懷裡,嚎天動地,大放悲聲,只說:「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為什麼使他違旨背親,把混帳名兒給我背著?咱們只去見官,省了捕快皂隸來拿。再者,咱們過去,只見了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人等,大家公議了,我既不賢良,又不容男人買妾,只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就去!妳妹妹,我也親身接了來家,生怕老太太和太太生氣,也不敢回,現在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住在園裡。我這裡趕著收拾房子,和我一樣的,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說下接過來,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舊事了,誰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們幹的什麼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縱然我出去見官,也丟的是你賈家的臉,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兩銀子去打點。如今把我的人還鎖在那裡!」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後來又放聲大哭起祖宗爹娘來,又要尋死撞頭。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麵團兒,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並無別話,只罵賈蓉:「混帳種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當初就說使不得。」

鳳姐兒聽說這話,哭著搬著尤氏的臉,問道:「妳發昏了?妳的嘴裡難道有茄子塞著?不然是他們給妳嚼子啣上了?為什麼妳不來告訴我去?妳若告訴了我,這會子不平安了?怎麼得驚官動府,鬧到這步田地?妳這會子還怨他們!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裡壯,妳但凡是個好的,他們怎得鬧出這些事來?妳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說著,啐了幾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這樣?妳不信,問問跟的人,我何曾不勸的?也得他們聽。叫我怎麼樣呢?怨不得妹妹生氣,我只好聽著罷了!」眾姬妾丫頭媳婦等已是黑壓壓跪了一地,陪笑求說:「二奶奶最聖明的。雖是我們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賤夠了,當著奴才們。奶奶們素日何等的好來?如今還求奶奶給留點臉兒!」說著,捧上茶來。鳳姐也摔了。一面住了哭,挽頭髮。又喝罵賈蓉:「出去請你父親來,我對面問他,問親大爺的孝才五七,侄兒娶親,這個禮,我竟不知道,我問問也好學著,日後教導子侄。」

賈蓉只跪著磕頭,說道:「這事原不與父母相干,都是侄兒一時吃了屎,調唆著叔叔做的,我父親也並不知道。嬸娘要鬧起來了,侄兒也是個死,只求嬸娘責罰,侄兒謹領。這官司還求嬸娘料理,侄兒竟不能幹這大事。嬸娘是何等樣人!豈不知俗語說的,肐膊折了在袖子裡?侄兒糊塗死了,既做了不肖的事,就和那貓兒狗兒一般,少不得還要嬸娘費心費力。將外頭的事壓住了才好。只當嬸娘有這個不肖的兒子,就惹了禍,少不得委屈還要疼他呢!」說著,又磕頭不絕。

鳳姐見了賈蓉這般,心裡早軟了,只是礙著眾人面前,又難改過口來,因嘆了一口氣,一面拉起來,一面拭淚向尤氏道:「嫂子也別惱我,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一聽見有人告訴了,把我嚇昏了,才這麼著急的顧前不顧後了。可是蓉兒說的,肐膊折了在袖子裡,剛才的話,嫂子可別惱,還得嫂子在哥哥跟前替說,先把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賈蓉一齊都說:「嬸子放心。橫豎一點兒連累不著叔叔。嬸子方才說用過了五百兩銀子,少不得我娘兒們打點五百兩銀子,給嬸娘送過去,好補上,哪有教嬸子又添上虧空的理?越發我們該死了!但還有一件:老太太、太太們跟前,嬸娘還要周全方便,別提這些話才好!」

鳳姐兒又冷笑道:「你們饒壓著我的頭幹了事,這會子反哄著我替你們周全!我就是個傻子,也傻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什麼人?嫂子既怕他絕了後,我難道不更比嫂子更怕絕後?嫂子的妹子,就和我的妹子一樣,我一聽見這話,連夜喜歡的連覺也睡不成,趕著傳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進來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見識,他們倒說:『奶奶太性急,若是我們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麼樣,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遲。』我聽了這話,教我要打要罵的,才不言語了。誰知偏不稱我的意,偏偏兒的打嘴,半空裡跑出一個張華來告了一狀。我聽見了,嚇的兩夜沒合眼兒,又不敢聲張,只得求人去打聽這張華是什麼人,這樣大膽。打聽了兩日,誰知是個無賴的花子。小子們說:『原是二奶奶許了他的。他如今急了,凍死餓死也是個死。現在有這個理他抓住,縱然死了,死的倒比凍死餓死還值些,怎麼怨得他告呢?這事原是爺做的太急了: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俗語說拚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窮瘋了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況且他又拿著這滿理,不告等請不成?』嫂子說,我就是個韓信、張良,聽了這話,也把智謀嚇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沒個人商量,少不得拿錢去墊補。誰知越使錢越叫人拿住了刀靶兒,越發來訛。我是耗子尾上長瘡,多少膿血兒!所以又急又氣,少不得來找嫂子。」

尤氏、賈蓉不等說完,都說:「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賈蓉又道:「那張華不過是窮急,故捨了命才告咱們,如今想了一個法兒:竟許他些銀子,只叫他應個枉告不實之罪,咱們替他打點完了官司,他出來時,再給他些銀子就完了。」鳳姐兒砸著嘴兒,笑道:「好孩子,難為你想。怨不得你顧一不顧二的,做出這些事來。原來你竟是這麼個有心胸的,我往日錯看了你了!若你說的這話,他暫且依了,且打出官司來,又得了銀子,眼前自然了事。這些人既是無賴的小人,銀子到手,三天五天一光了,他又來找事訛詐,再要叨蹬起來,咱們雖不怕,終久耽心。攔不住他說:既沒毛病,為什麼反給他銀子?」賈蓉原是個明白人,聽如此一說,便笑道:「我還有個主意: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這事還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去問張華個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願意了事,得錢再娶?他若說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勸我二姨娘,叫她出來,還嫁他去;若說要錢,我們少不得給他些個。」鳳姐兒忙道:「雖如此說,我斷捨不得妳姨娘出去,我也斷不肯使她出去。她要出去了,咱們家的臉在哪裡呢?依我說,只寧可多給錢為是。」賈蓉深知鳳姐兒口雖如此,心卻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來,她卻做賢良人。如今怎麼說,且只好怎麼依著。

鳳姐兒又說:「外頭好處了,家裡終久怎麼樣呢?妳也和我過去回明了老太太、太太才是。」尤氏又慌了,拉鳳姐兒討主意,怎麼撒謊才好。鳳姐冷笑道:「既沒這本事,誰叫妳幹這樣事?這會子這個腔兒,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個主意,我又是個心慈面軟的人,憑人撮弄我,我還是一個傻心腸兒,說不得等我應起來。如今你們只別露面,我只領了妳妹妹去給老太太、太太們磕頭。只說原係妳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長,原說買兩個人放在屋裡的。今既見了妳妹妹很好,而且又是親上做親的,我願意娶來作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姐妹一概沒有了,日子又艱難,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後,無奈無家無業,實在難等。就算我的主意,接進來了,已經廂房收拾出來了,暫且住著,等滿了服再圓房兒。仗著我這不怕臊的臉,死活賴去,有了不是,也尋不著你們了。你們娘兒兩個想想,可使得?」尤氏、賈蓉一齊笑說:「到底是嬸娘寬洪大量,足智多謀!等事妥了,少不得我們娘兒們過去拜謝。」鳳姐兒道:「罷呀!還說什麼拜謝不拜謝!」又指著賈蓉道:「我今日才知道你了!」說著,把臉卻一紅,眼圈兒也紅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賈蓉忙陪笑道:「罷了!少不得擔待我這一次罷。」說著,忙又跪下了。鳳姐扭過臉去不理他,賈蓉才笑著起來了。

這裡尤氏忙命丫頭們舀水,取粧奩,伏侍鳳姐梳洗了,趕忙又命預備晚飯。鳳姐兒執意要回去,尤氏攔著道:「今日二嬸子要這麼走了,我們什麼臉還過那邊去呢!」賈蓉旁邊笑著勸道:「好嬸娘!親嬸娘!以後蓉兒要不真心孝順您老人家,天打雷劈!」鳳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誰信你這!」說到這裡,又咽住了。一面老婆丫頭們擺上酒菜來,尤氏親自遞酒佈菜。賈蓉又跪著敬了一鐘酒。鳳姐便和尤氏吃了飯。丫頭們遞了漱口茶,又捧上茶來。鳳姐喝了兩口,便起身回去。賈蓉親身送過來,進門時,又悄悄的央告了幾句私心話,鳳姐也不理他,只得怏怏的回去了。

且說鳳姐進園中,將此事告訴尤二姐,又說我怎麼操心,又怎麼打聽,須得如此如此,方保得眾人無罪,少不得咱們按著這個法兒才好。

不知鳳姐又想出什麼計策,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4:15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話說尤二姐聽了,又感謝不盡,只得跟了她來。尤氏那邊怎好不過來呢,少不得也過來,跟著鳳姐去回。鳳姐笑說:「妳只別說話,等我去說。」尤氏道:「這個自然。但有了不是,往妳身上推就是了。」說著,大家先至賈母屋裡。正值賈母和園裡姐妹們說笑解悶兒,忽見鳳姐帶了一個標緻的小媳婦進來,忙覷著眼瞧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好可憐見兒的!」鳳姐上來笑道:「老祖宗細細的看看,好不好?」說著,忙拉二姐兒說:「這是太婆婆,快磕頭。」二姐兒忙行了大禮。鳳姐又指著眾姐妹說:「這是某人某人,妳先認了,太太瞧過,回來好見禮。」二姐兒聽了,只得又重新故意的問過,垂頭站在旁邊。

賈母上下瞧了瞧,仰著臉,想了想,因又笑問:「這孩子我倒像哪裡見過她,好眼熟啊!」鳳姐忙又笑說:「老祖宗且別講那些,只說比我俊不俊。」賈母又帶上了眼鏡,命鴛鴦、琥珀:「把那孩子拉過來,我瞧瞧肉皮兒。」眾人都抿著嘴兒笑,推她上去。賈母細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她的手來,我瞧瞧。」賈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很齊全,我看比妳還俊呢!」鳳姐聽說,笑著忙跪下,將尤氏那邊所編之話,一五一十細細的說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發慈心,先許她進來住,一年後再圓房兒。」賈母聽了道:「這有什麼不是?既妳這樣賢良,很好,只是一年後才圓得房。」鳳姐聽了,叩頭起來,又求賈母:「著兩個女人,一同帶去見太太們,說是老祖宗的主意。」賈母依允,遂使二人帶去,見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她風聲不雅,深為憂慮。見她今行此事,豈有不樂之理?於是尤二姐自此見了天日,挪到廂房居住。

鳳姐一面使人暗暗調唆張華,只叫他要原妻,這裡還有許多賠送外,還給他銀子安家過活。張華原先無膽無心告賈家的,後來又見賈蓉打發了人來對詞,那人原說的:「張華先退了親,我們原是親戚,接到家裡住著是實,並無強娶之說。皆因張華拖欠了我們的債務,追索不給,方誣賴小的主兒。」那察院都和賈王兩處有瓜葛,況又受了賄,只說張華無賴,以窮訛詐,狀子也不收,打了一頓趕出來。慶兒在外,替張華打點,也沒打重,又調唆張華,說道:「親原是你家定的,你只要親事,官必還斷給你。」於是又告。王信那邊又透了消息與察院。察院便批:「張華借欠賈宅之銀,令其限內按數交還;其所定之親,仍令其有力時娶回。」又傳了他父親來,當堂批准。他父親亦係慶兒說明,樂得人財兩得,便去賈家領人。

鳳姐一面嚇的來回賈母說,如此這般:「都是珍大嫂子幹事不明,那家並沒退准,惹人告了。如此官斷。」賈母聽了,忙喚了尤氏過來,說她做事不妥:「既是妳妹子從小與人指腹為婚,又沒退斷,叫人告了,這是什麼事?」尤氏聽了,只得說:「他連銀子都收了,怎麼沒准?」鳳姐在旁說:「張華的口供上現說沒見銀子,也沒見人去。他老子又說:『原是親家說過一次,並沒應准;親家死了,你們就接進去作二房。』如此沒對證的話,只好由他去混說。幸而璉二爺不在家,不曾圓房,這還無妨。只是人已來了,怎好送回去?豈不傷臉?」賈母道:「又沒圓房,沒的強佔人家有夫之人,名聲也不好,不如送給他去。哪裡尋不出好人來?」尤二姐聽了,又回賈母說:「我母親實在某年、某月、某日,給了他二十兩銀子退准的。他因窮極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沒錯辦。」賈母聽了,便說:「可見刁民難惹。既這樣,鳳丫頭去料理料理。」鳳姐聽了無法,只得應著回來,只命人去找賈蓉。

賈蓉深知鳳姐之意。若要使張華領回,成何體統?便回了賈珍,暗暗遣人去說張華:「你如今既有許多銀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執定主意,豈不怕爺們一怒,尋出一個由來,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有了銀子,回家去,什麼好人尋不出來?你若走時,還賞你些路費。」張華聽了,心中想了一想:「這倒是好主意。」和父親商議已定,約共也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個五更,便回原籍去了。

賈蓉打聽的真了,來回了賈母、鳳姐,說:「張華父子枉告不實,懼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畢。」鳳姐聽了,心中一想:「若必定著張華帶回二姐兒去,未免賈璉回來,再花幾個錢包佔住,不怕張華不依;還是二姐兒不去,自己拉絆著還妥當,且再做道理。只是張華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再將此事告訴了別人,或日後再尋出這由頭來翻案,豈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該如此將刀靶兒遞給外人。」因此後悔不迭。復又想了一個主意出來,悄命旺兒遣人尋著了他,或訛他作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計,務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聲。旺兒領命出來,回家細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關天,非同兒戲。我且哄過她去,再做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幾日,回來告訴鳳姐,只說:「張華因有幾兩銀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打悶棍的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裡驗屍掩埋。」鳳姐聽了不信,說:「你要撒謊,我再使人打聽出來,敲你的牙!」自此,方丟過不究。

鳳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竟比親姐妹還勝幾倍。那賈璉一日事畢回來,先到了新房中,已靜悄悄的關鎖,只有一個看房子的老頭兒。賈璉問起原故,老頭子細說原委,賈璉只在鐙中跌足。少不得來見賈赦與邢夫人,將所完之事回明。賈赦十分歡喜,說他中用,賞了他一百兩銀子,又將房中一個十七歲的丫鬟名叫秋桐的,賞他為妾。賈璉叩頭領去,喜之不盡。見了賈母合家眾人,回來見了鳳姐,未免臉上有些愧色。誰知鳳姐反不似往日容顏,同尤二姐一同出來,敘了寒溫。賈璉將秋桐之事說了,未免臉上有些得意驕矜之色。鳳姐聽了,忙命兩個媳婦坐車在那邊接了來。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說不得且吞聲忍氣,將好顏面換出來遮飾。一面又命擺酒接風,一面帶了秋桐來見賈母與王夫人等。賈璉心中也暗暗的納罕。

且說鳳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說的,只是心中又懷別意。無人處只和尤二姐說:「妹妹的聲名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乾淨,又和姐夫來往太密,『沒人要的,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我聽見這話氣了什麼兒是的。後來打聽是誰說的,又查不出來。日久天長,這些奴才們跟前怎麼說嘴呢?我反弄了個魚頭來折!」說了兩遍,自己先氣病了,茶飯也不吃。除了平兒,眾丫頭媳婦無不言三語四,指桑說槐,暗相譏刺。

且說秋桐自以為係賈赦所賜,無人擠她的,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裡,豈容那先姦後娶,沒人抬舉的婦女?鳳姐聽了暗樂。自從裝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飯,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飯到她房中去吃。那茶飯都係不堪之物。平兒看不過,自己拿錢出來弄菜給她吃;或是有時只說和她園中逛逛,在園中廚內另做了湯水給她吃。也無人敢回鳳姐。只有秋桐碰見了,便去說舌,告訴鳳姐說:「奶奶的名聲是平兒弄壞了的。這樣好菜好飯,浪著不吃,卻往園裡去偷吃。」鳳姐聽了,罵平兒說:「人家養貓會拿耗子,我的貓倒咬雞!」平兒不敢多說,自己也就遠著了,又暗恨秋桐。

園中姐妹一干人暗為二姐擔心。雖都不便多言,卻也可憐。每常無人處,說起話來,二姐便淌眼抹淚,又不敢抱怨鳳姐兒,因無一點壞形。賈璉來家時,見了鳳姐賢良,也便不留心。況素昔見賈赦姬妾丫鬟最多,賈璉每懷不軌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緣湊巧,竟把秋桐賞了他,真是一對烈火乾柴,如膠似漆,燕爾新婚,連日哪裡拆得開?賈璉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漸漸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鳳姐雖恨秋桐,且喜借她先可發脫二姐,用借刀殺人之法,坐山觀虎鬥,等秋桐殺了尤二姐,自己再殺秋桐。主意已定,沒人處,常又私勸秋桐說:「妳年輕不知事。她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兒上的人,我還讓她三分,妳去硬碰她,豈不是自尋其死?」那秋桐聽了這話,越發惱了,天天大口亂罵,說:「奶奶是軟弱人,那等賢慧,我卻做不來。奶奶妳素日的威風怎麼都沒了?奶奶寬宏大量,我卻眼裡揉不下砂子去。讓我和這淫婦做一回,她才知道呢!」鳳姐兒在屋裡,只裝不敢出聲兒。氣的尤二姐在房裡哭泣,連飯也不吃,又不敢告訴賈璉。

次日,賈母見她眼睛紅紅的腫了,問她,又不敢說。秋桐正是抓乖賣俏之時,她便巧巧的告訴賈母、王夫人等說:「她專會作死,好好的,成天喪聲嚎氣。背地裡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她好和二爺一心一計的過。」賈母聽了,便說:「人太生嬌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鳳丫頭倒好意待她,她倒這樣爭鋒吃醋的,可知是個賤骨頭。」由此,漸次便不大喜歡,眾人見賈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踐踏起來。弄得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還是虧了平兒,時常背著鳳姐與她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經得這般磨折?不過受了一個月的暗氣,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夜來合上眼,只見她妹妹手捧鴛鴦劍,前來說:「姐姐!妳一生為人心痴意軟,終吃了這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滑。她發狠定要弄妳一死方罷。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妳進來;就是進來,亦不容她這樣。此亦係理數應然。只因妳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妳速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回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妳白白的喪命,也無人憐惜!」尤二姐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係當然,何必又去殺人作孽?」三姐兒聽了,長嘆而去。尤二姐驚醒,卻是一夢。

等賈璉來看時,因無人在側,便哭著和賈璉說:「我這病不能好了!我來了半年,腹中已有了身孕,但不能預知男女。倘老天見憐,生下來還可;若不然,我的命就不保,何況於他。」賈璉亦哭說:「妳只管放心,我請名人來醫治。」於是出去,即刻請醫生。誰知王太醫此時也病了,又謀幹了軍前效力,回來好討蔭封的。小廝們走去,便請了那年給晴雯看病的太醫胡君榮來。診視了,說是經水不調,全要大補。賈璉便說:「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嘔酸,恐是胎氣。」胡君榮聽了,復又命老婆子請出手來,再看半日,說:「若論胎氣,肝脈自應洪大;然木盛則生火,經水不調,亦皆因肝木所致。醫生要大膽,須得請奶奶將金面略露一露,醫生觀觀氣色,方敢下藥。」賈璉無法,只得命將帳子掀起一縫。尤二姐露出臉來。胡君榮一見,早已魂飛天外,哪裡還能辨氣色?一時掩了帳子,賈璉陪他出來,問是如何。胡太醫道:「不是胎氣,只是瘀血凝結。如今只以下瘀通經要緊。」於是寫了一方,作辭而去。賈璉命人送了藥禮,抓了藥來,調服下去。只半夜光景,尤二姐腹痛不止,誰知竟將一個已成形的男胎打下來了。於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過去,賈璉聞知,大罵胡君榮。一面遣人再去請醫調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榮。胡君榮聽了,早已捲包逃走。

這裡太醫便說:「本來氣血虧弱,受胎以來,想是著了些氣惱,鬱結於中。這位先生誤用虎狼之劑,如今夫人元氣,十分傷其八九,一時難保就癒。煎丸二藥並行,還要一些閑言閑事不聞,庶可望好。」說畢而去,也開了個煎藥方子並調元散鬱的丸藥方子,去了。急得賈璉便查誰請了姓胡的來。一時查出,便打了半死。

鳳姐比賈璉更急十倍,只說:「咱們命中無子!好容易有了一個,遇見這樣沒本事的大夫來。」於是天地前燒香禮拜,自己通陳禱告,說:「我情願有病,只求尤氏妹妹身體大癒,再得懷胎,生一男子,我願吃長齋唸佛。」賈璉眾人見了,無不稱讚。

賈璉與秋桐在一處。鳳姐又做湯做水的著人送與二姐,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來又說:「係屬兔的陰人沖犯了。」大家算將起來,只有秋桐一人屬兔兒,說她沖的。秋桐見賈璉請醫調治,打人罵狗,為二姐十分盡心,她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內了。今又聽見如此,說她沖了,鳳姐兒又勸她說:「妳暫且別處躲幾日再來。」秋桐便氣的哭罵道:「理那起餓不死的雜種,混嚼舌根!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怎麼就沖了她?好個愛八哥兒!在外頭什麼人不見?偏來了就沖了!我還要問問她呢:到底是哪裡來的孩子?她不過哄我們那個棉花耳朵的爺罷了,縱有孩子,也不知姓張姓王。奶奶希罕那雜種羔子,我不喜歡!誰不會養?一年半載養一個,倒還是一點攙雜沒有的呢!」眾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過來請安,秋桐便告訴邢夫人說:「二爺奶奶要攆我回去,我沒了安身之處,太太好歹開恩。」邢夫人聽說,便數落了鳳姐一陣,又罵賈璉:「不知好歹的種子!憑她怎麼樣,是老爺給的,為個外頭來的攆她,連老子都沒了。」說著,賭氣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發走到窗戶根底下,大罵起來。尤二姐聽了,不免更添煩惱。晚間,賈璉在秋桐房中歇了,鳳姐已睡,平兒過尤二姐那邊來勸慰了一番,尤二姐也哭訴了一回。平兒又囑咐了幾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這裡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勢,日無所養,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好。況胎已經打下,無可懸心,何必受這些零氣?不如一死,倒還乾淨。常聽見人說生金子可以墜死人,豈不比上吊自刎又乾淨。」想畢,扎掙起來,打開箱子,便找出一塊生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邊將近五更天氣,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幾次直脖,方咽了下去。於是趕忙將衣服首飾穿戴齊整,上炕躺下。當下人不知,鬼不覺。

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婦們見她不叫人,樂的自己梳洗。鳳姐和秋桐都上去了。平兒看不過,說丫頭們:「就只配沒人心的打著罵著,便也罷了!一個病人,也不知可憐可憐。她雖好性兒,妳們也該拿出個樣兒來,別太過逾了,牆倒眾人推。」丫鬟聽了,急推房門進來看時,卻穿戴的齊齊整整,死在炕上,於是方嚇慌了,喊叫起來。平兒進來瞧見,不禁大哭。眾人雖素昔懼怕鳳姐,然想尤二姐實在溫和憐下,如今死去,誰不傷心落淚?只不敢與鳳姐看見。

當下合宅皆知。賈璉進來,摟屍大哭不止。鳳姐也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妳怎麼丟下我去了?辜負了我的心!」尤氏、賈蓉等也都來哭了一場,勸住賈璉。賈璉便回了王夫人,討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鐵檻寺去。王夫人依允。賈璉忙命人去往梨香院收拾停靈,將二姐兒抬上榻去,用衾單蓋了,八個小廝和八個婦女圍隨,抬往梨香院來。那裡已請下天文生,擇定明日寅時入殮大吉;五日出不得,七日方可。賈璉道:「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喪不敢久停。」天文生應諾,寫了殃榜而去。

寶玉一早過來,陪哭一場。眾族人也都來了。賈璉忙進去找鳳姐,要銀子治辦喪事。鳳姐兒見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說:「我病著,忌三房,不許我去,因此也不出來穿孝。」且往大觀園中來,繞過群山,至北界墻根下,往外聽了一半言語,回來又回賈母說,如此這般。賈母道:「信他胡說!誰家癆病死的孩子不燒了?也認真開喪破土起來。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去,或一燒,或亂葬地上埋了完事。」鳳姐笑道:「可是這話,我又不敢勸他。」

正說著,丫鬟來請鳳姐,說:「二爺在家,等著奶奶拿銀子呢。」鳳姐兒只得來了,便問他:「什麼銀子?家裡近日艱難,你還不知道?咱們的月例一月趕不上一月。昨兒我把兩個金項圈當了三百銀,使剩了還有二三十兩,你要就拿去。」說著,便命平兒拿出來,遞給賈璉,指著賈母有話,又去了。恨的賈璉無話可說,只得開了尤氏的箱籠,去拿自己體己。及開了箱櫃,一點無存,只有些拆簪爛花,並幾件半新不舊的綢絹衣裳,都是尤二姐素日穿的,不禁又傷心哭了。想著她死的不分明,又不敢說。只得自己用個包袱,一齊包了,也不命小廝丫鬟來拿,自己提著來燒。平兒又是傷心,又是好笑,忙將二百兩一包碎銀子偷出來,悄遞與賈璉,說:「你別言語才好。你要哭,外頭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這裡來點眼。」賈璉便說道:「妳說的是。」接了銀子,又將一條汗巾遞與平兒,說:「這是她家常繫的,妳好生替我收著,做個念心兒!」平兒只得接了,自己收去。賈璉收了銀子,命人買板進來,連夜趕造,一面分派了人口守靈。晚來自己也不進去,只在這裡伴宿。放了七日,想著二姐舊情,雖不大敢作聲勢,卻也不免請些僧道超度亡靈。

一時,賈母忽然來喚。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4:36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話說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賈母喚了他去,吩咐不許送往家廟中,賈璉無法,只得又和時覺說了,就在尤三姐之上,點了一個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殯,只不過族中人與王姓夫婦、尤氏婆媳而已。鳳姐兒一應不管,只憑他自去辦理。又因年近歲逼,諸物煩雜不算外,又有林之孝開了一個人名單子來回,共有八個廿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親成房的,等裡面有該放的丫頭,好求指配。鳳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雖有幾個應該發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

第一個鴛鴦,發誓不去。自那日之後,一向未和寶玉說話,也不盛粧濃飾。眾人見她志堅,也不好相強。第二個琥珀,現又有病,這次不能了。彩雲因近日與賈環分崩,也染了無醫之症。只有鳳姐兒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大丫頭發出去了。其餘年紀未足,令他們外頭自娶去了。

原來這一向因鳳姐病了,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閑暇,接著過年過節,許多雜事,竟將詩社擱起。如今仲春天氣,雖得了工夫,爭奈寶玉因柳湘蓮遁臨空門,又聞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鳳姐逼死,又兼柳五兒自那夜監禁之後,病越重了,連連接接,閒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語言常亂,似染怔仲之病,慌的襲人等又不敢回賈母,只百般逗他玩笑。

這日清晨方醒,只聽得外間屋內咭咭呱呱,笑聲不斷。襲人因笑說:「你快出去拉拉罷,晴雯和麝月兩個人按住芳官那裡胳肢呢。」寶玉聽了忙披上灰鼠長襖,出來一瞧,只見她三人被縟尚未疊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著蔥綠杭綢小襖,紅紬子小衣兒,披著頭髮,騎在芳官身上。麝月是紅綾抹胸,披著一身舊衣,在那裡抓芳官的肋肢。芳官卻仰在炕上,穿著撒花緊身兒,紅褲綠襪,兩腳亂蹬,笑的喘不過氣來。寶玉忙笑說:「兩個大的欺負一個小的,等我來撓妳們。」說著,也上床來胳肢晴雯。晴雯怕癢,笑的忙丟下芳官,來和寶玉對抓,芳官趁勢將晴雯按倒。襲人看他四人滾在一處,倒好笑,因說道:「仔細凍著了可不是玩的。都穿上衣裳罷!」

忽見碧月進來說:「昨兒晚上,奶奶在這裡把塊絹子忘了去,不知可在這裡沒有?」春燕忙應道:「有。我在地上撿起來,不知是哪一位的,才洗了,剛晾著,還沒有乾呢。」碧月見他四人亂滾,因笑道:「倒是你們這裡熱鬧,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玩成一處。」寶玉笑道:「妳們那裡人也不少,怎麼不玩?」碧月道:「我們奶奶不玩,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都拘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頭去,更冷冷清清的了。兩個姨娘到明年冬天,也都家去了,那更才冷清呢!你瞧瞧,寶姑娘那裡只去了一個香菱,就像短了多少人似的,把個雲姑娘落了單了。」正說著,見湘雲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寶玉聽了,忙梳洗出去。

果見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在那裡,手裡拿著一篇詩看。見他來時,都笑道:「這會子還不起來,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有一個人作興作興。如今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湘雲笑道:「一起詩社時是秋天,就不發達。如今恰好萬物逢春,咱們重新整理起這個社來,自然要有生趣了。況這首『桃花詩』又好,就把海棠社改做桃花社,豈不大妙呢?」寶玉聽著點頭,說:「很好。」且忙著要詩看。眾人都又說:「咱們此時就訪稻香老農去,大家議定好起社。」說著,一齊站起來,都往稻香村來。寶玉一壁走,一壁看,寫著是:

桃花行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粧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捲。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消息風吹透。風透簾櫳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閒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榭榭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飲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乾,淚乾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寶玉看了,並不稱讚,痴痴呆呆,竟要滾下淚來。又怕眾人看見,忙自己拭了。因問:「你們怎麼得來?」寶琴笑道:「你猜是誰作的?」寶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的稿子了。」寶琴笑道:「現在是我作的呢!」寶玉笑道:「我不信,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寶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難道杜工部首首都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翠帶長』等語。」寶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卻也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眾人聽說,都笑了,已至稻香村中,將詩與李紈看了,自不必說,稱賞不已。

說起詩社,大家議定:明日乃三月初二,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黛玉為社主。明日飯後,齊集瀟湘館。因又大家擬題。黛玉便說:「大家就要桃花詩一百韻。」寶釵道:「使不得,從來桃花詩最多,縱作了必落套,比不得妳這一首古風。須得再擬。」正說著,人回:「舅太太來了,請姑娘們出去請安。」因此大家都往前頭來見王子騰的夫人,陪著說話。飯畢,又陪著入園中來遊玩一遍,至晚飯後掌燈方去。

次日乃探春的壽日,元春早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送了幾件玩器。合家皆有壽禮,自不必說。飯後,探春換了禮服,各處行禮去。黛玉笑向眾人道:「我這一社開的又不巧了,偏忘了這兩日是她的生日。雖不擺酒唱戲,少不得都要陪她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玩笑一日,如何能得閑空兒?」因此改至初五日。

這日,眾姐妹皆在房中侍早膳畢,便有賈政書信到了。寶玉請安,將請賈母的安稟拆開,唸與賈母聽。上面不過是請安的話,說六月中准進京等語。其餘家信事務之帖,自有賈璉和王夫人開讀。眾人聽說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盡。偏生近日王子騰將侄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擇了五月間過門,鳳姐兒又忙著張羅,常三五日不在家。這日,王子騰的夫人又來接鳳姐兒,一並請眾甥男甥女樂一日。賈母和王夫人命寶玉、探春、黛玉、寶釵四人同鳳姐兒去。眾人不敢違拗,只得回房去,另妝飾了起來。五人去了一日,掌燈方回。

寶玉進入怡紅院,歇了半刻,襲人便乘機勸他收一收心,閒時把書理一理,好預備著。寶玉屈指算了一算,說:「還早呢!」襲人道:「書還是第二件,到那時縱然你有了書,你的字寫的在哪裡呢?」寶玉笑道:「我時常也有寫了的好些,難道都沒收著?」襲人道:「何曾沒收著?你昨兒不在家,我就拿出來,統共數了一數,才有五百六十幾篇。這二三年的工夫,難道只有這幾張字不成?依我說,明日起把別的心先都收起來,天天快臨幾張字補上。雖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的過去。」寶玉聽了,忙著自己又親檢了一遍,實在搪塞不過,便說:「明日為始,一天寫一百字才好。」說話時,大家睡下。至次日起來,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臨帖。

賈母因不見他,只當病了,忙使人來問。寶玉方去請安,便說:「寫字之故,因此出來遲了。」賈母聽說,十分歡喜,就吩咐他:「以後只管寫字、唸書,不用出來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寶玉聽說,遂到王夫人屋裡來說明。王夫人便說:「臨陣磨槍也不中用!有這會子著急,天天寫寫唸唸,有多少完不了的?這一趕,又趕出病來才罷。」寶玉回說:「不妨事。」探春、寶釵等都笑說:「太太不用著急,書雖替不得他,字卻替得的。我們每人每日臨一篇給他,搪塞過這一步兒就完了,一則老爺不生氣,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王夫人聽說,點頭而笑。

原來黛玉聞得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寶玉一向分心,到臨期自然要吃虧的。因此自己只裝不耐煩,把詩社更不提起。探春、寶釵二人,每日也臨一篇楷書字與寶玉。寶玉自己每日也加功,或寫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將字又集湊出許多。這日正算著再得幾十篇,也就搪得過了,誰知紫鵑走來,送了一捲東西。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是鍾王蠅頭小楷,字跡且與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寶玉向紫鵑作了一個揖,又親自來道謝。接著湘雲、寶琴二人皆都臨了幾篇相送。湊成,雖不足功課,亦可搪塞了。寶玉放了心,於是將應讀之書,又溫理過幾次。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帶海嘯,又糟蹋了幾處生民,地方官題本奏聞,奉旨就著賈政順路查看,賬濟回來。如此算去,至秋後方回。寶玉聽了,便把書字又擱在一邊,仍是照舊遊蕩。

時值暮春之際,湘雲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偶成一小詞,調寄《如夢令》,其詞曰:

豈是繡絨才吐,捲起半簾香霧。
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條紙兒寫好,給寶釵看了,又來找黛玉。黛玉看畢,笑道:「好得很!又新鮮,又有趣兒。」湘雲笑道:「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妳明日何不起社填詞,豈不新鮮些?」黛玉聽了,偶然興動,便說:「這話也倒是。」湘雲道:「咱們趁今日天氣好,為什麼不就是今日?」黛玉道:「也使得!」說著,一面吩咐預備了幾色果點,一面就打發人分頭去請。這裡二人便擬了「柳絮」為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寫了粘在壁上。眾人來看時:「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又都看了湘雲的,稱賞了一回。寶玉笑道:「這詞上我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縐了。」於是大家拈鬮。寶釵炷了一支夢甜香,大家思索起來。一時黛玉有了,寫完。接著寶琴也忙寫出來。寶釵笑道:「我已有了,瞧了你們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今兒這香怎麼這麼快!我才有了半首。」因又問寶玉:「你可有了?」寶玉雖作了些,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頭看香已盡了。李紈等笑道:「寶玉又輸了;蕉丫頭的呢?」探春聽說,忙寫出來。眾人看時,上面卻只半首《南歌子》,寫道是: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繫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李紈笑道:「這卻也好。何不再續上?」寶玉見香沒了,情願認輸,不肯勉強塞責,將筆擱下,來瞧這半首。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乃提筆續道: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眾人笑道:「正經你分內的又不能,這卻偏有了。縱然好,也算不得。」說著,看黛玉的,是一闋《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毬。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捨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眾人看了,俱點頭感嘆說:「太做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因又看寶琴的《西江月》: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梨花一夢。
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眾人都笑道:「到底是她聲調悲壯。『幾處』『誰家』兩句最妙。」寶釵笑道:「終不免過於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眾人笑道:「別太謙了,自然是好的,我們賞鑒賞鑒。」因看這一闋《臨江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

湘雲先笑道:「好一個東風捲得均勻!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道:

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它隨聚隨分。
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眾人拍案叫絕,都說:「果然翻得好!自然是這首為尊。纏綿悲戚,讓瀟湘妃子;情致嫵媚,卻是枕霞;小薛與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罰的。」寶琴笑道:「我們自然受罰。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麼罰?」李紈道:「不用忙,這定要重重的罰他,下次為例。」

一語未了,只聽窗外竹子上一聲響,恰似窗屜子倒了一般,眾人唬了一跳。丫鬟們出去瞧時,簾外丫鬟子們嚷道:「一個大蝴蝶風箏,掛在竹稍上了。」眾丫鬟笑道:「好一個齊整風箏!不知是誰家放的,斷了線,咱們拿下它來。」寶玉等聽了,也都出來看時,寶玉笑道:「我認得這風箏,這是大老爺那院裡嫣紅姑娘放的。拿下來給她送過去罷。」紫鵑笑道:「難道天下沒有一樣的風箏,單她有這個不成?二爺也太死心眼兒了!我不管,我且拿起來。」探春笑道:「紫鵑也太小氣了,妳們一般有的,有這會子拾人走了的,也不嫌個忌諱?」黛玉笑道:「可是呢。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放放晦氣。」

丫頭們聽見放風箏,巴不得一聲兒,七手八腳,都忙著拿出來:也有美人兒的,也有沙雁兒的。丫頭們搬高墩,綑剪子股兒,一面撥起矍子來。寶釵等都立在院門前,命丫頭們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寶琴笑道:「妳這個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個軟翅子大鳳凰好。」寶釵回頭向翠墨笑道:「妳去把妳們的拿來也放放。」寶玉又興頭起來,也打發個小丫頭子家去,說:「把昨兒賴大娘送的那個大魚取來。」小丫頭子去了半天,空手回來,笑道:「晴雯姑娘昨兒放走了。」寶玉道:「我還沒放一遭兒呢。」探春笑道:「橫豎是給你放晦氣罷了。」寶玉道:「也罷,把大螃蟹拿來罷。」丫頭去了,同了幾個人,扛了一個美人並矍子來,回說:「襲姑娘說:昨兒把螃蟹給了三爺了,這一個是林大娘才送來的,放這一個罷。」寶玉細看了一回,只見這美人做的十分精緻,心中歡喜,便叫:「放起來。」此時探春的也取了來了,丫頭子們在那山坡上已放起來。寶琴叫丫頭放起一個大紅蝙蝠來,寶釵也放起個一連七個大雁來,獨有寶玉的美人兒再放不起來。寶玉說丫頭們不會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就落下來,急得頭上的汗都出來了。眾人都笑他,他便恨的摔在地下,指著風箏說道:「要不是個美人兒,我一頓腳跺個稀爛!」黛玉笑道:「那是頂線不好,拿去叫人換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個來放罷。」

寶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這幾個風箏都起在半空中。一時風緊,眾丫鬟都用絹子墊著手放。黛玉見風力緊了,過去將矍子一鬆,只聽「豁刺刺」一陣響,登時線盡,風箏隨風去了。黛玉因讓眾人來放,眾人都道:「林姑娘的病根兒都放了去了,咱們大家都放了罷。」於是丫頭們拿過一把剪子來,鉸斷了線,那風箏飄飄搖搖隨風而去。一時只有雞蛋大,一展眼只剩下一點黑星兒,再展眼就不見了。眾人仰面說道:「有趣!有趣!」說著,有丫頭來請吃飯,大家方散。

從此寶玉的功課也不敢像先,竟撂在脖子後頭了,有時寫寫字,有時唸唸書,悶了也出來和姐妹們玩笑半天,或往瀟湘館去閒話一回。眾姐妹都知道他功課虧欠,大家自去吟詩取樂,或講習針黹,也不肯去招他。那黛玉更怕賈政回來寶玉受氣,每每推睡,不大兜攬他,寶玉也只得在自己屋裡,隨便做些功課。

展眼已是夏末秋初,一日,賈母處兩個丫頭,匆匆忙忙來叫寶玉。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7:15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話說賈母處兩個丫頭,匆忙忙來找寶玉,口裡說道:「二爺快跟著我們走罷,老爺家來了。」寶玉聽了,又喜又愁,只得忙忙換了衣服,前來請安。賈政正在賈母房中,連衣服未換,看見寶玉進來請安,心中自是歡喜,卻又有些傷感之意。又敘了些任上的事情,賈母便說:「你也乏了,歇歇去罷。」賈政忙站起來,笑著答應了是。又略站著說了幾句話,才退出來。寶玉等也都跟過來。賈政自然問問他的功課,也就散了。

原來賈政回京覆命,因是學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璉、寶玉頭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見了,賈政先請了賈母的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聖,諸事完畢,才回家來。又蒙恩賜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漸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幾年,骨肉離異,今得宴然復聚,自覺喜幸不盡,一應大小事務一概亦付之度外,只是看書,悶了便與清客們下茶吃酒,或日間在裡邊,母子夫妻,共敘天倫之樂。

因今歲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大慶,又恐親友全來,恐筵宴排設不開,便早同賈赦及賈璉等商議:議定於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榮寧兩處齊開筵宴。寧國府中單請官客,榮國府中單請堂客。大觀園中,收拾出綴錦閣並嘉蔭堂等幾處大地方來做退居。二十八日請皇親、駙馬、王公、諸王、郡主、王妃、公主、國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閣府督鎮及誥命等;三十日便是諸官長及誥命並遠近親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賈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賈政;初三日,是賈珍、賈璉;初四日,是賈府中合族長幼大小共湊家宴;初五日,是賴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湊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壽禮者便絡繹不絕。禮部奉旨:欽賜金玉如意一柄,彩緞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銀五百兩。元春又命太監送出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枝,茄楠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一對,銀錠四對,彩緞十二匹,玉杯四隻。餘者自親王駙馬以及大小文武官員家,凡所往來者,莫不有禮,不能勝記。堂屋內設下大桌案,鋪了紅毯,將凡有精細之物都擺上,請賈母過目。先一二日,還高興過來瞧瞧,後來煩了,也不過目,只叫:「鳳丫頭收了,改日悶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兩府中俱懸燈結綵,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寧府中本日只有北靜王、南安郡王、永昌駙馬、樂善邵王並幾位世交公侯蔭襲;榮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靜王妃並世交公侯誥命。賈母等皆是按品大妝迎接。大家廝見,先請至大觀園內嘉蔭堂,茶畢更衣,方出至榮慶堂上拜壽入席。大家謙遜半日,方才入座。上面兩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眾公侯命婦。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邊下手是賈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帶領尤氏、鳳姐並族中幾個媳婦,兩溜雁翅,站在賈母身後侍立;林之孝家的、賴大家的帶領眾媳婦,都在竹簾外面,伺侯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帶領幾個丫鬟,在圍屏後伺侯呼喚。凡跟來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別處去了。

一時台上參了場,台下一色十二個未留髮的小丫頭,都是小廝打扮,垂手伺侯。須臾,一個捧了戲單至階下,先遞給回事的媳婦,這媳婦接了,才遞給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盤托上,挨身入簾來,遞給尤氏的侍妾配鳳,配鳳接了,才捧與尤氏。尤氏托著,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謙讓了一回,點了一齣吉慶戲文,然後又讓北靜王妃,也點了一齣,眾人又讓了一回,命隨便揀好的唱罷了。

少時,菜已四獻,湯始一道,跟來各家的放了賞,大家便更衣復入園來,另獻好茶。南安太妃因問寶玉。賈母笑道:「今日幾處廟裡唸《保安延壽經》,他跪經去了。」又問眾小姐們。賈母笑道:「她們姐妹們病的病,弱的弱,見人靦腆,所以叫她們給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戲子,傳了一班,在那邊廳上,陪著她姨娘、姐妹們也看戲呢。」南安太妃笑道:「既這樣,叫人請來。」賈母回頭命了鳳姐兒,「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帶來,再只叫妳三妹妹陪著來罷。」鳳姐答應了,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她姐妹們正吃果子看戲,寶玉也才從廟裡跪經回來。

鳳姐說了,寶釵姐妹與黛玉、湘雲、探春五人來至園中,大家見了,俱請安問好。內中也有見過的,還有一兩家不曾見過的,都齊聲誇讚不絕。其中湘雲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妳在這裡,聽見我來了還不出來,還等我請去,我明兒和你叔叔算帳。」因一手拉著探春,一手拉著寶釵,問:「十幾歲了?」又連聲誇讚,因又鬆了她兩個,又拉著黛玉、寶琴,也著實細看,極誇了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叫我誇哪一個才是。」早有人將備用禮物打點出幾分來:金玉戒指各五個,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妳姐妹們別笑話,留著賞丫頭們罷。」五人忙拜謝過。北靜王妃也有五樣禮物。餘者不必細說。

吃了茶,園中略逛了一逛,賈母等因又讓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辭,說:「身上不快。今日若不來,實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別了。」賈母等聽說,也不便強留,大家又讓了一回,送至園門,坐轎而去。接著北靜王妃略坐了一坐,也就告辭了。餘者也有終席的,也有不終席的。賈母勞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見人,一應都是邢、王二夫人管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壽的,只到廳上行禮,賈赦、賈政、賈珍等還禮,看待至寧府坐席,不在話下。

這幾日,尤氏晚間也不回那府中去,白日間待客,晚間陪賈母玩笑,又幫著鳳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禮物。晚上往園內李氏房中安歇。這日服待過賈母晚飯後,賈母因說:「妳們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尋點子什麼吃了,歇歇去罷。明兒還要起早呢。」尤氏答應著,退出去,到鳳姐屋裡來吃飯。鳳姐正在樓上看著人收送來的圍屏,只有平兒在屋裡,給鳳姐疊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兒在時,多承平兒照應,便點著頭兒,說道:「好丫頭!妳這麼個好心人,難為在這裡熬!」平兒把眼圈兒一紅,忙拿話岔過去了。尤氏因笑問道:「妳們奶奶吃飯了沒有?」平兒笑道:「吃飯豈有不請奶奶去的禮?」尤氏笑道:「既這麼著,我別處找吃的去罷,餓的我受不得了。」說著就走。平兒忙笑道:「奶奶請回來,這裡有餑餑,且點補些兒,回來再吃飯。」尤氏笑道:「妳們忙忙的,我園裡和姐妹們鬧去。」一面說,一面就走。平兒留不住,只得罷了。

且說尤氏一逕來至園中,只見園中正門和各處角門仍未關好,猶吊著各色彩燈,因回頭命小丫頭叫該班的女人。那丫頭走進班房中,竟沒一個人影,回來回了尤氏,尤氏便命傳管家的女人。這丫頭應了便出去,到二門外鹿頂內,乃是管事的女人議事取齊之所。到了這裡,只有兩個婆子分果菜吃。因問:「哪一位管事的奶奶在這裡?東府裡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話吩咐。」這兩個婆子只顧分果菜,又聽見是東府裡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說:「管家奶奶們才散了。」小丫頭道:「既散了,妳們家裡傳她去。」婆子道:「我們只管看屋子,不管傳人;姑娘要傳人,再派傳人的去。」小丫頭聽了道:「哎呀!這可反了!怎麼妳們不傳去?妳哄那新來的,怎麼哄起我來了?素日妳們不傳,誰傳去?這會子打聽了體己信兒,或是賞了哪位管家奶奶的東西,妳們爭著狗顛屁兒的傳去,不知誰是誰呢!璉二奶奶要傳,妳們也敢這麼回嗎?」這兩個婆子一則吃了酒,二則被這丫頭揭著弊病,便羞惱成怒了,因回口道:「扯妳的臊!我們的事傳不傳,不與妳相干。妳未從揭挑我們,妳想想妳那老子娘,在那邊管家爺們跟前,比我們還更會溜呢。各門各戶的,妳有本事排揎你們那邊的人去!我們這邊,妳離著還遠些呢!」丫頭聽了,氣白了臉,因說道:「好,好!這話說得好!」一面轉身進來回話。

尤氏早進園來。因遇見了襲人、寶琴、湘雲三人,同著地藏庵的兩個姑子,正說故事玩笑,尤氏因說餓了。先到怡紅院,襲人裝了幾樣葷素點心出來,給尤氏吃。那小丫頭子一逕找了來,氣狠狠的把方才的話都說了。尤氏聽了,半晌冷笑道:「這是兩個什麼人?」兩個姑子笑推這丫頭道:「妳這姑娘好性氣大!那糊塗老媽媽們的話,妳也不該來回才是。咱們奶奶萬金之軀,勞乏了幾日,黃湯辣水沒吃,咱們只有哄她歡喜的,說這些話做什麼?」襲人也忙笑拉她出去,說:「好妹子!妳且出去歇歇,我打發人叫她們去。」尤氏道:「妳不用叫人,妳去就叫這兩個婆子來,到那邊把她們家的鳳姐叫來。」襲人笑道:「我請去。」尤氏道:「偏不用妳。」兩個姑子忙立起身來笑說:「奶奶素日寬宏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氣,豈不惹人議論?」寶琴、湘雲二人也都笑勸。尤氏道:「不為老太太的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著就是了。」

說話之間,襲人早又遣了一個丫頭去園門外找人。可巧遇見周瑞家的,這小丫頭就把這話告訴了她。周瑞家的雖不管事,因她素日仗著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體面,心性乖滑,專慣各處獻勤討好,所以各房主子都喜歡她。她今日聽了這話,忙跑入怡紅院來,一面飛走,一面說:「可了不得!氣壞了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且打她們幾個耳刮子,再等過了這幾天算帳!」尤氏見了她,也便笑道:「周姐姐,妳來,有個理妳說說:這早晚園門還大開著,明燈亮燭,出入的人又雜,倘有不妨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該班的人吹燈關門。誰知一個人牙兒也沒有!」周瑞家的道:「這還了得!前兒二奶奶還吩咐過的,今兒就沒了人。過了這幾日,必要打幾個才好。」尤氏又說小丫頭子的話。周瑞家的道:「奶奶不用生氣。等過了事,我告訴管事的,打她個賊死,只問她們誰說各門各戶的話。我已經叫她們吹燈關門呢。奶奶也別生氣了。」

正亂著,只見鳳姐打發人來請吃飯。尤氏道:「我也不餓了,才吃了幾個餑餑,請妳奶奶自己吃吧。」一時,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鳳姐,鳳姐便命:「將那兩個名字記上,等過了這幾日,綑送到那府裡,憑大奶奶開發。或是打,或是開恩,隨她就完了。什麼大事!」周瑞家的聽了,巴不得一聲兒,素日因與這幾個人不睦,出來,便命一個小廝到林之孝家去傳鳳姐的話,立刻叫林之孝家的進來見大奶奶;一面又傳人立刻綑起這兩個婆子來,交到馬圈裡,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什麼事,忙坐車進來,先見鳳姐。至二門上,傳話進去,丫頭們出來說:「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園裡,叫大娘見見大奶奶便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進園來,到稻香村。丫頭們回進去。尤氏聽了,反過不去,忙喚進她來,因笑向她道:「我不過為找人找不著,因問妳。妳既去了,也不是什麼大事,誰又把妳叫進來?倒叫妳白跑一趟。不大的事,已經撂過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回道:「二奶奶打發人傳我,說奶奶有話吩咐。」尤氏笑道,「這是哪裡的話,只當妳沒去白問妳,這是誰又多事告訴了鳳丫頭,大約周姐姐說的。妳家去歇著罷,沒有什麼大事。」李紈又要說原故,尤氏反攔住了。林之孝家的見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園去。

可巧遇見趙姨娘,因笑說:「噯喲喲!我的嫂子!這會子還不家去歇歇,跑什麼?」林之孝家的便笑說何曾沒家去?如此這般,就進來了。趙姨娘便說:「這事也值一個屁!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兒也不過打幾下子就完了。也值得叫妳進來!妳快歇歇去,我也不留妳喝茶了。」說畢,林之孝家的出來,到了側門前,就有方才兩個婆子的女兒上來哭著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妳這孩子好糊塗!誰叫妳娘吃喝酒、混說話,惹出事來,連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發人捆她,連我還有不是呢!我著誰討情去?」這兩個小丫頭子才十來歲,原不識事,只管啼哭求告。纏得林之孝家的沒法,因說道:「糊塗東西!妳放著門路不去求,盡著纏我!妳姐姐現給了那邊大太太的陪房費大娘的兒子,妳過去告訴妳姐姐,叫親家娘和太太一說,什麼完不了的?」一語提醒了這一個,那一個還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塗攘的!她過去一說,自然都完了。沒有個單放了她媽,又打妳媽的理。」說畢上車去了。

這一個小丫頭子,果然過來告訴了她姐姐,和費婆子說了。這費婆子原是個不大安靜的,便隔牆大罵一陣,走上來求刑夫人,說她親家與大奶奶的小丫頭白鬥了兩句話,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現捆在馬圈裡,等過兩日還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說聲,饒她一次罷!刑夫人自為要鴛鴦討了沒意思,賈母冷淡了她;且前日南安太妃來,賈母又單令探春出來,自己心內早已怨恨;又有在側一干小人,心內嫉妒,挾怨鳳姐,便調唆的刑夫人著實憎惡鳳姐。如今又聽了如此一篇話,也不說長短。

至次日一早,見過賈母。眾族中人到齊,坐席開戲。賈母高興,又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輩,只便妝出來堂上受禮。當中獨設一榻,引枕、靠背、腳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後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寶釵、寶琴、黛玉、湘雲、迎、探、惜姐妹等圍繞。因賈珖之母也帶了女兒喜鸞,賈瓊之母也帶了女兒四姐兒,還有幾房的孫女兒,大小共有二十來個,賈母獨見喜鸞和四姐兒生得又好,說話行事與眾不同,心中喜歡,便叫她兩個也坐在榻前。寶玉卻在榻上,與賈母搥腳。首席便是薛姨媽,下邊兩溜順著房頭輩數下去。簾外兩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

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禮,後是男客行禮。賈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說免了罷。然後賴大等帶領眾家人,從儀門直跪至大廳上磕頭。禮畢,又是眾家下媳婦。然後是各房的丫鬟。足鬧了兩三頓飯時。然後又抬了許多雀籠來,在當院中放了生。賈赦等焚過天地壽星紙,方開戲飲酒。直到歇了中台,賈母方進來歇息,命他們取便,因命鳳姐兒留下喜鸞、四姐兒玩兩日再去。鳳姐兒出來,便和她母親說。她兩個母親素日承鳳姐兒的照顧,願意在園中玩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直至晚間散時,當著眾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我昨日晚上聽見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奶奶綑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要捨錢捨米,周貧濟老,咱們倒先磨起老奴才來了。就不看我的臉,且看老太太,暫且放了她們罷!」說畢,上車去了。

鳳姐聽了這話,又當著眾人,又羞又氣,一時找尋不著頭腦,彆得臉紫脹,回頭向賴大家的等冷笑道:「這是哪裡的話?昨兒因為這裡的人得罪了那府裡的奶奶,我怕大奶奶多心,所以盡讓她發放,並不是為得罪了我。這又是誰的耳報神這麼快?」王夫人因問:「為什麼事?」鳳姐兒便將昨日的事說了。尤氏也笑道:「連我也不知道,妳原也太多事了。」鳳姐兒道:「我為妳臉上過不去,所以等妳開發,不過是個理。就如我在妳那裡,有人得罪了我,妳自然送了來盡我。憑他什麼好奴才,到底錯不過這個理去。這又不知誰過去,沒得獻勤兒,這也當作一件事情去說。」王夫人道:「妳太太說的是。就是妳珍大媳婦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了她們為是。」說著,回頭便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

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得一陣心灰,落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偏是賈母打發了琥珀來叫,立等說話。琥珀見了,詫異道:「好好的,這是什麼原故?那裡立等妳呢。」鳳姐聽了,忙擦乾了淚,洗了臉,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過來。賈母因問道:「前兒這些人家送禮來的,共有幾家有圍屏?」鳳姐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內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圍屏,十二扇大紅緞子刻絲『滿席笏』,一面泥金『百壽圖』的是頭等。還有粵海將軍鄔家的一架玻璃的還罷了。」賈母道:「既這麼樣,這兩架別動,好生擱著,我要送人的。」鳳姐答應了。

鴛鴦忽過來,向鳳姐臉上只管細瞧。引得賈母問說:「妳不認得她?只管瞧什麼?」鴛鴦笑道:「怎麼她的眼腫腫的,所以我詫異。」賈母便叫過來,也細細的看。鳳姐兒笑道:「才覺得發癢,揉腫了些。」鴛鴦笑道:「別又是受了誰的氣了罷!」鳳姐笑道:「誰敢給我氣受?就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啊。」賈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飯,妳在這裡打發我吃,剩下的,妳就和珍兒媳婦吃了。妳們兩個在這裡幫著師父們,替我揀佛豆兒,妳們也積積壽。前兒妳妹妹和寶玉都揀了,如今也叫妳們揀揀,別說我偏心。」說話時先擺上一桌素饌來,兩個姑子吃了。然後擺上葷的,賈母吃畢,抬出外間。

尤氏、鳳姐二人正吃著,賈母又叫把喜鸞、四姐兒二人也叫來,跟她二人吃畢。洗了手,點上香,捧上一升豆子來,兩個姑子先唸了佛偈,然後一個一個的揀在一個笸籮內,每揀一個唸一聲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結壽緣。賈母歪著,聽兩個姑子說些佛家因果。

鴛鴦早已聽見琥珀說鳳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兒前打聽得原故,晚間人散時,便回說:「二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大太太當著人給二奶奶沒臉。」賈母因問:「為什麼原故?」鴛鴦便將原故說了。賈母道:「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大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著這個作法,明是當著眾人給鳳兒沒臉罷了。」正說著,只見寶琴等進來了,也就不說了。

賈母忽想起留下喜姐兒、四姐兒,叫人吩咐園中婆子們:「要和家裡的姑娘是一樣照看。倘有人小看了她們,我聽見可不饒!」婆子答應了,方要走時,鴛鴦道:「我說去罷。她們哪裡聽她的話?」說著,便一逕往園裡來。先到稻香村中,李紈與尤氏都不在這裡。問丫頭們,說:「都在三姑娘那裡呢。」鴛鴦回身,又來至曉翠堂,果見那園中人都在那裡說笑,見她來了,都笑說:「妳這會子又跑來做什麼。」又讓她坐。鴛鴦笑道:「不許我也逛逛嗎?」於是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李紈忙起身聽了,即刻就叫人把各處的頭兒喚了一個來,令她轉傳與諸人知道,不在話下。

這裡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得到。實在我們年輕力壯的人,綑上十個也趕不上。」李紈道:「鳳丫頭仗著鬼聰明兒,還離腳蹤兒不遠,咱們是不能的了。」鴛鴦道:「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她的為人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裡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做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裡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麼樣才好,稍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嚼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了。這不是我當著三姑娘說,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背地裡怨言還罷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妳,我聽著也是不好。這可笑不可笑?」

探春笑道:「糊塗人多,哪裡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戶人家,雖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兒們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都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何等快樂,殊不知這裡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寶玉道:「誰都像三妹妹多心多事?我常勸妳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該應混鬧的。」尤氏道:「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罣礙!只知道和姐妹們玩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姐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李紈等都笑道:「這可又是胡說了!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裡,難道她姐妹們都不出門子罷?」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說你是空長了一個好胎子,真真是個傻東西。」寶玉笑道:「人事難定,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隨心一輩子了!」 眾人不等說完,便說:「越發胡說了!別和他說話才好,要和他說話,不是呆話,就是瘋話。」喜鸞因笑道:「二哥哥,你別這麼說,等這裡姐姐們果然都出了門,橫豎老太太、太太也悶的慌,我來和你作伴兒。」李紈、尤氏都笑道:「姑娘也別說呆話。難道妳是不出門子的嗎?」一句說的喜鸞也臊了。當下已是起更時分,大家各自歸房安歇,不題。

且說鴛鴦一路回來,剛至園門前,只見角門虛掩,猶未上閂。此時園內無人來往,只有該班的房內燈光掩映,微月半天。鴛鴦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燈,獨自一個,腳步又輕,所以該班的人皆不理會。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找微草處走動,行至一塊山石後,大桂樹底下來。剛轉至石邊,只聽見一陣衣衫響,唬了一驚不小。定睛一看,只見是兩個人在那裡,見她來了,便想往樹叢石後藏躲。鴛鴦眼尖,趁著半明的月色,早看見一個穿紅襖兒,梳鬅頭高大豐壯身材的,是迎春房裡的司棋。

鴛鴦只當她和別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見自己來了,故意藏躲,唬著玩耍,因便笑道:「司棋!妳不快出來,唬著我,我就喊起來,當賊拿了。這麼大丫頭,也沒個黑家白日,只是玩不夠。」這本是鴛鴦的戲話,叫她出來。誰知她賊人膽虛,只當鴛鴦已看見她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來,使眾人知覺,更不好,且素日鴛鴦又和自己親厚,不比別人,便從樹後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下,只說:「好姐姐,千萬別嚷。」鴛鴦反不知為什麼,忙拉她起來,問:「這是怎麼說?」司棋只不言語,渾身亂顫。鴛鴦越發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個人影兒,恍惚像個小廝,心下便猜著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熱,又怕起來。因定了一會,忙悄問:「那一個是誰?」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鶩鴦啐了一口,卻羞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司棋又回頭悄叫道:「你不用藏了,姐姐已經看見了。快出來磕頭。」那小廝聽了,只得也從樹後跑出來,磕頭如搗蒜。鴛鴦忙要回身,司棋拉著苦求,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們罷!」鴛鴦道:「妳不用多說了,快叫他去罷。橫豎我不告訴人就是了。妳這是怎麼說呢!」一語未了,只聽角門上有人說道:「金姑娘已經出去了,角門上鎖罷。」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聽見如此說,便忙著接聲道:「我在這裡有事,且略等等兒,我出來了。」司棋聽了,只得鬆手,讓她去了。

要知端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7:57

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侍強羞說病 來旺嫂倚勢霸成親

且說鴛鴦出了角門,臉上猶熱,心內突突的亂跳,真是意外之事,因想這事非常,若是說出來:姦盜相連,關係人命,還保不住帶累旁人,橫豎與自己無關。且藏在心內,不說給人知道。回房覆了賈母的命,大家安息不題。

卻說司棋因從小兒和姑表兄弟一處玩笑,起初時小兒戲言,便都訂下將來不嫁不娶。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風流,時常司棋回家時,二人眉來眼去,舊情不斷,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從,二人便設法,彼此裡外買囑園內老婆子們,留門看到,今日趕亂,方從外進來。初次入港,雖未成雙,卻也海誓山盟,私傳表記,已有無限風情。忽被鴛鴦驚散,那小廝早穿花度柳,從角門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著,又後悔不來。至次日見了鴛鴦,自是臉上一紅一白,百般過不去,心內懷著鬼胎,茶飯無心,起坐恍惚。挨了兩日,竟聽不見有動靜,方略放下了心。

這日晚間,忽有個婆子來悄悄告訴她道:「你表兄竟逃走了,三四天沒上家。如今打發人四處找他呢。」司棋聽了,又氣又急又傷心,因想道:「縱是鬧出來,也該死在一處。真真男人沒情意,先就走了。」因此,又添了一層氣,次日便覺心內不快,支持不住,一頭睡倒,懨懨的成了病了。

鴛鴦聞知那邊無故走了一個小廝,園內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懼罪之故,生怕我說出來。因此,自己反過意不去,指著來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賭咒發誓,與司棋說:「我要去告訴一個人,立刻現死現報!妳只管放心養病,別白糟蹋了小命兒!」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們從小耳鬢廝磨,妳不曾拿我當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妳,如今我雖一著走錯了,妳果然不告訴一個人,妳就是我的親娘一樣!從此後,我活一日,是妳給我一日。我的病要好了,把妳立個長生牌位,我天天燒香磕頭,保佑妳一輩子福壽雙全的。我若死了時,變驢變馬報答妳!倘或咱們散了,以後遇見,我自有報答的去處。」一面說一面哭。這一席話,反把鴛鴦說得心酸,也哭起來了。因點頭道:「妳也是自家要作死喲!我做什麼管妳這些事,壞妳的名兒,我自去獻勤?況且這事我也不便開口向人說,妳只管放心。從此養好了,可要安分守己的,再別胡行亂鬧了。」司棋在枕上點頭不絕。鴛鴦又安慰了她一番,方出來。

因知賈璉不在家中,又因這兩日鳳姐兒聲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樣,因順路也來問候。剛進入鳳姐院中,二門上的人見是她來,便站立待她進去。鴛鴦來至堂屋,只見平兒從裡頭出來,見了她來,便忙上來悄聲笑道:「才吃了一飯,歇了中覺了。妳且這屋裡略坐坐。」鴛鴦聽了,只得同平兒到東邊房裡來。小丫頭倒了茶來。鴛鴦悄問道:「妳奶奶這兩日是怎麼了?我近來看著她懶懶的。」平兒見問,因房內無人,便嘆道:「她這懶懶的也不只今日了!這有一月前頭,就是這麼著。這幾日忙亂了幾天,又受了些閒氣,重新又勾起來。這兩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不住,便露出馬腳來了。」鴛鴦道:「既這樣,怎麼不早請大夫治?」

平兒嘆道:「我的姐姐!妳還不知道她那脾氣的。別說請大夫來吃藥,我看不過,白問一聲身上覺怎麼樣?她就動了氣,反說我咒她病了。饒這樣,天天還是查三訪四。自己再看不破些,且養身子。」鴛鴦道:「雖然如此,到底該請大夫來膲膲是什麼病,也都好放心。」平兒嘆道:「說起病來,據我看,也不是什麼小症候。」鴛鴦忙道:「是什麼病呢?」平兒見問,又往前湊了一湊,向耳邊說道:「自從上月行了經之後,這一個月,竟瀝瀝淅淅的沒有止住,這可是大病不是。」鴛鴦聽了忙答應道:「噯喲!依妳這話,不就成了『血山崩』了嗎?」平兒又啐了一口,又悄笑道:「妳個女孩兒家,這是怎麼說?妳倒會咒人。」鴛鴦見說,不禁紅了臉,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懂什崩不崩的。妳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麼病,因無心中聽見媽和親家娘說,我還納悶,後來聽見媽細說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

二人正說著,只見小丫頭進來向平兒道:「方才朱大娘又來了。我們回了她奶奶才歇了中覺。她往太太上頭去了。」平兒聽了點頭。鴛鴦問哪一個朱大娘?平兒道:「就是官媒婆朱嫂子。因有個什麼孫大人家來和咱們求親,所以她這兩日天天弄個帖子來,鬧得人怪煩的。」一語未了,小丫頭跑來說:「二爺進來了。」說話之間,賈璉已走至堂屋門口,平兒忙迎出來。賈璉見平兒在東屋裡,便也過這間房內來,走至門前,忽見鴛鴦坐在炕上,便煞住腳,笑道:「鴛鴦姐姐,今兒貴步幸臨賤地。」鴛鴦只坐著笑道:「來請爺爺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賈璉笑道:「姐姐一年到頭辛苦,服侍老太太,我還沒看妳去,哪裡還敢勞動妳來看我們!」又說:「巧得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為穿著這袍子熱,先來換了夾袍子,再過去找姐姐,不想老天可憐,省我走這一趟。」一面說,一面在椅子上坐下。

鴛鴦因問:「有什麼說的?」賈璉未語先笑,道:「因有一件事竟忘了,只怕姐姐還記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個外路和尚來孝敬一個臘油凍的佛手,因老太太愛,就即刻拿過來擺著。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帳,還有一筆在這帳上,卻不知此時這件東西著落在何處。古董房裡的人也回過了我兩次,等我問準了,好注了一筆。所以我問姐姐,如今還是老太太擺著呢?還是交到誰手裡去了呢?」鴛鴦聽說,便說道:「老太太擺了幾日,厭煩了,就給了你們奶奶了。你這會子又問起我來了!我連日子還記得,還是我打發老王家的送來。你忘了,或是問你們奶奶和平兒。」

平兒正拿衣裳,聽見如此說,忙出來回說:「交過來了,現在樓上放著呢。奶奶已打發人出去說過,他們發昏沒記上,又來叨登這些沒要緊的事。」賈璉聽說,笑道:「既然給了妳奶奶,我怎會不知道,妳們就昧下了?」平兒笑道:「奶奶告訴二爺,二爺還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這會子自己忘了,倒說我們昧下!那是什麼好東西!比那強十倍的,也沒昧下一遭兒,這會子愛上那不值錢的咧!」賈璉垂頭含笑,想了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塗了!丟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鴛鴦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雜,你再喝上兩鐘酒,哪裡記得許多!」一面說,一面起身要去。

賈璉忙也立起身來,說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兒,兄弟還有一事相求。」說著,便罵小丫頭:「怎麼不沏好茶來?快拿乾淨蓋碗,把昨日進上的新茶沏上一碗來。」說著,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租,統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裡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禮,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得二三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俗語說得好:『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姐姐擔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數千兩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個不是。」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麼想了!」賈璉笑道:「不是我撒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裡管得起數千兩銀子。只是他們為人,都不如妳明白有膽量,我和他們一說,反唬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語未了,賈母那邊小丫頭子忙忙走來找鴛鴦,說:「老太太找姐姐呢。這半日我那裡沒找到,卻在這裡。」鴛鴦聽說,忙著去見賈母。

這裡賈璉見她去了,只得回來瞧鳳姐。誰知鳳姐已醒了,聽見他和鴛鴦借當,自己不便答話,只躺在榻上。聽見鴛鴦去了,賈璉進來,鳳姐因問道:「她可應准了?」賈璉笑道:「雖未應准,卻有幾分成了。須得妳再去和她說一說,就十分成了。」鳳姐笑道:「我不管這事,倘或說准了,這會子說著好聽,到了有錢的時節,你就丟在脖子後頭了,誰和你打飢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這幾年的臉面都丟了!」賈璉笑道:「好人!妳要說定了,我謝妳。」鳳姐笑道:「你說謝我什麼?」賈璉笑道:「妳說要什麼就有什麼。」平兒一旁笑道:「奶奶不用要別的。剛才正說要做一件什麼事,恰少一二百兩銀子使,不如借了來,奶奶拿這一二百兩銀子,豈不兩全其美?」鳳姐笑道:「幸虧提起我來,就是這也罷了。」賈璉笑道:「妳們也太狠了!妳們這會子別說一千兩的當頭,就是現銀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難不倒。我不和妳們借就罷了!這會子煩妳說一句話,還要個利錢,難為妳們和我──」

鳳姐不等說完,翻身起來說道:「我三千五千,不是賺的你的!如今裡外上下,背著嚼說我的不少了,就短著你來說我了!可知沒家親引不出外鬼來。我們看著你家什麼石崇鄧通?把我王家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一輩子過的了。說出來的話也不怕臊!現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粧細看看,比一比,我們哪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賈璉笑道:「說句玩話兒就急了。這有什麼的呢?妳要使一二百兩銀子值什麼?多的沒有,這還能夠。先拿進來,妳使了,再說去,如何?」鳳姐道:「我又不等著含口墊背,忙什麼呢!」賈璉道:「何苦來?犯不著這麼肝火盛!」鳳姐聽了,又笑起來,道:「不是我著急,你說的話,戳人的心,我因想著後日是二姐的周年,我們好了一場,雖不能別的,到底給她上個墳,燒張紙,也是姐妹一場。她雖沒個子女留下,也要前人灑土,迷了後人的眼睛才是。」賈璉半晌方道:「難為妳想得周全。」鳳姐一語倒把賈璉說得沒了話,低頭打算,說:「既是後日才用,若明日得了這個,妳隨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見旺兒媳婦走進來。鳳姐便問:「可成了沒有?」旺兒媳婦道:「竟不中用。我說須得奶奶做主就成了。」賈璉使問:「又是什麼事?」鳳姐見問,便說道:「不是什麼大事。旺兒有個小子,今年十七歲了,還沒娶媳婦兒,因要求太太房裡的彩雲,不知太太心裡怎麼樣。前月太太見彩雲大了,二則又多病多災的,因此開恩,打發她出去了,給她老子娘隨便自己找女婿去罷。因此,旺兒媳婦來求我。我想他兩家也就算門當戶對的了,一說去自然成的。誰知她這會子來了,說不中用!」賈璉道:「這是什麼大事?比彩雲好的多著呢!」旺兒家的陪笑道:「爺雖如此說,連他家還看不起我們,別人越發看不起我們了。好容易相看準一個媳婦兒,我只說求爺奶奶的恩典,替做成了,奶奶又說她必是肯的,我就煩了人過去試一試,誰知白討了個沒趣兒。若論那孩子倒好,據我素日合意兒試她,心裡沒有什麼說的,只是他老子娘兩個老東西,心太高了些。」

一語戳動了鳳姐和賈璉。鳳姐因見賈璉在此,且不做一聲,只看賈璉的光景。賈璉心中有事,哪裡把這點子事放在心裡?待要不管,只是看著她是鳳姐的陪房,且素日出過力的,臉上實在過不去,因說:「什麼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妳放心且去。我明日作媒,打發兩個有體面的人,一面說,一面帶著定禮去,就說我的主意,他要不依,叫他來見我。」旺兒家的看著鳳姐,鳳姐便努嘴兒,旺兒家的會意,忙爬下便給賈璉磕頭謝恩。這賈璉忙道:「妳只給妳們姑奶奶磕頭。我雖說了,到底也得妳們姑奶奶打發人叫他女人上來,和她好說更好些,不然太霸道了,日後妳們兩親家也難走動。」鳳姐忙道:「連你還這樣開恩操心呢,我反倒袖手旁觀不成?旺兒家的妳聽見了。這事說了,妳也忙忙的給我完了事來,說給你男人:外頭所有的賬目,一概趕今年年底都收進來,少一個錢也不依。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兒媳婦笑道:「奶奶也太膽小了。誰敢議論奶奶?若收了時,我也是一場痴心的白使了。」

鳳姐說道:「我真個還等錢做什麼?不過為的是日用,出的多,進的少。這屋裡有的沒的,我和你姑爺一月的月錢,再連上四個丫頭的月錢,通共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夠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湊萬挪的,早不知過到什麼破窯裡去了!如今倒落了一個放賬的名兒。既這樣,我就收了回來。我比誰不會花錢,咱們以後就坐著花,到多早晚就多早晚。還不是樣兒?前兒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兩個月,想不出法兒來,還是我提了一句,後樓上現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傢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兩銀子,才把太太遮羞禮兒搪過去了。我是你們知道的。那一個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沒有半個月,大事小事倒有十來件,白填在裡頭。今兒外頭也短住了,不知是誰的主意,搜尋上老太太了。明兒再過一年,便搜尋到頭面衣裳,可就好了!」旺兒家的笑道:「哪一位太太奶奶的頭面衣裳,折變了不夠過一輩子的?只是不肯罷咧。」鳳姐道:「不是我說沒能耐的話,要像這麼著我竟不能了。昨兒晚上,忽然做了個夢,說來也可笑,夢見一個人,雖然面善,卻又不知名姓,找我說:娘娘打發他來,要一百匹錦。我問他是哪一位娘娘,他說的又不是咱們的娘娘,我不肯給他,他就來奪。正奪著,就醒了。」旺兒家的笑道:「這是奶奶日間操心,惦記應候宮裡的事。」一語未了,人回:「夏太監打發一個小太監來說話。」賈璉聽了,忙皺眉道:「又是什麼話?一年他們也搬夠了!」鳳姐道:「你藏起來,等我見他。若是小事罷了;若是大事,我自有回話。」賈璉便入內套間去。

這裡鳳姐命帶進小太監來,讓他椅子上坐了吃茶,因問何事。那小太監說:「夏爺爺因今日遇見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兩銀子,打發我來問舅奶奶家裏,有現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過一兩日就送來。」鳳姐兒聽了,笑道:「什麼是送來?有的是銀子,只管先兌了去。改日等我們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樣。」小太監道:「夏爺爺還說了: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起都送過來的。」鳳姐笑道:「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得放在心裡?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要都這麼記清了還我們,不知要還多少了!只怕我們沒有,要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兒媳婦來,說:「出去,不管哪裡先支二百兩來。」旺兒媳婦會意,因笑道:「我才因別處支不到,才來和奶奶支的。」鳳姐道:「你們只會裡頭來要錢,叫你們外頭弄去,就不能了。」說著,叫平兒:「把我那兩個金項圈拿出去,暫且押四百銀子。」平兒答應去了,果然拿了一個錦盒子來,裡面兩個錦袱包著。打開時,一個金纍絲攢珠的,那珍珠都有蓮子大小;一個點翠嵌寶石的,兩個都與宮中之物不離上下。一時拿去,果然拿了四百兩來。鳳姐命給小太監打點起一半,那一半與了旺兒媳婦,命她拿去辦八月中秋的節。那小太監便告辭了,鳳姐命人替他拿著銀子,送出大門去了。

這裡賈璉出來,笑道:「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鳳姐笑道:「剛說著,就來了一股子!」賈璉道:「昨兒周太監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了慢些,他就不自在,將來得罪人的地方兒多著呢。這會子再發個三五萬的財就好了。」一面說,一面平兒服侍鳳姐另洗了臉更衣,往賈母處伺候晚飯。

這裡賈璉出來,剛至外書房,忽見林之孝走來。賈璉因問何事。林之孝說道:「才聽見雨村降了,卻不知何事。只怕未必真。」賈璉道:「真不真,他那官兒也未必保得長。只怕將來有事,咱們寧可疏遠著他好。」林之孝道:「何嘗不是?只是一時難以疏遠。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他,時常往來,哪個不知?」賈璉道:「橫豎不和他謀事,也不相干,你再去打聽真了,是為什麼。」林之孝答應了,卻不動身,坐在下面椅子且說閑話,因又說起家道艱難,便趁勢又說:「人口太眾了,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那些出過力的老人家,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們各自有營運,二則家裡一年也省些口糧月錢。再者,裡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得先時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使四個的便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許多月米錢。況且裡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又不滋生出些人來?」賈璉道:「我也這麼想,只是老爺才回家來,多少大事未回,哪裡議到這個上頭?前兒官媒拿了個庚帖來求親,太太還說老爺才來家,每天歡天喜地的說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這事,恐老爺又傷心,所以且不叫提起。」林之孝道:「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

賈璉道:「正是,提起這話,我想起一件事來:我們旺兒的小子,要太太房裡的彩雲,他昨兒求我,我想什麼大事?不管誰去說一聲去,就說我的話。」林之孝答應了,半晌笑道:「依我說,二爺竟別管這事。旺兒那小子,雖然年輕,在外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雖說都是奴才們,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彩雲那孩子,這幾年我雖沒看見,聽見說,越發出挑得好了,何苦來白糟塌一個人呢?」賈璉道:「哦!他小子竟會喝酒不成人嗎?這麼著,哪裡還給他老婆?且給他一頓棍,鎖起來再問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這一時?等他再生事,我們自然回老爺處治,如今且也不用究辦。」賈璉不語。一時林之孝出去。

晚間鳳姐已命人喚了彩雲之母來說媒,那彩雲之母,滿心總不願意,見鳳姐親自和她說,何等體面,便心不由意的滿口應了出去。鳳姐又問賈璉:「可說了沒有?」賈璉因說:「我原要說來著,聽見他這小子大不成人,所以還沒說。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多日,再給他老婆不遲?」鳳姐笑道:「我們王家的人,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何況奴才呢?我已經和她娘說了,她娘倒歡天喜地,難道又叫她進來,不要了不成。」賈璉道:「既妳說了,又何必退呢?明兒說給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這裡說話不題。

且說彩雲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擇人,心中雖與賈環有舊,尚未作准。今日又見旺兒每每來求親,早聞得其子酗酒賭博,而且容顏醜陋,不能如意。自此,心中越發煩惱,惟恐旺兒仗勢作成,終生不遂,未免心中急躁。至晚間,悄命她妹子小霞進二門來找趙姨娘,問個端底。趙姨娘素日深與彩雲好,巴不得給了賈環,方有個臂膀,不承望王夫人又放出去了,每每調唆賈環去討,一則賈環羞口難開,二則賈環也不在意,不過是個丫頭,她去了,將來自然還有好的,遂遷延不肯去說,意思便丟開了手。無奈趙姨娘又不捨,又見她妹子來問,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賈政。賈政說:「且忙什麼,等他們再唸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給寶玉,一個給環兒,只是年紀還小,又怕他們誤了唸書,等再一二年再提。」趙娘還要說話,只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驚。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8:27

第七十三回 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纍金鳳

話說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滑了屈戌掉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丫鬟上好,方進來打發賈政安歇,不在話下。

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方才睡下,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聽有人來敲院門,老婆子開了門,見是趙姨娘房內的丫鬟,名喚小鵲的。問她做什麼,小鵲不答,直往裡走來找寶玉。只見寶玉才睡下,晴雯等猶在床邊坐著,大家玩笑。見她來了,都問:「什麼事?這時候又跑了來?」小鵲連忙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個信兒,方才我們奶奶咕咕唧唧的,不知在老爺面前說了你些什麼,我只聽見『寶玉』二字。我來告訴你,仔細明兒老爺和你話說罷。」一面說著,回身就走。襲人命人留她吃茶,因怕關門,遂一直去了。

寶玉聽了,知道趙姨娘心術不端,和自己仇人似的,又不知她說些什麼,便如孫大聖聽了緊箍兒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只能書不舛誤,就有別事,也可搪塞。一面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心中又自後悔:「這些日子,只說不提了,偏又丟生了。早知該天天好歹溫習些。」如今打算打算,肚子裡現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庸》、二《論》還背得出來。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平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至下本《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算起五經來,因近來作詩,常把五經集些,雖不甚熟,還可塞責。別的雖還不記得,素日賈政並未叫讀的,縱不知,也還不妨。至於古文,還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左傳》《國策》《公羊》《榖梁》漢唐等文,這幾年未曾讀得,不過一時之興,隨看隨忘,未曾下過苦功,如何記得?這是更難塞責的。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說這原非聖賢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奧,不過是後人餌名釣祿之階。雖賈政當日起身,選了百十篇令他讀的,不過偶見其中或一二股內,或起承之中,有作的精緻,或流蕩,或遊戲,或悲感,稍能動性者,偶爾一讀,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如今溫習這個,又恐明日盤詰那個;若溫習那個,又恐盤駁這個。一夜之工,亦不能全然溫習,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讀書不值緊要,卻帶累了一房丫頭們都不能睡。

襲人等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都困倦起來,前仰後合。晴雯罵道:「什麼小蹄子們,一個個黑家白日挺尸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個腔調兒來了。再這麼著,先拿針扎妳們兩下子!」話猶未了,只聽外頭「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坐著打盹,一頭撞到壁上,從夢中驚醒,恰是晴雯說話之時,她怔怔的只當是晴雯打了她一下子,遂哭央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眾人都笑起來。寶玉忙勸道:「饒她罷。原該叫她們睡去。妳們也該替換著睡。」襲人道:「小祖宗!你只顧你的罷!統共這一夜的工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由你再張羅別的,也不算誤了什麼。」寶玉聽她說的懇切,只得又讀幾句。麝月又端了一杯茶來潤喉,寶玉接茶吃了。因見麝月只穿著短襖,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啊。」麝月笑指著書道:「你暫且把我們忘了,使不得嗎?且把心擱在這上頭些罷。」話猶未了,只聽春燕、秋紋從後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打牆上跳下來了!」眾人聽說,忙問:「在哪裡?」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

睛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個主意,好脫此難。正好忽然碰著這一驚,便生計向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唬著了。」這話正中寶玉心懷。因叫起上夜的來,打著燈籠各處搜尋,並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搖的樹枝兒,錯認了人。」晴雯便道:「別放屁!妳們查的不嚴,怕耽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剛才並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大家親見的。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這會子還要上房裡取安魂藥去呢!老太太問起來,要回明白了的,難道依妳說就罷了?」眾人聽了,唬得不敢則聲,只得又各處去找。晴雯和秋紋二人果出去要藥去,故意鬧得讓眾人皆知寶玉著了驚,唬病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門外鄰園牆上夜的小廝們。於是園內的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的細看訪查。

賈母聞知寶玉被唬,細問原由,眾人不敢再隱,只得回明。賈母道:「我不料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的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當下刑夫人、尤氏等都過來請安,李紈、鳳姐並姐妹們等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裡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裡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起,或擲骰子,或鬥牌,小玩意兒,不過為著熬困起見。如今漸次放誕,遂開了賭局,甚至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門相打的事。」賈母聽了忙說:「妳既知道,為什麼不早回我來?」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回,只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了。」賈母忙道:「妳姑娘家,哪裡知道這裡頭的利害?妳以為賭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趁便藏賊引盜,什麼事做不出來?況且園內妳姐妹們起居所伴者,皆係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倘有別事,略沾帶些,關係非小,這事豈可輕恕?」探春聽說,便默然歸坐。

鳳姐雖未大癒,精神未嘗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頭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的四個媳婦到來,當著賈母申飭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徇私,忙至園內傳齊,又一一盤查,雖然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

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原來這三個頭家,一個是林之孝家的兩姨親家,一個是園裡廚房柳家媳婦之妹,一個就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為首的,餘者不能多記。賈母便命將骰子紙牌一並燒毀,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攆出去,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打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見她的親戚又給她打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在座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向賈母討情,說:「這個媽媽,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麼,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面上,饒過這次吧。」賈母道:「妳們不知道,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她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妳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聽說,只得罷了。

一時,賈母歇晌午,大家散出。都知賈母生氣,皆不敢回家,只得在此暫候。尤氏便到鳳姐處來閒話一回,因她也不自在,只得往園內去閒談。刑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回,也要到園內走走。剛至園門前,只見賈母房內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的走來,手內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瞧著只管走,不妨迎頭撞見刑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刑夫人因說:「這傻丫頭,又得個什麼個愛巴物兒,這樣歡喜?拿來我瞧瞧。」

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歲,是新挑上來給賈母這邊做粗活的。因她生得體肥面闊,兩隻大腳,做粗活很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出言可以發笑。賈母喜歡,便起名為「傻大姐」。若有錯失,也不苛責她。無事時,使入園內來玩耍。正往山石背後掏促織去,忽見一個五彩繡香囊,上面繡的並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癡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兒,心下打量:「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就是兩個人打架呢?」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給賈母看,所以笑嘻嘻走回。忽見刑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個說的巧,真是個愛巴物兒!太太請瞧一瞧。」說著便送過去。刑夫人接來一看,唬得連忙死緊揣住,忙問:「妳是哪裡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子石後頭揀的。」刑夫人道:「快別告訢人!這不是好東西。連妳也要打死呢。因妳素日是個傻子,以後別再提了。」這傻丫頭聽了,反唬得慌了臉,說:「再不敢了!」磕了個頭,呆呆而去。

刑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給她們,自己使塞在袖裡。心內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來,且不形於色,到了迎春房裡。迎春正因她乳母獲罪,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奉茶畢,刑夫人因說道:「妳這麼大了,妳那奶媽子行此事,妳也不說說她。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麼意思?」迎春低頭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她兩次,她不聽,也叫我沒法兒。況且她是媽媽,只有她說我的,沒有我說她的。」刑夫人道:「胡說!妳不好了,她原該說。如今她犯法了,妳就該拿出姑娘的身分來。她敢不從,妳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這可是什麼意思!再者:放頭兒,還只怕她花言巧語的和妳借些簪環衣裳做本錢。妳這心活面軟,未必不周濟她些。若被她騙了去,我是一個錢沒有的,看妳明日怎麼過節?」迎春不語,只低著頭。

刑夫人見她這般,因冷笑道:「妳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裡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妳娘比趙姨娘強十倍,妳也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麼妳反不及她一點?倒是我一生沒兒女的乾淨,也不能惹人笑話!」人回:「璉二奶奶來了。」刑夫人聽了,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她自去養病,我這裡不用她伺候。」接著又有探事的小丫頭來報說:「老太太醒了。」刑夫人方起身前邊來。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繡橘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纍金鳳,竟不知哪裡去了!回了姑娘,竟不問一聲兒。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當了鋃子,放頭兒了。姑娘不信,只說司棋收著,叫問司棋。司棋雖病,心裡卻明白,我去問她,她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裡放著,預備八月十五要戴呢。』姑娘該叫人去問老奶奶一聲呢。」迎春道:「何用問?自然是她拿了,去摘了肩兒了。我只說她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仍舊悄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她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來,問她也無益。」繡橘道:「何曾是忘記?她是試準了姑娘的性格兒,才這麼著。如今我有個主意:到二奶奶屋裡,將此事回了,她或著人去要,或她省事拿出幾吊錢來替它贖了,如何?」迎春忙道:「罷!罷!省些事好。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繡橘道:「姑娘怎麼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說著便去,迎春便不言語,只好由她。

誰知迎春的乳母之媳為她婆婆得罪,來求迎春去討情,她們正說金鳳一事,且不進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她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見繡橘立意要去回鳳姐,又看這事脫不過去,只得進來,陪笑先向繡橘說:「姑娘,妳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纍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塗了,輸了幾個錢,沒的撈稍,所以暫借了去,原說一半日就贖還的,不想今日弄出事來。雖這樣,到底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誤,終久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著從小吃奶的情,往老太太那邊去討一個情兒,救出她來才好!」迎春便說道:「好嫂子,妳趁早打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是不中用的。方才連寶姐姐、林妹妹,大夥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臊還臊不過來,還去討臊去!」繡橘便說道:「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說,難道姑娘不去說情,妳就不賠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

玉柱兒家的聽見迎春如此拒絕她,繡橘的話又鋒利,無可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乃向繡橘說道:「姑娘,妳別太張勢了!妳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奶不仗著主子哥兒姐兒得些便宜?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妳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自從刑姑娘來了,太太吩咐過一個月省儉出一兩鋃子來給舅太太去,這裡饒添了刑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時常短了這個,少了那個,哪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繡橘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麼妳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妳算算賬!姑娘要了些什麼東西?」迎春聽見這媳婦發刑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罷!妳不能拿了金鳳來,也不必牽三扯四的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就是太太問時,我只說丟了,也妨礙不著妳什麼,妳出去歇歇兒去罷。何苦呢?」一面叫繡橘倒茶來。繡橘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們是做什麼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她倒賴說姑娘使了她的錢,這如今竟要准折起來!倘或太太問姑娘為什麼使了這些錢,敢是我們就中取勢?這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了,司棋聽不過,只得勉強過來,幫著繡橘問著那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去看。

三人正沒開交,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約著來安慰。走至院中,聽見幾個人講究,探春從紗窗內一看,只見迎春倚在床上看書,若有不聞之狀,探春也笑了。小丫頭們忙打起簾子報道:「姑娘們來了。」迎春方放下書起身。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不勸而自止了,遂趁便要走。探春坐下便問:「才剛誰在這裡說話,倒像是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沒有什麼,左不過是她們小題大作罷了,何必問?」探春笑道:「我才聽見什麼『金鳳』,又是什麼『沒有錢只和我們奴才要』。誰和奴才要錢了?難道姐姐和奴才要錢不成?」司棋、繡橘道:「姑娘說的是了!姑娘何曾和她要什麼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沒有和她要,必定是我們和她要了不成?妳叫她進來,我倒要問問她。」迎春笑道:「這話又可笑。妳們又無沾礙,何必如此?」探春道:「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也是一般。她說姐姐,即是說我。我那邊的人有人怨我,姐姐聽見,也是和怨姐姐一樣。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只知想起什麼要什麼,也是有的事。但不知纍金鳳又怎麼夾在裡頭?」

那玉柱兒家的生恐繡橘等告出她來,遂忙進來用話掩飾。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妳們所以糊塗,如今妳們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錢未曾散人的拿出來贖了就完了。比不得沒鬧出來,大家都藏著留臉面。如今既是沒了臉,趁此時,縱有十個罪也只一人受罰,沒砍兩個頭的理。妳依我說,竟是和二奶奶趁便說去。在這裡大聲小氣,如何使得!」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也無可賴了,只不敢往鳳姐處自首。探春笑道:「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替她分解分解。」誰知探春早使了眼色給侍書,侍書出去了。這裡正說話,忽見平兒進來。寶琴拍手笑說道:「三姐姐敢是有驅神招將的本領。」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法術,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出如脫兔,出其不備的妙策。」二人取笑,寶釵便使眼色與二人,遂以別話岔開。

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妳奶奶可好些?真是病糊塗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委屈。」平兒忙問:「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那玉柱兒媳婦方慌了手腳,遂上來敢著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姑娘請聽。」平兒正色道:「姑娘這兒說話,也有妳混插嘴的禮嘛!妳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也有外頭的媳婦們無故到姑娘屋裡來的?」繡橘道:「妳不知我們這屋裡是沒禮的,誰愛來就來!」平兒道:「那是妳們的不是!姑娘好性兒,妳們就該打出去,然後再回太太才是。」玉柱兒媳婦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

探春接著道:「我且告訢妳:若是別人得罪了我,倒還罷了;如今這柱兒媳婦和她婆婆,仗著是媽媽,又揪著二姐姐好性兒,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賬,逼著去討情,和這兩個丫頭在房裡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才請妳來問一聲,還是她本人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有誰主使她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了,然後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麼今日說出這話來?我們奶奶如何擔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唇亡齒寒,我自然有些心驚麼!」平兒問迎春道:「若論此事,本好處的。但只她是姑娘的奶嫂,姑娘怎麼樣呢?」

當下迎春只和寶釵在看《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的話也沒聽見,忽見平兒如此說,便笑道:「問我,我也沒什麼法子。她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來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她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兒;沒有個為她們反欺枉太太的理,少不得直說。妳們要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妳們處置,我也不管。」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一家上下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們?」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稅,及至事到臨頭,尚且如此。況且《太上》說得好:救人急難,最是陰騭事。我雖不能救人,何苦來白白和人結怨結仇,做那無益有損的事呢?」一語未了,只聽又有一人來了。

不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9:02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避嫌隙杜絕寧國府

話說平兒聽迎春說了,正自好笑,忽見寶玉也來了。原來管廚房柳家媳婦的妹子也因放頭開賭得了不是。因這園中有素和柳家不睦的,便又告出柳家的來,說她和妹子是夥計,賺了平分。因此鳳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聽得此言,便慌了手腳,因思素與怡紅院的人最為深厚,故走來悄悄的央求晴雯、芳官等人,轉告訴了寶玉。寶玉因思內中迎春的媽媽也現有此罪,不若來約同迎春去討情,比自己獨去單為柳家的說情又更為妥當,故此前來。

忽見許多人在此,見他來,都問道:「你的病可好了?跑來做什麼?」寶玉便不說出討情一事,只說:「來看二姐姐。」當下眾人也不在意,且說些閒話。平兒便出去辦「金鳳」一事。那玉柱兒媳婦緊跟在後,口內百般央求,只說:「姑娘好歹的口內超生,我橫豎去贖了來。」平兒笑道:「妳遲也贖,早也贖,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妳的意思得過就過,既這麼樣,我也不好意思告訴人,趁早兒取了來,交給我,一字不提。」玉柱兒媳婦聽說,方放下心來,就拜謝,又說:「姑娘自去貴幹,我趕晚贖了來,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兒道:「趕晚不來,可別怨我!」說畢,二人分路各自散了。

平兒到房,鳳姐問她:「三姑娘叫妳做什麼?」平兒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氣,叫我勸著奶奶些,問奶奶這兩日可吃些什麼?」鳳姐笑道:「倒她還惦著我。剛才又出來了一件事:有人來告柳二媳婦和她妹子通同開局,凡妹子所為,都是她作主。我想素日妳勸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保養保養也是好的。我因聽不進去,果然應了,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反賺了一場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隨她們鬧去吧!橫豎還有許多人呢!我白操一會子心,倒惹得萬人咒罵,不如且自家養養病。就是病好了,我也會做好好先生,得樂且樂,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憑他們去罷!所以我答應著『知道了』。」平兒笑道:「奶奶果然如此,那就是我們的造化了。」

一語未了,只見賈璉進來拍手嘆氣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兒我和鴛鴦借當,那邊太太怎麼知道了?剛才太太叫我過去,叫我不管哪裡先挪二百兩銀子,做八月十五節下使用。我回沒處借,太太就說:『你沒有錢就有地方挪移,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沒地方兒!前兒一千兩銀子的當是哪裡的?連老太太的東西你都有神通弄出來,這會子二百銀子你就這樣難。虧我沒和別人說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來又尋事奈何人。」鳳姐道:「那日並無個外人,誰走了這個消息?」平兒聽了,也細想那日有誰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說話時沒別的外人,就只晚上送東西來的時候,老太太那邊傻大姐的娘可巧來送漿洗的衣裳,她在下房裡坐了一會子,看見一大箱東西,自然要問,必是丫頭們不知道,說了出來,也未可知。」因此便喚了幾個丫頭子來問:「那日誰告訴傻大姐的娘了?」眾丫頭慌了,都跪下賭神發誓說:「自來也沒敢多說一句話。有人凡問什麼,都答應不知道,這事如何敢說。」鳳姐詳情度理,說:「她們必不敢多說一句話,倒別委屈了她們。如今把這事靠後,且把太太打發了去要緊。寧可咱們短些,別又討沒意思。」因叫平兒:「把我的金首飾再去押二百兩銀子來,送去完事。」賈璉道:「索性多押二百,咱們也要使呢。」鳳姐道:「很不必。我沒處使。這不知還指哪一項贖呢!」平兒拿了去,吩咐旺兒媳婦領去,不一時,拿了銀子來,賈璉親自送去,不在話下。

這裡平兒和鳳姐猜疑走風的人:「倘或反叫鴛鴦受累,豈不是咱們的過!」正在胡思,人報:「太太來了。」鳳姐聽了詫異,不知何事,遂與平兒忙迎了出來。只見王夫人氣色更變,只帶一個貼己的小丫頭走來,一語不發走至裡間坐下。鳳姐忙奉茶,因陪笑問道:「太太今日高興,到這裡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兒出去!」平兒見了這般,不知怎麼了,忙應了一聲,帶著眾小丫頭一起出去,在房門外站住。一面將房門掩了,自己坐在台階上;所有的人一概不准進去。

鳳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事。只見王夫人含著淚,從袖裡扔出一個香袋來,說:「妳瞧!」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也唬了一跳,忙問:「太太從哪裡得來?」王夫人見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道:「我從哪裡得來?我天天坐在井裡!想妳是個細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兒,誰知妳也和我一樣。這樣東西,大天白日,明擺在園裡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著,不虧你婆婆看見,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妳:這個東西如何丟在那裡?」鳳姐聽了,也更了顏色,忙問:「太太怎麼知道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嘆道:「妳反問我?妳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餘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女孩子們是從哪裡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哪裡弄來的!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玩意兒。年輕的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妳還和我賴!幸好園子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著,妳妹妹們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裡揀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

鳳姐聽說,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面皮,便挨著坑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但我並無這樣東西,其中還要求太太細想。這香袋兒是外頭仿著內工繡的,連穗子一概都是市賣的東西,我雖年輕不尊重,也不肯要這樣東西。再者,這也不是常帶著的,我縱然有,也只好在私處擱著,焉肯在身上常帶,各處逛去?況且又在園裡去,個個姐妹我們都肯拉拉扯扯的,倘或露出來,不但在姐妹面前,就是奴才看見,我有什麼意思?三則論主子內,我是年輕媳婦,算起來奴才來比我更年輕的又不止一個了,況且她們也常在園內走動,焉知不是她們掉的?再者,除我常在園裡,還有那邊太太常帶幾個小姨娘來,嫣紅、翠雲那幾個人,也都是年輕的人,她們更該有這個了。還有那邊珍大嫂子,她也不算很老,也常帶過佩鳳她們來,焉知又不是她們的?況且園子丫頭也多,保不住都是正經的。或者年紀大些的,知道了人事,一刻查問不到,偷出去了,或借著因由,和二門上小么兒們打牙撂嘴兒,外頭得了來的,也未可知。我不但沒此事,就連平兒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請細想。」

王夫人聽了這一番話,很近情理,因嘆道:「妳起來。我也知道妳是大家子的姑娘出身,不至這樣輕薄,不過我氣激妳的話,但只如今且怎麼處?妳婆婆才打發人封了這個給我瞧,把我氣了個死!」鳳姐道:「太太快別生氣。若被別人覺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靜氣,暗暗訪查,才能得個實在。縱然訪不著,外人也不能知道。如今唯有趁著賭錢的因由,革了許多人這空兒,把周瑞媳婦、旺兒媳婦等四五個貼近不能走話的人,安插在園裡,以查賭為由。再如今她們的丫頭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做耗,等鬧出來反悔之不及。如今若無事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不如趁著這個機會,以後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磨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一則保得住沒有別事,二則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這話如何?」王夫人嘆道:「妳說的何嘗不是!但從公細想,妳這幾個姐妹,每人只有兩三個丫頭像人,餘者竟是小鬼兒似的,如今再去了,不但我心裡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雖然艱難,也還窮不至此。我雖沒受過大榮華,比妳們強些,如今寧可省我些,別委屈了她們。妳如今且叫人傳周瑞家的等人進來,就吩咐她們快快暗訪這事要緊。」鳳姐聽了即喚平兒進來,吩咐出去。

一時,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現在五家陪房進來。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見刑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來,正是方才是她送香袋來的。王夫人向來看視刑夫人之心腹人等,原無二意,今日她來打聽此事,便向她說:「妳去回了太太,也進園來照管照管,比別人強些。」王善保家的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頭們不太趨奉她,她心裡不自在,要尋她們的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委託她,正碰在心坎上,道:「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該早嚴緊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園裡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像受了誥封似的,她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王夫人點頭道:「跟姑娘的丫頭比別的嬌貴些,這也是常情。」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還罷了,太太不知,頭一個是寶玉屋裡的晴雯那丫頭,仗著她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長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抓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個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妳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她,後來要問是誰,偏又忘了。今日對了檻兒。這丫頭想必就是她了?」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長得好。論舉止言語,她原輕薄些。方才太太說的倒很像她,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混說。」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這樣,此刻不難叫了她來,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寶玉屋裡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要有這個,她自然不敢來見我呀!我一生最嫌這樣的人,且又出來這個事。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因叫自己的丫頭來,吩咐道:「妳去,只說我有話問她,留下襲人、麝月伏侍寶玉,不必來了,有一個晴雯最伶俐,叫她即刻快來。妳不許和她說些什麼!」小丫頭答應了,走入怡紅院,正值晴雯身上不好,睡中覺才起來,發悶呢,聽如此說,只得隨了她來。

素日晴雯不敢出頭,因連日不自在,並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及到鳳姐的房間,王夫人一見她釵歪鬢鬆,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王夫人便冷笑道:「好個美人兒!真像個病西施了。妳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妳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妳,自然明兒揭妳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聽如此說,心內大異,便知有人暗算了她,雖然羞惱,只不敢作聲。她本是個聰明過頂的人,見問寶玉可好些,她便不肯以實話答應,忙跪下答道:「我不大到寶玉房裡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那是麝月和襲人兩個人的事,太太問她們。」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妳難道是死人?要妳們做什麼?」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裡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裡上夜,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罵了我,說:『又不叫妳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麼?』我聽了,不敢不去,才去的。不過十天半月之內,寶玉叫著了,答應幾句話,就散了。至於寶玉的飲食起居,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我閒著還要做老太太房裡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從此後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為真,忙說:「阿彌陀佛!妳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妳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妳。」因向王善保家的道:「妳們進去,好生防她幾日,不許她在寶玉屋裡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她。」喝聲:「出去!站在這裡,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妳這麼花紅柳綠的妝扮。」晴雯只得出來,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絹子握著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內去。

這裡王夫人向鳳姐等自怨道:「這幾年我越發精神短了,照顧不到。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只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倒得查查。」鳳姐見王夫人盛怒之際,又因王善保家的是刑夫人的耳目,時常調唆的刑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語,此刻也不敢說,只低頭答應著。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且請息怒。這些小事,只交與奴才,如今要查這個是極容易的。等到晚上園門關了的時節,內外不通風,我們竟給他們個冷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的房裡搜尋。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她的了。」王夫人道:「這話倒是。若不如此,斷乎不能明白。」因問鳳姐:「如何?」鳳姐只得答應說:「太太說的是,就行罷了。」王夫人道:「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來。」於是大家商議已定。

至晚飯後,待賈母安寢了,寶釵等入園時,王善保家的請了鳳姐一同進園,喝命將角門皆上鎖,便從上夜的婆子處來抄檢起,不過抄出多餘攢下蠟燭燈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這也是贓,不許動的,等明兒回過老太太再動。」於是再到怡紅院,喝命關門。當下寶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見這一干人來,不知為何,直撲了丫頭們的房內去。因迎出鳳姐來,問是何故。鳳姐道:「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因大家混賴,恐怕有丫頭們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兒。」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那邊王善保家的搜了一回,又細問:「這幾個箱子是誰的?」都叫本人來親自打開。襲人因見晴雯這樣,必有異事,又見這番抄檢,只得自己先出來打開了箱子並匣子,任其搜檢一番,不過是平常動用之物。遂放下,又搜別人的。挨次都一一搜過,到了晴雯的箱子,因問:「是誰的,怎麼不打開叫搜?」襲人方欲替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唧」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來。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兒,便紫漲了臉,說道:「姑娘,妳別生氣。我們並非私自來的,原是奉太太的命來搜查。妳們叫翻呢,我們就翻一翻,不叫翻,我們還許回太太去呢。哪用急得這個樣子!」

晴雯聽了這話,越發火上加油,便指著她的臉說道:「妳說妳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也都見過,就只沒見過妳這個有頭有臉大管事的奶奶!」鳳姐見晴雯說話鋒利尖酸,心中甚喜,卻礙著刑夫人的臉,忙喝住晴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氣,剛要還言,鳳姐道:「媽媽,妳也不必和她一般見識,妳且細細搜妳的,咱們還要到各處走走呢。再遲了,走了風,我可擔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這口氣,細細的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鳳姐道:「妳可細細的查。這一番查不出來,難回話的。」眾人都道:「盡都細翻了,沒有什麼差錯東西,雖有幾樣男人的物件,都是小孩子的東西,想是寶玉的舊物,沒甚關係的。」鳳姐聽了,笑道:「既如此,咱們就走,再瞧別處去。」說著,一逕出來,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只抄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裡,斷乎抄檢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的?」鳳姐點頭道:「我也這樣說呢。」一頭說,一頭到了瀟湘館內。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9:16

黛玉已睡了,忽報這些人來,不知為甚事,才要起來。只見鳳姐走進來,忙按住她不叫起來,只說:「睡著罷,我們就走的。」這邊且說些閑話。那王善保家的帶了眾人,到了丫頭們的房中,也一一開箱倒籠,抄檢了一番。因從紫鵑房中抄出兩副寶玉往常換下來的寄名符兒,一副束帶上的帔帶,兩個荷包並扇套,套內有扇子,打開看時,皆是寶玉往日手內曾拿過的。王善保家的自為得了意,遂忙請鳳姐過來驗視,又說:「這些東西,從哪裡來的?」鳳姐笑道:「寶玉和她們從小兒在一處混了這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況且這符兒和扇子,都是老太太和太太常見的。媽媽不信,咱們只管拿了去。」王家的忙笑道:「二奶奶既知道就是了。」鳳姐道:「這也不算什麼稀罕事,撂下往別處去是正經。」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家裡的賬也算不清!要問這一個,連我也忘了哪年月日有的了。」

這裡鳳姐和王善保家的又到探春院內。誰知早已有人報與探春了。探春也就猜著必有原故,所以引出這等醜態來,遂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一時,眾人來了,探春故意問:「何事?」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查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呢,倒是洗淨她們的好法子。」探春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她們所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便命丫頭們把箱櫃一齊打開,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鳳姐陪笑道:「我不過是奉了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了我。」因命丫頭們:「快快給姑娘關上。」平兒等先忙著替侍書等關的關,收的收。

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妳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可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裡間收著呢。一針一線,她們也沒得收藏。要搜,只管來搜我的。妳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麼處置,我自去領。妳們別忙,自然連妳們抄的日子有呢!妳們今日早起,不是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地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鳳姐只看著眾媳婦們。周瑞家便道:「既是女孩子的東西全在這裡,奶奶且請到別處去罷,也讓姑娘好安歇。」鳳姐便起身告辭。探春道:「可細細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來,我就不依了。」鳳姐笑道:「既是丫頭的東西都在這裡,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妳果然倒乘!連我的包袱都打開了,還說沒翻?明日敢說我護著丫頭們,不許妳們翻了?妳趁早說明,若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鳳姐知道探春素日與眾不同的,只得陪笑道:「已經連妳的東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問眾人:「妳們也都搜明白了沒有?」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說:「都看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素日雖聞探春的名,她想眾人沒眼色,沒膽量罷了,哪裡一個姑娘家就這樣利害起來?況且又是庶出,她敢怎麼著?自己又仗著是刑夫人的陪房,連王夫人都另眼相看,何況別人?只當是探春認真單惱鳳姐,與她們無干,她便要趁勢作臉,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麼。」鳳姐見她這樣,忙說:「媽媽走罷,別瘋瘋顛顛的──」一語未了,只聽「啪」的一聲,王善保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善保家的問道:「妳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妳又有幾歲年紀,叫妳一聲『媽媽』,妳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在我們跟前逞臉!如今越發不得了!妳索性望我動手動腳的了!妳打量我是同妳們姑娘那麼好性兒,由著妳們欺負,妳就錯了主意了!妳來搜搜東西,我不惱,妳不該拿我取笑兒!」說著,便親自要解鈕子,拉著鳳姐細細的翻,「省得叫妳們奴才來翻我!」

鳳姐、平兒等都忙與探春理裙整襖,口有喝著王善保家的道:「媽媽吃兩口酒,就瘋瘋顛顛的起來。前兒把太太也沖撞了。快出去,別再討沒臉了!」又忙勸探春道:「好姑娘,別生氣。她算什麼,姑娘氣著,倒值多了。」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氣,早一頭碰死了!不然怎麼許奴才來我身上搜賊贓呢?明兒一早,先回過老太太、太太,再過去給大娘陪禮。該怎麼著,我去領!」那王善保家的討了個沒臉,趕忙躲出窗外,只說:「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罷!這個老命還要他做什麼?」探春喝命丫頭:「妳們聽著她說話,還等我和她對嘴去不成?」侍書等聽說,便出去說道:「媽媽!妳知點道理兒,省一句兒罷。妳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妳捨不得去,妳去了,叫誰討主子的好兒,調唆著查考姑娘,磨折我們呢?」鳳姐笑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探春冷笑道:「我們作賊的人,嘴裡都有三言兩語的,就只不會背地裡調唆主子。」平兒忙也陪笑勸解,一面又拉了侍書進來。周瑞家的等人勸了一番。鳳姐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帶著眾人往對過暖香塢來。

彼時李紈猶病在床上,她與惜春是緊鄰,又和探春相近,故順路先到這兩處。因李紈才吃了藥睡著,不好驚動,只到了丫頭們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沒有什麼東西。遂到惜春房中來。

因惜春年少,尚未識事,唬的不知有什麼事故。鳳姐少不得安慰她。誰知竟在入畫箱內尋出一大包銀錁子來,約共三四十個,為查姦情,反得賊贓。又有一副玉帶板子,並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鳳姐也黃了臉,因問:「是哪裡來的?」入畫只得跪下哭訴真情,說:「是珍大爺賞我哥哥的。因我們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著叔叔過日子。我叔叔嬸子,只要喝酒賭錢。我哥哥怕交給他們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煩老媽媽帶進來,叫我收著的。」惜春膽小,見了這個也害怕,說:「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二嫂子要打她,好歹帶出去打罷,我聽不慣的。」

鳳姐笑道:「這話果真呢,倒也可恕,只是不該私自傳遞進來。這個可以傳遞,怕什麼不可傳遞?這倒是傳遞人的不了。若這話不真,倘或是偷來的,妳可就別想活了!」入畫跪哭道:「我不敢撒謊!奶奶只管明日問我們奶奶和大爺去。若說不是賞的,就拿我同我哥哥一起打死也無怨!」鳳姐道:「這個自然要問的。只是真賞的,也有不是。誰許妳私自傳送東西呢?妳且說是誰作接的,我就饒妳。下次萬萬不可。」惜春道:「嫂子別饒她。這裡人多,要不管了她,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麼樣呢。嫂子要依她,我也不依。」鳳姐道:「素日我看她還使得。誰沒一個錯。只這一次,二次再犯,兩罪俱罰。但不知傳遞是誰?」惜春道:「若說傳遞,再無別人,必是後門上的老張媽。她常和這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這些丫頭們也都肯照顧她。」鳳姐聽說,便命人記下,將東西且交給周瑞家的暫且拿著,明日對明再議。

誰知那老張媽原和王善保家有親,近因王善保家的在刑夫人跟前做了心腹人,便把親戚和伴兒們都看不到眼裡去了。後來張家的氣不平,鬥了兩次口,彼此都不說話了。如今王家的聽見是她傳遞的,碰在她的心坎兒上,更兼剛才挨了探春的打,受了侍書的氣,沒處發洩,聽見張家的這事,因攢掇鳳姐道:「這傳東西事關係更大。想來那些東西自然也是傳遞進來的。奶奶,倒不可不問?」鳳姐兒道:「我知道,不用妳說。」於是別了惜春,方往迎春房裡來。

迎春已經睡著了,丫頭們也才要睡,眾人扣門,半日才開。鳳姐吩咐:「不必驚動姑娘。」遂往丫頭們房裡來。因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鳳姐要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她搜檢。先從別人的箱子搜起,皆無別物,及到了司棋的箱中,隨意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說:「也沒有什麼東西。」才要關箱時,周瑞家的道:「這是什麼話?有沒有,總要一樣看看才公道。」說著,便伸手取出一雙男人的綿襪並一雙緞鞋來,又有一個小包袱。打開看時,裡面是一個同心如意並一個字帖兒,一總遞給鳳姐。

鳳姐因理家久了,每每看帖看帳,也頗識得幾個字了。那帖是個如意雙喜箋,上面寫道:『上月妳來家後,父母已察覺了。但姑娘未出閣,尚不能完妳我心願。若園內可以相見,妳可託張媽給一信。若得在園內一見,倒比來家好說話。千萬!千萬!再賜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個,略表我心。千萬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鳳姐看罷,不由得笑將起來。那王善保家的素日並不知道他姑表兄妹有這一段風流故事,見了這鞋襪,心內已有些毛病。又見一紅帖,鳳姐看著笑,她便說道:「必是他們寫的帳不成字,所以奶奶見笑?」鳳姐笑道:「正是!這個帳竟算不過來,妳是司棋的老娘,妳的表弟也該姓王,怎麼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見問的奇怪,只得勉強說道:「司棋的姑媽給了潘家,所以他表弟兄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鳳姐笑道:「這就是了。」因說:「我唸給妳聽聽。」說著,從頭唸了一遍。大家都唬一跳。

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錯兒,不想反拿住了她的外孫女兒,又氣又臊。周瑞家的四人聽見鳳姐兒唸了,都吐舌頭,搖頭兒。周瑞家的道:「王大媽聽見了,這是明明白白,再沒得話說了。這如今怎麼樣呢?」王家的只恨沒地縫可鑽。鳳姐只揪著她,抿著嘴兒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道:「這倒也好。不用她老娘操一點心兒,鴉雀不聞,就給他們弄了個好女婿來了!」周瑞家的笑著湊趣兒。王家的無處煞氣,只好打著自己的臉,罵道:「老不死的娼婦!怎麼造下孽了?說嘴打嘴,現世現報!」眾人見她如此,要笑又不敢笑,也有趁願的,也有心中感動報應不爽的。

鳳姐兒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料此時夜深,且不必盤問,只怕她夜間自尋短志,遂喚兩個婆子監守,帶了人來拿了贓證回來歇息,等待明日料理。誰知夜間下面淋血不止,次日便覺身體十分軟弱起來,掌不住請醫診視。開方立案,說要保重而去。老嬤嬤們拿了方子,回過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悶,遂將司棋之事暫且擱起。

可巧這日尤氏來看鳳姐,坐了一回,又看李紈等,忽見惜春遣人來請,尤氏遂到她房中來。惜春便將昨晚之事細細告訴了,又命將入畫的東西一一要來與尤氏過目,尤氏道:「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只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反成了私鹽了。」因罵入畫:「糊塗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妳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這些姐妹,獨我的丫頭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叫鳳姐帶了她去,又不肯,今日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她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入畫聽說,跪地哀求,百般苦告。尤氏和奶娘也都十分解說:「她不過一時糊塗,下次再不敢的。看她從小伏侍一埸。」

誰知惜春雖年幼,天性孤僻,恁人怎說,只是咬定牙,斷乎不肯留著,更又說道:「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聞得多少議論,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尤氏道:「誰敢議論什麼?又有什麼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有人議論我們,就該問著他才是。」惜春冷笑道:「妳這話問著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尋是非,成個什麼人了?況且古人說的,『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勗助。』何況妳我二人之間?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夠了,以後你們有事,好歹別累我。」尤氏聽了,又氣又好笑,因向地下眾人道:「怪道人人都說四丫頭年輕糊塗,我只不信。妳們聽這些話,無原無故,又沒輕重,真真的叫人寒心!」眾人都勸說道:「姑娘年輕,奶奶自然要吃些虧的。」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這話可不年輕!妳們不看書,不識字,所以都是獃子,倒說我糊塗!」

尤氏道:「妳是狀元,第一個才子!我們糊塗人,不如妳明白!」惜春道:「據妳這話就不明白。狀元難道就沒有糊塗的?可知妳們這些人都是世俗之見,哪裡眼裡識得出真假,心裡分得出好歹來?妳們要看真人,總在最初一步的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尤氏笑道:「好!好!才是才子,這會子又做大和尚,講起參悟來了。」惜春道:「我也不是什麼參悟。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畫一般,沒有什麼大說頭兒!」尤氏道:「可知妳真是個口冷心冷的人。」惜春道:「怎麼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叫你們帶累壞了?」

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只是今日惜春分中,不好發作,忍耐了大半天。今見惜替又說這話,因按捺不住,便問道:「怎麼就帶累了妳?妳的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妳倒越發得了意,只管說這些話。妳是千金小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妳,仔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兒!即刻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惜春道:「妳這一去,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乾淨。」尤氏聽了,越發生氣,但終久她是姑娘,任憑怎麼樣,也不好和她認真拌起嘴來,只得索性忍了這口氣,便也不答言,一徑往前邊去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29:40

第七十五回 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話說尤氏從惜春處賭氣出來,正欲往王夫人處去。跟從的老嬤嬤們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別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幾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什麼機密事。奶奶這一去恐不便。」尤氏聽了道:「昨日聽見你爺說,看見邸報上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家私,調取進京治罪。怎麼又有人來?」老嬤嬤道:「正是呢。才來了幾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麼瞞人的事。」尤氏聽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紈這邊來了。恰好太醫才診了脈去。李紈近日也略覺精爽了些,擁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來說些閑話。因見尤氏進來不似往日和藹,只呆呆的坐著。李紈因問道:「妳過來了這半日,可吃些東西?只怕餓了。」命素雲瞧有什麼新鮮點心揀了來。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妳這一向病著,哪裡有什麼新鮮東西?況且我也不餓。」李紈道:「昨日人家送來的好茶麵子,倒是對碗來妳喝罷。」說畢,便吩咐去對茶。

尤氏出神無語,跟來的丫頭媳婦們因問:「奶奶今日晌午尚未洗臉,這會子趁便可淨一淨好?」尤氏點頭。李紈忙命素雲來取自己妝奩。素雲又將自己胭粉拿來,笑道:「我們奶奶就少這個。奶奶不嫌腌髒,這是我的,能著用些。」李紈道:「我雖沒有,妳就該往姑娘們那裡取去,怎麼公然拿出妳的來。幸而是她,若是別人,豈不惱呢。」尤氏笑道:「這又何妨。」說著,一面洗臉。丫頭只彎腰捧著臉盆。李紈道:「怎麼這樣沒規矩?」丫頭趕著跪下。尤氏笑道:「我們家上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假禮假體面,究竟做出來的事就夠使的了。」李紈聽她如此說,便已知道昨晚的事,因笑道:「妳這話有因,誰做的事夠使的了?」尤氏道:「妳倒問我!妳敢是病著過陰去了?」

一語未了,只見人報:「寶姑娘來了。」李紈忙說快請。時寶釵已走進來。尤氏忙擦臉起身讓坐,因問:「怎麼一個人忽然走進來,別的姐妹都不見?」寶釵道:「正是,我也沒有見她們。只因今日我們奶奶身上不自在,家裡個兩個女人也因時症不起坑,別的靠不得,我今兒要去陪著老人家夜裡做伴。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麼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橫豎進來的。所以來告訢大嫂子一聲。」李紈聽了,只看著尤氏笑,尤氏也看著李紈笑。一時李紈盥洗已畢,大家吃麵茶。

李紈因笑向寶釵道:「既這樣,且打發人去請姨娘的安,問是何病。我也病著,不能親自來瞧。妹妹妳只管去,我且打發人去到妳那裡去看屋子。妳好歹住一兩天,還進來,別叫我落不是。」寶釵笑道:「落什麼不是呢?也是人之常情。妳又不曾賣放了賊。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過去,竟把雲丫頭請了來,妳和她住一兩日,豈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哪裡去了?」寶釵道:「我才打發她們找妳們探丫頭去了,叫她同到這裡來,我也明白告訴她。」

正說著,果然人報:「雲姑娘同三姑娘來了。」大家讓坐已畢,寶釵便說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娘好了還來,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尤氏笑道:「這話又奇了,怎麼攆起親戚來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別人攆,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必要死住著才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雞眼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兒是哪裡來的晦氣?偏都碰著妳們姐妹的氣兒身上了。」探春道:「誰叫妳趁熱灶火來了!」因問:「誰又得罪了妳呢?」因又尋思,道:「鳳丫頭也不犯和妳嘔氣,是誰呢?」尤氏只含糊答應。

探春知她怕事,不敢多言,因笑道:「妳別裝老實了。除了朝廷治罪,沒有砍頭的,妳不必唬得這個樣兒。告訴妳罷:我昨日把王善保的老婆打了,我還頂著徒罪呢。也不過背地裡說些閑話罷咧,難道也還打我一頓不成?」寶釵忙問:「因何又打她?」探春悉把昨夜的事一一都說了。尤氏見探春已經說出來了,便把惜春方才的事也說了一遍。探春道:「這是她向來的脾氣,孤介太過,我們再扭不過她的。」又告訴她們說:「今日一早不見動靜,打聽鳳丫頭又病了,就打發人四下裡打聽王善保家的是怎麼樣。回來告訴說:『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頓打,大太太嗔她多事。』」尤氏、李紈道:「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這種遮人眼目的事,誰不會做,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紈皆默無所答。一時,丫頭們來請用飯,湘雲和寶釵回房打點衣衫,不在話下。

尤氏等辭了李紈,往賈母這邊來。賈母歪在塌上,王夫人正在說甄家因何獲罪,如今抄沒了家產,來京師治罪等語。賈母聽了甚不自在。恰好她姐妹來了,因問:「從哪裡來的?可知鳳姐妯娌兩個病著,今日怎樣?」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賈母點頭嘆道:「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賞月是正經。」王夫人道:「已經預備下了,不知老太太揀哪裡好?只是園裡恐夜晚風涼。」賈母道。「多穿兩件衣服何妨。那裡正是賞月的地方,豈可倒不去的!」

閑話之間,媳婦們抬過飯桌。王夫人、尤氏等過來放箸捧飯。賈母見自己的幾樣菜色已擺完,另有兩個大捧盒內盛了幾色菜,便知是各房孝敬的舊規矩。賈母說:「我吩咐過幾次,絀了罷,妳們都不聽。」王夫人笑道:「不過都是家常東西。我今日吃齋,沒有別的孝順,那些麵筋豆腐,老太太又不甚愛吃,只揀了一樣椒油蓴虀醬菜來。」賈母笑道:「我倒也想這個吃。」鴛鴦聽說,將碟子挪在跟前。寶琴一一的讓了,方歸坐。賈母便命探春來同吃。探春也都讓過了,便和寶琴對面坐下。侍書忙去取了碗箸。鴛鴦又指幾樣菜道:「這兩樣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來,是大老爺孝敬的。這一碗是雞髓筍是外頭老爺送上來的。」一面說,一面就將這碗筍送至桌上。賈母略嘗了兩點,便命人將那幾樣著人都送回去,就說我吃了,以後不必天天送。我想吃什麼,自然著人來要。媳婦們答應著仍送過去,不在話下。

賈母道:「拿稀飯來吃些罷。」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來吃了半碗,便吩咐:「將這粥拿去給鳳姐兒吃去。」又指著這一盤果子:「給環兒、寶玉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妳就來吃了罷。」尤氏答應著。待賈母漱口洗手畢,賈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說閑話行食。尤氏告坐吃飯。賈母又命鴛鴦等來陪吃。賈母見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飯,因問說:「怎麼不盛我的飯?」丫頭們回道:「老太太的飯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鴛鴦道:「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餘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這一二年旱潦不定,莊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幾樣細米更艱難,所以都是可著吃的做。」賈母笑道:「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兒粥來。」眾人都笑起來。鴛鴦一面回頭向門外伺候的媳婦們道:「既這樣,妳們就去把三姑娘的飯拿來添上,也是一樣。」尤氏笑道:「我這個就夠了,也不用去取。」鴛鴦道:「妳夠了,我不會吃的?」媳婦們聽說,方忙著取去了。

一時,王夫人也去用飯。這裡尤氏直陪賈母說話取笑。到起更的時候,賈母說:「妳也過去罷。」尤氏方告辭出來。走至二門外,上了車,眾媳婦放下簾子來,四個小廝拉出來,套上牲口。幾個媳婦帶著小丫頭們先走,過那邊大門口等著去了。這裡送的丫頭也回來了。尤氏在車內,因見自己門口兩邊石獅下,放著四五輛大車,便知是來赴賭之人,遂向小丫頭銀蝶兒道:「妳看,坐車的這些,騎馬的不知還有幾個呢?」說著進府,已到了廳上。賈蓉媳婦帶領眾丫頭媳婦們,也都秉著羊角手罩接出來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著瞧瞧他們賭錢也沒得便,今日倒巧,順便打他們窗戶跟前走過去。」眾媳婦答應著,提燈引路。又有一個悄悄的知會伏侍的小廝們,不許失驚打怪。於是尤氏一行人悄悄來至窗下,只聽裡面稱三讚四,耍笑之音雖多,又兼有恨五罵六,忿恨之聲亦不少。

原來賈珍近因居喪,不得遊玩,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的法子,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幾位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白白的只管亂射,終是無益。不但不能長進,且壞了式樣。必須立個罰約,賭個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樓下箭道內立了鵠子,皆約定每日早飯後來射鵠子。賈珍不好出名,便命賈蓉做局家。這些都是少年,正是鬥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干遊俠紈褲。因此大家議定,每日輪流做晚飯之主。天天宰豬割羊,屠雞戮鴨,好似臨潼鬥寶一般,都要賣弄自己家裡的好廚役好烹調。不到半月工夫,賈政等聽見這般,不知就裡,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誤了,武也當習,況在武廕之屬。」遂也命寶玉、賈環、賈琮、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著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賈珍志不在此,再過幾日,便漸次以歇肩養力為由,或抹骨牌、賭個酒東兒,至此漸次賭錢。如今三四個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賭勝於射了。公然鬥牌擲骰,放頭開局,大賭起來。家下人借此各有些利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局勢。外人皆不知一字。

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頭一個慣喜送錢與人的,見此豈不快樂?那邢德全雖係邢夫人的胞弟,卻居心行事,大不相同。他只知吃酒賭錢、眠花宿柳為樂。手中濫漫使錢,待人無心,因此都喚他「傻大舅」。薛蟠是早已出了名的「獃大爺」。今日二人湊在一處,都愛搶快,便又會了兩家,在外邊坑上搶快。又有幾個在當地下大桌上趕羊。裡間又有些斯文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間伏侍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此是前話。

且說尤氏潛至窗外偷看。其中有兩個陪酒的小么兒,都打扮的粉粧玉琢。今日薛蟠又擲輸了,正沒好氣,幸而後手裡漸漸翻過來了,除了沖賬的,反贏了好些,心中自是興頭起來。賈珍道:「且打住,吃了東西再來。」因問:「那兩處怎麼樣?」此時打天九趕老羊的未清,先擺下一桌,賈珍陪著吃。薛蟠興頭了,便摟了一個小么兒喝酒,又命將酒去敬傻大舅。傻大舅輸家,沒心緒,喝了兩碗,便有些醉意,嗔著陪酒的小么兒只趕贏家不理輸家了,因罵道:「你們這起兔子,真是些沒良心的忘八羔子!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只不過這會子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這麼三六九等兒的了!難道從此以後再沒求著我的事了?」眾人見他帶酒,那些輸家不便言語,只抿著嘴兒笑。

那些贏家忙道:「大舅罵的很是。這小狗攮的們都是這個風俗。」因笑道:「還不給舅太爺斟酒呢!」兩個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著傻大舅的腿,一面撒嬌兒說道:「您老人家別生氣,看著我們兩個小孩子罷。我們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只看一時有錢的就親近。您老人家不信,回來大大的下一注,贏了,白瞧瞧我們兩個是什麼光景兒!」說的眾人都笑了。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過酒來,一面說道:「我要不看著你們兩個素日怪可憐見兒的,我這一腳,把你們的小蛋黃子踢出來。」說著,把腿一抬,兩個孩子趁勢兒爬起來,越發撒嬌撒癡,拿著灑花絹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鐘酒灌在傻大舅嘴裡。

傻大舅哈哈的笑著,一揚脖兒,把一鐘酒都乾了,因擰了那孩子的臉一下兒,笑說道:「我這會子看了,又怪心疼的了!」說著,忽然想起舊事來,乃拍案對賈珍道:「昨日我和令伯母慪氣,你可知道嗎?」賈珍道:「沒聽見。」傻大舅嘆道:「就為錢這件東西!老賢甥,你不知我邢家的底裡,我們老太太去世時,我還小呢,世事不知。她姐妹三個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長。她出閣時,把家私都帶過來了。如今妳二姨兒也出了門子了,她家裡也很艱窘。妳三姨兒尚在家裡,一應用度,都是這裡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就是來要幾個錢,也並不是要賈府裡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夠我花的了,無奈竟不得到手!你們就欺負我沒錢!」賈珍聽見他酒醉,外人聽見不雅,忙用話勸解。

外面尤氏等聽得十分真切,乃向銀蝶兒悄悄說道:「妳聽見了,這是北院大太太的兄弟抱怨她呢。可憐他親兄弟還是這樣,就怨不得這些人了。」還要聽時,正值趕老羊的那些人也歇住了,要吃酒。有一個人問道:「方才是誰得罪了舅太爺?我們竟沒聽明白。且告訴我們,評評理。」邢德全便把那兩個孩子不理的話說了一遍。那人接過來就說:「可惱!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問你:舅太爺不過輸了幾個錢罷咧,並沒有輸了雞巴,怎你們就不理他了?」說著,眾人大笑起來。連邢德全也噴了一地飯,說:「你這個東西,行不動兒就撒村搗怪的!」尤氏在外面聽了這話,悄悄的啐了一口,罵道:「妳聽聽,這一起沒廉恥的小挨刀的!再灌喪了黃湯,還不知噴出什麼新樣兒來的呢!」一面便進去卸粧。

至四更時方散,賈珍往佩鳳房裡去了。次日起來,就有人回:「西瓜月餅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賈珍吩咐佩鳳道:「妳請奶奶看著送罷,我還有別的事呢。」佩鳳答應著去了,回了尤氏,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時,佩鳳來說:「爺問奶奶今兒出門不出門?說咱們是孝家,十五過不得節;今兒晚上倒好,可以大家應個景兒。」尤氏道:「我倒不願出門呢!那邊珠大奶奶又病了,璉二奶奶也躺下了,我再不去,越發沒個人了。」佩鳳道:「爺說,奶奶出門好歹早些回來,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既這麼樣,快些吃了,我好走。」佩鳳道:「爺說早飯在外頭吃,請奶奶自己吃罷。」尤氏問道:「今日外頭有誰?」佩鳳道:「聽見外頭有兩個南京新來的,倒不知是誰?」說畢,吃飯更衣,尤氏等仍過榮府來,至晚方回去。

果然賈珍煮了一口豬,燒了一腔羊,備了一桌菜蔬果品,在匯芳園叢樂堂中,帶領妻子姬妾,先吃過晚飯,然後擺上酒,開懷作樂賞月。將一更時分,真是風清月朗,銀河微隱。賈珍因命佩鳳等四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飲了一回,賈珍有了幾分酒,高興起來,便命取了一隻紫竹簫來,命佩鳳吹簫,文花唱曲,喉清韻雅,真令人心動神移。唱罷,復又行令。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嘆之聲。大家明明聽見,都毛骨悚然。賈珍忙厲聲喝道:「誰在那裡?」連問幾聲,並無人答應。尤氏道:「必是牆外邊家裡人,也未可知。」賈珍道:「胡說!這牆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一語未了,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格扇開閉之聲,只覺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悽慘起來。看那月色時,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眾人都覺毛髮倒豎。賈珍酒已嚇醒了一半,只比別人拿得住些,心下也十分警畏,便大沒興頭,勉強又坐了一會,也就歸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來,乃是十五日,帶領眾子侄開了祠堂行朔望之禮。細看祠內,都仍照舊好好的,並無怪異之跡。賈珍自為醉後自怪,也不提此事。禮畢,仍舊閉上門,看著鎖禁起來。

賈珍夫妻至晚飯後方過榮府來。只見賈赦、賈政都在賈母房裡坐著說閑話兒,與賈母取笑呢,賈璉、寶玉、賈環、賈蘭皆在底下侍立。賈珍來了,都一一見過,說了兩句話後,賈母命賈珍在挨門小机上坐了。賈母笑問道:「這兩日,你寶兄弟的箭如何?」賈珍忙起身笑道:「大長進了,不但樣式好,而且弓也長了一個勁。」賈母道:「這也夠了,且別貪力,仔細努傷著。」賈珍答應了幾個是。賈母又道:「你昨日送來的月餅好;西瓜看著倒好,打開卻不怎麼樣。」賈珍陪笑道:「月餅是新來的一個專做餑餑的廚子,我試了試,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來的。西瓜往年都還可以,不知怎麼今年就不好了。」賈政道:「大約今年雨水太勤之過。」賈母笑道:「此時月已上來了,咱們且去上香。」說著,便起身扶著寶玉的肩,帶領眾人齊往園中來。

當下園子正門俱已大開,吊著羊角燈。嘉廕堂前月台上,焚著斗香秉著燭,陳設著瓜果月餅等物。邢夫人等皆在裡面久候。真是月明燈彩,人氣香煙,晶豔氤氳,不可名狀。地上舖著拜毯錦褥。賈母盥手上香,拜畢,於是大家皆拜過。賈母便說:「賞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大花廳去。眾人聽說,就忙著在那裡舖設,賈母且在嘉廕堂中吃茶少歇,說些閑話。

一時人回:「都齊備了。」賈母方扶著人上山來。王夫人等皆回說:「恐石上苔滑,還是坐椅子上去好。」賈母道:「天天打掃,況且極平穩的寬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也好。」於是賈政、賈赦兩人在前引導,又是兩個老婆子秉著兩把羊角手罩,鴛鴦、琥珀、尤氏等貼身攙扶,邢夫人等在後圍隨,從下逶迤不過百餘步,到了主山峰脊上,便是這座敝廳。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莊。廳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圍屏隔做兩間。凡桌椅形式都是圓的,特取團圓之意。上面居中,賈母坐下。左邊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邊賈政,寶玉、賈環、賈蘭團團圍坐,只坐了半桌,下面還有半邊餘空。賈母笑道:「往常倒不覺人少,今日看來,究竟咱們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麼。想當年過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個,何等熱鬧!今日哪有那些人?如今叫女孩們來坐那邊罷。」於是令人向圍屏後邢夫人等席上,將迎、探、惜春三個叫過來。賈璉、寶玉等一齊出坐,先盡她姐妹坐了,然後再下依次坐定。

賈母便命折一枝桂花來,命個媳婦在屏後擊鼓傳花,若花在手中,飲酒一杯,罰說笑話一個。於是先從賈母起,次賈赦一一接過。鼓傳兩轉,恰好都在賈政手中住了,只得飲了酒,眾姐妹兄弟,都悄悄的你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裡想著:倒要聽是何笑話兒。賈政見賈母歡喜,只得承歡。方欲說時,賈母又笑道:「要說得不笑了,還要罰。」賈政笑道:「只得一個,若不說笑了,也只好願罰。」賈母道:「你就說這一個。」

賈政因說道:「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只說了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從沒聽賈政說過,所以才笑。賈母笑道:「這必是好的。」賈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先吃一杯。」賈母笑道:「使得。」賈赦連忙捧杯賈政執壺,安放在賈母面前,賈母飲了一口,賈赦、賈政退回本位。於是賈政又說:「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天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遇見了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家裡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著了。第二日醒了,後悔不及,只得來家陪罪,她老婆正在洗腳,說:『既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這男人只得給她舔舔,未免噁心要吐。她老婆便惱了,要打,說:『你這樣輕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並不是奶奶的腳骯髒,只因昨兒喝多了黃酒,又吃了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說得賈母和眾人都笑了。賈政忙又斟了一杯酒送與賈母。賈母笑道:「既這樣,快叫人取燒酒來,別叫你們有媳婦的人受累。」眾人又都笑起來,只賈璉、寶玉不敢大笑。

於是又擊鼓,從賈政傳起,可巧到寶玉鼓止。寶玉因賈政在座,早已踧踖不安,遍又在他手上,因想:「說笑話,倘或說不好了又說沒口才;說好了,又說正經的不會,只慣貧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說。」乃起身告辭道:「我不能說,求限別的罷。」賈政道:「既這樣,限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詩,若好便賞你;若不好仔細明日。」賈母忙道:「好好的行令,怎麼又作詩?」賈政陪笑道:「他能的。」賈母聽說:「既這樣快作。命人取紙筆來。」賈政道:「只不許用這些「冰」「玉」「晶」「銀」「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樣。要另出主見,試試你這幾年的心思。」寶玉聽了碰在自己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紙上寫了,呈與賈政看。賈政看了,點頭不語。賈母見這樣,知無甚不好,便問:「怎麼樣?」賈政因欲賈母喜歡,便說:「難為他只是不肯唸書,到底詞句不雅。」賈母道:「這就罷了。他能多大?定要他作才子不成。這就該獎賞他,以後越上心了。」賈政道:「正是。」因回頭命個老婆子出去,「吩咐小廝們,把我海南帶來的扇子取兩把來給寶玉。」寶玉磕了一個頭,仍復歸座行令。

當下賈蘭見獎勵寶玉,他便出席,也作一首,呈與賈政看,賈政看了,更覺歡喜。遂並唸與賈母聽時,賈母也覺十分歡喜,也忙令賈政賞他。於是大家歸坐,復行起令來。這次賈赦手內住了,只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成,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這婆子原不知道脈理,只說是心火,一針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就死了,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遠著呢,怎麼就好了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道天下做父母的,偏心的多著呢!』」眾人聽說,也都笑了,賈母只得吃了半盞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婆子針一針就好了。」賈赦聽說,知自己失言冒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著與賈母把盞,以別言解釋。

賈母亦不好再提,且行令。不料這次花卻在賈環手裡。賈環近日讀書稍進,亦好外務。今見寶玉作詩受獎,他便技癢,只當著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要紙筆,立就一絕,呈與賈政,賈政看了,亦覺罕異,只是詞句中終帶著不愛讀書之意,遂不悅道:「可見是弟兄了,發言吐意,總屬邪派。古人中雖有『二難』,你兩個也可以稱二難了。就只不是那一個難字,卻是作『難以教訓』『難』字解才好。哥哥公然以『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說得眾人都笑了。

賈赦道:「拿詩來我瞧瞧。」便連聲讚好,說:「這詩據我看來,甚是有氣骨。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必寒窗螢火,只要讀些書,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兒的。何必多費了功夫,反弄出書獃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這侯門的氣概!」因回頭命人去取自己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著賈環的腦袋笑道:「以後這樣作去,這世襲的前程竟跑不了你襲的呢。」賈政聽說,忙勸道:「不過他胡謅如此,哪裡就論到後事了?」說著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回令。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自然外頭還有相公們候著,也不可輕忽了他們。況且二更多了,你們散了,再讓姑娘們多樂一會子,好歇著了。」賈赦等聽了,方止令起身。大家又公進了一杯酒,才帶著子侄們出去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0:02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淒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

話說賈赦、賈政帶領賈珍等散去不題。

且說賈母這裡命將圍屏撤去,兩席併作一席。眾媳婦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陳設一番。賈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入坐,團團圍繞。賈母看時,寶釵姐妹二人不在座內,知她家圓月去了,且李紈、鳳姐二人又病,少了這四個人,便覺冷清了好些。賈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爺們不在家,咱們都是請姨太太來,大家賞月,卻十分熱鬧。忽一時想起你老爺來,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兒女不能一處,也都沒興。及至今年你老爺來了,正該大家團圓取樂,又不便請她們娘兒們來說說笑笑。況且她們今年又添了兩口人,也難撂下他們跑到這裡來。偏又把鳳丫頭病了,有她一人來說說笑笑,還抵得十個人的空兒。可見天下事總難十全。」說畢,不覺長嘆一聲,遂命拿大杯來斟熱酒。

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團圓,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兒們雖多,終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齊全的好。」賈母笑道:「正是為此,所以我才高興拿大杯來吃酒。妳們也換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換上大杯來。因夜深體乏,且不能勝酒,未免都有些倦意,無奈賈母興猶未闌,只得陪飲。賈母又命將毬氈鋪於階上,命將月餅西瓜果品等類都叫搬下去,令丫頭媳婦們也都團團圍坐賞月。賈母因見月至中天,比先越發精彩可愛,因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因命人將十番上女子傳來。賈母道:「音樂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說畢,剛才去吹時,只見跟邢夫人的媳婦走來向邢夫人前說了兩句話。賈母便問:「說什麼事﹖」邢夫人便回說:「方才大老爺出去,被石頭絆了一下,歪了腿。」賈母聽說,忙命兩個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辭起身。

賈母便又說:「珍哥媳婦也趁著便就家去罷,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賈母笑道:「使不得。你們小夫妻家,今夜要團圓團圓,如何為我耽擱了。」尤氏紅了臉,笑道:「老祖宗說的我們太不堪了。我們雖然年輕,已經是二十來年的夫妻,也奔四十歲的人了。況且孝服未滿,陪著老太太玩一夜是正理。」賈母聽說,笑道:「這話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滿。可憐你公公已死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該罰我一大杯。既這樣,妳就別送,竟陪著我罷了。叫蓉兒媳婦送去,就順便回去罷。」尤氏說給賈蓉媳婦答應著,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門,各自上車回去。不在話下。

這裡賈母仍帶眾人賞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換暖酒來。正說著閑話,猛不防只聽那壁廂桂花樹下,嗚咽悠揚,吹出笛聲來。趁著這明月清風,天空地靜,真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皆肅然危坐,默默相賞。聽約兩盞茶時,方才止住,大家稱讚不已。於是遂又斟上暖酒來。賈母笑道:「果然可聽麼?」眾人笑道:「實在好聽。我們也想不到這樣,須得老太太帶領著,我們也得開些心兒。」賈母道:「這還不大好,須得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說著,便將自己吃的一個內造瓜仁油松穰月餅,又命斟一大杯熱酒,送給譜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細細的吹一套來。媳婦們答應了,方送去。

只見方才瞧賈赦的兩個婆子回來了,說:「瞧了右腳面上白腫了些,如今調服了藥,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關係。」賈母點頭嘆道:「我也太操心。打緊說我偏心,我反這樣。」說著只見鴛鴦拿了巾兜與大斗篷來,說:「夜深了,恐露水下了,風吹了頭,坐坐也該歇了。」賈母道:「偏今兒高興,妳又來催。難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來。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著又飲,說些笑話。

只聽桂花陰裡,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淒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落下淚來。眾人彼此不禁傷感,忙轉身陪笑說語解釋。又命換酒止笛。尤氏笑道:「我也就學一個笑話,說與老太太解悶兒。」賈母勉強笑道:「這樣更好,快說來我聽。」尤氏乃說道:「一家子養了四個兒子:大兒子只一個眼睛,二兒子只一個耳朵,三兒子只一個鼻子眼,四兒子倒都齊全,偏又是個啞吧。」正說到這裡,只見賈母已朦朧雙眼,似有睡去之態。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輕輕叫請。賈母睜眼笑道:「我不困,白閉閉眼養神。你們只管說,我聽著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深了,風露也大,請老太太安歇罷。明日再賞,十六月色也好。」賈母道:「什麼時候?」王夫人笑道:「已交四更,她們姐妹們熬不過,都去睡了。」賈母聽說,細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賈母笑道:「也罷。妳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頭可憐,尚還等著。妳也去罷,我們散了。」說著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坐竹椅小轎,兩個婆子搭起,眾人圍隨出園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眾媳婦收拾杯盤,卻少了個細茶杯,各處尋覓不見,又問眾人:「必是失手打了。撂在哪裡?告訴我,拿了磁瓦去交,好作證見,不然又說偷起來了。」眾人都說:「沒有打碎,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妳細想想,或問問她們去。」一語提醒了那媳婦,因笑道:「是了,那一會兒記得是翠縷拿著的。我去問她。」說著便去找時,剛下了甬路,就遇見了紫鵑和翠縷來了。翠縷便問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們姑娘哪裡去了﹖」這媳婦道:「我來問一個茶鐘往哪裡去了,妳倒問我要姑娘。」翠縷笑道:「我因倒茶給姑娘喝來著,展眼回頭就連姑娘也沒了。」那媳婦道:「太太才說都睡覺去了。妳不知哪裡玩去了,還不知道呢。」翠縷向紫鵑道:「斷乎沒有悄悄兒睡去的,只怕在哪裡走了一走。如今老太太走了,趕過前邊送去,也未可知,我們且往前邊找找去。有了姑娘,自然妳的茶鐘也有了。妳明日一早再找罷,有什麼忙的。」媳婦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兒就和妳要罷。」說畢回去查收傢伙。這裡紫鵑和翠縷便往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原來黛玉和湘雲二人並未去睡。只因黛玉見賈府中許多人賞月,賈母猶嘆人少,又提寶釵姐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賞月,不覺對景感懷,自去俯欄垂淚。寶玉近因晴雯病勢甚重,諸務無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惱著,無心遊玩。雖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湘雲一人寬慰她,因說:「妳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妳一樣,我就不似妳這樣心窄。何況妳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可恨寶姐姐、琴妹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扔下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妳可知宋太祖說的好:『臥榻之側,豈許他人酣睡。』他們不來,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

黛玉見她這般勸慰,也不肯負她的豪興,因笑道:「妳看這裡這等人聲嘈雜,有何詩興。」湘雲笑道:「這山上賞月雖好,終不及近水賞月更妙。妳知道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裡近水一個所在就是凹晶館。可知當日蓋這園子就有學問。這山之高處,就叫凸碧;山之低窪近水處,就叫作凹晶。這凸凹二字,歷來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軒館之名,更覺新鮮,不落窠臼。可知這兩處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設此處。有愛那山高月小的,便往這裡來;有愛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裡去。只是這兩個字俗念作窪拱二音,便說俗了,不大見用,只陸放翁用了一個凹字,說『古硯微凹聚墨多』,還有人批他俗,豈不可笑。」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賦》、東方朔《神異經》,以至《畫記》上云張僧繇畫一乘寺的故事,不可勝舉。只是今人不知,誤作俗字用了。實和妳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因那年試寶玉,寶玉擬了未妥,我們擬寫出來,送給大姐姐瞧了。她又帶出來,命給舅舅瞧過,所以都用了。如今咱們就往凹晶館去。」

說著,二人同下山坡,只一轉彎就是。池沿上一帶竹欄相接,直通著那邊藕香榭的路徑。因這幾間就在此山懷抱之中,乃凸碧山莊之退居,因窪而近水,故言其額曰〈凹晶溪館〉。因此處房宇不多,且又矮小,故只有兩個老婆子上夜。因知在凸碧山莊賞月,與她們無干,早已熄燈睡了。黛玉、湘雲見熄了燈,都笑道:「倒是她們睡了好。咱們就在這捲棚底下賞這這水月,如何?」二人遂在兩個竹墩上坐下。

只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月影,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疊紋,真令人神清氣淨。湘雲笑道:「怎麼得這會子上船吃酒才好。要是在我家裡,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說的,事若求全何所樂。據我說,這也罷了,何必偏要坐船。」湘雲笑道:「得隴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說的不錯,說貧窮之家自為富貴之家事事趁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遂心,他們不肯信的,必得親歷其境,他方知覺了。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卻也忝在富貴之鄉,只妳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妳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況妳我旅居客寄之人哉!」湘雲聽說,恐怕黛玉又傷感起來,忙道:「休說這些閑話,咱們且聯詩。」

正說間,只聽笛韻悠揚起來。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興,這笛子吹的有趣,到是助咱們的興趣了。咱兩個都愛五言,就還是五言排律罷。」湘雲道:「什麼韻?」黛玉笑道:「咱們數這個欄杆的直棍,這頭到那頭為止。它是第幾根就是第幾韻。」湘雲笑道:「這倒別致。」於是二人起身,便從頭數至盡頭,止得十三根。湘雲道:「偏又是『十三元』了。這個韻可用的少,作排律只怕牽強不能押韻呢。少不得妳先起一句罷了。」黛玉笑道:「倒要試試咱們誰強誰弱,只是沒有紙筆記。」湘雲道:「明兒再寫。只怕這一點聰明還有。」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現成的俗語罷。」因唸道:「三五中秋夕。」

湘雲想了一想,道:「清遊擬上元。撒天箕斗燦。」
黛玉笑道:「匝地管弦繁。幾處狂飛盞?」

湘雲笑道:「這一句幾處狂飛盞有些意思。這倒要對的好呢。」想了一想,笑道:「誰家不啟軒。輕寒風翦翦。」

黛玉道:「好對!比我的卻好。只是底下這句又說俗話了,就該加勁說了去才是。」湘雲道:「詩多韻險,也要鋪陳些才是。縱有好的,且留在後頭。」黛玉笑道:「到後頭沒有好的,我看妳羞不羞。」因聯道:「良夜景暄暄。爭餅嘲黃髮。」

湘雲笑道:「這句不好,杜撰,用俗事來難我了。」黛玉笑道:「我說妳不曾見過書呢。吃餅是舊典,唐書唐志妳看了來再說。」湘雲笑道:「這也難不倒我,我也有了。」因聯道:「分瓜笑綠媛。香新榮玉桂。」

黛玉笑道:「分瓜可是實實的妳杜撰了。」湘雲笑道:「明日咱們對查了出來,大家看看,這會子別耽擱工夫。」黛玉笑道:「雖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著又用『玉桂』『金蘭』等字樣來塞責。」因聯道:「色健茂金萱。蠟燭輝瓊宴。」

湘雲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妳,省了多少力。這樣現成的韻被妳得了,只是不犯著替他們頌聖去。況且下句妳也是塞責了。」黛玉笑道:「妳不說玉桂,我難道強對個金萱麼?再也要鋪陳些富麗,方是即景之實事。」湘雲只得又聯道:「觥籌亂綺園。分曹尊一令。」

黛玉笑道:「下句好,只是難對些。」因想了一想,聯道:「射覆聽三宣。骰彩紅成點。」

湘雲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下句又說上骰子。」少不得聯道:「傳花鼓濫喧。晴光搖院宇。」

黛玉笑道:「對的卻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風月來塞責。」湘雲道:「究竟沒說到月上,也要點綴點綴,方不落題。」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因聯道:「素彩接乾坤。賞罰無賓主。」

湘雲道:「又說他們做什麼,不如說咱們。」因聯道:「吟詩序仲昆。構思時倚檻。」

黛玉道:「這可以入上妳我了。」因聯道:「擬句或依門。酒盡情猶在。」

湘雲說道:「是時侯了。」乃聯道:「更殘樂已諼。漸聞語笑寂。」

黛玉說道:「這時侯可知一步難似一步了。」因聯道:「空剩雪霜痕。階露團朝菌。」

湘雲笑道:「這一句怎麼押韻,讓我想想。」因起身負手,想了一想,笑道:「夠了,幸而想出一個字來,幾乎敗了。」因聯道:「庭煙斂夕棔。秋湍瀉石髓。」

黛玉聽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說:「這促狹鬼,果然留下好的。這會子才說『棔』字,虧妳想得出。」湘雲道:「幸而昨日看歷朝文選見了這個字,我不知是何樹,因要查一查。寶姐姐說不用查,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開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錯。看來寶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時更恰,也還罷了。只是秋湍一句虧妳好想。只這一句,別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來對一句,只是再不能似這一句了。」仔細想了一想,道:「風葉聚雲根。寶婺情孤潔。」

湘雲道:「這對的也還好。只是下一句妳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單用寶婺來塞責。」因聯道:「銀蟾氣吐吞。藥經靈兔搗。」

黛玉不語點頭,半日隨唸道:「人向廣寒奔。犯斗邀牛女。」

湘雲也望月點首,聯道:「乘槎待帝孫。虛盈輪莫定。」

黛玉笑道:「又用比興了。」因聯道:「晦朔魄空存。壺漏聲將涸。」

湘雲方欲聯時,黛玉指池中黑影與湘雲看道:「妳看那河裡怎麼像個人在黑影裡去了,敢是個鬼罷?」湘雲笑道:「可是又見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聽打得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蕩散復聚者幾次。只聽那黑影裡嘎的一聲,卻飛起一個白鶴來,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來是牠,猛然想不到,反嚇了一跳。」湘雲笑道:「這個鶴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聯道:「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

黛玉聽了,又叫好,又跺足,說:「了不得了,這鶴真是助她的了!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對什麼才好?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湘雲笑道:「大家細想就有了,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她,半日,猛然笑道:「妳不必說嘴,我也有了,妳聽聽。」因對道:「冷月葬花魂。」

湘雲拍手讚道:「果然好極!非此不能對。好個葬花魂!」因又嘆道:「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妳現病著,不該作此過於淒清奇譎之語。」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壓倒妳。下句竟還未得,只為用功在這一句了。」

一語未了,只見欄外山石後轉出一個人來,笑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細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妙玉。二人皆詫異,因問:「妳如何到了這裡?」妙玉笑道:「我聽見妳們大家賞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順腳走到這裡,忽聽見妳兩個聯詩,更覺清雅異常,故此聽住了。只是方才我聽見這一首中,有幾句雖好,只是過於頹敗凄楚。此亦關人之氣數,所以我出來止住妳們。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滿園的人想俱已睡熟了,妳兩個的丫頭還不知在哪裡找妳們呢?妳們也不怕冷了?快同我來,到我那裡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誰知道就這個時候了。」

三人遂一同來至櫳翠庵中。只見龕焰猶青,爐香未燼。幾個老嬤嬤也都睡了,只有小丫鬟在蒲團上垂頭打盹。妙玉喚她起來,現去烹茶。忽聽叩門之聲,小丫鬟忙開門看時,卻是紫鵑、翠縷與幾個老嬤嬤來找她姐妹兩個。進來見她們正吃茶,因都笑道:「要我們好找,一個園裡走遍了,連姨太太那裡都找到了。才到那山坡底下小亭裡找時,可巧那裡上夜的正睡醒了。我們問她們,她們說,方才亭外頭棚下兩個人說話,後來又添了一個人,聽見說大家往庵裡去。我們就知道這裡來了。」妙玉忙命小丫鬟引她們到那邊去坐著歇息吃茶。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命她二人唸著,遂從頭寫出來。

黛玉見她今日十分高興,便笑道:「從來沒見妳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政,即請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評。只是這才有了二十二韻。我意思想著妳二位警句已出,再續時,倒恐後力不加。我竟要續貂,又恐有玷。」黛玉從沒見妙玉作過詩,今見她高興如此,忙說:「果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二人皆道極是。妙玉提筆微吟,一揮而就,遞與她二人道:「休要見笑。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凄楚之句,亦無甚礙了。」二人接了看時,只見她續道:

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
空帳懸文鳳,閑屏掩彩鴛。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贔屭朝光透,罘罳曉露屯。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
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徹旦休云倦,烹茶更細論。

後書:《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黛玉、湘雲二人皆讚賞不已,說:「可見咱們天天是捨近求遠。現有這樣詩人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潤色。此時想也快天亮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聽說,便起身告辭,帶領了丫鬟出來。妙玉送至門外,看她們去遠,方掩門進來。不在話下。

這裡翠縷向湘雲道:「大奶奶那裡還有人等著咱們睡去呢!如今還是那裡去好?」湘雲笑道:「妳順路告訴她們,叫她們睡罷。我這一去未免驚動病人,不如鬧林姑娘去罷。」說著,大家走至瀟湘館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進去了,卸妝寬衣,盥漱已畢,方上床安歇。紫鵑放下綃帳,移燈掩門出去。誰知湘雲有擇席之病,雖在枕上,只是睡不著。黛玉又是個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錯過困頭,自然也是睡不著。二人在枕上翻來覆去。黛玉因問道:「怎麼妳還沒睡著?」湘雲微笑道:「我有擇席的病,況且走了困,只好躺躺兒罷。妳怎麼也睡不著?」黛玉嘆道:「我這睡不著也並非一日了,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滿足的。」湘雲道:「妳這病就怪不得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0:41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病已比先減了,雖未大癒,然亦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又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經養榮丸。因用上等人參二兩,王夫人取時,翻尋了半日,只向小匣內尋了幾枝簪挺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鬚末出來。王夫人焦躁道:「用不著偏有,但用著了,再找不著。成日家我叫妳們查一查,都歸攏一處。妳們白不聽,就隨手混撂。妳們不知它的好處,用起來得多少換買來,還不中使呢。」彩雲道:「想是沒了,就只有這個。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些去了。」王夫人道:「沒有的話,妳再細找找。」彩雲只得又去找尋,拿了幾包藥材來,說:「我們不認得這個,請太太自看。除了這個沒有了。」王夫人打開看時,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麼藥,並沒有一枝人參。

因一面遣人去問鳳姐有無,鳳姐來說:「也只有些參膏蘆鬚。雖有幾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裡用呢。」王夫人聽了,只得向邢夫人那裡問去。邢夫人說:「因上次沒了,才往這裡來尋,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沒法,只得親身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所餘的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不等,遂秤了二兩給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與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廝送與醫生家去,又命將那幾包不能辨得的藥也帶了去,命醫生認了,各包記號了來。

一時,周瑞家的又拿進來說:「這幾樣都各包記上名字了。但這一包人參固然是上好的,只是年代太陳。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後,便自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糟朽爛木,也沒有性力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粗細,好歹再換些新的才好。」王夫人聽了,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只好去買二兩來罷。」也無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罷。」因向周瑞家的說:「妳就去說給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一時老太太問,妳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說。」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時,寶釵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頭人參都沒有好的。雖有全枝,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鬚枝,摻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鋪子裡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說了,叫哥哥去託個伙計過去和參行裡要他二兩原枝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到底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妳明白。但只還得妳親自走一趟,才能明白。」於是寶釵去了,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趕晚就有回信,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王夫人自是喜悅,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裡有好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尋去。」說畢長嘆。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王夫人點頭道:「妳這話也是。」

一時寶釵去後,因見無別人在室,遂喚周瑞家的來問:「前日園中搜檢的事情可得個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鳳姐商議停妥,一字不隱,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吃了一驚,想到司棋係迎春丫頭,乃係那邊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邊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幾個嘴巴子,如今她也裝病在家,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她外孫女兒,自己打了嘴,她只好裝個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說。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像咱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併連贓證與那邊太太瞧了,不過打一頓配了人,再指個丫頭來,豈不省事。如今白告訴去,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說既這樣妳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麼呢,豈不倒耽擱了。倘或那丫頭瞅空兒尋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兩三天,都有些偷懶,倘一時不到,豈不倒弄出事來。」

王夫人想了一想,說:「這也倒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周瑞家的聽說,會齊了那邊幾個媳婦,先到迎春房裡,回迎春道:「太太們說了,司棋大了,連日她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賞了她娘配人,今日叫她出去,另挑好的與姑娘使。」說著,便命司棋打點走路。迎春聽了,含淚似有不捨之意,因前夜之事,丫鬟們悄悄說了原故,雖數年之情難捨,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實指望能救,只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見了這般,知不能免,因跪著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麼連一句話也沒有?」周瑞家的說道:「妳還要姑娘留妳不成?便留下,妳也難見園裡的人了。依我們的好話,快快收了這樣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大家體面些。」

迎春手裡拿著一本書正看呢,聽了這話,書也不看,話也不答,只管扭著身子呆呆的坐著。周瑞家的又催道:「這麼的大女孩,自己做的還不知道?把姑娘都帶的不好了,妳還敢緊著纏磨她!」迎春聽了,方含淚道:「妳瞧入畫也是幾年的,怎麼說去就去了。自然不只妳兩個,想這園裡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總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罷。」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兒還有打發的人呢,妳放心罷。」司棋無法,只得含淚給迎春磕頭,和眾人告別,又向迎春耳邊說:「好歹打聽我要受罪,替我說個情兒,就是主僕一場。」迎春亦含淚答應:「放心。」

於是周瑞家的等人帶了司棋出去,又有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與她拿著。走了沒幾步,後頭只見繡橘趕來,一面也擦著淚,一面遞給司棋一個絹包說:「這是姑娘給妳的,主僕一場,如今一旦分離,這個給妳做個念心兒罷。」司棋接了,不覺更哭起來了,又和繡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煩,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姐妹跟前辭一辭,也是我們這幾年相好了一場。」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做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她們素日大樣,如今哪裡有工夫聽她的話,因冷笑道:「我勸妳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妳一個衣胞裡爬出來的,辭她們做什麼,她們看妳的笑聲還看不了呢。妳不過挨一會是一會,難道算了不成!依我說,快走罷。」一面說,一面總不住腳,直帶著往後角門出去。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只得跟著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頭進來,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後面抱著許多東西,料著此去再不能來了。因聞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也因那日加重,細問晴雯,又不說是為何。上日又見入畫已去,今又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一般,因忙攔住問道:「哪裡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昔行為,又恐嘮叨誤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唸書去罷。」寶玉笑道:「好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許少捱時刻,又有什麼道理?我們只知道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司棋見了寶玉,因拉住哭道:「她們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寶玉不禁也傷心,含淚說道:「我不知妳做了什麼大事,晴雯也氣病著,如今妳又要去了。都要去了,這卻怎麼著好。」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妳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要不聽話,我就打得妳了。別想往日有姑娘護著,任妳們作耗。越說著,還不好生走。一個小爺見了面,也拉拉扯扯的,什麼意思!」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她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她們,看走遠了,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塗不解,倒要請問請問。」方欲說時,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妳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刻太太親自來園裡查人呢,只怕還查到這裡來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裡等著,領出她妹子去。」因又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淨些。」

寶玉一聞得王夫人進來親查,便料道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所以後來趁願之話,竟未得見。寶玉及到了怡紅院,只見一群人在那裡,王夫人在屋裡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打炕上拉下來,蓬頭垢面的,兩個女人攙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許把她貼身衣服撂出去,餘者留下,給好的丫頭們穿。又命把這裡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後,王善保家的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因節間有事,故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則為晴雯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裡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起,以至於極小做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言,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做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細看了一看,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她背地裡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妳說的?打量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難道我統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妳們勾引壞了不成!」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著她素日和寶玉的私語,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她家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

又問,「誰是耶律雄奴?」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芳官只得過來。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妳們,妳們又不願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妳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芳官辯道:「並不敢調唆什麼了。」王夫人笑道:「妳還強嘴。我且問妳,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妳連妳乾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因喝命:「喚她乾娘來領去,就賞她外頭找個女婿罷。她的東西一概給她。」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裡,都令其各人乾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乾娘皆感恩趁願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去。王夫人又滿屋裡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併命收的收,捲的捲,著人拿到自己房內去了。因說:「這才乾淨,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妳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並給我仍舊搬出去,才心淨。」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眾人又往別處去閱人。

暫且說不到後文。如今且說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係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唸唸那書,仔細明兒問你。才已發下狠了。」寶玉聽如此說,方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裡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一面想,一面進來,只見襲人在那裡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來。

襲人知他心裡別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勸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她這一家去,倒心淨養幾天。你果然捨不得她,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太太不過偶然聽了別人的閑言,在氣頭上罷了。」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她生的太好了,未免輕狂些。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心裡是不能安靜的,所以很嫌她,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寶玉道:「美人似的,心裡就不安靜麼?你哪裡知道,古來美人安靜的多著呢,這也罷了。咱們私自玩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這可奇怪了。」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你就不管有人沒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你還不覺。」寶玉道:「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單不挑出妳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處,怎麼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妳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她兩個又是妳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什麼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她,還是那年我和妳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做些細活的,未免奪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妳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裡過來的,雖生得比人強些,也沒甚妨礙著誰去處。就是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究竟也不曾得罪妳們。可是妳說的,想是她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個好帶累了。」說畢,復又哭起來。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0:51

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她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了。倒是養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她去是正理。」寶玉冷笑道:「妳不必虛寬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勢頭去要時,知她的病等得等不得?她自幼嬌生慣養的,何嘗受過一日委屈。如今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蘭花送到豬窩裡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裡頭一肚子悶氣。她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她這一去,哪裡還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見一面兩面的了!」說著,越發心痛起來。

襲人笑道:「可是你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說一句妨礙的話,你就說是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她,是該的了。」寶玉道:「不是我妄口咒她,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襲人忙問何兆。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壞事,果然應在她身上。」襲人聽了,又笑起來說道:「我要不說,又掌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怎麼是你讀書的人說的?」寶玉嘆道:「妳們哪裡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東西,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像孔子廟前檜樹,墳前的蓍草,諸葛祠前的柏樹,岳武穆墳前的松樹。這都是堂堂正正大之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它就枯乾了,世治它就茂盛了,幾千百年了,枯了又生的幾次,這不是應兆麼?若是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的相思樹,王昭君塚上的長青草,難道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是應著人生的。」

襲人聽了這篇痴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了。還有一說,她縱好,也越不過我的次序去。就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她。想是我要死了。」寶玉聽說,忙掩她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是,妳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襲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也沒個了局。」寶玉又道:「從此休提起,全當她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我還有一句話要和妳商量,不知妳肯不肯?現在的她的東西,是瞞上不瞞下,悄悄的送還她去。再或有咱們常日積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她養病,也是妳姐妹好了一場。」襲人聽了,笑道:「你太把我們看的忒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把她的衣裳各物打點下了,放在那裡。如今白日裡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她拿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她去。」寶玉聽了,點點頭兒。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寶玉聽了她方才的話,又陪笑撫慰她,怕她寒了心。晚間,果遣宋媽送去。

寶玉將一切人穩住,便獨自得便出了後角門,央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這婆子百般不肯,只說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還吃飯不吃飯!」無奈寶玉死活央告,又許她些錢,那婆子方帶了他去。

卻說這晴雯當日係賴大買的。還有個姑舅哥哥,叫做吳貴,人都叫他貴兒。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她生得伶俐標緻,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故賴大又給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婦。誰知貴兒一味膽小老實,那媳婦卻倒伶俐,又兼有幾分姿色,看著貴兒無能為,便每日家打扮的妖妖調調,兩只眼兒水汪汪的。招惹的賴大家人如蠅逐臭,漸漸做出些風流勾當來。

那時晴雯已在寶玉屋裡,他便央及了晴雯轉求鳳姐,和賴大家的要過來。目今兩口兒就在園子後角門外居住,伺候園中買辦雜差。這晴雯一時被攆出來,住在他家。那媳婦哪裡有心腸照管,吃了飯便自去串門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房內爬著。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膫哨,他獨自掀起布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一領蘆席上,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蓋的。心內不知怎麼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她,悄喚兩聲。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她,強展雙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道:「我只當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

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哪裡?」晴雯道:「那爐臺上就是。」寶玉看時,雖有個黑煤烏嘴的吊子,卻不像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一個碗,不像個茶碗,未到手內,先聞得油膻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用自己的絹子拭了,聞了聞還有些氣味,沒奈何,提起壺來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太不像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哪裡比得咱們的茶呢!」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並無茶味,苦澀不堪,只得遞給晴雯。

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寶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一面想,一面流淚問道:「妳有什麼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晴雯嗚咽道:「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今兒既擔了虛名,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說到這裡,氣往上咽,便說不出來,兩手已經冰涼。寶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著她的手,一只手輕輕的給她捶打著。又不敢大聲的叫,真真萬箭鑽心。

兩三句話時晴雯才哭出來。寶玉拉著她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泣道:「且卸下這個來,等好了再戴上去罷。」又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這一病好了,又損好些。」晴雯拭淚,把那手用力拳回,擱在口邊,狠命一咬,只聽咯吱一聲,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咬下,拉了寶玉的手,將指甲擱在他手裡。又回手扎掙著,連揪帶脫,在被窩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小襖兒脫下,遞給寶玉。不想虛弱透了的人,哪裡禁得這麼抖摟,早喘成一處了。寶玉見她這般,已經會意,連忙解開外衣,將自己的襖兒褪下來,蓋在她身上。卻把這件穿上,不及扣鈕子,只用外頭衣裳掩了。剛繫腰時,只見晴雯睜眼道:「你扶起我來坐坐。」寶玉只得扶她,哪裡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寶玉的襖兒往自己身上拉。寶玉連忙給她披上,拖著胳膊,伸上袖子,輕輕放倒,然後將她的指甲裝在荷包裡。晴雯哭道:「你去罷!這裡骯髒,你哪裡受得?你的身子要緊。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枉擔了虛名!」

一語未了,只見她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又向寶玉道:「你一個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裡來做什麼?看著我年輕長的俊,敢是來調戲我麼?」寶玉聽說,嚇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別大聲的。她伏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她。」那媳婦兒點著頭兒,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說你有情有義兒的。」便一手拉了寶玉進裡間來,笑道:「你要我不叫嚷,這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說著,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寶玉拉在懷中,緊緊的將兩條腿夾住。

寶玉如何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面紅漲,身上亂顫,又羞又愧又怕惱,只說:「好姐姐,別鬧。」那媳婦兒乜斜了眼兒,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在女孩兒們身上做工夫,怎麼今日就反訕起來。」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撒開手,有話咱們慢慢兒的說。外頭有老媽媽聽見,什麼意思呢?」那媳婦哪裡肯放,笑道:「我早進來了,已經叫那老婆子去園門口等著呢。我等什麼兒似的,今兒才等著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來,叫裡頭太太聽見了,我看你怎麼樣?你這麼個人,只這麼大膽子兒。我剛才進來好一會子,在窗下細聽,屋裡只你兩個人,我只道有些個體己話兒。這麼看起來,你們兩個人竟還是各不相擾兒呢。我可不能像她那麼傻。」說著,就要動手。寶玉急的死往外拽。

正鬧著,只聽窗外有人問:「這晴雯姐姐在這裡住呢不是?」那媳婦子也嚇了一跳,連忙放了寶玉。這寶玉已經嚇怔了,聽不出聲音。外邊晴雯聽見她嫂子纏磨寶玉,又急又臊又氣,一陣虛火上攻,早昏暈過去。那媳婦連忙答應著,出來看,不是別人,卻是柳五兒和她母親兩個,抱著一個包袱。柳家的拿著幾吊錢,悄悄的問那媳婦道:「這是裡頭襲姑娘叫拿出來給妳們姑娘的,她在哪屋裡呢?」那媳婦兒笑道:「就是這個屋子,哪裡還有屋子?」那柳家的領著五兒剛進門來,只見一個人影兒往屋裡一閃。

柳家的素知這媳婦子不妥,只打量是她的私人。看見晴雯睡著了,連忙放下,帶著五兒便往外走。誰知五兒眼尖,早已見是寶玉,便問她母親道:「頭裡不是襲人姐姐那裡悄悄兒的找寶二爺呢嗎?」柳家的道:「噯喲,可是忘了。方才老宋媽說見寶二爺出角門來了。門上還有人等著,要關園門呢。」因回頭問那媳婦兒。那媳婦兒自己心虛,便道:「寶二爺哪裡肯到我們這屋裡來?」柳家的聽說,便要走。

這寶玉一則怕關了門,二則怕那媳婦子進來又纏,也顧不得什麼了,連忙掀了簾子出來道:「柳嫂子,妳等等我,一路兒走。」柳家的聽了,倒唬了一大跳,說:「我的爺,你怎麼跑了這裡來了?」那寶玉也不答言,一直飛走。那五兒道:「媽媽,妳快叫住寶二爺不用忙,留神冒冒失失,被人碰見倒不好。況且才出來時,襲人姐姐已經打發人留了門了。」說著,趕忙同她媽來趕寶玉。這裡晴雯的嫂子乾瞅著,把個妙人兒走了。

卻說寶玉跑進角門,才把心放下來,還是突突亂跳。又怕五兒關在外頭,眼巴巴瞅著她母女也進來了。遠遠聽見裡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就關了園門了。寶玉進入園中,且喜無人知道。到了自己房裡,告訴襲人,只說在薛姨媽家去的,也就罷了。一時鋪床,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麼睡?」寶玉道:「不管怎麼睡罷了。」原來這一二年來,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她,越發自要尊重,凡背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昵,較先小時反倒疏遠了。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針線,並寶玉及諸小丫頭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煩瑣,且有吐血之症,故近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膽小,醒了便要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故夜間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事,悉皆委她一人,所以寶玉外床只是晴雯睡著。她今去了,襲人只得將自己鋪蓋搬來,鋪設床外。

寶玉發了一晚上的呆,襲人催他睡下,然後自睡。只聽寶玉在枕上長吁短嘆,覆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後,方漸漸安頓了。襲人方放心,也就蒙睡著。沒半盞茶時,只聽寶玉叫晴雯。襲人忙連聲答應,問:「做什麼?」寶玉因要茶吃。襲人倒了茶來,寶玉乃嘆道:「我近來叫慣了她,卻忘了是妳。」襲人笑道:「她乍來,你也曾睡夢中叫我,以後才改了的。」說著,大家又睡下。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只見晴雯從外走來,仍是往日行景,進來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就走。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襲人還只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襲人笑道:「這是哪裡的話?叫人聽著什麼意思。」寶玉哪裡肯聽?恨不得一時天亮了就遣人去問信。

及至天亮時,就有王夫人房裡小丫頭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話:「即時叫起寶玉,快洗臉換了衣裳來。因今兒有人請老爺賞秋菊,老爺因喜歡他前兒作的詩好,故此要帶了他們去。這都是太太的話,妳們快告訴去,立逼他快來,老爺在上屋裡等他們吃麵茶呢。環哥兒早來了,快快兒的去罷。我去叫蘭哥兒去了。」裡面的婆子聽一句,應一句,一面扣著鈕子,一面開門。襲人聽得叫門,便知有事,一面命人問時,自己已起來了。聽得這話,忙催人來舀了洗臉水,催寶玉起來梳洗,她自去取衣。因思跟賈政出門,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鮮衣服來,只揀那三等成色的來。寶玉此時已無法,只得忙忙前來。

果然賈政在那裡吃茶,十分喜悅。寶玉請了早安,賈環、賈蘭二人也都見過,賈政命坐吃茶,向環、蘭二人道:「寶玉讀書,不及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叫你們作詩,寶玉須隨便助他們兩個。」王夫人自來不曾聽見這等考語,真是意外之喜。

一時他父子去了,方欲過賈母那邊來時,就有芳官等三個乾娘走來,回說:「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出來了,她就瘋了似的,茶飯都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鉸了頭髮做尼姑去。我只當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凶,打罵著也不怕。實在沒法,所以來求太太,或是依她們去做尼姑去,或教導她們一頓,賞給別人做女孩兒去罷。我們沒這福。」王夫人聽了,道:「胡說!哪裡由得她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進去的麼?每人打一頓給她們,看還鬧不鬧!」

當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上供去,皆有各廟內的尼姑來送供尖,因曾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信住下未回,聽得此信,就想拐兩個女孩子去做活使喚。都向王夫人說:「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然說佛門容易難上,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願,原度一切眾生。如今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母,家鄉又遠,她們既經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命苦,入了風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麼樣?所以苦海回頭,立意出家,修修來世,也是她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個善人,起先聽見這話,量係小孩子不遂心的話,將來熬不得清淨,反致獲罪。今聽了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過來知會,明日接迎春家去住兩日,以備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來求說探春等,心緒正煩,哪裡著意在這些小事?既聽此言,便笑答道:「妳兩個既這等說,妳們就帶了做徒弟去如何?」二姑子聽了,唸一聲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老人家的陰功不小。」說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妳們問她去。若果真心,即上來當著我拜了師父去罷。」這三個女人聽了出去,果然將她三人帶來。王夫人問之再三,她三人已立定主意,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她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來取了些東西來賞了她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圓信,各自出家去了。

要知後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1:28

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徵姽嫿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話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後,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見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裡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她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她下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她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再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出去了。一則她們都會戲,口裡沒輕沒重,只會混說,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二則她們唱會子戲,白放了她們,也是應該的。況丫頭們也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幾個來也是一樣。」

賈母聽了點頭道:「這倒是正理,也正想著如此。但晴雯那丫頭我看她甚好,言談針線多不及她,將來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誰知變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怕她命裡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麼不曾經歷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她,我便留心看了去,她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知大體,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襲人的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裡,也算得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她只有死勸的。因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我就悄悄的把她丫頭的月錢止住,我的月分銀子裡批出二兩銀子來給她,不過使她自己知道越發小心效好之意。且沒有明說,一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說耽誤了書;二則寶玉自以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她是沒嘴的葫蘆。既是妳深知,豈有大錯誤的。」王夫人又回今日賈政如何誇獎,如何帶他們逛去,賈母聽了,更加喜悅。

一時只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也來請早安,伺候早飯,又說笑了一回,賈母歇晌。王夫人便喚了鳳姐,問她丸藥可曾配來。鳳姐兒道:「還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見她精神復初,也就信了。因告訴攆逐晴雯等事,又說:「怎麼寶丫頭私自回家去了,妳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調,也不喜歡她。我說給妳大嫂子了,好不好叫她各自去罷。況且蘭小子也大了,用不著奶子了。我因問妳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妳不知道嗎?她說是告訴了她了,不過住兩三日,等妳姨媽好了就進來。姨媽究竟沒甚大病,不過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她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她不成?那孩子心重,親戚們住一場,別得罪了人,反不好了。」鳳姐笑道:「誰可好好的得罪著她?況且她天天在園裡,左不過是她們姐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別是寶玉有嘴無心,從來沒個忌諱,高興了,信嘴胡說也是有的。」鳳姐笑道:「這可是太太過於操心了。若說他出去幹正經事,說正經話去,卻像傻子;若只叫進來,在這些姐妹跟前,以至於大小的丫頭跟前,最有盡讓,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是為著前時搜檢眾丫頭的原故。她自然為信不及園裡的人才搜檢,她又是親戚,現也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又不好去搜檢,恐我們疑她,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迴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

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想了一想,便命人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她疑心,又仍命她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許多大事,所以不便來說。可巧前日媽又不好了,家裡兩個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從今日辭了,好搬東西。」王夫人、鳳姐都笑道:「妳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為是,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不重了,並沒為什麼事要出去。我為的是媽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晚沒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個人。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並家裡一切動用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三則自我在園裡,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圖省路也從那裡走,又沒個人盤查,設若從那裡弄出事來,豈不兩礙。而且我進園裡來住,原不是什麼大事,因前幾年年紀皆小,且家裡沒事,有在外頭的不如進來,姐妹在一處玩笑作針線,都比在外頭一人悶坐著好些。如今彼此都大了,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之事,那園子也太大,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係,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決意辭去,之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省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裡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家當日也是這樣冷落不成。」鳳姐聽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竟是,不必強她了。」王夫人點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妳的便罷了。」

話說之間,只見寶玉等已回來,因說他父親還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們回來了。王夫人忙問:「今日可丟了醜沒有?」寶玉笑道:「不但不丟醜,倒拐了許多東西來。」接著,就有老婆子們從二門上小廝手內接過東西來。王夫人一看時,只見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絛環三個。寶玉說道:「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說著,又向懷中取出一個檀香小護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王夫人又問在席何人、作何詩詞。說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蘭、環前來見過賈母。賈母看了,喜歡不盡,不免又問些話。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答應完了,便說騎馬顛了,骨頭疼。賈母便說:「快回房去換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許睡。」寶玉聽了,便忙進園來。

當下麝月、秋紋已帶了兩個丫頭來等候,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秋紋便將筆墨等物拿著,一同隨寶玉進園來。寶玉滿口裡說好熱,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帶,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夾襖,襖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針線,因嘆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紋將麝月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寶玉在前只裝聽不見,又走了兩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這怎麼好?」麝月道:「大白日裡,還怕什麼?還怕丟了你不成!」因命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再來。寶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們去了就來。兩個人手裡都有東西,倒向擺執事的,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冠袍帶履,成個什麼樣子。」寶玉聽見,正中心懷,便讓她兩個去了。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塊山子石後頭,悄問她二人道:「自我去了,妳襲人姐姐打發人去瞧晴雯姐姐沒有?」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妳糊塗,想必沒有聽真。」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她糊塗。」又向寶玉道:「不但我聽得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來著。」寶玉聽說,忙問:「妳怎麼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她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她,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願受的。所以我拚著挨一頓打,偷著出去瞧了一瞧。誰知她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哪裡去了?』我告訴她了。她嘆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她就笑道:『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個花神,玉皇爺命我去管花兒。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該上任去了,寶玉須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兒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該死的人,閻王勾取了過去,是差些小鬼來拿他的魂兒。若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錢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來請,哪裡捱得時刻呢!』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屋裡留神看時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她咽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

寶玉忙道:「妳不識字,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還有總花神。但她不知是做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問她是管什麼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後也好供養的。她說:『妳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洩了天機。』她就告訴我說,她就是專管芙蓉花的。」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過頭來看著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主管。我就料定她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雖然超生苦海,從此再不能相見了,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意。」想畢忙至屋裡。

正值麝月、秋紋找來,寶玉又自穿戴了,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往前次看望之處來,意謂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咽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就催人立刻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場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他兄嫂自收了,為後日之計。二人將門鎖上,一同送殯去了。寶玉走來撲了一個空。站了半天,別無法兒,只得復身進入園中。及回至房中,甚覺無味,因順路來找黛玉。不在房裡,問其何往,丫鬟們回說:「往寶姑娘那裡去了。」寶玉又至蘅蕪苑中,只見寂靜無人,房內搬出,空空落落,不覺吃一大驚。忽見個老婆子走來,寶玉忙問這是什麼原故。老婆子道:「寶姑娘出去了。這裡交我們看著,還沒搬清楚呢。我們幫著送了些東西去,這也就完了。您老人家請出去罷,讓我們掃掃灰塵,從此您老人家省跑這一處的腿子了。」

寶玉聽了,怔了半天,因看著那院中香藤異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做淒涼了一般,更又添了傷感,默默出來。又見門外一條翠樾埭上半日也無人來往,不似當日各處房中丫鬟不約而來絡繹不絕。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脈脈的流將過去。心下因想:「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寶釵等一處,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也不見回來,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還是找黛玉去,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想畢,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尚未回來。正在不知所之,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了。快走,快走。」寶玉聽了,只得跟了出來。到王夫人屋裡,他父親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寶玉至書房裡。

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們談論尋秋之勝,又說:「臨散時忽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雋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倒是個好題目,大家要作一首輓詞。」眾幕賓聽了,都忙請教是係何等妙事。賈政乃道:「當日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恆王,出鎮青州。這恆王最喜女色,且公餘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令眾美女學習戰攻鬥伐之事。內中有個姓林行四的,姿色既冠,且武藝更精,皆呼為林四娘。恆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為『姽嫿將軍』。」眾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將軍二字,反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也。想這恆王也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了。」賈政笑道:「這話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嘆之事。」眾清客都驚問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賈政道:「誰知次年便有『黃巾』『赤眉』一干流賊餘黨復又烏合,搶掠山左一帶。恆王意為犬羊之輩,不足大舉,因輕騎前剿。不意賊眾詭譎,兩戰不勝,恆王遂被眾賊所戮。於是青州城內文武官員,各各皆謂『王尚不勝,你我何為!』遂將有獻城之舉。林四娘得聞凶報,遂集聚眾女將,發令說道:『妳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報其萬一。今王既殞身國患,我意亦當殞身於下。爾等有願隨者,即時同我前往;不願者,亦早自散去。』眾女將聽她這樣,都一齊說願意。於是林四娘帶領眾人連夜出城,直殺至賊營裡頭。眾賊不防,也被斬殺了幾個首賊。然後大家見是不過幾個女人,料不能濟事,遂回戈倒兵,奮力一陣,把林四娘等一個不曾留下,倒做成了這林四娘的一片忠心之志。後來報至都中,天子百官,無不嘆息。其後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滅,天兵一到,化為烏有,不必深論。只就林四娘一節,眾位聽了,可羨不可羨?」

眾幕友都嘆道:「實在可羨可奇,實是個妙題,原該大家輓一輓才是。」說著,早有人取了筆硯,按賈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幾個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遞與賈政看了。賈政道:「不過如此。他們那裡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著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經奏請各項人等,無論僧尼、乞丐、婦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匯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所以他這原序也送往禮部去了。大家聽了這新聞,所以都要做一首《姽嫿詞》,以志其忠義。」眾人聽了,都又笑道:「這原該如此。只是更可羨者,本朝皆係千古未有之曠典,可謂聖朝無闕事了。」賈政點頭道:「正是。」

說話間,賈環叔侄亦到。賈政命他們看了題目。他兩個雖能詩,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他自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前怕後起來,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甚無趣味。因心裡懷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做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

閑言少述。且說賈政又命他三人各弔一首,誰先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賈環、賈蘭二人近日當著多人皆作過幾首了,膽量愈壯,今看了題目,遂自去思索。一時,賈蘭先有了。賈環生恐落後也就有了。二人皆已錄出,寶玉尚出神。賈政與眾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賈蘭的是一首七言絕句,寫道是:

姽嫿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捐軀自報恆王後,此日青州土亦香。

眾幕賓看了,便皆大讚:「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源,真不誣矣。」賈政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為他。」又看賈環的,是首五言律,寫道是: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
自謂酬王德,詎能復寇仇。誰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

眾人道:「更佳。倒是大幾歲年紀,立意又自不同。」賈政道:「倒還不甚大錯,終不懇切。」眾人道:「這就罷了。三爺才大不多幾歲,在俱未冠之時,如此用心作去,再過幾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麼。」賈政道:「過獎了。只是不肯讀書的過失。」因又問寶玉。眾人道:「二爺細心鏤刻,定又是風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

寶玉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眾人聽了,都站起身來,點頭拍手道:「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時,須度其身量。這題目名曰《姽嫿詞》,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長篇歌行方合體式。或似溫八叉《缶甌歌》,或似李長吉《會稽歌》,或似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盡妙。」賈政聽說,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又向寶玉笑道:「如此,你唸我寫。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誰許你先大言不慚了!」寶玉只得唸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賈政寫了看時,搖頭道:「粗鄙。」一幕賓道:「要這樣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賈政道:「姑存之。」寶玉又道:

遂教美女習騎射。穠歌艷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為自得。

賈政寫出,眾人都道:「只這第三句便古樸老健,極妙。這第四句平敘,也最得體。」賈政道:「休謬加獎譽,且看轉的如何。」寶玉唸道: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裡。

眾人聽了這兩句,便都叫:「妙!好個不見塵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紅燈裡,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寶玉道:

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眾人聽了,更拍手笑道:「益發畫出來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座,見其嬌且聞其香否?不然何體貼至此。」寶玉笑道:「閨閣習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問而可知嬌怯之形的了。」賈政道:「還不快續,這又有你說嘴的了。」寶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唸道:

丁香結子芙蓉絛。

眾人都道:「轉『蕭』韻,更妙,這才流利飄逸。而且這句子也綺靡秀媚的妙。」賈政寫了,看道:「這一句不好。已寫過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這些堆砌貨來搪塞。」寶玉笑道:「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賈政道:「你只顧說這些,但這一句底下如何轉至武事呢?若再多說兩句,豈不蛇足了。」寶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轉煞住,想也使得。」賈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餘而力不足呢。」寶玉聽了,垂頭想了一想,說了一句道:

不繫明珠繫寶刀。

忙問:「這一句可還使得?」眾人拍案叫絕。賈政寫了,看著笑道:「且放著,再續。」寶玉道:「若使得,我便一氣連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塗了,我再想別的意思出來,再另措詞。」賈政聽了,便喝:「多話!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還怕辛苦了不成!」寶玉聽說,只得想了一會,便唸道:

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鮹。

賈政道:「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麼樣?」寶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

眾人道:「好個走字!便見得高低了。且通句轉的也不板。」寶玉又唸道:

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腥風吹折隴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恆王戰死時。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尸。

眾人都道:「妙極,妙極!布置,敘事,詞藻,無不盡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轉奇句。」寶玉又唸道:

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

眾人都道:「鋪敘得委婉。」賈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贅呢。」寶玉乃又唸道:

恆王得意數誰行,姽嫿將軍林四娘,號令秦姬驅趙女,穠桃艷李臨戰場。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勝負自難先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血凝碧。馬踐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鄉隔。
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我為四娘長嘆息,歌成餘意尚徬徨。
唸畢,眾人都大讚不止,又從頭看了一遍。賈政笑道:「雖然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因說:「去罷。」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齊出來,各自回房。

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獨有寶玉一心淒楚,回至園中,猛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後並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古人云:「潢污行潦,蘊藻苹蘩之賤,可以饈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只在心之誠敬而已。然非自作一篇誄文,這一段凄慘酸楚,竟無處可以發洩了。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穀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吃食,於是黃昏人靜之時,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前。先行禮畢,將那誄文即掛於芙蓉枝上,乃泣涕唸曰: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穀、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

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姐妹悉慕點嫻,嫗媼咸仰惠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茞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懷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自蓄辛酸,誰憐夭折!

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匐於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

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腰俱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遣拋孤柩。及聞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豈道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斑斑淚血,撒向西風;梓澤默默餘衷,訴憑冷月。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之有妒。鉗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卿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猶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于旁耶!
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
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鷖以征耶!
問馥郁而飄然兮,紉蘅杜以為佩耶!
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璫耶!
借葳蕤而成壇畸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
文瓟匏以為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雲氣而凝盼兮,彷佛有所覘耶!
俯波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期汗漫而無無際兮,忍捐棄於於塵埃耶!
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
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何為耶!
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
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復奚化耶!
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
來兮止兮,卿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余亦莫睹。
搴煙蘿而為步幛,列菤蒲而森行伍。
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
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
徵嵩嶽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
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
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逋,復氤氳而倏阻。
離合兮煙雲,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
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悵望,泣涕徬徨。
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篔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
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讀畢,遂焚帛奠茗,依依不捨。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聽山石之後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免一驚。那小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裡走出來,她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唬得寶玉也忙看時,究竟是人是鬼,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2:11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龍悔娶河東吼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話說寶玉祭完了晴雯,只聽花影中有人聲,倒唬了一跳。細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滿面含笑,口內說道:「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並傳的了。」寶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答道:「我想著世上這些祭文都過於熟濫了,所以改個新樣,原不過是我一時的玩意兒,誰知又被妳聽見了。有什麼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哪裡?倒要細細一讀。長篇大論,不知說的是什麼,只聽見中間兩句,什麼『紅綃帳裡,公子情深;黃土壟中,女兒命薄。』這一聯意思卻好,只是紅綃帳裡未免俗濫些。放著現成的真事,為什麼不用?」寶玉忙問:「什麼現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們如今都係霞影紗糊的窗格,何不說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寶玉聽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極,好極!到底是妳想得出,說得出。可知天下古今現成的好景妙事盡多,只是我們愚人想不出來罷了。但只一件: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卻是妳在這裡住著還可以,我實不敢當。」說著,又連說不敢。

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如此分晰,也太生疏了。古人異姓陌路,尚然同肥馬輕裘,敝之無憾,何況咱們。」寶玉笑道:「論交之道,不在肥馬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錙銖較量。倒是這唐突閨閣上頭,卻萬萬使不得的。如今我索性將公子女兒改去,竟算是妳誄她的倒妙。況且素日妳又待她甚厚,所以寧可棄此這一篇文,萬不可棄這茜紗新句。莫若改作『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雖於我無涉,我也愜懷。」黛玉笑道:「她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此語。況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鵑死了,我再如此說,還不算遲呢。」寶玉聽了,忙笑道:「這是何苦又咒她。」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並不是我說的。」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

黛玉聽了,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狐疑,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幹正經事罷。剛才太太打發人,叫你說明兒一早過大舅母那邊去呢。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兒那家人來拜允,所以叫你們過去呢。」寶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說話,一面咳嗽起來。寶玉忙道:「這裡風冷,咱們只顧站著,涼著呢可不是玩的,快回去罷。」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兒再見罷。」說著,便自取路去了。寶玉只得悶悶的轉步,忽想起黛玉無人隨伴,忙命小丫頭子跟送回去。

自己到了怡紅院中,果有王夫人打發老嬤嬤來,吩咐他明日一早過賈赦那邊去,與方才黛玉之言相對。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與孫家了。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係軍官出身,乃當日寧榮府中之門生,算來亦係世交。如今孫家只有一人在京,現襲指揮之職,此人名喚孫紹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現在兵部候缺題陞。因未曾娶妻,賈赦見是世交子侄,且人品家當都相稱合,遂擇為東床嬌婿。亦曾回明賈母。賈母心中卻不大願意,但想兒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況且她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因此只說知道了三字,餘不多及。賈政又深惡孫家,雖是世交,當年不過是他祖父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並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倒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只得罷了。

寶玉卻從未會過這孫紹祖一面的,次日只得過去聊以塞責。只聽見說娶親的日子甚近,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見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越發掃興,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聽得說要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嘆道:「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淨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翛然,不過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逞妍鬥色可比。所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悲,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寶玉方才吟罷,忽聞背後有人笑道:「你又發什麼呆呢?」寶玉回頭忙看是誰,原來是香菱。寶玉便轉身笑問道:「我的姐姐,妳這會子跑到這裡來做什麼?許多日子也不進來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說道:「我何曾不要來。如今你哥哥回來了,哪裡比先時自由自在的了。才剛我們奶奶使人找妳鳳姐姐去,竟沒找著,說往園子裡來了。我聽見了這話,我就討了這個差進來找她。遇見她的丫頭,說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誰知又遇見了你。我還要問你,襲人姐姐這幾日可好?怎麼忽然把個晴雯姐姐也沒了,到底是什麼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這地方一時間就空落落的了。」寶玉應之不迭,又讓她同到怡紅院去吃茶。

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著璉二奶奶,說完了正經事再來。」寶玉道:「什麼正經事這般忙?」香菱道:「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緊。」寶玉道:「正是。說的到底是哪一家的?只聽見吵嚷了這半年,今兒又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後兒又議論王家。這些人家的女兒他也不知道造了什麼罪了,叫人家好端端的議論。」香菱道:「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別人家了。」寶玉問道:「定了誰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門時,順路到了個親戚家去。這門親原是老親,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掛名行商,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前日說起來時,你們兩府都也知道的。合京城裡,上至王侯,下至買賣人,都稱他家是『桂花夏家。』」寶玉笑問道:「如何又稱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貴。其餘田地不用說,單有幾十頃地獨種桂花,凡這長安城裡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連宮裡一應陳設盆景亦是他家供奉,因此才有這個渾號。如今太爺也沒了,只有老奶奶帶著一個親生的姑娘過活,也並沒有哥兒兄弟,可惜他竟一門盡絕了後。」寶玉忙道:「咱們也別管他絕後不絕後,只是這姑娘可好?你們大爺怎麼就中意了?」

香菱笑道:「一則是天緣,二來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當年又是通家來往,從小兒都一處廝混過。敘起親是姑舅兄妹,又沒嫌疑。雖離開了這幾年,前兒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沒兒子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的這樣,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見了兒子的還勝。又令他兄妹相見,誰知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裡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當時就一心看準了。連當鋪裡老伙計們一群人,蹧擾了人家三四日,她們還留多住幾日,好容易苦辭才放回家。你哥哥一進門,就咕咕唧唧求我們太太去求親。我們太太原是見過的,且又門當戶對,也就依了。和這裡姨太太、鳳姑娘商議了,打發人去一說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們忙亂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了一個作詩的人了。」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只倒替妳耽心慮後呢。」香菱道:「這是什麼話?我倒不懂了。」寶玉笑道:「這有什麼不懂的?只怕再有個人來,薛大哥就不肯疼妳了。」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麼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

寶玉見她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只得沒精打彩,還入怡紅院來。一夜不曾安穩,睡夢之中猶喚晴雯,或魘魔驚怖,種種不寧。次日便懶進飲食,身體發熱。也因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淒所致,兼以風寒外感,遂致成疾,臥床不起。賈母聽得如此,天天親來看視。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過於逼責了他。心中雖如此,臉上卻不露出。只吩咐眾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兩次帶進醫生來診脈下藥。一月之後,方才漸漸的痊癒。

賈母命好生保養,過百日方許動葷腥油麵等物,方可出門行走。這百日內,連院門前皆不許到,只在房裡玩笑。四五十日後,就把他拘的火星亂迸,哪裡忍耐得住。雖百般設法,無奈賈母、王夫人執意不從,也只得罷了。因此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又聽得薛蟠那裡擺酒唱戲,熱鬧非常,已娶親入門,聞得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寶玉恨不得就過去一見才好。再過些時,又聞得迎春出了閣,寶玉思及當時姐妹們耳鬢廝磨,從今一別,縱得相逢,也必不得似先前那等親熱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淒惶不盡。少不得潛心忍耐,暫同這些丫鬟們廝鬧釋悶,幸免賈政責備逼迫讀書之難。這百日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玩耍出來。如今且不消細說。

且說香菱自那日搶白了寶玉之後,心中自為寶玉有意唐突,從此倒要遠避些他才好。因此,以後連大觀園也不輕易進來了。日日忙亂著,薛蟠娶過親,自為得了護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責任,到底比這樣安靜些。二則又知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心裡盼過門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過來,她便十分殷勤小心服侍。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丘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後塵。只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她母親皆百依百隨,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自己尊若菩薩,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今兒出了閣,自為要做當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灶一氣炮制,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因她家多桂花,她小名就喚做金桂。她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她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她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得另喚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薛蟠本是個憐新棄舊的人,且是有酒膽無飯力的,如今得了這樣一個妻子,正在新鮮興頭上,凡事未免盡讓她些。那夏金桂見是這般形景,便也試著一步緊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氣概都還相平;至兩月之後,便覺薛蟠的氣概漸次的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後,不知要行何事,先與金桂商議,金桂執意不從。薛蟠忍不住便發了幾句話,賭氣自行了。這金桂便氣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湯不進,裝起病來。請醫療治,醫生又說:「氣血相逆,當進寬胸順氣之劑。」薛姨娘恨的罵了薛蟠一頓,說:「如今娶了親,眼前抱兒子了,還是這麼胡鬧。人家鳳凰似的,好容易養了一個女兒,比花朵兒還輕巧,原看得你是個人物,才給你做媳婦。你不說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還是這麼胡鬧,喝了黃湯,折磨人家。這會子花錢吃藥白遭心。」一席話說的薛蟠後悔不迭,反來安慰金桂。

金桂見婆婆如此說,越發得了意,便裝出些張致來,總不理薛蟠。薛蟠沒了主意,惟有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後,才漸漸的哄轉過金桂的心來,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氣概又矮了半截下來。那金桂見丈夫旗纛漸倒,婆婆良善,也就漸漸的持戈試馬。先時不過挾制薛蟠,後來倚嬌作媚,將及薛姨媽,又將至寶釵。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便欲尋隙,苦無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

一日金桂無事,因和香菱閑談,問香菱家鄉父母。香菱皆答忘記,金桂便不悅,說有意欺瞞了她。回問她「香菱」二字是誰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說姑娘通,只這一個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奶奶說不通,奶奶沒和姑娘研究過。說起來我們姑娘的學問,連我們姨老爺常時還誇呢。」

欲知香菱說出何話,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2:54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話說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裡哧哧兩聲,冷笑道:「菱角花開,誰見香來?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哪裡?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花香,就蓮葉、蓮蓬,都是有一般清香的。但它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妳說,這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說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接口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的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的,忙指著香菱的臉說道:「妳可要死!妳怎麼叫起姑娘的名字來?」香菱猛醒了,反不好意思,忙賠笑說:「一時說順了嘴,奶奶別計較。」金桂笑道:「這有什麼,妳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看這個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換一個字,不知妳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說哪裡話?此刻連我一身一體俱屬奶奶,何得換一個名字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得起!奶奶說哪個字好,就用哪一個。」金桂冷笑道:「妳雖說的是,只怕姑娘多心。」香菱笑道:「奶奶原來不知,當日買了我時,原是老太太使喚的,故此姑娘起了這個名字。後來服侍了爺,就與姑娘無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越發不與姑娘相干。況且姑娘又是極明白的人,如何惱得這些呢?」金桂道:「既這樣說,香字竟不如秋字妥當。菱角花皆盛於秋,豈不比香字有來歷些?」香菱笑道:「就依奶奶這樣罷了。」自此以後遂改了秋字。寶釵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隴望蜀的,如今娶了金桂,又見金桂的丫鬟寶蟾有三分姿色,舉止輕浮可愛,便時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她。寶蟾雖亦解事,只是怕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覺察其意,想著:「正要擺佈香菱,無處尋隙,如今他既看上寶蟾,我且捨出寶蟾與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遠了。我再乘他疏遠之時,擺佈了香菱,那時寶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處了。」打定了主意,俟機而發。

這日薛蟠晚間微醺,又命寶蟾倒茶來吃。薛蟠接碗時,故意捏她的手,寶蟾又喬裝躲閃,連忙縮手。兩下失手,「豁啷」一聲,茶碗落地,潑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說寶蟾不好生拿著。寶蟾說:「姑爺不好生接著。」金桂冷笑道:「兩個人的腔調兒都夠使的了。別打量誰是傻子!」薛蟠低頭微笑不語。寶蟾紅了臉出去。一時,安歇之時,金桂便故意的攆薛蟠別處去睡,省得你纔癆餓眼的,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做什麼和我說,別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聽了,伏著酒蓋臉,便趁勢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道:「好姐姐!妳若把寶蟾賞了我,妳要怎麼樣就怎樣。妳要活人腦子,也弄來給妳。」金桂笑道:「這話好不通!你愛誰,說明了,就收在房裡,省得別人看著不雅。我可要什麼呢?」薛蟠得了這話,喜得稱謝不盡。是夜,曲盡夫妻之道,竭力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門,只在家中廝鬧,越發放大了膽。

至午後,金桂故意出去,讓個空兒與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來,寶蟾心裡也知八九了,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誰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在難分之際,便叫丫頭小捨兒過來。原來這丫頭也是金桂在家從小兒使喚的,因她自幼父母雙亡,無人看管,便大家叫她作小捨兒,專管些粗活。金桂如今有意,獨喚她來吩咐道:「妳去告訴秋菱,到我屋裡,將我的絹子取來,不必說我說的。」小捨兒聽了,一逕去尋秋菱,說:「菱姑娘,奶奶的絹子忘記在屋裡了,妳去取了來,送上去,豈不好?」

秋菱正因近日金桂每每的折挫她,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聽了這話,忙往屋裡來取,不防正遇見他二人推就之際,一頭撞了進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通紅,忙轉身迴避不及。薛蟠自為是過了明路的,除了金桂,無人可怕,所以連門也不掩。這會子秋菱撞來,故雖不十分在意,無奈寶蟾素日最是說嘴耍強的,今既遇見了秋菱,便恨無地可入,忙推開薛蟠,一逕跑了,口內還恨怨不迭,說他強姦力逼。薛蟠好容易哄得要上手,卻被秋菱打散,不免一腔的興頭,變作一腔的惡怒,都在秋菱身上。不容分說,趕出來,啐了兩口,罵道:「死娼婦!這會子做什麼來撞尸遊魂?」秋菱料事不好,三步兩步,早已跑了。薛蟠再來找寶蟾,已無蹤跡了。於是只恨的罵秋菱。至晚飯後,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時,不防水略熱了些,燙了腳,便說秋菱有意害他。他赤條精光,趕著秋菱踢打兩下。秋菱雖未受過這些氣,既到了此時,也說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開。

彼時金桂已暗和寶蟾說明,今夜令薛蟠在秋菱房中去成親,命秋菱過來陪著自己先睡。先是秋菱不肯,金桂說她嫌骯髒了,再必是圖安逸,怕夜裡服侍勞動。又罵說:「妳沒見世面的主子,見一個愛一個,把我的丫頭霸佔了去,又不叫妳來,到底是什麼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罷了!」薛蟠聽了這話,又怕鬧黃了寶蟾之事,忙又趕來罵秋菱:「不識抬舉,再不去就打了。」秋菱無奈,只得抱了鋪蓋來,金桂命她在地下鋪著睡,秋菱只得從命。剛睡下,便叫倒茶,一時又要搥腿,如是者,一夜七八次,總不使其安逸穩臥片時。

那薛蟠得了寶蟾,如獲珍寶,一概都置之不顧。恨的金桂暗暗的發狠道:「且叫你樂幾天,等我慢慢的擺弄她,那時可別怨我。」一面隱忍,一面設計擺佈秋菱。

半月光景,忽又裝起病來,只說心痛難忍,四肢不能轉動,療治不效。眾人都說是秋菱氣的。鬧了兩天,忽又從金桂枕頭內抖出紙人來,上面寫著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針釘在心窩並肋肢骨縫等處。於是眾人當作新聞,先報與薛姨媽,薛姨媽先忙手忙腳的;薛蟠自然更亂起來,立刻要拷打眾人。金桂道:「何必冤枉眾人?大約是寶蟾的鎮魔法兒。」薛蟠道:「她這些時並沒多空兒在妳房裡,何苦賴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她還有誰?莫不是我自己害自己不成?雖有別人,如何敢進我屋子呢?」薛蟠道:「秋菱如今是天天跟著妳,她自然知道,先拷問她,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問誰?誰肯認?依我說,竟裝個不知道,大家丟開手罷了。橫豎治死我,也沒什麼要緊,樂得再娶好的。若據良心上說,左不過你三個都嫌我!」一面說著,一面痛哭起來。

薛蟠更被這些話激怒,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一逕搶步,找著秋菱,不容分說,便劈頭劈臉渾身打起來,一口咬定是秋菱所施。秋菱叫屈。薛姨媽跑來禁喝道:「不問明白就打起人來了!這丫頭服侍這幾年,哪一時不小心?她豈肯如今做這沒良心的事!你且問個青紅皂白,再動粗魯。」金桂聽見她婆婆如此說,生怕薛蟠耳軟心活了,便潑聲浪氣大哭起來,說:「這半個多月,把我的寶蟾霸佔了去,不容進我的房,唯有秋菱跟著我睡。我要拷問寶蟾,你又護在頭裡。你這會子又賭氣打她去。治死我,再揀富貴的標緻的娶來就是了,何苦做出這些把戲來?」薛蟠聽了這些話,越發著了急。

薛姨媽聽見金桂句句挾制著兒子,百般惡賴的樣子,十分可恨。無奈兒子偏不硬氣,已是被她挾制軟慣了。如今又勾搭上丫頭,被她說霸佔了去,自己還要佔溫柔讓夫之禮。這魘魔法究竟不知誰做的?正是俗話說的好:「清官難斷家務事。」此時正是公婆難斷床幃事了,因此無法,只得賭氣喝薛蟠說:「不爭氣的孽障,狗也比你體面些!誰知三不知的把陪房的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霸佔了丫頭,什麼臉出去見人?也不知誰使的法子,也不問個清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得新棄舊的東西,白辜負了當日的心,她既不好,你也不許打。我即刻叫人牙子來賣了她,你就心淨了。」說著,又命:「秋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面叫人:「去!快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

薛蟠見母親動了氣,早已低了頭,金桂聽了這話,便隔著窗子,往外哭道:「您老人家只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拉著一個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得下人的不成?怎麼拔去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刺?是誰的釘?但凡都嫌著她,也不肯把我的丫頭也收在房裡了。」薛姨媽聽說,氣的身顫氣咽,說:「這是誰家的規矩?婆婆這裡說話,媳婦隔著窗子拌嘴!虧妳是好人家的女兒!滿嘴裡大呼小喊,說的是什麼!」薛蟠急的跺腳,說:「罷喲,罷喲!看人家聽見笑話!」

金桂意謂一不作二不休,越發喊起來了,說:「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倒怕人笑話了?再不然,留下她,賣了我!誰還不知道薛家有錢,行動拿錢墊人;又有好親戚,挾制著別人!你不趁早施為,還等什麼?嫌我不好,誰叫你們瞎了眼,三求四告的,到我們家做什麼去了?」一面哭喊,一面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說又不好,勸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唉聲嘆氣,抱怨說:「運氣不好!」

當下薛姨媽被寶釵勸進去了,只命人來賣香菱。寶釵笑道:「咱們從來只知買人,並不知賣人之說,媽可是氣糊塗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哥哥嫂嫂嫌她不好,留著我使喚,我正也沒人使呢。」薛姨媽道:「留下她還是惹氣,不如打發了她倒乾淨。」寶釵笑道:「她跟著我也是一樣,橫豎不叫她到前頭去,從此,斷絕了他那裡,也和賣了的一樣。」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不願出去,情願跟著姑娘。薛姨媽只得罷了。自此以後,香菱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自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悲傷,挑燈自嘆。雖然在薛蟠房中幾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並無胎孕。今復加以氣怒傷肝,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乾血之症,日漸嬴瘦,飲食懶進,請醫服藥不效。

那時金桂又吵鬧了數次。薛蟠有時仗著酒膽,挺撞過兩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遞身叫打,這裡持刀欲殺時,便伸脖項。薛蟠也實不能下手,只得亂了一陣罷了。如今已成習慣自然,反使金桂越長威風。又漸次尋趁寶蟾。寶蟾卻比不得香菱,正是個烈火乾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放在腦後。近見金桂又作賤她,她便不肯低讓半點。先是一沖一撞的拌嘴,後來金桂氣急,甚至於罵,再至於打。她雖不敢還手,便也撒潑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無所不鬧。薛蟠一身難以兩顧,惟徘徊觀望,十分鬧得沒法,便出門躲著。

金桂不發作性氣,有時喜歡,便糾眾人來鬥牌擲骰作樂,又生平最喜啃骨頭,每日務要殺雞鴨,將肉賞人吃,只單以油炸的焦骨頭下酒。吃的不耐煩,便肆口海罵,說:「有別的忘八粉頭樂的,我為什麼不樂!」薛家母女,總不去理她,惟暗裡落淚。薛蟠也沒別法,惟悔恨不該娶這「攪家精」,都是一時沒了主意。於是寧榮二府之人,上上下下,無有不知,無有不歎者。

此時寶玉已過百日,出門行走,亦曾來見過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姐妹不差上下,焉得這等情性?真可為奇事。因此,心下納悶。這日與王夫人請安去,又正遇見迎春的奶娘來家請安,說起孫紹祖甚屬不端,姑娘惟有背地裡倘眼淚,只要接了來家,散蕩兩日。王夫人因說:「我正要這兩日接她去,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忘了。前兒寶玉去了,回來也曾說過。明兒是個好日子,就接她去。」正說著,賈母打發人來找寶玉說:「明兒一早往天齊廟還願去。」寶玉如今巴不得各處逛逛,聽見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畢,隨了兩三個老媽媽,坐車出西城門外,天齊廟燒香還願。這廟已於昨日預備停妥的,寶玉天性怯懦,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是以忙忙的焚過紙馬錢糧,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時吃飯畢,眾媽媽和李貴等圍隨寶玉到各處玩耍了一回,寶玉困倦,復回至淨室安歇。眾媽媽生恐他睡著了,便請了當家的王道士來陪他說話。這老道士專在江湖上賣藥,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廟外現掛著招牌,丸散膏藥,色色俱全。亦常在榮寧二府走動熟慣,都給他起了個渾號,叫他做「王一貼」:言他膏藥靈驗,一貼病除。

當下王一貼進來,寶玉正歪在炕上,看見王一貼進來,便笑道:「來的好。我聽見說你極會說笑話兒的,說一個給我們大家聽聽。」王一貼笑道:「正是呢,哥兒別睡,仔細肚子裡麵筋作怪。」說著,滿屋裡的都笑了。寶玉也笑著起身整衣,王一貼命徒兒們:「快沏好茶來。」焙茗道:「我們爺不吃你的茶,坐在這屋裡還嫌膏藥氣息呢。」王一貼笑道:「不當家花拉的,膏藥從不拿進屋裡來的。知道哥兒今日必來,頭三天就把香薰了又薰的。」寶玉道:「可是呢!天天只聽說你的膏藥好,到底治什麼病?」王一貼道:「要問我的膏藥,說來話長,其中底細一言難盡。藥共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配,賓主得宜,溫涼兼用,貴賤殊方。內則調元補氣,開胃口,養榮衛,寧神定魄,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則和血脈,舒筋絡,去死生新,去風散毒,其效如神,貼過便知。」

寶玉道:「我不信一張膏藥就治這些病?我且問你,倒有一種病,可也貼的好麼?」王一貼道:「百病千災無不立效;若不見效,哥兒只管揪鬍子,打我這老臉,拆我這廟,何如?只說出病源來。」寶玉笑道:「你猜,若猜得著,便貼得好了。」王一貼聽了,尋思一回,笑道:「這倒難猜,只怕膏藥有些不靈了。」寶玉命他坐在身邊。王一貼心動,便笑著悄悄的說道:「我可猜著了,想是二爺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藥,可是不是!」話猶未完,焙茗先喝道:「該死!打嘴!」

寶玉猶未解,忙問:「他說什麼?」焙茗道:「信他胡說!」唬得王一貼不等再問,只說:「二爺明說了罷!」寶玉道:「我問你,可有貼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沒有?」王一貼聽了,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寶玉笑道:「這樣還算不得什麼。」王一貼又忙道:「這貼妒的膏藥倒沒經過。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刻見效的。」寶玉道:「什麼湯?怎麼吃法?」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晨吃這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什麼,只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就見效了。」說著,寶玉焙茗都大笑不止,罵:「油嚼的舌頭。」王一貼道:「不過是閑著解午盹罷了,有什麼關係?說笑了你們就值錢。告訴你們:連膏藥也是假的。我有真藥,我還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這裡來混?」正說著,吉時已到,請寶玉出去奠酒,焚化錢糧,散福。功課完畢,寶玉方進城回家。

那時迎春已來家好半日,孫家婆娘媳婦等人已待晚飯,打發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訴委曲,說:「孫紹祖一味好色,好睹,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又說老爺曾收著五千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便指著我的臉說道:『妳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妳准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妳一頓,攆到下房裡睡去!當日有你爺爺在時,希冀上我們的富貴,趕著相與的。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如今壓著我的頭,晚了一輩,不該做了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一行說,一行哭得嗚嗚咽咽,連王夫人並眾姐妹無不落淚。

王夫人只得用言解勸,說:「已是遇見不曉事的人,可怎麼樣呢?想當日你叔叔也曾勸過大老爺,不叫做這門親的;大老爺執意不聽,一心情願。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兒!這也是妳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這麼苦?從小兒沒有娘,幸而過嬸嬸這邊來,過了幾年淨心日子。如今偏又是這麼結果。」王夫人一面勸,一面問她隨意要在那裡安歇。迎春道:「乍乍的離了姐妹們,只是眠思夢想;二則還惦記著我的屋子。還得在園裡住個三天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來還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勸道:「快休亂說。年輕的夫妻們,鬥牙鬥齒,也是泛泛人的常事,何必說這些喪話?」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姐妹們陪伴著解釋。又吩咐寶玉:「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風聲。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這些事,都是你說的。」寶玉唯唯的聽命。

迎春是夕仍在舊館安歇。眾姐妹丫鬟等更加親熱異常。一連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邊去。先辭過賈母及王夫人,然後與眾姐妹分別,各皆悲傷不捨。還是王夫人、薛姨媽等安慰勸釋,方止住了,過那邊去。又在邢夫人處住了兩日,就有孫家的人來接去。迎春雖不願去,無奈孫紹祖之惡,勉強忍情作辭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煩雜,只面情塞責而已。

要知後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3:21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遊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且說迎春歸去之後,邢夫人像沒有這事,倒是王夫人撫養了一場,卻甚實傷感,在房中自己嘆息了一回。只見寶玉走來請安,看見王夫人臉上似有淚痕,也不敢坐,只在旁邊站著。王夫人叫他坐下,寶玉才捱上炕來,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見他呆呆的瞅著,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為什麼這樣呆呆的?」寶玉道:「並不為什麼,只是昨兒聽見二姐姐這種光景,我實在替她受不得。雖不敢告訴老太太,卻這兩夜只是睡不著。我想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哪裡受得這樣的委屈。況且二姐姐是個最懦弱的人,向來不會和人拌嘴,偏偏兒的遇見這樣沒人心的東西,竟一點兒不知道女人的苦處。」說著,幾乎滴下淚來。王夫人道:「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俗語說的,嫁出去的女孩兒潑出去的水,叫我能怎麼樣呢。」

寶玉道:「我昨兒夜裡倒想了一個主意:咱們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還叫她紫菱洲住著,仍舊我們姐妹弟兄們一塊兒吃,一塊兒玩,省得受孫家那混帳行子的氣。等他來接,咱們硬不叫她去。由他接一百回,咱們留一百回,只說是老太太的主意。這個豈不好呢!」王夫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惱,說道:「你又發了呆氣了,混說的是什麼!大凡做了女孩兒,終久是要出門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哪裡顧得,也只好看她自己的命運,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沒法兒。你難道沒聽見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裡個個都像妳大姐姐做娘娘呢。況且妳二姐姐是新媳婦,孫姑爺也還是年輕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新來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別的。過幾年大家摸著脾氣兒,生兒長女以後,那就好了。你斷斷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說起半個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幹你的去罷,別在這裡混說。」說得寶玉也不敢作聲,坐了一回,無精打彩的出來了。憋著一肚子悶氣,無處可洩,走到園中,一徑往瀟湘館來。

剛進了門,便放聲大哭起來。黛玉正在梳洗才畢,見寶玉這個光景,倒嚇了一跳,問:「是怎麼了?和誰慪了氣了?」連問幾聲。寶玉低著頭,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的說不出話來。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著他,一會子問道:「到底是別人和你慪了氣了,還是我得罪了你呢?」寶玉搖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麼著為什麼這麼傷起心來?」寶玉道:「我只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黛玉聽了這話,更覺驚訝,道:「這是什麼話,你真正發了瘋了不成!」寶玉道:「也並不是我發瘋,我告訴妳,妳也不能不傷心。前兒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妳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麼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如今寶姐姐家去了,連香菱也不能過來,二姐姐又出了門子了,幾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弄得這樣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訴老太太接二姐姐回來,誰知太太不依,倒說我呆、混說,我又不敢言語。這不多幾時,妳瞧瞧,園中光景已經大變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怎麼樣了。故此越想不由的人心裡難受起來。」黛玉聽了這番言語,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身子漸漸地退至炕上,一言不發,嘆了口氣,便向裡躺下去了。

紫鵑剛拿進茶來,見他兩個這樣,正在納悶。只見襲人來了,進來看見寶玉,便道:「二爺在這裡呢麼,老太太那裡叫呢。我估量著二爺就是在這裡。」黛玉聽見是襲人,便欠身起來讓坐。黛玉的兩個眼圈兒已經哭的通紅了。寶玉看見道:「妹妹,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些呆話,妳也不用傷心。妳要想我的話時,身子更要保重才好。妳歇歇兒罷,老太太那邊叫我,我看看去就來。」說著,往外走了。襲人悄問黛玉道:「你兩個人又為什麼?」黛玉道:「他為他二姐姐傷心;我是剛才眼睛發癢揉的,並不為什麼。」襲人也不言語,忙跟了寶玉出來,各自散了。寶玉來到賈母那邊,賈母卻已經歇晌,只得回到怡紅院。

到了午後,寶玉睡了中覺起來,甚覺無聊,隨手拿了一本書看。襲人見他看書,忙去沏茶伺候。誰知寶玉拿的那本書卻是《古樂府》,隨手翻來,正看見曹孟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首,不覺刺心。因放下這一本,又拿一本看時,卻是晉文,翻了幾頁,忽然把書掩上,托著腮,只管痴痴的坐著。襲人倒了茶來,見他這般光景,便道:「你為什麼又不看了?」寶玉也不答言,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襲人一時摸不著頭腦,也只管站在旁邊呆呆的看著他。忽見寶玉站起來,嘴裡咕咕噥噥的說道:「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襲人聽了,又好笑,又不敢問他,只得勸道:「你若不愛看這些書,不如還到園裡逛逛,也省得悶出毛病來。」那寶玉一面口中答應,只管出著神,往外走了。

一時走到沁芳亭,但見蕭疏景象,人去房空。又來至蘅蕪院,更是香草依然,門窗掩閉。轉過藕香榭來,遠遠的只見幾個人在蓼漵一帶欄杆上靠著,有幾個小丫頭蹲在地下找東西。寶玉輕輕的走在假山背後聽著。只聽一個說道:「看牠洑上來不洑上來。」好似李紋的語音。一個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牠不上來的。」這個卻是探春的聲音。一個又道:「是了,姐姐妳別動,只管等著。牠橫豎上來。」一個又說:「上來了。」這兩個是李綺、邢岫煙的聲兒。

寶玉忍不住,拾了一塊小磚頭兒,往那水裡一撂,咕咚一聲,四個人都嚇了一跳,驚訝道:「這是誰這麼促狹?唬了我們一跳。」寶玉笑著從山子後直跳出來,笑道:「妳們好樂啊,怎麼不叫我一聲兒?」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別人,必是二哥哥這麼淘氣。沒什麼說的,你好好兒的賠我們的魚罷。剛才一個魚上來,剛剛兒的要釣著,叫你唬跑了。」寶玉笑道:「妳們在這裡玩竟不找我,我還要罰妳們呢。」大家笑了一回。

寶玉道:「咱們大家今兒釣魚,占占誰的運氣好。看誰釣得著,就是他今年的運氣好,釣不著就是他今年運氣不好。咱們誰先釣?」探春便讓李紋,李紋不肯。探春笑道:「這樣就是我先釣。」回頭向寶玉說道:「二哥哥,你再趕走了我的魚,我可不依了。」寶玉道:「頭裡原是我要唬妳們玩,這會子妳只管釣罷。」探春把絲繩拋下,沒十來句話的工夫,就有一個楊葉竄兒吞著子把漂兒墜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卻是活迸的。侍書在滿地上亂抓,兩手捧著,擱在小磁壇內清水養著。

探春把釣竿遞與李紋。李紋也把釣竿垂下,但覺絲兒一動,忙挑起來,卻是個空鉤子。又垂下去,半晌鉤絲一動,又挑起來,還是空鉤子。李紋把那鉤子拿上來一瞧,原來往裡鉤了。李紋笑道:「怪不得釣不著。」忙叫素雲把鉤子敲好了,換上新蟲子,上邊貼好了葦片兒。垂下去一會兒,見葦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來,倒是一個二寸長的鯽瓜兒。李紋笑著道:「寶哥哥釣罷。」寶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釣了,我再釣。」岫煙卻不答言。只見李綺道:「寶哥哥先釣罷。」說著水面上起了一個泡兒。探春道:「不必盡著讓了。你看那魚都在三妹妹那邊呢,還是三妹妹快著釣罷。」李綺笑著接了釣竿兒,果然沉下去就釣了一個。然後岫煙也釣著了一個,隨將竿子仍舊遞給探春,探春才遞與寶玉。

寶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磯,坐在池邊釣起來,豈知那水裡的魚看見人影兒,都躲到別處去了。寶玉掄著釣竿等了半天,那釣絲兒動也不動。剛有一個魚兒在水邊吐沫,寶玉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的寶玉道:「我最是個性兒急的人,牠偏性兒慢,這可怎麼樣呢。好魚兒,快來罷!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說得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見釣絲微微一動。寶玉喜得滿懷,用力往上一兜,把釣竿往石上一碰,折作兩段,絲也振斷了,鉤子也不知往哪裡去了。眾人越發笑起來。探春道:「再沒見像你這樣鹵人。」

正說著,只見麝月慌慌張張的跑來說:「二爺,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個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問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爺什麼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聽見說是什麼鬧破了,叫寶玉來問,還要叫璉二奶奶一塊兒查問呢。」嚇得寶玉發了一回呆,說道:「不知又是哪個丫頭遭了瘟了。」探春道:「不知什麼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麼信兒,先叫麝月來告訴我們一聲兒。」說著,便同李紋、李綺、岫煙走了。

寶玉走到賈母房中,只見王夫人陪著賈母摸牌。寶玉看見無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賈母見他進來,便問道:「你前些年那一次大病的時候,後來虧了一個瘋和尚和個瘸道士治好了的。那會子病裡,你覺得是怎麼樣?」寶玉想了一回,道:「我記得得病的時候兒,好好的站著,倒像背地裡有人把我攔頭一棍,疼的眼睛前頭漆黑,看見滿屋子裡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舉棒的惡鬼。躺在炕上,覺得腦袋上加了幾個腦箍似的。以後便疼的恁什麼不知道了。到好的時候,又記得堂屋裡一片金光直照到我床上來,那些鬼都跑著躲避,便不見了。我的頭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賈母告訴王夫人道:「這個樣兒也就差不多了。」

說著鳳姐也進來了,見了賈母,又回身見過了王夫人,說道:「老祖宗要問我什麼?」賈母道:「妳那年中了邪的時候兒,妳還記得麼?」鳳姐兒笑道:「我也不很記得了。但覺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什麼人拉拉扯扯要我殺人才好,有什麼,拿什麼,見什麼,殺什麼。自己原覺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賈母道:「好的時候呢?」鳳姐道:「好的時候好像空中有人說了幾句話似的,卻不記得說什麼來著。」賈母道:「這麼看起來竟是她了。他姐兒兩個病中的光景和才說的一樣。這老東西竟這樣壞心,寶玉枉認了她做乾媽。倒是這個和尚道人,阿彌陀佛,才是救寶玉性命的,只是沒有報答他。」鳳姐道:「怎麼老太太想起我們的病來呢?」賈母道:「妳問妳太太去,我懶怠說。」

王夫人道:「才剛老爺進來說起寶玉的乾媽竟是個混帳東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鬧破了,被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監,要問死罪的了,前幾天被人告發的。那個人叫做什麼潘三保,有一所房子賣給斜對當舖裡。這房子加了幾倍價錢,潘三保還要加,當舖裡哪裡還肯。潘三保便買囑了這老東西,因她常到當舖裡去,那當鋪裡人的內眷都與她好的。她就使了個法兒,叫人家的內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亂起來。她又去說這個病她能治,就用些神馬紙錢燒獻了,果然見效。她又向人家內眷們要了十幾兩銀子。豈知老佛爺有眼,應該敗露了。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個絹包兒。當舖裡人撿起來一看,裡頭有許多紙人,還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詫異著呢,那老東西倒回來找這絹包兒。這裡的人就把她拿住,身邊一搜,搜出一個匣子,裡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著身子的兩個魔王,還有七根朱紅繡花針。立時送到錦衣府去,問出許多官員家大戶太太姑娘們的隱情事來。所以知會了營裡,把她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幾匣子悶香。炕背後空屋子裡掛著一盞七星燈,燈下有幾個草人,有頭上戴著腦箍的,有胸前穿著釘子的,有項上拴著鎖子的。柜子裡無數紙人兒,底下幾篇小賬,上面記著某家驗過,應找銀若干。得人家油錢香分也不計其數。」

鳳姐道:「咱們的病,準是她。我記得咱們病後,那老妖精向趙姨娘處來過幾次,要向趙姨娘討銀子,見了我,便臉上變貌變色,兩眼黧雞似的。我當初還猜疑了幾遍,總不知什麼原故。如今說起來,卻原來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這裡當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人治我。寶玉可和人有什麼仇呢,忍得下這樣毒手。」賈母道:「焉知因我疼寶玉不疼環兒,竟給你們種了毒了呢。」王夫人道:「這老貨已經問了罪,決不好叫她來對證。沒有對證,趙姨娘哪裡肯認賬。事情又大,鬧出來,外面也不雅,等她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敗露的。」賈母道:「妳這話說的也是,這樣事,沒有對證,也難作準。只是佛爺菩薩看得真,他們姐兒兩個,如今又比誰不濟了呢。罷了,過去的事,鳳哥兒也不必提了。今日妳和妳太太都在我這邊吃了晚飯再過去罷。」遂叫鴛鴦、琥珀等傳飯。鳳姐趕忙笑道:「怎麼老祖宗倒操起心來!」王夫人也笑了。只見外頭幾個媳婦伺候。鳳姐連忙告訴小丫頭子傳飯:「我和太太都跟著老太太吃。」正說著,只見玉釧兒走來對王夫人道:「老爺要找一件什麼東西,請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飯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賈母道:「妳去罷,保不住你老爺有要緊的事。」王夫人答應著,便留下鳳姐兒伺候,自己退了出來。

回至房中,和賈政說了些閑話,把東西找了出來。賈政便問道:「迎兒已經回去了,她在孫家怎麼樣?」王夫人道:「迎丫頭一肚子眼淚,說孫姑爺凶橫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話述了一遍。賈政嘆道:「我原知不是對頭,無奈大老爺已說定了,教我也沒法。不過迎丫頭受些委屈罷了。」王夫人道:「這還是新媳婦,只指望她以後好了好。」說著,嗤的一笑。賈政道:「笑什麼?」王夫人道:「我笑寶玉,今兒早起特特的到這屋裡來,說的都是些孩子話。」賈政道:「他說什麼?」王夫人把寶玉的言語笑述了一遍。賈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說道:「你提寶玉,我正想起一件事來。這小孩子天天放在園裡,也不是事。生女兒不得濟,還是別人家的人,生兒若不濟事,關係非淺。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來,學問人品都是極好的,也是南邊人。但我想南邊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們城裡的小孩,個個踢天弄井,鬼聰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過去了,膽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給沒臉,一日哄哥兒似的,沒的白耽誤了。所以老輩子不肯請外頭的先生,只在本家擇出有年紀再有點學問的,請來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爺雖學問也只中平,但還彈壓的住這些小孩子們,不至以顢頇了事。我想寶玉閑著總不好,不如仍舊叫他家塾中讀書去罷了。」王夫人道:「老爺說的很是。自從老爺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擱了好幾年。如今且在家學裡溫習溫習,也是好的。」賈政點頭,又說些閑話,不題。

且說寶玉次日起來,梳洗已畢,早有小廝們傳進話來說:「老爺叫二爺說話。」寶玉忙整理了衣服,來至賈政書房中,請了安站著。賈政道:「你近來做些什麼功課?雖有幾篇字,也算不得什麼。我看你近來的光景,越發比頭幾年散蕩了,況且每每聽見你推病不肯唸書,如今可大好了。我還聽見你天天在園子裡和姐妹們玩玩笑笑,甚至和那些丫頭們混鬧,把自己的正經事總丟在腦袋後頭。就是作得幾句詩詞,也並不怎麼樣,有什麼稀罕處!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你這上頭倒沒有一點兒工夫。我可囑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許作詩作對的了,單要習學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唸書了,我也不願有你這樣的兒子了。」遂叫李貴來,說:「明兒一早,傳焙茗跟了寶玉去收拾應唸的書籍,一齊拿過來我看看,親自送他到家學裡去。」喝命寶玉:「去罷!明日起早來見我。」寶玉聽了,半日竟無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紅院來。

襲人正在著急聽信,見說取書,倒也歡喜。獨是寶玉要人即刻送信與賈母,欲叫攔阻。賈母得信,便命人叫過寶玉來,告訴他說:「只管放心先去,別叫你老子生氣。有什麼難為你,有我呢。」寶玉沒法,只得回來囑咐了丫頭們:「明日早早叫我,老爺要等著送我到家學裡去呢。」襲人等答應了,同麝月兩個倒替著醒了一夜。次日一早,襲人便叫醒寶玉,梳洗了,換了衣服,打發小丫頭子傳了焙茗在二門上伺候,拿著書籍等物。襲人又催了兩遍,寶玉只得出來過賈政書房中來,先打聽老爺過來了沒有?書房中小廝答應:「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請老爺回話,裡邊說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著去了。」寶玉聽了,心裡稍稍安頓,連忙到賈政這邊來。恰好賈政著人來叫,寶玉便跟著進去。賈政不免又囑咐幾句話,帶了寶玉上了車,焙茗拿著書籍,一直到家塾中來。

早有人先搶一步回代儒說:「老爺來了。」代儒站起身來,賈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請了安。代儒拉著手問了好,又問:「老太太近日安麼?」寶玉過來也請了安。賈政站著,請代儒坐了,然後坐下。賈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來,因要求託一番。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才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們混鬧,雖懂得幾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就是好了,也不過是風雲月露,與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還體面,靈性也還去得,為什麼不唸書,只是心野貪玩。詩詞一道,不是學不得的,只要發達了以後,再學還不遲呢。」賈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讀書,講書,作文章。倘或不聽教訓,還求太爺認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無實的白耽誤了他的一世。」說畢,站起來又作了一個揖,然後說些閑話,才辭了出去。代儒送至門首,說:「老太太前替我問好請安罷。」賈政答應著,自己上車去了。

代儒回身進來,看見寶玉在西南角靠窗戶擺著一張花梨小桌,右邊堆下兩套舊書,薄薄兒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將紙墨筆硯都擱在抽屜裡藏著。代儒道:「寶玉,我聽見說你前兒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寶玉站起來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論起來,你可也該用功了。你父親望你成人懇切的很。你且把從前唸過的書,打頭兒理一遍。每日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唸幾遍文章就是了。」寶玉答應了個是,回身坐下時,不免四面一看。見昔時金榮輩不見了幾個,又添了幾個小學生,都是些粗俗異常的。忽然想起秦鐘來,如今沒有一個做得伴,說句知心話兒的,心上淒然不樂,卻不敢作聲,只是悶著看書。代儒告訴寶玉道:「今日頭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罷。明日要講書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講一兩章書我聽,試試你近來的功課何如,我才曉得你到怎麼個分兒上頭。」說得寶玉心中亂跳。

欲知明日講解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3:43

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玩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

話說寶玉下學回來,見了賈母。賈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馬上了籠頭了。去罷,見見你老爺去來,散散兒去罷。」寶玉答應著,去見賈政。賈政道:「這早晚就下了學了麼?師父給你定了功課沒有?」寶玉道:「定了。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唸文章。」賈政聽了,點點頭兒,因道:「去罷,還到老太太那邊陪著坐坐去。你也該學些為人道理,別一味的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學早些起來。你聽見了?」寶玉連忙答應幾個「是」,退出來,忙忙又去見王夫人,又到賈母那邊打了個照面兒。趕著出來,恨不得一走就走到瀟湘館才好。剛進門口,便拍著手笑道:「我依舊回來了!」猛可裡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鵑打起簾子,寶玉進來坐下。黛玉道:「我恍惚聽見你唸書去了。這麼早就回來了?」寶玉道:「噯呀,了不得!我今兒不是被老爺叫了唸書去了麼,心上倒像沒有和妳們見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這會子瞧見妳們,竟如死而復生的一樣,真真古人說一日三秋,這話再不錯的。」黛玉道:「你上頭去過了沒有?」寶玉道:「都去過了。」黛玉道:「別處呢?」寶玉道:「沒有。」黛玉道:「你也該瞧瞧他們去。」寶玉道:「我這會子懶怠動了,只和妹妹坐著說一會子話兒罷。老爺還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兒再瞧他們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兒,可是正該歇歇兒去了。」寶玉道:「我哪裡是乏,只是悶得慌。這會子咱們坐著,才把悶散了,妳又催起我來。」

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鵑:「把我的龍井茶給二爺沏一碗。二爺如今唸書了,比不得頭裡。」紫鵑笑著答應,去拿茶葉,叫小丫頭子沏茶。寶玉接著說道:「還提什麼唸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它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哪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妳這會子還提唸書呢。」黛玉道:「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唸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寶玉聽到這裡,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欲薰心起來?又不敢在她跟前駁回,只在鼻子眼裡笑了一聲。

正說著,忽聽外面兩個人說話,卻是秋紋和紫鵑。只聽秋紋道:「襲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裡接去,誰知卻在這裡。」紫鵑道:「我們這裡才沏了茶,索性讓他喝了再去。」說著,二人一齊進來。寶玉和秋紋笑道:「我就過去,又勞動妳來找。」秋紋未及答言,只見紫鵑道:「你快喝了茶去罷,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紋啐道:「呸,好混賬丫頭!」說的大家都笑了。寶玉起身才辭了出來。黛玉送到屋門口兒,紫鵑在台階下站著,寶玉出去,才回房裡來。

卻說寶玉回到怡紅院中,進了屋子,只見襲人從裡間迎出來,便問:「回來麼?」秋紋應道:「二爺早來了,在林姑娘那邊來著。」寶玉道:「今日有事沒有?」襲人道:「事卻沒有。方才太太叫鴛鴦姐姐來吩咐我們:如今老爺發狠叫你唸書,如有丫鬟們再敢和你玩笑,都要照著晴雯、司棋的例辦。我想伏侍你一場,賺了這些言語,也沒什麼趣兒。」說著,便傷起心來。寶玉忙道:「好姐姐,妳放心。我只好生唸書,太太再不說妳們了。我今兒晚上還要看書,明日師父叫我講書呢。我要使喚,橫豎有麝月、秋紋呢,妳歇歇去罷。」襲人道:「你要真肯唸書,我們伏侍你也是歡喜的。」寶玉聽了,趕忙吃了晚飯,就叫點燈,把唸過的《四書》翻出來。只是從何處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裡頭似乎明白,細按起來,卻不很明白。看著小注,又看講章,鬧到起更以後了,自己想道:「我在詩詞上覺得很容易,在這個上頭竟沒頭腦。」便坐著呆呆的呆想。襲人道:「歇歇罷,做工夫也不在這一時的。」寶玉嘴裡只管胡亂答應。麝月、襲人才服侍他睡下,兩個才也睡了。

及至睡醒一覺,聽得寶玉炕上還是翻來覆去。襲人道:「你還醒著呢麼?你倒別混想了,養養神明兒好唸書。」寶玉道:「我也是這樣想,只是睡不著。妳來給我揭去一層被。」襲人道:「天氣不熱,別揭罷。」寶玉道:「我心裡煩躁的很。」自把被窩褪下來。襲人忙爬起來按住,把手去他頭上一摸,覺得微微有些發燒。襲人道:「你別動了,有些發燒了。」寶玉道:「可不是。」襲人道:「這是怎麼說呢?」寶玉道:「不怕,是我心煩的原故。妳別吵嚷,省得老爺知道了,必說我裝病逃學,不然怎麼病的這麼巧。明兒好了,原到學裡去就完事了。」襲人也覺得可憐,說道:「我靠著你睡罷。」便和寶玉捶了一回脊樑,不知不覺大家都睡著了。

直到紅日高升,方才起來。寶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畢,問了安,就往學裡來了。代儒已經變著臉,說:「怪不得你老爺生氣,說你沒出息。第二天你就懶惰,這是什麼時候才來!」寶玉把昨兒發燒的話說了一遍,方過去了,原舊唸書。到了下晚,代儒道:「寶玉,有一章書你來講講。」寶玉過來一看,卻是《後生可畏》章。寶玉心上說:「這還好,幸虧不是《學》《庸》。」問道:「怎麼講呢?」代儒道:「你把節旨句子細細兒講來。」寶玉把這章先朗朗的唸了一遍,說:「這章書是聖人勸勉後生,教他及時努力,不要弄到──」說到這裡,抬頭向代儒一瞧。代儒覺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說,講書是沒有什麼避忌的。《禮記》上說『臨文不諱』,只管說,不要弄到什麼?」寶玉道:「不要弄到老大無成。先將『可畏』二字激發後生的志氣,後把『不足畏』二字警惕後生的將來。」說罷,看著代儒。

代儒道:「也還罷了。串講呢?」寶玉道:「聖人說,人生少時,心思才力,樣樣聰明能幹,實在是可怕的。哪裡料得定他後來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歲,又到五十歲,既不能夠發達,這種人雖是他後生時像個有用的,到了那個時候,這一輩子就沒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節旨講的倒清楚,只是句子裡有些孩子氣。『無聞』二字不是不能發達做官的話。『聞』是實在自己能夠明理見道,就不做官也是有『聞』了。不然,古聖賢有遁世不見知的,豈不是不做官的人,難道也是『無聞』麼?『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與『焉知』的『知』字對針,不是『怕』的字眼。要從這裡看出,方能入細。你懂得不懂得?」寶玉道:「懂得了。」代儒道:「還有一章,你也講一講。」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給寶玉。

寶玉看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寶玉覺得這一章卻有些刺心,便陪笑道:「這句話沒有什麼講頭。」代儒道:「胡說!譬如場中出了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麼?」寶玉不得已,講道:「是聖人看見人不肯好德,見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它。至於那個色呢,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哪裡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雖是嘆息的話,又是望人回轉來的意思。並且見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終是浮淺,直要像色一樣的好起來,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這也講的罷了。我有句話問你:你既懂得聖人的話,為什麼正犯著這兩件病?我雖不在家中,你們老爺也不曾告訴我,其實你的毛病我卻盡知的。做一個人,怎麼不望長進?你這會兒正是『後生可畏』的時候,『無聞』『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個月,把唸過的舊書全要理清,再唸一個月文章。以後我要出題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斷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記著我的話。」寶玉答應了,也只得天天按著功課幹去。不題。

且說寶玉上學之後,怡紅院中甚覺清淨閑暇。襲人倒可做些活計,拿著針線要繡個檳榔包兒,想著如今寶玉有了功課,丫頭們可也沒有饑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沒有結果?兔死狐悲,不覺滴下淚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哪裡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她的口氣。

黛玉正在那裡看書,見是襲人,欠身讓坐。襲人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這幾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哪裡能夠,不過略硬朗些。妳在家裡做什麼呢?」襲人道:「如今寶二爺上了學,房中一點事兒沒有,因此來瞧瞧姑娘,說說話兒。」說著,紫鵑拿茶來。襲人忙站起來道:「妹妹坐著罷。」因又笑道:「我前兒聽見秋紋說,妹妹背地裡說我們什麼來著。」紫鵑也笑道:「姐姐信她的話!我說寶二爺上了學,寶姑娘又隔斷了,連香菱也不過來,自然是悶的。」襲人道:「妳還提香菱呢,這才苦呢,撞著這位太歲奶奶,難為她怎麼過!」把手伸著兩個指頭道:「說起來,比她還利害,連外頭的臉面都不顧了。」紫鵑接著道:「她也夠受了,尤二姑娘怎麼死了!」襲人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裡頭差些,何苦這樣毒?外面名聲也不好聽。」黛玉從不聞襲人背地裡說人,今聽此話有因,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襲人道:「做了旁邊人,心裡先怯了,哪裡倒敢去欺負人呢?」

說著,只見一個婆子在院裡問道:「這裡是林姑娘的屋子麼?哪位姐姐在這裡呢?」雪雁出來一看,模模糊糊認得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做什麼?」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裡林姑娘送東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兒。」雪雁進來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領她進來。那婆子進來請了安,且不說送什麼,只是覷著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因問道:「寶姑娘叫妳來送什麼?」婆子方笑著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兒蜜餞荔枝來。」回頭又瞧見襲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裡的花姑娘麼?」襲人笑道:「媽媽怎麼認得我?」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裡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所以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著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說著,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因笑著向襲人道:「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襲人見她說話造次,連忙岔道:「媽媽,妳乏了,坐坐吃茶罷。」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哪裡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說著,顫顫巍巍告辭出去。

黛玉雖惱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寶釵使來的,也不好怎麼樣她。等她出了屋門,才說一聲道:「給妳們姑娘道費心。」那老婆子還只管嘴裡咕咕噥噥的說:「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麼人拿受得起。」黛玉只裝沒聽見。襲人笑道:「怎麼人到了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聽著又生氣,又好笑。」一時雪雁拿過瓶子來與黛玉看。黛玉道:「我懶怠吃,拿了擱起去罷。」又說了一回話,襲人才去了。

一時晚妝將卸,黛玉進了套間,猛抬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裡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自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像轆轤一般。嘆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不知不覺,只見小丫頭走來說道:「外面雨村賈老爺請姑娘。」黛玉道:「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做什麼?況且他和舅舅往來,從未提起,我也不便見的。」因叫小丫頭:「回覆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與我請安道謝就是了。」小丫頭道:「只怕要與姑娘道喜,南京還有人來接。」說著,又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黛玉慌道:「妳們說什麼話?」鳳姐道:「妳還裝什麼呆。妳難道不知道林姑爺升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著妳撂在這裡,不成事體,因託了賈雨村作媒,將妳許了妳繼母的什麼親戚,還說是續弦,所以著人到這裡來接妳回去。大約一到家中就要過去的,都是妳繼母做主。怕的是道兒上沒有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說得黛玉一身冷汗。

黛玉又恍惚父親果在那裡做官的樣子,心上急著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混鬧。」只見邢夫人向王夫人使個眼色兒說:「她還不信呢,咱們走罷。」黛玉含著淚道:「二位舅母坐坐去。」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時心中乾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賈母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還可救。」於是兩腿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腰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願跟著老太太一塊兒的。」但見老太太呆著臉兒笑道:「這個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這是什麼事呢?」老太太道:「續弦也好,倒多一副妝奩。」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裡分外的閑錢,只求老太太救我。」賈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終是要出嫁的,妳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黛玉道:「我在這裡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願意。只求老太太做主。」老太太總不言語。黛玉抱著賈母的腰哭道:「老太太,您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的時候兒,怎麼全不管!不要說我是您的外孫女兒,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您的親生女兒,看我娘分上,也該護庇些。」說著,撞在懷裡痛哭。聽見賈母道:「鴛鴦,妳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她鬧乏了。」

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無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姐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麼獨不見寶玉?或見一面,看他還有法兒?」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說:「妹妹大喜呀。」黛玉聽了這一句話,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了,把寶玉緊緊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妳既有了人家兒,咱們各自幹各自的了。」黛玉越聽越氣,越沒了主意,只得拉著寶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寶玉道:「妳要不去,就在這裡住著。妳原是許了我的,所以妳才到我們這裡來。我待妳是怎麼樣的,妳也想想。」

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忽又轉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寶玉道:「我說叫妳住下。妳不信我的話,妳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麼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妳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拚命放聲大哭。

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麼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想了一回,父親死得久了,與寶玉尚未放定,這是從哪裡說起?又想夢中光景,無倚無靠,再真把寶玉死了,那可怎麼樣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點兒汗,扎掙起來,把外罩大襖脫了,叫紫鵑蓋好了被窩,又躺下去。翻來覆去,哪裡睡得著。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又停了一會子,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卻是紫鵑已在那裡睡著,鼻息出入之聲。自己扎掙著爬起來,圍著被坐了一會。覺得窗縫裡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

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兒的聲兒,啾啾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著屜子,漸漸地透進清光來。黛玉此時已醒得雙眸炯炯,一回兒咳嗽起來,連紫鵑都咳嗽醒了。紫鵑道:「姑娘,妳還沒睡著麼?又咳嗽起來了,想是著了風了。這會兒窗戶紙發清了,也待好亮起來了。歇歇兒罷,養養神,別盡著想長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嘗不要睡,只是睡不著。妳睡妳的罷。」說了又嗽起來。紫鵑見黛玉這般光景,心中也自傷感,睡不著了。聽見黛玉又嗽,連忙起來,捧著痰盒。

這時天已亮了。黛玉道:「妳不睡了麼?」紫鵑笑道:「天都亮了,還睡什麼呢。」黛玉道:「既這樣,妳就把痰盒兒換了罷。」紫鵑答應著,忙出來換了一個痰盒兒,將手裡的這個盒兒放在桌上,開了套間門出來,仍舊帶上門,放下撒花軟簾,出來叫醒雪雁。開了屋門去倒那盒子時,只見滿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鵑一跳,不覺失聲道:「噯喲,這還了得!」黛玉裡面接著問是什麼,紫鵑自知失言,連忙改說道:「手裡一滑,幾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裡的痰有了什麼?」紫鵑道:「沒有什麼。」說著這句話時,心中一酸,那眼淚直流下來,聲兒早已岔了。

黛玉因為喉間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聽見紫鵑在外邊詫異,這會子又聽見紫鵑說話聲音帶著悲慘的光景,心中覺了八九分,便叫紫鵑:「進來罷,外頭看涼著。」紫鵑答應了一聲,這一聲更比頭裡悽慘,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聽了,涼了半截。看紫鵑推門進來時,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為什麼哭?」紫鵑勉強笑道:「誰哭來,早起起來眼睛裡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大罷,我聽見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著。」紫鵑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說,還得自己開解著些。身子是根本,俗語說的: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這裡自老太太、太太起,哪個不疼姑娘。」只這一句話,又勾起黛玉的夢來。覺得心頭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變,紫鵑連忙端著痰盒,雪雁捶著脊樑,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紫鵑、雪雁臉都唬黃了。兩個旁邊守著,黛玉便昏昏躺下。

紫鵑看著不好,連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雪雁才出屋門,只見翠縷、翠墨兩個人笑嘻嘻的走來。翠縷便道:「林姑娘怎麼這早晚還不出門?我們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裡,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景兒呢。」雪雁連忙擺手兒,翠縷、翠墨二人倒都嚇了一跳,說:「這是什麼原故?」雪雁將方才的事,一一告訴她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頭兒說:「這可不是玩的!妳們怎麼不告訴老太太去?這還了得!妳們怎麼這麼糊塗。」雪雁道:「我這裡才要去,妳們就來了。」

正說著,只聽紫鵑叫道:「誰在外頭說話?姑娘問呢。」三個人連忙一齊進來。翠縷、翠墨見黛玉蓋著被躺在床上,見了她二人便說道:「誰告訴妳們了?妳們這樣大驚小怪的。」翠墨道:「我們姑娘和雲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裡,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圖兒,叫我們來請姑娘來,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麼大病,不過覺得身子略軟些,躺躺兒就起來了。妳們回去告訴三姑娘和雲姑娘,飯後若無事,倒是請她們來這裡坐坐罷。寶二爺沒到你們那邊去?」二人答道:「沒有。」翠墨又道:「寶二爺這兩天上了學了,老爺天天要查功課,哪裡還能像從前那麼亂跑呢。」黛玉聽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來了。

且說探春、湘雲正在惜春那邊論評惜春所畫大觀園圖,說這個多一點,那個少一點,這個太疏,那個太密。大家又議著題詩,著人去請黛玉商議。正說著,忽見翠縷、翠墨二人回來,神色匆忙。湘雲便先問道:「林姑娘怎麼不來?」翠縷道:「林姑娘昨日夜裡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們聽見雪雁說,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聽了詫異道:「這話真麼?」翠縷道:「怎麼不真。」翠墨道:「我們剛才進去瞧了瞧,顏色不成顏色,說話兒的氣力兒都微了。」湘雲道:「不好的這麼著,怎麼還能說話呢。」探春道:「怎麼妳這麼糊塗,不能說話不是已經──」說到這裡卻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她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哪裡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這麼著,咱們都過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們好過去告訴大嫂子回老太太,傳大夫進來瞧瞧,也得個主意。」湘雲道:「正是這樣。」惜春道:「姐姐們先去,我回來再過去。」於是探春、湘雲扶了小丫頭,都到瀟湘館來。

進入房中,黛玉見她二人,不免又傷心起來。因又轉念想起夢中,連老太太尚且如此,何況她們。況且我不請她們,她們還不來呢。心裡雖是如此,臉上卻礙不過去,只得勉強令紫鵑扶起,口中讓坐。探春、湘雲都坐在床沿上,一頭一個。看了黛玉這般光景,也自傷感。探春便道:「姐姐怎麼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沒什麼要緊,只是身子軟得很。」紫鵑在黛玉身後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兒。湘雲到底年輕,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來看。不看則已,看了唬的驚疑不止,說:「這是姐姐吐的?這還了得!」初時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沒細看,此時見湘雲這麼說,回頭看時,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見湘雲冒失,連忙解說道:「這不過是肺火上炎,帶出一半點來,也是常事。偏是雲丫頭,不拘什麼,就這樣蠍蠍螫螫的!」湘雲紅了臉,自悔失言。探春見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煩倦之意,連忙起身說道:「姐姐靜靜的養養神罷,我們回來再瞧妳。」黛玉道:「累妳兩位惦著。」探春又囑咐紫鵑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鵑答應著。

探春才要走,只聽外面一個人嚷起來。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4:09

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話說探春、湘雲才要走時,忽聽外面一個人嚷道:「妳這不成人的小蹄子!妳是個什麼東西,來這園子裡頭混攪!」黛玉聽了,大叫一聲道:「這裡住不得了。」一手指著窗外,兩眼反插上去。原來黛玉住在大觀園中,雖靠著賈母疼愛,然在別人身上,凡事終是寸步留心。聽見窗外老婆子這樣罵著,在別人呢,一句是貼不上的,竟像專罵著自己的。自思一個千金小姐,只因沒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這老婆子來這般辱罵,哪裡委屈得來,因此肝腸崩裂,哭暈過去了。

紫鵑只是哭叫:「姑娘怎麼樣了?快醒來罷!」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過這口氣,還說不出話來,那隻手仍向窗外指著。探春會意,開門出去,看見老婆子手中拿著拐棍,趕著一個不乾不淨的毛丫頭道:「我是為照管這園中的花果樹木來到這裡,妳做什麼來了?等我家去打妳一個知道。」這丫頭扭著頭,把一個指頭探在嘴裡,瞅著老婆子笑。探春罵道:「妳們這些人如今越發沒了王法了,這裡是妳罵人的地方兒嗎?」老婆子見是探春,連忙陪著笑臉兒說道:「剛才是我的外孫女兒,看見我來了,她就跟了來。我怕她鬧,所以才吆喝她回去,哪裡敢在這裡罵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說了,快給我都出去。這裡林姑娘身上不大好,還不快去麼。」老婆子答應了幾個「是」,說著一扭身去了。那丫頭也就跑了。

探春回來,看見湘雲拉著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鵑一手抱著黛玉,一手給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漸漸的轉過來了。探春笑道:「想是聽見老婆子的話,妳疑了心了麼?」黛玉只搖搖頭兒。探春道:「她是罵她外孫女兒,我才剛也聽見了。這種東西說話再沒有一點道理的,她們懂得什麼避諱。」黛玉聽了嘆了口氣,拉著探春的手道:「妹妹──」叫了一聲,又不言語了。探春又道:「妳別心煩。我來看妳是姐妹們應該的,妳又少人伏侍。只要妳安心肯吃藥,心上把喜歡事兒想想,能夠一天一天的硬朗起來,大家依舊結社作詩,豈不好呢。」湘雲道:「可是三姐姐說的,那麼著不樂?」黛玉哽咽道:「妳們只顧要我喜歡,可憐我哪裡趕得上這日子,只怕不能夠了!」探春道:「妳這話說的太過了。誰沒個病兒災兒的,哪裡就想到這裡來了。妳好生歇歇兒罷,我們到老太太那邊,回來再看妳。妳要什麼東西,只管叫紫鵑告訴我。」黛玉流淚道:「好妹妹,妳到老太太那裡只說我請安,身上略有點不好,不是什麼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煩心的。」探春答應道:「我知道,妳只管養著罷。」說著,才同湘雲出去了。

這裡紫鵑扶著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著旁邊看著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閉著眼躺了半晌,哪裡睡得著?覺得園裡頭平日只見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聽得風聲,蟲鳴聲,鳥語聲,人走的腳步聲,又像遠遠的孩子們啼哭聲,一陣一陣的聒噪的煩躁起來,因叫紫鵑放下帳子來。雪雁捧了一碗燕窩湯遞與紫鵑,紫鵑隔著帳子輕輕問道:「姑娘喝一口湯罷?」黛玉微微應了一聲。紫鵑復將湯遞給雪雁,自己上來攙扶黛玉坐起,然後接過湯來,擱在唇邊試了一試,一手摟著黛玉肩臂,一手端著湯送到唇邊。黛玉微微睜眼喝了兩三口,便搖搖頭兒不喝了。紫鵑仍將碗遞給雪雁,輕輕扶黛玉睡下。靜了一時,略覺安頓。

只聽窗外悄悄問道:「紫鵑妹妹在家麼?」雪雁連忙出來,見是襲人,因悄悄說道:「姐姐屋裡坐著。」襲人也便悄悄問道:「姑娘怎麼著?」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訴夜間及方才之事。襲人聽了這話,也唬怔了,因說道:「怪道剛才翠縷到我們那邊,說妳們姑娘病了,唬的寶二爺連忙打發我來,看看是怎麼樣。」正說著,只見紫鵑從裡掀起簾子,望外看見襲人,招手兒叫她。襲人輕輕走過來,問道:「姑娘睡著了嗎?」紫鵑點點頭兒,問道:「姐姐才聽見說了?」襲人也點點頭兒,蹙著眉道:「終久怎麼樣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個半死兒。」紫鵑忙問怎麼了,襲人道:「昨日晚上睡覺還是好好兒的,誰知半夜裡一疊連聲的嚷起心疼來,嘴裡胡說白道,只說好像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鬧到打亮梆子以後才好些了。妳說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學,還要請大夫來吃藥呢。」

正說著,只聽黛玉在帳子裡又咳嗽起來。紫鵑連忙過來捧痰盒兒接痰。黛玉微微睜眼問道:「妳和誰說話呢?」紫鵑道:「襲人姐姐來瞧姑娘來了。」說著,襲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鵑扶起,一手指著床邊,讓襲人坐下。襲人側身坐了,連忙陪著笑勸道:「姑娘倒還是躺著罷。」黛玉道:「不妨,妳們快別這樣大驚小怪的。剛才是說誰半夜裡心疼起來?」襲人道:「是寶二爺偶然魘住了,不是認真怎麼樣。」黛玉會意,知道是襲人怕自己又懸心的原故,又感激,又傷心。因趁勢問道:「既是魘住了,不聽見他還說什麼?」襲人道:「也沒說什麼。」黛玉點點頭兒。遲了半日,嘆了一聲,才說道:「妳們別告訴寶二爺說我不好,看耽擱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爺生氣。」襲人答應了,又勸道:「姑娘還是躺躺歇歇罷。」黛玉點頭,命紫鵑扶著歪下。襲人不免坐在旁邊,又寬慰了幾句,然後告辭。回到怡紅院,只說黛玉身上略覺不受用,也沒什麼大病。寶玉才放了心。

且說探春、湘雲出了瀟湘館,一路往賈母這邊來。探春因囑咐湘雲道:「妹妹,回來見了老太太,別像剛才那樣冒冒失失的了。」湘雲點頭笑道:「知道了,我頭裡是叫她唬的忘了神了。」說著,已到賈母那邊。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來。賈母聽了自是心煩,因說道:「偏是這兩個玉兒多病多災的。林丫頭一來二去的大了,她這個身子也要緊。我看那孩子太是個心細。」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便向鴛鴦道:「妳告訴他們,明兒大夫來瞧了寶玉,叫他再到林姑娘那屋裡去。」鴛鴦答應著,出來告訴了婆子們,婆子們自去傳話。這裡探春、湘雲就跟著賈母吃了晚飯,然後同回園中去。不題。

到了次日,大夫來了,瞧了寶玉,不過說飲食不調,著了點兒風邪,沒大要緊,疏散疏散就好了。這裡王夫人、鳳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賈母,一面使人到瀟湘館,告訴說大夫就過來。紫鵑答應了,連忙給黛玉蓋好被窩,放下帳子。雪雁趕著收拾房裡的東西。一時賈璉陪著大夫進來了,便說道:「這位老爺是常來的,姑娘們不用迴避。」老婆子打起簾子,賈璉讓著,進入房中坐下。賈璉道︰「紫鵑姐姐,妳先把姑娘的病勢向王老爺說說。」王大夫道:「且慢說。等我診了脈,聽我說了看是對不對,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們再告訴我。」紫鵑便向帳中扶出黛玉的一隻手來,擱在迎手上。紫鵑又把鐲子連袖子輕輕的摟起,不叫壓住了脈息。

那王大夫診了好一會兒,又換那隻手也診了,便同賈璉出來,到外間屋裡坐下,說道:「六脈皆弦,因平日鬱結所致。」說著,紫鵑也出來,站在裡間門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鵑道:「這病時常應得頭暈,減飲食,多夢,每到五更,必醒個幾次。即日間聽見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動氣,且多疑多懼。不知者疑為性情乖誕,其實因肝陰虧損,心氣衰耗,都是這個病在那裡作怪。不知是否?」紫鵑點點頭兒,向賈璉道:「說的很是。」王太醫道:「既這樣就是了。」說畢起身,同賈璉往外書房去開方子。小廝們早已預備下一張梅紅單帖,王太醫吃了茶,因提筆先寫道:「六脈弦遲,素由積鬱。左寸無力,心氣已衰。關脈獨洪,肝邪偏旺。木氣不能疏達,勢必上侵脾土,飲食無味,甚至勝所不勝,肺金定受其殃。氣不流精,凝而為痰;血隨氣湧,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養心脾。雖有補劑,未可驟施。姑擬黑逍遙以開其先,復用歸肺固金以繼其後。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將七味藥與引子寫了。

賈璉拿來看時,問道:「血勢上沖,柴胡使得麼?」王大夫笑道:「二爺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為吐衄所忌。豈知用鱉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陽甲膽之氣。以鱉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養肝陰,制遏邪火。所以《內經》說:『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鱉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劉』的法子。」賈璉點頭道:「原來是這麼著,這就是了。」王大夫又道:「先請服兩劑,再加減,或再換方子罷。我還有一點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來請安。」說著,賈璉送了出來,說道:「舍弟的藥就是那麼著了?」王大夫道:「寶二爺倒沒什麼大病,大約再吃一劑就好了。」說著,上車而去。

這裡賈璉一面叫人抓藥,一面回到房中告訴鳳姐,黛玉的病原與大夫用的藥,述了一遍。只見周瑞家的走來,回了幾件沒要緊的事,賈璉聽到一半,便說道:「妳回二奶奶罷,我還有事呢。」說著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這件事,又說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看她那個病,竟是不好呢。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摸了摸身上,只剩了一把骨頭。問問她,也沒有話說,只是淌眼淚。回來紫鵑告訴我說:『姑娘現在病著,要什麼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問二奶奶那裡支用一兩個月的月錢。如今吃藥雖是公中的,零用也幾個錢。』我答應了她,替她來回奶奶。」

鳳姐低了半日頭,說道:「竟這麼著罷,我送她幾兩銀子使罷,也不用告訴林姑娘。這月錢卻是不好支的,一個人開了例,要是都支起來,那如何使得呢?妳不記得趙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無非為的是月錢。況且近來妳也知道,出去的多,進來的少,總繞不過彎兒來。不知道的,還說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種嚼舌根的,說我搬運到娘家去了。周嫂子,妳倒是那裡經手的人,這個自然還知道些。」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這樣大門頭兒,除了奶奶這樣心計兒當家罷了。別說是女人當不來,就是三頭六臂的男人還撐不住呢。還說這些個混帳話。」

說著,又笑了一聲,道:「奶奶還沒聽見呢,外頭的人還更糊塗呢。前兒周瑞回家來,說起外頭的人打量著咱們府裡不知怎麼樣有錢呢。也有說『賈府裡的銀庫幾間,金庫幾間,使的傢伙都是金子鑲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說『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東西分的了一半子給娘家。前兒貴妃娘娘省親回來,我們還親見她帶了幾車金銀回來,所以家裡收拾擺設的水晶宮似的。那日在廟裡還願,花了幾萬銀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罷咧。』有人還說『他門前的獅子,只怕還是玉石的呢。園子裡還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個去,如今剩下一個了。家裡的奶奶姑娘不用說,就是屋裡使喚的姑娘們,也是一點兒不動,喝酒下棋,彈琴畫畫,橫豎有伏侍的人呢。單管穿羅罩紗,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認得的。那些哥兒姐兒們更不用說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來給他玩。』還有歌兒呢,說是『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說到這裡,猛然咽住。原來那時歌兒說道是「算來總是一場空」。這周瑞家的說溜了嘴,說到這裡,忽然想起這話不好,因咽住了。

鳳姐兒聽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話了。也不便追問,因說道:「那都沒要緊。只是這金麒麟的話從何而來?」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廟裡的老道士送給寶二爺的小金麒麟兒。後來丟了幾天,虧了史姑娘撿著還了他,外頭就造出這個謠言來了。奶奶說這些人可笑不可笑?」鳳姐道:「這些話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們一日難似一日,外面還是這麼講究。俗語兒說的,『人怕出名豬怕壯』,況且又是個虛名兒,終久還不知怎麼樣呢。」周瑞家的道:「奶奶慮的也是。只是滿城裡茶坊酒舖兒,以及各胡同兒都是這樣說,況且不是一年了,哪裡握的住眾人的嘴?」鳳姐點點頭兒,因叫平兒秤了幾兩銀子,遞給周瑞家的,道:「妳先拿去交給紫鵑,只說我給她添補買東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別提這月錢的話。她也是個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話。我得了空兒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銀子,答應著自去。不題。

且說賈璉走到外面,只見一個小廝迎上來回道:「大老爺叫二爺說話呢。」賈璉急忙過來,見了賈赦。賈赦道:「方才風聞宮裡頭傳了一個太醫院御醫,兩個吏目去看病,想來不是宮女兒下人了。這幾天娘娘宮裡有什麼信兒沒有?」賈璉道:「沒有。」賈赦道:「你去問問二老爺和你珍大哥。不然,還該叫人去到太醫院裡打聽打聽才是。」賈璉答應了,一面吩咐人往太醫院去,一面連忙去見賈政、賈珍。賈政聽了這話,因問道:「是哪裡來的風聲?」賈璉道:「是大老爺才說的。」賈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裡頭打聽打聽。」賈璉道:「我已經打發人往太醫院打聽去了。」一面說著,一面退出來,去找賈珍。只見賈珍迎面來了,賈璉忙告訴賈珍。賈珍道:「我正為也聽見這話,來回大老爺、二老爺去呢。」於是兩個人同著來見賈政。賈政道:「如係元妃,少不得終有信的。」說著,賈赦也過來了。

到了晌午,打聽的人尚未回來。門上人進來,回說:「有兩個內相在外,要見二位老爺呢。」賈赦道:「請進來。」門上的人領了老公公進來。賈赦、賈政迎至二門外,先請了娘娘的安。一面同著進來,走至廳上,讓了坐。老公道:「前日這裡貴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過旨意,宣召親丁四人進裡頭探問。許各帶丫頭一人,餘皆不用。親丁男人只許在宮門外遞個職名,請安聽信,不得擅入。准於明日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賈政、賈赦等站著聽了旨意,復又坐下,讓老公吃茶畢,老公辭了出去。

賈赦、賈政送出大門,回來先稟賈母。賈母道:「親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們兩位太太了。那一個人呢?」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鳳姐兒,她諸事有照應。你們爺兒們各自商量去罷。」賈赦、賈政答應了出來,因派了賈璉、賈蓉看家外,凡文字輩至草字輩一應都去。遂吩咐家人預備四乘綠轎,十餘輛翠蓋車,明兒黎明伺候。家人答應去了。賈赦、賈政又進去回明賈母,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來收拾進宮。賈母道:「我知道,你們去罷。」赦政等退出。這裡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也都說了一會子元妃的病,又說了些閑話,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屋子裡丫頭們將燈火俱已點齊,太太們各梳洗畢,爺們亦各整頓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賴大進來,至二門口回道:「轎車俱已齊備,在門外伺候著呢。」不一時,賈赦、邢夫人也過來了。大家用了早飯。鳳姐先扶老太太出來,眾人圍隨,各帶使女一人,緩緩前行。又命李貴等二人先騎馬去外宮門接應,自己家眷隨後。文字輩至草字輩各自登車騎馬,跟著眾家人,一齊去了。賈璉、賈蓉在家中看家。

且說賈家的車輛轎馬俱在外西垣門口歇下等著。一會兒,有兩個內監出來,說道:「賈府省親的太太奶奶們,著令入宮探問,爺們俱著令內宮門外請安,不得入見。」門上人叫快進去。賈府中四乘轎子跟著小內監前行,賈家爺們在轎後步行跟著,令眾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宮門口,只見幾個老公在門上坐著,見他們來了,便站起來說道:「賈府爺們至此。」賈赦、賈政便捱次立定。轎子抬至宮門口,便都出了轎。早有幾個小內監引路,賈母等各有丫頭扶著步行。走至元妃寢宮,只見奎壁輝煌,琉璃照耀。又有兩個小宮女兒傳諭道:「只用請安,一概儀注都免。」賈母等謝了恩,來至床前,請安畢,元妃都賜了坐。賈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問賈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賈母扶著小丫頭,顫顫巍巍站起來,答應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問了好,邢、王二夫人站著回了話。元妃又問鳳姐家中過的日子若何?鳳姐站起來回奏道:「尚可支持。」元妃道:「這幾年來難為妳操心。」

鳳姐正要站起來回奏,只見一個宮女傳進許多職名,請娘娘龍目。元妃看時,就是賈赦、賈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職名,眼圈兒一紅,止不住流下淚來。宮女兒遞過絹子,元妃一面拭淚,一面傳諭道:「今日稍安,令他們外面暫歇。」賈母等站起來,又謝了恩。元妃含淚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親近。」賈母等都忍著淚道:「娘娘不用悲傷,家中已托著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問:「寶玉近來若何?」賈母道:「近來頗肯唸書。因他父親逼得嚴緊,如今文字也都作上來了。」元妃道:「這樣才好。」遂命外宮賜宴。便有兩個宮女兒、四個小太監,引了到一座宮裡,已擺得齊整,各按座次坐了。不必細述。一時吃完了飯,賈母帶著她婆媳三人,謝過宴,又耽擱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羈留,俱各辭了出來。元妃命宮女兒引道,送至內宮門,門外仍是四個小太監送出。賈母等依舊坐著轎子出來,賈赦接著,大伙兒一齊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後日進宮,仍令照應齊集。不題。

且說薛家金桂趕了薛蟠出去了,日間拌嘴沒有對頭,秋菱又住在寶釵那邊去了,只剩得寶蟾一人同住。既給與薛蟠作妾,寶蟾的意氣又不比從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個對頭,自己也後悔不來。一日,吃了幾杯悶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寶蟾做個醒酒湯兒,因問著寶蟾道:「大爺前日出門,到底是到哪裡去?妳自然是知道的了。」寶蟾道:「我哪裡知道?他在奶奶跟前還不說,誰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還有什麼奶奶太太的,都是妳們的世界了。別人是惹不得的,有人護庇著,我也不敢去虎頭上捉虱子。妳還是我的丫頭,問妳一句話,妳就和我摔臉子,說塞話。妳既這麼有勢力,為什麼不把我勒死了,妳和秋菱不拘誰做了奶奶,那不清淨了麼!偏我又不死,礙著妳們的道兒。」寶蟾聽了這話,哪裡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著金桂道:「奶奶這些閑話只好說給別人聽去!我並沒和奶奶說什麼。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來拿著我們小軟兒出氣呢。正經的,奶奶又裝聽不見,『沒事人一大堆』了。」說著,便哭天哭地起來。金桂越發性起,便爬下炕來,要打寶蟾。寶蟾也是夏家的風氣,半點兒不讓。金桂將桌椅杯盞盡行打翻,那寶蟾只管喊冤叫屈,哪裡理會她半點兒。

豈知薛姨媽在寶釵房中聽見如此吵嚷,便叫:「香菱,妳去瞧瞧,且勸勸她們。」寶釵道:「使不得,媽媽別叫她去。她去了豈能勸她,那更是火上澆了油了。」薛姨媽道:「既這麼樣,我自己過去。」寶釵道:「依我說,媽媽也不用去,由著她們鬧去罷。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了。」薛姨媽道:「這哪裡還了得!」說著,自己扶了丫頭,往金桂這邊來。寶釵只得也跟著過去,又囑咐香菱道:「妳在這裡罷。」母女同至金桂房門口,聽見裡頭正還嚷哭不止。薛姨媽道:「妳們是怎麼著,又這樣家翻宅亂起來,這還像個人家兒嗎?矮牆淺屋的,難道都不怕親戚們聽見笑話了麼?」金桂屋裡接聲道:「我倒怕人笑話呢!只是這裡掃帚顛倒豎,也沒主子,也沒有奴才,也沒大老婆小老婆,都是混帳世界了。我們夏家門子裡沒見過這樣規矩,實在受不得你們家這樣委屈了!」寶釵道:「大嫂子,媽媽因聽見鬧得慌才過來的。就是問的急了些,沒有分清『奶奶』『寶蟾』兩字,也沒有什麼。如今且先把事情說開,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也省的媽媽天天為咱們操心。」那薛姨媽道:「是啊,先把事情說開了,妳再問我的不是,還不遲呢。」

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妳是個大賢大德的。妳日後必定有個好人家,好女婿,決不像我這樣守活寡,舉眼無親,叫人家騎上頭來欺負的。我是個沒心眼兒的人,只求姑娘我說話別往死裡挑撿,我從小兒到如今,沒有爹娘教導。再者,我們屋裡老婆漢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寶釵聽了這話,又是羞,又是氣,見她母親這樣光景,又是疼不過。因忍了氣說道:「大嫂子,我勸妳少說句兒罷。誰挑撿妳?又是誰欺負妳?不要說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從來沒有加她一點聲氣兒啊。」金桂聽了這幾句話,更加拍著炕沿大哭起來,說:「我哪裡比得秋菱,連她腳底下的泥我還跟不上呢!她是來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會獻勤兒;我是新來的,又不會獻勤兒,如何拿我比她。何苦來,天下有幾個都是貴妃的命?行點好兒罷!別修得像我嫁個糊塗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兒的現了眼了!」

薛姨媽聽到這裡,萬分氣不過,便站起身來道:「不是我護著自己的女孩兒,她句句勸妳,妳卻句句慪她。妳有什麼過不去,不要尋她,勒死我倒也是希鬆的。」寶釵忙勸道:「媽媽,您老人家不用動氣。咱們既來勸她,自己生氣,倒多了一層氣。不如且去,等嫂子歇歇兒再說。」因吩咐寶蟾道:「妳可別鬧了。」說著,跟了薛姨媽便出來了。走過院子裡,只見賈母身邊的丫頭同著秋菱迎面走來。薛姨媽道:「妳從哪裡來?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頭道:「老太太身上好,叫來請姨太太安,還謝謝前兒的荔枝,還給琴姑娘道喜。」寶釵道:「妳多早晚來的?」那丫頭道:「來了好一會子了。」薛姨媽料她知道,紅著臉說道:「這如今我們家裡鬧得也不像個過日子的人家了,叫你們那邊聽見笑話。」丫頭道:「姨太太說哪裡的話,誰家沒個碟大碗小磕著碰著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罷咧。」說著,跟了回到薛姨媽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

寶釵正囑咐香菱些話,只聽薛姨媽忽然叫道:「左肋疼痛得很。」說著,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寶釵、香菱二人手足無措。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4:53

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驚風賈環重結怨

卻說薛姨媽一時因被金桂這場氣慪得肝氣上逆,左肋作痛。寶釵明知是這個原故,也等不及醫生來看,先叫人去買了幾錢鉤藤來,濃濃的煎了一碗,給她母親吃了。又和秋菱給薛姨媽捶腿揉胸,停了一會兒,略覺安頓些。這薛姨媽只是又悲又氣,氣的是金桂撒潑,悲的是寶釵有涵養,倒覺可憐。寶釵又勸了一回。不知不覺的睡了一覺,肝氣也漸漸平復了。寶釵便說道:「媽媽,您這種閑氣不要放在心上才好。過幾天走的動了,樂得往那邊老太太、姨媽處去說說話兒,散散悶也好。家裡橫豎有我和秋菱照看著,量她也不敢怎麼著。」薛姨媽點點頭道:「過兩日看罷了。」

且說元妃疾癒之後,家中俱各喜歡。過了幾日,有幾個老公走來,帶著東西銀兩,宣貴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問勤勞,俱有賞賜。把物件銀兩一一交代清楚。賈赦、賈政等稟明了賈母,一齊謝恩畢,太監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賈母房中,說笑了一回。外面老婆子傳進來說:「小廝們來回道,那邊有人請大老爺說要緊的話呢。」賈母便向賈赦道:「你去罷。」賈赦答應著,退出來自去了。

這裡賈母忽然想起,和賈政笑道:「娘娘心裡卻甚實惦記著寶玉,前兒還特特的問他來著呢。」賈政陪笑道:「只是寶玉不大肯唸書,辜負了娘娘的美意。」賈母道:「我倒給他上了個好兒,說他近日文章都作上來了。」賈政笑道:「哪裡能像老太太的話呢。」賈母道:「你們時常叫他出去作詩作文,難道他都沒作上來麼?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導他,可是人家說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兒吃的。」賈政聽了這話,忙陪笑道:「老太太說的是。」賈母又道:「提起寶玉,我還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們也該留神,看一個好孩子給他定下,這也是他終身的大事。也別論遠近親戚,什麼窮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兒好,模樣兒周正的就好。」賈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學好才好,不然不良不莠的,反倒耽誤了人家的女孩兒,豈不可惜。」

賈母聽了這話,心裡卻有些不喜歡,便說道:「論起來,現放著你們做父母的,哪裡用著我去操心?但只我想寶玉這孩子從小兒跟著我,未免多疼他一點兒,耽誤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只是我看他那生來的模樣兒也還齊整,心性兒也還實在,未必一定是那種沒出息的,必至糟塌了人家的女孩兒。也不知是我偏心,我看著橫豎比環兒略好些,不知你們看著怎麼樣?」幾句話說得賈政心中甚實不安,連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既說他好,有造化的,想來是不錯的。只是兒子望他成人的性兒太急了一點,或者竟和古人的話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話把賈母也慪笑了,眾人也都陪著笑了。

賈母因說道:「你這會子也有了幾歲年紀,又居著官,自然越歷練越老成。」說到這裡,回頭瞅著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輕的時侯,那一種古怪脾氣,比寶玉還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婦,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兒。如今只抱怨寶玉,這會子我看寶玉比他還略體些人情兒呢。」說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說道:「老太太又說起逗笑兒的話兒來了。」說著,小丫頭子們進來告訴鴛鴦:「請示老太太,晚飯伺侯下了。」賈母便問:「妳們又咕咕唧唧的說什麼?」鴛鴦笑著回明了。賈母道:「那麼著,你們也都吃飯去罷,單留鳳姐兒和珍哥媳婦跟著我吃罷。」賈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應著,伺侯擺上飯來,賈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散。

卻說邢夫人自去了。賈政同王夫人進入房中。賈政因提起賈母方才的話來,說道:「老太太這樣疼寶玉,畢竟要他有些實學,日後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也不至糟塌了人家的女兒。」王夫人道:「老爺這話自然是該當的。」賈政因著個屋裡的丫頭傳出去告訴李貴:「寶玉放學回來,索性吃飯後再叫他過來,說我還要問他話呢。」李貴答應了「是」。至寶玉放了學,剛要過來請安,只見李貴道:「二爺先不用過去。老爺吩咐了,今日叫二爺吃了飯再過去呢,聽見還有話問二爺呢。」寶玉聽了這話,又是一個悶雷。只得見過賈母,便回園吃飯。三口兩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賈政這邊來。

賈政此時在內書房坐著,寶玉進來請了安,一旁侍立。賈政問道:「這幾日我心上有事,也忘了問你。那一日你說你師父叫你講一個月的書,就要給你開筆,如今算來將兩個月了,你到底開了筆了沒有?」寶玉道:「才作過三次。師父說且不必回老爺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爺知道罷。因此這兩天總沒敢回。」賈政道:「是什麼題目?」寶玉道:「一個是《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一個是《人不知而不慍》,一個是《則歸墨》三字。」賈政道:「都有稿兒麼?」寶玉道:「都是作了抄出來,師父又改的。」賈政道:「你帶了家來了,還是在學房裡呢?」寶玉道:「在學房裡呢。」賈政道:「叫人取了來我瞧。」寶玉連忙叫人傳話與焙茗:「叫他往學房中去,我書桌子抽屜裡有一本薄薄兒竹紙本子,上面寫著窗課兩字的就是,快拿來。」

一會兒焙茗拿了來,遞給寶玉。寶玉呈與賈政。賈政翻開看時,見頭一篇寫著題目是《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他原本破的是「聖人有志於學,幼而已然矣。」代儒卻將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賈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題目了。幼字是從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這章書是聖人自言學問工夫與年俱進的話,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點出來,才見得到了幾時有這麼個光景,到了幾時又有那麼個光景。師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題,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於學,人之常也。」賈政搖頭道:「不但是孩子氣,可見你本性不是個學者的志氣。」又看後句:「聖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難乎?」,說道:「這更不成話了。」然後看代儒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學?而志於學者卒鮮。此聖人所為自信於十五時歟。」便問改的懂得麼?寶玉答應道:「懂得。」

又看第二藝,題目是《人不知而不慍》,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慍者,終無改其說樂矣。」方覷著眼,看那抹去的底本,說道:「你是什麼?——『能無慍人之心,純乎學者也。』上一句似單作了『而不慍』三個字的題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筆才合題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書理。須要細心領略。」寶玉答應著。賈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慍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說而樂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純學者乎。」賈政道:「這也與破題同病的。這改的也罷了,不過清楚,還說得去。」

第三藝是《則歸墨》,賈政看了題目,自己揚著頭想了一想,因問寶玉道:「你的書講到這裡了麼?」寶玉道:「師父說,《孟子》好懂些,所以倒先講《孟子》,大前日才講完了。如今講『上論語』呢。」賈政因看這個破承倒沒大改。破題云:「言於舍楊之外,若別無所歸者焉。」賈政道:「第二句倒難為你。」『夫墨,非欲歸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則舍楊之外,欲不歸於墨,得乎?』賈政道:「這是你作的麼?」寶玉答應道:「是。」賈政點點頭兒,因說道:「這也並沒有什麼出色處,但初試筆能如此,還算不離。前年我在任上時,還出過《惟士為能》這個題目。那些童生都讀過前人這篇,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襲。你唸過沒有?」寶玉道:「也唸過。」賈政道:「我要你另換個主意,不許雷同了前人,只作個破題也使得。」寶玉只得答應著,低頭搜索枯腸。賈政背著手,也在門口站著作想。

只見一個小小廝往外飛走,看見賈政,連忙側身垂手站住。賈政便問道:「做什麼?」小廝回道:「老太太那邊姨太太來了,二奶奶傳出話來,叫預備飯呢。」賈政聽了,也沒言語。那小廝自去了。誰知寶玉自從寶釵搬回家去,十分想念,聽見薛姨媽來了,只當寶釵同來,心中早已忙了,便乍著膽子回道:「破題倒作了一個,但不知是不是?」賈政道:「你唸來我聽。」寶玉唸道:「天下不皆士也,能無產者亦僅矣。」賈政聽了,點著頭道:「也還使得。以後作文,總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動筆。你來的時候,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寶玉道:「知道的。」賈政道:「既如此,你還到老太太處去罷。」寶玉答應了個「是」,只得拿捏著慢慢的退出,剛過穿廊月洞門的影屏,便一溜煙跑到老太太院門口。急得焙茗在後頭趕著叫道:「看跌倒了!老爺來了。」寶玉哪裡聽得見。剛進得門來,便聽見王夫人、鳳姐、探春等笑語之聲。

丫鬟們見寶玉來了,連忙打起簾子,悄悄告訴道:「姨太太在這裡呢。」寶玉趕忙進來給薛姨媽請安,過來才給賈母請了晚安。賈母便問:「你今兒怎麼這早晚才散學?」寶玉悉把賈政看文章並命作破題的話述了一遍。賈母笑容滿面。寶玉因問眾人道:「寶姐姐在哪裡坐著呢?」薛姨媽笑道:「妳寶姐姐沒過來,家裡和香菱做活呢。」寶玉聽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見說著話兒已擺上飯來,自然是賈母、薛姨媽上坐,探春等陪坐。薛姨媽道:「寶哥兒呢?」賈母笑著說道:「寶玉跟著我這邊坐罷。」寶玉連忙回道:「頭裡散學時,李貴傳老爺的話,叫吃了飯過去。我趕著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飯,就過去了。老太太和姨媽、姐姐們用罷。」賈母道:「既這麼著,鳳丫頭就過來跟著我。妳太太才說她今兒吃齋,叫她們自己吃去罷。」王夫人也道:「妳跟著老太太、姨太太吃罷,不用等我,我吃齋呢。」於是鳳姐告了坐,丫頭安了杯箸,鳳姐執壺斟了一巡,才歸坐。

大家吃著酒。賈母便問道:「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我聽見前兒丫頭們說『秋菱』,不知是誰,問起來才知道是她。怎麼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薛姨媽滿臉飛紅,嘆了一口氣道:「老太太再別提起。自從蟠兒娶了這個不知好歹的媳婦,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鬧得也不成個人家了。我也說過她幾次,她牛心不聽說,我也沒那麼大精神和他們盡著吵去,只好由他們去。可不是她嫌這丫頭的名兒不好改的。」賈母道:「名兒什麼要緊的事呢?」薛姨媽道:「說起來我也怪臊的,其實老太太這邊,有什麼不知道的。她哪裡是為這名兒不好,聽見說她因為是寶丫頭起的,她才有心要改。」賈母道:「這又是什麼原故呢?」

薛姨媽把手絹子不住的擦眼淚,未曾說,又嘆了一口氣,道:「老太太還不知道呢,這如今媳婦子專和寶丫頭慪氣。前日老太太打發人看我去,我們家裡正鬧呢。」賈母連忙接著問道:「可是前兒聽見姨太太肝氣疼,要打發人看去,後來聽見說好了,所以沒著人去。依我勸,姨太太竟把他們別放在心上。再者,他們也是新過門的小夫妻,過些時自然就好了。我看寶丫頭性格兒溫厚和平,雖然年輕,比大人還強幾倍。前日那小丫頭子回來說,我們這邊還都讚嘆了她一會子。都像寶丫頭那樣心胸兒脾氣兒,真是百裡挑一的。不是我說句冒失話,那給人家做了媳婦兒,怎麼叫公婆不疼,家裡上上下下的不賓服呢。」寶玉頭裡已經聽煩了,推故要走,及聽見這話,又坐下呆呆的往下聽。

薛姨媽道:「不中用。她雖好,到底是女孩兒家。養了蟠兒這個糊塗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只怕在外頭喝點子酒,鬧出事來。幸虧老太太這裡的大爺二爺常和他在一塊兒,我還放點兒心。」寶玉聽到這裡,便接口道:「姨媽更不用懸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經買賣大客人,都是有體面的,哪裡就鬧出事來?」薛姨媽笑道:「依你這樣說,我敢只不用操心了。」說話間,飯已吃完。寶玉先告辭了,說晚間還要看書,便各自去了。

這裡丫頭們剛捧上茶來,只見琥珀走過來向賈母耳朵旁邊說了幾句,賈母便向鳳姐兒道:「妳快去罷,瞧瞧巧姐兒去罷。」鳳姐聽了,還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琥珀遂過來向鳳姐道:「剛才平兒打發小丫頭子來回二奶奶,說巧姐兒身上不大好,請二奶奶忙著些過來才好呢。」賈母因說道:「妳快去罷,姨太太也不是外人。」鳳姐連忙答應,在薛姨媽跟前告了辭。又見王夫人說道:「妳先過去,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兒還不全呢,別叫丫頭們大驚小怪的,屋裡的貓兒狗兒,也叫她們留點神兒。盡著孩子貴氣,偏有這些瑣碎。」鳳姐答應了,然後帶了小丫頭回房去了。

這裡薛姨媽又問了一回黛玉的病。賈母道:「林丫頭那孩子倒罷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結實了。要賭靈性兒,也和寶丫頭不差什麼,要賭寬厚待人裡頭,卻不濟她寶姐姐有耽待、有盡讓了。」薛姨媽又說了兩句閑話兒,便道:「老太太歇子著罷。我也要到家裡去看看,只剩下寶丫頭和香菱了。打那麼同著姨太太看看巧姐兒。」賈母道:「正是。姨太太上年紀的人,看看是怎麼不好,說給他們,也得點主意兒。」薛姨媽便告辭,同著王夫人出來,往鳳姐院裡去了。

卻說賈政試了寶玉一番,心裡卻也喜歡,走向外面和那些門客閑談。說起方才的話來,便有新進到來最善大棋的一個王爾調名作梅的,說道:「據我們看來,寶二爺的學問已是大進了。」賈政道:「哪有進益?不過略懂得些罷咧,學問兩個字早得很呢。」詹光道:「這是老世翁過謙的話。不但王大兄這般說,就是我們看,寶二爺必定要高發的。」賈政笑道:「這也是諸位過愛的意思。」那王爾調又道:「晚生還有一句話,不揣冒昧,和老世翁商議。」賈政道:「什麼事?」王爾調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與,做過南韶道的張大老爺家,有一位小姐,說是生得德容功貌俱全,此時尚未受聘。他又沒有兒子,家資巨萬。但是要富貴雙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眾,才肯作親。晚生來了兩個月,瞧著寶二爺的人品學業,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這樣門楣,還有何說。若晚生過去,包管一說就成。」賈政道:「寶玉說親卻也是年紀了,並且老太太常說起。但只張大老爺素來尚未深悉。」詹光道:「王兄所提張家,晚生卻也知道。況和大老爺那邊是舊親,老世翁一問便知。」賈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爺那邊不曾聽得這門親戚。」詹光道:「老世翁原來不知,這張府上原和邢舅太爺那邊有親的。」賈政聽了,方知是邢夫人的親戚。坐了一回,進來了,便要同王夫人說知,轉問邢夫人去。誰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媽到鳳姐那邊看巧姐兒去了。那天已經掌燈時候,薛姨媽去了,王夫人才過來了。賈政告訴了王爾調和詹光的話,又問巧姐兒怎麼了。王夫人道:「怕是驚風的光景。」賈政道:「不甚利害呀?」王夫人道:「看著是搐風的來頭,只還沒搐出來呢。」賈政聽了,便不言語,各自安歇不題。

卻說次日邢夫人過賈母這邊來請安,王夫人便提起張家的事,一面回賈母,一面問邢夫人。邢夫人道:「張家雖係老親,但近年來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麼樣的。倒是前日孫親家太太打發老婆子來問安,卻說起張家的事,說他家有個姑娘,託孫親家那邊有對勁的提一提。聽見說只這一個女孩兒,十分嬌養,也識得幾個字,見不得大陣仗兒,常在房裡不出來的。張大老爺又說,只有這一個女孩兒,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嚴,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過門贅在他家,給他料理些家事。」賈母聽到這裡,不等說完便道:「這斷使不得。我們寶玉別人伏侍他還不夠呢,倒給人家當家去。」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這個話。」賈母因向王夫人道:「妳回來告訴你老爺,就說我的話,這張家的親事是做不得的。」王夫人答應了。

賈母便問:「妳們昨日看巧姐兒怎麼樣?頭裡平兒來回我說很不大好,我也要過去看看呢!」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雖疼她,她哪裡耽的住?」賈母道:「卻也不只為她,我也要走動走動,活活筋骨兒。」說著,便吩咐:「妳們吃飯去罷,回來同我過去。」邢、王二夫人答應著出來,各自去了。一時吃了飯,都來陪賈母到鳳姐房中。鳳姐連忙出來,接了進去。賈母便問巧姐兒到底怎麼樣。鳳姐兒道:「只怕是搐風的來頭。」賈母道:「這麼著還不請人趕著瞧!」鳳姐道:「已經請去了。」賈母因同邢、王二夫人進房來看,只見奶子抱著,用桃紅綾子小綿被兒裹著,臉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動意。賈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間坐下。

正說間,只見一個小丫頭回鳳姐道:「老爺打發人問姐兒怎麼樣。」鳳姐道:「替我回老爺,就說請大夫去了。一會兒開了方子,就過去回老爺。」賈母忽然想起張家的事來,向王夫人道:「妳該就去告訴你老爺,省得人家去說了,回來又駁回。」又問邢夫人道:「你們和張家如今為什麼不走了?」邢夫人因又說:「論起那張家行事,也難和咱們作親,太嗇克,沒的玷辱了寶玉。」鳳姐聽了這話,已知八九,便問道:「太太不是說寶兄弟的親事?」邢夫人道:「可不是麼。」賈母接著,因把剛才的話告訴鳳姐。鳳姐笑道:「不是我當著老祖宗太太們跟前說句大膽的話,現放著天配的姻緣,何用別處去找。」賈母笑問道:「在哪裡?」鳳姐道:「一個『寶玉』,一個『金鎖』,老太太怎麼忘了?」賈母笑了一笑,因說:「昨日妳姑媽在這裡,妳為什麼不提?」鳳姐道:「老祖宗和太太們在前頭,哪裡有我們小孩子家說話的地方兒。況且姨媽過來瞧老祖宗,怎麼提這些個?這也得太太們過去求親才是。」賈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賈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說著人回:「大夫來了。」賈母便坐在外間,邢、王二夫人略避。

那大夫同賈璉進來,給賈母請了安,方進房中。看了出來,站在地下,躬身回賈母道:「妞兒一半是內熱,一半是驚風。須先用一劑發散風痰藥,還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勢來得不輕。如今的牛黃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黃方用得。」賈母道了乏,那大夫同賈璉出去開了方子,去了。鳳姐道:「人參家裡常有,這牛黃倒怕未必有,外頭買去,只是要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發人到姨太太那邊去找找。他家蟠兒向來和那些西客們做買賣,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我叫人去問問。」正說話間,眾姐妹都來瞧來了,坐了一回,也都跟著賈母等去了。

這裡煎了藥給巧姐兒灌了下去,只聽喀的一聲,連藥帶痰都吐出來,鳳姐才略放了一點兒心。只見王夫人那邊的小丫頭拿著一點兒的小紅紙包兒,說道:「二奶奶,牛黃有了。太太說了,叫二奶奶親自把分兩對準了呢。」鳳姐答應著接過來,便叫平兒配齊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來。自己用戥子按方秤了,攙在裡面,等巧姐兒醒了好給她吃。只見賈環掀簾進來說:「二姐姐,你們巧姐兒怎麼了?媽叫我來瞧瞧她。」鳳姐見了他母子便嫌,說:「好些了。你回去說,叫你們姨娘想著。」那賈環口裡答應,只管各處瞧看。看了一回,便問鳳姐兒道:「妳這裡聽見說有牛黃,不知牛黃是怎麼個樣兒?給我瞧瞧呢。」鳳姐道:「你別在這裡鬧了,妞兒才好些。那牛黃都煎上了。」賈環聽了,便去伸手拿那吊子瞧時,豈知措手不及,沸的一聲,吊子倒了,火已潑滅了一半。賈環見不是事,自覺沒趣,連忙跑了。

鳳姐急得火星直爆,罵道:「真真哪一世的對頭冤家!你何苦來還來使促狹!從前你媽要想害我,如今又來害妞兒。我和你幾輩子的仇呢!」一面罵平兒不照應。正罵著,只見丫頭來找賈環。鳳姐道:「妳去告訴趙姨娘,說她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兒死定了,不用她惦著了!」平兒急忙在那裡配藥再熬。那丫頭摸不著頭腦,便悄悄問平兒道:「二奶奶為什麼生氣?」平兒將環哥弄倒藥吊子說了一遍。丫頭道:「怪不得他不敢回來,躲了別處去了。這環哥兒明日還不知怎麼樣呢。平姐姐,我替妳收拾罷。」平兒說:「這倒不消。幸虧牛黃還有一點,如今配好了,妳去罷。」丫頭道:「我一準回去告訴趙姨奶奶,也省得他天天說嘴。」

丫頭回去果然告訴了趙姨娘。趙姨娘氣的叫:「快找環兒!」環兒在外間屋子裡躲著,被丫頭找了來。趙姨娘便罵道:「你這個下作種子!你為什麼弄灑了人家的藥,招的人家咒罵。我原叫你去問一聲,不用進去,你偏進去,又不就走,還要虎頭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爺,打你不打!」這裡趙姨娘正說著,只聽賈環在外間屋子裡,更說出些驚心動魄的話來。

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5:13

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

話說趙姨娘正在屋裡抱怨賈環,只聽賈環在外間屋裡發話道:「我不過弄倒了藥吊子,撒了一點子藥,那丫頭又沒就死了,值得她也罵我,妳也賴我心壞,把我往死裡糟塌?等著我明日還要那小丫頭子的命呢!看妳們怎麼著!只叫她們提防著就是了。」那趙姨娘趕忙從裡間出來,握住他的嘴,說道:「你還只管信口胡唚,還叫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呢!」娘兒兩個吵了一回。趙姨娘因聽鳳姐的話,越想越氣,也不著人來安慰鳳姐一聲兒。過了幾天,巧姐兒也好了。從此,兩邊結怨比前更加深一層了。

一日,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是北靜郡王生日,請老爺的示下。」賈政吩咐道:「只按舊例辦了,回大老爺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應了,自去辦理了。不一時賈赦過來,同賈政商議帶了賈珍、賈璉、寶玉去給北靜王拜壽。別人還不理論,獨有寶玉素日仰慕北靜王的容貌威儀,巴不得常見才好,遂連忙換了衣服,跟著來到北府。賈赦、賈政遞了職名候諭。不多時,裡頭出來了一個太監,手裡掐著數珠兒,見了賈赦、賈政,笑嘻嘻的說道:「二位老爺好。」賈赦、賈政也都趕忙問好,他兄弟三人也過來問了好。那太監道道:「王爺叫請進去呢。」於是爺兒五個跟著那太監進入府中。過了兩層門,轉過一層殿去,裡面方是內宮門。剛到門前,大家站住,那太監先進去回王爺去了。這裡門上的小太監都迎著問了好。

一時,那太監出來,說了個「請」字,爺兒五人肅敬跟入。只見北靜郡王穿著禮服,已迎到殿門廊下。賈赦、賈政先上來請安,捱次就是珍、璉、寶玉請安。那北靜郡王單拉著寶玉道:「久不見你,很惦記你。」因又笑問道:「你那塊玉好?」寶玉躬身打著半千兒回道:「蒙王爺福庇,都好。」北靜王道:「今日你來,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你吃的,倒是大家說說話兒罷。」說著,幾個老公打起簾子。北靜王說:「請。」自己卻先進去,然後賈赦等都隨進去。先是賈赦請北靜王受禮,北靜王也說了兩句謙辭。那賈赦早已跪下,次及賈政等捱次行,自不必說。

那賈赦等復肅敬退出,北靜王吩咐太監讓在眾戚舊處,好生款待,卻單留寶玉在這裡說話兒,又賞了坐。寶玉又磕頭謝了恩,在挨門邊繡墩上側坐,說了一回讀書作文諸事。北靜王甚加愛惜,又賞了茶。因說道:「昨兒吳巡撫來陛見,說起令尊翁前任學政時,秉公辦事,凡屬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見時,萬歲爺也曾問過,他也十分保舉,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寶玉連忙站起,聽畢這一段話,才回啟道:「此是王爺的恩典,吳大人的盛情。」正說著,小太監進來回道:「外面諸位老爺都在前殿謝王爺賞宴。」說著,呈上謝宴並請午安的片子來。北靜王略看了看,仍遞給小太監,說道:「知道了,勞動他們。」那小太監又回道:「王爺單賞賈寶玉的飯預備了。」北靜王便命那太監帶了寶玉到一所極小巧精緻的院裡,派人陪著吃了飯,又過來謝了恩。北靜王又說了些好話兒,忽然笑道:「我前日見你那塊玉,倒有趣兒,回來說了個式樣,叫他們也做了一塊來。今日你來得正好,就與你帶回去玩罷。」遂命小太監取來,親手遞與寶玉。寶玉接過來捧著,又謝了,然後退出。北靜王又命兩個小太監送出來,才同賈赦等回來了。

賈赦見過賈母,便自回去。賈政帶著他三人請過了賈母的安,又說了些府裡遇見什麼人。寶玉又回了賈政,吳大人陛見保舉的話。賈政道:「這吳大人,本來相好,也是我輩中人,倒還是有骨氣的。」又說了些閑話,各自散去。賈政回到房中,剛坐了一坐,只見一個小丫頭回道:「外面林之孝來回話。」賈政道:「叫他進來。」自己走至廊下。林之孝進回道:「今日巡撫吳大人來拜,如才回了去了,再奴才還聽說,現今工部出了一個郎中缺,部裡都吵嚷是老爺擬正呢。」賈政道:「瞧罷了。」於是又回了些話,才出去了。

且說寶玉復到賈母那邊,一面述說北靜王待他的光景,並拿出那塊玉來。大家看著,笑了一回,賈母因命人:「給他收起去罷,別丟了。」因問:「你那塊玉好生帶著罷,別鬧混了。」寶玉便在項上摘下來,說道:「這不是我那塊玉,哪裡混得過?我正要告訴老太太:前日晚上,我睡的時候,把玉摘下來掛在帳子裡,它竟放起光來了,滿帳子都是紅的。」賈母道:「又胡說了,帳簾子是紅的,火光照著,自然紅是有的。」寶玉道:「不是。那時候燈已滅了,屋裡都漆黑的了,還看得見它呢。」邢、王二夫人抿著嘴笑。鳳姐道:「這是喜信發動了。」寶玉道:「什麼喜信?」賈母道:「你不懂得。今兒個鬧了一天,你去歇歇兒罷,別在這裡說獃話了。」寶玉又站了一會兒,便回園中去了。

這裡賈母問道:「正是,妳們去看姨太太,說起這事來沒有?」王夫人道:「本來就要去看,因鳳丫頭為巧姐兒病著耽擱了兩天,今兒才去的。這事我們告訴了,她姨媽倒也十分願意,只說蟠兒不在家,目今他父親沒了,也得和他商量商量再辦。」賈母道:「這也是情理的話。既這麼著,大家先別提起,等姨太太那邊商量定了再說。」

不說賈母談論親事,且說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襲人道:「老太太和鳳姐姐方才說話,含含糊糊,不知什麼意思?」襲人想了想,笑道:「這個我也猜不著。但只剛才說這些話時,林姑娘在跟前沒有?」寶玉道:「林姑娘才病起來,這些時何曾到老太太那邊去呢?」正說著,只聽外間屋裡麝月與秋紋拌嘴。襲人道:「妳兩個又鬧什麼?」麝月道:「我們兩個鬥牌,她贏了我的錢拿了去;她輸了錢,就不肯拿出來。這也罷了,她倒把我的錢都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幾個錢什麼要緊?傻東西,不許鬧了。」說的兩個人都咕嘟著嘴,坐著去了。這裡襲人打發寶玉睡下。不題。

卻說襲人聽了寶玉方才的話,明知是給寶玉提親的事,因恐寶玉每有痴想,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話來,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卻也是頭一件關切的事。夜間躺著,想了個主意:不如去見見紫鵑,看她有什麼動靜,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來,打發寶玉上了學,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瀟湘館來。只見紫鵑正在那裡掐花兒呢,見襲人進來,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裡坐。」襲人便問道:「姑娘呢?」紫鵑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著溫藥呢。」說著,一面同襲人進來,見了黛玉正在那裡拿著一本書看。襲人陪笑道:「姑娘怨不得勞神,起來就看書。我們寶二爺唸書,若能像姑娘這樣,豈不好了。」黛玉笑著把書放下。雪雁已拿著小茶盤托著一鐘藥,一鐘水,小丫頭在後頭捧著痰盒漱孟進來。原來襲人來時,要探探口氣,坐了一回,無處入話。又想著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著了她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訕著辭了出來。

將到怡紅院門口,只見兩個人在那裡站著呢,襲人便不往前走。那一個早看見了,連忙跑過來。襲人一看,卻是鋤藥,因問:「你做什麼?」鋤藥道:「剛才芸二爺來,拿了個帖兒,說給咱們寶二爺瞧的,在這裡候信。」襲人道:「寶二爺天天上學,你難道不知道?還候什麼信呢?」鋤藥笑道:「我告訴了他,他叫告訴姑娘,聽姑娘的信呢。」襲人正要說話,只見那一個也慢慢的蹭過來了,細看時,就是賈芸,溜溜湫湫往這邊來了。襲人連忙向鋤藥道:「你告訴說:知道了,回來給二爺瞧罷。」那賈芸原要過來和襲人說話,無非親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來。忽聽襲人說出這話,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這裡襲人已掉背臉往回裡去了,賈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鋤藥出去了。

晚間寶玉回房,襲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爺來了。」寶玉道:「來做什麼?」襲人道:「他還有個帖兒呢。」寶玉道:「在哪裡?拿來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裡間屋裡書格子上頭拿了來。寶玉接過看時,上寫著:「叔父大人安稟。」寶玉道:「這孩子怎麼又不認我做父親了?」襲人道:「怎麼?」寶玉道:「他前年送我白海棠時,稱我做父親大人,今日這帖子封皮上寫著叔父,可不是又不認了呢。」襲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麼大了,倒認你這麼大兒的做父親,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經連個──」剛說到這裡,臉一紅,微微的一笑。寶玉也覺得了,便道:「這倒難講,俗話說:『和尚無兒孝子多著呢。』只是我看他還伶俐得人心兒,才這麼著,他不願意,我還不希罕呢。」說著一面拆那帖兒。襲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爺也有些鬼頭鬼腦的。什麼時候又要看人,什麼時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個心術不正的貨。」

寶玉只顧拆開看那字兒,也不理會襲人這些話。襲人見他看那字兒,皺一回眉,又笑一笑兒,又搖搖頭兒,後來光景竟不大耐煩起來。襲人等他看完了,問道:「是什麼事情?」寶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撕作幾段。襲人見這般光景,也不便再問,便問:「吃了飯還看書不看?」寶玉道:「可笑芸兒這孩子,竟這樣的混賬!」襲人見他所答非所問,便微微的笑著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寶玉道:「問他做什麼!咱們吃飯罷。吃了飯歇著罷。心裡鬧的怪煩的。」說著,叫小丫頭子點了一點火兒來,挪那撕的帖兒燒了。

一時擺上飯來,寶玉只是怔怔的坐著。襲人連哄帶慪,催著吃了一口兒飯,便擱下了,仍是悶悶的歪在床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此時襲人、麝月都摸不著頭腦。麝月道:「好好兒的,這又是為什麼?都是什麼芸兒雨兒的,不知什麼事,弄了這個浪帖子來,惹得這個傻了的似的,哭一會子,笑一會子。要天長日久,鬧起這悶葫蘆來,可叫人怎麼受呢!」說著,竟傷起心來。襲人旁邊由不得要笑,便勸道:「好妹妹,妳也別慪人了。他一個人就夠受了,妳又這麼著。他那帖子上的事,難道與妳相干?」麝月道:「妳混說起來了。知道它帖兒上寫的是什麼混賬話?妳混往人家身上扯。要那麼說,它帖兒上只怕倒與妳相干呢。」襲人還未答言,只聽寶玉在床上噗哧一聲笑了,爬起來,抖了抖衣裳,說:「咱們睡覺罷!別鬧了,明日我還起早唸書呢。」說著便躺下睡了,一宿無話。

次日,寶玉起來,梳洗了,便往家塾裡去。走出院門,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轉身回來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應著出來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道:「今日芸兒要來了,告訴他別在這裡鬧。再鬧,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了。」麝月答應了,寶玉才轉身去了。剛往外走,只見賈芸慌慌張張往裡來,看見寶玉,連忙請安,說:「叔叔大喜了!」那寶玉估量著是昨日那件事,便說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裡有事沒事,只管來攪。」賈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來了,在咱們大門口呢。」寶玉越發急了,說:「這是哪裡的話?」

正說著,只聽外面一片聲嚷起來,賈芸道:「叔叔聽這不是?」寶玉心裡越發狐疑起來。只聽一個人嚷道:「你們這些人好沒規矩!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在這裡混嚷!」那人答道:「誰叫老爺升了官呢!怎麼不叫我們來吵喜呢?別人家盼著吵還不能呢。」寶玉聽了,才知道是賈政升了郎中了,人來報喜的,心中甚是喜歡。連忙要走,賈芸趕著說道:「叔叔樂不樂?叔叔的親事再成了,不用說,是兩層喜了。」寶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呸!沒趣兒的東西!還不快走呢。」賈芸把臉紅了道:「這有什麼的?我看您老人家就不──」寶玉沉著臉道:「就不什麼?」賈芸未及說完,也不敢言語了。

寶玉連忙來到家塾中,只見代儒笑著說道:「我才聽見你老爺升了,你今日還來了麼?」寶玉陪笑道:「過來見了太爺,好到老爺那邊去。」代儒道:「今日不必來了,放你一天假罷。可不許回園子裡玩去。你年紀不小了,雖不能辦事,也當跟著你大哥他們學習才是。」寶玉答應著回來。剛走到二門口,只見李貴走來迎著,旁邊站住,笑道:「二爺來了麼,奴才才要到學裡請去。」寶玉笑道:「誰說的?」李貴道:「老太太才打發人到院裡去找二爺,那邊的姑娘們說二爺學裡去了。剛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叫奴才去給二爺告幾天假。聽說還要唱戲賀喜呢!二爺就來了」說著,寶玉自己進來。只見二門內滿院裡丫頭老婆都笑容滿面,見他來了,笑道:「二爺這早晚才來?還不快進去給老太太道喜去呢。」

寶玉笑著進了房門,只見黛玉挨著賈母左邊坐著呢,右邊是湘雲。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紈、鳳姐、李紋、李綺、邢岫煙一干姐妹,都在屋裡,只不見寶釵、寶琴、迎春三人。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眾姐妹,便向黛玉道:「妹妹身子可大好了?」黛玉微笑道:「大好了。聽見說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麼?」寶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裡,忽然心裡疼起來,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也沒能過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說完,早扭頭和探春說話去了。

鳳姐笑道:「你兩個哪裡像天天在一塊兒的?倒像是客,有這麼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說的大家都一笑。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會兒,才說道:「妳懂得什麼!」眾人越發笑了。鳳姐一時回過味來,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話岔開,只見寶玉道:「林妹妹,妳瞧芸兒這冒失鬼──」說了這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來,說這從哪裡說起。黛玉也摸不著頭腦,也跟著訕訕的笑。寶玉無可搭訕,因又說道:「可是剛才我聽見有人要送戲,說是幾兒?」大家都瞅著他笑。鳳姐道:「你在外頭聽見,你來告訴我們,這會子又問誰呢?」寶玉便說道:「我外頭再問問去。」賈母道:「別跑到外頭去。頭一件,看報喜的笑話;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來碰見你,又該生氣了。」寶玉答應了是,才出來了。

這裡賈母因問鳳姐:「誰說送戲的話?」鳳姐道:「二舅舅那邊說:後兒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戲兒來賀喜。」又笑著說道:「不但日子好,還是好日子呢!後日還是──」卻瞅著黛玉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後日還是外甥女的生日呢。」賈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見我如今老了,什麼事都糊塗了。虧了有我這鳳丫頭,是我個『給事中』。既這麼著,很好,他舅舅家給他們賀喜,你舅舅家就給妳做生日,豈不好呢?」說著大家都笑起來,說道:「老祖宗說句話兒,都是上篇上論的,怎麼怨得有這麼大福氣呢。」說著,寶玉進來,聽見這些話,越發樂了。一時大家都在賈母這邊吃飯,甚實熱鬧,自不必說。

飯後,賈政謝恩回來,給宗祠磕了頭,便來給賈母磕頭。站著說了幾句話,便出去拜客去了。這裡接連著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攘攘,車馬填門,貂蟬滿座,正是: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如此兩日,已是慶賀之期。

這日一早,王子騰和親戚家已送過一班戲來,就在賈母正廳前搭起行臺,外間爺們都穿著公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餘桌酒。裡面為著是新戲,又見賈母高興,便將玻璃戲屏隔在後廈,裡面擺下酒席。上首薛姨媽一桌,是王夫人、寶琴陪著;對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煙陪著。下面尚空兩桌,賈母叫她們快來。一會兒,只見鳳姐領著眾丫頭,都簇擁著黛玉來了。那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的,出來見了眾人。湘雲、李紋、李綺都讓她上首坐,黛玉只是不肯。賈母笑道:「今日妳坐了罷。」薛姨媽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麼?」賈母道:「是她的生日。」薛姨媽道:「我倒忘了。」便走過來說道:「恕我健忘,回來叫寶琴過來拜姐姐的壽。」黛玉笑道:「不敢。」大家坐了。

那黛玉留神一看,獨不見寶釵,便問道:「寶姐姐可好麼?為什麼不過來?」薛姨媽道:「她原該來的,只因無人看家,所以不來。」黛玉紅著臉,微笑道:「姨媽那裡又添了大嫂子,怎麼倒用寶姐姐看起家來?大約是她怕人多熱鬧懶怠來罷。我倒怪想她的。」薛姨媽笑道:「難得妳惦記她,她也常想妳們姐妹們。過一天,我叫她來大家敘敘。」

說著,丫頭們斟酒上菜,外面已開戲了。出場自然是一兩齣吉慶戲文。及至第三齣,只見金童玉女,旗旛寶蓋,引著一個霓裳羽衣的小旦,頭上披著一條黑帕,唱了幾句進去了。眾皆不知,聽見外面人說:「這是新打的《蕊珠記》裡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墮落人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化,她就未嫁而逝。此時昇引月宮,不聽見曲裡頭唱的:『人間只道風情好,哪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第四齣是《吃糠》;第五齣是達摩帶著徒弟過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樓,好不熱鬧。

眾人正在高興時,忽見薛家的人滿頭汗闖進來,向薛蝌道:「二爺快回去!一並裡頭回明太太,也請回去,家裡有要緊事。」薛蝌道:「什麼事?」家人道:「家去說罷。」薛蝌也不及告辭,就走了。薛姨媽聽見丫頭傳進話去,更駭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帶著寶琴別了一聲,即刻上車回去了。弄得內外愕然。賈母道:「咱們這裡打發人跟過去聽聽,到底是什麼事,大家都關切的。」眾人答應了個是。

不說賈府依舊唱戲,單說薛姨媽回去,只見有兩個衙役站在二門口,幾個當鋪裡夥計陪著,說:「太太回來,自有道理。」正說著,薛姨媽已進來了。那衙役們見跟從許多僕婦,簇擁著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見這個勢派,也不敢怎麼,只得垂手侍立,讓薛姨媽進去了。那薛姨媽正走到廳房後面,早聽見有人大哭,卻是金桂。薛姨媽趕忙走來,只見寶釵迎出來,滿面淚痕,見了薛姨媽,便道:「媽媽聽見了,先別著急,辦事要緊。」薛姨媽同寶釵進了屋子,因為頭裡進門時,已經聽見家人說了,唬得戰戰兢兢了,一面哭著,便問:「到底是和誰?」只見家人回道:「太太此時且不必問那些底細,憑他是誰,打死了總是要償命的,且商量怎麼辦才好。」薛姨媽哭著出來道:「還有什麼商議?」家人道:「依小的們的主見,今夜打點銀兩,同著二爺趕去,和大爺見了面,就在那裡訪一個有斟酌的刀筆先生,許他些銀子,先把死罪撕擄開,回來再求賈府去上司衙門說情。還有外面衙役,太太先拿出幾兩銀子來打發了他們,我們好趕著辦事。」薛姨媽道:「你們找著那家子,許他些發送銀子,再給他些養濟銀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緩了。」

寶釵在簾內說道:「媽媽!使不得,這些事越給錢越鬧得兇,倒是剛才小廝說的話是。」薛姨媽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趕到那裡見他一面,同他死在一處就完了。」寶釵急的一面勸,一面在簾子裡叫人:「快同二爺辦去罷。」丫頭們攙進薛姨媽來。薛蝌才往外走,寶釵又道:「有什麼信,即刻打發人寄了來,你們只管在外頭照料。」薛蝌答應著去了。

這裡寶釵方勸薛姨媽,那裡金桂趁空兒抓住香菱,又和她嚷道:「平常妳們只管誇他們家裡打死了人,一點事也沒有,就進京來了的。如今攛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裡有錢有勢,有好親戚,這時候我看著也是嚇的慌手慌腳的了。大爺明兒有個好歹兒不能回來時,妳們各自幹妳們的去了,撂下我一個人受罪!」說著,又大哭起來。這裡薛姨媽聽見,越發氣的發昏,寶釵急得沒法。

正鬧著,只見賈府中王夫人早打發大丫頭過來打聽了。寶釵因回道:「此時事情頭尾尚未明白,就只聽見說我哥哥在外頭打死了人,被縣裡拿了去了,也不知怎麼定罪呢。剛才二爺才去打聽去了,一半日得了準信,趕著就給那邊太太送信去。妳先回去道謝太太惦記著,底下我們還有多少要仰仗那邊爺們的地方呢。」丫頭答應著去了。

過了兩日,只見小廝回來,拿了一封書,交給丫頭拿進來。寶釵拆開看時,書內寫著:「大哥人命是誤傷,不是故殺。今早用蝌出名,補了一張呈紙進去,尚未批出。大哥前頭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紙批准後,再錄一堂,能夠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鋪內再取銀五百兩來使用,千萬莫遲。並請太太放心,餘事問小廝。」寶釵看了,一一唸給薛姨媽聽了,薛姨媽拭著眼淚說道:「這麼看起來,竟是死活不定了!」寶釵道:「媽媽先別傷心,等著叫小廝進來問明了再說。」一時打發小丫頭把小廝叫進來,薛姨媽便問小廝道:「你把大爺的事細說與我聽聽。」

未知小廝說出什麼話來,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5:36

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舊牘 寄閒情淑女解琴書

話說薛姨媽聽了薛蝌的來書,因叫進小廝,問道:「聽見你大爺說,到底是怎麼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廝道:「小的也沒聽真切。那一日,大爺告訴二爺說──」說著回頭看了一看,見無人,才說道:「大爺說:自從家裡鬧的特利害,大爺也沒心腸了,所以要到南邊置貨去。這日想著約一個人同行,這人在咱們這城南兩百多地住。大爺找他去了,遇見在先和大爺好的那個蔣玉涵,帶著些小戲子進城,大爺同他在個舖子裡吃飯喝酒。因為這當槽兒的儘著拿眼瞟蔣玉函,大爺就有了氣了,後來蔣玉函走了。第二天,大爺就請找的那個人喝酒。酒後想起頭一天的事來,叫那當槽兒的換酒,那當槽兒的來遲了,大爺就罵起來了。那個人不依,大爺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誰知那個人也是個潑皮,便把頭伸過來叫大爺打。大爺拿碗就砸他的腦袋,一下子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頭裡還罵,後頭就不言語了。」薛姨媽道:「怎麼也沒人勸勸嗎?」那小廝道:「這個沒聽見大爺說,小的不敢妄言。」薛姨媽道:「你先去歇歇罷。」小廝答應出來。

這裡薛姨媽自來見王夫人,託王夫人轉求賈政。賈政問了前後,也只好含糊答應了,只說等薛蝌遞了呈子,看他本縣怎麼批了,再做道理。

這裡薛姨媽又在當鋪裡兌換了銀子,叫小廝趕著去了。三日後果有回信,薛姨媽接著了,即叫小丫頭告訴寶釵,連忙過來看了。只見書上寫道:『帶去銀兩做了衙門上下使費。哥哥在監,也不大吃苦,請太太放心。獨是這裡的人很刁,屍親見證都不依,連哥哥請的那個朋友也幫著他們。我與李祥兩個俱生地生人,幸找著一個好先生,許他銀子,才討著生意,說是須得拉扯著同哥哥喝酒的吳良,弄人保出他來,許他銀兩,叫他撕擄。他若不依,便說張三是他打死,明推在異鄉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辦了。我依著他,果然吳良出來。現在賣囑屍親見證,又作了一張呈子,前日遞的,今日批來,請看呈底便知。』

因又唸呈底道:『具呈人某,呈為兄遭飛禍、代伸冤獄事:竊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於某年月日,備本往南貿易。去未數日,家奴送信回家,說遭人命,生即奔縣治,知兄誤傷張姓。及至囹圄,據兄泣告,實與張姓素不相認,並無仇隙。偶因換酒角口,生兄將酒潑地,恰值張三低頭拾物,一時失手,酒碗誤碰囪門身死。蒙恩拘訊,兄懼受刑,承認鬥歐致死。仰蒙憲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訴辯,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憲慈恩准提証質訊,開恩莫大,生等舉家仰戴鴻仁,永永無既矣!激切上呈。』

批的是:『屍場檢驗,證據確鑿。且並未用刑,爾兄自認鬥殺,招供在案。今爾遠來,並非目睹,何得捏詞妄控?理應治罪,姑念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媽聽到這裡,說道:「這不是救不過來了麼?這怎麼好呢?」寶釵道:「二哥的書還沒看完,後面還有呢。」因又唸道:「有要緊的,問來使便知。」薛姨媽便問來人。因說道:「縣裡早知我們家當充足,須得在京裡謀幹得大情,再送一份大禮,還可以覆審,從輕定案。太太此時必得快辦,再遲了就怕大爺要受苦了。」薛姨媽聽了,叫小廝自去,即刻又到賈府與王夫人說明原委,懇求賈政。賈政只肯託人與知縣說情,不肯提及銀物。薛姨媽恐不中用,求鳳姐與賈璉說了,花上幾千銀子,才把知縣買通。

薛蝌那裡也便弄通了,然後知縣掛牌坐堂,傳齊了一干鄰保、證見、屍親人等,監裡提出薛蟠,刑房書吏俱一一點名。知縣便叫地保對明初供,又叫屍親張王氏並屍叔張二問話。張王氏哭稟:「小的男人是張大,南鄉裡住,十八年頭裡死了。大兒子、二兒子也都死了。光留下這個死的兒子,叫張三,今年二十三歲,還沒娶女人呢。為小人家窮,沒得養活,在李家店裡做當槽兒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裡打發人來叫我,說:『你兒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爺!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裡,看見我的兒子頭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氣兒,問他話也說不出來,不多一會兒,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這個小雜種拼命!」眾衙役吆喝一聲,張王氏便磕頭道:「求青天老爺伸冤!小人就只這一個兒子了!」知縣便叫:「下去。」

又叫李家店的人問道:「那張三是在你店內傭工的嗎?」那李二回道:「不是傭工,是做當槽兒的。」知縣道:「那日屍場上,你說張三是薛蟠將碗砸死的,你親眼見的麼?」李二說道:「小的在櫃上,聽見說客房裡要酒,不多一回,便聽見說:『不好了,打傷了!』小的跑進去,只見張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語。小的就喊稟地保,一面報他母親去了。他們到底怎樣打的,實在不知道,求大爺問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縣喝道:「初審口供你是親見的,怎麼如今說沒有見!」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亂說。」衙役又吆喝了一聲。

知縣便叫吳良問道:「你是同一處喝酒的嗎?薛蟠怎麼打的?據實供來!」吳良說:「小的那日在家,這個薛大爺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換,張三不肯。薛大爺生氣,把酒向他臉上潑去,不曉得怎麼樣,就碰在那腦袋上了,這是親眼見的。」知縣道:「胡說!前日屍場上,薛蟠自己認拿碗砸死的,你說你親眼見的,怎麼今日的供不對?掌嘴!」衙役答應著要打。吳良求著說:「薛蟠實沒有和張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腦袋上的。求老爺問薛蟠,便是恩典了!」

知縣叫上薛蟠,問道:「你與張三到底有什麼仇隙?畢竟是如何死的?實供上來!」薛蟠道:「求太老爺開恩!小的實沒有打他,為他不肯換酒,故拿酒潑地。不想一時失手,酒碗誤碰在他的腦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哪裡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過一回就死了。前日屍場上,怕太老爺要打,所以說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老爺開恩!」知縣便喝道:「好個糊塗東西!本縣問你怎麼砸他的,你便供說惱他不換酒,才砸的,今日又供說是失手砸的!」知縣假作聲勢,要打要夾。薛蟠一口咬定。

知縣叫仵作:「將前日屍場填寫傷痕,據實報來。」仵作報稟說:「前日驗得張三屍身無傷,唯腦門有瓷器傷,長一寸七分,深五分,皮開,腦門骨脆,裂破三分。實係磕碰傷。」知縣查對屍格相符,早知書吏改輕,也不駁詰,胡亂便叫畫供。

張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爺!前日聽見還有多少傷,怎麼今日都沒有了?」知縣道:「這婦人胡說!現有屍格,妳不知道麼?」叫屍叔張二,便問道:「你侄兒身死,你知道有幾處傷?」張二忙供道:「腦袋上一傷。」知縣道:「可又來!」叫書吏將屍格給張王氏瞧去,並叫地保、屍叔指明與她瞧。現有屍場親押、證見,俱供並未打架,不為鬥歐,只依誤傷吩咐畫供,將薛蟠監禁候詳,餘令原保領出,退堂。張王氏哭著亂嚷,知縣叫眾衙役攆她出去。張二也勸張王氏道:「實在誤傷,怎麼賴人?現在太老爺斷明,別再胡鬧了。」

薛蝌在外打聽明白,心內喜歡,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詳回來,便好打點贖罪,且住著等信。只聽路上三三兩兩傳說:「有個貴妃薨了,皇上輟朝三日。」這裡離陵寢不遠,知縣辦差墊道,一時料著不得閒,住在這裡無益,不如到監,告訴哥哥:「安心等著,我回家去,過幾日再來。」薛蟠也怕母親痛苦,帶信說:「我無事,必須衙門再使費幾次,便可回家了,只是別心疼銀子錢。」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徑回家,見了薛姨媽,陳說知縣怎樣徇情,怎樣審斷,終定了誤傷:「將來屍親那裡再花些銀子,一准贖罪,便沒事了。」

薛姨媽聽說,暫且放心,說:「正盼你來家中照應。賈府裡本該謝去,況且周貴妃薨了,他們天天進去,家裡空空落落的。我想著要去姨太太那邊照應照應,做伴兒,只是咱們家又沒人,你這來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頭,原聽見說是賈妃薨了,這麼才趕回來的。我們娘娘好好兒的,怎麼就死了?」薛姨媽道:「上年原病過一次,也就好了。這回又沒聽見娘娘有什麼病,只聞那府裡頭幾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見元妃娘娘,眾人都不放心。直至打聽起來,又沒有什麼事。到了大前兒晚上,老太太親口說是『怎麼元妃獨自一個人到我這裡?』眾人只道是病中講的話,總不信。老太太又說:『你們不信,元妃還和我說是:「繁華易盡,須要退步抽身。」』眾人都說:『誰想不到?這是有年紀的人思前思後的心事。』所以也不當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裡頭吵嚷出來,說是娘娘病重,宣各誥命進去請安。他們就驚疑的了不得,趕著進去。他們還沒有出來,我們家裡已經聽見周貴妃薨逝了。你想外頭的訛言,家裡的疑心,恰碰在一處,可奇不奇?」

寶釵道:「不但是外頭的訛言舛錯,便在家裡的,一聽見『娘娘』兩個字,也就都忙了,過後才明白。這兩天那府裡這些丫頭婆子來說,她們早知道不是咱們家娘娘。我說:『妳們哪裡拿得定呢?』她說道:『前幾年正月,外省荐了一個算命的,說是很準的。老太太叫人將元妃八字夾在丫頭們八字裡頭,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獨說:「這正月初一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時辰錯了;不然,這真是個貴人,也不能在這府中。」老爺和眾人說:「不管它錯不錯,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說:「甲申年,正月丙寅,這四個字內,有『傷官』『敗財』。惟『申』字內有『正官』『祿馬』,這就是家裡養不住的,也不見什麼好。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雖是『比肩』,哪裡知道越『比』越好,就像那個好木材,越經斲削,才成大器。」獨喜的時上什麼辛金為貴,什麼巳中「正官」「祿馬」獨旺:這叫做「飛天祿馬格」。又說什麼「日逢『專祿』,貴重得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貴受椒房之寵。這位姑娘,若是時辰準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這不是準了麼?我們還記得說:「可惜榮華不久,只怕遇著寅年卯月,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瓏剔透,木質就不堅了。」他們把這些話都忘記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來,告訴我們大奶奶,今年哪裡是寅年卯月呢?』」寶釵尚未述完這些話,薛蝌急道:「且別管人家的事!既有這個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麼惡星照命,遭什麼橫禍?快開八字兒,我給他算去,看看妨礙麼。」寶釵道:「他是外省來的,不知今年在京不在了。」說著,便打點薛姨媽往賈府去。

到了那裡,只有李紈、探春等在家,便問道:「大爺的事怎麼樣了?」薛姨媽道:「等詳了上司才定,看來也到不了死罪。」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著說:『上回家裡有事全仗姨太太照應;如今自己有事,也難提了。』心裡只是不放心。」薛姨媽道:「我在家裡,也是難過。只是你大哥遭了這事,你二兄弟又辦事去了,家裡妳姐姐一個人,中什麼用?況且我們媳婦兒又是一個不大曉事的,所以不能脫身過來。目今那裡知縣也正為預備周貴妃的差使,不得了結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來了,我才得過來看看。」李紈便道:「請姨太太這裡住幾天更好。」薛姨媽點頭道:「我也要在這邊給妳們姐妹們做做伴兒,就只妳寶妹妹冷靜些。」惜春道:「姨媽要惦著,為什麼不把寶姐姐也請過來?」薛姨媽笑著說:「使不得。」惜春道:「怎麼使不得?她先怎麼住著來呢?」李紈道:「妳不懂的,人家家裡如今有事,怎麼來呢?」惜春也信以為實,不便再問。

正說著,賈母等回來,見了薛姨媽,也顧不得問好,便問薛蟠的事,薛姨媽細訴了一遍。寶玉在旁聽見什麼蔣玉函一段,當著人不問,心裡打量:「他既回了京,怎麼不來瞧我?」又見寶釵也不過來,不知是怎麼個緣故,心裡正自呆呆的想。恰好黛玉也來請安,寶玉稍覺心裡喜歡,便把想寶釵來的念頭打斷,同著姐妹們在老太太那裡吃了晚飯。大家散了,薛姨媽將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間屋裡。

寶玉回到自己房中,換了衣裳,忽然想起蔣玉函給的汗巾,便叫襲人道:「妳那一年沒有繫的那條紅汗巾子,還有沒有?」襲人道:「我擱著呢,問它做什麼?」寶玉道:「我白問問。」襲人道:「你沒有聽見薛大爺相與這些混賬人,所以鬧到人命關天!你還提那些做什麼?有這樣白操心?倒不如靜靜兒的唸書,把這些沒緊要的事撂開了也好。」寶玉道:「我並不鬧些什麼,偶然想起,有也罷,沒也罷。我白問一聲,妳們就有這些話。」襲人笑道:「並是我多話。一個人知書達禮,就該往上巴結才是。就是心愛的人來了,也叫他瞧著喜歡尊敬啊。」

寶玉被襲人一提,便說:「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邊,看見人多,沒有和林妹妹說話,她也不曾理我。散的時候,她先走了。此時必在屋裡,我去就來。」說著就走,襲人道:「快些回來罷。這都是我提頭兒,倒招起你的高興來了。」寶玉也不答言,低著頭,一逕走到瀟湘館來。只見黛玉靠在桌上看書。寶玉走到跟前,笑說道:「妹妹早回來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還在那裡做什麼?」寶玉一面笑說:「他們人多說話,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沒有和妳說話。」一面瞧著黛玉看的那本書,書上的字一個也不認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個「大」字旁邊「九」字加上一勾,中間又添「五」字;也有上頭「五」字「六」字又添了一個「木」字,底下又是一個「五」字。看著又奇怪,又納悶,便說:「妹妹近日越發精了,看起天書來了!」

黛玉嗤的一聲笑道:「好個唸書的人!連個琴譜都沒有見過?」寶玉道:「琴譜怎麼不知道?為什麼上頭的字一個也不認得?妹妹,妳認得麼?」黛玉道:「不認得瞧它做什麼?」寶玉道:「我不信,從沒聽見妳會撫琴。我們書房裡掛著好幾張,前年來了一個清客先生,叫做什麼嵇好古,老爺煩他撫了一曲。他取下琴來,說都使不得,還說:『老先生若高興,改日攜琴來請教。』想是我們老爺也不懂,他便不來了。怎麼妳有本事藏著?」

黛玉道:「我何嘗真會呢?前日身上略覺舒服,在大書架上翻書,看有一套琴譜,甚有雅趣,上頭講的琴理甚通,手法說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靜心養性的工夫。我在揚州,也聽得講究過,也曾學過,只是不弄了,就沒有了。這果真是『三日不彈,手生荊棘』。前日看這幾篇,沒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別處找了一本有曲文的來看著,才有意思。究竟怎麼彈得好,實在也難。書上說的:師曠教琴,能來風雷龍鳳。孔聖人尚學琴於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說到這裡,眼皮兒微微一動,慢慢的低下頭去。

寶玉聽的高興,便道:「好妹妹,妳才說的實在有趣!只是我才見上頭的字,都不認得,妳教我幾個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說便可以知道的。」寶玉道:「我是個糊塗人,得教我那個『大』字加一勾,中間一個『五』字的。」黛玉笑道:「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鉤『五弦』,並無是一個字,乃是一聲:是極容易的。還有吟、揉、綽、注、撞、走、飛、推等法,是講究手法的。」寶玉樂得手舞足蹈的說:「好妹妹,妳既明琴理,我們何不學起來?」

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養性情,抑其淫蕩,去其奢侈。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齋,或在層樓的上頭,在林石的裡面,或是山巔上,或是水涯上。再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時候,風清月朗,焚香靜坐,必不外想,氣血和平,才能與神合靈,與道合妙。所以古人說知音難遇。若無知音,寧可獨對著那清風明月蒼松怪石野猿老鶴撫弄一番,以寄興趣,方為不負了這琴。還有一層,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撫琴,先須衣冠整齊,或鶴氅,或深衣,要知古人的象表,那才能稱聖人之器。然後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將身就在榻邊,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對著自己的當心,兩手方從容抬起:這才心身俱正。還要知道輕重徐疾、捲舒自若、體態尊重方好。」寶玉道:「我們學著玩,若這麼講究起來,那就難了。」

兩人正說著,只見紫鵑進來,看見寶玉,笑說道:「寶二爺今日這樣高興!」寶玉笑道:「聽見妹妹講究的,叫人頓開茅塞,所以越聽越愛聽。」紫鵑道:「不是這個高興,說的是二爺到我們這邊來的話。」寶玉道:「先時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鬧得她煩,再者,我又上學,因此顯著就疏遠了似的。」紫鵑不等說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爺既這麼說,坐坐也該讓姑娘歇歇兒了,別叫姑娘只是講究勞神了。」寶玉笑道:「可是我只顧愛聽,也就忘了妹妹勞神了。」黛玉笑道:「這些倒也開心,也沒有什麼勞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說,你只管不懂呢。」寶玉道:「橫豎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說著,便站起來,道:「當真的妹妹歇歇兒罷。明日我告訴三妹妹、四妹妹去,叫她們都學起來,讓我聽。」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學會了撫起來,你不懂,可不是對──」黛玉說到這裡,想起心上的事,便縮住口,不肯往下說了。寶玉便笑著道:「只要妳們能彈,我便愛聽,也不管什麼牛不牛的了。」黛玉紅了臉一笑,紫鵑雪雁也都笑了。於是走出門來。

只見秋紋帶著小丫頭,捧著一小盆蘭花來,說:「老太太那邊有人送了四盆蘭花來,因為裡頭有事,沒有空兒玩,叫給二爺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時,卻有幾枝雙朵兒的,心中忽然一動,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獃看。那寶玉此時卻一心只在琴上,便說:「妹妹有了蘭花,就可以做『猗蘭操』了。」黛玉聽了,心裡反不舒服。

回到房中,看著花,想到「草木當春,花鮮葉茂,想我年紀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隨願,或者漸漸的好來;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殘春,怎禁得風催雨送!」想到那裡,不禁又滴下淚來。紫鵑在旁看見這般光景,卻想不出緣故來:「方才寶玉在這裡,那麼高興;如今好好的看花,怎麼又傷起心來?」正愁著沒法兒勸解,只見寶釵那邊打發人來。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6:08

第八十七回 感秋聲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卻說黛玉叫進寶釵家的女人來,問了好,呈上書子。黛玉叫她去喝茶,便將寶釵來書打開看時,只見上面寫著:「妹妹生辰不偶,家運多艱,姐妹伶仃,萱親衰邁。兼之虎聲狺語,旦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憫惻乎?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嘗不歎冷節餘芳,如吾兩人也!感懷觸緒,聊賦四章。匪為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

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
北堂有萱兮,何以忘憂?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

雲憑憑兮秋風酸,步中庭兮霜葉乾。
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靜言思之兮惻肺肝!

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梁。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
搔首問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誰知余之永傷?

銀河耿耿兮寒氣侵,月色橫兮玉漏沉。
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吟復吟兮寄我知音。」

黛玉看了,不勝傷感。又想:「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聽見外面有人說道:「林姐姐在家裡呢麼?」黛玉一面把寶釵的書收起,口內便答應道:「是誰?」正問著,早見幾個人進來,卻是探春、湘雲、李紋、李綺。彼此問了好,雪雁倒上茶來,大家喝了,說些閒話。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詩」來,黛玉便道:「寶姐姐自從挪出去,來了兩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來了,真真奇怪!我看她終久還來我門這裡不來!」探春微笑道:「怎麼不來,橫豎要來的。如今是她們尊嫂有些脾氣,姨媽上了年紀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寶姐姐照料一切。哪裡還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說著,忽聽得呼喇喇一片風聲,吹了好些落葉打在窗紙上。停了一回兒,又透過一陣清香來。眾人聞著,都說道:「這是何處來的香風?這像什麼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裡,哪裡還有什麼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麼不竟說是桂花香,只說似乎像呢?」湘雲道:「三姐姐,妳也別說。妳可記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妳只沒有見過罷了。等妳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麼事到南邊去?況且這個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妳們說嘴。」李紋、李綺只抿著嘴兒笑。

黛玉道:「妹妹,這可說不齊。俗語說:『人是地行仙。』今日在這裡,明日就不知道在哪裡。譬如我原是南邊人,怎麼到了這裡呢?」湘雲拍著手笑道:「今兒三姐姐可叫林姐姐問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邊人到這裡,就是我們這幾個人就不同:也有本來是北邊的;也有根子是南邊,生長在北邊的;也有生長在南邊,到這北邊的。今兒大家都湊在一處,可見人總也有一個定數。大凡地和人,總是各自有緣分的。」眾人聽了都點頭,探春也只是笑。又說了一會子閒話,大家散出。黛玉送至門口,大家都說:「妳身上才好些,別出來了,看著了風。」於是黛玉一面說著話兒,一面站在門口,又與四人慇勤了幾句,便看著她們出院去了。

進來坐著,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西墜。因史湘雲說起南邊的話,便想著:「父母若在,南邊的景緻,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跡。不少下人伏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簾,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無處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麼罪孽,今生這樣孤悽!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日中只以眼淚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覺神往那裡去了。

紫鵑走來,看見這樣光景,想著必是因剛才說起南邊北邊的話來,一時觸著心事了,便道:「姑娘們來說了半天話,想姑娘又勞了神了。剛才我叫雪雁告訴廚房裡,給姑娘做了一碗火肉白菜湯,加了一點蝦米兒,配了點青筍紫菜,姑娘想著好媽?」黛玉道:「也罷了。」紫鵑道:「還熬了一碗紅米粥。」黛玉點點頭,又說道:「那粥得妳們兩個自己熬了,不用她們廚房裡熬才是。」紫鵑道:「我也怕廚房裡弄得不乾淨,我們自己熬呢。就是那湯,我也告訴雪雁和柳嫂兒說了,要弄乾淨著。柳嫂兒說了:她打點妥當,拿到她屋裡,叫她們五兒瞅著燉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腌臢,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備,都是人家,這會子又是湯兒粥兒的調度,未免惹人厭煩。」說著,眼圈又紅了。

紫鵑道:「姑娘這話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兒,又是老太太心坎兒上的。別人求其在姑娘眼前討好兒還不能呢,哪裡有抱怨的?」黛玉點點頭,因又問道:「妳才說的五兒,不是那日和寶二爺那邊的芳官在一處的那個女孩兒?」紫鵑道:「就是她。」黛玉道:「不聽見說要進來麼?」紫鵑道:「可不是!因為病了一場。後來好了,才要進來,正是晴雯她門鬧出事來的時候,也就耽擱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頭倒也頭臉兒乾淨。」說著,外頭婆子送了湯來。雪雁出來接時,那婆子說道:「柳嫂兒叫回姑娘:這是她們五兒做的,沒敢在大廚房裡做,怕姑娘嫌髒。」雪雁答應著,接了進來。黛玉在屋裡已聽見了,吩咐雪雁:「告訴那婆子回去說,叫她費心。」雪雁出來說了,老婆子自去。

這裡雪雁將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兒上,因問黛玉道:「還有咱們南邊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可好麼?」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贅了。」一面盛上粥來。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兩口湯喝,就擱下了。兩個丫鬟撤了下來,拭淨了小几,端下去又換上一張常用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鵑,添了香了沒有?」紫鵑道:「就添去。」黛玉道:「妳們就把那湯和粥吃了罷,味兒還好,且是乾淨。待我自己添香罷。」兩個人答應了,在外間自吃去了。

這裡黛玉添了香,自己坐著,才要拿本書看,只聽得園內的風自西邊直透到東邊,穿過樹枝,都在那裡唏溜嘩喇不住的響。一會兒,簷下的鐵馬也只管叮叮噹噹的亂敲起來。一時,雪雁先吃完了,進來伺候。黛玉便問道:「天氣冷了,我前日叫妳們把那些小毛兒衣裳晾晾,可曾晾過沒有?」雪雁道:「都晾過了。」黛玉道:「妳拿一件來我披披。」雪雁走去,將一包小毛衣裳抱來,打開毯包,給黛玉自揀。只見內中夾著個絹包兒。黛玉伸手拿起,打開看時,卻是寶玉病時送來的絹子,自己題的詩,上面淚痕猶在。裡頭卻包著那剪破了的香曩、扇袋並寶玉通靈玉上的穗子。原來晾衣服時從箱中撿出,紫鵑恐怕遺失了,遂夾在這毯包裡的。這黛玉不看則已,看了時,也不說穿哪一件衣裳,手裡只拿著那兩方手帕,呆呆的看那舊詩,看了一回,不覺漱漱淚下。紫鵑剛從外間進來,只見雪雁正捧著一毯包衣裳,在旁邊呆立。小几上卻擱著剪破了的香曩和兩三截兒扇袋並那鉸拆了的穗子。黛玉手中卻拿著兩方舊帕子,上邊寫著字跡,在那裡對著滴淚呢。正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紫鵑見了這樣,知是她觸物傷情,感懷舊事,料道勸也無益,只得笑著道:「姑娘還看那些東西做什麼?那都是那幾年寶二爺和姑娘小時,一時好了,一時惱了,鬧出來的笑話兒。要像如今這樣廝抬廝敬的,哪能把這些東西白糟塌了呢?」紫鵑這話原給黛玉開心,不料這幾句話更提起黛玉初來時和寶玉的舊事來,一時珠淚連綿起來。紫鵑又勸道:「雪雁這裡等著呢,姑娘披上一件罷。」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鵑連忙拾起,將香袋等物包起拿開。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悶悶的走到外間來坐下。回頭看見案上寶釵的詩啟尚未收好,又拿出來瞧了兩遍,歎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便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疊。又將琴譜翻出,借它「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作的配齊了,然後寫出,以備送與寶釵。又叫雪雁向箱中將自己帶來的短琴拿出,調上絃,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個絕頂聰明人,又在南邊學過幾時,雖是生手,到底一理就熟。撫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鵑收拾睡覺,不題。

卻說寶玉這日起來,梳洗了,帶著焙茗正往書房中來,只見墨雨笑嘻嘻的跑來,迎頭說道:「二爺,今日便宜了!大爺不在書房裡,都放了學了。」寶玉道:「當真的麼?」墨雨道:「二爺不信,那不是三爺和蘭哥來了?」寶玉看時,只見賈環、賈蘭跟著小廝們,兩個笑嘻嘻的,嘴裡咭咭呱呱不知說些什麼,迎頭來了。見了寶玉,都垂手站住。寶玉問道:「你們兩個怎麼就回來了?」賈環道:「今日太爺有事,說是放一天學,明日再去呢。」寶玉聽了,方回到賈母、賈政處稟明了,然後回到怡紅院中。襲人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告訴了她,只坐了一坐,便往外走。襲人道:「往哪裡去,這樣忙法?就放了學,依我說也該養神兒了。」寶玉站住腳,低了頭,說道:「妳的話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學,還不散散去?妳也該可憐我些兒了。」襲人見說得可憐,笑道:「由爺去罷。」正說著,端了飯來。寶玉也沒法兒,只得吃飯。三口兩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煙往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門口,只見雪雁在院中晾絹子。寶玉便問:「姑娘吃了飯麼?」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懶怠吃飯,這時候打盹兒呢。二爺且到別處走走,回來再來罷。」寶玉只得回來。無處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幾天沒見,便信步走到蓼風軒來。剛到窗下,只見靜悄悄一無人聲,寶玉打量她也睡午覺,不便進去。才要走時,只聽屋裡微微一響,不知何聲?寶玉站住再聽,半日,又「拍」的一響。寶玉還未聽出,只聽一個人道:「妳在這裡下了一個子兒,那裡妳不應麼?」寶玉方知下棋。但只急切聽不出這個人的聲音是誰。底下方聽見惜春道:「怕什麼?妳這麼一吃,我這麼一應,妳又這麼吃,我又這麼應:還緩著一著兒呢,終久連的上。」那一個又道:「我要這麼一吃呢?」惜春道:「啊呦!還有一著反撲在裡頭呢,我倒沒妨備。」

寶玉聽了聽,那一個聲音很熟,卻不是她們姐妹。料著惜春屋裡也沒外人,輕輕的掀簾進去,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櫳翠庵的檻外人妙玉。這寶玉見是妙玉,不敢驚動。妙玉和惜春正在擬思之際,也沒理會。寶玉卻站在旁邊,看她們兩個的手段。只見妙玉低著頭,問惜春道:「妳這個畸角兒不要了麼?」惜春道:「怎麼不要?妳那裡頭都是死子兒,我怕什麼?」妙玉道:「且別說滿話,試試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來,看妳怎麼著。」妙玉卻微微笑著,把邊上子一接,卻搭轉一吃,把惜春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了,笑道:「這叫做『倒脫靴勢』。」

惜春尚未答言,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大笑,把兩個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這是怎麼說?進來也不言語,這麼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寶玉道:「我頭裡就進來了,看著妳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說著,一面與妙玉施禮,又笑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紅暈起來。寶玉見她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惜春還要下子,妙玉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癡癡的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哥哥,這什麼難答的?你沒有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麼?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似的!」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己,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裡去了。」惜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至門口。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裡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

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離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湘館,忽聽得叮咚之聲。妙玉道:「哪裡的琴聲?」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撫琴。」妙玉道:「原來她也會這個嗎?怎麼素日不聽見提起?」寶玉悉把黛玉的事說了一遍,因說:「咱們去看她。」妙玉道:「從古只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說著,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上坐著靜聽,甚覺音調清切。只聽得低吟道:

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又聽得吟道: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剛才『侵』字韻是第一疊,如今『揚』字韻是第二疊了。咱們再聽。」裡邊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但聽它聲音,也覺得過悲了。」裡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只怕不配呢。」裡邊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聽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麼?」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議論時,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怎麼樣?」妙玉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竟自走了。弄得寶玉滿肚疑團,沒精打彩的,歸至怡紅院中,不表。

且說妙玉歸去,早有道婆接著,掩了庵門,坐了一回,把《禪門日誦》唸了一遍。吃了晚飯,點上香,拜了菩薩,命道婆自去歇著,自己的禪床靠背俱已整齊,屏息垂簾,跏跌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坐到三更以後,聽得房上骨碌碌一片響聲,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來娶她;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車,自己不肯去。一會兒,又有盜賊劫她,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眾,都拿火來照看,只見妙玉兩手撒開,口中流沫。急叫醒時,只見眼睛直豎,兩顴鮮紅,罵道:「我是有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麼樣?」眾人都唬得沒主意,都說道:「我們在這裡呢,快醒轉來罷!」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們有什麼好人,送我回去罷!」道婆道:「這裡就是你住的房子。」說著,又叫別的女尼忙向觀音前禱告。求了籤,翻開籤書看時,是觸犯了西南角上的陰人。就有一個說:「是了!大觀園中西南角上本來沒有人住,陰氣是有的。」一面弄湯弄水的在那裡忙亂。那女尼原是自南邊帶來的,服侍妙玉自然比別人盡心,圍著妙玉坐在禪床上。妙玉回頭道:「妳是誰?」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細瞧了一瞧道:「原來是妳!」便抱住那女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道:「妳是我的媽,妳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喚醒她,一面給她揉著。道婆倒上茶來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發人去請大夫來看脈。也有說是思慮傷脾的,也有說是熱入血室的,也有說邪祟觸犯的,也有說是內外感冒的:終無定論。後請得一個大夫來看了,問:「曾打坐過沒有?」道婆說道:「向來打坐的。」大夫道:「這病可是昨夜忽然來的麼?」道婆道:「是。」大夫道:「這是走火入魔的緣故。」眾人問:「有礙沒有?」大夫道:「幸虧打坐不久,魔還入得淺,可以有救。」寫了降伏心火的藥,吃了一劑,稍稍平復些。外面那些游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麼年紀,哪裡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後不知飛在誰手裡,便宜誰去呢!」過了幾日,妙玉病雖略好了些,神思未復,終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著,彩屏忽然進來,道:「姑娘知道妙玉師父的事嗎?」惜春道:「她有什麼事?」彩屏道:「我昨日聽見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裡說呢:她自從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間忽然中了邪,嘴裡亂嚷,說強盜來搶她了。到如今還沒好呢。姑娘,妳說這不是奇事嗎?」惜春聽了,默默無語。因想:「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時,哪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裡,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

占畢,即命丫頭焚香。自己靜坐了一回,又翻開那棋譜來,把孔融、王積薪等所著看了幾篇。內中「茂葉包蟹勢」、「黃鶯博兔勢」,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殺角勢」,一時也難會難記;獨看到「十龍走馬」,覺得甚有意思。正在那裡作想,只聽見外面一個人走進院來,連叫:「彩屏!」

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6:29

第八十八回 博庭歡寶玉讚孤兒 正家法賈珍鞭悍僕

卻說惜春正在那裡揣摩棋譜,忽聽院內有人叫彩屏,不是別人,卻是鴛鴦的聲音。彩屏出去,同著鴛鴦進來。那鴛鴦卻帶著一個小丫頭,提了一個小黃絹包兒。惜春笑問道:「什麼事?」鴛鴦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歲,是個『暗九』,許下一場九晝夜的功德,發心要寫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剛經》,這已發出外面人寫了。但是俗說:《金剛經》就像那道家的符殼,《心經》才算是符膽,故此,《金剛經》內必要插著《心經》,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經》是更要緊的,觀自在又是女菩薩,所以要幾個親丁奶奶姑娘們寫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誠又潔淨。咱們家中,除了二奶奶:頭一宗她當家沒有空兒;二宗她也寫不上來。其餘會寫字的,不論寫的多少,連東府珍大奶奶、姨娘們都分了去。本家裡頭自不用說。」惜春聽了,點頭道:「別的我做不來,若要寫經,我最信心的。妳擱下,喝茶罷。」鴛鴦才將那小包兒擱在桌上,同惜春坐下。

彩屏倒了一鐘茶來。惜春笑問道:「妳寫不寫?」鴛鴦道:「姑娘又說笑話了。那幾年還好,這三四年來,姑娘還見我拿了拿筆兒麼?」惜春道:「這卻是有功德的。」鴛鴦道:「我也有一件事,向來服侍老太太安歇後,自己唸上米佛,已經唸了三年多了。我把那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時候,我將它襯在裡頭,供佛施食,也是我一點誠心。」惜春道:「這樣說來,老太太做了觀音,妳就是龍女了。」鴛鴦道:「哪裡跟得上這個分兒!卻是除了老太太,別的也伏侍不來,不曉得前世什麼緣分兒。」說著要走,叫小丫頭把小絹包打開,拿出來道:「這素紙一扎,是寫《心經》的。」又拿起一子兒藏香,道:「這是叫寫經時點著寫的。」惜春都應了。鴛鴦遂辭了出來。

同小丫頭回至賈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見賈母與李紈打雙陸,鴛鴦旁邊瞧著。李紈的骰子好,擲下去,把老太太的錘打下了好幾個去,鴛鴦抿著嘴兒笑。忽見寶玉進來,手中提了兩個細蔑絲的小籠子,籠內有幾個蟈蟈兒,說道:「我聽說老太太夜裡睡不著,我給老太太留下解解悶。」賈母笑道:「你別揪著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氣。」寶玉笑道:「我沒有淘氣。」賈母道:「你沒有淘氣,不在學房裡唸書,為什麼又弄這個東西呢?」寶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前日因師父叫環兒和蘭兒對對子,環兒對不來,我悄悄的告訴了他。他說了,師父喜歡,誇了他兩句。他感激我的情,買了來孝敬我的。我才拿了來孝敬老太太的。」賈母道:「他沒有天天唸書麼?為什麼對不上來?他對不來,就叫你儒大爺爺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夠受了。不記得你老子在家時,一叫作詩作詞,唬得倒像個小鬼兒是的?這會子又說嘴了。那環小子更沒出息,求人替作了,就變著方法兒打點人。這麼點子孩子就鬧鬼鬧神的,也不害臊!趕大了,還不知是個什麼東西呢!」說的滿屋子人都笑了。

賈母又問道:「蘭小子呢,作上來沒有?這該環兒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寶玉笑道:「他倒沒有,卻是自己對的。」賈母道:「我不信,不然也就是你鬧了鬼了。如今你還了得,『羊群裡跑出駱駝來了』,就只你大,你又會作文章了!」寶玉笑道:「實在是他作的,師父還誇他明兒一定有大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發人叫了他來親自試試,老太太就知道了。」賈母道:「果然這麼著,我才喜歡,我不過怕你撒謊。既是他作的,這孩子明兒大概還有一點兒出息。」因看著李紈,又想起賈珠來,又說道:「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妳大嫂子拉扯他一場,日後也替你大哥哥頂門壯戶。」說到這裡,不禁淚下。

李紈聽了這話,卻也動心,只是賈母已經傷心,自己連忙忍住淚,笑勸道:「這是老祖宗的餘德,我們托著老祖宗的福罷。只要他應的了老祖宗的話,就是我們的造化了。老祖宗看著也喜歡,怎麼倒傷起心來呢?」因又向寶玉道:「寶叔叔明兒別這麼誇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麼?你不過是愛惜他的意思,他哪裡懂得,一來二去,眼大心肥,哪裡還能夠有長進呢?」賈母道:「妳嫂子也說得是。就只他還太小呢,也別逼靠緊了他。小孩兒膽兒小,一時逼急了,弄出點子毛病來,書倒唸不成,把妳的功夫都白糟塌了。」賈母說到這裡,李紈卻忍不住撲簌簌掉下淚來,連忙擦了。

只見賈環、賈蘭也都進來給賈母請了安。賈蘭又見過她母親,然後過來,在賈母旁邊侍立。賈母道:「我剛才聽見你叔叔說你對的好對子,師父誇你來。」賈蘭也不言語,只管抿著嘴兒笑。鴛鴦過來說道:「請示老太太,晚飯伺候下了。」賈母道:「請妳姨太太去罷。」琥珀接著便叫人到王夫人那邊請薛姨媽。這裡寶玉、賈環退出,素雲和小丫頭們過來把雙陸收起,李紈尚等著伺候賈母的晚飯,賈蘭便跟著她母親站著。賈母道:「你們娘兒兩個跟著我吃罷。」李紈答應了。一時,擺上飯來,小丫頭回來稟道:「太太叫回老太太:姨太太這幾天浮來暫去,不能過來回老太太,今日飯後家去了。」於是賈母便叫賈蘭在身邊坐下,大家吃飯,不必細言。

卻說賈母剛吃完了飯,盥漱了,歪在床上說閒話。只見小丫頭子告訴琥珀,琥珀過來回賈母道:「東府大爺請晚安來了。」賈母道:「妳告訴他:如今他辦理家務乏乏的,叫他歇著去罷,我知道了。」琥珀告訴老婆子們,傳出來,賈珍然後退出。

到了次日,賈珍過來料理諸事。門上小廝陸續回了幾件事。又一個小廝回道:「莊頭送果子來了。」賈珍道:「單子呢?」那小廝連忙呈上。賈珍看時,上面寫著不過是時鮮果品,還夾帶菜蔬野味若干在內。賈珍看完,便問:「向來何人經管的?」門上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賬點清,送往裡頭交代。等我把來賬抄下一個底子,留著好對。」又叫:「告訴廚房,把下菜中添幾宗,給送果子來的人,照常賞飯給錢。」周瑞答應了,一面叫人搬至鳳姐院子裡去,又把莊上的賬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

一會兒,又進來回賈珍道:「才剛來的果子,大爺曾點過數目沒有?」賈珍道:「我哪裡有功夫點這個呢?給了你賬,你照賬點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點過,也沒有少,也不能多出來。大爺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來的人問問他,這賬是真的假的。」賈珍道:「這是怎麼說?不過是幾個果子罷了,有什麼要緊?我又沒有疑你。」說著只見鮑二走來磕了一個頭,說道:「求大爺原舊放小的在外頭伺候罷。」賈珍道:「你們這又是怎麼著?」鮑二道:「奴才在這裡又說不上話來。」賈珍道:「誰叫你說話?」鮑二道:「何苦來這裡做眼睛珠兒?」周瑞道:「奴才在這裡經管地租莊子銀錢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萬來往,老爺太太奶奶們從沒有說過話的,何況這些零碎東西?若照鮑二說起來,爺們家裡的田地房產都被奴才們弄完了。」賈珍想道:「必是鮑二在這裡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鮑二說道:「快滾罷!」又告訴周瑞說:「你也不用說了,你幹你的事罷。」二人各自散了。

賈珍正在書房裡歇著,聽見門上鬧得翻江攪海,叫人去查問,回來說道:「鮑二和周瑞的乾兒子打架。」賈珍道:「周瑞的乾兒子是誰?」門上的回道:「叫何三,本來是個沒味兒的,天天在家裡吃酒鬧事,常來門上坐著。聽見鮑二和周瑞拌嘴,他就插在裡頭。」賈珍道:「這卻可惡!把鮑二和那什麼何三給我一塊兒捆起來!周瑞呢?」門上回道:「打架時,他先走了。」賈珍道:「給我拿了來!這還了得!」眾人答應了。

正嚷著,賈璉也回來了,賈珍便告訴了一遍。賈璉道:「這還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過,也找到了。賈珍便叫:「都捆上!」賈璉便向周瑞道:「你們前頭的話也不要緊,大爺說開了,很是了,為什麼外頭又打架?你們打架已經使不得,又弄個野雜種什麼何三來鬧。你不壓伏壓伏他們,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幾腳。賈珍道:「單打周瑞不中用。」喝命把鮑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攆了出去,方和賈璉兩個商量正事。

下人背地裡便生出許多議論來:也有說賈珍護短的;也有說不會調停的;也有說他本不是好人,「前兒尤家姐妹弄出許多醜事來,那鮑二不是他調停著二爺叫了來的嗎?這會子又嫌鮑二不濟事,必是鮑二的女人服侍不到了。」人多嘴雜,議論紛紛不一。

卻說賈政自從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儘有發財的。那賈芸聽見了,也要插手弄一點事兒,便在外頭說了幾個工頭,講了成數,便買了些時新繡貨,要走鳳姐的門子。

鳳姐正在屋子,聽見丫頭們說:「阿爺、二爺都生了氣,在外頭打人呢。」鳳姐聽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問問,只見賈璉已進來了,把外面的事告訴了一遍。鳳姐道:「事情雖不要緊,但這風俗兒斷不可長。此刻還算咱們家裡正旺的時候兒,他們就敢打架,以後小輩兒們當了家,越發難制服了。前些年我在東府裡親眼見焦大吃得爛醉,躺在台階下底子罵人,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湯子的混罵。他雖是有過功的人,倒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存點體統兒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說,是個老實頭,個個人都叫她養得無法無天的。如今又弄出一個什麼鮑二!我還聽見是你和珍大爺得用的人,為什麼今兒又打他呢?」賈璉聽了這話刺心,便覺訕訕的,拿話支開,藉有事,說著就走了。

小紅進來回道:「芸二爺在外頭要見奶奶。」鳳姐一想:「他又來做什麼?」便道:「叫他進來罷。」小紅出來,瞅著賈芸微微一笑。賈芸趕忙湊近一步,問道:「姑娘替我回了沒有?」小紅紅了臉,說道:「我就是見二爺的事多!」賈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裡頭來勞動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寶二叔房裡,我才和姑娘──」小紅怕人撞見,不等說完,連忙問道:「那年我換給二爺的一塊絹子,二爺見了沒有?」那賈芸聽了這話,喜的心花俱開,才要說話,只見一個小丫頭從裡出來,賈芸連忙同著小紅往裡走,兩個一左一右,相離不遠。賈芸悄悄的道:「回來我出來,還是妳送出我來。我告訴妳,還有笑話兒呢。」小紅聽了,把臉飛紅,瞅了賈芸一眼,也不答言。和他到鳳姐門口,自己先進去回了,然後出來,掀起簾子點手兒,口中卻故意說道:「奶奶請芸二爺進來呢。」

賈芸笑了一笑,跟著她走進房來,見了鳳姐兒,請了安,並說:「母親叫問好。」鳳姐也問了她母親好。鳳姐道:「你來有什麼事?」賈芸道:「侄兒從前承嬸娘疼愛,心上時刻想著,總過意不去。欲要孝敬嬸娘,又怕嬸娘多想。如今重陽時候,略備了一點東西。嬸娘這裡哪一件沒有呢?不過是侄兒一點孝心。只怕嬸娘不賞臉。」鳳姐笑道:「有話坐下說。」賈芸才側身坐了,連忙將東西擱在旁邊桌上。鳳姐又道:「你不是什麼有餘的人,何苦又去花錢?我又不等著使。你今兒來意,是怎麼個想頭,你倒是實說。」賈芸道:「並沒有什麼想頭,不過感念嬸娘的恩惠,過意不去罷了。」

鳳姐道:「不是這麼說。你手裡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兒使你的?要我收下這個東西,須先向我說明白了。要是這麼含著骨頭露著肉的,我倒不收。」賈芸沒法兒,只得站起來,陪著笑兒說道:「並不是什麼妄想:前幾日聽得老爺總辦陵工,侄兒有幾個朋友辦過好些工程,極妥當的,要求嬸娘在老爺跟前提一提。辦得一兩種,侄兒再忘不了嬸娘恩典!若是家裡用得著侄兒,也能給嬸娘出力。」鳳姊道:「若是別的,我卻可以做主。至於衙門中的事,上頭呢,都是堂官司員訂的,底下呢,都是那些書辦衙役們辦的,別人只怕插不上手,連自己的家人也不過跟著老爺服侍服侍。就是你二叔去,也只是為的是各自家裡的事,他也絕不能攙越公事。至於家裡,這是踩一頭兒撬一頭兒的,連珍大爺還彈壓不住。你年記又輕,輩數兒又小,哪裡纏得清這些人呢?況且衙們裡頭的事差不多兒也要完了,不過吃飯瞎跑。你在家裡什麼事做不得,難道沒了這碗飯吃不成?我這是實在話,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我已經領了,把這東西快拿回去,是哪裡弄來的,仍舊給人家送了去罷。」

正說著,只見奶媽子一大起帶了巧姐兒進來。那巧姐兒身上穿得錦團花簇,手裡拿著好些玩意兒,笑嘻嘻走到鳳姐身邊學舌。賈芸一見,便站起來,笑盈盈的趕著說道:「這就是大妹妹麼?妳要什麼好東西不要?」那巧姐兒便哇的一聲哭了。賈芸連忙退下。鳳姐道:「乖乖不怕。」連忙將巧姐兒攬在懷裡,道:「這是你芸大哥哥,怎麼認起生來了?」賈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將來又是個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兒回頭把賈芸一瞧,又哭起來,疊連幾次。賈芸看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辭要走。鳳姐道:「你把東西帶了去罷。」賈芸道:「這一點子,嬸娘還不賞臉?」鳳姐道:「你不帶去,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兒,你不要這麼著,你又不是外人。我這裡有機會,少不得打發人叫你去,沒有事也沒法兒,不在乎這些東東西西上的。」賈芸看見鳳姐執意不受,只得紅著臉說道:「既這麼著,我再找得用東西來孝敬嬸娘罷。」鳳姐便叫小紅:「拿了東西,跟著送出芸哥去。」

賈芸走著,一面心中想道:「人稱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點兒都不漏縫,真正斬釘截鐵!怪不得沒有後世。這巧姐兒更怪,見了我好像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氣,白鬧了這麼一天。」小紅見賈芸沒得彩頭,也不高興,拿著東西跟出來。賈芸接過來,打開包兒,揀了兩件,悄悄遞給小紅。小紅不接,嘴裡說道:「二爺別這麼著。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賈芸說:「妳好生收著罷。怕什麼,哪裡就知道了呢?妳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小紅微微一笑,才接過來,說道:「誰要你這些東西?算什麼呢?」說了這句話,把臉又飛紅了。賈芸也笑道:「我也不是為東西。況且那東西也算不了什麼。」說著話兒,兩個已走到二門口。賈芸把下剩的仍舊揣在懷裡。小紅催著賈芸道:「你先去罷。有什麼事情只管來找我。我如今在這院裡了,又不隔手。」賈芸點點頭兒,說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常來。剛才我說的話,妳橫豎心裡明白,得了空兒再告訴妳罷。」小紅滿臉羞紅,說道:「你去罷。明兒也常來走走。誰叫你和她生疏呢?」賈芸道:「知道了。」說著,出了院門。這裡小紅站在門口,怔怔的看他去遠了,才回來。

卻說鳳姐在屋裡吩咐預備晚飯,因又問道:「妳們熬了粥沒有?」丫鬟們連忙去問,回來回道:「預備了。」鳳姐道:「妳們把那南邊來的糟東西弄一兩碟來罷。」秋桐答應了,叫丫頭們伺候。平兒走來笑道:「我倒忘了,今兒晌午,奶奶在上頭老太太那邊的時候,水月庵的師父打發人來,要向奶奶討兩瓶南小菜,還要支用幾個月的月銀,說是身上不受用。我問那道婆來著:『師父怎麼不受用?』她說:『四五天了。前兒夜裡,因那些小沙彌小道士裡頭有幾個女孩子,睡覺沒有吹燈,她說了幾次不聽。那一夜,看見她們三更以後燈還點著呢,她便叫她們吹燈,個個都睡著了,沒有人答應,只得自己親自起來給它們吹滅了。回到炕上,只見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她趕著問是誰,那裡把一根繩子往她脖子上一套,她便叫起人來。眾人聽見,點上燈火,一起趕來,已經躺在地下,滿口吐白沫子。幸虧救醒了,此時還不能吃東西,所以叫來尋些小菜兒的,』我因奶奶不在房裡,不便給她。我說:『奶奶此時沒有空兒,在上頭呢,回來告訴。』便打發她回去了。剛才聽見說起南菜,方想起來了,不然就忘了。」

鳳姐聽了,呆了一呆,說道:「南菜不是還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銀子,過一天叫芹哥來領就是了。」又見小紅進來回道:「剛才二爺差人來,說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來,先通知一聲。」鳳姐道:「是了。」說著,只聽見小丫頭從後面喘吁吁嚷著,直跑到院子裡來。外面平兒接著,還有幾個丫頭們咕咕唧唧的說話。鳳姐道:「妳們說什麼呢?」平兒道:「小丫頭子有些膽怯,說鬼話。」鳳姐說:「哪一個小丫頭?叫她進來。」問道:「什麼鬼話?」那丫頭道:「我剛才到後邊去叫打雜兒的添煤,只聽得三間空屋裡嘩啦嘩啦的響,我還道是貓兒耗子,又聽得唉的一聲,像個人出氣兒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來了。」鳳姐罵道:「胡說!我這裡斷不興說鬼說神,我從來不信些這個話,快滾出去罷!」那丫頭出去了。

這裡鳳姐便叫彩明把一天零碎日用賬對過一遍。時已將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說些閒話,遂叫各人安歇去。鳳姐也睡下了。將近三更,鳳姐似睡不睡,覺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驚醒了,越躺越發起磣來,因叫平兒、秋桐過來做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不順鳳姐,後來賈璉因尤二姐之事,不太愛惜她了,鳳姐又籠絡她,如今倒也安靜,只是心裡比平兒差多了外面情兒。今見鳳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來。鳳姐喝了一口道:「難為妳,睡去罷,只留平兒在這裡就夠了。」秋桐卻要獻勤兒,因說道:「奶奶睡不著,倒是我們兩個輪流坐坐也使得。」鳳姐一面說話,一面睡著了。平兒、秋桐看著鳳姐已睡,只聽得遠遠的雞聲叫了,二人都穿著衣裳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連忙起來服侍鳳姐梳洗。鳳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寧,只是一味要強,仍然扎掙起來。正坐著納悶,忽聽個小丫頭在院裡問道:「平姑娘在屋裡麼?」平兒答應了一聲。那小丫頭掀起簾子進來,卻是王夫人打發過來找賈璉,說:「外頭有人回要緊的官事。老爺才出了門,太太快叫請二爺過去呢。」鳳姐聽見,唬了一跳。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7:04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卻說鳳姐正自起來納悶,忽聽見小丫頭這話,又唬了一跳,連忙又問:「什麼官事?」小丫頭道:「也不知道。剛才二門上小廝進來,回老爺有要緊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請二爺來了。」鳳姐聽了工部裡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說道:「妳回去回太太,說二爺昨日晚上有事出城,沒有回來,打發人先回珍大爺去罷。」那丫頭答應著去了。

一時賈珍過來,見了部裡的人,問明了,進來見了王夫人,回道:「部中來報:昨日總河奏到,河南一帶決了河口,湮沒了幾府州縣。又要開銷國奴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裡特來報告老爺的。」說完退出。及賈政回家來,回明。從此,直到冬間,賈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門裡。寶玉的功課也漸漸鬆了,只是怕賈政覺察出來,不敢不常在學房裡去唸書,連黛玉處也不敢常去。

那時已到十月中旬,寶玉起來,要往學房中去。這日天氣陡寒,只見襲人早已打點出一包衣裳,向寶玉道:「今日天氣很涼,早晚寧可暖些。」說著,把衣裳拿出來,給寶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頭拿出,交給焙茗,囑咐道:「天氣冷,二爺要換時,好生預備著。」焙茗答應了,抱著氈包跟著寶玉自去。

寶玉到了學房中,做了自己的功課,忽聽得紙窗呼喇喇一派風聲。代儒道:「天氣又變了。」把風門推開一看,只見西北上一層層的黑雲,漸漸往東南撲上來。焙茗走上來回寶玉道:「二爺,天氣冷了,再添些衣服罷。」寶玉點點頭兒。只見焙茗拿進一件衣裳來。寶玉一看,神已癡了。那些小學生都巴著眼瞧,卻原來是晴雯所補的那件雀金裘。寶玉道:「怎麼拿這一件來?是誰給你的?」焙茗道:「是裡頭姑娘們包出來的。」寶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罷。」代儒只道寶玉可惜這件衣裳,卻也心裡喜歡他知道儉省。焙茗道:「二爺穿上罷,著了冷,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爺只當疼奴才罷!」寶玉無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坐著。代儒也只當他看書,不甚理會。

晚間放學時,寶玉便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來上年紀的人,也不過伴著幾個孩子解悶兒,時常也八病九痛的,樂的少操些心。況且明知賈政事忙,賈母溺愛,便點點頭兒。寶玉一逕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也是這麼說,自然沒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園中去了。見了襲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說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襲人道:「晚飯預備下了,這會兒吃,還是等一等兒?」寶玉道:「我不吃了,心裡不舒服。妳們吃去罷。」襲人道:「那麼著,你也該把那件衣裳換下來了。那個東西哪裡禁得住揉搓?」寶玉道:「不用換。」襲人道:「你瞧瞧那上頭的針線,也不該這麼糟塌它。」寶玉聽了這話,正碰在他心坎兒上,嘆了一口氣道:「那麼著,你就收起來,給我包好了。我也總不穿它了!」說著,站起來脫下。襲人才過來接時,寶玉已經自己疊起。襲人道:「二爺怎麼今日這樣勤謹起來了?」寶玉也不答言,疊好了,便要包袱,麝月連忙遞過來,讓他自己包好,回頭和襲人擠著眼兒笑。寶玉也不理會,自己坐著,無精打彩的猛聽架上鐘響,自己低頭看了看表針,已指到酉初二刻了。

一時小丫頭點上燈來。襲人道:「你不吃飯,喝半碗熱粥兒罷,別淨餓著。看仔細餓上虛火來,又是我們的累贅了。」寶玉搖搖頭兒,道:「不大餓,強吃了倒不受用。」襲人道:「既這麼著,索性早些兒歇著罷。」於是襲人鋪設好了,寶玉也就歇下。翻來覆去只睡不著,將及黎明,反朦朧睡去,有一頓飯時,早又醒了。

此時襲人等也都起來。襲人道:「昨夜聽著你翻騰到五更天,我也不敢問你。後來我就睡著了,不知到底你睡著了沒有?」寶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麼就醒了。」襲人道:「你沒有什麼不受用?」寶玉道:「沒有,只是心上發煩。」襲人道:「今日學房裡去不去?」寶玉道:「我昨日已經告了一天假了,今兒我想要園裡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她們收拾一間屋子,備了一爐香,擱下紙墨筆硯,妳們只管幹妳們的,我自靜坐半天才好,別叫她們來攪我。」麝月接著道:「二爺要靜靜兒的用功夫,誰敢來攪!」襲人道:「這麼著很好,也省得著了涼,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攪。」因又問道:「你既懶怠吃飯,今日吃什麼,早說,好傳給廚房裡去。」寶玉道:「還是隨便罷,不必鬧得大驚小怪的。倒是要幾個果子擱在那屋裡,借點果子香。」襲人道:「別的屋都不大乾淨,只有起先晴雯住的那一間,因一向無人,還乾淨,就是清冷些。」寶玉道:「不妨,把火盆挪過去就是了。」襲人答應了。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端了一個茶盤兒,一個碗,一雙牙箸,遞給麝月道:「這是剛才花姑娘吩咐要的,廚房裡送了來了。」麝月接來一看,卻是一碗燕窩湯,便問襲人道:「這是姐姐要的麼?」襲人笑道:「昨夜二爺沒吃飯,又翻騰了一夜,想來今兒早起心裡必是發空的,所以我告訴小丫頭們,叫廚房裡做了來的。」襲人一面叫小丫頭放桌兒。麝月打發寶玉喝了,嗽了口。只見秋紋走來說道:「那屋裡已經收拾好了,但等著一時炭勁過了,二爺再進去罷。」寶玉點頭,只是一腔心事,懶意說話。

一時小丫頭來請,說:「筆硯都安放妥當了。」寶玉道:「知道了。」又一個小丫頭回道:「早飯有了,二爺在哪裡吃?」寶玉道:「就拿了來罷,不必累贅了。」小丫頭答應了,一時端上飯來。寶玉笑了一笑,向麝月、襲人道:「我心裡悶的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妳們兩個同我一塊兒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這是二爺的高興,我們可不敢。」襲人道:「其實也使得,我們一處喝酒,也不止今日。但只是偶然替你解悶兒還使得,若認真這樣,還有什麼規矩體統呢!」說著,三人坐下。寶玉在上首,襲人、麝月兩個打橫陪著,吃完了飯,小丫頭端上漱口茶來,兩個看著撤了下去。

寶玉端著茶,默默若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問道:「那屋裡收拾妥了麼?」麝月道:「頭裡就回過了。這會子又問!」寶玉略坐了一坐,便過這間屋子來。親自點了一柱香,擺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關上門。外面襲人等都靜悄無聲。寶玉拿了一幅泥花角花的粉紅箋出來,口中祝了幾句,便提起筆來寫道:

怡紅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幾來饗!其詞云:

隨身伴,獨自意綢繆。誰料風波平地起,頓教軀命即時休;孰與話輕柔!
東逝水,無復向西流。想像更無懷夢草,添衣還見翠雲裘;脈脈使人愁!

寫畢,就在香上點個火,焚化了。靜靜兒等著,直待一柱香點盡了,才開門出來。襲人道:「怎麼出來了,想來又悶的慌了?」寶玉笑了一笑,假說道:「我原是心裡煩,才找個清靜地方兒坐坐。這會子好了,還要外頭走走去呢。」說著一逕出來到了瀟湘館。在院裡問道:「林妹妹在家裡呢麼?」紫鵑接應道:「是誰?」掀簾看時,笑道:「原來是寶二爺。姑娘在屋裡呢,請二爺到屋裡坐罷。」寶玉走進來。黛玉卻在裡間,說道:「紫鵑,請二爺裡頭坐罷。」寶玉走到裡間門口,看見新寫的一副紫墨色泥金雲龍箋的小對,上寫著:「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寶玉看見,笑了一笑,走入門去,問道:「妹妹做什麼呢?」黛玉站起來,迎了兩步,笑著讓道:「請坐。我在這裡寫經,只剩得兩行了,等寫完了再說話兒。」因叫雪雁倒茶。寶玉道:「妳只管寫,別動。」說著,一面看見中間掛著一幅單條,上面畫著一個嫦娥,帶著一個侍者;又一個女仙,也有一個侍者,捧著一個長長兒的衣囊似的。二人身旁邊略有些雲護,別無點綴,全仿李龍眠白描筆意,上有鬥寒圖三字,用八分書寫著。寶玉便問道:「妹妹這幅鬥寒圖可是新掛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她們收拾屋子,我想起來,叫她們拿出來掛上的。」寶玉道:「是什麼出處?」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還要問人。」寶玉笑道:「我一時想不起,妹妹告訴我罷。」黛玉笑道:「豈不聞『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裡鬥嬋娟』?」寶玉道:「是啊!這個實在新奇雅緻!卻好此時拿出來掛。」說著,又東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來,寶玉吃著。又等了一會子,黛玉經才寫完,站起來道:「簡慢了。」寶玉笑道:「妹妹還是這麼客氣。」但見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雲髻,簪上一根赤金扁簪,別無花朵;腰下繫著楊妃色繡花綿裙。真比如: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寶玉因問道:「妹妹這兩日彈琴來著沒有?」黛玉道:「兩日沒彈了。因為寫字已經覺得手冷,哪裡還去彈琴?」寶玉道:「不彈也罷了。我想琴雖是清高之品,卻不是好東西,從沒有琴裡彈出富貴壽考來的,只有彈出幽思怨亂來的,再者,彈琴也得心裡記譜,未免費心。依我說,妹妹身子又單弱,不操這心也罷了。」黛玉抿著嘴兒笑。

寶玉指著壁上道:「這張琴可就是麼?怎麼就這麼短?」黛玉笑道:「這琴不是短,因我小時學撫的時候,別的琴都搆不著,因此特地做起來的。雖不是焦尾枯桐,這鶴仙鳳尾還配得齊整;龍池雁足高下還相宜。你看這斷紋,不是牛旄似的麼?所以音韻也還清越。」寶玉道:「妹妹這幾天來作詩沒有?」黛玉道:「自結社以後,沒大作。」寶玉笑道:「妳別瞞我。我聽見妳吟的,什麼『不可綴,素心如何天上月』,妳擱在琴裡,覺得音響分外的響亮。」黛玉道:「你怎麼聽見了?」寶玉道:「我那一天從蓼風軒來聽見的,又恐怕打斷妳的清韻,所以靜聽了一回,就走了。我正要問妳:前路是平韻,到末了兒忽轉了仄韻,是個什麼意思?」黛玉道:「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裡就到那裡,原沒有一定的。」寶玉道:「可惜我不知音,枉聽了一會子!」黛玉道:「古來知音人能有幾個?」寶玉聽了,又覺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裡像有許多話,卻再無可講的。黛玉因方才的話也是衝口而出,此時回想,覺得太冷淡些,也就無話。寶玉越發打量黛玉設疑,遂訕訕的站起來說道:「妹妹坐著罷,我還要到三妹妹那裡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見了三妹妹,替我問候一聲罷。」寶玉答應著,便出來了。

黛玉送至屋門口,自己回來,悶悶坐著,想道:「寶玉近來說話,半吞半吐,忽冷忽熱,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正想著,紫鵑走來道:「姑娘,不寫了?我把筆硯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寫了,收起去罷。」說著,自己走到裡間屋裡床上歪著,慢慢的細想。紫鵑進來問道:「姑娘喝碗茶罷?」黛玉道:「不吃呢,我略歪歪罷。你們自己去罷。」紫鵑答應著出來,只見雪雁一個人在那裡發呆。紫鵑走到她跟前,問道:「妳這會子也有了什麼心事了麼?」雪雁只顧發呆,倒被她嚇了一跳;因說道:「妳別嚷,今日我聽見了一句話,我告訴妳聽奇不奇。妳可別言語!」說著,往屋裡努嘴兒。因自己先行,點著頭兒叫紫鵑同她出來,到門外平臺底下,悄悄的道:「姐姐,妳聽見了麼?寶玉定了親了。」紫鵑聽見,唬了一跳,說道:「這是哪裡來的話?只怕不真罷?」雪雁道:「怎麼不真!別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們沒聽見。」紫鵑道:「妳在哪裡聽來的?」雪雁道:「我聽見侍書說的,是個什麼知府家,家資也好,人才也好。」

紫鵑正聽時,只聽見黛玉咳嗽了一聲,似乎起來的光景。紫鵑恐怕她起來聽見,便拉了雪雁,搖搖手兒,往裡望望,不見動靜。又悄悄問道:「她到底怎麼說來著?」雪雁道:「前日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裡去道謝嘛,三姑娘不在屋裡,只有侍書在那裡。大家坐著,無意中說起寶二爺淘氣來。她說:『寶二爺怎麼好?只會玩兒,全不像大人的樣子,已經說親了,還是這麼獃頭獃腦。』我問她:『定了沒有?』她說是:『定了,是個什麼王大爺做媒的。那王大爺是東府裡的親戚,所以也不用打聽,一說就成了。』」紫鵑側著頭想了一想,這句話奇。又問道:「怎麼家裡沒有人說起?」雪雁道:「侍書也說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說起,恐怕寶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書告訴了我,又千叮萬囑不可露風說出來,知道是我多嘴。」把手往裡一指,「所以她面前也不提。今日是妳問起,我不犯瞞妳。」

正說到這裡,只聽鸚鵡叫喚,學著說:「姑娘回來了,快倒茶來!」倒把紫鵑雪雁唬了一跳。回頭並不見有人來,便罵了鸚鵡一聲。走進屋來,只見黛玉喘吁吁的剛坐在椅子上。紫鵑搭訕著問茶問水。黛玉問道:「妳們兩個哪裡去了?再叫不出一個人來。」說著,走到炕邊,仍舊歪倒,叫把帳兒撩下。紫鵑、雪雁答應出去,她們兩個心裡疑惑方才的話只怕被她聽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

誰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竊聽了紫鵑、雪雁的話,雖不很明白,已聽得了七八分,如同將身撂在大海裡一般。思前想後,竟應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又想到自己沒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後,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塌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淨。打定了主意,被也不蓋,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裝睡。紫鵑和雪雁伺候幾次,不見動靜,又不好叫喚。晚飯也不吃。點燈以後,紫鵑掀開帳子,見已睡著了,被窩都蹬在腳後。怕她著了涼,輕輕兒拿來蓋上。黛玉也不動,單待她出去,仍然褪下。

那紫鵑只管問雪雁:「今兒的話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麼不真!」紫鵑道:「侍書怎麼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紅那裡聽來的。」紫鵑道:「頭裡咱們說話,只怕姑娘聽見了。妳看剛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後,咱們倒別提這件事了。」說著,兩個人也收拾要睡。紫鵑進來看時,只見黛玉被窩又蹬下來,復又給她輕輕蓋上。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黛玉清早起來,也不叫人,獨自一個呆呆的坐著。紫鵑醒來,看見黛玉已起,便驚問:「姑娘怎麼這樣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鵑連忙起來,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對著鏡子,只管獃獃的自看了一回。那淚珠兒斷斷連連,早已濕透了羅帕。正是: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紫鵑在旁也不敢勸,只怕倒把閒話勾引舊恨來。遲了好一會,黛玉才隨便梳洗了,那眼中淚漬,終是不乾。又自坐了一會,便叫紫鵑道:「妳把藏香點上。」紫鵑道:「妳睡也沒睡得幾時,如何點香?不是要寫經麼?」黛玉點點頭兒。紫鵑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這會子又寫經,只怕太勞神了罷。」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況且我也並不是為經,倒借著寫字解解悶兒。以後妳們見了我的字跡,就算見我的面兒了。」說著,那淚直流下來。紫鵑聽了這話,不但不能再勸,連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淚來。

原來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後,有意糟塌身子,茶飯無心,每日漸減下來。寶玉下學時,也常抽空問候。黛玉雖有萬千言語,自知年紀已大,又不便似小時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滿腔心事,只是說不出來。寶玉欲將實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兩個人見了面,只得用浮言勸慰,真真是親極反疏了。

那黛玉雖有賈母、王夫人等憐恤,不過請醫調治,只說黛玉常病,哪裡知她的心病?紫鵑等雖知其意,也不敢說。從此,一天一天的減,到半月之後,腸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間聽見的話,都似寶玉娶親的話;看見怡紅院的人,無論上下,也像寶玉娶親的光景。薛姨媽來看,黛玉不見寶釵,越發起疑心。索性不要人來看望,也不肯吃藥,只求速死。睡夢之中,常聽見有人叫「寶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絕粒,粥也不喝,懨懨一息,垂斃殆盡。

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7:24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卻說黛玉立意自戕之後,漸漸不支,一日竟至絕粒。從前十幾天內,賈母等輪流看望,她有時還說幾句話,這兩日索性不大言語。心裡雖有時昏暈,卻有時清楚。賈母等看她這病不似無因而起,也將紫鵑、雪雁盤問過兩次,兩個哪裡敢說?便是紫鵑欲向侍書打聽消息,又怕越鬧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見了侍書,毫不提起。那雪雁是她傳話弄出這緣故來,此時恨不得長出百十個嘴來說「我沒說」,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這一天黛玉絕粒之日,紫鵑料無指望了,守著哭了會子,因出來偷向雪雁道:「妳進屋裡來,好好兒的守著她,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這個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說著雪雁答應,紫鵑自去。

這裡雪雁正在屋裡伴著黛玉,見她昏昏沉沉,小孩子家哪裡見過這個樣兒,只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鵑一時回來才好。正怕著,只聽窗外腳步響,雪雁料是紫鵑回來,才放下心了,連忙站起來,掀起簾子一看,卻是侍書。那侍書是探春打發來看黛玉的,只見雪雁在那裡掀著簾子,便問道:「姑娘怎麼樣?」雪雁點點頭兒,叫她進來。侍書跟進來,見紫鵑不在屋裡,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殘喘微延,唬得驚疑不止。因問:「紫鵑姐姐呢?」雪雁道:「告訴上屋裡去了。」

那雪雁此時只打量黛玉心中一無所知了,又見紫鵑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著侍書的手問道:「妳前日告訴我說的什麼王大爺給寶二爺說了親,是真話麼?」侍書道:「怎麼不真!」雪雁道:「多早晚定的?」侍書道:「哪裡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訴妳時,是我聽見小紅說的。後來我到二奶奶那邊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說呢,道:『那都是門客們藉著這個事討老爺的喜歡,往後好拉攏的意思。別說太太說不好,就是太太願意,說那姑娘好,那太太眼裡看的出什麼人來?再者,老太太心裡早有了人了,就在咱們園子裡的,大太太哪裡摸得著底呢?老太太不過因老爺的話,不得不問問罷了。』又聽見二奶奶說:『寶玉的事,老太太總要親上加親的,憑誰來說親,橫豎不中用。』」雪雁聽到這裡,也忘了神了,因說道:「這是怎麼說?白白的送了我們這一位的命了!」侍書道:「這是從哪裡說起?」雪雁道:「妳還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鵑姐姐說來著,這一位聽見了,就弄到這步田地了。」侍書道:「妳悄悄兒的說罷,仔細她也聽見了。」雪雁道:「人事都不醒了,瞧瞧罷,左不過在這一兩天了。」

正說著,只見紫鵑掀簾進來說:「這還了得!妳們有什麼話還不出去說,要在這裡說,索性逼死她就完了!」侍書道:「我不信有這樣奇事。」紫鵑道:「好姐姐,不是我說,妳又該惱了,妳懂得什麼呢?懂得也不傳這些舌了。」這裡三個人正說著,只聽黛玉又嗽了一聲,紫鵑連忙跑到炕邊前站著,侍書、雪雁也都不言語了。紫鵑彎著腰,在黛玉身後輕輕問道:「姑娘,喝口水罷?」黛玉微微答應了一聲。雪雁連忙倒了半鐘滾白水,紫鵑接了托著,侍書也走進前來。紫鵑和她搖頭兒,不叫她說話,侍書只得咽住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聲。紫鵑趁勢問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應了一聲,那頭似有欲抬之意,哪裡抬得起?紫鵑爬上去,爬在黛玉旁邊,端著水,試了冷熱,送到唇邊,扶了黛玉的頭,就到碗邊喝了一口。紫鵑才要拿開,黛玉意思還要喝一口,紫鵑便托著那碗不動。黛玉又喝了一口,搖搖頭兒,不喝了。喘了一口氣,仍舊躺下。半日,微微睜眼道:「剛才說話不是侍書麼?」紫鵑答應道:「是。」侍書連忙過來問候。黛玉睜眼看了,點點頭兒,又歇了一歇,說道:「回去問妳姑娘好罷。」侍書見這番光景,只當黛玉嫌煩,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

原來那黛玉雖則病勢沉重,心裡卻還明白。起先侍書、雪雁說話時,她也模糊聽見了一半句,卻只作不知,也因實無精神答理。及聽了後頭的話,才明白前頭的事情原是議而未成的。又兼侍書說是鳳姐說的,老太太的主意,親上作親,又是園中住著的,非自己而誰?因此一想,陰極陽生,心神頓覺清爽許多,所以才喝了兩口水,又要想問侍書的話。

恰好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聽見紫鵑之言都趕著來看。黛玉心中疑團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尋死之意了。雖覺身骨軟弱,精神短少,卻也勉強答應一兩句了。鳳姐因叫過紫鵑來,問道:「姑娘也不至這樣。這是怎麼說,妳這樣唬人!」紫鵑道:「實在頭裡看著不好,才敢去告訴的。回來見姑娘竟好了許多,也就怪了。」賈母笑道:「妳也別怪她。她懂得什麼?看見不好就言語,這倒是她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懶腳嫩就好。」說了一回,賈母等料著不妨,也就去了,正是:心病還須心藥治,解鈴還是繫鈴人。不言黛玉病漸減退。且說雪雁和紫鵑背地裡說道:「虧她好了!這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紫鵑道:「病的倒不奇怪,只好的實在奇怪。想來寶玉和姑娘必是姻緣。人家說的:『好事多磨。』又說道:『是姻緣棒打不開。』這麼看起來,人心天意,他們兩個竟是天配的了。再者,妳想那一年,我說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寶玉沒急死了,鬧得家翻宅亂;如今一句話又把這一個弄的死去活來:可不說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結下的麼?」說著,兩個悄悄的抿著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虧好了,咱們明日再別說了,就是寶玉娶了別的人家的姑娘,我親見他在那裡結親,也再不露一句話了。」紫鵑笑道:「這就是了。」

不但紫鵑、雪雁私下講究,就是眾人也議論黛玉的病也病的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兩兩,唧唧喳喳的談論著。不多幾時,連鳳姐也都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賈母略猜著了八九分。那時正值邢、王二夫人、鳳姐等在賈母房中說閒話,提起黛玉的病來。賈母道:「我正要告訴妳們。寶玉和林丫頭是從小兒在一處的,我只說小孩子們怕什麼?以後時常聽得林丫頭忽然病,忽然好,都為有了些知覺了。我想他們若儘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妳們怎麼說?」

王夫人聽了,呆了一呆,只得答應道:「林姑娘是個有心計兒的。至於寶玉,獃頭獃腦,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卻還都是小孩兒形像。此時若忽然把哪一個分出園外,不是倒露了什麼痕跡了麼?古來說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老太太想,倒是趕著把他們的事辦辦也罷了。」賈母皺了一皺眉,說道:「林丫頭的乖癖,雖也是她的好處,我的心裡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這麼想,我們也是這麼。但林姑娘也得與她說了人家兒才好,不然,女孩兒家長大了,哪個沒有心事?倘或真與寶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寶玉定下寶丫頭,那倒不成事了。」

賈母道:「自然先給寶玉娶了親,然後給林丫頭說人家。再沒有先是外人,後是自己的。況且林丫頭年紀到底比寶玉小兩歲。依妳們這麼說,倒是寶玉定親的話,不許叫她知道也罷了。」鳳姐因吩咐眾丫頭們道:「妳們聽見了?寶二爺定親的話,不許混說,若有多嘴的,提防著他的皮!」賈母又向鳳姐道:「鳳哥兒,妳自從身上不太好,也不大管園子裡的事了。我告訴妳,須得經點心兒。不但這個,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要錢,都不是事。妳還精細些,少不得多分點心兒,嚴緊嚴緊他們才好。況且我看他們也還服妳些。」鳳姐答應了。娘兒們又說了一回話,方各自散了。

從此,鳳姐常到園中照料。一日,剛走進大觀園,到了紫菱洲畔,只聽見一個老婆子在那裡嚷。鳳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見了,方垂手侍立,口裡請了安。鳳姐道:「妳在這裡鬧什麼?」婆子道:「蒙奶奶派我在這裡看守花果,我也沒有差錯,不料邢姑娘的丫頭說我們是賊。」鳳姐道:「為什麼呢?」老婆子道:「昨日我們家的黑兒跟著我到這裡玩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邊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兒早起,聽見她們丫頭說,丟了東西了。我問她丟了什麼,她就問起我來了。」鳳姐道:「問一聲,也犯不著生氣呀。」婆子道:「這裡園子,倒底是奶奶家的,並不是她們家的。我們都是奶奶派的,賊名兒怎麼敢認呢?」鳳姐照臉啐了一口,厲聲道:「妳少在我跟前嘮嘮叨叨的!妳在這裡照看,姑娘丟了東西,就該問問!怎麼說出這些沒道理的話來?把老林叫了來,攆她出去!」丫頭們答應了。

只見邢岫煙趕忙出來,迎著鳳姐陪笑道:「這使不得,沒有的事。事情早過去了。」鳳姐道:「姑娘,不是這個話。倒不講事情,這名分上太豈有此理了。」岫煙看見婆子跪在地上告饒,便忙請鳳姐到裡邊去坐。鳳姐道:「她們這種人,我知道她,除了我,其餘都沒上沒下的了。」岫煙再三替她求饒,只說自己的丫頭不好。鳳姐道:「我看著邢姑娘的分上,饒妳這一次!」婆子才起來磕了頭,又給岫煙磕了頭,才出去了。

這裡二人讓了坐,鳳姐笑問道:「妳丟了什麼東西了?」岫煙笑道:「沒有什麼要緊的,是一件紅小襖兒,已經舊了的。我原叫她們找,找不著就罷了。這小丫頭子不懂事,問了那婆子一聲,那婆子自然不依了。這都是丫頭糊塗不懂事,我也罵了幾句。已經過去了,不必再提了。」鳳姐把岫煙內外一瞧,雖有些皮綿衣裳,已是半新不舊的,未必能暖和,她的被窩多半是薄的。至於房中桌上擺設的東西,就是老太太拿來的,卻一些不動,收拾的乾乾淨淨。鳳姐心上便很愛敬她,說道:「一件衣裳原不要緊,這時候冷,又是貼身的,怎麼就不問一聲兒呢?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說了一回,鳳姐出來,往各處去走了一走,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兒取了一件大紅洋皺的小襖兒,一件松花色綾子一抖珠兒的小皮襖,一條寶藍盤錦廂花線裙,一件佛青銀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時岫煙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場,雖有鳳姐來壓住,心上終是不定。想起許多姐妹們在這裡,沒有一個下人敢得罪她們的,獨是我這裡,言三語四,剛剛鳳姐來碰見。想來想去,終是沒意思,又說不出來。正在吞聲飲泣,看見鳳姐那邊的丰兒送衣裳過來。岫煙一看,決不肯受。丰兒道:「奶奶吩咐我說:『姑娘要嫌是舊衣裳,將來送新的來。』」岫煙笑謝道:「承妳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丟了衣裳,她就拿來,我斷不敢受的。拿回去,千萬謝妳們奶奶!承妳奶奶的情,我算領了。」倒拿個荷包賞了丰兒,那丰兒只得拿了去了。不多時,又見平兒同著丰兒過來,岫煙忙問了好,讓了坐。平兒笑說道:「我們奶奶說: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煙道:「不是外道,實在不過意。」平兒道:「奶奶說:『姑娘要不收這衣裳,不是嫌太舊,就是瞧不起我們奶奶。』剛才說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煙紅著臉笑道:「這樣說,叫我不敢不收。」又讓了一回茶。

平兒和丰兒回去,將到鳳姐那邊,碰見薛家差來的一個婆子,接著問好。平兒便問道:「妳哪裡來的?」婆子道:「那邊太太、姑娘叫我來請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們的安。我才在奶奶前問起姑娘來,說姑娘到園中去了。可是從邢姑娘那裡來麼?」平兒道:「妳怎麼知道?」婆子道:「方才聽見說,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們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兒笑了一笑說:「妳回來坐著罷。」婆子道:「我還有事,改日再來瞧姑娘罷。」說著走了。平兒回來,回覆了鳳姐。不題。

且說薛姨媽家中被金桂攪得翻江倒海,看見婆子回來,說起岫煙的事,寶釵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淚來。寶釵道:「都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幾天苦。如今還虧鳳姐姐不錯。咱們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們家裡人。」說著,只見薛蝌進來說道:「大哥哥這幾年在外頭相與的都是些什麼人!連一個正經的也沒有,來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黨!我看他們哪裡是不放心?不過來探探消息兒罷了!這兩天都被我趕出去了。以後吩咐了門上,不許傳進這種人來。」薛姨媽道:「又是蔣玉函那些人麼?」薛蝌道:「蔣玉函卻倒沒來,倒是別人。」薛姨媽聽了薛蝌的話,不覺又傷起心來,說道:「我雖有兒,如今就像沒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個廢人。你雖是我侄兒,我看你還比你哥哥明白些,我這後輩子全靠你了。你自己從今後要學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婦兒,家道不比往時了。人家的女孩兒出門子不是容易,再沒別的想頭,只盼著女婿能幹,她就有日子過了。若邢丫頭也像這個東西。」說著,把手往裡頭一指,道:「我也不說了。那丫頭實在是個有廉恥有心計兒的,又守得貧,耐得富。只是等咱們的事過去了,早些兒把你們的正經事完結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還沒有出門子,這倒是太太煩心的一件事。至於這個,可算什麼呢!」大家又說了一回閒話。

薛蝌回到自己屋裡,吃了晚飯,想起邢岫煙住在賈府園中,終是寄人籬下,況且又窮,日用起居不想可知。況兼當初一路同來,模樣兒性格兒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這種人,偏叫她有錢,嬌養得這般潑辣;邢岫煙這種人,偏叫她受苦。閻王判命的時候,不知如何判法?想到悶來,也想吟詩一首,寫出來出出胸中的悶氣,又苦自己沒有功夫,只得混寫道:

蛟龍失水似枯魚,兩地情懷感索居。同在泥土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虛!

寫畢,看了一回,意欲拿來貼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見笑話。」又唸了一遍,道:「管它呢!左右黏上自己看著解悶兒罷。」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來夾在書裡。又想:「自己年紀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見這樣飛災橫禍,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閨弱質,弄得這般凄涼寂寞!」

正在那裡想著,只見寶蟾推門進來,拿著一個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來讓坐。寶蟾笑著向薛蝌道:「這是四碟果子,一小壺兒酒:大奶奶叫給二爺送來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費心!但是叫小丫頭們送來就完了,怎麼又勞動姐姐呢?」寶蟾道:「好說。自家人,何必說這些套話?再者,我們大爺這件事,著實叫二爺操心,大奶奶久已要親自弄點什麼兒謝二爺,又怕別人多心。二爺是知道的,咱們家裡都是言和意不和,送點子東西沒要緊,倒沒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講究。所以今兒些微的弄了一兩樣果子,一壺酒,叫我親自悄悄兒的送來。」說著,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兒二爺再別說這些話,叫人聽著怪不好意思的。我們不過也是底下的人,服侍的著大爺,就服侍的著二爺,這又何妨呢?」

薛蝌一則稟性忠厚,二則到底年輕,只是向來不見金桂如此相待,又聽寶蟾說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便說道:「果子留下罷,這酒兒,姐姐拿回去。我向來的酒實在很有限,擠住了偶然喝一鐘,平白無事是不能喝的。難道大奶奶和姐姐還不知道麼?」寶蟾道:「別的我做得主,獨這一件事,我可不敢應。大奶奶的脾氣兒,二爺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說二爺不喝,倒要說我不盡心了。」薛蝌沒法,只得留下。寶蟾方才要走,又到門口往外看看,回過頭來向著薛蝌一笑,又用手指著裡面說道:「只怕她還要親自來給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訕訕的起來,因說道:「姐姐替我謝大奶奶罷。天氣寒,看涼著。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這些個禮。」寶蟾也不答言,笑著走了。

薛蝌始而以為金桂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過意,備此酒果與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見了寶蟾這種鬼鬼祟祟、不尷不尬的光景,也覺有幾分,卻自己回心一想:「她到底是嫂子的名分,哪裡就有別的講究了呢?或者寶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麼著,卻指著金桂的名兒,也未可知。然而倒底是哥哥的屋裡人,也不好。」忽又一轉念:「那金桂素性為人毫無閨閣禮法,況且有時高興,打扮的妖妖嬈嬈,自以為美,又怎麼不是懷著壞心呢?不然,就是她和琴妹妹也有了什麼不對的地方兒,所以設下這個毒法兒,要把我拉在渾水裡,弄一個不清不白的名兒,也未可知?」想到這裡,越發怕起來了。正是不得主意的時候,忽聽窗外「噗嗤」的笑了一聲,把薛蝌唬了一跳。

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7:56

第九十一回 縱淫心寶蟾工設計 布疑陣寶玉妄談禪

話說薛蝌正在狐疑,忽聽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寶蟾,定是金桂。只不理她們,看她們有什麼法兒!」聽了半日,卻又寂然無聲。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門,剛要脫衣時,只聽見窗紙上微微一響。薛蝌此時被寶蟾鬼混了一陣,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如何是好。聽見窗紙微響,細看時又無動靜,自己反倒疑心起來,掩了懷坐在燈前呆呆的細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塊,翻來覆去的細看。猛回頭,看見窗上的紙濕了一塊。走過來覷著眼看時,冷不防外面往裡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聽得吱吱的笑聲,薛蝌連忙把燈吹滅了,屏息而臥。

只聽外面一個人說道:「二爺為什麼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這句話仍是寶蟾的話音,薛蝌只不作聲裝睡。又隔了兩句話時,聽得外面似有恨聲道:「天下哪裡有這樣沒造化的人!」薛蝌聽了似是寶蟾,又似是金桂的語音,這才知道她們原來是這一番意思。翻來覆去,直到五更後才睡著了。剛到天明,早有人來扣門。薛蝌忙問:「是誰?」外面也不答應。薛蝌只得起來,開了門看時,卻是寶蟾,攏著頭髮,掩了懷,穿了件片金邊琵琶襟小緊身,上面繫一條松花綠半新的汗巾,下面並無穿裙,正露著石榴紅灑花夾褲,一雙新繡紅鞋。

原來寶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見,趕早來取傢伙。薛蝌見她這樣打扮便走進來,心中又是一動,只得陪笑問道:「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寶蟾把臉紅著,並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個碟子裡,端著就走。薛蟠見她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裡想道:「這也罷了。倒是她們惱了,索性死了心,也省了來纏。」於是把心放下,叫人舀水洗臉,自己打算在家裡靜坐兩天,一則養養神,二則出去怕人找他。

原來和薛蝌好的那些人,因見薛家無人,只有薛蝌辦事,年紀又輕,便生出許多覬覦之心。也有想插在裡頭做跑腿兒的;也有能做狀子、認得一兩個書辦、要給他上下打點的;甚至有叫他在內趁錢的;也有造作謠言恐嚇的,種種不一。薛蝌見了這些人,遠遠的躲避,又不敢面辭,恐怕激出意外之變,只好藏在家中聽候轉詳,不題。

且說金桂昨夜打發寶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寶蟾回來,將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說了。金桂見事有些不大投機,便怕白鬧一場,反被寶蟾瞧不起。要把兩三句話遮飾,改過口來,又撂不開這個人。心裡倒沒了主意,只是怔怔的坐著。哪知寶蟾也想薛蟠難以回家,正要尋個路頭兒,因怕金桂拿她,所以不敢透漏。今見金桂所為先已開了端了,她便樂得借風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撥。見薛蝌似非無情,又不甚兜攬,一時也不敢造次。後來見薛蝌吹燈自睡,大覺掃興,回來告訴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兒,再作道理。及見金桂怔怔的,似乎無技可施,她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裡哪裡睡得著?翻來覆去,想出一個法子來:不如明兒一早起來,先去取了傢伙,卻自己換上一兩件顏色嬌嫩的衣服,也不梳洗,越顯出一番慵粧媚態來,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裝出惱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就岸,不愁不先到手,是這個主意。及至見了薛蝌,仍是昨晚光景,並無邪僻,自己只得以假為真,端了碟子回來,卻故意留下酒壺,以為再來搭轉之地。

只見金桂問道:「妳拿東西去,有人碰見麼?」寶蟾道:「沒有。」金桂道:「二爺也沒問妳什麼?」寶蟾道:「也沒有。」金桂因一夜未曾睡,也想不出個法子來,只得回思道:「若做此事,別人可瞞,寶蟾如何能瞞?不如分惠於她,她自然沒的說了。況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她作腳,索性和她商量個穩便主意。」因帶笑說道:「妳看二爺到底是怎麼樣的個人?」寶蟾道:「倒像是個糊塗人。」金桂聽了笑道:「妳怎麼糟塌起爺們來了?」寶蟾也笑道:「他辜負奶奶的心,我就說得他!」金桂道:「他怎麼辜負我的心?妳倒得說說。」寶蟾道:「奶奶給他好東西吃,他倒不吃,這不是辜負奶奶的心麼?」說著,把眼溜著金桂一笑。金桂道:「妳別胡想!我給他送東西,為大爺的事不辭勞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說瞎話,所以問妳。妳這些話和我說,我不懂是什麼意思。」寶蟾笑道:「奶奶別多心,我是跟奶奶的,還有兩個心麼?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聲張起來,不是玩的。」金桂也覺得臉飛紅了,因說道:「妳這個丫頭,就不是個好貨!想來妳心裡看上了,卻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寶蟾道:「只是奶奶那麼想罷咧,我倒是替奶奶難受。奶奶要真瞧二爺好,我倒有個主意。奶奶想,哪個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過怕事情不密,大家鬧出亂子來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別性急,時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備的去處張羅張羅。他是個小叔子,又沒娶媳婦兒,奶奶就多盡點心兒,和他貼個好兒,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過幾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謝候奶奶。那時奶奶再備點東西兒在咱們屋裡,我幫著奶奶灌醉了他,還怕他跑了嗎?他要不應,咱們索性鬧起來,就說他調戲奶奶。他害怕,自然得順著咱們的手兒。他再不應,他也不是人,咱們也不至白丟了臉。奶奶想怎麼樣?」金桂聽了這話,兩顴早已紅暈了,笑罵道:「小蹄子,妳倒像偷過多少漢子似的,怪不得大爺在家時離不開妳。」寶蟾把嘴一撇,笑說道:「罷喲!人家倒替奶奶拉縴,奶奶倒和我們說這個話咧!」從此,金桂一心籠絡薛蝌,倒無心混鬧了,家中也稍覺安靜。

當日寶蟾自去取了酒壺,仍是穩穩重重,一臉的正氣。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後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錯想了她們,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負了她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後倒要和自己也鬧起來,豈非自惹的呢?過了兩天,甚覺安靜。薛蝌遇見寶蟾,寶蟾便低頭走了,連眼皮兒也不抬;遇見金桂,金桂卻一盆火兒的趕著。薛蝌見這般光景,反倒過意不去。這且不表。

且說寶釵母女覺得金桂幾天安靜,待人忽然親熱起來,一家子都為罕事。薛姨媽十分歡喜,想到必是薛蟠娶這媳婦時沖犯了什麼,才敗壞了這幾年。目今鬧出這樣事來,虧得家裡有錢,賈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婦忽然安靜起來,或者是蟠兒轉過運氣來也未可知。於是自己心裡倒以為希有之奇。

這日飯後,扶了同貴過來,到金桂房裡瞧瞧。走到院中,只聽一個男人和金桂說話。同貴知機,便說道:「大奶奶,老太太過來了。」說著,已到門口,只見一個人影兒在房門後一躲。薛姨媽一嚇,倒退了出來。金桂道:「太太請裡頭坐,沒有外人,他就是我的過繼兄弟,本住在屯裡,不慣見人。因沒有見過太太,今兒才來,還沒去請太太的安。」薛姨媽道:「既是舅爺,不妨見見。」金桂叫兄弟出來,見了薛姨媽,作了個揖,問了好。薛姨媽也問了好,坐下敘起話來。薛姨媽道:「舅爺上京幾時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媽沒有人管家,把我過繼來的。前日才進京,今日來瞧姐姐。」薛姨媽看那人不尷尬,於是略坐坐兒,便起身道:「舅爺坐著罷。」回頭向金桂道:「舅爺頭上末下的來,留在咱們這裡吃了飯再去罷。」金桂答應著,薛姨媽自去了。

金桂見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著罷。今日可是過了明路的了,省了我們二爺查考。我今日還要叫你買些東西,只別叫別人看見。」夏三道:「這個交給我就完了。妳要什麼,只要有錢,我就買得了來。」金桂道:「且別說嘴。等你買上了當,我可不收。」說著,二人又嘲謔了一回,然後金桂陪著夏三吃了晚飯,又告訴他買的東西,又囑咐一回,夏三自去。從此夏三往來不絕,雖有個年老的門上人,知是舅爺,也不常回。從此生出無限風波來。這是後話,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媽打開叫寶釵看時,上寫:「男在縣裡也不受苦,母親放心。但昨日縣裡書辦說,府裡已經准詳,想是我們的情到了。豈知府裡詳上去,道裡反駁下來了。虧得縣裡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頂上去了,那道裡卻把知縣申飭。現在道裡要親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裡沒有託到。母親見字,快快託人求道爺去。還叫兄弟來,不然,就要解道。銀子短不得!火速,火速!」薛姨媽聽了,又哭了一場。寶釵和薛蝌一面勸慰,一面說道:「事不宜遲!」薛姨媽沒法,只得叫薛蝌到那裡去照料,命人即忙收拾行李,兌了銀子,同著當鋪中一個夥計連夜起程。那時手忙腳亂,雖有下人辦理,寶釵怕他們思想不到,親來幫著收拾,直鬧至四更才歇。

到底富家女子嬌養慣了的,心上又急,又勞苦了一夜,到了次日就發起燒來,湯水都吃不下去。鶯兒忙回了薛姨媽。薛姨媽急來看時,只見寶釵滿面通紅,身如燔灼,話都不說。薛姨媽慌了手腳,便哭的死去活來。寶琴扶著勸解,秋菱見了,也淚如泉湧,只管在旁哭叫。寶釵不能說話,連手也不能搖動,眼乾鼻塞。叫人請醫調治,漸漸蘇醒回來,薛姨媽等大家略略放心。早驚動榮寧兩府的人。先是鳳姐打發人送十香返魂丹來,隨後王夫人又送至寶丹來,賈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發丫頭來問候,卻都不叫寶玉知道。一連治了七八天,終不見效。還是她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後來寶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沒有瞧去。

那時薛蝌又有信回來。薛姨媽看了,怕寶釵耽憂,也不叫她知道,自己來求王夫人,並述了一會子寶釵的病。薛姨媽去後,王夫人又求賈政。賈政道:「此事上頭可託,底下難託,必須打點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寶釵的事來,因說道:「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該早些娶了過來才是,別叫她糟蹋壞了身子。」賈政道:「我也是這麼想。但是他家忙亂,況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經年近歲逼,無不各自要料理些家務。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過禮。過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妳把這番話先告訴薛姨太太。」王夫人答應了。

到了次日,王夫人將賈政的話向薛姨媽說了,薛姨媽想著也是。到了飯後,王夫人陪著來到賈母房中,大家讓了坐。賈母道:「姨太太才過來?」薛姨媽道:「還是昨兒過來的,因為晚了,沒得過來給老太太請安。」王夫人便把賈政昨夜所說的話向賈母述了一遍,賈母甚喜。說著,寶玉進來了,賈母便問道:「吃了飯了沒有?」寶玉道:「才打學房裡回來,吃了,要往學房裡去,先見見老太太。又聽見說姨媽來了,過來給姨媽請請安。」因問:「寶姐姐大好了?」薛姨媽笑道:「好了。」原來方才大家正說著,見寶玉進來,都掩住了。寶玉坐了坐,見薛姨媽神情不似從前親熱,雖是此刻沒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語。滿腹猜疑,自往學中去了。

晚上回來,都見過了,便往瀟湘館來。掀簾進去,紫鵑接著。見裡間屋內無人。寶玉道:「姑娘哪裡去了?」紫鵑道:「上屋裡去了。聽見說姨太太過來,姑娘請安去了。二爺沒有到上屋裡去麼?」寶玉道:「我去了來的,沒有見妳們姑娘。」紫鵑道:「沒在那裡嗎?」寶玉道:「沒有。到底哪裡去了?」紫鵑道:「這就不定了。」寶玉剛要出來,只見黛玉帶著雪雁,冉冉而來。寶玉道:「妹妹回來了。」縮身退步,仍跟黛玉回來。

黛玉進來,走入裡間屋內,便請寶玉裡頭坐,紫鵑拿了一件外罩換上,然後坐下,問道:「你上去,看見姨媽了沒有?」寶玉道:「見過了。」黛玉道:「姨媽說起我來沒有?」寶玉道:「不但沒說妳,連見了我也不像先時親熱。我問起寶姐姐的病來,她不過笑了一笑,並不答言。難道怪我這兩天沒去瞧她麼?」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過沒有?」寶玉道:「頭幾天不知道,這兩天知道了,也沒去。」黛玉道:「可不是呢!」寶玉道:「當真的,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去,老爺又不叫去,我如何敢去?要像從前這小門兒通的時候兒,我一天瞧她十趟也不難,如今把門堵了,要打前頭過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她哪裡知道這個原故?」寶玉道:「寶姐姐為人是最體諒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錯了主意。若論寶姐姐,更不體諒,又不是姨媽病,是寶姐姐病。向來在園中作詩,賞花,飲酒,何等熱鬧,如今隔開了,你看見她家裡有事了,她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沒事人一般,她怎麼不惱呢?」寶玉道:「這樣,難道寶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她和你好不好,我卻不知,我也不過是照理而論。」

寶玉聽了,瞪著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見寶玉這樣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書來,看了一會。只見寶玉把眉一皺,把腳一跺,道:「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麼!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乾淨!」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礙。才剛我說的,都是玩話。你不過是看見姨媽沒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寶姐姐身上去?姨媽過來原為他的官司事情,心緒不寧,哪裡還來應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亂想,鑽入魔道裡去了。」寶玉豁然開朗,笑道:「很是,很是。妳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氣的時候,妳和我說過幾句禪語,我實在對不上來。我雖丈六金身,還藉妳一莖所化。」

黛玉乘此機會,說道:「我便問你一句話,你如何回答?」寶玉盤著腿,合著手,閉著眼,撅著嘴,道:「講來。」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寶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沈,奈何?」寶玉道:「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舞鷓鴣。」黛玉道:「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寶玉道:「有如三寶。」黛玉低頭不語。只聽見簷外老鴉呱呱的叫了幾聲,便飛向東南上去。寶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鳥音中。」忽見秋紋走來說道:「請二爺回去。老爺叫人到園裡來問過,說:二爺打學裡回來了沒有?襲人姐姐只說:『已經回來了。』快去罷。」嚇得寶玉站起身來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8:23

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話說寶玉從瀟湘館出來,連忙問秋紋道:「老爺叫我做什麼?」秋紋笑道:「沒有叫。襲人姐姐叫我請二爺,我怕你不來,才哄你的。」寶玉聽了,才把心放下,因說:「你們請我也罷了,何苦來唬我?」說著,回到怡紅院內。襲人便問道:「你這好半天到哪裡去了?」寶玉道:「在林姑娘那邊,說起姨媽家寶姐姐的事來,就坐住了。」襲人又問道:「說些什麼?」寶玉將打禪語的話述了一遍。襲人道:「你們再沒個計較。正經說些家常閒話兒,或講究些詩句,也是好的,怎麼又說到禪語上了?又不是和尚。」寶玉道:「妳不知道,我們有我們的禪機,別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襲人笑道:「你們參禪參翻了,又叫我們跟著打悶葫蘆了。」寶玉道:「頭裡我也年紀小,她也孩子氣,所以我說了不留神的話,她就惱了。如今我也留神,她也沒有惱的了。只是她近來不常過來,我又唸書,偶然到一處,好像生疏了似的。」襲人道:「原該這麼著才是。都長了幾歲年紀了,怎麼好意思還像小孩子時候的樣子?」寶玉點頭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說那個。我問妳:老太太那裡打發人來說什麼來著沒有?」襲人道:「沒有說什麼。」寶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兒不是十一月初一日麼?年年老太太那裡必是個老規矩,要辦消寒會,齋打夥兒坐下,喝酒說笑。我今日已經在學房裡告了假了。這會子沒有信兒,明兒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爺知道了,又說我偷懶。」

襲人道:「據我說,你竟是去的是,才唸的好些兒了,又想歇著。我勸你也該上點緊兒了。昨兒聽見太太說,蘭哥兒唸書真好,他打學房裡回來,還個自唸書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趕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氣,倒不如明兒早起去罷。」麝月道:「這麼冷天,已經告了假,又去,叫學房裡說既這麼著,就不該告假呀。顯見的是告謊假脫滑兒。依我說,樂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記了,咱們這裡就不消寒了麼?咱們也鬧個會兒,不好麼?」襲人道:「都是妳起頭兒,二爺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樂一天是一天,比不得妳要好名兒,使喚一個月,再多得二兩銀子。」襲人啐道:「小蹄子兒!人家說正經話,妳又來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為妳。」襲人道:「為我什麼?」麝月道:「二爺上學去了,妳又該咕嘟著嘴想著,巴不得二爺早些兒回來,就有說有笑的了。這會子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見了。」

襲人正要罵她,只見老太太那裡打發人來,說道:「老太太說了,叫二爺明日不用上學去呢。明兒請了姨太太來給她解悶,只怕姑娘們都來家裡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們都請了,明兒來赴什麼消寒會呢。」寶玉沒有聽完,便喜歡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興的!明日不上學,是過了明路的了。」襲人也不便言語了,那丫頭回去。寶玉認真唸了幾天書,巴不得玩這一天,又聽見薛姨媽過來,想著寶姐姐自然也來,心裡喜歡,便說:「快睡罷,明日早些起來。」於是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裡請了安,又到賈政、王夫人那裡請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兒不叫上學。賈政也沒言語,便慢慢退出來。走了幾步,便一溜煙跑到賈母房中。見眾人都沒來,只有鳳姐那邊的奶媽子,帶了巧姐兒,跟著幾個小丫頭,過來給老太太請了安,說:「我媽媽先叫我來請安,陪著老太太說說話兒,媽媽回來就來。」賈母笑著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來了,等他們總不來,只有你二叔叔來了。」那奶媽子便說:「姑娘,給叔叔請安。」巧姐兒便請了安。寶玉也問了一聲「妞妞好。」巧姐兒道:「昨夜聽見我媽媽說,要請二叔叔去說話。」寶玉道:「說什麼?」巧姐兒道:「我媽媽說,跟著李媽認了幾年字,不知道我認得不認得?我說都認得,我認給媽媽瞧。媽媽說我瞎認,不信,說我一天盡子玩,哪裡認得?我瞧著那些字也不要緊,就是那《孝女經》也是容易唸的。媽媽說我哄她,要請二叔叔得空兒的時候給我理理。」

賈母聽了,笑道:「好孩子,妳媽媽是不認得字的,所以說妳哄她。明兒叫你二叔叔理給她瞧瞧,她就信了。」寶玉道:「妳認了多少字了?」巧姐兒道:「認了三千多字。唸了一本《女孝經》,半個月頭裡又上了《列女傳》。」寶玉道:「妳唸了懂得嗎?妳要不懂,我倒是講講這個妳聽罷。」賈母道:「做叔叔的也該講給侄女兒聽聽。」寶玉便道:「那文王后妃不必說了。那姜后脫簪待罪和齊國的無鹽安邦定國,是后妃頭裡的賢能的。」巧姐兒聽了,答應個「是」。寶玉又道:「若說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謝道韞諸人。」巧姐兒問道:「那賢德的呢?」寶玉道:「孟光的荊釵裙布,鮑宣妻的提甕出汲,陶侃母的截髮留賓,這些不厭貧的,就是賢德了。」巧姐兒欣然點頭。寶玉道:「還有苦的,像那樂昌破鏡,蘇蕙迴文。那孝的,木蘭代父從軍,曹娥投水尋屍等類,也難盡說。」巧姐兒聽到這些,卻默默如有所思。寶玉又講那曹氏的引刀割鼻及那些守節的,巧姐兒聽著更覺肅敬起來。

寶玉恐她不自在,又說:「那些艷的,如王嬙、西子、樊素、小蠻、絳仙、文君、紅拂,都是女中的──」尚未說出,賈母見巧姐兒默然,便說:「夠了,不用說了。講的太多,她哪裡記得?」巧姐兒道:「二叔叔才說的,也有唸過的,也有沒唸過的。唸過的一講我更知道好處了。」寶玉道:「那字是自然認得的,不用再理了。」巧姐兒道:「我還聽見我媽媽說:我們家的小紅,頭裡是二叔叔那裡的,我媽媽要了來,還沒有補上人呢。我媽媽想著要把什麼柳家的五兒補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寶玉聽了更喜歡,笑著道:「妳聽妳媽媽的話,要補誰就補誰罷咧,又問什麼要不要呢!」因又向賈母笑道:「我瞧大妞妞這個小模樣兒,又有這個聰明兒,只怕將來比鳳姐姐還強呢,又比她認得字。」賈母道:「女孩兒家認得字也好,只是女工針黹倒是要緊的。」巧姐兒道:「我也跟著劉媽媽學著做呢。什麼扎花兒咧,拉鎖子咧,我雖弄不好,卻也學著會做幾針兒。」賈母道:「咱們這樣人家,固然不仗著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後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兒答應著「是」,還要寶玉解說《列女傳》,見寶玉呆呆的,也不好再問。

你道寶玉呆的是什麼?只因柳五兒要進怡紅院,頭一次是他病了,不能進來;第二次王夫人攆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後來又在吳貴家看晴雯去,五兒跟著她媽給晴雯送東西去,見了一面,更覺嬌娜嫵媚。今日虧得鳳姐想著,叫她補入小紅的窩兒,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呆想。

賈母等著那些人,見這時候還不來,又叫丫頭去請。回來李紈同著她妹子、探春、惜春、史湘雲、黛玉都來了。大家請了賈母的安,眾人廝見。獨有薛姨媽未到,賈母又叫請去。果然薛姨媽帶著寶琴過來。寶玉請了安,問了好,只不見寶釵、邢岫煙二人。黛玉便問起:「寶姐姐為何不來?」薛姨媽假說身上不好。邢岫煙知道薛姨媽在座,所以不來。寶玉雖見寶釵不來,心中納悶,因黛玉來了,便把想寶釵的心暫且擱開。不多時,邢、王二夫人也來了。鳳姐聽見婆婆們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後,只得打發平兒先來告假,說是:「正要過來,因身上發熱,過一回兒就來。」賈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來也罷。咱們這時候很該吃飯了。」丫頭們把火盆往後挪了一挪,就在賈母塌前一溜擺下兩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飯,依舊圍爐閒談,不須多贅。

且說鳳姐因何不來?頭裡為著倒比邢、王二夫人遲了不好意思,後來旺兒家的來回說:「迎姑娘那裡打發人來請奶奶安,還說並沒有到上頭,只到奶奶這裡來。」鳳姐聽了納悶,不知又是什麼事,便叫那人進來,問:「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麼好的!奴才並不是姑娘打發來的,實在是司棋的母親央我來求奶奶的。」鳳姐道:「司棋已經出去了,為什麼來求我?」那人道:「自從司棋出去,終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來了。她母親見了,恨的什麼兒似的,說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語。誰知司棋聽見了,急忙出來,老著臉,和她母親說:『我是為他出來的,我也恨他沒良心。如今他來了,媽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罷!』他媽罵她道:『不害臊的東西!妳心裡要怎麼樣?』司棋說道:『一個女人嫁一個男人。我一時失腳,上了他的當,我就是他的人了,決不肯再跟著別人的。我只恨他為什麼這麼膽小!一身做事一身當,為什麼逃了呢?就是他一輩子不來,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媽要給我配人,我原拼著一死。今兒他來了,媽問他怎麼樣?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媽跟前磕了頭,只當是我死了,他到哪裡,我跟到哪裡,就是討飯吃也是願意的。」她媽氣的了不得,便哭著罵著說:『妳是我的女兒,我偏不給他,妳敢怎麼著?」哪知道司棋這東西糊塗,便一頭撞在墻上,把腦袋撞破,鮮血流出,竟碰死了!她媽哭著,救不過來,便要叫那小子償命。他表兄也奇,說道:『你們不用著急,我在外頭原發了財,因想著她才回來的,心也算是真了。你們要不信,只管瞧。』說著,打懷裡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飾來。她媽媽看見了,心軟了,說:『你既有心,為什麼總不言語?』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要說有錢,她就是貪圖銀錢了。如今她這為人就是難得的。我把首飾給你們,我去買棺盛殮她。』那司棋的母親接了東西,也不顧女孩兒了,由著外甥去。哪裡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兩口棺材來。司棋的母親看見,詫異說:『怎麼棺材要兩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裝不下,得兩口才好。』司棋的母親見他外甥又不哭,只當是他心疼的傻了。豈知他忙著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錯不見,把帶的小刀子往脖子裡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母親懊悔起來,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裡知道了,要報官。她急了,央我來求奶奶說個人情,她再過來給奶奶磕頭。」

鳳姐聽了,詫異道:「哪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東西來,她心裡沒事人似的,敢只是這麼個烈性孩子。論起來我也沒這麼大工夫管她這些閒事,但只妳才說的,叫人聽著怪可憐見兒的。也罷了,妳回去告訴她,我和你二爺說,打發旺兒給她撕擄就是了。」鳳姐打發那人去了,才過賈母這邊來,不題。

且說賈政這日正與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輸贏也差不多,單為著一隻角兒,死活未分,在那裡打結。門上的小廝進來回道:「外面馮大爺要見老爺。」賈政道:「請進來。」小廝出去請了,馮紫英走進門來,賈政即忙迎著。馮紫英進來,在書房中坐下,見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來觀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馮紫英道:「好說,請下罷。」賈政道:「有什麼事麼?」馮紫英道:「沒有什麼話。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學幾著兒。」賈政向詹光道:「馮大爺是我們相好的,既沒事,我們索性下完了這一局再說話兒。馮大爺在旁邊瞧著。」

馮紫英道:「下彩不下彩?」詹光道:「下彩的。」馮紫英道:「下彩的是不好多嘴的。」賈政道:「多嘴也不妨,橫豎他輸了十來兩銀子,終久是不拿出來的,往後只好罰他做東便了。」詹光笑道:「這倒使得。」馮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對下麼?」賈政笑道:「從前對下,他輸了;如今讓他兩個子兒,他又輸了。時常還要悔幾著,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沒有的事。」賈政道:「你試試瞧。」大家一面說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來,詹光還了棋頭,輸了七個子兒。馮紫英道:「這盤總吃虧在打結裡頭,老伯結少,就便宜了。」賈政對馮紫英道:「有罪,有罪,咱們說話兒罷。」馮紫英道:「小姪與老伯久不見面。一來會會,二來因廣西的同知進來引見,帶了四種洋貨,可以做得貢的。一件是圍屏,有二十四扇隔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間雖說不是玉,卻是絕好的硝子石,石上鏤出山水、人物、樓臺、花鳥兒來。一扇上有五六十個人,都是宮妝的女子,名為『漢宮春曉』。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細膩。點綴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觀園中正廳上恰好用的著。還有一架鐘錶,有三尺多高,也是一個童兒拿著時辰牌,到什麼時候兒就報什麼時辰,裡頭還有消息人兒打十番兒。這是兩件重笨的,卻還沒有拿來,現在我帶在這裡的兩件,卻倒有些意思兒。」就在身邊拿出一個錦匣子來,用幾重白綾裹著,揭開了綿子,第一層是一個玻璃盒子,裡頭金托子,大紅縐紬托底,上放著一顆桂圓大的珠子,光華耀目。馮紫英道:「據說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個盤兒來。」詹光即忙端過一個黑漆茶盤,道:「使得麼?」馮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懷裡掏出一個白絹包兒,將包兒裡的珠子都倒在盤裡散著,把那顆母珠擱在中間,將盤放於桌上。看見那些小珠子兒滴溜滴溜的都滾到大珠子身邊,回來把這顆大珠子抬高了,別處的小珠子一顆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這也奇!」賈政道:「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

那馮紫英又回頭看著他跟來的小廝道:「那個匣子呢?」小廝趕忙捧過一個花梨木匣子來。大家打開看時,原來匣內襯著虎紋錦,錦上疊著一束籃紗。詹光道:「這是什麼東西?」馮紫英道:「這叫做『鮫綃帳』。」在匣子裡拿出來時,疊得長不滿五寸,厚不上半寸。馮紫英一層一層的打開,打到十來層,已經桌上鋪不下了。馮紫英道:「你看,裡頭還有兩褶,必得高屋裡去才張得下。這就是鮫絲所織。暑熱天氣,張在堂屋裡頭,蒼蠅蚊子一個不能進來,又輕又亮。」賈政道:「不用全打開,怕疊起來倒費事。」詹光便與馮紫英一層一層折好收拾了。馮紫英道:「這四件東西,價兒也不貴,兩萬銀他就賣。母珠一萬,鮫綃帳五千,『漢宮春曉』與自鳴鐘五千。」賈政道:「哪裡買的起!」馮紫英道:「你們是個國戚,難道宮裡頭用不著麼?」賈政道:「用得著的很多,只是哪裡有這些銀子?等我叫人拿進去給老太太瞧瞧。」馮紫英道:「很是。」

賈政便著人叫買璉把這兩件東西送到老太太那邊去,並叫人請了邢、王二夫人、鳳姐兒都來瞧著,又把兩件東西一一試過。賈璉道:「他還有兩件:一件是圍屏,一件是樂鐘。共總要賣二萬銀子呢。」鳳姐兒接著道:「東西自然是好的,但是哪裡有這些閒錢?咱們又不比外任督撫要辦貢。我已經想了好些年了,像咱們這種人家,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義莊,再置些墳屋。往後子孫遇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兒底子,不到一敗塗地。我的意思是這樣,不知老太太、老爺、太太們怎麼樣?若是外頭老爺們要買只管買。」賈母與眾人都說:「這話說的倒也是。」

賈璉道:「還了他罷。原是老爺叫我送給老太太瞧,為的是宮裡好進,誰說買來擱在家裡?老太太還沒開口,妳便說了一大堆喪氣話。」說著,便把兩件東西拿出去了,告訴賈政,只說:「老太太不要。」便與馮紫英道:「這兩件東西好可好,就只沒銀子。我替你留心,有要買的人我便送信給你去。」馮紫英只得收拾了,坐下說些閒話,沒有興頭,就要起身。賈政道:「你在這裡吃了晚飯去罷。」馮紫英道:「罷了,來了就叨攪老伯嗎?」賈政道:「說哪裡的話!」

正說著,人回:「大老爺來了。」賈赦早已進來。彼此相見,敘些寒溫。不一時擺上酒來,餚饌羅列,大家喝著酒。至四五巡後,說起洋貨的話。馮紫英道:「這種貨本是難消的。除非要像尊府這樣人家還可消得,其餘就難了。」賈政道:「這也不見得。」賈赦道:「我們家裡也比不得從前了,這回兒也不過是個空門面。」馮紫英又問:「東府珍大爺可好麼?我前兒見他,說起家常話兒來,提到他令郎續娶的媳婦遠不及頭裡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後娶的到底是哪一家的?我也沒有問起。」賈政道:「我們這個侄孫媳婦兒也是這裡大家,從前做過京畿道的胡老爺的女孩兒。」馮紫英道:「胡道長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麼樣。也罷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賈璉道:「聽得內閣裡說起,雨村又要升了。」賈政道:「這也好,不知准不准?」賈璉道:「大約有意思的了。」馮紫英道:「我今兒從吏部裡來,也聽見這樣說。雨村老先生是貴本家不是?」賈政道:「是。」馮紫英道:「是有服的,還是無服的?」賈政道:「說也話長。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蘇州,甚不得意。有個甄士隱和他相好,時常周濟他。以後中了進士,得了榜下知縣,便娶了甄家的丫頭。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豈知甄士隱弄到零落不堪,沒有找處。雨村革了職以後,那時還與我家並未相識。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揚州巡鹽的時候,請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兒是他的學生。因他有起復的信,要進京來,恰好外甥女兒要上來探親,林姑老爺便託他照應上來的,還有一封薦書託我吹噓吹噓。那時看他不錯,大家常會。豈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襲起,從代字輩下來,寧榮兩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覺得親熱了。」因又笑說道:「幾年間,門子也會鑽了,由知府推升轉了御史,不過幾年,升了吏部侍郎,兵部尚書。為著一件事降了三級,如今又要升了。」

馮紫英道:「人世的榮枯,仕途的得失,終屬難定。」賈政道:「天下事都是一個樣的理喲。比如方才那珠子,那顆大的就像有福氣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託賴著它的靈氣護庇著。要是那大的沒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沒有收攬了。就像人家兒當頭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離了,親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轉瞬榮枯,真似春雲秋葉一般。你想做官有什麼趣兒呢?像雨村便宜的了。還有我們差不多的人家兒,就是甄家,從前一樣功勳,一樣世襲,一樣起居,我們也是時常來往。不多幾年他們進京來,差人到我這裡請安,還很熱鬧。一會兒抄了原籍的家財,至今杳無音信,不知他近況若何,心下也著實惦記著。」

賈赦道:「什麼珠子?」賈政同馮紫英又說了一遍給賈赦聽。賈赦道:「咱們家是再沒有的事。」馮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則裡頭有貴妃照應,二則故舊好,親戚多;三則你們家自老太太起,至於少爺們,沒有一個刁鑽刻薄的。」賈政道:「雖無刁鑽刻薄的,卻沒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稅,哪裡當得起?」賈赦道:「咱們不用說這些話,大家吃酒罷。」大家又喝了幾杯,擺上飯來。吃畢喝茶。馮家的小廝走來,輕輕的向紫英說了一句。馮紫英便要告辭。

賈赦問那小廝道:「你說什麼?」小廝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半日了。」賈政叫人看時,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賈政道:「那兩件東西,你收拾好了麼?」馮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價錢還自然讓些。」賈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聽信罷。天氣冷,請罷,別送了。」賈赦、賈政便命賈璉送了出去。

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8:50

第九十三回 甄家僕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卻說馮紫英去後,賈政叫門上的人來吩咐道:「今兒臨安伯那裡來請吃酒,知道是什麼事?」門上的人道:「奴才曾問過,並沒有什麼喜慶事,不過南安王府裡到了一班小戲子,都說是個名班,伯爺高興,唱兩天戲,請相好的老爺們瞧瞧,熱鬧熱鬧,大約不用送禮的。」說著,賈赦過來問道:「明兒二老爺去不去?」賈政道:「承他親熱,怎麼好不去的?」說著,門上進來回道:「衙門裡書辦來請老爺明日上衙門,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賈政道:「知道了。」說著,只見兩個管屯裡地租子的家人走來,請了安,磕了頭,旁邊站著。賈政道:「你們是郝家莊的?」兩個答應了一聲。賈政也不往下問,竟與賈赦各自說了一回話兒散了。家人等秉著手燈,送過賈赦去。

這裡賈璉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說你的。」那人說道:「十月裡的租子,奴才已經趕上來了。原是明兒可到,誰知京外拿車,把車上的東西,不由分說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訴他,說是府裡收租子的車,不是買賣車,他更不管這些。奴才叫車夫只管拉著走,幾個衙役就把車夫混打了一頓,硬扯了兩輛車去了。奴才所以先來回報。求爺打發個人到衙門裡去要了來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這些無法無天的差役才好。爺還不知道呢:更可憐的是那買賣車,客商的東西全不顧,掀下來趕著就走。那些趕車的但說句話,打的頭破血出的。」賈璉聽了,罵道:「這個還了得!」立刻寫了一個帖兒,叫家人:「拿去向拿車的衙門裡要車去,並車上東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兒。旺兒晌午出去了,還沒有回來。賈璉道:「這些忘八日的,一個都不在家,他們成年家吃糧不管事!」因吩咐小廝們:「快給我找去!」說著,也回到自己屋裡睡下,不題。

且說臨安伯第二天又打發人來請。賈政告訴賈赦道:「我是衙門裡有事。璉兒要在家等候拿車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爺帶著寶玉應酬一天也罷了。」賈赦點頭道:「也使得。」賈政遣人去叫寶玉,說:「今兒跟大爺到臨安伯那裡聽戲去。」寶玉喜歡的了不得,便換上衣服,帶了焙茗、掃紅、鋤藥三個小子,出來見了賈赦,請了安,上了車,來到臨安伯府裡。門上人回進去,一會子出來說:「老爺請。」於是賈赦帶著寶玉走入院中,只見賓客喧闐。賈赦、寶玉見了臨安伯,又與眾賓客都見過了禮,大家坐著,說笑了一回。只見一個掌班拿著一本戲單,一個牙笏,向上打了一個千兒,說道:「求各位老爺賞戲。」先從尊位點起,挨至賈赦,也點了一齣。那人回頭見了寶玉,便不向別處去,竟搶步上來,打個千兒道:「求二爺賞兩齣。」寶玉一見那人,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鮮潤如出水芙渠,飄揚似臨風玉樹,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蔣玉函。前日聽得他帶了小戲兒進京,也沒有到自己那裡。此時見了,又不好站起來,只得笑道:「你多早晚來的?」蔣玉函把眼往左右一溜,悄悄的笑道:「怎麼二爺不知道嗎?」寶玉因眾人在坐,也難說話,只得胡亂點了一齣。

蔣玉函去了,便有幾個議論道:「此人是誰?」有的說:「他向來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紀也大了,就在府裡掌班。頭裡也改過小生。他也攢了好幾個錢,家裡已經有兩三個鋪子,只是不肯放下本業,原舊領班。」有的說:「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說:「親還沒有定。他倒拿定一個主意:說是人生婚配,關係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鬧得的,不論尊卑貴賤,總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還並沒娶親。」寶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後誰家的女孩兒嫁他?要嫁著這麼樣的人才兒,也算是不辜負了。」

那時開了戲,也有崑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平腔,熱鬧非常。到了晌午,便擺開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賈赦便欲起身。臨安伯過來留道:「天色尚早。聽見說棋官兒還有一齣『占花魁』,他們頂好的首戲。」寶玉聽了,巴不得賈赦不走,於是又坐了一會。

果然蔣玉函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後神情,把那一種憐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極情盡致。以後對飲對唱,纏綿繾綣。寶玉這時不看花魁,只把兩隻眼睛獨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蔣玉函聲音響亮,口齒清楚,按腔落板,寶玉的神魂都唱的飄蕩了。直等這齣戲煞場後,更知蔣玉函極是情種,非尋常腳色可比。因想著:「『樂記』上說的是:『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所以知聲,知音,知樂,有許多講究。聲音之原,不可不察。詩詞一道,但能傳情,不能入骨,自後想要講究講究音律。」寶玉想出了神,忽見賈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寶玉沒法,只得跟了回來。

到家,賈赦自回那邊去了。寶玉來見賈政,賈政才下衙門,正向賈璉問起拿車之事。賈璉道:「今兒叫人拿帖兒去,知縣不在家。他的門上說了:『這是本官不知道的,並無牌票出去拿車,都是那些混賬東西在外頭撒野擠訛頭。既是老爺府裡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辦,包管明兒連車連東西一並送來。如有半點差遲,再行稟過本官,重重處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這裡老爺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賈政道:「既無官票,到底是何等樣人在那裡作怪?」賈璉道:「老爺不知,外頭都是這樣。想來明兒必定送來的。」賈璉說完下來,寶玉上去見了。賈政問了幾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裡去。

賈璉因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來傳喚,那起人都已伺候齊全。賈璉罵了一頓,叫大管家賴大:「將各行檔的花名冊子拿來,你去查點查點,寫一張諭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並未告假,私自出去,傳喚不到,貽誤公事的,立刻給我打了攆出去!」賴大連忙答應了幾個「是」,出來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過不幾時,忽見有一個人,頭上戴著氈帽,身上穿著一身青布衣裳,腳下穿著一雙撒鞋,走到門上,向眾人作了個揖。眾人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便問他:「是哪裡來的?」那人道:「我自南邊甄府中來的。並有家老爺手書一封,求這裡的爺們呈上尊老爺。」眾人聽見他是甄府來的,才站起來讓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們給你回就是了。」門上一面進來回明賈政,呈上來書。賈政拆來看時,上寫著:「世交夙好,氣誼素敦,遙仰襜帷,不勝依切!弟因菲材獲譴,自分萬死難償,幸邀寬宥,待罪邊隅。迄今門戶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才包勇,向曾使用,雖無奇技,人尚愨實。倘使得備奔走,餬口有資,屋烏之愛,感佩無涯矣!專此奉達,餘容再敘,不宣。年家眷弟甄應嘉頓首。」

賈政看完,笑道:「這裡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來,又不好卻的。」吩咐門上:「叫他見我,且留他住下,因才使用便了。」門上出去,帶進人來,見賈政,便磕了三個頭,起來道:「家老爺請老爺安。」自己又打個千兒說:「包勇請老爺安。」賈政回問了甄老爺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見包勇身長五尺有零,肩背寬肥,濃眉爆眼,磕額長髯,氣色粗黑,垂著手站著。便問道:「你是向來在甄家的,還是住過幾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賈政道:「你如今為什麼要出來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來,只是家老爺再四叫小的出來,說別處你不肯去,這裡老爺家和在咱們自己家裡一樣的,所以小的來的。」賈政道:「你們老爺不該有這樣事情,弄到這個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說:我們老爺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來。」賈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歡,討人厭煩是有的。」賈政笑了一笑道:「既這樣,皇天自然不負他的。」包勇還要說時,賈政又問道:「我聽見說你們家的哥兒不是也叫寶玉麼?」包勇道:「是。」賈政道:「他還肯向上巴結麼?」

包勇道:「老爺若問我們哥兒,倒是一段奇事。哥兒的脾氣也和我家老爺一個樣子,也是一味的誠實,從小兒只愛和那些姐妹們在一處玩。老爺、太太也狠打過幾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進京的時候兒,哥兒大病了一場,已經死了半日,把老爺幾乎急死,裝裡都預備了。幸喜後來好了,嘴裡說道:走到一座牌樓那裡,見了一個姑娘,領著他到了一座廟裡,見了好些櫃子,裡頭見了好些冊子。又到屋裡,見了無數女子,說是都變了鬼怪似的,也有變做骷髏兒的,他嚇急了,就哭喊起來。老爺知他醒過來了,連忙調治,漸漸的好了。老爺仍叫他在姐妹們一處玩去,他竟改了脾氣了。好著時候的玩意兒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唸書為事。就有什麼人來引誘他,他也全不動心。如今漸漸的能夠幫著老爺料理些家務了。」賈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罷。等這裡用著你時,自然派你一個行次兒。」包勇答應著,退下來,跟著這裡人出去歇息,不題。

一日賈政早起,剛要上衙門,看見門上那些人在那裡交頭接耳,好像要使賈政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說話。賈政叫上來問道:「你們有什麼事這麼鬼鬼祟祟的?」門上的人回道:「奴才們不敢說。」賈政道:「有什麼事不敢說的?」門上的人道:「奴才今兒起來,開門出去,見門上貼著一張白紙,上寫著許多不成事體的字。」賈政道:「哪裡有這樣的事!寫的是什麼?」門上的人道:「是水月庵裡的腌臢話。」賈政道:「拿給我瞧。」門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來,誰知它貼得結實,揭不下來,只得一面抄,一面洗。剛才李德揭了一張給奴才瞧,就是那門上貼的話。奴才們不敢隱瞞。」說著,呈上那帖兒。賈政接來看時,上面寫著:

西貝草斤年紀輕,水月庵裡管尼僧。
一個男人多少女,窩娼聚賭是陶情。
不肖子弟來辦事,榮國府內好聲名!

賈政看了,氣的頭昏目暈,趕著叫門上的人不許聲張,悄悄叫人往寧榮兩府靠近的夾道子牆壁上再去找尋。隨即叫人去喚賈璉出來,賈璉即忙趕至。賈政忙問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來你也查考查考過沒有?」賈璉道:「沒有,一向都是芹兒在那裡照管。」賈政道:「你知道芹兒照管得來照管不來?」賈璉道:「老爺既這麼說,想來芹兒必有不妥當的地方兒。」賈政歎道:「你瞧瞧這個帖兒寫的是什麼。」賈璉一看道:「有這樣事麼!」正說著,只見賈蓉走來,拿著一封書子,寫著「二老爺密啟」。打開看時,也是無頭榜一張,與門上所貼的話相同。賈政道:「快叫賴大帶了三四輛車到水月庵裡去,把那些女尼姑女道士一齊拉回來。不許洩漏,只說裡頭傳喚。」賴大領命去了。

且說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彌與道士原係老尼收管,日間教她些經懺。以後元妃不用,也便習學得懶惰了。那些女孩子們年紀漸漸的大了,都也有些知覺了。更兼賈芹也是風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兒,便去招惹她們。哪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便把這心腸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因那小沙彌中有個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個叫做鶴仙的,長的都甚妖嬈,賈芹便和這兩個人勾搭上了,閑時便學些絲絃,唱個曲兒。

那時正當十月中旬,賈芹給庵中那些人領了月例銀子,便想起法兒來,告訴眾人道:「我為妳們領月錢,不能進城,又只得在這裡歇著。怪冷的,怎麼樣?我今兒帶些果子酒,大家吃著樂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興,便擺起桌子,連本庵的女尼也叫了來。惟有芳官不來,賈芹喝了幾杯,便說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們都不會,倒不如搳拳罷,誰輸了喝一鐘,豈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這天剛過晌午,混嚷混喝的不像,且先喝幾鐘,愛散的先散去。誰愛陪芹大爺的,回來晚上盡子喝去,我也不管。」

正說著,只見道婆急忙進來說:「快散了罷!府裡賴大爺來了。」眾女尼忙亂收拾,便叫賈芹躲開。賈芹因多喝了幾杯,便道:「我是送月錢來的,怕什麼!」話猶未完,已見賴大進來。見這般樣子,心裡大怒。為的是賈政吩咐不許聲張,只得含糊裝笑道:「芹大爺也在這裡呢麼?」賈芹連忙站起來道:「賴大爺,你來做什麼?」賴大說:「大爺在這裡更好,快快叫沙彌道士收拾,上車進城,宮裡傳呢。」賈芹等不知原故,還要細問。賴大道:「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趕進城。」眾女孩子只得一齊上車,賴大騎著大走騾,押著趕進城,不題。

卻說賈政知道這事,氣的衙門也不能上了,獨坐在內書房嘆氣,賈璉也不敢走開。忽見門上的進來稟道:「衙門裡今夜該班是張老爺,因張老爺病了,有知會來請老爺補一班。」賈政正等賴大回來要辦賈芹,此時又要該班,心裡納悶,也不言語。賈璉走上去說道:「賴大是飯後出去的,水月庵離城二十來里,就趕進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爺的幫班,請老爺只管去,賴大來了,叫他押著,也別聲張,等明日老爺回來再發落。倘或芹兒來了,也不用說明,看他明兒見了老爺怎麼樣說。」賈政聽來有理,只得上班去了。賈璉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著,心裡抱怨鳳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因她病著,只得隱忍,慢慢的走著。

且說那些下人,一人傳十,傳到裡頭,先是平兒知道,即忙告訴鳳姐。鳳姐因那一夜不好,懨懨的總沒精神,正是惦記鐵檻寺的事情。聽見「外頭貼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話,嚇了一跳,忙問:「貼的是什麼?」平兒隨口答應,不留神,就錯說了,道:「沒要緊,是饅頭庵的事情。」鳳姐本是心虛,聽見饅頭庵的事情,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話沒說出來,急火上攻,眼前發暈,咳嗽了一陣便歪倒了,兩隻眼卻只是發怔。平兒慌了,說道:「水月庵裡,不過是女沙彌女道士的事,奶奶著什麼急呢?」鳳姐聽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道:「噯!糊塗東西!到底是水月庵,是饅頭庵呢?」平兒道:「是我頭裡錯聽了饅頭庵,後來聽見不是饅頭庵,是水月庵。我剛才也就說溜了嘴,說成饅頭庵了。」鳳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饅頭庵與我什麼相干!原是這水月庵是我叫芹兒管的。大約刻扣了月錢。」平兒道:「我聽著不像月錢的事,還有些腌臢話呢。」鳳姐道:「我更不管那個。你二爺哪裡去了?」平兒說:「聽見老爺生氣,他不敢走開。我聽見事情不好,我吩咐這些人不許吵嚷,不知太太們知道了沒有。就聽見說,老爺叫賴大拿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人前頭打聽打聽。奶奶現在病著,依我竟先別管他們的閑事。」

正說著,只見賈璉進來。鳳姐欲待問他,見賈璉一臉怒氣,暫且裝作不知。賈璉沒吃完飯,旺兒來說:「外頭請爺呢,賴大回來了。」賈璉道:「芹兒來了沒有。」旺兒道:「也來了。」賈璉便道:「你去告訴賴大,說老爺上班兒去了,把這些個女孩子暫且收在園裡,明日等老爺回來,送進宮去。只叫芹兒在內書房等著我。」旺兒去了。

賈芹走進書房,只見那些下人指指戳戳不知說什麼,看起這個樣兒來,不像宮裡要人。想著問人,又問不出來。正在心裡疑惑,只見賈璉走出來,賈芹便請了安,垂手侍立,說道:「不知道娘娘宮裡即刻傳那些孩子們做什麼?叫侄兒好趕!幸喜侄兒今兒送月錢去,還沒有走,便同著賴大來了。二叔想來是知道的。」賈璉道:「我知道什麼?你才是明白的呢?」賈芹摸不著頭腦兒,也不敢再問。賈璉道:「你幹的好事啊!把老爺都氣壞了!」賈芹道:「侄兒沒有幹什麼。庵裡月錢是月月給的,孩子們經懺是不忘的。」賈璉見他不知,又是平素常在一處玩笑的,便嘆口氣道:「打嘴的東西,你個自去瞧瞧罷。」便從靴掖兒裡頭拿出那個揭帖來,扔與他瞧。賈芹拾來一看,嚇得面如土色,說道:「這是誰幹的,我並沒有得罪人,為什麼這麼坑我?我一月送錢去,只走一趟,並沒有這些事。若是老爺回來,打著問我,侄兒就屈死了!我的母親知道,更要打死。」說著,見沒人在旁邊,便跪下央及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兒罷!」說著,只管磕頭,滿眼流淚。賈璉想道:「老爺最惱這些,要是問準了有這些事,這場氣也不小,鬧出去也不好聽,又長那個貼帖兒的人的志氣了。將來咱們的事多著呢。倒不如趁著老爺上班兒,和賴大商量著,要混過去,就可以沒事了。現在沒有對證。」想定主意,便說:「你別瞞我,你幹的鬼兒,你打量我都不知道呢!若要完事,除非是老爺打著問你,你只一口咬定沒有才好。沒臉的東西!起去罷!」叫人去叫賴大。

不多時,賴大來了,賈璉便和他商量。賴大說:「這芹大爺本來鬧得不像了。奴才今兒到庵裡的時候,他們正在那裡喝酒呢。帖兒上的話一定是有的。」賈璉道:「芹兒,你聽!賴大還賴你不成?」賈芹此時紅漲了臉,一句也不敢言語。還是賈璉拉著賴大,央他:「護庇護庇罷,只說芹哥兒是在家找了來的。你帶了他去,只說沒有見我。明日你求老爺,也不用問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來,領了去,一賣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時候兒,咱們再買。」賴大想來,鬧也無益,且名聲不好,也就應了。賈璉叫賈芹:「跟了賴大爺去罷!聽著他教你,你就跟著他。」說罷,賈芹又磕了一個頭,跟著賴大出去。到了沒人的地方兒,又給賴大磕頭。賴大說:「我的小爺,你太鬧得不像了,不知得罪了誰,鬧出這個亂兒來。你想想,誰和你不對罷?」賈芹想了一會子,並無不對的人,只得無精打釆跟著賴大走回。

未知如何抵賴,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辣の姬丁    時間: 2010-4-7 11:39:15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寶玉通靈知奇禍

話說賴大帶了賈芹出來,一宿無話,靜候賈政回來。單是那些女尼女道重進園來,都喜歡的了不得,欲要到各處逛逛,明日預備進宮。不料賴大便吩咐了看園的婆子並小廝看守,唯給了些飯食,卻是一步不准走開。那些女孩子摸不著頭腦,只得坐著,等到天亮。園裡各處的丫頭雖都知道拉進女尼們來,預備宮裡使喚,卻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賈政正要下班,因堂上發下兩省城工估銷冊子,立刻要查核,一時不能回家,便叫人回來告訴賈璉,說:「賴大回來,你務必查問明白。該如何辦就如何辦了,不必等我。」賈璉奉命,先替芹兒喜歡,又想道:「若是辦得一點影兒都沒有,又恐賈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討個主意辦去,便是不合老爺的,我也不至甚擔干係。」主意定了,進內去見王夫人,陳說:「昨日老爺見了揭帖生氣,把芹兒和女尼女道等都叫進府來查辦。今日老爺沒空問這件不成體統的事,叫我來回太太,該怎麼便怎麼樣。我所以來請示太太,這件事如何辦理?」

王夫人聽了詫異道:「這是怎麼說!若是芹兒這麼樣起來,這還成咱們家的人了麼?但只這個貼帖兒的也可惡,這些話可是混嚼說得的麼?你到底問了芹兒有這件事沒有呢?」賈璉道:「剛才也問過了。太太想,別說他沒幹了,就是幹了,一個人幹了混賬事也肯應承麼?但只我想芹兒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時要叫的,倘或鬧出事來,怎麼樣呢?依侄兒的主見,要問也不難,若問出來,太太怎麼個辦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哪裡?」賈璉道:「都在園裡鎖著呢。」王夫人道:「姑娘們知道不知道?」賈璉道:「大約姑娘們也都知道是預備宮裡頭的話,外頭並沒提起別的來。」

王夫人道:「很是。這些東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頭裡我原要打發她們去來著,都是你們說留著好,如今不是弄出事來了麼?你竟叫賴大帶了去細細兒的問她的本家兒有人沒有,將文書查出,花上幾十兩銀子,僱隻船,派個妥當人,送到本地,一概連文書發還了,也落得無事。若是為著一兩個不好,個個都押著她們還俗,那又太造孽了;若在這裡發給官媒,雖然我們不要身價,他們弄去賣錢,哪裡顧人的死活呢?芹兒呢,你便狠狠的說他一頓,除了祭祀喜慶,無事叫他不用到這裡來。看仔細碰在老爺氣頭兒上,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也說給賬房裡,把一項錢糧檔子銷了。還打發個人到水月庵說:老爺的諭,除了上墳燒紙,要有本家老爺們到她那裡去,不許接待。若再有一點不好風聲,連老姑子一塊兒攆出去。」賈璉一一答應了。

出去將王夫人的話告訴賴大,說:「太太的主意,叫你這麼辦,辦完了,告訴我去回太太。你快辦去罷,回來老爺來,你也按著太太的話回去。」賴大聽說,便道:「我們太太真正是個佛心,這班東西還著人送回去。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個好人。芹哥兒竟交給二爺開發了罷。那貼帖兒的,奴才想法兒查出來,重重的收拾他才好。」賈璉點頭說:「是了。」即刻將賈芹發落。賴大也趕著把女尼等領出,按著主意辦去了。

晚上賈政回來,賈璉、賴大回明賈政。賈政本是省事的人,聽了也便撂開手了。獨有那些無賴之徒,聽得賈府發出二十四個女孩子來,哪個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夠回家不能,未知著落,亦難虛擬。

且說紫鵑因黛玉漸好,園中無事,聽見女尼等預備宮內使喚,不知何事,便到賈母那邊打聽打聽。恰遇著鴛鴦下來閒著,坐下來閒話兒,提起女尼的事,鴛鴦詫異道:「我並沒有聽見,回來問問二奶奶就知道了。」正說著,只見傅試家兩個女人過來請賈母的安,鴛鴦要陪了上去。那兩個女人因賈母正睡晌覺,就與鴛鴦說了一聲兒,回去了。紫鵑問:「這是誰家差來的?」鴛鴦道:「好討人嫌!家裡有了一個女孩兒,長的好些兒,就獻寶的似的,常在老太太跟前誇她們姑娘怎麼長的好,心地兒怎麼好,禮貌上又好,說話上又簡絕,做活計兒手兒又巧,會寫會算,尊長上頭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極和平的,來了就編這麼一大套,常說給老太太聽。我聽著很煩,這幾個老婆子真討人嫌!我們老太太偏愛聽那些個話!老太太也罷了,還有寶玉,素常見了老婆子便很厭煩的,偏見了她們家的老婆子就不厭煩,妳說奇不奇?前兒還來說:她們姑娘現有多少人家來求親,他們老爺總不肯應,心裡只要和咱們這樣人家作親才肯。誇獎一回,奉承一回,把老太太的心都說活了。」

紫鵑聽了一呆,便假意道:「若太太喜歡,為什麼不就給寶玉定了呢?」鴛鴦正要說出原故,聽見上頭說:「老太太醒了。」鴛鴦趕著上去,紫鵑只得起身出來。回到園裡,一頭走,一頭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個寶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們家的那一位,越發痴心起來了,看她的那個神情兒,是一定在寶玉身上的了。三番兩次的病,可不是為著這個是什麼?這家裡『金』的『銀』的還鬧不清,再添上一個什麼傅姑娘,更了不得了!我看寶玉的心也在我們那一位的身上啊!聽著鴛鴦的話,竟是見一個愛一個的,這不是我們姑娘白操了心了嗎?」紫鵑本是想著黛玉,往下一想,連自己也不得主意了,不免神都痴了。要想叫黛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她煩惱;要是看著她這樣,又可憐見兒的。左思右想,一時煩躁起來,自己啐自己道:「妳替人耽什麼憂!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寶玉,她的那性情兒也是難服侍的。寶玉性情雖好,又是貪多嚼不爛的。我倒勸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從今以後,我盡我的心服侍姑娘,其餘的事全不管。」這麼一想,心裡倒覺清淨。

回到瀟湘館來,見黛玉獨自一人,坐上炕上理從前作過的詩文詞稿,抬頭見紫鵑進來,便問:「妳到哪裡去了?」紫鵑道:「今日瞧了瞧姐妹們去。」黛玉道:「可是找襲人姐姐去麼?」紫鵑道:「我找她做什麼?」黛玉一想:「這話怎麼順嘴說出來了呢?」反覺不好意思,便啐道:「妳找不找與我什麼相干!倒茶去罷。」紫鵑也心裡暗笑,出來倒茶。只聽園裡一疊聲亂嚷,不知何故。一面倒茶,一面叫人去打聽。回來說道:「怡紅院裡的海棠本來萎了幾棵,也沒人去澆灌它。昨日寶玉走去瞧,見枝頭上好像有了蓇朵兒似的,人都不信,沒有理它。忽然今日開的很好的海棠花,眾人詫異,都爭著去看,連老太太、太太都哄動了,來瞧花兒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園裡的樹葉子,這些人在那裡傳喚。」

黛玉也聽見了,知道老太太來,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聽:「若是老太太來了,即來告訴我。」雪雁去不多時,便跑來說:「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來了,請姑娘就去罷。」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鏡子,掠了一掠鬢髮,便扶著紫鵑到怡紅院來,已見老太太坐在寶玉常臥的榻上。黛玉便說道:「請老太太安。」退後便見了邢、王二夫人,回來與李紈、探春、惜春、邢岫煙彼此問了好。只見鳳姐因病未來;史湘雲因他叔叔調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寶琴跟她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見園內多事,李嬸娘帶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見的只有數人。

大家說笑了一回,講究這花開得古怪。賈母道:「這花兒應在三月裡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的天氣,因為和暖,開花也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見的多,說得是,也不為奇。」邢夫人道:「我聽見這花已經萎了一年,怎麼這回不應時候兒開了?必有個原故。」李紈笑道:「老太太和太太說的都是。據我的糊塗想頭,必是寶玉有喜事來了,此花先來報信。」探春雖不言語,心裡想道:「必非好兆。大凡順者昌,逆者亡;草木知運,不時而發,必是妖孽。」但只不好說出來。獨有黛玉聽說是喜事,心裡觸動,便高興說道:「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弟兄三個因分了家,那荊樹便枯了;後來感動了他兄弟們,仍歸在一處,那荊樹也就榮了。可知草木也隨人的。如今二哥哥認真唸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賈母、王夫人聽了喜歡,便說:「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說著,賈赦、賈政、賈環、賈蘭都進來看花。賈赦便說:「據我的主意,把它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賈政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用砍它,隨它去就是了。」賈母聽見,便說:「誰在這裡混說?人家有喜事好處,什麼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們享去;若是不好,我一個人當去。你們不許混說!」賈政聽了,不敢言語,訕訕的同賈赦等走了出來。

那賈母高興,叫人:「傳話到廚房裡,快快預備酒席,大家賞花。」叫:「寶玉、環兒、蘭兒各人作一首詩誌喜。林姑娘的病才好,別叫她費心,若高興,給你們改改。」對著李紈道:「妳們都陪我喝酒。」李紈答應了「是」,便笑對探春笑道:「都是妳鬧的。」探春道:「饒不叫我們作詩,怎麼我們鬧的?」李紈道:「海棠社不是妳起的麼?如今那棵海棠也要來入社了。」大家聽著,都笑了。一時擺上酒菜,一面喝著。彼此都要討老太太的喜歡,大家說些興頭話。寶玉上來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詩,寫出來唸與賈母聽道:

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為底開?應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復占先梅。



賈環也寫了來,唸道:
草木逢春當茁芽,海棠未發候偏差。人間奇事知多少?冬月開花獨我家。

賈蘭恭楷謄正,與賈母。賈母命李紈唸道:
煙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紅雪後開。莫道此花知識淺,欣榮預佐合歡盃。

賈母聽畢,便說:「我不大懂詩,聽去倒是蘭兒的好,環兒作的不好。都上來吃飯罷。」寶玉看見賈母喜歡,更是興頭,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復榮,我們院內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像花的死而復生了。」頓覺轉喜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兒提鳳姐要把五兒補入,或此花為她而開,也未可知。卻又轉悲為喜,依舊說笑。

賈母還坐了半天,然後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著過來。只見平兒笑嘻嘻的迎上來,說:「我們奶奶知道老太太在這裡賞花,自己不得來,叫奴才來伏侍老太太、太太們。還有兩疋紅紬送給寶二爺包裹這花,當作賀禮。」襲人過來接了,呈與賈母看。賈母笑道:「偏是鳳丫頭行出點事兒來,叫人看著又體面,又新鮮,很有趣兒!」襲人笑著向平兒道:「回來替寶二爺給二奶奶道謝,要有喜,大家喜!」賈母聽了,笑道:「噯喲!我還忘了呢!鳳丫頭雖病著,還是她想的到,送的也巧。」一面說著,眾人就隨著去了。平兒私與襲人道:「奶奶說,這花兒開的怪,叫妳鉸塊紅紬子掛掛,就應在喜事上去了,以後也不必只管當作奇事混說。」襲人點頭答應,送了平兒出去。不題。

且說那日寶玉本來穿著一裹圓的皮襖在家歇息,因見花開,只管出來看一回、賞一回、嘆一回、愛一回,心中無數悲喜離合,都弄到這株花上去了。忽然聽說賈母要來,便去換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玄狐腿外褂,出來迎接賈母。匆匆穿換,未將「通靈寶玉」掛上,及至後來賈母去了,仍舊換衣,襲人見寶玉脖子上沒有掛著,便問:「那塊玉呢?」寶玉道:「剛才忙亂換衣,摘下來放在桌上,我沒有帶。」襲人回看桌上,並沒有玉,便向各處找尋,蹤影全無,嚇得襲人滿身冷汗。寶玉道:「不用著急,少不得在屋裡的,問她們就知道了。」襲人當作麝月等藏起嚇他玩,便向麝月等笑著說道:「小蹄子們!玩呢,到底有個玩法。把這件東西藏在哪裡了?別真弄丟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

麝月等都正色道:「這是哪裡的話?玩是玩,笑是笑,這個事非同兒戲,妳可別混說!妳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罷,想想擱在哪裡了?這會子又混賴人了!」襲人見她這般光景,不像是玩話,便著急道:「皇天菩薩!小祖宗!你到底擱在哪裡了?」寶玉道:「我記的明明兒放在炕桌上,妳們到底找啊!」襲人、麝月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兒的各處搜尋。鬧了大半天,毫無影響,甚至翻箱倒籠,實在沒處去找,便疑到方才這些人進來,不知誰撿了去了。

襲人說道:「進來的,誰不知道這玉是性命似的東西呢?誰敢撿了去!妳們好歹先別聲張,快到各處問去。若有姐妹們撿著和我們玩呢,妳們給她磕個頭,要了來。要是小丫頭們偷了去,問出來,也不回上頭,不論做些什麼送她換了來,都使得的。這可不是小事,真要丟了這個,比丟了寶二爺的還利害呢!」麝月、秋紋剛要往外走,襲人又趕出來囑咐道:「頭裡在這裡吃飯的倒別先問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風波來,更不好了。」麝月等依言,分頭各處追問,人人不曉,個個驚疑。二人連忙回來,俱目瞪口呆,面面相窺,寶玉也嚇怔了,襲人急得只是乾哭。找是沒處找,回又不敢回,怡紅院裡的人嚇得一個個像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發呆,只見各處知道的都來了。探春叫把園門關上,先叫個老婆子帶著兩個丫頭,再往各處去尋去,一面又叫告訴眾人:「若誰找出來,重重的賞。」大家頭宗要脫干係,二宗聽見重賞,不顧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於茅廁裡都找到了。誰知那塊玉竟像繡花針兒一般,找了一天,總無影響。李紈急了,說道:「這件事不是玩的,我要說句無禮的話了。」眾人道:「什麼話?」李紈道:「事情到了這裡,也顧不得了。現在園裡,除了寶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叫跟來的丫頭脫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沒有,再叫丫頭們去搜那些老婆子並粗使的丫頭,不知使得使不得?」大家說道:「這話也說得有理。現在人多手亂,魚龍混雜,倒是這麼著,她們也洗洗清。」探春獨不言語。

那些丫頭們也都願意洗淨自己,先是平兒起。平兒說道:「打我先搜起。」於是各人自己解懷,李紈一氣兒混搜。探春嗔著李紈道:「大嫂子,妳也學那起不成材料的樣子來了,那個人既偷了去,還肯藏在身上?況且這件東西,在家裡是寶,到了外頭不知道的是廢物,偷它做什麼?我想來必是有人使促狹。」眾人聽說,又見環兒不在這裡,昨兒是他滿屋裡亂跑,都疑他身上,只是不肯說出來。探春又道:「使促狹的只有環兒。妳們叫個人去悄悄的叫了他來,背地裡哄著他,叫他拿出來,然後嚇著他,叫他別聲張就完了。」大家點頭。李紈便向平兒道:「這件事還得妳去才弄得明白。」平兒答應,就趕著去了。

不多時,同著賈環來了。眾人假意裝出沒事的樣子,叫人沏了茶,擱在裡間屋裡,眾人故意搭訕走開,原叫平兒哄他。平兒便笑向賈環道:「你二哥哥的玉丟了,你瞧見了沒有?」賈環便急的紫漲了臉,瞪著眼,說道:「人家丟了東西,你怎麼又叫我來查問疑我!我是犯過案的賊麼?」平兒見這樣子,倒不敢再問,便又陪笑道:「不是這麼說,怕三爺要拿了去嚇他們,所以來問問瞧見沒有,好叫他們找。」賈環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見沒看見該問他,怎麼問我呢?妳們都捧著他,得了什麼不問我,丟了東西就來問我。」說著,起身就走。眾人不好攔他。

這裡寶玉倒急了,說道:「都是這勞什子鬧事!我也不要它了,妳們也不用鬧了。環兒一去,必定嚷得滿院裡都知道了,可不是鬧事了麼?」襲人等急得又哭道:「小祖宗兒,你看這玉丟了沒要緊,要是上頭知道了,我們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說著,便嚎啕大哭起來。眾人更加著急,明知此事掩飾不來,只得要商議定了話,回來好回賈母諸人。寶玉道:「妳們竟也不用商量,硬說我砸的就完了。」平兒道:「我的爺,好輕巧話兒!上頭要問為什麼砸的呢?她們也是個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兒來,那又怎麼樣呢?」寶玉道:「不然,就說我出門丟了。」眾人一想:「這句話倒還混的過去,但只這兩天又沒上學,又沒往別處去。」寶玉道:「怎麼沒有?大前天還到臨安伯府裡聽戲去了呢,就說那日丟的就完了。」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日丟的,為什麼當日不來回?」

眾人正在胡思亂想要裝點撒謊,只聽見趙姨娘的聲兒,哭著喊著走來,說:「你們丟了東西,自己不找,怎麼叫人背地裡拷問環兒!我把環兒帶了來,索性交給你們這一起洑上水的,該殺該剮隨你們罷!」說著,將環兒一推,說:「你是個賊,快快的招罷!」氣得環兒也哭喊起來。李紈正要勸解,丫頭來說:「太太來了。」襲人等此時無地可容,寶玉等趕忙出來迎接。趙姨娘暫且也不敢作聲,跟了出來。王夫人見眾人都有驚惶之色,才信方才聽見的話,便道:「那塊玉真丟了麼?」眾人都不敢作聲。王夫人走進屋裡坐下,便叫襲人,慌的襲人連忙跪下,含淚要稟。王夫人道:「妳起來,快快叫人細細的找去,一忙亂倒不好了。」襲人哽咽難言。寶玉恐襲人直告訴出來,便說道:「太太,這事不與襲人相干,是我前兒到臨安伯府裡聽戲在路上丟了。」王夫人道:「為什麼那日不找呢?」寶玉道:「我怕她們知道,沒有告訴她們。我叫焙茗等在外頭各處找過的。」王夫人道:「胡說!如今脫換衣服,不是襲人她們服侍的麼?大凡哥兒出門回來,手巾荷包短了,還要個明白,何況這塊玉不見了!難道不問麼?」寶玉無言可答。趙姨娘聽見,便得意了,忙接口道:「外頭丟了東西,也賴環兒。」話未說完,被王夫人喝道:「這裡說這個,妳且說那些沒要緊的話。」趙姨娘便也不敢言語了。還是李紈、探春從實的告訴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的眼中落淚,索性要回明了賈母,去問邢夫人那邊來的這些人去。

鳳姐病中也聽見寶玉失玉,知道王夫人過來,料躲不住,便扶了丰兒來到園裡。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鳳姐嬌怯怯的說:「請太太安。」寶玉等過來問了鳳姐好。王夫人因說道:「妳也聽見了麼?這可不是奇事嗎?剛才眼錯不見就丟了,再找不著。妳去想想:打老太太那邊的丫頭起,至妳們平兒,誰的手不穩,誰的心促狹。我要回了老太太,認真的查出來才好。不然,是斷了寶玉的命根子了!」鳳姐回道:「咱們家人多手雜,自古說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裡保得住誰是好的?但只一吵嚷,已經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要叫太太查出來,明知是死無葬身之地,他著了急,反要毀壞了滅口,那時可怎麼處呢?據我的糊塗想頭,只說寶玉本不愛它,他撂丟了,也沒有什麼要緊,只要大家嚴密些,別叫老太太、老爺知道。這麼說了,暗暗的派人去各處察訪,哄騙出來,那時玉也可得,罪名也可定。不知太太心裡怎麼樣?」

王夫人遲了半日,才說道:「妳這話雖也有理,但只是老爺跟前怎麼瞞得過呢?」便叫環兒來說道:「你二哥哥的玉丟了,白問了你一句,怎麼你就亂嚷?要是嚷破了,人家把那個毀壞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賈環嚇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趙姨娘聽了,哪裡還敢言語。王夫人便吩咐眾人道:「想來自然有沒找到的地方兒。好端端的在家裡的,還怕飛到哪裡去不成?只是不許聲張。限襲人三天內給我找出來,要是三天找不著,只怕也瞞不住,大家那就不用過安靜日子了。」說著,便叫鳳姐跟到邢夫人那邊,商議踩緝,不題。

這裡李紈等紛紛議論,便傳喚看園子的一干人來,叫把園門鎖上,快傳林之孝家的來,悄悄兒的告訴了她,叫她:「吩咐前後門上,三天之內,不論男女下人,從裡頭可以走動,要出去時,一概不許放出。只說裡頭丟了東西,等這件東西有了著落,然後放人出來。」林之孝家的答應了「是」,因說:「前兒奴才家裡也丟了一件不要緊的東西,林之孝必要明白,上街去找了一個測字的。那人叫做什麼劉鐵嘴,測了一個字,說的很明白,回來按著一找,就找著了。」襲人聽見,便央及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爺替我們問問去!」那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出去了。

邢岫煙道:「若說外頭測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邊聞妙玉能扶乩,何不煩她問一問?況且我聽見說,這塊玉原有仙機,想來問的出來。」眾人都詫異道:「咱們常見的,從沒有聽她說起。」麝月便忙問岫煙道:「想來別人求她是不肯的,好姑娘,我給姑娘磕個頭,求姑娘就去!若問出來了,我一輩子總不忘妳的恩。」說著,趕忙就要磕下頭去,岫煙連忙攔住。黛玉等也都慫恿著岫煙速往籠翠菴去。

一面林之孝家的進來說道:「姑娘們大喜,林之孝測了字回來,說這玉是丟不了的,將來橫豎有人送還來的。」眾人聽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襲人、麝月喜歡的了不得。探春便問:「測的是什麼字?」林之孝家的道:「他的話多,奴才也學不上來。記得拈了個賞人東西的『賞』字。那劉鐵嘴也不問,便說:『丟了東西不是?』」李紈道:「這就算好。」林之孝家的道:「他說:『「賞」字上頭一個小字,底下一個口字,這件東西,很可嘴裡放得,必是珠子寶石。」眾人聽了,誇讚道:「真是神仙!往下怎麼說?」林之孝家的道:「他說:『底下貝字拆開,不成一個見字,可不是不見了?』因上頭拆了當字,叫到當鋪裡找去。『賞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償字?只要找著當鋪就有人,有了人便贖了來,可不是償還了麼。』」眾人道:「既這麼著,就先往左近找起。橫豎幾個當鋪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有了東西,咱們再問人就容易了。」李紈道:「只要東西,哪怕不問人都使得。林嫂子,妳去就把測字的話快告訴了二奶奶,回了太太,先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答應了便走。

眾人略安了一點兒神,呆呆的等岫煙回來。正呆等時,只見跟寶玉的焙茗在門外招手兒,叫小丫頭子快出來,那小丫頭趕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說道:「妳快進去告訴我們二爺和裡頭太太、奶奶、姑娘們,天大的喜事!」那小丫頭子道:「你快說罷!怎麼這麼累贅?」焙茗笑著拍手道:「我告訴姑娘,姑娘進去回了,咱們兩個人都得賞錢呢!妳打量是什麼事情?寶玉的那塊玉呀,我得了準信兒來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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