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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凌淑芬] [嬌女出招] [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9 10:49:24     標題: [凌淑芬] [嬌女出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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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激切的吼叫聲驚擾了林木間的燕雀。
  長安城的第一大名勝──野雁閣,今兒個破例地停止開放。
  說起這座既公開又私密的野雁閣,江湖中人普遍對它的園主存著高度的好奇心,但截至目前為止,正式見過主子金面的幸運人士似乎尚未出現。
  有人說,野雁閣的掌舵者位居朝中上品的祿位,因此這座閣園才能在天子腳下打著「私屬產業」的名號,而沒有任何一位官差膽敢上門索討鉅額的保護規費。也有人主張,野雁閣幕後的老大應該披掛著黑道大哥的名頭,因此這些年來道上兄弟才會略過這處油水豐富的福地,不曾上門找它的晦氣。只有少數人明瞭,野雁閣的主人不只一人,但他們的認知充其量也只到這個地步為止。
  不可否認,野雁閣的主人充分掌握了「大隱隱於市」的要點。它坐落在最是繁華熱鬧的王京,大剌剌地開放給市井小民或達官們參觀遊玩,卻又保留著若干隱秘之私。
  今兒個野雁閣暫停開放,頗讓好些個上門賞春花的尋芳客敗興而返。倘若讓眾人知曉,閉園的原因是為了提供野雁閣的三大巨頭會面之用,只怕大夥兒擠破了腦袋也要進來一睹閣主的廬山真面目。
  當然,其中一個主人的真面目鐵定非常難看,尤其當他得悉另外兩名難兄難弟打算拋給他一個燙手山芋時。
  「如果這只是一個玩笑,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們──它一點也不好笑!」二號主人仲修卯足了勁表達自己的不滿。
  普天之下能夠惹得仲修大爺噴火的事還數不出十項來,這回他卻從頭到腳處於沸騰狀態,可見戰況確實相當激烈。
  「我也這麼覺得。」三號主人封致虛把自己幸災樂禍的神情掩飾在茶杯後面。「尤其咱們雄偉的大哥哥鮮少說笑,頭一回講笑話難免會不夠流暢。」
  「閉嘴!」上好的官窯茶海臨空飛向封大俠士的面門。
  封致虛隨手拿起一根象牙箸,頂住茶海底部的中心點,白玉色的瓷器立刻停頓在箸頭的端點滴溜溜轉動,像煞了長安城街角賣藝的雜耍。
  「好厲害。」竹簾後頭壓抑著又驚又羨的欽歎。
  「沒什麼啦!瘋子虛除了耍幾手把戲之外,其實壓根兒沒多少本事,真不曉得道上的弟兄幹嘛怕他怕得尿褲子。」這番「不過爾爾」的評論來自三老闆的年輕妻子南宮守靜。
  「呵呵──」忍俊不住的嬌笑聲輕輕揚了起來。
  「你笑什麼,風騷老闆娘?」守靜的喝問透著幾分著惱。
  「沒有呀!我自個兒笑著好玩,跟你不相干。」朝雲嬌滴滴的無辜嗓音蓄意逗弄著妯娌的急脾氣。
  女眷們唧唧咯咯的鬥嘴稍微影響到男人召開的秘密會談,一號主人聞人獨傲終於下逐客令──「朝雲,帶她們到其它園區逛逛,別來吵我們談正經事。」
  他甜媚的老婆大人應了一聲,招呼著竹簾後的妯娌和新朋友遠去。
  三個大男人泡茶談公事的地點位於後院的樞心地帶,小室外圍環抱著上好橡木雕築而成的門扇、窗欞,佈置成六角形的空間,唯有野雁閣主人才有權利進入這座木隔間。
  小室中央的茶几,天然泉水正嗆著翻滾的燒煙,兩大匪人環視著落單的同伴。
  認識仲修約莫二十年了,兄弟倆向來覺得納悶,這傢伙絕頂的好修養究竟從何處苦練來的?無論發生多大的事件,仲修小子從不生氣。
  他會歡笑、傷感、惡作劇、打混架,偶爾下道聖旨砍掉幾顆腦袋,但從來不生氣。倒也不是說他沒脾氣啦!只不過,任何難題總在仲修小子觸動無名心火之前就會順利解決,因此聞人獨傲和封致虛從來沒見過他暴跳如雷的一面,難得今兒個開了洋葷,也不虛他們倆遠道奔來長安城的旅行了。
  「唯有住進皇宮裡,才能確保曾姑娘的安全。」聞人獨傲飛揚的劍眉豎成倒八字。「我和朝雲從揚州一路趕來長安的路上,隨時感覺到身後有人虎視眈眈,而且目標相準在曾素問身上,我有沒有告訴你她的租屋被人……」
  「燒掉?有,你說過一百次了。至於她出外逛街時被人脅持到死巷的情節則重複過五十次,在酒樓裡差點被人下毒的故事約莫講述過二十次,更甭提其它差點被馬車撞死、掉入荷花池淹死、吃麻糬噎死的意外事故有多少了,總之我不感興趣。」仲修颯爽俊雅的眉宇寫滿了拒絕更改的意志。「不行就是不行,曾素問與我一點也不相干,你們絕對不准把她扔給我負責。」
  「否則我還有其它人選嗎?」聞人獨傲以一副「我很講理」的模樣反問。」
  在她的真實身份尚未查清楚之前,將她擺在宮裡最安全。致虛這傢伙性子懶,你也不是不曉得,光一個天機幫就夠他忙的了,何況他幫內兄弟最近才剛轉行,體內起碼留著八成的強盜性子,就像還沒發育完成的小嬰兒,必須有個人隨時盯著他們辦事,而我又得大江南北跑通透,專門進出那些奸徒歹人藏蹤的地點,讓那小妮子跟在我們倆身邊多不方便哪!」仲修聽了險些沒鼻孔噴血。聽聽他老大哥說這什麼鬼話,難道他的日子就很安逸舒適嗎?
  「封小子,你不過是小小的一幫之主;聞人大俠,你的工作只是負責抓抓壞人、沒事砍幾顆腦袋,而我呢?」他努力營造自己受害者的形象。「小弟我恰好給它是個一國之君,大至外族侵犯邊疆,小至長安城的小娃娃鬧夜哭,都與我脫不了關係,你們是不是嫌我太閒了?居然還委託我擔任保鏢。」
  他們竟敢跟他談責任!若要研討責任歸屬問題,大夥兒來談個過癮好了,他保證不輸給任何人。
  「幹嘛呀!瞧瞧你,小家子氣得像個娘兒們似的。」封致虛不耐煩了。「你『家』好歹住得下幾十萬的御林軍,現今也不過請你收留一個小丫頭而已,又不是叫你讓出皇位,有什麼好鬼叫的?聞人和我都有家累,而你是咱們之中唯一的單身漢,難道請你幫忙安頓一個年輕姑娘也算太苛求了嗎?」
  乍聽封小子的說法,彷彿「他家」經營出名的大酒樓似的。現在他們可是在討論「大內禁宮」呀!
  「誰說我是單身漢?」仲修眼睛發亮,驀地逮著了拒絕的借口。「別忘記太后去年自作主張,替小弟我招進二十來個嬪妃,嚴格說來,我的家累比你們沉重。」
  嘿嘿,真快樂!上個月他還為了宮內突然多出那幾十個鶯鶯燕燕差點翻臉,孰料緊要關頭這票娘子軍反倒成了他的護身符。也好,衝著她們還算有點用處的份上,他願意考慮留下幾個容姿較脫俗的女子,就當是美化宮內環境。
  「沒關係,」封致虛慷慨地拍拍胸脯,「如果你覺得自己被女人纏得喘不過氣來,小弟我很樂意半夜潛進宮去──」「嗯?」聞人獨傲懷疑他有偷香竊玉的狗膽。封夫人可就在門外呢!
  「替你砍掉幾顆粉頭,減少人口負擔。」封三弟轉得既溜又順。「否則你們以為我打算說什麼?」
  仲修著惱了。「反正不行就是不行。你們以為皇宮後院就像窯子,可以隨意窩藏女人的?宮廷自有宮廷的規矩,絕不容許平民百姓住進去破壞。頂多我替曾素問另找一處安全的住所,再加派二十名御前侍衛保護她。」
  若是讓他那超級重視儀節的母后發覺宮內收留民女,他的耳朵一個時辰之內就會被臭罵得生出油來。他堂堂一國之君啥都不怕,就怕聽見女人嘮叨。
  仲修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曾素問的祖父生前施給天下第一名捕救命的大恩惠,臨終時要求大捕頭代為照料他孤單無依的小孫女。恩情可是聞人大捕頭自已欠下的,他自願幫人家照料孤單孫女的生活,可和他們這些做弟弟的扯不上關係,偏生聞人大捕頭妄想把責任推諉給無辜的第三者。
  他幹啥無端端去攬下一個大包袱?
  「曾素問的身份來歷頗為怪異,我和朝雲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再加上她被不明人士視為加害的目標,可見這女孩必定隱藏著巨大的秘密。縱觀以上結論,將她安插在當今聖上身邊才是最安全的策略,你最好認命一點。」聞人獨傲呷了一口金萱好茶,怡然而自得。
  仲修稍稍聽出一點眉目了。
  「你們根本不是為了任何安全上的顧慮,對不對?」他沉著冷冰冰的俊顏。
  「你們只想借這個機會公報私仇。」
  天下第一名捕聞人獨傲噙著得意洋洋的微笑。這傢伙還算有點頭腦!
  「你們氣惱我自己困在皇帝的位子上還不過癮,非得把兩位大俠揪出老巢,替我辦事跑腿,為國家貢獻心力、為民族奉公守義、為天下蒼生共謀福祉。」仲修慷慨激昂地陳述著。
  「少來那一套。」封致虛樂得很。「你以為多灌幾句迷湯,我和大捕頭就會頭昏昏、腦鈍鈍,從此既往不咎?告訴你,若不是你這傢伙十七年前心血來潮,出面追查自己的身世,不小心逮到小弟我和你有血緣關係,再把聞人獨傲跟著拖下這淌身世大渾水,如今我和他又怎麼會難以狠下心來拒絕理你,眼睜睜看你被滿朝的文武百官生吞活剝,然後我們倆快意地窩在荒山野嶺裡當鄉巴佬?」
  「咱們兄弟相認有什麼不好?」天下第一名捕的二弟兼天機幫幫主的二哥仍然理直氣壯得很。
  「長大之後可憐兮兮地要求我留在官場裡和你作伴,就很要不得了。」聞人獨傲也不肯放過他。「呃……這個……為國家服務、為社稷爭光是人民的天職嘛!」誰教他篤信能者多勞呢?
  「若非你這傢伙沒事喜歡四處編派工作,聞人大捕頭也不會想到拖著我一起下水,追根究柢,這筆帳若不找你清償,我還真不曉得該如何結算呢!」封大俠擺明了和他打對台。
  算了,仲修撇了撇嘴角,徹底鄙棄兩位兄弟。這些陳年舊事越扯越難看。
  若是換成旁人,給他們機會為當今聖上服務,只怕會當場樂昏過去,偏偏這兩個哼哈將軍硬是棄之如敝屣。說穿了,他大哥和三弟就是小氣,寧願自己過著舒適快樂的田野生活,也不肯替老二分擔一些肩頭上的重擔。
  「聞人,你也說過曾家丫頭的好奇心超出常人十數倍,如果讓她發現自己住在皇宮裡,興致來潮時四處偷窺禁宮內的秘殿,怎麼辦?」仲修自知不可能一輩子收留她。就怕姓曾的丫頭離宮之後,四處嚷嚷她曾經榮任皇上的貴賓,屆時可不得了。禮節史官們追究起來,發現這名神秘女子是由御賜名捕偷渡進宮裡的,他這個皇帝可就難做人了,既無法明擺著包庇大哥,又不能落史官們「縱容武師」的口實,非得砍幾顆腦袋方能弭撫所有的爭端,這又是何苦來哉呢?
  「頂多你增派幾個人手在她的居處外頭看守也就是了。」封致虛向來秉著天塌下來也當棉被蓋的樂觀性子。這麼大一座皇城,讓人家逛逛有什麼關係?又不會踩壞他的上好白玉地住─拿把銼子敲下一塊來偷賣倒有可能。
  仲修開始質疑了。既然自己和直肚直腸的封傢伙有血緣關係,是不是也代表了他的頭腦潛藏著思慮淺短的因子?
  他轉向聞人獨傲。祈求大哥能夠提出幾句稍具建設性的批評。「親親大哥,你的頭腦和理智應該比封小子更清晰明快吧?」
  「當然,不過我比較贊同致虛的說法。」天下第一名捕笑吟吟的。「而且我建議你最好先招呼過每一個曾素問即將接觸到的宮女和太監,務必把牙關子咬緊,別讓她獲知自己住進了『天下第一世家』,否則我擔心她會四處找人畫押留念。」
  仲修打從心眼裹喃罵出來。殺千刀的!沒理由他貴為高高在上的君王,還得生受兩尾大小毛賊的烏煙瘴氣。
  「反正我決計不能讓那個小孤女進宮。」唯今之計,他只好端出一國之君的架子。「我是皇上,不是嗎?皇上說出的話就是聖旨,有違者殺無赦!」
  封致虛嗤之以鼻。來這套?誰怕誰!
  「好呀!趕明兒個你就會聽見天機幫幫主封致虛和天下第一名捕聞人獨傲遇刺身亡的消息,從此以後再也不會見著咱哥兒倆的醜臉,這就是你期待的結局嗎?若真如此,隨你去給滿朝食古不化的老官員們氣個經脈逆轉吧!找不著訴苦的對象算你活該。」屆時大捕頭和大幫主反而更樂得輕鬆。
  仲修氣得髮根發癢。
  「總有一天你們這兩個傢伙會得到應有的報應。總有一天!」他咬牙切齒的。
  「相信我,我已經得到報應了。」封致虛思及自己路癡得超乎想像的妻子,不免覺得哀怨。
  而他嫂子柳朝雲讓聞人獨傲嘗過的苦頭,想必也不至於太輕鬆順口吧?
  「對了,我忽然想到一件題外事……」聞人獨傲的兩排白牙齒在光線下閃閃生輝。「你能不能吩咐帳房研磨一硯好墨進來?我答應曾姑娘替她弄到野雁閣三大主人的簽名。」
  啥?仲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傢伙非但陷害他,還要求他簽名畫押!
  朗朗乾坤之下究竟還有沒有王法?!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9 10:50:41

第一章

  御書房,顧名思義,便是皇帝閱書、審奏折的場所。由於前後兩任皇帝皆崇尚學術,因此御書房內的藏冊蒙塵的機會相當稀少。
  御書房位於大內禁宮的東首部分,室內堆棧著七座及屋高的大型篋櫃,藏書量超過四萬冊。千年黑檀木製成的桌椅擺置在房間正中央,桌案表面鑲雕著騰雲駕霧的青龍,龍身的鱗片以精純度幾近完美的金箔一片一片黏貼完成。龍椅背上搭覆著白額金睛虎的上等毛皮,任由屋角的燒檀鼎熏出清雅的氣息。
  富貴逼人。每天下午,皇上循例會留在御書房內批覽國事。
  此刻,「高貴端正」的聖上正蹺高二郎腿,翻閱密探飛鴿傳回來的奏報,腳丫子還沾黏著適才赤足在御花園內演練劈空掌的灰塵。
  最近兩個月,國境南端傳出內憂的訊息。
  江湖中第一神秘教派──黑炎教,自在貴州境內成立以來,已經超過三十年的時間,目前為止總共網羅了四千名的死忠教眾。長久以來,黑炎教一直採取低姿態,定居在貴州邊陲。除非是教內中人,否則外人從來無法得知他們的活動訊息。
  御前派遣出去的探子傳回的密報也僅能讓皇上瞭解一項數據──黑炎教教眾們主要鑽研摘種草藥和煉丹術這類的技藝,除此之外就莫宰羊了。
  可以想見,該教應該不乏精通歧黃之術的醫者,然而他們的行蹤卻又如此隱密詭異,既不打算貢獻一身的醫術替凡人們看診治病,也鮮少主動與外界產生接觸。整個黑炎教儼然成為自給自足的小帝國,而且不歡迎外來者的介入。
  倘若黑炎教持續它的隱密活動也就罷了,只要沒有妨害到一般百姓的生活,朝廷也管它不著,就可惜該教的不肖教眾們開始在外頭生事。
  據說黑炎教的教主何古已經病入膏肓,隨時有可能嚥氣離開人世,教眾為了爭奪掌舵者的位子,分裂成兩大派。保守派勢力誓死支持何古指定的下一任繼承者,而反叛教眾則處心積慮要拱送大法王坐上教主的寶座。過去三個月來,新舊兩派已經爆發了幾次零星的打鬥衝突。幾名卑劣的教眾甚至在平民百姓的水源中下毒,再將罪行推諉給另一派的人馬,衙門裡的公差為了處理黑炎教的權力鬥爭,每個人忙碌得團團轉,動盪的風波引發雲貴兩地住民的人心惶惶。
  彷彿嫌情況不夠刺激似的,上個月何教主的指定繼位者忽然失蹤了,保守派教眾認定了必然是大法王的支持者綁走了他們的新主子,要求對方立刻釋放真命天子,而這批反叛者當然打死也不肯認帳,為此兩方人馬的火藥味再度暴升了九成九,任何行經雲貴附近的旅人都可以感受到氣氛的緊張性。
  為了避免黑炎教發生大規模的流血衝突,朝廷──也就是仲修這個皇帝小子──下令調派兩萬兵馬駐紮雲貴境內鎮壓,然而「圍堵」的方式或許能夠治標,卻無法保證將戰事的禍根拔除。
  唯今之計,朝廷也只能暫時採用「觀察」的策略,隨時留意何古嚥氣的消息。舊教主一旦歸西,寶座的爭奪戰隨時有可能拉開序幕,屆時朝廷再從中協調,盡快使新教主的身份明正言順下來,方能平息新舊兩派的爭權奪利。
  「找聞人總捕頭過去監視一陣子好了。」仲修哼著小曲兒,毛筆在指間轉了兩圈,正待批示下去。
  不過……老大哥最近新婚,立刻派遣他出差似乎違反人道精神。
  違反人道精神也就罷了,反正那兩兄弟也沒把他當人看,就怕聞人名捕以為他存心報復,故意在短期內派下新差使,到時候聯合封小子追究起來,他又頭大了。
  可憐唷!仲修哀歎。他們倆反倒比他更大牌,這年頭連皇上都得瞧著兄弟們的臉色才能辦事。
  「啟稟皇上,太后駕到。」御書房門外,司儀太監低聲奏報。
  「現在?」紫毫筆從仲修的指間劃出拋物線的起點。
  「就是現在。皇上,趕緊把履穿妥。」貼身太監小昆子滑順的溜到黑檀木書桌底下,掏出兩隻「龍鞋」。
  死了!仲修暗暗叫苦,此刻正值未時的烈光時分,向來是太后午休打盹兒的好時機,他娘哪兒不好去,偏要上御書房來尋他晦氣。他已經心裡有數待會兒自己會受到哪方面的質詢,唉!日子難過了。
  「我的衣帶呢?快把衣帶找出來。」他七手八腳的拉攏敞開的衣襟。
  管不了那麼多了,外觀勉強過得去就成。反正知子莫若母,太后也不期望能逮著皇上兒子私底下穿戴得妥貼整齊。
  「有請太后。」他扶正衣冠,步下書案,等著母親大人上門發飆。
  熏香的午後輕風捎來粉菊的爽雅氣息,御書房的門外靜躺著一條丈許長的廊道。遠從走道的另一端,踏噠的細碎蓮步聲踅向紅木門外。司儀太監躬身為太后拉開門扉,素淡的茉莉馨香隨著嬌嬈的身影襲進屋內,沖淡了屋角輕焚的檀香氣息。
  「兒臣向母后請安。」仲修躬身向母親參拜。他的優點挺少的,頂多只能填滿兩本帝語錄而已,一點兒也不多,真的!然而「孝順」這一項倒還可以拿出來說嘴。
  「皇上免禮。」董蘭心輕輕揮手,香風伴著衣袖的舞動遍灑在空氣間,一身母儀天下的貴氣逼得旁人喘不過氣來。「其它人全部退下。」
  隨侍的宮女、太監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偌大的御書房僅留母子倆靜謐相望。
  皇太后董蘭心雖然接近五旬的耳順之年,眉梢眼角比起三十歲的年輕少婦仍然平滑柔潤了好幾分。她的美眸無法藏匿住性格中的剛烈氣質,牡丹花似的艷麗五官卻柔和了那份辛辣,必要時甚至足以說服別人她只不過是只有爪子的家貓。
  但,聰慧的人自然聯想得到,區區一介女流能在後宮三千佳麗的競爭中搶得皇后的頭銜,並且順利讓自己的愛子登基為皇帝,她手段之高明、心思之靈敏,絕對不亞於擅長調兵遣將的大將軍。
  因此,英明的皇上背後有一位精明的太后,是文臣武將們普遍贊成的論點,至於太后私下的言行和為人如何,大夥兒就有些仿真兩可了。
  太后淺漾著溫柔唯美的笑容,彷彿和藹可親的媽祖娘娘一般,貝齒輕啟──來了、來了!仲修吩咐自己提高警覺。
  「臭毛頭!我問你,上回為娘的親自替你招進十來名佳麗們,你臨幸過多少人了?」火辣辣的炮轟徹底摧毀太后完美的形象。
  此時此刻仲修便巴不得自己「無能」,如此一來就有合理的借口解釋他為何極少蒞臨那票娘子軍的寢宮。為了下一代龍子龍孫的問題,母子倆已經爭論過不下兩百三十回。身為一位注重下任皇帝品質的准父親,他打從心眼裡反對讓自己兒子的娘與後宮裡十多名軟趴趴的美人扯上關係。
  可能是微服出巡的次數多了,他接觸過太多獨立豪爽的江湖女流,因此那種少了伴隨、出門就會迷路的高雅閨秀最最令他受不了。偏偏母后大人盡替他撿選一些溫順美人入宮,真不曉得她是依據何種標準選妃的。
  如果早知母后的眼光傾向於乖乖牌,說什麼仲修也不會將「選妃」這種芝麻蒜皮的事委託給她代為處理。
  這下可好,佳人們全都遷進後宮了,他又不好直接回絕母后的好意,將她們再送出宮去。除了逃躲應盡的「夫君義務」之外,似乎沒有其它上上之策了。
  「娘,你不要一天到晚替我煩惱這事好不好?」
  「有幸讓當今皇太后為他煩惱這事的人,放眼望去還找不著半個。」董蘭心從鼻頭嗤出涼颼颼的冷哼。「聽著,我再給你半年的時間,你非得從十來個繽妃當中挑出一個合適的人選封為皇后不可。一國少了皇后母儀天下成什麼體統?」
  「宮內有親親母后您撐著就夠了,幹嘛還封那些勞啥子皇后、貴妃?」他涼涼地撈起狼毫筆,就著青龍運石硯台,以松煙墨條研磨出一汪純皂色的濃墨,鋪平皇親國戚專用的絲綢宣帛,開始畫烏龜。
  「我頂多再撐個二十年,二十年之後呢?」董太后攢眉的姿貌頗有和兒子翻臉的架式。
  「二十年之後我八成下台一鞠躬了,屆時再去擔心由誰來接位也不遲呀!」
  他沒事人似的。「母后,烏龜的頭怎麼畫?」
  「頂端是三角形的,後面連著一截圓頸……」董蘭心猛然醒悟。「臭毛頭!
  我為了鞏固你的帝王之位,擔心得眉毛都白了,你倒輕鬆得很,居然給我畫烏龜。坦白告訴你娘我吧!你推三阻四的,遲遲不肯立後,是不是和寧和宮收留的女子有關?」
  「寧和宮的女子?」仲修一臉茫然。「寧和宮哪有什麼女……哦!『那個』丫頭。天!當然和她沒有關係,八百年也沾不上邊。」
  仲修驀地爆笑出來。他險些忘了,七天前的夜裡,曾素問被聞人獨傲偷偷送進宮內。為了避免驚動太后和其它嬪妃,他特意將不速之客安排於西首的邊疆地帶──寧和宮。
  宮內統共分派十名女官負責打點曾小妮子的日常生活,外圍也加派了幾十名御林軍看守。相關人員盡皆經過嚴厲的警告──不慎暴露身份與寧和宮所在地者,殺無赦。因此經過這番重重疊疊的監視,即使聞人獨傲和封致虛親自來到現場,料也沒法子無聲無息地溜出他的監護網。
  他一直沒機會前去探望她。不曉得那丫頭最近如何了?寧和宮的屋宇仍然維持著舊有的模樣,沒被她的好奇心拆了吧?
  「那位姑娘家是什來歷?」董蘭心的美夢霎時被兒子的捧腹大笑打碎。難得仲修主動對姑娘家感興趣,並且遣調手下層層保護著,她原本還冀望寧和宮的新主人可以為皇室誕下第一胎龍種哩!
  「不曉得。」他在腦中思慮過一回。倘若招出是聞人獨傲要求他代為收留的,母后可能還覺得不痛不癢,但拿出封小子的名頭招搖撞騙可就是兩碼子事了。
  「封致虛將她托給我照顧幾個月,我一口答應,也沒有過問太多。」
  「封致虛?」董蘭心一愣。
  神秘難解的光芒在她美眸中一閃而逝。封!好久未曾接觸到這個姓氏了。
  事情明明已經飛度過二十八個寒暑,即便連「那個人」也已過逝二十年了,但每回聽見兒子提及「封」姓的時候,芳心仍然不可避免地怦動一下。
  將近三十年了嗎?時間消逝得何其迅速呵!
  「你口中的封致虛……就是那個人的兒子?」她低頭把玩皓腕上的玉環。
  多年前,「他」親手為她套上這充滿佔有慾的象徵,霸道地叮囑地無論如何也不准取下來,從此以後,她也真的末曾讓玉環離開過自己的左右。
  「倘若我記得沒錯,老爹好像就只有一個名叫『封致虛』的兒子。」
  「噤聲。」董蘭心驚慌地四下瞄了一眼。「隔牆有耳,如果讓人聽見你呼喚先皇之外的男子為『爹爹』,咱們倆還活得下去嗎?」
  「大不了皇帝的寶座換個人來坐坐看,至於公子我要想活命倒是沒啥困難的。」他咧咧嘴。這股灑脫勁兒就有幾分異母弟弟封致虛的影子。
  「別胡說。我辛辛苦苦勸服先皇立你為太子,可不想日後由你手中奉送給其他小人。」董蘭心不願意再和兒子多提他生父的舊事,畢竟他的出生代表著自己多年前短暫的出軌,一旦討論起來,多少虧損到她的婦德形象。「朝中大臣哪個不曉得,有朝一日你若來不及立下太子就駕崩了,皇帝的寶座非逸王爺莫屬,他早就虎視眈眈地覬覦著這個龍座。為了鞏固咱們這一支的血脈,你最好盡早讓嬪妃們懷胎,否則──」「否則如何?」仲修滿懷希望。他應該會比較傾向於「否則」的選項。
  「否則我就押著你進新房。」董蘭心甜蜜地摧毀他一切奢望。「即使需要我整夜監督也在所不惜。」
  「母后,我有沒有說過我覺得自己很像一條種牛?」
  「昨天曾經聽你提過。」
  「有沒有告訴過您,您比牛頭馬面更難纏?」
  「有,今天早上。」
  「您執拗的程度足以讓千年巨石為自己的柔軟度感到羞愧。」他只好發明新鮮出爐的抗議詞彙。
  「好說,目前為止這句話是第一次使用到,歡迎你繼續發揮。」董蘭心轉身,旋起一身的香風刮離御書房,以免留下太多時間讓兒子平反成功──「記住,半年之後立後。」她不忘再度提醒兒子自己的來意。
  仲修望著娘親消失的背影,忽然覺得很哀怨。過去七天以來,今日是他第二回遭受到威脅。
  為何先人登上皇帝寶座之後到處吃得開,偏偏輪到他時就變成處處吃了虧?
  可見人哪!真是不能太好說話。便是衝著他太重情義這一點,姓封的、姓聞人的和他娘才敢吃得他死死的。
  當然,也因為如此,在爾虞我詐的宮廷生活中,他才擁有三個真正以性命相許的親人。
          ☆          ☆          ☆
  那是什麼人?
  深夜時分,皇帝陛下躲在涼亭後頭觀察來人偷偷摸摸的身影。
  今兒個仲修終於憶起自己藏匿在寧和宮中的小嬌客。既然曾素問是聞人獨傲親自交託給他的負擔,以兄弟關係來看,她也算得上是他間接的恩人的孫女──這層關係似乎有點複雜──他白白讓人家坐了十來天的冷板凳,實在沒有理由繼續漠視她的存在。於是,入夜之後,他決定上門拜訪一下曾姑娘,倘若日後聞人獨傲詢問起來,也算有個交代。至於曾大妞挑在他探視的期間睡大覺,錯過了找人談天說地的機會,那可不是他的問題。當然,他決計不會承認自己撿中深夜的「探訪期」,是為了挽救被嬪妃們嗲了大半夜的耳根子,所以特地逃到寧和宮圖個清靜。
  他先回寢宮換上輕便的白絲長掛和綸巾,改裝成曾素問印象中的野雁閣主形貌,而後踩著上乘的輕功步法,避過宮城內守更的侍衛,無聲無息地欺近寧和宮。
  結果,就在曾素問進宮的第十六個深夜,英明的當今皇上終於明瞭何謂自己口中「連蚊子也飛不出去的監護網」。
  仲修遠遠來到寧和宮的外圍花亭,立時瞅見一抹伶俐又玲瓏的纖影溜出宮門外。
  曾素問?絕佳的辨視能力告訴他包準沒有認錯人。
  那幫守衛和宮女睡死了嗎?他忍不住暗罵。早八百年前他便囑咐過不准讓曾素問私自──所謂「私自」,便是獨自一人的意思──離開寧和宮,那麼曾小妮子是如何躲過十來道鷹眼監視的?
  他決定搶在不速之客直搗皇宮的重心之前攔劫她。
  「曾姑娘?」含糊的低叫聲被夜風吹淡了。
  曾素問突然屏住呼吸。她有沒有聽錯?剛才好像有人在叫她。
  應該不至於吧?她住進這座華麗卻透著幾分陰氣的宅邸已經十六天了,連婢女尚且混不熟,遑論遇著認識她的舊友。
  不管,繼續往目的地邁進。
  她一溜煙穿過出口處的圓形小花庭,憑著直覺溜向右邊的青石板路。
  長安城內似乎築滿了繽麗的園區。從她居住的豪宅走出去後,放眼望去便是二十尺見方的庭園流水,環抱在兩人高的圍牆內;穿過小橋走出了正門,橫陳在眼前的又是另一座圓形花庭,在夜風中輕吐著浮動的暗香;好不容易鑽出圓庭了,此刻她縱目眺望,四周仍然是層層疊疊的樹叢和花種,隱約才見樹縫之間透出幾棟暗暗沉沉的屋宇。又是花!奇怪,長安人天天賞花,難道賞不完嗎?
  或者她已經離開長安了?
  非常有可能。十多天前,她的「偶像」聞人名捕點了她的昏穴,暗中將她送來這處用銀兩堆砌出來的監牢。待她醒轉之後,已經失去出外活動的自由。因此,即使她此刻被囚禁在大漠的牢房,絲毫也不覺得意外。
  臭聞人獨傲!他是全天下最差勁的偶像,居然誆騙她野雁閣的主人承諾照顧她,直到他們找出永久安置她的方法。目前為止,她只隔著竹簾子偷瞄過閣主一小眼,然後再也無緣從頭到腳地見到這位江湖奇人。
  「喂!」一隻手從莫名其妙的方位冒出來,猛地摀住她嘴角,拖向杜鵑花叢後頭。
  仲修豎直了全身上下每根經脈,等著掌下的櫻唇爆出驚惶失措的嗚咽聲,並提高警覺,戒備她可能上演的肢體掙扎記。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
  他擒獲的俘虜靜悄悄的,甭提掙扎了,甚至連深呼吸一下也感覺不到。
  莫非他悶暈她了?仲修趕緊鬆開手,轉過懷中的嬌軀,檢查運氣欠佳被他逮個正著的現行犯。
  月盤宛如放在黑絲絨上的珍珠,十里內照耀出一片晶瑩。他驀地發覺自己對上一雙明燦有神的眼瞳。
  「你還好吧?」
  「我以為你打算一輩子捂著我的嘴不放呢!」受害人開口了。
  談天似的口吻讓他暫時遺忘自己揪住她的目的。
  曾素問非常清醒。這項認知率先跳進他的腦海。
  曾素問顯然離「驚怖」還有很長一段距離。這是他得到的第二個結論。今夜是兩人正式將彼此瞧個清楚透徹的機會。
  除了玲瓏的身材還算討人喜歡之外,曾素問的外觀完全找不出一絲絲起眼的地方。她的臉蛋太過嬌小,因此濃密的發叢儼然對她的螓首形成沉重的負擔;唇形雖然符合櫻桃小口的標準,略微豐滿的唇瓣卻又稍嫌太有女人味;弧度優美的柳眉並未替她的外觀製造出點綴性的效果,反而讓那兩抹細密的濃黑色透露出野性剛強。因此,她的五官分開來看絕對屬於一等一的美女,但組合起來的效果硬是有那麼一點點差強人意。
  然而,那對眼睛。
  那對眼睛!
  天上的星芒彷彿亮進她的瞳仁裡。
  直到見著她出奇靈活的雙眸,仲修這才真正瞭解「畫龍點睛」的意思。
  她的眼光沒有一刻是靜止的。這個說法並非代表曾素問的眼神不正,只是,即使她定定注視著某個焦點的時候,琉璃般的水光也不斷在她眼眶內盈盈幻化著,時而專注認真,時而活潑調皮,彷彿這雙秋眸本身是自主的,具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你不怕我?」他一直以為姑娘家比男人更容易嚇呆掉。
  「你打算傷害我嗎?」曾素問偏頭質詢道。
  「不打算。」他搖首。
  「那我沒有理由畏懼你,不是嗎?」她以一種合情入理的口吻解釋。
  「有道理。」仲修不得不點頭贊同。
  有道理嗎?
  不對呀!他一開始偷襲她的時候,她並不曉得自己不打算傷害她,既然如此,她應該先怕了再說。
  「夜行人,你的輕身功夫好像還過得去。我準備侵入其中一間華宅,你想不想跟著來?」她竟然邀請初見面的男人陪她闖天關。「可以告訴我咱們闖空門的原因嗎?」他維持彬彬有禮的態度。
  「我住的地方少了一間膳廚。很奇怪吧?我怎麼想就是想不透。我是說,換成了你,你一定也會懷疑平常奴僕們是從哪兒變出飯食來的,對吧?像我,已經思索了兩天仍然猜不出來。」她用力點頭以強調自己的說法,彷彿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話解釋了一切。
  「你打算找到一個有廚房的地方?」他已經跟上曾素問的談話速度。
  「對。」曾素問屬於行動派,說話的同時,拉著他的大手再度踏上尋寶之途。「受人監禁已經夠悲慘的了,沒理由要求我餓肚子。」
  「你餓著了?」仲修猛然煞住腳步。他可以對天發誓,無論自己再如何壞心,也不可能讓宮女們害她承受空腹的苦楚。
  八成是尚膳監的人誤會她是失寵的嬪妃,所以順手污走寧和宮採買糧物的伙食費,一天只供應她一、兩餐。若果如此,聞人獨傲會宰了他!而他會宰了那幫聯合欺負她的僕傭。
  「剛才好像聽你提到過,平常奴婢會『變出』飯食來。」他的口吻嚴肅起來。
  兩人彷彿將深夜站在花園裡談論民生問題視為稀鬆平常的事情。
  「他們一天變出三頓,餐餐大魚大肉,確實很周到。」她的回答驅走任何貪污詐騙的揣測。「但是那些雞呀、鴨啊就很可憐了。想想看,當天早上它們可能還在地上跑,臨到傍晚就得下鍋熬湯頭,那不是很悲哀嗎?」
  他聽出一點頭緒來了。
  「所以你吃素?」這女娃相當瞭解迂迴曲折的描述方法。
  「對。」曾素問鑽過紫籐編串起來的拱門花架,直直撞向他的寢宮。
  仲修趕緊第二度叫停。再讓她走下去可不得了,帝王的睡榻附近,警戒程度比寧和宮嚴密一百倍不上。事實上,他已經開始納悶,剛才一路過來,為何沒有驚動任何一名侍衛?
  「你何不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喚醒奴僕,囑咐他們替你端來一份純素的飧食?」他當下替嬌客找著合理解決的途徑。
  「我不能讓他們傷心。」曾素問沮喪地回答。「每回他們端來一份餐點的時候,眼神總是充滿期待,彷彿等著我說出一句短短的、讚賞的話。我沒法子吃掉他們精心變出來的食物已經夠糟糕了,如果再回頭指責他們送錯了內容,那不是很惡劣嗎?」
  仲修已經習慣了受人伺候,從來沒想過傷了他們心意的問題。曾小姐的念頭倒是挺新鮮的。
  「為主子服務是奴婢的職責,他們唯有在令主人失望的時候才會覺得傷心。
  」他牽著她的手往回走。「再說,讓他們傷心又如何?反正他們也不可能私自逃離府邸。過一陣子就會習慣你的脾氣和習性了。」
  「但他們可能會變得討厭我。」她無法忍受自己成為教人憎厭的對象。更何況,她並非那幫奴僕們正牌的主人,他們想必直接效忠於野雁閣的當家人物「仲修」。既然她和僕傭們缺少直接的關聯,她更加不願意讓一群陌生而善良的好人為自己忙得團團轉。
  「那又如何?即使如此,他們表面上也不至於顯露出來,你仍然可以得到最上等的服侍。」仲修發覺自己和她交談到現在,仍然搞不清楚這小姐的言下之意。
  「我寧願身旁的人是出於心甘情願地服侍我。」曾素問對他攢眉頭。
  這位夜行同伴顯然非常輕忽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關係。昔年師父曾經告誡她,疏視旁人的人,必然得不到其它同伴的讚賞,因此夜行人的友緣倘若不理想,她絕對視為意料中的必然。
  不過,換個角度來看,以他卓然出眾的外形條件,應該會博得多數姑娘們的青睞,足夠彌補他人格上的缺憾。
  對於外貌,曾素問向來有自知之明,異性朋友們莫不是以「鄰家妹妹」或」好朋友」的評語來歸類她。長到十八歲為止,她尚未聽過哪位師兄或異性朋友為她神魂顛倒。因此她只能以欣賞的角度,觀察美麗的師姊妹如何運用女性伎倆迷得公子們團團轉。
  難得今夜月兒光光,上天派來一位外形極端優良的「上等貨」陪她逛花園,光是欣賞他玉面朱唇的俊朗風采、穿著長衫的頎挺體魄,也算彌補她這些年來貧血的女性虛榮心。僅就她曾經打過照面的江湖俠土來看,還沒有一人足以與他的華貴尊榮相抗衡。
  聞人獨傲和封致虛雖然同樣具有優異的外貌條件,但相較起眼前的男子,卻多出幾分武人氣息,少了幾分書卷味。
  「你喜歡我嗎?」她天外飛來一句。
  這個問題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這麼說吧!我對你的瞭解程度尚不足以決定自己是否應該喜歡你。」仲修選擇較為保守的回答。
  「那好,反正你很快就會喜歡上我。」她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
  仲修忍不住笑出來。他頭一遭聽見有人能夠將如此囂妄的話句,以聊天似的閒談神氣說出口。
  而且他們談話的方向似乎有點失控。今夜他明明打定了主意上寧和宮來虛應一下故事,為何莫名其妙的與曾素問邂逅,甚且冒著被值更守衛發現的危險,跟她杵在御花園裡閒聊起來?仔細回想,他們倆還沒經過正式的介紹,彼此認識呢!
  「為什麼?」他發覺自己並不急於結束這段沒頭沒腦的對談。
  「因為所有認識我的人最終都會喜歡上我。」她聳聳肩。「我應該事先警告你,免得你意外。從小到大我做每一件事必定會成功,當然這對其他頭腦笨的人而言很不公平,但老天爺分派天賦的時候總得有所取捨嘛!他雖然賜給我平凡的外貌,卻以一顆聰明的心做為交換……」
  「說重點。」
  曾素問具有嘮叨兼自言自語的習慣,倘若任由她繼續發揮下去,可能嘀咕到天明時分還沒扯出主旨。
  「重點就是,我機敏得做每一件事都會成功,包括『做人』,所以大夥兒注定了非喜歡我不可,這種解釋你明白嗎?」她拚命點頭。「你最好不要違背上天的旨意、命運的安排。」天哪!仲修趕緊嚥下自己嗤笑的發音。她是認真的!黑水晶般的瞳眸亮閃閃的,乍看之下讓他誤以為她在開玩笑,但其中一抹無庸置疑的誠懇卻透露了她的意念。
  曾素問簡直不可思議,人間絕寶一個!
  「噢。」他感覺得到嘴角正在抽搐,連忙轉過身去,深怕自己會當著她伶俐的容顏笑出聲。這女孩委實可愛,值得他深入瞭解。「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倘若繼續愣在花園裡閒聊,難保他不會一時興起,綁她回宮去製成標本,永久保存。
  「我明白你仍然拒絕接受事實,不過無所謂,命運會引領你迎向不可違的路徑。」這會兒她又搖身戴上傳道者的名頭。「當然,上天自有他的旨意,我們都不曉得你會耗費多長的時間,屈服於我的友情之下──」「天殺的!這是怎麼回事?」仲修的步伐倏然凝頓在寧和宮門口。
  他的侍衛!
  他的宮女!
  甚至他的獵犬!
  放眼所及,每一種動物同時沉醉在甜蜜的睡鄉。
  沁涼的夜風刮來一陣香氣,空氣中混雜著吸聞兩下就足以熏倒人的異樣氣息──酒味。
  仲修險些沒吐血。
  滿宮的手下居然喝得醉醺醺的,就地倒在牆角邊、花園裡睡他們的大頭覺。
  這就是朝廷苦心栽培出來的菁英嗎?
  他決定明兒一大早立刻斬掉現場的每一顆笨腦袋!絕不寬貸!
  「人家白天忙得連喘口氣的時間也沒有,入夜時讓他們好好睡一覺也是應該的。」曾素問竟然把眼前的奇景當成吃飯一樣稀鬆平常。她走向一叢粉白色的花卉,從半人高的植物上摘取巴掌大的葫蘆形綠葉,送到他面前。
  「喏,嚼爛了吞下去。」
  「這是什麼?」仲修停駐在葉片上的眼光彷彿打量洪水猛獸似的。
  寧和宮專屬的花庭裡,往常向來栽種杜鵑或百合這類沒有香氣的植物,但他終於注意到,原本培育百合的園區已然被十來株不起眼的白色小花所佔據。
  粉白的花朵約莫相當於銅錢的大小,卻散發出驚人的濃香。區區二十幾朵的數量竟然使整座寧和宮包圍在馨馥無比的氣息中,實在太詭異了。而且他向來為自己善於鑒賞名花異種而感到自負,如今卻發現以前從未見過這款奇特的花種。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9 10:51:53

 「乖乖吃下去啦!我又不會害你。」夜行人不信任的眼光有如利刃一般,對她形成莫名的傷害感。
  仲修選擇忽略她怪異的舉止,用力嗅聞了空氣幾下。「好怪異!你有沒有聞到,屋簷底下溢滿了那種……花卉……的……香……唔……」
  他的大腦忽然失去平衡感,腳下猛然踉蹌地跌進門檻裡。
  發生了什麼事?啊!他的頭好暈。
  好難過……彷彿剛剛灌下兩大壇的陳年女兒紅似的,他幾乎可以嘗出口齒間流轉的酒味。脹大的舌頭已然失去靈活度……
  怎麼回事?他晚膳時沒有喝酒呀!即使有,也不至於留待兩個時辰之後才發作出來。
  平時他的酒量雖然未達千杯不醉的海量,但憑借高超卓絕的內力撐持著,尋常酒液極難醺得倒他,而今居然莫名其妙地出現了醉態……
  醉?喝酒?
  暈倒的僕從和濃香?
  心靈深處閃現一抹震駭的電光。「香……有毒……」醺脹成紫紅色的俊臉不可置信地轉向她。
  「笨蛋,我不是叫你吞下解藥嗎?」曾素問翻個白眼。男人實在是奇怪的動物,旁人明明早就提出好心的勸告,他們偏偏不聽,總要等到吃了虧、受了氣,才恍然自己的愚昧。
  「快……給我……」顫抖的手掌奪過她手中的綠葉,一把塞進嘴裡。然而,失控的上下排牙齒徒留下酸澀的麻痺感,無論如何也嚼它不爛。
  控訴的利光投向她的粉頰。
  「瞪我做什麼?」曾素問啐了一口。既然解藥已經賜給了他,他自個兒吞嚥不下去,她也愛莫能助呀!
  他是少數幾個中了酒葫蘆還能維持一刻鐘清醒的狠角色,可見這位夜行人的內力起碼排得進江湖前十大高手。
  酒葫蘆的性質只會讓受毒者醉暈過去,並不會造成實質上的傷害,但練武之人一定會直覺地運功與它的藥性相抗,如此一來反而增加了自身的痛苦。倘若他傚法侍從和奴婢們的效應,乖乖睡一場大頭覺,明早醒來甚至不會有宿醉的徵候。
  「唔……」仲修努力攫緊飄浮的神智。「解……藥……」
  夜行人的意志力委實太驚人,看樣子他不會輕易屈從的。瞧他似乎很難受的模樣,她能見死不救嗎?曾素問遲疑了一下。
  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乾脆就幫他一次。
  她順手再摘下一片葫蘆形狀的葉片,放進嘴裡嚼爛了,蹲在仲修身前,粉頰緩緩漾出清晰的紅彩。
  「我好心想救你,可別誤會人家故意佔便宜。」姑娘她還是個規規矩矩的黃花大閨女,現今迫於情勢,不得不利用非常手段解救苦難同胞,願上蒼和師父諒解她的苦衷。
  「廢……話……」他脹紅的臉孔已經分不清是出於醉意或者怒氣。
  纖嫩的食揩摳出他口中的葉片,素問躊躇著、沉吟著,彆扭的情緒擰絞著她的芳心。半晌,她猛然點頭,下定決心,低頭封上他的嘴唇。仲修在昏茫中怔住了思緒。
  不由得他多想,清新的青草汁液已然送進他口中。沉重的腦袋突地變輕了幾分,他立刻順著草液的潤滑效用,將整口嚼碎的葉泥吞嚥進腹裡。
  解藥的效果強烈得超乎他想像。眼前望出去的模糊景物有如早晨凝聚的薄霧,迅速被初升的朝陽蒸化了,萬物剎那間變得清晰無比。
  這麼快?他再度感到驚愕。究竟是何等劇毒能夠在一眨眼間將受害者迷倒,並在第二個瞬息間拉回他的神魂?
  「是什麼……」他的舌頭仍然腫腫的。
  「酒葫蘆。」她盡責地解說:「這是我師父栽種成功的異種花卉,每日固定在深夜丑時開花,一個時辰後日然凋謝。酒葫蘆必須經由上好的女兒紅澆灌才能培育成材,因此花香裡蓄含了中人欲醉的藥性。在中醫典志裡屬於催人入眠的藥材,並不算毒花,你儘管放心吧!」
  「還是……沒力氣……」他的四肢仍然軟趴趴的,提不起勁來。
  「活該,誰教你剛才運功與它的藥性相抗,酒氣已經順著你的經脈侵入週身大穴。」她舌尖輕吐,扮了個鬼臉。「閣下不妨躺在這座露天花園裡休息一會兒,欣賞牛郎與織女相會。幸運的話,半個時辰後就能起身了。我先回房睡覺去也,咱們後會有期。」
  她翻身從他體側跳起來,一骨碌鑽進寧和宮內殿。今晚算是仁至義盡了。
  「曾……曾姑娘……」他微弱的叫聲完全被牆外的蟲鳴聲吃掉。
  她就這樣離開了?真是不講義氣。
  曾丫頭平白與一位陌生人歷險了大半夜,竟然不詢問他的身份和來意。而瞧她的模樣,又不像已經認出他的長相,她也未免太特立獨行了吧!
  無論如何,曾素問姑娘的推斷最好正確,否則明兒一早讓寧和宮的侍衛發現他們至高無上的皇上委頓在泥土地裡,他唯有出家──抑或將寧和宮的僕從們全部殺光光──才能遮羞。截至目前為止,他們已經共患難過一夜,卻仍然尚未「正式」結識對方,老天爺著實擺了他們倆一個烏龍。
  或許那丫頭說中了一點──上天自有他的旨意,命運會引領他們倆迎向不可違的路徑。








第二章

  仍然是星芒輝閃的清夜。
  一抹纖靈的倩影照例穿梭於入夜的大內禁宮,熟悉的步伐渾似踏進自家後院似的。她偶爾回眸輕眺,眼神蘊吐著豐沛而伶俐的好奇心,玄黑的動裝勾勒出凹凸韻致的嬌軀。
  經過前兩夜的暗訪,曾素問已經摸熟了方圓五百里的地形。呃……或許「五百里」的衡量詞稍嫌誇張了點,然而看進她眼中,這片產業也幾乎適合以「一望無際」來形容。
  她終於弄明白為何自己的住處裡缺少膳房──因為她落腳的地方僅是這座超大宅院的小部分,而司廚的房舍位於另一處集中點。
  倘若將這座神秘宅院比喻為放大了十倍的四合院,那麼當中的房舍便相當於豪華廂房,昨天夜裡她興匆匆地清算著「廂房」的總間數,當十隻手指扳完兩輪,而未點名完畢的「廂房」數目仍然多過雙手雙腳的指頭時,素間就放棄與自己的腦袋過不去。
  至此她更加肯定一點,自己包準已經脫離長安城了。因為就她所知,長安城內除了錦繡唯美的野雁閣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座迷宮產業。
  她暗忖著大前天夜裡出現的神秘客,會不會也落腳在其中一處廂房。
  有可能。夜行人八成與她一樣,每天的生活行動受到嚴密的監控,自從那夜兩人萍水相逢之後,他遲遲沒有第二度與她聯繫。
  無所謂,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反正她的時間充裕得很,主動摸上他的牢房大門也是相同的道理。誰教她天性中的好奇因子比常人高出那麼小小一倍,未探索完這處神秘產業前,不妨繼續勾留上十天半個月,查探清楚敵情再做打算。砰!滯悶的撞擊聲從她右側的屋宇內響出來,聽起來極像軟物和硬件交互碰撞的重音。
  素問矮身一跳,有如飛迅的黑色閃電,輕巧地落在屋宇的前廊。東首廂房耀映出掩抑的燭光,窗紙上反照此男子頎長的上半身剪影。
  她粉紅色的舌尖將薄宣紙濡濕一個小洞,湊近了眼珠子。
  神秘客俊美無儔的側面霎時投射進她的眼簾。
  房室的正中央懸掛著一片頭顱大的烏鐵,打造成六角形的龜殼狀,中心點打穿了一個半寸長寬的小洞。神秘客揮舞著精妙的掌法,一招一式襲向六角烏鐵。
  難得的是,懸空的厚鐵片承受了他的掌力,居然晃也不晃一下,無波無濤地停在靜止狀態,可見神秘客掌法中的陰柔內勁已經練到收發自如的境界。
  他深深吐納了一會兒,收掌凝身,斜身背對著大門的方向,俊挺的鼻樑有若銳劍削刻而成,精芒迸射的黑眼直勾勾傳達出專注的氣息。
  「啊!」素問忍不住驚呼。
  仲修!野雁閣的主人!
  也就是大前夜有幸獲得她免費奉贈香吻的男人。
  大前天夜裡,她雖然察覺對方的容貌觸動了記憶,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在何處見過他,直到此刻透過窗紙竊窺神秘客,情景與她躲在野雁閣的屏風後頭偷瞧一模一樣,即便是他斜背著她的姿勢也和當時別無兩樣,才終於將神秘客的真正身份與記憶聯結起來。
  原來他便是下令將自己軟禁起來的惡棍,虧她還滿心期待著與這個少見的大帥哥重會呢!早知如此,那天夜裡就任憑他頹軟在庭院裡,被霜露凍結。
  「誰?」仲修精密的聽力抓住了她微弱的驚呼聲。
  他單掌揮出,無形無質的氣流猛然襲向屋外的小毛賊。素問前一刻仍然沉浸在自我的訝異中,下一瞬間驀地覷見眼前的六格宣紙硬生生震破成碎片,只覺得周圍十尺內彷彿形成刮得人皮膚生疼的旋風。仲修強勁的內力封住了她的呼吸,甚至撞翻她栽跟頭。素問連哼出一聲「手下留情」也來不及。
  「哎──」淒慘的痛叫聲僅僅哀呼到一半。她在半空中清楚瞧見自己呈拋物線橫越十來尺的庭園,圓弧線越畫越低,越畫越低──終於抵達落地點。
  嘩啦!剩餘的「喲」字終結成咕嚕咕嚕的吞水聲。
  「救……救人哪!」她狼狽地鑽出牆角的小水池。
  「是你?」仲修隨即躍出內室,被偷窺小毛賊的身份嚇了一跳。「今晚你是如何溜出來的?」
  寧和宮的酒葫蘆明明被侍從們摘除得清潔乾淨,曾丫頭的本事忒也太高桿了!
  「果然是你幹的好事。」她的嬌軀尚未完全脫離水池,氣沖沖的喝罵已經搶在前頭飆出口。「你可知道為了讓酒葫蘆在十四天內發育為成株,我耗費了多少時光研究使植物促生的花肥?結果這項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試驗完成了,你卻差人在一夜之間將它們毀得連胡根也不留。大爺,你究竟尊不尊重崇高的園藝精神哪?」
  連珠炮的指責完畢,她也已抵達敵人的正前方,試圖以低人一顆腦袋的高度睥睨他。
  「你究竟如何溜出來的?」仲修完全忽略她的撻伐。
  「大前天為何不向我表露你的身份?」她也疏視他的問題。
  「莫非你又在寧和宮裡培植了讓人昏迷的植物?」
  「天下第一名捕將我交託給你,而軟禁我就是你照顧別人的方式嗎?」
  「如果你再度種下任何含毒的花花草草,我保證它們明天就會加入酒葫蘆的行列。」
  「早知你身為我的牢頭,那天夜裡便不應該搭救你。」
  「如果你想寄居在我門下,必須聽憑我的指示才行。」「我還有上打的毒物沒施展出來,你等著嘗苦頭吧!」
  兩人同時搶著擔任主要發言者,沒人願意處於被質詢的一方。
  不過,素問認為自己比較吃虧。且別提自己正站在人家的地盤上,光是從身高差距的角度來考量,她就劃分於弱勢的一方,一顆腦袋的距離讓她的脖子仰得酸痛麻痺。
  或許,她應該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
  「算了,看在你尚未對我產生好感的份上,暫且別和你計較。」她慷慨地拍拍仲修的臂膀。「事先聲明,我可不是怕了你的截心掌。」
  「你怎麼曉得我方才練的武功是截心掌?」仲修登時對她刮目相視。
  截心掌在江湖中幾已失傳,他也是經由小弟致虛才從天山怪客手中得到掌譜,難得她十來歲的年紀,居然知曉截心掌的名堂。
  「師父曾經教過我。」她對武功的話題向來興致缺缺,換個話題吧!「你想不想告訴我,咱們究竟住在哪一處神秘聖地?」
  她亮晶晶的眼睜充滿希望,害他差點脫口說出一聲「好」。
  「不想。」仲修好整以暇地提出交換條件,「除非你先告訴我尊師的名頭,以及你的來歷。」
  「那怎麼行?」狡黠的精光取代了她眼中的好奇。「姑娘我好不容易才偷溜成功,當然不能輕易暴露身份。畢竟任何人都有權利在奉獻自己的終身之前,遁入花花世界好好玩賞最後一次,不是嗎?」
  什麼意思?她打算出家為尼?仲修又開始心生狐疑。
  曾素問的來歷太過隱晦了。從她七歲那年在家門口失蹤,直到十九歲這年再度出現牛家塘老家,其中足足有十二年的空白生涯未曾與任何相熟的親友接觸過。除去她是揚州人氏,祖父名叫曾金岳之外,御前派遣出去的探子再也查不出更多訊息。
  過去十二年之間,曾素問做過什麼?和哪些人在一起?為何許久之後才重回家園?她如何與祖父聯繫?抑或她根本沒有與曾老頭見過面?既然如此,曾老頭臨死之前又怎會曉得該囑咐聞人獨傲上揚州去找人?諸多疑問在他心頭縈繞。
  經驗告訴仲修,秘密背後往往伴隨著程度不一的危險性。而野雁閣主人仲修或許可以應付各種危險,當今聖上卻不能輕易拿自身的安危開玩笑。
  「既然如此,談判破裂。」他緩步踱向練功房。「哪天你改變主意了,歡迎摸黑來我的睡處閒磕牙,改天見。」
  「喂,你不理我啦?閣下不想知道我今晚怎麼溜出寧和宮的嗎?」她尚未問出自己急欲得知的答案呢!
  仲修空有一副隨和個性,骨子裡卻一點也不好說話。
  「嗯……這個話題我還算感興趣,咱們恢復談判。」他轉個圈,慢吞吞踱回她面前。
  「說吧!你又發現了哪種新鮮法子?」
  「簡單。」她笑咪咪的,從懷中掏出一隻小磁瓶。「只要將這瓶……」
  「狗皇帝,納命來!」
  事情發生得令人措手不及。
  素問的頭頂驀地竄過三條閃電般的黑影,她下意識抬首探查敵人的行蹤,仲修已然立刻做出響應。
  一股勁道十足的真氣托起她的身軀,將她送入練功房裡。待她回過神來,屋宇外的四條人影已經糾纏成一團。
  皇帝?她好像聽見刺客如是喊著。皇帝在哪兒,她怎麼沒看見?
  無論如何,來人竟敢當著她的面偷襲朋友,分明沒將她放在眼裡。素問悶燒著旺盛的心火奔出房門,密切觀察著激烈的戰況,隨時等待刺客出現空隙,讓她插上一手助拳。
  三名蒙面刺客穿著合身的黑色勁裝,手腳俐落,儼然具有一級高手的架式。
  而且他們顯然非常托大,寅夜入宮行刺君王,竟然空著手向仲修進招。轉瞬間,敵我雙方已經交換了十招。
  分開來看,三名刺客絕不是仲修的對手,然而他們合作無間的默契卻補足了彼此招數上的破綻,讓他無法立即佔得上風。
  仲修手中不斷施展出精妙的掌法,心頭卻暗自生疑。奇怪!禁宮裡隨時佈滿了嚴密的守衛,這三個人闖得進來已經很怪了,御林軍竟然拖延到此時還未出現,難道大夥兒的警戒度當真降低到這種程度?
  「快,沒有時間了。」刺客之一低聲囑咐同伴。
  「狗皇帝的爪子很硬!」刺客之二顯然沒料到「文弱」的皇上居然會武功,而且功力不遜於當世武林高手。
  「亮傢伙!」刺客之三率先抄出兩枚鐵蒺黎,尖頭泛出青湛湛的藍光。
  素問突然瞪大眼睛。
  「當心,他們的暗器淬了毒。」她插不了手,只能待在場外充當顧問。
  仲修揚起颯爽的朗笑,逮著一個空隙,順手點倒第一個掏傢伙的刺客。
  「無知鼠輩也敢與日月爭光。」他壓根兒沒把三人放在眼裡,一徑以貓兒戲弄耗子的姿態逗引他們。
  「狗皇帝欺人太甚。」刺客之一動怒了。「二妹,出手!」
  刺客之二按動腰帶上的機括,尖厲的破空聲響起,幾點銀灰色的光芒突然射向仲修的面門。他的身形猛地垂直拔高了七尺,暗器從他的腳底下飛掠過去,釘進鮮紅漆色的屋柱。
  「好!」素問和兩名刺客同時被他絕妙的輕功閃著了眼睛,下意識發出讚歎不已的喝采。
  刺客入侵的消息終於驚動在其它宮闕巡查的守衛,雜沓的腳步聲迅速接近皇上的私人禁地。
  「有刺客!」御林軍副統領的嚷聲從右側十丈外飛快接近當中。「護駕,護駕!」左側的巡守侍衛亦疾奔向他們的所在位置。
  御林軍即將封鎖八個方位的出路,刺客如果再不死心收手,只怕這次行動非但刺殺不著皇帝,連小命也賠送在皇城裡。
  「啊!正心殿的侍衛全都被刺客放倒了。」總教頭的驚呼聲解釋了為何左近的侍衛沒有立即出現的原因。
  「刺客會使毒,趕緊保護皇上!」
  仲修冷哼。一群笨蛋!若果光靠這隊御林軍保護他,此刻他已經見過一百回閻羅王了。
  「二妹,咱們走。」刺客眼見討不了好,趕忙招呼同伴,腳底抹油是也。
  「想跑?」仲修冷笑,手中使出一招截心掌,震斷刺客之一的兩腳筋脈。
  那名女刺客眼看兩名同伴被人撂倒了,來不及考慮太多,只求自己脫身。她突然將委頓在地上的同伴踢向仲修,企圖阻擋他追上來的速度。
  仲修立時接住手下敗將的身子。
  「這麼歹毒?」他劍眉一揚,萬萬料不到女刺客為了保住自身,竟然連同夥也甘願犧牲,忍不住動氣了。「既然你罔顧江湖道義,就別怪我下手不容情。」
  女刺客回眸見他正急遽與自己拉近距離,反手再擲出一把喂毒的牛芒針。
  這記熟悉的手法突然撼動素問的記憶。
  「師姊?」她詫異地喊出聲。
  女刺客頭也不回地躍進南方幽靜的暗林裡,彷彿未曾聽見她的呼喚。
  仲修褪下拇指的玉斑指,彈向刺客的背心。如今十成功力發揮出來,即使是兩尺厚的花崗岩也被他打穿了,何況區區的血肉之身。
  「住手!不要傷我師姊。」素問大驚失色,沒命地衝過去猛抱住他的手臂。
  仲修遲疑了一下,偏首打量身後驚出滿眶眼淚的臉蛋。「你快救我師姊,不要打傷她!」玉斑指逐漸接近刺客的背心。倘若師姊被它彈中了,一定會死人的!
  他不暇多想,彈指再射出一枚小圓石。
  野雁閣主人的功夫當其了得,第二發暗器竟然後發先至,及時在玉斑指距離刺客背心一尺遠的時候追上去,打消它的勁力。
  這麼一延遲,女刺客細瘦的背影消失在御花園裡。
  「師姊……怎麼會是她?」素問心緒紛亂地佇立在夜風中,四周匯聚的人馬全然進不了她的世界。
  師父素來最反對殺戮。而她睽違半年不見的師兄、師姊居然遠行到數百里之外的皇宮行刺皇帝,難道不懼師父知悉之後責罰他們嗎?
  抑或,他們壓根兒有恃無恐?
  素問馬上聯想到師父出了意外的可能性。唯有他老人家無法再視事,底下的徒子徒孫才敢放膽違反師父的教條。
  「你認識今夜行刺的歹徒?」仲修的鷹眼企圖從她的身上覓見一點點蛛絲馬跡。
  然而,素問一徑沉醉在自己的憂心裡。
  師父必定發生了不測。
  她必須盡快趕回去才行。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9 10:53:43

         ☆          ☆          ☆
  乾清宮陷入亂紛紛的景象。
  太后得知皇上深夜遭賊人行刺,急匆匆奔臨他的寢宮,檢視兒子是否傷及一丁點皮毛。
  她身後跟隨著姬嬪之中最討她歡心的琳貴妃。八皇弟逸王爺也接到了報告,偕同心腹師爺文經綸甫來慰訪皇兄。
  為了遠離這團是非,素問挑個最晦暗的牆角隱匿起來。
  一時之間,空闊的乾清宮擠滿了宮女、服侍太監、總教頭、皇族之人……仲修幾欲被親人焦急的詢問聲轟破了耳膜。
  「啟稟皇上,兩名落網的賊人已然服毒自盡。」總教頭蹲跪在他身前請示。
  「知道了。吩咐侍衛將他們的首級砍下來,用石灰粉鎮住防腐,送往各州縣,瞧瞧是否有人認得出刺客的相貌。」他下了簡單的指示。
  「遵旨。」總教頭退下。
  又解決掉一件瑣事。仲修暗自吁了口氣。
  「皇兄,你有沒有受傷?刺客全抓到了吧?來人哪!快去請御醫為皇上診脈。」逸王迭聲差遣旁侍的太監。
  「不必了,為兄一切安好,今夜靜躺一宿便成了。皇弟不必為朕太過掛憂。
  」他只想盡早送走這一幫人馬,單獨與素問談談。那丫頭自從走進乾清宮,一直躲在角落對他打手勢,似擬提出天大的難事與他商量,而他也有滿腹疑問端賴她來解答。「文先生,你先送逸王爺回宮安睡。」
  「遵旨。」文經綸躬身領命。
  逸王猶自憂慮他的安危。「皇兄,臣弟擔心你受到驚嚇……」
  「王爺,皇上英明神武,豈是尋常宵小所驚嚇得著的?您還是聽從皇上的旨意,讓皇上好生休息吧!」文經綸勸諫的同時,順道扣了皇上一頂高帽子。
  仲修暗暗攢眉。他對這位眼神閃爍的師爺向來存有一種莫名的惡感,若非看在兄弟的面子上,早已下旨驅逐文經綸出宮。
  「既然如此,臣弟告退。」逸王躬身向他告辭。
  素問瞄見他即將消失在她的視線外,叫喚仲修的手勢更加急切了。「噗!」她抿著唇瓣噴氣,提醒他的注意力。快呀!快呀!再晚就來不及了。
  這丫頭沒瞧見他雜事纏身嗎?仲修歉然地瞥了母后一眼,走向她隱身的角落。
  「幹嘛?」口氣有點不快。
  「我等一下再追究你瞞住我真實身份的罪狀。」她的姿態比他更高傲,小手從懷中掏出一本爛巴巴的冊子。「我問你,那個恭敬兮兮的傢伙便是八王爺嗎?」
  「沒錯。」他警覺地盯住那本冊子。好眼熟的東西!「你想做什麼?」
  「太好了。」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待會兒便向他告辭,離開之前總得為自己增加幾項紀念品。「你們兄弟倆比較好說話,你替我向他討個簽名好不好?」
  又來了!他翻個白眼。
  「可以,不過我有條件。」老謀深算的神采耀入他的眸心。
  「一百個條件也成。」反正她馬上就要蹺頭了,現下應諾他任何條件都沒問題。
  「好,連同你本應告訴我如何偷跑出寧和宮的秘密,目前總共欠我兩筆。」
  仲修與她清算得明白仔細。
  「安啦!」素問用力推他回到場中央。「快點,逸王爺快走掉了。」
  「八皇弟,請留步。」他趕緊叫住正要踏出宮門的弟弟。
  「皇兄?」
  「為兄勞駕你簽個名,你不介意吧?」他把破爛帳本遞向逸王。
  滿室的人盡皆愕然。
  逸王即使懷著一籮筐的疑問,也明智地保留在肚腹裡。
  「當然不介意。」他接過皇兄手中的冊子。太監迅速送上來沾飽松煙墨的狼毫筆,逸王刷刷地書下自己的萬兒。逸王名號的左側,寫著「仲修」兩字。
  「仲修」,似乎是皇上的小名。逸王的眼角餘光暗瞄向不明少女。
  太后也注意到她的存在,辛辣的視線直勾勾掃向屋角的女娃。
  「皇兒,借一步說話。」她款步走向素問的斜對角,揮夷招喚兒子。
  「是,母后。」仲修轉頭趕向另一場應酬。好忙哦!可見事業做太大也是很麻煩的。
  素問聽見對方的名頭了,連連向他打暗號。母后耶!
  仲修遙遙豎起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可以,第三筆。
  沒問題!她拚命點頭。
  「臭毛頭,那丫頭片子就是你藏在寧和宮的女人?」太后壓低了柔軟的嗓音。那女孩其貌不揚的長相讓她怎麼看怎麼不中意。
  「嗯。」他不願意多談曾素問的來頭。
  「御林軍總教頭說,好些個侍衛聽見她稱呼刺客為『師姊』,顯然她們是一夥的。」董蘭心決計反對兒子將反賊安置在宮裡。
  「曾姑娘與今夜的行刺事件無關。」他安撫母親。
  「難說哦!你最好盡早送她出宮,或者明天便傳封致虛領她回去。」董蘭心在宮場內見多識廣,下意識已感受到這女孩的不尋常。
  「孩兒會瞧著辦。」仲修敷衍道。固然他向來是個孝順的好寶寶,然而愚從母命又是另一碼子事。
  董蘭心當然瞭解兒子並非真正答允她的要求。她的寶貝獨子或許表面上溫和聽母命,其實骨子裡強烈的自主意識連兩匹壯牛也扳不倒,只要他拒絕照樣行事,她也奈何他不得。
  「深宮內院不比你的野雁閣,走兩步便是一位公主,三步就有一名大臣,你最好乖覺一點,別讓那個鄉野村姑惹出無法收拾的事端。」她白了兒子一眼,搖扭向乾清宮門口,雅致的金步搖配合她的步伐,輕輕撞擊出清脆的叮噹聲。「琳兒,咱們回宮去。」
  「臣妾遵旨。」琳貴妃纏綿地瞅著皇上,似乎期盼他出口挽留。
  仲修的接收神經恰好發生短路現象,沒感應到她流轉的波光。
  「皇上,臣妾告退。」琳貴妃無奈地敗下陣去。
  「且慢。」他突然出聲。
  琳貴妃霎時變為放射的光源體,等待著他眷戀的挽留。
  「母后,您順道替孩兒留個名吧!」他淺咧著隨和的笑弧。
  啊?董蘭心的眸中射出致命的冷光。這臭毛頭明知她不好在眾人面前違逆聖上的要求,故意當眾要求她替那醜丫頭簽名,簡直反了。
  她萬分勉強地提筆揮灑完畢。
  「這樣可以了吧?」太后斜睨兒子一眼,仰高秀致的鼻樑,領著死心的琳貴妃踏入溶溶夜色裡。
  總算走光了。
  他偏頭向貼身太監小昆子使了個眼色,僅餘的宮女和侍從也自動退出乾清宮。
  頃刻間,宮內獨剩他和素問斜角相對。
  「給我。」她趕忙跳向他面前,搶回自己寶貝的收藏本。
  太快樂了,短短半個時辰便搜集到旁人耗時三年也弄不到手的珍貴簽名。
  「曾姑娘,輪到咱們倆好好合計一下你積欠的債務了。」他仍然好整以暇的,慢吞吞踱向龍座,端起桌案上醇馥的金萱茶飲啜了一口。
  「欠下來的小債務請君暫且記在帳上,終有一天我會清償。」她把帳本往懷襄一揣,準備過河拆橋。「不過在這之前,請恕小女子向英明神武、文韜武略、壽比南山、無疾而終的皇上告辭。」「你想離開?」他挑了挑眉。她的語氣倒是理所當然得緊,莫非忘懷離去之前還得先問過他的意見?
  「師父有難,我必須回去探望他。」她平凡的臉頰勾劃著罕見的嚴肅神色。
  「你師父是何方人氏?尊號如何稱呼?」
  「呃……」
  仲修舉起右手制止她胡說八道一通。「別忘了,你欠我的,這個問題就當是償還第一筆債務。」
  小人!拿舊帳脅迫她。素問嘟嘟噥噥的。「我師父只是個無名小卒,說了你也不認識。他從小將我扶養長大,對我而言就像親爹一般,如今他遭逢困難,我不能袖手旁觀。」
  「哦?那麼你的親生爹娘呢?」
  「不知道。」她聳了聳肩,「根據師父的說法,我的老家位於揚州牛家塘,他和我爹有八拜之交的情誼。爹爹過世之後,娘將我交託給他照顧,習醫習武,十幾年來從未出面要求領回我。六個月前我嫌師父委派給我的新任務太氣悶了,自己偷溜出來玩,順道回揚州老家查探,結果待了兩個多月也不見任何親人回返。鄰人表明我娘兩年前過世了,所以我猜自己可能舉目無親了吧!」
  她無關痛癢的口吻完全不似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女應有的反應。
  「難道你從未和爺爺聯絡過?」他記得聞人獨傲是受托於她的祖父,這才千里迢迢地趕赴揚州安頓這個「可憐落難女」。倘若素問從未和親人接觸,曾金岳為何知道要囑咐聞人獨傲前往揚州找人?
  「沒有。師父告訴我,爺爺在我出生之前就過世了。」她已經回答得有些不耐煩。
  「你就這麼相信師父的說法?」他總覺得某些細節不太對勁,卻又推敲不出個所以然來。
  「當然呀!倘若師父真想瞞騙我,幹嘛據實讓我知曉自己的身世和親人的姓名?再說,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的後代,也沒有特別值得欺隱的地方。」她翻個白眼。「好啦!你多提了一個問題,姑娘我也不計較,就當是回報你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吧!『仲修』,或者『皇上』,我先走一步,咱們後會有期。」
  幸好他的簽名已經網羅進自己的群雄錄,用不著再提其它條件與他交換。
  走人也!
  她活絡一下筋骨,回頭踏上逸王和皇太后一行人的後塵。
  十九天了,足足住進皇宮十九個晨夕,說她不眷戀是騙人的,畢竟這十九個日子已在她生命劃下最最殊異的一頁。
  但是特殊之處,只有皇宮嗎?
  其實她心裡明白,真正讓自己難以忘懷的,恐怕以「人」的因由居多。
  仲修,這名奇男子既具備了江湖中最神秘莫測的身份──野雁閣主,同時又貴為高高在上的當今帝王,更甭提他和天下第一名捕聞人獨傲、江湖奇俠封致虛之間的曖昧關係。何況他又是自己初嘗親吻滋味的異性──雖然那次的接觸充其量只能算「半個吻」,但好歹聊勝於無。
  一旦她回到師父那兒。便等於放棄了與男子結緣的權利,終身再也不會有相同的經驗了。
  今番別離,或許她和他無緣再聚首。
  老實說,她已經開始想念他了。
  皇宮,我走了。
  御花園,再會。
  還有,仲修……
  「且慢。」懶洋洋的喚聲阻止她遠去的步伐。
  「做什麼?」她拒絕回頭。
  這一回頭,怕會捨不得離去。「我答應過放你走嗎?」
  非常荒謬的,她的心竟然為了他的阻攔而感到欣喜。
  「你憑什麼不讓我走?」
  「就憑聞人獨傲將你托付給我。」他決定也該讓曾丫頭明白了,仲修大爺絕非尋常人輕易擺脫得了的人物。「除非你交代清楚自己的去向、離開原因、何時歸來,否則休想踏出宮牆一步。」
  「我不能告訴你!」她飛快轉回身子瞪視他。「師父絕不會原諒我將師門家務透露給外人知曉的。」
  「是嗎?那太糟糕了。」他仍然優閒而自得,但眼眸中迸射的頑強精芒,卻清楚地透露不容討債還債。「或許你希望乖乖回寧和宮,仔細考慮清楚自己的動向?」
  「我必須『立刻』離開。你聽懂了沒有?立刻!」她幾乎要發火。離開自己偏愛的地方已經極為困難,這傢伙偏生喜歡增加挑戰性。
  「聽懂了。」
  仲修撐起一把懶骨頭,悠哉游哉地踱向她面前。
  接近,站定。
  兩人相距不逾兩尺。
  素問驀地覺得四周缺乏新鮮空氣,否則她為何喘不過氣來?
  他充分運用體格上的優勢,居高臨下提醒她自己的威脅性。仲修用一根食指抬高她的下顎,熾熱的呼息噴拂著她的臉、她的鼻、她的唇。
  「我這個人很講道理的。」輕柔的呢喃飄進她的耳際。「你可以選擇向我坦言師承來歷,也可以選擇邀請我跟你一起回去覲見尊師。瞧,我的配合度很高,不是嗎?」
  素問挫敗地瞋視他。她怎麼會認為這傢伙脾性隨和呢?
  他分明比一群驢子蠻橫了十倍不止。
          ☆          ☆          ☆
  「晚安。」
  素問掉進一副堅實的懷抱。
  仲修笑吟吟地迎接從牆頭躍下的嬌軀。
  「這個遊戲已經持續四夜了。」他閒話家常,彷彿身後十五名御前侍衛並不存在。
  素問頹喪地埋進他肩窩。第四次脫逃的嘗試宣告失敗!
  自從四天前與皇帝攤牌後,他夜夜加派兩隊人馬環守在寧和宮外頭。她區區一名小女子,卻得智取四十名武裝侍衛,而且夜復一夜的重演。他們不覺得疲累,她反倒先煩躁起來。
  早知如此,她乾脆自個兒偷偷溜走,也省得與他你來我往的糾纏不清。
  唉!失策呀失策!
  「別唧唧哼哼了,我明明給過你選擇的機會。」他輕鬆地橫抱著她邁回寧和宮。曾丫頭今晚有進步,前幾天夜裡她頂多潛行到宮門便被侍衛揭露了行蹤,今天卻捱到躍下圍牆才被發現。
  他等著明夜她又將使出何種戰略。
  素問靜靜伏在他胸前,其下沉穩的心跳頻率具有平定煩躁的作用。
  再這樣僵持下去對她有弊無利,師父的難事可能等不及了。她必須盡早盤算出讓自己脫身的妙方。
  兩人沉處於寧靜而平和的氣氛中,直到仲修擒抱著她踏入閨房,將她扔進繡床裡。「咱們來打個賭。」素問一骨碌坐起來,對敵人下戰書。
  「你又想變什麼新把戲?」他的眼眸含笑,迎上她靈動有神的瞳眸。
  每回她預測自己應該會勝過他之時,便會露出這副又期待又得意的神色。
  「等我賭贏了你,你必須承諾無條件放我走。」
  「你就這麼有把握自己會贏?」他向來樂於面對送上門的挑釁。「好吧!我倒要聽聽看姑娘的絕世好計。」
  「聽好了,接下來的三個夜裡,我會在寧和宮設下三種不同的障礙,你必須於每夜子時準時出現在宮門口,只要有法子在一個時辰內將我引出寧和宮的大門,就算你贏。」這回素問打包票自己會獲得最後的勝利。
  她已經分析出前四晚失手的原因。
  更早以前,她之所以成功擺脫寧和宮侍衛的監視,是因為仲修並未想到她會偷溜,因此才攻了他的人一個出其不意。如今他已經有所警覺,每日派遣人牆一層一層地圍上來。
  反正寧和宮內的眼線被她毒暈了,尚且配備著第二波人馬。如果連第二波人馬也著了她的道兒,無所謂!御花園裡還有四十名侍衛伺候著。只要她有興致,他也樂得差使御林軍夜夜陪她湊熱鬧。
  論及人海戰術,她哪有法子抵敵得過他?若自己能佔到上風,那才有鬼。事到如今,只好挑明了與他單打獨鬥,或許還有勝算。
  「三戰兩勝嗎?」他揉著冒出鬍渣的下巴,開始認真考慮她的提議。
  「不!」素問決定贏得他心服口服。「只要你有法子贏得了我一次,這場賭約就算我輸。」
  仲修揚高了劍眉。小妮子忒也托大,竟敢當面削他的氣焰,這回他倒興起了好奇心,想瞧瞧她有幾分真本事。
  「你還沒提到一點,倘若我賭贏了,能夠博到什麼采頭?」他一副自願上勾的語氣。「如果你贏了,姑娘我任憑你吩咐,絕不皺一絲眉頭。」她誇下豪語。
  「這可是你親口應允的。」仲修的眼睛一亮。「好,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我賭了,就從明夜開始。」
  兩人擊掌為誓。
  堅定及充滿自信的思緒同時浮上兩顆腦袋──等著瞧吧!就不信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第三章

  入夜子時,白玉盤正順著銀河的流向,飄移向黑絨蒼穹的中心點。
  仲修停在寧和宮的入口處,仰頭望天,淺藍色的逸雅長衫套著他身軀,感覺起來仍然有著平日穿龍袍時的崇貴。
  體形頎長的男子天生帶著三分外貌上的優勢,總會在不經意間顯現出偉岸卓絕的氣勢,更何況仲修有與生俱來的帝王身份,言行舉止自然流露出尊華的內涵。
  待月娘抵達中央地帶,時辰便進人醜時,正是他和素問賭約的截止時間,他必須掌握正確的進攻步調,以免讓那小妮子佔了便宜。
  「曾丫頭,我來了,你還不速速出來迎駕。」
  從沒見過比他更囂張的夜盜,侵入人家的居室還大剌剌地宣告自己的蒞臨。
  然而,相較起鴻門宴的設筵人,他的慷慨勁兒還算小巫見大巫。
  寧和宮的小庭院中央,擺設著一張小圓桌。桌上的擺置倒也清雅,除了兩盞幽明的火燭之外,就只有一壺上好花彫,以及兩隻與酒葫蘆搭配的瓷杯。她玲瓏的嬌軀端坐在圓木桌後頭,揮著纖手招呼他。銀月白的紗衫鬆鬆籠罩著素問的身軀。她原本只有三分姿色,但此刻襯著十分嬌麗的穠纖體形,逕自讓朦朧的夜色淺淺點綴著起伏有致的曲線,恍惚間,彷彿全身幻化出淡雅純潔的光暈。迷迷濛濛地,竟然顯出難以言喻的風情。
  仲修下意識地怔了一怔。
  美人計?
  瞧她的陣仗又不大像,因為場面確實嗅得出一點「計謀」的氣氛,「美人」的部分可沒有個影兒。曾丫頭顯然還藏著其它陰謀,他最好步步為營,以免莫名其妙著了她的道兒。
  「仲修大哥,我已經等你好久了。」素問瞇著清亮的眼眸,笑吟吟的。
  請他喝酒?!這麼好心?
  「孫子兵法」有言:虛者實之。曾素問既然膽敢將酒肆擺放在他面前,有問題的自然不會是這壺好酒。
  他緩步踱到圓桌前,卻不立即入坐。
  「抱歉,打擾了你的雅興。」嘴角微微向兩側牽動。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今宵增邀一位懂酒的行家和小女子對飲,這才另有逸趣嘛!」豐腴的青蔥玉手斟妥一盞醇酒。
  仲修不得不承認,除去臉龐,素問全身上下皆帶有絕代佳人的嬌俏。而此刻受到服飾和環境的陪襯,她平凡的五官竟然變得亮眼起來。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他長聲吟道。「如今多了我這位不速之客,似乎妨礙了你獨酌的樂趣。順便警告你一件事,倘若你打算稽考我的詩詞歌賦,結果可能會讓你傷心落敗。」
  公子他古詩名賦是從小背到大的,四書五經則專門做為入眠前的床邊故事。
  換句話說,假若哪一天他皇帝做不下去了,飽學的程度仍然可以上飯館覓得說書先生的職缺。憑她的半調子想難得倒他,只怕很難。
  「嘿嘿,被你猜到了,我正是打算向你挑戰『行酒令』!」她渾然沒將他的警告──俗稱「自大」或「自傲」──放在心上。「仲修大哥,要不要喝杯瓊漿玉液潤潤喉?」
  一盞琥珀色的酒液推向仲修的方位。
  這廂獨門毒酒都親自送到他家門檻了。他再不上前坐定對飲,彷彿怕了她似的,氣勢上當場遜了她小小一回合。可是,為了賭這口氣而白白送上門,值得嗎?
  他沉穩地坐進她對面的空椅,視線卻明顯忽視那杯嫌疑氣氛濃重的「美酒」。
  小不忍則亂大謀。
  「怎麼?怕啦?」她抿著嘴角,竊笑得快意兮兮。「放心吧!花彫內摻調的失魂蜜只會讓你沉睡兩個時辰而已,要不了老命的;而且我也沒要你立刻喝。閣下欲牛飲姑娘我親手斟的美酒,還必須行酒令被我打敗了才行。輸家乾杯。」
  「孫子兵法」另一說法便是:實者虛之。原來喝下她的花彫果真會立刻「凋」零。
  「這就是你今晚出的第一道難關?」論行酒令,他四歲起便常常陪著父皇嘰哩咕嚕了,她果真不識相到了極點,實在令人為她的聰慧程度感到憂心。
  ……且慢,仲修提醒自己。既然姑娘她有膽在他面前誇下海口,或許,她的題目中藏匿了某種陰惻惻的暗樁。
  「聽好遊戲規則哦!我每吟出一句,你就得跟著重複一次,除此之外,不准說出其它我沒脫口的字句,否則就算你輸,明白嗎?」她熱切地向他解說。
  「你只要我照著念?」他愕然。就這樣?!既不用考核他自行造句的能力,也毋需檢驗他背誦知名詩文的記憶力?他發覺這丫頭益發詭異了。
  「沒錯,酒令開始!」她仰首欣賞圓月的清美,漸漸凝聚吟詩作對的意境。
  「長安一片月。」
  短短一瞬間,仲修質疑自己真要陪她進行如此稚氣的兒戲嗎?直接出手點住她的要穴,逼她棄甲,豈不更乾脆?!
  「……長安一片月。」算了,還是依著她的章法來吧!
  「萬戶搗衣聲。」她搖著頭、見著腦,非常自得其樂。「萬戶搗衣聲。」
  「玉階生白露,」素問換首詩,繼續玩。
  「玉階生白露,」他已經開始感到無聊了。
  李白的「玉階怨」,他幼年第一首啟蒙詩便是吟朗這首五絕,她就不能挑一首比較拗口的長詩嗎?
  管他的!陪她玩到子時末,然後動手抓人。
  「夜久侵羅襪。」她綿軟酥脆的嗓音頗有催眠的功效。
  「夜久侵羅襪。」他盡責地重複。開始有點睏了,沒法子,他的耐性雖然勝過一般人,但只限於遊戲內容能激起他興致的時候。
  也罷,趁著酒局無聊時,他可以掃視一下週遭環境。曾丫頭絕對不只懷著行酒令的詭計而已,背後必定準備了出人意表的功夫。
  「卻下水晶簾,」她敲敲桌面,試圖攫回他的注意力。
  「卻下水晶簾,」仲修蓄意忽視對面投過來的譴責眼光。
  院落裡已然不復見酒葫蘆的花影,顯然太監們將他的命令執行得相當徹底,但少了酒葫蘆作怪,並不表示曾丫頭沒有暗中埋下毒花異草的種子。為了以防萬一,陪她玩完三天的過關斬將後,最好將她「移植」到另一處無法栽種花木的宮殿。
  「玲瓏望秋月。」她嗯哼一聲,已經對他的分心感到相當程度的不滿。
  「玲瓏望秋月。」子時過去一半了吧?他打了個呵欠,開始思忖應該何時動手。
  「哦──」素間驀地跳了起來,「被我抓到了吧!你念錯了,我贏了,我贏了,哈哈哈。」
  有嗎?仲修疑惑地眨了眨眼皮子。「卻下水晶簾」之後接「玲瓏望秋月」,沒錯呀!「我哪有吟錯?你本來就念『玲瓏望秋月』。」曾丫頭別想搞亂戰局,乘機混蒙過關。
  素問坐回椅上,一徑以她狡猾的視線瞅住他的臉容。
  「幹嘛?」仲修被她盯得心裡發毛。方纔還笑得舒暢開懷,怎麼轉眼間說停笑便停笑?
  驀地,她滿月似的圓眼忽然彎了,活靈的波光寫滿了逮著他把柄的欣喜。
  「哈,哈哈──」嫣紅的嘴角逐漸咧向兩側的耳垂。「我贏了,這回我真的贏了!你犯規,犯規的人是輸家。我贏了,喲荷!」
  她驀地飛跳起來。贏了,贏了,原來勝利的滋味是如此甜美,早知如此,她應該將賭約延長至十個夜晚,夜夜笑他一次才對。哇哈哈哈──「慢著。」仲修愣望著她滿場跳躍的身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回來、回來,咱們討論清楚。我怎麼沒感覺到自己落敗了?」
  「你還沒弄懂?可見閣下素質太差了。」素問爽快地坐回他對面,臉蛋泛著喜悅的光彩。「聽仔細了,我事前交代得一清二楚,你必須跟隨我念出每一串句子,對吧?」
  「沒錯,而我非常確定你確實念了『玲瓏望秋月』。」他不接受否定的答案。
  「問題不在『玲瓏望秋月』,而是它的下一句。」她亢奮得幾乎坐不住。將他一軍的感覺委實太痛快了!「我問你,我下一句說了什麼?」
  「下一句?」他的表情非常茫然。「『玲瓏望秋月』之後就沒了,哪有什麼下一句?」
  「錯!」她咧著嘴巴宣佈正確答案。「我下一句說道:『哦──被我抓到了吧!你念錯了,我贏了,我贏了,哈哈哈。』因此你也應該跟著我重複這些話,可是你沒有,反而講出『我哪有吟錯』,所以你犯規,犯規!你輸了!哇哈哈──」她痛快地爆出另一串狂笑。
  這樣也算數?仲修老羞成怒。「胡說八道,你這叫『作弊』!」
  「管你的,反正你沒照著念,就是你的錯!喏,喝酒!」她當場將酒杯推向他的手畔。
  「我不服氣。」他大聲抗議。
  一陣夜風吹來,拂熄了其中一盞桂花香燭。素問順手取出火折子,晃亮了引頭,重新點著。
  「不服氣也沒用,反正你就是上當了。」
  「不,除非你憑著真本事,贏得我心服口服……我……才……」強烈的暈眩感猛然攫住他的腦袋。「你……怎麼……我……」
  忽然,她的眼中褪去了歡欣的光彩,再次換上狡猾得無以復加的光芒。
  發生了什麼狀況……他中毒了?
  不可能……他明明提防著她的一舉一動……
  仲修的頭顱彷彿遽然增加了上萬斤的重量,壓得他脖頸再也無法承負這把重擔。
  他……步步為營……為何還是著了她的道兒?究竟哪裡出錯……
  天旋地轉中,他勉強望向素問的臉蛋。「為什麼……」
  「我以前曾經說過,我無論做任何事情必定會成功。」她頰上的竊笑暗喻著千萬分的奸險。「你防不勝防的。」
  手中的火折子,將她的上半身描繪成亮晃晃的光暈。
  好亮,好刺眼……
  驀地,他再也睜不開眼睛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9 10:55:45

          ☆          ☆          ☆
  他輸了!原因竟然出在一隻該死的火折子。
  虧他一開始便將注意力放在佳釀和四周的花卉上頭,而最終令他鎩羽而歸的,竟然是一隻完全不起眼的火折子!
  第二夜,前往寧和宮應戰的途中,仲修仍然咬牙切齒地暗罵著。
  一切都怪那丫頭太鬼靈精細!沒事故意佈置了一桌美酒,再提出行酒令的借口轉移他的注意力。
  曾丫頭明白得很,倘若她一開始就想法子弄熄了蠟燭,再拿出火折子點燃,他必定會有所警覺,絕不讓她得逞,因此故意先行上演全套的試題,還特地設下一個幼稚的酒局,明知他一定會轉移心思,然後陷害他賭輸,趁著他忙於計較自己上了惡當,再不動聲色地引著火折子,如此一來他必然不會注意到。待他事後醒轉,時辰已經步至寅末卯初,早過了賭約中的子時。
  他輸了!輸得一塌糊塗!
  猶有甚者,那丫頭一早竟然派遣宮女送來一封短箋──昨夜我使用的火折子事先浸過玄天睡散,吸到者會有頭重腳輕的後遺症,望君今晨多多休息,罷朝一日,莫怪莫怪。
  曾素問居然向他挑釁!簡直惡劣到極點,士可忍,孰不可忍。
  仲修勉強收拾起滿腔怒氣。今夜他保證盡量與她拉開距離,必要時候,他甚至可以屏住呼吸,以龜息法阻撓她的毒氣。
  彈指間,頎長的身影已然迅捷飄向寧和宮的大門口。
  宮闕在望。
  「好啦!我來了,你自個兒出來吧!」今晚他單挑的口氣失去昨日的彬彬有禮。
  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立定在寧和宮外為妙。
  「你不肯進門,如何試煉我布下的第二道難題呢?」清脆的朗音從宮門內迴旋出來。她說得沒錯。當初是他自己一口允諾願意接受挑戰的,似乎沒有理由拒絕步入臨危險地。
  仲修暗自在心中盤算好退路。且別理會她陳擺著何等陣仗,自己只管直搗黃龍,一制住她便走。招數雖然頗為「莽夫」,卻可避免再度上當的羞窘。
  「當心了!」他提氣輕喝,身形輕飄飄的躍入寧和宮的小庭院,緊接著再起落一回,已然直接侵入內殿的正廳。
  他並未費心觀察正廳的布設,甚至不打算再耗費時間提防素問是否安置著任何暗樁。他的焦點定定凝在正廳中央的俏人兒身上。
  一圈金黃小環箍束著她的青絲,墨黑與爍金相映成趣,嫩粉紅的宮裝搭稱淺綠色的綢裙,望上去鮮活的像朵初綻的桃花。
  但,仲修沒有時間欣賞她的外表。
  「接住!」他的腳下絲毫不曾停緩,右手隨意扔去一盆廳口點綴用的矮松。
  「啊……」素問萬萬料不到他會一聲不吭地進襲,被他攻得手忙腳亂,下意識捧住他拋擲過來的植栽。
  「得罪了。」他靈活地施展著得意的透骨打穴法,如勾的手指紛紛彈出,乘勢封住她的「淵液」和「京門」兩處穴道。
  「哎喲!」這聲痛叫同時發自嬌脆和渾厚的嗓門。
  素問被他偷襲成功,又驚又怒的軟倒在石磚地面。
  而仲修,想當然耳,再度吃了她的暗虧。
  「啊,好燙!」痛,痛死了!他抱住自己的右手亂跳。若非礙於大丈夫打落門牙和血吞的氣概,他早在曾丫頭面前哀號出聲了。「你……你的衣衫……究竟塗了哪門子藥末?怎麼會觸得我手指火燒似的生疼?」
  他暗咒自己,早該料想到她會在自己身上塗抹「護身靈藥」。
  「我就知道你遲早會使出霸王硬上弓的小人招數。」素問氣漲了紅艷的俏容。「我全身沾抹了赤蠍粉,你有種再碰我一下試試看,包管燙壞你一層皮。」
  「無所謂,反正今夜的賭約算我勝出,因為我已經在子時結束前制住了你,你必須實踐自己的承諾。」他拒絕再承受第三夜的苦頭。
  一切就在今晚做個徹底的了斷。
  「誰說的?」素問委頓在地上啐道。「我們的賭約訂得很清楚,你必須將我帶出寧和宮的大門。就小女子淺見,此刻咱們倆好像仍在宮門裡頭。」
  說來說去,她仍舊試圖誘他上前碰觸她。這丫頭真是狠心,即使輸了,也要讓他慘勝得「痛痛」快快。
  仲修打了個爽朗的哈哈。天底下還有許多法子可以將一個人搬運到另一處,而毋需直接觸碰到對方的軀體。
  「你以為區區搬運的小問題難得倒我嗎?」倨傲的濃眉翻飛如箭。
  仲修的雙眼須臾不敢離開她,深怕她又找到絕處逢生的轉機,腳步卻漸次退往廳側的品茗小茶几。
  茶几上平鋪著江蘇紡織的紅緞桌巾。他反手抓住巾角,輕輕抽離。
  「失禮,今夜就委屈你包裹在桌巾裡頭睡覺了,待明兒一早你洗掉全身的毒……粉……再說……」
  雙眼模糊中,他彷彿見到一股極細極淡的黃褐色,有如塵埃一般,隨著他扯動桌巾的勁道飄揚在空氣中。
  熟悉的暈眩感再度襲向他的大腦。
  毒粉……
  又上當了!
  「喂,先別暈哪!」素問委頓在石磚上大吼。「快把我的穴道解開,我才不要陪你睡一夜冷地磚,喂!」
  殺千刀的!臨到尾聲,竟然讓他空虧一「末」……仲修痛痛快快地昏迷過去。
  「喂!快解開我的穴道──」
          ☆          ☆          ☆
  他又輸了!
  仲修打從心眼裡不肯認份。
  沒道理呀!連他自己也是臨到寧和宮門口才匆促決定採取先下手為強的策略。那麼,曾素問又是如何預料到他會下手點倒她,然後抓過茶几上的桌巾做為隔離的媒介,因而將毒粉鋪灑在緞面上?
  真真教人匪疑所思。
  今早乾清宮仍然收到來自寧和宮的短箋──昨夜眠仙丹研磨而成的細末讓你嘗到苦頭了吧?仲修公子,偉大皇上,我奉勸你趁早收手放我走吧!否則你鐵定會吃不了,兜著走。
  這不是威脅,而是承諾!不過,今朝的用字遣詞可比上回犀利許多。很明顯的,曾大小姐餘怒未消。
  嚴格說來,昨夜的意外也不能怨他呀!誰教她的藥量下得如此之重。
  他的透骨打穴法非得獨門手法才能解得開,而她卻害他中了毒,一暈到天明,結果自己也硬生生陪他躺了一宿的冷地磚。直到天濛濛亮,宮女發現「英明崇高」的天子屈睡在寧和宮的地磚上,驚叫聲喚醒了他,才隨之解除了她動彈不得的苦難。
  雖然素問被他制住了,然而他並未完全達成賭約,因此昨夜充其量只能算他們倆打和,他仍舊沒贏。
  沒贏,在仲修的辭典裡,可以代換為「輸」。
  因此這第三夜,他再接再勵,朝優勝者寶座出發。而且這回只許勝,不許敗。第一夜他們文鬥,第二晚他們武打,那麼第三回合呢?
  吃消夜!
  這是仲修長驅直入曾俏妞的閨房後,入目的第一眼景象。
  兩人鬥智鬥力的場合越來越深入敵腹。先是庭院,其次進入正廳,今夜索性踏進她的香閨來著。
  素問挑中寧和宮最是小巧的房室做為住處,入門打照面,兩匹錦幃提供了床鋪適當的隱私性。暗紅色的地氈織就百卉圖樣,梳妝台上陳放著女性梳頭用的象牙小篦,而房室正中央則安放著兩尺長的大理石桌。
  大理石案上,滿滿擺設一整桌的熱湯佳餚。
  青菜豆腐湯、雪筍炒豌豆、櫻桃綠筍燴……菜色雖然素淡,香氣誘人的程度並不遜於大骨熬燉出來的美味。
  「仲修大哥,請坐。」素問與第一夜相同,端坐在桌宴的另一側,頰上浮現著罕見的端莊韻致。「今夜是咱們相交、相處的最後一晚。我親自烹煮了幾道素菜,做為餞別的小宴,希望您賞個臉。」
  「哦?你就這麼肯定自己一定會獲得最終的勝利?」仲修依言坐入她隔壁的席位。
  即使他無意落敗,對於她流轉的依戀情緒,心口竟然也跟著糾結。
  別瞎胡鬧了!他振作起精神向自己喊話:只要你拒絕放人,即使曾素問有心想離開,她也無法走脫得了宮內四十萬禁軍的監控,還憂心它做什麼?
  不過,捫心自問,若是曾素問離開了皇宮,他還真會思念她呢!放眼望去,後宮的貴妃女嬪莫不是同一調調──言語細聲細氣,眼不敢直視,首不敢高抬,生怕觸犯了皇上的虎威,或失卻了名門閨女的嬌氣;整日競以裝點自身美貌為樂,卻不願替腦殼裡的空位填進一點聰明才智。
  曾素問百分之百與尋常的後宮佳麗大異其趣。儘管外表缺乏吸引公子們停駐視線的特色,她肚腸裡的古靈精怪卻已補足了儀表的缺憾。外貌美艷又如何?百年之後,大夥兒同樣退化為骷髏頭。佛家便稱這層表象為「臭皮囊」,不是嗎?
  仲修承認,一旦曾素問遠遁於他的生命之外,他一定會思念她。
  既然如此,乾脆就別讓她溜跑。
  或許在朝廷內外,他向來有「英明」的稱譽,但偶爾「專制」一下又何妨?
  「我說過自己做任何事必定會成功,難道你忘了?」素問重申她第一百零一句自信大話,瞅著他的視線寫著指責。「來,喝碗豆腐湯。」
  仲修歪睨著她送上門的美食。
  「我已經中過你兩次毒計,再不防著點,似乎說不過去。」
  「既然我敢明目張膽地盛給你,當然代表它無毒呀!」她有些著惱。
  「我怎麼能確定?」仲修理直氣壯地反問。「畢竟你打一開始就警告今晚要贏我,不是嗎?」
  「你──」素問差點和他翻臉。「算了,你不敢喝,我自個喝。」
  她兩三口灌下整碗湯,挑了挑眉向他挑戰──看吧!我說沒毒就是沒毒。
  「難說喲!說不定你事先服下解藥。」他咋了咋舌頭,仍然拒絕相信敵人。
  「既然你不肯喝湯,那麼吃點菜嘗嘗鮮吧!」她抑下不滿的悶氣,舉箸夾了一口櫻桃綠筍燴,送進他碗內。「還是你也擔心我在菜餚裡做了手腳?」
  「倒也未必。」他遺憾地搖了搖頭。「老實告訴你,並非我蓄意不賞臉,實在是因為御醫知會過我,若在腹脹之時中了毒,酖性較能延緩發作,因此我在來這裡之前特意吃撐了肚皮,現下當真塞不進任何飲食了。」
  「是嗎?」素問狐疑地探視他的俊臉。表情還滿真誠的,說謊的可能性極低。「好吧!既然吃不下東西,我事先替你沏了一壺碧螺春,喝杯茶清清胃也是好的。」
  綠油油的上等茶湯端到他面前。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怎地,仲修總覺得這杯茶鮮綠得極為詭異。而且,她拚命勸飲勸食的慇勤引發他的疑慮。
  此時此刻,他們倆算是敵對的。她的慷慨好客似乎超乎常理。
  「謝謝。」他接下茶盞,卻明顯無意動用她的香茗。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素問忍不住嘟著紅唇唾棄他。
  「小人的壽數通常比君子長。」他仍然不以為杵。
  「你以為我會毒死你?」素問跳起來大叫。太可惡了,這小人竟敢污蔑她!
  「你當然不會,但輸給一個年輕女娃兒可不比送命光彩多少。」他道出自己的評判標準。
  「胡扯。能活命就是好事,否則我幹嘛眼巴巴地跑回去探視我師父?!」她嘰哩咕嚕的,再度坐回雕花小凳上。
  「尊師究竟是誰?」他決定再問一次,或許曾丫頭願意在「離別」之前解答他的迷惑。
  「無名氏。」
  看來他錯了!
  「好吧,既然你如此嘴硬……」仲修起身,準備結束賭約的鬧劇。
  他攏進衣袖的右手正扣緊四枚圍棋子。這回出手,甚至毋需直接碰觸到她的衣帶,總不會再出錯吧!
  他連運人的布袱都準備好了,就擱在寧和宮門口呢!
  「也好,我陪你出去散散步。」素問竟然主動提議離開她的安全地區。
  「到哪兒散步?」仲修算是開了眼界。打從他們交手開始,曾丫頭的一舉一動莫不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現下她總不會自動投降吧?
  「當然是寧和宮的小庭院呀!」素問睨他一眼。「難道你還指望我自己走出這處宮闕嗎?」
  他就知道!
  也好,院落距離門口較近,他可以少扛著她走一小段路。
  「曾姑娘,我好心奉勸你別再和我爭鋒。」輪到他苦口婆心地勸人。「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想逃出我的掌握簡直難如登天。」
  素問慢吞吞地走出閨房,行向寧和宮的後花亭。
  「其實,你硬留著我又有什麼用處呢?」
  「我……」他能據實告訴她,她的存在足以解除他宮廷生活的單調無趣嗎?
  才不,這丫頭八成會宰了他,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擔憂她會沒頭沒腦地撞進麻煩堆裡。「聞人獨傲將你交託給我,因此,除非我確定你離去之後不會遭遇危險,否則絕對無法輕易放你走。你能做出自身一定安全的保證嗎?」
  不!素問的心中立刻跳出答案。回去之後,不曉得有多少危險等著她一一抗衡,她如何能夠為將來簽下篤定的但書?
  仲修看她沉默不語,心中非常滿意。
  「所以啦,你應該也能瞭解我的苦衷和關心,是不是?」他隨著玲瓏的纖影踏上院落的青石板。
  黑夜中,萬物俱寂,即便連花卉也彷彿入睡了似的,唯有滿院曇花吐露著芳香,在最不為人知的時刻,釋放出動人的精萃。
  「我瞭解,希望……希望你也能諒解我。」素問驀地側過身子,用眼神告白她的歉疚。
  「當然。」仲修微微一笑,直覺認定她是為了前兩次的惡作劇致憾。「其實,你也算很給我面子了,起碼沒趁火打劫,利用我昏迷時……溜……出……出去……你……」這回的暈眩感遠勝過前兩夜。
  他的雙腿陡然發軟,撲通摔倒在地上。
  怎麼可能?他什麼都沒吃……什麼都沒喝……
  究竟是何時中了她的毒的?
  仲修驚駭卻迷濛的視線停頓在她的俏臉上。「毒……」
  「青甲花。」素問愧疚地陳述,「青甲花本身無毒,但聞過它香氣的人若不小心又吸入曇花的芳香,兩樣花氣在體內混合,便會產生強烈昏睡的症狀。我房內點燃的燭芯以青甲花熏制過。」
  「曇花?」仲修再也支持不住,虛弱地癱躺在地上。
  他中了毒,而原因在於──無毒的曇花?
  「我在湯裡、菜裡、茶裡都摻了解藥,誰教你不肯吃。」素問溫柔地蹲跪下來,唇瓣輕觸他的額角。「對不起,我先走了。以後……可能沒有機會再見到你們,替我向聞人捕頭道謝,好嗎?我會永遠記得你們的。」
  神智昏沉中,他無法猜解,為何曾素問的道歉聽起來竟然充滿了訣別的意味?
  「不可以……走……」他勉力吐出最後一句囑咐。
  隨即,盈滿鼻關、胸臆問的濃郁曇香,將他揪扯進無邊無際的幽暗中──







第四章

  十月晚秋,蔚藍如洗的天空飄揚著浮雲,枯黃的落葉無聲無息地鋪滿了地。
  獨自出走了十九日,素問的腳程悄然降臨袁州。
  袁州位處江西,地域上歸屬於天候和暖的江南。當北地已刮起刺骨的寒風時,江南仍浸淫在得天獨厚的柔陽下,青青芳草無視於秋風催人老的要脅,成頃地披散在泥土地上,盡情怒放著無垠無止的青綠。袁州僅是江西境內的一介小城,百姓們早已習慣於平靜安穩的生活,因此任何一場廟會或大戶人家的筵席,都會吸引來一群看熱鬧的民眾。
  素問選擇駐腳袁州,自然有她的用意。師父旗下有一分部設在袁州城內,她準備先上門探探教內的消息,倘若一切風平浪靜,她就沒必要自動返回位於貴州的總壇討打,儘管在外頭玩到她盡興再說,否則,當然必須即刻回總壇回復師命。
  她走在道上,不禁揣想著仲修大哥的火氣消了沒有。可以想見,他既然貴為當今聖上,又兼具野雁閣主的身份,平常一定是被眾人崇拜景仰的高姿態。自從撞見她之後,卻像踢中一塊又臭又硬的大石頭,如今想必在宮裡氣斷了牙根,說什麼也要揪她回去發洩怒氣。
  倘若真想找她回去也就罷了,就怕他巴望著後半輩子再也別和她產生任何瓜葛。
  「仲修大哥,誰教你是皇上呢?」她歎息著。如果他只是個布衣平民,他們倆便可共同遊歷江湖,如此一來豈不是快意許多?
  來到城門口,素問發現向來平靜的袁州城今兒個氣氛熱鬧。自從她接近城區之後,所見的每位過路人臉龐莫不染上興奮的紅光,往一個特地的方向行進,彷彿城內正在舉行什麼百年難得一見的慶典。
  「去看看吧!」她畢竟年輕,好奇心旺盛,當下默默尾隨在眾人身後,一起走向百姓嚮往的目的地。
  素問的容貌本就平凡得無一處讓人驚艷,此刻為了掩人耳目,又特別易容成矮小黃瘦的江湖郎中,人中部位貼黏兩撇八字鬍,手中握著一幅揮書著「藥到病除」的白幡。
  「老郎中,人家血熱氣壯的小伙子趕著去比武招親也就罷了,怎麼你糟老頭一個,也學著年輕人湊熱鬧呀?」一位油頭粉面的少年郎從她身旁掠過,回頭取笑道。
  「可不是嗎?」少年郎的同伴嘰哩咕嚕著轟笑起來。「不過這也難怪,任何人只要有幸贏得秋家小姐靈樞下嫁,光憑秋門的家產就夠下半輩子躺著吃喝拉睡,用不著再出門兜售狗皮膏藥了。我瞧你還是動作再快些,省得秋大爺的獨生愛女被人捷足先登了。」「景欽,你瞧他這副猥瑣模樣,秋家小姐看得上眼嗎?」少年郎斜眼睥睨她。「喂,老郎中,不是我嚇唬你,你還是趁早回頭吧!少爺我的拳腳可是不長眼睛的,當心你全副的狗皮膏藥到頭來全貼在自個兒身上。」
  比武招親!素問豁然明白大夥兒興致勃勃的原因。敢情家底子差的小伙子全巴望著飛入豪門享艷福。而這兩個惡劣的痞子前去赴會的同時,不忘順便駭跑與他倆爭鋒的敵手。
  嗯,這檔子事有意思。她浪蕩江湖大半年,還未見過富有人家舉行比武招親,這廂跟上前見識見識也好。
  「既然是比武招親,人人均有相等的機會勝出,你又何必半路上阻嚇我?!
  」素問故意放粗了嗓門,向他們下戰帖。「兩位小哥,別看小老兒外貌不起眼,待會兒動手過起招來,當心你們的狗腿被我捏斷。」
  「想捏斷咱哥兒倆的龍腿?」少年郎與他的友伴景欽笑破了肚皮。「哈哈哈,笑壞我大牙了,公子我諒你也沒那個本事。」
  「鳳裕兄,別跟他瞎扯這麼多,待會兒大家擂台上見真章便是。」景欽扯著他的手臂,展開輕功,伶燕般躍向街頭的轉角。
  素問冷哼。原來小兔崽子識得一些武功皮毛,難怪膽敢如此囂張,可見他們在袁州城裡已經作威作福許久了,如今既然被她碰上,非藉著比武招親教他們好看不可。
  南城門外的空地邊緣臨時搭蓋起一人高的擂台,乍看之下頗像露天唱京曲的戲台子,擂台四周插滿了「比武招親」的錦旗。此刻正有一男一女在擂台上較藝。
  笨手笨腳的漢子驀地被金蓮玉足揣下擂台,空地上聚合的人潮嘩地喊出驚天動地的喝采,數十位觀望者甚至趨前嘲弄嘴巴裡含塞泥土的敗將。
  「承讓、承讓。」秋家小姐在高台上拱手為禮,勁裝下的嬌軀堪稱美善,但秀容卻半掩著一條紅紗袖帕,教人看不清其下的千秋。「還有哪一位英雄願意上台賜招?」
  「公子來也!」狂傲的黑影飛越過整片人群,一個箭步登上擂台的中心點。
  「秋姑娘,我以前便告誡過你趁早嫁過來,省得舉辦這場勞啥子的招親會,你偏不採信。看看!現下哪還有其它人能像哥哥我一樣勝過你?」正是方才為難素問的惡劣痞子──鳳裕公子。
  「閒話少說,請。」秋靈樞顯然對他缺乏好感。
  「既然如此,看招!」鳳裕突然主動出手。
  素問在台下忍不住暗罵:臭小子,竟敢占女人便宜!對手既然是個弱質女流,他好歹該讓秋家小姐先出招。
  擂台上,兩道矯健的身影晃動著,時而糾纏成近身肉搏,時而四下亂竄、互相較勁輕功。過招不逾三十回合,鳳裕的身法明顯屈居下風,日前只能勉強維持不至於立刻落敗的局面。
  勝負已分,還硬撐?素問嗤地一聲冷哼。看戲的群眾也開始發出噓聲,警告他趕緊下台來,省得被一腳踹下台。
  「喂,這位公子。」她搶近擂台的正前方,混雜在人群中叫陣。「趁早投降吧!打不過就不要硬撐,沒采頭的!」
  「對呀!下台、下台。」
  「把時間留給其它有心的公子爺!」眾人與她同一個鼻孔出氣。
  鳳裕的薄臉皮霎時撐漲了十數倍,奔騰的血行將一臉白皙浸潤成火紅。
  秋靈樞結結實實地踢中他胸口。
  「啊!」看到精采緊張處,群眾不禁大叫。
  孰料鳳裕竟有反敗為勝的本領,就在他即將踉蹌跌下擂台之際,秋靈樞乘勝追擊的皓腕平平推出兩寸,突然僵住了,正好讓鳳裕逮著了便宜,危急中扯住她的衣袖借力,非但重新在擂台上站穩,還藉機點住她胸前的兩處穴道。
  「好香呀!」鳳裕賊兮兮地淫笑,故意將碰著她胸脯的手指湊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你──無恥。」秋靈樞憤惱得幾欲暈厥過去。
  這會兒台下所有看倌全愣住了舌頭。情況也未免太急轉直下了,方才秋姑娘穩佔上風,明明快將那痞子轟下高台,省得他杵在上頭礙眼,怎麼莫名其妙地就讓小賊贏了過去?
  其中唯有素問瞧明白了他的手法。她的功夫比起一等一的高手或許差上一大截,但平時用慣了精細的巧藝來研究毒藥,眼力自然比常人更加銳利。鳳裕即將摔落擂台時,她辨視到有股細小得幾乎無法察覺的絲線從他袖內彈出來,封住秋靈樞腕上的脈門,趁人家吃了悶虧的時候反敗為勝。
  「既然本公子小贏秋姑娘半招,那麼秋家女婿的名頭就由……」
  「且慢。」他袖中的奇門暗器讓素問心中一動,她輕飄飄地掠上擂台。
  「怎麼?閣下不服氣?」鳳裕倨傲得不將她放在眼裡。
  「那倒不是。」她老氣橫秋地撫著三綹山羊鬍。「在下只想請教這位公子,黑炎教的大法王與你有什麼關係?」
  黑炎教?竊竊私語迅速在群眾間播散開來。
  近幾個月黑炎教教眾為了爭權奪位,在雲貴兩地展開小規模而頻繁的流血衝突,其中不免牽累到無辜的尋常百姓,因此雲貴的民姓們一聽見黑炎教三字,便打從心底生出一股排斥感。而袁州地痞鳳裕公子居然和黑炎教有關?
  鳳裕自然感受到由台下飄襲過來的厭惡和憤懣,再度「變臉」,這回由紅光轉為鐵青色。
  「誰是大法王?我不曉得你在瞎說什麼!」打死他也要一口否認到底。
  「你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我。藏在你袖中的『天雲絲』分明是大法王的獨門暗器,若非你和他的關係匪淺,他怎麼肯將這招秘密功夫傳授給你?」她柳眉倒豎,只可惜顏面裹了一層黑煤灰,看不太出來。
  大法王和師父一直齟齬不和,她早看他手下的徒子徒孫不順眼了。
  「老郎中,你休想妖言惑眾,看招。」鳳裕一察覺自己陷入不利的處境,決定還是蹺頭要緊。
  他揚手射出兩點暗器,卻讓素問借刀使力地彈了回來。這小子也實在太狠毒了,竟然拉過無法動彈的秋靈樞,順著暗器的來向推扔出去。「卑鄙!」素問連忙接住秋靈樞的嬌軀。
  就這麼一停頓,鳳裕已經逮著了機會,竄向擂台在後方的樹林裡。
  「想逃?沒那麼容易。」她放穩了秋靈樞,縱身追了上去,右手拍出一記掌風。
  「想逃?沒那麼容易。」身後猛地傳來渾厚清朗的淺笑聲,向她輕喊著一模一樣的話語!
  而且……而且……那副嗓門聽起來竟然該死的熟悉!
  會嗎?她頸後的寒毛一根根倒豎。腦中逃避現實的部分企圖說服她,她的耳朵暫時發生幻聽現象,一切只是她的錯覺;但,性格中講求實際的部分卻告誡她──少來了,你打算自欺欺人到何年何月?回頭看看不就明白了。
  不勞她回頭,對方已經追到她一臂之內的距離。她的眼角偷瞄敵人。
  挺拔玉立,青衣長衫,淡藍布袍,腰際斜插著一管玉蕭,溫文儒雅的風采拐騙了在場所有女子的芳心。
  仲修!
  她襲向鳳裕的掌風改為拍往背後。
  沒有用,仲修一聲不吭地接了下來,還順勢握住她的玉手。下一瞬間,素問發覺自己不再是個「腳踏實地」的規矩老百姓。
  「喂,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她倒掛在仲修大俠的肩膀上,眼中望出去的視界僅剩他厚實的熊背。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9 10:56:06

 這幾下風雲迭起的變化讓大伙驚呆了。
  目前的局面到底該如何開解?
  擂台上留著兩位男子,和一名水噹噹的大家閨秀,究竟誰贏誰輸?誰才是秋家的乘龍快婿?秋老爺傻愣在人群的最前方,幾乎扯斷蓄了二十年的美髯。他的閨女總不成一人嫁二夫吧!以年歲來看,還是後來上台的俊美公子比較登對。
  秋靈樞活絡一下被仲修解開的穴道,心中有了計較。
  她站向擂台正前方,舉手團團抱了一揖。
  「謝謝各位鄉親父老的抬愛,前來參加小女子的比武招親大會。大夥兒親眼看見小女子剛才被賊人羞辱,是這位老伯……」她的青蔥玉指指向姿態狠狽的素問。「從賊人手中救下小女子。雖然那位公子隨後擊敗了老伯,但今日的規矩系以小女子為目標,凡勝過小女子者,即可成為秋家女婿,因此我宣佈──三日之後,嫁與這位老伯為妻。」
  嘩!駭訝的聲浪險些驚走天上飛的野雁、地下爬的烏龜。
  有沒有搞錯?秋大小姐放著現成的美男子不要,居然相中那個矮小黃瘦的老郎中?!
  秋老爺咕咚跌倒在地上,只差沒口吐白沫。
  「老爺、老爺,您撐著點。」僕從趕忙替他搥背搧風。
  「水……水……」秋老爺的牙關直打顫。
  「我?」素問指著自己鼻尖,愣住了。她居然多了個「老婆」?!
  彷彿嫌氣氛不夠熱鬧似的,仲修大爺突然決定加入亂紛紛的戰局。
  「不行!」他斷然回絕,肩上仍然扛著曾丫頭。「我不能將她讓給你。」
  「為什麼?」秋靈樞蹙緊了眉心。
  「因為我自己要她。」
  第二波沸騰的呼聲震破了天際。
  斷袖癖!男人相戀!秋家竟然招進一個「半男人」為婿。
  秋老爺再次咕咚往後跌,昏了過去,這回當真不成了,綿細的白泡沫從他嘴角沁出來。
  「老爺!」家奴們再度忙成一團。
  「我不管。」秋靈樞卯起了嬌蠻脾氣。「既然擂台招親的規矩已經事先訂了下來,便不由得你們不從,否則當初就不該下場動手。」
  「誤會呀!天大的誤會。」素問雙手亂搖。「在下並非為了招親才上台比武的,而是……」
  「別再說了。」秋靈樞吃了秤坨鐵了心。「情勢已成定局。來人呀!」
  「在!」四名武師從兩側躍上擂台。
  「護送這位老伯和他的朋友回府,以待三日後的成親婚宴。」
  「是。」四名武師虎視眈眈地凝望他們倆。
  冷汗涔涔墜下素問的太陽穴。她當然有超過兩百一十樣的伎倆可以脫身,但向無辜百姓下迷藥違反她的原則。
  這個臭仲修!他怎麼還不速速抱著她飛奔而去?
  她轉頭迎向仲修逗趣的眼光,立刻明白了。這傢伙為了懲罰她溜走,故意讓她深陷在通婚的泥淖裡,欣賞她狼狽的模樣。
  臭皇帝,瘟皇帝,竟敢讓她承受水深火熱的痛苦……
  慢著!她雙眼倏地亮出希冀的閃光。皇帝?太好了!
  「快來呀!大夥兒快來看哪!皇帝跑出宮了。」她倒掛在仲修肩上吆喝著。
  「當今天子就在你們面前,趕快來看熱鬧喲!握個手十文錢,簽個名二十兩,快來喔!」最好立刻製造出驚人的風潮和騷動,她才能趁亂脫身。「皇上微服出巡,一生難得看見幾回,趕快去招呼親人朋友來看呀!」皇帝?
  袁州城聰明的百姓們面面相覷,然後回眸以打量白癡的眼神審視她。
  當今聖上怎麼可能出現在袁州城呢!吹牛不打草稿。再扯下去,這名郎中說不定會當眾宣稱他本為女兒身。
  「好啦,沒戲看了,大伙散會吧!」
  「明兒還要幹活呢!」
  數百成千的看倌頃刻間消褪得一乾二淨,比起錢塘江的退潮更加迅捷。
  素問的圓眼珠差點瞪出目眶。什……什麼?怎會形成反效果?
  「喂,你們快回來!他真的是皇帝,你們一定要相信我,說謊的人會下拔舌地獄……喂!喂!」
  「你很吵耶!」耳畔,仲修懶洋洋的聲調刺激著她的四肢百骸。「咱們還是乖乖回秋家作客,等著喝你的『喜酒』吧!」
          ☆          ☆          ☆
  任何人踏進秋府大門,立時會發誓自己從未見過如此詭譎矛盾的場面。
  秋府的庭廊、花院、正廳、廂房,莫不張結著鮮紅的絲帛綵帶,喜氣洋洋的大紅燈籠每隔十步就懸出一盞,掌燈後便散放出紅艷艷的光暈。各種跡象顯示,府內近期將舉辦一場婚事,若非閨秀出閣,便是良嗣納妻,可府內的奴婢丫鬟、管家僕從卻成天揪著一副哭喪臉,彷彿新近死了人似的。
  華屋後進的客房,「准新郎倌」的表情也不比僕人們好看多少。
  「慘了,慘了,這下子真的慘了。」生性懂得鑽漏洞的曾大姑娘素問,終於嘗到坐困愁城的滋味。
  她形同軟禁地被囚在廂房內,腳下幾乎磨穿了地氈。
  奇怪,她好像與牢獄之災格外有緣,人人見了她都想限制她的行動。「你逃出皇宮十來天,心頭的要緊事辦完了沒有?」仲修怡然自得地斜倚著窗怡,笑看牽牛織女星。
  「我明明是女兒身,如何能與秋家小姐成婚呢?」
  「你究竟和黑炎教有什麼關係?」
  「而且我必須盡速趕回師父身邊,再延宕下去會有風險的。」
  「你為何識得黑炎教大法王的獨門暗器?」
  「秋姑娘為何不肯見我?只要我向她說明事情的真相,她一定會放我離開的。」
  「你師父想必與黑炎教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明天就是成親之日,我又不能自顧自地偷跑,讓秋姑娘在親朋好友面前成為笑柄……唉!真是麻煩!我幹嘛這麼有良心呢?」
  兩人又在自說自話了。
  「停!」仲修不得不喝住她來來回回的踱步。
  「啊?」素問拉回茫然的眼神,彷彿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過來這裡。」他坐直身子,拍拍身側挪出來的空位。
  仲修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無比的貴氣,讓人無法拒絕聽從他的命令。
  「做什麼?你能替我想出脫身的好法子嗎?」還說呢!前天正是這傢伙害她陷入泥淖的!
  她懷著滿腔怨氣,挨近他體側,身上仍然穿著那一百零一套郎中袍。
  「只要你將一切謎團解釋清楚,我就答應替你動腦筋。」既然已經拉近距離了,似乎沒有必要委屈兩人僵得直挺挺的。他自動調整兩人的姿勢,依照原狀斜躺回長椅上,再將她安置在自己懷中的空位。
  「幹嘛要你幫忙想,我就沒腦子嗎?」她白了主謀者一眼。「看在你還算有良心、願意將功贖罪的份上,我就救你一命吧!」
  「什麼意思?」他納悶道。
  「手伸出來。」素問從懷中掏出一盒銀針,以及一隻深藍色陶質小瓶。
  瞧見她的陣仗,再加上難堪的歷史教訓,仲修登時瞭然。
  「我又中毒了?」他不由得吁出沉痛的歎息。
  「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她的臉上絲毫尋不出愧疚的神色。「這種藍蠍蠱要隔七七四十九天才會發作,在這之前則隱伏在人體內。前天我特地拿它來招呼那位鳳裕公子,誰教你中途冒出來窮攪和。」
  說話間,她以銀針在他兩手手背刺劃出半寸長的血痕,指甲在陶瓶裡挑出一些翠綠粉末,輕彈在他的傷口上。
  「你練過五毒神掌?」肯定是他們互對的那一掌惹的禍。也罷,起碼他知曉自己中毒的原因,當個明白鬼總好過死得糊里糊塗。
  「對於『毒家』而言,五毒神掌是入門必修的功課。」她的手指在仲修腕脈上推拿,說也奇特,手背上的藥粉竟然全鑽入血痕裡,猶如傷口產生吸力似的。
  「佩服、佩服。」仲修發自由衷。本以為自己見識過的世面夠豐富了,但年紀輕輕的曾丫頭卻讓他增長了不少奇特見聞。「不過話說回來,你無緣無故毒了我一掌,咱們的帳可有得好算了。這樣吧!我善心大發,讓你以回答問題做為償還,從此以後,不再追究。」
  「該說的我都已經說過了──」她聳了聳肩。「只除去我師父恰好是黑炎教教主。」
  他的胸膛起伏了一下。
  「原來如此,你就是何古指定的教主繼位者!」俊臉上寫著無庸置疑的恍然明白。
  該死!他早該聯想到的。黑炎教繼位人失蹤的時機,與她出現在揚州的時間不謀而合;而且黑炎教中人專擅歧黃技藝或者草藥毒物的研究,她使毒的本事也精妙得讓人防不勝防。最重要的是,曾丫頭的言語中已經多次透露出蛛絲馬跡,只怪他自己沒思量清楚。
  她曾提及師父委派給她一個「氣悶的任務」,因此偷溜出來玩,又說到「奉獻終身」的字眼。就他所知,黑炎教教主必須保持聖潔之身──亦即童男、童女──將教務視為子嗣和伴侶,終身不得成親嫁娶,以護衛教內的藥方機密為職志。
  他怎會忽略這許多線索?都怪他先入為主的觀念,逕自認定何古的繼位者必定是男子,才疏忽了身旁人兒的可能性。
  「你幹嘛一臉嚇壞的表情?」她瞪了瞪眼。「難道我不配接任黑炎教教主?」
  「不,呃,是……」他被滿頭霧水沖昏了推想能力。「聞人名捕描述他在揚州打探你消息的時候,當地人都和你相當熟稔,所以我一直以為……」
  她應該是久居揚州的人氏,不是嗎?
  「姑娘我告訴過你一百次了。」素問翻個不耐煩的白眼。「我做任何事情都會成功的,包括讓陌生人喜歡上我,與我結為朋友。我在揚州耗了好幾個月,倘若連這點好感也建立不起來,還稱得上『成功人士』的美名嗎?」
  「噢。」這會兒他有些瞭解了,原來曾丫頭的信心其來有自。「你逃離皇宮的目的為何?打算直接回總壇嗎?」
  「我只能如此啦!」她遺憾地點了點頭。「袁州與我相剋,還是趁早腳底抹油,比較保險。不曉得師父最近如何了?」
  看樣子她對自己私下溜出來玩所造成的騷亂完全不知情。身為局外人,他的消息反而比曾丫頭靈通。
  「你最好盡速回總壇探望令師。自從你開溜之後,教內新舊派人馬已經打得一團糟了。」
  「什麼?」她驚跳起來。
  仲修簡潔地陳述自己所知道的內情,包括何古病危的消息。
  「不,不可能的……」素問驚呆地跌坐在地氈上。「我開溜之前師父還相當康泰,頂多受了一點小風寒……怎麼可能在短短幾個月之內,病入膏肓?」
  仲修的消息究竟有幾分準確度?她師父精通醫理,光是不起眼的風寒,沒理由到不治的地步毒!她的心中霎時雪亮。
  一定有人暗中對師父下慢性毒藥,師父才會無知無覺,苦熬到臨危的地步。
  這些陰謀一定與大法王有關。他覬覦教主之位是眾所皆知的事情,一旦逮著機會,下手絕不會留情。
  「我必須立刻趕回總壇。」她跳起來,焦急地衝向房門。
  如果秋靈樞再不放人,休怪她無禮。
  「慢──」他阻止的話只來得及吐出一個字。
  為何不聽他說完呢?他早已知會秋靈樞前來客房一敘,她幹啥沒頭沒腦地衝出去亂闖呢?靜坐在客房內以逸待勞不是更好?
  唉!曾丫頭總有一天會因為她的毛躁吃虧。
          ☆          ☆          ☆
  她的方向感尚稱過得去,因此瞎摸了一刻鐘就找著秋靈樞的香閨。
  目的地雖然準確,時機卻拿捏得不太穩當。
  她一古腦兒地撞進秋靈樞的房門,人家適才沐浴熏身完畢,嬌軀僅罩穿著褻衣和小褲,正由婢女們伺候更衣。
  「啊──」結果,她的反應比人家更激烈,趕緊捂著眼皮轉過身去。「對……對不住,我不曉得……」
  秋靈樞倒是冷靜。「玉兒,倩兒,你們先下去。」
  「是。」兩名小婢告退,經過她身旁,不忘拋過去一抹譴責與鄙視的眼光。「好了,你可以回過身來。」秋靈樞迅速披上淡紫色紗衫,仍然一派的沉穩自如。
  素問不由得感到懷疑。秋靈樞未免也太開放了,更衣時被「男子」撞見,竟然沒露出絲毫的驚惶和羞愧。若是換成她,早就毒死那王八蛋了。
  「秋姑娘,請你千萬別誤會,在下並非有意輕薄。」她趕緊澄清自己的名聲。「我只是上門來通知你,明兒沒時間和你成親了。」
  「為什麼?」以一位即將被男方拋棄的新娘子而言,她還真不是普通的鎮定。
  素問決定丟下一顆火藥彈。「因為我和你一樣,同為姑娘家。」
  「我知道,還有沒有其它理由?」
  素問著實有被人反轟一炮的感覺。
  「你……你知……你怎麼會……」她愕然得口吃了。
  秋靈樞早就識穿了自己的易容?既然如此,她還打定主意非嫁給自己不可,難道……
  有斷袖癖好的人,是她?
  「怎麼,你想像不到吧?」秋靈樞終於端不下她冷冰冰的秀臉。「瞧瞧你的表情,好玩極了。」
  「但是,你為何……」她的語言功能依然有障礙。
  「從你躍上擂台開始,我就視破了你的偽裝。」秋靈樞眼眸帶笑的模樣,比適才的大家閨秀模樣明艷多了。「只有女孩子家才會下意識展現出一些扭腰擺臀的動作,你的男裝雖然神肖,動作舉止可還及不上我熟練呢!」
  「你經常女扮男裝?」
  「嗯。閨房繡閣裡的生活太過乏味了,本姑娘易容出遊,可算不上什麼滔天大罪吧?」秋靈樞抿唇竊笑。
  有趣、有趣!秋家小姐顯然與她的好玩天性有異曲同工之妙。「秋姊姊,我不懂!你口口聲聲硬要『嫁』給小妹,究竟有什麼用意?」
  「簡單。」秋靈樞挽著她的小手,同坐進房內的暖椅上。「爹爹見我又是冶遊、又是練武的,擔心我再也收不了心,因而逼我挑個婆家嫁了。但我早就打定主意下半輩子絕不讓臭男人管束著我,因此才提議比武招親。屆時故意在眾家公子面前露了相,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從此以後再也沒人敢上門提親,你就達成獨身的目的了。」她拍手叫好。
  「妙哉!」
  「結果你的出現,讓我聯想到更完美的主意。想不想聽呀?」歷經二十個無聊的寒暑,秋靈樞終於找著心意相投的知音,這廂哪有不招出妙計來獻寶的道理。
  「想想想,快說。」素問再度忘懷自己上門找人的原由。
  「倘若咱們倆成了親,爹爹自然認定我的終身大事有了著落,從此更加放心。幾天後你再無聲無息地消失,而後由我向爹爹哭訴,那個『臭男人』私夾我的珠寶偷跑了……」
  「懂了,懂了。」素問眼睛一亮。「而我離開之後,立刻換回女裝,這樣令尊即使派出上百個探子,也永遠無法尋到『曾郎中』這號人物,往後自然不會為我帶來麻煩。而你則可利用傷透了心做為借口,拒絕改嫁,從此逍遙一輩子。」
  「嘿!沒錯,咱們倆一般聰明。」兩個人抱在一起又叫又笑的,為女性的英明智能歡呼。
  「秋姊姊,這是舉手之勞,我自然義不容辭,可是……」素問想起自己沒時間陪伴同好討論太多玩樂的閒事。「秋姊姊,我必須盡快趕回師父身畔,今夜非離開不可。」
  「哦?」秋靈樞歪斜著螓首打量她。「令師發生了什麼意外?」
  「我就是不曉得,所以才急著回去瞧瞧。」素問遲疑了好一會兒,著實決定不下自己應該讓新朋友知曉多少內情。
  黑炎教素來披著神秘的外衣,因此外人對它皆存著或多或少的惡感。假若讓秋姊姊知道她是黑炎教下一任掌門,可能會改變對她的印象。不管了,頂多就是趕她出門,正好稱了她的意。
  「秋姊姊,其實我是……」她一五一十地道出自己的來歷。
  或者是同性之問的交情與異性頗有出入吧!仲修苦問了十幾天的疑惑,她總不肯爽快地回答,但遇著這位既像姊妹又似朋友的姑娘,竟然便自動吐實了。
  縱觀她生命中,鮮少結識女性的親近朋友,共同談天說地,分享彼此的心情。教中雖然不乏年齡相近的師姊妹,但大夥兒卡著一層競爭心,若非想習得更高深的藥石之術以睥睨同儕,便是為了奪得師父的疼愛而明爭暗鬥,而秋靈樞與教內之事沒有直接的利害衝突,反而成為能暢懷談話的好對象。
  「這麼複雜?」秋靈樞聆畢,咋了咋舌頭。「我覺得很奇怪,令祖父和你失散多年,如何能得知你人在揚州,臨終前還委請聞人獨傲前去老家接你?」
  「爺爺曾經待在雲貴一帶調查他前任上司的死因,有可能是在這段期間探得我的下落,從此留上了心。」畢竟她潛離貴州時,只擔心會不會讓同門查出行蹤,倒沒想到去防範旁人的探問。
  「這也不無道理。」秋靈樞沉吟半晌,「既然你有要事在身,我也不好強留你太久……這樣吧!麻煩你多給我一天的時間,明兒個照樣行禮,然後你新婚之夜就開溜,好不好?」
  「當然好。」她深諳「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哲學。
  秋靈樞攜住她的纖手。「妹子,我覺得你的日子似乎比我刺激多了,日後若有任何冒險行動可以讓我加入,或需要我的幫助,只要托人捎來訊息,我便明白了。」
  「一定。」她有些感動於對方的熱誠。
  惺惺相惜的感情,也會降臨在女性身上。誰說她們不懂得交情義氣呢?
  「對了。」素問又想起一件要緊事,涎著臉蛋自懷中掏出那本欄巴巴的帳本。「秋姊姊,麻煩你替我簽個名好不好?」
  秋靈樞是她唯一見過曾舉辦比武招親的姑娘家,明朝兩人又將成親,這等具有紀念價值的人物,怎麼可以放棄要求她簽名留念呢?「那有什麼問題!」秋靈樞爽快地接過來。
  索間凝視她研墨的同時,腦中忽爾躍上仲修的身影。不知皇上獲曉她們倆決定照常「結為夫婦」,心頭會有什麼感想?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9 10:56:41

第五章

  十二天了。足足經過十二個日昇月落,仲修仍然不改那副匪疑所思的眼光,平常走在道上,抑或夜裡投宿在客店內打尖,精瞳一徑以直勾勾的視線溜轉著他的同伴。
  他實在覺得曾丫頭詭異得很,表面上裝持著平凡女孩的形象,私底下的行事作風卻特立獨行得令人驚詫。
  娶老婆呢!他從未見過女孩兒家也能「娶妻生子」,每回向她打探這場婚事的內幕消息,曾丫頭總是口唇緊合得連蚌蛤也自認弗如。
  「這是我們姑娘家的私事,謝絕男生黨來探聽消息。」她揚高鼻端嗤哼道。
  沒良心的丫頭,這就和旁人結黨營私了!仲修忍不住暗罵。她也不思量清楚,秋靈樞和她不過相識四天而已,他與她才是同一國的呢!
  「喂,你在發什麼白日夢?」五根雪花白的蔥指在他眼前揮動。「穿過這片橡木林就抵達黑炎教總壇了。」
  兩人停下步伐,審視著面前蓊鬱暗密的樹海。一大片一大片的濃綠聚結成林蔭,其至阻擋了滋養萬物的日光,感覺起來竟然出奇地令人觸目驚心,觀望的人彷彿可以感受到這股墨綠的生命力正貪婪地吞噬、佔領每一寸可攻竊據的領土。
  四天之前他們便已進入高原地區。據聞,貴州當地素來流傳著「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兩銀」的俗諺,這幾日仲修充分領受到諺語中蠻荒凋零的蕭瑟感。
  越深入荒林,景色越淒涼。除去翱翔的飛禽,野生走獸並不多見,放眼望去的世界儼然被植物奪去統籌權。數不盡的千年樹籐從枝頭披垂而下,有若蜿蜒的大蟒,奇顏繽紛的異卉只予人詭異的視覺刺激,反而忽略了花色天生的妍好。
  對地形不熟悉的人,一旦踏進這處蒼密的樹海,喪生的機率遠超過安然離開的可能性,因為林中處處是陷阱。倘若一個不小心,任何人都會茫然地蹈入萬丈深澗,而且事先完全沒發現自己的腳下正橫著要命的斷層。
  地形崎嶇也就罷了,成頃的樹林內最令人頭痛的,莫過於瘴氣。
  每天清早,隨著旭日初升,斑斕的花草瘴氣也跟著流曳於林干之間。這股瘴氣陳年積聚在深林裡,得不到舒洩,時候久了,淡白色的輕煙中蘊納著穢氣精華,久而久之,形成無比的劇毒,聞者立時斃命,導致幽林內沒有任何鳥獸存活。
  由於瘴氣中富含濕氣,因此自地表往上七尺的高度盡皆浸淫在毒癘的肆虐中,仲修聽從素問的指示,暫時棲在高聳的枝頭上,直到半個時辰後瘴氣消散為止。
  「還要穿過一大片暗無天日的樹林?」仲修光想想,懶蟲就發作了。
  苦命啊!若非放心不下曾丫頭的安危,憂心自己誤了聞人獨傲的托付,這個當兒他仍然蹺著二郎腿窩在宮內,優閒度過平靜安穩又無聊的皇室生活。
  「總壇後門就只有這條路徑可循,我們尚未弄清楚教內的亂象,總不好大剌剌地自正門殺進去吧!」素問看起來挺興奮的,這也難怪嘛!她千里迢迢地回到家門口,感覺自然親切。「走吧!腳程快的話,掌燈時分就能抵達目的地了。」
  「等一等。」他仔細觀察橡木林和籐蔓分佈的情形,心頭起了狐疑。「曾丫頭,這座樹林是天然形成的嗎?」
  「當然!」她非常歧視一個會問出這種蠢問題的公子哥兒。「否則誰有那個閒工夫去栽植廣達幾千丈的大森林?」
  「真的是天然生成的?」他再問一次,清朗的眉宇刷上一層嚴峻。
  「當然是……吧?」害她也跟著不確定起來。「難道你看出了什麼問題?」
  仲修沉吟著不回答,定定凝視了一盞茶的工夫,忽爾撿起一根枯枝,颼颼地在軟泥地上塗鴉起來。
  素問側著螓首,打量他的揮寫。
  那是啥文字?
  只見地上刷畫著「干、坤、巽、坎」之類的文字,字形下方填滿經過演算的數字,什麼干七坤八、離六坎五的,她完全看不懂。八個字上頭又各自畫著金、木、水、火、土的五行格局。
  哦──素問似懂非懂地頷首。他似乎正在推斷五行八卦陣,不過,奇門陣圖和天然樹林應該扯不上關係吧!老天爺哪會這般厲害,隨便長几棵樹都符合五行八卦的格局。
  「嗯……原來如此。」仲修終於停手,若有所思地盯著詳細驗算出來的結果。「好,咱們可以前進了。記住,你務必要跟著我的腳步走,免得誤踏陷阱。」
  「陷阱?」她從沒料想過有人會多事到耗時在這片荒林中埋設機關。「不可能的啦!咱們教內素來以歧黃草藥見長,沒聽說過有人精研奇門五行的技藝,我想你一定弄錯了。」
  「總之你跟緊我就對了。」仲修懶得多費唇舌解釋。
  他領著素問斜行到兩棵樹之間,四周蜿繞懸垂的樹籐猶如天然的屏障,自然而然限制了他們的行進方向。
  素問跟隨他特定的步伐前進,半晌,她這個外行人也辨出一丁點門道了。這片廣林確實暗藏著玄機,然而橡木本身並沒有問題,難關是伏設在荊蔓和雜籐上。
  乍看之下,纏掛的荊蔓彷彿漫無章法,其實經由有心人的部署,野生的樹籐已構成精密的陣圖,不懂門道的傢伙儘管在外頭瞎撞瞎闖,再走十年也摸不到後門入口。
  說也奇怪,自個兒家後門安設了玄異的陣圖迷宮,她居然不知曉。
  「當心。」仲修察覺她分了心,腳步誤踏泥地裡的機關,連忙回手攬住她的柳腰,急遽竄升兩丈高。
  忽喇的巨響震破橡林中沉窒詭異的氣氛。一片黑壓壓的暗影兜著他們的腦袋罩下來。
  網!而且不是尋常的索人網,襲擊他們的細籐網以尖利的荊棘編織完成,銳劍似的倒刺在半空中張牙舞爪,輕易便可刮下一大片淋漓的血肉。
  仲修臨危不亂,騰出一手使出截心掌的功夫,渾勁內力化成無形的劍氣,呼呼兩掌劈開三尺來長的十字缺口。兩人高躍的身軀恰好穿過這道十字缺口的交錯點,分毫不差。惹麻煩了!素問偷偷吐舌頭,繼續橫躺在他臂彎中。
  「明明告誡你跟著我的落腳處踏步,你當我在開玩笑嗎?」不悅的指責從她頭頂上冒出來。
  「我……嗯……對不起嘛……下次不敢了……」顯然仲修大爺確實有遠見,這一路他堅持隨行下來,她原本還認定他多此一舉,只會礙手礙腳的,孰料緊要關頭大爺他真幫得上一點忙。「放我下來,我保證待會兒一定步步為營。」
  「算了吧!」他罔顧曾丫頭誠懇的承諾,她的保證已經失去信用。「我看你最好乖乖的別動,省得又莫名其妙地觸動隱秘的機括。本公子恰好對頂上腦袋相當滿意,沒理由白白奉送給貴州的密林子。」
  既然他老人家自願充任她的活動轎夫,素問當然樂得省下跋涉的體力。
  「快到了,繞過前面的小溪就可以看見總壇的後門出入口。」她只出一張嘴即可。
  再走片刻,兩人脫離了人工陣圖的範疇,朝小溪畔進攻。仲修運行精深的輕功身法,腳下如同快馬一般奔馳,上身卻依然保持平穩,這下子當然便宜了「搭便車」的懶乘客。
  「等我空閒下來再為你調配幾劑藥方,讓你大幅度增加功力,以後咱們倆出遊的時候就連快馬的費用也省下來了,怎樣?夠痛快吧?」
  一滴淺黃色的透明黏液突然滴落她的肩膀。「咦,這是什麼?」
  她用指尖沾濡了一些不明液體,湊近鼻端嗅聞著。嗯!好噁心,彷彿動物屍骸腐壞的臭味。這股怪液怎會從天而降呢?
  兩人抬頭查看──「啊──」素問尖叫,從他的懷中跌下地面。「死……死……人頭……嘔!」
  她趴跪在地上,唏哩嘩啦地狂吐一地。
  饒是仲修藝高人膽大,乍見這等淒慘的景象,心頭也不自覺地浮上一層陰森森的冷氣。人頭,滿滿的垂掛在半空中的人頭。
  首級掛滿了四人高的橡木林。陰風襲來,灰慘慘的腦袋迎著氣浪擺盪,呼嘯的響音代替無聲的口唇吟吼出憤恨的申訴。十來顆首級已朽化成枯骨,另有七、八顆半腐不腐的腦袋正滴著濕黏的黃水。
  他竭力壓抑腹內的翻絞感,仔細打量屍首的面目。
  其中四顆腦袋瓜子的蛆蝕程度較為輕微,看來似乎是新近掛上去的。
  「別怕,沒事的,別怕。」他溫柔地扶起驚駭的素問,雄渾的內力從她的脈門灌注進去,替她鎮撫絞痛的臟腑。「這些臉孔你都認識嗎?」
  「什……什麼臉孔?哪有……哪有完整的臉孔?」她想像中的人間煉獄不過如此。「我們快點離開好不好?我不要繼續留在這處……這處人首塚。」
  一股強烈而難以言喻的恐懼從她心底沖冒出來。她一直以為自己瞭解教內的一草一木,但是突然之間,教中出現爭權奪利的內亂,而她這位繼任者居然不知情;總壇後山讓精通五行八卦的異人佈置出一座陣圖,她也不曉得;甚至連林木中淪喪了這許多條人命,她也不清楚。
  她所熟悉的世界徹底顛覆了,而她可能是最後一個知情的人。
  猛烈的顫抖霎時包圍住她的四肢百骸。
  「別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咱們立刻離開這裡。」他緊緊將曾丫頭攬進自己的懷抱,用綿綿密密的安全感網護著她的心房。
  「不,不……」她深呼吸一下,顫巍巍地直起身子。「我還是端詳一下亡者的身份好了……若是沒弄明白其中是否有教內的師兄妹,我永遠不會安心。」
  「別勉強自己。」他輕啄著她的鬢角。
  素問反常的怯儒勾起他心中恍然的情緒。差點忘了,儘管曾丫頭在他面前強悍慣了,但她終究是個未過雙十年華的女孩,年歲上雖然足以為人妻、為人母了,觀念上仍然未褪生澀嬌慵的特質。
  「沒關係。」她再深呼吸幾下,做好心理建設,這才緩緩仰高螓首。第一眼,她必須用盡全力說服自己堅持下去,暗潮湧動的胃部方平息下來。
  第二眼,她終於辨視清楚其中兩顆較顯眼的首級。
  一胖一瘦的臉形驚出她半聲喊叫。
  「他……他們……」她頓時啞然。
  「這兩人是誰?」
  「王胖和柳瘦。」疑惑的星眸調向他。「他們倆是揚州城內的混混,當初聞人獨傲去揚州牛家塘找我時曾經與他們交過手,其時他們受了某神秘客所托,正想綁走我。」
  「我聽說過這檔子事。」他也記得聞人大捕頭所轉訴柳瘦的威嚇──聞人名捕,你與那位「大人物」作對未免太不智。
  教唆地痞綁走素問的「大人物」究竟是何方神聖?
  他縱身一躍,揮出匕首割斷懸吊人頭的細索。
  地痞倆的首級滾落地上,後腦勺赫現一片泛黃的小竹簡──辦事不力,理當斬斃。
  辦事不力?敢情王胖、柳瘦便是喪命於這號「大人物」手中,若果如此,大人物與黑炎教顯然有直接關聯,否則他們倆不會莫名其妙地枉死於總壇後山的樹林中。
  「啊!」素問駭得跌坐在地上。「師……師姊。」
  她確認出第三顆首級的身份,正是數十日前潛進皇宮內謀刺皇上的同門師姊。
  仲修再度躍身削落黑炎教女弟子的腦袋。
  辦事不力,理當斬斃。
  腦後書著相同的罪狀。當時他雖然放刺客一條生路,誰知她依然逃不過同門的制裁。
  「是誰?是誰殺了師姊……」她茫然地抬頭,焦點卻對準了最後一顆可供識認的人頭。
  「哎呀!那是──」「鳳裕。」仲修接口,絕佳的眼力立刻辨別死者的身份。正是比武招親擂台上逃走的紈褲弟子!
  第四顆頭顱摔落地,依然殞命於一模一樣的指責──辦事不力,理當斬斃。
  「我明白了,大法王!一切都是大法王幹的好事。」她豁然貫通。「我早懷疑鳳裕是大法王新收的弟子。他必然受到大法王的指示,前去搶娶江西富商的閨女。王胖和柳瘦想必也是奉大法王之令前來搜拿我,至於師姊和師兄們,更非得遵從護教法王的命令不可。結果失敗者全被砍頭,吊掛在這處人間煉獄。」
  「黑炎教教眾的行蹤向來隱秘,鮮少出現什麼招搖人物,而柳瘦當初卻宣稱他們受到『大人物』聘雇,這該如何解釋?」他納罕地踱著方步。「大法王的真名叫作什麼?」
  入宮行刺當今聖上、比武招親、綁縛下任教主,這四個人各自擔負的任務究竟有何關聯性?
  「不曉得。」她困擾的眉心幾乎蹙成死結。「大法王平日習慣配戴『法王面具』,除了我師父之外,沒人見過他真正的容貌,或知曉他的身份。」
  這就麻煩了。
  他們面對的假想敵人,遠比預料之中更加神秘。
  「先入黑炎教總壇,尋找令師要緊。」他當機立斷。
  欲解開謎團,唯有直搗黃龍,追詢唯一知曉內情的前輩。
          ☆          ☆          ☆
  他們來遲了一步。顯然大法王與兩人意見相同。當世之中,唯一能暴露他身份的危險人物,僅有黑炎教教主何古。
  除掉眼中釘,他便可以高枕無憂。
  「師父!」
  入夜之後,素問偕同仲修,絲毫未曾驚動教內的徒子徒孫,靜悄悄潛向何古煉藥、棲身的丹亭閣,然而迎接他們的景象卻淒涼得教人心寒。
  陰惻的招魂幡將夜風揮揚為慘白色,丹亭閣的正廳裡新設一座靈堂,當頭的神位上寫著「教主何古之靈前」。
  「師父……」她虛脫地軟倒在地上,奔流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師父,徒兒終究還是晚了一步,您……您竟然讓大法王那惡賊害死了……師父,徒兒不肖……嗚……是我害死師父的!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嗚嗚──」「這怎麼能怪你呢?」仲修頭痛了。傷懷過頭的人最難曉以大義。
  「當然要怪我!」她唏哩嘩啦地哭號成淚人兒。「若非我貪玩,拋下伺候師父的重責大任,師父又怎麼會被奸人所害……如果我乖乖待在教內,大法王也不會藉機爭奪權位,師父又怎麼會慘遭今日的禍事?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師父的!嗚──」「別哭了。」他對哭泣的女人最沒轍了。「相信我,你可以不必把自己想像得如此舉足輕重。假使你當時留了下來,今朝頂多增設一處閣下的靈位而已,絕對不可能阻止大法王篡奪的野心。」
  「多謝你的開導!」素問回頭怒瞪他。這傢伙究竟是在損貶她,抑或表達單純的勸慰之意?
  「且先別哭,咱們進令師生前的居室瞧瞧,或許能探訪到一些蛛絲馬跡。尊師若及時發覺自己著了旁人的道兒,勢必會遺下線索留待你為他伸冤。」他天生屬於行動派人士。
  「沒錯。」素問登時醒悟。依據師父的習性,他應該會留下只言詞組給她。
  「師父有一本專門寫生短記手札的記事冊子,其中必定留有他的遺言,咱們進房去找找。」無論是誰殺害了師父,她發誓非讓對方付出慘痛的代價不可。
  靈活的纖軀化悲憤為力量,一溜煙鑽往西側的寢室。
  「等等我。」他連忙追上去。
  才踏進廂房,一本寸許高的厚冊兜扔向他的面門。
  「接住!這是師父的第一本隨記。」她半副嬌軀埋進巨大的藏書箱裡,翻找師父親筆的手稿。「喏!第二本和第三本。」
  仲修張口結舌地接過三巨冊沉重的隨記,假如何古生前專門撰寫大部頭手札,讓黑炎教所有徒眾耗費半生的璀璨年華研讀他的心血,也難怪會有人寧願以暗殺他做為結束,以免被他發明出來的藥方子給淹沒了。
  「就這三本,再沒有了。」素問蓋回藏書箱,轉向師父的珍奇藥箱,繼續翻索。「待會兒咱們回後山去,我知道山裡有一處石洞非常隱密,咱們可以躲在裡頭研究師父留下來的線索,十天半個月也不會被其它人發現。」
  挖掘出線索之前,她不願暴露身份,以免打草驚蛇。
  「咦?教主的靈前有兩雙腳印。」正廳隱約傳來清脆的淺呼聲。
  「四處搜查看看,說不定有外敵侵人。」紛雜的步履移往寢室的方向。
  「快走!」仲修吆喝了一聲。黑炎教教徒個個擅長使毒,不比尋常的幫會,倘若正面與眾人為敵,他和素問人單勢孤,絕對討不了好。
  「等一下。」巨大的藥箱幾乎吞噬了她整副身軀。「我記得師父將他窮畢生心血撰寫的『百藥經』收放在藥箱裡……」
  「賊人潛入教主的睡房!」值更的教徒察查到他們的動靜。
  「先走再說。」他連聲催促道。
  「再等一下,我快找到了──」「招呼所有人,集合教主的廂房拿人。」情勢益發吃緊。「走!」他決定暫時當個罔顧人民意願的專制暴君,彎臂勾住她的腰肢,轉頭便竄出厚重的房門。
  「喂,再多一刻鐘……」
  「再多一刻鐘咱們就沒命了。」他懶得和她鬥嘴。
  出得房外,長廊一端通向適才的正廳,另一側的盡頭望去卻只見烏黑的暗影。
  只有這頭可以沖了。他肩上扛著大布袋似的素問,朝暗沉的盡頭奔去。
  「這邊通往師父的丹房……慢著!」素問驀地察覺他的行進路線有問題。」
  丹房內透出燈火,好像有埋伏──」遲哉!目的地已抵達。
  有時真的不知道該讚揚他的功夫好、腳程快,或者行動太莽撞。
  丹房禁門推開,兩方人馬打了個照面。
  仲修只憑對方系戴的幽冥面具即可判斷他的身份。
  大法王,若干神秘事件的主使者。
  奇了!大法王有覺不睡,三更半夜居然耗在前任教主的丹房內東摸摸西摸摸。
  「當心!」素問翻跳下他的闊肩,進入警戒狀態。「大法王奸惡無比,謹防著了他的道兒。」她湊向同伴耳畔嘀咕。
  「你是說,就像我以前著了你的道兒一樣地防著他?」仲修不愧是九五之尊,臨危仍然保持談笑自若的風采。
  「他比我更狠十倍。」素問瞪他,這男人活該被人毒成快樂的笨蛋。「大法王獨門的殛心摧骨草無藥可解,你若感興趣,儘管上前試試看好了。」
  「曾師侄,原來你還記得老夫的殛心摧骨草。」大法王千呼萬喚始開口,嗓音卻異常的難以入耳,聽起來竟然含有鏗鏘的金屬聲。
  「大法王,你三更半夜潛入師父的丹房做什麼?」她振振有詞地質問。「你倒先聲討起我來著。」大法王隱藏在面具後磔磔怪笑。「曾素問,老夫尚未追究你叛教通敵的罪證。」
  「胡說八道,我哪有叛教通敵?」她著實見識到了,原來男人捏造事實的本領並不遜於婦道人家。
  「閣下既然貴為護教法王,為何遲遲不肯以真面目見人?」仲修以言語刺激他拿下面具。
  「黑炎教好大的面子,居然榮臨當今聖上微服親巡,本教多有怠慢了。」大法王先禮後兵。「來人哪,拿下這兩名惡徒。」
  大法王認得他!仲修心頭一凜。他並不常以帝王之相出巡民間,因此除了宮裡的人,認得他本來面目的平民可說雙手手指就數得完。
  大法王極有可能是朝廷中人!
  「賊人潛進教主聖地了!」
  「莫讓夜匪驚擾了法王!」七嘴八舌的嚷嚷一路從長廊轟傳過來。
  亮晃晃的火把瞬間將黑幕映染成澄黃光色。
  值更的二十名守衛穿戴著玄鴉色教服,胸口部分以深色繡線刺上火炎的圖案。
  「拿下他們。」
  「站住!」仲修大喝。
  蜂擁的蝦兵蟹將驀地被他雄渾的氣勢震懾住。
  「諸位,你們認不出我是誰嗎?」素問挺身站入澄黃的光圈內。
  「曾師妹?」
  「是曾師妹回來了。」大伙微怔了好一會兒。
  「師父臨終前交代,吩咐我清理門戶,此刻難道你們還看不出讓本教分崩離析的禍首是誰嗎?」她指住大法王的鼻尖控訴。
  「眾位弟子,六個月前曾素問夾帶本教的神秘心法,暗中逃離總壇,此刻甚至串聯外敵來偷襲總壇,你們還不快將叛徒拿下!」大法王也不甘示弱。
  教眾登時茫然了。他們應該聽從哪一方的指派?
  「各位,莫忘了我才是教主生前指定的繼位者,今天既然返回總壇正位,大家務必遵照我的指令行事,否則便算是違抗教主!」素問使出名正言順的撒手戩。
  一群人仍然愣在原地。曾師妹由教主一手提拔,名義上具有第一順位的掌門權力,但是大法王的功勞也不可抹殺,教主仙逝之後,大法王獨力扛下教務的重擔,維持教內和平,這下他們應服膺哪個人才好?
  「黑炎教教眾聽令!」大法王迸出石破天驚的喊聲,破鑼嗓震得人耳嗚。」
  曾素問以新任教主之尊,違反終身守教的嚴規,私自出離教門,串通外敵,本護教法王有令,立即將她緝拿入牢。」
  響亮的吆喝有如一道無可破解的魔咒,眾人腦中轟然一響,手腳已經不由自主地揮動兵器,朝他們進攻。
  仲修透過火把的光線,發覺每位教徒身前都籠罩著一股青黑色、肉眼幾乎無法查見的細煙。
  護身毒霧!
  他不暇細想,反手摟住素問,急匆匆地跳出刀光劍影的戰圈。
  「唔……」隱約聽見她輕微的悶哼聲。
  他無暇停下來觀察她的情況,揮舞著雙袖將毒霧和暗器振開。
  趁著殺出來的短暫空檔,兩人飛身消失於夜色中。
  「不用追了。」大法王喝住教眾追截的腳步。「曾素問已經中了我的殛心摧骨草,再也活不了多久。」
  教眾傻愣愣地停住步伐,眼神流露出詭異的空茫。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9 10:57:15

第六章

  透骨的冰寒從素問體內源源迸發出來,冷汗一顆顆滾下她的額角,仲修幾乎錯將水珠誤會為冰粒。
  無論他以衣袖替她抹拭掉多少沁汗,體液依然以驚人的速度被潮褥的空氣所蒸發。
  此刻,他盤坐在狹窄陰暗的山石洞裡,五尺的高度僅容男子半屈著身體行動。
  天然巖縫形成隱秘的藏身處,而蜿蜒曲折的隙徑也阻絕了凜冽山風灌進內側的小石洞。
  「我好熱……好熱……我想泡泡水……」素問癱倒在他的腿間。她明明降至駭人的低溫,但身受的毒性卻製造出高熱的假象,使中毒者著實承受「水深火熱」的煎熬。
  「素問,你醒醒。」三天三夜沒合眼的照顧使他疲憊不已。「我不懂毒藥,你必須醒過來,救助你自己。」
  低柔的輕喚飄進她昏沉的意識。
  她竭力想掙脫黑暗的控制,然而,只要神智稍微響應光亮世界的呼喚,火焚般的灼痛感立刻燒烙著她的每一寸肌膚。
  她不想回復神智,也不願意……
  「素問!」對方比她更堅持。「快點醒過來,否則我就把你獨自扔在這處巖洞裡,一個人回長安喝桂花茶、吃松果雪飴。」
  好壞心……她的柳葉眉在寤寐中攢蹙起來。
  沒良心的傢伙非但話語狠惡,連動作也同樣的粗魯。突然,一陣地動山搖的劇晃干擾了她的深睡。素問恍惚明白,自己當真遇上一個比她固執兩百倍的對手。
  「別──別晃──」她輕喘了口氣,撐開無力的上眼皮。
  「那麼你就給我張開眼睛。」對方蠻橫地命令。素問集中視線的凝聚點,入目的男子臉孔令她吃了一驚。
  「你……你怎麼……變醜了?」她的口氣幾乎是失望而且幻想破滅的。
  仲修撫過頰側和下顎的鬍渣,再想像自己兩眼充滿血絲,不得不贊同她的評論。
  「我變得醜一點,咱們走在路上外貌才相稱。」他的口吻相當嚴肅,嚴肅得險些讓人忽略他眼中一閃而逝的釋然。「你一定想不到,我在你的胳肢窩底下兩寸兩分之處發現一根半寸的透骨釘,入肉約莫四分長短──你還好吧?」
  「我……昏睡多久了?」
  「三天三夜又兩個時辰另三刻鐘。」
  「假如皇上能……回答得簡短一些……我會更感激您。」嬌嗔的眼波瞟了他一記。
  仲修輕笑出來。既然她還有精神與自己鬥嘴,顯然情況頗為樂觀。
  「你現在覺得如何?會不會忽冷忽熱的?」他終於向心中深埋的關懷投降,溫柔的食指揩乾她額角的最後一滴細汗。
  他怎麼會突然變得柔情似水呢?即使病暈了腦袋,她依然覺得尷尬。
  「我還撐得住……」她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瓣,從他腿上坐直了身子,虛軟地倚在他懷中。「那根毒釘拿來讓我瞧瞧。」
  仲修從懷中掏出那根透骨釘,銳眸緊盯住她的反應。
  素問接過來嗅了一嗅,再細瞧釘尖的顏色,約莫猜出來了。
  「是殛心摧骨草。」沒救了!
  「『那種』無藥可解的殛心摧骨草?」他的心弦繃緊到極點。
  「嗯。」素問無力地合上眼瞼,不勝疲憊。「中了這種劇毒的人,先是昏睡三天,身體忽冷忽熱,然後清醒十個時辰,方又繼續昏睡。接著陸續出現劇痛、奇癢、酸麻的徵兆,昏迷的時日也越來越長,直到虛脫而死。」
  他暗暗心驚,無法想像天底下竟有這般陰狠的毒藥。
  「天色一暗,我就潛回黑炎教,揪住那鬼法王的脖子逼拿解藥,你不會有事的。」他不允許任何意外降臨她身上。
  「不用了……」地無力地淺揚起嘴角。「既然宣稱它無藥可解,自然是因為調製者也配不出解毒藥方。你就算把大法王的脖子摔斷成十截也是無藥可解。別白白回去送死了!」
  難道眼睜睜看著她死去?兩雙眼睛飄飄地對上彼此。
  仲修怔怔打量她的眉梢、她的唇角,驀地抑忍不住濃重嗆人的惆悵。
  素問不過才十九歲而已,甚至未及雙十年華。這般年紀的女孩,應該是開朗快活、盡情享受著家人或夫婿寵愛的天之驕女,怎地上天如此狠心,既讓她過了一個無父無母的童年,又賜給她芳華早麼的生命?
  慘白的容顏,失去血色的唇,萎靡的神氣。這般滿盈著死亡的外貌,不該出現在她向來精力充沛的嬌軀上。
  他怎能親眼目睹她的凋零!
  「相信我,你不會有事的。我既然答應聞人獨傲要照顧你,就不會任你無端端的送命。」仲修細吻著她的額角。「我是皇帝,對吧?皇上下旨不准你死,你就不會死。」
  奇異地,他的承諾雖然不合邏輯,卻狂妄得足以使她信服。
  素問咧嘴笑了,嬴弱卻充滿冀望。
  「我可能活不久,你留在我身邊陪著我,直到我死去,好嗎?」她軟言軟語地央求他。
  「你真以為我喜歡回長安?其實皇宮裡悶死人了,哪比得上外頭的花花世界吸引人。」
  和煦如風的淺笑綻放在他俊美無儔的臉龐上。「而且,別忘了我和你淪落相同的命運,行動受到黑炎教的監視,又不能獨白跑到別處去吃香喝辣的。」
  「那就好……」她勉強維持了片刻的靈台清醒,時間拖得久了,終究感到困頓,眼睫不由自主地低垂下來,在發黑的眼圈暈成扇形弧影。
  仲修細心調整她的姿勢,讓她舒服地臥睡在自己懷中。殛心摧骨草的毒性委實驚人,素問才受毒三天而已,眼窩已然凹陷,兩片唇瓣龜裂而無血色。再讓毒性積存下去,那還得了?他僅能以內力護住她的心脈,使得重要臟腑暫時不受猛毒侵蝕,但日子久了,終究是壓抑不了。
  但,說他嘴硬也好,不肯認份也罷,總之天下無難事,他決計不信自己找不到救治她的妙法。
  他該如何幫她弄到解毒的藥方?
  仲修的眼光無意識地溜轉,霍然停駐在角落的手札上。何古的隨記!
  何古既然是前任教主,必定掌管著教內的神秘心法,而其它人無從得知,或許其中記載著天下絕毒的解法也未可知。
  他精神一振,輕柔地放平了她的身子,伸手探索著三本札記。
  「師父,我要替師父報仇……啊!仲修大哥,你在哪裡?」素問睡得甚淺,一旦發覺背後頓失支持的力量,翻身驚坐起來。
  「我在這兒,就在你身畔。」他趕緊扶著她重新偎進自己懷中。「噓,別怕,再多休息一會兒。」
  「不,不要,我一點也不想睡覺。」素問努力將睏倦的眼皮往上撐開。「咱們來聊天,你多找些話題和我聊聊,別讓我睡覺,好不好?」
  談話可以令她保持醒覺。她擔心自己這一睡去,明晨再也不會醒過來。
  「好,你想聊些什麼?」任憑她提出天大的要求他也會答允。
  「嗯……你說個故事給我聽。」她突然撂下一個難題。「師父不愛開口講話,所以我從小到大沒聽過幾個好玩的故事,你現下就說幾個故事給我聽聽。」
  「說故事?」這下可麻煩了!他貴為天子自然遍覽無數的聖賢書,四書五經本本摸熟了,可就沒讀過幾本閒書。此外,「看」故事與「說」故事完全不相干,雖然他曾經自嘲日後可以上飯館任職說書先生,倒是沒料想過必須先「實習」呀!
  「快點,而且一定要是我沒聽過的故事才行。」否則她會無聊得昏睡過去。
  「那……」好吧!只能硬著頭皮上了!誰教他四肢健全,無病無痛;受傷的人是老大。
  「我告訴你一個小男孩的故事……」
  既然有故事聽,她的精神稍稍振奮一點。「小男孩叫什麼名字?」
  「就叫小男孩。」他不曉得故事人物還有規定必須取名字的。「小男孩的家世相當顯赫,爹爹受封為當朝權傾一時的大官,而……」
  「小男孩多大年紀?」她又追問。
  「約莫十一歲左右。」說書先生不太高興了。「你一直打斷,我如何能安安靜靜地敘述完整個故事?」
  「人家就是擔心你描述得太安靜嘛……」素問委屈地嘀咕。倘若她半途睡著怎麼辦?
  「好啦,我不再插嘴便是。」
  仲修瞪她一眼,故事繼續往下發展。「不過故事一開始的時候,小男孩尚未出世。」
  「那你幹嘛扯一堆小男孩的閒事?」她有種上當的感覺。
  「說故事的人是我還是你?再吵我就不說了。」仲修乾脆恐嚇她。
  「好嘛,好嘛!」一點兒也不懂得禮讓病人。
  「小男孩的爹爹和其它高官一樣,家中娶了十來位妻妾,因此他娘嫁入夫家的時候,並沒有承受丈夫太久的恩寵。」「男人!我就知道你們天生改不了好色的……」瞟過來的警告眼神讓她把接下來的指責吞回肚子裡。
  「其實他爹心中非常喜愛這位新娶的小妾,只可惜國事正當忙碌,無法日日夜夜陪伴在她身畔。為了擔心她在家中悶壞了身子,或者受到其它妻妾排擠冷落,做丈夫的便答允讓新妾避居到江南的行館去,順便散散心。」
  故事發展到轉折階段,他戲劇化地停頓下來。
  素問彷彿預見了其後的發展。「江南多才子,乾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
  咳咳。」
  她怎麼知道?仲修暗自納悶。
  「轉眼間,新妾移居到行館已進入第三個月,有一日她出遊時,不慎闖進一位公子的私人產業,而且受了傷,正巧被那位公子出手搭救──」「我就知道。」素問覺得很無趣。「所謂飽暖思淫慾,人哪!確實不能太好命,免得成天盡想些香艷的情事……咳咳……咳咳咳……」
  「人家香艷,你何必跟著激動?」他趕緊拍撫她劇嗽的嬌軀。「好些了嗎?
  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不……不要停。」素問好不容易平息下來。
  「總之,公子與新妾朝夕相處,終於互相產生愛慕之意。雖然公子知曉新妾的丈夫大有來頭,尋常人輕易招惹不得,卻仍然克制不住心中的傾戀;而新妾其實對丈夫並無多深厚的感情,當初只不過是聽從父母之命,這才嫁與大官為姬妾。此時面對一位風流倜儻的翩翩佳公子,她自然芳心大動,於是兩人發生了親密的接觸。」
  「多親密?」
  這種曖昧的問題教人怎麼回答?!「很親密,像夫妻之實那樣的親密。」
  「夫妻之實究竟有多『實』?為何提到這個詞兒的人都習慣遮遮掩掩的?」
  她似懂非懂地追問。
  仲修差點因為她的問題而噴血。慘了!單純講述故事還不打緊,這廂居然變成她的夫妻觀念教授者來著。
  「所謂『夫妻之實』就是……呃……」
  「是不是兩個人睡在一塊兒?」她的印象中,師父似乎曾經如此解釋過。
  「沒錯。」他如釋重負。「兩人發生夫妻之實不久,新妾便察覺自己懷了身孕。」
  「為什麼女子陪公子睡了一宵就會藍田種玉?」她無法將睡覺與生孩子之間劃上等號。
  仲修給她纏問得幾乎喊救命。「反正有身孕便是有身孕,你別追問那麼多。
  重點是,新妾獲知自己腹中有了私生孩兒,正逢丈夫派人迎接她回宮,預備就此扶她為正妻。新妾明白她戀人的性子,倘若被公子知曉她已懷有身孕,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她回去,然而她丈夫權勢遮天,任何犯著了夫家的平民只有死路一條。
  為了拯救自己的心上人,以及腹中的胎兒,她唯有悄沒聲息地隨著奴僕回到丈夫身旁,從此再也未曾與愛人接觸過。」
  「那孩子怎麼辦?」那個娃娃豈非與她一樣,終身將親生爹爹視為陌生人。
  「再隔數月,小娃娃出生了。經過他娘的巧妙佈置,人人都以為新生兒是大官的親生子嗣,只是早產了幾十日。」
  「怎麼佈置?」她又有問題了。
  「呃……就是……」仲修被她質詢得脾氣卯上來。「喂,你才是女人耶!這種生兒子的問題,你不懂,難道我懂?反正她的把戲沒被拆穿就對了。大官一見自己的兒子面貌英俊、神情瀟灑,一臉充滿智能的神態,又顯得知書達禮有氣質……」
  「一個剛出生的小娃娃看得出這麼多優點嗎?」
  「嘿嘿,旁人的嬰孩不成,唯獨這個天縱英明的小娃娃可以。」他得意洋洋的。「時光慢慢過去,小娃娃成長為玉樹臨風的小男孩……」
  故事的頭尾總算接上了。她扁了扁小嘴。
  「十歲那年,他娘攜著兒子的小手重遊江南舊地,霎時,當年的戀人和恩愛情景歷歷浮現心坎,她終於隱忍不住,私下向小男孩透露他的真正身世。」
  「她難道不擔心小孩子嘴巴不牢,傳揚出去?」素問敬佩這位母親大人的膽量。
  「我已經聲明過,那個小男孩天生知書達禮而且充滿智能,他怎麼可能傻呼呼地害母親和自己送命?」他白了病人一眼。
  「是嗎?」她狐疑得很。哪有這種天才兒童!「接下來呢?」
  「小男孩得知自己的生父原來另有其人時,非常激動,拚命要求娘親讓他和生父相見。而他娘自然也非常渴望獲得舊情人的消息,於是答允了他,並且私下派遣秘探打量江南公子的下落,結果──」「怎麼樣?他癡心殉情了?或者一時想不開出家當和尚?」素問屏住呼吸。
  「不,結果得知當年的翩翩佳公子早已另娶妻室,並且誕下獨生兒子。」
  她就知道,巴望男子為女人守身,簡直休想呀休想!「賤……咳咳咳……」
  「反應請勿太激烈。」他不太滿意她鄙視的姿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他們倆誰也沒對不住誰。然而,當小男孩的娘於十年後再度探查故人的消息,卻傳回公子和他妻子已經過逝兩年餘的慘事,而對方的獨生子由一位江湖奇人收養。」
  「咦?這點倒和我的身世肖似。」素問立時思及自幼護佑她的師父。
  「再隔一冬,小男孩的爹恰好欲出發巡視北方,於是他便極力爭取與父親同行的機會,而後與住於當地的異母弟弟取得聯繫。這兩個小男孩僅僅相差兩歲零六個月──」「可見那位公子變心的速度有多快。」她硬是記牢男人的負心。
  「公子是因出於義氣,善意迎娶結拜兄弟的遺孀,借此提供她適當的庇蔭。
  人家可是一片好心,你別一竿子抹殺他所有優點好不好?」他莫名其妙地著惱起來。
  「奇怪了,我侮罵一名虛構的角色,你這麼凶巴巴的做什麼?」「我……」仲修登時語塞。「我只是仗義執言!」
  「別吵了,接下去說。」身為一位熱情的聽眾,她保證會受到全天下的說書先生們誠摯的歡迎。
  「由於年歲相近,兩個小男孩很快便結為好友,按著小男孩……」
  「這個小男孩是哪個『小男孩』?」她已經數不清第幾度中斷說書人的滔滔不絕。
  「就是故事主角,你再吵我就不說了。」仲修表達他的抗議。「主角男孩聽說,原來他弟弟的生母與前任丈夫育有另一名男孩──」「又是男孩!她們除了生男孩,難道不能換點口味?」她再度發表高見。
  「你管人家!」仲修正式宣告放棄,草草劃下句點。「反正三位男孩最後相認,長大後變成好兄弟,故事說完了。」
  「嗄?!這樣就說完了?」他的故事未免太虎頭蛇尾了。「請問閣下,你的故事旨在傳達什麼意義?」
  「啊?」這回輪到他眨巴眼皮子。
  「宗旨呀!」素問很起勁地盯視他。「每則故事皆隱藏著傳道解惑的宗旨,比方說,『嫦娥奔月』的故事告訴我們不可以隨便服用丹藥,以防瀉肚子瀉得虛脫,輕飄飄地飛奔到廣寒宮去,那麼你的故事又蘊含著什麼宗旨?」
  「我……這個……」早知講個故事也得耗費一大把心眼,他乾脆打暈她算了。「我的宗旨就是……唯有努力的小男孩才能找到他的好兄弟。」仲修絞盡腦汁,思索符合故事情節的結論。
  「噢。」為何她在起承轉合間沒聽出這個偉大的「宗旨」?
  「好啦!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他搶在曾丫頭提出更多刁鑽問題之前發難。「我保證定時喚醒你,不讓你一直昏睡下去。」
  「可是……」她嘟高了嘴,顯然不依。
  「下回你睜開眼睛的時候,我仍會守在你身畔。」這是他的信諾,君無戲言,出家人不打誑語……差點忘了!他好像和出家人扯不上關係。
  「成交!」素問暫時滿意了,悠悠枕回他的膝蓋。
  她的腦海,不斷浮現聞人獨傲和封致虛的身影──他爾雅俊挺的兄弟們,故事中的另外兩名小男孩。
  呆子也猜想得到,他故事中的「虛構人物」與現實人事的關聯。
  再過幾個月,聞人獨傲和封致虛的妻子即將誕下新生命,人間又將增添兩名圓嫩可愛的胖娃娃。這兩兄弟無論是外貌或聰明才智,皆帶有得天獨厚的血統,而他們的絕配──柳朝雲和南宮守靜,在天資條件上也不遑讓丈夫。兩對天作之合所生的小寶寶,應該也是優秀漂亮的品種吧?
  她多希望能親眼看到小娃娃誕臨。
  然而,有其生、必有其死──自然早在千百年前便寫下如是的法則。
  她的身子,足以撐持到數月之後嗎?
  素問筋疲力竭地沉入黑暗中,不暇思索出問題的解答。
          ☆          ☆          ☆
  直到撐開僵澀的眼瞼,她才發覺自己曾再度昏迷過去。
  殛心摧骨草引起的劇烈痛楚,幾乎摧毀她的四肢百骸。無論如何,這次的睜眼,代表著她又暫時戰贏了毒性──即使勝利的果實短暫而苦澀。
  她渾沌虛軟地撐直了臥軀,悚然瞟見第二項事實──小石洞內失卻仲修的蹤影。
  「仲修大哥……」她顫巍巍地叫喚。他拋下自己,自個兒溜了?
  不會的,仲修大哥不會臨危丟下她,他曾經金口許下然諾,必定從事初陪伴她到最終。
  鏘鏘鏘!盤旋的山風灌進石洞內,夾雜著短兵相接的殺伐聲。素問扶著石壁,嬌弱無力地捱向洞口。
  嘩!她險些一跤跌下十來丈陡崖。
  原來小石洞的地形如此險峻!狂跳的芳心幾乎迸出喉頭。
  一片光禿禿的刀削山壁從她腳下垂直割到地面。
  總壇的後山有一處直峭的絕崖,橫切面的部分幾乎寸草不生,平時她鮮少攀登這處峭壁,試煉自己的輕功火候,畢竟一個疏忽,小命便會栽在絕崖下。由於某次地動而造成巖壁龜裂,因此在半山腰的高度顯現一道兩尺來寬的裂縫。巖縫內,十來尺的曲徑導向一處五尺見方的石窟,正是她此刻藏身的洞穴。若非仲修仗著一身硬功夫,旁人恐怕還上不來這座石洞。
  峭壁的起點,十幾道竄動的黑影正圍攻一名飄逸絕倫的白衫男子。
  仲修!她一愣。莫非那傢伙吃得太撐了,沒事潛回總壇裡撩撥「她的」徒子徒孫?
  唉!他也太不給面子了,好歹她仍未卸下黑炎教教主的新身份,他怎好當面為難她的同門呢?
  她下望著他們的打鬥,白衣客的武功明顯高過圍剿的蝦兵蟹將,但有鑒於黑炎教教眾渾身沾滿了毒粉,他只能採用小圓石做為暗器,一一點倒對方。
  遠遠地,一道青藍色的身影快速奔馳過來,準備加入捉人的行列。
  大法王親自出手了!
  殛心摧骨草!
  仲修不再戀棧,回頭攀上直削的山崖。
  「仲修大哥,趕快離開……」她微弱的呼叫完全被疾風吹散。
  太危險了!仲修的雙手雙腳全都攀附在巖壁上,試圖穩住身形,宛如活生生的標靶,哪裡騰得出空隙來防衛自己?「你快回洞裡,別出來吹風。」他竟然只顧著叮囑她,渾不把自身的險境當成一回事。
  兩把金錢鏢激射向他的雙腿。
  「小心!」素問掩面看不得。
  仲修斜裡一側,雖然避過敵人的暗器,身形卻猛然下墜好幾尺。
  「去他的!」他喃喃咒罵,施展出「盤天梯」的獨門絕技,腳下輕輕一借力,立時飄飄然朝峭壁上方升高了十來尺。
  「仲修大哥,你先下去找個地方躲起來,別急著上來……咳咳咳……」突如其來的劇嗽倏地讓她咳彎了腰。
  「我叫你回到洞裡,你聽見沒有?」他沉著嗓門大吼。
  「我叫你回到地面,你聽見沒有……」她已經失去喊話的體力。
  驀地,咻咻的長音劃破冷冽的山風,直直衝向仲修的背脊。
  倘若他揮手擋開暗器,其勢非得墜下絕壁底端不可;若不理睬它,依照暗器的速度來看,中了暗器又肯定斃命。
  他抬頭迎上素問驚駭憂懼的視線,驀地被惹毛了。堂堂天子居然附在貴州的山壁上當靶心,這幫毛賊也太不給面子了吧?
  他奶奶個熊!老子賭了!
  一股內勁貫注在足底的湧泉穴,他猛然往上彈跳。
  暗器破空的呼嘯聲緊追著他的下側。
  人與暗器的距離漸漸拉近,兩丈、一丈、五尺……
  人與巖縫的位差也逐漸縮短間隔,兩丈、一丈、五尺……
  白花花的陽光刺進素問瞳仁中,她刺痛地合上明眸,再度感受到體內的酸澀滋味。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薄絲布料拂過她的臉頰,揚起颯然的輕響。
  「早安。」耳畔爽朗的問候促她睜開眼睫。
  他沒事!
  怎麼可能?
  她驚懼地撲進他懷裡,慌亂地摸索著一絲絲的血跡、傷口或斷骨殘肢──都沒有!
  他會變戲法?
  「我跑得比那根喪門釘更迅捷。」仲修好心地提供她正確解答。
  「你……你……」重實的血肉之軀居然快過一根輕巧的喪門釘。
  她氣惱得想砍他一斧頭,又如釋重負得險些放聲號哭,種種情緒衝擊著她的腦袋,話到嘴邊,卻換成一句──「你幹嘛趁著我放鬆警戒,下崖去欺負我的徒子徒孫?」
  「我潛回總壇取藥材,因為──」「以前他們雖然輩份比我高,可我現在是他們的新教主耶!」她淚汪汪地吼他。
  「你昏睡的當兒,我翻閱過令師的札記,其中寫道──」「而且你還偷看我師父的手札,真可惡!師父的遺筆連我這個徒兒都尚未過目。」
  「何古研究了十二年,臨終前勉強找出一味可以抑制殛心摧骨草的藥物──」「活該你被大法王的毒釘打中,到時候看我同不同情你!」「雖然金絲何首烏無法解去殛心摧骨草的毒性,但它可以減卻毒性發作的機率和痛苦──」兩人又展開各說各話的老招數!
  「你……你……笨蛋!」淚水汪汪地威脅著氾濫。「幹嘛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一旦發覺守衛隨後砍殺上來,就應該先覓一處安全的地方藏身,入夜再摸黑回來。」
  仲修聳了聳肩。「我答應過,不會留下你一個。」
  「時機不同呀!底下有十來個身負劇毒的好手圍殺你,我瞭解情勢險惡,又不會責怪你。」素問拚命想把珠淚頂回眼眶裡。
  「不!」他平靜地搖了搖頭,依然重複著堅定的承諾:「我答應過,等你睜開眼睛時,我會在你身邊。」
  「你──」天哪!她最憎恨流眼淚了,每回她的雙眼開始流淚,鼻子馬上變成紅通通的,還會流鼻涕,樣子醜死了,偏偏他最近老愛做出一些該死的、令人感動的小把戲惹她哭。
  素問緊捂著自己濕濡的臉蛋。
  「噓……別哭。」一根食指頂高她的下顎,順勢接住下滑的水珠。「底下的三腳貓空自練就一身功夫,輕功卻差了區區在下好幾截,他們上不來的。」
  「當然不會有人上來,誰敢像你一樣傻呼呼地釘在巖壁上欣賞風……」
  她的氣息驀然消失在他的唇內。
  素問再也無話可說,亦無法可說。
  這是一個以性命相許的承諾。因此,借由此一然誓,兩人的命運已串聯起來。
  共患難,共喜樂,也共赴天上人間。
  兩人交纏的唇舌,都品嚐到她鹹鹹的珠淚。鹹中帶澀,澀中帶甜,末了,唯剩無止盡的甘甜……
  「我好擔心。」仲修驀然按低她的螓首,緊緊貼近糾結的心坎。
  「擔心什麼?」她呢喃,頰下泌出來的熟悉體味鎮定了芳心浮跳的頻率。
  「擔心我回返之後,你……」他沒有說完。
  原來,自信的表象下,他也懷著一顆惶躁不安的心。
  她踮腳,主動迎上蒼白的唇瓣。
  夠了!只要兩人能擁有這短暫的相知相惜,未來能否怯毒、可否存活,都在其次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9 10:57:47

第七章

  北斗七星緩步爬升至中天的位置,一如它千百年來的模樣,亙古不變的宿命。
  石洞內,激切交心的情緒隨著驟來的山氳而降溫。素問蜷伏在仲修的懷裡,靜聆著他平穩的心跳。
  良久。
  素問突然天外飛來一個問題。「你猜朝雲和守靜兩位姊姊會不會也專門生產男嬰?」
  「啊?」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此時此刻,她的思緒怎會調轉回十二個時辰前的催眠故事呢?有點殺風景!
  「你的故事呀!」她仰高淚痕猶存的小臉。「還記得那個小男孩劇碼吧?故事中的女人好像盡顧著玩『弄璋之喜』的把戲,你猜那兩位嫂嫂、弟妹會不會也專生小公子?」
  噢!原來她把故事和現實結合起來了。但,兩人靜默相對大半個黑夜,好歹她開口也該先說點溫柔的情話嘛!即使要談正事,重點也應該放在何古的遺稿和發現才對。「不曉得。」而且他對女人生小孩的閒事也興趣缺缺,目前為止,最讓他關切的目標是何古的救命法子。「我有沒有提過尊師遺留下來的手札內容?」
  「我很擅長取娃娃的名字呢!倘若合適的話,我可以替她們的小寶寶命名。」
  眼看兩人又將重蹈自說自話的命運。
  「曾、素、問!」仲修低沉的嗓門警告她:大爺現下沒工夫陪你玩。「來,先服下金絲何首烏,這可是我拚了性命替你偷來的。」
  有時他實在懷疑她的頭腦構造有問題。明明眼前顯擺著迫切的危機,她的腦袋瓜子依然有法子天馬行空地兜到另一處不相干的思緒,反倒是他比中毒者本人更焦切於她的復原機率。
  她接收到他口氣不善的暗示,立刻乖乖張嘴吞下澀得一塌糊塗的藥草。「好啦!我吃下去了。剛才好像聽你提起過,師父的手札拿過來我看看。」
  總算!
  仲修無話地歎長氣,將札記翻至最末了的頁數。
  後期部分,何古的健康明顯已處於極為虛弱的狀態,因此記錄的文藻減化為斷斷續續的備忘志,不再是完整的篇章。
  素問接過遺稿,倏地,她的焦點停駐在某一段雜句,再也移不開──「殛心摧骨草,天下至陰至損的毒物。」
  「金絲何首烏竟可壓制其藥性,委實出乎老夫意料之外,雖無解毒之效,但可暫時吊得一口生氣。」
  「摧骨草栽培法──遇寒水即枯凍,遇血氣則興旺。」
  「受毒者和內力高深之人同時浸入徹骨冷泉中,運功將毒性逼至皮膚表面,使寒水化開奇毒。此法或許可行,有待素徒驗證。」
  「敵首似乎察覺老夫已推算出解毒之法。」「謹防敵首殺人滅口。」
  其後唯剩半本空白的宣紙。
  「殺人滅口!」她驚呼,多虧腹中緩緩灼燒的藥效所引發的聲量和活動力。
  「『敵首』便是大法王,他擔心師父研究出克制他獨門功夫的秘法,因此痛下殺手謀害了師父。」
  啥?仲修無奈得幾欲暈過去。
  「大法王毒殺尊師的原由暫時可以不理,咱們先研究解毒的方法好嗎?」他簡直想打人。說來雖然自私,但何古即使嗝屁一千一萬次也不關他事,他只關心她的危機是否能平安化解。她卻老愛分心思慮其它的旁枝末節!
  「誰說不重要!」素問氣圓了炯亮的明眸。「我立誓要為師父查清真相,並且為他報仇的。」
  「哦?我怎麼沒聽過?」他也跟著吹鬍子瞪眼晴。這丫頭簡直搞不清楚輕重緩急!
  「我在睡夢里許諾,你當然不會聽到。」
  「夢裡說的話怎麼能算數!」他揮一揮衣袖,不理睬她。
  活人的急症先醫好比較要緊。
  「哦?」她挑釁道:「那我在夢中答應以後永遠聽你的話,算不算數?」
  「算!」絕對算,而且算到骨子裡去。
  可恥!她冷哼一聲。前後不過眨個眼的時間,他閣下的口氣馬上反轉,而且還臉不紅氣不喘。
  「大法王鐵定還有其它把柄落在師父手上,因此師父死後,他仍然不放心,才會深夜潛進丹房裡搜索師父的遺物。」她越思慮越覺得自己的推想符合道理。
  那天殺的大法王分明做賊心虛。
  「把另外兩本手札給我。」她卯足全身最後一絲力氣,也要找出大法王見不得人的秘密。
  「不行!」仲修趕緊把其餘的隨記護在背後,逮著機會和她討價還價。「你先答允和我離開貴州,咱們立刻前往崑崙山頂的雪潭,讓我運功逼出你……」
  「哎呀!囉唆。」她快手快腳地搶過兩本手札。反正病痛的人最大,他不敢和她硬搶,活該被她吃死!
  仲修被她那句「囉唆」斥責得目瞪口呆,簡直心碎極了。
  原來這年頭好人做不得!
  不過,曾大小姐哪有工夫照顧他受創的自尊心,鼻尖先埋進手札裡,搜索線索為上。
  她翻遍了兩本手札,僅在其中一頁覓獲幾句似歌詩非歌詩、似口訣非口訣的短詞──『天除橫樑、旺日西沉、人子三十、大江東去、奮得寸田、男媒進言、終身無恙』什麼玩意兒?令人一頭霧水,活像石頭扔進水裡──不通、不通。
  「難怪尊師適合鑽研岐黃之術。」仲修湊上前,口吐風涼話。「倘若何教主投身文人的行列,可能會落至喝西北風的下場。」
  「胡說!」素問啐了他一口。對先師的忠貞感讓她不得不違背意願,否決他的評語。
  「閣下曾誇耀自己精通陰陽五行,你瞧瞧,師父的遺筆和那些『巽坎乾坤』有沒有關係?」
  姑娘她承認自個兒的耐心有待培養,因此自小便憎厭猜燈謎的玩意兒。
  仲修斜睨她靈動的雙眸,其中正閃爍著算計、陰謀的詭芒,分明打算將謎題扔給他傷腦筋。
  若非看在她身中奇毒的可憐份上,他肯理她才怪。「聽起來不太像。」他接過手札,反覆咀嚼著頭幾句短詞:「天除橫樑,大江東去……天除橫樑……」
  「女媧補天!」她突然生出一個餿點子。「天庭的樑柱塌了下來,就表示蒼天破了一個洞嘛!師父會不會是在暗示我們共工撞倒不周山、女蝸補天的典故?」
  「女蝸補天與黑炎教扯得上什麼關聯?」他莫名其妙地反問。
  對喔!她搔了搔螓首,有點兒靦腆。「好像沒啥干係。」
  「多聽聽大師的分析,不懂別裝懂。」他老氣橫秋地訓示著。「依我看來,天除橫樑即代表著『天』字少了一槓橫樑……」
  一道靈光驀地劈閃進他的腦海。
  「我想到了!『大』。謎底是個『大』字,我想到了,是我想到的。」她居然當面搶功勞。
  算了,大人不計小人過。仲修拒絕與無知婦孺計較。
  「至於人子三十,根據孔夫子的名言『三十而立』,人立合起來就是『位』字。」他依此類推,開始解答其它謎底。
  「男媒進言,既然媒人是男的,左首的女字便可以消去,代以一個言字……
  」素問也玩得很樂,「結果得到一個『謀』字。」
  她霎時體驗到洶湧的成就感在心頭沖激。自幼她的腦筋就相當靈活,偏偏接觸到猜解謎題的遊戲只有認輸的份,難得師父仙逝之後,居然能讓她重拾解題的信心。
  「先把所有的謎底寫下來。」仲修囑咐道。
  不一會兒,細灰條在巖壁上畫下所射的字。
  天際橫樑:大
  奮得寸田:奪
  旺日西沉:王男媒進言:謀
  大江東去:法
  人子三十:位
  然而,「終身無恙」這句短語卻思索不出相應的字眼。
  「終身無恙……」素問煩躁地搔了搔青絲。「誰能終身無恙?我就不信當真有人能長久安安康康的,一輩子沒病沒痛。真是傷腦筋!」
  仲修被她的牢騷觸發了某種靈感。「你說什麼?」
  「『傷腦筋』呀!」幹嘛?她又沒說錯。
  「不,是前一句。」他咧開恍然大悟的笑容。「終身無恙便是『長久安康』的喻意,也就表示『長安』。」
  對呀!欣喜的紅光赤染了素問黃瘦的病容。
  「是我想到的,是我想到的。」這個當兒,還在擔心旁人與她爭搶功勞。
  「好好好,算你猜出來的。」他也玩出了興致,回首繼續鑽研。「咱們再把其它謎底組合起來。」
  大、奪、王、謀、法、位、長安。
  兩人嘰哩咕嚕的呢喃,正著念、反著念、跳著念。
  素問終於抓住一丁點頭緒。
  「裡頭藏有『大法王』三個字。」
  「沒錯。」仲修贊同她的觀點。「扣除『大法王』,剩餘的字可重組為……」
  奪、謀、位、長安。
  不,應該是……謀位奪長安。大法王謀位奪長安!
  「喝!」她倒抽一口冷氣。
  真……真的嗎?這傢伙胃口真大,坐上黑炎教教主的寶位尚嫌不過癮,歪腦筋竟動到長安城的龍椅去。
  那現任皇帝仲修怎麼辦?
  自家師門出了一位「大胃王」,這下她怎麼對得起與她共經一場患難的同伴?!
  素問幾乎不敢迎視他肅然的面容。
  「你知道嗎?」仲修若有所思地開口。「我正在推想大法王的真實身份。」
  「應該的,應該的。」她非常汗顏。
  「綜和揚州地痞柳瘦的說詞,再加上入宮暗殺我的刺客對地形頗為熟悉,我認為大法王應該是皇室一員,而且地位頗為崇高。唯有如此,他才會瞭解宮殿守衛的更次和路線,進而囑咐手下如何避開御林軍的耳目。」
  「好像對,好像對。」她陪笑道。
  「大法王預備先奪教主的寶位,才會聘用王胖和柳瘦綁架你,其次將目標相準了長安龍座,又差人前來暗殺我──」「太該死了!太該死了!」她盡量和壞蛋劃清界線。
  「你可不可以拒當一隻應聲蟲,多多提出具有建設性的意見?」他好聲好氣的。「我暫且還不習慣你太過溫順。」
  「是,失禮、失禮。」她乾咳一下,試圖重振「雌」風。「咱們先將符合要件的可疑人物過濾出來。請問,當今聖上若在有子嗣之前駕崩,皇帝寶座將由哪位大人物接位──而且這位大人物又恰巧深諳五行八卦?」
  「確實有一個當然順位者,而且他對陰陽五行略有研究。」他氣定神閒地頷首。「誰?」
  「我的八皇弟──逸王。」
          ☆          ☆          ☆
  一個月前,聖上罹患不治惡疾的宮間傳遍了朝廷內外。
  由於惡疾迸發得相當猛急,過去三十多天,皇上已停止上朝聆斷國政,也無法接見任何人。目前國事暫時交付尚書和逸王處理。
  太后為了替皇兒祈福,懿駕親臨金山嶺的黑龍寺,立誓求神拜禱到皇兒的龍體恢復康泰,才願意回宮。
  文武百官心裡明白,聖上一旦崩逝,逸王必然會被擁戴為新任皇帝,因此也沒人膽敢出面指責逸王的僭越。更何況太后都不吭聲了,其它人還有什麼好說嘴的?
  「原來朕已經一隻腳踏進棺材裡,怎麼我自個完全不知道?」仲修聽到路人的竊竊私語後,竟然還有心情說笑。
  「現在該如何是好?」素問不禁彷徨。儘管他們已猜測到大法王便是逸王的化身,然而事實當真驗證了又是另一碼子事。
  「咱們先趕赴黑龍寺探望我母后,如今她被逸王軟禁起來,鐵定滿肚子火。
  」而他這苦命的孩兒只得眼巴巴地回到母親跟前,承歡膝下,任她盡情地光火他一頓來發洩怒氣。唉!有時他不免悲歎自己為何如此孝順。
  「你的身子還撐得住吧?」
  「嗯。」她點頭。七天前兩人離開黑炎教,他事先盜了十幾朵的金絲何首烏備用,因此她體內的毒性暫時被控制住。
  「黑龍寺後院有一口山泉叫黑龍池,據說終年維持在勉強不結凍的冰溫狀態,屆時邀齊了聞人大哥和封小子相助,咱們可以試試尊師遺留下來的法子,看看是否可以將你經脈中的劇毒化解掉。」
  「天下第一名捕和封致虛?可是,這會兒我們該上哪兒摸出那兩條見首不見尾的神龍?」她低垂著沮喪的小臉蛋。
  「幹嘛憂愁找不到他們?」他綻出一臉「你很莫名其妙」的表情。「那兩人當然已經在黑龍寺會合,只等著我出面。」
  「為什麼?」莫非仲修半途中曾與對方聯絡過,她忽略了?
  「何謂『為什麼』?」他似乎覺得她的問題很荒謬。「我們向來都是這樣的。」
  「『這樣』是怎樣?」她仍然迷糊。
  「就是其中一個有麻煩,剩下兩個便會眼巴巴地跟上來湊熱鬧。唉!」說著,他也跟著沮喪起來。
  光是應付母親大人就夠他頭痛了,更甭提他那兩位同父異母和異父異母又同母同……慘哉,連他自個兒也搞混了。
  對了,差點忘記,這回來的人包準不只聞人和封小子,他漏算了這兩個魔頭都已經娶了女魔頭。
  唉唉唉!仲修悲歎不已。相較之下,他寧願面對叛亂的八皇弟,起碼應付起來比會同這伙家人更輕鬆。
  「他們一定會等著你,無論何時何地,是吧?」素問輕輕問道。
  活了十九個年頭,她從未品嚐過這種毫無原由地信賴一個人的感覺──只憑著單純的默契,便能肯定對方永遠為你守候。
  她不曉得仲修因何判定自己必會與兩位手足相見,她只知道,這種生死以托的手足之情,令人感動──
          ☆          ☆          ☆
  金山嶺黑龍寺素來為天子向上蒼祈福、擺祭或求雨的定點,地位自然遠遠高過尋常的廟宇,因此除了皇親國戚,尋常百姓甚至連踏入山下大門的機會也不可得。黑龍寺盤踞了整座金山嶺的平頂,圍牆內部統共整建了九進的肅穆殿堂,東首的菩提寶院則為天子前來祭祀時落腳的睡榻。自從皇太后懿駕寺廟後,菩提寶院便成為深居簡出的臥閨──「深居簡出」的形容詞,以「軟禁」來代換毋寧更為恰當。
  入夜子時,仲修偕同素問避過逸王調遣過來的守衛,悄悄潛進菩提寶院的禪房。
  「噢。」她的步伐無法像往日一樣輕盈,腳尖頂翻了小徑畔的盆景。
  「噤聲。」仲修攔腰環抱起她,又成為她現成的轎夫。
  薄宣紙暈出柔黃的燈綵,太后顯然尚未就寢。兩人低伏在窗欞下,探查室內的動靜。
  「太后,天候已經不早,您現在想安歇了嗎?」宮女低聲請示。
  董蘭心嗯了一聲,鼻音透著慵懶嬌柔。
  素問縮在仲修懷中暗忖,上回她縮躲在乾清宮牆角,並未真正看清皇太后的容顏,然而由這聲嬌柔的哼聲來判斷,太后的形貌必定不遜於嗓音的雅致。
  「太后,奴婢給您燃一爐束馨可好?」另一名宮娥試圖討董蘭心的歡心。
  「不用。」董蘭心回答得異常冷淡。「你們退下吧!咱家疲倦時自然會就寢。」
  「還是……還是由奴婢來伺候您吧!」宮女囁嚅著。
  「怎麼?八王爺吩咐你們必須將咱家看管得如此之緊,即便連享有片刻的獨處時光也不成嗎?」董蘭心的語氣蒙上一層薄慍。
  「太后!」僕從們撲通跪成一團。「請太后息怒。」
  「哼。」董蘭心冷冷地嘲諷道:「你們盡聽著反賊的旨意行事,連咱家也不放在眼裡了,是嗎?」
  「奴控們也只是聽命行事,望太后恕罪。」咚咚的叩頭聲交織成協調的韻律。求饒戲碼繼續演下去可就沒完沒了。
  仲修撮唇,悠然噓出酷肖夜鶯的啼鳴聲。
  嘰唧、嘰唧、嘰唧──房內,太后突然發話,而且明顯地放軟了語氣。「罷了,哀家疲勞了一整日,這會兒也該歇息了,你們退下吧!今夜沒必要留守在禪房外伺候。」
  「遵旨。」僕從們如蒙大赦,慌慌張張地倒退出禪房。「奴婢告退。」
  三道身影步入月光下,回身推上樺木門,而後快速地離開。
  直到確定監視者已經遠去,不會再回返,窗欞方才輕巧地推出一道小縫,董蘭心冷艷絕倫的臉龐顯露在銀光下。
  「毛頭?」
  第一聲輕呼就喚掉他滿身的男子氣概。
  「娘,你何時才能改掉叫我小名的習慣?」他嘀嘀咕咕地直起身。
  「等你哪天不像小毛頭了再說。」還未來得及敘舊,母子倆已經鬥起嘴來。
  「還不快給我閃進來!」
  素問昏沉地枕在他懷裡,任他抱著自己步入皇太后的寢房。
  入夜之後,殛心摧骨草漸漸發揮它強大的毒性,她的神智已經開始渾沌。
  「她是誰?」不待兒子的腳步站穩,董蘭心已然轟出一連串問題。「這些日子你上哪兒去了?你是否聽聞了八王爺篡位的陰謀?虧你貴為當今皇上,竟然如此擅離宮廷,你還對不對得起先皇?咱們母子倆何時趕回長安固守皇位?」
  「停停停,讓我先安頓好她。」仲修騰不出工夫回答母親的連珠炮。
  素問蒼白的容顏再度浮上淡淡的病黃色,神情憔悴。
  「疼得厲害嗎?」仲修輕問,憐惜的細吻綿綿印上她的前額。「還……還好,只是暈……咳……咳咳……」她抑制不住胸口的煩惡感,猛然又嗆嗽起來。
  「你先躺下來再說。」他繞過絲質屏風,走向內進的鋪床,掀開珠羅紗的帳子,一縷幽香從緞被上飄向鼻端。
  素問茫然的眼眸迎進滿室的富貴氣象,即便意識模糊,仍然不忘苦中作樂地調佟。
  ─好個六根清淨的佛家地。人死後,魂魄回歸西天,極樂世界的舒適也不過就是如此。
  仲修替她除了鞋襪,拉上蠶絲繡被。「合上眼睛睡一會兒,我兩個時辰後再喚醒你。」
  每隔兩個時辰喚她一次,以免她陷入無止盡的昏睡,已經成為他們多日來的默契。
  董蘭心透過屏風,冷眼旁觀兒子的神態舉止,多少也體會出床上人兒非比尋常的重要性。
  「修兒,你過來。」她隔著屏風招呼兒子。
  仲修擔心吵著了素問的休養,步入前廳,挽著母親的柔荑踱到角落。
  「娘,我的兄弟們呢?」他必須趕緊會合兩位手足,無論是消弭叛亂抑或為素問化解體內的劇毒,都必須由他們三兄弟合力來完成。
  「封致虛的飛鴿傳書說道,他的媳婦兒動到胎氣,上個月底提前生產,所以沒法子立刻趕到黑龍寺來,他自己也煩惱得哇哇叫。聞人獨傲和他妻子則苦候了你十來天仍不見人影,今兒一早又下山探訪你的下落。」
  這麼有「反默契」?仲修苦笑,他上山的同時,大哥卻正好重返塵世,看樣子素問注定要多受幾日的毒草之苦。
  「明日一早我先整頓黑龍寺內的侍衛和奴婢,讓他們得知長安被反賊竊據的消息。」先安內,再攘外。
  董蘭心遲疑了一下。「修兒,你老實回答娘,她便是你私自出宮追尋的曾姑娘嗎?」「是。」
  「相貌似乎不怎麼出色!」她暗自犯嘀咕。「曾姑娘染上什麼毛病?有沒有危險?」
  「沒有,而且陪同她在外的這些日子,我還探聽到不少驚人的秘聞。」仲修簡短地解說過去幾十天的遭遇。
  「原來如此──」董蘭心聽完前因後果,輕輕頷首。「修兒,聽娘的話,咱們進宮聲討逸王之後,你就把曾姑娘送回貴州去,萬萬不能將她留在宮內。」
  母親的提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為什麼?」他倒豎著劍眉。
  「你還反問我?難道你自己不瞭解嗎?」董蘭心瞪著兒子。「你仔細想想,自從曾姑娘出現之後,宮內扯出多少麻煩?先是寧和宮的奴婢成天被人迷倒,再則有三名刺客寅夜潛進皇宮暗殺你;前幾遭沒鬧出大事也就罷了,她偏偏又引得你出宮去追她,弄到後來,連皇位也可能不保。若再讓她待下去,誰曉得還會鬧出什麼事端?」
  天哪!仲修簡直服了婦道人家的想像力。「母后!我瞭解素問,她的小把戲向來沒有惡意,而且皇弟篡位的計謀策畫良久,和她壓根兒沒有直接的關聯,你別瞎想好不好?」
  「撇開她帶來的危險性不談,但身世背景呢?」董蘭心直想敲醒兒子的腦袋。「別忘了,雖然你已坐上天子的龍位,但是你……你終究沒有皇家的血統!即使這個秘密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既然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們就沒有討論它的必要。」他的口氣隱隱透出不悅。
  「因此你才更需要冊封一位身份合適的佳人為後,替你孕育血脈高貴的太子。如果你趁早聽從我的指示,今日又怎麼會落得皇位被惡人染指的下場?」借由姻親而鞏固自己的權位,是歷史上帝王必須明瞭的重點,她怎能眼看著兒子違逆應走的道路?
  「母后!」他的神色已然轉換成十足十的嚴厲。「孩兒決計不會為了任何條件『賣身』,更何況區區的帝王之位。」區區?董蘭心張口結舌。他連帝位也不放在眼裡?
  「你竟敢頂撞我!」她揚高了嗓門。「你和曾丫頭相處不過上百天,就已經違背了人子的孝道,倘若讓她繼續陪伴在你左右,誰曉得將來還會發生哪些不測的凶事?」
  「別再說了。」他斷然揮了揮衣袖。「後宮人事的去留問題,我自然有主張,不勞母后費心。」
  「你這是什麼口氣?」董蘭心震怒得渾身發抖。「虧我日日夜夜為你的安危掛心,為你的帝位操煩,結果我得到什麼?獨生子久別重逢,相見第一晚竟然警告我別再過問他的安全,這些年來我到底為誰辛苦為誰忙?你給我摸摸自己的良心!」
  「娘──」他深深順了一口氣,防止自己的口吻太過火爆。眼前的尊貴女子是一手教養他成人的母親,他從來不曾對母后說過重話,也不打算今晚開始破例。「孩兒明白您的苦心孤詣……」
  「既然如此,遣送曾姑娘出宮的瑣事,你就依了我的意思吧,其它事情我決計不會過問。」她也稍微放軟了語氣。
  「不。」他平和地拒絕了。「孩兒任何事都可以參詳母后的意見,唯獨這件『瑣事』不成。」
  「你──」董蘭心氣得花容鐵青。
  「而且叛亂敉定後,孩兒不排除正式迎娶素問的可能,還請母后多多尊重未來母儀天下的媳婦。」
  談話到此為止。
  他平靜地牽動嘴角。「母后,您盡早安歇吧!今晚勞駕,先將鳳床借讓給媳婦休息一宿可好?」
  不等母親答話,他逕自繞過前廳,邁向內進的床榻陪伴愛侶。
  董蘭心透過絲質屏風,凝眺著兒子深情關懷的神色,忽然覺得後悔。母子倆久別重逢,怎麼會搞到齟齬相見的地步?
  仲修自小就敬重她的教訓,但骨子裡仍潛藏著無庸置疑的硬脾氣──封家人的典型性格,尤其他親爹更是蠻驢腦袋的代表人物。對於他願意聆聽的訓旨,只消說一遍就夠了;反之,即使對準他的耳朵大吼二十遍,他也當成輕風拂過耳--沒聲沒息。
  或許是她疏忽了。她太久未曾與兒子意見相左,竟然和其它人一樣,被他形於外的和善表象瞞唬過去,忽略了兒子的頑強脾氣。
  也或許,是她輕忽了曾素問對兒子的重要程度……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9 11:21:30

第八章

  日出時分,四千九百名御林軍匯聚在黑龍寺廣場上,排列成五個矩形,每個人都露出一臉疑似夢中的迷茫。
  四千九百張面孔,四千九百個疑惑。
  他們的主子──那個病入膏肓、連金飯碗亦捧不牢的虛弱皇帝──此刻居然瀟灑自若地挺立在黑龍寺正殿,笑望著大夥兒目瞪口呆的模樣。
  微風撩起他的衣帶,飄飄然有若天神的英姿。
  仲修的外貌原就俊美,此時襟裾翻飛,爾雅的風采像煞了化外謫仙人。
  聖旨還未出口,眾人徑先心折。
  「久違了,眾位兄弟們。」他卸下至高無上的尊榮,以一副江湖人對江湖人的義氣,重新見過這幾千名官兵。
  「啟……奏聖上,」副統領惶駭地上前,跪伏在泥地上。「逸王下了一道諭令,指稱聖上正臥病……呃……『應該』臥病在床,因此將士們……」
  「宮內的叛亂我已經知曉了。」他緩緩地笑著。「傳令下去,今早山景明媚,請諸位兄弟們卸下戎裝,咱們先不談政事。」
  嗡嗡的低語聲在人群間轟轉成一片浪濤。這傢伙之會做人的!
  素問透過窗紙,遠眺著他神武的儀采。由於距離太遠,她聽不清楚那群大男人在嘰哩咕嚕些什麼,然而看得端詳,他已經充分掌握住數千名軍心。
  天生的領袖人物,她不得不承認。
  無論仲修處於何種不利的情勢,他永遠有法子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自己提升至最顯眼的地位,解除難題。
  換成封致虛,他會卯起急性子,採取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入宮揪出八王爺的烏龜腦袋;若是聞人獨傲,他會笑笑的、慢條斯理的扔一把長劍給賊頭,告訴對方:「你自個兒了結吧!別勞煩我動手。」臉上仍然維持著一貫的和煦笑靨。
  而仲修呢?
  他坐下來和官兵們稱兄道弟!
  不談復位,不說仇怨,只聊天南地北,而後用他一身的出塵光華炫耀每個人的眼睛,讓人心甘情願為他捨命。
  他就是這樣的人。
  大法王……不,八王爺必定也瞭解他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才會選在仲修受困於黑炎教總壇的時候宣佈進位的野心。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沒能控制得了仲修的聖駕。
  外表文弱的皇上居然練就一身蓋世武功,想必讓逸王瞪破眼珠子。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驀地,震天價響的歡呼聲轟動了整片清寂的山境。
  顯然他又成功地收回四千多顆軍心。
  黑龍寺成功的一小步,代表著終極勝利的一大步。
  「呵──」她張嘴打了個呵欠。那些個爭來奪去的權事她向來不感興趣,隨男人們去拚鬥得你死我活吧!
  可是……
  帝位被八王爺不費一兵一卒地垂涎過去,但他還沒膽子宣告天下「新皇正位」,仲修自然有本事索回來。那,未來又該如何佈局?
  屬於他的將來明擺在眼前──回朝廷重掌他的大好江山;而她自己呢?
  回黑炎教嗎?
  總壇已經被大法王搞得烏煙瘴氣,江湖中人莫不對黑炎教這塊招牌哼氣、吐口水,她又有什麼好眷戀的?頂多回頭替師父清理門戶,也就差不多了。
  隨他回返長安嗎?
  但,她以什麼身份跟隨他?既不是美眷,又非家屬,而且皇太后老早露出一副擺明拒絕接受她的高姿態,她何必眼巴巴地跟上去看人家臉色過活,又不是自己養不活自己。
  歸隱吧!她拿定主意。各朝的賢明烈士都流行以山林做為最終的歸依,她不如盲從這一次。
  就等著仲修替她化解掉煩人的餘毒,然後她便一溜了之。
  慢著,「替」她?這個詞兒聽起來好……好……好依賴!她才是兩人當中比較了解毒物的角色,不是嗎?何時對仲修產生如此深刻的依戀感的?
  素問趕緊抖掉滿身的雞皮疙瘩。
  「冷嗎?」她思緒中的男主角推門進屋。
  「沒有。」她悶著喉嚨回答。
  菩提寶院的上房已經歸還給老大不高興的太后,她自願避居到清簡樸素的香剎閣。
  「加件衣服。」仲修向她蹙起眉心。「你的身子骨已經很孱弱了,若再染上風寒怎麼得了?」「那正好,死得更快,早死早投胎。」她繼續支著下顎,看也不看他一眼。
  仲修仔細觀察她的氣色。平時他很難得瞧見曾丫頭心情鬱悶的,今日似乎一大早就遇上陰雨連綿的心情。
  他踱向躺椅,先「搬開」她的嬌軀,找著一種最舒適的姿勢坐定了,再將她「搬回」自己懷中。
  「昨晚沒睡好?」旁敲側擊的戰略開始!
  「沒有呀,我睡得很舒服。」
  「你眼眶底下都染暗兩層黑圈圈了,還叫『睡得舒服』?」
  「我睡得舒服的時候都會長黑圈圈!」
  賭氣的意味任誰都聽得分明清楚。
  仲修再度發揮高深的推演能力,思索她鬧彆扭的原由。自從結識她之後,他審斷事理的才能經常獲得練習的機會。
  既然他們倆今早第一次碰面,她的生氣當然與醒了之後發生的一切事情無關。
  那麼,緣起於入睡之前囉!
  「昨夜你聽到我和太后的對話了?」他提出最合理的猜測。
  這會兒姑娘她非僅小臉沉下來,連脆嫩的嗓音也拉低了。
  「一點點。」素問沒說謊。她只聽完前半段就體力不支了。
  果然!
  仲修不禁呼出沉痛至無以復加的歎息。他唯一放進心頭的兩位女性偏偏彼此水火不容,天底下還有比家務更難斷決的難題才怪。
  「你別理太后說什麼,日後頂多減少見面的機會,你們誰也氣不得誰,豈不是皆大歡喜?」他的大腦想出光明的遠景。「可是你答應了她的請求。」她終於發飆。「你想趕我走!」
  「我哪有?」仲修替自己叫屈。
  「我夜裡明明夢見的。」
  又來了!
  「勸告過你上百次了,夢中的事物做不得準。」他頭一遭遇見如此想不開的人。
  「那我夢中見到自己願意委身皇宮內,一輩子當宮女服侍你,這點算不算數?」素問惡狠狠地進逼。
  「算。」他甚至毋需以大腦作答。
  她就知道!仲修大爺專談佔便宜的生意。
  「反正我和你半點兒親故也沾不上,欲走欲留任憑本姑娘的意思。只要有人敢讓我擔受一點點委屈,就別想要我繼續留下來。」趁早讓他明白,姑娘她也可以很大牌的。
  「說走就走,這麼大方?」他打趣的話調分明沒將她的威嚇放在心上。「別忘了你仍欠我三筆債務未償清。」
  老掉牙的台詞了,素問不當它是一回事。
  「離宮之前我曾給過你機會打敗我,你總共中了本姑娘三次毒,我也救了你三次命,咱們算扯平啦!」更甭提比武招親的藍蠍蠱,嚴格算來,皇帝陛下反而倒欠她一筆呢!
  「你真想丟下我不管?」仲修換上苦哈哈的哀兵姿態。「你也曉得皇宮內的生活有多麼無趣,難道你忍心讓我在國政奏折裡頭凋零?」
  「那麼你乾脆……」素問猛然住嘴。
  天!她差點要求仲修舍下帝座,隨她五湖四海共翱遊。她發癲了嗎?
  以自己如此卑微的身份,憑什麼出口請求他放棄權傾天下的寶位!
  「你想說些什麼?」仲修的眼中透射著奇異的精光,似乎知曉她險些脫口而出的詞話。
  「沒,沒有……」她訥訥地蜷回他胸膛。
  別奢望了……
  「本來是有可能的。」他接續著沒頭沒腦的回答。
  「嗄?」
  「現在卻行不通了。」
  「為什麼?」
  「唯一合適的人選居心叵測。」
  「噢。」她又垂下螓首。
  不忍見她黯然,仲修暖實的手掌捧住她的臉,肯定地、不容她退卻地吻上她的唇。
  他靈巧的舌攫擄她芳唇內的天地,酣爽甜蜜的暢快沖刷過兩副密貼的軀殼。
  他的擁抱緊得彷彿急欲將她揉進自己體內……素問抑止不住地低吟。
  她尚未真正明白流轉於兩人之間的熱流究竟是什麼,又代表著何等意義,她只知道,這份深刻的感受,安全溫暖得令她捨不得放鬆。
  他幾乎為她激烈的響應而顫抖,渴吻滑下柔唇,吮住她的香頸。礙事的衣衫悄悄從他的行進路線中離開,一分分、一寸寸,露出她光潔的雪膚。
  肌理細膩骨肉勻。
  他不願放開已佔領的粉嫩,索性一個翻身壓覆在她之上,激切地摸索她每一寸玲瓏、每一處凹凸……她劇烈的喘息幾欲斷絕。
  叩叩叩!
  「曾姑娘,奴婢給您端了參茶過來。」婢女嬌弱的喚聲,霎時將他們引帶回塵世。
  她手足無措,迅速從他身下鑽出來,無奈躺椅就那麼三尺五寸的寬度,太過莽撞的結果徒然讓自己跌疼了臀部。
  「哎喲──」素問坐倒在紅花地氈上痛叫。
  「緊張什麼?怕我吃人嗎?」他又好氣又好笑又憐疼。
  「小姐,您沒事吧?」婢女可兒隱約聽到她的呼喊,慌慌張張地推開門,自行衝進來。
  「您跌傷了沒有?要不要奴婢招來御醫……啊!」
  她飛快地轉過身去。
  衣冠不整的皇上,衣冠不整的曾姑娘,一人笑趴在躺椅上,一人跌坐在地氈上,呆子也明白適才發生了什麼「意外」。
  「奴……奴婢該死!奴婢不知道皇上也在房裡。」可兒顫巍巍地跪倒。僕從打擾到聖上的「雅興」,不知會受到什麼嚴懲?
  「不知者不罪,平身。」他好整以暇地攙起素問,罔視她紅熱發燙的臉頰,逕自為兩人拉整好衣物。身為君王,他已經習慣生活中隨時冒出一個或一群隨侍的僕從。
  「啟稟皇上,太后一早起身便問起您的行蹤,小昆子適才好像前去靜心房向您通報了。」可兒趕緊回復一則尋人消息,轉移聖上並不存在的怒氣。
  「知道了。」他再親素問一記臉頰。「母后醒了,我過去向她請安,你先歇息一會兒,等候聞人獨傲和封小子的消息,破曉時分我已經放出飛鴿,急召他們前來黑龍寺會合。」
  「噢……嗯……啊……你去……別理我……」她脹紅了小臉,壓根兒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仲修竊笑。
  「好好伺候曾姑娘,務必盯著她喝完參茶。」他切切叮囑著,這才離開香剎閣。
  可兒癡望著天子的背影消逝在門廊外,忍不住欣羨地歎息。
  「曾姑娘,您真是好福氣。」言下之意,彷彿她榮獲某種至高無上的恩寵。
  「為什麼?」她都快被毒去半條命了,哪來的好福氣?
  「您能得到皇上的寵幸,當然是天大的福氣囉!」可兒放妥玉質瑩潤的茶壺,替她斟了一盅參茶。「您或許不曉得,宮內服侍當差的奴婢們,誰人不在日日夜夜等待皇上的臨寵?哪怕只有一朝一宵,也可能讓她光耀門楣,丑麻雀飛上枝頭哪!」
  慢著!素問瞪大眼睛。
  「你是說,全後宮的女子都在垂涎他?」原來她身旁環著千百雙眈眈虎眼。
  「姑娘別誤會,可兒決計沒有那等野心。」她趕緊澄清自己的嫌疑。「可兒只要能服侍太后和姑娘就心滿意足了,決計不敢和姑娘競爭。」
  此地無銀三百兩。
  「你們有毛病呀?」若有機會,她真該為禁宮內的婦道人家做一番徹頭徹尾的檢查。
  「當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有什麼不好,幹啥傻呼呼地以陪那傢伙睡覺為樂?
  他告訴過我,姑娘家陪男人入睡,一不小心就會生小娃娃的,你們到底了不瞭解其中的危險性?」
  「就是懷了龍種才好呀!」可兒忍不住輕叫,然後發覺自已失言,趕緊又摀住紅唇。
  「哎呀,曾姑娘,奴婢胡言亂語,您千萬別放在心上。來來來,趕快喝了參茶吧!」她被可兒半推半壓地按進紅木椅,越想越不對勁。
  對哦!她怎會忘了這傢伙身為君王所隱含的意義。
  既然是皇帝,免不了窩藏著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即使仲修的情況還未「淫蕩」到太離譜的地步,好歹娶上五、六個妻妾也是跑不掉的。
  她恍惚記得,師姊行刺的那夜,乾清宮曾出現一位琳貴妃,至於其它藏在幕後、她見也沒見過的嬪妃,只怕還有一大把,更何況那些外族進貢的美女。
  就算將所有礙眼的佳麗全關在同一座宮殿,任她們爭寵、殘殺個死光光,後頭也還有上千名婢女、女官等著遞補呢!
  太可怕了!她怎麼能忍受與兩萬五千八百四十三名美女分享同一個丈夫?
  絕不!
  她要逃走!逃走了,與其日後心碎,不如趁著自己還沒和他睡出小娃娃之前,躲避到天涯海角去。
  「好!」素問決定替自己壯烈的意念乾杯。「可兒,陪我幹了這盅參茶。」
  她順手替婢女斟好一盅黃澄澄的參茶。
  「這是太后賜給曾姑娘的,奴婢不敢喝。」可兒連連搖手。
  「沒關係,你喝!」她堅持。「喝完我就把這壺參茶的秘密告訴你。」
  可兒精神一振,原來參茶還有秘密!為了增加自己對宮廷秘辛的瞭解,偶爾偷喝一次太后的御賜應該無所謂。
  「乾杯。」兩人豪邁地執起茶盅。
  方纔湊近嘴旁,一股淡細的澀味兒忽然飄進素問鼻端。
  她心中一凜,不暇細想,反手拍掉可兒端執的茶盅。
  「別喝。」參茶倏地潑灑了滿地。
  可兒駭傻了,還以為自己得罪了新主子。
  「姑娘請息怒。」她倉皇地拜倒在案下。
  素問第二度嗅了嗅參茶。果然!除去千年老參的甘苦滋味之外,尚摻雜了微乎其微的腥澀氣息,若非她聞慣了各式各樣的藥材,真會被人參的香味蒙唬過去。
  「我問你,這壺參茶打哪兒弄來的?」
  「是……是太后親促藥師熬煮的,奴婢直接從太后的寢房端過來。」可兒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她的腦袋就和脖子道再見。
  「太后?」素問臉色鐵青。
  那老婦人好狠的心腸!竟想使毒坑害她。
  仲修他娘也不出去打聽打聽,居然敢在她面前搬用毒物,簡直是魯班門前弄大斧。
  「好,太后喜歡參茶,本姑娘就讓她喝個過癮。」
  她發起狠勁,搶過半滿的白玉壺,飛快竄出香剎閣的大門。
  沒有任何人可以向黑炎教教徒施毒,然後全身而退,即使是仲修的親娘也一樣。
  既然太后有膽子謀害她,便得有同等的膽識面對詭計被人揭穿的後果。
  她不會輕易鳴金休兵的。
  仲修如果妄想出面說解,她連他一起灌,也好教萬惡的董太后明白,並非人人將她的兒子視為寶貝。她要宰了他們母子!
  怒氣衝天的步伐歇止在菩提寶院前方。
  相隔十尺之遙,以及一扇半敞的雕門,素問愣視著他們母子。暖陽照射進廳室,正堂上,太后倚坐著七鳳椅,珍珠美玉妝點出滿身華貴。
  仲修端坐在母親下首,眉飛色舞地,母子倆不知在閒談些什麼。昨日的針鋒相對,似乎在短短一夜的時間內,消逝得無影無蹤。
  董蘭心美艷絕倫的笑臉上,不見一絲絲貴氣,有的只是濃烈得化不開的母愛,專注地聽聞兒子訴說他一早的妙事。
  她完全不似一個辣手剪除異己的毒婦!
  卸去皇太后的至尊名銜,董蘭心僅是尋常的娘親而已,一位亟欲保護獨子、穩定他權勢地位的母親。而她毒害異己,甚至並非為了自身的利益考量。
  素問登時氣餒了。
  她怎能對付一個深愛自己兒子的母親?尤其她們倆所愛的男子,還是同一個人。
  愛……
  她倏地發覺臉頰濡濕了,觸手一探,滿掌清淚。
  罷了!事情一且扯開,徒然惹得仲修與她們其中一人反目,讓他更難做人而已。她不願意如此!
  反正自己早拿定了離去的主意。既然如此,與其橫著離開,不如直挺挺地走下山,好歹留得一條命在。
  罷了……
  素問抹掉頰上的淚痕。
  仲修,祝禱你和其餘的兩萬五千八百四十三名美女幸福一輩子。
  她奔回香剎閣,無視於仍然愣跪在地上的可兒,隨手留下一封短箋,然後,無牽無掛……
          ☆          ☆          ☆
  清脆的暢笑聲蕩漾成水乳交融的音符,為菩堤寶院籠罩上淡幽的和煦風情。
  董蘭心含笑凝睇寶貝兒子的神采飛揚,慈愛的面容顯得雅致而親暱。
  「──八皇弟的算盤打得精,可能以為他十有九五能將朕困伏在總壇後山,沒料到我和素問會大剌剌地溜進黑炎教,光明正大從前門開溜,消失得讓他措手不及,算他活該!這一遭的謀位叛變等於是踢到鐵板啦!」仲修談笑自若,完全沒將賊首放在眼裡。
  「真不曉得你的腦子裡打了哪些怪主意。」董蘭心笑罵道。「我頭一遭瞧見……」
  「龍位受到侵佔的皇帝還能像我這般開心,是吧?」他笑呵呵地接續母親的下半句評論。「談笑用兵,方才顯現得出朕高人一等的氣概呀!」
  董蘭心也笑了出來。
  融洽的氣氛瀰漫在廳室之間。
  她隨眼瞟著窗格外的日影,知道時間差不多了,忽爾閒散地開口試探──「修兒,關於曾姑娘的去留,為娘的昨夜仔細思量過了……既然你打從心眼裡喜愛那丫頭,為娘倘若再千方百計地阻撓,反倒顯得不識相。」
  仲修暗自奇怪。他娘性子剛烈,現下居然會主動重提舊事,而且還願意退讓一步,很詭異,非常詭異!
  「噢。」他深諳識時變為悶嘴葫蘆的要領。
  「所以,咱們娘兒倆各讓一步,你覺得如何?」董蘭心以一副「凡事好商量」的口氣套他的意思。
  仲修不置可否,只是溫吞吞地笑。「怎麼個讓法?」
  董蘭心發覺情況仍在掌握之中,心頭先放鬆了幾許張力。只要兒子肯聽下去,一切好前量。
  「在目前的亂事尚未解決之前,你先讓曾姑娘移住到江南的行館,咱們托人好生照料她;等到局勢穩定之後,你招立李國舅的閨女為東宮皇后,再冊封曾姑娘為西宮娘娘,屆時你既可以擁有鍾愛的女子,又能加封一位讓文武百官們願意接納的國母,何樂而不為呢?」她愉快地招出考量一整夜的念頭。
  「噢。」他的意向仍然高深莫測得緊,不痛不癢地吭了一句。
  然而,董蘭心熟悉獨子的脾氣。若是他有心答應,千百個「好」字早嚷成一串了;她的毛頭皇兒唯有在反對她的提議,卻又不願意直言拒絕母親的情況下,才會隨口應幾個「嗯」、「噢」、「呀」、「曖」的虛詞代替,然後逕自從事自己既定的想法。
  如此一來,既成全了母子的情義,又能遂他心底的主張。
  以往她自然明白舉止進退的分際,但這次不行。
  曾素問的存在,只會替兒子的未來帶來不利變因。董蘭心對於任何事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事關兒子的未來和安穩問題不成。
  「修兒,你老實回答我,假若娘背著你,私自做出某些決定,你會如何?」
  她忽然提出全然不相關聯的詢問。
  仲修霎時明白事情出了意外,否則娘親絕不會提起這等假設句。
  「母后,您做了什麼?」他霍然直起身。
  董蘭心定定注視他,並不回答。
  素問!母后必定對她做出不利的舉止。
  他迅速回想今早的一切細節,思索著母后得以不利素問的機會。
  母親的侍女可兒!那壺參茶!
  「母后!」他徒然爆出驚怒的狂喝。「您想毒殺素問?」
  「放心,她死不了的,參茶內只不過摻加了藥性粗烈一點的蒙汗藥。」董蘭心最初的計畫僅止於弄昏她,再遣人將曾素問護送到私人館閣,直到大事底定為止。
  起初她還惴惴不安,生怕這番苦心遭到皇兒的貶斥,如今計畫既已揭發出來,紊亂的思緒反而沉澱下來,就等著皇上如何決斷吧!
  「母后,您……」他急怒攻心,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您竟罔顧朕的旨意,難道當真以為孩兒不敢向您問罪嗎?」
  「假若你有意為了尋常女子和親娘翻臉,娘還有什麼話好說呢?」她輕吁一口疲憊難勝的長氣。
  仲修臉色鐵青。太后的舉止,無異於直接挑戰他的權威,企圖拿自身的尊貴地位做為拚博的籌碼。
  「來人呀!」他大喝。
  「在。」門外立刻應進兩名守衛。
  「備轎。」仲修怒喊。「速速調派一支千人隊,護送太后前往麟蘿宮修心靜氣。」
  「遵旨。」守衛連忙退出門外赴命。
  董蘭心聽到兒子的決定,臉色刷地染白了一層寒霜。
  麟蘿宮建基於汀州城郊,由於距離天子腳下的長安城太過遙遠,平時根本鮮少進駐任何皇室的人,更何況是尊榮無比的太后。
  聖上送太后到麟蘿宮靜住,意思便是貶遣。
  相依為命的親生兒子竟然為了區區一個「曾素問」而與她反目。
  「你……你……」董蘭心氣得險些暈厥過去。
  仲修不再理會母親,施展輕功,火速奔回香剎閣查探曾丫頭的情況。
  尋常蒙汗藥自然為難不了素問。然而,她肯定推敲得出何人有意不利於她。
  素問會如何響應呢?他不敢想像她夜裡反毒母后一記以做為報復的景象。最好趁著兩個女人尚未王見王、後對後之前,先送走其中一個較為保險。
  心存報復倒也罷了,就怕曾丫頭想不開,莫名其妙地溜出去躲起來,再也不肯見他。
  依他的經驗判斷,第二個選項發生的機率比較高。
  該死!他咒罵過了上天入地、各式各樣的神明。
  好端端地,何必安排他中意的女子和母親不合呢?真是他奶奶的!
  「皇上!」
  他的身形接近香剎閣庭外,正好撞見可兒驚慌失措地搶出門。
  「皇上,曾姑娘她……她……」可兒揮揚著一方信函,惶惑的不知該如何啟奏。
  「曾姑娘怎麼了?她人在何處?」仲修停住腳步。
  「奴……奴婢不知道。奴婢絕對沒有惹曾姑娘生氣。」可兒淚汪汪地跪倒。
  這下讓曾姑娘跑掉了,她即使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皇上砍。
  「我明白你沒招惹她。」他無心理會駭傻的婢女。「這是曾姑娘的留書嗎?
  給我看看。」
  他一把奪過信函,飛快地抽出短短的方箋。
  「啊──」火辣辣的灼痛感燙紅了他的指尖,他趕緊甩掉方箋,拚命吹涼手上的灼傷。
  「該死!燙──好燙──天殺的!」
  曾丫頭好狠的心,臨別不忘賞他些赤蠍粉,留下一堆小水泡做紀念。
  『活該!
  反正這是你最後一次著了我的道兒,咱們誰也別記恨誰。
  隨你高興要不要出門找本姑娘,但醜話說在前頭,即使尋著了,本姑娘也不會隨你回宮。另外,請轉告可兒姑娘,這壺參茶的秘密就是──它很難喝。』「去他的!」仲修給這兩個女人煩透了。
  曾素問當真跑了。
  她體內的殛心摧骨草毒還沒袪除乾淨呢!明知他無法眼睜睜地讓她離去,偏偏喜歡與他玩捉迷藏。
  這次──仲修向自己發誓,他絕對會再度揪回她,如同她上回私自溜出宮一樣。
  而且,待他逮回逃犯之後,她的玉臀會極端思念它貼住椅面的感覺。因為接下來的時間,小屁股的主人會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坐在椅子上。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9 11:22:42

第九章

  凝波茶亭雖然張掛著風雅的招牌,其實講穿了,不過就幾張小桌子擺置在路旁,上頭再搭上一頂棚架。
  它的地理位置恰好居於黃沙驛道的臨經點,凡是取道由陝西北出襄陽的驛站,一律必須行過酒亭前方那條泥土路,放眼望去,方圓二十里內僅有一處凝波茶亭可以供人歇歇腳、沏壺粗茶將就著解渴。因此,瞧不起酒館簡陋的來客大可拍拍屁股走人,反正店家不怕沒生意做。
  今兒個凝波茶亭來了三批形容特殊的旅人,店家平時做慣了無趣的商賈生意,再加上一早的人車比起往日清寂,現下自然對詭異的茶客多加注意兩眼。
  頭一位進店的姑娘年紀輕輕的,頂多二十歲,神色卻顯得相當憔悴,似乎甫生完一場大病,唯獨那雙靈亮剔透的大眼睛洩漏了主人的性格,一望即知大姑娘絕對難惹極了。
  「客倌,坐。」茶博士兼掌櫃的從清水擔子後頭站起來,慇勤地招呼她入座。「您想喝點清茗,或者……」
  生意詞兒還沒招呼完畢,棚子裡又走進另外一位客倌。
  這會兒來了個白淨公子哥兒,質料一等一的白長衫也沾染了趕路的黃土,卻掩不去他俊朗玉立的丰采。但,公子哥兒似乎有心事,眉心鎖得緊緊的,盯著女客倌。
  公子選定姑娘右斜邊的空桌,自個兒坐定,鷹眼須臾不離大姑娘的病容。
  大姑娘理也不理他,壓根兒當他是隱形人。
  茶博士見多識廣,覷著這等陣仗心裡自然有數。八成是小夫妻倆吵嘴,做老婆的發起脾氣,決定回娘家,年輕相公於是眼巴巴地追了出來。
  「公子爺,您先坐一會兒,小的馬上過來招呼您。」他哈低了腰幹,才又回頭詢問:「姑娘,小的給您沏壺龍井好不好?」
  「不好。」大姑娘口氣挺重的,一副隨時等著找人打架的表情。「店家,你的茶亭裡賣不賣酒?」
  「賣。」即使平常不賣,今番遇著怨氣沖天的女瘟神也非賣不可。掌櫃的得意兮兮地向她炫耀:「姑娘,小店一早剛進貨,各色小菜和酒水一應俱全,姑娘儘管點用。」
  「一應俱全?」好大的口氣!大姑娘睨視他。「我想吃當今聖上最為鍾情的皇餐──玉蝦燴七鮮,你端得出來嗎?」
  他登時被窘住。「姑娘……您真是愛說笑。」
  「哦?你怎麼曉得我愛說笑?你認識我?你記得我?你瞭解我?」大姑娘連珠炮的追問轟得他說不出話來。
  這廂掌櫃的知曉自己惹錯人了。
  他偷瞄著公子爺,心裡暗罵──你倒好,無端端犯著小妻於的大不諱,卻讓老子來承擔罵名。
  「姑……姑娘,除了玉蝦燴七鮮,您還想吃些什麼好菜?」店家學乖了,這回小心翼翼地開口。
  素問看他可憐,心想算了。
  「先上三碟蜜餞、四樣蒸燒小點心、兩件乾果開開胃口!」伸手不打笑臉人,她暫時鳴金收兵。
  掌櫃的瞪大了眼。這麼一大桌的點心,還只是拿來「開胃」而已,她吃得完嗎?大姑娘還反虧他口氣大,她自個兒才不自量力。
  「那麼……下酒菜呢?」
  「瞧你這小不隆咚的路邊茶亭,諒也端不出什麼上得了台面的鮮魚好肉,隨便來點兒普通菜色好了。」她的架子端擺得有模有樣。「第一巡先上兩道冷盤,再煮弄四色新鮮的禽肉,四道海味、四份時鮮青菜,佐以清湯、燴羹各一道做為配食,尾巡就盛上八碟冰糖蜜梨、桂花蓮子之類的甜品淨淨口……嗯,暫時就點這些,應該難不倒你的寒酸小店吧?」
  掌櫃的這下差點沒嚥了氣。
  「小姑娘,這十幾道菜色,您吃得完嗎?」他陪笑道。
  「姑娘就姑娘,幹嘛還加個『小』字?你瞧不起年紀輕、個兒小的姑娘客倌嗎?」老大的白眼飄呀飄的瞪過來。
  掌櫃的八成好日子過多了,撞見凶神惡煞還不曉得迴避,竟然賴在原地和她說笑。「客倌,小的是擔心您吃不了這許多,浪費銀兩。」
  「說來說去,原來是怕我付不出湯飯錢。」素問冷笑。「你盡量端上來便是,這間野店裡還怕找不著人會帳嗎?」
  掌櫃的登時瞭解。白面相公,人家針對著你來啦!
  「是是是,小的立刻下廚準備。」他躬身挨到俊公子的木桌前,一併招呼完畢。「客倌,您想點些什麼?」
  妻室隨手奢華了十幾兩的伙食費,想來俊公子會節制一點。
  「一樣。」
  簡潔有力的回答幾乎害掌櫃的跌跤。
  一樣的菜色再擺一桌?唉,暴殄天物哪!「公子爺,小的有個建議,說出來讓您聽聽可好?」他也不管對方有沒有興趣,自動自發地壓低了嗓音咬耳朵:「依小的判斷,那位姑娘反正也吃不完,不如小的將兩位的點菜對半分配,公子爺就算和她平攤所有的菜錢,您意下如何?
  」仲修抬眼打量這位過度熱心──又可稱之為「雞婆」──的客店掌櫃。
  目前素問的脾性已然瀕臨潰決的邊緣,店家若再不識好歹,繼續撩撥招惹她,後果最好自己承擔。
  「不用。」他仍然言簡意骸。
  其實他三天前已經追上素問,本來確實打算狂吼她一頓的,然而一見著曾丫頭憔悴含淚的表情,他的旺火立刻消熄一大半,畢竟事情追究下來總是他這一方理虧。母債子償嘛!
  曾丫頭這回著實氣得不輕,沿路連廢話也拒絕與他搭理一句,儼然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來,更甭提靜聆他解釋清楚她和母后的誤會。
  然而,斷絕交往歸斷絕交往,她倒不吝惜花費他的銀兩。光是三天九餐的膳食,她已整整闊綽掉他上百兩銀子。
  區區數百兩銀子對仲修而言自然算是九牛一毛,他反而還覺得鬆了口氣呢!
  被素問坑用金銀,總好過她另外想其它詭方法整治人。
  「……是,小的馬上整治出來。」店家嘰哩咕嚕地退進小廚房裡。
  他好心替人省錢,冤大頭反倒不領情,嘖!
  這頓盛筵足足讓掌櫃的折騰了半個時辰才準備齊全。
  色香味俱全的冷熱食統統擺上兩張桌子,店家暗自在心底竊笑──瞧你們倆如何吃下十幾、二十道佳餚。
  仲修還好,凡是菜色端上桌,一律夾筷吃它幾口,一聲都不吭,省得自討沒趣;素問可就不同了。
  她的喉嚨內早已詛咒過了自夏禹開始的歷代君主,只差沒讓罵詞滑出唇瓣。這幾天來她窮一切可能的方法激怒他,只想惹得他忍耐力超過承受度,卯起來與她大吵一架。如此一來,她方可藉機發作,順便賞賜幾口死不了、活受罪的毒藥給他嘗嘗。
  她的算盤打得挺美──自己雖然無法向皇太后討回公道,找她的兒子出氣也是好的。
  偏偏這傢伙不動如山。
  一股突如其來的頑強勁兒觸動她的心弦。好!姑娘我倒要試試你多有修養!
  「店家,店家,你給我過來。」她忽然拿起竹箸,叮叮咚咚地亂敲。
  「姑娘,這些菜色不合您意嗎?」掌櫃的嚇了一跳,還以為菜中被她逮著幾尾命大的毛毛蟲。
  「你瞧瞧這是什麼?竹筷子。」素問勃然大怒。「你難道不曉得品嚐海鮮一定要使用象牙筷子才能出味嗎?趕快給我換雙新筷子來。」
  惡客姑娘連筷子也要挑剔?掌櫃的簡直傻眼了。
  「客倌,咱們店頭向來採取小本經營,您要求小的準備象牙筷子,這……這豈不是強人所難嗎?」他苦著臉。
  「沒象牙筷,這幾道海味怎麼吃?餵狗還差不多,給我端走!」
  掌櫃的偷瞄公子爺的表情。人家在暗罵你是狗呢!
  仲修哪會不明白她的意思。無所謂,任它危疑震撼,老僧不見不聞;繼續用他「無法出味」的竹筷子夾食那幾盤「只配餵狗」的生鮮魚產。
  「是是是,小的替您把海鮮換下去。」掌櫃的立刻端起魚蝦類的菜餚。
  「我要你『全部』撤下去。」她很不給面子。
  「全部?」掌櫃的眼珠子又凸暴出來。「可……可您連一筷子的好菜都沒動過呢!」
  「那又如何?滿桌餿食,不吃也罷!盛酒上來。」餿食?現下又在暗示年輕相公是「豬」了。掌櫃的又是好笑,又是可惜那桌子好魚好肉。
  「姑娘想喝什麼酒?」反正只要有銀兩會帳,他開店的人又何懼客倌浪費。
  「打兩斤汾酒來。」她頓了一頓,「順道給『其它客倌』也弄一壇來嘗嘗。」
  既然茶亭內只有兩位客人,她話中的「其它」,自然指定是那名公子哥兒了。
  「是,小的馬上送上來。」
  半刻鐘後,上好美酒分別送往兩張桌位。
  仲修仍然不吭聲,照樣斟了一杯,仰頭喝盡。
  「嗯,好難喝。」素問淺淺啜了一口,猛地全吐在泥土地上。「掌櫃的,這種馬尿你地敢沽出來販售,敢情凝波茶亭開的是黑店哪?」
  她越罵越氣,乾脆捧起酒罈子嘩啦砸爛成一堆碎瓦。
  濺起的酒汁噴濺得老高,甚至灑向仲修的桌位。他拂動衣袖,輕輕揮開酒沫子,對於她的挑釁仍然維持最高品質的修養──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姑娘,小的向來憑良心做生意,您可別拿小的名聲開玩笑!這明明是陳年的上好汾酒。」店家幾乎給她鬧得叫救命。
  「胡說八道,這壺黃水又苦又辣的,教人怎麼人口?」她硬是喜歡雞蛋裡挑骨頭。
  「姑娘,您簡直在說孩子話,酒哪有不辣的?」掌櫃的只差沒跪下來求她歇手,放他一條生路。
  「是嗎?」素問指了指桌上的紅椒醬料。「酒一定熱辣,那麼這罐花椒也辣得麻舌頭,可以拿來當酒喝囉?好呀!你倒一杯辣椒送給那位客倌嘗嘗。」
  「這……我……」店主人被她顛來倒去的言詞攪昏了腦袋,一時之間眼前繞轉著兩圈亮閃閃的金星。「咦?驛道旁居然開設了一間茶亭。」
  局面已經接近失控的地步,也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堂前突然響起第三批來客的叫喚。
  茶亭裡的人同時回頭。
  泥土道旁,一雙璧人等候著店家的招呼。新進的客倌明顯是一對年輕夫婦,其中的媳婦兒挺著五、六個月大的圓腹,卻無損她艷媚到了極點的嬌態。一旁的男子約莫高出妻子一顆腦袋,身量、氣質、年歲在在與已經坐定店裡的年輕相公差不多,手臂正保護性地環住愛妻的柳腰。
  「大捕頭,茶亭裡頭還有東西吃呢!」美婦嬌滴滴地燦笑。
  她丈夫似笑非笑的,打量了另外兩名客人一眼,攙扶妻子自動就定位。
  「停下來進點兒食物也好。」大捕頭平緩地吩咐下去:「店家,與那位相公同樣的飲食,麻煩弄一桌上來。」
  這封夫婦也要「一樣的」?
  掌櫃的終於確定一件事──今天鐵定是凶煞日。
  「是,小的馬上備妥。」他哀聲歎氣地走向膳廚。
  素問萬萬料想不到仲修的大哥、她崇拜到心坎裡的偶像──天下第一名捕聞人獨傲會平空冒出來。
  八成是仲修那小子暗中飛鴿傳書給大哥,召喚他前來助拳。此刻敵眾我寡,她單槍匹馬的似乎打不過人家。
  不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偶像來就收斂。
  「慢著!」她叫住掌櫃。「剛才撤下去的酒菜還沒動用過,菜色新鮮,你先端給客人填肚子。」
  朝雲姊姊向來和她交好,日前又懷有身孕,可不能讓人家餓著了。
  「姑娘不是批評那桌菜餚只配餵狗嗎?」店家八成氣到最高點,居然開始回她幾句風涼話。「小店若拿狗食招待客倌,只怕又會被『其它人』錯當成黑店呢!」
  泥人也有土性子的至理名言,再度得到充分的印證。
  朝雲忍俊不住,咯的一聲嬌笑出來,再趕緊摀住紅嫣的唇瓣。
  「閉嘴!」素問清弱的面容透染出尷尬靦腆的微紅。「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囉唆什麼?順道替我沖一壺參茶。」
  參茶?三名旁聽者同時觸動敏銳的危險感應,尤其是仲修。
  來了,來了!他暗歎。
  掌櫃的已經懶得再與她瞎纏,旋即取來她要的東西。
  「您的參茶。」多做事、少說話,方為長命保身的上上策。
  「喂,你這算什麼破茶壺呀!」她又想找麻煩。
  當然囉!掌櫃的告訴自己,她連微不足道的筷子都能挑三揀四,遑論一把比兩根竹筷顯眼的陶壺。
  「客倌有何高見?」他翻個白眼。
  「參茶必須用白玉壺盛裝,才能喝出上等的美味,不過你這間破店想來不可能收藏著白玉壺……」索間矯裝出一副深思的表情。「這樣吧!你拿一隻白瓷杯過來。」
  好啦!再傻的傢伙也該明白,仲修大爺這回真的慘了!怒火正熾的婦道人家報仇來了。
  他揚起可憐兮兮的眼神向對桌的老哥求助。聞人夫婦只能回他一記「明天陽光依然燦爛」的安慰視線,曾素問不會當真毒斃他,頂多讓他捱受一頓頭發暈、肚絞痛的活罪而已。
  「瓷杯來了。」掌櫃的台詞越來越少。
  素問接過瓷杯。「啊,我的錦帕弄髒了。」而後,有點污穢地、違反健康原則地,她掏出一條沾滿塵沙的手巾,任它飄進陶壺裡。她輕輕搓揉幾下,擰乾,手巾恢復原有的色澤,而黃澄澄的參茶也當場攪和成不透明的褐漿。
  皓腕倒出一杯「十全大補湯」,遞給掌櫃的。「喏,給你。」
  「我不渴。」店家拚命搖手。「士」可殺、不可辱,賣茶人「士」也一樣。
  「廢話,你配喝本姑娘玉手親自斟倒的參茶嗎?」素問白了他一眼。「替我端過去給那位公子。」
  仲修的臉色霎時轉成青黑。他必須經過這一番「噁心」瀝血的試煉嗎?
  「嗯哼──」閒人獨傲輕輕咳嗽一下,手足天性讓他不忍心目睹弟弟即將吃癟的窘狀。
  仲修緩緩起身,決定他不能繼續保持靜默。非常時期,唯有採取非常手段!
  「素問,你先聽我說幾句話好嗎?」他溫和冷靜地開口。
  「待你飲盡這杯參茶再說。」她拒絕瞟往受害人的方向。
  起碼她還願意回復他的請求,有問有答,這已經算有進步了,仲修感到非常安慰,也非常確定自己應該施加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蠻力。
  「既然如此……」他搖頭歎息。「各位,恕在下失陪。」
  他想上哪兒去?素問心中一凜。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一抹迅疾的閃光突然迎面撲向她的面門。
  「喂!你幹什麼──呀!」她的纖腰被強壯的鐵臂環住,嬌軀輕盈地往上躍出去。
  啪!棚頂被他們鑽穿了兩尺左右的大洞,登時讓凝波茶亭鑿「頂」借光。
  「不要!你放我下去!我不管,不聽──啊!」
  「再吵我鬆手了。」頭頂上傳來他半真半假的威脅。「不,不,不要放開我!」她嚇壞了,緊緊埋進他肩窩裡。
  殺千刀的傢伙!居然仗著自己輕功了得,摟著她竄上凝波茶亭的旗竿頂端。
  二十餘尺的高度,只有竿頂的小小圓球可以立足。
  和風吹拂過來,他故意晃蕩地跟著風勢擺動,分明有意恐嚇她。
  「我總算得到你的注意力了吧?」仲修再度印證「強權威勢」的好用程度。
  「卑鄙!使用蠻力,算什麼英雄好漢,有種放我下去──哇!抱緊一點,我快跌下去了。」她驚慌得哇啦哇啦大叫。
  他又好氣又好笑。突擊伎倆暫時告捷,他最好趁著曾丫頭尚未擬出其它反攻計畫,趕緊完成使命。
  「素問,母后當真不是有意的,她只是試圖護衛我而已。方法雖然錯誤,但天下父母心,你總不能責怪她太久,對不?」
  「那關我什麼事?」素問忽然發覺腰際的力量放鬆了幾分。「好好好,關我很多事,隨你高興如何牽扯都成。」
  該死!卑劣小人!
  「否則你希望我如何處置?」仲修必須遊說得她心平氣服。
  「我才不希罕你處置任何人,只要你放我走,再也不要理我。」素問怒瞪他。
  「你體內殘留的餘毒該怎麼辦?」
  「不干你的事……呀!好嘛!全幹你的事可不可以?」人在懷抱中,不得不低頭。
  「瞧在我的面子上,別再計較母后的錯了,好嗎?我保證日後不會再發生類似的計謀。」他乘機偷香,懺悔的唇移游著她的三千煩惱絲。
  「……還『日後』呢!我一介平民女子,哪敢高攀皇上?你理我做什麼?」
  她搖晃著螓首,卻甩脫不掉他的糾纏。「深宮內院還煩憂找不著合適的女人嗎?
  去找你的後宮佳麗呀!去找你的宮女侍妾呀!以後少來煩我。」敢情她生悶氣的對象不只母后,尚包括一大堆素未謀面的娘子軍?!
  仲修啼笑皆非。「什麼後宮佳麗、侍妾的?你少胡思亂想了。」
  「我才不信你的後宮一個女人也沒有。」去騙呆子吧!
  「有又如何?我從來就沒有親近過那群女眷!」他深邃的黑眸,緊緊攫住她的視線,不容她迴避。「只有你一個,我的心頭向來只有你一個,你明白的。」
  「我怎麼會明白?」奇異的紅潮刷衝著她的臉頰。
  她就說他該死嘛!竟然選在眾目睽睽的場合向她訴情。
  「若非為了你,我千里迢迢親自追趕到貴州做什麼?宮內駐守的幾千名御探難道全是養來吃閒飯的?若是不愛你,隨你要死要活,與我有什麼打緊,我何必比你自己更關切緊張?若非袒護你,我放下一切正務,甚至不惜將母后遠遣到麟蘿宮,眼巴巴趕出來探訪你的下落,為的又是什麼?」仲修簡直被她的盲目遲頓整治得差點暈倒。
  「什麼?」素問瞪大晶亮水靈的圓眸。「你……你把太后……」
  「弄到遙遠的汀洲行館去了。」他歎口無奈的長氣。「因為我認為她需要冷靜下來,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
  他曾立誓不讓任何外力傷及他真摯關愛的人,包含親人、朋友、愛侶,即使「外力」等於「母后」也一樣。
  「你……其實沒必要嘛……」素問訥訥的。
  她萬萬料不到仲修會做此決議。
  汀洲的氣候暖和宜人,但太后獨自住在當地,難免寂寞呀!她又沒有鳩佔鵲巢的意思,可憐的皇太后……同情心登時在她體內氾濫。
  「不然,咱們一起去迎接母后回返也成。」他輕聲誘哄。「畢竟,咱們成親時必須經由母后主掌儀禮,醜媳婦總得見公婆的。」
  「成……成親?」素問又呆掉了。「否則你以為我花費這番心思追你做什麼?」傻丫頭!
  赧潮老實不客氣地浮上她的頰畔。成親!她不敢相信,仲修居然打算迎娶她。
  多不可思議……
  仲修擁住她,擁得緊緊的。
  他輕啄著她的鼻尖,輕拂的氣息漸漸熾重、急促……進而咬含她的耳垂,滑過錦緞般的鬢腳,而至紅艷艷的櫻唇……貪戀著她每一寸的玉膚。
  偷偷飛走的小文鳥,終於抓回來了……
  這就是「愛」嗎?素問恍惚地思忖。他的深情,令人有種泫然欲泣的衝動。
  他一直都是真情真意的。是自己心眼鈍了,才會看不出來……
  「跟我回去,嗯?」仲修抵著她的唇瓣輕問。
  她別過臉,深埋進他的頸窩,臊紅的頸項已然表達了她的意願。
  「你先下去喝完參茶再說。」
  「我還得喝呀?」他的臉垮下來。
  「為你好才叫你喝!你還挑三揀四?」素問瞟了一記白眼。
  為什麼?仲修仔細打量她的神情,然後──「別!別告訴我。」他驚恐地瞪住她。「我什麼都不想知道,別說。」
  天,怎麼可能?
  他又中毒了!
  一路上他的鷹眼須臾不離她的手腳,沒看見任何詭異呀!兩人唯一接觸的機會,是他使用蠻力拐她上旗竿,但參茶裹的解搖─他非常肯定參茶內絕對加瞭解搖─卻是早就斟好了的。「酒。」素問的眼光充滿同情。
  「我的酒?」他才不信。她壓根兒沒動著他的酒!
  「不,我的酒。」素問輕吻他的臉頰。「剛才我砸破酒罈的時候,一滴酒沫濺進你的杯子裡。」
  只有「一滴」酒沫?
  而他居然中毒了!該死!仲修開始懷疑自己迎娶她之後,壽命還能維持多少年。
  「喂!」朝雲嬌滴滴的叫聲揚上雲霄。「你們還要待在上頭表演雜耍多久?」
          ☆          ☆          ☆
  朝雲凝神注意黑龍池,幾慾望穿了秋水。
  自昨日午時開始,兄弟倆與素問便齊齊浸入涼意直透腳底的寒池,為她袪除體內的殘毒。直到此刻的未時,已經持續整整一天一夜。
  她開始擔心解毒的過程是否出了差錯。當初三人明明說了十二個時辰之內必有斬獲的,怎會延宕到過了午時仍然未能離開池子?
  咕嚕咕嚕的異響從清池底端透上來。
  她趕緊奔近池畔。
  一股鮮艷奇詭的青藍彩突然從池內浮出水面,筆直地繞著圓環。
  青藍彩的旋轉速度越來越猛烈,最後竟然演變成漩渦。
  漩心的轉速漸漸加高、加大,直到整個池面全部成了轟隆轟隆激轉的大漩渦,池水顏色攪和成濃濃的靛紫。
  她目瞪口呆。
  忽喇!急切的破水聲交匯為一股巨音,直直響徹入天際。三道筋疲力盡的人影驀地彈出水面。
  「大捕頭,仲修,素問!你們還好吧?」朝雲趕緊搶上前,依循他們事前的指示,提起三桶預備妥當的清水,一一衝淨三人身上的池水。
  「成了……咳……我們成功了。」仲修暫且無法坐起來,濕漉漉的俊臉卻寫滿興奮的紅光。
  聞人獨傲調勻了脈息,睜眼先投給妻子安撫的微笑,才探手搭向素問的脈門。
  雖然微弱,勁跳卻逐漸加強當中。
  「真的成功了……」他累癱在地上。
  「池……池水有毒……別讓人靠近……」素問有氣無力的。三個人之中,她的功力最差,又承受了數十日的劇毒纏繞,因此元氣回返的速度最是緩慢。
  「沒事了,沒事了。」仲修勉強挨到她身畔,探手將心上人拉進懷中。
  「我扶你們進去休息。」朝雲攙持起委頓的丈夫。
  四個人當中,本來應該屬她這位孕婦最為嬌弱、需要旁人照料,現下反倒成為其它三人的奶娘來著。
  也好,乘機實習一下當娘的技巧,反正日後管派得上用場。
  「老大,老二,你們在玩什麼把戲?」天外飛來一串清亮的大嗓門,人影卻還沒出現。典型的人未到,聲先到。
  封致虛!
  兩位哥哥雖然元氣尚未恢復,但罵人的綿薄之力還是有的。
  「你在搞什麼鬼?」仲修率先開罵。
  「怎會拖延到此刻才來?」聞人獨傲攢著眉,自然也不太爽快。
  「我和大哥已經做完一輪苦功了。」「你正好過來撿現成的便宜。」
  暢快得意的歡笑一路刮進大門,通過正殿,捲入內院──「小弟我做爹了,你們瞧瞧。」眾人連他的身形都還沒瞄清楚,朝雲手中忽然多出一副襁褓。「嫂子,幫我照顧一下,我去去就來。」
  朝雲呆呆望著大鵬鳥般的身影飛出圍牆,他連兒子都不要了?
  小娃娃似乎覺得爹爹來回穿梭的旅程非常有趣,咿咿呀呀地咯笑起來。
  他才一個月大,就會恥笑別人了!嗯,孺子可教也。
  「大家久等了。」轉眼間,人影再度飛返,這回,懷中換成一個大寶貝──他甫坐完月子的老婆。「曾姑娘,你們敘敘舊。我再出去一趟就差不多了。」
  這回輪到素問變成受托人。守靜恬然倚坐在她身畔。
  他好忙哦!
  「這傢伙又在胡搞什麼把戲?」仲修忍不住喃喃自語。
  距離雖然遙遠,封致虛絕佳的耳力卻捕捉到他的揣測。
  「上個月我在野雁閣接到你的飛鴿傳書,發覺閣下陷入火燒屁股的困境,心裡當然不多不少的給它有那麼點焦急。」封致虛隔著偌大的廟殿,吼敘自己的事跡。「偏偏守靜正在調養身子,我又不能拖著她立刻趕過來,只好趁著人還在長安城的時候,順道幫你一點兒小忙。」
  「小忙?」素問納悶地望向守靜。
  「哎呀!不足掛齒啦!」守靜爽朗地揮了揮柔荑。「反正這傢伙閒著也是閒著,四處跑腿張羅一下也好。」
  封致虛究竟做了什麼?
  餘下的四個人交換著納悶的視線。解答很快就出現在他們面前。
  封致虛第三度竄跳回他們面前,肩上仍然扛著一個人,而且塊頭比他老婆魁梧得多。
  「喏!給你。」最後一款包袱扔給仲修。
  哥兒倆原本只是疑惑而已,一旦看清俘虜的身份之後,「瞠目結舌」已經不足以描述他們的震驚。
  素問與朝雲也好不到哪裡去。
  逸王!叛賊頭子。
  「你……你你你……」仲修口吃。
  天哪!他幾乎無法承受橫擺在眼前的事實。
  致虛居然將八王爺擒來了!
  「女人家坐月子的時候,男人總是很無聊的,你們應該瞭解吧?」封致虛聳了聳肩。
  「所以啦!我一個人夜裡沒事幹,在長安城晃來晃去,正巧闖到皇宮門口,心想,既然已經來了,乾脆進去看看也好。一旦潛入宮後,我又思忖,既然已經進來,就順道瞧瞧那位麻煩製造者八王爺也好……」
  素問接口:「一旦見著八王爺,你又思及──」「乾脆趁便請他出宮玩玩好了。」仲修結語。
  「對啦!」封致虛笑咪咪的。「反正一切都順道得很。」
  要死了!
  虧他們費盡心思地佈置、鑽研,盤算應該以何種方式與逸王面對面交鋒,除非萬不得已,杜絕讓兄弟鬩牆的風聲走漏出去。
  結果,困擾了眾人幾十個朝夕的大難關,封致虛居然隨手就把它給「順道」掉了!
  旁聽者簡直不敢置信。
  「現在你們明白我為何有事沒事總喜歡陷害他跑腿了吧?」半晌,聞人獨傲和顏悅色地道。
  因為有效,真的有效!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9 11:24:07

第十章

  封致虛可能下手太重,八王爺直到隔日早上才恢復神智。
  三雙璧人圍繞著床榻,靜候逸王完全清醒過來。
  「唔……」他輕輕呻吟,半晌,扶著刺痛的額角撐開沉重的眼瞼。「皇兄?」
  觸目所及的眉宇著實駭著逸王大大一跳。
  「參見聖上。」他忙不迭地跳下床被,咕咚跪倒在地上,誠惶誠恐。「微臣竟然不知陛下親來臣的寢殿視訪,兀自高臥不起,望請陛下恕罪。」
  三兄弟交換著視線,同時瞥見彼此眼中的莫名其妙。
  逸王確實如同他們意料之中的驚慌失措,但原因好像與大夥兒的揣測有所出入。
  「你仔細打量四周,此刻咱們還在皇宮中嗎?」仲修冷靜地提醒他。
  逸王心驚膽顫地仰首,登時又讓陌生的環境弄愣了。
  「這……這……微臣不明白。」他茫茫然迎視皇兄的眼眸。「此處是什麼地方?皇兄,您為何將臣弟攜來此處?」
  他裝傻!
  封致虛耐性差,一腳便想踢翻他,卻被仲修伸手攔阻。逸王的表情不似佯裝,其中必然還有隱情。
  「皇弟,你連黑龍寺也忘了?」
  「黑龍寺?」逸王眨巴眼皮子。「最近雨水豐沛,並無祈雨的必要,皇兄率同臣弟前來黑龍寺做什麼?」
  素問心中一動,突然失聲低叫出來。「啊!我懂了。」
  「懂什麼?」五、六雙眼睛同時看向她。
  她逕自取出一根銀針,飛快扎向逸王眉心的要穴,然後湊近鼻端嗅了一嗅。
  迷魂花的甜氣。
  「八王爺,你還記得臨睡前發生的事情嗎?」她開始有些明白了。
  倘若她所料不錯,大法王著實痛痛快快地耍了眾人一計。
  換成平時,逸王當然不會理睬一位陌生民女的質問,但今天特殊的陣仗讓他隱約有數,自己身上必定發生了某種難以解釋的異象。
  「當然記得。南河一帶發生水患,我正漏夜監督官兵救賑災民的工務,由於精神耗竭過度,便就近前往縣衙的行館歇息……」且慢!倘若他人在南河監督災情,又怎麼會存著在自家寢殿入睡的記憶?!
  逸王自己也搞糊塗了。
  其它人面面相覷。天下皆知,南河水患已經是二十天前的舊事,為何成為逸王最後的一抹記憶?!
  仲修最先反應過來,沉著地扶起逸王──他才是整樁陰謀最無辜的被牽連者。「我也懂了,皇弟,平身,為兄的錯怪了你。」
  「你們倆在打什麼啞謎?」大夥兒卻被他們的行止弄得一頭霧水。
  「八王爺中了大法王的迷魂大術。」素問歎息。
  啥?既然八王爺便是大法王,他怎麼會著了自己的道兒?莫非……「你們的意思是,逸王爺並非黑炎教大法王?」聞人獨傲終於抓住重點。
  「沒錯。」仲修忍不住暗罵。「該死,我一直以為皇弟精通陰陽五行之術,黑炎教後山的佈置應該出自他的手筆,卻忽略了一件事──八皇弟也是投師學習來的。」
  「學自何人?」大伙異口同聲追問。
  從頭到尾,只有逸王最莫名其妙,有如跌入奇幻仙境內。
  「我……我的師爺,文經綸。」
  「什麼?」封致虛有種受騙的感覺。搞了半天,文經綸這號隱匿在幕後的大毛賊,才是黑炎教的正牌法王。他「順道」抓錯人了?「他奶奶的!老子進宮去摘下他的腦袋當球踢。」
  封大俠徹底被惹毛了。除去他老婆,任何人妄想愚弄聰敏機智、武功好的天機幫幫主,就是找死!
  「封大俠,何必多此一舉?老夫早已跟隨在你身後三天了,哈哈哈──」一記悠遠有力的長嘯聲驀然從院外傳來,隨著疾梭般的身影揮掠過整座殿院,直直撲向眾人所在的禪房門外。
  是不是所有壞人出場之前,規定必須拉出一串難聽兮兮的笑聲搭配?
  「這樣也好,不用你去,人家自動送上門來。」仲修歎息。
  滿院侍衛被來人猖狂的囂勢驚動,紛紛湧出隱身的角落。
  傳訊的呼聲從各個方位揚起,織就成緊密交錯的網。
  「有刺客!」
  「護駕、護駕。」
  然而,眾人受了皇上的旨令,不得接近禪房一步,徒然守在院外待命。
  禪房裡的高手全部躍出門外。文經綸仍然穿戴著法王的面具和服飾,拒絕以真面目示人,但事情到了這等地步,反正也沒多少差別了。
  「曾素問,你的命底挺硬的,居然還能撐持到現在而不死。」大法王不知他的獨門絕藥已經被人破解了。
  「你還有膽子來見我們!」素問齜牙咧嘴的。
  「不來不行哪!」大法王一派輕鬆自若。「算你們狗運,竟然誤打誤撞地破壞我全盤計畫。皇上既然躲過了刺客的暗殺,我徒兒前去迎搶富商閨女的好事又被撞破。現下我的權勢地位受到動搖,主要財路又斷了線,總不能再把制住神魂的傀儡奉送給你們。」
  原來鳳裕參與比武招親的原因,便是覬覦她「娘子」的家產。
  活該,不義之財不可取。
  「眾侍衛聽命!」仲修鼓起真氣,嗓音遠遠傳進幾千名將士的耳中。「逸王被奸人污陷,蒙受不白之免,副統領立即遺人護送八王爺回宮,朕若有何不測,即由八王爺繼位。」
  即使侍衛們納悶八王爺何時降臨了黑龍寺,他們也明智的懂得不能問出口。
  「遵旨。」副統領率領七名手下,踏入禪房所屬的院落。
  「皇兄……」逸王徹頭徹尾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快走!」仲修用力扯住皇弟的衣襟,奮力將他摔過整座庭院,恰好跌進副統領的懷中。
  多餘的人手先清場再說,省得礙手礙腳。
  趁著他們這些閒雜人等在旁邊糾纏,正主兒已經欺身上戰場。
  「別再扯一堆廢話!大法王,看招。」素問揉身撲過去。
  「喂!」仲修被她嚇壞了。她連對方的衣角都還沒碰到,半空中已讓仲修先給攔截下來。
  「你想幹什麼?」素問倒掛在他的肩膀上掙扎。
  「我才該質問你想幹什麼呢!」他吹鬍子瞪眼睛。「你的身子骨尚未恢復,武功又是咱們之中最差勁的,眼巴巴趕過去送死嗎?」
  「你別管,我要替師父報仇。」素問叮叮咚咚地捶打他。
  「別吵了,我可不想替你報仇。」仲修竭力壓阻她的花拳繡腿。
  這兩人自個兒先打起來了。
  聞人獨傲和封致虛互望一眼,無奈得想揍人。
  「嘿,你。」封致虛先出馬,冷酷的指指對方的鼻樑。「過來。」
  「先待老夫搶回『玩偶』再說。」文經綸飛撲向離去的八王爺。
  他奶奶的,不給面子!倘若封致虛原本只是「有點兒」發飆,此刻也已轉變成「極端」火爆。
  「瞧不起人。」聞人獨傲冷哼,揉身上前阻擋。
  兩道迅捷絕倫的身影立即陷入纏鬥。
  「哇──」守靜歎為觀止。「天下第一名捕果然名不虛傳。」
  「當然囉,看是誰的老公嘛!」朝雲揚高驕傲的俏鼻。
  「我家官人也很俐落呀!」守靜白她一眼。她們妯娌倆天生八字相剋,素來不和睦。
  「瘋子虛,你還不上?風頭都被人家搶光了。」
  封致虛啼笑皆非。他們兄弟竟淪落為婦道人家爭面子、比威風的賭具。
  「你乖乖陪著嫂子在旁邊看戲。」仲修將素問扔進女人堆裡,轉頭招呼弟弟:「致虛,上!」兩兄弟加入大哥的行列。
  其實,只憑單打獨鬥,文經綸絕非他們任何一人的對手,但這傢伙週身喂滿了毒粉,只准他出招,不容他們反打到他的身上。這場架動起手來不免有點兒吃虧。
  「喂,他的小腿露出破綻。」守靜在場外技術指導。
  她老公早就看出來了。
  「當心,法王的腿上纏了虹蛛索。」素問趕緊提醒。
  封致虛硬生生頓住踢向他小腿的勢子。
  「胸口、胸口!」朝雲輕呼。
  「不行,他身上穿著五毒蝟甲。」素問再度警告。
  聞人獨傲趕緊收回掌力。
  「看我的。」仲修握拳捶向他的下顎。皮肉部分總不能塗藥吧!
  「喂,他的面具有毒。」素問又有意見。
  要命!他渾身碰不得,這場架怎麼打?
  文經綸發覺自己懷藏的秘密武器一一被敵人叫破,老羞成怒。
  「曾素問,吃我一掌。」他反身撲向女人們聚集之處。
  雖然素問口口聲聲要替師父報仇,嘴裡叫得堅強又有自信,但迎頭和對方真正對上了又是另一回事。眼看他凶神惡煞的撲過來,她轉頭立刻滑溜往後院的方向。
  「哇──」仲修,快來救人呀!
  文經綸順勢擒向南宮守靜。「喂,你別過來。」守靜抱頭鼠竄。「起手無回大丈夫,你明明打算擒拿素問的──別抓我,不准抓我!觀棋不語真君子──瘋子虛,你在哪裡?」
  她已經嚇得語無倫次。
  仲修距離最近,趕緊護住弟妹。
  「謝啦!」封致虛從他身旁掠過去,追著大法王的腳步趕向後院。
  「她們就交給你了。」聞人獨傲也隨即飛躍向弟弟之後。
  「喂!」仲修抗議。這兩個不負責任的老公,居然將自己的老婆扔給他照料。
  他還有一場惡架沒打,很忙耶!
  朝雲和守靜眨著晶亮的眼光凝視他。
  「咱們追。」他只好雙腋各夾一個,苦哈哈地追上前人的步伐。
  聞人獨傲,封致虛,給我記住!
  大法王是他的眼中釘,素問是他的愛侶,因此他才配出任男主角,而素問則掛名女主角,怎麼臨到後來,所有配角全搶著當英雄,半點機會也不留給他。
  該死!
  後院,黑龍池在望。
  素問跑在最前頭,氣息已然粗重得幾欲中斷。她終究大病初癒,如何承受得了這麼折騰?
  大法王排在第二位,逐漸與她拉近距離當中。
  「還想跑?」文經綸獰笑,猛然撲過去扯住她袖擺。
  「啊──」素問嚇出一身冷汗。
  啪!一聲,衣帛斷裂成兩截,她沒命地往前衝出去。偌大的黑龍池橫陳在眼前。
  丈許長的池面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輕功稍微遜了幾分的人,決計只有摔落池內,淪為落湯雞的份。
  素問的輕功湊巧太弱了一些。
  而且,她猛地醒悟,黑龍池的水已經染上劇毒。殛心摧骨草的藥性曾經在人體的血肉裡蓄藏,一旦逼出體外,毒性更強過初始的「原味」,這池水的危險性已經不比她當初受毒的小意思。
  任何人衝進裡頭泡澡,絕對會泡掉整條小命!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總不能回頭迎上大法王的毒手。
  衝!
  賭它一把!
  「曾姑娘,當心!」聞人獨傲大驚,發功追上去。
  仲修也瞧見了。
  他們三兄弟的功夫各有特色。封致虛專於使劍,聞人獨傲精於用掌,而他--擅長輕功!
  懷中兩名女子立刻放回地面,他的腳後跟一彈──只見一朵白燦燦的飛雲疾掠過兩兄弟,飛馳過大法王的肘側,直接衝向前方的嬌弱倩影。
  水池上方,交錯著三道人影。
  素問忽然發覺自己的身體正在往下沉,力盡了,但池岸仍然在兩尺之外。她絕望地合上眼。
  「仲修……我愛你……」她喃喃告別。「謝謝!」
  她的小蠻腰突然落實了。
  素問飛快地睜眼。
  仲修!
  他趕上來了!她沒死!
  「要聽見你這句告白可真不容易。」他含笑的黑眸晶亮。
  大小兩雙腳丫安然著地。
  文經綸可就沒這麼好運了。
  封致虛的輕功或許比不上二哥,指力卻是一等一。圓潤的小石子從他指間彈出去,咻咻遽響著劃過半空中,彈射中文經綸小腿的穴道。
  「呀!」他痛叫一聲,身形猛然往下沉。
  「仲修,你看他──」嘩啦的落水聲中止了素問的驚叫。
  大法王落入滿池的毒液,冰涼的皮膚接觸到寒水,倏地咬生出極刺痛的消蝕感。
  「啊──這是什麼?快救我出去!啊──」他在水池內翻滾著、尖喊著,無論如何閃躲也避不開四面八方湧上來的劇毒。
  素問瞟見他露骨的痛吼,白森森的牙齒緊緊咬住嘴唇,登時被他扭曲可怖的容貌震駭得愣住了。
  「別看!」仲修回手將她的臉蛋按進自己懷中。
  「救──救命──曾素問,你竟敢使毒陷害老夫──我不會放過你的──我不會放過你們。」臨死之前,他仍然以為是天下人負盡了他。「池水混合了殛心摧骨草的毒性。」仲修冷冰冰地告訴他:「你這是罪有應得,怪不得旁人。」
  天底下只有一人可以化解得了這門劇毒──何古。
  而文經綸卻親手害死了他,沒想到,最後等於間接了結自己的性命。
  水池內的呼喊、喝罵,漸漸趨於微弱,越來越瘖啞,直到詳和的平靜重新籠罩大地。
  清風吹,柔雲飄,雀鳥啁啾鳴叫。
  美麗塵世在短瞬間擺脫了一切的醜惡俗態,一徑以它最最寬容、最最清麗的面貌,迎向命運的不可測。
  素問突然虛脫而癱軟,再也提不起勁來。
  「我替師父報仇了……」
  終於結束了。
          ☆          ☆          ☆
  黃沙滾滾,遠長的陽關古道通向天與地的盡頭。
  凝波茶亭依然招展著生張熟魏的旗幟,提供驛道旅人適量的飲食和安歇。
  只可惜,店家的臉色蒙上一層鬼見愁的晦氣,不免辜負了茶亭內歡樂的景象。
  他今年八成走楣運,才會連連碰上同一批惡客。
  更糟糕的是,除了上回曾經出現過的俊相公、大姑娘,以及孕婦、丈夫之外,他們還增邀一對新夫妻作伴。
  三個女人,三道麻煩。
  他簡直想把店招收降下來,回家養老算了。素問有鑒於自己上回遷怒到無辜的店家身上,多少感到汗顏,投給他的視線不免充滿歉意。
  可惜人家不領情。
  姑娘,你們早走早好!店家的熊度表示得一清二楚。
  「老二,你當真捨得?」封致虛渾似沒見到掌櫃的無禮,逕自吃他的酒菜,談他的天。
  「沒什麼好捨不得的。」仲修悠哉游哉地啜飲著香茗。「其實那張雕龍刻鳳的龍椅坐起來本來就坑坑凸凸的,很難稱得上安穩舒服。如今聖上既然已經『往生於極樂世界』,名義上進位為『先皇』,將帝位交託給合適的人選坐坐看,本來就天經地義,是不是?」
  素問笑咧著紅唇,親了他一記。
  「可是老大怎麼辦?」封致虛有點幸災樂禍。「少了這小子罩著你,你豈不是丟官了?」
  「求之不得。」聞人夫婦異口同聲。
  朝雲老早就在埋怨丈夫大江南北地跑,沒一處定點,將來照養孩兒不容易,此刻天下第一名捕能擺脫那頂壓死人的大帽子,自然最是高興不過。
  「仲修,」聞人獨傲突然想起一件要緊事,「關於皇太后的安頓問題……」
  「對了,母后。」仲修沉重地歎了口氣,他差點忘記這道頭痛習題。倘若母后繼續留在宮中,八王爺自然會好生奉養她,然而她應該會選擇跟隨兒子歸隱。
  但是素問與娘親……唉!這下可又麻煩了。
  「咦?太后的事,我們在前來會合的路上順道處理好了,瘋子虛沒告訴你們嗎?」守靜突然插了一句。
  又是「順道」?
  兩位哥哥同時提高警覺。自從有了上回的意外經驗,他們已經瞭解封致虛的「順道辦事」通常很不尋常。「你──能不能談談是如何『順道』處理好的?」仲修問得非常膽顫心驚。
  「也沒什麼呀!我半路攔劫皇太后的懿駕,委請天機幫的高手將她送往天山,交給我師父打點。」他隨口撂下的語句,卻在兩位兄長之間掀起驚人的滔天巨浪。
  「你什麼?」仲修險些瞪破眼珠子。
  「交給誰?」聞人獨傲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天山怪客?
  那個一輩子守身、苦練童子功的武林奇人?
  「我師父呀!」他理所當然地解釋。「你們也曉得,我師父他老人家一輩子沒接觸過多少女人,年歲遲暮了,不免感到孤單。恰好你娘失去正牌丈夫,我那福薄的爹爹又過世得太早,咱們乾脆做個現成媒人,將他們倆湊成一堆也好。」
  他師父與皇太后?
  聞人獨傲和仲修面面相覷。
  這種組合也未免太失調了。
  「你師父他樂意嗎?」兩人異口同聲的質問。
  「不曉得。」封致虛聳聳肩,一副事不關己的輕鬆姿態。「反正徒弟把頭痛困擾的問題扔給師父解決,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至於兩位長輩獨處時會不會打架,咱們後輩就不太適合過問啦!」
  天哪!多麼推卸責任!多麼缺乏俠士精神!多麼──多麼,多麼有效呀!
  為何兩位做哥哥的從沒想到可以動這招歪腦筋?
  仲修的嘴巴張開,合上,又張開,再合攏,用「張口結舌」來形容他日前的滑稽相絕對不為過。
  聞人獨傲比他更快反應過來。「我完全瞭解你的想法。」天下第一名捕嚴肅地盯住二弟。
  有時候,與致虛的手段比起來,他們哥兒倆的年紀好像全活在狗身上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19 11:25:07

後續……

  脫稿之後,我暢快地放自己幾天假,專心閱讀並回復讀者的來信。結果發現,有些讀友們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實在令我哭笑不得。
  好吧!咱們攤開來說,你們究竟對「凌淑芬(棻)」有啥幻想?
  從我初出道接獲第一封來信開始,便有幾位不信邪的讀友,硬要將「凌淑芬(棻)」與其他出版社的作者聯想在一起。我已經數不清有多少來信當中詢及:
  「老實說,你是不是XX出版社的XXX?」「凌淑芬,我知道你其實就是XXX,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或者「如果那個XXX不是你的話,我自願吃掉手中的筆。」
  最令我哭笑不得的是,前陣子和一位朋友通電話,她爆笑地告訴我:「昨天我去我家附近的租書店晃晃,老闆娘和我談起幾位出租率較好的作者,其中一個就是你,而且她堅持:『凌淑芬其實在XX出版社以筆名XXX寫好久了,我開了N年的租書店,所以這些內幕啦、她的消息啦,我都知道。』」言下之意好像和我很熟的樣子,天知道我壓根連這位朋友的居住地區都沒去過。
  天哪!天──哪──親愛的讀友們,卡拜託一點。要不要我歃血立誓?
  我發誓,以中共和美國的全副軍備做見證,凌淑芬除了是「凌淑芬」和「凌淑棻」之外,保證沒有以其它筆名發表過著作。若有誑語,願遭飛彈墜落、掉在頭頂上為懲。
  我回頭統計了一下眾位讀友們猜測的筆名,這個「XXX」起碼有超過五種的揣測。五種耶!請你們不要把凌淑芬想像得如此SUPER好不好?光兩個筆名就已經讓我應付不來,打算並成一個了,更何況七個!
  七個哩!開玩笑。最後我實在不勝其辯了,只好向那位朋友自我解嘲:「也罷!有人願意以猜測凌淑芬的『掩護身份』為樂,不就表示我的書還算有人看、我的人還算引人好奇。」
  總比在書海中沒沒無聞好多了。
  其次,我想提醒那些試圖在這個古代系列的故事中尋出朝代背景的讀友們,且聽凌某人一言,不要白費力氣了。您沒發現我在書中對史地之事非常輕描淡寫嗎?相信我,咱們歷史上絕沒有出現過「天下第一名捕聞人獨傲」和「仲修皇帝」。不信的話,去投考歷史系吧!
  總有一天你們會覺悟的。
  另外,有很多位讀友對於我筆下的主角姓名感到好奇,詢問我取名的原由,現下不妨來談上一談。
  致虛和守靜的名字,取自老子的《道德經》:「致虛極,守靜篤。」
  那天接到美琦讀友的來信,表示她看到相同的篇斷,特捎來短箋問我是否為巧合。
  美琦,回答你的疑問:「不是。」這兩個名字確實出自老子之手,我非常驚訝、也很興奮你翻閱到同一出處。
  在眾多角色中,聞人獨傲的姓氏最受讀友們矚目。別懷疑,「聞人」是中國古代的複姓之一,但流傳至今,這一姓氏好像已經很少聽聞了。而大捕頭的阿娜答柳朝雲,芳名則聯想自蘇東坡最寵愛的侍妾「朝雲」。
  畢斂眉名號的因由在《帥哥有難》一書中曾經出現過,正是從「眉斂,月將沉」的詞句換化而來的。至於時彥,也有一位讀友發現了,他與宋朝的詞人「時彥」同名,一不小心被偷懶的凌小女子移花接木,權充男主角。
  齊霖的名號滿容易推想的,我純粹引用「麒麟」這種吉祥物的諧音。而倚月的名頭,想當然耳,又是出於宋詞,(我習慣拿現成的詞語做為人物姓名,原諒我吧!)但它的形成過程稍微有些拼拼湊湊,原句是這樣的:「明月高,休獨倚。」接下來的兩句,大夥兒可能會熟悉一點:「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
  本書的男主角仲修……倘若我說出他的大名如何得來,你們可能會昏倒。但,不蓋人,真的,當時凌某人恰巧給它想到咱們的至聖先師──孔子是也。孔子,名丘,字「仲尼」。既然我沒膽子「盜用」得如此明目張膽,只好把「尼」字換掉,隨便補上一個「修」字。此外,「仲」字也切合男主角居於老二的排行,和孔子一樣。
  據一位讀友來信指出,她的班上恰好有位男同學叫做「仲修」,害她每回在小說中讀見相同的名字時,都會忍不住對著人家偷笑。
  當心點!如果「仲修」誤以為你對他有那麼一丁點小意思,你可就蒙受不白之冤了。
  但,換個觀點來看,小女子我不也湊和了一樁良緣嗎?
  至於女主角「素問」的名號,又是小女子原封不動抄下來的。中國醫史上有一部聞名的醫書就叫做《素問》,既然曾丫頭精於草藥之術,讓她以醫書為名似乎滿符合身份的。想想看,我沒以《論語》、《孟子》替她命名,就該偷笑了。
  當然,我的作品中還有很多主角姓名無法一一討論,礙於篇幅有限,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有興趣的人大可修書過來,待小女子為您解惑。
  自從我早期披露不擅為人物取名開始,便陸續有多位讀友自動獻上妙計,猶有甚者,乾脆將全班的名條寄來給我,並且揚言:「這些名字夠不夠用?如果不夠,我去隔壁班偷她們的名條給你。」
  哇!簡直鞠躬盡瘁,實在太感動了。目前我的「私用姓名庫」尚有一些存糧,待我的「彈藥」用盡,自當開始啟用讀友們苦心搜括的「軍火」。
  謝謝,謝謝,恩同再造。
  此外,有幾位詢及咱家愛貓的讀友,偷偷告訴你們,小女子我最近發現某本雜誌開闢了「親愛酷貓」的單元,專門介紹投稿人家中的貓霸,於是我也撰寫了二十字的短文寄往投稿,據說文章已被採用,但刊出月份不詳,因此喜愛凌貓咪的讀友們不妨和我一起期待。
  也有一些讀友們談到書名的問題,討論的目標不只我,也包括其它作者。我並不清楚其它作者的書名是如何形成的,但以個人而言,我一直保持著自己取書名的習慣,除了在〔禾馬〕已出版的前四本書之外。由於當時我初轉到〔禾馬〕,心情又正值起伏時期,因此前幾本稿子向來在完成之後便直接「丟」給詹姊,並未費心去思索書名。既然最近生活較為平靜了,我會開始「慢慢」拾回為自己的著作物定名的習慣。淑華大姊頭,辛苦你了,替在下掰出那些CUTE的書名想必不容易吧!請受小女子一拜。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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