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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杜默雨]破曉時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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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13:22
標題:
[杜默雨]破曉時分[全文完]
破曉時分
作者:杜默雨
她冷漠?她高傲?她好強?
沒錯!那是此刻的她最真實的寫照!
但——請問這是誰造就她的?是誰的殘忍……
曾經……曾經啊……
她是他發誓一輩子捧在手心裡疼寵的易碎瓷娃娃;
他呵護她像個城堡裡的小公主……
可就在她以為她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女人時,
他竟轉身離去……絲毫看不見那瘋狂找尋他的無助身影,
因為她的嬌弱;因為他的男人自尊……
然後,她被迫長大、成熟了;她不再只會淚眼汪汪。
只是,他以為是愛她,卻是將彼此推向更黑暗的深淵……
借問,她心口上那個破了九年的洞,他拿什麼補?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13:43
序
在很多故事裡,我們常常可以看到男女主角其中一個得了不治之症,為了不讓對方痛苦,想盡辦法悄悄地離開、悄悄地死去;另外一個莫名其妙被拋棄後,往往痛下欲生,可是在得知真相後,更是痛得捶心肝……
最典型的例子,應該是《神鷓俠侶》裡小龍女離開楊過的那一段。
我常在想,如果楊過個性不要那麼激烈,只是安靜地陪小龍女度過人生最後的日子,再去當他的神雕大俠,浪蕩江湖,孤苦一生,是不是更增添故事的淒美性?但若是這樣,神雕俠侶也就不成神雕俠侶了。
幸好,楊過和小龍女有個神奇而圓滿的結局。我又會想,今天你我要是換成小龍女的立場,在沒有任何起死回生的可能性下,應該怎麼為楊過「著想」?
小龍女想了老半天,她寫下「十六年後」的留言,希望過兒好好活下去,但她全是在自己的心裡頭想,有沒有問一聲:「過兒,沒有了我,你將來一個人打算怎麼辦?如果你不曾陪我走過這段日子,對你來說,是不是某種遺憾?而我沒有你牽手走完人生,是不是更痛苦、更孤獨難捱?」
小龍女沒有問。所以,她跳下去了,留下一個黯然銷魂的楊過。
小龍女也沒錯,因為愛情裡有太多錯綜複雜的因素,更有許多說不出原因的執拗,即使她和楊過「懇談」,她堅持楊過活下去,楊過卻不願獨活,吵了老半天,大概仍然沒有圓滿的解答。
愛情的曲折性就在這裡。能否再續前緣?結局是喜?是悲?只能看命運(或者說是掌控生殺大權的作者)的安排吧。
這回,默雨不想當殺手,所以不會寫出上述那種面臨生死的「慘烈」狀況,只是單純地說一個故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14:02
第一章
初秋的早晨,城市的辦公大樓櫛比鱗次,在寬闊的林蔭大道延展開來。朝陽照射在大樓的玻璃帷幕上,折射出溫暖的光芒;秋風吹拂過馬路,行道樹飄送滿眼的綠意;安全島上遍植各色花朵,為城市帶來季節更迭的舒爽空氣。
今天是沈佩瑜來到「天星銀行」上班的第一天。
天星銀行是一家美系外商銀行,美籍總經理Bill極為重視台北分行在亞太地區的業績排名,才上班第一天,他就仔細而嚴格地交代沈佩瑜業績目標,又暗示她在台灣絕對不比紐約輕鬆。
結束和Bill的會談,沈佩瑜回到位子上,開始整理辦公桌,從自己帶來的紙袋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小盆非洲堇。
她輕輕撥好葉片,傾下水杯,澆一點水珠到小盆景裡,滋潤它有些乾涸的泥上,再將盆景放在小磁盤上,擺在辦公桌靠裡邊的位置。
「Grace,帶一盆花來觀賞?」身邊有人說話。
「Vicent,我習慣看點綠色的東西。」她站起身,發現自己比眼前的男人還高,有些不好意思地略為退後一步。在外商銀行,即使可以直呼上司的大名,但該有的禮節她還是會注意。
「坐,你坐下來。喜歡這個位子嗎?」Vicent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看起來就是和氣生財那類的人物,或許他的中文名——余有財,更適合他這個人。
「謝謝。」沈佩瑜坐了下來。「這位子不錯,可以看到下頭的林蔭大道。」
余有財笑瞇瞇地說:「我本來坐這裡,不過我們企業金融部成天在外面跑客戶,不然就是開會,沒空看風景,我想想就搬到後面去,那邊空間比較大。」
「好可惜。」沈佩瑜低聲說著。或許她也會很忙,但如果抬起頭來,轉個腰身,就能看到藍天綠樹,多少能舒緩工作的壓力吧。
「走,你皮包先收好,我帶你去認識環境。」
「不先看case嗎?」
「別急,你的名片已經印好了,下午我會帶你拜訪客戶,接下來我保證讓你進入最忙碌的狀態,所以今天中午以前,還算是你的蜜月期。」
余有財眉眼帶笑,語氣幽默,稍稍化開沈佩瑜對這個工作環境的陌生感。她點頭微笑,收好東西,跟著上司一起去「拜碼頭」。
走過一個又一個部門,沈佩瑜始終掛著淡淡的微笑。她知道要怎麼笑,才能顯得有禮貌,又不會太熱絡;她寧可讓別人認為她冷淡,也不想讓太多無所謂的男人來擾亂她的生活。
但是,要男人——甚至女人,不注意她也難。
她穿著一套米白色套裝,剪裁高雅,裙邊輕描幾束麥穗,彷彿聞得到秋天的氣味;她一雙眼眸像是看到無邊無際的田野盡頭,顯得清澈靈動;一頭披肩長髮又黑又亮,教人忍不住想輕輕掬起撫弄;更不用說她那清麗的面容,任是誰見了,必然無法移開目光。
「Grace,這是出口科。」余有財很熱心地介紹,順便抽空和同事們聯絡感情。「這是Vivian、Connie、Stella……那個講電話的是小康,他沒有英文名字,大家都叫他小康,是本行難得的年輕帥哥哦。」
一群女孩子嘻嘻喧笑,朝著小康指指點點,沈佩瑜的目光由Stella移向小康,他正好放下電話,臉上還余留著笑容,抬起一對濃眉,與她四目相對。
康仲恩!
沈佩瑜全身倏地發寒!是他,沒錯,那是康仲恩……曾經與她心魂深深纏綿的康仲恩!
多久沒見面了?六年?不!是六年半。她記得清清楚楚,在她二十歲那年的春天,他離她而去。
康仲恩的笑容凝結在臉上,一對瞳眸在剎那間變得幽深,但又很快地移開視線。
「你好。」他聲音淡淡地。
「嗯。」沈佩瑜笑不出來,神情十分僵硬。
余有財笑說:「作業部門這邊幾乎是女孩子,咱們小康是萬紅叢中一點綠,年輕力壯,喊他跑腿搬東西,他都很熱心。」
一群女孩子又笑了,好像話題繞著康仲恩打轉,大家的工作興致也提高不少。
沈佩瑜設想過無數重逢的場景,但都遠遠不及此刻的混亂。
他,依然英俊瀟灑,昔日大男孩的開朗笑容,變成今天上班族的制式微笑;時間讓女人身心蒼老,卻讓男人更具成熟魅力。
攝為時空已經沉澱一切,她的心早已平靜,誰知僅僅是這麼一個照面,她努力砌起的心牆完全崩潰。
她再也無法面對康仲恩,轉身就走。
余有財正在簡述出口科的作業,講得口沫橫飛:「我們也做收單銀行,寄到紐約總行……欸?Grace,我還沒說完呢。」
「我瞭解出口業務。」沈佩瑜畢竟有她自製的功夫,轉身說:「我想去看外匯交易室。」
「好吧。」余有財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尊重女士的決定。
待他們離開後,所有的女同事丟下工作,忍不住嘰哩呱啦聊了起來。
「這個Ggrace好跩,她根本就是不屑我們作業部門,只想到交易室看帥哥。」
「人家是有背景的千金小姐,當然有她跩的本錢,你沒看她全身上下的名牌?差不多是你一個月的薪水嘍。」
「她到底有什麼背景?一進來就是AVP?」AssistantVicePresident,助理副總裁。
「嘿嘿,我都探到了,她老爸是『朝陽集團』的大頭目,你聽過朝陽集團吧?就是股票最近漲得很凶的那支,我兩百塊買,現在都三百塊了,嘻……扯遠了,我再跟你說,她大學畢業就去美國,拿到MBA後到天星的紐約總行,做了兩年後想回台灣,那邊的總裁和Bill是哥倆好,說一聲就把她調回來了。」
「咦?我們全球各分行不是人事自主嗎?」
「Bill賣紐約的帳,也賣朝陽集團的帳啊,你別看Bill是個老外,他也很懂這套人情世故。」
「哼,那是她有一個好爸爸。她怎麼不待在她老爸的公司,幹嘛出來和我們搶工作?」
「誰知道千金小姐的腦袋瓜在想什麼?才二十六歲,又是老么,大概是使性子吵著出來吧,等過兩天不能吃苦,說辭職就辭職了。」
「我看她趕快嫁掉算了,免得在這邊惹麻煩,而且她故意裝得冷冷的,我說這種悶騷的女人,最會勾引男人了。」
「不知道她有沒有男朋友?搞不好會被甩掉。」
「呵,當她的男朋友一定很慘,不時要忍受她的小姐脾氣,把她侍奉得像公主一樣,自己卻像個奴隸……不不,像隻哈巴狗!」女生們又笑了。
「看在少奮鬥二十年的份上,沒志氣的男人當然要多多忍耐嘍。」
「小康,你怎麼不說話?」
「對啊,小康,你覺得她怎樣?你們男生會喜歡這種千金小姐嗎?」
康仲恩抬起頭,仍是掛著那淡淡的笑容。「我在趕件,沒空說話。」
他又埋首於工作中,耳邊飄過女同事們的八卦流言,悠悠晃晃地,在他心坎點了一下,又飄了出去。
身處女人堆中,他早已練就充耳不聞的功夫,但是此刻,他的心被狂風吹出漩渦,漾出了多年前嬌俏純真的她。
一樣的長髮、一樣的面容,一樣在第一眼令他怦然心動,只是——
人事皆非。
他傾身向前,以手指撥弄桌上非洲董的綠色葉片,軟嫩的觸感令他覺得舒服,可他又不能太過用力,否則會掐傷了這種嬌貴美麗的植物。
他縮回手,將全副注意力放回工作。
※ ※ ※
沈佩瑜翻開手上的紅色卷宗夾,仔細研讀上頭的處理說明,輕輕皺攏眉頭。
她轉向窗外樓下的林蔭大道,行道樹在冷風中招搖,隔著厚重的玻璃,她似乎也能聽到「唰唰」的樹葉摩擦聲,以及那「呼呼」吼叫的風聲。
今年的冬天,來早了。
她合起卷宗夾,決定直接找出口科瞭解情況。
「Stella呢?」她來到出口科,欲找主管。
「Stella今天休假,有事嗎?」一位女同事代答。
「康仲恩,我找你。」她沒有遲疑,立刻轉移目標,指向經辦人員。
「是「飛龍公司』的出口押匯案?」康仲恩站起身。
「對,我不滿意你的處理方式。」她放下卷宗夾,以公事公辦的語氣說:「客戶的押匯文件寄丟十天了,為什麼還沒追回來?」
「我們寄件沒有錯誤,是美國的『XHL快遞』送錯銀行,我每天發電文去催紐約總行,請他們幫忙追查,附件都在裡面,也有處理過程的說明。」
「我看過了,你為什麼一開始不找台灣的XHL一起追查?」
「我找過,他們也催美國那邊去追,今天應該可以把文件送回正確的開狀銀行。」康仲恩亦是公事公辦的報告口氣。
「處理得太慢了,飛龍公司的進口商拿不到單據,沒辦法提貨,美國那邊要付倉租,台灣這邊要付延滯利息,大家都有損失。」
「XHL願意賠償正常 工作天以外的額外支出。」
「他們是嘴巴說說,還是誠心誠意?」沈佩瑜面無表情,直視康仲恩說:「請你出具一張正式信函,列出詳細金額去跟XHL求償,我再照會你的主管追蹤這件case,我們也好跟飛龍公司有個交代。」
指示完畢,沈佩瑜揚長而去,腳步雖輕盈,卻帶起一陣颶風。
整個作業部門的女孩子騷動起來,紛紛為康仲恩抱不平。
「什麼嘛!她又不是我們主管,凶什麼凶?」
「她簡直來找碴嘛!企金部的人就是這樣,趾高氣昂的,好像全銀行都得聽他們講話。」
「沒辦法,我們天星銀行就靠他們出去拉客戶,大家才有工作做呀。」
「小康,別理Grace了,等Stella回來,我們集體向她投訴!」
「我沒事。」康仲恩淡淡笑著,坐了下來。
她的職等比他高,他挨罵是正常的,這不過是工作上的小小插曲。
翻開她丟下的卷宗夾,熟悉的清秀字體躍入眼簾,除了方纔所做的指示外,她還寫下作業流程的改善建議,看得出她確實有專業素養。
過去,他再怎麼想,也想不到她竟會成為職場上的女強人;更想不到世界這麼小,大學念歷史的她和念化工的他,竟然會在一家外商銀行再度碰面!
不,他的化工只念了一半,然後他走了,離開學校,離開她……
他很久沒為往事心煩了,今天心情有點不對勁,他想清醒一下。
無視於女同事的關懷目光,他起身走向外面,穿過接待櫃檯,正欲到大樓後頭的陽台透氣,他又看到那個熟悉的纖細身影。
她正彎著腰,雙手抵在一個大箱子上,吃力地推進企金部的大門裡。
記憶裡的她,多買了幾本書就抱不動,柔嫩的雙手也不曾做過粗活;而那時的他,更是對她呵護備至,捨不得讓她多費一點力氣……
不想從前了,現在,他只當她是一個需要幫忙的女同事。
沈佩瑜剛剛簽收這箱從紐約寄回來的專業書籍和筆記,她都回來上班一個月了,走海運的東西才寄到。
箱子似乎卡住了,她往前查看,原來是地毯接縫處掀了一角。她用手鋪平,正待再度推箱子,箱子卻飛了起來。
「你?」她吃驚地看康仲恩搬起箱子。
「我幫你搬到辦公室。」
「不用了。」
康仲恩沒有說話,大步跨出,直接踏進企金部的大門。
她只好走到他的前頭,領他來到自己的位子。
「放桌子下面就好。」
他輕輕放下,再直起腰身,視線被桌上的一小叢綠意所吸引。
一盆非洲堇。和自己辦公桌上的一樣品種,也綻放一樣的淡紫色花朵,小巧嫩綠的葉片輕柔舒展,像她今天所穿的淡綠套裝。
「謝謝你。」沈佩瑜說。
「不客氣。」他點個頭,聲音淡淡地,轉身離去。
他就是不回頭!沈佩瑜不覺握緊拳頭,平靜的心情又起了激盪。
「Grace,在看小康啊?」余有財走過來,熱烈地說:「我就說過他很熱心,有事情請他幫忙,他都很樂意的,很有女孩子緣。」
「他怎麼待在作業部門?通常男生不太願意做事務性的paper work。」她輕吐一口氣,不著痕跡地問道。
「他大學沒畢業,好像也沒當兵就進來天星當小弟,聽說那時在準備插夜大。 過了一年,Bill發現他英文很好,工作配合度高,就晉陞他為正式行員。」
「喔,他現在念夜大嗎?」
「好像沒空念吧。他有時間就拚命賺錢,除了上班以外,假日還去擺地攤、做直銷,我就被他推銷了預防禿頭的洗髮精,到現在還是愛用者,更不用說那群女孩子,全部成了小康的死忠客戶。」
「他家經濟情況不好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想趁年輕多賺一點錢,Grace,小心他來跟你推銷化妝品……」余有財好像想起什麼,叫了一聲,笑說:「你沒機會讓他做生意了,他提辭呈了。」
「他要辭職?」她來,他就走?
「是啊,大概是存夠錢了,準備回台中結婚。」
「結婚?」沈佩瑜腦袋轟然一聲,變得空白。
「他和他女朋友好像交往很久了,感情很好,台北這邊很多女同事想追小康,他都不為所動。」
「Vicent,你知道很多消息?」沈佩瑜不自在地微笑。
「都是聽來的啦。每次和那群妹妹吃飯,就陪她們一起八卦嘍。」余有財終於發現自己手上還握著一疊資料,趕忙收起笑臉:「對了,Grace,我要跟你討論『欽佩電子』的聯貸案。」
「好。」
接下來余有財說些什麼,她只斷斷續續聽了片段,找國外資金銀行……找國內合作銀行……計算成本利率……五十億元的龐大計畫,遠遠不如康仲恩即將結婚重要。
分手那麼久了,他也該尋到理想的對象了,但她呢?仍是形單影隻?
好像有一條繩索緊緊地縛住她的心臟,再用力拉扯抽動,將她結疤的傷口撕得鮮血淋漓、痛楚不已!
「Grace,你怎麼了?臉色有點蒼白?還是待會兒再跟你討論?」
「沒什麼,你繼續說。」
余有財解釋完整個案子的處理重點,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地離開。
沈佩瑜坐在位子上,眼前堆滿了英文資料,她什麼也看不清楚。
她抬眼望向非洲董,深深吸了一口氣,再轉身看外頭的天空。
窗外飄過一片落葉,她又是心口一疼。是怎樣的強風,才能把葉片吹上十幾層的高樓,享受翱翔飛舞的樂趣?可是,當風倏忽消失無蹤,葉片從高處摔落地面時,又是怎樣的疼痛礙…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15:02
第二章
落葉飄飄,飄回了沈佩瑜十八歲的冬日——
台北近郊的某育幼院裡,廣大庭院的一角,有一棵終年常青的大榕樹,長長的鬚根隨風輕輕舞動,飄送來遠處的笑鬧聲。
「小芳,你在這裡?沈姐姐找了你好久,怎麼不去和大家一起玩球?」
沈佩瑜來到這個偏僻的角落,看到那位坐在大榕樹下的小女孩。
「沈姐姐……」小女孩抬起頭,滿臉淚痕。
「小芳,怎麼哭了?」沈佩瑜嚇了一跳,陪小女孩坐到大椿樹的板根,溫言問說:「有什麼委屈的事,告訴沈姐姐好嗎?」
「嗚……沈姐姐,他們笑我,笑我媽媽神經病、爸爸會殺人……」
「小芳乖,不要哭。」沈佩瑜拿出面紙,輕柔地為小女孩拭淚。「小芳忘了嗎?小芳在這裡的爸爸是詹神父,你們不都喊他爸爸?還有啊,小芳的媽媽生病了,生病一定要送到醫院治療,所以她不得不離開小芳呀。」
「媽媽為什麼要生病?」小芳眨著淚眼。
「每個人都會生病,小芳有時候也會感冒啊,要去醫生那兒打針。」
「媽媽打針不會好嗎?」
「媽媽的病比較嚴重,需要時間慢慢療養。」沈佩瑜摸摸小女孩的頭髮,柔聲笑說:「小芳是個乖女孩,為了不讓媽媽擔心,現在要學會一個人過生活,這裡的老師會照顧小芳……」
「可是……我好想媽媽……」小芳「哇」地哭了出來。
沈佩瑜心頭感到酸楚,淚水湧了上來,十八歲的她都不懂得一個人過生活了,這麼小的孩子,她又要如何勸她獨立自主?
她摟緊了小女孩說:「小芳,好乖,沈姐姐陪你,想媽媽就哭出來。」
「沈姐姐,嗚……」小女孩趴到她的膝蓋上大哭。
她一面流淚,一面輕輕撫拍小女孩,難得的冬日暖風悠悠吹送。
和風中,似乎飄來某種奇異的溫熱感覺,她抹抹淚,一回頭,看到了他。
康仲恩站在陽光裡,挺拔的身材彷彿和天光合而為一,看起來是那麼高大,連他身後的大樓也矮了一截,天不再是天,而是他變成了她頭頂的一片藍天。
他臉上帶著一抹很淡的溫煦笑容,正靜靜地看她。
她驀然紅了臉,低下頭拿面紙抹了小女孩的臉,低聲說:「小芳,來擦擦臉。」
「沈姐姐,我想睡覺……」小芳哭累了。
「我抱她回去。」
康仲恩走了過來,蹲下身,輕輕地抱起小女孩,讓她趴在他的肩頭上。
沈佩瑜再度抹淨自己臉上的淚水,也趕忙站了起來,或許是久坐的緣故,她一下子站不穩,身子晃了晃。
「小心。」康仲恩左手抱著小女孩,右手還能用力扶她一把。
「謝謝學長。」她立刻低下頭,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他們都是大學幼幼社的社員,利用假日課餘來育幼院教導小朋友功課,康仲恩是她這一組的組長,她則是最沉默的組員,她不像其他女同學活潑開朗,既會帶團康遊戲,又會想活動點子,她只會陪心情不好的小朋友聊天。
草坪上孤伶伶地丟了幾顆球,空氣中仍有歡笑的汗水味道。
「大家都回去了,小朋友也準備吃晚餐了。」康仲恩向她解釋。
「學長還沒回去?」
「我看你不見了,過來找你。」
沈佩瑜又臉紅了,只敢低頭看自己的腳步。
待他們將小芳送回寢室,康仲恩走了出去,在外頭和育幼院的老師講話。
沈佩瑜幫小芳蓋好被子,順手拿起小芳桌上的蠟筆,在紙張畫了起來。
她畫了兩個笑臉,一大一小,大的有卷卷的頭髮,小的紮了兩根辮子,然後兩張笑臉手牽手,背後有一個光芒萬丈的太陽,她在大笑臉的頭上寫下:「ㄇㄚˇㄇㄚˊ」,小笑臉則是「小芳」,她又在右下角畫了一個長頭髮的笑臉,正在開心地拍拍手。
她本來想寫下「沈姐姐」,但繼而一笑,小芳應該看得懂她的意思吧?
「學妹,你畫得很可愛。」背後驀然傳來康仲恩的聲音。
她臉頰頓時紅得像畫紙上的太陽,趕忙收拾好蠟筆,再跟育幼院的老師道別,隨康仲恩離開大樓。
夕陽西下,火紅帶金的暮色燒得她全身發燙。
她從來不敢奢望和學長走在一起。康仲恩念化工系二年級,是幼幼社裡最耀眼的風雲人物,言行舉止遠比同齡男生成熟穩重,跟那些把到育幼院教功課當作行善的大學生相比,他對幼幼社的活動顯得十分認真。
「我剛剛和吳老師聊過,她會注意小朋友的言行,避免再造成小芳的傷害。」
「其實他們老師很用心,可是像小芳,她剛來這裡沒多久,把老師當做是學校的老師,不敢跟她們說心事,所以老師沒辦法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在這個時候,我們這些外面來的大哥哥、大姐姐反而比較能親近小孩。」沈佩瑜很努力地陳述自己的看法,仍是低頭走路。
「我瞭解你的意思,我打算在幹部會議提議,請兒童心理專家來幼幼社做演講,教我們這些大哥哥、大姐姐更懂得去瞭解小朋友。」
「學長安排活動,我一定會參加……我去搭公車了,學長再見。」
走出育幼院大門,沈佩瑜很禮貌地道別。
「我有機車,我載你回去。」康仲恩馬上說。
「我……我後天要交報告,我……我要去學校圖書館……」
「正好我也要趕作業,那我請你吃晚飯,再一起去圖書館。」
「我……」沈佩瑜口吃得說不出話來。
「我的機車在這邊。」康仲恩帶她來到圍牆外停放機車的地方。
她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如何拒絕。她從來沒有坐過機車、從來沒有和男生一起唸書、從來沒有心跳這麼劇烈……
「你先坐上來。」康仲恩已經坐在機車上面,放柔了聲音,以一雙深邃的眼眸鎖住驚慌羞怯的她。
「謝謝。」
她怯怯地跨坐到機車後座,雙手雙腳不知往哪裡擺,僵硬地坐著。
「你的腳踩在踏板上,手抱住我的腰。」
「喔。」她循著他的指示,將腳掌踩穩踏板,再將雙手慢慢地、輕輕地、摸索地伸向前,環住他的腰身。
驀地,她的手掌被抓在一雙更熱、更大、更厚實的手掌裡。
「佩瑜……」他低聲喚她的名字,輕柔地摩挲她的指頭。
她慌亂地抬起頭,看到他背部一起一伏,也聽到他長長的一個深呼吸。
夕陽餘暉映照在兩人身上,他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下車轉身看她,只是不斷摩挲她的手,像是寶貝什麼東西似的,溫柔而細膩地撫過她每根手指。
她說不出話來,他的熱度流遍她全身,有如他以那雙溫柔的手,撫平她劇烈亂跳的心臟,再深深地駐進她的心底。
摩挲良久,夕陽在牆上拉出他們的影子,他終於放開她的手,騎車離去。
※ ※ ※
約會的第一晚,他就吻了她,兩人正式墜入情網。
戀愛的感覺是如此美好,年輕的校園情侶沒有太多煩憂,他們一起唸書、一起參加活動,去看山上的浮雲、聽林間的風聲、走濕軟的鄉間小路,發現盆栽上的初生綠芽,拿望遠鏡觀察樹梢的藍鵲……他的喜歡,就是她的喜歡;而她的歡欣雀躍,也成了他臉上更溫柔的微笑……
這天晚上,他們結束幼幼社的會員大會,康仲恩和幾個幹部留下來討論事情,她站在活動中心外面等他。
「沈佩瑜,你在等康仲恩?」三個同社團的女孩子走過來和她打招呼。
沈佩瑜紅了臉,輕輕點頭。她一向不擅和人相處,微笑就是她的語言。
「沈佩瑜談戀愛就是不一樣,容光煥發哦,你頭髮去哪家名店平板燙的?燙得又直又亮,我也想去燙。」
「我沒有燙過頭髮。」
「沒燙過?」女孩們不信地用手摸一摸。「還真是天生麗質呢,難怪我們仰慕的康仲恩對你一見鍾情,你也為他買了不少漂亮的衣服吧?」大家說著,又俯身拉了沈佩瑜的雪紡紗長裙。
「沈佩瑜,你這個prada背包多少錢?」另一個女生問說。
「一萬二。」沈佩瑜如實回答。那是姊姊不要,給她的。
「哇!」三個女生齊聲尖叫。「我只買得起一百二的地攤貨!」
「聽說你爸爸是朝陽集團的董事長,前幾天我在校門口看到你坐一部賓士來上課?」
「那天剛好我爸爸到附近拜訪朋友,叫我坐他的車,平常我……」
「哎喲!沈佩瑜是千金小姐,出門都有司機接送,哪像我們要辛辛苦苦擠公車?」三個女生齊聲怨歎。
沈佩瑜還沒說出自己也搭公車,又有人興奮地問了下去:「你們千金小姐一定有很多社交場合嘍?你有沒有認識很多小開?說不定你爸媽已經幫你安排好婚事,你一畢業就結婚當少奶奶了。」
「沈佩瑜還是在家當千金小姐啦,她家家大業大,康仲恩學化工的,岳父隨便給他一間關係企業,他就做得嚇嚇叫了。」
「哦!想不到康仲恩這麼幸運,找到一個漂亮的女朋友,還可以少奮鬥二十年……沈佩瑜,將來我們畢業找不到工作的話,可要麻煩你爸爸幫忙了。」
「我……」
沈佩瑜隱約覺得她們話中帶刺,卻又不懂得如何應付,正好看到康仲恩和一群人走過來,趕忙將目光放在他身上。
「啊,學長來了!不打擾你們了。」三個女孩子很有默契,擺擺手說再見。
「仲恩!」沈佩瑜迎上他的手,與他緊緊交握,臉頰泛起紅暈。
康仲恩逸起一抹微笑,輕輕摟抱她的身子,像是給與她一個親密的招呼;她特別喜歡那一瞬間的溫熱感覺,也特別留戀他眼眸裡的柔情。
春天的夜風微薰,帶點熱氣,他們牽手漫步在校園裡。
「仲恩?你們決定暑期營的地點了嗎?」
「佩瑜,我告訴過你,我爸爸有一家塑膠工廠。」康仲恩捏緊她的手掌,沒有回答她的話。
「嗯。」沈佩瑜點頭,不明白他為何神情有些異樣。
「我爸爸的工廠不大,五十名員工,做上游原料加工,我和哥哥從小的志願就是到爸爸的工廠上班。哥哥不喜歡物理化學,所以他念了五專會計科,現在在公司做財務;我以化工系為第一志願,畢業後回去做研發和生產,我們兄弟倆要幫爸爸把事業發揚光大。」康仲恩信心滿滿地陳述他的抱負。
「這樣很好。」她愛他的柔情,也愛看他的自信豪情。
「佩瑜!」他停下腳步,目光炯炯地看她。「將來,你願意跟我回台中,陪我一起打拼事業嗎?」
「我……」她有一萬個願意,卻是羞紅了臉,只好輕輕地點了頭。
「小瑜!」他也不管就在校門口,立刻抱緊了她,親吻她的額頭,滿足地喟歎一聲:「我愛你。」
「我也愛你。」她低聲說,頭臉全埋進他溫熱的懷抱裡。
腳踏車穿梭而過,口哨聲響起,有人嘻嘻偷笑,全然沒有影響到他們。
在靜靜的擁抱裡,他們心意交流,無言地許下了天長地久。
還是一部駛出校門的汽車喇叭聲驚動他們,康仲恩放開她的身子,微笑拉起她的手。「今天晚上,到我那邊?」
沈佩瑜臉頰暈紅,聲音幾不可辨:「我爸媽去看美國的分公司了,我跟李嫂說,今天要去孟詩雯她家編班刊。」
「佩瑜,你跟我在一起,也學會說謊了?」
「都是你——」她想到彼此生澀的第一次,簡直羞得想跑開,但他手指緊緊交握住她的,她跑不開,更願永永遠遠地讓他牽手。
夜裡,在他租住的小套房裡,年輕的軀體互相探索、愛撫、纏綿,他時而激烈、時而溫柔:她隨他在滿天星斗下飛奔,只想向天地大聲宣佈,太陽月亮都不再重要,只有仲恩才是她的一切:他是她的最愛,也是她的唯一……
激情過後,她枕在他的臂彎裡,很疲倦、也很舒服地睡著了。
原有的甜蜜夜晚,卻因糾纏她多年的夢魘而變色。
「你生不出兒子,不要再生了嘛!把身體都搞壞了,好了!你不要哭哭啼啼的,哪個大老闆不養細姨?誰教人家會生兒子,你不會生!」
這是她那位威嚴的總裁爸爸,正在大聲斥責她的親媽媽,幼小的她則是抱著洋娃娃,嚇得躲在床底下,簌簌發抖。
「死囝仔!死查某囝仔!你為什麼不是男的?」媽媽將她拖了出來,拚命甩她巴掌,拿衣架打她的小屁股,狠狠地抽、重重地打,臉孔扭曲地大罵:「你三個姊姊都十幾歲了,我冒著高齡產婦的危險,就是指望你幫我出口氣,偏偏你少了一塊肉,害我在那個女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我留你幹什麼?打死了乾淨,打死你!打死你!」
好痛!她全身都好痛!她不知道什麼是死,但她知道,她好痛,她不會反抗,只會抱緊洋娃娃號哭,可是哭得愈大聲,媽媽打得更用力,眼前白茫茫的,她被打到地上,爬不起來,哭不出聲,痛得全身都要裂開了……
「啊—」她驚叫醒來,四週一片黑暗,不知身在何處。
窗簾縫隙透出亮光,她跑下床,「唰」地拉開窗簾,極目望向外面墨青的夜色。
夢境如影繪繪,她無法克制震撼的情緒,只能抓緊窗簾,不斷地哭泣顫抖。
「佩瑜!佩瑜!你怎麼了?作惡夢了?」康仲恩被她驚醒,衝上前抱緊她。
「我媽媽打我……好痛……」
「是這個媽媽?」
「親媽媽……生我的媽媽,她不喜歡我……我是多餘的……」她泣不成聲,淚水滾滾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
淚水的熱度灼痛了康仲恩的心。他聽她說過親媽媽的事,那是一個幽怨、忿怒、忍受丈夫背叛、後來因乳癌而鬱鬱以終的婦人。
他也看到了一個充滿恐懼的小小心靈,他心疼地扳開她攥緊窗簾的手指,一根根鬆開,拉下她僵直的手臂,再度擁緊她,將她按入他的胸膛裡。
「你親媽媽死了,她不會再打你了,你不要怕。」
「可是……可是我會夢見她,沒有人救我……」她仍是無法遏抑地發抖。
「佩瑜,我在你身邊,我會保護你,不會再有人打你、罵你。」
「不會嗎?可是……他們不罵我,也不喜歡我……爸爸只想賺錢,這個媽媽只喜歡買珠寶,哥哥嫂嫂姊姊和姊夫見面就要鬥嘴,他們都想要爸爸的公司,我是多出來的……從小就沒人注意我,我只能躲在房間裡……」她淚流不止,低低訴說她多年的孤寂和無助。
「佩瑜,你還有我。」他抬起她的下巴,要她看他。
沈佩瑜淚眼模糊,看不到他的憂心,只是更脆弱地哭道:「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沒有人會喜歡我……」
「佩瑜,你忘了我愛你嗎?」他心急地說。
「我不值得你愛,除了我爸爸有錢,我還有什麼好?」她還是猛搖頭。
「我不會因為你爸爸有錢而愛你。」康仲恩捧起她的臉蛋,讓彼此的眼眸深深相對,一字一句地說出肺腑之言:「佩瑜,也許你不懂很多事情,但是你懂得『愛』,這就足夠了。你會關心失去父母的小朋友,也會仔細照顧小植物發芽,很多很多的小事情,讓我看到了你最單純的愛,就是因為你的愛,我才懂得去愛——愛一個值得我愛的女孩子。」
「仲恩……」她淚水緩緩滑過臉頰,掉進他的掌心裡。
「佩瑜,我愛你,永永遠遠愛你。」他拭去她眼角的淚珠,眸子裡儘是濃濃的疼惜,聲音柔和得融進了她的心底。
「永永遠遠?」她望著他深邃的眼眸,只能癡呆地複述他的話。
他直接吻走她的淚珠,一點一點地熨乾她的淚痕,那溫熱的親吻慢慢滑移而下,輕柔地啟開她的唇瓣,觸尋她柔軟的舌尖,如春風拂過新芽,帶來溫柔的雨露,滋潤了她這株孤單的小幼苗。
愛情的大樹也在生長,綠蔭擴展開來,為一對年輕戀人遮擋酷熱和寒風。
她環住他堅強的臂膀,忘記孤寂,心魂深深陷入了他的親吻裡。
「仲恩,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長吻乍歇,她還是怯聲問道。
「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絕對不會再讓你作惡夢。」
他笑意溫柔,帶著不容忽視的沉穩,彼此的雙手緊緊互握。
在那一剎那,她明白,她再也離不開康仲恩,永永遠遠都離不開了。
※ ※ ※
任何如膠似漆的形容詞都不足以說明他們相愛的程度,沈佩瑜全心依賴康仲恩,他亦將她捧在手掌心裡呵護。她下課了,他會來接她;肚子餓了,他會張羅吃飯;到了她不得不回家的時刻,他會送她到她家豪廈的路口,坐在機車上,遠遠地目送她走進警衛森嚴的大門。
直到沈佩瑜大二上學期的聖誕節假期,康仲恩才帶她回台中見父母。
康家有爸爸、媽媽、哥哥、嫂嫂,她一一準備了禮物。
「哇!這是……」嫂嫂王燕玲穿著孕婦裝,肚子還不是很明顯,她驚喜地拿出一套法國品牌的化妝組合,光看精美的包裝就知道價值不菲。
哥哥康伯恩帶著微笑,翻看他的皮件組,全是真皮的皮帶和皮夾。
康媽媽細看手上的精緻木盒,裡面是一串高雅的珍珠項練和一對珍珠耳環。
康爸爸拿起放在緞面小盒裡的瑞士手錶,對了一下牆上的時鐘,和藹地笑說:「佩瑜,謝謝你送給我們的禮物。」
「哪裡。」沈佩瑜不好意思低下頭。
康爸爸又問:「我聽仲恩說,你家也是開公司的?朝陽集團規模很大呢。」
沈佩瑜低聲說:「我不太瞭解我爸爸公司的情況,好像滿複雜的。」
康媽媽好意幫她解說:「佩瑜還是學生,也許你以後畢業進公司就懂了。」
沈佩瑜看康仲恩一眼,羞澀地搖搖頭:「我不會進我爸爸的公司。」
王燕玲趕忙追問:「朝陽集團?好像有聽說過?」
康伯恩從茶几下拿出報紙,翻到證券行情表,給老婆看朝陽集團的股價。
「我的天!」王燕玲驚呼說:「仲恩,我看你比你哥哥厲害多了,將來可以少奮鬥二十年,總比待在這間小塑膠工廠有前途。」
康家父母不動聲色,康伯恩則是抓起老婆的手,笑瞇瞇地說:「孕婦要多多運動,我帶你去散步。」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15:13
待這對年輕夫妻離開後,康爸爸和康媽媽又和沈佩瑜話了一會兒家常。
康仲恩始終沉默不語,康爸爸看了兒子一眼。「你們聊聊,我過去工廠看看加班的情況,半個鐘頭回來正好吃飯吧?」
「差不多。」康媽媽也微笑起身。「我去廚房準備晚餐。佩瑜,你坐,我來忙就可以了。仲恩,幫佩瑜倒汽水喝。」
等到確定兩位長輩離開客廳,沈佩瑜終於鬆了一口氣。
「仲恩,我好緊張耶,你怎麼不幫我講幾句話?」
「你送的禮物太貴重了,你只是一個大學生。」康仲恩聲音沒有多大起伏。
「我……我想是第一次見面,我跟我大姊借了百貨公司貴賓卡。」
「佩瑜,你知道我很介意別人那套『少奮鬥二十年』的說法。」
「我知道。」
沈佩瑜不安地捏住牛仔布背包,有一回社團朋友意有所指,笑談少奮鬥二十年的事情,康仲恩立刻變得沉默,那是她首度察覺他很少顯露出來的傲氣,也是初次感受到某種存在兩人之間的距離。
她換掉媽媽和姊姊給她的名牌衣服、鞋子、背包,請高中好友兼大學同學孟詩雯帶她去平價服飾店,學會了買便宜又好穿的純棉T恤和牛仔褲。
她很努力地為康仲恩做改變,但是無法改變的是她的出身。
「仲恩,你……不高興?」她怯怯地低下頭,實在無法瞭解他的「個性」。
「我沒有。你喝杯汽水吧。」康仲恩為她的水杯添滿汽水。
「我也有禮物給你。」她按住背包。
康仲恩打開電視機,拿起水果盤,一塊一塊叉著吃蘋果。
沈佩瑜急得想哭。仲恩怎麼不理她了?她沒了孟詩雯,只會到百貨公司買東西,而且她想給康爸爸康媽媽一個好印象,她做錯了什麼嗎?
她幾乎快把背包壓扁了,心中的壓力繼續膨脹,幾乎讓她窒息。
「你送我什麼禮物?」康仲恩坐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掌,一如以往,很溫柔地摩挲她的手背和指頭。
她的呼吸頓時暢通,差點滾出眼眶的淚珠吞了回去,憂慮全消。
「這個!」她打開背包,遞出一個塑膠袋。
沒有華麗的包裝,也不是貴重的精品,康仲恩從塑膠袋拿出一條鵝黃色的毛線圍巾,觸感柔和,色澤明亮,整條圍巾有著不同的勾針花樣,兩端垂下長長的流蘇,帶點浪漫氣息,在流蘇上方則是細心地織進兩組咖啡色的英文字。
「JE,仲恩?PY,佩瑜?」康仲恩逸出溫柔的微笑。
「嗯!」沈佩瑜將圍巾兩端拉攏,讓彼此名宇的英文縮寫並排在一起。
「你自己打的毛線?」
「嗯!」
「我很喜歡。」康仲恩望著她嬌羞的眼眸,直接圍上圍巾。
「仲恩……」沈佩瑜開心地幫他整理圍巾,笑意欣喜而甜美。
她的笑,讓他重新看到她的天真純美,以深深的長吻化開彼此的疑慮。
※ ※ ※
生命有變數,無憂的青春總會曝曬在現實的考驗下。
事情發生在沈佩瑜二十歲的春天……
康仲恩父親的塑膠工廠發生大爆炸,情況嚴重到地方首長出面巡視關切,兩名工人死亡,康爸爸則是重傷住院,康仲恩一接到消息,立刻趕回台中。
沈佩瑜在台北著急、擔憂,又接不到康仲恩的電話,決定隻身南下。
在醫院裡,她看到疲憊忙碌的他,他和哥哥康伯恩忙進忙出,處理善後,又要留心父親的傷勢;他也看到了她,卻是沒時間理會她,只叫她趕快回家。
她默默地坐在加護病房外面的等候室,她幫不了什麼忙,但她可以陪伴他。
有時候坐得累了,一覺醒來,身上覆蓋著他的運動外套,她會珍重地折好外套,再緊緊地抱在胸前,細細體會他的柔情。
過了兩天,混亂的局面似乎稍微平靜下來,康仲恩坐在她身邊,疲倦地睡著了,她將外套蓋在他身上,輕輕撫平他散亂的頭髮。
她到醫院外面轉了一圈,提回好幾袋沉重的東西,吃力地爬上樓梯,喘吁吁地回到等候室。
康仲恩已經醒來,眉頭緊鎖,雙手緊捏外套,好像在低頭沉思。
「仲恩,我買一些東西來了,這個便當給你吃。」
「我不餓。」他一臉憔悴,從沉思裡回過神,沒有看她。「我叫你回台北,你怎麼還不回去?」
「我……我想陪你,你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想幫幫忙。」
「你在這裡沒有幫助,我還得分心照顧你,你只會讓我心煩。」
她淚水一下子湧了上來。她知道自己是溫室花朵,什麼也不懂,正因為如此,他向來對她百般呵護照顧,從來沒說過一句重話,可是今天他怎麼了?
是他心情不好吧?她克制住淚水,很努力地微笑說:「仲恩,你別煩,我會自己照顧自己,你專心陪你爸爸和媽媽。對了,這收據你先收好,剛剛你睡覺的時候,護士小姐要我先去繳錢,我幫你繳好了。」
他拿過收據,盯著上頭的五位數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我會還你。」
「別急,以後再說,一點點錢而已。」她語氣盡量溫和。
「一點點錢?」他的聲音提高了。「你那天半夜怎麼來台中的?」
她被他犀利的語氣嚇到,這不是她所熟悉的溫柔體貼的康仲恩,她好像面對一位陌生人,接受一連串嚴厲的審判。
「我……我本來要搭國光號,可是車子剛剛開走,還要等一個鐘頭,後來有一個計程車司機跟我說,他可以載我,只要五千塊……」
「只要五千塊?」他深邃的眼眸十分複雜,裡面的漩渦攪得她暈眩。「我都叫你不要來了,你一個女孩子,半夜坐計程車跑到台中?」
「其實那個司機很好心的,他也是出來賺錢養家……」
他深深地看她,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表情非常深沉,一點也不像個二十一歲的大男孩。「你知不知道,早產兒保溫箱一天要一萬塊?我嫂嫂在這個節骨眼早產,我們全家都不想放棄孩子,可是我們沒有錢去支撐孩子的生命……」
在聽到他這句話之前,她不瞭解何謂貧窮,她有一張提款卡,裡面有一個大學生花不完的錢,她以為只要把卡片插入提款機,一切事情都可以解決。
「我……我不知道……如果你需要錢的話,我再去領。」她的聲音顫抖。
「我不拿你家的錢!」
「這不是我家的錢。」她哽著淚水,很努力地說明:「這是從小到大,我爸爸給我的壓歲錢、零用錢、學雜費,這是爸爸給女兒的愛心……」
「你不是說你爸爸根本不理你,什麼時候又有愛心了?」
「我……」她只是想找個說詞,她不願見他們全家陷入絕境啊!
她忽然想到前幾天,爸爸的秘書給她的一張支票,這是秘書特別提醒忙碌的總裁爸爸,要他記得送女兒一份二十歲的生日禮物。
她慌張地翻尋背包,戰戰兢兢地從筆記本拿出一張折疊妥當的支票。
金額壹百萬元整。相對於他家工廠爆炸的鉅額損失,雖然只是一個小數目,但多多少少可以解決燃眉之急吧?
「仲恩,你拿去用。」
「這是什麼?」他看了一眼。
「我爸爸給我的生日禮物,你先拿去用,我再回去找我爸爸想辦法。」
「沈佩瑜!」他忽地站起身,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忿怒:「你要我說幾次才聽得懂?我不用你家的錢!你以為你家有錢,就可以大聲講話,像施捨乞丐似的灑錢嗎?財大氣粗就了不起嗎?我家自己有工廠,從來就不想跟你爸爸的公司扯上關係,早知道你是朝陽集團的千金小姐,我說什麼也不會追你了!」
「仲恩……」她震駭地定住在座位上,驚愕莫名的眼淚一顆顆掉下。
仲恩罵她?吼她?狂風暴雨襲來,她根本無力招架。
「你看你,你買了什麼東西?」他用力扯開塑膠袋:「嬰兒奶粉?早產兒能喝奶粉嗎?肉鬆罐頭?我爸爸插了呼吸管,連流質食物都灌不進去,你叫他吃這個?毛巾牙刷?你買了這些,不懂得買香皂牙膏嗎?還有,這是什麼?八卦雜誌?我還有心情看這種東西嗎?我媽媽有心臟病,她哭了暈、醒了又哭。心臟停了兩次,現在我阿姨在病房照顧她;哥哥在外面跟人家賠罪談賠償,你這個千金小姐什麼都不懂,就只會來煩我嗎?」
他每說一樣,就扔一樣東西到椅子上,發出各種尖銳的聲響,令等候室其他的病患家屬為之側目。
她呆呆地看著他粗魯的動作,淚如泉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不是她愛的康仲恩,也不是包容疼惜她的康仲恩;與她相擁而眠的康仲恩哪裡去了?或者……他忍耐她的單純無知很久了?
他最後扔出一小團東西:「你就只會吃奶酥麵包?吃得飽嗎?」
「我……我……買錯了,你需要什麼,我……我再去買。」
「我什麼都不需要!我需要的是,請你回家!」
「我……我……可以幫忙照顧你媽媽……」
「你行嗎?還不回去?」
「我……那那……我們……我們說暑假要去美國遊學,要辦證件……」
「沈佩瑜,你——」
她看到他攢得死緊的拳頭,好怕他會一拳揮來,嚇得抬起頭來看他。
四目相對,淚水迷濛裡,她看到一雙疲 憊至極的眼眸。
「我請你回台北,好不好?我真的沒有心力照顧你。」
「好……我回去。」她咬緊唇瓣。她會聽他的話,她一向唯他是從,只要他不再生氣;只要她不讓他心煩,她會聽話的。她怯怯地遞出支票:「仲恩,這個你先拿去……」
「我不要!」他大手一揮,打掉支票。
支票飛了出去,強勁的力道讓這張薄紙打了個圈,再筆直地掉落地面。
她的心也飄落在地,碎了。
撿起支票,她沒有勇氣再看他,抓起背包就跑,醫院到處都是人,連廁所也有人在排隊,她該到哪裡躲避生命中最殘酷的暴風雨呢?
來到無人的樓梯間,她坐到轉角處,就像童年裡每個孤獨的夜晚,自然而然蜷縮起身子,埋首任淚水奔流。
「佩瑜,對不起。」有個聲音響起。
她以為是仲恩,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卻是跟他聲音很像的哥哥,康伯恩。
「康大哥……我……我只是想幫忙……」
「我知道,剛剛我才回來,有人跟我說仲恩在發脾氣。我知道他累了,佩瑜,你不要生氣,過幾天沒事了,我會叫他跟你道歉。」
「我不會跟他生氣,我會回台北……康大哥,我,這個支票……」支票還捏在她手裡,她好怕康大哥也會打掉它。
康伯恩接了過去,翻看了一下,語氣柔和地說:「這樣吧,當做是先借我們,如果沒用到的話,我再還你,好嗎?」
「好!」她收止淚水。
「還好這張沒有禁背,來,你在後面背書。」
「背書?要背什麼書?我們大二沒國文課,我沒有背書。」
「噯!佩瑜!」康伯恩笑容溫煦,像是跟小妹妹講話似的說:「背書就是簽名,你看,這支票的受款人是你,你必需簽個名,這才能轉讓出去。」
「好,我來簽名。」
簽好名,康伯恩收起支票,微笑說:「我送你下樓,你回台北好好休息,我再叫仲恩跟你聯絡,不用為我們擔心,黑暗總會過去的。」
「嗯。」她抹抹淚,用力點頭,感覺不再那麼難受了,也努力扯出笑容。「康大哥,你女兒還好嗎?」
「我早上去看過了,很穩定,謝謝你的關心,等這兩天忙完了,就要報戶口。對了,你念文學院的,幫康大哥想一個好聽的名字吧?」
沈佩瑜想了一下。「黑暗會過去……太陽會出來……破曉時刻……生命像彩虹一樣美麗,康大哥,『曉』『虹』兩個字好不好?」
「很好啊!燕玲也一定同意這個名字。」康伯恩顯得很高興。
兩人邊說邊走下樓梯,來到一樓大堂,沈佩瑜竟然看到一身珠光寶氣的繼母站在那兒,拉著志工服務人員大嚷。
「媽!你怎麼在這兒?」她跑了過去。
「哎喲,佩瑜啊!總算找到你了,老李差點找到醫院的太平間去了。你跑哪裡去了?還好你昨天打電話回來是你四姊接的,要是讓你爸爸知道你不顧臉面,跑到台中找男生,他一定氣炸了,又要怪我不懂管教女兒了!」
「仲恩他家出事……」
「我知道,就是每天用機車載你回來的那個男生嘛,我管是誰家出事,你昨天沒去考試,你同學打電話來問,我還打電話請教授給你補考。佩瑜,媽媽是用心良苦啊,你要知道媽媽栽培你的苦心,你好好把大學念畢業,我幫你找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你嫁得好,爸爸媽媽顏面也有光。走走!別發呆了,媽媽帶你回台北。」
她讓繼母拉著,回過頭,以眼神和康伯恩道別,他則是點頭示意。
期中考一拖就是兩個星期,她找孟詩雯陪她溫書,以極大的定力捱過每一天,等待房中的電話響起,也等待黑暗過去。
康仲恩一直沒有打電話來,她等到害怕、心冷。
她終於打電話到他家,卻是不通的嘟嘟聲,她這才記得和工廠相接的住家也燒光了,那麼,仲恩全家要住哪兒呢?
她又打到醫院,卻是得到令她震驚的訊息,康爸爸在她回到台北的第二天,三度灼傷並發敗血,死了。
她全身冰冷,淚水不可遏抑地掉了下來……和藹親切的康爸爸死了?
面對家變,仲恩該有多麼悲痛啊?而她卻不能為他分擔一點點的痛苦?
借口參加系上活動,孟詩雯帶她到台中,她們在醫院轉了一圈,沒有人知道康家人到哪裡去了,甚至康伯恩早產的女兒也出院了;後來是嬰兒室的一個小護士看她哭得傷心,偷偷查了資料,給的卻是她早已知道的康家地址。
她們還是來到燒成廢墟的地方,夕陽西下,紅光照在焦黑的牆壁上,怵目驚心,被爆炸威力掀翻的鐵皮屋頂掉在一旁,猙獰地重現當時的恐怖情景。
一個歐巴桑騎腳踏車經過,停了下來:「小姐,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孟詩雯問:「請問一下,你知道原來住這裡的人搬到哪裡了?」
「不知道耶,可能去租房子了,可憐喔,燒了了,人攏死去了。」
「那你知道他們有什麼親戚朋友嗎?」
「不知道耶,平常還有看到人在走動,一出事全部走了了,聽說他們要賠人家,打算把這塊地賣掉……咦,小姐,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他們家的朋友。歐巴桑,我留個電話,如果你看到他們家有人回來,請他打這支電話,麻煩你。」
沈佩瑜全讓孟詩雯出面,她失了神,只能呆呆地望著猶有焦味的泥土。
「詩雯,仲恩跟我說,等他退伍後,我們就結婚,他會帶我回到台中,讓我當個工廠小開的小老闆娘……」
「我們回去吧,回家等電話。再說,學長總要回學校。」
結果,她從春天等到夏天,康仲恩始終沒有回來;學期結束,公佈欄貼出康仲恩因缺考造成學業成績不及格超過二分之一的退學通知單。
她拖了孟詩雯,發狂地趕到台中,站在整理乾淨的土地上,四周荒涼,新生的野草迎風搖曳,仍然沒有人影。
她的心空空洞洞的,仲恩走了,把她的心也剜走了。
「哪裡去了?詩雯,他到哪裡去了?」她聲音空洞地問著。
「唉!」
「我給他支票,他罵我;我要找我爸爸幫他,他跟我翻臉……連康大哥也不見了,他們是存心躲我……」
「不要想太多,或許他們要躲避債務。」
「我可以幫他呀!詩雯,千金小姐不對嗎?我生長在有錢人家,是我的錯嗎?你告訴我啊!」
「唉!你是最不像千金小姐的千金小姐了。」
「我做錯了什麼?我只是買錯東西,他不高興就不理我了嗎?」
「佩瑜,你不要自責,他的生氣完全沒有道理。」
「我是不懂事,可是我愛他呀,我可以學、我也可以改進,他為什麼不給我機會?」
「佩瑜……」
「我人都可以給他了,我還有什麼不能給他的?我的錢就是他的錢,如果他自尊心那麼強,以後賺錢再還我呀,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見了?大學也不念了,都大三了……」她淚下如雨,泣不成聲。
孟詩雯再也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只能摟住哭到虛脫的她。
夕陽如血,她心裡剜出的傷口,也是一滴滴地淌出鮮血,流了好多年,她終於封緘傷口,重新補綴起破碎的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16:33
第三章
時光繼續往前走,不曾停下腳步回顧過往,一眨眼,沈佩瑜回台灣進入天星銀行,已經兩年了。
一片枯葉搖搖擺擺地飄落沈佩瑜面前,她好奇地撿起來。在這片沒有樹木的青青草原上,是從哪裡飄來的落葉呢?
「你在撿什麼?」身旁的男士問她。
「一片葉子。」她順手丟開葉子,挽住莊彥隆的手臂。
天涼好個秋,高山上的日光溫暖宜人,他們走在清境農場的青青草原上。
「Grace,我們交往快半年了。」莊彥隆輕拍她的手背,以感性的聲調說:「是不是該準備結婚了?」
她依偎在他的懷裡,恍惚感覺,年紀到了,是該結婚了。
莊彥隆是一家工程顧問公司的老闆,有車子、有房子、有存款。她不是要找一個多金的男人,而是這個男人不會因為她爸爸的朝陽集團而追求她,更不會為了維護男人尊嚴,不屑她過度優越的家庭背景而離去。
「彥隆,我不想住你現在的房子,有她的味道。」
「沒問題!我們有空就去看房子,我知道你喜歡佈置一個溫馨的家。」莊彥隆像個年輕男孩,神采飛揚地計畫未來:「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客廳可別用粉紅色,主臥房是可以啦,至於兒童房,小威是男生……」
「小威跟我們一起住?」小威是莊彥隆的七歲兒子。
「以後小威有新媽媽了,我總不能把他丟給我爸爸媽媽,小孩子需要正常的家庭成長……」
「我不會照顧小孩。」
莊彥隆以為她不想當老媽子:「放心,我用我爸爸的名義申請個菲傭,你不必照顧小威的生活起居,我只是讓我們三個人有個完整的家。」
「你是為小威娶個後母,還是因為愛我而娶我?」沈佩瑜抬起頭看他。
「我當然是愛你了。」他溫柔地輕攏她的長髮,很認真地看她:「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小威他媽媽就是太強悍了,女人個性不能太強……」
「別說了!」沈佩瑜甩開他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
涼風吹來,綠草青青,走在其中,像是徜佯在一片綠色大海,不遠處有一群白綿羊咩咩奔跑,青翠峰巒圍繞四周,美麗山景令人心曠神怡。
她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在這麼美好的地方生氣,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
「Grace,你怎麼了?」莊彥隆拉住她。「我發誓不提她了,你不要生氣。」
「把小威還給他媽媽。你要孩子,我可以生。」
「這怎麼成?小威也是我的骨肉啊,他是莊家的長孫,我爸爸媽媽最疼愛的金孫,怎能還給那個女人?她要打撫養權官司,我就跟她鬥到底。」
「小威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而且她一直當家庭主婦,親自帶大小威,母子的感情很好,而小威對我很排斥,我不認為我可以取代他媽媽。」
「Grace,我只求你有一點點耐心,我們也需要一點點的時間,你都可以去老人院照顧不相干的老人,為什麼不能為我的孩子付出愛心?」
「『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Grace,你能把愛我的心分一些給小威嗎?」莊彥隆按住她的肩頭,神色顯得焦躁。
「我試過,但是他不要。」沈佩瑜想到那孩子的敵視眼神,頓覺十分挫敗,無助地望著眼前的男人:「彥隆,你有沒有瞭解過,我要的只是一份完整的愛情空間?只有你和我,沒有別人,我為你生下我們的孩子……」
「小威怎麼辦?」他放開了她,語氣平板。
「小威屬於他媽媽。」
莊彥隆臉色凝結,轉過身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包煙,不發一語地點上。
聞到刺鼻的煙草味,沈佩瑜的心被刺痛了。她只是陳述她的想法,為何他不嘗試瞭解,反而以冷漠來回應她?
她尚且像個嬰兒渴求愛的滋潤,他能不能不要需索太多啊?
她仰起頭,看到一輪早升的慘白月亮,在藍藍的晴空下,顯得孤獨而冷清。
快黃昏了,她的心情也變得灰暗。
她直接走下斜坡階梯,不管彥隆有沒有跟上來,她就走自己的路。
離開草原,經過賣土產的商家,走上公路,在這個非假日的傍晚,來往車輛不多,她盡可以走得輕鬆,但她的腳步就是沉重。
不知走了多久,身邊傳來煞車聲,莊彥隆打開車門,以命令的口氣說:「上來!」
她茫茫然上車,回到他們今晚投宿的民宿「緣山居」。
※ ※ ※
山裡的夜色特別暗沉,望出落地窗,灰濛濛的濃霧掩蓋住一切。
沈佩瑜蜷縮在沙發,無意識地轉過幾個電視台,將音量調到最小,看電視上的人物說出無聲而空洞的話。
時間亦是空洞地溜過,她的心被丟在某個空洞的角落裡。
手機響起,從吃完晚飯就開始睡覺的莊彥隆醒來,睡眼惺忪地說:「Grace,幫我接。」
「自己接。」
唉!還在發小姐脾氣?莊彥隆伸手在床頭摸了摸,抓到了手機。
「媽,你們回來了……對,我在清境農場…什麼?」他睡意全消,整個人跳了起來,在房間定來走去:「她帶走小威?姊姊怎麼看小孩的……什麼時候……可惡!我馬上去屏東找她……好了好了,我明天就帶小威回台北。」
講完電話,莊彥隆臉色鐵青,「啪」地一聲,用力合起手機蓋。
「彥隆?」沈佩瑜猜到怎麼一回事,不安地問道。
「Grace,收拾東西,我要去一趟屏東。」莊彥隆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放在桌上的化妝包掃進旅行袋,急促地說:「那個賤女人!她趁我爸媽還沒回來,我們又出來度假,竟然幫小威辦轉學,我姊姊晚上去安親班接人,這才發現人丟了,他媽的!她一定帶他回屏東娘家了,我這就去要人!」
沈佩瑜想也不想,扯住她的旅行袋:「你不要走!」
「我一定得趕去,法院都還沒判出來,她竟敢搶走小孩!」
「彥隆,我們好不容易湊出時間在一起,你不要……」
「你快換衣服,算了,穿這套休閒服也沒關係,再加一件外套。」他順手將她的外套丟進她懷裡。「我載你到埔里,你自己找車子回台北,以後我們再找時間出來。」
「九點多了,你到屏東都半夜兩三點了,改天再去行嗎?」
「我就是要半夜找人,不然等到天一亮,她又不知道把小威藏到哪裡去,她那個惡劣個性我還不瞭解嗎?快點,去穿鞋子。」莊彥隆動作很快,說完話時已經穿好鞋襪,拎起他那包尚未打開的旅行袋。
「我不走。」她搶回她自己的旅行袋,聲音有些顫抖。
「你別鬧了,你現在不跟我走,明天你要怎麼下山?」他又要扯回來。
「那你不要走呀,讓小威跟他媽媽在一起幾天,有什麼關係?你既然打算跟我結婚,我難道不比小威重要嗎?」
「開玩笑!小威是我的兒子,你不能將心比心,體會我當爸爸的心情嗎?」莊彥隆開門走了出去。
沈佩瑜激動地說:「我可以體會!可是你又體會到我的心情嗎?」
「去拿你的行李!我去Check out!」他直接大步往前走。
「我不拿,我要你留下來!不能說走就走!」她又追上去。
緣山居民宿規模不大,短短的二樓走廊一下子就到樓梯口,莊彥隆轉頭大聲吼道:「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你最好不要煩我!在我發動車子以前,我要看到你穿好衣服、拿著行李等我!」
望著那張兇惡扭曲的臉孔,聽到令人膽戰的忿怒聲音,沈佩瑜不寒而慄,心底的創疤隱隱作痛,好久以前,她也被另一個男人大聲斥責……
「彥隆!」但她還是追下樓梯,只企求抓住愛情的尾巴:「我拜託你,你今天晚上留下來,明天再走好嗎?」
「Check out!快點!我趕時間!」莊彥隆朝櫃檯大喊,丟下鑰匙,順手扔出幾張千元大鈔。
「彥隆,我跟你一樣不喜歡她,可是我也是女人,我瞭解她的心情,你們全家阻擋她回來看小威,難怪她要使出這麼激烈的手段,你……」
「你不用跟我說道理,你不喜歡小威就說一聲,我不會勉強你去當他的媽媽,我不娶一個沒有愛心的女人做老婆!」
「彥隆…」她的淚珠在眼眶打轉。
「我知道你是千金大小姐,我也不想讓你委屈,但是我拜託你,多為我想想,不要老是鬧意見,更別把我當做你銀行的部下,什麼都聽你的!我好歹也是個公司老闆,我有我男人的自尊,你再隨便發小姐脾氣的話,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好了沒?」最後三個字是向著櫃檯說的。
「莊先生,找您兩百元。」櫃檯後面的男人遞出一個找錢盤子。
「給你們當小費!」莊彥隆走出一步,怒道:「你還不去拿行李?」
沈佩瑜愣在原地,仍無法從他的指責裡回神過來,她緊咬嘴唇,不願讓眼淚流下來,就因為她從來不是個亂發脾氣的千金小姐,所以她不會隨便哭鬧!
「你不跟我走,你就自己走下山!」莊彥隆冷冷地說著,人已經走到了門口,掏出打火機點燃香煙。
櫃檯後面的男人說話了,不急不緩:「這裡每天有固定時間的客運班車到埔裡,下山不是問題。」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響在沈佩瑜耳畔!這個聲音消失很久了,偶爾在午夜夢迴時來驚醒她,如今,卻真實地出現在身邊?
她吃力地轉過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個不對的時間、不對的地方,櫃檯後面的男人,竟然是近兩年不見的康仲恩!
他早就被她踢到記憶的邊緣了,為什麼他會出現在緣山居呢?他自天星銀行辭職後,就像在人間蒸發了,正如八年半前,他無聲無息地從她生命裡消失,留下孤獨無依的她……
他沒有看她,只是低頭整理帳單,彷彿剛才不曾講過話。
「Grace,你到底走不走?」莊彥隆走回來扯她的手臂。
「我不走!」她不讓他抓。心情紊亂至極,朝他大聲說:「這是我的假期,我自己度假,不行嗎?我為什麼一定要回去?」
「自私!任性!我沒空理你了。」
莊彥隆忿忿地罵了幾句,將煙蒂丟在地上踩熄,轉身就走。
「彥……」她該追上去嗎?繼續去愛這個罵她的男人嗎?
她摀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絕望的哭聲;眼角一瞥,她看到康仲恩在看她。他這個結了婚的男人,是不是在欣賞她一再被拋棄的好戲?
天哪!何處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跑回樓上,衝進房間,「碰」地一聲關起房門,轉上門鎖,勾起絞煉,頓時淚下如雨。
她直接撲到床上,蒙起棉被,盡情地放聲大哭。
她一直以為彥隆是她最終的停泊港灣,誰知道港灣是夠大,卻任她這艘小船四處飄蕩,毫無目標地尋求庇護,到了最後,她仍是孑然一人。
此時此刻,她不再是幹練冷靜的銀行副總裁,她只是一個孤獨的小女孩,沒有人能瞭解她的空虛,更沒有人明白她對愛情的渴望;在摘下職業面具的休假日裡,她不過想當個讓人疼愛的小娃娃罷了……
她哭了又哭,早已不知為何而哭,她藏了太多的眼淚,她要為自己而哭。
鈴!鈴!床頭櫃的電話響起,她慌張地接了起來。
「彥隆!」才喊出名字,她就知道錯了,彥隆只會打她的手機。
「沈小姐,我是康仲恩。」
平淡的聲音,傳遞出驚心動魄的名字,沈佩瑜握緊話筒,腦袋一片空白。
他叫她沈小姐?曾經柔情喊她「佩瑜」的他,叫她沈小姐?
「嗯……沈小姐,夜很深了。」
他嫌她的哭聲吵到別的客人了嗎?她捏緊被單,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你餓嗎?」
「不……」她哽咽難言。
「我幫你準備熱牛奶和麵包,放在房門外。」他聲音停頓,似乎在考慮接下來要說些什麼。「山上夜裡冷,喝點熱的,比較好入睡。」
她捏緊被單和話筒的手放鬆了,心情飄忽忽的。
「外面的霧散了,你可以拉開窗簾,看看山裡的月亮,比平地還大、還亮。」
她望向緊閉的白紗窗簾,那裡有淡淡的光芒透射進來。
「沈小姐,我掛斷了,晚安。」
她立刻放下電話,她最害怕聽到斷線的嘟嘟聲音。
她站起身,腦袋哭得昏沉,以手扶著牆壁走到門邊,打開了房門。
房門邊擺著一張小凳子,上頭托盤放著一杯熱牛奶,白磁盤裡有兩片烤吐司,一個奶酥麵包,旁邊則是房間鑰匙。
她呆呆地倚在門框,淚水不聽使喚地流了出來。在這個孤寂的山上,他如何能變出她最愛吃的奶酥麵包?
她望向走廊盡頭的樓梯間,那裡沒有人,他應該待在樓下櫃檯。
她端起托盤進房,鎖緊房門,將他為她準備的消夜放在床頭櫃上。
像是被康仲恩下了指令似的,她又走過去拉開窗簾,隨著簾幕的開啟,一片柔和的淡黃光芒灑進屋內。
她關掉電燈,坐在床緣,癡癡地望著對面山上的滿月,無意識地喝一口熱牛奶,再接著吃一口熱麵包。
黑暗中,月光特別明亮,在地上投出窗格和窗簾的清晰黑影,就連夜空飄過一絲微雲,月光也將那抹淡淡的影子送進房裡。
她看著雲影從房間飄走,心底有一些纏雜的影子也隨之飄開。
對面的山脈屹立連綿,在月色裡安眠,天地無聲,萬物靜謐。
她哭累了,飄蕩的心也累了。
她放下喝空的杯子,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想要更親近溫柔的月輝。
陽台下是緣山居的花園,她開門的聲音在深夜裡顯得刺耳,下面有個人影震動了一下,她也被他嚇了一跳。
明月相照,她看清那個仰頭看她的男人——康仲恩。
四目對望,月光很亮,彼此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臉孔沉靜,透出某種神秘難言的情緒,深邃的眼眸像是越過了崇山峻嶺,直直飛奔到她的瞳孔深處。
他站在微感寒意的夜空下,就一直盯住她的房間嗎?
她挪開視線,抬頭看月亮,不再看他。
他也背過身子,似乎在花園裡摸索一下,再轉身輕輕地走入屋子裡。
夜更深了。
※ ※ ※
清晨的薄霧透出金光,如夢似幻。
康仲恩一夜無眠,他關閉電子相簿的視窗,將電腦關機,起身伸展筋骨。
「小康,早啊!」廚師阿全一早來上工,精神爽朗地打招呼。
「阿全早,這邊暫時交給你,我得先回去一趟。」
「你趕快去忙吧,咦,你好像沒睡?半夜客人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是我玩電腦玩得忘記睡了。」
康仲恩洗了一個冷水臉,走出緣山居的大門,迎面吹來冷風,他順手圍上那條織有英文縮寫名字的鵝黃色圍巾,擋住山上深秋的寒意。
穿過花園,走過一片荒蕪的山坡,雜草叢裡開滿艷黃、鮮橘、紫紅的波斯菊;走了五分鐘後,再往下彎進一條兩旁種植柳杉的柏油小路。
小路盡頭,一棟兩層樓的小磚房透出亮光,揉和了霧氣裡的天光,照亮屋外花圃的薄荷、迷迭香、薰衣草、鼠尾草各式美麗芬芳的植物。
「曉虹起床了?」聞著花朵的清香,康仲恩推開大門。
「叔叔回來了!」八歲的康曉虹坐在床上,小臉紅紅的,聲音清脆地大喊,兩隻小手正扳動爸爸的左手臂,很規律地舉起、放下。
康伯恩躺在床上,神色開朗。「德富叫你去看家,有沒有給你加班費呀?」
「哥,你最近變成搶錢一族了?」
「這也是為了我們的理想和目標啊,喂,仲恩,別彎我的大腿了,曉虹都做過了。」
康曉虹眨眨清亮的大眼,很得意地說:「我是爸爸的小幫手。」
康伯恩笑說:「曉虹怕你忙,五點半就爬起來了,我還在睡覺,怎麼覺得一個小鬼在我身邊爬來爬去的,原來她已經在抬我的大腿做運動。」
「曉虹真乖。」康仲恩拍拍康曉虹的頭。
「好了!」康曉虹放下爸爸的手臂,仰起略帶奶味的小臉:「叔叔,換你嘍!」
「哥,起來。」康仲恩彎下身子,慢慢扶起哥哥的身子,讓他稍微坐一、兩分鐘,待血流順暢後,再抱他坐到床邊的輪椅。
那是一張特製的電動輪椅,讓康伯恩可以用微微拾得動的右手操控,左手功能較差,虛軟地垂在一邊,下半身則是完全癱瘓。
康曉虹可沒閒著,她在書桌邊找到了電動刮鬍刀,扳動開關,大眼眨呀眨,興匆匆地說:「叔叔,我要幫爸爸刮鬍子。」
康仲恩說:「曉虹,你是女生,刮鬍子是男生的事,叔叔來就好。」
康伯恩說:「仲恩,教教她,曉虹大了,懂得照顧爸爸了,你分一些事情給她做,你也輕鬆些。」
「對啊!」康曉虹拿刮鬍刀抹上爸爸的臉。「叔叔好辛苦,要賺錢養我們,帶爸爸看醫生,還要教我功課——咦,聲音怎麼怪怪的?」
「仲恩,快救命,唔唔……曉虹,你小心呀……」
康仲恩笑著拿下電動刮鬍刀。「曉虹,你看叔叔怎麼刮的,貼在爸爸的下巴這裡,輕輕地磨過去,一下、兩下、三下,嘴巴上面要小心,對準刀頭,順著刮過去,一次不乾淨,再來一次。」他邊說邊刮。
「哇!叔叔,你刮完了,我刮什麼?」
康伯恩笑說:「爸爸明天還會長鬍子出來,再來當曉虹的試驗品。」
康曉虹抓抓自己的嘴皮子,不解地說:「好奇怪,為什麼女生不會長鬍子?不然我就自己刮,自己試驗,對了,我也可以去刮柯智山試看看。」
「你別再欺負智山了,他說你不理他,他失戀了,好傷心。」
「好吧,他要我做他女朋友的話,就讓我學刮鬍子。」
「等他長出鬍子,你們再談戀愛吧!」康伯恩大笑,按動輪椅移向浴室。
康曉虹也跑了進去,活力十足地說:「我和爸爸一起刷牙洗臉。」
康仲恩逸出欣慰的笑容,來到廚房準備早餐,很快攤好蛋餅,煎熟火腿放在盤子上,拿到外頭的餐桌。
不經意地望出窗外,一個長髮女子走到花園矮籬邊,她神色有些膽怯,大概知道是民宅,不好意思靠得太近。
康仲恩心臟驀地縮緊,是她!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16:47
他以為她會睡得很晚,沒想到她起得這麼早,還會摸索到這裡!
隔了二十幾公尺的距離,他還是看得出她眼皮浮腫,精神似乎不是很好,他不覺握緊了拳頭,要很努力地克制情緒,這才不會跑出去叫她回去補眠。
沈佩瑜沒注意到屋子有人,她在花園最外圍蹲了下來,仔細察看一叢紫色的薰衣草,伸出手指,輕觸那細碎如麥穗狀的小花朵。
緣山居的大黃狗懶洋洋地跟來了,它張大了嘴打呵欠,撐著身體伸懶腰,又是懶洋洋地躺在她身邊的草地。
她感到毛茸茸的溫熱戚,轉頭一瞧,綻出了微笑:「出來曬太陽了?」
她手掌輕輕撫過大黃狗的軟毛,來回摩挲;大黃狗閉起眼睛,溫馴地享受她的撫摸,或許是被摸得十分舒服,索性翻個身,哼了一聲,讓她繼續騷肚皮。
她輕輕笑了出來。「你在撒嬌啊?來,摸摸。」
女子笑靨如花,一人一狗,嵌在百花叢中,鑲在青翠山脈的畫框裡,構圖協調,設色完美,就像是老天的彩筆一揮,畫下一幅最溫柔絕美的創世佳作。
康仲恩站在門邊,思緒如潮,久久無法移開目光。她是那麼地美,美到令他的心隱隱作痛,就像每一個思念的夜晚,那種牽腸掛肚的心痛感覺……
他不明白,又過了兩年了,以她極佳的內外在條件,為什麼還找不到一個疼愛她的男人呢?
昨夜站在她的門外,他猶豫著是否敲門,最後,他還是選擇離去。
他轉過身,不欲讓她看到他,不料活力充沛的康曉虹拿了跳繩,火箭似的推開紗門:「我跳一百下,再吃早餐。」
沈佩瑜嚇了一跳,立刻站起身,大黃狗也爬了起來。
「哇!阿黃來了。」康曉虹開心地跑了過去,大黃狗也擺尾巴跑過來。
她突然停下腳步,直直瞧向花叢後面的沈佩瑜,又長又翹的睫毛眨了一下,一雙大眼亮晶晶的,小嘴張得圓圓的。
「小朋友……」沈佩瑜怕自己嚇到小女孩,趕緊出聲。
「是照片的阿姨!」康曉虹表情轉為興奮,扔了跳繩往回跑,開心地大喊:「叔叔,叔叔,照片阿姨來了!」
沈佩瑜不明所以,疑惑地望向屋子,門邊站著一個身材挺拔的男人。
怎麼又是康仲恩?!
沈佩瑜屏住呼吸!週遭景色是那麼自然美麗,卻硬生生卡進了兩個最不協調的人?原以為這條夢幻花徑是通往一戶隱居山野的人家,誰知道是她闖到康仲恩的住處了。
他們似乎有志一同,立刻避開彼此的目光。
「叔叔,叔叔!」康曉虹小臉仰得好酸,不明白兩個大人怎麼不動了,猛搖叔叔的手掌:「阿姨跟照片長得一樣漂亮耶,爸爸叫你去找阿姨,現在找到了。」
紗門讓電動輪椅頂了開來,康伯恩笑容滿面地駛出:「嗚!怎麼沒人幫我拿湯匙?我都餓扁了……有客人來參觀花園嗎?」
「爸爸,是照片的阿姨耶!」康曉虹比誰都興奮,迫不及待地報告好消息。
康伯恩驚訝地望向來人,又將輪椅駛向前,瞧個清楚。
「真的是佩瑜!」他驚喜地喊。
「康大哥!」沈佩瑜也認出來了,卻被那坐在輪椅上的身形給震愣住了。
「是仲恩找你來的嗎?」
沈佩瑜用力搖頭,跑到輪椅前蹲了下來,握住康伯恩有些彎曲變形的手掌,憶及過去他的親切幽默,淚水忍不住掉了下來。
「怎麼會這樣?康大哥,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天有不測風雲啦,出個車禍,我手腳就不能動了。」
「爸爸的手會動喔,好會打電腦耶!」康曉虹擠到爸爸懷裡,仰慕地抬起小臉,啵了爸爸的大臉一下。
康伯恩笑呵呵的:「那是花時間復健的成果。佩瑜,這是曉虹,你見過的。」
「曉虹?你就叫曉虹?」
沈佩瑜驚喜地摸摸小女孩的頭髮,又揉揉她肉肉的小臉,歡喜的淚水流個不停,當初巴掌大的小娃娃,已經長得這麼健康可愛了。
康曉虹被揉得滿臉通紅,卻也開心地偎進阿姨香香的懷抱。
「阿姨,爸爸說我在保溫箱的時候,你就看過我了。」
「對啊,你那時候是粉紅色的,好小好小…」她止不住眼淚。
「我小時候記不得阿姨了,可是後來看到阿姨的照片,就認識阿姨了。」
「你怎麼會有我的照片?」
「叔叔有好多哦……」
「曉虹。」康仲恩終於開口。「你該去換制服,準備上學了。」
聽到康仲恩的聲音,沈佩瑜回到現實,恢復冷靜,站起了身子。
也許是蹲久了,手邊又沒有支撐物,她一下子感到暈眩。
「小心。」康仲恩立刻扶住她。
久違的接觸像強烈閃電,彼此都察覺到對方的震顫。
「謝謝你。」她很快踩穩腳步,掙開他的攙扶。
康伯恩左看右看,看出了端倪,他也有一籮筐的話想問。
「佩瑜,我們真是有緣,既然不是仲恩找你來的,你怎麼會找到這裡?」
「我昨晚住在緣山居,今天出來散步,不知不覺走到這邊。」
「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仲恩說你去美國唸書,拿到博士了吧?」
「我沒念博士,兩年前就回來了。」沈佩瑜忽然明白,康仲恩一定故意瞞著哥哥一些事情,她乾脆講清楚:「我回來就到天星銀行上班。」
「你也在天星銀行?仲恩,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康伯恩果然驚訝。
康仲恩覺得很熱,雖然太陽出來了,但深秋的空氣仍有些寒涼,是日頭炙熱?還是外套太厚?他不自覺摸向脖子,這才發現熱度來自圍巾。
沈佩瑜也注意到那條鵝黃色的圍巾,長長的流蘇垂在他胸前,似乎喚出某個遙遠的記憶,涼風吹來,圍巾翩翩揚起,兩個英文字母「PY」印入眼簾。
PY——佩瑜,她的名字繞在他的身上。那是她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除了上課約會睡覺以外,一針一針,細膩地勾織出她對愛情的執著。
過去的執著變成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何必再披出這條圍巾笑她?!
「康大哥,我不打擾你們了,我回去了。」她克制住自己的眼淚。
「佩瑜,你結婚了嗎?仲恩還沒結婚。」康伯恩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沈佩瑜好像被隕石擊中,不可置信地望向沉默的康仲恩。
康伯恩笑說:「我就知道,仲恩那時候在天星銀行,一堆女生想追他,他忙著照顧我和曉虹,哪有時間約會?乾脆宣佈老家有個未婚妻在等他,樂得清靜。」
「哥,過去的事就不要說了。」康仲恩鎖緊眉頭。
「你喜歡讓人家誤會無所謂,可我這人最受不了別人的誤會,我是身不由己,又被你蒙騙,不然我早就去找佩瑜解釋清楚了。」康伯恩的語氣顯得爽朗,一點也沒有被誤會的委屈戚。
「爸爸,你們在說什麼啊?」康曉虹窩在老爸懷裡,順手彎曲他的指頭做復健運動,很難理解大人的話。「阿姨不是要當我的嬸嬸嗎?」
「曉虹,進去吃早餐,不然上學會遲到。」康仲恩拿下圍巾,交給康曉虹。
「我們進去吧,讓叔叔和阿姨聊聊。」康伯恩啟動輪椅,和女兒進入屋子。
沈佩瑜也轉過身,走出幾步,她和康仲恩是沒什麼好「聊聊」了。
康仲恩跟在她身後,像是想解釋似的說:「我哥哥說的話,你不用理會。」
她也不打算理會康仲恩,但康大哥似乎話中有話,而且她也想關心待她十分和善的康大哥和可愛的曉虹,她要弄個明白。
她停在花園矮籬邊,語氣淡淡地問:「康大哥是脊髓神經受傷嗎?」
「他第五節頸髓受傷,本來四肢癱瘓,後來慢慢做復健恢復,才恢復一點手部的功能。」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媽媽過世不久,我哥送我嫂回台北娘家,他晚上出來,被砂石車撞上,整個人彈起來摔到馬路,昏迷了一個月,還好終於醒過來。」
「你媽媽過世了?」沈佩瑜大驚,紅了眼眶。「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你能不能把時間說清楚?」
康仲恩長長吐了一口氣,在情緒緊繃的沈佩瑜聽來,簡直是歎氣。
「那年,我爸爸三度灼傷,熬不過去,在醫院死了;我媽媽受到刺激,身體更虛弱,一個月後,也跟著去了……所有的事情,哥哥一肩扛下,辦後事、找房子,然後又是賠償道歉、清理財產、關掉工廠……本來以為最難過的時候都過去了,他也叫我回學校,誰知道就出了這場車禍。」
「所以你沒回學校?」沈佩瑜心臟劇跳,真相一點一點地挖出來了。
「照顧哥哥是我的責任。」
「你嫂嫂呢?」
「家裡出了這麼多事情,她受不了壓力,丟下我哥和曉虹不管。過了幾個月,她娘家出面,要求法院判決離婚,以我哥那種情況,法院當然准了。」
「她連曉虹也不管?」
「曉虹剛出生時,身體很不好,很難帶,後來是托我阿姨帶了一年。」
「你……發生了那麼多事情,為什麼不跟我說?」
「你暑假去了美國遊學……」
「我沒去!我天天在家裡等你的電話!」
沈佩瑜眼淚奪眶而出!對於她離開醫院之後的一切,她竟是一無所知?!而康仲恩也不願主動告訴她?!
他把她當成什麼了?當年的她,是那麼單純地愛他,願為他做一切事情;而他卻是不讓她關心、不讓她幫忙,把她當成蛇蠍毒刺,狠狠地趕開她……
是他教她懂得愛情的,年輕的他們跑去教堂看婚禮,聽牧師問一對新人:
「無論有多困苦、多艱難,你們願意互相扶持,相伴一生嗎?」
「我願意。」
他們緊握彼此的手,深深地望著對方的眼眸,也低聲複述一遍「我願意」。
我願意——可是他不願意啊!
淚水潸潸滑下臉頰,又濕又冷,滴在她揪得絞痛的心上。
康仲恩靜默無聲,過去的時光早已流逝,現在的時光,也在慢慢流走。
「對不起。」他終於說了三個字,遞出一塊手帕。
對不起什麼呢?他為哪樁事跟她說對不起?他欠她的對不起,太多了!
沈佩瑜咬住唇瓣,搶了手帕,用力抹去淚水。過去就是過去了,現在她和他形同陌路,再多的對不起能挽回逝去的青春嗎?
現在的她,頭腦清楚多了,也理性多了,她深吸一口空氣,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
「康大哥一直在台北看醫生嗎?」
「那時候我哥剛醒過來,情況不太樂觀,我也不敢轉回台中,反正那邊也沒房子了,我們就搬來台北,每天送我哥去做復劍」
「你在那時進了天星銀行?誰照顧康大哥?曉虹呢?」
「嗯,我請了一位印尼看護工,曉虹到了三歲,讓她上小小班。」
天星銀行的小弟能有多少薪水?就算是升為正式行員,外傭加幼稚園加租金加生活費加醫藥費,難怪他要做直銷賺外快了。
「你沒當兵?」
「家裡有重大變故,我符合免役的規定。」
「後來怎麼搬到清境?」
「醫生說,哥哥最好的情況就是這樣了,接下來只能靠自己努力復健,我幫哥哥找健康食品,認識了德富——他就是緣山居的老闆。那時候哥哥的情緒還不是很穩定,德富知道我們的情況,建議我哥到山上靜養,他也可以提供我工作,就這樣,我們搬到清境,每隔三個月再固定回診。」
她像是審訊的法官,他也一一詳加交代。接下來,法官是否該判決了?
她該怎麼判?八年多前,他判給她一個凌遲處死,剜出她的心,割裂她的腸,讓她活在痛苦的地獄裡,如今她要如何把這份痛苦還給他?
她記起昨夜的月光,愛恨一場空,既然已追不回過去,她也沒必要再讓自己活在過去的陰影下。
矮籬上爬滿粉紅色的草櫻,蔓生的花朵飄逸垂擺,築成一片花牆。
她無意識地撥弄攀爬的草櫻,手掌觸摸到一塊木牌,順手撥開花叢,想讓這塊門牌號碼露出來。
「不要……」康仲恩急著把草櫻撥回去。
歷經風吹日曬的木牌上,深刻兩個字——「瑜園」。
她的名字在這裡!沈佩瑜震驚地抬起頭,對上他那雙深邃難解的眼眸。
她感覺被冒犯了,丟下手帕,回頭就跑。
「唔……」睡著了的大黃狗也爬起來,搖著尾巴跟在她身後。
康仲恩跟了兩步,頹然止住腳步,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徑盡頭。
走回花園,他撿起手帕,將她的淚水緊緊握在掌心,仰頭望天,捫心自問,他帶給她的傷心,延續多久呢?
回想起銀行重逢的片刻,她的眼神告訴他,她還記得他——當然,也記得他的狠心絕情。
他是該狠心離去,因為她是嬌弱的非洲堇,適合待在安全舒適的花房裡。
可多年來,他為何放不下心?昨夜第一眼看到她,他的心被她的淚撩動了,做了一堆他也覺得莫名其妙的事,既是想安她的心,也想安自己的心。
如果一杯熱牛奶就可以安心,那她不應該再有眼淚,他也不會持續心疼。
天空飄來一片烏雲,為花朵染上陰暗的顏色。
心,灰濛濛的,渾沌不明。
※ ※ ※
沈佩瑜跑回緣山居的房間,鎖起門,衝進浴室洗臉。
掬起水龍頭下的水,一把又一把地往臉上潑,管它是淚水還是清水,她就是要讓自己完全清醒。
抬頭瞧見鏡子裡的自己,眼睛紅紅的、眼眶黑黑的、唇色慘白白的……
她擦乾臉,來到梳妝台前,拿起化妝品,開始仔細地塗抹妝扮,她最拿手的功夫就是掩藏住最真實的自己。
桌上放著一張紙,寫了幾個往埔里的班車時間,那是康仲恩半夜從門縫塞進來的,她就看著那張紙悄悄滑進。
化好妝,收拾好行李,她仰躺在床上發呆,讓時間一分一秒慢慢溜過。
是時候離開了,她提起行李走下樓,將鑰匙交回櫃檯。
「昨天已經繳清房錢了,還有其它費用嗎?」
櫃檯裡坐著一位歐巴桑,查了一下簿子,愉快地笑說:「沒有了,謝謝光臨,下次再來玩喔。」
「可是昨晚吃了你們的麵包……」
「那個不用錢。」康仲恩不曉得從哪兒冒出來,在她身後說話。
「喔。」沈佩瑜禮貌性地點個頭,也不看他,直接走出大門。
她一愣,清晨還是陽光普照,什麼時候下起了綿綿細雨?
她這時才記起,她一把長柄雨傘放在莊彥隆的車上,被他載去屏東了。
她懶得再想起那個人,直接走進霏霏雨絲裡。
「沈小姐!」康仲恩跑出來,喊住了她。「你沒有傘?」
「一點小雨而已。」
「要不要待會兒再過去?現在才十點半,客運車很準時,十一點到站牌,你五十五分再出去就行了。」
「我去等車。」
「你會淋濕的。」康仲恩顯得焦急,他跑到大門邊的一部車子,打開行李箱。「我這裡有雨傘和雨衣,你先進來穿,這雨看起來小,但是有風在吹,濕氣很重,衣服一下子就濕了。」
沈佩瑜感到滿臉濕意,順手摸了長髮,手掌心也是一片濕。
她退迴廊下,康仲恩抖開一件黃色雨衣:「你現在穿?還是等一下……」
「謝謝。」她接過雨衣,放下行李袋,自己穿上。「我上車後還你。」
康仲恩又遞出一把黑雨桑「再說,不急。」
沈佩瑜拉了拉雨衣的袖子,扣緊鈕扣,拉起雨帽。這麼大尺寸的雨衣,應該是他穿的……
「我走了。」
她打開雨傘,拎起行李袋,沒有回頭,直直走到公路上。
還早,時間真的還早,但與其和康仲恩同處一個屋簷下,她寧可在外面淋成落湯雞,偏偏她又穿上他的雨衣……她到底在想什麼啊?!
「沈小姐,你走錯路了。」康仲恩從後面追來,他的大傘和她的黑傘自然形成安全距離。「站牌要往上山的路走。」
「喔。」她向後轉,他卻擋住她的路。
「你這邊等就可以了,山間站牌相隔很遠,他們都是隨招隨停。」
「嗯。」她還能怎樣?他就是故意攔住她了。
她乾脆看潮濕的路面,不去看他。
一團雲霧神奇地從身邊飄過,她的視線也跟著霧氣移動,愈看愈不可思議,直接伸出了手,試圖抓住飄忽的霧氣,才和細雨碰觸,一股透心涼的感覺立時沁入指尖,但她又不覺得冷,而是一種全身舒暢的清爽感;她為這個新發現感到欣喜,擺動手掌,划槳似的隨雲霧流走,撩起一波又一波的綿綿水氣。
康仲恩的視線跟著她走,見到她如孩童般的驚喜笑容,他的眼眸也變得溫柔。
時光恍惚回到十年前,十八歲的她,單純而害羞,又帶著呼之欲出的好奇心,以一雙清澈的眼睛看這世界,也看他……
「給你。」趁她的手擺到他身邊,他遞出一個袋子。
「什麼?」她的手僵在雲霧裡。
「到埔裡還要一個鐘頭,你沒吃早餐,這裡面有餅乾、麵包,還有礦泉水,給你當早午餐。」
「喔。」她只能接了過來,覺得應該說些場面話:「緣山居也做麵包?」
「有人下山,我會托他買上來,冰在冰箱裡,想吃就用微波爐加熱。」
或許裡面又是奶酥麵包吧,她懶得再猜想,麵包就那幾種樣子,他買了她愛吃的奶酥麵包,並不稀奇;只是,緣山居對她的服務未免太周到了。
她低下頭,又抬頭看山壁轉彎處,輪胎摩擦濕地的沙沙聲傳來,她以為客運車來了,但急駛過去的是一部小轎車。
「薰衣草的花籽,給你。」他又從口袋拿出一個折疊的信封。
「平地和山上氣候不一樣,養不活。」
「栽種和澆水方法寫在裡面,試一試。」
「喔。」她還是接了過來,塞到行李袋裡。
細雨綿綿,聽不到雨聲,他也是默默地陪伴她等車。
纏綿的水氣繚繞不去,雲霧繼續在兩人身邊遊走,交織成迷離的幻境。
叭!叭!遠遠的公路上坡傳來喇叭聲,康仲恩說:「來了。」
該走了,沈佩瑜說不上那股悵然若失的感覺,清境是個很美的地方,也許她這次的度假不算圓滿,但至少體會到山上的清風明月,也遇見康大哥和曉虹,她下次會找個沒有康仲恩的民宿,再獨自一人來這邊看月亮。
康仲恩揮手招呼客運車,車子停下,車門打開,他竟然收傘跳了上去。
他倒了一些硬幣到投幣箱:「林桑,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麻煩關照一下。」
司機林桑舉起右手打個招呼,笑說:「沒問題。」
「拜託了。」康仲恩下了車,退到車門邊喚她:「上車吧。」
「我給你車錢……」沈佩瑜好懊惱身上這件雨衣,讓她沒辦法掏錢。
「不用了,幾十塊而已,趕快上去,別讓司機久等。」
她收起傘,踏上一個階梯,又想到應該還他雨傘,於是又轉過身。
他站在雨霧裡,頭髮蒙上一層茫茫水霧,依然俊朗的眉宇也是水氣迷濛,他望定了她,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保重。」他的聲音沉穩有力。
剎那間,她以為回到初識的那一刻,她不知所措地站在社團辦公室門口,他出現在她身邊,微笑和她打招呼:
學妹,要報名幼幼社嗎?
我……
那時的她,羞澀得說不出話來,瞬間跌進了他那對深邃的眼眸裡。
此刻,雨中的他,神色沉靜,不再是八年前趕她離開的嚴厲嘴臉,也不是銀行工作期間的淡漠臉色,更不是昨夜今晨的過度沉默,而是他們親密相擁時,她所深深眷戀的溫柔眼神。
「我……」她仍然說不出話來,也叫他保重嗎?
「林桑!等等啊!等一下啊!」一位歐吉桑跑了過來,蹬地跳上車,一下子把沈佩瑜擠到車廂裡。「呼呼,還好我跑得快……小姐,坐啊!」
林桑也回頭笑說:「小姐,你先脫下雨衣,我再開車。」
「喔。」沈佩瑜趕忙放下雨傘和行李袋,慌亂地解開雨衣鈕扣。
歐吉桑一屁股坐在前面座位,開始和司機聊天:「林桑,我看到新聞了,你家老大在全國運動會跑第一名,比賽得冠軍哦。」
「呵呵,他說賺到下學期的獎學金了,這囝仔真乖,肯打拼,有機會保送他們體育系的研究所。」
「啊,林桑,你出運啦,以後不用辛苦跑車了……咦,小姐,你坐呀,現在大家都開車上山了,很少人搭客運,都是我們住山上的人在坐。」
「小姐好了?」司機從後視鏡笑瞇瞇地瞧她,立刻踩動油門。
「哎……」沈佩瑜想喊等一下,她手裡有一件濕淋淋的雨衣,腳邊還有一把雨傘,可是車子的震動讓她急忙扶住座椅。
車窗拂過雨絲,外頭的康仲恩跟她揮手,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下意識地往後走,以為他會定格在後面的車窗,她也可以捉住那抹難以忘懷的微笑。
車子往前駛去,掠過雨、霧、花、樹,他消失在她的視線裡:轉過一個彎,緣山居也看不到了。
她終於坐了下來,抱著一團濕透的雨衣,心口揮之不去的仍是那股悵然若失的感覺。
不是早就結束了嗎?
她告訴自己,是結束了,她今生的愛情都結束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17:16
第四章
假期結束,生活恢復正常。
沈佩瑜靠在沙發軟墊上,蹙攏眉頭研讀資料,又是一個在家加班的夜晚。
電話鈴響,她知道是誰打來的。
「Grace,你們樓下的警衛發什麼神經病?我就在門口,他不讓我進去,你下來說一聲……」莊彥隆氣急敗壞地大叫。
「是我吩咐他,不讓你上來的。」
「什麼?Grace,你說什麼?」
「莊先生,我們結束了。」
「Grace,等一下,你不要生氣……」莊彥隆似乎調整一下呼吸,改以最緩慢的磁性聲音說:「我知道是我不對,我不該跑到屏東去,可是那女人吵到社會局的人都出面了,我不得不留下來處理。接下來你也知道,我本來就安排到美國接洽廠商,我每天都打電話給你,可是你不是關機,就是電話留言;打去銀行也幾乎不在,Grace,你知道我有多急?一下飛機就趕了過來。」
「我很好,不用擔心我。」
「Grace,不要這樣,我選了一顆鑽戒,專程來向你賠罪。」
「你不是有你男人的尊嚴嗎?我承擔不起你的賠罪。」
「唉!Grace,我錯了,好不好?要不,我們下星期再去度假?我保證這次不再讓其它事情打擾我們,你要怎樣就怎樣,我都聽你的。」
「我工作很忙,沒辦法請假。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我掛斷了。」
她直接掛斷電話,拔掉插頭,打算明天就去換一個號碼。
這次慧劍斬情絲,她很訝異自己心情之穩定、處理之明快,不過哭了一夜,她就知道該怎麼做:或許,她根本不愛莊彥隆,他只是填補她感情空窗的替代品罷了。既然不好,也不適合,最簡單的解決方法就是丟棄。
她拿起手機,她的手機也換過門號了,她不怕莊彥隆再打來騷擾。
又是星期五晚上,也該打個例行電話回家報平安了。
「喂!」那邊傳來她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媽,我是佩瑜。」這個媽媽,是她五歲以後出現的繼母。
「哎喲,佩瑜啊!」沈媽媽誇張地驚喜叫著。「好久沒看到你了,我才跟你爸爸說,不知道佩瑜在外面生活得如何,你爸爸叫你搬回來住,家裡有人煮飯打掃,你回來也輕鬆。佩瑜,回來住吧,不要讓爸爸媽媽擔心。」
她父母會擔心她才怪。沈佩瑜淡淡地說:「我住這裡離公司近,附近有超市、餐廳,買東西很方便,你們不用擔心。」
「唉!你總是這麼說,你畢竟是我們沈家最小的女兒,我最掛心的就是你,偏偏每次你打電話回家,我們都不在,李嫂講話不清楚,不知道你到底好不好。佩瑜,星期日回家一趟吧?」
「好。」
「佩瑜啊,有些話,咱母女私下說說吧,我怎麼聽你二哥說,你交了一個有老婆的男人?」
「他早就離婚了,而且我跟他分手了。」
「呼,分了最好。我說佩瑜,女孩子千萬不要交上有婦之夫,他佔你便宜,吃虧的都是你自己,萬一讓他老婆抓奸,還要被抓去關,你要小心啊!」
她這位繼母應該是最幸福的第三者吧,元配才剛死,她就進門接收了四個女兒,連帶「外面生的」兩兒一女也雞犬升天,難怪明白前因後果的親姊姊們一直不願意喊她一聲媽媽,她卻是年幼無知,敵我不分,從小就喊習慣了。
「媽,你不用操心,感情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佩瑜,你幾歲了?二十五?」
「我滿二十八歲又七個月了。」
「哎喲,瞧瞧我老人忘性,唉,你二十九嘍!不要再揀東揀西了,媽媽這幾年來,台灣、美國、加拿大、日本幫你介紹那麼多人,你就一個也看不上?」
「婚姻的事,不能勉強。」
「現在你回來那麼久了,心也該定了,我再幫你找一戶好人家,安排時間相親,一定要把我們朝陽集團的千金小姐風風光光嫁出去。」
「嗯。」相就相,她自有應付的方式。
「佩瑜啊,我知道你們年輕人的想法,你要唸書、要到外面工作,爸爸媽媽就由你去;你想自由戀愛也沒關係,只是我們的身份不同,有人肖想少奮鬥二十年,存心欺騙我們沈家女兒的感情。你看看你二姊就知道了,當初我就說那個姓林的心術不正,你二姊不聽,硬要跟他結婚;你爸爸也算疼女婿,幫姓林的安排職務,誰知道公司被他搞得亂七八糟,還拿錢去外面養女人,唉!當初你二姊聽我的話就好了。雖然我是後母,可我把你們四個當做親生孩子,你們對我不滿、不肯叫我媽,我都忍下來了,媽媽不求什麼,只求你們姊妹幸福!」
「媽,我都明白。」她有些煩了。
「唉!佩瑜,你從小就是最乖的孩子,也不枉媽媽疼你。」沈媽媽的聲音很感慨,又是說個不停:「你現在更懂事了,不像以前,愛上一個人就死心塌地,我那時候真是嚇死了,你一個女孩子跑去台中找男生,你四姊勸都勸不回來,還好我去罵那個小伙子一頓,讓他知難而退,他家都破產了,還敢肖想我們朝陽集團的千金……」
「你說什麼?」沈佩瑜渾身一顫。
「啊?佩瑜,媽媽是為你好,你看,那個男生他家工廠爆炸燒光了,死了兩個工人,他爸爸也燒得躺在加護病房,他媽媽又有什麼心臟病的,不是我無情,而是他家情況這麼糟糕,他巴住你,還不是想透過你,跟你爸爸拿點錢?媽媽是個明白人,一眼就看穿他的目的……」
「你跟康仲恩靜過話?你什麼時候遇見他的?」
「你都忘啦?我特地下去台中,帶你回學校考期中考,哎呀,那麼久的事情,什麼時候碰上他都忘了,你忘了也好,我就說初戀最不可靠了,小孩子的遊戲,玩玩就算了,不要當真。」
「媽……」這聲媽喊得十分艱澀。「我還要趕公事,有事回家再說。」
「你回家叫李嫂幫你炒幾樣菜,我們不在家,你就自己吃啦。」
電話那端傳來絕情的嘟嘟聲,刺得她耳膜發疼。
她緩緩放下手機,關掉電源,放到桌上,她看到自己的手掌在發抖。
為什麼?為什麼她從來不知道媽媽見過康仲恩?他會趕她走,就是因為媽媽說了刺激他的話,讓他自尊心嚴重受損,忿而遷怒於什麼都不知道的她嗎?
揪心的一幕飛過眼前,回憶讓她的心再度淌血。
歸納那天在醫院的情況,應該是她出去買東西時,繼母到加護病房找她,遇上了康仲恩,大概冷言冷語說了一些話,然後她回來,他就向她發作了。
接下來,康家父母相繼過世、康大哥出車禍,命運將他們遠遠地隔開。
也許,他們可以不分開的,只要他願意來找她……
她遊魂似的起身,來到後陽台,取下晾曬在衣架上的一件黃色雨衣。
那天下車,她將沾有污泥的雨衣塞進旅行袋,把雨傘托司機先生歸還。
傘,散,她討厭一切不吉利的東西。
雨衣尺寸很大,她拿到房間床上攤開,仔細地折疊起來。
以前,她不會洗衣服;現在,她會用洗衣機洗床單、窗簾、枕套,也會買各式的洗衣精清潔污漬,更會拿著刷子,細細地刷掉雨衣上的泥痕。
如果她當年聰明一點的話,她會登個尋人啟事,或者雇徵信社尋找他的下落;再不然,她也可以托大哥動用警界朋友的人脈,台灣不過三萬六千平方公里,她不相信康仲恩就這樣消失了。
可是,她只懂得哭呵!
將雨衣折成一個方塊,她抱在懷裡,想找張牛皮紙包起來,寄還給他。
寄走了,最後的牽連也斷了。
她抱著雨衣,愣愣地坐到書桌前,打開電腦,連上了緣山居的網站。
首頁是緣山居的花園照片,圍籬旁、花圃裡,處處栽種各色花朵,熱熱鬧鬧地擠在一塊兒,一叢紫色薰衣草佔據最明顯的位置,跟旁邊的青草地相映成趣,也和遠方的山峰搭配成最優美的風景。照片裡頭嵌了一行字:
為你栽種一株薰衣草,在山間無盡的歲月裡,我等待愛情的歸來。
她當初就是看到這句話,連房價也不問,就訂了緣山居的房間。
她將書桌上的小盆栽端到眼前,薰衣草的嫩芽已經探頭微笑。
一滴淚,掉入了泥土裡。
※ ※ ※
冬日的清境,空氣冰冷,催促人們早點躲進溫暖的被窩。
康伯恩全身洗得香噴噴的,讓康仲恩直接從浴室背出來。
「仲恩,以後不能再讓曉虹幫我洗了。」康伯恩臥到床上,神情有些不安。
「你不是最愛和曉虹一起玩水?她也把你刷得很乾淨。」康仲恩坐在床邊,擦乾哥哥的下體,細心地為他插導尿管。
「嗯……曉虹長大了,今天我看到,她的胸部出來了。」
「這麼快?!才三年級。」
「仲恩,我實在不想再麻煩你,可是……」
「哥,你什麼時候學會說客氣話?你本來就一直在麻煩我。」
康仲恩語氣輕鬆,拉好老哥的褲子,雙手開始幫他按摩大腿。
康伯恩笑了。「我真想一頭撞死,就不會變成你的麻煩了。」
康仲恩露出俊朗笑容:「你哪天有力氣撞了,我先放鞭炮慶祝,你再慢慢撞。」
「你是放鞭炮慶祝擺脫我吧?」康伯恩哈哈大笑,隨即神色變得正經。「仲恩,說真的,你還要忙花園的事,你就再請個外籍看護,別整天繞著我團團轉,這些年你辛苦了,我當哥哥的只希望你早點結婚……」
「又來了,我在山上比以前上班空閒多了,多的是時間照顧你。」
「是錢的問題吧?我現在也有一些稿費,不然我自己出錢找個外勞。」
「你一個月的稿費還不夠付外勞的薪水,留著給曉虹買書吧。」
「哎,你還是多留些時間談戀愛……嗯,要不要跟她聯絡?」
「算了。」康仲恩搖搖頭,神情變得落寞。
「那時候在天星銀行,你怎麼不把話說清楚?也許你們可以重新開始。」
「時間過去那麼久了,她去美國念個企管碩士回來,待過華爾街,進來就是助理副總裁;我大學都沒畢業,只是混個辦事員,差太多了。」
「我想她不會在意你的學歷和工作。」
「感情過去就是過去了,那時候我們已經打算搬上山,她還是會在台北工作,距離又拉開了,差異性也愈大了。再說,我們又是癱瘓又是小孩的,她恐怕沒辦法承擔這樣的生活壓力。」康仲恩目光移向窗外的夜色。
「二十歲的她可能沒辦法,可是這麼多年了,她一個女孩子到外面唸書,多多少少也成長了。」
「人、事都變了,感情也變了……」
「爸爸!爸爸!」康曉虹跑了過來,小臉洋溢興奮,雙手撥撥頭髮,一副「風情萬種」的小大人模樣:「我把頭髮吹得卷卷的,你看好不好看?」
「哇!你這個小美人,來!給爸爸香一個。」康伯恩開懷大笑。
康曉虹笑呵呵地爬上床,湊上小臉,讓爸爸親一記。
「爸爸是大帥哥,曉虹最愛爸爸了。」她也親爸爸一記,直接躺在旁邊的枕頭,拉起她的小被子。
「你們該睡覺了,不要聊得太晚。」
康仲恩幫哥哥做完一遍手腳按摩,蓋好棉被,打開床頭的小夜燈。
「叔叔又要去看照片阿姨了?」康曉虹眨著大眼。
「叔叔去弄網站。」
「叔叔晚安!」康曉虹仍是精神飽滿地大喊。
康仲恩再度確定哥哥睡姿妥當,這才關掉大燈,走上樓梯。
還沒走到二樓,就聽到曉虹以嬌嫩的嗓音向她老爸報告同學的趣事,當他在筆記型電腦前坐下來時,又聽到了哥哥爽朗的笑聲。
曉虹是哥哥活下去的支柱,一天天長大的曉虹,讓哥哥有了希望。
剛受傷前幾年的哥哥,脾氣壞得嚇人,唯獨曉虹不怕這頭病老虎,天天爬到老爸身上玩,跟老爸牙牙學語,培養出父女間濃厚的感情。
康仲恩嘴角逸出微笑。那些年,他不知挨了哥哥多少罵,他也有情緒,心情不好時,他會拿出他和她的相簿,一遍又一遍地看她的嬌美笑靨。
偶爾曉虹會捱到他身邊撒嬌,他就抱她一起看,卻沒想到聰明伶俐的曉虹講給她老爸聽,從此,「照片阿姨」變成他的公開秘密。
電腦開機一段時間了,出現螢幕保護程式,飛躍出一張張她學生時代的照片,正面的、側面的,站的、坐的,笑的、嗔的,也有他們親密相擁的合照,全部教他掃進電腦裡,變成他每日被制約的回憶。
他輕歎一聲,移動滑鼠,回憶消失。
根據桌上的新菜單和交通資訊,他一一做了緣山居網頁的資料更新,再貼上十張新拍的花園照片,附加說明,最後上傳主機。
他進去緣山居網站,檢查沒問題之後,來到了留言版。
留言一:緣山居環境很棒,房間舒適,花園漂亮,餐點好吃,山上空氣新鮮,我住了一晚,所有工作疲勞都消失了,真好。
留言二:藉著這個版面,我們C大經濟一的同學再度謝謝小康大哥,他帶我們做了一次知性快樂的合歡山雪地之旅,大家回來之後,意猶未盡,好想再去打雪仗、堆雪人,然後高高興興地唱歌回緣山居,喝一杯熱滾滾的蓑衣草咖啡!
留言三:……
康仲恩以版主的密碼登入,一篇篇回覆。
版主:我們主廚又更新菜單了,歡迎回來吸收芬多精,大吃一頓,補充體力。
版主:C大的朋友們,明年下雪時,不要忘了回到緣山居,小康很樂意再和大家一起唱「踏雪尋梅」。
他按了重新整理,版面更新,又出現一篇新留言——
留言:我種下薰衣草,如果所愛的人不願回頭,又怎能期待愛情的歸來呢?
他心頭一震,目光膠著在留言者的名字:小魚兒。
是她嗎?過去在學校的BBS裡,她也叫小魚兒,他則是小種籽。
他躊躕一會,以版主小種籽的匿稱敲下不痛不癢的字句——
版主:請佐以陽光與小雨,以愛呵護,愛情自然會循著薰衣草的芳香,回到你的身邊。
他送出回覆,盯住自己寫得拗口的字眼,五分鐘後,螢幕保護程武出現,她的倩影映入他的視線,他按下重新整理——
留言:沒有愛過的人,只會雕琢文字。沒有痛過的人,不知道成長的撕裂之苦。
版主:撕裂之苦,我懂。
他立刻回覆留言,在按到第十次的重新整理時,小魚兒的新留言又出現了——
留言:謊言!
有如一記重重的鞭打,頓時抽得他鮮血淋漓!是她,果然是她……
他握緊拳頭,又鬆開,終於慢慢敲下鍵盤——
版上:遺忘,是最好的良藥。
新留言很快出現:遺忘,不容易。
版主:不再愛,容易。
他送出留言,立刻後悔,難道他還忍心再傷害她嗎?
他不斷地按重新整理,按到肩膀僵硬,指頭發酸,仍然沒有任何回應。
一個鐘頭後,他長歎一聲,先將網頁儲存,再刪掉他和小魚兒的所有留言。
夜,寒冷,寂靜無聲。
※ ※ ※
這些日子以來,沈佩瑜一直心神不寧,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會發生。
鈴……夜晚的電話令她心頭一跳。
「佩瑜!好久不見了,最近好不好?」那端是孟詩雯。
「還不是老樣子,你呢?」
「普普啦,你猜我今天跟誰講電話?」
「你這個花心小姐。」老朋友的電話讓沈佩瑜心情輕鬆。「那麼多男朋友讓你挑,我怎麼知道你跟誰講電話了?」
「康伯恩。」
沈佩瑜一顆心提了上來:「你怎麼會跟康伯恩講電話?」
「你喔,這麼大的事情也不告訴我一聲。我跟你說,康伯恩投稿到我們副刊,我看到這名字嚇一跳,正好老編採用他的稿子,我主動打電話聯絡,順便問他弟弟是不是康仲恩,他全跟我說了。」
「我跟他們只是一面之緣,沒什麼。」
「可是康伯恩跟我要你的電話。」
「你給了?」
「康伯恩說,曉虹很喜歡你,想跟阿姨說話,他還馬上e-mail曉虹的照片給我看,這小女孩圓滾滾的,活潑可愛,一點也看不出是早產兒呢。」
「詩雯,你……」
「佩瑜,我聽康伯恩的語氣,好像你和學長有什麼誤會。我想,有機會的話,大家打開心結也好。」
「我早就忘掉他了。」
「你沒忘掉,你只是悶在心裡,我們十幾年的朋友,我還不瞭解你嗎?」
放下電話,沈佩瑜直覺就是想拔電話線,才摸上線頭,電話又響了起來。
她盯住電話,看著它響,響過六聲,她終於接了起來。
「阿姨,我是曉虹,你記得我嗎?」那邊傳來活潑有力的聲音。
「曉虹!」她舒了一口氣。「阿姨記得你呀,你好不好?這兩天寒流來了,山上冷嗎?」
「好冷喔,叔叔把我穿成小胖子,把爸爸穿成大胖子,我們還出去散步呢。」
「山上沒下雨嗎?台北天氣陰陰的,出門都要拿傘。」
「我們這裡沒有下雨,太陽很舒服,我陪爸爸曬太陽,爸爸說他再不曬太陽,就會發霉變梅乾菜了。我問什麼是梅乾菜,爸爸就叫叔叔買來做梅乾菜焢肉,阿姨吃過嗎?」
「吃過,拌飯很好吃的。」看樣子這家人過得挺愜意的,沈佩瑜忍不住探究:「家裡都是叔叔煮飯嗎?」
「是呀!爸爸很挑嘴,叔叔有空幫我們煮飯,沒空就從緣山居帶便當回來。」
「叔叔在緣山居做什麼工作?」
「叔叔說他在打雜——爸爸,叔叔到底在做什麼呀?喔——阿姨,爸爸要跟你說話。爸爸,換你說。」
接著康伯恩爽朗的聲音傳來:「嗨,佩瑜,你別聽曉虹胡說,我一點也不挑嘴,我只是口味比較特別而已。」
沈佩瑜聽到康曉虹不服氣地大喊一聲「爸爸」,不覺輕綻微笑。
「康大哥,你要注意身體健康,可別吃太鹹太油的東西。」
「你放心,我被仲恩管得死死的。對了,你問仲恩在緣山居做什麼?我得想一想,換電線、修水管、拉電話、種花、油漆、管帳、企畫、業務、當裝潢工頭、做網站、老闆不在時幫忙看家……嗯,好像挺萬能的。」
「網站上面的文字也是他寫的?」
「不好意思,全部是我寫的。」康伯恩停了一下,像是要製造戲劇性高潮,慢慢地說:「仲恩只寫首頁那段浪漫到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句子。」
沈佩瑜憋住了氣息,無法思考康仲恩寫這段句子的心情。
康伯恩又笑說:「好多女學生被那句話感動得要命,來緣山居就要找那個種薰衣草的男人,我們櫃檯阿桑就介紹柯老闆出來,講他和他老婆的愛情故事。」
「喔,是你們老闆?」不知為何,沈佩瑜有些失望。
「是啊,女孩子一看是個五十歲的阿伯,雖然愛情故事很感人,但還是很失望,幸好有仲恩可以充場面。」
「喔。」
「仲恩生態導覽做得不錯,常常帶人在清境、合歡山這一帶走走,上星期合歡山下雪,好多人上山,他幾乎忙翻了。」
「喔。」
「你下次來,我叫他帶你去合歡山看高山杜鵑……」
「康大哥,對不起,我今天上班很累,想早點睡覺。」
「哎呀,打擾你了,再給我一分鐘,我最重要的話還沒說,下個月我要上台北看醫生,正好曉虹放寒假,我們要順便去動物園看無尾熊,想找你出來。」
康曉虹插了進來,興高采烈地說:「阿姨,你跟我們一起玩,好不好?」
他們——一定包括康仲恩,沈佩瑜直覺反應就是不,卻又無法直接拒絕充滿期待的曉虹。
「曉虹,阿姨要上班,沒有寒假,可能……」
「佩瑜,你別擔心。」康伯恩說:「我星期五看醫生,星期六再去玩。」
「康大哥,我時間不一定。」
「沒關係,我和曉虹先敲定時間,你臨時有事再說,大家好不容易有緣份在一起——啊!真準,仲恩回來了——仲恩,還杵在哪兒?!邀佩瑜一起到動物園玩啊!曉虹,拿電話給叔叔,關掉擴音器,偷聽別人講電話是不道德的。」
電話那邊有父女的嘻嘻笑聲,再一陣雜音,然後,歸於寂靜。
沈佩瑜握緊電話,感覺那端的人也屏住呼吸。
「我會跟哥哥和曉虹說,你上班很忙。」康仲恩說。
他憑什麼直接為她做決定?!沈佩瑜驀然湧上一股怒氣:「我沒說我不陪曉虹去動物園。」
康仲恩半晌沒說話,好一會兒才說:「那麼……到時候我再跟你聯絡。」
「等等,康大哥來台北看醫生,住哪裡?」
「我通常開夜車上去,隔天看早上門診,下午再開回來。」
「這次不是要帶曉虹上來玩嗎?」
「我會找間旅館……」
「住外面花錢,來住我家吧。」
沉默。
沈佩瑜也好像掉進了思考的黑洞裡。她自訝的冷靜和理性哪兒去了?
她站起身,打開緊閉的落地窗,讓冰冷的夜風吹醒她有些混亂的心情。
陽台內側的薰衣草迎風搖擺,抽長十幾公分的細莖朝她輕輕地點頭。
她再度告訴自己,她是為了曉虹、為了康大哥,跟康仲恩無關。
「這是我自己的房子,你們來的時候,我給你鑰匙,我會回家住。」
「不方便打擾你。」
「這裡有廚房,你也好幫康大哥料理三餐。」
「可是……」
「就這麼說定了,再聯絡。」
「謝謝。」
她走到陽台,以手指輕觸薰衣草葉片,微涼,柔軟,像她已經平靜的心。
仰頭望向夜空,意外地看到一顆閃亮的星星,她不覺輕輕讚歎一聲。
「很亮吧?」他的聲音也意外地響在耳畔。
「你怎麼還不收線?」什麼東西很亮?她發現自己還抓著電話筒。
「我等你先掛斷。」
「好。」她拿下電話,按掉通話鍵。
耳朵被電話壓得發麻,熱熱的、痛痛的,像他從前輕咬她的耳朵,朝她耳裡吹口氣,讓她酥癢難當,格格笑個不停。
她揉揉耳朵,將薰衣草搬進屋內,放到書桌上,打開檯燈,給與它更多生長的陽光。
同一時刻,直線距離一百二十公里外,一千八百公尺的高山上,康仲恩握著斷線的電話,站在屋前,仰頭凝視滿天星斗。
他聽到了她看見星星的讚歎聲,天涯一線牽,他彷彿見到當年純真的女孩,手拿星座盤,驚喜地和他一起尋覓天上的獵戶星座。
他今晚被老哥擺了一道。星星閃耀光輝,能指引他的方向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17:42
第五章
「李嫂,麻煩你幫我把房間打開通風一下,我今天回去睡。」
「五小姐啊,你房間讓四小姐的孩子佔了,唉!不是我愛說四小姐,那兩個小男生太皮,整間屋子都讓他們掀了,董事長看到四小姐就生氣罵人,夫人聽了又哭,說董事長只疼你們四個,不疼她生的女兒……」
「四姊又吵架帶小孩回娘家了?」沈佩瑜切斷李嫂的嘮叨。
「回來一個禮拜嘍,也不知道要住到什麼時候,這樣吧,我趕兩位小少爺到客房去。」
「算了,他們就是要玩我房裡的電腦。我不回去了。」
放下電話,沈佩瑜一陣煩亂,她的房間被那兩個小鬼一搞,勢必災情慘重。
反正那裡只是她出國唸書之前的「居所」,不是她心目中的「家」,她倒也不怎麼心疼。
可是,今晚教她睡哪兒啊?
等待的時刻終於到來,下午三點五十八分,她擱下工作,起身走到樓下。
大樓前,幾部車子打著閃光燈臨時停車,有貨運公司的、有郵差的、有載辦公桌鐵櫃的,還有一部似曾相識、風塵僕僕的破舊小轎車。
「阿姨!阿姨!」
康曉虹站在人行道,瞧見了她,興奮地跑上前拉她,旁邊還跟了一個年齡相仿、睜著兩隻無邪大眼的小男孩。
「你們到了。」她摸摸曉虹的頭髮,心情自然而然開朗,又摸摸小男孩的肩頭。「你一定是柯智山嘍?曉虹跟我說了,你是她的小男朋友。」
「阿姨好!」柯智山對他的身份很是得意,大聲問好。
「很有精神呢,來,阿姨把鑰匙給曉虹……」
「阿姨,叔叔有東西要給你耶!」康曉虹蹦蹦跳跳地拉她走到馬路邊。
車窗徐徐放下,康伯恩坐在車子前座,轉頭跟她打招呼。
「嗨,佩瑜,你穿起套裝,看起來很專業哦。」
「康大哥!」沈佩瑜靠近車窗,彎下身打招呼。「你坐很久的車子,累了吧?」
「是有些累了。」
沈佩瑜想到過去的康大哥是那麼健壯高大,如今卻只能萎縮在椅子上,不覺心頭一酸,紅了眼眶。
「哎呀!佩瑜太高興了是嗎?」康伯恩忙笑說:「我也好高興,可是我不能哭,哭了還要叫仲恩給我擦眼淚鼻涕。」
「哈哈!大康哭起來亂恐怖的!」後座傳來一個女孩子的爽朗笑聲,隨即打開車門,跳了下來,熱絡地說:「佩瑜姐姐,你好!我是柯智山的姊姊,柯如茵,就是綠草如茵那個如茵,緣山居是我爸爸開的;你看我跟智山差很多喔?我大他十二歲,本來我媽媽只生我一個,後來實在是山上的氣候太好了,不小心又生下智山……」
「姊,你很吵耶!」柯智山用雙掌蒙住眼睛和耳朵,打算假裝不認識這位過動兒大姊。
「如茵,你要叫阿姨啦!」康曉虹則是搖搖柯如茵的手。
「不行啦,人家是小姐,我也是小姐,不能叫阿姨,就像你第一次見到我,叫我阿姨,害我好傷心,我又沒那麼老——糟糕!佩瑜姐姐,我不是說你老,你真的好漂亮、好有氣質,難怪小康……」
「如茵!」康仲恩終於從駕駛座那邊的車門出現,語氣平板地說:「人家還要上班,不要打擾太久。」
沈佩瑜被率直的柯如茵逗得想笑,才以手指拭去眼角淚水,一見到康仲恩,笑容硬生生地凝結在臉上。
柯如茵看看康仲恩,又看看沈佩瑜,轉身朝康伯恩吐了舌頭,再笑意盎然地端出一株用玻璃紙紮住陶盆的綠色植物。
「佩瑜姐姐,這是小康種的迷迭香,特地拿來送你的。」
康曉虹拉了沈佩瑜的手臂,獻寶也似的說:「阿姨,我怕盆裡的泥土翻倒了,一路用手捧迷迭香,從清境捧到台北耶!」
「謝謝曉虹。」沈佩瑜蹲下來摸摸她的辮子,微笑說:「你再幫阿姨捧回家,放在陽台上。」
「好的!」康曉虹興高采烈地將迷迭香捧了過來,又問:「阿姨,你晚上幾點回來?叔叔會煮飯給你吃。」
「阿姨要加班,然後回阿姨爸爸的家,你們自己吃飯睡覺。」
「喔。」康曉虹神色有些失望,隨即又綻開甜笑說:「那你要跟我們去動物園玩喔。」
「嗯。」沈佩瑜給了一個她也不肯定的答案,突然想到多了一位客人,站起身子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柯小姐要來,房間衣櫥裡還有枕頭……」
「佩瑜姐姐,叫我如茵啦,好可惜,這次我不去你那兒玩了。」柯如茵說起話來手舞足蹈,一頭俏麗短髮到處搖晃。「我要去住同學家,我有一個同學明天結婚,你知道她多麻煩嗎?老公家住台北,必須在台北結婚,後天又要回台南歸寧,然後他們再到台東請客,我們一群同學打好主意了,就跟他們一起環島蜜月旅行。對了,我們念的是旅館管理,我同學一畢業就去台東的飯店工作,認識了大廳經理,好像電視的情節……」
「如茵!」康伯恩笑著制止她。
「大康,在車上你光會睡,害我不敢說話吵你,悶都悶死了。」
「你現在吵死了。」柯智山蹲在車子的陰影下,覺得好丟臉。
沈佩瑜露出淡淡的微笑,將一串鑰匙放到柯智山的小手裡。「智山,你是男生,阿姨教你開門,上面有貼貼紙,這是鐵門的,這是……」
柯智山大眼眨巴眨巴的,「好多鑰匙喔,小康叔叔,你來學開門啦。」
康仲恩走了過來,禮貌地說:「沈小姐,麻煩你了。」
「沈小姐?!」柯如茵和康伯恩面面相覷,不約而同搖頭嘀咕。
沈佩瑜沉住氣,低頭撥弄柯智山小手上的鑰匙。「這支要左邊轉三圈,這支要右邊轉四圈,這支轉兩圈,還有,我跟管理員說過了,你可以直接把車開到地下停車場,他會跟你指示停車位,你們再坐電梯上十五樓。」
康仲恩仔細聆聽,視線專注在她一根根細白的指頭上。
「知道了,謝謝你。」
「你趕快帶康大哥回去休息,我要忙了。」
「謝謝,我會小心水電瓦斯的。」
沈佩瑜轉向兩個小孩,重新綻露微笑說:「你們到阿姨家,不要客氣,冰箱的東西都可以拿去吃。曉虹,阿姨去搬了很多漫畫和一套兒童歷史故事,放在房間給你們看。」
「哇,好棒喔!」康曉虹眉開眼笑,隨即又很擔心地說:「可是我如果看不完,能不能帶回去看?」
「當然可以了。好了,阿姨回去上班了,康大哥、柯小姐,再見。」
「拜拜!」所有的人大聲回應。
被故意忽略的康仲恩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注視她纖細而略顯單薄的身子。
等到一行人全部回到車上,康伯恩笑說:「看來佩瑜很會哄小孩喔。」
柯如茵猛點頭:「我和我老爸都收服不了智山,佩瑜姐姐三言兩語就把他哄得服服貼貼的。」
兩個小孩擠在車窗邊目送阿姨的背影,突然興奮地說:「你看!有人送花給阿姨耶!」
「哪裡?哪裡?」柯如茵也興奮地擠過去看:「大康,你看不到喔?我告訴你,哇!這個男人好帥、好有錢的樣子,我打賭那束玫瑰花至少五千塊以上,對了!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節呀!咦?佩瑜姐姐好像不好意思收下來……」
康仲恩低頭扳動手煞車,他再也無法定下心,跟著轉頭去看。
她正準備走進大樓裡,身後緊緊跟著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那男人手上捧著一大束艷麗的玫瑰花,好像正在含情脈脈地跟她說話。
他認得那個男人,就是在緣山居棄她而去的莊彥隆。
他們還在一起?
他猛然踩下油門,車身呼地往前衝,所有的人也跟著「啊」了一聲。
「哎喲,我歪了!」康伯恩叫得最大聲。
康仲恩趕緊煞車,扶好哥哥的身子,墊好他身邊的枕頭。「哥,對不起。」
後座三個大小孩東倒西歪地爬起來,柯如茵拍拍胸口:「是暴沖嗎?」
「心情暴沖。」康伯恩神秘兮兮地說。
「呃?」柯如茵從後照鏡看到康伯恩跟她擠眼睛,也明白了。
「今天是情人節?」康曉虹雙手仍是牢牢地捧著迷迭香,不解地問說:「爸爸,情人節就是男生要送女生花嗎?」
「對啊,像你叔叔送阿姨這盆迷迭香,這就是情人節的禮物。」
「哥!你又在教壞小孩了。」康仲恩穩穩地發動車子前行。
「柯智山,你怎麼沒送我花?」果然康曉虹現學現賣。
「你們女人好麻煩,我不要交女朋友了啦!」柯智山嚷著。
「好了!好了!」柯如茵充當和事佬。「你們都是小孩子,談什麼戀愛?咦,小康,你怎麼繞到這條小巷子?你要載我到同學家呀?」
「前面路口不能左轉,要進來裡面回轉出去右轉再右轉。」
「台北的馬路就是這麼麻煩!」柯如茵好像想到了什麼,興奮地拍拍前座椅背:「大康,我領悟到了!愛情就像台北的馬路一樣,迂迴曲折,還有單行道、公車專用道、禁止通行;有的紅燈可以右轉、有的不行……怎樣?我又幫你找到寫文章的靈感了,下次登出來,別忘了酬謝我這個軍師哦!」
「這個聯想不錯,我回去就寫下來。」康伯恩點點頭。
康仲恩專心駛過狹窄的巷道,從巷口出來,正是天星銀行大樓側面。
他特意瞧向大樓門口,那兒人來人往,進進出出,早已失去她的蹤影。
找什麼呢?找到了又如何呢?她剛才甚至沒看他一眼!
車廂裡,兩個大人談論愛情的迂迴特性,兩個小孩為情人節的花朵拌嘴,他則是躲進了自己的心事裡。
心頭有一匹脫韁的野馬,撞開了緊鎖多年的柵門,重新奔向感情的曠野。在那裡,有藍天白雲,有青青草原,有鮮花遍地,有連綿山脈,還有一個深深銘刻在他心版多年……
野馬愈跑愈快,他抓不到、喚不停,他明白,他是再也收不住心了。
※ ※ ※
夜晚十一點,並不是太晚,但在這個住宅區裡,已經略顯寂靜。
「Grace,等一下!」一位高大英挺的男士甩了車門,趕忙追上前去。
「許先生,今天結束了,再見。」沈佩瑜高跟鞋叩叩響在馬路上。
他按住她的肩膀,露出足以迷死老少女性的微笑。「你不請我上去坐坐嗎?」
「我和你吃這頓飯,夠了!」
她挪開肩膀,繼續往前走,胸口有一股悶氣,氣的是自己!幹嘛為了躲避緊迫盯人的莊彥隆,又拿這位姓許的當替死鬼?偏偏這位姓許的並不是想談戀愛,他的目的只是去開房間!
「Grace,不要這樣嘛,今天是情人節,你一個人也是寂寞……」
「你管我寂不寂寞?你自己寂寞,不會去找別的女人嗎?」
那惡劣的口氣讓他嚇一跳:「Grace,你這麼凶啊?」
她索性凶到底:「許先生,請你不要踏進來,否則我立刻叫管理員報警。」
高大英挺的男士愣在大樓門前,看到她頭也不回地進去,暗暗詛咒一聲,今天晚上算他倒楣,白白花錢請大小姐吃大餐了。
二月的夜晚,冷風颼颼,空氣寒涼,夜空暗雲被吹走一塊缺角,露出幾點微弱的星芒。
陽台上也有星星也似的光芒,更多、更亮、更圓,那是遍佈在泥上四處的水珠,滋潤了被寒風吹得無精打采的花草。
康仲恩站在十五樓的陽台上,放下手裡的澆花壺,視線越過中庭的一大段距離,他看到她和那個男人在說話。
他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內容,但他肯定,她並不愉快。
她又換男朋友了嗎?她為什麼總是不愉快?而他自己在陽台等了那麼久,又為了什麼?
他走進客廳,在聽到開鎖聲音之時,他馬上開門。
「你……你還沒睡?」
沈佩瑜被他嚇了一跳,隨即低下頭,反手關門,脫鞋。
反正他老是突如其來地出現,明知他在她家,也沒什麼好驚奇了。
「你回來了?」康仲恩知道自己嚇著她了,語氣放得柔和。
「嗯,我回來拿幾件衣服。你忙你的,不用理我。」
「你四姊剛才打電話來,我沒接,她留言在答錄機。」
「喔。」
沈佩瑜坐到沙發上,按了答錄機,一個拔尖的嗓門跳了出來——
「小妹啊,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家搬衣服啊?反正你自己有房子,家裡這邊的東西就清走嘛,這才不會和我家小鬼的書啦、直排輪啦、喬丹鞋啦,一些有的沒的混在一起。我順便跟你說,我這次回來會住久一點,就算那個死鬼跪在門外求我也沒用,誰教他膽敢給恁祖媽找女人?對了,小妹,我聽媽媽說你跟一個結婚的男人在一起?唉,小妹呀,不是我愛說你,做第三者是最要不得的……」
啪!沈佩瑜切斷按鍵,她一整天煩得還不夠,晚上又要讓四姊來煩嗎?
他還杵在一邊旁聽?不,他根本不用聽,四姊留言時,他一定聽到了,所以他才會「等」她回來。
「我只是回來拿衣服,待會兒就走。」她覺得自己應該要解釋清楚。
「你要去住哪兒?」
「飯店。」
「這兒是你的家,沒有客人趕主人的道理。」
「借你們住就是了,你們儘管住。」
「很晚了,你不要再出去,早點睡吧。」他指了指她的主臥室。
呵,她是這間房子的主人,他憑什麼幫她做決定?她要走要留、要睡要醒,他管得著嗎?
她站起身,只著絲襪的腳掌輕輕踩過冰涼的地板,逕自走進房間。
房間只點亮檯燈,光線調到最小,柯智山睡在她的床上,頭在床尾,一隻腳擱在枕頭上,還有一隻腳垂到床緣邊,棉被則是踢翻在地板。
她笑了。這孩子才睡多久,就可以睡得天翻地覆?
她抱不動這麼大的孩子,只好輕柔地拿開他的腳,將枕頭墊到他的頭下,擺好他的手腳,最後再為他蓋好棉被。
「智山的睡相一向很糟。」康仲恩出現在她身後,語氣似乎刻意輕鬆。
「嗯。」她收起笑容,起身打開衣櫥找衣服。
內衣、內褲、絲襪、上班的套裝、搭配的大衣、鞋子,還有化妝品、卸妝油、保養品、睡衣、外出服……天啊!她到底在幹嘛?看著衣櫥裡的衣服,佩瑜突然覺得好笑。難道就因為康仲恩要在這兒住三晚,她就得打包一個大行李箱,拖到一間冷冰冰的飯店去?
反正晚上各睡各的,明天一早她就出門上班了,她不必為了康仲恩又讓自己疲於奔命。
念頭一轉,她只拿出睡衣和內衣褲,轉身說:「我睡客廳。」
「我抱智山到客廳睡吧。」
「客廳就一張長沙發,你睡哪?」
「我坐在沙發也可以睡。」
「這裡是我的家,我要睡哪就睡哪。」她口氣硬硬地說:「你和智山睡這裡,房門記得關起來。」
「你有被子嗎?」
「儲藏室還有一條新毛毯。」
煩!他真煩,她只不過睡一個覺,他管這麼多?!
打從進門,她就不想看他,現在也不想看他,直接走出房間。
「你肚子餓不餓?要吃消夜嗎?」他又跟在她身後。
「不吃。」要不是怕吵到已經睡著的其他三人,她會大吼。
看到她很壓抑地關上浴室門,康仲恩長長吐了一口氣。
他不想讓她生氣,可是他的出現,似乎只會讓她心情更不好。
她對每個人都有好臉色,唯獨對他一張冷臉,那也是他曾經擺給她看過的。
剛才她幫智山蓋被子的時候,神情是那麼溫柔,他彷彿回到了學生時代,看到她坐在育幼院一角,摟住哭泣的小朋友,耐心地陪他們說話。
他愛上了這個溫柔善良又有些羞澀膽小的女孩。
曾幾何時,不解世事的小女孩長大了,不擅言詞的她竟然會當上銀行的行銷主管:是什麼讓她有了這麼大的轉變?是時間?空間?還是……他?
如果他還能看透她的心,是否找回一點點她為他留下的溫柔?
※ ※ ※
沈佩瑜洗完澡出來,神經質地望向房間,看到關起的房門,她鬆了一口氣,她總算擁有自己的空間了。
客廳裡,點亮一盞光線柔和的立燈,長沙發平鋪一條新毛毯,橘黃的色澤顯得格外溫暖。
他竟然去放雜物的房間幫她翻了出來?
她累得攤倒在沙發上,懶得再想。反正是她引狼入室,他可以來搗毀她的小窩,擾亂她的生活秩序,等他走了,她再恢復原狀就好。
恢復……有那麼簡單嗎?
她好疲倦,靠上抱枕,拉起毛毯,蜷縮身子,讓自己進入最深沉的睡眠裡。
睡夢中,意識紛紛亂亂,像是紐約的雪,下在她的窗外,積起一層厚厚的雪霧,她呵了熱氣,用手掌抹一抹玻璃窗,還是看不清外面的天空。
反正天空白茫茫的,都是雪;她的心也白茫茫的,什麼都看不到。
自幼到大,她的生命全是渾沌,她在白茫茫裡行走,努力地掙脫……
全身驀然劇痛,媽媽在打她,她痛苦地哀號,沒人聽到……然後,媽媽死了,新媽媽來了,三個親姊姊責罵她不該喊那個女人為媽媽,同父異母的四姊搶走她最心愛的洋娃娃……最後,出現了康仲恩凶狠的臉孔,毫不留情地吼她:
「你這個千金小姐,什麼都不懂,不要煩我,你回去!」
她嚇得往回跑,一顆心絞得好痛好痛,眼前白茫茫的,腳步亂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眼看就要掉進白茫茫的雪花裡。
不!她要跑,跑出白茫茫的生命……
「啊!」她驚叫一聲,人也驚醒過來。
立燈依然光芒柔和,照亮頭上的一小片天花板,卻刺痛她酸澀的眼睛。
又作惡夢了,這個夢境糾纏了她好多年,就算她看心理醫生、吃安眠藥,還是不能阻止惡夢一再出現。
這不是惡夢,而是她活生生的生命成長過程。
她恍恍惚惚站起來,赤腳走過地板,來到落地窗前。
一如每個惡夢驚醒的晚上,她渴望看見外面的天空,即使是三更半夜,風寒雪冷,她還是會癡癡站著,等待黎明的第一道曙光。
淚水不停滑落,夢裡的恐懼驚嚇猶歷歷在目,創傷太深刻,她跳脫不開,只能抓緊窗簾支撐住顫抖的身子。
「你還好嗎?」身邊響起了熟悉而柔和的聲音。
她震驚地轉頭,心臟一縮,淚水又是嘩啦啦地掉下來。
康仲恩!他老是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他不是走了嗎?他把她罵跑了,然後他也離開了,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時光一下子跳過九年,她記起來了,這是她的家,他在她家做客。
可是,眼前的他,是二十一歲的他?還是三十歲的他?他有三十歲的成熟面貌,卻也有二十一歲的柔情眼眸,就像在清境的雨霧裡,那淡淡的、又讓她久久無法遺忘的溫柔笑意。
如果她還企求他的溫暖,她願在此刻時光倒流,回到她的二十歲。
「好痛……仲恩,我好痛……」她淚流不止。
康仲恩僵立原地,因她喊出他的名字而心懾;更被她那憂傷的神情給揪得心臟絞痛,無法呼吸。
「我媽媽打我,好痛……洋娃娃不見了,我的娃娃呢……」
她扯緊窗簾,幽幽低泣,冷風從門縫吹了進來,她更是抖瑟地縮到牆角裡。
眼前景象,彷彿回到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冬夜,她的驚叫驚醒了他,她一樣地逃到窗戶前,一樣地扯緊她所能抓住的東西,一樣地無助流淚哭訴……
康仲恩捏緊雙拳,心如椎刺,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被夢境所苦嗎?
「你作惡夢了?」他輕輕走到她身邊,輕輕地問。
「仲恩,仲恩,我好怕,好痛……」
「別怕,我在這裡。」
「可是……你不見了,你走了……我找不到你……」她猛搖頭,淚流滿面。
「我……我在這裡。」他幾乎語塞。
「我找你找了好久、好久……找到心好痛、好痛……你罵我、吼我,你不要我了……」
他竟然成了她惡夢的一部份?他害得她這麼痛?!
望著她潸潸淚流的淒苦神色,他的眼眶也濕了。
時光似水流,帶走不相干的春花秋月,卻沉澱了最沉重的痛苦和思念,一旦流水乾枯,時光停滯,所有深埋的過去全部露出來了。
他當初的抉擇是對?是錯?老天能給他答案嗎?
「仲恩,你在哪裡啊?」她仍是扯住窗簾,低頭哭泣。
「佩瑜!我在這裡。」他再也無法放她獨自面對痛苦,伸手將那個顫抖的身軀抱進懷裡,抱緊,再抱緊。
再多的歎息也無法說明一切,他只能像過去,以他的臂膀護衛她,讓她安然度過惡夢的夜晚。
夜闌人靜,門外陽台上的薰衣草幼苗迎向星光,靜悄悄地伸展嫩葉。
這是什麼地方?她埋在他懷裡流淚,為週遭的溫熱氣息而迷惘。
她的夢魘總是冰冷的、孤單的,然而在此刻,是誰來到她的夢中,給與她渴想多年的溫暖呢?
她抬起臉,見到她最想念的深邃眼眸。
「仲恩,你回來了?」她又是淚下如雨。
「我回來了。」他輕輕牽動一抹笑容,以手掌輕撫她的臉頰,溫柔地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
「仲恩……」她不敢相信,淚水流了又流,匯聚在他的手心裡。
「佩瑜,乖乖,不哭了,沒有事的,很快就天亮了。」
「天會亮嗎?」
「會。」
四目交纏,她的淚眸有了光彩,輕柔地展露笑靨。
「佩瑜!」他卻因她的笑而迷失了。
他再度收攏手臂,將她靠緊在自己的胸膛,低頭吻上她的眼,讓她哭累的眸子得以休息,順著淚痕,他細細品嚐她的淚水,嚥下她所有的苦澀傷痛,緩緩地、柔柔地,他的吻來到她的唇畔。
她早就等在那兒了,輕聲呢喃喚他:「仲恩……」
唇瓣相疊,觸動了彼此最敏感的知覺,輕緩的接觸立刻變成激狂熱吻,他們心急地尋索對方,以舌挑情,深入繾綣。九年的時空彷彿不曾存在,他們依舊是一對令人稱羨的校園情侶,綠樹下、花叢裡,他們好奇而緊張地摸索對方的身體,在唇舌和手掌的撫觸裡,漸漸地、慢慢地,熟悉了彼此……
痛楚消失了,愛情復活了,她在連綿不絕的深吻裡,記憶起他的一切。
他的吻移到她的耳垂,溫柔舔舐,那酥麻的感覺令她舒適地攤倒,臥在他的懷抱裡,她嘴角的笑意更柔美了。
他輕而易舉抱起她纖細的身子,來到沙發邊。
柔和的黃色燈光下,她是那麼嬌美,又是那麼柔弱,他捨不得放下她,目光鎖住她的臉龐,抱著她一起坐下來。
她靠在他的臂彎,自然而然蜷縮起身子,將手腳也擠進他的懷抱裡。
他摸到她冰涼的腳掌,不禁輕歎一聲。
「你的腳好冷,總是忘了穿襪子。」
「你給我熱熱。」她的腳掌在他的膝蓋上蹬著。
「好,熱熱。」
如同過去的冬夜,他開始摩挲她的腳背,來來回回,來來回回……
她的腳掌因摩擦而有了熱度,逐漸泛紅、溫暖。
「仲恩,你抱我睡,好不好?」她的臉頰也顯得紅潤。
「好。」他輕攏她凌亂的髮絲。
她總是讓他疼愛的,以前是,現在也是,他甘願為她做任何事。
他擁抱著她,全心全意地親吻她。
他不願天亮,不願黎明到來,他只願她在他的親吻裡安然入睡,永永遠遠是他的睡美人,而不是醒來面對嚴苛的現實。
天,總是會亮。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18:25
第六章
天亮了,沈佩瑜望向窗簾透出來的灰白光線,轉身看床頭的鬧鐘。
分秒不差,在上班的日子裡,她準時六點四十五分起床。
床?鬧鐘?身上蓋棉被?她在自己的房間裡?
她踏下床,碰到地板一雙拖鞋,她這才發現腳掌也套著一雙毛襪。
康仲恩?!
她懊惱地拉開房門,她清清楚楚記得昨夜的一切,但這並不代表舊情復燃,更不代表他就能對她做什麼!
「阿姨,早!」
客廳燈光全亮,康曉虹窩在沙發裡看漫畫,柯智山則是雙手撐住下巴,靠在長沙發看卡通,一見到她出來,立刻精神抖摟地大喊。
「早……」孩子們起得真早。
看到緊閉的浴室,她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阿姨,叔叔在裡面幫爸爸刷牙洗臉,你要等一下喔。」康曉虹丟了漫畫,清亮大眼眨呀眨,開心地挪出身邊的空位。
柯智山目不轉睛地看電視,咦了一聲:「不是在嗯嗯嗎?」
「不是啦,爸爸要吃完早餐才嗯嗯。」康曉虹大聲說。
「嗯嗯?」沈佩瑜跟康曉虹擠坐在一起,摸摸她散亂的辮子。
「嗯嗯就是大便啦,每天小康叔叔都要幫大康叔叔嗯嗯。」柯智山很詳細地解說。
「才不呢,我也會幫爸爸嗯嗯。」康曉虹抬起頭,很自豪地說:「在家裡,我用力按他的肚子,他就會嗯嗯了,然後叔叔再給爸爸擦屁屁。」
「康曉虹,你臭死了!」柯智山用手掌猛揚風,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柯智山,你不嗯嗯啊?你不會嗯嗯,表示你身體不正常,會得痔瘡。」
「什麼是痔瘡?」
「電視不是有廣告嗎?好像屁股會很痛,椅子都坐不下去,所以要吃X記消痔丸,阿姨,是不是這樣?」
沈佩瑜唇畔有了笑,輕輕點頭。
浴室門被打開,康仲恩背著康伯恩走出來,瞧見了她,腳步停了一下。
「佩瑜!早啊!」康伯恩神清氣爽地打招呼。
「早。」沈佩瑜應了一聲,隨即起身走進浴室,「碰」地一聲,關起門。
「怎麼?佩瑜好像心情不太好?」康伯恩有些納悶。
「爸爸,你廁所用太久了,阿姨生氣了。」康曉虹說。
康仲恩將哥哥放到沙發上,幫他墊好枕頭,淡淡地說:「她沒生氣,她一向有下床氣,刷牙洗臉後就好了。」
「喔?」康伯恩頗戚興味地瞧著老弟。「這麼熟悉她的習性啊?」
康曉虹好奇地追問:「什麼是下床氣?」
康仲恩笑說:「問你爸爸,叔叔去做早餐了。」
來到廚房,他烤土司、拌沙拉、打蛋、熱鍋,然後下油,看蛋在鍋子裡膨脹,煎出朝陽般的金黃色……
天終於亮了,她方才的神情已經告訴他,她是白天的沈佩瑜,理智而成熟,絕非是昨夜那個驚惶無助的小女孩。
事隔九年,他不確定她是否還有下床氣,可是,她會在屋子到處擺設植物,加強燈光照明,有椅有床的地方一定有枕頭,床邊還有一個糖果型抱枕,也依然在衣櫥的第一層抽屜塞襪子……多年前,她以同樣的方武為他佈置租來的學生套房:如今,在這間屬於她的房子裡,他又重溫舊夢。
昨夜,時光倒流得不可思議,夢醒時分,卻再度是心思各異的兩個人。
他將歎息收藏在心底,準備好早餐,一樣樣拿到外面的餐桌,曉虹早就自動自發,拿了一塊三明治喂爸爸吃。.
沈佩瑜梳洗出來,神色清朗,又跟康仲恩打個照面。
「一起吃早餐吧。」他語氣和緩地說。
「我到公司才吃。」她不想看他。
「阿姨,叔叔做的三明治很好吃耶。」康曉虹左右開弓,各拿一個三明治,自己咬了左邊的,又拿右邊的送到爸爸嘴裡。
沈佩瑜坐到康伯恩面前的小矮凳,淡淡笑說:「阿姨還不餓,曉虹每天喂爸爸吃飯?」
康伯恩好不容易嚥下一口三明治,忙笑說:「我還可以自己吃飯啦,在家裡就用湯匙慢慢吃,可是曉虹硬是要餵我快快吃。」
康曉虹笑嘻嘻地餵了一口:「爸爸,嘴巴張大一點,待會兒我們要去醫院,沒時間給你慢慢吃了。」
「你看,你看,這個小管家婆……」康伯恩一句話還沒說完,嘴巴又被康曉虹黏上一杯牛奶,雖是有苦難言,卻也眉開眼笑。
「康大哥……」沈佩瑜又想掉淚了。
「佩瑜,你別難過,我這樣子很好。」康伯恩見到她的神情,開朗地笑說:「最難捱的時候都過去了,現在是我人生最光明的時刻。」
她被他的語氣逗笑了,抿唇點點頭。
康曉虹幫爸爸抹去唇邊的牛奶印漬。「爸爸跟我說,他剛開始不能動的時候,心情很壞,整天凶巴巴罵人,除了叔叔,沒有人敢靠近他呢。阿姨,你一定猜不到我爸爸這麼凶喔?」
柯智山也抓著一塊三明治,好奇地加入話題:「我怎麼沒看過大康叔叔凶巴巴的樣子?」
「喂喂!你們兩個。」康伯恩抗議了。「不要破壞我的名譽,我早就不凶了,蚊子叮我,我都不會反抗,饒它們小命一條。」
「啊!爸爸,你還說?都是我在旁邊拿電蚊拍,拍拍拍、電電電的,不然你早就被叮成一根特大號的紅豆冰棒子。」
「我差點被你電成紅燒肉了,還好你叔叔聞到香噴噴的烤肉味道,趕快過來救我。」
「那是我小時候的事情了。」康曉虹嘟了嘴。
「大康叔叔。」康智山問道:「康曉虹小時候常常欺負你,你不跟她凶啊?我以前去掀我姊姊的裙子,她『啪』一聲,就打了過來,嗚!她是我看過最凶的女人。」
「哈哈!呼——」康伯恩做個深呼吸,又吐了一口氣,笑道:「我不能笑得太過份,會嗆到氣。智山,你姊姊有夠凶了,我也很怕她,她每次發明一些奇怪的蛋糕啦、咖啡啦、花茶啦,做了就拿來給我吃,我又逃不掉,只能乖乖地吃,害我愈吃愈胖,唉!這才是行動不便的最大痛苦埃」
康曉虹說:「爸爸,如茵是想聽你的意見;我要吃,她還不讓我吃呢。」
柯智山大搖其頭:「康曉虹,我勸你不要吃,有一次我去偷吃我姊姊做的蛋糕,哇!苦死了,她說這是成人口味,加了紅酒和咖啡,哇,有夠難吃。」
「柯智山,我知道了,如茵是故意做一個最苦的蛋糕,教你以後不敢偷吃。」
「哼,我才不吃我姊姊做的東西。」柯智山又抓了一塊三明治,笑逐顏開。「還是小康叔叔做的好吃。」
「你知道就好。」康曉虹很得意,跑去端了一盤荷包蛋,用湯匙剁成一小塊,送到爸爸嘴邊:「爸爸,再吃。」
康伯恩也笑著招呼:「佩瑜,你也吃。仲恩,荷包蛋還有吧?」
沈佩瑜一直微笑聽他們說話,這時驀然發現手上有一個三明治。
她聽得太入神了,什麼時候去拿茶几上的三明治?還不知不覺吃了一半?
「這荷包蛋給你,半熟的。」康仲恩在她面前又放下一個盤子。
「嗯。」她淡淡回應,繼續咬味道還不錯的三明治。
「換我喝牛奶了。」康曉虹喂完爸爸,自己也端起牛奶慢慢喝。
沈佩瑜不禁心疼乖巧的曉虹,問說:「曉虹很辛苦,每天幫爸爸吃完早餐,才出去上學嗎?」
「對啊!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準備上學嘍,留爸爸一個人看家。」
「康大哥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嗎?」
「沒問題!」康伯恩笑得很滿足。「只要把我餵飽了,電腦幫我開了,姿勢擺正確了,我就可以晃上大半天:中午仲恩會送便當回來,緣山居那一票人沒事也會過來看看我,瞧我是不是還活著,哈……」
「爸爸,我老師說,你是他看過活得最好的人了。」康曉虹很自豪地說。
柯智山也補充說:「阿姨,我們校長還找大康叔叔去演講,鼓勵我們小朋友要不畏艱難,面對人生的挑戰……校長講什麼我是聽不懂啦,可是大康叔叔講得很好笑,一年級的小朋友也笑得從椅子上跌下來。」
沈佩瑜心有所感,望向始終堆滿笑臉的康伯恩說:「康大哥,你不簡單。」
「咦,你們一個個把我捧上天了?」康伯恩笑得更開心了。「我是不是該發表什麼得獎感言?好吧,要感謝的人很多,首先,我感謝我的弟弟仲恩,如果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是仲恩犧牲學業、愛情、事業來照顧我……」
「哥!」康仲恩打斷他的話。「你今天的話很多,小心不要嗆到了,人家還要趕上班,別再囉嗦了。」
沈佩瑜吃完荷包蛋,放下盤子,冷冷地說:「我不用打卡,不趕時間。」
康仲恩坐在餐桌邊,低下頭默默吃他的荷包蛋。
「呵呵,好像來了一個高壓冷氣團。」康伯恩感應到某種不尋常的氣氛,仍是笑說:「曉虹,去把白紗窗簾拉開,讓爸爸看看外面的天氣。」
「好的!」康曉虹蹬蹬蹬跑了過去。
唰!窗簾快速展開,天已全亮,這是一個有溫煦陽光的冬天早晨。
「天氣不錯喔,佩瑜,你陽台也種了不少花。」康伯恩很努力地拉長脖子。「昨天來晚了,沒注意到你的陽台,哎,這時候就希望自己有個鵝脖子,身體不用動,動動脖子就可以看得清楚了。」
「康大哥,我用輪椅推你過去看。」沈佩瑜站了起來,來到大門邊,拿起那張輕便的折疊式輪椅。
「不必麻煩,仲恩怕輪椅壓壞你家的木頭地板,昨天進來就不敢用了。」
「地板本來就是要承受重量的,怕什麼?」
沈佩瑜口氣莫名其妙硬了起來!他怕壓壞地板,就不怕背著哥哥走來走去,累壞自己嗎?
她抓住輪椅把手,輕輕拉開,再扳開兩側扶手,壓下中間坐墊,推了過來。
康仲恩也站起身,看到她熟練的動作,微感詫異。
「佩……沈小姐,真的不用了,待會兒我們就要出去,而且屋子空間不大,輪椅不好推過去。」
「東西挪一挪下就好了?」沈佩瑜沒好氣地說:「你抱康大哥到輪椅上。」
她說完馬上彎腰去搬茶几,推沙發,挪出一個寬敞的空間。
「嗯,這波冷氣團威力強大。」康伯恩坐到輪椅時,小聲地說。
「哥,你就少說兩句。」
康仲恩幫老哥擺好最舒服的姿勢,目光還是放在她忙碌的身形。
幾件大型傢俱,她竟能推得動?還是,他把她看得太過嬌弱?
「康大哥,好了,我推你到陽台。」沈佩瑜挪好傢俱,拍拍雙手。
「咦?佩瑜,你好像很會用輪椅?」康伯恩問。
「我看人家用,就會用了。」沈佩瑜一句帶過,雙手穩穩地推動輪椅。「康大哥,小心,落地窗這邊比較不平,會巔到你。」
「不會啊,我坐得很穩。」康伯恩來到陽台,大大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不錯耶,仲恩,你看,佩瑜很能幹呢!」
沈佩瑜轉過頭,果然康仲恩亦步亦趨,就在身後。
她不去看他,微微彎下身說:「康大哥,你這邊坐坐,我進去整理一下。」
後頭的康仲恩馬上說:「碗盤我來洗就好。」
「我是要整理服裝儀容,準備上班了。」她想到自己竟然還在他面前蓬頭垢面,穿著睡衣晃來晃去,口氣不禁變得冷硬。
康仲恩不自在地說:「你忙,我會幫你整理好屋子。」
「我本來就很忙,你不要擋我的路。」
康仲恩忙閃在一邊,讓出通路讓她過去。
康伯恩看不到兩人的表情,只好抬了眉毛笑歎一聲:「超級強烈冷氣團。」
沈佩瑜走進屋子兩步,又回頭說:「曉虹,阿姨幫你綁辮子。」
「好啊!」康曉虹蹦蹦跳跳地跑進屋,揉揉毛掉的辮子,開心地說:「阿姨綁起來一定很漂亮。」
沈佩瑜牽起小手,低頭微笑說:「阿姨有很多蝴蝶結和髮夾,待會兒把你打扮成美麗的小公主。對了,平常是誰幫你編辮子?」
「叔叔啊!」
他會編辮子?沈佩瑜不可思議地抬起頭,康仲恩正將輪椅推送回屋內,轉個身,兩人又是四目相對。
彷彿觸動了遙遠的記憶,在眼神交會的一剎那,彼此又移開視線。
很久以前,他最喜歡撫弄她烏黑的長髮了,用手指捲來捲去,又試著幫她編辮子,可她怎麼教,他的手指就怎麼打結,最後,她還是披散了一頭長髮,讓他輕柔地撩起,散在枕頭上,他低頭俯視她,彼此的眼眸深深交會,他的手掌疊住她的手掌,摩挲、交握,再輕緩地覆上她的身子,柔情吻她……
康曉虹拉拉沈佩瑜的指頭,眨眨明亮的大眼:「阿姨,我爸爸說喔,叔叔除了不會生小孩,什麼都會耶!」
柯智山也猛點頭:「小康叔叔是我的偶像。」
康伯恩跟著湊話題:「我補充一點,仲恩不只不會生小孩,他也不會追女孩子,唉!這是他的缺點……」
「哥,準備出門了。」康仲恩切斷大家的話題。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18:39
沈佩瑜回過神,夢幻也似的回憶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家都準備出門了,曉虹,你們今天只去醫院嗎?」
「我們還要去故宮,寒假作業有一項,至少參觀一項展覽,爸爸說我和柯智山沒去過故宮,就去看看那棵翠玉白菜。」
康仲恩說:「曉虹,我們明天再去。」
「叔叔,我們明天要去動物園耶。」
「可是叔叔今天還要去辦事,可能沒時間帶你去故宮……這樣好了,明天再一起去,早上去故宮,下午去動物園,好不好?」康仲恩以商量的口氣說。
「可是……」康曉虹的大眼略顯失望,嘴巴微微嘟了起來。
柯智山滿不在乎地說:「康曉虹,沒關係啦,我們去故宮前面拍一張照片,就可以交作業了。」
「可是還要寫心得報告,人家也好想看玉做的白菜和豬肉,還有清明上河圖,還有鼻煙壺……叔叔,你說好的。」講到最後,她幾乎快哭了。
「曉虹乖。」康伯恩加入安慰的行列:「叔叔他很忙,今天沒空,明天我們進去看看白菜和豬肉,其它的下次再來仔細看。」
「我帶他們去。」沈佩瑜說。
「嗄?」康伯恩望向她,康仲恩也錯愕一下。
「我請一天假。」沈佩瑜揉揉她的小指頭。「曉虹,阿姨帶你們去故宮。」
「真的啊?!」康曉虹大眼變得好亮,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沈小姐。」康仲恩趕緊說:「真的不麻煩你,我有空會帶他們去,你不必特地為他們請假。」
「康先生,你說過的話,就要做到,不要讓孩子失望。」沈佩瑜口氣硬硬地堵了回去。
「阿姨,你不要跟叔叔生氣啦。」康曉虹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囁嚅說:「我今天本來就是要陪爸爸去醫院,叔叔也很忙,有空的話才去故宮……」
「沒關係,阿姨今天不想上班了,就放老闆一天鴿子,我們出去玩玩。」
柯智山聽到「玩」字,精神大振,立刻跑進房間,準備拿他的小背包。
「智山,我們女生要換衣服、化妝打扮,你不能進來。」沈佩瑜笑著趕他出去,關起房門。
「喔……」柯智山搔搔頭,又窩回沙發看他的卡通。
康伯恩抬起眼,笑說:「仲恩,我們也該換衣服了。」
「嗯。」康仲恩將輪椅推向另一個房間。
「你說,女人是不是有兩張臉?她對你,永遠是最凶的那一張;我就比較幸運,還可以看到美麗的笑臉。」
「哥,我希望你能夠安靜一點。」
「咦?我全身上下不能動,叫我動動嘴巴,也不為過吧?」
「你最近特別吵,也不知道是哪條筋壞了,我叫醫生幫你好好檢查。」
「又會說笑話了?怎麼你見到她,好像變成了啞巴,還客客氣氣叫聲沈小姐?我聽了渾身不對勁,啊?康先生?」
「哥,大家只是很普通的朋友而已。」
「我不會為了一個普通朋友半夜不睡,把大的抱進去、小的抱出來,然後自己在沙發坐到天亮。」
康仲恩正在為哥哥穿一件襯衫,動作停了下來。
「仲恩,我人不能動,耳朵和心思特別靈敏,隔了一道房門,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偷聽別人講話是不道德的。」他又拉了老哥的手臂,繼續穿衣服的動作。
「我什麼也沒聽到,我只是覺得……她很寂寞。」
「她有男朋友了。」
「有男朋友算什麼?以前很愛她的那個男朋友,還不是跑了?」
康仲恩蹲下來,為多嘴的老哥扣鈕扣,很平靜地說:「跑了就跑了,你要我帶著一串粽子,要她跟我一起分擔重量嗎?」
「你可以放下你的粽子。」康伯恩直視心事重重的弟弟,收起開朗的笑容,神色鄭重地說:「我和曉虹都不願成為你的負擔,你如果為了我們,放棄所愛,每天就瞧著她的照片發呆,那我寧可九年前死掉算了。難道我辛辛苦苦活了過來,就是要看你為我犧牲一切,然後害得我愧疚一輩子嗎?」
康仲恩站起身,脫掉身上的T恤,換上襯衫,套上毛衣,一連串的動作只有讓他心情更混亂,他走了幾步,打開窗戶,極需透氣。
涼爽的微風拂過,帶進窗外花台的紫羅蘭淡雅香氣,讓他的心神平靜些。
哥哥和曉虹絕對不是他的負擔,他照顧撫養他們,心甘情願,不以為苦,但是他沒有權利要求她也跟他過相同的生活。
如果,她早已找到她的幸福,他當然由衷祝福,真心為她高興,可偏偏她比以前更憂鬱了。過去的她,單純天真,常常面帶笑容;現在的她,沉靜內斂,偶爾才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多麼希望她時時微笑,又是多麼希望她幸福快樂——如果沒有人能讓她得到真愛,也沒有人能讓她免於作惡夢的恐懼,那麼,此時此刻,他願意傾所有的心力去愛她,以物換星移的能量填補九年來的空缺,給與她最大的幸福和快樂,只要她能展露笑靨;無論多辛苦,他都願意!
可是……他又如何在愛情和現實生活中找到平衡點呢?
康伯恩見到老弟背著他發呆,拳頭一下子握緊、一下子放鬆,似乎正在做某種天人交戰。
這麼多年來,兄弟生活在一起,他是太明瞭弟弟的心思了,也許他無啥用處,但至少還有一張嘴可以幫忙。
「喂喂,仲恩,給我加件外套吧。」他很「囉嗦」地喊道:「不然你害我感冒,我又要在台北多住幾天,那可要再叨擾人家嘍。」
「來了。」康仲恩回頭,暫時舒展眉頭,不欲讓哥哥煩心。
窗 外的紫羅蘭迎向朝陽,溫柔地綻放花瓣,含苞待放的心,也在陽光的照拂下,準備伸展嫩蕊了。
※ ※ ※
華燈初上,飯店的中餐廳裡,沈佩瑜看了手錶。
康伯恩瞧見她的動作,笑說:「仲恩去停車,一定要繞呀繞地找位子。」
沈佩瑜不覺輕攏秀眉。「我剛才跟他說,後面有個停車塔,很方便。」
「一個鐘頭要七十塊還是一百塊吧?他很省,只停不用錢的。」
此刻時間還早,餐廳只坐了三桌客人,稀稀疏疏地有些冷清,沈佩瑜煩躁的心情忽然被空曠的空間給衝散了,等待變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康曉虹和柯智山忙著倒果汁,笑嘻嘻地剝小碟裡的毛豆莢。
沈佩瑜端起果汁,微笑詢問:「康大哥,喝果汁?」
「謝謝。」康伯恩點點頭,湊上吸管慢慢喝下。
等他喝完,沈佩瑜拿紙巾幫他擦了擦嘴,笑說:「康大哥,你千萬別跟我客氣,我一直當你像親哥哥一樣。」
「如果以後常常要麻煩你餵我吃飯、幫我遞個東西,你願意嗎?」
「當然沒問題……」沈佩瑜話說到一半,察覺他的話中含義,抿唇一笑,又不說了,只是喝她自己的果汁。
「我也直說了,當初因為我躺在醫院半死不活,所以他沒辦法去找你。」
「我知道。」
「你知道?」康伯恩好像看到一線曙光,很高興地說:「那你瞭解他的苦心嗎?他不是故意離開你的。」
「何以見得?」沈佩瑜笑意淡淡的,跟康伯恩眨個眼。
「哎,原來你會淘氣?我還以為你不能開玩笑的,你一看到仲恩,就擺一張晚娘面孔,害我也不太敢說話。」
「康大哥,你的話最多了。」沈佩瑜為康伯恩餵了一塊涼拌小黃瓜,意味深遠地瞧著他。「我明白你的目的,我也瞭解他的辛苦,但是過去的傷害已經造成,就像一個破洞在那邊,沒辦法補回來了。」
「即使像我受傷這麼嚴重的,還不是可以救回來?」康伯恩也不再嘻嘻哈哈,而是一本正經地說:「雖然身體機能不再像以前那麼好,可是還有很多彌補的方法,只要我還是我,轉個心情,一樣能夠以新的面貌重新再來。」
「康大哥,你講話好像在寫文章。」沈佩瑜乘機轉了話題。「我聽曉虹說,你常常在報紙寫文章,我每天光注意財經新聞,沒注意到你的大作。哪天給我看看?」
「好啊,我叫仲恩影印剪報,寄來給你看。」
又扯上康仲恩了,沈佩瑜心情莫名其妙地翻攪起來,低下頭扯紙巾。
是她把他們一家人拉進她的生命裡,她樂意陪伴年幼的曉虹,也願意幫忙行動不便的康大哥,可是中間又梗了一個康仲恩……
「對不起,我來晚了。」康仲恩走了過來。
「叔叔!」康曉虹興高采烈地說:「我們今天去故宮,看了好多玉器、銅器,然後阿姨又載我們去陽明山看櫻花、杜鵑花,還去看一個會冒煙的坑。」
柯智山搶著說:「是大油坑啦,康小姐,你都沒注意看標示牌。」
「我都拍下來了,柯先生,你在故宮才不專心看,跑來跑去的,製造噪音,要是被老師看到了,一定罵你不懂禮貌。」
「康小姐,你才不懂禮貌,你現在一邊吃東西,一邊講話。」
「柯先生,老師說,吃東西不要發出聲音,你吃小黃瓜,吃得卡卡響,很難聽耶。」
「你們兩個怎麼回事?」康伯恩聽了傻眼。「一個是先生?一個是小姐?」
柯智山照樣把小黃瓜咬得滋滋有聲:「大康叔叔,阿姨叫小康叔叔康先生,聽起來很神氣,所以我要康曉虹叫我柯先生。」
康曉虹也猛點頭,十分贊同地說:「我也要當康小姐,好像變大人了。」
康伯恩大笑:「你們兩個小鬼!還有啊,你們兩個大人,真的教壞小孩了。」
沈佩瑜也笑了,抬起頭,和康仲恩的笑意交錯而過。
一瞬間,好像有什麼情緒排山倒海而來,從他的眼裡、也從她的心底湧出。
她很快移開視線,招呼服務生上菜,又問:「康大哥,你今天檢查結果怎樣?」
「還不是老樣子。仲恩,你是我的發言人,解釋一下吧。」
康仲恩不自然地挪挪身子,轉向沈佩瑜說:「醫生說哥哥的情況很好,在家裡要努力做復健,兩手還可以抬得更高,指頭也可以靈活些,他建議我們注意身體狀況,就近找個醫院定期檢查就好,不必每三個月跑一趟台北了。」
「喔。」這不就意謂他們不再有機會上台北了?
「佩瑜,你好像不太高興?」康伯恩笑問。
「沒有,我想應該有更好的方法治好康大哥。」
「除非有仙丹讓我的脊髓神經復活。」康伯恩倒是笑得海闊天空。「幸虧仲恩每天幫我動手動腳,逼我做復健,不然我這隻右手還抬不起來呢。」
康曉虹迫不及待地說:「爸爸,人家也幫你做運動耶!」
康伯恩笑說:「曉虹最厲害了,當baby的時候,沒事就抓著爸爸的指頭,一根根吃,給她吃一遍,十隻指頭都運動到了。」
「爸爸!」康曉虹嘟著嘴抗議。
沈佩瑜的眼睛微感發熱,在他們一家人的笑臉背後,她相信有太多、太深沉的血淚故事,有屬於康大哥的,也有屬於康仲恩的。
服務生上來第一道冷盤,她吸吸鼻子,笑說:「大家盡量吃,曉虹、智山,你們夾不到,就站起來夾;康大哥,我有榮幸為你服務嗎?」
「哈?!」康伯恩裝出驚喜的表情。
柯智山忙不迭地夾了龍蝦肉,沾了厚厚一層美乃滋。「阿姨,大康叔叔最喜歡讓美女服務了,你餵他吃飯,他會吃得很開心。」
康曉虹也來漏老爸的氣:「阿姨,我跟你說喔,智山媽媽來喂爸爸,他就愁眉苦臉;如茵來了,他就很高興,什麼都吃得下去。」
康伯恩立刻大歎:「那是如茵逼我吃的啊!再說,每次智山媽媽來了,就調一些顏色和味道都很詭異的生機飲食,我實在很怕她。」
柯智山用力點頭,深表贊同地說:「我家兩個女人都很恐怖。」
沈佩瑜臉上笑容燦爛,手上湯匙已經夾了一塊龍蝦,拌上美乃滋和高麗菜,送到康伯恩的嘴邊:「康大哥,吃吧。」
「謝謝你。」這聲謝謝卻是康仲恩說的。
「不用客氣。」她還是沒看他。
「你們兩個都不要客氣。」康伯恩一口菜還沒吃完,又忙著熱絡氣氛:「別光顧著我,佩瑜、仲恩,你們也吃啊,不然就被那兩個小傢伙吃光了。」
「還有很多菜,大家慢慢吃。」沈佩瑜說。
「今天真是多謝佩瑜了,請我們吃這頓大餐。」康伯恩微笑看他身邊這位成熟的女人。「想當年,你還像小妹妹一樣,以前不懂什麼叫做禁止背書轉讓,現在竟也當上銀行的AWP,叫助理副總裁吧?」
「現在是WP了,Vice President,唬人的頭銜而已。」沈佩瑜微笑更正。
「哇!副總裁?」康伯恩睜大眼,又瞧了老弟:「仲恩,人家這麼厲害!」
「什麼時候升的?」康仲恩很客氣地問道。
「去年底。」
「現在當team leader,工作比較辛苦吧?」
「還好。」沈佩瑜意興闌珊地回答,一邊忙著為康伯恩餵飯。
「銀行競爭很激烈,嗯……別累壞了身子。」康仲恩很謹慎地選擇字眼。
「多謝關心,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不需要別人分心照顧。」
康仲恩心頭好像被針刺了一下,她就是牢牢記住他「責備」她的話?
他沉默下來,幫哥哥夾了一匙的芥蘭牛肉。
康伯恩眼看氣氛又變得僵硬,決定來點刺激的。
「喂,仲恩,我們要買土地擴充花園的事,可以找佩瑜幫忙!」
「哥,天星銀行做的是企業金融,我們又不是公司。」
「我看佩瑜跟你一樣喜歡花花草草,看看人家有沒有興趣投資嘛,再說,佩瑜早就在我們這裡投資一百萬了。」
「什麼?!」康仲恩大吃一驚。哪來的一百萬?
沈佩瑜也抬起頭,表情和他一樣吃驚。難道是那張一百萬元的支票?
康伯恩好整以暇地笑說:「我是貴人多忘事啦,佩瑜,我那年向你借這筆錢,本來是打算周轉幾個月後,就會還你,後來我出車禍,每天顧著怨天尤人,根本忘記這件事,過兩年想起來了,我們手頭又很緊,我怕仲恩操心,一直沒說,希望你不要怪我們不還錢。」
「哥!你拿了那張支票?」康仲恩急欲證實。
「人家好心借我們,誰教你不知好歹拒絕?」康伯恩真的罵人了。
「我看帳簿,怎麼沒看到?」
「你那時候根本不懂財務,帳簿上貨款、保險金、賠償金、遣散費、利息、銀行貸款、進帳出帳的,我哪項不是記得清清楚楚?」
康仲恩是想不起來了,當年哥哥一肩挑下重任,將出事工廠的財務重新打理妥當,對於帳簿內容的來龍去脈,他確實是一無所知。
但是,欠債還錢的道理,他懂得的。
「我會還你錢。」他很堅定地說。
「你有錢還嗎?」沈佩瑜淡淡地反問。
「這一、兩年內,我一定還你。」
「你不是還要找資金買地?種花這種事,一兩年內可以賺錢嗎?就算要還錢,你怎麼算九年來的利率?打算付我多少利息?」
面對她犀利又專業的問話,康仲恩啞口無言。
康伯恩被餵下一匙豆辦酥魚,有些感慨地說:「仲恩,我們下午去找的人,也是不太看好短期回收,只是他們比較客氣,給的答案就是考慮看看。」
沈佩瑜問:「你們去找了什麼人?」
康仲恩說:「是德富介紹的幾個朋友。他們本來以為我們要買土地蓋民宿,一聽說是種花,就沒了興趣。」
「你的老闆怎麼不自己找資金?」
「擴充花園是我的主意,我想發展自己的事業,最主要的資金是買下我們住的那塊地和房子,以及和緣山居中間的土地,把兩邊的花園連在一起。」
沈佩瑜又問:「你打算做休閒農業?」
康仲恩回答:「不完全是。我會朝兩方面做,一個是育種,清境氣候較冷,可以培育台灣少見的花種,做為研究或種苗出售;另一方面就是種植像薰衣草、迷迭香、薄荷這類的香草植物,連帶擴充緣山居的花園,遊客到緣山居住宿,可以在花園休憩看雲,或者路過的遊客到花園參觀,也可以到緣山居喝一杯咖啡,順便帶一盆花下山。另外,這些香草植物又能提供緣山居做食材、做附加產品,我想,我們兩家事業結合在一起,對彼此都有益處。」
沈佩瑜仔細聆聽康仲恩的計畫,記起了他提及父親工廠時的豪情,此刻,她好像又看到學生時代的他,充滿理想、認真、努力和執著。
年輕的他們,曾經一起展望未來,前景是那麼光明美麗……
「你還缺多少資金?」
「兩千萬,我打算找銀行做土地貸款。」
沈佩瑜很快地盤算:「兩千萬?一個月利息至少十幾萬,你開剛始能有這麼多營收嗎?利息負擔太重了。」
康仲恩忙說:「兩千萬已經把兩年的預估利息算進去了。」
「不行。」沈佩瑜立刻搖頭。「你以債養債,又要還本金,就算一兩年後開始賺錢,但貸款還是會壓得你喘不過氣來。應該用合資的方法比較適當,大家認同你的理念,可以慢慢等你賺錢回收。」
康伯恩插嘴說:「對,要聽專家的話。唉!可是能出資的朋友就那幾個,德富也砸下他所有的積蓄,還有農會貸款兩百萬,算來算去,就是少了兩千萬埃」
「你有企畫書嗎?」沈佩瑜面對康仲恩。
「有。」
「我回去看看,再幫你想辦法。」
康仲恩胸中驀地熱血澎湃,過去都是他為她作主張,如今她也能幫他解決這麼龐大的資金問題?
沈佩瑜低下頭,表情還是淡淡的,為康伯恩餵水果。
兩個小孩無聊地吃飯,一句話也插不進去,挺飽了小肚子打呵欠。
「他們大人講話很深奧,比老師說的還難懂。」康曉虹嘟了嘴。
「康小姐,你這句話也很深奧,什麼叫深奧啊?」柯智山一臉迷糊。
「柯先生,你只會看卡通,不看書,我不告訴你。」
「康小姐,你很沒義氣喔,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會的東西,你要教我。」
「柯先生,你很大男人耶!我才不做你的女朋友!你要像我爸爸一樣會寫文章,像我叔叔一樣什麼都會,我才考慮當你的女朋友。」
這下子換柯智山嘟了嘴,要像大康小康叔叔那麼厲害,他還要等多久呀?
「柯先生、康小姐,你們不要讓我噴果汁,好嗎?」康伯恩差點笑岔了氣。
沈佩瑜和康仲恩也笑了,兩人抬起眼,再度接觸到彼此眼眸裡的笑意。
這次,他們沒有立刻移開視線,而是不自覺地凝視對方。
過了三秒鐘,沈佩瑜低下頭,神色顯得懊惱,似乎為了多看他一眼而生悶氣。
康仲恩沒有放開目光,他仍然看她,很專注地看她……
康伯恩瞧沒人理會他,乾脆自力更生,逼出全身內力抬起右手,「爬」到餐桌上,準備以手指匍匐前進,目標正前方二十公分的芭樂切盤。
「再加把勁就行嘍!加油!加油!」他咧開了笑容。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19:19
第七章
愛情,就是康仲恩心裡那匹脫韁的野馬,直直朝她奔去。
那天吃完晚飯,她和他們一起回到住處,卻再度出門,到她父親的豪廈過夜。
隔天,他們到動物園看無尾熊和企鵝,傍晚趕到淡水看夕陽、吃海鮮,大家過了愉快平和的一天;到了晚上,她還是回去她的老家。
四月的天空藍得發亮,朵朵白雲覆在山脈上,空氣飄散花香。
午後的空檔,緣山居其他員工趁空休息去了:康仲恩泡了一杯咖啡,坐在電腦前,將數位相機拍到的照片輸入,再打開他的電子信箱寫信。
佩瑜:
附加檔案是新整理好的花園,排水工程已完成,看不出走原本介於緣山居和我家的那塊荒地吧?
從緣山居擴展過來,我依顏色種下不同品種的薰衣草,雖然規模不如普羅旺斯和北海道的大,但我們有壯麗的中央山脈做背景,自有一種山野之美。
另外,香草植物園也大致成型,我訂製的認識植物木牌過兩天會送到,上頭寫有植物的中文和英文名稱、特色、產地、用途。
花園的另一邊,我買來二十幾株山櫻花,鋪上石板,佈置成幽靜的櫻花林,開出一條捷徑通到我家。為了不讓遊客打擾我哥,我鎖上木柵門,釘了一塊「私人住宅,請勿進入」的牌子。這裡的花園改為育種培苗專用,我自己釘棚架,鋪上透明塑膠布,做成花房。
有遊客說,種那麼多花,颱風一吹就毀了。我告訴他,颱風來時,我會做好準備,萬一真的什麼都吹走了,我還是可以重頭開始,只要留下種籽和花苗,明年依然百花開放。
今天早上帶了一群小學生做清境生態導覽,他們很認真做筆記,中午就在緣山居吃飯。現代孩子的消費能力很驚人,我賣出一萬零八百元的盆栽和種籽,當然售後服務不能馬虎,我留下名片,相信很快就會收到一堆詢問照顧植物問題的mail。
我以交朋友的心情對待所有大遊客、小遊客,這是我的事業,我希望能和哥哥永續經營下去。
網站和廣告目漸收成效,遊客愈來愈多,我愈來愈忙。緣山居新請一名員工,接下我原來的工作,以後我將專心花園和導覽工作。我也找仲介公司申請外籍看護,有人隨時看著哥哥、料理家事,我才能放心工作。
Excel檔是三月份收支表,數字很難看,希望投資朋友們見諒,我會繼續努力的。
你能給我投資人的名字和地址嗎?我想寄上邀請函,請他們上山走走,更歡迎全家光臨,讓他們瞭解投資的情況。
明天就是曉虹的九歲生日了,如茵要幫她做生日蛋糕,她將請她的同學到緣山居辦慶生會,我再寄照片給你看。
祝 工作愉快
仲恩
他一口氣寫完信件,很仔細地重新讀了十遍以上,改錯字、改標點,再傳送出去。
他幾乎每天寄信給她,一開始是商談投資的事,後來他也轉寄一些網路郵件,再來就是向她報告花園的施工進度,附上每天進展的照片,也談點生活小事;但她除了必要聯絡的「公事」以外,從來不回信。
他們通過數次電話,談的還是「公事」。
一百二十公里的直線距離比天還遠,他無法叩開她的心扉。
沒有可能了嗎?心頭漫上思念,他自然而然又去開啟電子相簿,凝視她在動物園裡的開朗笑容。
「小康,你又在看佩瑜姐姐了!」柯如茵從他身後跳了出來。
「啊!你嚇我一跳。」康仲恩立刻關閉視窗,尷尬地笑說:「你要用電腦?」
「我不用。你怎麼不睡個午覺?喔,我知道了,你在寫情書?!」柯如茵順手拿起擱在椅背上的鵝黃色圍巾,笑瞇瞇地說:「天氣熱了,還戴圍巾耍帥呀?我看今天那個女老師對你很有興趣。」
「早上有點涼,披了圍巾出來。」他拿回圍巾,仔細折好,放到背包裡。
「小康,你乾脆邀佩瑜姐姐來玩,不然就去台北找她,別再兩地相思了,我和大康都看不下去了,想愛就愛,直接一點嘛!」
「如茵,你別聽我哥胡說。」
「有沒有胡說,問你自己嘍!」柯如茵靠在桌邊,笑意盎然地說:「而且呀,我看佩瑜姐姐對你也很用心,十天之內找來兩千五百萬,幫你省下農會貸款,也幫我爸爸留點老本,你又可以買部客貨兩用的新車,種大片櫻花林,不是還說要圍一圈紅毛杜鵑當做花園的籬笆?」
這筆額外的資金,的確為他紆解不少經濟壓力,也提早實現擴大花園的夢想。康仲恩望向懸垂窗外的常春藤,心情也跟著微風搖曳。
「車子和櫻花都算是生財設備,算在開辦費裡面,我可不是拿來隨便揮霍。」
「頭痛!不要跟我講商業的東西。」柯如茵愁眉苦臉地說。
「看來你爸爸嚷著提早退休,把緣山居交給你經營的美夢泡湯了。」康仲恩喝下冷掉的咖啡,露出微笑。
「等智山長大吧!」柯如茵大搖其頭。
「那你更少可以先弄出香草專區吧?外頭大廳的空間都挪出來了。」
「快好了,進貨差不多了,我再找你哥幫我訂價。」談到她的專屬「事業」,柯如茵恢復活潑神色:「對了,我今天要幫他理髮,你們也順便讓我理一理。」
「又要理髮了?」
「喂,小康,你敢質疑我媽媽教我的手藝?」
「不敢。」康仲恩笑著關掉電腦,這兩年來他省了不少理發費。
「你去外面走廊等我,我拿圍兜兜和剪刀。」柯如茵飛也似的跑開,順便扯開嗓門通告諸親友:「爸爸!阿全!阿哲!準備剃頭啦!」
這種喊法,說不定客人還以為緣山居也提供理發服務呢!康仲恩搬了凳子,好笑地望向牆上掛鐘,下午兩點十五分,幸虧這個時間通常沒有客人。
來到面向山脈的長廊下,坐在凳子上等待「宰割」,目光望向青山白雲。
他慢慢收斂了笑容。中央山脈連綿壯闊,他幻想有一條稜線,讓他以最快的速度來回台北和清境,直接拉近他和她之間,有形的、無形的距離。
柯如茵跑上走廊,瞧見他的神情,也不去打擾他,只說:「開始了。」
她幫他繫上圍兜,帶著慣有的青春笑容,哼著只有她聽得懂的歌,以熟練的手法拿起剪刀和梳子,喀喀修剪他的三千煩惱絲。
風和日麗,一部白色轎車駛進了緣山居的停車常
※ ※ ※
晚上八點,月出山頭,沈佩瑜拉開房間的窗簾,盤腿坐到床上。
她困在緣山居二樓的房間,莫名其妙地生悶氣。原本計畫今晚去見康大哥和曉虹,順便帶上曉虹的生日禮物,卻被柯如茵幫康仲恩理發的一幕給攪亂了。
他們兩人的動作是如此親密,她當場回頭,提著行李到二樓房間。
看了一下午的電視,她請餐廳送上晚餐,就是不想再「巧遇」康仲恩。
為什麼要生氣呢?她不停地捫心自問,一再地想緩和情緒,卻又是一再地煩躁不安。她和他都分開那麼久了,即使那晚曾有親密動作,但她只當做是夢遊;而她幫他找來資金蓋花園,也不過是做一份投資罷了,他並不需要向她報告感情生活,她又何必生氣呢?
叩叩叩,急促敲門聲傳來,她扔了電視遙控器,滿腔鬱悶不知如何發洩。那個新來的大男生動作很慢,怎麼收餐盤就這麼急?
她打開門,康仲恩站在她面前。
她心一跳,立刻移開視線,但還是看到他理短而顯得帥氣的髮型。
「你來了,怎麼沒找我?」康仲恩急切地問。
「我何必找你?」她反問,想要直接甩上門。
「佩瑜……」他脫口而出,用手擋住門板。
「不要叫我!」
她真的生氣了,他憑什麼喊她的名字?他以為寫了那麼多e-mail,講些似若有情的話,她就會對他有什麼感覺,從而和他舊情復燃嗎?錯了!
她抬起頭,打算推他出去,彼此眸光一接觸,他握住了她的手臂。
「康仲恩,你幹什麼?」她用力掙開,嚇得退回房間。
「對不起,我……」他也驚於自己的粗魯。
他怎麼了?為何一看到登記簿上的名字,他就迫不及待地跑來看她?為何她在眼前,他還是急欲靠得更近,想要仔仔細細地瞧她?
他的視線緊緊鎖住她的臉龐,中央山脈消失了,稜線化做一道任意門,一打開,她就站在他面前,活生生地呼吸、說話、眨眼,不再是冰涼的平面照片……
「我只是來送曉虹的生日禮物,現在,你可以走了嗎?」她冷冷地說。
「既然你要來,可以先說一聲,我好準備……」他放柔了語氣。
「你不見就不見了,你有告訴我一聲嗎?」她驀然提高聲音。
她胸口有一把火,不知道是下午燃起的,還是已經燒了好多年,她靠著淚水才澆熄,如今又突然死灰復燃的?
康仲恩心頭一緊。過去傷她太深,那是他的錯,也是他的痛。
走廊傳來談笑聲,四個學生模樣的客人來到對面房間,準備開門。
他走進房間,關起房門,隔絕外界的干擾。
「當年我離開,是家裡出了很多事……」
「連打一通電話的時間也沒有嗎?」
「那時候很亂,連續辦了爸媽的喪事,後來哥哥也需要我看護。」
「那再後來呢?你就沒辦法拿出一塊錢,在康大哥睡覺的時候,打電話給我嗎?」她咄咄逼問,
他被問得啞口無言,所有的解釋都是多餘的,只因為……
「我們的情況太糟糕,你可能會受不了。」
「你把我看得那麼禁不起考驗?」她紅了眼眶,不知是氣忿,亦或傷心。
心口的火焰繼續引爆,炸出許許多多壓抑的情緒,多年來翻來覆去的疑問重見天日,像炮竹般射向他。
「那時候你爸爸受傷住院,我去陪你,幫你付醫藥費,錯了嗎?我自己坐車,買東西,完全不麻煩你,就算我做得不好,你可以好好說,為什麼一定要借口那張支票趕我?吼我?罵我?」她的淚珠在打轉。
「對不起,我心煩……」這聲對不起放在他心裡,遲了九年,終於說出。
「對!你心煩,只因為我媽媽傷了你那要命的自尊!」
「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一個精明勢利的後母出現,為了維護家族利益和她做母親的權威,演出灑狗血的老套劇情,而你……竟然也跟著一起演!」
面對她的淚眼質詢,他只能為他所謂的男人尊嚴懊悔、自責。這些年他為了生活奔波,早已拋棄那層薄而無用的自尊臉皮。
「我是年輕氣盛,禁不起嘲諷,對不起。」
「你維護了你的自尊,有沒有想到,你傷了我?」
「對不起。」
「我不要你對不起,我要你……我要你……」她激動地掉下眼淚。
她要他做什麼?一句對不起、一個擁抱,然後時光倒流,一切重頭開始嗎?
太遲了!
她轉過身,淚如泉湧,一如在作惡夢的夜晚,她急需看到亮光。
「康仲恩,你走開!不要煩我!」她扯住了窗簾哭喊。
「佩瑜……」
「走開!」
他沒有走開,就站在她身邊,握緊顫動的雙拳,讓她的哭聲穿痛他的心。
「佩瑜,你不懂的。」他喉頭梗了梗,聲音低沉而無奈。
「我懂!」她轉身大喊,淚水狂瀉而下:「你就是怕我嬌弱,你想保護我,不讓我受到風吹雨打,把我當成溫室的花朵!你認為我沒有精神體力在醫院陪你,也不能面對你家工廠破產的事實,因為你要我當小開的小老闆娘!你沒了工廠,什麼也不能給我,正好你那驕傲的自尊又被嚴重打擊,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趕我走,對不對?」
「我為你好……」
「你為我好?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很不好?」
「我以為……以前很多男生追你,你很快就能找到更好的對象。」
「如果我只能愛一個人,心給了他,我還能變出另一顆心給別人嗎?」
面對她的泣訴,康仲恩有如挨了一記悶棍,完完全全震懾住了。
他一直擁有她的心?他還能奢求她的愛?
「佩瑜!」他嘗試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不要碰我!」她又是一甩,不讓他碰。
他頹然握住拳頭,聲音又變得幽沉。
「佩瑜,你不知道,我們後來的日子,很苦……那是你無法想像的。」
「我不必想像,我可以瞭解!」她聲嘶力竭地說:「我現在看到康大哥的樣子,完全可以瞭解你們過去那段艱苦復原的日子!他就像每一個受傷無法動彈的病人,脾氣很壞,對不對?你靠近了挨罵,我靠近了也挨罵,但你有沒有想到——好,你不要我的錢,沒關係,至少我可以幫你一起照顧你哥哥!你的哥哥就像我的哥哥一樣,我很願意照顧他、給他安慰和鼓勵;你也可以找時間回學校補考,或是辦休學,而不是孤立無援,沒有人為你分擔任何事情!」
「你沒辦法照顧我哥的。」
「我怎麼沒辦法?我高一的時候,奶奶中風,半身不遂,被送到安養中心,家裡的人一個禮拜、一個月才去看一次,我每天放學,背了書包坐公車去看她;到了假日,我帶課本去陪她,用輪椅推她散步、餵她吃飯,把屎把尿還清理嘔吐物,幫她擦澡、聽她發牢騷……我能做的,比一個看護還多!」
「你……沒有跟我說過……」
「我不想在你面前賣弄我的善良!更何況要不是這個奶奶,我親媽媽也不會承受沒有生兒子的壓力……對!她是一個刻薄的婆婆,可是當她躺在床上,叫看護,看護嫌她煩;想看我爸,我爸忙著他的大事業……我一直知道孤獨的苦……那時候的她,只是一個垂死的孤獨老人,雖然我不喜歡她,可是我還是去陪她,陪了她半年,直到她過世。」
「情況不同,你不是我家的人。」他神色沉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19:31
她淚流滿面,窗簾幾乎快扯下來了。「沒錯!我不是你家的人!就像我媽媽說的,女生還沒出嫁,就不顧臉面到男生家裡走動,那不是一個千金小姐該有的行為。可是,我們是什麼關係?我能眼睜睜看你活得這麼辛苦嗎?」
「佩瑜!你不該承受這些壓力的……」他痛苦地辯解。
「你有問過我嗎?你憑什麼只憑自己的判斷,不給我機會?我如果沒辦法承擔,我自己會走——就像你嫂嫂一樣。我絕對不會造成你的負擔,因為我會瞭解自己承受壓力的極限:甚至是我覺得你太窮了、哥哥太凶了、生活太苦了,我受不了了,發脾氣了,你再來罵我趕我,我會被罵得心服口服,哭一哭,自然會離開你。可是,你連這個機會也不給我?!我們的愛情算是什麼啊?!」
康仲恩激動無語,她的話鏗鏘有力,敲碎了他堅持多年、自以為是的思緒。
沈佩瑜的聲音變得如泣如訴:「那年暑假,我常常去小套房等你回來,有一天,房東說你半夜來把東西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我跑到學校,教務處說你剛辦完退學手續離開,我又跑到火車站、台汽車站、野雞車站,在人潮裡找你,找了又找……原來,你一直在台北……」
咫尺天涯啊!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卻是無緣相見,一定得經由時光蹉跎,再來挖掘彼此最難以承受的過往?!
她陷入了回憶裡:「沒有你,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孟詩雯要補托福,我跟著去,你不讓我們一起成長、磨練,我只好自己成長、磨練,我把時間填得滿滿的,什麼都補……然後我考出來很好的分數,申請從來沒有想過的MBA,一個人出國,熬夜苦讀補修的學分,挑了最具挑戰性的行銷領域,畢業後靠著自己的成績和實力,進入天星紐約的亞太客服部,再回台灣當AO,負責十幾家上市企業的大案子……我一直在測試自己的能耐,我只是想看看,在擺脫別人的愛護和照顧之後,我能飛得多高……飛得多遠……」
她語聲漸微,最後只是抓住窗簾,低頭流淚。
她可以當他是民宿員工,也可以當他是路人甲,跟他說哈囉、聊些不相關的事……但是,她做不到,因為她太在意他!他的結婚消息,曾讓她差點延誤工作;他的出現,也一再讓她心緒不寧;而他和柯如茵的親密舉止,更把她所有壓抑的情緒挑開了……
只因他是康仲恩,是她唯一愛過的男人,也是現在仍然愛著的男人……
該說的,都說完了,她感到虛脫,好累,好累……
時空悠悠,月光從落地窗投射進來,為她披散的長髮著上一層淡柔光輝。
望著她孤寂輕顫的身子,康仲恩的眼眶發熱,心也跟著震顫。
那套「為她著想」的想法徹底崩潰,兩人的痛苦來源,竟然都是他自作聰明所造成的!
若當年兩人真的走到絕路而分手,即使痛苦,卻能理解,而不是持續地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以為是愛她,其實是把彼此推進更黑暗的深淵!
她被他強迫長大成熟,而他,仍是一個既不成熟又不懂真愛的大蠢蛋!
「如果,我還能說……我愛你……」他顫聲說。
「康仲恩!你沒有資格說愛我!」她轉過身,含淚怒斥。
淚眸相對,她看到了他的淚,猛一咬唇,又轉回去扯窗簾。
「佩瑜……」他靠近她,輕輕摟住她的身子。
「別碰我!放開!」她的反應出奇地強烈,伸手推他:「你自己說的,不再愛,容易……是你自己不要愛的!」
「我愛!我愛你!」他摟緊了她,不願讓她掙脫。
「你胡說八道!你只會說謊,你你……你和柯如茵……」她哭出聲。
「我和如茵怎麼了?她就像妹妹一樣,你誤會什麼嗎?」他焦急地問。
「你們……」她簡直像個妒婦了。「她幫你剪頭髮……」
「緣山居所有的男人都讓她理髮,我哥也是,你看到了?」
她沒有回答,為自己的誤會而惱怒,拚命推他:「你管我?!放開我!」
他仍然沒有放手,堅定地說:「佩瑜!我不放,我不要我們再有任何誤解。」
她雙手推擠他的胸膛,惱得淚水直流,就是推不走這堵牆。
「你放開我呀!」她又惱又氣,乾脆用力捶他,哭喊道:「你要我走,我就走了,幹嘛又不放我走?康仲恩,你到底要怎麼折磨我啊?!」
她拚命捶打,就當他是一堵牆,沒有生命、沒有血性,更不懂得她的痛!她要讓他痛,讓他像她一樣痛!
「你最偉大了,你一個人回去孤軍奮鬥吧,反正我是多餘的?礙事的……」
「佩瑜——不是這樣的。」他的心被捶痛了。
「那又怎樣?我們早就一刀兩斷了!」
「佩瑜,我需要你。」他扳起她的臉,急欲讓她明白他渴想她的心。
「你需要我什麼?要我的錢?要我的人?還是把我的心挖出來,拿去丟給野狗吃?」她幾乎是失去理智地大吼。
「都不是,我只是需要你。」他的神色變得沉靜。
他的沉靜,像是屹立不搖的山脈,彷彿從萬古以來,他就站在那裡看她。
他很專注地捧著她的臉,一字一句地傾吐肺腑之言:「這些年來我心情低潮時,我會看你的照片,好像你陪在身邊一樣。有你的愛,我才能站起來,孤軍奮鬥真的很辛苦。我以前錯了,錯看一個女孩子的心,傷害了你,讓你痛苦……佩瑜,我愛你,我不想再錯失你,如果你願意,請給我彌補過錯的機會,好嗎?」
他的淚緩緩流下,她癡癡望著他的淚痕,也跌進他深邃的眼眸裡。
「一句對不起,就完了嗎?」她幽幽流淚。
「是不夠——我要用我的生命來補償你、愛你。」
他的話太沉重,她承擔不起,搖了頭,將淚水灑進他的指縫間。
「佩瑜!」他俯下臉,吻上她的淚眸。
「不……」
她的哭泣被他封吻,千言萬語,全部化做彼此交纏的淚水。
淚水鹹澀,是悔恨也好、是遺憾也罷,她再也無法掙扎……
他的吻熾熱狂烈,又長又綿密,她在他的鼻息裡輾轉呼吸,忘了過往的愛恨,也拋掉盤據多年的悲苦,心魂全融進了他的體內。
無數的夢裡孤寂,就是渴望醒來與他相擁,如今,在他那溫熱的胸膛裡,她找回孤獨已久的心。
或許再難天長地久,但她只要此刻擁有。
她伸出雙手擁抱他,以她所能想到的熱情回應他,唇舌繾綣,耳鬢廝磨,就像他們在他的小套房裡,恣意地享受無憂的青春。
深深的纏綿,讓一切變得無法控制,他熱烈親吻她柔軟的唇瓣,一再深入探尋她的芳香甜蜜;隨著彼此體溫的升高,他用力摩挲她的背,將她抱得幾乎離地,一雙手掌不斷滑移,由上到下,滑過髮絲、撫過腰肢,來到臀部……
他抱起她,走到床邊,以灼熱的目光凝視她,微微喘息。
她臥在他的懷裡,唇畔牽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伸手去解他的襯衫鈕扣。
「佩瑜!」
他低聲輕歎,眸光十分溫柔,將她輕輕放在床上,為她褪下長袖T恤,解開她的胸衣,低頭吻上她雪白的胸部,吸吮那粉紅美麗的蓓蕾。
「仲恩……」她申吟一聲,輕揉他的頭髮,整個人都酥軟了。
他們很快卸去彼此的衣物,裸裎相對,肌膚相親,在柔和的燈光下,慢慢地摩挲對方的身體,仔細看他更加結實的胸肌,也看她變得圓挺成熟的乳房……
她臉紅了,笑得嬌羞,笑得他心搖神馳。
他撩起她的長髮,讓一頭烏黑秀髮披在枕頭上,交握她的手指,輕柔地疊上她的身子,從額頭、眉毛、眼睛……順序而下,溫柔地吻她。
吻印來到她的胸部,他以唇親吻,也以手搓揉,細細撫過柔軟的雪峰……
「別摸……」她低喃輕笑,拿開他的手,放到她的腰間。
「佩瑜,可以嗎?」他重新回到她的唇瓣,渴望地吻她。
「安全期。」這是他們過去的「通關密語」。
他又是深深地吻她,她也迎向他的火熱慾望。
強烈的衝擊進入她的體內,她逸出低吟,雙手攀上他的背,將他抱得更緊;隨著他的律動,她又回到滿天星斗下,帶著微笑,隨手一撥,天空嘩啦啦掉下碎鑽似的星星,他們在流星交織的璀璨裡飛奔,舞動出更多的星輝光芒……
※ ※ ※
結束最激情的纏綿,她臥在他的懷抱,一起浸潤在月光裡。
他輕輕吻她,撫弄她的頭髮。「佩瑜,對不起,我得回去一趟。」
「我知道。」
「你先睡,我一個鐘頭內回來。」
「你不回來也沒關係,回去照顧康大哥吧。」她淡淡說著。
她側躺望向落地窗外,月光很亮,照出山脈沉靜的輪廓。
他拉妥棉被,蓋住她裸露的肩頭,再親吻她的耳垂,起身穿衣。
她聽到他憲牽的穿衣聲、拿鑰匙聲、腳步聲、開門,再鎖門……
她身心完全鬆弛,疲倦地閉上眼,什麼也無法思考。
她攏緊被子,嗅聞他的體熱氣味,恍恍惚惚,似睡不睡,有些思緒飄了出來,像是擋住月光的烏雲。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身邊又有了他的溫熱,她的手也交握在他的手裡。
「回來了?」她聞到他洗完澡的香皂清香。
「吵醒你了?」他仍是脫去衣服,將她擁在他的懷抱裡,親吻她的後頸。
「沒有。」她聲音很輕,像是不敢過份揮灑的月光。「你說,如果我和你哥哥掉進水裡,你會先救誰?」
「考我?」他翻過她的身子,讓兩人面對面並臥。
烏雲飄開,她看到他月光下的溫柔笑意。
他輕撫她的臉,鄭重地回答她的問題:「我會先去救我哥,因為你會自己游上岸,找到游泳圈,再回來拉我們一把!」
他懂了!她鼻頭酸酸的、心也酸酸的,兩道淚水無聲滑下。
「佩瑜!」他擁她入懷,心疼地吻她。
她在他肩頭蹭乾眼淚。「康大哥和曉虹還好吧?你不回去睡嗎?」
「他們很好,如茵和智山也在那裡,他們晚上會在那邊睡。」
「你哥哥一個人不要緊嗎?」
「有他們三個『照顧』我哥,恐怕我哥還不得安寧,剛剛回去,本想照料我哥睡覺,沒想到他們已經把他拖上床,四個人擠在床上玩大富翁。」
她輕露淺笑,又不免擔憂地說:「如果晚上有什麼事的話……」
「我哥的情況很穩定了,我直到一年前才沒陪他們父女倆睡,現在就曉虹跟他睡,只要早上有人幫他起床就行了。」
她看到他的辛苦,而她,從來不曾陪他走過艱苦歲月,只是來發洩心情,然後「接收」安樂的現狀嗎?
她轉過身向左側躺,背對著他,又去看窗外的月光。
他靠上她,以胸膛貼緊她光滑的背脊,手掌在她身上溫柔撫摸。「曉虹知道你來,很高興。我跟她說,阿姨開車累了,現在在緣山居睡覺,明天再過去看她。」
「我一早去看她吧,拿生日禮物給她,然後就走了。」她垂下睫毛。
「這麼快就走?」他不禁擁得更緊。
「我只請兩天假,明天晚上台北還有一場喜宴,大企業家嫁女兒,那是我負責的公司,我必需代表銀行出席。」
她提醒了他,她仍是大都會裡的忙碌粉領族,她的生活重心在台北。
「佩瑜,你喜歡清境嗎?」他輕吻她的耳垂,試探地問。
她沒有回答,把他摸到左邊胸部的手拿開。
他知道他問得太直接,她不可能立刻放棄目前的工作,但他是那麼渴望把握住失而復得的她,他將竭盡所能,縮短彼此的距離。
「以後你休假還是星期假日,我去接你上山,這裡也是你的家。」
「唔。」
「等到花園營運狀況穩定下來,我希望……」
「我想睡了。」她又拿開他的手。
她一再拿開他的手,他早在今晚第一次碰觸親吻時,就發現了異樣,她卻一直刻意不讓他靠近那個部位。
「佩瑜,這是什麼?」
他坐起身子,將她翻了過來,讓她仰躺面對他,手掌則是覆上她的左邊胸部,在靠近腋下的乳房處,捏住了一團硬幣大,還會滑動的塊狀物。
「纖維瘤。」她立刻回答。
「要不要緊?」他眉頭鎖上擔憂,輕輕按壓那團東西。「有做過檢查嗎?」
望著他深邃憂慮的眼眸,她的心彷彿被一層天鵝絨包了起來。讓他捧在掌心細細呵護,這種感覺已經遺失很多年了,此刻又重新尋回。
她仍是拿開他的手,淡淡地微笑說:「我看過醫生,他說就是纖維瘤,很普通的,沒有危險。」
「是這樣嗎?要不要再檢查一遍?」他握住她的手掌,擔心地問。
「我每年回診,沒問題。」
「不需要割掉?」
「不需要。」
「佩瑜,還是我陪你,再去找其他醫生檢查?」
「你好煩!我要睡了。」她蒙起被子。
他也不再談這個話題,關掉檯燈,拉好被子,與她在月光下靜靜相擁。
「明天一早起來,我帶你去花園散步,花都開了,好美。」
「嗯。」
「我愛你。」他親吻她的額頭,握住她的手。「好好睡,有我在,你安心睡。」
他,就是她最有效的安眠藥,她今晚將不會再作惡夢了。
她不自覺地捏住他厚實的手掌,立時感覺到他溫柔有力的回握。
夜漸深,大地進入眠夢,月色踮著腳步,輕悄悄地離開。
她依然恍恍惚惚,似睡不睡。
隨著月光的消失,她也放開了他的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19:55
第八章
夏天來臨,中午艷陽曬得玻璃帷幕發燙,天星銀行的冷氣開到最強。
沈佩瑜坐在辦公桌前整理檔案,弄得有些頭昏,乾脆攤在椅子上看電腦。
電子信箱又傳來康仲恩的信件,每天至少一封,還有晚上十一點的一通電話,一個多月來,從沒間斷。
親愛的佩瑜:
今天晚上,我將跟T大天文社的教授和同學上合歡山觀星。雖然我自修了不少書籍,但恐怕有所疏漏,還是需要跟專家實地學習,以後才能做好更專業的旅遊導覽,讓每個來緣山居的客人不虛此行。
附表是五月份收支表,盈餘25247,這個數字讓我老哥高興得睡不著覺,因為他也是創造這個數字的有功人員,他是緣山居最好的解說員,昨天我全程讓他帶小朋友做戶外教學,認識植物;下個月印尼看護會來,有人看著他,我更可以放心讓他到處亂跑了。
有關花園的投資人一事,德富告訴我,為了避免日後糾紛,最好還是簽訂契約,詳述兩造的權利義務關係。我會先研究契約的內容,再寄給你參考和修訂,等我上台北,麻煩你找他們出來簽約,簽妥契約之後,我才是真正向投資的朋友們直接負責。不然總是透過你聯絡,連一張借據或憑證都沒有,即使如你所說,有的是你朋友不想讓老公知道的私房錢,但我想她也不放心吧!
花園草創之初,實在太忙,現在一切進入軌道,我預計下星期五上台北看你,順便完成簽約的事。
佩瑜,近兩個月不見你,我好想你,想念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刻。
晚上電話再聊。
愛你的仲恩
沈佩瑜關掉視窗,輕輕吁了一口氣。
她望向桌上盛開的非洲董,視線焦著在美麗的淡紫花瓣上。
還是山上的大片薰衣草比較有生命力吧?獨株的非洲堇只有孤寂之美。
「Grace,你吃飯了嗎?」余有財過來跟她打招呼。
「啊,Vicent,我吃了,你呢?才剛回來,不休息一下?」
「你就要走了,我總想找個時間跟你聊聊。」
「這盆非洲堇帶不走,給你。」她順手推了過去。
「咦?」余有財拿起小花盆,仔細端詳,笑說:「這花開得很漂亮,給我照顧,要不了兩天就枯死了。」
她微笑說:「小心澆水,澆在根部,別澆在葉片上就行了;以後回來看你們,我順便檢查你有沒有好好照顧。」
「給我出任務嘍?這個任務好像比你丟出來的case還難。」
「我分出去的case真的不難,額度到期的,我都做好了,剩下的客戶就靠你們繼續奮鬥,幫天星創造更好的業績。」
「唉!你怎麼說走就走,該不會跑去美國結婚吧?」
「如果是結婚,一定跟你們討紅包,我是去唸書。」
「你做得好好的,也不一定要再念博士啊,還是你想以後到學校教書?」
沈佩瑜笑容沉靜地說:「人,總該走自己的路。」
余有財哈哈笑道:「這是你們年輕人的講法啦,像我有家庭的,孩子和老婆怎麼走,我只能跟他們走。」
「看樣子你也定得很快樂,家庭就是你的生活目標。」
「是呀!年輕時總是想要做這個、做那個,等到老了,才發現平安就是福,有一個家,安安穩穩的,老婆不要太凶、孩子又懂事,這就夠了。」
「Vicent,電話!」後面有人高喊。
余有財抱著非洲堇離開,桌上空出一個小位置,顯得有些空洞。
沈佩瑜回去整理檔案,將散亂的資料歸到各自的「家」;從今以後,她也要在這個大千世界裡,嘗試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家」。
整理累了,她又轉頭看電腦。
小種籽又傳來一封信,她打了開來。
佩瑜,附件是乳房纖維瘤的醫學報導,請詳看。過去我寄給你的資料,你都看過了嗎?你什麼時候安排今年的檢查?我陪你去。
仲恩
沈佩瑜按出附件,這是一篇她早已瞭解的報導內容——
「……家族中有乳癌患者,或是腫塊忽然變大、腫塊愈變愈多,這類的乳房纖維
瘤可能惡化成癌症,應該馬上檢查治療……」
她用力按下滑鼠,關閉檔案,也順手刪掉信件。
她刪了他的信?她慌張地到「刪除的郵件」裡尋找,他的信件摻在一堆垃圾信件裡,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完好的東西丟到垃圾堆裡。
她將「他」拉回小種籽的專屬收件匣,裡頭有三百多封信。
她竭力抑下不規律的心跳,直接按了其中一封來回覆——
我將於下月初離職、搬家、結婚,請不要再寄信、打電話。
有幾位投資人怕牽扯到稅務問題,不願簽約,合約之事便作罷。未來若有相關的盈餘分配,請直接寄支票到我父親住處,抬頭寫我的名字,我自然會將應得的金額分派給他們。
沒有抬頭,沒有署名,這是她第一次寄給他的「私人信件」。
按出「傳送」後,她以滑鼠在他三百多封信件來回移動,一一掠過他從陌生、客氣到熟稔、輕鬆、深情的內容。
眼睛蒙上一層水霧,彷彿看到雨霧中的他,柔聲跟她說一聲:保重。
她會保重的。
她將滑鼠移到小種籽的信件匣,按下右鍵的刪除。
您確定要刪除「小種籽」資料夾,並將它移至「刪除的郵件」資料件嗎?
螢幕跳出一個對話方塊,她按了「是」。
然後,她按下「清空『刪除的郵件』資料夾」鍵。
記憶刪除,愛情也刪除了。
※ ※ ※
台北的夜空,悶熱濕黏。
沈佩瑜坐在賓士車的前座,車內冷氣十分舒服,感覺不到外頭的燠熱。
「到了,謝謝你送我回來。」
車子停在她住的大廈門口,她向身邊的莊彥隆道謝。
「也多謝你來參加我公司的完工酒會。」他轉身看她。
「我是帶Susan來見識你們公司的大場面,順便認識其他客戶,以後你公司的案子就由她負責。」
「Grace,我們就這樣結束了?」莊彥隆依依不捨地說。
「無緣。」
「唉!就算小威判給他媽媽,你還是不考慮我?」
「不考慮。」
「Grace,你有其他男朋友?」
「你無權過問我的私事。」
「唉!你是愈來愈冷淡了。」莊彥隆無可奈何,雙手在方向盤拍了一下。「好吧,我放棄了。」
沈佩瑜露出淡淡的微笑。「好聚好散。」
莊彥隆也回之一笑:「那就說bye bye了。」
「嗯。」沈佩瑜打開車門,又回頭說一聲:「再見。」
看著賓士車離去,她有一種放鬆的感覺。
有的人只能做朋友,一旦變成戀人,看到的卻淨是人性灰暗醜惡的一面。
她轉身打算進門,社區大門的圍牆石柱邊,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朝她走來。
康仲恩!
她腦袋轟然一響,凝住腳步,無法動彈,全身的血液也瞬間凝結。
怎麼可能?他中午還在清境寫信,晚上要上合歡山觀星,為何會在此刻出現在她的住處?是因為她那封信?
兩個月不見,他似乎變得更加黝黑挺拔,可神情卻是焦慮憔悴得可怕,即使隔了數步之遙,她還是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低下頭,不看他。
「佩瑜,你說的……是真的?」他大半天沒喝水,聲音十分沙啞。
「還有假的嗎?」
「佩瑜,不會的……」
「什麼不會?」她故意不正面回答問題。
康仲恩幾乎心碎,「結婚」兩個字像是催命符,把他從清境催到了台北。
他們不是好好的嗎?每晚他打電話給她,她也會淡淡回應他的問候,他以為是時光讓她的個性變得比較清冷,也習慣了她說話的語氣。
還是——她只是敷衍他?他們之間的距離當真成了問題?
不!他愛她,而他們分開那麼多年之後,她不是也仍然愛他嗎?
所有的不解和驚疑,讓他以最快的速度驅車到台北。
「是他嗎?莊彥隆?」
「你怎麼知道他的名字?」
「他上次來住宿,有登記名字。」康仲恩急了:「佩瑜,他不適合你,他脾氣不好……」
「我的對象,我自己明白。」
「可是……你不是不喜歡他的小孩?」
「我一向很喜歡小孩。」
「佩瑜,你愛他嗎?」他握緊拳頭,孤注一擲地問。
她抬頭看他,路燈照出他焦急等待回答的臉孔,汗水沾濕他前額的頭髮,眼眸是如此迫切,直直地穿透到她的眼底……
她又低下頭說:「他條件比你好。」
簡單的一句話,康仲恩如遭雷殛,拳頭捏得更緊,青筋浮暴出來。
方才看他們在賓士車裡談笑,他不是感到忌妒,而是恐懼;恐懼他即將失去她,恐懼他無法擁有她的溫柔,恐懼他不再有機會呵護疼愛她……
那個男人曾經留下一張名片,上面印著三間公司,穿的是名牌休閒服、開的是最新型的賓士,光是現實條件就打敗了他這個剛剛創業的窮小子。
可是,既然已經重新開始,他只期待和她平靜地攜手共度一生礙…
「佩瑜,我們的感情這麼久了……」
「早斷了。」
「我們又在一起了,佩瑜,我愛你啊!」他急得上前握住她的手臂。
「快三十歲的女人,講的是現實,愛情不過是童話。」她很鎮定地說。
「愛情不是童話,是真心的承諾!不是金錢可以代替的。」
「愛情裡面的承諾和負擔太多,很辛苦,我只想過好日子。」
「我也可以給你過好日子,雖然不富有,至少衣食無缺!」
他的手掌愈捏愈緊,幾乎掐碎她的骨頭,那股痛楚從她的手臂傳到心口,狠狠地揪了她一把。
她閉起眼,做個深呼吸,又睜開眼,用力掙開他的手掌。
「你不要勉強你,我也不會勉強我。」
「佩瑜……」這聲叫喚十分無力。
他是不會勉強她的,多年來,他本來就祈禱她能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如果她按照她目前的價值觀,找到她應有的幸福,他又怎能勉強她拋掉城市舒適的生活,和他一起到山上辛苦種花呢?
他抬起頭,四周聳立高樓大廈,就像為他立下巨大的愛情墓碑。
沈佩瑜轉過身子,冷冷地說:「你回去吧。」
「佩瑜!」
「你還不回去?!」她眼淚已經掉出來了,她不想讓他看到。
「投資花園的錢……是你自己的吧?」他語氣極為沉重。
「我哪來那麼多錢?我都跟你說過了,有我姊姊的、嫂嫂的、朋友的,就是沒有我的!」
「有……一百萬。」
「一百萬就一百萬,你以後記得還我就是了。」
她頭也不回地跑進通往中庭的鐵門,把康仲恩拋在外面,本想叫他不要開夜車回去的話,全部跟著淚水咽進肚子裡。
被趕走的滋味並不好受,她也嘗過;但她不是要報復,她只是希望他死了心,回到山上,繼續心無旁騖地照顧哥哥、曉虹,還有她為他投下所有心意的花園。
回到住處,關上大門,她虛脫地靠在門上,放眼望去,是一片雜亂的客廳,到處堆滿大小箱子,等待她收拾、封箱、離去。
都告一段落了,她好累……
來到餐桌前坐下,雙手撐住額頭休息。
擺在桌上的幾張紙映入眼簾,一張是房屋貸款利息收據,即使她可以拿到最好的優惠利率,但一個月還是得扣繳近十萬元的本息。
她抓過另一張紙,「手術同意書」幾個綠色大字令她心驚膽跳,左手肘不自覺地摩擦左腋,去感覺那個柔軟卻多餘的瘤塊。
長在左乳旁邊的這團東西,像一個惡靈窺伺著她,一天天侵蝕她的心,分分秒秒剝奪她的意志力……
她拿起筆,簽下名字、身份證字號、地址。
寫到一半,她猛然站起來,將手術同意書撕個粉碎。
紙片飄飄,有如她未知的命運,不知落向何方。
她走到落地窗前,緊緊扯住窗簾,流淚望向黑暗的天空。
長夜漫漫,她將如何度過?
※ ※ ※*
七月炎熱的午後,太陽強烈,清境的空氣仍帶有一絲清涼。
「唉!」
康伯恩坐在輪椅上,在緣山居的大廳轉來轉去,大黃狗阿黃也搖著尾巴,跟他一起繞圈子。
他一邊歎氣,一邊東看西看,前一分鐘還在看香草專區的精油、香皂、蠟燭、食品等各種產品,下一分鐘又溜到櫃檯前,對著貼在上面的海 報發呆。
「大康啊!拜託你別帶阿黃團團轉,我都被你們弄暈了。」
柯如茵以手支頤,懶洋洋地撐在櫃檯上,無可奈何地陪他大歎一聲。
「你點上薰衣草精油了嗎?不是可以讓人心神鎮靜?」
「早點上啦,就是鎮不了你們心浮氣躁的兩兄弟!」
「我擔心仲恩啊!」康伯恩又將輪椅駛向靠花園的窗邊,拉長脖子找了一下。「我看不到他,這麼大的太陽,絕對不是種花的好時間。」
「他在挖水池啦,不戴帽子也不穿長袖衣服,他是存心曬死自己。」
「他打從台北回來,就變成這副德行了。」康伯恩又擔心地向窗外尋覓。
「還有這件雨衣呢,他中午一打開,就發瘋了。」
柯如茵從櫃檯下面拿出一個包裹,亮出一件黃色雨衣,再翻過牛皮紙的正面,上面的寄件人正是沈佩瑜。
康伯恩靠近櫃檯,仔細讀著上頭的地址,一對濃眉慢慢打了結。
「大康,別把眉毛皺成毛毛蟲。」
「唉!怎麼會這樣,說散就散?我還以為年底可以幫仲恩辦喜事呢。」
「我才說呢,小康怎麼不努力挽回?要是我,就天天賴在佩瑜姐姐她家大樓下面……啊,你的手機響了。」
「拜託,幫我戴耳機。」
不用康伯恩拜託,柯如茵早就跑到他身邊,把擱在輪椅上的免持聽筒耳機幫他戴上。
「康大哥嗎?我是孟詩雯,來通知你錄用稿子了。」電話那邊是在報社副刊工作的孟詩雯。
「啊,孟小姐,謝謝你,這是這幾天來聽到最好的消息了。」康伯恩露出笑容,朝柯如茵點點頭,她也會意地比出大拇指。
「你上次那篇文章刊出來,我們收到很多讀者迴響,大家對你很好奇,覺得一個身體不方便的人,怎麼能寫出那麼幽默的文章呢?」
「我這人本來就比較搞怪,現在手腳不能動,只好在腦袋瓜裡作怪,自娛娛人了。」
「康大哥,你太謙虛了,真希望趕快看到你的下一篇文章,如果等不到,我可要天天打電話跟你催稿嘍。」
「糟糕,那我只好拔掉所有電話線、關掉手機,重新過我的隱士生活了。」
「你放心好了,我電話找不到人,還準備上緣山居見你一面呢。」
「逃不掉了。」康伯恩哈哈笑說:「沒有人會為了工作來緣山居,你想度假的話,我請緣山居幫你打折優惠。」
「好啊,多謝康大哥,我再check時間,就麻煩你了。」孟詩雯頓了一下。「學長還好吧?佩瑜突然說要去歐洲自助旅行三個月,他們吵架了嗎?」
「佩瑜不是要結婚嗎?」
康伯恩大驚,立刻用力眨眼,柯如茵見狀,也湊到耳機旁邊一起聽。
兩人的表情愈來愈驚訝,最後,她幫他拿下耳機。
講完電話,康伯恩趕忙大喊:「曉虹!曉虹!」
康曉虹從旁邊的餐廳跑出來,手裡捧著一個小蠟燭,開心地說:「爸爸,你看,我做好一個香草蠟燭。柯智山還在奮鬥,做不出來哩!」
「曉虹乖,爸爸待會兒再看,你去花園找叔叔,說爸爸找他,他如果不肯進來,你就說,爸爸抽筋了。」
「好的!」康曉虹覺得有趣極了,蹬蹬地跑走。
汪汪!阿黃也猛搖尾巴,興奮地跟著跑出去。
不到一分鐘,康仲恩衝了進來,滿手滿臉的汗水和泥巴,神情緊張地問:「哥,你哪邊抽筋?」
「這麼好騙?」康伯恩搖頭笑說:「難怪一下子就被佩瑜騙倒。」
康仲恩瞧見老哥一臉笑意,自己卻急得差點心臟停止,馬上拉下了臉。
「你沒事?你怎麼可以當放羊的孩子,教曉虹說謊?」
「放羊的孩子可多了,剛剛我和孟詩雯通電話,她說佩瑜根本沒有結婚,只是搬回她爸爸家,然後要去歐洲旅行三個月,我們愈講愈覺得不對勁,她現在馬上打電話跟佩瑜求證。」
「什麼?」康仲恩以為是自己中暑,聽錯話了。
「好話不說第二遍,等電話吧。曉虹,拿蠟燭給爸爸看,哇,好香!」
相對於老哥的氣定神閒,康仲恩一顆心簡直快悶爆了!她沒結婚?然後呢?去歐洲?然後呢?再然後呢?她為什麼要騙他?
他無法思考,只能在大廳不斷地繞圈子,阿黃也晃頭晃腦地跟著他繞,柯如茵喊了一聲頭暈,起身去沖了一杯安神鎮靜的薰衣草茶。
不知捱了多久,手機鈴響,康仲恩忙將雙手在牛仔褲擦了擦,接了起來。
「康大哥,我告訴你,佩瑜沒去歐洲……」孟詩雯劈哩啪啦地說。
「我是康仲恩。」
「學長!」孟詩雯驚呼一聲,又定下心神繼續說:「學長,我是孟詩雯,你應該記得我吧?佩瑜的同班同學,以前常常跟她在一起……」
「你快跟我說,佩瑜到哪裡去了?」他急得失去理智,沒辦法和她敘舊。
「佩瑜不在家,她手機也關機了,我問她家李嫂,李嫂說她工作辭了,回家住兩天,又說要開車到處散心,也不知道她會去哪裡、什麼時候回來,反正這幾年她也很少回家;我又打去天星銀行,他們說她出國念博士,離職了。學長,你看,她對不同人,都有她合情合理的說法,她是存心躲所有的人。」
不!她給他的理由,絕對不合情合理,這不只是躲避,而是傷害他了。
他幾乎失去信心地說:「會不會……她真的跟別人秘密結婚?」
「絕對不可能。你難道不知道佩瑜只愛你?」
康仲恩被震得心痛不已,他竟然會忽略了這個事實?!
「學長啊!我知道佩瑜罵過你了,可是我還是要再說一遍,佩瑜對你用情之深,絕非你所能想像。你知道那幾年,她過得有多慘?她捧著一本托福字彙,念著念著,眼淚就掉了下來,要不是我盯住她,她早就把身邊看得到的藥丸吞光光了;即使後來她稍微走出來了,交男朋友了,卻是來來去去的,沒一個善終,只因為你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和影響力,太重、太重了。」
孟詩雯的話,又像是一把線鋸,一道道地切割過他的心。
照顧哥哥的那些年,他很忙,也很痛苦,但他至少是跟至親的兄長和侄女在一起,兄弟倆還能說得上話,古靈精怪的曉虹也舒解他不少苦悶;而她,只有一個朋友可以陪伴她,大部份的時間是孤寂的……
他剛才在太陽底下拚命流汗,用一鏟又一鏟的泥土鏟掉他的思念,但比起她在孤獨冷清中成長的日子,又算得了什麼?!
如今,他們再度重逢,也依然深愛對方,為何她不願意為他留駐,卻是選擇孤獨離開?
「孟詩雯,你知道她去哪裡了嗎?」他憂傷地問。
「我知道就好了,唉,她沒跟你透露過什麼訊息嗎?」
他腦中閃過她一再刻意掩藏、不讓他碰觸的部位。
「你知不知道,她胸部長了東西?」
「我不知道,佩瑜從來沒有告訴我!」孟詩雯十分驚訝:「她剛回來時,跟我說過她二姊乳癌開刀……Oh!My God!她親媽媽也是乳癌!」
「我明白了。」
結束和孟詩雯的電話,康仲恩將電話放回輪椅的小桌上。
「到底怎麼了?」康伯恩著急地問。
「我回去做網站。」
「啊?!」康伯恩和柯如茵一起大叫。
「哥,要順便回家嗎?」
「曉虹還在教智山做蠟燭,晚點如茵再送我回去吧。」
「好啊,大康,你們就留在這邊吃晚飯。」柯如茵實在受不了人家賣關子,拿了面紙猛擦沾上泥塵的手機,一邊猛問:「小康,你明白了什麼?佩瑜姐姐在什麼地方?你怎麼好像一點也不急的樣子?我都幫你急死了。還有啊,這部電腦也有存檔,你在這裡也可以做網站,不用跑來跑去的。」
「我想安靜一下。」
康仲恩逸出一抹淡淡的、釋懷的微笑,轉身推開紗門離去。
柯如茵有點喪氣,苦著臉問說:「大康,是不是我太吵了?」
康伯恩搖搖頭:「他真的瘋了。」
兩人對看一眼,隨即異口同聲地說:「看網站就知道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20:26
第九章
夏天傍晚,南台灣的火紅夕陽發揮熱力餘威,卻是燒不到病房裡。
沈佩瑜坐在椅子上,陪躺在床上的二姊聊天。
「佩瑜,有點冷,冷氣調小一點。」沈家二姊沈佩君比沈佩瑜大了十五歲,已是一個略顯蒼老、面容瘦削的中年婦人。
沈佩瑜跑去調冷氣,卻發現早已固定在最小風量的二十八度。
「調好了。」她以手背拭去額上細細的汗珠,不動聲色地回到位子上。
「這次動完手術,感覺身體更虛弱,老是昏沉沉的……」
「二姊,你現在還在復原階段,等過兩天出院了,回家好好休息,身體自然會好轉。」
「接下來要做放療,身體只會更糟糕。」沈佩君歎口氣。「唉!這次不想再做放療了,順其自然吧。三年前動手術後,也做放療,還不是又復發?」
「二姊,不能放棄啊,也許做治療的過程很難受,可是活著就有希望,更何況你也要為兩個孩子活下去,你這麼多年撐過來,不就是為了他們?他們很懂事,很孝順媽媽,你不要讓他們失望。」
沈佩君輕露微笑。「你提醒我了,沒有他們,我還不知道怎麼活下去呢。」
沈佩瑜握住二姊瘦弱的手,疼惜她不順遂的婚姻生活。
「佩瑜,有時候我會恨那個男人,為什麼我生病了,他不照顧我,反而丟下我離開?也許,這就是他的個性吧,我早知道他是這種人,當年卻因為爸爸和繼母的反對,我偏偏叛逆,為反對而反對,不顧一切嫁給了他,二十多年來,也算是吃盡苦頭。」
「二姊,你別去想他了,想想孩子啊,看看外面的風景,你心情會開朗一些,身體也會變好。」
「對啊,如果不是生病了,我還不能靜下心來體會人生,以前啊,就拚命防著你那大哥、二哥和老四,怕他們把爸爸的財產分掉了,其實,大家還下是流著一半相同血液的兄弟姊妹?我生病,他們也會來看我、介紹好醫生、幫我找一些偏方……唉!人生短短數十年,爭什麼?一場病,兩腳一伸,不過是一場空,我現在看得很開了。」
「二姊……」
「我這次開刀,不想讓大家知道,沒想到你一直很關心我,還是被你問出來,過來陪我。」沈佩君紅了眼眶,捏緊小妹的手。
「二姊,我們是姊妹。」
「姊妹……唉,佩瑜,以前大家忙著勾心鬥角,我們都忽略你了,不知不覺,你一下子長大了,可是對於你的成長過程,我卻是一無所知。說來慚愧,我好像是你回台灣工作以後,才發現有你這個小妹的存在。」
「二姊,我一直過得很好,你放心。」
沈佩君感慨地拍拍她的手背。「現在我可得好好關心你了,你也算三十歲了,有沒有對象?帶來給二姊瞧瞧吧。」
「緣份還沒到。」
「緣份說來就來,無緣的話,怎樣都見不到面;有緣的話,說也奇怪,老是會碰在一起,身邊所有的事情也好像在為你們牽線一樣。」
「二姊,你講得好玄。」沈佩瑜帶著淡淡的笑容。「光是緣份還不夠,還要有感情才行。」
「這是當然了,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身家錢財長相都不重要,只要在你生病的時候,有人願意坐在身邊陪你,幫你遞一杯開水,這就夠了。」
二姊的話,像是一根撩動她心弦的羽毛,輕輕撥弄出靈魂深處的震顫。
心頭一酸,淚水不聽使喚地滑下。
沈佩君溫言地詢問:「佩瑜,是不是感情遇到問題了?」
「二姊……」她拿起二姊的手,讓她摸上左邊乳房的柔軟異物。
沈佩君很仔細地觸摸、按捏,再放下手微笑說:「這是纖維瘤。」
「只是纖維瘤?」
「乳癌我還不知道嗎?那是硬的,深深扎進去肉裡的。」沈佩君側過身子,抽了放在床頭櫃上的面紙。「佩瑜,那個男孩子因為這樣離開你嗎?」
「沒有。」沈佩瑜抹抹臉。
「傻妹妹,那你在難過什麼呢?這世上的男人不完全像我們的爸爸和你二姊夫。你心思靈慧、溫柔善良,我相信你愛上的,一定也是一個很好的、懂得愛你的男人。」
沈佩瑜又掉下眼淚,靜靜地拿面紙抹拭。
「媽媽、小阿姨,我來換班了。」
病床邊的簾幕掀開,一個年輕活潑的女孩子走了進來。
「琦琦來了。」沈佩瑜站起身,拉過餐桌,幫忙鋪上報紙。
「我幫媽媽熬了瘦肉粥。小阿姨,你要吃什麼?我去幫你買。」琦琦放下小鍋子,擺好筷子湯匙,又忙著拿水果。
沈佩君讓沈佩瑜扶了起來,笑說:「琦琦,讓小阿姨回去休息,她也該回台北……或是回去該回去的地方了。」
「二姊,我再多陪你幾天。」
「不用了,琦琦放暑假,可以陪我;再說我過兩天出院,回琦琦那邊休養,不用掛著這支點滴,生活就很方便了。」
「小阿姨,你放心,我念醫學系的,照顧老媽可是呱呱叫。」
沈佩君欣慰地笑說:「琦琦總是說,我這個老媽就是她最好的實習對象,以前第一次讓她打營養針,我痛,沒哭,她倒是嚇哭了。」
「媽媽,你又來糗我了!」琦琦笑容開朗,用湯匙拌了拌瘦肉粥,又忙著翻背包找鑰匙。「小阿姨,鑰匙給你,晚上哥哥在便利商店輪大夜班,只有你一個人睡覺,你不會怕喔?」
「我怕的話,再來醫院跟你求救。」
沈佩君笑說:「佩瑜,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就趕你走了。」
「好吧,二姊,我明天早上再過來。」
「小阿姨,拜拜!你覺得無聊,就開我的電腦玩game。」
離開醫院,夜幕低垂,沈佩瑜在附近吃完飯,再開車前往琦琦的住處。
這裡是當初兄妹倆陸續考上高雄的大學時,二姊為他們所買下的房子,現在倒成了母子三人最溫暖的安樂窩。
看到二姊能在病痛中得到安慰,她也衷心為二姊高興。
生命縱走,大家都是朝向同一目的地前進,可以獨行,自己笑、自己哭;也可以與人攜手相伴,以心交心,承擔一路上的苦痛與喜悅。
那個人,也許是至親血緣的父母、子女、兄弟姊妹,也許是多年的老朋友,更也許是一個摯愛她的男人……
夜裡,她開啟琦琦的電腦,連上網路。
隨意流覽一些新聞和訊息後,她停頓十秒鐘,鍵上緣山居的網址。
在這裡,她可以看到小種籽的留言,知道他最近做了些什麼事。
首頁慢慢顯示,出現了不太一樣的畫面。
在特意刷淡的背景圖片上,仍是那行令人心悸動容的文字。
為你栽種一株熏衣草,在山間無盡的歲月裡,我等待愛情的歸來。
這行字的下面,還有一堆文字,她以為是新的促銷廣告,拉了滑鼠往下看,才看到第一行,她整個人就被震得無法動彈。
淚水慢慢地凝聚眼眶,他的文字在眼前漫成一片雨霧——
親愛的佩瑜,你回來了嗎?我愛你。
緣山居的月光下,你在睡夢裡流淚,我輕輕地吻你,想問你一聲為什麼?
你睡了,只是放開我的手,又把自己織進夢繭裡。
我再度緊握你的手,告訴你,別哭,無論什麼事,我都會在你的身邊。
你聽到了嗎?
願竭所能,傾我的生命來疼愛你、照顧你。
請你記得,你的悲傷,就是我的悲傷;你的病痛,也是我的病痛。
你哭泣時,我要吻乾你的淚水;你驚惶時,我要擁抱你,給你我的溫暖。
你不會孤獨,因為我將牽著你的手,陪你一起走過生命的幽谷。
幽谷背後,是等待升起的太陽。
我的摯愛,此時此刻,你在哪裡看日出呢?
我依然在這裡等你,站在為你開闢的花圃前,與你一起迎接日出。
破曉時分,讓我們展露笑容,為新綻放的花朵而歡喜。
期待我們愛情的歸來。
——愛你的仲恩
她的淚,一直流,一直流……直到視線模糊,看不清楚電腦螢幕。
如果,他願意牽著她的手,陪她等待日出,那麼,她再也不用獨自扯著窗簾,揪心淌淚地度過漫漫長夜……
她抹去淚水,關掉電腦,以最快的速度整理行裝,拿起鑰匙離開。
※ ※ ※
清晨四點半,夏日的天空泛出魚肚白。
白色的Corsa輕輕滑進緣山居的停車場,靜得沒有驚動草地上的露珠。
沈佩瑜熄火,打開車門,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驅走熬夜駕車的疲倦。
她輕推緣山居閉而不鎖的大門,大黃狗趴在大廳睡覺,機警地爬了起來。
「阿黃,早!」她輕聲打了招呼。
「嗚!」阿黃繞著她走了一圈,嗅嗅她的褲管,開心地搖了尾巴。
「阿黃乖,你守門,我到花園。」她蹲下來摸阿黃的身子,騷了它幾下。
「嗚!」阿黃乖乖地趴下去。
她站起身,走過無人的櫃檯、走過大廳、走過餐廳,打開通往後面長廊的紗門,入眼便是籠罩在朦朧天光裡的花園。
天空有些灰白的雲彩,對面的山脈是墨綠色的,薰衣草是黑紫的,玫瑰是暗紅的,大波斯是幽黃的,而她身邊的緣山居,亦是暗沉沉的。
只要陽光出來,天地會重新亮起來。
她打開水龍頭,以沁涼的清水洗了手臉,水珠滴滴晶瑩,她彷彿也變成滋潤朝露的一株小花。
她走上花園小徑,站在最大片的薰衣草花圃前。
山野靜謐,她的心情也十分平靜。
前方的中央山脈靜悄無聲,稜線慢慢地鑲上一道紅光,雲彩也打上一層金粉,後山的日頭正在甦醒。
前方傳來腳步聲,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由小徑的另一端走來。
他這麼早起?要來看日出了?
她的心開始劇跳,即使他們的關係早已如此親密,但每回見到了他,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臉熱心跳。
清風吹拂,她的心動也傳到了他的心底深處。
康仲恩心頭一跳,驚訝地定住腳步,無法置信地望向心心唸唸的她。
她就站在花叢前,有如山間裡的百花仙子,踏著清晨的露水,盈盈而來。
她這麼突然地出現,難道只是他思念過度的幻影?
他跑向前,緊緊地凝視她,深深望著她那對清靈的眸子,顫聲問道: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她為他逸出最美麗的微笑,可不知為何:心頭一酸,視線模糊了。
「佩瑜!」他激動地呼喚她,撫摸她的頭髮,摩挲她的臉頰,揉著她的肩膀,又按壓她的手臂,似乎是要證明她的真實存在。
他雙手來來回回,同樣的動作又做了一遍,眼眶溢滿了欣喜的淚水。
淚眸相對,兩人除了癡癡對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仲恩……」沈佩瑜還沒喊出他的名字,眼淚又是掉了一大串。
康仲恩心情激狂,又疼又惜,雙臂一張,將她擁入懷裡,尋著她的唇瓣,熱烈地親吻她,再深入尋索纏綿,將自己最深的情意,以吻傾訴而出。
她迎上他的吻,任淚水奔流,恣意地讓自己攤軟在他的懷抱裡,享受多年來從未有過的依賴戚,真正將整個人交給了他……
晨曦透明,清涼的微風吹來,頑皮地在他們的親吻間隙一溜而過。
「佩瑜,佩瑜,佩瑜……」他不斷地喚她,吻著她的淚水,聲音仍然激動地問:「你怎麼來的?」
「開車來的。」
「什麼時候到?」
「四點半。」
「佩瑜!」他捧起她的臉,輕歎一聲,眼眸裡滿滿是溫柔的責備。「你知道開夜車走山路有多危險?」
「知道了。」
「以後別再做這種危險的事。」
「下次我開的時候,你會坐在我身邊。」她仰望著他,認真地回話。
「佩瑜啊!」他為她的答案又氣又感動,唇畔有了疼愛的微笑。「第一,除非必要,我不開夜車;第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會為你開車。」
「你累的時候,我可以替換。」
「佩瑜!」他又是緊緊地擁住她。
在他心目中,她固然嬌弱,但他也絕對不能忽視她的成熟與獨立。
「這些日子,你在哪裡?連手機都不開?」他輕撫她的長髮,為失而復得的她而感到欣慰。
「我去高雄陪我二姊,她乳癌復發開刀。」
「情況怎樣?」
「大概明天出院,只要好好休息,配合療程,預後應該很樂觀。」她不自爭地偎緊他的胸膛,語氣流露出些許的不安。
「你怕家族遺傳?」
「我怕。」她抬起頭,定定地看他。「我親媽媽家族那邊,有一個阿姨和表姊乳癌過世:在我家這邊,先是親媽媽,現在是我二姊,我……」
「所以,你因為這樣,怕你萬一得病了,寧可騙我要去結婚,也不願意我陪你一起面對難關?」他的手掌按上她的左胸,神色十分嚴肅。
「你為了照顧康大哥和曉虹,已經夠辛苦了,我不想讓你辛苦下去,你沒必要承擔我的箔…」她語氣漸微,淚盈於睫。
「你忘了你罵過我的話嗎?」
「沒忘。」她搖頭,淚珠掉落。「我只是不想增加你的負擔,反正我們本來就分手了……」講到「分手」兩字,她聲音已哽咽。
「傻佩瑜!」他輕輕地歎息,深深地吻她。「說的是什麼傻話?!我們從來就沒有分手,你願意承擔我的艱難,同樣地,我也願意承擔你的一切埃」
「如果我真的生病了,也許你會照顧到很煩……」
「沒錯,我是人,我會煩,以前哥哥跟我發脾氣的時候,我也會不高興。」他拭去她的淚水,堅定地說:「可是,你們是誰?一個是從小替我打架、偷摘芒果給我吃的好哥哥;一個是我最愛的、想娶來當老婆、好好牽手一輩子的你,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有了愛,我就能承受重量。」
「仲恩……」她心有所感,又掉下了淚水。
他的話像是溫潤的晨光,撫平了她的心頭疙瘩,身與心都暖烘烘的。
他以笑容印干她的眼淚。「乖乖,別哭了喔。」
「仲恩,你可以放下康大哥兩天,陪我去檢查嗎?」
「沒問題。」他立刻就答應。「別擔心我老哥,我會請人來照顧他,你今年還沒做過檢查?」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他驚訝地複述她的話,按住她的肩膀看她。
「在紐約的第二年,我發現了那塊東西,家庭醫生推測是纖維瘤,轉介我到腫瘤科,我借口工作忙,沒去,其實……我是害怕,我本來是不想回來的,這裡曾經是傷心地,可我想就算死,也不要一個人孤伶伶地死在外國,後來,我還是回來了……」
他心疼地摟住她,讓她倚靠在他的懷抱裡。「回來也沒做檢查?」
「沒有,我不想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尤其聽到你即將『結婚』的消息,我又很氣自己,氣自己幹嘛回來,又傷心了一次。」
「佩瑜,對不起,對不起……」他深深懊悔自己的絕情。
「不要說對不起,那時的我,也絕對沒辦法心平氣和找你問個清楚。」
她釋懷微笑,緣份與誤解交錯而過,注定了他們感情的波折。
「後來被你摸到,你拚命寄相關報導給我看,加上二姊乳癌復發,我又覺得那塊東西變大了,終於下定決心去找醫生,醫生判斷是纖維瘤,但考慮到我的家族病史,排定時間手術,準備割下來化驗。」
「你沒去?」
「我還是很怕,心裡有很多顧慮,也許那是癌,也許不是,也許現在沒事,但以後會發病,我如果只是一個人,我不會想那麼多,可是……你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開始自己的事業,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佩瑜!」他凝視她的憂慮,眼眸裡有著濃濃的不捨。
「看到網站,我終於明白,若要真正不成為你的負擔,我就必需為自己珍重,我快樂,就是你的快樂;我身體健康,也是你的身體健康,這樣我也才能說:我愛你……」
她的話消失在他的熱吻裡,深深的情意,母庸再說。
黎明破曉的前一刻,他們再一次的相逢、相知、相惜、相愛。
「佩瑜,為我們珍重。」他微笑看她。
「嗯!」她笑裡有淚,用力點頭。
「你看,日出了。」他握住她的手,轉身面對青山。
連綿山脈上,金色光芒迤邐天際,含羞的日頭躍躍欲出。
一剎那,一道耀眼的白光照亮四野,整片山頭都甦醒了。
陽光灑落花園,為各色花朵著上最鮮艷的彩妝,細長的紅、黃大波斯迎風舞動,潔白的瑪格麗特爭相探頭,薰衣草搖成一片柔和的紫色海浪。
酒紅朱雀啾啾飛過樹梢,冠羽畫眉唱著悠長的「吐米啾——」,紅嘴黑鶉也站在枝頭上啁啁唱和。
他們在陽光下擁吻,為美好一天的開始而歡喜。
長長的親吻結束,她貼在他的胸膛上,靜靜地享受晨曦的美好。
「你願意在這裡住下來嗎?」他柔聲問,捏捏她的手心。
「我房子都賣掉了,你叫我住哪?」她眨眨眼。
「唉!佩瑜,我就知道……」
「爸爸給我兩間房子,我本來只是拿來貸款,利息重是重,但我還負擔得起,後來辭掉工作,乾脆賣掉,還掉貸款。」
「佩瑜,你沒必要為我背上這個擔子。」他一歎再歎。
「我不要看你為錢奔波,我希望你早日蓋好花園,實現你的理想。」她專注地看他。
他輕撫她的臉頰,望進那對深深愛他的眼眸,胸臆全是說不出的感動。
「謝謝你,給了我未來奮鬥二十年的資金,我一定會努力,做出好成績回饋你這位大投資人。」他鄭重地說。
「不趕我走了?」
「絕不。」他抱緊她,再度為年輕無理的驕傲而愧疚;心中充滿的只有感恩,一再地說:「佩瑜,謝謝你,非常謝謝你。」
她眼眶濕熱,臉頰在他格子襯衫上磨蹭,將最後一道淚水擦乾。
「可是我目前失業了,該怎麼辦?」她微笑看他。
「我缺個育種培苗的園丁,學歷經驗性別年齡不拘,只要心細,有足夠的耐心照顧花草,你行不行?」他的笑如陽光開朗。
「我一直在挑戰自己的能耐,最近辭職,就是想安靜思考一下,下一步,我該怎麼走?到歐州?還是美國?當園丁嘛……」
「你哪裡都不去,就留在這裡,為我育種……當我的妻子?」
「育什麼種?!」她泛出潮紅的嬌羞神色,惱得低下頭不理他了。
「今天就開始上班吧!啊,不行,我先帶你去看醫生。」
「明天再去,我開了一夜的車,好累,我想吃你做的早餐,再睡上一覺。」
她帶著微酣欲困的臉色,輕輕地倚在他的肩頭上。
「好!」他微笑牽起她的手,看了手錶。「也該幫哥哥起床了,哥哥和曉虹看到你,一定很開心。」
「嗯!」
輕風吹過,浮雲飛過山頭,光影掠過彼此的眼簾,時間帶走過去,驅走悲情,從今天起,他們以心接續對方的心,重新串起永恆的愛情花束。
未來,或許仍有很多變數,凡人亦無法一手掌握命運——但她知道,生命有仲恩同行,她就無須懼怕。
以後的夜晚,她不再孤獨,因為他會陪她走過黑夜。
期待每一個破曉時分,當陽光曬上她的臉頰時,他就在身邊吻醒她。
走過鮮花遍地的小徑,穿越櫻花林,他們回到掛有「瑜園」木牌的矮籬前。
「我們回家了。」康仲恩開啟木柵門,帶她走了進去。
「嗯,回家了。」
沈佩瑜笑意嫣然,握緊他的手掌。
她終於回家了。
【全書完】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9 03:20:53
後記
寫完故事,默雨還想再聊聊。
現在想「少奮鬥二十年」的男生很多,但什麼是「少奮鬥二十年」呢?
如果男生娶了富家千金,隨便拿個高薪職位,住進花園洋房,整天吃喝玩樂、無所事事,那我只能說是岳父寵壞了這個女婿,真的白白讓他少奮鬥二十年了;但也有的情況是,男生進入岳父的公司,照樣得從基層做起,在陞遷機會方面,他絕對比別人占較大優勢,但相對地,他一定要付出更多心力,兢兢業業為岳父賣命賺錢,一天當四十八小時用,這種「少奮鬥二十年」,恐怕是「比別人多奮鬥二十年」了。
二十出頭的康仲恩在ㄍㄧㄥ什麼,我也不知道。一般人年輕時,總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堅持,譬如:一定要自力更生、一定對父母採取反抗態度、一定要愛上長髮女生、一定不交大十歲以上的男朋友、一定會義正辭嚴地跟老闆吵架、一定不吃朋友的暗虧……諸如此類的堅持,在歷經歲月的磨練後,也許我們會一笑置之;也許會以更成熟的方武對待。人,總是在成長,這並不是被現實打敗,而是我們走過風風雨雨,終於學會以更寬闊的心境,去看待我們生命中的種種事件。
寫這個故事時,我著實為「背景」傷腦筋,最後還是以南投的清境農場做為主要場景,這裡被稱為是「台灣的瑞士」,不管它有沒有所謂的「過度開發」,它依然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我可以躺臥在月光下,看特別清朗的星空,也可以一早被天光喚醒,癡癡地等待太陽升起,那份大自然所給與的感動,是持續在月光和日光裡昏睡的杜老爺所不能體會的,唉!
不過,長久住在山上,絕對不是一件趣事,因為種種自然和人為的因素,許多「移民合歡山」的城市人鎩羽而歸;但也有人為了理想,在那裡建立農莊,種植花果,經營民宿,很多都是夫妻一起努力打拼,實現他們的夢想,也為到訪的遊客提供一個休憩身心的桃花源。
看完這個故事後,大家可別在清境找緣山居哦!緣山居可能在清境,也可能在台灣的某處鄉間,更是存在默雨和每一對戀人的心靈裡。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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