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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梁鳳儀] [九重恩怨 ][`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24:49     標題: [梁鳳儀] [九重恩怨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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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節

  加拿大多倫多的一個下午。
  「少見的艷陽天。
  在那扇型的大會堂側,聳立著富德林銀行大廈,是這跨國金融機構的總部。
  在主席皮爾德林的辦公室內,只有他、他的副主席、總裁,代表買賣雙方的律師、和我。
  坐在那張深咖啡色的英式會議長桌旁邊,律師把部分出售我名下富德林銀行股份的文件攤開。
  我清清楚楚地簽上了江福慧的名字。
  簽字時,心頭掠過一陣劇痛。
  隨即,我控制了情緒,控制了面部肌肉。
  昨日已矣。
  從今天起,我再戰江湖,決心把江山搶回來。
  簽好了文件,我站起來,禮貌地跟在場人士握手;溫文淡定地向他們說聲多謝。
  是真要多謝他們的幫忙的。
  表面上,富德林銀行只不過以一個偏低的價錢承購我的股份。然而,這在他們有落井下石的機會和能力之際,收購價訂得算合情合理了。
  自己的利通銀行鬧擠提,急需現金渡過難關,還有什麼好說呢?
  我並無選擇。
  父親創辦的基業,斷斷不能敗在我手上。
  姑勿論惡果的成因如何,作為江尚賢的獨生女,我不能把責任推卸。利通銀行既是江家在香江的家族象徵,必須保住它,使它不倒。
  更何況,外間人並不知道這其間的九重恩怨,他們只以為江福慧不善管治家業,投資受挫,以至斷送江山。
  這不是我願意承擔的指責。市場人士也一定會謠傳,江福慧被杜青雲誘惑,以致掉進萬劫不復的財經陷餅,才會牽連到家業很基震盪。
  這就更非我能忍受的侮辱了。
  當然,整個香江充塞著的是善忘的人,他們只會跟紅頂白,看準風頭火勢,見高拜、見低踩。
  惟其我狠狠地被入推倒,摔了大大的一跤,跌得金星亂冒,頭破血流,更須以最快的速度站起來,以示我翻身有術。
  匍匐人前,自舔傷口,絕不會爭取到半分憐惜,完完全全只會增加人們茶餘飯後的聊天資料而已。
  江湖上,必然已在竊竊私語,爭相傳誦著一個億萬女富豪,如何地被人家哄得財色兼收。
  要抵制這種閒言閒語,只有一個方法。
  趕緊供應人們更有趣的話題。
  也只有盡快開創新的一頁,才能使過去的恥辱成為塵跡。
  讓明日的光芒,新鮮熱辣,精神奕奕地感染群眾,以取代昨天。
  父親於八三年注資於富德林銀行,成為他們的第二大股東。
  距今差下多六年的功夫,出售價再低,仍然是一筆賺了錢的生意。不能不佩服父親的生意眼光。
  當然,我應該開始明白,商場的才具幹練與人身品德修養可以是兩碼子的事。
  何其不幸,大純厚、大直率、大講人情道德的表現,在江湖上,只會更容易得出兵敗如山倒的後果。
  是絕對不公平的一口事,是嗎?
  對。
  現今才洞悉世情,我並不認為太遲。
  獵取這人生經驗,代價不菲。然而,我只有相信仍然值得。
  縱使江福慧只有六十年壽命,我還有一半的路要走。我必須謹慎學習實事求是。
  對於宮德林銀行答應在這麼倉卒的情況下,跟我達成收購股份的建議,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世界上很多的事真是寧被人知,不被人見。因此之故,我們雙方都同意以低調進行交易,並不向外宣揚。最低限度,在這半年不會,直至要向股東交代時,危機已過,時勢轉移,也就不為已甚了目前,我不願意擺明給香港的市場人士看,是變賣了富德林銀行股權,去拯救利通銀行的。
  讓一般市民知道,利通財政絕對健全,江家依然財雄勢大,是最能穩定民心之舉。
  我的預算果然不差。向外宣佈了歡迎利通存戶隨時取回長短期現款。再加上財政司的一再聲明利通穩如磐石之後,擠提狂潮已靜止下來。連利通的股份都已止跌回穩,更有人趁低吸納。
  金融市場的一場軒然巨波,已被控制得宜,慢慢平復下來。
  醞釀著澎湃起伏的危機的,只是自己的內心。
  生命的意義,如今於我,是要看著杜青雲一敗塗地、聲名狼藉。心須肯定有朝一日,他的心情比我更痛苦百倍,我才甘心,我方罷手!
  以德報怨,然則,又何以報德?
  每當我難堪、懊悔、愁悶、痛苦的時刻,我就會幻想那大仇得報的日子終會來臨!然後我就立即變得冷靜、理智、振作,且精神抖擻、神采飛揚。
  因而,剛才簽字時,在心上掠過的悲痛,只是瞬息之間的事而已。
  富德林銀行的主席皮爾德林重重地握著我的手,說:
  「福慧,我們還有合作機會。」
  我微笑,說:「當然,來日方長。」
  「你會留在多倫多幾天嗎?」
  「不,明天就啟程回港了。」
  「那麼,今兒個晚上我為你設宴如何?」
  「謝謝:行色匆匆,實在還有人要見,有事要辦。你的盛情,我心領了。」
  我說的當然都是借口。
  公事己了,沒有必要再跟洋鬼子周旋。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更須珍惜自己的每分每秒時間,每點每滴血汗,每絲每毫精力,向已定的目標進發。
  不相於的人與事,我不會再作投資。
  步出富德林銀行時,還是下午。
  有一點點的疲累,畢竟坐了近二十小時的長途飛機後,還未認真好好休息過。
  既已了卻一樁大事,心頭不期然泛起一種賣仔莫摸頭的慷慨,算了!
  回到酒店去,泡了個熱水浴,再在床上息一息。
  一覺醒來,已是黃昏。
  多倫多雖說是加拿大的第一大城市,掌握金融經濟的命脈,然,比起紐約來,在氣派架勢上,委實還差那麼一大截。
  黃昏日落,市中心幾條街道立時間由熱哄哄變作靜悄悄。紐約不同,早、午、晚都有它的嫵媚、朝氣與誘惑,的確魅力四射。
  剎那間,我不讓自己再去想紐約了。
  再漂亮的地方,還須有值得記憶的人和事於其問?才顯得矜貴。
  既已忘情棄愛,那麼原先盟山誓侮之地,又何足珍惜與掛齒了?
  我踩著碎步瞬罔於多倫多市的街頭,一時間不辨去問。
  多倫多的夏天,還是可以令人走多了路,就汗流俠背的。
  天色將昏暗下來,可是仍無半點涼意。
  是因為我過分焦的訪惶而至心煩意躁,於是悶熱難耐匹?
  也只好走回酒店的酒吧去,歇一歇。
  五星酒店的酒吧,裝演華麗,氣派不凡,獨獨空空如也,無人間津。
  倒是外頭的酒肆,天天擠個水洩不通,座無虛席。
  像不像人?高處不勝寒,哪處侯門不是深如海?
  偶然忍耐不住寂寞,略動凡心,稍望紅塵,就是遇人下淑的一場萬劫不復的禍害!
  我冷笑。
  連連幹掉了兩杯加冰的威士忌。
  「這麼能喝的中國女人很少見!」
  一個高大的身型,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抬起頭來,望了對方一眼。
  是一張端方好看的臉,中國人的臉吧?輪廓出奇地分明,怕有點混血兒的味道。然而,濃黑的頭髮與眉毛,還有那炯炯有神的深褐色眼珠子,都是個中國人,最低限度是東方人的模樣!
  我怔住了。
  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
  對於陌生人的搭訕,我原應置之不理。然,他那笑容如許溫文和藹,一點不懷好意的氣氛都沒有。
  望住他,竟有種不忍拒人於千里的感覺。
  「別怪我率直,我是實話實說!」
  他乾脆坐到我的鄰桌上去。
  「我約了一個朋友,一位中國女朋友,可是我遲到了,怕她已經離去,你有看見另一個中國女子從這兒走出去嗎?」
  我搖搖頭。
  「你不懂英語嗎?我其實可以用粵語跟你交談。」
  他這麼一說,我才發覺,由始至終,我未曾回答過一句話。
  「都可以。"答。
  這是一句很具鼓舞性的說話,最低限度示意我願意跟他繼續交談下去。
  「你在這兒坐了多久了?」他用流利的廣東話說話,帶一點點口音,益顯得他稚氣,卻毫不討厭。
  我看看腕上的表,答:
  「差不多二十分鐘。」
  「進來時這兒沒有客人?」
  「沒有。在你出現之前,這兒只有我。」
  他連連點頭,臉上的神情像自說自話,向自己交代似的。
  就因為他垂下了眼皮,我才敢肆意地再看清楚對方。面部的線條很柔和,以致烘托出一份純樸善良的氣質。那由面相所營造的氣氛,使我想起了一個人。蔣幗眉,我那從小到大的老同學,我父親晚年的紅顏知已。
  當幗眉沉默不語,靜靜沉思時,模樣兒的憩息溫馴,就像眼前的這個人」我忍下住問:
  「她也許比你更遲?」
  對方搖搖頭,說:
  「不會。我沒有任何壞習慣,只有遲到,老是改不了。槍剛剛相反,有齊所有的缺點,只有一個長處,永不遲到。」
  跟著他長長地吁一口氣,情不自禁他說:
  「我就是愛她,愛她的十俗,也愛她的一清。」
  我笑笑。
  這個大男孩一定是在外國長大的,才有這麼洋鬼子的性格中國人哪會當街當巷當眾向陌生人訴說戀情?
  我的好奇心其實不大,事不關己,己不勞心。本身的故事已正如一部長篇電視劇,素材大多,衝擊太大,並不需要任何不相干者的故事,去充實生活,尋求刺激。
  然,我還是忍不住問:
  「她不遲到,那麼就表示她不會來了,是嗎?」
  對方暮地抬起頭來,像被人刺了一下,痛醒過來似的。
  那雙深遂的眸子,閃著淚光。
  世上還有深情嗎?
  我歪著頭,像欣賞一件稀世奇珍,企圖看出一些紕漏來。
  他樣子還真是頂落寞傷心的,被我一語道破,立即無法自欺欺人。人一旦要面對現實和真相,怕是最殘酷的。我把面前的酒杯拿起來,向站在酒「巴旁邊的侍役示意,請他再給我添酒。並且不期然地招呼他說:,『要喝一杯嗎?」
  他想了想,毅然決然地答:
  「好。」
  我差點失笑。那麼一個大男人,表情像個未成熟的孩童,喝杯酒消愁解悶,也得費勁地思考及作出決定。
  在外國長大的孩子,喝酒跟喝蒸餾水一樣多吧?他會是個例外?
  侍者把兩杯威士忌斟來,他一飲而盡。
  「請再給我一杯。」他對侍者說。
  那張臉,在一剎那間就轉為血紅……
  「你並不能喝?」我問。
  他搖搖頭。
  「喝醉了,你怎麼回家去?你並不住在這酒店吧?」
  他又搖搖頭。
  「醉了還是要醒過來的。醒後一樣痛苦,何必?
  他的雙眼已佈滿紅絲,奇怪地問:
  「你像是過來人?」
  「一次失足,足以致命。」說著這話時,我仍微笑。
  「你的故事,看來比我的要嚴重。我這已不是第一次失戀,依然屢敗屢戰,只需要一個時期養傷!」
  我哈哈大笑。
  「你笑我?」他駭異地間。不認為我能如此殘忍地取笑一個自白的傷心人。
  「不,不是單單笑你。也許……」我略略組織思想,再說:
  「也許是笑你的但白真誠與稚氣。能夠如此自處,只須過三、五、七個月,你又是徹頭徹尾的一條好漢了!」
  「根據以往的經驗,的確如此。然,」他非常認真地補充:
  「我是真要難過一段日子的,其間實在食不甘味,寢不安寧。也很辛苦!」
  「來,乾這一杯!」我舉舉杯。「於完了你好好地回家去。」
  二人都一飲而盡。
  「我祝你早日度過難關,重見天日。」
  「你也一樣。」
  「我的福分怕要比你差了。」
  「是嗎?」他凝神望住我,有一點點的駭異:,『你並不像個失意人。」
  我?
  失意人的額頭上並沒有鑿著字。至於說以顏容惟淬,雙目失神,甚而披頭散髮,去表現自己的落難,後果通常只有一個,就是更自暴其醜,更惹人退避三舍。
  誰個在大太陽底下幹活的人沒有憂傷、煩惱與創痛?都是自顧不暇,還哪來餘情剩力去分擔別人的苦楚。
  這年頭,人們連分享至親以外者的歡娛,也覺無謂與乏力,更逞論照應長期心境貧窮寒磣外人!
  我就更不需要任何憐憫式的支持。
  眼前的這個陌生人,年紀或不在我之下,然而,聽其言語,觀其行狀,思想上的成熟程度,跟我是相差太遠了。
  他的所謂失戀,大概只是年青人去舞會換舞伴的小玩意,跟杜青雲與我之間的深仇大恨,一定是天淵之別。
  給人擯棄的感覺實在很不好受,得不到自己心愛的人物,更湍惴不安,惶惶終日,多麼不幸,又一段愁難禁的日子放在我面前了。」
  他說得不是不對。然,此君還未嘗試過被人設下愛情圈套,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地欺騙侮辱吧?那滋味仿如吞了烈性毒藥,將五臟六腑都腐蝕糜爛,痛楚滲入每一根神經,生不如死,無藥可救。非一般失戀情懷可比。
  「振作一點,今日世界,沒有誰都行!我竟然安慰對方。
  「同是天涯淪落人,沒想到由你來給我輔導。」
  「既是曾經滄桑,言語易於引起共嗚而已。」
  「太對了。」他又連連地點頭,這似乎是他的慣性動作,模樣兒有點像剎那間醒悟過來的乖孩子,很有一點點的可愛「我可以請你吃頓晚飯嗎?」他抬起頭來,相當自然地提出這個要求,眼神的誠懇,使人渾忘我們只不過是剛認識了三十分鐘。
  「先生,你貴姓?」
  總得在我考慮對方的邀約之前,讓我知道他的名字吧!
  他伸手抓抓頭,一臉的尷尬。
  「對不起,我姓單,中文名字叫逸桐,朋友都喊我莊尼!」
  你呢?該怎麼樣稱呼?」
  「江福慧!」
  「沒有英文名?」
  「沒有」「你不是在外國長大?」
  「在美國唸書,通共住了八年。」
  「為什麼不給自己起個英文名字,圖個方便?」
  「沒有什麼不方便。你不喜歡稱呼我江福慧,隨便叫我個什麼名字都成!」
  「好,就叫你瑪利亞!」
  瑪利亞這個名字不錯,通俗得可以。
  中學時代,十個校內的女同學受洗為天主教徒,有九個都給自己取名瑪利亞。
  小時候,少女的夢想是希望冰清玉潔一如聖母,長大後半以上的瑪利亞宜得自己是誘人的魔鬼,實在難堪寂寞,難敵孤清!
  這瑪利亞的英文名字,意識上也像福慧。誰不渴望福星拱照,福慧雙修?然,到頭來個個都飽經風塵,歷劫滄桑。
  也許,我是悲觀了一點。
  我對單逸桐說:
  「好。莊尼,我今夜就叫瑪利亞。」
  剎那間,毅然決然地豁出去,我很爽快地答覆他:
  「我們到哪兒吃晚飯去?」
  「我的車子就停在外頭,且先帶你觀光一下市容,再行一定守好不好?
  於是瑪利亞上了莊尼的車子。
  風馳電掣地奔跑在多倫多市的街道上。
  那是一輛林寶堅尼。
  我不是不駭異的。
  原以為是跟個小流氓,或者極其量是海外華裔的年輕土包子消磨掉這一夜。誰知竟然大夫預算,單看他座駕的派頭,便要重新估計對方的身份。
  當然,留居外國,逍遙度日的紈褲子弟,還是多的是。一輛九百萬港元的名車,也實在算不了什麼。
  在海外生活,就有一個好處,沒有人輕易知道彼此的身世,都能以一個嶄新的形象出現,既隱沒了廬山真面目,就連過往曾有過的創傷,都可以收藏得密密實實,心頭會因此而頓覺一陣舒暢。
  這些日子來,我其實在香港撐得好苦。
  自從利通銀行擠提,雖然總經理何耀基以老行尊的身份,為我在眾人面前擋駕,總還有些場合與時光,我非要面對群眾不可。
  每二次站到眾人踉前去,我其實心驚膽跳,羞愧莫名。說到頭來,時間還未真正飛逝過去,我的傷口固然淌血,人們的嘴巴也未作小休。毫無疑問,人們與自己都還不放過江福慧被矇騙的故事。
  單是江家一下子損失七億以上,震撼力就足以使傳媒窮迫不捨、使行內人津津樂道。
  在還未有更新鮮吸引的市場資料轉移眾人視線之前,我還是謠言是非的對象目標,無法倖免。
  只有脫離那班群眾,才有呼吸一下自由自在空氣的實在,今晚的機會也真是絕無僅有。
  我不期然地對這些短暫的喘息與歡愉另眼相看。
  「今晚想到吃些什麼嗎?」那莊尼間。
  「什麼都成,食物要最美味可口,地方要寧靜舒適,好讓我痛痛快快地吃一頓飽,明天才回到香港去。」
  「要這兩個條件都齊全,全多倫多只有一家。」
  「那就去那家好了!」
  莊尼皇我一眼,微微有點錯愕。
  我問:
  「有什麼不對眼的地方?」
  他慌忙解釋:
  「沒有,沒有。只是我有點驚駭。」
  「為什麼?」
  他終於靦腆地答:
  「東方人的面部輪廓很少有如此澄明清朗的線條,從側面看,你仍是個好看的人兒。」
  跟著他情不自禁地又加了一個註腳。
  「可惜,就算好看的人兒,也要鬧夫戀。可想而知,人的福份並不因為椎天生有什麼條件,或是後天作過何種努力,而定奪厚薄。」
  我不能以為他的這番話只是衝著我而發。事實上,莊尼也是個漂亮的男人。
  他的外在條件看上去,並不比我差。
  我忽然地失笑了,誰個在今日碰上我倆,也許會認定是相當配襯的一對。
  怎會想到都是被遺棄的可憐人?
  「你笑什麼?笑我胡亂講人生哲學?」莊尼間。
  「不,我只是一時間想起等下有頓好吃的,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這個借口未免牽強。然,不要緊,偶然拾得的一段相敘,彼此都沒有在言行上斤斤計較的打算。
  莊尼把車子直開到一條林蔭道上,兩旁的房子互相距離得相當遠,中間是一大片的林地。
  很明顯地,這是個頂高尚的住宅區。
  加拿大東岸的屋地普遍比西岸狹窄,年來價格突飛猛漲,使不少在多倫多定居的人,往西遷徙,也是為了西岸陽光充沛之外,房子還真價廉物美。
  能像這一區,差不多每幢獨立房子的屋地範圍都佔去半個街口位置的,實在絕無僅有。
  莊尼把車駛進一條兩旁種滿了紅白杜鵑花的小車路上,再停到一幢白色殖民地官邪式的房子門前。
  「不騙你,全市最清靜,最能供應色香味俱全食物的餐廳就在這裡頭。瑪利亞,你現今可以作出一個決定,是否願意到舍下作客,一嘗我的廚藝,抑或,你信不過我,那就改道到一般的食肆去!」
  信不信得過他呢?語帶雙關,這裡頭可能是另外一篇文童。
  誰不是白白擔了個聖潔的外表,而實際上做著滿足私慾的種種劣行?
  任何人目睹了當日社青雲對我的那副臉孔,都會相信他縱非至情至聖,也必定忠誠正直。誰能料到他竟是好險狠毒,心如蛇蠍?
  我已曾經滄海。
  世上再恐怖不過的欺騙手段再加之於我身上,都不能跟我承受過的相提並論。
  瑪利亞今夜,何懼之有?真想不到莊尼竟有如此高雅壯麗的巨宅作居停。
  坐到那寬敞的客廳去,享受著完全十九世紀英式的貴族家居佈置,一種皇侯風範、泱泱氣氛瀰漫著空間,令人肅然起敬。
  莊尼給我調校了一杯威士忌。然後說:
  「你隨便瀏覽,我這幾完全沒有機關,也沒有秘密,什麼角落你都可以走,什麼東西你都可以翻。」
  「你呢,你不在我身邊陪我?」
  「我到廚房去弄晚餐,只一會兒就來!」
  我悠閒地在屋內逛著,客廳的左側是個中式飯廳,一張足可坐二十人的大圓飯桌放在正中,跟垂下來的金澄澄歐式大吊燈互相配襯輝映,已經很氣勢如虹。
  客廳的右側,是兩個相連的房間,一個是較小的西式飯廳,橢圓形的餐桌,伴以八張餐椅,都罩上大紅的椅罩,在椅背後紮著一個大紅蝴蝶結,宛如一個到舞會去跳宮廷舞的少女,正微微屈膝,回禮舞伴似的。加上牆上名貴繽紛的掛畫,整間餐廳都出落得熱鬧而溫馨,別具韻味。
  另外一向是書房,三面牆都是高聳至天花板的書櫃,整齊地徘滿了書籍。駐足細看,竟是中英巨著,琳琅滿目。
  這莊尼那麼能學貫中西?看不出來。
  誠然,我應該知道看得出來的往往並非真相。
  堂前的乙道螺旋形雲石樓梯,向上一定是通往樓上的幾間睡房,向下則一直帶往地庫。想地庫也不外是那些遊戲室,桑拿浴室之類,我都沒有興趣觀賞了。
  正想走到廚房去看看莊尼怎樣弄我們的晚餐,他就出現眼前,一把拉起我的手,說「來,一切已經就緒,我們先飲杯酒,吃一點餐前的沙拉,醒醒胃!」
  我們繞道自客廳的一扇抽木鑲玻璃的雙掩門,通到一個羅馬式的室內泳池旁邊。
  泳池呈長方形,在彎位處豎立了一身佈滿線條的大圓柱,頭頂是玻璃蓋成的大天窗。已見一兩顆疏落的星星,那麼的由遠而近,彷彿等一會就會掉進池中,微微濺起水花,添一點生氣似的。
  晚餐桌放在泳池旁,只有兩個位置,除了精巧矜貴的餐具外,就是一大蓬優怨而瑰麗的艷紅杜鵑,跟那插了六枝紅色洋燭的純銀燭台,一齊霸在餐桌中央,那麼的令人心旌搖蕩。
  白酒是頂上好的品種,人口一陣芬芳,真能齒頰留香。
  連那凱撒沙拉,都其味無窮。做這菜最考功夫,一般不是調得稍鹹而變得略帶酸味,就是過淡。莊尼的手勢肯定是恰到好處。
  「每吃完一道菜,我們都慢條斯理地呷一會兒酒,莊尼才捧出另一度菜來。
  那白菌煎鵝肝,和香蒜牛仔肉,都吃得我津津有味。
  哦奇異地歪著頭想,這麼好條件的一個男孩子,怎麼可能鬧失戀。
  隨即我甩甩一頭短髮,一併把這個意念都拋到九霄雲外。
  莊尼的背景強得過我嗎?
  然,有目共睹,我如何地慘遭荼毒。
  杜青雲至兀不渝地愛著他那位青海竹馬的陸湘靈,為她的被迫淪落風塵而討回一個公道,事必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向當年害慘了陸家的江尚賢報復,因而要我承擔了重罪。
  很明顯地,我縱有百般可愛,千種能幹,萬樣德行,在杜青雲心目中都不值一文。
  還是那條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的道理。
  一念至此,竟對眼前人生了憐憫同情的愛心。
  真的,相逢不必曾相識,彼此能說著同一語言,心照不宣,就是天涯知己。
  吃罷了那個可口的甜品,我的感慨更深。
  間莊尼:
  「看過一個香港流行小說名作家亦舒的那本《喜寶》的小說嗎?」
  莊尼搖搖頭,臉上寫上問號。
  「故事說當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時,就願意下廚為他悉心泡製一度美妙的甜品。」
  莊尼凝神望住我,眼裡蕩漾著無限溫情與溫馨。
  沒想到吧?
  說著這麼一句具挑逗性說話的不是莊尼,而竟是我。
  我正在逐步實現我預期的後果。
  以一種溫柔溫馴的眼神,回應著莊尼。
  他雙頰泛著配紅,竟有點口吃地對我說: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你的問題?我……」
  「那就不要回答好了!」
  莊尼似在搜索枯腸,希望找出一組適合的辭句,對我們這番偶遇的感情作出交代。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25:19

第02節

  顯然地,他力不從心。反倒由我輕鬆他說出他心中的感受。
  『能以一個新人替代;日人,填補心中的遺缺,總是一種踏實的感覺。人要自救,因而不可輕率地放過這個機會,即使只能短暫性療治痛楚,也還是值得戀棧、捨不得放棄的,是嗎?是有這種感受嗎?」
  名副其實的紅燭高燒,映紅了的竟是莊尼的臉。
  我卻刻意地要保持平靜。
  莊尼的眼神開始灼熱,像兩朵小人焰,慢慢隨著室內的溫軟氣流燒到我的臉上來。
  他站起來,步至我跟前,強大的身軀又像當初相逢時的模樣,擋在我眼前,掩住了我的視線。
  這一次的分別是,我還未及抬起頭來,他已經伸手將我一把拉進他懷裡。
  女人在男人健壯有力的臂彎之中,一般都能產生莫名的安全快感。
  我學習完全放鬆自己,讓身子與心情,都像浮在碧波之上似的。絕不掙扎、絕不回顧、絕不緊張。微微的載浮載沉,好使我飄蕩得至久至遠至舒暢。
  這是一個必須實習適應的過程。
  並不需要躲在自己心愛人兒的懷抱之中,才感到幸福。
  事實上,世間哪來這麼多真情真義?
  有的話,也未免表達得大恐怖,即如杜青雲為了陸湘靈,而殘害了我,就是活生生的現成實例,男女之間的相悅,自今日始,我應視作生活上一種可以爭取的情趣,也同時是能夠發揮特殊功能以達到個人目的之投資與手段。
  這個意念,自杜青雲串謀害得利通銀行股份狂瀉與發生擠提之日始,已在我心滋長。
  於今,是我的些微幸運吧,遇到這麼一個如此可喜的試練對象,怎容錯過?
  兩顆寂寞的心,兩個孤獨的人,很自然地會彼此需要,互相利用。
  所有的人際關係都必須是資產而非負累,能製造歡樂,能產生喜悅。
  想著,想著,精神完全進入迷糊與迷離狀態。我渾身鬆懈,有如一團海綿,盡情吸索與享受著男歡女愛的興奮。
  一點都沒有困難!
  好的開始往往是成功的一半。
  當我靜靜地躺在莊尼的身邊,看著他赤裸的肩膊,因著均勻的鼻息而甚有節奏地微微鼓動時,我睜著眼冷笑。
  要完全站於不敗的地步,只有一個秘訣。
  務必將一件事可能產生的各種後果分析出來,然後選最壞的那個可能,作出預防與應變措施。
  過往,我犯的最嚴重錯誤,就是大一廂情願地將事件看得簡單、將人性看得善良、將效果看得樂觀。
  拿我跟莊尼的這段一夜情緣作為實驗吧!
  首先分析整個相遇與結緣的過程。如果莊尼說話可信,那自然是他跟愛人開談判,對方爽約,等於表示恩盡義絕,頓成陌路,莊尼在沮喪之餘,偏巧遇上了我。
  一個並不難看的女人,出現在情懷歷亂,心緒不寧之際,很自然能起到相當的解慰作用。
  當然,我不必高估莊尼的失意,那跟我的創傷固然是小巫見大巫,就算跟一般少男少女的所謂失戀比較,也還可能有一段相當距離,因而,我那麼容易地扮演了替身的角色!
  以上是正途而合理的推論,卻失之於表面化。
  換言之,往最壞的另一個方向分析和構思,得出的故事情節與畫面,可以完全不同。
  會不會是多倫多一個無聊的紈褲於弟、慘綠少年;手上大把光陰與金錢,日中忙不迭地尋求各類新刺激呢?
  某日黃昏,路過大酒店酒吧,瞥見有個形貌不俗的單身女郎,在飲悶酒,認為有機可乘,於是上前搭訕。
  至於他的表現和藉口,更不必擔心,真正唾手可得,俯拾皆是。
  魚兒上鉤了,半個子兒不用花,就春宵共度,成全他一個淒迷美麗,如幻似真的愛情短篇,不知多爽暢多溫馨。自編自導,免費合演,認真價廉物美。
  這個推測未免對莊尼苛刻一點。
  然,對他仁厚,寄予溫情與信任,如果萬一真相確然有將我愚弄的成分在內呢,仍是我要吃虧。
  尤有甚者,這相貌堂堂、翩翩風度的莊尼,會不會老早淪為以色相賺安樂茶飯的舞男呢?准敢百分之一百抹煞了這可能性。
  有百分之一的機會,我處於下風,都要戒備、預防、甚至先下手為強。
  這一夕的歡娛必須是我試練鐵石心腸、心狠手辣的功課。我完完全全不準備為一個陌生人提供客串娛樂。
  單是為了獲得這個保障,我就有理由進行我的把戲。
  驀地翻過身來,穿戴停當。
  莊尼顯然仍在熟睡之中。他剛才過分賣力,以致疲累不堪。
  這也教訓了我,千萬在每事每物上留有餘力,以防不測。
  我冷笑。
  打開了手袋,取出一支唇膏,寫了兩行大字在莊尼睡房的鏡子上。
  「風流豈會無價,歡迎成為我們的一員!」
  寫畢,差點沒忍得住哈哈大笑,才揚長而去。
  走在街上,天色只是微明。
  淡淡的晨光透過街道兩旁茂密的樹木,稀疏而勉強地灑在灰白的石屎路上,令眼前景致淒清而迷惆。
  一兩隻早起的小鳥與松鼠,奔竄街頭,使畫面更添了一分惶惑,帶一點忙亂。又開始營營役役的一天了罷?
  我走了一個街口,才看到一個公共電話亭,搖電話叫了一部計程車,將我帶返酒店。
  立即結了帳,提起簡單行李,直出機場。
  我改乘早班機先赴溫哥華,留在西岸接機返香港。
  坐在航機之上,處於藍天臼雲之間,我的心,還是冰冷。
  從小到大,我其實很曉得自愛。
  父親雖如珠似主地呵護我,可從來都不作任何縱容。
  他尤其害怕顯赫的家勢,豐厚的家資會成為我品格上的腐蝕劑,使我變得橫蠻無理、獨斷獨行。
  我的確在非常填密、保守而且正面的教育方式下成長。
  父親讓我看到的全部都是光明面。
  在我生活圈子內出現的人物表面是身光頸靚、皮光肉滑、心朗氣清,我以為世界上大多數的人都由內而外地乾淨整潔澄明正直,一如我的父親。
  所不同者,只不過是一些人比較聰明好彩,一些人比較愚鈍運滯,因而造成了社會階層的高下與財富的厚薄,得出了氣派、風采和相貌的貴賤,如此而已。
  整體而言,人性是善良的。
  當然,我看錯了。
  連自己看成神一般高貴萬能的父親,都完全不是那回事。
  從一開始在故鄉里出身,父親就捨棄了一段情緣,以自己的婚姻,換取直上青雲之路。
  當年,他若不是娶了母親,絕不能名正言順地繼承外祖父在廣州的利通銀鋪,為日後香港創業奠下基石。
  南下後,再下意識地利用了愛戀自己的秘書張佩芬,把鄉下的黃金偷運來港,作為雄厚資本,使他唾手而得了個價值連城的銀行牌照,從此一帆風順,風生水起,再下來,父親分明地把握著任何一個時機,做著一宗又一宗可能損人而絕對利己的商場勾當,樂不可支,欲罷不能地扮演著好商的角色。
  其中一宗罪行,想必是在六二年,當時股市如日中天,銀行家因法例規定,不得同時成為證券經紀,於是父親利用一同南逃香江的知交陸建通,著他出面開辦股票行,既活躍於證券買賣,乘勢賺取巨額佣金,兼自行投機。還埋沒良心,把那麼一間差下多只有空殼而無實質營運生意和盈利的偉力電訊上市,騙取公眾資金。
  直至七三年,股市狂瀉,一下子措手不及,資金調度不靈,父親再下肯以銀行借貸作為陸建通的後盾,且面不改容,似是大公無私地向陸氏迫倉,以免壞了自己穩重保守、言而有信的銀行家形象。
  於是窮途末路的就只是輕信人言,把人性險惡破壞力低估了的陸建通。
  投訴無門,身敗名裂,甚而氣憤填胸之際,陸氏只有自寓所的二十多層大廈聳身一跳,以求解脫。
  事實上,近百年來,國際金融風暴,此起彼落。美國三十年代不景氣之際,紐約財經界有個淒厲的笑話,說:
  「千萬別走在華爾街,以免不測,死得冤枉。事關股票狂瀉而致破產者眾,紛紛自華爾街的金融大廈飛身而下,怕要壓倒途人,殃及池魚,一同歸西。」
  陸建通當時的了斷,又豈是香江獨一無二的慘案。
  陸湘靈父仇不共戴天,再加上為了家變而被迫淪落風塵,致跟青梅竹馬的杜青雲生分了。這份心靈與肉體的長期折磨,更堅定了他倆日後攜手對付我的決心。縱使不能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也真真注定了人間的一場悲劇。
  父親原是菩薩面孔、魔鬼心腸。叱吒風雲,金馬玉堂的背後,是數之不盡、令人聞而膽喪的一宗又一宗忘恩負義,忘情棄愛。
  他之所以有萬世基業和萬貫家財,無非是權術的表現與累積。
  就算私生活裡頭,父親對情愛的處理,也流於吝嗇刻薄。在他生命上頭出現的每一個女人,除了賦予他一份真情摯愛之外,一定還要向他獻奉其他的利益,不論是性慾的發洩、精神的寄托、抑或其他有關商業的用途。總之,他的受益程度遠超乎他的支出。
  我已開始清醒,並不認為情愛不可能以實質去衡量。
  父親口中心上,如何深深愛戀他的女人,甚而包括了我那童年好友蔣幗眉在內,原只是他自顧自,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事。
  他有力摯愛的人做過什麼事沒有?
  沒有。無人在他的身上,可以獲得稍微超值的金錢,稍為世人所共識的地位,甚至光明正大的認可身份。
  愛情是這樣的嗎?
  我恨杜青雲是鐵一般的事實。
  然而,在一個冷靜而客觀的角度下看,父親的情操更不如他,當然也比下上默默地、隱蔽地愛父親一生的蔣幗眉。
  只管接收權益,不圖履行義務;只衡量本身得失,漠視對方為難感受者,根本沒資格說自己如何愛人,父親只不過是生前幸運,把他的孽債連遺產一併交我承擔罷了。
  我厲行自愛又如何?
  命定的厄運,仍如期在我身上發生。
  人下一定為了自己的罪行而終會身受其害。
  人也不一定為自己的操守而必倖免於難。
  三十年保持的冰清玉潔,毀於一旦,毀於上一代的、與我完全無關的恩仇之內。
  我並不覺得跟杜青雲,抑或那個莊尼的關係有何分別,都是一般的骯髒、污濁、低賤。
  都是人間你虞我詐的一場短暫把戲。
  又或者,我可以將這種男女關係看得輕鬆一點,只視為日中不妨出現的折子戲。
  誰於昨夜跟誰抵死纏綿,輕憐淺愛,只須睡一覺,翌晨醒來,徹頭徹尾地洗個澡,就什麼都沖刷得一千二淨了。
  留有創痕的必不是我。
  我想起那莊尼,應該失笑。
  他現今轉醒過來,看見我的留言,怕要嚇個半死。
  歐美在愛滋頑疾猖厥的今天,坊間經常傳誦的謠言就是誰一覺醒來,發覺昨夜風流的夥伴,竟是身有惡疾的人,後悔無用,自己早晚成為在死城內的新鬼。
  對方要結伴有人,且望人多勢眾,分擔不幸,削減冤委,因而廣播毒素,不遺餘力,也真是時也命也。
  我當然擁有絕對健康的身體。
  然,我未必有健康的精神。
  正如世上的其他許許多多曾經苦難與蒼涼的人一樣。
  杜青雲欺騙我的感情、污辱我的身體、踩踏我的自尊、搶掠我的財富。劫後餘生,我跟一個淒涼的絕症病患者,心境何異?
  要我再懷仁慈或輕鬆的心情,去厚待不相於的陌生人,根本不可能,我除要得回一點肉體的舒暢外,還須實行這個有難同當的意念。
  且覺任何人的歡愉得益都理應付出代價。
  代價的高下,視乎對手的寬緊,與其人本身運氣的興衰。
  人生必須如一盤活靈活現、實斧實鑿的生意。
  讓那莊尼惶恐一段日子,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我知道我已不再可愛。
  臉還是冰涼一片。
  我伸手摸摸,竟是一片濕儒。
  苦笑下,嘴角一提,還染著一絲鹹味。
  不怪自己,一切習慣下來就成。
  初嘗試一個新角色,有一個不同以往面貌的靈魂,多少有點陌生的恐懼。
  因而我流淚了。
  只此而已。
  來接機的是江家的司機。
  這是我在長途電話中的囑咐。
  固然不欲驚動傳媒,探知我為了現金周轉而賣掉富德林銀行的股權,也不願意家族中人,在我不需要他們的時間內出現,騷擾我的思想、感情與意向。
  我開始實行完全獨立的生活、思考與行動。
  對準我既定的目標進發。
  毋須跟旁的任何人聯繫和商議。
  日為任何人均不可信。
  車子把我載返江家在深水灣臨崖而築的大宅。
  自小帶大我、跟父親年青時有過一段曖昧戀情的管家。瑞心姨姨,老早站在大門前迎迓。
  瑞心姨姨喜形於色地拉起我的手,說:
  「福慧,你回來真好。要不要吃點什麼?飛機上的餐不好吃吧!我老早備辦了你喜歡的菜式,還是你要先歇一歇,再行進食?」
  我站定下來,凝望住眼前的這位年已六十開外的老僕人,沒由來地有一份鄙夷與討厭。」
  以前,當然不是這樣的。
  我曾拿她當親人看待,無論如何她是母親的陪嫁恃婢、父親的一度戀人、我的保姆、我家的忠僕,是不是?
  是。
  然,現世界內值得人尊敬的是恩怨分明的心懷,乾淨利落的行動。
  傅瑞心幾十年來對父親牽絲拉籐,不清不楚的感情,不值得表揚。一廂情願地活在自己迷惘幻想的干地裡,還要拉我再下願付予同情。
  只要求她恰如其分地在我跟前扮演江家管家的角色。
  當然,傅瑞心有權一生一世的活在幻想之中,以為老早身心離棄了她的江尚賢仍是關係密切的愛侶。
  然,請勿把江尚賢的女兒看成跟她有血緣關係的親屬。
  平白要我負擔這份感情,我是不甘不忿的。
  人必須有利用價值,才能希求獎賞或回報。瑞心姨姨如今於我,沒有這個權利。
  愚蠢的人,有時比奸詐者更令人痛恨。
  我看瑞心姨姨時,竟有一點點這種不悅的感覺。
  於是我以毫不溫柔,甚至有嫌嚴峻的眼光,盯住瑞心姨,先抽回了被她緊緊地握著的手,冷淡他說:
  「我目前只需要回到睡房去休息,在我有需要時,自然會呼喚你們。」
  瑞心姨姨微微錯愕。
  她追問:
  「福慧,你的面色並不好,沒有身體不適吧:會不會你啟程時,身體曾失血而未調養得好……」
  我狠狠地截斷對方的話:
  「不要妄作主張,濫行關顧。你請守住自己的身份本份,人當自侮,而後人侮之。」
  我逕自走回房中。
  最恨有人在我面前不識相地提起我曾嘗試割脈的窩囊事。
  我的估計一點不錯。只有生性愚鈍的人,方才會以為不斷撫慰別人的創傷是仁與義,原不知社會已經變質,無人希罕那一點點的溫情慰藉,需要無了期似的自暴其醜。
  我躲在睡房中,狠狠地睡足了二十四小時。
  醒來,竟是午夜。
  我按動叫廚子的內線對講機,要他立即備辦豐富的菜餚,開好在飯廳之內,讓我好好充飢。
  的確腹似雷鳴。
  獨個幾坐在偌大而空洞的飯廳內,我並不覺得孤單,這感覺前所未有。
  從前老怕形單影隻,老盼有影皆雙,才讓人有機可乘。
  身與心都必須鍛煉至銅皮鐵骨、刀槍不入,才能抵禦誘惑,抗衡侵擾。
  人生的苦難,無日無之,當然地包括永恆的寂寞在內,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毋須勉力,我已可加餐飯。
  沒有強勁的身體,何來健旺的魄力,去推行深思熟慮的一步步計劃。
  我把廚子作的菜,吃個精光。
  之後,我步出園子散步。
  夜涼如水,頭頂沒有月光。
  蔣幗眉曾說:毋須月明星閃,只要人生路上結伴有人。
  錯。
  月明也好,月暗也罷,毋須有同道中人。頂天立地,把所有的艱難屈辱,硬生生地吞下肚子裡。不屈不撓、不擇手段地達到目的,就好。
  迎風起誓,我的苦難與喜悅,都一力承擔,毋須再跟任何人分嘗。
  黑夜的盡頭,必是黎明。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25:51

第03節

  我的厄運,昨天已經終止。
  太陽再升起來時,且看我如何應付?
  回到利通銀行去,我先把何耀基叫進主席室內密議。
  把順利簽妥富德林銀行股權移交的協議告訴了他之後,也聆聽了近日有關利通銀行的情況。
  「一切已回復正常,重上軌道,幸好,擠提風潮波及的只是一般平民存戶,我們手上的大客,全都瞭解利通的實力。
  加上胡念成律師的確幫忙,他在幾個關鍵人物之間放聲氣,說江尚賢的產業實在雄厚,為此更要費時才能整理出遺產整數,讓政府核對批准無誤,才能將大部分資產解凍。如此一來,很能起穩定人心的作用。」
  我點頭,說:
  「以後利通的業務,試行側重個人銀行業務多一點。這個長遠的方針,請予關顧。」
  之後,我直截了當地問:
  「哪一個經紀行,當日跟杜青雲聯手拋空利通銀行的股票,擠提之風一起,趁低補倉而賺了大大的一筆?」
  「福慧,往事己矣,你有必要知道「我臨赴多倫多前,囑你徹查,你可有眉目?」
  我絕不解釋,也不放過。
  何耀基低著頭,輕輕他說一句:
  「富達經紀行。」
  本港首屈一指的華資經紀,竟也作此勾當。
  可見金錢掛帥,就一定目中無人。
  富達經紀行,這個名字,我記住了。
  我望了何耀基一眼,似乎有很多說話,都不便跟他說。
  或許,以後有更多的步驟與安排,都不能依賴何耀基。這位跟隨了父親一輩子的老銀行家,慎重有餘,凌厲不足。
  不錯,經過利通銀行慘遭擠提一役,在肯定了何耀基忠心耿耿的同時,我是更放心把利通一般正常的業務交託到他手上去,甚至在以後的日子裡,刻意提升他的兒子,讓何家父子在穩定大局上盡他們的心力。然,也只此而已。
  我有自己的一套,不為人知的計劃,必須細心籌劃,逐步進行。
  我跟何耀基說:
  「為我物色一位行政助理,需要對商場人物與環境,相當熟識,且跟新聞界關係良好的。不妨高薪挖角。」
  「好。」何耀基答應著。
  「要快。」
  「我交獵頭公司辦去。」
  我點點頭。
  原本還有句話很想出口相問。
  杜青雲的近況如何了?
  只是,杜青雲那三個字總是出下了口,卡在喉嚨,像一管刺,只需我的口腔微微一動,就痛。
  痛楚甚而由弱而強,由模糊而清晰。
  我只能揚一揚頭,把那管刺,再硬生生地吞到肚子裡去。才能將痛楚一併吞掉。
  反正,不用心急。慢慢布下天羅地網,估量他插翼難飛。
  何耀基提我:
  「本周未朱翁擺滿月酒,你會出席吧?」
  我毅然點點頭。新承挫敗,剛剛回過氣來,站穩腳步,尤其要勉力出席這種風頭場合,免得更惹人閒話。
  好身好勢,叱吒風雲時,就算長時期躲起來,謝絕一切應酬,坊間仍不見有什麼不得體的風言風語。
  越是有大麻煩在身,像我這陣子的情況,抑或那些身犯官司糾紛的商界人物,甚至有嚴重桃色案件纏擾的主角,全都要找機會在眾目睽睽下強顏歡笑,刻意從容,企圖營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氣氛。
  然,社會根本上是個跟紅頂白,世態炎涼的社會,實力稍遜,心頭一虛,整個人就會心驚膽震,還硬要把憂疑焦躁密密收藏起來,表示只手仍可撐天,那份壓力之大,不言而喻。簡單一句話,場面不充撐下去,面目無光。就算勉強歌舞昇平,仍然是維持表面風光,別讓人過分肆無忌憚地奚落批評,好使自己易得下台而已。誰的實況如何,各人心中有數,一定程度的白眼是受定無疑了。
  處理完一整日的公事,人本應疲累不堪,然,我卻相反,依然精神抖擻,神采飛揚。
  下了班,我並不打算立即回家去。先摸上一家健身美容院去,做了面部按摩,皮膚護理,再在指導下學習健康體操。
  運動完畢,還炬了一個蒸氣浴,才渾身光潔暢快地回家去。
  我必須生活正常健康,以維持健旺的體質,應付日後陸續要來的滔天巨浪。
  人,只有蓋棺才能定論。
  這世界顯明是個大賭場,充塞著形形式式的大小賭客,只須有賭,就未為輸。
  從前掉了的注碼,是學費。
  當然,每獵取一次教訓,代價可以不菲。然,能謹記教訓、心領神會、提高警覺、武裝自己,從前的支出只會變作投資,而非花費。
  投資有撈回老本、更添利潤的可能。
  花費呢,永無本利情還的一日。
  既是對二者之別瞭如指掌,我應該知道如何自處。
  一腳踏進家門,菲傭就給我說:
  「蔣小姐來看你。她等在書房內。」
  我點點頭。
  走到書房去,果見蔣幗眉端坐著,正在翻雜誌。
  面前這位原本跟我自小相交,其後與我父親鬧了段轟轟烈烈戀愛的好朋友,竟在我眼裡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像。我走近她,甚而坐在她的對面,仍未能一時間看清楚對方的臉。
  直截點說,對她沒由來地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而迷糊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怪異的。
  其實,從小到大,我與幗眉像對姊妹花似的親密地生活、長大,互相關懷,彼此愛護。
  幗眉比我年長一歲,似足我的大姐姐。
  妹妹既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姐,做姐姐的就只一味陪在身邊,當個耐心的玩伴與聆聽者,總是以我之憂為優,以我之喜為喜。
  從來;我倆都配合得天衣無縫。
  幗眉非但無姊無妹,父母還老早去世,內向的她很自然地把天生的手足深情,寄托在我身上。
  也必然是為了她從小缺乏父愛,看著我在父親的愛寵下成長,下意識地在艷羨之餘,渴望能有個像我父親似的男人去愛護她。這段忘年之戀,因而得以在我逗留於美國求學做事之際,萌芽茁壯。
  父親多年以來跟我相依為命,感情自是一股腦兒的全放到我身上。在他身邊穿來插去的異性,全部都在客觀條件上有著重重缺憾,極其量只能力他提供短暫情慾的發洩。我赴洋深造之後,寂寞的父親不期然地以溫馴委婉而親切的蔣幗眉作為替代,再把這段感情與關係稍稍變易而為男歡女愛,也真是相當合情理的發展了。
  當我看到父親給我的遺書,告訴我,他有緣遇到一位紅顏知己,使他的晚年平添甚多的舒暢溫馨與安樂時,我的確無比興奮。誰不知道孤獨難熬,淒清難忍,記得父親的遺書寫道:
  「福慧,我的女兒,請原諒我沒有在生前親自向你交代,讓你分享我的歡愉。我常想像,要是給你知道真相時,你必目瞪口呆,繼而就會歡呼雀躍,只為馴孝如你,一定比我更開心:
  「不能讓我父女倆分享這麼高義隆情的歡樂場面,實有可原諒的苦衷!
  「只為我和她相愛以誠,在過往幾年,她未曾向我提出過任何一個要求。就連我主動地為她做的、安排的,一涉及財富,就給退了回來:
  「她只狠狠地哀求我答應,今生今世,也不要直接或間接地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名字與身份。故而一直不便將真情相告。
  「我最愛、最關心的人,在世上也只有你倆了!遺產原應一分為二。可惜」如果在遺囑上披露了她的名字,固然有違我的諾言,更辜負了她了。
  「慧慧,你父受惠承恩深重,無以為報,可否懇切地請求你,為愛爸爸,在以後的日子裡,萬一你有緣發現她是誰,請代為照顧。」
  當時,我感動得落淚。
  人海茫茫,無根無據,我仍拚命地去尋訪。
  就因為我楔而不捨地要感恩圖報這位父親的紅顏知己,才會不自覺地把秘密向杜青雲洩露,讓他有機可乘,串通陸湘靈,冒充真命天子,設那可怖的陷階日套,摔得我頭破血流,面目無光。
  蔣幗眉當然無法聯想到自己隱瞞真相,會出這麼一個大亂子!可惜,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我對蔣幗眉的怨忽,日益濃重,揮之不去。為了成全她的高潔清廉,我賠上了無窮血淚。我無論如何地不甘心。
  更令人在想深一層時,氣憤難平的是,幗眉之所以誓死不要公開她和父親的秘密,壓力竟來自我身上。
  就為了小時候,有那麼一天,父親從我千萬個洋囡囡中隨手取了一個送給幗眉,被我發現之後,呼天搶地地嚎啕大哭,吵嚷不已。旁的傭僕為著哄我維護我,而對幗眉苛斥重責,害她有一大段日子連連造著惡夢,夢見凶神惡煞的人來強搶她之所有。於是,心靈受創,印象難忘,成長後更怕跟父親的一段純情,被一總的人,尤其是我,予以蔑夷的否定。惟其蔣幗眉的心態與苦衷是如此的順理成章,合情合理,也就等於說要我多肩負一隻黑鍋。簡單一句話,無非是我的刁橫造成禍事的原回,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有人教自己啞子食黃連,縱使無心,也成誤殺,叫我如何不心懷怨憤?說得嚴格一點,是這個眼前人,仗著她的馴善,把自身的清高雅潔建築在我的苦難之上。
  當然,我不會告訴她,我現今的想法與感受。
  她完全有權利繼續扮演純情角色,至於我,革面洗心,實行老奸巨滑。
  幗眉放下了雜誌,微笑地跟我說:「知道你已回港,想著你今天一定忙個不亦樂乎,故此也不搖電話到利通去找你了,直接到這兒候你回來。」
  我該說什麼,實在想不到有什麼值得跟她談。
  「福慧,一切順利嗎?」
  「還好。」
  「你累了。」
  「嗯。」
  那就好好睡一覺,改天我們再談。原本有件事,想來跟你商量。」
  「什麼事?」
  「你要我搬來這兒小住一個時期,陪陪你嗎?或許放工後,你要找個人閒談解悶。」
  我略怔一怔。這蔣幗眉是好意地照顧我呢,抑或她在探聽自己應得的權益?
  既然真相大自,她曾過目父親的遺書,名義上與人情上,她其實是江家遺產的另一個繼承人。
  雖說在法律上頭,完完全全沒有她的份兒。
  可是,我若說出這種話來,就是徹頭徹尾地辜恩負義,見利思遷了。
  放在眼前的,怕只有兩條路,其一是坦坦白白,二口六面地跟蔣幗眉商量遺產的分配;其二是拍拍胸膛,做足小人,裝傻扮愣,藉故推搪。
  在幗眉跟前,我似又輸了一仗。
  財富與品德二者之間,我只能擇一。沉思使我益發默默無語。
  在我未想通想透,應如何應付之前,我認為最好保持緘默。
  江湖上高手過招,多是以靜制動。非迫不得已,我不會自動出招。最好是對方沉不住氣,先行發難,我是見招拆招,吝易取勝得多。
  我斷不能老認定人會一生一世都無變。
  從前的蔣幗眉或許真的只談情愛,不尚物質。然而,請勿忘記,從前江福慧也敦品慎行,決不胡作非為。
  昨日已矣,不忍踩死一隻螞蟻的人,都有可能變作江洋大盜,殺人如麻。
  當年,若有什麼危難困擾發生在蔣幗眉身上,她最低限度依傍有人。女人最需要的無非是安全感,只要江尚賢健在,她的感情與生活上的一切都毋須張皇。自然有資格清高無求。一般豐衣足食的人,多有講究仁義,少有作好犯科,這是可以理解的。
  如今,大勢已去,靠山已逝。單是要維護一份安全感,而想到財富攤分的問題上頭,並不是太過分的事。
  況且,有些人十二分的工於心計,像杜青雲,何嘗不是處心積慮,挖空心思,考進利通來,依計行事?
  難保蔣幗眉不是自小看不得我們那白玉為堂金作馬的家勢,更羨父女情深,於是安排香餌釣金鰲。
  再說,父親當然是眉精眼企,並非善類,幗眉稍在相處之中,露了貪相,我敢擔保父親隨即警覺。如此一來,小便宜佔到一些,有何瞄頭?倒不如沉住氣,等他百年歸老,在遺產上大撈一筆,更加划算!
  可能幗眉正是在賭這一鋪。誰想到江尚賢竟會依足對方要求,連間接把紅顏知己的名字寫在遺囑上也免了?我看父親呢,基本上仍在惴惴不安,不敢確切地肯定蔣幗眉是否真的無條件去愛他,於是留下遺囑,把這個疑團交由我去解決、去處理。
  他的這個辦法完完全全地一舉兩得,既可以安撫自己良心,蔣幗眉若是真情真義,他到底算至死不忘圖報,也叫安樂了。萬一幗眉深謀遠慮,在他去世後,跑來跟我算帳,暴露了還是以利字當頭的本來面目,我自有法律保障,財產如何調動,要松要緊,權操於我。
  說到頭來,姓江的親骨肉才是當然的家業繼承人。
  別說我批評父親,他要是毫無懷疑,真心誠意地要把家產分給蔣幗眉,何須如此扭橫折曲,故弄玄虛?
  辦法簡單得很,開一個瑞士銀行戶口,將一筆龐大數目過戶,再留給蔣幗眉一封親筆遺書,正如留給我的一樣,囑她在自己去世後方可拆閱,遺書上可以這麼寫:
  「感於你的真誠摯愛,請讓我在有生之年,安排一個照顧你的方法,我已在瑞士銀行存放一筆款項,作為你下半生的用度。於你,不為任何物質而愛一個男人,值得引以為做。
  可是,於我,愛一個女人而必須負起照顧她的責任,這是否也值得我引以為慰呢?二者其實並無牴觸,你是元求而得,我是身後施予。如果你仍堅持不肯接納,那麼就以此成立基金,做一些對社會有益的善事,我同樣感到快慰!」
  是不是絕對可以這麼處理呢?我可以想出來的這個方法,父親一定也想得到。想得出,行得通的方法而沒有採用,無非是不願為、不甘為而已。
  我還見得少表面慷慨,其實吝嗇的財閥富翁嗎?
  每一分一毫的受益人,都必須是血緣骨肉,都必須名正言順,都必須物有所值。
  做善事,可以,然,一定打正旗號,以慈善換取名譽,或以捐獻收買關係,有利於長遠的個人與商業計劃。要他們暗地裡不為人知去重重回報另一個人的恩情,實在太難太難了。
  我是學乖了。對人性投最不信任的一票,以策萬全。差不多可以肯定,父親對一直無條件陪在他身邊,跟他相愛的蔣幗眉也作如此彈性處理,並沒有誓無反顧地予以絕對信任。蓋棺定論,終父親一生,他在事業與私情上是長勝將軍,就可見成功秘訣之所在。
  於是,我對幗眉提出要搬到大宅來陪我的建議,很避重就輕,不置可否。何必冒引狼入室的惡險,實在怕得出一個請客容易送客難的後果。
  江家大宅,也不需要兩個女主人。
  並不單是一山不能藏二虎,抑或相見好同住難的問題。
  只為我不喜歡每日每夜,碰口碰面,都見著蔣幗眉,無疑會觸起大多傷心激氣的往事。
  令自己的情緒過分處於不平衡的狀態下,很難冷靜處理好未來的計劃。
  蔣幗眉得不到我認可遷進江家來的答案,表面上還是一貫的歡愉,也就起身給我告辭了。
  我看她真有點深不可測。
  利通銀行人事部的辦事能力還不差。只兩三下功夫,就透過獵頭公司,為我推薦一位高級行政助理。
  是個女的,比我年輕一兩歲。
  看她的履歷,卻非常地歷練老到。
  短短六七年的江湖經驗,使她目前高踞本城年青高薪的行政人員龍虎榜之列。
  對於葛懿德之能名,我在商場上亦稍有所聞:
  而且,我預算這主席行政助理的人選,將在往後的日子裡,跟我並肩作戰,下意識地覺得女的會易於與我取得共鳴,同時較為方便。於是,我接見了她。沒有想過葛懿德的容貌如此俊秀,五官簡直精美,那道濃眉,很女中丈夫,不怒而威。
  單是有如此外表的一位行政助理陪在我身邊,已能平添架勢。
  葛懿德目前是威捷洋行的高級行政人員,管轄四個部門,包括人事、行政、公共事務、業務推廣等。近這兩年來,威捷洋行不斷得到外國各名牌子貨色的代理權,在香江別樹貴價貨式的一幟,盈利甚豐,這姓葛的女子,應居功至偉。
  江湖傳聞,她將於短期內獲升為總經理,騎在洋鬼子的上頭去當一把抓。我有點不明白為什麼她還有興趣應徵來當一個女波士的行政助理。
  雖說大機構主席的行政助理,地位跟部門頭頭無疑。伴君如伴虎。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說到頭來,天子腳下的地頭最易得承恩澤,風生水起。
  然,拿獨當一面的總經理的前途來比較,打江福慧的這份工,應該並不見得大吸引。
  我開門見山地間:
  「葛小姐應徵這份職位,可有屈就的感覺了?」
  葛懿德的聲音很好聽!剛中帶柔,清晰明亮,她答我。
  「江小姐言重了。我不敢阻你的寶貴時間,此來是有誠意的。
  當然,實話實說,我在威捷洋行的前途還是不錯的。這是純指職位的高低與權力的大小問題。」
  「葛懿德如此說,等於明言,若要她搖曳蟬聲過另枝的話,必須高薪挖角。我實在有點奇怪。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26:29

第04節

  江湖行走,誰不想多賺錢。然,在大機構工作到某一個層面,就不再是金錢天下,更重要的可能是職權所能帶來的發揮才智機會以及面子光彩的切身享受。
  從這姓葛女子閑雅高潔的外表看,她不似是個唯財帛是從的俗物。顯然地,我眼神流露的憂疑,對方已有領悟。
  她微笑地向我作出補充:「江小姐,再高級的行政人員還是打工仔,在需要金錢的層面上,任何受薪階級都是熱熾的,你當然可以理解,至於說,要以職權地位代替某程度上的直接薪金收入,原也合情合理:但,一旦超越那個適量的範圍,就值得警覺和考慮了。」
  葛懿德肯定相當聰明,她引領我再直截地提出我的問題,「威捷是大洋行,他們要把你升任為總經理,還會待薄你嗎?」
  「會」葛懿德答得爽快,「外資洋行有個奇怪的念頭,或許他們以為黃皮膚的職員獲得重用,已是一份非常難能可貴的獎賞,讓我們跟洋同事平起平坐的架勢,足以抵銷一個驚人的花紅百分比。對於稍有媚外心理的人,或會求之不得,趨之若騖。對我,可沒有他們預期的效果。」
  真的,我很有點感動。
  「江小姐,你或許也會注意到華資機構一旦僱用洋人為高級職員,他們所得的條件,往往凌駕在合理的水平之上,單是所謂房屋供應、回國度假旅費、妻兒團敘以及子女教育津貼等等一大堆,就已是很可觀的數目,僱主直情是巴結得不遺餘力。事實上呢,拿這些在香港工作的優厚待遇跟他們在老家所獲得的比較,有若雲泥!說得難聽點,再低一倍的條件,他們一樣願意留在本城賣力,造成這種氣氛的是誰?
  不言而喻。晚清以來,媚外的心態,到九七將至的這個過渡期,總應該稍稍重新思考,調整得更合符尺度了吧?」
  「葛小姐所言甚是。威捷真沒有想過會損失你這位人才?可惜。」
  「人們一旦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低估了對方的志氣,就會失算,我被提升後所得的條件,並不能跟現任總經理打個平手,這等於職位收入與付出心力不對稱,我很難接受。」
  單是葛懿德那份對個人做事原則的執著,就教我佩服。
  在權勢的跟前,大多人心甘情願吃一點虧。像葛懿德一般的硬朗,實事求是,不亢不卑,是非常難得的。社會上為什麼存在著許許多多表面風光內頭悲苦的情況,人們為什麼會自怨自艾,受盡啞子吃黃連的委屈,究其原因,還是當事人不肯犧牲手上的既得利益,以爭取公平待遇。被人家抓著這個心理,便肆意地為所欲為了。威捷洋行是英資機構,一定以為提昇華人,大可以價廉物美,受惠者必須三呼謝恩,從此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真對不起,那個他們的好時年,己在褪色。
  如今,本城正應該是人人理直氣壯,爭取應得權利,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年頭了。
  葛懿德的脾氣大抵很合我的脾胃。至於她要的薪金,對我,不是一個問題。
  「獵頭公司已經向你透露了我所願意給予的薪金數目,是嗎?」
  「對。那正是我目前賺到的一倍半。我很滿意!」
  「然則,對於工作性質,你也大概知曉了吧?」
  「顧名思義我需要協助執行江小姐的意旨行事。」
  「這對你會有為難之處嗎?」
  我這樣問是有道理的,女性上司一般較難服侍。葛懿德曾獨當一面,慣於指揮,手下兵強將勇,一呼百諾。如今作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聽命女主,心裡頭的感受會否影響工作效能,我是真的有點顧慮。
  「江小姐請放心!你提供的條件,已經高出我在市場上之價值,這一點,我很清楚。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完全準備以那超額的一部分薪金,平衡我情緒,幫助我去適應。其次,我喜歡挑戰,唯其難度高的工作與難纏的人物,我益發對它增加興趣。」
  「我的要求相當高。」
  「我知道。如果你也能滿意我的表現,就等於說,我將所向無敵了,這不是不吸引的一項新考驗。」
  「你還有什麼題問我嗎?請隨便。」
  一直以來,只有我發問,她解答,似乎有欠公平。丁作上的面試,也應如男女相親,彼此的權利與機會均等。然,葛懿德說:
  「謝謝江小姐,我沒有什麼要問的。我關心的不外乎是薪金多少,機構如何,上司是誰,以及工作範圍。我想全部都有了答案,不必再多間了。」
  「葛小姐,我絕對不希望你會有因加得減的遭遇,或者你問我多一些問題,對你有幫助。」
  葛懿德搖搖頭,盈盈淺笑,說:「三十年日夕相對的夫妻尚且會有突然勢成水火,鬧離異的可能。片面相交,又能瞭解多少?且看我的造化而已。」
  我意識著從此我得了個好助手了。
  我要葛懿德立即上班,事不宜遲。
  辦法也真簡單,利通銀行負責賠償三個月薪金,葛懿德便可搖曳蟬聲過別枝了。
  我給葛懿德的第一個任務是:
  「小葛,我要知道有關富達經紀行的最新資料,並且看看有什麼適當的機會,讓我可跟他們的老闆或有影響力的高層人士見面。」
  「你的意思是要有一個自然而不牽強的場合,完全不讓人覺得是刻意安排?」
  「對」葛懿德點點頭,隨即返回自己的辦公室去。我最欣賞這種工作態度,明快、爽朗、清楚,一點不拖泥帶水,更不查根問底。做下屬的,經常會犯一個屢屢要上司解釋行動意向的毛病。
  有些時,來到適當公開階段,不便洩露機密,只可囑下屬依計行事。一旦遇上了冥頑不靈的手下,一定要你解釋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才知道如何處置行事,當時會被弄得啼笑皆非,無所適從。
  這小葛問都不問我為什麼要徹查富達經紀行的情況。
  一聲領命而去,切實篤行,深得我心。
  這個周未,是朱廣桐兒子擺滿月酒。
  朱廣桐是本城酒店業鉅子,年前跟老妻離異,娶了他的行政助理為妻。當時已是城中一段令人駭異的佳話。
  須知道,要有身家的男人離婚,真是難比登天的一回事男人,一般的只嚮往婚外戀情,相逢恨晚的情勢下,捨得拋棄老妻,卻不表示他們捨得拋棄財產。
  離異的條件等於分身家。要他們睜著眼把錢過到別姓人家名下,慘過割掉他們身上的一塊肉。
  將來百年歸老之後,遺產分給妻兒,任他們自把自力,可真叫眼不見力淨。
  還健在的一日,眼巴巴的要雙手奉送財產予離異妻子,怎麼敢肯定她終歸會把產業留給兒女呢?且不要說一把年紀的女人還會有什麼第二春,單是外家子侄一大堆,老妻把到手的大財分一些給他們,就等於削弱了自己骨肉所應得的百分比,怎麼不肉刺?
  女方呢,好多已過了半輩子,臨老還要驟然變回單身貴族,孤零零一個決非光彩之事,再多的財產都未必管用。更何況,不離婚,依然身光頸靚,豐衣足食,何苦無端放對方一馬,做不成偉大的犧牲者,反被街坊譏為惑居,更多幾重冤屈。
  總之,老伴若真要誤落塵網,一去不願返的話,就隨他胡作非為去好了,自己抱緊了江山,名位不變,也叫做撿回半分尊嚴光彩,不致於一敗塗地。
  故而上了年紀的朱廣桐離得成婚,真是異數。
  最難得的還是那位元配夫人,肯如此灑脫,誓死不跟另個個女人分享夫妻之愛,這份現代女性少有的傲骨,甚得坊眾讚賞。
  至於朱廣桐,對他的一段婚外情畢竟採取個認真態度,這也是值得鼓掌的。
  男人要存心擺脫女人,比將之追求到手容易得多。
  同樣道理,要有男士追求,對於漂亮女人而言,並非難事。可是,要在追求到手之後,令對方肩承責任,毋忘誓約。
  那就不是簡單的一回事了。
  做第三者通常很得不償失,人家夫妻二人,一個死纏爛打,難捨難分,一個惺惺作態,苦衷滿懷。如此一唱一和之下,弄得三角關係不是牽絲拉籐的胡扯至面目模糊,就是走上相逢恨晚的公式道路。
  白白供應那對備受沉悶婚姻折磨的老夫老妻一場刺激折子戲,十萬九千七重的划不來。
  這新任朱太大有的真是萬中無一的彩數了。
  新婚後不久,竟還夢熊有兆,更是意想不到的意外之喜。朱廣桐老來得子,那份自豪與榮耀,想能抵銷了元配夫人瀟灑行為為他所帶來的歉疚了吧。
  這新任朱夫人直至朱廣桐為初生兒子擺下豪門夜宴,才叫僅僅取勝。
  我特意的裝扮得明艷照人,才去赴喜筵的。
  席設本城一流大酒店的大禮堂。
  但見滿場的珠光寶氣、花團錦簇、衣香鬢影、裙履風流,完完全全一幅未世風情畫。
  這麼一晚的消費,怕是中上級公務員畢生苦幹的公積金之數了。若要把到場士女身上的衣冠首飾所值,加在一起計算,我相信當在億元以上。這個數目又可以用以救濟多少個埃塞俄比亞的饑民?真令人感慨。
  如今出席這種盛宴,我不是不心虛的。
  畢竟是世態炎涼的社會。我目睹過的難堪場面,也真不計其數。
  我說這不久之前,企業界巨星周錦田,原本是交際場中的花蝴蝶,老是談笑風生,顧盼生輝。他所到之處,自然立即有成班人圍攏上來,忙於打交道。固然因為老周財雄勢大,結納有人,更為他口才了得,極富幽默感。即使一段平平無奇的故事,經他複述,都要變得多彩多姿。他尤其拿手講粉紅故事,還曉得俏皮地把一班眾所周知的企業鉅子,編入主角配角,令人聽得似是而非,益發趣味盎然。
  在他還未被商業罪案調查科起訴之前,受歡迎的程度簡直有目共睹,一時無兩。
  出事之後,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真是不由人不相信。
  周錦田一下子出了事,保釋出來以後,在公共場合露臉的初期,情況只比麻風或愛滋病患者好一點點。
  誇大?一點也不。
  就在一個金融界的雞尾酒會上,我看到跟他打招呼的人都寥寥無幾,更逞論駐足與他暢談者,實在跡近於零。
  一整個鐘頭,周錦田拿著酒杯,無聊地站在酒會一角。
  偶然走到一小群人堆去,打算湊熱鬧。人們原本是七嘴八舌地高談闊論,立時間為了這個不速之客的加入而靜止下來。
  更逐個逐個藉故散開,尋別些談話對像去。這份尷尬與惆悵。根本毋須額外敏感的人方能體會得到。
  如今,我走到朱廣桐的宴席上頭,會不會有同等遭遇呢?真難說。朱廣桐跟太座是熱烈地招呼我。
  根本,朱廣桐是利通的支持者之一。利通銀行擠兌時,好幾個大戶都跟何耀基通過電話,終而表示絕不抽提存款,作為支持,朱廣桐就是其中一員。
  我還未曾面謝,於是趁此機會說:「恭喜朱翁,我原應到你辦公室來面謝你的支持,只是……」
  他還沒有聽我解釋下去,就立即截我的話:
  「我跟令尊翁情同手足,你這世侄女跟我客氣些什麼了!」跟著,他稍稍攙扶著我的臂彎,跟我走到一個角落去,顯明地有要事跟我磋商。
  「福慧,世途險惡,你年青,受少少挫折算不得什麼,千萬別氣餒!」
  我點頭稱謝。
  「以後學得更精乖了,大把的世界在後頭等著。我看,你現今最要緊的是重振雄風。這其實說難不難,只要有力人士或財團表示跟你連成一氣,就等於你的勢力依然雄厚,這比由胡念成跟你做好公關更加見效與實惠。」
  「朱翁見教得是!請多多指點提攜!」
  「提攜兩字可不敢當,我們攜手合作倒是需要的。趁現今貴客滿堂,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趁機宣佈,利通銀行支持我在國內興建工業村,合共投資總額是八億元。你說好不好?條件我們且慢慢談,反正是自己人!」
  如箭在弦,我必須即席做出決定來了。
  朱廣桐其實老謀深算,他知道我目前最需要恢復信譽,若能跟他的生意連在一起,也足證利通財政健全,且已運作正常。至於能否在這筆貸款中獲利,則是另外的一回事。聽朱廣桐的語氣,我幾乎絕對肯定他必定會要求利通提供額外優越的借貸條件。基本上,六四之後,本埠銀行家對國內投資的貸款都採取非常審慎的態度,除非利潤相當可觀,否則兔問。
  朱廣桐的工業村設計,其實極有見地。
  香港地皮日益昂貴,固然增加工業家的營運成本。勞工薪酬與福利直線上升,更是百上加斤。就算新界地點,亦早已雷厲發展成住宅區,甚而有轉變為次要商業區的趨勢。
  人口密集工業已在本城引退,代之而起的勢必是高科技工業。人力市場轉移往大陸是必然的事。
  港府在勞工問題上已經傷透腦筋,稍微放鬆輸入勞工,立即從四方八面傳來抗議之聲,官方如何應付,還多少屬於紙上談兵。實際上受到困擾的是廠家們,他們才是要面臨此棘手問題,而需要盡快解決的一堆煩惱人士。
  商家人最現實,與其如此麻煩擾攘,乾脆拍拍屁股,移師內地,地平人多,好使好用,何必多說話,多爭執?
  如此推論,在未來十年,港商在內陸各城設廠是形勢使然的,況且在管理控制上總比較其東南亞地方更方便,不論語言溝通,民族特質以致地域距離,均是中國優勝。
  朱廣桐是酒店業鉅子,他在內地多個大都會都建有一系列酒店。年前意識到酒店業已如盛放茶薇,短期內有可能出現飽和,於是,他就先動別些腦筋。
  做生意最緊要是走在人前,此乃決勝之道。
  朱廣桐當然深得此中道理,故而興起在深圳地區建設工業村的念頭。誰料到才由構思轉為執行階段,便來了個「六四」事件,貸款頓成問題。
  如今,建築業內有一、二鉅子亦曾有類同計劃,都採取審慎態度,暫時放緩處理。
  只這朱廣桐似乎志在必得,只要有銀行給他資金周轉,看樣子,他會一意孤行。其實,這個做法,我十分同意。人人都買當頭起,實在賺得不多。
  唯有人棄我取,孤注一擲的押在冷馬上,才有機會派彩豐富。至於他利用我目前的心態與環境,差不多等於迫我就範,想深一層後,也不致於太生惡感。
  這個世界,只有互相利用的關係才最真實,最使人入信。哪兒去找不為自己謀算,而心甘情願為他人作嫁衣裳的好人?我不希望引人施捨、同情、賜予。我只希望彼此利用、援引輔助。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也必是半斤八兩的收支,才能持久可信。
  對於朱廣桐的建議,我原則上並無反感。
  法例規定每間銀行只可以為同一個客戶借貸資本額的四分之一。動用八億雖是利通能力範圍之內,然,有過擠提的經驗,我不能全無後顧之憂,只一味勇往直前。
  忽念江家的基金,可以用於投資以至利息之上,我終於釋然,人生根本是大賭一場,我突然地有一個直覺,我不會再輸了。
  於是我爽快地對朱廣桐說:
  「好,朱翁,要托你的鴻福了。」
  朱廣桐萬二分高興。立即攜了我,滿場飛。
  由主人家陪同著,跟在場貴客見面,那份聲勢當然不同凡響。
  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無人會如此不識相。
  當然,我鬧出的醜聞,商場中人也無非歸入富家女慘遇拆白黨之類,無損於江家財雄勢大的聲譽。
  加上,朱廣桐在人前宣稱利通將支持他的工業村發展,這個商業決定,顯然是各人的強心針。有人帶頭重新開拓祖國金礦,無論如何值得興奮。
  因而,重劫之後,重出江湖,正式亮相的這一次,我的風頭毫不比朱廣桐太太弱。
  心裡頭暗暗地吁一口氣,名副其實地倖免於難。當然,小人還是有的。
  就像那追求我經年的失匙夾萬廖醒楠,在宴會上頭碰見我,依然張著大嘴巴,語無倫次。他拉起我的手下放,說:
  「我搖了幾次電話找你,都找不著。我以為你要不見人了!」
  何謂狗口長不出象牙,此之謂也。
  我沒他這麼好氣,拚命抽回了手。對方還不會意,差點,把一張臉挨近到我眼前來,煞有介事他說:
  「我多想陪陪你,開解你。我家的身世你最清楚,不用多心猶疑與防範嘛!」
  這種人,跟他客氣不得。我閉聲不響,掉頭就走。
  簡直不成話了。不是嗎,我固然毋須他作伴,我有的煩憂亦非他的能力所能開解。如此的一廂情願,實在反感。天下間討人厭者至多,其中最甚者就是這種自以為是,厚顏討好的嘴臉。
  他的家世,笑話不笑話了?
  本港內誰有多少身家實力,人人都心裡有數,一清二楚,充撐不來。
  廖醒楠只不過是銀行世家廖氏家族中的一員,比寄人籬下的大家族遠房親戚好一點點而已。這種虛有其表的所謂世家子,去娛樂圈尋個初出茅廬的小藝員樂一樂,在一些名流夜宴內,跟小明星拖出拖入,給影畫雜誌當公子扮,也還可以瞞天過海。
  在我江福慧跟前,別說是如今,我正打醒十二萬分精神做人,就是從前,我也盡知他葫蘆裡賣些什麼假藥。廖醒楠言下之意,表示我如果選中了他,就不用被杜青雲欺騙了。
  有些人的智力就是這麼差勁。
  某人厭惡食肉,並不等於他就一定喜歡吃海鮮。
  廖醒楠完全不知道,他無論如何沒有資格打入圍:
  敗在杜青雲手上,還是一場等級齊量的智力鬥爭。
  贏的一方固然可以躊躇滿志,甚至不可一世。
  輸的一面,仍可算得上雖敗猶榮,最低限度總不比敗在無名小子手下,那麼完完全全的面目無光。
  況且人是否要作奸犯科,圖謀不義之財,在於其人品德好壞,多於本身環境所造成的影響。
  像這廖醒楠,猥瑣鄙俗。這種人貪起便宜來,可以比任何人都離譜。貪的是蠅頭小利,用的是低格手段,倘若敗於他手上,就更委屈激氣,冤哉在也。
  朱廣桐看我掉頭就走,急急跟在我後頭,鑽到另一堆嘉賓中去。
  其實都是相熟的商場朋友,一有興奮的話題,就談個興高采烈,全都對工業村的計劃推崇備至。
  誰不呢?有人肯做敢死隊,最精彩不過。
  正在獻籌交錯之際,只聞背後嬌聲滴滴,說:
  「廣桐,你看是誰來了?」
  我下意識地往回望。
  只見朱廣桐大大的身邊站了臨風玉樹,神采飛揚的一個人。
  他也正怔怔地看我,薄薄的雙唇微微顫動,似要驚呼一聲。
  不是說,暮然回首,那人已在燈火闌珊處!
  大禮堂天花板投射下來的燈光,正照耀了他的面容,的確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
  不能否認,我心略為牽動。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以為已成陳跡與陌路,永不復甦,原來不。
  美麗的人與事,總教人感動。
  眼前人,是無可否認的漂亮。
  眉是眉,目是目,鼻樑是高一點嫌高,矮一點是矮,那兩葉嘴辱,緊合著,線條堅定而情爽。
  棕色的皮膚配以高挑的身型,更見瀟灑。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27:16

第05節

  朱廣桐慌忙說:
  「我來跟你們介紹這位新朋友,邱仿堯,菲律賓華裔企業鉅子邱祖年的長公子。」
  邱祖年的名字不但聽過,多年前,這位名滿東南亞的億萬富豪,曾到訪本埠,父親設宴款待,我似是陪同出過席,很有一點印象。至於他的長子,大概不是在商界行走的人,故而毫無印象。
  聽聞邱祖年約在一年前去世,大約如今邱家天下,都在這位仿堯先生的手裡了。
  他跟嘉賓逐一握手,最後輪到我,說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聲音是好聽的:
  「江小姐,幸會,令尊去世,未能來港致奠,很抱歉,其時我還未脫孝服。」
  朱廣桐恃熟賣熟,他跟我說:
  「今天呢,我朱某人算是雙喜臨門了。一喜自是內子為我誕育孩子,另一喜是利通答應跟我攜手合作。如此類推,福慧也算是半個女主人,我就把遠道而來的仿堯交給你負責招呼了。」
  我只得欣然把責任承擔下來。這位邱仿堯,也實在令我喜悅。
  對他,我不致於有任何企圖與寄望。然而,一個分明模樣出眾的男人,能引起我的欣賞,是一份正常的反應。杜青雲為我帶來的災難已經大多,我能將他對我的殘害減至最低限度與最窄範圍,至為必須。
  邱仿堯根溫文有禮,入席後,他輕聲地對我說:
  「江世伯的墳在哪兒,我可以去鞠一個躬嗎?」
  「你大客氣了,死者已矣,我心領。」
  說了這話,才覺得太過拒人於千里,也似乎大沒有禮貌了。於是我補充一句:
  「爸爸葬在天主教墳場。」
  「江世伯是天主教?」
  「啊,不。」我搖了搖頭,又點點頭,說:「我意思是他表面上是天主教徒,其實不然。」
  邱仿堯睜著明亮的眼睛看我,似是問我要解釋。
  我壓下聲線,說:「爸爸是為了要取得在市區的墓地,才在幾年前立意信奉天主教的。」
  邱仿堯恍然而悟,微微聳聳肩,嘴角掛個悄皮的笑意。
  「香港地,寸金尺土,真是生死兩難,很多時有錢也買不到好地皮,什麼都得早有預算。」
  「這方面菲律賓似乎優勝得多。家父葬在華人永遠墳場,墓地大得很。」
  聽說過馬尼拉有個非常輝煌的中國人墳場,竟成為名勝,是旅客必訪之地。
  墳場內,像建了一系列的平房。有些富豪的墳,根本是一座兩層高的樓宇。後人拜祭之後,還可以勾留其間,設宴款待親友,甚而開台搓麻將,煞是一景。
  想如邱祖年的家勢,自是葬於其間無疑。
  我們就這樣談了一會,才驀然想起可能會引起的難為情,我說:
  「別在人家的滿月喜宴上,老說些有關墳場墓地的話邱仿堯拍拍額,並且連聲他說:「對,對,都忘了。」
  宴席上,各人還是談笑風生的。
  邱仿堯對本埠的商情,興趣非常濃郁。
  有客人問:
  「邱先生會想到投資本埠嗎?」
  邱仿堯答,「任何有錢可賺的地方都是我的投資對象。」
  邱仿堯答得實在太好了。
  精彩處尤其在於著實作答了,其實是等於沒有答。
  他此行來港的真正意向是為旅遊、看朋友,抑或為生意,不得而知。這倒是個聰明的做法。
  一旦披露了目的,身邊自然出現一大堆度身訂造的生意機會。這些機會很可能等於業務假象,一個不小心,誤墮塵網,會有所失閃。
  不說別人,就以我為例,杜青雲就是探知了我坐擁巨資,卻心情悶寂,才特為我而設計了一個如此天衣無縫的陷阱,讓我掉進去。
  宴席散了之後,邱仿堯陪著我走出酒店大門,問:
  「能讓我送你回家去嗎?」
  「謝謝!我家司機在等候著。你住在哪兒呢?」
  「就住在附近的君度大酒店。既是你有車來,我就要安步當車走回去了。」
  「相請不如偶遇,你若不堅持飯後散步的話,就讓我送你一程。」
  這一程,短促而愉快。
  下車時,邱仿堯說:
  「謝謝你,從沒有讓女士送回家來,原來備受照顧的感覺如此好,值得再三多謝。」
  我笑,揚揚手,汽車才絕塵而去。
  翌晨,回到利通銀行去,第一件事將我昨晚的決定告訴何耀基,請他跟朱廣桐聯絡,商議細節。
  對於朱廣桐,將來我還有很多利用他的地方。
  跟著,秘書小姐抱住一大束,足足有四十多枚白玫瑰走進我房間來。「誰送來的?「我問。
  「一位邱先生。」
  秘書把一張小卡遞給我。卡的封套上寫著「邱仿堯」三個字。卡上的是中國字,出奇地好看。字如其人,有三分秀氣,七分灑脫。
  寫道。
  「多謝你的招呼。今早醒來,到酒店樓下的花店一看,放著四打白色玫瑰,因念城中大概少有像朵小小白玫瑰的姑娘,因此全買下來送你了。」
  我笑。隨即投入工作。
  自問愉快,卻還未動心。
  天下間最得多於失的投資,就是工作。
  按照自己的計劃控制世事,一定容易過處理人情。
  葛懿德跑進來,一開腔就問我:
  「江小姐,這個周未你可有空?」
  「還可以。怎麼了?」
  「能在黃昏上你父親的墳去一趟嗎?」
  小葛的建議,使我覺得駭異。
  葛懿德隨即解釋說:
  「富達經紀行的查盤大經紀霍守謙,每月的第一個星期六,下班後,必先到天主教墳場拜祭他的亡妻,才去吃午飯,風雨不改。」
  我點點頭,自明她之所指。
  葛懿德跟著向我報道有關這霍守謙的資料。
  霍守謙現年四十多歲,早年喪偶,有子女各一,年輕時自內陸偷渡至本埠過活,由於學歷不足,開頭時生活甚為艱難。
  為了餬口,曾跟隨一些偏門人士經營外圍狗馬,他本人頗聰明伶俐,很話頭醒尾,於是極得僱主信用。也就是通過僱主的關係,認識了富達經紀行的大老闆馬為新,被他羅致旗下成為得力助手。
  六十年代的股票經紀,並不需要什麼財經知識與學歷。只須頭腦靈活,曉得遇事變通,就可以勝任愉快。
  說得難聽一點,那年頭做華人小戶的股票生意,多少有點偏門的氣氛在內。
  無他,投機的成份一重,就跟賭博沒有兩樣了。
  天生我才必有用這句話倒是千真萬確的。
  霍守謙的天分,原來竟在股票黃金期貨等等金融投資生意上頭。
  他就是連中文報紙都無法看出個所以然,可是在股市上所表現的靈敏度,卻出乎甚多老行尊的意料之外。
  他看股市升降之準,以及出手炒買炒賣的狠勁,市場內不大多人能出其右。
  最神乎其技的一招是出在七三年。
  股市正正氣勢如虹,勁升至一千五百點上下時,霍守謙竟然著令富達經紀行的職員,寫上大大的一張海報,貼在金魚缸內,警告眾生,說明大市隨時回落,不宜戀戰。為了此舉,霍守謙便跟馬為新吵了大大的一場架。
  霍守謙所持的理論是:「新哥,我們從大戶以及新股上市上頭得的好處還不夠多嗎?何必要把街頭巷尾的小股民都吞悼。你我都已分明看淡,且要動手做淡,就放過那些肯聽勸告的販夫走卒司機女傭吧!問良心,人家臍手足,才賺到個餘錢的呢!」
  當時,馬為新勃然大怒,說:
  「富達行不是善堂,願者上鈞,何必多此一舉!」
  難怪江湖中人都說,這霍守謙是個盜亦有道的人,他竟答說:「新哥,各有各的主見,你斬的倉是大客與專門投機的賭徒,無所謂。彼此公平下注,賭運氣而已。只是,看見那些小戶,把原本要置業安居的餘錢,投到股票行來,我不忍心半句忠言也不說,就替他們押到股票上去。」
  馬為新當然亦非善類,只說:
  「這經紀行是誰作的主?」
  霍守謙冷笑道:「當然是你作的主,有什麼時候你推出倉中存貨來,大手買賣了,一時間未能轉園過來,我如何遵照你的囑咐,在註冊過戶處盡量做好拖延功夫,這等大事我都從未曾吭過一聲半響,現今只是一張標貼的小事情,你就由得我去了吧?:
  就為了這番話,馬為新一時語塞,只得承讓半步。
  究竟為了霍守謙此舉,而救了多少股海冤魂,不得而知。然,霍守謙維護升斗小民,有如不操刀殺害手無寸鐵之上,這番心意行動在江湖上傳誦一時,從此行內人更冠以「霍大俠」的美名,直至今天今時,提起這個渾名,仍是市內家傳戶曉的故事。
  當然,大俠還是要生活得富泰寬裕的,故而,他仍效於馬為新手下,或許一直於著他認為良心上講得通的投機勾當。富達行的霍大俠,是本城甚多上市公司的渣盤經紀,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其間,久不久就有個別影響股份的消息傳出市面來,都被霍守謙運用得宜,為自己,為富達,甚而為該公司狠狠地賺上一筆,這傳說又是甚囂塵上的。有關市場監管機構要立例管制內幕消息,原則是對極了。
  只可惜條例聲明過分嚴峻,得不到市場的認可,與預期的效果,反而多少對市場興旺造成不必要的阻力。
  霍守謙等股市大鱷之流,就曾笑說:
  「法律管治的往往是奉公守法之人,」說得再對也沒有了。孩外之音,行內人哪有不知之理。這霍守謙的私生活倒是少見的單純淡靜。
  商場上的成功男士,腰纏萬貫,盡可為所欲為。
  尤其那些往日要在金融日子內,承受大風大浪,擔驚受怕的人,多少有點戰場上勇鬥的士卒心態。認為是三更窮二更富,今朝不知明朝事。一場滔天巨浪,席捲過來,可以三時五刻變得一無所有。於是,誰都習慣有風駛盡帆。很難不夜夜笙歌,紙醉金迷,燈紅酒綠,一於玩個痛快而後已。
  就是這位霍大俠,少有涉足歡場。一顆心似完全放在他的髮妻之上。年前,霍守謙的妻子患癌病逝,他是虧睞心過一陣子的。葛懿德給我調查出來的資料相當詳細,她補充說:
  、「霍守謙的妻室李秀明其實是他的誼妹,霍守謙自小父母雙亡,被誼父母養大,並以女兒許配給他,倒真是青梅竹馬的一對佳偶。霍守謙逃到香江來時,只及把妻子及兒子帶在身邊,另一位幼女,一直留在鄉間,直至目前還不曾申請來港團敘。」
  「這算不算是霍守謙的憾事?」我問。
  「當然了。然,申請不成的原因,我還未能追尋出來,他們好像失了聯絡似的。」
  對於小葛的成績,我已深感滿意。
  她不是什麼手段上乘的私家偵探。這世界根本沒有秘密。真真正正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江湖上只須人面較廣,人緣較佳,沒有什麼人的底於是查不出來的。有些人想盡辦法,刻意隱瞞,以為瞞天過海,掩盡耳目,其實是自欺欺人。能做到寧被人知,不被人見,已經算是一場功德。因為江湖中人,最緊張的還是貼身利益,其餘一應人事,通通打人事不關己,己不勞心之列,大可知之為不知算數。
  秘密的定義應該是在某一個階段內下為人知的事情,如此而已。
  我的計劃,按部就班進行,也正如從前杜青雲的計劃一樣,在未公開之前,縝密是需要的。到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望已是大功告成之時。
  我給葛懿德說:「這個周未,我會去拜祭亡父?」
  「要不要我作伴?」
  我想了想,知道小葛的用意。她並不是一個好管閒事的人。她的建議是為了要從旁安排我相識霍守謙。
  小葛記性非常好,我說過要在極之自然的情況下跟霍守謙認識,更不方便被任何人看見我刻意結納他,因而留下了蛛絲馬跡。商場中人的靈敏度高得令人難以置信。誰跟誰的關係淵源交情,一統記在心上,隨時運用得宜。很多消息的傳送,並不需要直接講給當事人聽,借助一些肯定會通風報訊的人之口,所能產生的效果會更好更大。
  同樣,對付一個人,也不只衝著其人的勢力強弱而生顧慮。究竟他背後的援引如何,往往更值得注意,值得三思而後行。
  令某一個人受惠呢,可能目的物不是他,而是跟他相好而關係密切的另外一個人。故而,千萬要小心,有一些人際關係不宜太張揚,以免有人提高警覺,而偏在千鈞一髮之際、壞了大事。
  我對小葛點點頭,示意她可以跟我一道上墳去。
  小葛站起身來,正要退出去,瞥見了仍擺放在我辦公室內的那束盛放的白玫瑰,情不自禁地走近去,用力地深呼吸一下,說:
  「好香的花!」
  然後微笑著說:
  「真可惜,如此璀璨,如此甜美,過幾天就要謝了,花如是能像草一般長綠常青,永不凋零,那會多好!」
  我沒有留意到小葛為什麼會說出這番話來。大概是她說得自然,臉上帶個寬鬆的微笑,教人聽得好舒服,也就不作他想了。這女子,真有她的動人之處。
  才是短短時日的相處,就有種令人歡欣喜愛的魅力,顯盡了身手和性格,都一般利落可人。要同性上司心悅誠服地表示欣賞,難度是更高一籌。
  就因為小葛這樣輕輕地提起了那束白玫瑰,使我想起了譯送花人來,邱仿堯不是說過想去拜祭父親嗎?
  就趁機把他約在一起前去吧!
  正面作用還是有的。最低限度,有他陪著我一齊出現在霍守謙跟前,他舉止言談的自然出於真誠與心無城府,會教場面更調和。存心認識霍守謙,不要讓外人知道,更不宜讓他本人提高警覺。
  於是,我立即撥了電話到君度大酒店去,邱仿堯不在,我留了口訊,把辦公室與家裡的電話都留下來。
  果然,回家後不久,邱仿堯的電話就撥來了。
  對方的聲音頗為輕快,說:
  「對不起,我這才從外頭走回酒店來,」「不要緊,其實沒有什麼緊要事,我只想向你說聲多謝,那束玫瑰實在漂亮。」
  「不客氣,少見白色的玫瑰,額外可人!」
  「什麼時候回菲律賓去?」
  「還有兩個星期的樣子。這期間,我們有機會再見面嗎?」
  「這個周未如何?」
  我稍微猶疑,不知好不好直接提出那個跟他結伴上墳的要求。雖道是邱仿堯自己提出過的一番心意,然,現今由我說上一句:「你不是說要去拜祭亡父嗎?」那就免不了有一點點的強人所難了,話說了出來令人家無法轉圜,也是沒有意義的。
  任何人都有權改變初衷。這是無罪的。
  有罪的是從沒有過真心誠意,只是立心行騙。
  於是,我只對邱仿堯說:
  「我們去吃個午膳如何?」
  「好。午膳後,方便帶我去給江世伯盡點禮數嗎?他果然有誠意。
  「那我們就先上了墳,才到馬會去吃午飯,這安排好不好?」
  「有一點點的美中不足!」
  「為什麼呢?」
  「因為我不是馬會的會員。」
  「那有什麼相於?我是會員嘛!」
  「那就要由你付款了。」
  我笑道:
  「對。非常地介意。能否今兒個晚上讓我先請你吃頓晚飯致意?」
  跟邱仿堯弄得熟絡一點才串演那折子戲,也是好的。於是我欣然答允下來。
  晚餐就設在君度大酒店的一間專供私人宴會的優雅餐房之內。邱仿堯把它包了起來宴請我,派頭還真不少。
  餐廳內是一張下大不小的鵝蛋型餐桌,當中是個插了十二支洋燭的燭台,還放了一大蓬的白玫瑰。
  我不無驚駭。「你一直令我驚喜,多謝!」說著這話時,我是真心誠意的。
  不必理會對方是不是個專逗女人歡心的高手,我現今能成為他要討好的對象就好。喜悅可以是沒理性的。人是要經歷過苦難方才會迅速成長。我亦然。
  眼前的場面似乎有三分的熟悉感。
  曾幾何時,我也跟另一位男士共度一個燭光之夜?
  不是杜青雲!
  是那個叫……叫什麼呢?我竟連名字也想不起來了!
  對,叫莊尼的加拿大華僑。我心驀地涼了一下。自己的惡作劇,不知出了什麼模樣的亂子,害得對方一夕風流之後,多慘了?
  邱仿堯是個非常慷慨的主人。
  要說香港富豪大手筆,還真不及東南亞那些財閥,花起錢來的氣派是懾人的。
  邱仿堯叫的菜與酒,配襯著那隊專為我們服務的樂隊,所花的錢,大概等於他們邱家在菲律賓成營女傭司機的整年薪金了。
  我細意而盡情地享受著佳餚美酒與悠揚音樂。人生幾何?我們談得還是無比愉快與投契的。
  江家與邱家天下,正正從上一代轉放到我們手上來,所擁有的榮耀、惶恐、雄心、壯志都是如此相似,甚至於一式一樣。
  「如果我有如你一般幸運,有位弟弟的話,會輕快得多。有時疲累起來,恨不得什麼也撒手不管,且自逍遙去!」我呷了一口甜美的上好香擯,而後說。
  「我這弟弟與眾不同,他醉心於科學,賴在外國不肯回菲律賓來從商。」
  「他是科學家?」
  「對,念核能。」
  「希望他能在本城,讓我結識他。」
  「為什麼?」
  「我想問問大亞灣的情況?」
  「你恐懼?」
  「並不是為自己,真的,為這兒千千萬萬的,曾把本城建設得如此輝煌的同胞。」
  我說的是實話。
  一旦經歷過了生不如死的大災難,劫後殘軀也只不過是為了一個未完成的心願才支撐下去罷了。或者,一場摧毀性的浩劫能讓我和杜青雲都同歸於盡,將所有的情仇恨怨在一刻間埋葬掉,更是痛快!然,除了我,這兒還活著六百萬個有用的人呢!
  邱仿堯說:「請放心,不會六百萬人的命運都注定齊齊遭殃的?」
  我閒閒地喝了一口酒,就說:「日本的廣島呢?從前中國的唐山呢?最近期的伊朗?又作何解釋了?」
  邱仿堯望住我:「希望你的想法只是對堆瑰的生命戀戀不捨,而不是對命運的悲觀與優慮。」
  我笑,舉舉杯:
  「多謝你,我把此語看成一項鼓勵!」
  「美麗而富有的女人並不需要太多鼓勵,一般是稍稍裁抑,更見成長。」
  「人要為著出落得更精彩成熟,而巴巴地求取生活考驗,是淒涼的。我並不羨慕那起文窮而後工的際遇,」「你『窮』過嗎?」邱仿堯隨即又說:「對不起,我失言了。」
  「不要緊,我是『窮』過的!」
  邱仿堯的眼神,飛越過一重迷惘的光彩,他輕歎了一聲,沒有再作何表示。
  那有禮的領班微微彎著腰問他:「邱先生,我們有攝影師在,喜歡拍張照片留念嗎?」
  邱仿堯間我意見,我含笑點了頭。
  「這將是此行最值得保存的紀念品。」
  孟浪的人一定會得答一句:「小心別讓家裡頭的那位看到才好!」我當然不是那種級數的女人。
  邱仿堯是被邀請在週六先上利通銀行、我的辦公室來小坐片刻,才由司機把我們載到天主教墳場的。
  一行三眾,連葛懿德在內。父親的墳前,長期插著鮮花。
  邱仿堯與葛懿德很誠懇地鞠了躬。
  我對墓中人的尊敬,可能還不及這兩位父親的初相識。慕江尚賢之名而來的,總有三分敬意。說到底,他還算是本城內有過相當名望的財經巨掌。
  除非你知道其人成功背後的歷史,你才會失望如我。站在父親墓前,我的心境是迷惘的。
  愛不能愛,恨不能恨的感覺,實在不好。
  我只得如此默禱:
  「爸爸,父債女還,天公地道是不是?那麼我的債呢?由你庇佑著我去申討。」
  小葛正正在我手眸上撞了一下,我當即會意。
  只見有位中年男士,直走到父親墳地的不遠處,垂手而立,很默禱了一會,那必是霍守謙無疑。
  我們順勢走過去。葛懿德很自然地跟對方打招呼:
  「霍先生,是你!」
  霍守謙抬起眼來,看見小葛,也看到我和邱仿堯。
  他微笑著跟葛懿德點頭,喊了一聲:
  「葛小姐!」
  葛懿德說:
  「你們認識嗎?我替你們介紹,這位是霍守謙先生,這位是剛從菲律賓來的邱仿堯先生。還有,霍先生,想你聽過利通銀行的江福慧,江小姐是我的新老闆。」
  「江小姐,你好!」霍守謙跟我打招呼。
  我把手收在背後,冷冷他說:
  「是富達經紀行的霍大俠嗎?」
  對方微微一愕。
  我的態度顯然令他大夫意外,跟其餘的兩個人,都一齊在臉上抹上一份尷尬。
  「有極少數的商場中人,我是不準備跟他們握手的,霍先生,請見諒我的倔強。」說著,回轉頭去,跟邱仿堯說:
  「真可惜,邱先生不是長居本城的人,否則某人要擔心今早的尷尬在日常生活圈子內隨時有機會被撩動起來,也真是夠慘的。」
  我們信步走離墳場,到馬會去吃午飯。
  小葛乘著邱仿堯去洗手間,給我告辭:
  「我任務完成了吧?可否早退一步?」
  「可以,小葛,謝謝!對不起,剛才我沒有嚇著你吧,是昨天才決定下來要採取的態度,未及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老闆,你比我聰明,有種人是不可以用逢迎手段吸引到的。霍守謙大抵是這類人。」
  小葛才是真正聰明利落的人。總之做好了份內事,其餘謬璃,我不說,她也不問,還替我打個圓場,了卻一重公事。
  難得。
  我誠然不方便向她解釋,我想過,霍守謙必定曉得我的來龍去脈,他明知自己曾經口為杜青雲的通風報訊,而有計劃地拋空利通股票,造低價格,待我們被擠兌之時,再補倉購回,替富達與社青雲賺了大大的一筆。我這個受害人,看到原凶抑或打手,頭一個反應,斷斷不可能和顏悅色。
  當然他也未必預料得到,我江福慧會絕情到在人前讓他下不了台。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小葛推測得對,有些人是要重重地把他一掌推跌在地,讓他記住了痛楚,以為彼此成了世仇了,才又乘著另一個機會向他施惠,軟硬夾攻,攪得他無所適從,情緒一混亂,理智寬弛,才易於將他控制。
  霍守謙這種並無正式學歷出身的人,一旦發了跡了,依然很易生自卑感,老怕人家看不起他,尤其是商場內的豪門望族,正途學院派出身的商家人,最犯忌諱。對他必恭必敬呢,他會擺足架子。對他視若無睹呢,他又義憤填胸。是要先苦後甜,先硬後軟,才有機會拖著他的脖子走。
  倒是難為了邱仿堯,白白為我串演一個可大可小的角色,幸虧他不在本城發展,否則那姓霍的在他跟前摔了這一跤,將來在什麼場合內借題發揮,害他不好過,也是可能有的。
  很常見的情況是,十八年前開罪過一個人,或窺視了某人的一個秘密,猶如中了小小毒器,下一定立即毒發身亡,等足半輩子,偏在當事人都忘個一千二淨之時,才舊患復我對邱仿堯說:「對不起啊
  !才有令你尷尬的地方,要請你原諒。」
  「不要緊,我只認識你,並不認識他。我只是當自己朋友有難時,才會難過的。」
  「原來也是鐵石心腸的一個人!」我笑。
  「要關照的人一多,感情就淡了。」
  說著這話時,他望我的眼神是專注的。
  朱廣桐的工業村計劃,很快的得到了國內當局的回應,當然是極具鼓舞性的。有關方面答應下來,一定會盡力幫忙,讓工業村得以盡快完成。
  我有更關心的事,要趁朱廣桐獲得這些援引時辦,於是我問他:
  「朱翁,托你介紹上頭一個可以有甚多消息與辦法的人給我,替我親戚尋一個失散了的孩子成不成?」
  「那還不容易呢!名字若交了下來,叫他跟誰聯絡呢?」
  「我的助手葛熬德。」
  「好,我准辦妥。」
  我給小葛囑咐:「試替那霍守謙尋一尋他仍在鄉間的女兒下落。有需要的話,你就到上頭去走一轉,朱翁會給你介紹有關人等。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27:48

第06節

  「請恕我直言。江小姐,並不值得的。」
  葛懿德重重地歎一口氣。
  「為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擠流血與汗,一下子覺醒,看出了他本來的猙獰面目,還要為把他教訓一頓,而加倍的努力,苦了自己,是太不值得的一回事了。教訓令人成熟,何必要給他培養一條成長的道路,就讓他以為勝利了,永享太平了,他將會錯得越大,失得越多,終有一日萬劫不復。驕兵必敗。江小姐,」小葛很誠意他說:「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就算有,我也不會浪擲力氣。」
  一時間,我不能回應葛懿德。
  她的意見,我需要消化,才能知道是否適合我的脾胃。
  小葛以溫柔而誠懇的眼光看我,聲音調得很低,說:
  「江小姐,跟在你身邊只不過短短一段日子,真是深感慶幸。這決不是場面客氣話。在今天,找本事女人不難,要做人做得有原則的,卻不容易了。跟你相識,真是緣份。然而,原則堅守錯誤,最能害慘自己。我因此非常冒昧他講了自己的際遇與意見,未必盡如你心,但未嘗不可作為參考。」
  「我衷心地感謝,君子愛人以德。這年頭,肯厚顏直諫者實在有如鳳毛鱗角。」我也真心誠意。
  「說得對,故此,郭少風已不愛我,我也不必愛他,決不花半點精神與時間去教導他如何學習做人與處事。」
  我震驚,這麼說,我難道就愛杜青雲不成。當然不是的。
  「江小姐,你大好年華,品貌俱佳,真的不必對過往多所回顧了。將從前種種硬拖一條尾巴到今天來,是不划算的。」
  「我會認真地考慮,你說的不錯,是至理名言,可惜,名醫開的藥方,也不一定適用於任何人。如果我真的無能為力呢?」
  「請放心,在其位謀其政。我一天吃著利通的飯,一天盡忠職守。在我未轉工之前,天天對牢郭少風,向他報告著每一件大小公事,他交代下來的一切功夫,我都恭謹地辦妥。」
  對於一位曾誓無反顧地蹂躪我自尊心的人,我尚且能一忍再忍,直至我另有高就,才光榮引退。」
  這也真真是職業女性的自尊所在,我完全地信任葛懿德,或者應該說,我比從前更信任她。
  她對感情的分析、對事理的觀察,都如此細心入微、明察秋毫,加上本身的聰明伶俐,必在商場上有極佳的前途。
  當然,她既如此精乖,也會想得到戳穿了我的心意,其實對她一點利益也沒有,後果有可能引致我老羞成怒,連一份官高薪厚的工也掉了。葛懿德跟郭少風已生私怨,仍不能拍拍屁股就走,還不是為了要保住一口安樂茶飯,希冀有瓦遮頭。否則,既失戀復失業,好比屋漏更兼連夜雨,怎麼得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28:22

第07節
外招股,每股加市二十五萬元。股東的權益除了能移民加拿大之外,還能在首三年,取回所投資之二十五萬元加市的六厘利息,直至三年之後,股東可以得到工業廠房內的一個單位。依據目前加拿大市道順勢估計,屆時所得單位應起碼時值二十八萬加幣。
  此一計劃因王培新出了事故,故此未有積極推行,新注資聯藝的董事,如果是野心勃勃,或美其名力雄圖大略的人,怕會立即推動這個計劃。」
  小葛的評語可圈可點。
  我也相信杜青雲急於大展拳腳。
  在事業上,他是個絕對不甘寂寞的人。
  固然,我相信杜青雲之所以設計在我身上騙財騙色,是為他的青梅竹馬的陸湘靈向江家報復。然,我更有理由相信杜青雲是掌握了這個漂亮之極,至情至聖的藉口,去滿足他與生俱來的事業野心。
  出生貧寒之家而又具才華學識的人,往往易生憤世嫉俗的心態,認定了天下應該是他們的天下,尤其情不自禁地以那些口含銀匙而生的世家子弟視作假想敵,總要騎到他們的頭上去而後快。
  杜青雲就是這樣出的身,他憑借自己的能幹與聰敏,也憑藉陸湘靈作為原動力,破釜沉舟,作其背城一戰。
  今日,我更能肯定這個推測正確。不然,他們的大仇已報,還呆在本城於什麼?
  非但不高飛遠逸,還趁王培新有難,對準時機,作變相的落井下石。注資聯藝,正正表示出他戀棧紅塵,並不以手上擁有的為終止。相反,雄心萬丈,只認為今天才是起步,前途正正無可限量。
  這種完全不打算忍手的賭徒,我就要他輸大大的一鋪。
  我囑咐小葛:「這個周未,我跟你到粉嶺的香港高爾夫球會去吃千飯,順道看看那聯藝的廠房與地皮。
  「還有,請給我搖個電話到加拿大富德林銀行主席的特別助理彼得·艾爾斯,就說我打算近期到溫哥華去,希望結識哥倫比亞省投資研究廳的官員,請他先給我打個招呼。」
  並不需要直接由我跟富德林銀行的主席通電話,過分隆重其事,益顯緊張。就是由手下跟對方手下交代一聲便可。投資研究廳的官員亦非高級到如省長或國會議員,只不過是稍具身份的公務員而已,給他們打招呼的人也要跟他們的職級配合,方才容易講話。當然,在外國,買上不如買下。要居上位的人層層下達,很多時費時失事,情況之艱難,猶有甚於本城。故此,最適宜中間落墨。
  這種種部署功夫,我逐步進行。想想,也真是寒心的。若有人如此地逐步逐步計算自己,把一定的時間放在對付自己的策略上頭,終會得一敗塗地也不過是早晚間事吧?
  從前別人如何步步追蹤,今日我就以牙還牙。
  小葛離開我的辦公室時,正好碰著走進來的秘書,但見她手上又抱著一大柬白玫瑰。
  「好漂亮的花。」小葛喊。
  「那就拿回家去吧!」我說。
  「送我?」
  「也太多了!你看!」已是一室的白玫瑰。
  「由女人送花,這叫做聊勝於無!」小葛竟吐舌頭,形如天真活潑的小孩。
  任何人,尤其女人,在今日都識得自服創傷。這小葛就是欲得出神人化,豈只不形於色,簡直讓人家以為她的悲苦是幽默與頑趣。葛懿德接轉了那一大束白玫瑰,走回我身邊千,輕聲說:
  「老闆,多謝你以花相贈,投桃報李,我獻一小計好不好?」
  我間:「是什麼?」
  「緩兵之計,實則虛之的掩眼法。」
  小葛對牢鮮花深深吸了口氣:
  「你如果真要打一場仗,那麼,滿室芬芳的情況就適宜傳揚千里,弄得街知巷聞了。」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我完全地心領神會。
  誰不會對自己謀害過的人提高警惕?
  如何要對方消除戒心是非常重要的一著棋!
  惟其敵人鬆懈,我才能有機可乘。否則兵來將擋,短兵相接,誰勝准敗,都未可逆料。
  要杜青雲放心呢,最高的一著就是讓他知道我已另有歸宿。唯其心有所屬,自下會再計較前科,尤其不願在新歡面前翻動日帳!
  突然地,對邱仿堯印象大好。
  倒真的希望他會快快蒞港。
  現今一下子想到了他在我這故事中的角色了,便對他另眼相看。在今天,誰不現實呢?
  有些人老埋怨自己被人家利用了,其實也應該翻心想一想,能有被人利用的條件,真是值得慶幸的。
  一整個中環的酒樓食肆、餐廳會所,再貴的價錢,仍是客似雲來,因為人們都爭著互相利用,緊密來往。
  鬧哄哄的大都會內,為什麼有些人生活依然孤寂,絕大多數的原因是他們沒有被利用的條件,連裝飾場面的作用都沒有,豈能不孤零零、冷清清?
  欣賞抑或利用某人的長處,通常都是一線之差。很多時;被人欣賞抑或被人利用,感覺亦無大大差距。二者的分別,無非是欣賞人者自己沒有著數,利用人者當然有所得益而已。
  若如是,真不必斤斤計較了。
  凡事從寬鬆的角度看,自己快樂,又見胸襟。
  當然,能利用人而令對方也有相當好處,是最好的編排。想著想著,根本一點都不力邱仿堯即將被利用而難過。
  差點還認為他應該三呼謝恩。
  這陣於是有一點得心應手了。
  怎麼才想起了曹操,曹操的電話就接進來了。
  「你聲音是透著很大的輕鬆與歡喜?」對方說。
  我真想答他:
  「對呀!正正因為我想起你!」
  實情的確如此。
  不是怕斷章取義,而是如此說出口來,也太孟浪,有失身份。都說現今的女孩子不再扭捏造作,全部明刀明槍,合則上床,不合則去。我還是保守得很。
  或者,就是因為我大緊張男女關係的原故,才會有今日。
  如果我肯放鬆原則,視杜青雲的加害純粹是商場上爾虞我詐的騙局,或者心裡頭會好過得多。
  中環天橋上,日日熙來攘往,擦身而過的是商務上的敵人多於是私下的朋友,準不是一般的熱烈點頭招呼,握手言歡。
  今日我騙你一億,明天卻帶挈你九千萬!
  仿如一堆朋友,上會所搓麻將。誰會為一局兩局的輸贏而大傷和氣?心頭的不忿自然有,也不過是略略提高警覺而已。總要一直玩下去,差不多非到蓋棺,不能定論。
  獨獨是杜青雲跟我盟山誓海,繼而忘情棄愛,那就真的不能放過他了。我並不認為這種感情上的鑼轉可以隨便與輕率。
  自由意志下的男女結合,更是非常非常嚴肅的事。
  雙方絕不能作了這種無貨可退的交易,就來個不認帳。
  誰上妓院去,三口六面講明了價錢,方渡陳倉。事成之下,賴帳的嫖客,給人打個半死,棄屍街頭,也叫活該。同樣,以愛為藉口,去砧辱我的清白;三朝兩日,自覺便宜到手,掉頭便走,這種人難辭其咎,天涯海角,一定得擒拿歸案,罪有應得。
  我老土?對!這正正是我的個性,我的選擇!
  我會利用邱仿堯,但絕對會適可而止。因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做人的原則是要對付別人,也是要求駕馭自己的。
  於是我對邱仿堯說:
  「剛處理了一件公事,相當順遂。外頭又是陽光充沛,風和日麗,影響著心情,因而額外地輕快了。」
  「我已回到香港了,能否約會你,到外頭走走?」
  「就現在?」我看看表,才下午四點。
  「可以嗎?」
  「邱先生,」我笑:「你在約會一位銀行主席,並不是接線生,現今這個時候,還未下班呢!」
  「你錯了,正正因為我約會的是老闆級人馬,才能在這個時候到外頭夫,若是小職員,要人家掙扎干浪漫與現實二者之間,究竟要約會抑或要麵包,也就大強人之所難了!」
  「難得我有這種特權,既有約會,又不愁麵包,不好好的利用,是大浪費了。你是否會到利通來接我?」
  「十五分鐘之後到。」
  邱仿堯上我辦公室來時,我特地站在房門口迎接他,目的只有一個。我在秘書以至主席室的文員、辦公室助理、管斟茶遞水的侍役跟前,大大方方他說:「多謝你每天送來的花!」就這一句便已足夠。再印證到我跟邱仿堯有講有笑,在未到下班時間我們又雙雙走出銀行,正正是一宗可喜的訊息。
  明天,整個利通銀行都會起哄。再過三日,財經界人士就微有所聞。我應該滿意了。
  我們開車到山頂去,飲下午茶。
  美麗的香江,就在腳下,香港人曾經為了把此城建造起來,花過多少精神,流過多少血汗。捨不得!太捨不得它有絲毫的受傷受損,或是丁點兒的變形換貌了。
  「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們如此地愛香港?」邱仿堯間。
  「因為是我們把它孕育出來的。」
  「不,」邱仿堯搖頭,「因為此城永遠走在你們的需要與期望前頭,從不落伍、從不令你們失望、從不教你們看不起。
  只有其間的人汗流俠背地拚命去配合她的進程步伐。此城一直地自愛進步富庶繁榮,因而牽制了你們的感情。」
  我看牢邱仿堯,心裡想,還真是個有智慧的人。
  多麼可惜,這邱仿堯有如遲來三日的梁山伯,令人惆悵!我的整個心,都被仇恨充塞。再無剩餘的感情可跟對方發展。
  「福慧,」邱仿堯說:「你不時地心事重重,益添一份楚楚可人的感覺。」
  「你看得出來?真糟糕,我的修養功夫還未到瞞天過海,泰然自若的地步。」我幽自己一默。
  「多希望你跟我相處時,不必苦苦經營,一切悉隨尊便。」
  「多謝!」
  這真是要感激的。應酬之所以討厭,就是不能但然表現自我,一定程度上的客氣與造作,教人疲累,以致煩躁。
  我問:「如此慷慨,有附帶條件沒有?」
  「什麼條件?」對方有點不明所以。
  「比方說,有興趣知道有關我的更多資料。」
  邱仿堯恍然而悟,隨即溫文地笑。那笑容是好看的。連聲音都不疾不徐,答我:
  「有沒有聽說過本城六十年代紅極一時的影后,她丈夫從未看過她主演的電影。又名滿東南亞的女作家,她那位先生,亦未嘗讀過她的小說,」邱仿堯誠心誠意地溫柔地望住我,跟一個人是否相處得來,目前的感覺比翻查歷史更重要。從前是汪洋大盜,今朝己立地成佛,偏偏我與佛無緣的話,都不管用。從前是清純少女;今日已成歷盡滄桑一婦人呢,我偏愛那份世故成熟與惆悵,就是一拍即合了!」
  大多的驚駭,深感我心。
  邱仿堯跟我玩了一整個晚上。
  這以後的幾個星期,我竟真的按照計劃,刻意地跟邱仿堯走在一起,不論是私人聚會,抑或公式應酬,都有影皆雙,盡力落實市場內的傳言,都說本城女銀行家跟菲律賓的華裔富商認真地鬧起戀愛來了。
  這一晚,邱仿堯和我都懶得到處走動,乾脆在江家的大宅吃過飯,就在園子裡、月色中散步。
  邱仿堯說:「聽到市場內的傳聞嗎?」
  「一天之內有三千個消息,哪一個?」
  「關於你和我的。」
  我笑道:「傳聞而已。」
  「有多少真實性在?」仿堯間這話時,望住我的眼神是灼熱的。
  他在等待我的答案。不能教他大失望,邱仿堯的角色必須串演一個時期。然,也不想過分地誤導他。於是我答:
  「情況是並不如外傳的順利。問題在於我有嚴重的心理故障。」
  邱仿堯笑說。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28:56

第08節

  「你是個公道的人,有言在先,如果我仍要測試自己的機會,不肯就此放棄,那你要負的責任就不致於太大了?」
  「是的,我的確是個公道的人。」
  別人如何待我,我必如何對人。
  「我欣賞公道的人。」邱仿堯再切實地加多一句。
  「你是個公道的人?」我問。
  「我是的,或者比你還要公道,對某些做人的原則,比你更要執著。」
  「例如?」
  邱仿堯望向漆黑的長空,疏星缺月,在他頭上浮動,他的聲音一下子透出悲涼,說:
  「我在此城見了你之後,趕回菲律賓去,原是為了要思考及決定應否辦理與我妻分居的手續。結果,在我重遊香江之前,我再跟她談妥條件,簽了紙了。」
  我駭異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呢?」我終於情急地問:「為我嗎?仿堯,你什麼也不曾得到,甚至於我的承諾,抑或默許。」
  「我知道。我得到的,直至目前為止,只是一個誤導他人的假象而已。這番假象,還是你有意無意之間製造出來,卻又沒有刻意地對我隱瞞,是不是?」
  「那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甚而有些少的恐懼。
  我發覺要加害一個完全無辜的人,竟會是如此地難堪。
  「仿堯,你怎麼答她?」
  「我只說,我知道了。於是她點了頭,就在分居書上簽了字。我妻的出身並不比你和我差,她的自尊心極重,從小到大都不肯跟任何人分享一件屬於她的物件。」
  「小時候,她參加校際歌唱比賽,得了個雙冠軍。她拒絕領獎,父親問她:『為什麼呢?『,她昂起頭,直截了當地答:『不願意跟別人分享榮譽。』
  「她母親去世後,父親續絃。她從此再不肯跟在父親與繼母后頭出席公眾場合。甚而私底下,父親要跟她共敘,也只能單獨到她屋子裡去。她說,『我永遠只有一個爸爸和一個媽媽,那個新來的女人,在我心目中,並無地位,亦不必在我生活圈子內出現。』」「仿堯,你妻是個非常有性格的女人,值得你去愛!」
  「我承認她有極多的好處,但緣分不是單純交換彼此的條件而來的。也許,我和她都是如此執著於原則的人,故此並不能在很多事情上容忍讓步。」
  「如果我今天並未簽妥分居文件,就跑到你跟前來說那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說話,就未免太刻意求功。可是,我現在可以坦然地告訴你,實情的確如此。」
  我不能相信,世界上竟有肯置諸死地而後生、乾淨利落、光明磊落的人。
  也好比從前,我做夢也沒有想過有人會如杜青雲一般,為了一己之私,而辣手狠心若此。
  兩種截然不同的男人,都活靈活現的在我生命中亮相。
  令人戰慄而又惆悵。
  「夜了,我必須回去!」
  「明天我還要一早起來去接弟弟的飛機。他這個傍晚在長途電話裡,以怪異的聲音急嚷,他要立即到香港來,看看那令我神魂顛倒的女朋友。」
  「是你毅然分居令他大吃一驚?」
  「也許是他看到你的照片,驚艷而已。」
  「我的照片?」
  「是。頭一日跟你約會,在君度大酒店的餐廳內,侍役為我們拍了一張即影即有的合照,我一直放在菲律賓邱氏大樓的辦公室內。弟弟今天跑上我寫字樓,偶然看到了,他說要立即趕來!」
  「你肯見見他嗎?」仿堯很有點緊張。
  我點點頭,為什麼不呢?
  「請放心,在電話裡頭,我們兄弟把說話講得很清楚,弟弟問我:『大哥,你是為了那照片裡的女人而決定跟大嫂離婚的?」
  「我答他:『是的。但,這並不表示相片中人一定會成為你的未來大嫂。』
  「弟弟答:『你這個心理準備是非常需要的。』
  「故此,福慧,就算你跟我弟弟相見,也不必有任何精神負擔,他只不過把你看成一個朋友。
  『又或者,他在相見之後,決定加入爭奪你的戰場之內,』我也無奈其何!」
  我歎氣:「是不是在人們的心目中,總以為我裙下多的是不貳之臣?」
  「別人怎麼想,我不知道,總之,我並不敢輕敵,更不敢奢望你是唾手可得。」
  我深深感動以至於禁耐不住激動:
  「仿堯,我曾經被人遺棄過!」
  「不要把人們自由選擇的理由,只看成是自己條件上的缺憾。我妻也決不認為你這就把她比下去!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同樣的一條道理,其實葛懿德也曾對我說過。
  然,出自邱仿堯之口,更令我舒服。
  邱仿堯步出大堂,伸手開啟大門。
  我突然地,情不自禁,覺得不應該欠負仿堯大多。如果他對我所作的犧牲,能以九夜的恩情回報,這筆帳,就可以一筆勾消了。感情上,仍受制於往前,我的仇恨至深至切,揮之不去。
  然,肉體,也只不過是一個臭皮囊而已。
  讓邱仿堯名正言順去飾演那個被我派演的角色,領回他應得的酬勞,又有何不可。我也不想欠他這個情。
  「仿堯,我叫住了他,眼神是灼熱而心甘情願的,「既是夜了,何必要趕回酒店去。」
  邱仿堯聽了我的這句話,呆了一呆。
  他信步再走到我身邊來,扶一扶我的下巴,讓我微微昂起臉來,一陣滾燙的溫熱運行全身,我手心冒汗。
  我不敢正視邱仿堯複雜的表情與眼神,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是那深情的長長一吻。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我寧願如此,不去思想任何人。我怕杜青雲與邱仿堯的面孔會輪流出現在我的腦海之中。我的腦海的確只應空白一片。
  直至邱仿堯放開了我,輕聲地在耳畔說了「晚安」,我還如在煙霧瀰漫的迷惘之中,久久未曾轉醒過來。
  大門開啟了,再關上。
  江家大宅,恢復寧靜安詳。
  我猶站在那道長長樓梯邊,緊握著扶手,不曉得步回我的睡房去。
  邱仿堯,我恨你,我恨你到如今方才出現!
  伏在床上,流了一整夜的眼淚。
  至天亮,才朦朧入睡。
  這天回到利通去時是晚了一點點。
  秘書一見我,就立即報告:
  「剛才邱先生來電話,請你記得今午在中環美國會所午膳,他的弟弟自菲律賓來港。」
  連秘書都已曉得把邱仿堯的電話放在所有重要公事之先。可見關於仿堯和我的傳言甚囂塵上。
  好!我狠一狠心地想。
  我已給了邱仿堯一個機會,是他主動地放棄套現酬勞,而仍繼續作出投資,將來成果如何,是各安天命了。正如葛懿德說過的,堅持做人原則並非不好,然,執著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和邱仿堯都是同道中人,也並不蠢,我們都明白這番道理。且所有可能的支出,都已在計算之內。
  忙碌的時光,一晃眼就過。
  中午,我跑上了美國會所的西餐廳去,遠遠就見到邱仿堯跟另外一位男士坐在窗口的一張餐桌上。
  我不經意地走過去,眼光接觸到仿堯平和的臉上,再轉移到他的弟弟身上去。
  呀!我差一點就驚叫出來!
  要把這聲驚呼硬壓下去,辛苦得我渾身血液倒流,五臟六腑隨而乾坤易位,即時滿額冷汗,面青唇白。
  嚇得完完全全的目瞪口呆。
  對方的目光像兀鷹般,盡情地盯著我,從牙縫裡洩露出來的幾個字,充滿了恨意:
  「果然是你!」
  我無辭以對。
  怎麼會是他,他又怎麼會是邱仿堯的弟弟,他不是叫莊尼嗎?
  中文名字無法記得起來了,是姓單的。
  當時由於這個姓很特別,故而我記住了。
  我望向邱仿堯,他的驚駭雖不如我,亦已然毫無遮掩地表露出來。臉上,尤其寫上密密麻麻的問號。
  無人可以為他解答。
  莊尼頭也不回,憤怒地立即離去。
  邱仿堯扶著我,坐了下來。
  把一杯冰水遞到我手裡去,問:
  「要不要熱茶?」
  我接轉冰水的手,分明在抖著。
  邱仿堯也沒有徵詢我的同意,給我要了杯熱茶。
  「喝一口,定定神,再說。」
  把熱茶整杯的喝光了,仍未能鎮靜下來。
  我勉強支撐著,站了起來,我說:
  「對不起,頭很痛,我要回家去!」
  「我送你!」
  仿堯把我送上車後,我給他說:
  「不用理我,你去看看你的弟弟!」
  「可是,你……」他的眼神無疑是優慮的。
  我不甘心地問一句:
  「怎麼會是你的弟弟呢?他不是姓單的嗎?」
  仿堯答:「是,是姓單,叫逸桐。他隨我外祖父姓,外祖父把獨生女兒嫁給我父親時講好的,第一個兒子仍跟父姓,第二個男丁就隨母姓。菲律賓的華裔社會仍有這種風俗。」
  我擺擺手,示意司機開車。汽車絕塵而去。
  我一直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想著想著,驚出一身的冷汗來。
  上天真是公平的上天。它不會賜予一個人所有的幸福。
  惟其把財富、智慧、美貌、學識雲集於一身後,就安排一連串坎坷的命運,折磨她、殘害她、踐踏她。
  在邱仿堯心目中的一個女神,原來只不過是一個形同妓女的賤貨,或比妓女更差一籌。
  皮肉生涯仍可能有很多生活上的情不得已。而我,卻是為了什麼呢?何只豐衣足食,簡直生活於千千萬萬人之上,竟還肆意地摧殘自己的品格。為發洩一時的情慾,而跟全然陌生的一個男人發生關係,再大模大樣地回到自己的地頭來,接受人們的敬仰與膜拜!我,怎能不羞慚?不愧悔?然,無從分辯,無法求恕,無能自解。
  昨夜,本曾有過一絲的困惑、好不好就把過去的一筆勾銷算了,再好好地站起來,重新為人!
  像邱仿堯如此一個相處下來,日覺溫馨,日形親切的男人,再不要放過了吧?
  埋葬昨昔,冀望明天,我的心才能豁然開朗。
  原來撥開雲霧,仍非有青天可見。
  雲霧只是一層又一層,永無休止地重重疊疊,擋在我的眼前。
  算了吧!在邱仿堯以至其他各人心目中,我究竟是魔鬼抑或天使,其實都不重要。我早早決定要走的路,就走下去好了。不必再猶疑,不必回頭覺岸。邱仿堯的出現,只不過是流星閃動,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只有杜青雲的仇恨,才是長存的。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29:34

第09節

  這以後的日子,辦公室再沒有人送白玫瑰來了。
  很明顯地,單逸桐已經把我和他在多倫多的相識經過,告訴了邱仿堯。
  他要是拿那天晚上我在家裡的暗示一比較,更確定我是個情慾橫流的淫娃蕩婦無疑。真奇怪,今時今日,社會風氣再開放,中國人仍然在相當程度上心甘情願擁護衛道主義,以此看人,也以此看自己。畢竟在思想的開放路線上,我們從沒有積極地要走在別國人士之前頭。
  這突發事件,使我微微地受了打擊,是鐵一般的事實。
  身邊突然地少了邱仿堯,竟也悵然若失。沒有想到,戲假情真,我大概已習慣有他在身邊的那種舒暢了。
  小葛給我說:
  「老闆,到外頭走走吧!溫哥華山明水秀,你又是識途老馬,且那兒投資研討廳的官員,已經知道你有興趣跟他們會面,有一位專管本城移民投資計劃的史提芬·吉拿先生,他父兄都仍任職於多倫多的富德林銀行,由主席室傳遞的訊息,透過老吉拿先生安全送抵史提芬·吉拿之手,你更是成行的時候了。」
  我點點頭。也真不值得再為旁的枝節而壞了大事。我決定到溫哥華一趟。下榻於四季酒店的套房。
  我此行準備完成我的任務外,還想輕輕鬆鬆地散散心,忘記單逸桐的事。由始至終,我何曾不是把他看成生命上一件無關痛癢的插曲?也只有這樣,我才會安寧。
  哥倫比亞省的投資研討廳就設在市中心的洛臣廣場。
  自四季酒店走過去,只是數十步之遙。
  我約好了史提芬·吉拿在上午十一點跟他在辦公室見回。
  對方是個子並不高的一個洋鬼子,很溫文有禮,把我招呼到他的辦公室裡去。
  一輪寒暄的客氣過後,我表明來意:
  「史提芬,我很想知道哥倫比亞省目前對大型投資移民計劃的處置宗旨和方法。」
  「看來哥倫比亞省的溫哥華仍然是相當受你們香港人器重,以商業移民的資格申請來長居的,比率在不斷上升。」
  史提芬翻查辦公桌上的那檔案紀錄。非常認真他說:
  「今年首季本省發出了四百四十二個商業移民簽證,二百三十六個為創業移民簽證,而一百七十六個為投資移民簽證。
  「拿這個數字跟去年同期比較,升幅是驚人的。」
  「去年同期本省只不過批准了一百四十四個創業移民簽證以及五十六個投資移民簽證,分別上升了百分之十四及百分之二百零九。
  「與此同時,值得一提的是,來自香港的商業移民仍占本省商業移民總數的最大部分。」
  我殷切地問史提芬:
  「你看這以後一年,貴省會繼續批准集資性質的巨大移民投資計劃嗎?」
  聯藝打算做的正是這種,計劃一經批准,他便招股。
  「會。不過有了限制,對於建設酒店以及貨倉,我們還是歡迎的。除了這兩種物業投資之外,就不容易獲得批准了。
  江小姐,」史提芬很凝重他說:「如果你考慮設計集資式投資移民計劃的話,我看真要慎重考慮,因為溫哥華近年雖甚繁榮,但對酒店生意仍然要逐步消化,貨倉的需求年前甚殷,但那又受制於時勢之需要。再過一年,中央政府實行新稅制,在所有出售物品之上加多百分之七的聯邦購物服務稅的話,貯存新貨及製成品的需要是否會受影響,是未定之天,非要小心不可。」
  「這麼說,就等於設計投資移民計劃並不划算?」
  「總要小心從事。」
  外國人講話,多是扭橫折曲的多。對方肯這麼說,已明顯地提出忠告。史提芬的坦誠,當然多少有點看在我跟富德林銀行的關係上頭。
  「江小姐,還有一點非常重要,我們批准一個集團移民投資計劃時,非常著重投資者日後的回報利益,換言之,我們不希望日為時勢關係,使商人有機可乘,利用投資計劃,做本小利大的生意。這也影響著新移民對本省著實貢獻財富與力量的一番好意。」
  「通常你們會準時批出這種計劃嗎?」
  「我們並沒有規定要每隔多久就批准多少計劃,一定要計劃本身完全符合我們的要求才會簽批,主持人有時要做到我們滿意為止。況且,江小姐,我不妨告訴你,投資移民計劃的金額會在短期內發生變動。」
  我要獲得的資料,已經差不多了。於是我說:
  「史提芬,多謝你的資料。明天下班之後,有空嗎?剛好在哥倫比亞大學的亞洲研究中心有個中國名畫展,你有興趣去看看嗎?我們去參觀之後,再容我請你吃頓晚飯好不好?」
  史提芬·吉拿愉快地答應下來。
  亞洲研究中心是一座日式的建築物,座落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之內。這期間展覽的中國名畫,都價值連城。史提芬興趣甚濃,每一幅畫都細意欣賞,他尤其喜歡程十發的作品,覺得他的畫,別具一格,老問我畫家的名字,說是要記住他。我說。
  「畫家的名字十分有趣,你就記著是十條頭髮的意思。」
  「啊,」史提芬吐一吐舌頭,「那我只能買一幅複製品我但笑不語。
  我在溫哥華逗留的幾天,人還好像仍留香港似的。
  尤其是現今的溫哥華,香港人多得難以形容。人走在百貨公司裡頭,聽到的全是廣東話。
  逗留在溫哥華的最後一天,我走進那間跟四季酒店相連的荷景復著名百貨公司裡去看看服裝。實在溫哥華絕大部分的店舖,貨品都跟我的口味距離大遠,除了新近開在加拿大帝國銀行與溫哥華酒店附近的幾家矜貴名店之外,也只有在這裡荷景復公司還能尋到我喜歡的衣飾。只是一走進裡頭,才不過五分鐘不到,耳畔就嗡嗡作響,全是三五成群的香港女人,肆無忌憚地大聲疾呼:
  「阿曼尼的西服,這兒的價錢還要便宜呢!」
  又說,「真是,才剛剛回香港去買了一大堆,回來又忍不了手!」
  怕什麼,你丈夫仍在香港賺錢,你是不花白不花,才不用替他省著用,你為全家拿護照,功勞至為偉大。」
  我聽得頭有點脹痛。
  是不是到了此城來買名牌服裝的女士特別地寂寞,因而這麼多擾人清靜的噪音?
  在香港,各人穿名牌穿得像穿牛仔褲般普通,並不多張揚。應酬場合,一抬眼,別說不是歐洲貨,一眼看得出來,連是歐洲普通貨色抑是有名有姓的牌子,大家都心照不宣。
  我購物的興趣因此頓減,回頭走進酒店的大堂,準備回房裡去。有人在背後叫住了我:
  「能跟我去喝杯茶嗎?」
  我回轉頭來,不能置信。
  是邱仿堯。
  坐下來後,我猶自驚駭。邱仿堯的臉色並不怎麼好,略帶青白,多了一點疲倦……
  「剛到埠嗎?我問。
  邱仿堯點點頭。
  「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利通的人告訴我的。」
  「小葛?」
  「你會怪她嗎?」
  我沒有答。葛懿德一向是個很有分寸的人。
  她的心意,我大約能推測得到。
  「看樣子,你一點也不懷念我。」邱仿堯說:「你剛才一直興致勃勃地購買服裝。」
  邱仿堯的神情像個憤怒的小男孩,怪責成年人只顧裝扮自己,把他扔到一旁不瞅不睬。
  我淡然一笑,說:
  「我是個冷血人。」
  「我不信。」邱仿堯眼裡無限感慨,說:「你的熱情只不過仍然放在杜青雲身上而已。」
  「仿堯!」我高聲喝止他。
  坐在這酒店咖啡室內的客人都回過頭來望住我。
  我低下頭,實在有點難堪,說:
  「你已知道一切!」
  「對。逸桐的經歷令我震驚。」
  「我曾為此而失眠好幾個晚上,每晚都痛哭失聲,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你。」
  「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有了這麼多自由選擇的女人,竟然會選上一條如此折磨自己的絕路,大踏步走在上頭去?」
  「你別管我!」
  「我愛你,福慧。」
  邱仿堯衝前來,握住了我的雙手。
  「答應我,把從前的一切都置諸腦後。如果杜青雲已經害慘了你的話,不值得你再為他而費煞思量。報仇雪恨的結果,可能是同歸於盡,值得嗎?」
  我沒有作聲。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值得。
  就為了一個邱仿堯,前功盡廢?
  仿堯似乎看到了我的心事,說:
  「是不是因為我仍不能取代杜青雲,讓你心平氣和,歡欣快慰地過日子?你仍以他為你生活的重心?」
  「針不刺肉不知痛。你在談高調、講哲理;行之維艱,仿堯,我何必騙你?」
  「我明白。福慧,知易行難,你可否先嘗試明白你的錯與對,再設法克服困難去?」
  我沒有答他。曾經有人比邱仿堯更熱烈地追求我,更細心地呵護我,結果呢?仿堯說他妻的自尊心極強,不肯跟任何人分享任何人與物。
  我也一樣,絕不肯被人無端端地當眾摑了一巴掌,還只當是一場惡夢!生長於富貴之家的人,對於維護自尊,有種誓無反顧的決絕。
  我們都習慣以自己的一套方式不接受一丁點兒的侮辱,並不妥協。富家子弟而能如邱仿堯般馴善,只為他根本未嘗苦楚。
  我心裡忽然冷笑起來。比方說,若然我江福慧不再刀下留人,任情地玩弄邱仿堯於股掌之上,再一下子棄如敝展,看看他又會有何反應?
  賭他一定如我,或如他妻,必用積極或消極的方式去鞏固自己,對付對方。屆時,他說的話就不會如此人道了。
  我慚愧,原來中毒已深,藥石無靈。
  邱仿堯此行是白費心機。
  我問:「你那弟弟呢?」
  「已回多倫多去了。」仿堯說:「你曾害得他整整幾星期沒有睡好,直擔心自己鬧出大事來。」
  我當然記得自己的惡作劇,於是問:
  「他知道你來找我?」
  仿堯點點頭:「我們同一班機飛抵溫哥華,逸桐鄭重他說:「大哥,你如不跟我再飛多倫多,我們這場兄弟就算白做了!」
  「結果我還是出了移民關卡,到溫哥華來找你。」
  邱仿堯望住我,臉上有說不出的感慨。
  但願他明白,連單逸桐被我如此作弄一番,都跟我結上了深仇大恨似的;難道姓單的,又肯一筆勾銷?
  凡有條件活得漂亮的人,都不可能放棄仇恨。
  葛懿德說的,她之所以慷慨從容,是因為她沒有選擇。
  當然,她也說,就算有選擇,也不會為一個摒棄她的人而再花絲毫的心血。我不相信這個假說,大有可能是阿Q精神而已。我提醒自己,凡事要從最惡劣的可能角度著眼。一切都寧在毋縱。
  回到香港的第一件事,是買了一幅價錢在十萬加市左右的程十發畫,送去給史提芬·吉拿的父親,由富德林銀行主席代我致意,他更多一重榮譽。
  並且囑咐葛懿德:
  「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方法,通過富德林銀行,向老吉拿先生表示友善,若能自然而然地惠及史提芬·吉拿,更為理想。」
  小葛說:
  「我聽富德林銀行透露,老吉拿先生行將退休。我會跟他們商量,看看能不能找個名目,將一些特別功勞往老吉拿身上放,送他兩份遊覽東南亞及中國各名城的旅費。」
  我連忙點頭說:「好極了。」
  世界根本就是現實的世界。
  只要有需要,俯拾皆是可用的罪名與功勳,隨便往對像目標身上擱,看你是要懲治抑或抬舉對方而已。
  小葛跟著向我匯報其他公事:
  「上頭已經有消息,尋獲了霍守謙的女兒,在上海的一間孤兒院內長大的。當年霍守謙夫婦在文革期間逃亡抵港,只帶了手抱的幼嬰,就是如今還在他身邊的那個兒子,當時的女兒,在逃亡中失散了。」
  「確切肯定是霍家的女兒?」我小心地問,這件事絕對不能弄錯。
  「跟霍守謙一起南下的同鄉兄弟霍士傑,一直把霍守謙的女兒帶在身邊,逃到寶安縣關卡時,守衛森嚴,大隊被迫分散了。小女孩剛剛跟著霍士傑,被迫折回上海。過了三、四年辛苦日子,霍士傑也死了,霍小清被送到孤兒院去,其後,又輾轉到了北京工作。都是根據戶籍,很艱難曲折地調查到的。」
  「你找個機會向霍守謙透露這個消息。把我無意中找到他女兒放到談話裡頭去,看他如何反應?」
  小葛皺皺眉,只想一想,就答應下來。
  「還有別的公事嗎?」
  「我跟你去看過聯藝名下在粉嶺的那幅地皮,他們已決定拆卸工廠,把機器廠搬到深圳去。那塊地皮則申請補地價,改為興建商住樓宇。照常理,申請成功只不過是早晚間事。」
  「好,小葛,我們分頭進行。」
  小葛出門之後,我搖了個電話給英國的一個專替我們江家打理物業的經紀,請他立即為我物色一幢在倫敦鹹士達區的花園洋房。過了兩個星期,經紀向我交差,那是一幢距離地鐵站只有十分鐘腳程的獨立房屋,時值七十多萬鎊。
  我買了下來。
  然後,我約會夏理遜。在半島的姬蒂絲餐廳跟他吃晚飯。
  我閒閒地問:
  「回到英國去,打算住哪裡?」
  「根德郡,我們在那裡有一間小屋、相當不錯。」夏理遜說著這話時,不忘刻意地在語音裡添一點快意,不自覺地流露了畫蛇添足的味道。
  我答:「住根德郡不大方便吧?你跟夏理遜太太在本城生活了好一段日子,想已非常習慣鬧市的生活。且回到倫敦去,交通也不比這兒方便,在本城再遠的路程,也有司機管接管送,或招手叫計程車,就轉瞬可至目的地了。」
  夏理遜臉上刷地紅一片。
  我非常誠懇地對他說:
  「你是本城內少有的不貪戀香江繁華富貴的英國人。」
  「誰不是踏足東方,就享受得數典忘祖。」
  「人們再記不起來,大不列顛仍是日不落國之時,殖民地遍佈全球。然而,在那些強搶回來的土地上,不論他們曾有過何種至高無上的歡樂日子,總會在告老歸田的時候,堅持買掉回鄉去。他們認定這是英國人的榮耀。的確,有家有國的人,連統治者都是民選出來的,為什麼不願意死在自己的土地之上?為了要巴巴地趕緊在未亡故之前,再盡情享用人世間的豐富物質吧?」
  「能像你如此堅持原則,我十二分敬佩。」
  夏理遜雙眼濕潤,連忙說:
  「謝謝你的讚賞,人各有志。」
  「對。只不過眾人皆醉我獨醒者,最值得欽敬。」我把一個信封放到他面前去:「這是我送你退休的禮物,聊表寸心。」
  「福慧,我不能受你的禮物。」
  我笑:「怕收入與官職不相符,是不是?」
  「不要緊,房子過戶到你名下,會是今年聖誕前的事,現在舊業主還未搬出,半年後才全部成交。住鹹士達區,比較交通便捷。你會喜歡的。」
  夏理遜臉上的紅暈未退,說:
  「福慧,別跟我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
  「你對我的欣賞跟這份禮物並不相稱。別告訴我,這是全無條件的饋贈?」
  語氣是寬鬆的,屬於有商量的餘地,如果是斷然拒絕的話,他不會自動作此開場白。
  「福慧,我並不準備晚節不保。」
  「無此危險,也無此必要。」
  我拿起酒杯來跟他碰杯。
  「為你有一個安穩健康而愉快的晚年!」
  飲過了一杯之後,我再慢條斯理他說:
  「房子有我真誠的敬意在。只是,如果你覺得受之有愧的話,將來有一日,我希望你能設法在任內作某些計劃簽批的延期,你做得到了,我很感謝!」
  政府簽批公文的速度,素來慢得驚人。
  一個檔案傳閱幾十人,大半年後兜一圈回來,仍然是原地跑,不進分毫。其實是司空見慣之事。
  我要求的也只不過是以此慣技,去妨礙一些有利於敵方的事在不合時宜之際發生而已。
  金融財經世界上的成與敗,往往只是分秒之差,某件事的拖延或促成,就是得失的關鍵。
  而控制快慢,是完全無罪跡可尋的。
  比方說,有人在若干年前,於北京密議回來,立即出售手上的重貨,才向公眾透露會談的內容。誰能指責他遲了那一朝半日才發表聲明呢?
  我給夏理遜說:
  「我還沒有到你需要堅決地拒絕我的時刻。若你屆時仍認為無能為力,而拒收我這份心意的話,你仍有自由,我總不能捉住你的手,拖你到倫敦的律師樓辦理轉名手續。不過,你試想想,跟你一同到這小島來的同胞,他們的際遇又如何?你敢擔保誰都沒有得過一分份外的好處?你如今告老了,只得一份微不足道的公積金。跟那些留下來,企圖混水摸魚,或作垂死掙扎的人比較,你的清高又有多少人欣賞?」
  夏理遜歎一口氣:
  「福慧,你是太說到我心坎裡去了!」
  我拍著他的手背:
  「請千萬放心,我決不會做為非作歹之事,凡有牴觸法律的,直至目前為止,都沒有任何人與事,值得我為之冒險,以身試法。我們只是企圖製造與及時把握時機罷了!」
  香江之內,知法犯法的人還真不多。全都是編排機緣,讓不留意世道人心的人誤墮塵網,被人接收他們的利益而已。
  正邪之間,委實是大多縫隙可走了。
  杜青雲的訛騙手段,難道商業罪案調查科就有本事證之以罪嗎?跟甚多商場生死戰一樣,都是那條弱肉強食的道理,在金融財經界,比比皆是。
  我就是等杜青雲自投羅網。
  很多時,獵人挖定了陷餅,意圖捕捉虎豹豺狼。在目的物未落網之時,會無端連累了很多路經此地的無辜而馴善的小動物,也叫做沒有法子的事了。
  心頭偶然興起,隨即警惕而硬壓了下去的無奈與惆悵,一直都為邱仿堯而生。
  他仍然留在香江。為著掩人耳目,我跟他還在保持親密的來往。
  星期天,他總陪我打半天的網球。
  休息時,我呷著橙子水,問:
  「仿堯,你真的不要回到菲律賓去?」
  邱仿堯坐過我身邊來說:
  「把你也帶回去好不好?」
  「你知道可能性有多高?」
  仿堯無奈地跌坐在搖椅之上,伸長了兩條腿,一派的無可奈何。
  「我有時不禁想,福慧,我會不會因為得不到你,所以才如癡如醉地愛你。」
  「你這句話是有大智慧的。」我笑:「有時,我也不禁會想,會不會到一天,我失去了你,才發覺我應該愛你或其實是深愛你。」
  「人就是這麼軟弱。其實,我的機會應該是,這就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你或會追出去尋找我!」
  「為什麼不試試?」
  「因為仍有二個可能,就是走了出去,你沒有追趕上來,那就等於永遠失去你了。」
  邱仿堯望住我:「最低限度,現今還能見著你。」
  「可望不可即?」
  「也聊勝於無。」
  「我真敬佩你妻,肯寧為玉碎,而不作瓦全的人,胸臆之間自有一份凌霄壯志在。」
  「你因而看不起我?」
  「不,你其實有很多可愛可敬之處。」
  「始終不敵你那心理故障。」
  「如果我們再這樣子扯下去,這個星期天就要不歡而散了!」
  「福慧,請答覆我一個問題,」仿堯說。「你的這份壓力,會無止境地糾纏你下去嗎?究竟你想怎麼樣?」
  我站起身來,催他:
  「來,打球去!別再多話!」
  邱仿堯無可奈何地奉陪。烈日下,球賽激烈,汗出如漿。
  我的球技其實並不算好。然,是屢戰屢敗,屢敗依然屢戰,永不放棄,故而日有進步了。我是個不會被敗績嚇跑的人。
  運動完畢,尤其能熟睡。
  翌日絕早就回到利通去,竟有人比我還早,就坐在主席室的起坐間等候見我。為了我有早上班的緣故,秘書一向在八點半之前就回來打點一切。
  她給我說:
  「霍先生堅持在這兒等你,他說葛小姐知道他會來拜會。」
  我板起臉孔說:
  「既是葛小姐的客人,等葛小姐回來接見。我沒有這個空。」
  這番話霍守謙自然聽得見。
  我推門進了辦公室。故意的,並沒有把門關上。
  果然,霍守謙走進來,聲音有點難為情,道:
  「江小姐可否予我幾分鐘的時間?」
  「我的助理葛小姐很快就能招呼你了!」
  「我需要親自向你致謝。」
  「不必客氣。我希望葛懿德已清楚地跟你交代過,我並沒有這麼好心腸,專誠地托裡頭的人給你尋找失散的女兒。
  這個情我壓倒多根兒不願意白領。老實說,如果我知道有這重意料之外的後果,我寧可沒有托人尋找我的表妹去。」
  「你找到你表妹嗎?」
  「沒有。我的其中一個姨母也嫁姓霍的,這麼巧跟你都是上海人,於是把幾個小時候失散的女孩檔案尋了出來,我一看,……」
  「就是這樣,赫然發覺其中一個叫霍小清的女孩,父親的名字是霍守謙。故此,你狐疑了,就叫葛懿德來問我一聲,是否有個失散的女兒在國內?我把所有的資料都核對過,完全無誤,小清正正是我的女兒。感謝你,江小姐,我們父女得以團圓。葛小姐說,你上頭人面廣、原本就打算把表妹尋到了之後,也申請來港的,不知可否再幫我一個忙?」
  我冷笑。
  「你以為我會幫你?」
  「你會。」
  「我這麼愚蠢?會恩怨不分!」
  「不知者不罪。江小姐!」霍守謙看我的神情是複雜的,有甚多的憐憫,歉疚與期盼。
  「看得出來,你其實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否則,拿到了那些檔案資料,其實不必如此關顧我。」
  我的演技就算未臻化境,都已是一流水準了。此時,我表現得靦腆而略覺為難,心發軟了,表情就自然和順下來。
  是跟他相交的第二個階段開始了。
  果然,霍守謙放膽說話了:
  「過去的恩怨,江小姐,我是否有欠負你的地方,仍有商榷的餘地。請你明白在商言商,有客戶要求我們做莊家,沒有放著生意不做之理。可是,如今你對我的恩惠,不論有心栽培抑或無意成全,都實在令我銘感。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念女兒!」
  我微微吟哦:「分別多年了,你還想念她嗎?」
  「到底是親骨肉。」霍守謙很誠懇地答,「江小姐,我是會報答你的。」
  我要的就是這句話。
  「怎樣報答我?是不是又做莊家,趁聯藝有難時,以對待我的方式,以牙還牙?」
  「江小姐如果囑咐,總有可行的方法令你滿意。」
  我並沒有表示太大的歡喜,仍然冷冰冰他說:
  「無論如何,你父女團敘是好事。能不能為你辦妥申請批准單程來港一事,猶在未定之數。我會叫葛懿德通知你。」
  「謝謝!」
  「你不介意如今我要辦公了。」
  下了逐客令之後,我差點要閉門大笑一頓。不知道杜青雲逐步逐步計算我時,是不是也跟我現在的心情一模一樣,每一步棋子走對了,得著預期的後果時,都非常非常地快快慰。
  兩個星期後,我囑葛懿德約會霍守謙,說有位上頭的聯絡人介紹給他,跟他商議申請女兒來港一事。
  當晚,我在淺水灣酒店餐廳跟他見面。
  才坐下來,我就說:
  「本來要約的那一位有急事提早離港北上了。」
  霍守謙是失望的。
  「他通知得太遲,我無法請葛懿德轉告,今晚的約會其實可以免了。」
  「不,難得有機會,我可以請江小姐吃頓便飯,以示謝意。」霍守謙多加一句:「也表歉意。」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30:25

第10節

  「待你父女真正團敘之後,再破費好了!」
  「江小姐,是否答應幫忙到底?」
  「目前也只不過是循例的手續問題,請放心!上頭我們還是有相當多的朋友,會肯幫忙。」
  「對,聽說你們投資的工業村計劃相當受器重!」
  「還好,重重地跌了一跤,猶有餘力,作背城一戰。」我的話把霍守謙又一次的迫到牆角去。
  「告訴我,你這種擅盤的大經紀,一探聽了消息,就造淡或造旺某只股票,出手時是不是有種操生殺大權、威風凜凜的感覺?」
  霍守謙尷尬地笑了,答:
  「也只不過是一種職業上的技巧而已。」
  「你這技巧可捧過多少人上青天,送過多少人下地獄呢?」
  「江小姐,我並不如你,出身好、教育好,你有甚多的選擇!」
  「然,我仍給人暗算。」
  「江湖風險,無日無之,今日你來,他日我往,一次的成敗,不足以論英雄。你完全可以自由選擇,忘記前事,另起爐灶,或者一有機會,就重開干戈、逐鹿中原,且看鹿死誰手。」
  「你肯跟我合作?」
  我望住霍守謙的眼神,並不比他臉上浮現的表現更簡單。一種震懾與誘惑的光芒,投射出來,照得見他的惶惑驚駭,欲拒還迎。
  我伸出手來,讓霍守謙緊握。
  良久,我才收回了手,說:
  「今晚算是我們合作的開始。」
  我舉杯,跟他飲勝。
  然後,我說:
  「真沒想過,你有這麼大的女兒。當時幾個從小跟父母失散的姓霍女孩檔案交到我手上來,看見了霍小清的背景資料,還真不敢肯定你就是她父親。然,再細心看清楚相片,就真有點信心了。」
  霍守謙急切地追問:
  「小清她模樣兒似我!」
  「嗯!都有一對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很好看的濃眉,還有小小年紀,就有種不怒而威的表情,很教人一眼看上去,就不易忘記。」
  這當然是一番令霍守謙非常非常受用的說話了。
  我早說過,先把一些有自卑感的人,一掌打跌在地,才伸手攙扶他,他對你的感激與信服,尤在於你巴巴地跟在他屁股後頭討好奉承之上。
  有很多人天生地犯賤!
  我敢賭,如果我一開頭,就忙不迭地找機會巴結這姓霍的,以為可以獲得他的青睞,繼而站到我一邊去,就未免天真了。
  這種人的第一個反應,必是懷疑我的結納,是伺機將他利用,甚而向他本人報復,一旦提高警覺,就很難於接近他以致於駕馭他了。
  這叫欲擒故縱,欲揚先抑。
  用心地耍起手段來,不見得我就沒有兩手。
  畢竟虎父無犬子。
  也許,在我潛藏的血液裡,有父親的深沉與狠絕。
  母親呢,我自小無緣相見,想她必是個仁厚直率的婦人,才攪到我往往在勇往直前之中,時有婦人之仁。
  性格上的矛盾,使我時生難堪,躊躇不前。
  霍守謙打斷了我的思路,他說:
  「可惜,女兒跟我一般,定是沒讀得成什麼書。」
  「那有什麼要緊呢?女子無才便是德。」
  「時代不同了。」
  「人要是天生精靈聰敏,雄才大略的話,唸書只不過是步上青雲的捷徑而已,潛質優秀的,只要時來運至,自然能成大器。」
  我的說話一直說得霍守謙有點眉飛色舞。
  他最愛聽的活,也無非是否定正途教育對一個人的社會地位以至於發跡的機會都並無影響而已。
  他這種閒日連自我進修都不勞費神費心的人,的確需要朝這方面想,才能壓得住蠢蠢欲動的自卑感。
  人不一定要跑到高等學府去念什麼學位,抑或文憑,全憑自修,也是可以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
  只不過是前者是人家代為鋪排計劃的訓練過程,只須拿出時間來,那條路並不難走……
  反而是後者,需要極大的自制力,自行披荊斬棘,方能殺出一條血路,到得彼岸。
  沒有多唸書的人,跟多唸書的人總是有分別的。
  分別不是在於哪一種人會發跡,抑或哪一種人更易直上贍宮攀丹桂,而是在於有一些事,讀過書的人不忍心出手做,未受過教育的人則會手起刀落,毫不容情。
  以我和霍守謙為例。我就最肯定,我決不忍陷害無仇無怨無辜的人。
  他呢,利益當前,無所謂仁與義。
  我仍笑瞇瞇地望著霍守謙,繼續布下我的天羅地網:
  「而且我總覺得一旦成了大器的人,風采就自然過人。
  你何必太為小清擔這個心!只要平安出來,跟你團敘就好。」
  霍守謙情不自禁他說:
  「真沒想到,我們可以由敵人變成朋友。」
  「這年頭,也實在太滑稽了,是不是?這邊廂才是佳偶頓成怨偶,那邊廂已談笑息干戈,化敵為友了。」
  「是我的運氣!」
  「也許是雙方面的。」我笑:「夜了,我們改天再約時間見面,我這就得回家去。你有車子開來嗎?我遣走了司機,這就要勞駕你送我回去了,成嗎?」
  「當然,當然!」
  葛懿德當初探聽有關這姓霍的消息,曾給我說:
  「霍守謙對於他的亡妻情深款款,永誌不忘,總是每個月上墳,也不花天酒地。」
  對。資料無誤。然,葛懿德並未分析這裡頭的原因,只為這姓霍的自視甚高,他的選擇並不隨便。
  以他的要求和眼光,也很容易變得高不成,低不就。
  以他如今的成就,長久性的續絃也好,短暫性的雙宿雙棲也好,他當然不肯要一些蒲柳之姿,甚而小家碧玉。然,要高攀豪門望族,或是專業女性呢,又談何容易。他所擁有的也無非是幾千萬的身家而已。
  單就他今晚的表現,我就太肯定,肉已在砧板之上,要如何處理,權操自我。
  世界上永遠忠貞的男人,已如恐龍,絕了種了。
  翌日,我親自撥電話給朱廣桐,說:
  「朱翁,拜託你盡人事,趕快替那霍小清申請單程來港證!以我們在國內投資之巨,人面之廣,這不應該是件太難辦的事,朱廣桐一力承擔,且很決就給了我一個肯定而愉快的答覆。
  我撥電話給霍守謙時,完完全全地躊躇滿志,連聲音裡都透著陽光似的。並非他父女快將重逢而欣慰,只是看到我計劃的逐步得逞,一種絕對的滿足感,瀰漫全身,舒服得笑出聲來。
  「你要怎麼樣酬謝我了?」我問。
  「你說,你說,只要辦得到,願效犬馬之勞。」
  「一百枝白玫瑰,這個周未送到我家裡來。我在家設宴,替你慶祝乳燕歸巢,好不好?」
  對方一定是呆一呆,因為有那麼幾秒鐘的沉默出現,然後才聽到他一迭連聲他說好。
  周未,一大清早,走下飯廳去吃早餐時,菲傭就抱住一大束的白玫瑰走進來,不用看名片,我也知道是誰送來的。
  我囑咐菲傭說:
  「把九十九枝白玫瑰插在飯廳裡,另外一枝插在我的床頭。」
  局是布辦了,只等那心甘情願上鉤的人出現。
  准七時,江家的門鈴就響。
  女傭把霍守謙帶進來。
  他穿一套寶石藍的西裝,藍底起白點領帶,一雙薄薄的皮鞋,頭髮濃密光澤,滿臉笑容,很一表人才似的。
  誰會看得出他是個胸無點墨的江湖撈家?
  今晚,我當然地刻意打扮過。走下客廳來招呼他時,分明看到對方眼神閃亮。
  我摯誠地用雙手跟他緊握:
  「恭喜!大概是幾個月的樣子,小清就可以來港了!」
  「肯定?」
  「肯定,請放心。」
  「每日一百枝白玫瑰都不足以表示我對你的感謝。你收到花了嗎?」
  「嗯!謝謝你。我們這就到飯廳去,你便可以看到那束漂亮的花了。」
  一大蓬的白玫瑰,插在一個高身闊口的拉列水晶花瓶內,放在長餐桌的正中,跟二十張套了鮮紅軟緞椅罩的餐椅,和那巨大的古銅吊燈,相映成趣。毫無保留地顯出了浪漫高貴的氣勢。
  霍守謙一定被這個氣氛奉承得飄飄欲仙了。
  我安排他坐在我旁邊,沒把他放到餐桌的另一頭去。太遙遠的距離,令我難以看清楚他的表情,聽清楚他的說話。
  這一晚的約會,於我,是重要的。
  席間,我替霍守謙頻頻添酒。
  「謝謝,不能多喝了。」
  「為什麼呢?這是你開心的日子!」
  霍守謙臉上的喜悅遮不住那一份羞澀,在酡紅的膚色下,蠢蠢欲動,叫人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
  他連忙答說:
  「對,對,是我太開心的日子了。很有點酒不醉人人自醉。」
  說這話時,他正正拿眼看我。就為了這個眼神,把他心上的秘密出賣了。
  我已是過來人,不難明白男人的心態。我的大門慢慢敞開,歡迎霍守謙逐步走進來。然,一下子就讓他登堂入室,就未免有失高貴,還有一段迂迴曲折的長廊,他需要好好地走完我舉杯,說:
  「乾了這一杯,祝你骨肉重逢!」我先把酒一飲而盡。
  霍守謙語氣帶一點點的憐惜,問道:
  「你這麼能喝嗎?」
  「獨酌縱然無味,酒入愁腸愁更愁,然,還是習慣下來了!」
  這麼一個回答,當然是故意營造的。一般情況下,相識不久的男子,我才不會說這種引他想人非非的話。
  姓霍的,果然又上當了。
  「總會有日有人欣賞你的善心與可愛,願作裙下不貳之忠臣。」
  我苦笑:「我不信善有善報,你信嗎?你當然是不信的,否則,早些時,就會對利通下不了手!」
  霍守謙的臉漲得紫紅,訥訥地說:
  「你仍沒有諒解我?」
  「你需要這份諒解嗎?」
  「需要,極之需要。」
  霍守謙望住我,眼神的熱熾,一觸即發,威力足以燃燒掉整個飯廳,甚至整幢江家巨宅。我也望住他,一派無可奈何,似瞑還怨。
  「可知你出手過重,我的損失至為慘重。要釋懷,並不容易。」
  「讓我補償,真的,福慧,請給我機會。」
  霍守謙衝動地握著我擱在餐桌上的手。
  我沒有迴避,回望他時,刻意地把一份難為情寫到臉上去。因為我肯定這個表情,會得額外惹人憐愛。
  「你答應?」我輕輕地問。
  『答應。盡我的一切力量,回報。」
  「杜青雲的聯藝,如何收購?」
  打蛇隨棍上,我直截了當地問。且,慢慢地縮回了手。霍守謙微微一愕,隨即問:
  「收購聯藝,單單是為了要撕杜青雲的臉皮?」
  霍守謙真是個老江湖,他完全明白,若只為讓杜青雲丟一次架,勞師動眾,實在不值得。因而有此一問。
  我答得異常率直:
  「杜青雲在我手上騙去的資金約七億,約有半數要攤分給那家跟他聯手對付我的美國電腦公司。當然,他得到富達行霍大俠你的輔助,做低利通銀行股份的一買一賣,結果進帳多少,我還沒有這條數。」
  霍守謙有些靦腆,說:
  那一役,他所得的,不足一億。」
  「那麼,杜氏的資產絕對不會超過五億。」我心上盤算,這五億,又有多少成是握在杜青雲手上讓他自由運用呢?可有過戶給陸湘靈,讓她分持資產,那就不得而知了。
  霍守謙笑微微他說:
  「你想憑聯藝收購戰,將杜青雲的資金全部縛住在他反收購的行動上去,是不是?」
  他一涉本行,就心思敏銳,話頭醒尾。
  難怪霍守謙在證券行內高據寶座。富達能有一日,做視同濟而穩坐華資經紀行的第一把交椅,實因他對股市運作之熟識,玲瓏剔透,點石成金,居功至偉。
  我點頭,表示同意。然後靜待霍守謙的獻計。
  「你若提出收購的話,就未免太著顏色了。杜青雲心知過往的恩怨,不會輕易上當,即使我從中慫恿,也不大有用!」
  「這不是個大問題。」我答。
  要以一個隱蔽的身份或借另一個集團出面進行收購,並非困難。霍守謙認真地跟我研究:
  「你提出惡性收購,而希望杜青雲跟你展開爭奪戰,把聯藝的股價扯高,到頭來,就算弄至姓杜的再以一大筆投資進注聯藝,也不見得能害他血本無歸。」
  生意若果仍然大有可為,又何懼增加成本?
  我答:「如果杜青雲手上的幾個得意的大型計劃,都功敗垂成呢?他以高價把聯藝的股份搶回,就必然焦頭爛額了!」
  霍守謙笑:
  「杜青雲會不會這麼不小心?這麼天真??」
  這句說話無疑是指桑罵槐,認為我太草莽、太輕敵。如果在平時,我或會難為情,甚而惱怒。然,這一次我心平氣和地受教。
  「你的意思是?」
  「杜青雲手上的得意計劃除非已經作實,百分之一百肯定大有可為,盈利極豐。否則,你收購聯藝的價錢一旦高企,他有可能拱手相讓,收妥一筆真金白銀的數目為上,你豈不是平白讓他冷手執個熱煎堆?這個險,人人都可以冒,單獨你不可以。」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說得太對了。我決不能再敗在杜青雲手上,更不能予他任何著數。
  霍守謙提點我的,都是關鍵性的問題。
  一直以來,我的部署雖不致於是一廂情願的構想,的確是根據聯藝業務發展而起掣時作用的幾步棋。然,仍不足以實斧實鑿地使杜青雲非擁有聯藝的股份不可。很簡單,我查知聯藝分明有意想買入大溫哥華區內的列治文一塊地皮,興建巨型的貨倉,以此作為投資移民計劃。如果哥倫比亞省投資廳一旦首肯,他拿著這個計劃向有意移民的港台人士兜售,隨時集資一億加元,易如反掌。手上游資因而起碼有三年鬆動調度,因為依一般投資移民計劃,三年後才需要把移民者的本金或相等於本金百分比的物業歸還。
  我的原意是,只要時間配合,聯藝一遞了投資申請,成竹在胸之際,我就運用自己埋伏在加國投資廳內的勢力,對聯藝計劃採取拖延政策。
  收購聯藝的行動亦於此時開始,我睹杜青雲躊躇滿志,必不捨棄,一定進行反收購,到他反收購成功了,大量資金放在聯藝股份上;偏偏加國投資廳的正式批准遲遲未發,單是賠上利息就已夠他肉刺。何況,消息傳出市面,說這塊到口的肥肉可能有變,股份一定滑落。
  除了這個計劃之外,杜青雲在新界,希望補地價以興建。
  商住樓字,以及把機器搬入大陸,原本都是極具前景的生意。然,我的聯絡網,已成天網,疏而不漏;前一項發展,受制於政府簽批。一樣可以採取拖延政策,使他的資產跟希望一齊狠幹。後者呢,當局要鼓勵或不鼓勵某一類工業,一般很尊重和聽信有大投資於國內者的意見。要起破壞作用,不會太難。三路夾攻,原是可以給杜青雲製造出一條絕路來的。
  然,霍守謙頭腦比我清醒。他說得對,所有生意若未曾簽約,落實利益,吸引力仍不足以使杜青雲作出孤注一擲的決定。他若按動計數機後,看在真金白銀份上,拱手稱臣,把聯藝股票讓予代我出面收購的財團,再自行另起爐灶,我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
  一念至此,登時氣餒。多月來部署的功夫,好像完全毀於一旦。
  霍守謙很明顯地看出我的失望,說: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一切必須從詳計議,非勝券在握,不宜妄動。」
  我吸一口氣,昂一昂頭,控制低落的情緒。
  翻心一想,能得到霍守謙這一席話,等於說他已自願作我的軍師,也幸好有他率直而一針見血的提點,才不致弄出功敗垂成的後果。我給霍守謙說:
  「找別個財團出面收購,我有把握。然,有什麼會令杜青雲戀戀於聯藝的股份而不放手呢?」
  「除非聯藝擁有一份金礦式的合同,或者成為一隻生金蛋的雞。那麼,它的主人才會不捨得割愛。」
  我謹記住霍守謙的話。絕對不能小瞧杜青雲的智慧,除非他自以為成竹在胸,否則,冒重險騙回來的資產,他斷不會謬然衝動,用作賭注。
  我問霍守謙說:
  「你最知道市場的消息,哪兒有會生金蛋的雞,能讓杜青雲戀戀不捨?」
  霍守謙望住我,笑而不語。我睜大眼,回望他。突然一室的靜溫,有很多不言而喻的表情,一下子寫在我們二人的臉上。
  霍守謙的眼神是貪婪的,投射到我身上來,令我不期然地微微戰慄。
  世界上並沒有免費午餐。任何收益,其實受惠人老早已付出代價。
  我必須有此打算。
  我挺一挺胸,迎接著霍守謙那衝著我而來的特異、灼熱、毫不放鬆、略帶衝動的表情,表示我已有備而戰。既是早已打算以本傷人,報仇雪恨,我又何懼之有?再窮凶極惡,也不過是一個證券場中的大鱷而已。
  他要錢,絕不成問題。
  他要人呢?也未嘗不可商量。
  此念一生,整個人突然發冷發熱似的。
  原來傷心、失望、受創、仇恨、怨忽,加在一起,可以如此的威力無窮,把我迅速污染,而變成一個不擇手段,甚而不惜犧牲自己品德清白的人。
  代價是早晚要付出的,問題在於,得回來的是否物有所值。
  我沒有迴避霍守謙的眼神,顯然給了他極大的鼓舞。
  他笑吟吟地答我:「要找生金蛋的雞不難,最難是在於引得杜青雲買了這隻雞之後,如何令那雞以後就不生金蛋了,才會血本無歸。」。
  對!
  「有這樣的雞嗎?」我問。
  「有。」
  「你肯替我物色?」
  「我會為你留意。」
  「心目中已約略有了對象嗎?」
  「你相當心急。」
  「對於自己意欲完成的心願,等候一日是辛苦一日。」
  「這我也有同感,真的很能朝思暮想、輾轉反側、夜不成眠,只為心上有未完成的心願。」
  霍守謙說這番話時,很顯露他的誠意。
  我微笑。緩緩站起身來,繞過了餐椅的椅背。霍守謙也驀地回轉身來,捉住了我的手,順勢把我帶到他的懷抱裡。
  他的一張臉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貼到我的臉上來了。
  我問:
  「你這是報恩呢?還是索取酬勞?」
  霍守謙並沒有放鬆我,只說:
  「既報恩,又索酬,二者如果並存的話,我答應你會早早如願以償。」
  「你先放開我,我才給你一個答覆!」
  霍守謙迷惘地鬆開了手。
  我帶引著他自餐桌的一頭,走到餐桌正中,站在那一大蓬白玫瑰面前,我問:
  「你總共送來多少枝玫瑰?」
  霍守謙答:
  「不是一百枝嗎?」
  「你數數看!」
  霍守謙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問:
  「數?」
  「對,細心地數一數,這兒一共有多少枝玫瑰?」
  霍守謙如言照辦。
  點數完畢後,說:
  「怎麼只得九十九枝呢?」
  我微笑地看著他,把手穿在他的臂彎內,一齊步出飯廳,邊走邊輕柔地說:
  「不錯,飯廳內只有九十九枝玫瑰,因為我把那第一百枝插在睡房床頭幾的水晶小花瓶內。」
  我跟霍守謙一直漫步走至大堂:
  「守謙,彼此都是快人快語,我們達成一項協議好不好?
  你幫我完成心願之日,請再送來一百枝玫瑰,那時我讓你親自把那第一百枝插到我的睡房床頭去!」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銀行家向來比證券佬信譽更好,不是嗎?」
  「那只是公眾的錯覺而已。證券界有互補賠償基金,有史以來拖累市場客戶的數目少之又少,比起一間銀行倒閉,所引起的公眾恐懼與損失,簡直屬於小巫見大巫。」
  「那麼,我們一言為定。」我跟霍守謙握手。
  「晚了,你要回家去休息,是我們道別的時候了。」
  我輕輕地吻在霍守謙的臉龐上。
  「你下逐客令?」
  「總有留客的一日。」
  「我將盡快讓那一日來臨。」霍守謙無奈地答。
  一份難捨難分躍然於他的眉宇之間,他幾乎是咬一咬牙,才讓我打開大門送走的。
  回到自己的睡房來,坐在床頭,呆望住那第一百枝玫瑰,我的腦海突然翻騰往事,一宗宗、一件件,仍叫我膽碎心寒,悲痛不已。
  傷口原來始終沒有癒合,已在含膿潰爛,而醫治的方式,想來想去,只有一個。
  血債一定血償。
  床頭的電話,剎那間響起來,把我自沉思中驚醒。
  我抓起來時,是邱仿堯。
  「我沒有吵醒你吧?」
  「沒有,還未睡。」我答。
  「有好幾天沒見你面了?」
  「嗯?」我茫然地應著。
  也許他說得對,這些天來,一門心思都好像放到霍守謙身上去似的。
  我這種方式的「移情別戀」,其實對邱仿堯還未曾構成傷害。然,心頭仍沒由來的有一份對他的歉疚。
  完全是因為他太善良,太無辜了。
  不愛他,並無罪咎。
  不愛他而卻害他,就過分殘忍了。
  不愛他反害他,且還利用他呢,更是罪加一等。
  還是老話,一般受過高深教育的人無論怎樣精乖靈巧地為自己那些不合理與木公平的行為所作所為所思自圓其說,仍然難逃良心的譴責。
  我不是個異乎尋常的歹毒的人,我只不過是非常不幸地遇上了極少數利用本身教育程度去武裝自己,以能損人利己的惡棍如杜青雲而已。
  其實我屢屢下意識地希望,邱仿堯能遠離我,不再牽涉在這個萬劫不復的漩渦之內,就算他弟弟單逸桐的出現,在驚魂甫定後,我心頭仍有一陣子的寬慰。由得他從此恨我反而好,這樣仿堯才會重出生天。
  豈料,他竟能瀟灑地把一切豁出去,連我最骯髒、最羞愧的污點,都接納下來,完全沒有要求我痛悟前非,甚而不需要我提供一個解釋。
  這份真摯的深情,尤在仿堯豁達性格之上,令我感動。
  我不時痛苦矛盾,既欣悅於這份感情的賜予,讓我在黑暗中看到一絲曙光,又微微忿怒於他強迫自己領情,分分鐘好像硬把一項辜恩義的罪名加諸我的身上似的。
  兩種互不協調的情緒,一直以來都交替著折磨我,把我對他的態度衝擊成淡漠惆悵。無可否認,我最近已不能自制地以一種若即若離,無可無不可的態度對付他:
  「仿堯,有什麼事找我嗎?」
  「一定要有事才能通電話,或者見個面?」
  我無言。
  「對不起,福慧,我說話很不得體。」
  「不要緊。」
  「是真有事找你。這個週末,我要回馬尼拉去。因為要出席麥加地交易所的週年晚宴,且……」
  仿堯有點欲言又止。略頓一頓再繼續說:
  「逸桐要回馬尼拉來接管家族的部分業務,我們也要辦妥先父遺產的分配問題。」」我的心突地往下沉。
  單逸桐要回菲律賓去主理家族業務,是件怪事。」
  以他的個性,根本不喜從商。聽邱仿堯說,這麼些年他們的父親年老多病,屢屢要求這小兒子回去助陣,他都不肯答應。外頭世界自由自在,且可以發揮他的專業,為什麼巴巴地要回到這政治經濟都風險重重的馬尼拉去守業呢?除非單逸桐開始對邱仿堯不信任了!
  從前,一直是邱仿堯擔大旗,辛辛苦苦拓展家業,發揚光大,讓單逸桐坐享其成。兄弟二人無分彼此,絕不計較,於是水乳交融,相輔相成。
  如今,邱仿堯一頭鑽進一個愛情餡餅之中,雖不致於神魂顛倒,不務正業,然,為了我而荒疏正務,是的確有的事了。
  別個女人破壞邱仿堯的生活、婚姻、事業,已可能在他摯愛的弟弟心目中變得罪無可恕,更何況是我?
  單逸桐一定認定,我是個至為低賤、下作、卑鄙、荒淫、自私、甚至凶殘的狐狸精。
  這種女人在非文明時代,完全可以誓無反顧地將之處以極刑。然,邱家家族的掌舵人竟然視之如九天玄女,不可多得的活命天仙!這怎麼得了?
  必定是相當危險的一回事吧?
  單逸桐會想,大好江山就快葬送在昏庸的邱仿堯手上了,就為了我這麼一個現代坦已!
  我的推論不算捕風捉影、杞人憂天。單逸桐跟我重逢的那一天,他的眼神像兀毒的鷹,要撲過來,啄食我的心似。我是真的連連幾夜都戰慄得不能入睡,才把心一橫,豁出去的。我原以為邱仿堯知道真相,會得跟我一刀兩斷。這就真的一了百了。然,沒有,他沒有,仍然不住地守在我身邊,等我回頭覺岸。
  情勢比先前其實更惡劣,因為這一個污點秘密既已不存在,仿堯對我的忠厚感情,反而變得無懈可擊。換言之,單逸桐會更加不甘不忿,老羞成怒。
  不怪他,這應該是個恩怨分明的世界。
  人們根本都不習慣情以恕人,理以律己這回事了。如果單逸桐見了我,還對他兄長的作為表示支持的話,我反而難以把自我思想行為合理化,只覺得自暴其醜。
  然,仿堯是多麼的無辜。傷害了手足之情,固非他所願。
  日後家族事業上的權力分散,更會帶來相當大的煩惱。我為仿堯難過。他是太太太得不償失了。
  嚴格地說:我們交往至今,他一無所得,卻損失重重。因而我對仿堯的口氣都放得輕鬆了。問:
  「你回馬尼拉去多久了?」
  「福慧,我如果邀請你跟我同去玩幾天,你會答應嗎?」
  對邱仿堯的邀請,我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反應。
  「仿堯,你只不過是回馬尼拉去一個短時期吧?是嗎?」
  「對。並非打算一走了之,一去不回。」仿堯笑:「邀請你同去,只為要有舞伴一起參加麥加地交易所的晚宴。你答應嗎?福慧,順便散散心,也是好的。馬尼拉附近有一個風景如畫的小島,正是度假勝地。」
  「你還有心情度假?」
  邱仿堯一定是呆了一呆,才答我:
  「你這麼一針見血,毫不迴避?」
  「有這個需要嗎?」
  「沒有。我當然希望我們之間無分彼此。」
  「仿堯,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長長吁一口氣,說,「連累你不是我的本意,事實擺在目前,我是被迫著擔了這個不義的罪名的,因而有一點點的委屈,也不去說它了。可是,你值得如此得不償失,一無所有地糾纏下去嗎?為了我,先是影響了婚姻。繼而失了兄弟。到如今,連家都要分了,何必?
  仿堯,坦白說一句話……」
  「不用說,還是老話,你並不能給我什麼?」
  「你明白就好。」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31:38

 「如果我們感情上毫無關連,你管我這麼多幹什麼?又有什麼是值得你如此急躁而擔心的?」
  我啞然,且微微戰慄。不是我的說話一針見血,而是他的。是嗎?我對邱仿堯關心,是不容置疑的。那就代表對他有一份不自覺的感情,正在慢慢滋長嗎?
  仿堯細意地察覺到了,因此更不願意放棄。
  已不是弄巧反拙與否的問題,我驀然心驚的,是害怕接受這個已經對訪堯感情躍進的可能。
  一旦愛上了邱仿堯,杜青雲的仇恨如何擺佈?霍守謙的交易又如何交代?剎那間,我不知所措,只得嚷:
  「仿堯,關心朋友是理所當然的。」
  「好。既是朋友,一個名正言順的約會值得你考慮,是吧?除非你怕見單逸桐?」
  「我?怎麼會?我不是已經見過他了?」
  「你就算到馬尼拉去,只要你不願意,也不是一定會跟他碰頭的。他要見的只是我。」
  仿堯的語氣是苦澀的。大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感慨,分明地露出了兄弟之間的縫隙,更使我難受。
  如果連到馬尼拉去出席一個財經界的盛會,都拒絕他的話,是不是太令他百上加斤了?
  「仿堯,讓我安排一下,幾時啟程?」
  「下個星期內任何一天,因為盛會設於週末!成嗎?」
  「好吧!」
  仿堯掛斷了線之後,我仍呆坐床前。
  怎麼能睡?
  愁思千萬,柔腸百結。這一直以來,情緒起跌,有如洶湧波濤,一浪接一浪的迎頭痛擊,豈只令我疲累,且漸暈眩。我不能再朝與仿堯感情發展的方向想下去,越想越雜亂、越惶惑,甚而越恐懼。
  因為愛上邱訪堯,就等於放棄報復杜青雲。
  後者之所以能根深蒂固,深植我心,以致牽制我的行為,無非是我再無情愛,只餘仇恨。
  一隻受害慘死的厲鬼,誓復前仇,合情合理。
  萬一,冤魂有緣可以借戶還魂,或轉世投胎,又是喜還是悲呢?步過了奈何橋,只要一口喝掉那盤婆茶,就前事盡忘,重新為人了。
  現今那杯茶,是不是已被我顫危危地握在手上了?飲還是不飲?
  飲了,不甘不忿。
  不飲,難捨難分。
  仿堯,仿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會突然的感悟到你有可能是我的依傍與寄托?
  這個問題的答案,何其不幸,很快就有了。
  一連多天,霍守謙都約會我,不論我有空沒空,他都死纏爛打,是必要我騰出個時間來,或吃早餐,或是午膳,或而晚宴,甚至到我辦公室來坐坐,見我一面,他才安樂。起初,我沒有反感。過了一個星期,我開始發覺心頭承受著一點點不悅的壓力。為什麼一定要我分出一些時間來應酬他?
  邱仿堯對我,不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然,他的出現從沒有為我構成壓力。我們的相敘,縱使不是一份好夢成真的驚喜,也還是精神融洽、溫情洋溢的。
  一種君子坦蕩蕩的舒坦祥和流瀉在仿堯與我的相處之間。
  另一種,似是小人長慼慼的局保不安,卻出現在霍守謙和我的關係之內。
  這個發現,令我吃驚。







第11節

  就像今天,我老早在電話裡頭告訴霍守謙,沒空跟他見面。因為銀行快將宣佈中期業績報告,我比較平日忙碌,心情也略緊張。
  對於利通這半年的營業表現,各傳媒的財經記者一定虎視眈眈,甚至有可能磨拳擦掌,要大事評論一番。
  我們既有實際工作要好好應付,且須積極拉攏,做多少公關功夫,以期在業績宣佈之日,能透過傳媒的鼓舞性評論而使廣大股民能對利通重生信心與好感。
  我在很多場合與會議上都要親力親力,實在忙得喘不過氣來。正準備衝刺完這兒日,趁著到馬尼拉之便才小休幾天。霍守謙的約,就更不見得非赴不可了。
  剛自會議室回來,發覺有半小時時間,正好到附近的美容院去做頭髮,圖個清爽。才一踏出辦公室的門,跟我打個照面的正正是霍守謙。
  他臉上堆滿笑容,大搖大擺地就走進來。
  我的秘書站在他背後,顯了一點點的難為情。
  我自然看得出個所以然來。一定是霍守謙連禮貌的通傳,也覺得不必要,就推門進來找我。這種表現令秘書吃驚,且尷尬。憑什麼霍守謙會認為自己夠資格恃熟賣熟呢,就因為我們之間有過的協議,協議內所要求的成績,到現階段仍是空中樓閣,我還未成受益人,對方就要透支絲毫獎賞,並非時候。
  對於人熟禮下熟這個原則,我是很堅持的。
  法度表現風采,禮貌顯示教養。誰的出身如何,所受教育如何,在一些日常小事上,往往最易露出馬腳。
  我不致於看霍守謙不順眼,然,一經相處下去,他就讓我看出不少侷促的小家子作風來,正正不是我能欣賞和接受的。
  「對不起,我剛要出門去。」我對他說。
  「到哪兒去呢?」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最最最不得禮。
  笑話不笑話?怎麼能開口問異性朋友的行蹤動向?更何況,以我商務上的身份,我所有行動上的保密應該備受尊重。霍守謙以為他是我的什麼人?
  此念一出,驀然心驚。他把我看成,一塊他早晚到口,抑或已到口的肥肉了嗎,這怎麼得了,莫說現今尚未如願以償,就算馬到功成,我的預算也只下過是一次半次過眼雲煙式的交易而已。我從沒有認為霍守謙會跟我發生超越生意夥伴的關係。
  霍守謙仍然笑臉盈人地跟著我走出銀行大廈,一時間,也只好跟他同行。與此同時,我壓抑著敏感,試往寬處想,暴發的人,嘴臉一定多少有點肆無忌憚吧!這種情下自禁的拙劣表現,並沒有什麼特別意識,不必過分自擾。
  「這些天,你忙得不像話?」霍守謙說。
  「對,工夫趕過這幾天就能輕鬆下來了。」
  「我能跟你預訂一個週末之約嗎?朋友在白沙灣的別墅剛落成,背山面海,風景異常優美。」
  「是嗎?或者要留待他日始能欣賞了,我要到菲律賓去一趟。」
  「公事?」
  我不打算正面回答、只道:
  「麥加地交易所有個晚宴:我答應參加。」
  霍守謙突然止住了步,臉色往下一沉。
  他像是想到了一件嚴重的事件似的,連我也略為愕然。
  霍守謙的意思是什麼呢,是連我去度假幾天都要管、要不高興嗎?要真有這個心態出現,就未免太過分了。他憑的是什麼資格?
  我登時也緊繃著臉,不發一言,只把腳步加速。
  「福慧,你現今到哪兒去?」霍守謙的神情語氣並沒有放鬆下來。
  我也不假以辭色,面無表情地答:
  「我去做頭髮。」
  「好。福慧,你等下給我電話,我有事跟你說。」
  如此大刺刺地拋下這句指示,竟然頭也不回地急步跑掉了。天!江福慧有生以來,遇到過的第一個最最最自以為是,目中無人的男人。
  不是不氣的。
  生活上大多的風調雨順,怎會體察到求人之難,一旦有求於人,自己登時被削矮一截似的。也更別說,我曾真真的對他有過恩惠。
  做完頭髮,看上去,整個人是輕鬆了。然,心內的煩躁似鉛般重,把我壓得痛。回到辦公室去,固然不欲回電話給霍守謙,更是無心工作,跌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傻想。
  利通銀行的主席室,能眺望整個維多利亞海港。這城市從來都光輝美麗,蛙力四射。可惜,住在此城的人,都一般地狠絕亡命,自私自利,還要說是人傑地靈?真令人歎息不已。
  案頭電話響起來,我抓起來聽。
  「你回來了?為什麼不給我電話?」
  是霍守謙。如果我答,「為什麼我一定要給你電話?」則對方又如何下台,人們往往是因為自己不識大體,言語無狀,以致自招其辱。我之所以下以尖刻的說話回敬,是不屑跟他作口舌之爭,沒得壞了自己的修養。
  「我剛回來,」「福慧,我決定跟你一起到菲律賓去。」
  「什麼?」我驚叫。
  有人要真不懂適可而止的做人處事藝術,也只有被他弄得啼笑皆非。
  「福慧,你還在嗎?」對方嚷。
  「在。」
  「為什麼不說話?」
  我還能說什麼?連一句「你不可以去」也講不出口,因為我不是菲國政府,有權拒絕不受歡迎者入境,我甚至不是霍守謙的什麼人,沒有資格左右他自由而合法的意向。
  話一說錯了,歪曲了自己的身份,受害人終竟是自己。
  對方不識好歹,肆無忌憚,不等於我就應該放肆。
  更悲哀的卻是,自己謹言慎行是不管用的,你周圍多的仍是語無倫次,行為荒誕之上!
  對於霍守謙,我開始覺得有點難於控制,束手無策。所以說,邱仿堯在品格、教養、操守、社會階層上的確比霍守謙高出百倍。
  仿堯是可愛、可敬的。
  霍守謙在電話的另一頭,哈哈大笑:
  「你駭異得說不出話來了吧?還有令你更驚駭的事在後頭!」
  霍守謙賣了一賣關於,才繼續說。
  「不單我會去,連杜青雲也會去!」
  我當真嚇一大跳。
  「福慧,我把杜青雲帶主菲律賓,給他介紹一隻會生金蛋的雞!」
  此言一出,我腰骨一扳,坐得挺直,精神為之一振。
  「你已有全套計劃?」我急問。
  「成竹在胸,你有興趣知道其中梗概?我們在哪兒見個面?」
  「好。我回家等你。」
  跟霍守謙坐在江家的花園內,邊喝茶、邊商量大事。自從杜青雲離我而去之後,我絕少絕少到園子來,更絕不再憑欄眺望,怕見那拍岸驚濤,濺起千堆雪的情景。以往,有大多的時光,跟杜青雲在看潮賞浪的詩情畫意中共度。如今,不欲回首。
  我選了近山的一個園子角落,囑傭人擺上茶,招呼霍守謙。不讓他跟我坐到屋子裡去,還多少有點心理作怪,怕在房子內會更易發生一些我不願意在現階段就發生的事情。
  霍守謙喝了一口茶,一副躊躇滿志的表情,懶懶地倚在帆布太陽椅上,說:
  「嘉丹原本是菲律賓的十大家族之一。這近年,政壇巨變,坐在統治層各把交椅上的人都改頭換面,直接地打擊了嘉丹所有在國內的投資。他大多生意需要仰仗人事背景才得以發揚光大,既是後台大老闆都要客死他鄉,樹倒猢猻散,嘉丹家族在名望與資產上就都一落千丈。」
  這應該是菲律賓近這些年的一些普遍現象,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霍守謙繼續給我解釋:
  「如今嘉丹家族甚缺現金,手上最值錢的資產莫如碧瑤區的主礦。為了孤注一擲,正將嘉丹礦務公司上市,籌集資金開採,以期作一個大翻身。」
  我急問:
  「金礦的開採會不會帶來大量利潤?」
  我有一點點的洩氣,霍守謙如果把嘉丹礦務公司看成是一隻會生金蛋的雞,介紹了給杜青雲,豈非更令他在事業發展上如虎添翼?
  霍守謙鑒貌辨色,大概知道我的顧慮,於是拍拍我的書,以示安慰,說:
  「你耐心點,聽我分析下去。嘉丹礦務籌組上市,我們富達經紀行設在菲律賓的分支,是其中一個主力的包銷商,總包銷更是我們在菲律賓的拍檔納華達經紀行。難得嘉丹家族肯把這口肥肉公諸於世,在市場上已然掀起熱潮。人人恨不得能分配得多一份是一份,杜青雲一定見獵心起,希望能分一杯羹。我除了會讓他認購得部分股權之外,還會介紹他認識嘉丹家族現今的掌舵人阿布爾嘉丹,讓聯藝企業以最優惠的條件獲得開採承辦權的合約,」「聯藝並不專長這門生意?」
  「福慧,哪兒有可賺的錢,哪兒就有人才、器材與計劃,你少擔這個心!」
  「杜青雲如果獲得嘉丹礦務的股份,又有一紙相當吸引的開採合約在手,換言之,他就會認定聯藝的前景,無可限度,必不會放棄聯藝的持股權,於是我就能安心照原定計劃展開收購戰了?」
  「對。向聯藝提出收購的理想入選。且一定會聽命於你。」
  「誰?」
  霍守謙別有用心地笑:「石榴裙下不貳之臣,豈只我一人?你分派了戲份角色,誰不落力串演?」
  邱仿堯?他是出面收購聯藝的理想入選?怎麼會,仿堯在追求我,已是滿城皆知的事,他出面跟杜青雲打仗,豈不是最易惹起他警惕的心?
  霍守謙向我解釋:「邱仿堯家族在菲島極具盛名,他們業務範圍之廣,遠勝聯藝。事實上,我剛搜集清楚資料,發覺邱氏家族正在跟嘉丹家族商議,以期取得開採合約,如果我這個中間人出來,耍盡八寶,為杜青雲取到與嘉丹家族的合約,等於贏了邱家,邱仿堯就大有動機,要在香港收購聯藝,作為一項反控手段,更落實聯藝的價值。」
  我立即心領神會:
  「杜青雲又知道邱仿堯跟我親近,就必以為這位世家子也在逞一時之威風,把聯藝奪過來,在我面前邀功。如此,很自然的會激起杜青雲在維護實際生意利益以及個人尊嚴的情況下,提出反收購。」
  「聰明,福慧,你可要記得,我這個角色非常重要,杜青雲不會思疑我。我會以他絕對不生懷疑的手段,為他奪得嘉丹礦務的股份與開採合約,然後再從旁鼓勵他跟邱仿堯展開爭奪聯藝控股權之戰,直把聯藝收購價帶上高位後,再突然鬆了,讓他縛住一大筆資金。」
  杜青雲只會以為霍守謙的相幫,只不過是本著奉侍客戶的經紀生意。然,我還要清楚這最後而最重要的一步:
  「那生蛋的雞,如何能在社青雲到手後停止生產?」
  「哈哈!」霍守謙大笑:「易如反掌。」
  「究竟如何?」我實在心急。
  「採礦的合約,條件對杜青雲極為優厚,這是餌。然,餌中藏毒,合約內規定要用本地勞工,工程分階段性,且要在一個杜青雲以為極寬鬆的限期內完成各個階段,否則要賠償巨額罰款。當然,如期完成,又可獲得厚賞!如此,只要杜青雲無法僱用到足夠勞工,開工的勞工效率又比他預計的慢十倍,那就變成肉在砧板上,工程進展一旦觸礁,一樣可以放出消息,害礦務公司股份下瀉,社青雲的投資受挫,且要賠償巨額損失他的資產就會陰乾。」
  「這個安排,你辦得到?」
  霍守謙又大笑,整張臉都笑得漲紅,很現了個飛揚跋扈的形相。
  「菲律賓女人一般勤奮至極,男人嘛,有人若賄賂他們,請他們放棄那份礦工的工作,還會不答應,幾稀矣!」連我都差點要哈哈大笑起來。
  霍守謙真是歹毒的證券奇才,他在行業內成了精了,不獨能融會貫通,旁徵博引,把一種機會穿插運用,還可以狠得下心,操刀殺人!
  「守謙,這全要看你的功力。」
  「福慧,你放心!」
  「不會中途變卦?」
  「絕不。人行以來,我有一個原則,不對手無寸鐵的人,趕盡殺絕,包括大眾股民在內。對於有自衛能力,甚至首殺傷能力的人,我決不手軟,這是個各人衡量自己利益而採取相應行動的合理世界。」
  自然,霍守謙在此事上的利益對他很重要。這是我的榮耀?抑或是我的悲哀?我苦笑。也下再去想它了。
  霍守謙的計劃實在大吸引,干載難逢的機會,若加上我從前已部署的一切,向杜青雲四面包抄,他插翼難飛。
  整個計劃的成與敗,全在霍守謙的身上。其中有一點,更是關鍵所在。不能再暴露我跟霍守謙相熟的關係。這一陣子,他情不自禁她不住要求相見,其實是很危險的。
  「守謙,我們在菲律賓碰上時,態度要正確。」我開門見山地提出。
  霍守謙完全接納。
  「見了你而不希望親近對我是件困難的事。然,不可功敗垂成,我權且忍這一忍,好日子就在後頭。福慧,從今日開始,我不再來找你,在公眾場合碰面,我們是普通相識而已。」
  「一言為定。」
  我正把霍守謙送出大門,他回轉頭來,吻我的臉,說:
  「你還要多一個心理準備,在麥加地交易所的週年晚會上,杜青雲會出現,且不排除陸湘靈也會出現的可能。」
  霍守謙的警告,像向正我心上捶一拳似的。
  要跟杜青雲相見,已經不容易。還要面對陸湘靈,真是驚心動魄的。我完全不能想像戰敗國的代表在和平合約簽署儀式上的心情與態度會如何?
  分明的一敗塗地,還要拱手言和,仰承顏色,浮一臉的笑意,禮貌地跟戰勝國打招呼。腦袋裡重現當日傷亡慘重的場面,心頭還在淌血;一滴一滴,混和著吞進體腔內的淚水,運行全身,一定冰冷得令人發抖。
  想想也真可怖!
  反敗為勝的日子何時才會來臨?
  翌日回到利通,我把葛懿德召到辦公室,說:
  「請收拾收拾,我帶你一同散心去!」
  「你帶我在身邊?」我老早把菲律賓之行告訴了她。
  「不好嗎?」
  「小島、陽光、與海水,如果屬於有情人,會更明亮與健康,中間要插一個程咬金,太煞風景了。」
  「不,我要你來!」
  我是真的堅持。此行是的確需要有小葛在身邊,不單為壯行色,到時那個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場面,有多一個人在旁奔走,對整件事的進行可能有幫助。
  「別開玩笑,容我留港好了,你玩得開心一點,這是我衷心的期許。」
  我自不必向小葛洩露半點機密,故此,我只催促她:
  「你別小題大做,縱使沒有你在身邊,也不見得我和仿堯此行一定在感情上有所進展。你並沒有構成礙手礙腳的資格。」
  小葛望住我,忽然感慨他說:
  「老闆,我是誠意的,認真的。我希望你會快樂,比現在更快樂,且持久地快樂下去。辦法只有一千,是要有個好人在你身邊跟你合作才對,這世界,好人當道君子難求。」
  「因此,你苦勸我勿失良機?」
  這當然已非第一次,葛懿德苦口婆心地勸我。
  「很多閒氣怨氣,是要我們練習骨碌一聲,就吞到肚子裡,消化掉算數的!何必讓它造成尋找幸福的障礙。」
  「我的那口怨毒氣比你的更難吞。小葛,你的好意,我心領。你還是準備給我更實在,更切合我需要的其他支援好了。」
  事已至此,回頭已經大遲。
  如果蹉跎下去,還想不到對付杜青雲的辦法,日子有功,也許會令仇恨褪色,我甚至會提不起勁再堅持報仇。
  創痛猶新,就出現一個雪恥雪恨的機會,要我放棄,也真是太難了。
  話已經說齊,小葛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只好點頭,準備成行。
  仿堯真是大方的人,他並沒有以葛懿德的出現為嫌,在機場的貴賓候機室裡,他還幽默他說:
  「真沒想到會有機會招呼兩位小姐到老家一行,我們那小島,是真不錯的。」
  我詫異,邱氏家族的財產比我想像中多。
  如果我倆真能成為眷屬,生活在他所說的如詩如畫的小島上,不問世事,何其快哉?
  是非不能也,不願而已矣。我歎息。
  長期仿惶於抉擇取捨之間,是令人憔悴的。
  我並不能稍示委靡,大敵當前,一定要精神抖擻,強顏歡笑。何必再三心兩意,胡思亂想了?
  到了馬尼拉,我們先下塌於馬尼拉大酒店,離商業中心是遠一點點,然,跟仿堯自住的房子近,易於照應,我們打算參加了周未那個麥加地交易所主持的金融界盛宴之後,再出發到邱氏家族不知名的小海島上去,小住幾天,霍守謙一直沒有跟我聯絡,想他也會在這一兩天就已抵達馬尼拉丁,富達經紀行的業務遍及東南亞。近年在菲律賓的發展尤其迅速,因為找到了當地一個絕佳的貿易對手,跟菲律賓另一間著名的納華達經紀行合作。富達是財雄勢大,納華達則是地頭蟲,人面廣,二者於是配合得大衣無縫。麥加地交易所的盛宴,霍守謙代表富達來參加,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我對他的安排,充滿信心。
  到埠後的第一天,仿堯一直陪著我和小葛到處走走,他的表現是既以我為中心,又一丁點兒沒有冷落小葛,或令她難為情。修養是真到家的,這樣的人才,看在小葛眼裡,難怪她老是偏幫仿堯。
  翌日,仿堯回到邱氏大樓辦公室,我跟小葛結伴而行,逛了半天百貨商店,買了一點東西。
  女人在搜購衣物的行動上,絕少無功而回。
  仿堯是講好了要來跟我們去吃晚飯的,故此,將屆黃昏,我們就鳴金收兵,先回酒店去,泡個浴,換好晚裝,等仿堯來接出去。
  才回到房間來,電話就響,我抓起來時,是小葛。
  「老闆,我能否開一晚小差?」
  「什麼?」
  「剛找到個在菲律賓僑居的老朋友,打算在今晚一敘,我不跟你們去吃晚飯了!」
  我笑,這小葛,仍然不氣餒,屢敗屢戰,是必要撮合我和邱仿堯,她是好心一片,下必戳穿她裝的蒜了,就成全她好「那麼,你玩得開心一點,明天見。」
  剛淋浴完畢,就聽到有人敲門。
  一定是仿堯。仿堯也真大心急了,一下了班就趕來。為什麼不給我先搖個電話呢?
  我穿了浴袍,頭上還包著毛巾,就這樣見他嗎?
  叩門聲由緩而急,且先開了門,讓他坐到小偏廳去等吧,幸好是套房。門才打開,我嚇得手足登時冰冷。
  對方趁我未有作出任何反應之前,就已走了進來。
  他的眼光是冷峻而鄙夷,態度是絕對傲慢的……
  「你不是那種介意男人走進房間來的女人吧?圍而我沒右誦傳。」
  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和膽量跟我江福慧說這句侮辱性極重的話,只有單逸桐是例外。
  我只能委屈,不便生氣。
  回轉身去,我打算走進睡房,先換好衣服。
  單逸桐一把捉住我的手臂,把我扭得很痛。
  「我有話要好好跟你說!」
  我掙脫他的手,厲聲說。
  「請別碰我!」
  我憤慨地坐到沙發上去,說:
  「有什麼話,你快說好了。」
  「離開我哥哥!」
  「嘿!」
  「你不肯?」
  我搖搖頭。
  「要什麼條件?」
  我真想答: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這麼一句話卡在喉嚨,就是說不出來。
  只消我一說,就是替對方開路,讓他可以破口大罵,盡情把我侮辱,例如說:「你是什麼人?你當然是淫娃、是蕩婦、是飽暖思淫慾的賤貨!」我只好緘默。
  「為什麼不開一個價?」
  「江家並不比邱家貧窮,你可以向我提供些什麼?」
  「這就是說,毫無商量餘地?」
  「單逸桐、請你冷靜點想,我並沒有跟你哥哥走在一起,我們只是朋友,談得來的朋友,連這樣普通至極的朋友關係,你也要求結束,未免小題大做。」
  「不。我不信你跟哥哥是普通朋友,他是力你而與嫂嫂分開,你們的關係還怎可能單純?」
  「單逸銅,你對我有成見,我明白。可是,你對哥哥應該信任,他是個來清去白的君子。就算你不信我,也應該信仿堯可以做到發乎情、止乎禮的地步。」
  「然,他愛你,深深地愛你,如果一個男人可以拋離肉慾而愛你,更是愛之越深越切的表現。」
  不能說單逸桐說得不對。
  對仿堯,我感激感動至今。
  單逸桐依然堅持:「總之我要你離開他。不論你跟哥哥的關係與感情發展到何種地步,都要立即結束。」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33:05

「你是令出如山?」我笑,實在忍不住諷刺他。
  「我此來,專誠給你談條件,無人是無價之寶。」
  「對。你把條件先開出來。」我且跟他玩玩把戲。「單逸桐,自古以來,有家族成員出現在狐狸精的巢穴內,請求她放棄傷害自己的親人,通常有兩種法寶。你也可以循此原則說說你的預算。」
  「你爽快點說,我盡力令你滿意。」
  我原來那麼的不受歡迎。
  「若我離開仿堯,請告訴我,他會有什麼好處,我又會有什麼得益?相反,我們仍然維持友好關係呢?他和我不見得就有壞處了吧?」
  「好,江福慧,我逐一答覆你。如果你事必要留住哥哥的人與感情,他先要損失一大筆財產。」
  「為什麼?」
  「先父遺囑規定,邱氏企業要轉讓分毫,都必須我們兩兄弟同時簽名同意。換言之,得不到對方的支持,我們任何方面都不可能以生意套現。嫂嫂提出來的離婚贍養費是巨額數字,遠超於哥哥能調度的現金數目。正如你說,哥是個仁厚君子,他覺得對嫂嫂不起,故而不願再在離婚條上跟她發生衝突。換言之,唯一的辦法是把邱氏企業的股權賣給我,當只能有一個買家時,價錢高下,由我匣定。」
  「你會忍心壓價?」
  「會。有你在哥哥身邊,我恨不得把所有邱家產業控制手。回為信不過你!」
  「單逸桐,我有必要算這個錢?」這句話我以為自己是問響亮的。
  「品格上有嚴重瑕疵的人,我絕不再投任何情任票。財權握在我手上,是保障哥哥的唯一辦法,他總會有一日被你玩膩了拋棄,或者自動自覺,回頭覺岸,那時才還他江山不遲。」
  「你好偉大!」
  「最低限度不卑鄙!」
  我氣得牙關打顫,還是忍住了。
  「單逸桐,如果我離開邱仿堯呢,你就同意他出讓部分邱家產業,應付那筆龐大贍養費?或以一個合理的價錢承購他的部分股權?」
  「根本不用如此張羅。你如果肯離開,我名下的現金可以挪動,補哥哥之不足。邱氏家族生意可以維持一個整體,仍由哥哥主理,我立即飛回加拿大去。否則,我接管,由著他跟你至香港去人贅。江福慧,對於一個喪失了邱氏家族領導地位的男人,你仍有興趣收起來自用的話,我無奈其何!」
  「單逸桐,你也在侮辱你兄長!」
  「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給單逸桐氣得啞口無言。
  「至於你會因成全我們兄弟倆,而有何得益,你且開個價吧,我一定盡力如你所願。」
  單逸桐的誠意,其實也在令我感動。如此深厚的手足之情,是少見的。茶花女如果有智慧,她也應該明白阿芒的父親為什麼如此狠絕地迫他們分手,因為他深愛兒子,他認定這樣子對兒子有百利而無一害。如今,站在我面前的革逸桐,他年青英俊,且其實善良。是太深的一次誤會,造成我們之間無可挽救的疏離。否則,這一對兄弟應是我很願意相交親近的朋友。
  「單先生。」我忽然有一種要苦苦求他涼解的衝動。求一個善良的人,網開一面,並不是失禮的事。「我其實並不如你所認為的差,我的本心原是好的,請相信我。」
  「我知道,你若不是歹毒和荒淫,就是心理變態。你的故事,我已經調查清楚。」
  真是五雷轟頂,晴天霹靂。我還有何話可言?
  「所以,請開一個價。」他說。
  「我物質生活豐足,並不需要什麼!」
  「生活上完全沒有需要?沒有未完成的心願?」
  「我的心願,你有能力達成嗎?」
  「竭盡所能。」
  「單逸桐,你是不是打算不擇手段去拯救你哥哥於水深人熱之中?」
  「差不多,但不致於要利用到損害無辜人的手段,或做不法的行為!」
  「你說你已知道我的故事?」
  「對。」
  「那麼,幫我報仇,如何?」
  「對付杜青雲?」
  「你連名字部叫得出來。」
  「我是認真的。」
  「會答應嗎?」
  「以何種手段?」
  「邱氏企業是不是在競投嘉丹礦務?」
  「有這個意思。」
  「請積極加入戰圈,最終,放手讓杜青雲投得開礦合會約。」
  「就是這麼簡單。」
  「推動你哥哥,兄弟同心,出面收購杜青雲的聯藝,他必會進行反收購,在這場戰役中,我是總司令,會告訴你何時出發,何時收手,至於所牽涉的糧餉彈藥,不用你損失分毫。
  我會全部照顧。」
  「這對我,並沒有大大困難。」
  正如我所料,單逸桐答應出手的話,總容易過我向邱仿堯提出合作請求。
  單逸桐審慎他說:
  「我們應該怎樣向哥哥交代?」
  「他並不知道你來找我?我意思是說,他是否已知你如此地決絕?」
  「我還沒有向他攤出最後的底牌。今日,我只是再次表達了不滿,哥哥反倒轉來勸我諒解你。江福慧,你有犀利的手腕,哥哥完完全全對你信任,甚至乎下借犧牲家庭之外,還冒著我跟他分家、各自力政的惡險,請謹記,我們兄弟從小相親到大,從沒有想到過會分家!」
  「好。那麼,你就回去告訴仿堯,你答應試行諒解我和他的處境,給我一個重新證明自己的機會,別把我們的關係弄得太僵,以免引起他的思疑,而反對你的商業行動,收購聯藝的動機,就只是你心心不忿,初涉商場,就讓聯藝搶去這麼優異的採礦合約,如此而已。」
  「好。還有其他的條件嗎?有什麼要我效勞,請一併提出。
  我還未作答,單逸桐又說:「當然,我並不打算重蹈覆轍,除此之外,都有商量。」
  年少氣盛的人,侮辱別人,原來可以如此地下留餘地。
  我像被入連連打了幾記耳光,眼前金星亂冒。
  容忍有個限度,我也不是省油的燈。
  「單逸桐,這個世界,男女平等,你並不比我更清高!」
  「對不起,男女並不平等,絕大多數女人碰上我,要跟我睡一覺。在世俗眼光中,始終是我魅力力四射,情有可原。」
  我忽然定睛看住了單逸桐,的確是眉清目秀,倜儻不凡的一個俊男,有很多女人趨之若騖,願意跟他睡上一夜,有什麼稀奇!甚至連我,也是過來人!當然,傷心人別有懷抱,我才會如此輕率地倒在單逸桐的懷抱裡。然,並不排除這個男人吸引女性的特質與怎力。有可能,連一般女人都會難以抗拒引誘:不單為了這是個情慾橫流的世界,也為了單逸桐本身優厚的條件。
  譬如說,一對相處很久的戀人,在共同經歷困難,聯手對抗敵人時,關係至力密切。一旦解除壓力,生活長期處於安樂狀態,戒備就會鬆弛,對方的吸引力減少,外來人的新鮮感增加,就會一腳踏進陷阱去。是有這個可能的。
  是有這個可能的。我想著,心頭一動,嘴角下覺地往上一提,笑起來。
  「單逸桐,我還有一個要求,對你只是舉手之勞,易如反掌!」
  「是不是最後一個交換我哥哥自由的條件?」
  「對。你做妥了,我擔保我跟他永不相見。」
  「好,你說吧!」
  我咬一咬下唇,下定了決心,說:
  「只要對像不是我,你不會介意再跟一個相當吸引的女士,有一夕恩情吧?」
  在財產上令杜青雲損失慘重,對他,並不能算是徹底的報復,他與陸湘靈合謀向我下毒手,最令我傷心的亦非那七億元的損失。
  感情無價。
  杜青雲將我的真心誠意視作玩物,把弄於股掌之上,再肆意地摔到地上去,一腳踐踏個稀巴爛。這是對我至大的侮辱。
  必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的仇恨情緒,突然澎湃洶湧,達至高潮。
  因為,現在我才想到,要杜青雲的感情與財產,同時承受重創,是最完美無懈可擊,最令我暢快的報復結果。
  我為這個發現而熱血沸騰,興奮得不能自己。
  單逸桐一時間並不明白我之所指,因而沒有答我的話,只把一雙手插在褲袋內,筆直地挺立著,臉容莊穆,狀若沉思。
  「要我解釋得比較詳細嗎?」我問:「杜青雲是為了我父曾加害過他的摯愛陸湘靈一家,而向我下的毒手。因而,對他至深至切的報復,就是證明他並不值得為一個女人而如此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世界上並沒有愛情,他今朝所愛,明日一樣可以投向他人懷抱。」
  「你的目的物是陸湘靈?」
  「她並不是一個不吸引的女人。對你不算委屈。」
  「你相當地狠毒!」
  「這不是正正合了你的意嗎?如果我表現善良,你可會信我?」我冷笑。
  『我說過,我不要加害無辜的人。」
  「無辜?」
  「這到底是你們的恩怨,誰對誰錯,難下定論。」
  「單先生,我並沒有請求你做判官。在你生命上,曾有過多少次的霧水姻緣了,那些女人,無辜嗎?都不是你情我願的事。」
  我站了起來,慢步走到酒櫃,倒了兩杯白蘭地,繼續說。
  「誘惑充塞世界,誰個把持不定,一定是她本人的錯,柳下惠坐懷不亂是真君子,既有人做得到這種至情至聖的地步,那麼,就不能把罪咎妄加於別人頭上去。陸湘靈要真是對杜青雲矢志不渝,任憑你單逸桐條件再好,手段再高強,也是枉然。」我把其中一杯酒遞給了單逸桐。
  「單先生,我並沒有請求你施加任何壓力。既非暴力行動,而是你情我願的話,你又何罪之有?這只不過是以舉手之勞,考驗一下人性罷了!」
  單逸桐已然動容。問:
  「我若依言而行,你又怎麼確保我得償所願?」
  「請放心,輪不到我食言。只要把我們這個交易告訴令兄,我絕對相信他會無言引退,再不來找我。」我先喝了一口酒,五內如焚,悲苦難訴,「單先生,仿堯雖是君子,可是他再寬宏大量,也不會接納自己成了一宗交易內的貨色。








第12節

  我若如此地不尊重仿堯的存在價值,他還會像一隻哈巴狗似的跟著我背後,陰魂不散嗎?不,他不會。
  單逸桐終於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再把酒杯翻過來,涓滴不存,以示決志。
  就是如此,我出賣了仿堯。
  單逸桐離開之後,我倚在房門,順勢滑跌於地,不期然地失聲狂哭。
  一種仇恨得以宣洩的暢快,跟另一種因失去仿堯而生的恐懼,互相衝擊,五臟六腑都一下子有種地撼山崩的震盪,牽連著整個心痛得不得了。
  痛楚令我流淚,不住地流淚。
  麥加地交易所出面主持的金融界晚宴,設於華都酒店內,以一個遊園會的形式進行。
  主客是當今國家財政部的重臣,其餘盡皆是菲國商界顯赫人物,連最近巨資投資加拿大地產,而震動北美的菲國華商鄭氏家族代表,也出席盛會。
  不能小瞧這個國家的富貴中人,鄭家的資產多少,無法估計。據聞他們能挪動的資金,竟比我們城中首富李氏家族更巨。
  晚宴表面上雖屬交誼方式,其實是要較明白地顯示菲國在新政權之下,哪些家族財團仍然有一定的份量,又哪些已經被攆出局。
  熱鬧祥和的氣氛之中,不致於隱藏著刀光劍影。然,是否政界中人借題發揮,隔了一個中間機構,顯示他們在商場內部署與支持的新勢力呢?是絕對有此可能的。故而,能被邀請來這個盛會的財經集團代表,無不臉上貼金,像吃了二顆定心兒似的,可以肆意地顧盼自豪,從而乘機跟在場那起等級齊量的財閥攀關係、談交易,一派的喜氣洋洋。
  我是在邱仿堯的陪伴之下進場的。
  曾想過,好不好穿上一件血紅的晚裝,配襯我熱熾的心境,像那些厲志報仇雪恨的冤鬼般出現人前。
  然,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要成功必須敵在明,我在暗。
  我平和地選擇了一襲淺米黃色的紡紗長裙,腰間圍了一串彩色干花結成的絲帶.完完全全一副與世無爭似的閑靜文雅打扮,除了靠那只以十多顆全美一克鑽石鑲成的手鐲,略添貴氣之外,我完全以一種平易近人的姿態亮相。
  仿堯上身衣米色通花的菲律賓禮服,配黑色長褲子。跟我的裝扮,尤其登對。
  他輕輕挽了我的手,走進場去。
  惹來艷羨的目光,可真不少。
  一堆人繼一層人的走上來跟我們打招呼,仿堯都—一為我介紹,當然也包括了交易所主席沛圖先生,以及財政部顯要。
  沛圖跟仿堯相當熟諳,很自然地就在我面前取笑他:
  「這一陣子找你真難,總是說你到了香港去,現今我認識了江小姐,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沛圖以欣悅輕快的眼神看我:
  「仿堯,就算你如今宣佈要把邱氏家族公司遷冊到香港去,我都支持你!」
  我微笑,沒說什麼話。
  表現有一點不似財經巨臂,完完全全地只像邱仿堯的依人小鳥。事實上,我也有些情虛。
  直覺地認為不適宜張牙舞爪,去表露身份意向。
  靜靜地站在仿堯身邊,接受他的保護,是最能安定我自一進場來,就已卜卜亂跳的心。
  戰雲醞釀,由來已久,偏就是臨到兩軍對峙,短兵相接的一刻,竟有點手足無措。我承認,我擔心、我戰慄。
  且覺得委屈,只為欲罷不能。
  仿堯與我緊握著手,並沒放鬆。他回轉頭來,看我。眼神溫柔真摯,深感我心。
  忽然,仿堯笑了,那個笑,好看得教我呆了一呆。他說。
  「自認識你以來,今晚你最美麗。」
  「嗯!」我輕啐。
  「是不是這兒的燈光,或甚而月色,有特別的後果!」仿堯開心地笑了起來,把我輕輕一拉,二人更親近地靠緊在一起。
  這一個溫馨而親呢的動作,明顯地看到一對不滿而嚴峻的眼光裡。我們跟前站了個單逸桐。
  仿堯並沒有因為一個不喜歡我而喜歡他的人出現了,就把我放棄,或甚至有絲毫不同於前的表現。
  他仍從容大方地一邊拖緊我的手,一邊眼他的兄弟舉杯:
  「逸桐,你跟福慧是認識的。來,我們乾一杯,好不好?為我,也為我們重新的相處!」
  單逸桐望住我,表現稍微收斂,那對會說話似的眼睛,一時間表達了很多的訊息。其中一個,必定是提示我要遵守諾言。
  不期然地,我垂下了眼皮,不敢直視對方。
  心裡頭有句話,怕快要說出口來:
  「單逸桐,且慢動手,讓我們再商量商量。」
  然,話固然講不成,且,已經太遲。
  再度抬眼,驚見沛圖領著一堆人正走到我們眼前來。
  沒有暈眩,沒有驚呼,沒有錯愕,甚而連心都沒有稍稍牽動。
  我跟杜青雲見面了。
  奇怪,那只不過是場內的其中一張臉,普通的臉。
  很多很多的意外發生,弄得當事人傷痕纍纍,血肉模糊,反而會在劇痛的一刻完全地麻木,對存在的痛楚不知不覺。一切都只是本能反應。隨著沛.圖先生的介紹,仿堯、逸桐和我逐一禮貌地跟杜青雲、陸湘靈、霍守謙、以及一位叫阿布爾嘉丹的人握手。
  阿布爾嘉丹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手背,說:
  「江小姐,非常榮幸認識你,就在剛才,沛圖說要給我介紹一個不像金融鉅子的鉅子,我以為老朋友又耍什麼花樣,開什麼玩笑。如今,發覺素來誇大的沛圖,形容美女的功力競原來是本夠火候!」
  有些人,在一些場合,會未經安排,很自然地講一些最切題、最能輔助氣氛、最吻合計劃的說話。是真令別具用心的當事人感激的。
  我由衷地對嘉丹報以一個溫柔的微笑,說:
  「如果這不是你的讚賞,就一定是我的形象過於混淆,要自我檢討了。」
  嘉丹笑得開朗:
  「我跟令尊是曾見過幾面的朋友,江先生雄才大略,他的繼承人智美雙全是太順理成章的事了。有什麼嘉丹企業能效勞的地方,請多多給予我們機會。」
  「這話應由我來說,嘉丹礦務上市,大展鴻圖,是你關照我們的時候呢。」
  「好,好,霍先生的集團正好安排一切.我們是配股上市的。」嘉丹轉向霍守謙說:「你認識江小姐吧!請預留她要的股份。」
  「當然!」霍守謙答得非常簡單而平和。好一個冷面的殺手。
  「謝謝你,嘉丹先生,其實,邱氏集團認了股了。也就很感謝!」
  說這話時,我連眼梢也不曾瞄過杜青雲與陸湘靈,我只默默地看牢了邱仿堯。不能有絲毫的漏洞,讓對方有跡可尋。
  必須讓所有人都認定,如今的江福慧已完全地棄甲曳兵,非但不在備戰狀態,且以一個新的身份為傲。
  如果杜青雲覺得,我的這個以邱仿堯為庇蔭的新身份,已是向他報復的最高招數,那就真是太好了。
  嘉丹帶著笑聲跟仿堯說:
  「好極了,仿堯的父親跟我是世交,我看到你們這一代如此美麗的聯盟,真是叫人高興。我們乾一杯!」
  各人應邀舉了杯。我愉快地呷了一口。
  沛圖猛拍單逸桐的肩膀說:
  「小弟,你看到哥哥的成績,要急起直追,別讓他專美才好!不要回加拿大去了,就是一個菲島,再加一個香港,就夠你好好地挑!」
  嘉丹連忙插口,說:
  「逸桐的條件實在太足夠了。」
  單逸桐答:「要找個可以勝過江小姐的人才,並不容易。
  我沒有哥哥的幸運!」
  原來單逸洞也是相當優秀的編演人才。
  誰又不是呢?戲如人生。
  有此需要之時,個個都七情上面,落力串演,務求得出個自己理想的大團圓才落幕去。
  杜青雲一直沒有說話,他,只在一旁陪笑。
  我心裡掠過一絲快意。社會地位與名望畢竟不是旦夕就可以唾手而得的。一定要講累積。邱家與江家,代表著菲港兩地的一股世家大族的力量,並不是任何暴發戶,可以於一朝一夕替代。
  就在這種富紳雲集的場合,誰的斤兩輕重,一望而知。
  七億身家算得了什麼?場面氣氛容不得姓杜的有插嘴發表言論以顯示身份與份量的機會,他能怪誰?在商業王國以致國際財經領土上,他完全不是我的對手。
  我還應不應該對一個不是對手的目標,重錘出擊?
  是不是有點輕重倒置,以致於有失身份!
  仿堯倒是很大方地跟杜青雲攀談起來:
  「杜先生接手聯藝之後,一定大展鴻圖了。我在香港時,聽一位貿易對手說,聯藝決定在國內建廠,重新經營容器製造,倒是一個相當果敢的決定。前些時,國內才中斷了這門製造業的支持。」
  杜青雲看邱仿堯的眼光很複雜,看不清楚地的感情。這是很好很好的現象,唯其如此,才知道他在邱仿堯跟前,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在贏的一面,這給我一個絕對舒服的感覺。
  他很仔細地回答:
  「我們的經銷對像如果不是國內,所受的掣肘自然相對地少。國內單位收縮經濟的話,我們的製成品外銷,也還是有可為的。」
  「對。可能過一陣子,國際銀行改變現有政策,再行貸款,舒緩了目前的情勢,聯藝就可以把國內的訂單看成額外的收益了。杜兄還是高瞻遠見的。」
  仿堯真的再次令我感動。
  有什麼比面對情敵,而根本不把對方視作情敵,手段出落得更大方、更高明、更無懈可擊?
  仿堯少一分的涵養或是多一分的跋扈,在杜青雲面前也失之於小家。如此的恰到好處,表現出他大人大量,既往不咎,使我滿瞼生光。
  千萬別讓忘情棄愛者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仍以為有人會為他耿耿於懷,魂牽夢縈,以致於言語無狀,舉止失措。
  故而,當邱仿堯與杜青雲談話時,我一直非常專注地傾聽,做足了應有的和顏悅色之反應。
  甚而,當我眼光接觸到站在杜青雲身旁的陸湘靈時,我嘴角仍帶祥和平靜的微笑。
  陸湘靈的裝扮,是艷光四射的。
  一件花紅花綠的晚裝,配上了整套的非常耀眼的鑽飾,包括了耳環、頸鏈、手錫、戒指,密密麻麻,讓人很目不暇給。
  是的確集富貴榮華於一身似的。
  無可否認,她美麗,然,難掩些微的不安。
  眼神是無所適從似的浮游在各人的臉上,希望能得著回應與關照、顯然,跟前的所有集中力都沒有放在她身上。
  因而她的悉心裝扮,突然的變得俗套,變得有一點點譁眾取寵而卻不得要領。
  她的身份只不過是在一,個宴會中,閒腳色帶來的伴侶而已,微不足道。
  我越是從容,就越顯得陸湘靈侷促。
  對我,這完全是一份意外的驚喜。
  就在轉念之間,背後有人跟仿堯打招呼。正正是國際知名的華裔富商鄭氏家族的人,一把攬住仿堯的肩,就說:
  「來來來,正好要跟你談談加拿大的投資。」
  仿堯這就跟我向各人賠個笑,禮貌地連連說了幾聲;
  「失陪,失陪!」
  之後,就走得略遠。
  當仿堯正跟鄭氏埋頭商討生意之際,我小心翼翼地拿眼梢望向杜青雲他們一起人。
  發覺霍守謙正正扯了杜青雲與嘉丹到一角去,神色凝重地密斟起未。
  我當然地可以想像出談話的內容。
  更令我心頭顫動的是,單逸桐乘著這個空隙,跟陸湘靈搭訕了。
  他倆,果然攀談起來。
  遠遠的,還能看得見單逸桐在笑,陸湘靈也在笑。
  不久,他陪著她,慢慢地走到花園的另一頭去。
  計劃果真逐步地實現。
  各人都在按照著我分派的角色,努力地把這場戲串演下去。
  只有我,突然地心驚肉跳。
  現今的情勢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主帥現有悔意,是不是已經無法力挽狂瀾了?
  我差不多想要驚呼,壓住。心頭的動盪。
  「老闆!」有人叫我,分了我的神。
  我回望,是小葛。
  像大海中的一塊浮板,我抓住她,略一定神,說:
  「小葛,你往哪兒跑了?」
  「我就在你附近嘛。老闆,那人堆並沒有我的份兒。根本連杜青雲與陸湘靈都是多餘分子,是你太給他們面子,把他們提升了。」
  「小葛……」我駭異很微張著嘴。
  她是旁觀者清。
  「老闆,我一直留神地看著你,的確是有慧根的人,你的表現無懈可擊。他們要跟你比,是還差太遠了。何必要向勝之不武的人追討大債、你肯放他門一馬,才是肯定的勝利!」
  在此刻,我才真正的慌張起來,且急痛攻心,情迷意亂。
  這以後,鬧哄哄的一個宴會,再無法有機會,讓我跟單逸桐,甚至霍守謙碰頭。
  我不知道情勢發展到什麼地步?
  下意識地。我拒絕聯想下去。
  酒闌人散,仿弟送我和小葛回酒店去。
  在大堂話別時,我竟不怕當著小葛的面,緊緊抱住了仿堯,說:
  「仿堯,什麼時候帶我離開這兒?」
  「明早吧,天一亮,我就來,接你到小島去。」
  走進電梯時,我還是紛亂的。
  「老闆,我是太替你高興了!」小葛笑著說。
  「小葛,伴我,今夜,我額外地寂寞!」
  不單是寂寞,實在是害怕。有點自作孽,不可活的恐懼,又有種大禍臨頭的猶疑。我需要有人在身邊相伴。
  晨光些微,我立時間轉醒過來。一夜其實並沒有睡好。
  躺在沙發上的小葛,一動都不動,仍在熟睡之中。不久,有人輕輕叩門。
  是仿堯。
  仿堯輕快地吻到我臉上去,說:
  「你原來今天比昨天更好看!」
  「啊,仿堯!」我抱住了他的腰。
  「用不用把小葛一起帶到小島上去?」
  我搖搖頭。
  「不用嗎?怎麼向她交代?」
  仿堯真不是一個見利忘義,不顧人家尊嚴的人。連對普通朋友都沒有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觀念。
  「小葛隨時可以在菲律賓找到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我笑。
  「多好!」
  仿堯和找,手牽著手走出了酒店。
  我們先乘車到碼頭去,再踏上邱家的私家遊艇,乘風破浪,向著小島進發。
  千島之國內的這個小島,面積並不大,屹立在澄明碧綠的海之中央,早已有世外桃源的架勢。
  在碼頭迎近我們的是一組邱家的僕人,照顧了我們的行李,還一直引路。
  自碼頭至邱家的別墅,只不過是十分鐘的腳程。
  才一進了門,風吹動著貝殼的聲響,清脆地鑽進耳朵來。我仰頭,看到了那一大串,自天花板垂下來的燈飾,正正在和風中,微微搖曳生姿地擺動。
  一整個客廳,都是很菲律賓式的市議,籐椅上大花大朵的軟墊,給人一種陷進去就不想再站起來的舒服感。
  我從沒有發覺這國家的特有情調,可以如此地吸引我。
  「要不要稍事休息?」仿堯問我。
  「不,我不累。」
  「那麼,我帶你到外面走走。」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34:51

 仿堯拖住了我,向客廳的另一排玻璃門走出外頭去,不遠處就是海灘,別墅根本是臨海而築。
  我乾脆脫掉了鞋,踏在軟軟的細沙上,很舒服,只是間有一點踉蹌,需要仿堯好好地攙扶。
  直走到被海水沖濕的沙地上,腳底沒有了那種乾爽的感覺,才曉得稍稍停下步來。
  太陽並不猛烈,我迎著陽光,看仿堯。看不清他面部的輪廓,只覺得他整個人套上一層金光似的,相當地光輝燦爛。我突然地那麼覺得,跟仿堯在一起,的確是整個人都明亮起來。一種光明正大的暢適,運行全身,讓我戀戀不捨。我抱緊了仿堯,仿堯也抱緊了我。
  「要不要游泳?」
  我們放開了懷抱,手牽手試走到海水邊,我以腳尖試一試海水,暖得誘人。
  我跟仿堯說:
  「好,好,這就下水去!」
  說罷,甩掉了仿堯的手,脫掉外衣,就飛快地跑向海裡去。
  仿堯並沒有立即跟著我,他只呆呆地仍站在沙灘上。我拚命地泅泳,身子不住地在平靜的海水內翻騰,有種從頭把身心洗誰幹淨的衝動。
  我開心得甚至翻了一個踉鬥,潛向海底去。
  一片的綠,清冷而舒適得令人驚訝。
  那麼不願意就此又要浮回水面去。面對世界需要很大的勇氣。
  是在再忍耐不住,需要透一口氣時,我才把頭伸出海面。
  仿堯已出現在我身邊。
  他伸手抱住了我的腰,髮際滴下的水珠,一顆顆地滴到他的手上去,似淚。
  「福慧,別哭!別哭!」
  仿堯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前,撫著我的頭髮,不住地安慰我。
  是我哭了嗎?
  啊!也許是吧!人在傷心時會哭,在開心時也會,甚至掙扎於幸福邊緣時,仍會流下急淚。
  「仿堯,你會離開我嗎?」我仰著頭問。
  仿堯沒有答,他只輕輕地吻在我的眼皮上、界尖上,然後說:
  「我會嗎?」
  我不知道。
  如果我以仿堯為餌,進行了對杜青雲報復,也許他就會了。
  我一直惴揣不安。
  是不是因為我將失去依堯,這才覺得他分外的可愛?
  我們的晚飯吃得很早,之後,坐到面海的大露台上去,喝著冰凍的椰汁。
  我仍然憂心慼慼。
  仿堯看得出來:
  「你有心事?」
  「逸桐呢?」我問:「他現今在哪兒?你知道嗎?」
  「為什麼想起他來了?」
  「因為……」我說不出口。
  「你認為他是我們的障礙?」
  我沒有答,仿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會的.你放心!我會堅持到底,逸桐不會有異議,因為這是我的幸福,不是他的。」
  「仿堯,我突然地怕!」
  「還有什麼好伯的?我們要面對的人與事,都在這兩三天內通通出現了,不是應付得很好嗎?福慧,讓過去的真正成為過去!」
  我在打哆嗖,把身子更縮成一團,躲在仿堯的懷抱裡。
  「要你放棄活在過去的陰影之下是一個為難的決定,是嗎?然,福策,我能看得出來,就在這次菲律賓之行,一切有了轉機,是不是?」
  「仿堯,讓我們好好地生活幾天。」
  「只幾天?不是天長地久?」仿堯笑。
  我輕歎:「『我不敢妄想。」
  「事在人為。」
  「仿堯,請最低限度相信,我們這幾天是快樂的,是真心誠意的,是相親相愛的。求你,相信!」
  月華高照,淒迷如夢的小島上,仿堯和我相擁著。仿堯在我耳畔問:
  「我多麼地高興,我們因此行而有了突破!福泉,是你想清楚而作的決定吧?」
  在訪堯的心目中。一定認為我之所以改變了一向若即若離的態度,是因為擋在我們之間的阻力減弱了,甚而慢慢引退以至消失掉,這包括對杜青雲的仇恨,以及單逸相的尷尬。
  「福慧,告訴我,是不是我期盼已久的日子就在目前?因我不希望這幾天是你我之間的一個偶然。」
  我沒有答。怎麼答呢?有太多的混淆,有太多的情不得已.控制著我。
  「福慧,為什麼不答我?」我在訪堯的懷中蠕動著,仍然不曉得作答。
  「我不相信那套不在乎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的理論。當我們擁有對方時,一定應該有個死生相許的感覺,那才對以後再有什麼不能預測的意外發生,因而失控,也叫心安理得。福慧,我曾試過一次政治式與商業化的婚姻,嚇怕了我。多麼地希望自己能擁有一次真誠相愛的經驗。」
  「仿堯,你看過這樣的一齣電影沒有?」
  我並不是把話題帶開,我是有感而發。
  男主角是個銀行的小職員,踉女主角相戀,很渴望能早日成家立室,於是一時急躁,生了博彩之念,把銀行的一批過帳挪動至賭場,孤注一擲。結果呢,輸了。翌日,立即被銀行告發,報警把他逮捕。在押往法庭途中,他試圖擺脫看守他的行察逃走。何其不幸,就在糾纏之間,誤把警察槍斃。他是逃脫了。亡命天涯之前,他找到了女主角。女主角悶聲不響,抓了所有積蓄,就跟著男主角高飛遠走去。兩個人穿州過縣,躲在施捨、躲在莊園、躲在深山、躲在峽谷。他們拋開了心上的一抹陰影,看成是二人生命中最無牽無掛、最無阻礙、最坦誠、最癡愛的一段歷程。
  「結局如何?」仿堯問。
  「我忘了結局,但忘不了他們摒棄一切世俗煩憂,人情牽制逍遙自在的那段天涯海角的雙宿雙棲。仿堯,誰會沒有控制不來的錯過,誰會沒有身不由己,不是故意編排一個有遺憾的結局,只是不願意放棄今朝手上的福與樂罷了!」我又一次的欺騙了仿堯。
  因為我並沒有忘記那套電影的結局。
  男女主角明知道罪行難逃,早晚分離,於是盡情抓緊了相聚時光,直至一個明媚的下午,當他倆正正在小鄉村內的一間茶室午茶時,大隊警察趕至。
  女主角不動聲息,拿出手袋裡的手槍,向正男主角太陽穴打了一槍,再行吞槍自殺。灩灩驕陽,照得見他們含笑伏於露天的餐桌上。
  對的,這個故事的男女主角正正是因為不能長相廝守,因此刻意部署曾經擁有。
  他們的思想、心情,甚而遭遇都正如我的一樣。
  有很多錯,只為一時意氣。然,一錯之後,就牽絲拉籐,陰差陽錯,一發不可收拾。當事人太太太無辭以對了。再一次地自私吧,我不能讓仿堯知道,我早已有了跟他結束情緣的心理準備。
  只讓他的眉舒眼笑,像頭上的滿天星,覆蓋到我臉上身上來吧!我是真心誠意愛仿堯的。
  為什麼?是因為四周太多不堪入目的嘴臉,使仿堯鶴立雞群、脫穎而出嗎?是因為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潛意識地起了反抗反感,也只有跟仿堯在一起,才使我覺得清白正直,身心舒朗?抑或我是真為了將要永遠失去他而深深愛上他了?
  「福慧,什麼都不要想了!」仿堯俯吻著我。
  對,什麼都不要想,不必想。
  我緊緊擁著仿堯,閉上了眼。
  生活在小島上的四天,我倆仿如神仙。
  清晨、正午、黃昏、日落、以至深夜,小島上處處可聞的木只是蟲聲鳥鳴浪育風響,也是我們的笑聲,清脆爽朗得一如門前那串迎風搖蕩的貝殼。
  那最後的一夜,我扯著仿堯,不讓他睡。
  他哀求說:「福慧,我困我累,你就讓我歇一歇,明天再跟你說話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我嚷,拚命地叫嚷。
  仿堯,因為我們再沒有明天。
  豆大的眼淚碎落在衣襟上。
  仿堯失聲笑出來:
  「真是嬌生慣養的一位小姐,容不下一點點的不稱心、不如意。快快別哭,我囑傭人沖一壺靚咖啡,陪你剪燭夜談,直至黎明好了。」
  對,黑暗的盡頭,就是黎明。不幸的是,我們才不過剛剛踏進黑暗之中。
  重返香江,整個人立即緊張起來,像囚犯,每一分鐘都等著法官宣判行刑時刻。
  在辦公室內,每次電話鈴聲,都令我追惴惴不安。來者請不要是霍守謙,更不要是單逸桐。求求你們,請遠離我,放過我。
  一連幾天,他們都沒有跟我聯絡。好,從此以後銷聲匿跡就好。
  仿堯的情緒特別高漲,他正正式式地給我說:
  「福慧,請告訴我,以何種方式向你求婚,始合你意!一大束白玫瑰?一百枝好不好?」
  我登時打了個寒嚶。
  一百枝白玫瑰?有人要親手把第一百枝插進我房間去,這是條件,是承諾?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的離婚手續並未辦妥!」
  「這不是問題,只要依足對方要求,她倒是個明快人,答應把分居日子提前,彼此簽字認可,我離婚就即席生效。」
  「你答應對方的全部要求?」我問。
  「沒有什麼值得執拗的。」
  「仿堯,這要你折損一大筆財富?」
  我只差沒有問出口,你的現金能周轉得來嗎?
  不能這麼直接地問,否則仿堯便會思疑。
  「金錢之可貴,無非是能挪動以應燃眉之急。」
  「挪得動嗎?」我忍不住間接地問。
  「你放心!」
  我默然。
  稍後,仿堯喜孜孜地坐近我身邊,說: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逸桐終於對我們諒解了!」
  仿堯甚至不是說對我諒解,他把我們都連在一起,成為一個共同進退的個體。我實在感激。
  「本來,贍養費中牽涉的現金數目,對我有點困難。然,逸桐答應幫我周轉。」
  我驚問:「他什麼時候答應的?」
  「昨晚,在長途電話裡頭。」
  我看牢仿堯,木無表情。
  腦裡像被重重狙擊一下,登時麻木。
  「太多意外的驚喜了,是嗎?」仿堯說:「所有的難題都像一下子迎刃而解,這是說,緣份是注定找們要在一起的。」
  我呱的一聲,哭了出來。嚇得仿堯手足無措。
  「傻孩子,怎麼開心得哭起來了。女人真是!」
  當單逸桐出現在江家小偏廳內,說要求見我時,我一點驚駭也沒有。我是買兇殺入的主謀,當然得面對殺手。「幸不辱命!」單逸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一陣寒意直貫心田。
  「幸不辱命!」這是單逸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望住他,這個男人的確英尺颯颯,調優不凡。
  「是想當然的結果,還是真的米已成炊?」
  我仍舊希望有一絲轉圜餘地。
  「你這麼多疑,信不過我?」單逸桐不屑地笑笑。
  「才不過是十天左右的工夫。」
  「我哥哥迷戀你只在一見之後。這又怎麼說?」
  我頹然地跌坐在柏子上,五臟六腑皺結在一起,痛,劇痛,痛不可當,以至於一額冷汗。
  「江福慧,我佩服你的神機妙算。世界上少有真情真義。
  多麼可惜。陸湘靈潛意識妒恨你的家世地位,以及所有,她認為我當了她裙下不貳之臣。正正是再進一步將你比下去。」
  在賭桌贏了的人,不曉得收手,仍窮追猛打,結果堪虞。
  陸湘靈認為贏我不夠多?
  哈哈!這麼說,她是自投羅網了。
  心術不正的人,打擊了敵人,分明勝利之後,還看不得失敗者立即抹乾眼淚,重新為人。這種氣量,值得懲戒。在杜青雲,以至陸湘靈眼內,一定以為我經此巨劫,應該自殺才對。我死不了,活得比以前更好,我身邊出現的人比杜青雲尤勝億倍,於是他們心心不忿了,認為大伙還是未能完全伸雪,因此而要借助單逸桐的關係,跟我比較?
  陸湘靈不適應豪門富戶的場面格局,使她本人侷促不安,心生自卑,因而也需要單逸桐的支撐。
  太可笑的一回事了!陸湘靈與杜青雲的愛情呢?我以為他們是死生相許,生死與共?不是嗎?只不過是各懷鬼胎,將愛情包裝著虛榮與報復之心而已。
  可笑的是杜青雲!
  可笑的也是陸湘靈!
  更可笑的是篤信有愛情的世人!
  人性軟弱得難以置信。
  「我這是專程前來,向你討賞的。」本逸桐說。
  「逸桐……」
  「什麼時候離開我哥哥?」那麼的毫不留情。
  「逸桐,為什麼這樣恨我?請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成嗎?」我企圖掙扎,希望能夠賴帳。
  「無此需要吧。對你,我瞭解得太清楚。」
  「你不信我會愛仿堯?」
  「正如你愛杜青雲一樣嗎?也真太恐怖了,更非求你對我的兄長手下留情,網開一面不可。」
  急痛攻心,我整個人發抖。
  「輪不到你食言,是不是?這是你親口說的。」
  我虛弱而無奈地答:
  「是。」
  「那好,請你給我一個日子。」
  實在迫人太甚,我老羞成怒,只得坐直身子回應:
  「你的任務只完成了一半。」單選桐望住我。
  既已迫我至山窮水盡,還有什麼話好說,只得依足計劃而行。仿堯與我,緣盡今生了。
  「你是指收購聯藝一事?」
  「是。」
  「成,何時動手?」
  「待聯藝落實了嘉丹礦務的合約之後。」
  「我將住在本埠,一直候至我哥哥悄然離你回菲島去為止。你隨時都可以跟我聯絡。」
  單逸桐走了之後,我把自己關在睡房裡,面壁狂笑,笑得一時回不過氣來,竟迫出了一連串的眼淚。
  實在忍不住,太可笑,太可笑的一回事了。
  世界上的意外也真多了一點點,原以為向杜青雲報復,需要天羅地網,誰知只須攻其無備,對準了陸湘靈的死門開刀,就可以了。
  陸湘靈原來如此的不甘寂寞。她的脆弱正正是因為她不肯認命。一直以來都以為我父親若沒有害慘她們一家,她就必能如我一般,冰清玉潔,光可鑒人地站到人前去。她誓死要將一切先天後天的坎坷,都算在我的帳上。
  這個誤解經年累月地滋擾她、蠶食她、腐化她,令她難受不安,苦苦要求發洩。
  說到頭來一句話,她平生的心願就是要跟江福慧比較,要將江福慧比下去。派了一個杜青雲來,打贏一仗,對她原來並不足夠,因為我依然兵強馬壯,版圖遼闊。她以游擊戰贏那麼一個半個回合,站在人前,仍非泱泱大國的對手。江湖中人對他們的勝利,只不過視作一時間的奇談佳話,並不是歷史上不能磨滅的決勝的一頁。
  我怎麼能忍得住笑呢?陸湘靈看見我身邊有邱仿堯,於是她就需要一個單逸桐,去證明她的身份、地位與魅力。被她比下去的不是我,而是她曾經摯愛過的杜青雲!當然,我不能再天真、再輕率、再大意。陸湘靈對杜青雲的感情可以如此單薄,也不見得杜青雲對她,就完全死心塌地、誓無異志?可能都是一樣地在掙扎求存,以致爭取飛黃騰達的手段而已。










第13節

  對杜青雲,一就放他一馬,一就窮追猛打,不容有失。很明顯地,現今已勢成騎虎,注定姓社的氣數將盡,我非要他一敗塗地不可了。
  打蛇必須打在七寸之上,以絕後患。
  故此,感情上,我以陸湘靈的變志挫折他。事業上,我全面包抄,教他無轉圜的餘地。
  翌日,我起得很早。
  回到利通銀行主席室,即以直接電話搖給夏理遜。
  「好像有一個世紀不曾聽到你的聲音?」對方說。
  「一切來就緒,不敢騷擾,我跟你上香港會所喝杯茶,或吃個午膳如何?」
  對方靜默了一秒鐘,即答:
  「這個下午,我上你辦公室來拜候好了!」
  答覆已極明顯,如果夏理遜沒有意思跟我談條件,他不會這麼緊張,不願我跟他一同出現在公眾場所。
  本來吃頓商業午飯是絕對正常的事,之所以變得鬼祟與特殊,純為當事人心裡頭作怪。
  當復理遜坐在我的辦公室之後,我開門見山地說:
  「英倫威士達區那幢洋房裝修妥當,律師樓亦已備好過戶手續,只等你把新業主的名字通知他們即可。」
  我把受委託的律師名字及聯絡電話親手交給夏理遜。
  他接轉了。似是毫無猶疑地接轉了。
  「福慧,你要我如何效勞?」
  我還未開腔,夏理遜就再加一句:
  「福慧,我重複從前給你提過的,有關我的原則與顧慮……」
  我擺擺手,示意他不用再解釋,我記清楚地說過的話。
  我說;
  「放心,一所小房子不算什麼,你並不值得為了能在這個時候住得舒適一點而弄至晚節不保。老實說,這份送你的退休禮物,也有真心誠意的尊敬在內,但,恕我稍為小家子氣,在向你敬意之後,也希望你可以在能力範圍內順手幫我一個忙,如此而已。」
  跟政府高官有交情,對商務上的好處難以言宣。名義上,商家跟政客互相切磋商務知識,交流政治意見。實則上,一兩句回應式的批評出自當權者之口,已滿是玄機,價值連城,有意無意之間的見解,所洩露的口風,經常足以替精靈如我父的商家帶來意想不到的巨大收益。夏理遜從來不是個貪官,唯其如此,才使他如今兩袖清風回故里,我算是報答他多年以來的照應也好,算是尊重他不留在異鄉為異客的氣節也好,送他一份厚禮,不為過甚。
  當然,我不否認,我也不至於是個施恩莫望報的人。我問:
  「粉嶺近高爾夫球會附近現今有一大片的工廠地皮,只准興建平房式的工廠,政府曾有消息透露過,容許補地價,以便改建商住用的多層大廈樓宇,可有此事?」
  「這個建議一直存在著,討論過多次。只為香港廠家北移之勢已日趨大定。城市中心的商住用地仍見不足,故有在新界建立一個新的商業區,讓那些跟大陸有密切商務來往的機構大本營自市區遷移至新商業中心,既有減低成本的直接實惠,更收與內陸交通便捷的效用。」
  「那是說,這個計劃勢在必行?」
  「遲早問題。」
  「是遲呢?還是早呢?」
  「老實說一句,還有很多相關的問題存在,不可能過早。」
  「最低限度在你任內不會批准平房工廠地皮補地價改建,是不是?」
  「我想那不是我急於要離任前完成的工作。」
  「沒有人知道你的這個預算?」
  「還沒有作過結論性的披露。」
  我大大地吁一口氣。
  我坐直了身子,認真地問:「請回答我一句話,以假消息刻意誤導別人,對你來說算不算是為難之舉?我意思是,你如果真的認為這也罪無可想,英國的房子仍然誠意地請你接受,不用牽掛回報了!」
  夏理遜是沉思了那麼一陣子,才昂起頭答:
  「無功不受祿。福慧,你對我的尊重,實在也不一定需要通過物質來表示,我一樣感謝。最低限度,在我行將卸任之時,能如你般坦誠待我的人並不多。雖說在上任風光之時,已可想像下台肅殺的情況,然,還是要身歷其境,感觸才透徹。」他輕輕歎息一句。
  「至於你的那個問題,也真在乎所謂假消息是假到哪個程度,如果是無中生有,那我心上極不好過,實在也難於啟齒。不過,若然消息不是偽造,只是及後因時地人有所轉變而得出個始料不及的結果,我並不認為是力所不逮。當然,還要看對待什麼人?」
  我還未及回應,夏理遜便答:
  「我這最後的問題實在不是問題,我看得出來,對杜青雲你一直耿耿於懷。」
  「對。」我很爽快的答。
  「福慧,就算我並不認識你,我跟你家亦無數十年交情,我仍認為一個有為的青年如杜青雲,絕不應以殘害一個女人的心靈與資產,去建樹自己是情有可願的行為。畢竟,年輕就是本錢,他們大把時間、大把機會在手,犯得著如此性急?」
  我靜聽著夏理遜的說話,表面上是說給我聽。實際上,是他自言自語,向自己交代,進行良心合法化。任何人要明知故犯時,都必有這個歷程,包括我在內。
  「冤有頭,債有主。這是你們中國人篤信的道理。可是,福慧,一定要親自下手?或者……」夏理遜繼續說。
  我這下子可立即沉了臉,以眼神阻止他再絮絮不休地講下去。
  夏理遜對我的反應,微微錯愕。
  「當然,」夏理遜說:「你的心情我極之理解。」這就是說,他答應相幫了。
  我立即打蛇隨根上:
  「杜青雲的聯藝在元朗有一塊面積極廣的容器廠地皮,他已在大舉北遷,於內陸設廠經營,一直預算向政府申請補地價,改建工商兩用大廈。」
  「我知道,他曾托人問過這方面的消息。」
  「那就不用我再解釋了。」
  「是欲挫先揚,還是……」
  「讓他以為富資可以唾手而得,給他多一點鼓舞性的資料,然後在你離任前把補地價一事拖延。成嗎?」
  夏理還終於點了頭。
  戰雲已然密佈。一旦面對生和死,人的抉擇往往使性格趨向殘酷。因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每晚躺在豪華舒適的大床上,仰望著窗外的明月流星,心情竟像戰壕裡的瑟縮兵卒,明朝的命運,竟是如此的不可知。
  這個午夜,忽然心血來潮,整個人自床上彈起來,坐直。
  有一點奇怪而恐懼的預感,像血戰將臨。
  果然,床頭的電話石破天驚地響起來。
  在這個清冷幽靜的時刻額外地嚇人。我伸手接聽。
  「是我,你睡了?」
  霍守謙。
  「嗯!」我應著,把身子立即縮作一團,拱著背,雙手抱著電話,像刺蝟遇上了敵人,立即備戰,要對方無從下手。我怎麼會覺得霍守謙如此地恐懼?
  「你在床上?是嗎?」
  我沒有答,他的說話很不得體。
  「我想你,福慧。」半晌。「你還在嗎?」
  「嗯!「哦只能如此。「什麼事了?」
  「你可以通知邱仿堯家施展開收購聯藝之戰了。」
  「杜青雲已經得到嘉丹礦務的合約?」我隨即問。
  「嘉興礦務上市的配股及開採礦業的極優惠合約都已給他弄到手了!」
  「神速?」
  「那是個人民貧與富、工作效率高與低,都非常極端的輸家。」霍守謙笑:「嘉丹是賊性難改,我很為你花掉一筆應酬費,逗得嘉丹樂不可支地把合約及配股批給杜青雲的聯藝。現今,他絕對地認為自己鴻運當頭。只要開採順利進行,他是雙重得益。當然,」在守謙冷笑道:「他不會一石二鳥,只會禍不單行。請放心!」
  事已至此,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福慧,請邱氏家族透過利得豐集團宣佈收購。」
  「一定要利得豐嗎?」
  「我們富達的主席最近跟利得豐鬧得不愉快,嫌隙一時間不會化解,故而,由我們遊說杜青雲作反收購,更合情理,他會認定富達乘機洩憤,誓死效忠。」
  「你認為他會朝這個方向想?」
  「我明白你的意思,久歷商場的人,才能體驗到利字當前,沒有永遠朋友與敵人這回事,杜青雲的資歷太淺,他的釘子未碰得夠,不會有此體會。」
  薑是老的辣。此後我們對此役應該信心十足了吧。
  「福慧,我想念你,但願明天,一切就有個了斷.我就可以來……」
  我立即急急回答:「對不起,我累了,一切依計而行,我們改天談。」
  掛斷了線,整個人茫然一片,直坐至天明。
  每天都要出生入死的戰場士卒,尤其是沒有從軍經驗,除非倦極,否則,委實難以入寢。心頭系念著的人與事,極多。訪如臨終者,在嚥下一口氣之前,腦子裡有如走馬燈,盡出現一生以來的種種舊事,遠至童年。
  我想起了父親,牽著我的小手,漫步在江家大宅之中。
  我也想起了好友蔣幗眉的小孩模樣。真的,她喜歡紅艷艷的顏色,一頭長髮,或流成馬尾,或結成辮子,都別上鮮艷奪目的蝴蝶綵帶或髮夾,好看得不得了。
  她其實從小就是個有性格,有氣質的女孩子,難怪父親會得愛上她。
  之後,我想起了父親一連串的情婦,包括陸湘靈在內。
  立即披衣而起,硬生生地中止一切的回想。連早餐都不吃,立即回到辦公室去。葛懿德比我還早到達銀行。
  她向我報道:
  「我有消息,聯藝已經在溫哥華那邊,由代表會計師樓遞了計劃書,向哥倫比亞省的投資移民廳申請一個相當龐大的投資移民計劃。如果這份計劃一經簽批,他就可以集資折合港幣六億的金額,港台兩地願意挪動二十五萬加元作投資移民的仍大不乏人。」
  對。這年,投資移民計劃根本就是商家集資做生意的捷徑。計劃一經當局批准,帶頭的攪手就穩握了各投資移民所資金,三年之內,以偏低的利息回報,等於移民低息貸款給他們大做生意,拿人家口袋裡的錢發揮理想,何樂而不為?
  早期有些投資計劃還不擔保風險。換言之。移民者的技資金額,三年後會否歸本,仍得看該投資計劃是否有利司圖。萬一三年後投資虧蝕,投資者只能悶聲木響,取回剩餘金額,算是買了個移民資格。
  這已經是比較不那麼血本無歸的投資移民了。更早斯的投資計劃,是購入一盤分明是蝕大本的生意,獲批准後,乾脆關門大吉,財散人安樂,疊埋心水提早退休做寓公去。
  杜青雲的確野心勃勃,一腳踏入聯藝,就如八爪魚,中國、加拿大、香港、菲律賓四方八面都大展拳腳。他自視太高了。
  急於求功的人,是要冒傾家蕩產的險的。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35:13

葛戴德略頓了一頓,問:「老闆,要不要找史提芬·吉拿先生?我這就出去,讓秘書給你接線?」
  太聰明的一個女孩子。
  曉得我的下一步,也懂得自行引退。
  有些高級行政人員老是禁捺不住好奇心,以為予聞老闆的所有事是權威的表示。未必!
  知道人家的秘密,已是一重擔戴,何況參與?通常這種不知進退的人,只有殃及池魚的下場。
  小葛是個相當會自處的明媚可人兒。
  那個拋棄她的什麼威捷洋行的郭少風,簡直走寶。
  我賭他必有後悔的一天!然,我之於邱仿堯呢?
  立即打了個寒嫩,不得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
  我看看手錶,給小葛說:
  「好,時間配合,就請你代我囑秘書搭電話至溫哥華去。」
  時間配合,於此,有雙重意義。這個鐘點,在加拿大的史提芬·吉拿剛好接近下班,不會有什麼公事纏身,可以靜下心來跟我密談。至於另一重意義,更是不言而喻了。
  電話筒裡傳來吉拿相當愉快的聲音:
  「江小姐,很高興你打電話來。父親剛囑我有便給你通訊,我們這就要結伴到東南亞來走一趟,我父親退休了。富德林銀行給他頒了個特別勤工獎,獎品是兩份遊覽東南亞及中國的旅費。」
  我的聲調比他更愉快,說:
  「啊,是嗎?那真的太好了!我一直聽皮爾贊老吉拿先生是很得力的幫手,實至名歸。」
  心想,小葛辦事真妥當。自然,富德林銀行的主席皮爾·德林仍舊賞我三分薄面,不動聲色地替我辦妥這件事,更使我眉舒眼笑。說到底,我雖摔了大大的一跤,還不至於眾叛親離。
  「你們兩位到東南亞及中國去,我擔保有令你們極滿意的招呼,到處都是富德林銀行與利通銀行的分支與友好,希望你們一個假期之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幅中國畫,你父親還滿意吧!」
  「啊,太開心了,價值連城。」
  「能逗老人家開懷,才算物有所值。你們中國之旅,我安排另一位國際名畫家,送一幅珍品你們留念。」
  「謝謝,太渴望早日成行!」
  「這些天來,你的公事一定忙透了吧,總有好些功夫要趕完了,才能放得下心旅行去?」
  「這個自然不過的了。」
  門面話說過,話中含義相信彼此亦極瞭解,是踏入正題的時候了。
  「我這兒有個消息,一家名為聯藝的集團,向你們遞了一個龐大的移民申請計劃。」
  「計劃書正正放在我辦公室桌上。」
  想不到史提芬·吉拿如此爽脆。
  「江小姐,申請的集團是敵是友,值得你如此關心?」
  「世上沒有永遠敵人是不是?或許明天,我會視那集團主腦若至親良朋!」
  那即是說,今天,不。
  「他的計劃書完全符合我們的要求,很出色的一個大型倉房興建計劃,幾近無懈可擊。」史提芬稍停,繼續說:「然,他時運不濟,江小姐是拿起電話筒獨個兒在房間裡跟我對話嗎?」
  「對」如此慎重,顯然有重大訊息。
  「本國聯邦就學及移民部,有了確切的指示,將有移民新法例要推行。從前投資計劃內的每一份股份,只需二十五萬加幣。可是本省依新法例,將會提升至三十五萬,投資年期變為硬性五年,還有投資期由投資金額交至基金當日起計,改為由投資金額正式投資於合資格企業上起計。換言之,投資者的資金將被縛多過五年時間,且可能拖一個不可預計的極長日子。」
  這麼說,加拿大投資移民政策已在加緊收縮階段,處處把條件提升,等於削減移民資格與機會。從前由有二三百萬港紙的小康之家也可以從容移民,二十五萬投資,縛三年當然還較現今的新法例寬鬆得多。
  杜青雲的如意算盤打不響了。
  「江小姐,所以說,臨近假期,還有這麼多計劃趕著簽批,實在頭大如斗。能在新法例公佈實施之前獲得批准的計劃,等於可以循現有法例進行,一定大受歡迎,不愁集資不成功。我會盡力完成工作,萬一來不及批准了,只好把部分計劃書的審閱押後,待我放假回來,讓他們依新法例進行。
  我笑了:
  「輕鬆點,別太緊張,有些人幸運,有些人倒霉,事在必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趕搭到這尾班車!」
  「對。又卻是人人自私,希望自己朋友好運,不管敵人死活。」史提芬也笑。
  「不應該嗎?」
  「應該。人之常情。」
  「然,事先也不必令對方大失所望。」我這句話很重要。
  「根本是未公開的秘密,政府發言人說只在研究階段。
  且,凡是申請者來問我,我都會說:請放心,會趕得及簽批的。我旅遊期間,下屬絕不可沾我的文件,也不會知道我的實際決定。」
  「先行預祝你旅途愉快!一定的。」
  吉拿說:
  「謝謝你!若不能在香港碰上面,我代父親致意,將來在加拿大總會見面!」
  太對了。交易已成,我們現今根本毋須見面,多生枝節,旁的慇勤招呼事將德林銀行與小葛會分頭辦妥。
  我的下一個電話,親自搖給單逸桐。
  對話甚是簡單,我說:
  「麻煩你請利得豐集團替邱氏家族宣佈收購聯藝。高價惡性收購。」
  單逸桐唯命是從。
  任何人為求達到自己的目的,都會對旁的一干人視若無睹。
  誰不是仁義之師?
  我的口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單逸桐呢,為家族團結,為手足情深,出師有名。
  而霍守謙的借口更多,既是酬還骨肉團聚的思義,更是情有獨鍾的驅使。
  甚至乎夏理遜,與吉拿,都只是覺得自己參領討伐的壯舉,有罪者誅,替天行道,出了力之後而封侯拜相,天經地義!
  連明慧如葛懿德,都是無可奈何地克盡職守,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結果齊齊對付杜青雲。
  一人一家一國,興旺之時,頭頭是道,條條大路通羅馬。
  衰落呢,一敗塗地,四面楚歌,所有敵人都是義正辭嚴,聲討有理。
  我如是。
  杜青雲也應如是。
  上天至為公平。
  公平得連搭進來的那個電話,都令我啞然失笑。
  對方是朱廣桐,開頭的對話,大講我們攜手合作的工業村計劃如何得上頭的重視,工程之順利,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福慧呀!我敢肯定憑此工業村,你重振雄風了!」
  「謝謝你的提攜!」
  我答朱廣桐的聲音透著酸澀,他一定是太喜極忘形了,說我重振雄風,等於提起我曾經失敗,又觸動我的痛癢之處。
  當然,朱廣桐並不發覺,他仍然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福慧,你當然知道此龐大的工程在上面進行,若不是投資集團信用昭著而得到全面性的支持,哪能順風順水。家家集團都在投資,顧得了誰?通通是要電燈沒電燈,要電話沒電話,要人沒人,要水沒水。有哪一家投資不在開拓期弄得七手八腳,頭昏腦脹。對了,小葛那次跟我談起,有關聯藝在上頭開設廠房一事的關照問題,真是的,我倒忘了答覆你,根本不用做任何功夫,單單是在照應他們的有關單位面前不提半句好話,聯藝就自然會備受一視同仁的對待。我們今天的地位,當然也不勞說什麼不得體的話。」
  對,不計可否,代表一切。
  如此推論,聯藝的容器廠必有一段時期的焦頭爛額,杜青雲滿以為這單棘手的建設,會由元朗地皮的興建工商用大廈得以補償,樂於啞忍,他就更泥足深陷了。
  好事是會一齊來,壞率亦然。
  杜青雲即將面對的是自以為是,跟著就頭頭沾著黑了。
  一連串的安排,既如意,且驚心。
  我需要跑到外頭去,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尤其想在中環鬧哄哄的人群之中走動,讓自己覺得還是個普通人,作著普通的營生,那感覺是好的。
  不平凡的遭遇,有它難以言蜜的擔控與苦痛。
  我向著置地廣場進發,這座建築物是本城中心的商標,那種光潔矜貴的氣氛,令所有人置身其間,都舒服而驕傲。
  我從來都愛中環。
  漫無目的,穿過中建行,瞥見那家專為富貴人家設計晚服與婚紗的高級時裝店,一下於我心像被捶了一下,低著頭,快步地走過。曾幾何時,我就在裡頭,躊躇滿志,趾高氣揚地籌辦嫁衣。
  我曾確切地認為女人一生之中,最隆重、矜貴、美麗、幸福就是被上婚紗的時刻。
  我也曾憧憬,江福慧的那個重要時刻,必須在萬眾仰慕的目光之中,以艷絕人表、精光四射、珠香翠彩的派頭與氣勢出現。勢必將一份人間的完美與幸運放在富貴榮華,玉堂金馬的包裝之內。
  現在呢,我淪落至躑躅街頭.無所依歸。
  剎那間一陣溫熱,衝上眼眶,我不能自已。
  中環不是流淚的地方。
  我只好昂起頭,硬迫著盈眶的熱淚,回流肚內。
  爸爸,我心中輕喊,究竟是你的錯,牽累了我還是我其實比你錯得更多?我甩一甩頭髮,叫自己不要在此刻此地想那教人腸斷心碎的老問題,否則,就再難忍熱淚了。
  就在此時,我瞥見置地廣場的露天茶座,有張熟識的臉,微笑著向我打招呼。他是誰?
  這麼面熟。可是,想破了頭也無法記起他來。
  對方的笑容其實是尷尬的。我很不明所以。
  在中環經常有這種人識我,我不識人的情況出現。若令對方認為我擺架子,那是不好的。於是我立即定一定神,回個微笑,向他點點頭。
  無論心頭多淒惶,一站到人前,就必須如此。
  那位男士站起來回禮,且伸手與我一握,道:
  「江小姐,你好,很久不見。」
  「很久不見了,你好嗎?」我仍搞不通他究竟是哪一門子的朋友。
  他怕是看出了我的些微狼狽,於是說:
  「我是郭少風,威捷洋行的郭少風。』」啊!葛懿德的前度劉郎!
  可惜。要我抓破頭皮也想不出個所以來的一位所謂大集團董事,不過爾爾。
  我還嫌他配不上小葛呢。
  「喝茶嗎?」
  我是隨口問的,才猛地醒起,怎麼在辦公時間,獨個兒在此喝茶?於是下意識地問:
  「你主席好嗎?最近威捷的工夫忙嗎?」
  郭少風隨即漲紅了臉,有一點點的口吃道:
  「我離開了威捷了。」
  「哦!」我應著。
  本來對方再不言語,我好應自行引退,這是江湖禮貌。
  然,我突然地那麼嫌惡郭少風。只因為小葛不值。於是,一定要打爛沙堡問到底,由著他尷尬死才好。看樣子,是轉到一間規模小於威捷洋行幾皮的商行去,故而有此靦腆神態。
  「郭先生有新名片嗎?現今在哪間公司任事了?」
  對方的臉紅如關公,道:「我現正在休假。」
  那幾個字分明出自他的口,卻像由法官宣判了他的死刑似的。臉色比我想像中還要差。
  伴君如伴虎,哪一個高級打工仔沒有這份恐懼。
  我仍舊不放過,繼續迫害:
  「哦!休假呢!好哇!我們這些天來忙得天翻地覆,無人不盼能有機會休假。我昨天才跟小葛提起,能一口氣放十天八天假,就是至大的幸福了,可以輕鬆地逛街喝茶購物,做辦公室以外一切女人可以做的事!看,郭先生,連提起休假,我也眉飛色舞!真是,你已休假多久了?」
  「有半年了。」
  郭少風的股由紅變白,蒼白,血色剎那間褪得一千二淨。我忍著笑,輕鬆地跟他說再見:
  「郭先生,祝你享受你的假期。」
  走回利通,關上了辦公室的門,我才曉得哈哈大笑,替小葛開心。我當然記得那天晚上,小葛跟我到赤柱的餐廳去遇上郭少風與他的新歡時那份無奈的灑脫!同是天涯淪落人,我當然站到小葛的一邊去。
  負情忘義,辜恩棄愛的人,最低限度要他嘗一嘗冷落無依,淒然無寄的滋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女人的第一生命是愛情。
  男人的第一生命是事業。
  好得很。彼此的第一生命遇難,才會感覺相同。
  好端端的一個男人,日中泡茶廳、逛公司、出入超級市場、戲院、酒樓以謀殺時間,是至大的屈辱與悲哀。
  風水輪流轉。肯定郭少風與他的新歡不快樂,最低限度那女子腳頭不好,不旺夫旺主!誰作惡一點點,也自有相對的報應。否則,今天白受的屈辱,明朝一定會補償。真是太好笑了。然……,我的笑聲突然止住。
  既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又何必由人動手去報仇?
  小葛是老早看穿了這層玄機的。
  她比我豈只聰明百倍。不費吹灰之力,她素願已償。什麼侷促氣都煙消雲散。
  我呢,出盡九牛二虎的蠻勁,至今仍在水中央。
  葛懿德如此黠慧的女子,應該有一個比現今更好更漂亮的收場!
  而我,思想混淆,不堪一擊,小器量淺的人,下場將會如何?正驚出一身冷汗,忽有人叩門。推門進來的是秘書,笑盈盈地引進了邱仿堯,才退了出去。仿堯走近我面前,輕輕地吻在我的臉上,再定睛看過我一眼,慌忙地問:
  「你面色並不好看啊,身體不適陳」我搖搖頭,只趨前,緊緊讓仿堯擁抱著。相戀得一時是一時了。
  「傻孩子,你一定是工作過勞,又在鬧小情緒?」
  他輕輕拍著我的肩膊,又吻在我的頭髮上,小小一個動作,盛載著萬干鍾愛與體貼。使我心醉又心碎。
  「仿堯,仿堯!」我不住地喊。
  「來、你先坐下,讓我告訴你一個重要的消息!」
  「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我們拖著手坐到沙發上去。
  「從私情的角度上看,不是壞消息,然處理得不好,就透著古怪,會成為遺憾。」
  「究竟什麼事?」
  「逸桐對我們的相處似乎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
  我沒有答,只聽他說。
  「他剛跟我切實地商量一件重要公事,他決定向聯藝提出收購,執意甚堅,並囑我向你提及此事,其餘人等,當然嚴守秘密,他甚至沒有跟我們家族內一兩個參事的老臣子商量。」
  我咬緊了牙關,神情肅穆地在聆聽。
  仿堯繼續說:「我跟你一樣緊張。逸桐之所以向聯藝提出收購,主要是他一回到菲律賓任事,要爭取嘉丹礦務的開採合同,卻中途殺出了個程咬金,被杜青雲的聯藝以外來人且外行人的身份奪得了這筆大生意。其中一定有受賄的增蹺在內,這也不去說它了。我看逸桐是年少氣盛,一下子受不了這日閒氣,就提出收購聯藝。
  「雖然聯藝有值得收購的種種條件。然,要惡性競爭,已不得我心。還有其中涉及杜青雲,我怕又引起外間的流言,說以為我小家子器不著緊,我最不喜歡人家重提舊書,惹你不快!」
  還是把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真真無辭以對。
  「我向逸桐坦白我的顧慮,他居然也很瞭解,還促我向你問意見,很尊重你的意思,逸們桐切切實實地說:『你把整件事踉江福慧商量吧,她若不同意,那我才罷手!』
  「真的,福慧,逸桐是這麼說,可又令我快慰,你們的嫌隙顯然已漸漸癒合,故此,我第一時間跑來問你的看法。」
  如箭在弦,不得不發。我答:
  「聯藝既有值得收購的條件,不應以私礙公。逸桐既是初掌帥印,你就阻攔他的銳氣,固然不好,尤其不應把我牽涉在內。」
  「你的顧慮是對的,我不想破壞你和逸桐的關係。可是,真的不怕有機會被流言騷擾?」
  「人家說什麼不要緊,今非昔比。」
  「對,你如今有我。」仿堯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臉上,又輕按著我的手背。「管人家說什麼?他們硬要把整宗純粹生意競爭,變質成為你的報仇事件,也不必顧慮了!」
  「況且,杜青雲也不一定輕易讓你們收購成功。」
  「成功與否不是我最關注的。我開心的是逸桐開始接納我們。同時,你已能遠離杜青雲的陰影,置身事外。」誰會比仿堯更天真,更無憂與無慮。
  「收購戰即將開展了!」我自語:「仿堯,我們只有幾天的好日子過!」
  仿堯不明所以,只傻呼呼地用手指彈弄一下我的鼻尖說:
  「杞人憂天,惡性收購縱不友善,也不至於山崩地裂。」。
  我不再作聲了,躲在訪堯溫暖的懷抱中,度過這最後寧靜的幾天就好了。
  夜來,勉強入睡,翌晨,仍要早起。
  這天實在支撐不來,遲了一個鐘頭才起床梳洗,踏上征途。
  已經九時多,我在汽車內閱報。也聽收音機報告新聞:
  「各位聽眾,以下是一則特別財經新聞,利德豐集團剛宣佈,代表邱氏企業作全面性收購聯藝企業,收購價定為每股八元七角,較六個月內最高的聯藝成交價高出百分之三十。
  「利德豐發言人表示,對是項收購充滿信心,相信小股東會認為出價合理。
  「至於聯藝企業至今仍未作出任何反應,其發言人稱,現階段無可奉告。
  「又香港聯合交易所宣佈,已接獲聯藝企業停牌的申請並予批准。」
  噩夢已經開始。可是,是誰的噩夢?杜青雲的?邱仿堯的?霍守謙的?抑或是我的?
  最大的可能,是幾敗俱傷。皆因由我好勝而起。至此,我跟聯藝的發言人,都是那句話:在現階段無辭以對。
  報章財經版立即大事分析,邱氏家族的收購動機,正是單逸桐垂涎菲島嘉丹礦業的合約與新股股權,近日嘉丹礦業以新上市的姿態,一直勁升。此外,分別提及了元朗地皮的改建以及加拿大的投資計劃,處處都對聯藝的資產有利益。小股東是否肯出讓手上股權,干賺那百分之三十強,現下仍不得而知。這種財經分析顯然對我們的計劃有利。
  這陣子,深夜,霍守謙總是跟我通電話,報道收購情況。
  杜青雲跟霍守謙合作過,成功過一次,駕輕就熟,果然又再邀富達攜手對付單逸桐。
  霍守謙說:「他當然是信任我的。已決定提出反收購,杜青雲實行要保衛聯藝,這是意料中事。
  「福慧,你的部署功夫還不錯,杜青雲認定加拿大投資移民計劃的批准必不成問題,再加新界地皮的發展指日可待,二者有如綠葉,伴在嘉丹礦務的股權與開採合約那朵正在盛放的牡丹旁邊,杜青雲認定自己如虎添翼,怎肯被單逸桐剃他的眼眉。」
  我長長地吁一口氣。
  「福慧,我們相見的日子近了。」霍守謙這麼說。
  我微微戰慄,打算立即掛斷電話。
  對方忙問:「怎麼你如此猴急收線?是不是有人在你房間裡了?」
  霍守謙雖笑著說這話,可是,依然極具侮辱性,我氣得發抖。沒有受過正統高深教育的人,真會說一些高貴情操人絕不會說的失禮話。
  我拚命壓抑脾氣,不發作。
  我的沉默代表權大的不悅與抗議,對方竟然不知不曉,依然笑嘻嘻地說;
  「如果真有人躲在你房裡,我必然烹了他!」
  「你敢?」我忍不住答。
  霍守謙認真荒謬。
  「怎麼不敢?當然敢,情到濃時恨更深,你也一樣!」
  我啞然。
  單逸桐跟我在日間聯絡,電話一般接到我辦公室去。這一早一晚出現的兩個男人,對我,同是妖魔鬼怪。
  然,總是深夜裡才出現的一個比較更怕人,更可怖。
  單逸桐說:「怎麼樣,總司令?」他這樣稱呼我:「連日的糾纏,收購街外股東的股票拉鋸戰,已帶至一個極高的價位,可以毅然收手,讓杜青雲縛住一大筆的現金在聯藝之上了吧?」
  我問:「他手上的流動現金會有多少?」
  杜青雲當初以四億元購入聯藝股權,他從我處騙去七億,現下只有不足一半的現金。我之所以問,是因為不知道陸湘靈有沒有分到現金或股權。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36:01

第14節

  「你仍然跟你的新歡有來往吧?」我補充一句:「她可有消息給你。」
  「太多了。女人變起心來,竟能如此誓無反顧,真真恐怖!」單逸桐答。
  「她不是個漂亮的尤物嗎?」
  「人要講德行,才顯可愛。你的樣子也玲瓏明亮吧,是不是?」
  「單逸桐,沒想到你會恨我如此之深!」我並不惱怒,我只是啼笑皆非。
  「故此,你可以想像我多麼愛護我哥哥,為他我現今要應酬兩個連點頭招呼也不值得的女人,何其痛苦!小時候,每次跟人家打架,哥哥都必護著我,寧可他吃街童的老拳。
  我們也曾窮過,然,捱饑抵餓的只是父母及哥哥,從來不是我。江福慧,我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對,這很好!我為仿堯高興,他絕對有資格長享你的這份摯愛!」
  我滿眼盈淚,只可惜,單逸桐沒有機會看見,他永遠只看到我猙獰的一面。
  「陸湘靈告訴我,她手上並沒有聯藝的股票,只有一億元的現金。」
  我冷笑。原來杜青雲的所謂傾心相許,也不過如是。在分贓上頭,既非共同擁有與管治財產,且是由他佔用大份。
  單逸相繼續供給資料:
  「現今的收購戰,代表杜青雲出馬的富達經紀行,出到的價錢,已非杜青雲現今所能周轉得來,他欲問陸湘靈借用那一億,陸湘靈不肯。」
  我失聲狂笑。對了,對了、現代式的愛情!
  能共患難,不可同富貴的愛情!
  我既哭且笑,心痛如絞。
  早知這對男女,如此不堪一擊,我何必犧牲種種。
  「目前我收手的話,杜青雲已要向銀行借貸一億有多。」
  「好,收手吧!」
  股票市場一直以來,持續多時的聯藝收購戰,在每天都由惡性收購的一方,與反收購的一方拚命提高股價爭奪得昏天黑地,已然接近尾聲了。
  興高采烈是手持聯藝股票的股東。天天細數自己口袋增資多少!再其次興奮的是走財經新聞的記者以及股票經紀。他們最怕市場冷清清,無事可為。
  由熱鬧復歸平靜,只在於單逸桐宣佈放棄收購的那日。
  然,幕仍然未下。
  我呆坐在房中,面對電視,看到單逸桐對記者說:
  「我認為目下聯藝所提出的反收購價已經過高,我宣佈放棄了。」
  鏡頭又轉到杜青雲的記者招待會上,他笑臉盈人,謂:
  「聯藝物有所值。」
  當然,目前的確如此,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要欲哭無淚了。
  螢光幕上,記者層圍著江青雲的畫面,如此似曾相識。
  對,才在不久之前,他害到利通銀行擠提,老臣子何耀基在銀行大廈禮堂應付記者,就是現今那個模樣。
  晚上床頭的電話響了,是霍守謙:
  「福慧,你大仇已報,我何時上來你家?」
  早上,辦公室的直線電話又響,是單逸桐:
  「江小姐,你如願以償,你何時離開我兄長?」
  電話,討厭之極,像震天的哭聲,刺激我、騷擾我、殘害我,我迫得霍地坐起身來,掩耳驚叫:
  「別迫我,別迫我!」
  四顧無人,竟是惡夢。
  睡熟時的惡夢,與現實生活表現的惡夢,其實也差不多時間要發生了。
  被判了死刑的人,待罪階前,怕是我如今的這般心情。
  那個可怖的時刻,是總歸要來臨的,未到最後期限時的掙扎、疲累、絕望、痛苦、懊悔,加在一起,早已了無生趣。
  但願早早了斷,哪管天堂地獄,也闖過去算了。
  電話果然就在這已作好最壞準備的一刻響起來。
  「喂!」我是氣帶游絲,與幽靈無異。
  「福慧嗎?」是女聲。
  「嗯!」
  「你怎麼了?福慧,我是幗眉!」
  幗眉?
  一個自遠而近,由源脫而清晰,由生疏而親切的影像映入眼簾。
  突然地,我如溺水的人獲得一塊浮泡。
  我大聲叫:
  「幗眉,幗眉,你在哪兒?」
  「我現仍在倫敦,這十天八天我就要乘飛機回港了,福慧,我想念你!」
  「是的,幗眉,我也想念你。」我哭出了聲來。
  忽然地發覺只有這位從小跟我一起長大,愛護我、遷就我,及後又靜靜地成了我父親的紅顏知己的蔣幗眉,才是我可以信任的至親至愛!
  「幗眉,請回來,我有話要跟你講!」我嗚咽著。
  「福慧,你怎麼哭了?我很快就回來了,我也有話跟你講。」她的聲音始終是平和喜悅的。難怪,幗眉心中從無恨怨,她只有愛。
  曾對她作過莫須有式的感情迫害,我懊悔不已。
  若連她這樣的一個女子,畢生默默地愛著我父親,不求名不求利,還有刻薄的世人如我,硬加她故作清高的罪名,在這世界上又哪兒去找好人了?
  「幗眉,我對你不起!」
  「你別說傻話。」
  人在孤立無援,甚至自知罪咎深重時,最需要親人憐愛。我不敢有求於仿堯,故此對幗眉額外地珍惜。
  「請你快快回來!」
  「我會,我盡快!福慧,你是有什麼緊要事發生了,要不要就在電話裡頭告訴我?」
  「霍守謙他……」我也不知從何說起。
  「霍守謙是誰?他對你怎麼樣?」
  「我怕。」
  「福慧,你講清楚點。」
  實在太長的一個故事了,怎麼能在長途電話裡頭說得清楚?我回一回氣,極力平靜地說:
  「你回來再說好了。」
  「是那個姓霍的令你傷心嗎?」
  「不要緊的,你放心,快快回來吧!」
  「好。福慧,你保重。」幗眉頓了頓,再說,「福慧,我已經寫完那本小說了。」
  「啊?多好,我要做你第一個讀者!」
  「你答應給我寫序?」
  「一定」我心中默禱:
  「爸爸,爸爸,讓幗眉回來,若我有什麼事發生,我有個依傍!」
  會有事發生嗎?
  也不是第六靈感,是一定會有事發生的。因為,這天清晨,我起身下樓,正要出門,經過飯廳,就嚇得目瞪口呆,面青唇白連連後退。我看見飯廳長餐桌中央,放著一大束白玫瑰。
  一定是一百技。誰送來的?不問而知。
  女傭看我駭異地倚牆而立,她誤以為我歡喜得呆了,竟還說:
  「一位霍先生今早派人送來的。足足一百枝白玫瑰,跟上次一樣。」
  我喘著氣,久久不能平伏下來。根本是有牆扶牆、有門倚門,逐步逐步地走出大門口,上了我的座駕。
  買了兇殺人,而不肯付帳,後果堪虞。
  要找清這筆欠帳,我戰慄得無以復加。
  一定不是錢所能應付得來的困難,尤其恐怖。
  我才坐到辦公室裡,電話就響起來:
  「江小姐,我已給自己訂了兩張機票。」
  「單先生,你有話只消直說好了!我已無求情乞恕的餘地,我會履行諾言,放心!」
  「這可好了,你還真有口齒。我那張飛返菲律賓的機票大可作廢,只要你自己料理好一切,我知道哥哥獨個地回菲島去,我就立即飛返加拿大!」
  他稍停,再說:
  「你的手段真了不起,今早菲律賓股市瘋狂下瀉,帶頭的是嘉丹礦業,因為開採公司無法招請到工人開工,市場內已起傳言,分明有人作商業政治式陰謀,意欲拖垮嘉丹礦務,故而大手拋貨。
  「江福慧,這一定是你的把戲了?我是順手沾了光,在長途電話囑了我們的經紀替邱氏家族越低吸納。只要等到杜青雲支持不住,賠上巨額罰款,取消合約,嘉丹礦務就會回復正常,對不對?我顧此向你致謝!
  「還有,昨晚,我已跟陸湘靈分手了。」
  「你跟她怎麼說?」
  「我說了一聲對不起,是真的,我也稍微有點內疚。」
  「還有其他的話嗎?」
  「我說,這是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世界,如果我今天所作所為不是情有可原,我甘願為我的信仰受懲罰。
  她沒有哭,只是點了點頭。」
  「單先生,你順風了!」
  我輕輕地放下電話。轉身凝望窗外的香江海景,如斯美麗、繁榮、明亮、可愛!哪有半絲惡俗、骯髒、狠瑣、卑鄙的痕跡!
  江福慧像不像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大都會?
  啪的一聲,有人衝門而進!我回轉身來,首先看到非常驚惶失措的兩張臉,是秘書與小葛。小葛更是雙眼通紅,像急出淚來。旁立著的那個人,太熟識,也太陌生了。
  我知道他會出現,只沒想到會這麼急促,且以這種登門造訪的方式!
  四個人誰都一時間沒有話。
  秘書的嘴唇在蠕動,卻作不出聲來。一定是被怒髮衝冠的杜青雲,嚇呆了。
  小葛的表現好一點,她示意秘書先退下,才走近我,問:
  「要不要把銀行的護衛員叫上來?」
  我瞪著杜青雲。
  杜青雲瞪著我。
  就在不久之時,我倆就曾單獨地,如此對峙。只是上一次在江福慧的寢室,這一次換了一堂佈景而已。
  我說:「不用了,你兩位都請出去,杜先生是熟朋友,他有話要跟我單獨談一談。」
  小葛並不肯走,她以極端憂慮及焦躁的眼神望著我。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秘書跟小葛走出我的辦公室。小葛還是一步一回頭。她故意地沒有帶上門,只讓它虛掩著。真是個忠心耿耿的好同事。
  杜青雲與我,終於面對面,共處一室了。
  彼此都出奇地冷靜,甚而冷酷。像躺在結冰的湖上,身體冷得完全麻木。只有腦部霍霍地抖動,異常活躍。
  時間一直過,我倆站得僵直,腦海裡翻騰著我和杜青雲從前恩愛與仇怨的一幕幕,越發令人切齒痛恨,不能自己。
  過了一億個世紀之後,杜青雲終於從牙縫裡震出字音來:
  「江福慧,你現今可有絕大的快感?」
  「你呢,杜青雲,當日你看到我近乎崩潰的情狀,感覺又如何?」
  杜青雲一下子用力咬唇,竟滴出一點點的血來。
  「江福慧,我低估了你!」
  「對。當日你曾說過,以我的才具,不配有這副身家,你們聰敏勤奮的人分我一杯羹,有何不可?
  「杜青雲,原無不可,只不過,這個故事的教訓是:創業難,守業更難!」
  我伸手扭亮了一個安裝著直駁聯合交易所市場的股票終端機,大利是畫面正正是聯藝的股份。
  整個早上,已在瘋狂下瀉。菲島傳來的消息太壞,再加上,一定是霍守謙在這一兩天向經紀發放市場消息,說聯藝不穩,粉嶺地皮重建無望,另外加拿大投資移民計劃有變。
  首先兌現的是菲律賓嘉丹礦務的惡劣情況,跟著傳媒與經紀會追蹤那兩宗個案,有關主持人若被尋著了,會知道在這個時間,如何提供配合的答覆。
  聯藝股份被收購戰勉強催谷,若不是這些有利條件大力支持,根本就沒有可能物有所值。現今雷厲下瀉,事在必然。
  我說:「杜青雲,你辛苦經營的身家,正在直線下降,明天後天,必一直跌下去,不利傳言太多,比利通銀行當日擠提,更難挽救。
  「杜青雲,錢得來不易呢,你太不小心了!
  「不小心至把一億元現金交到陸湘靈手上去,人家又沒有扶危濟困的義氣。害你如今還要背負銀行一筆借債,真是,」杜青雲兩眼滿佈紅絲,咆哮道:
  「你怎麼知道?」
  「我?我家有個巫婆用的水晶球,看得見陸湘靈輕輕偎倚在單逸桐的懷中,向他細訴一切……」
  「你撒謊!」杜青雲說。
  「不,請活著離開我的辦公室,回去問問陸湘靈,看她會不會否認?再回來跟我算帳,我等你!」
  杜青雲連連後退,額上青筋暴現,不住跳動。
  「你震怒嗎?」我說:「何必?千萬別告訴我,你曾深深地愛上過她。
  「杜青雲,請細想,單逸桐這麼條件的一個男人放在你那陸湘靈跟前,是的確太受用了。
  「好笑不好笑,你的七億,買不到邱氏家族的一個小島。
  你家現今的客廳,只如他家中那個菲傭的起立間而已。
  「請別妄自傷心,也別忘記,陸湘靈在你心目中的價值還只是一億元。這佔你身家之幾分之幾?七分之一而已。」
  我冷笑,青面撩牙地冷笑:
  「杜青雲,不必自認多情,你只愛你自己。想通這一層,你就不會難過了。
  「我的這番話,對你而言,是否似曾相識?
  「對,我告訴你,正正是你在離開我的那個晚上,曾給我說過的。沒有註冊版權,人人可以採用,是不是?」
  杜青雲差不多要撲過來打我。
  沒有後退,反而迎上,杜青雲卻止步了。
  我繼續說:
  「你太心急了,讓我把話說完,你再殺我不遲。也正如你曾說過的,我並不怕死,你要殺我,防得你一朝,防不了一世。我告訴你,我不怕死,我只怕跟邱仿堯分離,只怕他為此事,心頭永遠有凝聚不散的恨怨與屈辱,為了對付你,我利用了他。我會得一個比死更淒涼的懲罰,因為仿堯與我,必然分離!我現今才知道,我真愛的一個人是他,而決不是你,因為你不配!各方面都太不配!」
  豆大的眼淚,沾沾而下。
  每一句一字都是杜青雲曾說過的。
  今朝今日,反出諸我口,而人物卻換上了仿堯。
  我哭得雙肩亂顫,死去活來,不能自已。
  誰沒有報應了?
  淚眼暖俄之間,只見人影浮動。
  突然,有人一把將我擁在懷裡。
  原來還勉強能支撐著的身體就在這下子軟化了。
  不知哭了多久,才慢慢地,慢慢地回過氣來。
  旁邊有人給我遞了熱手巾、熱杯。
  我這才看清楚,是仿堯與小葛。
  杜青雲呢?
  「惡夢已經過去了,福慧!」仿堯緊緊握著我的手。「他走了,幸好,小葛通知我,我趕到時她已經走掉了。」
  我長長地吁一口氣。
  一別怕,福慧,別怕,我說惡夢已然過去!」
  不,仿堯,惡夢才剛剛開始。
  我悄悄坐直了身子,擠出一個微笑,對小葛說:
  「我有話要跟仿堯說,小葛,謝謝你!」
  小葛慌忙稱好,就趕緊退了出去。
  「剛才,有沒有嚇著你?」仿堯體貼地說。
  我垂下眼皮,沒敢望他。
  實在心上絞痛,不知如何啟齒。
  這一幕,要比應付杜青雲還難百倍千倍萬倍。
  對牢自己喜愛且尊重的一個人,說不喜愛他,不尊重他,那些話一定有如烈性砒霜,一沾唇,就能叫我悲痛欲絕腸穿肚爛。
  人的感情可以如此奧妙而又淒涼,偏是不該愛時去愛該愛時不去愛。
  「福慧,你有話跟我說嗎?如果是複述剛才的情況,就等過一陣子,你情緒平伏下來再慢慢說。」
  「不!」我一昂頭,望住仿堯,把心一橫:「就現在說清楚它吧!」
  仿堯微微一愕。
  「仿堯,你一直誤會著,以為我已經淡忘過往,是你太天真了。我從來沒有。
  「如果你正如自己所說的真心愛我,總有一天,你會明白,要忘掉一個自己愛的人毫不容易,趨近於不可能。
  「所以,請恕我直言,你並不能替代杜青雲。
  「我已經盡力嘗試過,為報答你的關愛,可惜,我自承失敗。」
  我看著仿堯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心上有太多太多太多的不忍。
  頓了一頓,我覺辭窮。
  「福慧……」仿堯欲言又止。
  他是吃驚的。
  「仿堯,」戲已上演至半,台辭還是要勉力念完它的:「我完全沒有告訴過你,今次聯藝的事件,是我刻意安排的報價計劃。單逸桐幫了我一個大忙,他,串演重要的角色,不單推動收購行動,且跟陸湘靈泡在一起,徹頭徹尾在我導演的戲內落力擔綱演出,替我報了仇。現今,杜青雲的資產與身心一齊重創,我心釋然。」
  仿堯面如死灰,一下子人都萎縮了似的。
  「請別怪黃逸桐,你們兄弟是一般地天真無邪,他瞞著你跑來勸我離開你,以任何條件交換你的自由。我正正求之不得,唾手而獲一個幫手。
  「仿堯,不敢求你原諒,只想你明白,我無法愛你,對杜青雲的感情實在太深了。」
  「你對杜青雲的感情算是愛嗎?」邱仿堯緩緩地,扶了扶椅背站起來,「怎麼可能?對一隻有感情的動物,都不忍它死去,何況是人,愛人?你可以陷害他至此嗎。」
  「他也如此待我。」
  「以愛還愛,以牙還牙?」仿堯苦笑,「你怎樣衡量他如今的傷害跟你曾受的苦痛相同?你可以翻得了身,他能嗎?」
  仿堯望住我,以一種生離死別的眼神望住我。
  差一點點,我就要撲過去,抱著他,狂叫:
  「不,不,仿堯,我說的全是假話。我是真的愛你,仿堯,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心裡喊得力竭聲嘶,我頹然地倚在沙發上。
  仿堯緩步走離我的辦公室,他拉開了門,回轉頭,向:
  「為什麼人有能力公平一點處事待人時,總不肯公平?
  人有本事可以心懷坦蕩時,又總是長慼慼?受苦、損失者誰?」
  說罷,他關上了門。
  我默然,垂淚。
  窗外,天色由明而黯,直至黑漆一片,綴以萬家燈火。
  我仍照原來的位置坐著。
  絕大的一場緊張勞累之後,我變成一堆癱瘓的廢物似的,如此地生不如死。
  一切都好像有冥冥中的主宰,牽引著自己向前走,不管是斜路抑或正路,走在上面的人,其實並無知覺,不能自已。
  人生像玩牌遊戲,不自覺地走錯了一步,打壞了一張牌,從此惡運臨頭,就這樣一直越走越錯,以至萬劫不復。
  不可能再想、再後悔,何苦當初?
  很多時,說以為重新為人,會得改變人生,其實不然,人的性格也決定命運,還是會踏著舊路再走一次。
  我站了起來,靜靜地步出利通銀行大廈,回家去。
  無心進食。
  晚餐開在飯廳內,我一踏腳進去,看到那一大束白玫瑰,完完全全地觸目驚心。
  我立即逃離現場,回到睡房去。
  上了門鎖,才吁一口氣。
  我軟弱無力,務必躺在床上,定一定神。
  才閉上眼,就看到那大大的一束白玫瑰。
  白玫瑰?天,可以由可愛、嬌艷、純情,而剎那變為討厭、污濁、造作。
  都只不過是指顧間事。
  我本身就是一例。
  此外,也得著送花人是誰?
  邱仿堯送來的白玫瑰,永遠清純高貴。
  霍守謙的呢,花瓣的幽香彌補不了花莖上的銳刺,會得置人於死地。
  我不能不戰慄。
  立時間瑟縮起來,抱緊了自己。
  床頭的內線電話剎地響起來,我接聽。
  「小姐,有位霍先生來找你,他就是那位送來一百枝白玫瑰的人;」菲傭的說話,帶著笑聲。她一定以為我會歡喜若狂。
  我其實正正驚呆了。
  「小姐,霍先生還帶了另外的一枝紅玫瑰來呢,他已經走上樓來了。」
  過了兩秒鐘,我才曉得反應,罵道:
  「為什麼讓他上來?」
  「小姐,我請他到偏廳坐,讓我通知你,他不肯,說跟你相熟,且……」
  我沒有再聽菲傭解釋下來,摔了電話,立即下床,衝出睡房去。
  就在那度接通二樓與地下的大理石樓梯上,我碰見正走上樓來的霍守謙。
  像見了鬼。
  對方是笑臉迎人。
  我是臉青唇白,連連後退。
  「福慧!」霍守謙揚揚手中的一枝紅玫瑰,連聲音裡都帶著笑意,說,「這是第一百枝。」
  我嚇得掉頭直走回房間去。
  才要關上房門,卻被霍守謙用力一推,差點選人都摔倒在地上。
  「福慧,你為什麼驚成這個樣子?」霍守謙覺得我的反應好笑。
  我轉身退至床邊。
  只為床頭有一個警鐘,直接接通警衛公司,只要我一按,便立即會通知附近的警崗,五分鐘內,會得派員到現場這一陣子,九七將至,各人都認為非趁最後關頭搏它一搏不可。於是市面治安越來越差,連警務處處長的住宅都為劫匪光顧,市民在啼笑皆非之餘,不無憂慮。尤其是富貴人家,真怕有一天被選中為打單綁架之類的目標,怎能不處處加強防衛。
  我這麼一個獨身女子守在一所大宅內,當然要有極先進的防盜設備。
  坐到床上去的意思,原是為了就近那床頭警鐘。誰知竟給霍守謙一個錯覺,以為我正在示意。
  他毫不客氣地也坐到床沿上去。
  我臉色有如死灰,雙唇正在震抖,一時間又說不出話來。
  「福慧,來,把這枝玫瑰花插起來,全白是太素淨了。第一百枝尤其表徵馬到功成,應該選紅色為宜。」
  我睜大眼,完完全全地欲哭無淚。
  「杜青雲來見過你?」
  霍守謙笑,繼續說:
  「真可憐,他太高估自己的才幹與財力,如果他是我,每天對牢股市,就知道成王敗寇,是指顧間事,對誰都不可以輕敵。如今,剛攀上雲霄,就摔個粉身碎骨。」
  霍守謙完全在報道事實,沒有半分同情,卻添了一點幸災樂禍。
  「你可知現今杜青雲的下場?」
  我下意識地搖頭。
  「他突然在下午暈倒了,不省人事,送進醫院,正在急救。」
  我輕輕驚呼一聲,拿手搞住了嘴。
  胃內似在翻騰,要把剩餘的渣滓擠出口腔來似的。
  我辛苦得不得了。
  很難才問出一句話來:
  「他會不會死?」
  霍守謙攤一排手,答:「誰知道?」
  霍守謙坐近了我一點,把臉依過來,笑著說:
  「你應該開心了。杜青雲今日已經生不如死。曾經成功過的人,嘗受失敗,痛苦是加倍的。」
  我把自己的身子一直縮向床角。
  不知道是為了要逃避面前的霍守謙,還是要躲開一個無形的心理壓力而下意識地作出反應。
  「福慧,現今的結果,超乎你的理想是不是?」
  我茫然地說:
  「我從沒有要他死!」
  邱仿菊說得太對了。他曾說:
  「以愛還愛,以牙還牙嗎?你怎樣衡量他如今的傷害跟你曾受的苦痛相同?你翻得了身,他能嗎?」
  我重重地吁一口氣,心內的苦痛無以復加。
  不但為了不願意成為一個殺人兇手,且更捨不得仿堯。
  一個如此明理、大方、公平的仁人君子,原本深深地愛著自己。
  是我愚昧無知狠瑣小家,放棄了天使,選擇了魔鬼。
  我不要跟魔鬼為伍,跟魔鬼交易。
  我要賴帳。
  驀地,一股激動的情緒直衝腦際,我對著霍守謙說:
  「我需要休息了,請你離去!」
  霍守謙微微一愕,顯然是我的臉色與語氣令他不滿。
  「福慧,我是專程來看望你、陪伴你、安慰你的。一切不如意事應成過去,我們以後還有甚多的好日子可以分享!」
  以後?
  這句話使我更加震驚,我非更正不可:
  「我從來沒有答應過你有關以後的安排。」
  霍守謙面色轉白,嘴唇微微抖動,似笑非笑,強作鎮靜地說:
  「福慧,我和你沒有以後,是不是?說得直截一點,你原來並不打算跟我有以後的發展。」
  「是的。你大概誤會了……」
  「富家小姐要使使脾氣,我還是受得了的。」霍守謙說,仍在強笑。
  「不,這不是我的脾氣。」
  「好、好!」霍守謙擺擺手,「不要緊,先別拉遠了,以後怎麼樣,總是未知之數,結了婚的人都可以離婚。我完全同意。」
  霍守謙整個身子移近來,並且伸手抓住了我的。
  「可是,目前,可要先兌現諾言了,對不對?」
  也不等我的反應,霍守謙一用力,就把我擁在懷裡,強吻著我。
  我覺得是絕大的委屈、侮辱、欺負,我要反抗,奮勇脫離魔鬼。
  一錯不能再錯,更不代表可以諸到底。
  在我的生命上,從未試過有人能強迫我做任何一件事。
  包括了杜青雲、單逸相與邱訪堯。
  讓霍守謙的獸行得逞是至大至大的很瑣。
  我把心一橫,不知哪兒跑出來的狠勁與蠻力,我突然地拚命咬了霍守謙的唇一口,乘機推開了他。隨著一剎那的空隙,我伸手按了緊急警號。
  霍守謙「哎呀」叫了一聲,用手背搭著口唇,一抹鮮血染紅了他的手背。
  「霍守謙,請不要這樣!」
  我的聲音一時間軟化起來。
  「我並沒有白白地領受你的恩惠,你的女兒就快要從大陸到港來跟你團敘。」
  「那是另外一回事。」霍守謙分明是震怒。「如果有人向你利通銀行借債,講明沒有抵押品,那麼,幫不幫這個忙由你。但苦聲言房產物業作按揭,如期不還封鋪收屋是理所當然的。江福慧,你我都是江湖中守信約的人。」
  「霍守謙,你要什麼補償,我悉力以赴。」
  「我要你。」
  「除我以外呢?」
  「你還可以給我什麼?錢,是不是?我現今擁有的不錯是比你少,可是生活上你能享用的並不比我多。財產與地位到我如今的界線最恰到好處,完全可以買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卻不需為了財富而擔虛名,著實要向群眾社會交代言論行為品德。連生意上,我都不羨慕銀行家,工作滿足感,我已太多了。你還能給我什麼回報?」
  「霍守謙,這沒有意義。」
  「你報仇豈不更無聊?」霍守謙扯動著嘴角,又是似笑非笑,一副鄙夷的樣子:「別以為我站在你的一邊,表示我贊成你的行為,完全是一項交易。像僱主與僱員之間的合約,我做好本分,領取薪酬。你完全可以不問我的意見,發號施令職工的專業操守是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今老闆滿意,然後討賞。」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1 07:36:57

我呆住了。只能無力而冷淡地說:
  「霍守謙,請你先回去,讓我靜一靜。」
  「我如若不從呢?」
  「警察隨時會來。」
  「你開什麼玩笑?」
  「我剛按了緊急警鈴,你沒有注意到。」
  「江福慧,你不是認真的吧?」
  「我是認真的。」
  霍守謙定睛看著我,眼神突然流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凶狠,令我戰慄。
  他,一隻在空中盤旋的兀鷹,認定了他的獵物之後,忽然地飛撲到我身上來。,』
  我拚命地掙扎,拚命地拳打腳踢,誓要擺脫魔掌。
  擦的一聲,我身上的衣衫被撕破,霍守謙整個人壓到我身上來。
  我咆吼:
  「放我,立即放我。」
  「江福慧,我要定了你。」
  「你是禽獸!」
  「彼此彼此!」
  眼淚爆發出來,我完全地無能為力,任由宰割。
  誰能救我?
  啪啪啪,突然一連串的叩門聲,令極度亢奮中的霍守謙停住了手,他血紅的眼睛回望房門,再跟我說:
  「江福慧,你別是真的報了警。」
  我立即反撲,說:
  「是的,是的。我是的,是他們來救我了……」
  清脆的兩記耳光打在我的臉上。」
  我還未覺著痛楚,房門已在這到被撞開了。
  兩名警察及菲傭衝了進來。
  菲傭驚叫。
  霍守謙放開了我,站起身來,整理著衣服。
  其中一位警察走過來問:
  「江小姐,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接過了菲傭遞過來的睡袍,披上了。
  這才曉得歎一口氣,慢慢回過神來。
  另一位警員走到霍守謙身邊,用相當冷酷的聲音跟他說話:
  「這位先生,我們相信你有必要跟我回警局去一次。」
  惶恐的突然不只霍守謙一人。
  把這件事鬧大了,誰的面子都不好過,可能我的尤甚。
  立時間清醒過來,我給他們說:
  「是這樣的,霍先生其實是我的朋友。」
  我這句話說得極之委屈,不情不願。然,權衡輕重,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們剛才只是有點小爭執,因而我誤碰了床頭的警鐘,如此而已。」
  兩位警察,一時間面面相覷。
  我當然瞭解到他們的為難,於是說:
  「請你們等一會兒,讓我搖個電話給你們的楊上司,解釋一下。」
  我急步跑進小偏廳去,用電話找到管轄南區的楊總警司。他跟我們相當熟諸。實際上,本城的富戶有哪個不跟一些警務人員有交情,多少圖點方便。









第15節

  原本警務處的頂爺跟父親是老朋友,我大可以直接搖電話給他。然,既已決定息事寧人,又何必張揚?
  尤有甚者,很多時要在最上位的人賣人情還不如在下位者易。
  楊總警司跟我們的淵源及他的職位已足夠解決此宗瓜葛。
  果然,一番解釋之後,楊老總請其中一位在我家的警察聽了電話,就化干戈為玉帛了。
  那位警察雖既得到訓示,走回睡房來,對霍守謙說:
  「江小姐一定是工作過勞,十分疲累。她實在需要休息,請你先回吧!」
  霍守謙也不造聲,那張臉依然崩得半點血色也沒有。
  他木無表情,直挺挺地就走出房門去。
  霍守謙離去之後,那位接聽楊老總電話的警察說:
  「江小姐,請放心,楊SIR已經囑咐,我們會在你住宅附近加強保護。」
  「謝謝你們,不好意思,勞頓了!」
  我親自送兩位警察先生到大門口。
  這近年來,警察對市民的態度十分溫和,警民關係日益友善。我多希望這不單是一個有權位的市民的觀察。
  大門關立後,菲傭緊張地問:
  「小姐,要不要通知傅姑娘?」
  傅瑞心姨是江家管家,家中的女傭、菲傭以及司機都這樣稱呼她。
  這近幾個月,她健康大不如前,我讓她放假,到鄉下去省親旅遊。每隔一兩個禮拜就有電話回來報告,身體是慢慢回復硬朗了。現今正在鄉間小攬,看管著她以私蓄興建留待養老用的平房,大約在落成後就會回港來。
  菲傭的建議,原是好意。但我嫌瑞心姨太敏感、太緊張,還是不必驚動地了。
  況且,這些日子來發生的事,都不是她所知、所能明白、所能理解或諒解的。
  我和她,大概都是各自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女人。
  重新躺到床上去時,眼淚自眼角流瀉下來。
  一閉上眼,就看到那幾張臉,邱訪堯、杜青雲、單選相、霍守謙,輪流出現。
  他們之於我,有著重重疊疊的思與怨,而更多的是無奈。
  忽然之間,我感覺不到愛情,也沒有仇恨。
  我為我的孤獨、空白、無依、無傍而淒惶。
  於是,我哭了。
  直至在呼眈之中睡去。
  翌日,坐在車子內,正要回利通銀行去,就收到小葛的電話:
  「有沒有聽到有關杜青雲的消息?」
  「你說吧!」
  「他正在醫院。」
  「是心臟病?抑或腦充血?」這是想當然的。
  「不。」小葛的語音有一點的銅悵。
  她竟同情杜青雲嗎?
  「杜青雲有腦癌。」
  我沒有聽清楚,問:
  「什麼?」
  「腦癌,一時間發作了,不省人事,才被送進醫院去。我的舅舅正是主治醫生,他昨晚給我說的。」小葛稍回一回氣,再說下去:「這種絕症是會潛伏一個時期,毫無跡象,突然發覺,就已經太遲了。」
  這麼說,杜青雲根本不是不堪刺激而昏倒。
  換言之,隨時隨地,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他還是會身罹絕症,生命是早晚間完結的事。
  我嚇呆了。
  極度地難過難受難堪。
  不是為杜青雲,而是為自己。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恢恢天網的創造者是天,而不是人。
  我苦苦計算、籌劃、經營、去報仇。到頭來,是為一個來日根本無多的絕症病患者陪葬。
  我以我的畢生幸福陪葬。
  一念至此,我整個人暈眩,眼前一黑,把電話摔下。
  司機嚇一大跳,慌忙大叫:
  「江小姐,江小姐!」
  我掙扎著,擺擺手,試圖坐直身子。可是,頭還是很重,眼前景物,一片迷糊。
  「我暈,有一點點暈!」
  我只能含糊地說了這句話,就把頭枕在座位上。
  「江小姐,我這就載你去醫院!」
  我心裡頭其實是清醒的。
  最低限度,有一個實在而明澄的觀念在蠢動,我知道我寧願永遠不省人事,不用再去面對自己的愚昧與過錯,以及因此而帶來的種種後果。
  人死如燈滅。
  什麼都成過去,還教什麼恩恩怨怨?
  車停了下來,司機慌忙下車,緊張地說:
  「江小姐,你等等,好好的多撐一會,我走進急症室去要他們出來扶你進去。」
  也不等我反應,他就飛奔走進醫院。
  醫院?
  杜青雲就在這間醫院嗎?
  轉念之間,我看到了她。
  極度的刺激,使我的暈眩減弱,我激動地坐直身子,定睛地看牢出現在醫院大門口的陸湘靈。
  她正朝著停車的方向走來。
  我下意識地打開車門,扶住車身,亮了相。
  陸湘靈也看到了我。
  她止住了腳步。
  我們互相凝望。
  還是她先開了口:
  「你不用親身來證實,杜青雲是快要不久人世了,醫生說,病一發了只不過是三個月內之事。」
  我不知如何作答,仍覺得人有點搖搖欲墜。
  「你已經大獲全勝,請留步,不必再在一個垂死的人面前展露你得意洋洋的微笑,他已經承受及將要忍受的痛苦,實在夠多了。」
  我連一句:你誤會了,也出不了口。
  「江小姐,至於我,你更不必顧慮。沒有比敗在自己手上更能令一個人痛苦。我甚至不能怪責你設下了單逸桐的餡餅,接受挑戰的人始終是我。我無從抵賴,我啞口無言,我輸得很慘,卻是口服心眼。因而。請放過杜青雲,不要進去示威了。」
  我緩緩地坐回車子上去。
  沒有解釋,因為解釋不來。
  剛才陸湘靈的一番話,其實,我也有資格說。
  沒有比敗在自己行差踏錯之上更痛苦、更氣憤。
  陸湘靈並不知道,我跟她,現在都是同道中人。
  司機跟醫院人員推著輪椅出來時,陸湘靈已經遠去。
  我沒有進醫院去,只直挺挺地坐在車廂內,囑咐司機:
  「請把我載回銀行去!」
  我重複:
  「聽見沒有?現在,立即載我回去!」
  小葛差不多是亦步亦趨地從電梯口直跟我走進辦公室,她一直惶恐失色,絮絮不休地問:
  「老闆,為什麼會有這種事發生的?真嚇死人,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回家去休息。」
  我以為是司機把剛才我暈眩的事通知了她。
  「沒事沒事,少擔心!司機是什麼時候搖電話回來告訴你的?」
  「不是你的司機告訴我的。」小葛仍然緊張,「老闆,今早市場上已經把這件事傳開了,是真有其事?」
  我有點錯愕,問:
  「小葛,究竟你指的是什麼事?」
  「霍守謙對你無禮的事。」
  「天!」
  我霍地躍坐到皮沙發上去,雙手抱住頭,又要昏過去了!
  接二連三的打擊,怎麼叫人受得了?
  怎可能連霍守謙昨晚的事都會立即成為街知巷聞的傳言與笑話?
  「坊間怎麼說?」
  「你並沒有聽到嗎?」
  「請你告訴我。」
  「都說霍守謙是大笨蛋,枉作小人,賴蛤蟒想吃天鵝肉。」
  我擺擺手,示意小葛別說下去。我完全可以想像到其他一種極難聽的說話、嘲諷與批評。
  太令人噁心與震驚了。
  「老闆,事情鬧得很大,尤其金融市場內曾受過富達行的欺壓或看不過霍守謙本人的霸道的,都伺機落井下石。」
  我歎息:
  「才不過是昨晚的意外!我根本沒張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傳言是在警察局內候著消息的記者聽回來,再傳到市場上去的。」
  「報紙有沒有刊載?」
  「還幸沒有,白紙黑字總得要小心,傳媒也不見得對這種事有興趣。」
  對,連杜青雲對我騙財騙色,也沒有人作過正面側面的報道。然,單是行內的傳言,已夠當事人受了。
  我連連冷顫。
  不敢想像霍守謙會有何反應?對我,他又將採取什麼手段?
  「小葛,霍守謙的女兒什麼時候能到香港?」
  「還想告訴你,手續已辦妥,隨時可以囑工業村的同事給她發機票,讓她來港。」
  「快!越快越好!」
  極需要一點喜事去平衡霍守謙的怒氣。
  這是如今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小葛的報道,一點都不誇大。這三天,市場內的人都拿霍守謙開玩笑。
  人性就是如此,見高拜見低踩。我跟霍守謙比較,我仍然是高高在上。
  況且,他的仇人大概比我多。人的報仇雪恨欲基本上限情慾物慾一樣高漲。
  很難候至一個天造地設的機緣,讓人們毫無造謠生非的需要,而能攻擊敵人,太不亦樂乎了。
  小葛終於安排到霍守謙的女兒在這個週末來港了,她且已通知了霍守謙。
  「他有什麼話跟你說?」我問,仍有極大的惶恐。
  「他說,他會親自謝你!」
  「嗯!」
  是禍是福,也只好逆來順受,兵來將擋。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正要下班,辦公室的直線電話響起來,我伸手接了。
  「我搖電話來說聲多謝。」
  是霍守謙。
  「不謝。恭祝你們父女團敘。」
  「也望我們之間的恩怨扯平。」
  這句話令我稍稍安了心。
  「你知道這些天來,我並不好過!」
  「我知道。」
  「福慧,我其實是真的愛你。只沒想到,我高攀不起。」
  「請別這樣說。」
  我承認,在這一刻,心軟了。
  「是真的。如果不是在第一次見你面之後,就已經夢寐難忘,我還不致於如此不堪。」
  「對不起。」我眼眶竟有濕儒。
  「福慧,這也是個向你辭行的電話。」
  「為什麼?」
  「也許……」對方有點期艾,「男人的臉皮轉薄,我覺得很難受。打算那天接了女兒,就帶她到美國去一趟,反正兒子也在那邊,如果可以借用一點小生意為居留借口,我暫時不打算回港了。」
  「你在這兒的事業很好。」
  「只要心情康健,哪兒都一樣打天下。」
  「祝福你!」
  「謝謝!」霍守謙再說,「福慧,我臨行前能見你一面嗎?」
  還未等我作答,他就補充:
  「我意思是在外頭的公眾場合見面。」
  這就等於向我保證,不會對我有任何不軌行動……
  「被旁的人看見,或會有所不便!」我說的也是真話。
  「福慧,我想約你在墳場見一面,就在你父親的墓前,那兒不會有什麼閒雜人等。且,那是我第一次跟你相見的地方,福慧,求你,過幾天,我就要離去了。」
  「好吧!」
  「墳場七點就關門了,太晚也不方便,我就在那兒等你!」
  這就去吧,否則,委實顯得太小家氣了。
  我實在也有對不起他的地方。
  一個男人如果真心地愛一個女人,就算他犯了什麼其他過錯,也還是有值得原諒之處的。一坐到車上去時,電話又響起來。
  我接聽。
  「福慧!」
  我呆住了。
  握著電話筒的手在冒汗。
  「仿堯!你在哪裡?」
  「我在機場。」
  「香港機場?」
  「是。」
  「我回菲律賓去了。剛送走了逸桐,他飛多倫多。」
  幕真的要落下來了。
  「仿堯!」我不知還能說什麼。
  今天今時,我連告訴他,我其實愛他,也覺得沒有資格,沒有需要了。
  或者,我可以告訴他,我實在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傷心吧。
  可是,我沒有。
  我只是忍不住默默流淚。
  「你保重!」
  仿堯掛斷了線,甚至沒有說再見。
  因為我們不會再見了。
  可是,他仍在離去之前給我掛電話。
  這證明什麼?
  天!
  我像在完全黑暗之中看見一線曙光。
  立即拭乾了淚,一邊拿出粉盒補妝,一邊囑咐司機:
  「快!先到機場去!」
  車子掉頭衝向過海隧道。
  腦海裡混淆一片。
  在菲律賓與訪堯共度的那幾天,情景一幕幕地出現。
  看到傷堯深情的眼神,像暖流一片蕩過我的心。
  聽到仿堯柔和的細語,像一陣春風掃過我的臉。
  仿堯,仿堯,仿堯……,無窮無盡地呼喊甚而吶喊。今天始知我心愛你,真是太遲太遲了。
  下班時分,一直車塞。
  我急得滿頭大汗。
  像過了十個八個世紀,機場才在望。
  我再叮囑司機:
  「等會有人打電話到車內找我,別說我去了機場,只答我很快就會趕去墳場拜祭父親,那便成了。」
  萬一霍守謙見我沒有赴會,他或會追電話到車子裡來。
  幾經艱難,才化掉戾氣怨憤,也不必再讓他誤會了。
  我飛奔機場,直衝至菲航關卡,沒有仿堯的人影。
  跟著跑到入境的門口,逐個逐個地來回巡看。一顆心就要跳出口腔來似的。
  我默默禱告,上天,讓我見仿堯這一面,不需要跟他再說什麼,只讓我看他一眼,只讓他知道我趕來送他,那就已是我至大的思典了。
  然,我一直失望。
  由失望,而致訪惶。
  「仿堯,仿堯!」我心裡胡亂地喊,不知何去何從。
  突然,有人在我肩膊上拍了一下,是仿堯嗎?
  我回轉頭,竟看見了小葛。
  「小葛!」
  「他已上機了!」
  我頹然。
  小葛微微攙扶著我,一直往回走,步出機場。
  「你遇上仿堯嗎?」
  「不!我來送他上飛機。」
  「啊!」我應著。
  氣氛有一點點的不尋常。
  當然,小葛與仿堯也是朋友。
  我沒有再往下想。
  可是,小葛對我說:
  「江小姐,我要向你辭職了。」
  我站住,望著葛懿德。
  「為什麼?」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你還可以輔助我們銀行其他的業務。」
  「可是,邱先生請我到菲律賓去,加入邱氏企業。」
  我沒有答。
  好一陣子,才曉得繼續跟小葛開步走。
  我強笑:
  「連你都要走。是人望高處吧!」
  「只是想轉換一下環境。邱先生提供的也只不過是一份比較上好一點待遇的工作而已,也不是條件異常優厚。」
  小葛這麼說,無非是示意,她與仿堯之間仍然是賓主關係,並無其他。
  我感謝小葛的安慰。
  的確,現今他們的關係肯定是並無其他成份在內。然,兩個傷心人朝夕相對,互相扶持,會有什麼後果了?
  我苦笑。
  到如今,我還能自私?
  為什麼不想想,仿堯如能真有明慧大方爽朗磊落的小葛去照顧他,其實應是我至大的安慰。
  如果我真心愛仿堯,就應該如此寄期。
  最低限度,學習把情愛昇華,成全他們。
  我挽住了小葛的手,一齊上了車。
  「小葛,請代我好好照顧他。」說這話時,我全身疼痛。
  小葛還沒有作出反應,司機就忙不迭地告訴我:
  「你剛進機場,蔣幗眉小姐就打電話來。」
  「怎麼?她回香港來了嗎?」
  「剛抵埠,趕至深水灣想立即見你,誰知你還沒有回家,便搖電話到車裡問。」
  「你怎麼說?」
  「我照你的囑咐,告訴她,你將去墳場拜祭老爺。蔣小姐就說,她也啟程前去,在墳場見你,她也正想去上墳呢!」
  我急壞了,怎麼會如此湊巧,等會幗眉跟霍守謙在父親墓前見了面,不知會有什麼尷尬場面出現。
  我禁捺不住心中的重重煩躁,罵起司機來:
  「我沒有囑咐你,只向霍守謙先生這麼交代,其他人就不必了嗎?」
  「沒有呀!」
  「江小姐,你跟霍守謙約在墳場見面?」小葛甚吃驚地問。
  「是的,別緊張,不會有事,我們只說幾句話。」
  「江小姐,防人之心不可無。姓霍的又是何等樣的人馬?
  你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我突然打了個寒然。
  「若果他是善男信女,會不會有今日?又會不會對你無禮?」
  我覺醒了,意識到事態可能不尋常。
  「趕快開車到墳場去。」
  「我們給相熟的警司先打個招呼,有備無患。」小葛又建議。
  我渾身冰冷,但望小葛是過分小心,杞人憂天。
  車停在墳場門口時,已有兩位警員在等候。
  我對他們說:
  「讓我先進去,也許我們只是小題大做。」
  我來不及等他們同意與否,飛快地向著父親的墳地跑去。
  夜幕已然低垂。
  一個個墓碑在暮色蒼茫之中聳立著,益覺荒涼與恐怖。
  我遙見父親墳前站了蔣幗眉,她才站定了腳似的。
  我正要揚聲叫她:
  「幗眉!」
  一聲巨大的槍響,把我的呼叫聲掩蓋。
  跟著,從另一個墳碑後閃出一個鬼鍵似的人影,又是另一下槍聲,那人影也倒下來。
  我瘋了似的跑過去。
  地下血紅一片。
  直挺挺地躺了兩個人,蔣幗眉與霍守謙。
  我撲過去,扶起幗眉,她一動也不動。
  回望身旁的霍守謙,只見他瞪了我一眼,一種不甘不忿的怒火,像燃燒著他整張臉。
  他還能說話:
  「江福慧,怎麼來人竟不是你……」
  之後,警察趕到了。
  之後,我又聽到有人說:
  「兩個都死掉了,快召黑箱車!」
  再之後,我是迷糊一片。
  黑夜終於來臨了。
  故而我周周都是黑漆一片。
  醒來時,我躺在家裡的床上。
  只有菲傭在身邊,說:
  「小姐,要不要喝點什麼?」
  我搖搖頭,問:
  「現今是什麼時候了?」
  「已經是早上七時,葛小姐昨天晚上陪你回來,待醫生來看過你,一直坐至凌晨,才回家的。她說,她會今日再來探望你。」
  「昨天,蔣小姐來過嗎?」
  「對,她給你帶了一件禮物,放在床頭。」
  菲傭把一包用禮物紙包裝得十分漂亮的禮品交到我手上來。
  我解開了絲帶、是一大疊的原稿紙……
  趕緊翻閱了第一頁,只簡單地有幾行字,寫道:
  自序:如果上天只能允許我的一半生有一個願望的話,我只願江尚賢和我都心愛的福慧能夠堅強幸福地活下去,即使要我賠上生命,也還是願意的。
  
             蔣幗眉定稿於一九九零年十二月
  淚眼模糊,重看稿紙封面上寫的幾個字,是幗眉清秀雅麗的字跡,書名竟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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