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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鏡水]小姐您辛苦了[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2:28     標題: [鏡水]小姐您辛苦了[全文完]

小姐您辛苦了  作者:鏡水

他痛恨等待!
從八年前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像是個鬼魂,
獨自守在這間空蕩的大屋內,等待它原來的主人歸來。
他離不開、走不掉,只能任由寂寞和孤獨啃噬著他的靈魂。
這,全都是因為她——他的小姐。
如果不是她,他可以拋下一切就走;如果不是她,他就不用等待。
然後,她終於回來了,一切似乎回到了從前,
卻又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圍——她,還是他的小姐,
同時也是他的上司。
然而,即使兩人日夜相處,中間卻隔著一條看不見的界線……
她吻了他的……領帶!鮮紅的唇印證明不是他在作夢!
只是,為什麼在這麼吻了之後就匆匆逃了?!就像八年前一樣!
他發誓,這次他不會再放過她,即使她仍是他的小姐,
即使她說「不行」,他也不會聽她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2:49

楔子

  他不喜歡喝酒。

  因為他沒有擅長飲酒的體質,一喝就會昏睡,一喝就會神智不清楚。但是現在,他卻不得不喝,因為他要用一件厭惡的事來忘記另外一件事。

  她不在。

  而他完全無法忍受這個事實。

  拿著酒瓶,他在陰暗沒有燈光的大房子裡走了一遍又一遍。

  就像鬼魂一樣。

  就像八年來他每晚所做的一樣。

  在他的記憶和過往不停交錯重迭之時,她忽然出現在他面前,就那樣站在微光之中,彷彿像是他的夢境,所以,他只是注視著她。

  她極為緩慢地朝他伸出手,凝看著他的美眸微微閃爍;那細白的手腕向他接近,就在要觸到他的前一刻,帶著點忌諱似地,在他臉旁停住。

  他差點就動了。只是由於不想破壞這個夢,所以忍住。

  她的表情絕望難受,眼裡有著濃濃的哀傷;彷彿下了某種決心,她停滯的那隻手往下滑去,將他的領帶纏繞在指間。

  她微傾首,那波浪般的黑色長髮頓時從她肩處落下,失去遮掩的頸項細緻又柔美。四周極其安靜,她和他的距離如此接近,她絕美的臉容佔據他的視野,就好似要用眼睛描繪他的輪廓般,她無比認真地看著他,幾綹發尾甚至碰觸到他的面頰。

  她用她那獨特的濃醇聲音,低柔且萬分熟悉地喚著他的名。

  「禮。」

  然後,她低下臉,拿起他襟前的領帶,輕輕地在上面印下一吻。

  那一瞬間,他的心臟彷彿遭到烙印般疼痛,令他不能呼吸。

  有話想要跟她說。一定要對她說。

  但是,她卻再一次的,從他面前消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3:42

第一章

  九歲那年,父母因為交通意外去世了。

  喪禮上,總是相當嚴格和注重禮儀的爺爺緊繃著原本就萬分嚴肅的臉,一滴眼淚也沒流,所以,他也沒有哭泣。

  他只是低著頭,雙手在身側緊握,和爺爺同站在喪禮家屬的位置上。

  爺爺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在他和父母住的公寓裡處理完喪事,某天早上,爺爺穿著一套與平常不同的黑色服裝──潔白的襯衫、筆挺的背心以及合身的外套和長褲。爺爺讓他也換上類似的衣服,下半身則是和上衣同一套的短褲,還有新的白色襪子跟新皮鞋,在脖子處幫他打上領帶,將他的頭髮仔細梳理整齊,然後帶他到他長久以來在那裡工作的一棟大房子。

  在一條要上山的道路上,厚重的鐵黑色巨門聳立在他面前。上頭裝有好幾架監視器;以門為中心,左右延伸出去的灰白石牆,又高又遠,幾乎望不見底;對他而言,是無比的巨大。

  他站在爺爺身後,看著爺爺按下對講機,接著門緩緩地打開來;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片相當廣闊的花園,環繞著中央的噴水池,像是童話故事書裡的漂亮大房子,巍峨矗立在寬石板路的盡頭。

  房子的主人,是個看起來只比他大幾歲的少年。

  他在爺爺的帶領下進到大房子裡;在陌生又華美的客廳裡,有三個人面朝不同方向坐著,其中一位少年睇見爺爺上前,便站了起來,對著爺爺微笑。

  他看見爺爺向那名少年微微鞠躬,恭敬地喊道:

  「大少爺。」

  「辛苦了。」少年道,表情帶著些許安慰與同情。隨即,少年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對他道:「你就是管家爺爺的孫子?你好啊。」

  不知是拘謹的衣服令他不習慣,或者其它原因,他的站姿端正到有些僵硬。停頓半晌,才略帶生疏地回答道:

  「你好。」感覺似乎有道目光一直注視著他,他移動視線看過去,只見一旁沙發上的兩人,一個背對著他,好像是個男生;另外一個則正好面向他,是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女孩。

  女孩非常漂亮,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就像是一尊瓷娃娃。

  「以後你就跟管家先生一起住在這裡了,歡迎你。這是我的弟弟和妹妹……」

  友善的話聲繼續傳來,他收回視線,聽少年笑著對自己介紹在場所有人的名字、介紹其它事物,他好像聽到了,卻又似乎聽不真切。

  太不真實了。站在這裡的自己,這間華麗的大屋,眼前的陌生人,一切的一切,明明正在經歷著,卻又感覺非常遙遠…:

  今天是星期日,是出門郊遊的日子,爸爸會開車載著他和媽媽,而媽媽會做好吃的點心帶去,然而為什麼…:他卻在這個地方?

  看著爺爺對那個大少爺再次行禮,他跟在爺爺身後,走出客廳。爺爺簡略地對他說明大房子裡的方向,接著就帶他到他們居住的地方,也就是位在主屋旁邊的副屋。

  副屋裡沒有那個大房子那麼美麗、那麼寬廣,但跟他和爸爸媽媽住的公寓差不多大。

  爸爸媽媽跟他說過,因為很久以前曾經受過某家很大的恩惠,所以爺爺奶奶一直都為某家人工作,也始終跟隨與服侍那家人;爺爺奶奶和那家人的關係相當親近,他剛出生的時候,爸爸媽媽還抱他去拜訪過當時的主人;甚至奶奶過世了,爺爺仍忠心地沒有離開。

  爸爸媽媽還說,爺爺沒跟他們住在一起,絕對不是因為不喜歡他們,而是爺爺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和榮譽心,一旦決定的事就不會改變,是那種意志堅定的人。

  記憶當中,他只記得爺爺是個非常重視禮儀又嚴厲的人。

  來到大房子的第一天,晚餐是爺爺煮的;他和爺爺兩人在副屋裡的長方形餐桌面對面坐著,爺爺皺眉糾正他的坐姿和拿碗筷的姿勢。

  吃完晚餐後,爺爺又要去主屋工作,並且告訴他不會太早回來,規定他每天晚上九點半睡覺;於是他拿書出來看,時間一到,他躺上床,發覺房間棉被床鋪都和以前不一樣;在昏暗的夜燈下,他睇視著那陌生至極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閉上了眼睛。

  由於搬家的緣故,他也轉了學。

  到新學校的首日,因為他不認識任何人,沒有朋友,所以一整天裡他只開口說過一句話,就是站在講台上說出自己的名字。

  老師講課,同學下課嬉鬧,好像都跟他無關,他就只是低頭看著課本,直到放學鐘聲響起。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好幾天。

  來接他的不再是媽媽,而是爺爺。在路上,爺爺又指正他走路的姿勢,他一邊注意把背挺直,一邊聽著爺爺說以後無法預料到的事情會越來越多,他必須學習獨立。他望著四周,默默記下景物。學校並不會太遠,只要沿著學校門口前的大馬路往前走,就可以回到大房子。

  不同於第一次來這裡時從大門口進去,爺爺這次帶他繞到圍牆的另一邊,那裡有個普通大小的側門。

  「大門不是我們用的,以後都要從這裡走,離副屋近。」爺爺對他說,也告訴他,當只有他一個人時,不能隨便到主屋去。

  「嗯。」他低應點頭。

  把他帶回副屋後,由於爺爺還有管家的工作,所以就先離開了。

  他坐在房間的書桌前,拿出國語功課和鉛筆盒,安靜地寫著。結束之後,他翻開家庭聯絡簿看,開始做數學作業。

  填上計算出來的答案,再全部檢查過兩次,他闔上書本。

  雖然功課都寫完了,但是他依舊坐在座位上,靜靜地望著明亮的窗外。不知道過了多久,像是想起了什麼,他離開房間,打開門走出副屋。

  副屋的正後方連接著他上下學時會走的碎石小徑,右側是圍牆,左邊則是種有翠綠樹木的庭園,抬頭望過去,可以看見好幾棵聖誕節時會有的那種樹。

  爺爺說,若他真的要在這裡長大生活,那麼最好學會幫忙做事。爺爺不喜歡好吃懶做的人,還說爸爸以前也是這樣的,後面這塊庭院,以前就是爸爸在負責維護。

  爸爸確曾告訴過他,說他小時候住在一個很大的地方,要澆花、拔雜草、掃掉落葉;小問題的話就自行處理,有大問題就告訴爺爺,爺爺會請園丁過來。

  因為爸爸都是笑著講的,所以他想,那一定是個很有趣的地方,才能讓爸爸留下開心的回憶。

  離開碎石小路,他踏進草坪,遠遠地看見一座人工造景,那裡面的小瀑布稍微吸引了他的注意,於是他走過去,停在造景前面。

  那是一座對他而言非常大的岩石山,瀑布下面還連接著一個小水池,周圍茂盛地長滿不同的綠色植物,葉子有寬有尖,柔軟的細枝彎腰垂在水面上。

  他佇立半晌,低頭看見水池底下躺著好幾枚折射出亮光的硬幣。

  「借過!」

  忽然有人在上頭喊道,他嚇一跳,下意識昂首,同時退了一步。

  接著就見一個紅色書包從天而降,差點砸中他。

  「咦?」造景山的山頂有顆腦袋伸出來,他一愕,就見有人從上面跳了下來。

  「噗!」著地的時候壓到了書包,所以發出奇怪的聲音。

  這個突然從天而降的人,讓他只能站在一旁訝異地睜大眼睛。

  對方抬起臉來,他又是一愣。這個人,是那天在客廳裡直盯著他看的女孩。

  不再有那天潔白無瑕的模樣,她秀美的小臉蛋有點髒,雙手雙膝都沾著泥巴,身上穿的漂亮制服同樣亂糟糟,沒塞好的衣襬掉了出來,領間的蝴蝶結歪掉,格子花樣的布裙上黏著幾片樹葉。

  但,就算是這樣,她還是像一尊不小心弄髒的漂亮娃娃。

  「啊,你是……管家爺爺的孫子。」女孩站直身,和他差不多高,瞅著他說道。

  「……小姐。」他終於反應過來。爺爺告誡過他,對那天客廳裡的三人該怎麼稱呼,其它的事情可以慢慢學,只有這點要先記住。

  她歪了一下頭。

  「你是管家爺爺的孫子。」她重複說道。

  他的確是管家爺爺的孫子。不解她為何又說了一次,也不想跟她講話,他只道:

  「嗯。」

  她的頭更歪了。

  還不夠成熟的小小心靈裡,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在這個大房子裡,他和這個小姐是有差別的,所以,他才會只能喊她小姐。

  他稍微後退,正想離開之際,女孩忽然上前,雙手捧住他的臉。

  這個突兀舉動讓他相當吃驚,整個人因此而傻住。

  「你的眼睛顏色好淡。」女孩說,將臉貼至極近的距離,認真地直視他。

  她的手軟軟嫩嫩的,而且相當溫熱。

  「妳……」他難以做出反應,好半晌,才在她極其直接的注視下記起該如何說明。「因為我奶奶是外國人。」他從小就常被說髮色和眼睛顏色比人家淡,但由於跟爸爸一樣,他也就不曾覺得奇怪過,是直到上學後才發現自己和別人有點不同。回家問了,爸爸媽媽只笑著說,若下次有人再問,就回答說因為奶奶是外國人。

  女孩像是立刻明白了什麼,道:

  「是管家奶奶嗎?她的眼睛是綠色的,好漂亮。」

  奶奶在他懂事沒多久就去世了,但是,他一直記得那雙總是微笑注視自己的碧綠雙眸,記得父親教他的異國語言,記得當他對奶奶說出那些外國話語時,奶奶有多麼開心。雖然明明不想跟女孩說話,他卻不覺啟唇道:

  「我知道。」

  她放開他,用手指著自己。

  「麗麗。」

  他看著她,沒回應。

  於是她再一次道:

  「麗麗。」她直視著他,說道:「我是端木麗,叫我麗麗。」

  然後手指轉過來指著他。他再退一步,卻被她拉住手。

  他扭動腕關節,想要把手抽回來,卻感覺到她更用力地握緊。他愕然看著她,她一副不放他走的表情。

  「……禮央……我叫藍禮央。」

  他只好說。

  繼之想到,她會重複兩次「管家爺爺孫子」這句話,是因為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房子裡沒有大人,只有三兄妹。大哥,二哥,妹妹。

  掃地的婆婆說,老爺就這樣丟下他們三兄妹到國外去了;洗碗的阿姨說,三兄妹感情好像不是很好;老是蹲在前面花園的園丁叔叔有時候會歎氣,喃喃念著夫人不知道去哪裡了,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

  副屋的後方有個倉庫,總是有人在那裡來來去去;雖然藍禮央什麼都沒問,也真的不想要知道這些秘密,但就是會從大人聊天的內容裡聽到了碎片般的耳語。

  即使他們小心翼翼,並且在發現被他聽到時也都很不好意思地住了口,有時還請他別跟爺爺講他們閒聊的事,但每個人都說一點點,拼湊起來就成了一小片。

  不知道為什麼,住在這大房子的每一天,他都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看著週遭的一切;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看電視,看著屏幕裡的人走來走去。

  但他明明也是其中一個,卻常常覺得自己被隔在外面,在一個只有他、沒有任何人的地方。

  他不想講話,也不打算認識任何人。每天放學回家,寫完功課以後,他就會拿著掃除用的鐵夾到副屋後面的庭院清理落葉。晚餐前爺爺都不會在,只有他自己一個,爺爺叫他要做事,所以他選了爸爸以前住在這裡時曾做過的事。

  只要有垃圾袋和鐵夾就好,跟在學校做打掃工作一樣。

  撿拾著枯葉,走到山水造景附近,又看見被丟在草地上的書包,他昂起沒有表情的稚嫩臉容。

  猜想大概又是那個小姐,他皺起眉頭。

  不管她在上面做什麼,如果掉了下來,不是很危險嗎?

  「擋住了。」

  身旁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他停頓住,轉過頭,就見那個叫端木麗的女孩站在他背後。原來她不是在上面。

  「……小姐。」他平板地喚道。不是很習慣這個稱呼。

  她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為什麼不叫我麗麗?」

  因為他不想喊一個陌生人的名字。

  「不能那樣。」爺爺也說不可以。

  她瞅著他。

  「為什麼?只有傭人才喊我小姐啊。你是傭人嗎?」

  他一愣,抿了抿嘴唇後,道:

  「不是……是……」他也不知道。

  她更不明白了,但沒再問下去,只說道:

  「你擋住我了。」

  她用手比了一下。順著她的視線,他讓開身。

  只見她走到水池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粉紅色小錢包,然後從中拿出一枚十元硬幣,用力扔到池子裡頭。

  他不懂她在做什麼。

  只見她雙手合十,緊閉著眼睛,模樣很虔誠的像是在膜拜什麼東西。

  接著,她張開眼眸,傾身將兩隻手掌貼上岩石,高高地抬起腿,作勢要爬上造景山。

  明明已經打算誰也不理,但見此情景,藍禮央卻不禁開口喚住她。

  「喂、小──小姐!」他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

  「什麼事?」她回過頭,看著他問。

  要跟她說那樣攀爬很危險嗎?不過,如果她怕危險或怕被罵的話,一開始就根本不會這麼做,她也一定不會聽他話;而且,這又關他什麼事?

  「沒……」不想認識這大房子裡的其它人,但也不想當個眼睜睜看著人受傷的壞孩子,講與不講在他心里拉鋸。最後,他還是彆扭又不乾脆地道:「妳在做什麼?」倘若能弄懂她這麼做的原因,或許就可以阻止。

  但是,她會願意告訴他嗎?才這麼想著,就聽她開口道:

  「我在許願。」

  和他顧慮的不同,她理所當然的分享讓他有點意外。

  「許願?」所以才把錢幣丟進水池裡。他在故事書上曾看過這種說法,他相當喜歡看書。「那為什麼要爬上去?」他問。故事書裡沒寫過這個。

  聞言,她把頭轉回去,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因為我想看願望會不會實現。」說完,就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

  無語看著她危險攀爬的藍禮央,根本不瞭解她話裡的意思,只能提心吊膽的看著她的危險動作。

  結果,這並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接下來的幾天,藍禮央幾乎天天在同一個地方遇見她。

  他其實非常不希望她出現。她總是一爬上去就待到近晚餐時刻,不知道會不會有天真的跌下來。好幾次,他在餐桌上想告訴爺爺這件事,卻又猶豫不決。

  他明明就不想管,但房間的玻璃窗剛好可以看見遠處被主屋擋住一半的山水造景;每次坐在桌前寫功課時,總覺得像是被提醒似的想起她。

  雖然一開始是和他無關的,可是他現在已經知道了,倘若發生了什麼壞事的話,知情的他也會有責任。應該要告訴大人比較好,但是告狀又不是件很好的事,怎麼做好像都有一點不對,所以才不想又在這裡看見她。

  因為無法不在意,他總是像被迫般地在山水造景附近守著。他單純地認為,這樣一來,就算有什麼事情發生,也可以立刻通知大人。

  每次發現她又爬上爬下,就會有很多不好的想像在他腦海中浮出;雖然很想要她別再做那麼危險的事,不過他又不是很認識她──也不想認識,除了告訴她名字,他並沒有和她講過什麼話。

  而且,也不想跟她講。

  直到第五天,她好像終於察覺到底下他的存在,把頭伸出來,對他喊道:

  「禮!」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3:53

  那是他的名字,是她在喊他的名字?藍禮央愣愣地沒有動作,半晌,才抬頭看著上方。

  今天是個有大太陽的晴朗天氣,他的臉被曬得紅通通的;上頭的端木麗則打了一把傘放在肩膀上遮陽。

  她皺眉注視著他,道:

  「你每天坐在那裡,會害我被其它人發現的。」

  藍禮央的汗水滴在衣襟上。

  他並不是自己想坐在這邊的,明明是她害他的;他抿著嘴,有些不高興地想道。但自己故意坐在這裡,的確是為了讓人看見;要是真的有人快點發現就好了。雖然抱著這麼一點希望,可是這裡平常好像根本沒什麼人會來。

  她抬起臉望向遠方,沒頭沒腦地道:

  「你幾年級?」

  「……三年級。」藍禮央有些生氣,講話時稍微用力了點。

  聞言,她轉回視線。

  「原來你比我小,我四年級了。那你就變成家裡年紀最小的人了。」

  比她小……又怎樣!她和他又沒什麼關係,她剛才還那樣喊他名字。

  家裡年紀最小?誰的家?她的還是他的?他的家……已經不在了。不停在心裡反駁她,大太陽照得他有點暈眩,瞇起的眼睛似乎快要看不清任何東西了,於是他低下頭。

  一塊小小的陰影忽然掩住了他,他微怔了下,緩慢地昂起頭,只見女孩將手稍微伸長,用那把小傘替他遮去半邊陽光。

  「今天好熱。」她說,往下看著他的臉。

  她好像總是用那麼直接的眼神看人。

  「……嗯。」他低聲應道。

  剛剛還那麼不高興,但腳邊的傘影遮蓋了毒辣的陽光,也消弭了他負面的情緒。

  這天以後,端木麗好像找到了可以說話的同伴那般,偶爾會跟他說幾句話;他則坐在岩石的邊緣,平均她說五句才願意回一句。

  這有點奇妙的相處,持續到第二個星期。

  一些小小的地方,讓他逐漸明瞭了某些事情。像是她爬到上面,大概是因為只有那裡看得到圍牆外面的道路。

  她是……許什麼願?雖然那的確是和自己沒有關係,但一天一點點在意,連他自己似乎都沒有察覺到他已經慢慢開始想知道她奇特行為的個中緣由。

  連續幾天的艷陽之後,一早就開始下起大雨,還不停地打雷。

  藍禮央坐在教室裡凝望著被雨水濺濕的玻璃窗,不自覺地想著今天端木麗應該不會再出現。爺爺要他開始學習自己回家,以後不會每次都接送他了。於是,放學後,他撐著傘,在回家的路上挺直背脊,用被爺爺糾正過的姿勢,非常注意地邁開腳步。

  回到大房子,站在側門前,他從衣領裡勾出用線掛在脖子上的鑰匙,尚未插入鎖孔,門就突然從裡頭打開來了。

  完全沒給他反應的時間,就見有人急急忙忙地跑出來,剛好站在門口的他首當其衝,被那人猛力給撞開。

  他踉蹌了幾步,待站穩後,回頭一看,就見沒撐傘的端木麗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著馬路對面,那裡只有一個正往山下走的女性路人。

  他把視線收了回來,重新看著端木麗,她注視遠方的側面專注得有些奇異,直到那人走遠、不見了蹤影,她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她的髮絲和衣服都被雨水淋濕了,髮梢黏貼在臉上,布料暈出深色的痕跡。藍禮央遲疑了一下,雖然不願意,最後還是上前伸長手,將傘撐在她頭頂上。

    她跟自己差不多高。也許,還高自己一點點。

    有些冷的雨水被傘面阻斷了,他看到她好似醒過來一般,緩慢地轉過頭,面無表情地對他道:「禮,我剛剛認錯人了。」 她用童稚的嗓音細聲說,雨水劃過她的面頰。

    語畢,她用力轉過身,大跨步從側門走回大房子。

    藍禮央愣住,隨即回過神。一開始還有點不情願地跟在她身後撐傘,之後她跑了起來,在山水造景那裡撿起早就被淋濕的書包 ,那瞬間似有什麼閃著銀光的東西從書包的外袋裡掉出來,他下意識地彎腰撿起,想要還給她,她卻只是頭也不回地往主屋奔去。

    藍禮央差點脫口叫喚她的名字,突然想起自己不能隨便到主屋去,腳步便硬生生停住。望著她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未久,他低頭看向手裡剛才撿起的東西,那是一個跟他手掌差不多大的圓形物體,由於剛才掉到地上,所以蓋子打開來了。

    是一個很大的、可以蓋起來的表。蓋子裡面貼著張摺過的照片,照片裡,背景明顯是在主屋大門,前排站著很小的時候的三兄妹,後面則是兩個沒見過的大人。

    這兩個大人,是她的爸爸和媽媽吧。是已經不在這間大房子裡的人。

    藍禮央垂下眼,將那個很大的表蓋好,放進口袋。

    那天晚上,爺爺嚴肅地質問他在側門發生的事,那裡裝有監視的機器,拍到了他和小姐,所以爺爺都知道了。

    小姐是不能就這樣隨便跑出門的,因為外面的壞人很多。他低著頭,不能告狀,所以不發一語,只是安靜地聽爺爺告誡,要他以後注意不可以再發生這種情形。

    不知怎地,他突兀地想起大表裡的照片中,只有端木麗露出天真的笑容。

    ……明天就把那個和自己無關的東西還給她。

    晚上,雨依然下個不停。他洗完澡、整理好書包,準備上床睡覺。爺爺每天都要在主屋待到十點半,所以他照著爺爺告訴他的,把大門鎖好,然後是檢查窗戶:爺爺自己有鑰匙,夜歸時可以開門進來。

    在要拉上房間的窗簾時,他不經意地望了外頭一眼,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而已,在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情況下,他看見遠處有一抹黑影。

    在山水造景底下的那塊草地,有個小小的身影正在晃動。藍禮央心跳得有些快,正想要打電話到主屋告訴爺爺時,忽然間一道閃電把視線所及之處照得好亮好亮。

    只是那麼一瞬,在他因為強光而眨眼之前,那個被照得清清楚楚的身影也映入他眼簾。

    那個……那個是——

    他回過神,已經完全沒有辦法去想是不是會被責罵,立刻轉身跑出房間,拿起掛在鞋櫃上的雨傘就開門奔了出去。

    腳踩踏在水上的聲音啪嗒啪嗒的,濺起的水花弄髒他的睡衣,但他好像沒察覺似地不在意,只是筆直衝向山水造景。

    「喂……喂!」他終於來到那身影面前,並且喚著她。

    「你、你在做什?」他呼吸紊亂,錯愕地看著蹲跪在地上的女孩,雖然她已經全身都濕了,他還是將傘移到她上方替她遮去雨水。

    「……我在找東西。」端木麗低著頭,手掌抵在草地上,像是壓抑著什麼般地說道:「禮走開。」

    找東西?藍禮央想到那個銀色的大表。

    「是有照片的表嗎?我有撿到。」但是放在房間的書桌上。「……我現在帶你去拿。」他道。

    她的肩膀顫了一下,本來撐地的雙手慢慢地握緊成拳。

    看她沒有要起身的意思,藍禮央一時也沒了主意。還是把傘留在這裡,跑回去拿大表來給她?才這麼想著,女孩卻無預警地用力站了起來,轉身就爬上造景假巖。

    藍禮央錯愕又驚訝。

    「喂……小姐!」有那麼一瞬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看她越爬越高,他放開手中雨傘,跟在她後面。

    現在去找大人來幫忙恐怕來不及了,雨下那麼大,得先讓她下來才行。

    不夠成熟的年紀,混亂的情況,令他只能做出最直接、卻不是最妥當的選擇。

    他甚至開始後悔,如果早一點把小姐的事情告訴爺爺就好了。

    「你走開!不要過來!」

    在前方的女孩回頭怒喊,雨滴打在他臉上,痛痛的。巖壁被雨水淋得濕滑,而他並沒有什麼攀爬高處的經驗,就算巖山大而不陡,但他仍有好幾次感覺自己好像要滑下去了,還是因緊跟在端木麗身後,才勉強穩下來。

    她一定是爬了無數次,把要踩哪裡和抓哪裡最好最穩,全都記下來了。

    終於到達頂端,他四肢撐地,拚命喘氣,待抬起頭來,立刻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在遠處圍牆微弱的光源籠罩之下,可以看見巖山頂端被用淡色漆筆寫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字。從左方邊緣開始,一排一排的,面積廣大而整齊。

    藍禮央貼近臉細看,發現全是同一句話——希望媽媽回家。

    ……他終於知道她許的是什麼願了。

    注視著端木麗趴在岩石上、使勁地用雙手擦掉那些根本擦不掉的字跡,他爬到她身旁。

    「小姐。」

    「你不要管我!」她好像完全不怕痛那般,一直擦一直擦。「就算拚命許願也沒用,就算東西找回來了也沒用,媽媽就是不會來……」

    「你……」藍禮央想要阻止她,於是抓住她的手,卻被她一把甩開。

    她用力抬起臉來,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弄濕她整張面容。   

    「媽媽離家出走的那天,我明明有看到她啊!」她大喊著,混雜著雨聲,表情無比悲痛又難受萬分。

    她激動地越喊越大聲:「我還跟著她走到側門,她只說她要出門一趟的!為什麼我沒有發現她騙人?為什麼媽媽還要跟我說再見?為什麼我是看到媽媽離家出走的人?如果我當時留住她就好了啊!」

    雨勢漸漸變大,兇猛落下的雨水令藍禮央幾乎要睜不開眼。

    「我知道了……先一起下去。」慌亂之中,他只能這麼說。

    「你才不知道!」端木麗用力捶了下巖山,似乎因為覺得他亂講而情緒更加失控。「知道媽媽是離家出走之後我每天都哭,真的好傷心好傷心!你怎麼會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心裡突然有個空空的聲音響起,藍禮央整個人停住動作。

    他不知道嗎?他……他知道啊。

    因為……爸爸媽媽去世的時候,他也很傷心很傷心。

    但是,他為什麼沒有哭?他自問著。

    雨水打得他好冷,彷彿連腦袋也顫抖了起來般。

    就算爺爺再怎麼嚴格,也不會因為他在喪禮上哭泣而責罵他。那個時候,參加喪禮的人都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小聲地討論著,以為他是因不瞭解死亡的意義才沒有哭。

    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永遠見不到了。他為什麼沒有哭?

    「——啊。」

    一聲驚呼讓他彷彿從深海裡醒過來,吵雜的驟雨聲、冰冷的身體將他猛然拉回現實。他看到端木麗好像就要滑下去了,整個人成大字貼伏在巖山邊緣;他趕緊爬上前,正要碰到她的手時,她又滑下去了一些,他趕緊撲過去抓住她的手腕,但自己也有半截身體在外面了。

    結果兩個人一起一點一點地逐漸往下滑動,藍禮央死命挺住。

    低頭看見女孩想要強忍卻又不小心透露出恐懼的臉孔,他用盡全身力量牢牢地抓著她不放。

    有誰?誰快來幫忙?想要喊,卻怕一開口力氣就會跑到。他緊緊閉上眼睛。

    雨聲好吵。在被告知爸爸和媽媽發生意外的那天,好像也是下雨的天氣。爺爺帶他到醫院時,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直看著地板。

    不要死。

    他拼了命的在心裡喊著那三個字。在走出醫院的時候,在看到家裡擺著牌位的時候,在他拿著香對著照片拜拜的時候,在喪禮已經結束了好久、而他甚至已搬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他一直都沒有停止過用力呼喊那三個字。

    但是,爸爸媽媽是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不在他身邊。永遠不會在他面前出現了。

    好像有什麼被埋得很深很深的東西被挖了開來,藍禮央的淚水奪眶而出。

    「禮……你在哭嗎?是我害的嗎?對不起。」

    以為是自己害的,女孩道著歉。聽到她的話,藍禮央才感覺到自己臉上除了冰冷的雨水外,還混雜其它溫熱液體。身體又開始往下滑了,他低喘著對端木麗道:「要掉下去了。」

    「哇!」

    話才一說完,兩人就像坐溜滑梯般順著巖山的斜度,速度飛快地一路跌滑進造景的水池裡。

    「啪沙」一聲濺起大量水花。水池並沒有想像中的深,一觸到底,手牽手的兩人立即拉著對方撐地一起站了起來。

    「咳咳咳、咳——」

    雖然水深只及腰部,不過這樣掉進去當然還是嗆了好幾口水。

    兩人面對面站著,因為害怕而始終緊握著彼此的手,不知是由於恐懼還是寒冷,身體都抖得不停。

    「嗚、嗚……」女孩低垂著頭,肩膀顫抖,哽咽幾聲,而後,昂首對天空放聲大哭起來。

    「嗚……嗚、哇!啊哇——」大概是剛剛的傷心,大概是放下心來,好多好多的情緒,全都堆疊在一起,潰堤了。

    藍禮央的雙眸同樣不停地湧出淚水。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喪禮上一直低著頭,又為什麼一直覺得這大房子裡的一切都離他好遙遠。

    因為他沒有任何真實感,沒有接受爸爸媽媽已經不在的這件事。所以,那個時候他他沒有哭。

    他不願意面對現實,拒絕父母過世之後所帶來的一切變化。

    於是他封閉自己,不想講話,不想認識任何人;在開始新生活後也一直感覺自己站在外面看著別人。

    年幼的藍禮央或許隱隱約約感覺到,父母逝去是個觸碰到就會疼痛的傷口,所以祖父沒有跟他談過,而他也一直隱忍著。他和祖父兩方都在為對方著想,不想使對方傷心難過。

    那些在父母過世之後就被倒進去硬埋起來的東西,現在,卻陰錯陽差地因為端木麗而全被挖了出來。

    藍禮央抬起手背擦拭一直跑出眼眶的淚水,在感覺到眼淚怎麼也無法停止的時候,他直接用細瘦的小手臂遮住臉。

    突然間,他被人緊緊抱住。

    「對不起,對不起,嗚……」

    同樣在哭泣的女孩張開雙手抱緊他,對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危險感到內疚不已,說了好幾次對不起。

    藍禮央只是讓她抱著,因為是男生,所以他覺得自己不能哭出聲音,只能用力地抿住嘴唇流淚。

    兩個同樣失去至親的孩子,就這樣站在水池中相擁而泣,直到檢查房間發現端木麗不見了而出來尋找的藍禮央祖父發現了他們。

    他和端木麗一起生病發高燒,躺在病床上兩天,病好之後被爺爺痛罵一頓,爺爺最後怒吼著:「不懂得保護小姐就不准跟她在一起玩!」然後罰他一天不能吃晚飯,又在他睡覺時悄悄進房看他,但,這全是之後的事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4:51

第二章

    「學校還好嗎?」

    聽見祖父用英語詢問,正要出門的藍禮央回過頭。

    「嗯。」他點頭應道。

    每天總是目送他出門上學的祖父審視著他的衣著,然後伸出手稍微調整了他的領帶,蒼老但穩厚的嗓音使用正統英式發音,說道:「注意儀容。」

    「知道了。」藍禮央背起書包,用英文道別,隨即開門走出去。

    從國中開始,祖父便規定他在家裡必須用英語對話。祖母是英國人,所以他必須學會這種語言。

    兒時都是父親在教他,現在他就讀的私立中學自然會有英語會話的課程,甚至有七成授課采外語教學,而外籍老師對於他從祖父和父親學習而來的英國腔感到有趣,並沒有強制他更正。學校的制服是仿國外學院的西裝上衣,因此必須打領帶,他在祖父的教導下已經熟悉六種打法,但至少還有四種需要學習。

    今天第一次打溫莎結,還不大習慣。

    在小徑上,他遠遠望見主屋後的一大片空地,那裡已經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了。和端木麗掉進水池的隔天,聽說大少爺——也就是端木麗的大哥,站在山水造景前笑呵呵地說著那山水造景本是風水用意,但家裡的運勢不但沒變好,反而更差;之後就立刻叫工人來把所有東西鏟掉,全部填平。

    由側門步出大房子,從前面大門駛出的黑色轎車剛好停在他面前的路口,等待紅綠燈轉變。

    縱使黑色轎車的玻璃窗貼著隔熱紙,顯得隱密且看不見裡面的人,但藍禮央知道轎車後座坐的是誰。

    他走過馬路,從車前經過。到對面公車站亭等公車時,黑色轎車已經遠遠離去了。

    早上上學時間的公車上總有不少人,他每天要坐約半小時公車到學校,回家時下班放學一起,車流量更大,則要多花十幾分鐘。

    在學校附近的車站下車,走在人行道上,幾輛私家轎車駛過他身邊,然後在校門口放下跟他穿著同樣制服的學生。

    進入學校大門,藍禮央從口袋裡拿出學校發給的卡式學生證,在穿堂設置的機器上貼按一下,電腦便自動記憶他的到校時間。

    上樓到二年級教室,他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掛好書包,然後望著窗外陸續進校的學生。

    這是一所從幼稚園直升的私立完全中學,明明學費昂貴,且入學的名額有限,卻還是讓許多家長趨之若鶩。但如果只是有錢,還不一定能進入就讀,這裡的學生多半是有些家庭背景的。

    「兩個人有伴也好,就上同一所學校吧。」他小學畢業時,端木麗的大哥這麼對祖父說。

    學費不是問題。端木家的大少爺如此爽快說道。祖父一開始似乎是婉拒的,不過後來在大少爺的堅持下,也就同意了。

    因為以前父親也就讀過這所學校。祖父淡淡地說著這個後來願意接受的最大關鍵:他想,那時應該也是當時大房子的主人說那是所好學校才去讀的吧,那個主人把父親當作親人一般看待。

    祖父執意要自己付學費,就如同當初父親就讀的時候一樣,算是答應的唯一條件。

    只是這次學費不需從祖父的薪水裡扣除,因為父親和母親兩人的保險受益人都是他,加上從他出生後父母就幫他存的一筆基金,讓他到長大成人都不需為金錢煩惱。

    早自習鐘聲響起,他拿出課本,看見書包的透明夾層內放著校內鋼琴比賽的報名表。他六歲開始學琴,一直到九歲前,母親都說最喜歡聽他彈鋼琴。

    父母過世之後,他便沒再彈過鋼琴。國一時某天經過音樂教室,看到鋼琴,覺得相當懷念,一時手癢,因而稍微彈了一下,幾年沒碰,果然指法手感完全喪失。

    後來他偶爾會借音樂教室裡的鋼琴來練彈,慢慢地找回感覺,也學練了幾首小時候彈不出來的稍難樂曲。結果,這件事在班會討論要推派鋼琴比賽代表時被同學說了出來。

    每個班都要推派一位同學,然而鑰匙班級裡沒人會彈鋼琴怎麼辦?沒人會去介意這件事,或許是因整個班級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所以一定有人學;又或許是沒有學生會重視這件事,考試成績總是比較重要,校內鋼琴比賽只是場遊戲。因為種種緣故,他成了沒人想要參加的鋼琴比賽的代表。

    他不討厭彈鋼琴,但也沒特別想參加比賽;不過,既然被推派為代表,他就會去練習,因為他不喜歡做事隨隨便便,對任何事都一樣。如果不想要,他會直接說不要,絕不會在答應後又反悔或打混,那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早啊,今天朝會又要頒獎了耶。」隔壁遲到的同學和他打招呼。

    「早。」他轉過頭應道。

    雖然同學都是出身富裕家庭,且是全身名牌、名車接送,而他只是個做公車上下學的普通人,但像是電視劇裡那種被欺負的情節倒是沒有發生過。那樣偏激的存在畢竟是少數,頂多就是問問他問什麼是坐公車,然後說自己從來沒坐過,看起來好像很擠又累。

    如果他的態度不亢不卑,就不會覺得他們無意間說出的話語有其它意思;又因為對他們這些富足的人而言,這不是什麼值得去關心的事,因此基本上很快就會被忘掉。

    另外一個他沒有被欺負的原因,可能是成績的關係。由於他是個優等生,無論師長或同儕會比較容易認同他。

   不過要說仇視他的也不是沒有。

    「哼哼!又考第一名,其實是偷偷在補習吧。」

    要舉行朝會而在走廊排隊時,隔壁班的一個男同學對著他故意用鼻子使勁哼氣。上國中以後,他不曾考過第一名以外的名次,那個和他相同年級的男同學每次都考第二名,所以常常跑來探聽他是不是有去補習,他誠實回答說沒有,唯一在學校外面學的就只有鋼琴,但男同學似乎並不相信。

    他對第一名並無執著,每次考試他都只是盡自己最大的能力,但若真的要跟十分用功唸書的人相比,他想他應該不能算是努力型的;到國二以後,他才確定自己可能是那種比較懂得唸書訣竅的人。

    「領獎同學出列。」

    段考分數計算結束的這個朝會,是頒獎典禮。聽到司儀念道自己班級姓名,藍禮央走出人群到右側等待上台。

    旁邊是三年級的學長姐……端木麗也站在那裡。

     和他並肩站在第一名的位置上,端木麗漂亮的側臉看著前方。

    察覺到他的存在,她緩慢移動視線直視著他;小時候她也習慣這麼直接地看人。

    藍禮央疏遠且禮貌地朝她點了下頭,隨即看向司令台。

    他忽然想起知道入學時才知道高他一個年級的端木麗,其實只大他兩個多月而已。由於學年是以九月來作區隔,夏末出生的端木麗比秋天出生的他就這樣大了一個年級。

    印象中,他第一次上台領獎的時候並沒有看到端木麗,她是從何時開始只要段考成績出來就站在他旁邊的?他甚至連上次什麼時候和她說過話都忘記了。

    水池事件之後,他們曾經要好過一陣子。病先好的她還偷偷到副屋來看他;平常有空時,她也會來找他,至於當時玩什麼說什麼他已沒太多印象了,只隱約記得祖父總是因此而教訓他。

    他明白祖父是不希望再發生像掉進水池那樣的事情,並不是真的不准兩個小朋友一起玩;只是,以祖父的立場來說,因為有了前車之鑒,嚴格提醒是必要的。

    但當她知道每次自己來找他,他都會被口頭訓斥後,端木麗生氣了。

    「禮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記得,那個時候,端木麗看著他、問他這句話時,那表情就像是被欺騙了般的惱悔,也是從那之後,她就再也不來找他了。

    管家孫子和小姐這種像辦家家酒的友誼,就這樣結束了。

    一直到上了國中,他們之間也沒講過什麼話,也許擦身而過或眼神交會時會有微小的接觸,卻再也回不到年幼時那天真單純的友情了。雖然端木麗的大哥並未因為小時候的那件事禁止兩人來往,甚至還認為年齡相近的他們感情還不錯,讓他們一起讀同一所學校,但事實上卻不是那樣的。

    「……二年一班藍禮央,三年二班端木麗……」
   
    聽到司儀叫出自己的名字,他走向前。

    「你在看什麼?」

    身旁友人的問話並未讓她收回視線,端木麗站在教室窗口,遠遠望著對面大樓剛才經過轉角、然後走下樓梯的藍禮央。

    「在看禮。」直到不見他的身影,她才回答。已經國中三年級的端木麗,嗓音已有別於兒時的稚嫩,她的聲音較一般女孩子醇厚,相當特別。

    「禮?」也有著一張標緻臉蛋的友人眨眨眼。「啊,你又在看你家管家爺爺的孫子啊?」

    「嗯。」她點頭。低頭收拾書包,要放學回家了。

    「你在看他什麼?」同班同學的好友又問,朝窗戶採出頭。

    端木麗拿起書包背在肩上。

    「……我想看他會不會看我。」應該是吧。她朝教室門口走去。

    「嗄?」女同學好像聽不懂她繞口令似的話,顯得一頭霧水,隨即趕緊背起書包跟在她身後。

    步出教室,一個同樣是三年級的男生站在走廊上。

    頭髮抓得很有型的男生像是在等待,看見她們兩個,就上前道:「我找她。」

    他用下巴比了比端木麗身旁的女學生。

    「咦?我?」女同學指著自己,相當意外。被那男生示意到旁邊說話,她為難地對端木麗小聲道:「你要等我喔,麗麗。」

    跟著男生移動到大約五步遠的地方,似乎非常不擅長和異性相處的女同學緊張又不安地頻頻回首。

    那並不是很遠的距離,男生也沒特別壓低聲音,讓端木麗可以清楚地聽見男生對好友說出「我喜歡你」的四個字告白。

    友人先是呆傻,然後害羞地低下頭,再很快地說了句對不起,男生立刻一臉無趣和不爽地轉身,褲子上違反校規的鎖鏈隨著動作晃了一圈。

    「嘖。」離開前還不屑地咋了舌。

    端木麗可以感覺到男生經過自己時射過來的尖銳眼神,但是她沒有去理會。

    「我、我嚇了一跳。」臉紅得像熟透蘋果的女同學回到她身邊,吶吶地說道。

    端木麗等好友走過來後,繼續邁開步伐往前走。

    「那個人上星期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她說。當然也被她拒絕了,一個連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啊?」女同學驚訝地睜大眼,隨即天真道:「是……是這樣啊……他喜歡上一個人的速度好快喔。」

    「我覺得不是那樣。」那也不是喜歡。端木麗走下樓梯。

    「咦?不是嗎?」女同學困惑了。

    「嗯,不是。」端木麗非常肯定地回答。下樓繞到教師辦公室,她打開書包,把一張填好的比賽表格放在導師桌上。

    「咦?你要參加鋼琴比賽啊?」女同學好奇道。「之前班會時都沒有人舉手耶,你怎麼突然想要參加了?」

    「……因為禮參加了。」端木麗回答道。昨天音樂老師請她幫忙整理報名表時她看到的,由於報名即將截止,她於是馬上跟老師要了表格。

    「啊?」女同學和她一起走出辦公室,猶豫了下,問:「麗麗……你是不是討厭他啊?」

    端木麗停住腳步。

    「為什麼?」她轉頭看著好友。

    「什麼為什麼?」女同學一臉茫然。

    「為什麼會說我討厭禮?」端木麗瞅住她。

    「因為、因為你故意要和他比賽。而且你也好像故意和他一樣一直考第一名,很像是特別針對他……」女同學說出自己的感覺。

    「不是那樣的。」端木麗這麼說,但也只說了這句。

    步出校門,她找到自己家司機的車。

    「啊。」身旁的女同學似乎看到了什麼,驚呼了一聲,隨即用手掩住嘴。

    「有、有人來接我了。麗麗,明天見!」她道別後,開心地跑離。

    端木麗望見不遠處有一個將近四十歲的高大男人,戴著墨鏡靠在一輛銀藍色的車子旁,好友直直地往那人奔去,高興地紅了雙頰。

    個性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友人,是在三年級時因考試成績分組而同班,又因為兩人的姓氏都是特別的複姓,所以女同學便說想要和她成為好朋友。

    她不是第一次看見那個男人來接走友人了,甚至友人書包裡面也擺有那個男人的照片。

    端木麗坐上自己家的車,司機轉動方向盤,將車子駛進道路。

    沒開多遠,她就在每天經過的公車站看見藍禮央在等車。

    如果可以邀他一起回家的話,她會。

    但是不行。

    藍禮央來他們家的時候,媽媽剛離家出走沒多久,爸爸也不在,她非常地傷心,雖然那時候年紀還小,可她清楚地知道,不能跟兩個哥哥提起媽媽。

    因為,他們家曾經有兩個媽媽。

    在沒有辦法跟任何人傾訴的狀況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藍禮央便成為當時她唯一能夠說話的對象;雖然他好像很難接近,又老是對她愛理不理,卻是那種即使在大太陽底下也會陪著她的人;她知道他雖然有點冷淡又凶,其實是個內心溫柔的人。

    所以。她才不想他因為她而被責罵。

    兩人抱在一起哭的時候,她真的有種溫暖又依賴的強烈心情;但是當知道自己每次都害他被罵之後,她好懊悔,並且生自己的氣。

    她不能再給他添麻煩,所以她忍著不再去找他,卻一直沒有忘記兩人小時純真的友誼;知道上國中讀同一所學校,本來想,在學校兩人應該就可以說話了,但當看見他時,她卻感覺記憶中那麼近的距離彷彿一下子被拉得好遠,變得完全不知該如何相處了。

    就這樣,在家裡時不知道該怎麼辦,連在學校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如果當時她沒有闖禍的話,他們不會變得親近;但也是因為她闖了那個禍,讓她只能用眼神對他傳達心意。

    端木麗望著街景。

    回到家,她在主屋前下車,對即將要退休的司機伯伯道謝,然後拿著書包進門。

    「小姐,您回來了。」年近七十的管家已經在門口等候。

    「我回來了。」端木麗點點頭。管家爺爺從她祖父那一代就一直在他們家了,她小時候還喊管家爺爺的妻子叫管家奶奶;長大一點以後,始終覺得讓長者對自己使用敬語實在不妥當,但是管家爺爺又總說這是規矩,不可廢,甚至連大哥都拿他沒轍。

    管家爺爺表面上相當紳士,卻是個一絲不苟又嚴守分際的人。

    察覺管家上前一步,似乎有意要替她拿書包,她手一抱,把書包護在胸前。雖然從小生長在富裕的環境,但顯然和她成長後學習的倫理常識有所衝突,尤其要讓從小代替雙親照顧她到大的長輩服侍自己這一點。

    老管家姿態優雅且不著痕跡地收勢,同時對她開口道:「二少爺回來了。」她一頓。

    「……咦?」二哥前年出國讀大學,現在又不是寒暑假期間,怎麼會突然回家?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她急急走進客廳,就見到兩位兄長佇立在落地窗前,彼此站得相當靠近。

    端木家的兄妹感情不好……是事實,也不是。

    正確地說,是兄弟兩人感情不好。

    從小到大,端木麗從沒見過同年齡的兩位兄長在一起玩過,當他們同在一個場合時,總會呈現一種緊張氣氛。

    她凝視著兩位兄長,覺得氣氛又變得僵硬了。

    「來得正好。」老是笑得像天塌下來只會砸死全地球人卻不會砸到他的大哥,一發現她站在客廳門口就笑道:「我們正在討論你的事呢。」

    「……什麼?」端木麗瞅著他,然後看見一臉冷淡的二哥繞過大哥身邊,朝她走來。

    「就關於你留學的事。」大哥說道。

    二哥經過她身旁,開啟他那優美的嘴唇,對她低聲說:「你自己決定就好。」接著便越過她直接上樓。

    她目送二哥回房後,轉回視線,見大哥依然面帶微笑,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什麼留學?」她問兄長。

    端木大哥走到沙發旁坐下,端起茶杯,先品嚐剛泡好的美味紅茶。

    「你國三了,馬上就要上高中,也該是要考慮的時候。看以後是要像伶一樣出國,或是像我一樣都不出去也可以,我不會逼你;但是早點告訴你,你就可以有充分時間好好想想。」

    伶是二哥的名字。

    「我知道了。」她會想的。她停頓了下,問:「你只是因為這個就把二哥叫回來?」

    他笑。

    「我跟他說家裡有很重要的事。我覺得這很重要啊。」

    ……大哥從以前有很喜歡故意惹二哥。雖然她和他們只有五歲的差距,但就像她不能提起爸爸媽媽的事一樣,她偶爾也覺得和大哥二哥有種距離感。

    大哥絕對不是不疼她,二哥也沒有對她不好,只是,如果有天世界要毀滅了,大哥會要她上唯一的救命逃生船,他自己則會跟二哥留在無人島上互相等著對方先死。

    端木麗離開客廳,緩慢地走上樓梯。

    懂事之後,她心裡非常清楚明白自己的家庭絕對不是一般正常的家庭。也由於這樣,讓她不善於發展人際關係。小學四年級那年,因為媽媽離家出走,整個家分裂了,爸爸自此出國不歸;她明明有父母,卻跟沒父母一樣,她只想著要他們回來。

    上國中後,她逐漸理解家裡那樣複雜的過去,以及最終離散的結果,在在都影響了她;於是,她變得沉默、低調,現在唯一的朋友也是因對方主動來接近她。

    她無法放下小時候和藍禮央那段短暫的友誼。

    那是很單純的,真誠的,小小的友情。

    進到自己房間,她關上門。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5:03

書桌上的書本放得亂七八糟;她不像禮那樣聰明,以前在學校的成績排名大多在十名上下,後來為了要考到第一名,她總是非常用功地唸書。

    大哥老笑她用功到可以說是用力了,考試期間甚至連床上都會堆滿講義和自修。雖然現在都已考完且頒發名次了,桌面還是被一堆書本佔領。

    將今天領的獎狀放進抽屜裡,聽到外面有灑水的聲音,她走到窗邊,稍微打開玻璃窗,往樓下瞧去。

    只見藍禮央站在滿是美麗顏色的庭園之中,正拿著水管對花卉澆水。

    他還穿著制服襯衫,僅挽起袖子。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看他做這種事了。小時候他還只是撿撿垃圾,現在照顧植物、清理水池,幾乎都是他的工作了。

    她也知道管家爺爺好像教了他一些東西。

    端木麗想著:不是有灑水器嗎?園丁呢?不過,這些事情是不會有人告訴她的,問大哥或管家爺爺,他們總是回問::「問這個做什麼?」或「您不用擔心。」即使如此,她還是感覺到家裡的人漸漸變少了。

    一些熟面孔都不在了。

    端木麗搬張椅子坐在窗邊,心想自己一直看著藍禮央,不知他會不會突然抬頭看上來;就像在學校時一樣,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用眼神傳遞心意。

    但要用眼睛發出聲音或電波畢竟是不可能辦到的,更何況她曉得他一做起事來就很認真,不會注意到別的地方。把酸痛的眼睛埋進肘窩,她想起剛才大哥提到的出國留學的事。

    大哥說他不會逼她,而且時間還很早。出國留學好不好她不知道,只是覺得現在她並不想離開這裡;但是,她留下來的意義又是什麼?爸爸媽媽和二哥都不在了,大哥有一定會笑著送她上飛機,所以她走或不走有什麼差別?如果有人會不捨她離開,或許她就不會這麼想了。

    趴在窗邊凝視著樓下的藍禮央,許久,她伸手從床上拿起一個布做的骰子,那是國一時的勞作,雖然做得歪七扭八,但好歹是自己一針一線縫的。

    心裡不怎麼認真地想著;若擲到奇數,就去找藍禮央講話。

    一丟,結果是四點。有些失望的同時,又好像感覺有點慶幸,因為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也不知道怎麼與他聊天;有一半真心是真的想要跟他交談,又有一半真心是真的不想要和他說話。

    所以,慶幸完又開始覺得失落了。那再一次,三戰兩勝,只要擲到兩次奇數,就下樓去找藍禮央。

    這麼想著,一丟,是二點。她望著地上的骰子半晌;這回反應快了些,又跟自己說道:那五戰三勝,擲三次奇數就去,丟第三次,又是四點。

    不管丟幾回,最後都是事與願違。她抿著嘴唇,不知何時變得異常認真起來,這回決定前面全部作廢,不要再變換條件,而且是最後最後一次!擲到偶數就——結果丟出的是一點。

    ……這一定是上天要她不要跟他說話。拿起骰子,端木麗站在窗邊,這時才發現藍禮央早已不在庭院裡了,她怔了一會兒,想著剛才那麼專心執著的自己究竟是在做什麼!

    轉身想要把骰子放回原位時,一不留心,手臂稍稍撞到窗框,由於沒拿緊,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布骰子滾掉出窗外。

    「啊。」她空手不動的愣住幾秒,之後回過神,轉身離房下樓。

    來到主屋側邊的庭園,她依照窗口角度,彎身找尋掉落的骰子,明明是個明顯不過的物體,卻沒辦法馬上找著。

    指尖輕輕撥開的樹葉,帶著充分濕潤的觸感,因為禮剛在這裡澆過水……

    「小姐。」

    有人在背後喚她。她心一跳,停住動作。

    就算兩人已經很久沒交談了,她還是認得那副嗓音。端木麗站直身,緩慢轉過頭,看見剛剛還以為已經不在的藍禮央站在自己身後,手裡拿著她的那個布骰子。

    她盯住那布骰子,直到藍禮央啟唇道:「這是您的?」

    他跟她說話了,但,怎麼會是用敬語?呃……什麼時候開始用的?上次和他說話是什麼時候?她的腦袋被這些問題迅速填滿,被動回答道:「是……是我掉的。」忽然想到在家裡不能這麼明目張膽的和他交談,要不然會害他被管家爺爺責罵。

    他會用敬語,應該是管家爺爺交代的吧?她立刻伸出手指貼著自己嘴唇,板著面孔小聲警示:「噓。」

    「……什麼?」他疑惑不解。

    她的話像是對他造成奇怪的謎團和誤導,雖然想要說明清楚卻又不能馬上說明,因為心裡老想著不要他為了和她說話而被罵,她往後退了一大步,像是非常不想要他接近自己。

    她看見他收起困惑的表情,態度變得疏遠而淡漠。

    「如果您不想要我靠近的話……」他將那個布骰子放在草地上,隨即轉身離去。

    「啊!」不是那樣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望著他走離的背影,她想要解釋,卻又不曉得該怎麼說才好。

    最後,她只能上前拿起他放在草地上的布骰子。

    回到自己房間,她坐在床沿,看著手中的布骰子好半天;之後,她把骰子用透明的袋子裝起來,打了個紅色緞帶,放在書桌旁的木櫃上。

    明天就要鋼琴比賽了。

    因為家裡沒有鋼琴,所以藍禮央都是在學校的音樂教室練彈。他並未選擇技巧華麗艱澀的曲子,而是挑了首中等程度且自己喜歡的樂曲。

    明明是首很好聽的曲子,而他也相當喜愛,甚至已把音符記在腦海裡,但不知為什麼,即使可以無差錯一路順暢到底地彈完整首樂曲,他卻沒有那種進入狀況的感覺。

    自從知道端木麗也報名參加比賽後,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困擾著。

    彈罷最後一小節,藍禮央放下手。

    垂眸注視著黑白分明的鍵盤,他吐出一口氣。

    「三年級有個超漂亮的學姐,跟你一樣常常考第一名的那個,她也參加比賽了耶!還是最後一天交的報名表,有人在說終於可以看見你們兩個比出高下了。鋼琴比賽好像變得有趣了一點。」

    前幾天,班上某個男同學興致昂揚地這麼對他說道。容貌出眾的端木麗算是學校滿有名的人物,他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在討論她。

    比出高下?他從來沒想過要和端木麗比較什麼。雖然他並未刻意隱瞞,但至今同學間尚沒有人知曉他和端木家的關係。

    「你們兩個老是考第一名,老師們都在說如果你們同年級的話,應該是競爭很激烈的對手。音樂老師好像問了那個學姐為什麼突然想要參加鋼琴比賽,聽說她回答是因為你有參加耶!」男同學一臉神奇地說著。

    「果然學姐也很想和你比出高下。不過,她這麼針對你,你是不是認識那個學姐啊?她真的好漂亮,如果你認識她的話,介紹讓我們認識一下……」
   
    男同學的殷切期待他並沒有接收到,只是從那天開始他就無法專心練彈。他不知道同學說的是真是假,卻僅想到端木麗之前在庭院時那明顯排斥他的舉動。

    她那和兒時已不同的嗓音讓他覺得相當陌生,因為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交談了。不准和她說話,也不能接近她……她會這樣,大概是因為討厭他吧。

    雖然不曉得是什麼原因,但如果不是討厭他,她又怎麼會是這種態度?懷抱著不確定的疑問,當天稍後他借鋼琴時遇到音樂老師,音樂老師拍著他的肩膀笑說期待他和端木麗的表現,他從老師的話裡得到了證實。

    端木麗是真的因為他參加了比賽才臨時決定參加,甚至與他選了同一首曲子。

    主屋裡偶爾會傳來鋼琴聲,這是他從小就知道的事,所以端木麗會彈鋼琴他並不意外,只是,原來這一陣子鋼琴聲變得頻繁是因為這樣的理由;當他發現她彈奏的是他所選擇的樂曲時,也曾經疑惑:為什麼要因為他而參加?為什麼故意和他選同一首比賽曲?如果不是討厭他的話,應該不會針對他到這樣的地步。

    他抬眸,黑得發亮的琴身映照出他的臉容。小時候,她也是突然間就不和他說話了,雖然明白年幼的友誼早已煙消雲散,卻沒想到自己會被她討厭到這種程度。

    手指重新放上琴鍵,藍禮央流暢地彈奏起來。直到放學回家,他連一次滿意的完全演奏都沒有。

    那天,大房子裡的琴聲一直持續到就寢時間的前一刻。

    翌日。

    比賽是在上午進行,藍禮央和其他參加比賽的選手依照抽籤號碼順序坐在禮堂後台。

    端木麗就坐在他的右後方,雙膝上放著樂譜,她低頭複習音符,手指在樂譜上無聲地彈著,及時都要上台了,仍打算努力到最後一刻。

    端木麗開始考第一名以後,祖父曾經跟他提過——小姐不算是個聰慧的孩子,卻十分懂得勤能補拙的道理。

    她是那種,不管做任何事都會非常認真的個性。

    藍禮央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曾在驟雨冷夜裡的岩石山上看到的那密密麻麻的字跡;他意外地完全能理解和體會端木麗的認真拚命可以到何種令人吃驚的程度。

    司儀喊著他的名字,藍禮央起身,走出後台,來到大禮堂中間的平台式鋼琴前。他對著觀眾席鞠躬,隨即在彈奏者的位子落座。

    輕吸一口氣,他雙手放上琴鍵,沒有猶豫,利落地彈下音符。

    清脆的琴聲從他指尖流瀉而出,迴盪在整座大禮堂中。

    他喜歡這首曲子,節奏優雅緩慢,總是可以不慌不忙地彈奏它。藍禮央將精神集中在樂曲上面,什麼也不去想,無奈卻一如之前練琴時那般,完全做不到;雖然音律順利地進行著,但腦袋裡卻像是一直有雜音出現。

    他已經盡自己所能的完整練習過了,是因為不討厭彈鋼琴,所以才會坐在這裡,他只想好好地彈完、做好這件事。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和誰爭高下,或想把誰比下去。

    明明是首從容不迫的曲子,卻令他額間泌出一層極薄的汗意。

    為使自己專心,他閉上眼睛,想用耳朵感覺音樂;僅僅只是一秒,他腦海裡閃過端木麗的臉容。

    他一怔,張開雙眸,手指在一瞬間停頓。

    只是眨眼間的事而已,他的節奏慢了半拍。雖然之後立刻就修正了,一般人應該聽不出來,但直到彈畢結束下台、所有參加比賽的同學都演奏完畢,他都還在因為這個意外的失誤而陷入沉思。

    評審計分,名次很快地列出。

    這次的校內鋼琴比賽本來就不是什麼水準很高的比賽,但學鋼琴好幾年的人不在少數,第一、二名都是將高難度技巧曲子彈得流暢的學生,至於第三名,則是選曲不難、彈奏無缺點的端木麗。

    「你輸啦!果然還是學姐比較厲害!」

    回到教室,想要認識端木麗的男同學跑來虧他。他並不在意。

    他絕不是要和她競爭才上台,他對名次也真的沒什麼執著。即使如此,那個失誤卻是他完全沒有預想到的。

    放學回家時,由於他是值日生,必須檢查打掃,所以留晚了一點。將窗戶關好後,他離開教室,常常的走廊上已經沒有什麼人,轉彎來到樓梯間,正要下去時,卻看見有個人站在不遠的窗口處。

    宛如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佇立在下半層樓梯間的端木麗,美麗的眼眸始終盯著樓梯和走廊的連接處。

    也因此,被她視線捕捉住的藍禮央不禁停住腳步。

    「……我在等你,禮。」她的第一句話就解開他的疑問。

    「今天比賽的時候,你怎麼會彈錯?」背著書包的端木麗手裡還拿著鋼琴比賽第三名的小獎盃。

    在大房子時那樣拒絕和他交談,現在卻又在這裡等著他問問題,她就這麼看重和他比賽的結果?即使討厭他,也要來問清楚?但,她卻又那般熟悉地喚著他的名字。藍禮央無法理解,也未立刻回答。

    端木麗僅是瞅著他,又道:「老師說,這首曲子你彈得很熟了,老師也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出錯,也許是你太緊張了。」

    他看著她,片刻,啟唇道:「……不是。」他只是在彈奏時分神了下。

    聞言,她低語一句:「是嗎……」然後又昂起臉來。
   
    「那……」

    她好像想說什麼,藍禮央卻同時對她開口:「我並不想和誰競爭或做比較。」尤其是她。

    「……咦?」她抬頭看著她。

    和她相隔著一層樓梯,他佇立在高處,垂眸俯視著她,道:「我從來沒有把誰當成競爭對手,也不曾有過任何想要和誰比較的意思。我不想和您比賽。」所以,不要用這種特別針對他的方式,讓他理解她有多麼敵視他。他……並沒有把她當敵人。

    端木麗站在樓梯下面,直看著他。

    「……你說什麼?」她先是露出有些奇異的眼神,而後,想到了什麼般,道:「難道禮是故意彈錯?鋼琴比賽,你是故意輸給我?」

    藍禮央微怔。沒想到自己的話會讓她起這種聯想。

    「不是。」他真的是因沒辦法專心才彈錯,雖然當時腦中的確閃過她的臉容,但分神是事實,卻跟分神的內容無關。

    「你剛不是說不想和我比嗎?」她一手拿著獎盃,一手在身側握著拳頭,臉上的神情複雜。「你是因為我也參加比賽所以才彈錯的?」她問。

    藍禮央一時無語。得知她是針對他才去參加比賽後,他的確被困擾住了,但是那個失誤完全是自己的責任。

    「不是那樣的。」他認真道。

    但是,她似乎沒辦法相信他的話。端木麗注視著他,直到她那被擾亂的情緒變得深沉而清冷。

    「是不是因為我是小姐,所以你才這麼做?」她低聲問。

    不是。藍禮央剛想要否認,就見提問的端木麗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下樓的腳步聲迅速遠去,藍禮央佇立原地,回想著自己說過的話,不曉得從哪裡開始、又為什麼會造成她這樣的誤解。

    回到大房子,他在置放垃圾的地方看見那個鋼琴比賽第三名的獎盃,就那樣被丟棄了。

    那是國中生的藍禮央最後一次和國中生的端木麗說話。

    之後,兩人各懷交錯的心情和想法升上高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5:36

第三章

    「藍禮央,你真的不考慮看看?你家裡只有爺爺是嗎?老師可以去跟你爺爺談談。」

    站在辦公室內,面對導師的好意,背著書包的藍禮央僅道:「謝謝老師,不過我真的沒有打算跳級,所以不用做跳級測驗。」

    「可是你從國中到現在成績一直都很好啊,為什麼不試試看呢?不然那……出國呢?我們學校有很多學生高中一畢業就出國了,他們是家裡很有錢早就決定了,但是你不一樣,憑你的成績,你可以拿到獎學金,真的可以考慮一下。」導師說道。

    「我並不想出國。」藍禮央回答道。進入變聲期的聲音有點沙啞。

    導師聽了,一臉可惜,最後還是對他說他才高一,還有時間考慮,然後塞給他幾份獎學金及留學申請參考,這才放他走。

    藍禮央敬禮之後離開辦公室。放學時間,同學紛紛離開學校,不少轎車在外面等著接人,他一如往常地走到校門斜對面的公車站牌處。

    和擁擠的下班人潮一起搖晃了四十分鐘,在大房子附近的站下車,也如同過去的每一天那樣,由側門進入。

    夏天剛過,初秋的傍晚氣溫逐漸轉涼,天空也比較早暗下來;偌大的主屋,遠遠看去只有兩、三個地方的燈是亮著的,和小時候一到夜晚就燈火通明的景象不同,感覺冷冷清清的。

    大門剛好開啟,銀灰色轎車緩慢駛入,那是端木麗大哥的車子。

    自從司機退休之後,都是端木麗的大哥接送她上下學,端木麗的大哥若是沒空,就似乎是坐她國中以來的好友的便車。

    藍禮央收回視線,打開副屋的門,只有他一個人。祖父大都在六點半回到副屋,七點半煮好晚餐端上桌和他一起共享,向來非常地準時,沒有一天例外過;而他總是利用這空檔寫作業或讀書。

    和國中是不同,高中比較晚放學,所以他只有在週末假日時能幫忙處理大房子那邊的事情。

    整理正門庭院的園丁和另外一位打掃的叔叔四年前就已經離開,似乎是被辭退的。

    其他像是洗碗、清潔的傭人,也陸續因為相同原因走了好幾個;由於在這裡相當被善待的緣故,離去時他們並沒有太多埋怨,倒是很擔心端木家的狀況。

    這幾年大房子裡的人越來越少,似乎只剩下身為管家的祖父、一名廚師,還有一個鐘點女傭。

    也因此,祖父的工作越來越繁重。

    雖然祖父並沒有對他說明狀況,但藍禮央的確從祖父勞累的臉龐看出了一些跡象。

    壁鐘的時針指著晚上六點半,祖父從主屋回來了。藍禮央在房內聽見開門的聲響,便起身走到客廳,平常總是很快進廚房的祖父,今天卻低著頭坐在沙發上。

    「禮央……咳咳……」

    困難地喚著他的名字,藍禮央看見祖父撫著胸口,嘴唇顫抖,露出十分難受的表情,在喃喃說著胸口疼痛之類不成句的單詞之後,身體頹然倒下。

    「爺爺!」藍禮央迅速上前扶住他,並且當機立斷拿起電話,打算叫救護車。

    不料卻被祖父抓住手,阻止道:「千萬別……讓少爺……小……姐知道……」

    由於祖父的表情相當堅持,也始終不肯放手讓他打電話,藍禮央只好將他的手臂架上自己肩膀,走出大房子後招計程車。

    在醫院檢查之後,藍禮央發現從兩年前祖父的心臟就出現了些問題,這次引發肺積水,心跳數甚至高達一分鐘近一百七十下。由於狀況嚴重,必須留院觀察。

    不可能不讓少爺小姐知道的,至少不可能不讓少爺知道。待祖父狀況穩定下來,藍禮央打電話給端木麗的大哥,將情況概略告知;但因顧及到祖父的意願,他只說祖父身體不舒服要休息幾天,並沒有仔細說明病況。

    已經超過六十五歲的祖父原本早該退休養老,但上一任主人,也就是端木麗的父母,丟下三個孩子,一個移居國外,一個離家出走,看著少爺小姐出生成長的祖父,當然不可能就那樣離開。

    如果不是因為端木家,或許祖父會在父親發生意外過世之前跟他們一同生活;雖然是這樣,但祖父並未因此而對大房子裡的人有所怨恨。

    父親在世時,常說祖父的家人不只有他們;雖然祖父跟另外一邊的家人比較常在一起,但是感情的濃度卻是一樣的。藍禮央聽聞過祖父年輕時的事,當時週遭親戚對異國婚姻存有偏見,所以祖父似乎是和家裡鬧翻,放棄留學未完成的學業,和祖母私奔結婚去了。

    藍禮央實在很難想像這麼嚴謹注重禮儀的祖父竟曾有過這麼瘋狂熱烈的過去。失去家庭支援的現實狀況相當殘酷,幸好在窮途末路時遇上端木家的老主人,給了他們能夠溫飽的工作和住所,讓他學習正統的西式禮儀和各種知識,成為一個無人能及的稱職管家。

    不論出席任何場合,那完美的禮節和儀態,都是端木家的門面以及驕傲,端木家對祖父而言可說是恩同再造。祖母得病的那幾年,端木家也伸出了援手,甚至從國外請來認識的醫生醫治;祖母病逝之後,還替她辦了隆重莊嚴的喪禮。

    雖說是服務四十年以上,但會為傭人做到這種程度的絕不會是多數。
  
    他能夠明白祖父離不開端木家的理由,記憶裡的父母一直都很快樂幸福;從父母的談話裡即能得知,在成年之前,祖父對父親絕對是盡責的,所以也就沒有任何理由去抱怨和不滿。但祖父畢竟年紀大了,小時候看起來像是巨人的存在,在他開始成長之後,已能逐漸感覺到那無法停止的衰老;再加上大房子裡的人越來越少,他不想讓祖父太過操勞,所以總是一有時間就幫忙處理雜事。

    他不跳級,不打算出國,是考慮到年邁祖父的關係。他有必須照顧的親人,所以對那些事沒有任何意思,但他不會說出來,因為那是他的決定和選擇。

    在病床旁陪伴到天亮,藍禮央又打了通電話,這次是打給學校請假。

    之後,端木麗的大哥來了;明明沒有透露祖父是在哪間醫院,他卻還是有辦法找到。如果不是由於直接推測在最近的醫院,多半是有認識的熟人在這家醫院。

    由於祖父還在昏迷當中,端木麗的大哥並沒有待多久,只笑著說不用煩惱醫藥費,隨即走了。

    當天下午,藍禮央的祖父清醒過來,但整個人卻十分虛弱,身上掛著點滴和量測心跳的機器,和平常高雅嚴格又端正不苟的模樣大不相同,就只是一個孱弱的老者。

    整整兩天,藍禮央除了回大房子拿需要的東西,一直都沒有離開過病房。

    祖父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即便是連下床都無法獨自做到,藍禮央的祖父還是心心唸唸大房子的事情,喃語著想要快點出院。但當知道這根本無法辦到之後,他轉而開口趕自己的孫子,要藍禮央回學校,別把時間浪費在他這個老人身上。

    藍禮央硬是多留了一天,最後在無法動搖祖父堅持的情況下,只好離開醫院。

    第四日,早晨他出門上學時,敏感地察覺到庭院的落葉堆積了起來;前庭那已很久沒噴過水的噴水池上面還長著青苔。到學校補上課業進度,放學後,他帶著跟同學借來的筆記到醫院探望祖父,待沒兩個小時又被趕回家。

    隔天也是同樣的情況,庭院裡越積越多的枯葉、一心想要回大房子的祖父,讓藍禮央覺得這些事不斷在糾纏著自己。

    次日,天尚未全亮,他起了個大早,穿著端正的學校制服,來到主屋。

    要進入主屋,要穿正裝。祖父總是這樣說。

    雖然他沒有像祖父那樣專業筆挺的西服,但制服也是正裝的一種。

    向廚師及女傭請教過房間位置,以及祖父平常做的事後,他先用熨斗熨燙報紙和餐巾。他從祖父那裡知曉燙好的報紙在看的時候不會讓油墨弄髒手,卻是第一次實際做這件事。燙報紙是一件感覺起來好像不難、實際上做來卻仍需要小心拿捏的工作,將處理好的報紙在固定位置上放妥,待腕表的時間一到,他上到二樓,在門前未遲疑太久,曲起手指敲了下去。

    扣扣扣。三下。

    若是裡面沒有回應,就在心裡默數到十,然後再敲三下。這也是從祖父那裡學來的。或許是以自己的職業為傲,從小,祖父就常跟他聊一些關於管家的工作細節。

    沒讓他敲第二次,房間門從裡面打了開來。端木麗的大哥看見他,先是挑起眉頭,隨即笑了。

    「有趣。」甚至沒多問什麼;說出那兩字感想後,青年打個呵欠,直接道:「我今天大學沒課,所以不用叫我。那邊那個要叫一下。」他指著斜對面的房間交代後,便關上門。

    藍禮央轉過身,佇立在那扇門前面;這次,他遲疑了幾分鐘,最後才終於抬起手敲門。

    敲了三下,又第二次的三下,裡面始終沒有動靜;就在他考慮著要不要請女傭上來時,房間門終於開了。

    穿著睡衣的端木麗睡眼惺忪地站在那裡。

    「管家爺……」她揉著眼睛,在看清楚門口站的人是誰之後,她先是僵住動作,跟著,她緩慢地將自己的手伸向房門,表情僵硬地把門用力往前壓上。

    厚實的桃木門板「砰地」地他面前關起,刮起的風甚至吹動他額前的發。

    「……小姐,起床了。」藍禮央對著門板說道,然後聽見裡面傳來東西翻倒的聲音。

    心想這樣應該是確定起床了。藍禮央回到樓下,將銀製的刀叉湯匙以及剛燙好的餐巾——擺上餐桌。他每天和身為管家的祖父一同用餐,一般西餐餐具的擺法和禮儀早已耳熟能詳。

    待端木麗下樓到餐廳,他拉開椅子,等候她入坐。

    「禮……你這樣是在做什麼?」站在餐桌旁的端木麗已經穿好制服,儀容整齊地問他。

    藍禮央望著她,道:「祖父一直掛念著工作,所以我想做些事讓他放心。如果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正確,請告訴我,我會記起來。」他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這樣了。

    端木麗聞言,即道:「管家爺爺究竟是怎麼了?這麼多天沒來。我問大哥,大哥也只說管家爺爺有事請假,什麼都沒跟我講。」

    原來她不曉得。藍禮央思量了下,道:「祖父生病了。」他不想說謊。

    「生病?」她顯然相當驚訝,問:「嚴不嚴重?在哪家醫院?」

    她毫不隱藏的關懷,令原本有意隔出距離的藍禮央不覺放軟態度。

    「現在已經沒事了。」他道。

    「是嗎……」似乎察覺他一直在等她入座,端木麗稍微猶豫了下,最後還是上前坐下,跟著抬起頭對他說道:「我想去探望管家爺爺,告訴我醫院在哪裡。」

    「……抱歉,不行。」他淡淡地道。

    他的回答明顯教她愣住了。

    「為什麼?」

    「祖父不會希望勞煩小姐的。」事實上,祖父連看到他去都會趕他走。若知道他把病情透露給小姐知道,一定會不高興的。

    「可是——」

    藍禮央將廚師剛做好的早餐擺上桌面,這個舉動恰巧打斷她的話,她看似還想說些什麼,最後卻是抿住嘴。他把杯子倒滿新鮮果汁,左手臂上搭著平整的餐巾,動作優雅好看。

    藍禮央在這之前未曾做過相同的事,但從小就被嚴格教導的儀態,以及身為管家的祖父即使是在他面前也絲毫不放鬆的專業舉止,日復一日地看,也令得他自然而然且不自覺地呈現在自己的肢體動作上。

    默默站在一旁,待端木麗用完早餐,他俐落地稍作收拾,然後在端木麗離開主屋時,背著書包走在她身後,一路送她到大門口。

    從主屋到大門只是短短一段路,但端木麗卻有好幾次想要回頭,又猶豫地忍住。始終和她保持距離的藍禮央心想,或許是他的存在讓她如此,她一直都不大喜歡他,從以前就是。

    雖然自己只是想讓祖父放心才做這些事,或許從明天開始除了非到必要的情況,應該盡量避開她。

    來到大門口,一輛銀藍色轎車已停在那裡。車子前座有人探出頭來。

    「麗麗早安。」漂亮女孩笑著道早,在發現藍禮央時,她眨了一下眼。

    那是端木麗從國中時期就要好的同學兼友人。藍禮央知道最近端木麗經常搭友人的車上下學,為配合友人的時間,所以比以往晚些出門。

    端木麗佇立在車旁,並沒有立刻開門上車,沉默幾秒後,背對著藍禮央啟唇道:「坐公車的話可能上學會遲到。」

    的確,他平常坐的那班公車已經開走了;但,她怎麼會知道?藍禮央注視她握著車門手把的背影,不知她有何用意。

    「是嗎?」前座的端木麗好友很友善,先是望向端木麗,隨即好心地道:「你是禮吧?一起上來吧,不然要遲到了。」

    沒想到會受到邀請,雖然他們的確就讀同一所學校,但是……

    他看著依然沒有回頭說話的端木麗,正想拒絕,端木麗卻在他之前開口了。

    「我覺得……管家爺爺也不想你因為幫他做事而遲到。」

    語畢,她緩慢地轉過頭,直直地凝視他。

    就好像小時候那樣。

    自從國中鋼琴比賽之後兩人就幾乎不曾再交談過,一直認為她對自己反感的,直到剛剛,他跟她還保持著距離,但現在她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說?藍禮央靜靜看著她,想弄明白她究竟是何意思,半晌,他道:「小姐應該不想要與我共乘吧?」

    「我從來沒說過……討厭禮的話吧。」端木麗一雙美眸眨也不眨。

    「我一個字都沒說過。」她道。

    聞言,藍禮央怔住。未久,他上前替她打開車門。

    「小姐先請。」他清淺地說道。

    端木麗頓了一頓,隨即坐上後座;然後,藍禮央也跟著坐了進去。她有一瞬間露出訝異的神情,而後彷彿心情變好似地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要走了。」坐在駕駛座上的是個年約四十歲的男人,長相端正,但氣質和穿著都有些隨性和不修邊幅。

    雖然只遠遠看過幾次,但藍禮央知道這個男人從以前就常陪在端木麗的友人身旁,不像是父親,也不是兄長,保護者是最貼切的形容了。感覺那男人透過後照鏡打量著自己,藍禮央毫不畏懼地回視。

    男人勾起嘴角。

    「一年十一班的藍禮央同學,」男人轉動方向盤,懶洋洋道:「只有祖父一個親人,中英混血,從進入這所私校開始就沒考過第一名之外的成績……嘖,我討厭聰明的小鬼。」

    警察……不,或許是保全或保鏢。這男人給人那種感覺。即使對方把他的私事一清二楚地說了出來,藍禮央依然冷靜且不洩露任何情緒。

    聽他說完這段話,副駕駛座上的端木麗好友卻明顯地傻住了。

    「為什麼……你怎麼知道?」友人驚訝地問。

    「因為我是大人。」男人理所當然地回答,答案卻莫名其妙。

    「什麼……」友人一副有聽沒懂的樣子,連忙回過頭,對著後座的端木麗道:「麗麗,對不起喔。但是,安叔叔他沒有惡意。」她有些歉疚地瞅著藍禮央。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5:48

原來那男人姓安。藍禮央聽見端木麗開口道:「嗯,我知道。他是在保護你,我可以理解。」她將視線轉向前方的男人。

    「所以,相對的,我也有我想保護的人,請你不要再這麼做了,禮絕對是可以信任的。」

    本來面對掌握自己私人訊息的陌生人也不曾動搖的藍禮央,卻在聽到她說的這番話後,整個人不自覺地鬆懈了防備。

    他不禁側首望著端木麗,她表情嚴正得讓人不會對她的話產生一絲懷疑。

    「哈哈!」男人感覺相當有趣地笑了。

    「非常好。」他說,然後踩下油門,加速直奔學校。

    在校門口放下他們三人,端木麗的友人在下車後把臉采進車窗,男人不知和她說了些什麼,最後男人用力地摸了下端木麗友人的頭,大手毫不憐惜地將她的腦袋推出車窗。

    藍禮央在端木麗要和友人一起走向二年級教室時,啟唇喚住她:「小姐。」聞聲,她轉過身面對他,表情有一點意外。「……謝謝您送我。」他道謝。

    端木麗看著他。

    「學姐……吧。」她一臉正經地開口道:「在學校叫我學姐吧,而且不必用敬語。送你的事不客氣,放學再見。」

    說完,她就走了,轉身離去前像是笑了一下;他並不那麼確定。

    還有,「放學再見」是什麼意思?直到下午下課鐘聲響起,看見端木麗站在他的教室外面,藍禮央這才明白她那句話的意思。

    從那日起連續三天,藍禮央都和她一同搭車上下學。

    是不是……稍微變了?她和禮之間的距離。

    那個曾經很近、後來卻變得很遠,接著就不知道該怎麼拿捏才對的距離。

    這幾天她都把鬧鐘調早,比以前還要早起床;在藍禮央來叫她之前,她就已換好制服梳好頭髮,站在門口等敲門聲響起。

    雖然她明明就覺得自己很從容,卻又在意著避免給人急躁的感覺,所以每次都多等了兩秒鐘才開門。

    「……小姐早安。」

    藍禮央總是恭敬地佇立在她的房門口,向她道早。

    「早。」她點點頭。

    跟著他走下樓,她像平常一樣吃著早餐。餐桌上也一如往常地只有她自己一人,雖然想叫他一起吃,但知道他應該不會答應。

    既然他是在代替管家爺爺做事,那他就會盡力做好。跟她一起在餐桌上吃早餐什麼的,他一定不允許自己這麼做的。

    禮一直都是這樣。小時候即使不願意,也會看顧著她,對她又開始使用敬語;因為很孝順,所以相當聽管家爺爺的話,管家爺爺教的事也都會遵守。

    一邊想著這種事,端木麗一邊用餐。到時間差不多了,她便拿起書包走向大門,要好的友人和總是在友人身旁的男人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坐在車子裡等她。

    司機叔叔退休後,她不是坐大哥的車,就是坐好友的車;雖然她認為自己都高二了,可以自己行動,不過周圍的人大概不那麼想,所以總是保護著她,而她沒辦法拒絕他們的好意。

    「小姐。」

    身後的藍禮央上前幫她打開車門,她坐進去。等藍禮央也上了車,關好車門後,車子才駛向道路。

    雖然沒辦法和他一起吃早餐,但是至少可以同車上學。管家爺爺不在,所以一離開家裡,她就不是小姐了。

    一路上,她並沒有跟藍禮央說話,因為真的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或許是一直在考慮著要找什麼話題,所以總是覺得很快就到達學校;藍禮央向她點頭道謝之後就走了。她每天都在想,明天在到學校之前一定要找出一件可以跟他說的事。

    不過,加上今天,已經連續失敗了四次。

    早自習過後要開朝會,朝會完之後的那節課要換教室,端木麗和好友一起走,引來不少注目。途經一年級教室,她視線稍微游移了一下。

    「……剛剛那是十一班的藍禮央吧?」

    「對啊。他好帥喔!」

    「我也這麼覺得。不過他可不是只有臉長得很帥的那種帥,而是他的動作!不知道怎麼講耶,他的動作真的好好看喔,走路的姿勢什麼的,好像就是跟人家不一樣。」

    「沒錯!那叫什麼……對了,氣質!就是氣質。學校其他的男生根本都沒得比。而且他功課又很好,不過好像不大好接近……屬於只能遠觀的類型吧。」

    「可是我還是想褻玩一下耶。哈哈哈!」

    沒有見到藍禮央,幾個一年級學妹嘻嘻哈哈的談話卻飄進耳裡。

    端木麗轉過頭,突兀地問著身旁的好友:「你覺得禮怎麼樣?」

    「嘎?」正在看手機的友人抬起臉,表情困惑。「什麼怎麼樣?」

    「你覺得禮整個人的感覺怎麼樣?」端木麗認真地問著和先前沒什麼差別的問題。

    「啊?禮啊……禮嘛……那個……」好心的友人很用力地想了一想,隨即露出笑容道:「他是你家那位管家爺爺的孫子。」

    她知道,這個友人心裡只有某個人,是不會去注意別的男生了。端木麗微微瞇起眼睛,緩慢抬起一手,捏住友人柔嫩的面頰。

    「咦?呃、麗……」友人簡直不知所措。

    「……你真可愛。」端木麗道,伸出另外一隻手,捏著友人的另外一邊臉頰。

    友人一頭霧水又難以招架。
  
    「可是……麗麗才漂亮呢。我說真的喔。」友人非常真心地稱讚,雖然純潔可愛的笑容因為被捏著臉而扭曲了,但依然毫無虛假。

    端木麗搖頭。

    「不,你才可愛。」自己就沒辦法像她一樣,對在意重視的那個人純真直率地表達出心裡真正的想法。她放下手。

    「……謝謝你那天邀請禮一起上學。」因為這樣,所以她才能和禮拉近距離,如果只有她自己一個人,一定不曉得該怎麼開口。

    「不……沒什麼啊。」友人似乎發覺到她的心情有異,努力找著快樂的話題:「後天要去畢業旅行了耶,好期待喔。」

    「啊。」都要忘記這件事了。端木麗真的差點忘了這件事;因為三年級要考試,所以畢業旅行都是提早在二年級時舉辦。

    私立貴族學校的畢旅是五天四夜的日本行。當天放學回家,端木麗整理好行李,想著不知道藍禮央曉不曉得她要出國,感覺似乎應該要跟他說一聲;不過每次看見他,又覺得他應該對這不會有興趣,特地跟他說的話,或許他會覺得很奇怪吧。

    畢業旅行前一天,她從大哥口中問到了藍禮央祖父住院的醫院。因為一直在意著這件事,所以放學回家後她去買了水果,準備去探病。在病房門前,她剛好碰見出來倒水的藍禮央。

    他一臉訝異。她只是跟他點了點頭,然後就進房去見從小看她長大的管家爺爺。

    管家爺爺在端木家很久很久了,她是真的敬重這位長輩,在心裡希望他能快快好起來。離去前,她看著管家爺爺也想把藍禮央趕回家,要他送她回去,而藍禮央只是先問她:「小姐是怎麼來的?」

    她眨眼。

    「坐計程車來的。」大哥不在家,她就自己來了。大哥最近常常都沒空的,雖然她沒坐過計程車,不過還是知道要怎麼招車的。

    只見藍禮央微瞇起眼眸,回身低聲跟管家爺爺說話後,便朝她走近。

    「回家了,小姐。」

    察覺他似乎有些不高興,也許是因為他還想再陪管家爺爺,卻必須送她回去。於是端木麗道:「我自己坐車回去就好,禮留下來陪管家爺爺。」她不需人送。

    他睇視著她。

    「不行。晚上一個人坐計程車不安全。小姐以前沒坐過,今天是第一次坐吧?」

    被他猜中了。端木麗見他一副沒得商量的表情,只好把拒絕的話吞了回去。

    搭車回家的一路上只有他們兩人,不像平常那樣還有認識的人坐在前座;他沉默著,雖然他一直以來都不會講多餘的話,但是只有兩個人的氣氛下,就是讓她感覺很不自在。

    總是這樣。每次和他在一起,她就不曉得該如何。

    出國旅行的事,說還是不說?結果拖拖拉拉到出發當日早上,她看著瓷盤裡的培根和蛋,在藍禮央幫她倒果汁的時候,才總算逼自己道:「我今天要去畢業旅行五天。」

    「……是嗎?」他的反應果然很平淡。

    不過,這樣的結果她早就知曉了,所以才會猶豫著該不該說出來。

    只是,如果她突然沒在餐桌旁出現,或者沒和他一起上下學,不知道他會不會疑惑?但因為要趕著出門,她只得匆匆用完早餐,根本沒機會和他說再見就走了。

    和好友一同坐車到機場,與其他同學會合,然後坐了三個小時飛機到達異國,先是去飯店check in,再跟著老師和帶團小姐到處走;第一天也就只有半日的旅遊時間,很快就回飯店休息了。

    隔日去著名景點,有了兩小時左右的自由活動時間;在逛飾品店時,好友躲到一旁去打電話,端木麗便自己逛看販售的小東西。瞥一眼拿著手機正在用國際漫遊功能通話的好友,從昨天在機場開始,好友就一直用力盯著手機,好像只要這樣盯著手機就會自動響起,直到現在好友才終於忍不住自己主動打去,結果接通後,表情卻越沮喪。

    她想,好友大概是想要知道在意的那個人會不會因為她不在幾天而掛念自己吧,可惜沒有從對方那裡得到想要的反應,才會那般沮喪。

    不經意間見有個祈求戀愛順利的護身符,端木麗默默想著:買給友人好了。拿了一個在手心,纖指卻還在那粉紅色的布符上流連。

    戀愛……自己會有機會用到這種東西嗎?不知為何,端木麗一瞬間想起那幾天想著是否要對藍禮央說明自己要出國畢旅前的小小掙扎,還有總算說出口後他那種淡漠的態度。

    下意識地一縮手,她握拳擱在胸前,瞅著那護身符半晌,最後還是只拿一個去結賬。

    在走出飾品店時,包包裡的手機突然響了。這支手機是大哥為了她要出國畢業旅行而給她用的,說若有什麼事情要聯絡才方便,她雖然帶了,倒沒想到它會有響起的時候。

    端木麗拿出來一看,果然是大哥打的。

    「喂?」

    「麗麗嗎?」

    兄長的聲音從手機另一頭傳來,端木麗應道:「嗯。」

    「不好意思啊,打擾你畢業旅行。」

    雖然看不見對方,但端木麗完全可以想像兄長那張總是帶笑的臉。

    「不會。怎麼了嗎?」她問。她不是二哥,大哥不會沒事找事來煩她,所以一定是真的有事。

    「我今天起要去美國待半個月,先跟你說一聲,你回來的時候我就不在了。」
   
    她愣了一下。

    「咦?去那裡做什麼?」是去找二哥嗎?二哥在那裡讀大學。

    手機那方「嗯」了一長聲。

    「爸爸找我。」

    聽見兄長的回答,端木麗怔住了。一直以來,她只知道在母親離家出走後,父親便移居國外,至於在哪裡,又在做什麼,她始終不敢向兩位哥哥提問,因為她不瞭解大哥二哥和爸爸以及兩個媽媽之間的事,只知道那最好不要提起;更因為她始終對當時沒能留住離開的媽媽而感到自責。

    她一直以為,爸爸是在英國的。因為那是他和母親相遇的地方。

    「是……什麼事?」她低聲問。

    「這個嘛,你就不用擔心了。」兄長輕輕地帶過了。「總之我兩個星期後才會回家……現在家裡這邊也有點事,不過我會處理好再走。」

    「家裡有事?」端木麗困惑。

    「管家先生昨天晚上過世了,我會處理好才離開。你回來之後,如果有什麼問題就打電話聯絡我。」

    兄長說完後就掛斷電話,端木麗卻硬生生怔在原地,緊握著手機不動。

    「有人打電話找你啊……麗麗?」

    身旁好友的問話端木麗完全沒有聽進去,她只是立刻抬起頭來,極其嚴肅地對著好友道:「我有事情要拜託你。」

    透過和航空公司有些關係的友人,端木麗拿到可以立刻飛回台灣的機票。

    管家爺爺過世了,那禮呢?禮絕對會非常非常難過的。

    管家爺爺很嚴格,可那麼注重工作又不輕易妥協的人,卻總是會騰出時間,每天目送禮去上學,每晚和禮一起用餐。管家爺爺不會表現出疼愛的樣子,但他絕對是這世界上最重視禮的爺爺,禮一定也知道這一點。

    因為他們是如此相像的祖孫啊。

    她一直都曉得,藍禮央總是用那種和管家奶奶相同的特別口音,說著管家奶奶的語言;他肯定是非常努力地學習那樣的腔調,因為他想讓懷念著亡妻的管家爺爺高興。

    她連行李都丟在飯店,搭車一路直奔機場,坐三個多小時的飛機又坐了近一小時的計程車,總算回到了家。

    拿出鑰匙,不等機器自動開啟運作,她用力推開面前的大鐵門。主屋中一片漆黑,她跑了起來,飛奔踩過寬石板路,在主屋的旁邊望見燈火通明的副屋。

    她停下腳步,喘著氣走近,門戶敞開的副屋,擺放著簡單的靈堂和靈位。

    屋裡,只坐著一個人。

    「禮……」端木麗低喘著,慢慢走到他面前。

    藍禮央只是坐在靈位旁的木椅上,雙肘撐著膝蓋,上半身前傾,深深低垂著臉,並且不發一語。

    端木麗凝視著他,許久之後,她坐到他身邊,伸手過去牽住他的手。

    就像小時候她要從岩石掉下去一樣。

    她一直緊緊、緊緊地握著他無比冰冷的掌心,過好久好久以後,直到那手變得溫暖。

    直到他輕輕地回握住她。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6:30

第四章

    祖父過世了。

    雖然一直認為祖父會康復出院,結果還是因為心臟的問題在醫院裡病逝。
  
    這是他第二次送走至親。

    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離他而去。

    那天,和幼時父母過世時一樣,他坐在靈堂旁,強忍著內心的悲傷。

    不同的是,這次他真的是一個人了……原本該是那樣的。

    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來握住他的手。

    親人的過世令他思緒空白,起初他並沒有意識到那是誰,直至感覺到掌心的溫度才彷彿被牽出黑暗的洞穴般清醒了過來。

    坐在他身邊的,是端木麗。

    明明這時間應該還在國外的她,卻坐在他身旁,溫暖而柔軟的手牢牢握住他的;所以,他也就沒有任何猶豫地回握住她的。

    很久很久以前,兩人抱著大哭的那一個夜晚,他們也是這樣牽著彼此。

    之後連續幾天,他無法入睡,端木麗就坐在他身旁的那個位子上,他不想說話,她也就不曾開口,只是靜靜地陪伴他度過漫漫長日與黑夜。

    有好幾次,她撐不住不小心睡倒了,他拿自己的外衣給她蓋上,卻沒想過自己為何不請她離開,她不需要做這種事的。

    接連幾日的無眠,身體的疲倦已到達極限,後來的事他已記不大清楚了,只記得在喪假結束前的那一晚,一直保持沉默的端木麗突然啟唇道:「禮,明天要去上學了。」

    她獨特的嗓音,低穩醇郁。

    像是咒語一般,令他緩慢地閉上眼睛。幾天來未曾好好休息過,他的身體就那樣毫無預警地往她的方向傾倒,失去意識前他最後的記憶是她的肩膀好像顫抖了一下。

    彷彿作了一場很久很綿長的夢,醒來以後,端木麗已不見人影。撫著額,他不確定自己無力昏睡前的記憶是夢境還是現實,只是當他換好衣服後,端木麗已經在副屋門口等他。

    「走吧。」

    穿著制服,背著書包,瞅住他的臉,她說。

    雖然有一些事情變了;但是,卻有更多的事情沒有變。

    他和端木麗一起去上學,就像之前那樣。於是,生活逐漸回到正軌。

    直到過了很久之後他才重新正視和思考,若是當時端木麗沒有陪著他,他不知道結果會是如何。放棄別具紀念價值的畢業旅行,為他飛奔回來,只是安靜地坐在他身旁的,他的小姐。

    藍禮央知曉,對自己而言,端木麗已經不是一個毫無意義的人。

    拿起書包走出副屋,停在大門外的車子正鳴了兩聲喇叭。藍禮央走過來,沒多久,從主屋出來的端木麗也來到車子邊。

    藍禮央立於一旁,伸手替她打開車門,讓她坐進前座後,他聽見她低聲對他說了聲:「謝謝。」

    「不會。」他低沉回道,而後開啟後座車門,自己坐了進去。

    總是坐同一輛車上學已經變成了習慣,自然而然地就變成這樣了。

    「嗯,那個,早上想吃什麼?」今天開車的是端木麗的大哥。青年打著呵欠,雖然問了問題,但不待人答覆,就隨意開到一家速食店前,下車買了兩份早餐回來。

    端木家的廚師在三個月前離開了。除去兩個星期來一次的鐘點女傭。在端木宅邸工作的最後一個人終於也走了。

    昨天看報紙報導才知道,端木家經營的電腦相關企業的股份好像又創新低。藍禮央拿著青年從窗戶塞進他手裡的早餐。

    祖父過世之後,他考慮過是否應該搬離端木家,不過端木麗的大哥先找了他談遺產的事;因為他是未成年人,青年便說全部交給跟端木家有往來的律師處理,會從中提取他的房租和生活費,直到他高中畢業為止。

    他沒有異議。後來整理遺物的時候,他才發現祖父早就在很久以前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了父親。

    而父親,又把所有的東西給了他。

    請律師直接從他這裡取款,他暫時留在端木家,升上高中二年級。

    「麗麗,前兩天跟你提的事,你決定好了嗎?」

    開車的青年開口,藍禮央的注意力被拉回。

    「嗯……」端木麗微低著頭,抿了下唇後,側頭看了他一眼,旋即收回視線。

    「你今年高三了,從國三時我就要你好好想想了,想夠久了吧,大哥都已經幫你準備好了,如果你要出國留學的話,沒有問題,只要說一聲就好。」

    「……我知道了。」端木麗點頭。

    出國……留學。後座的藍禮央看著她的側臉,如同之前在車上的每一次,保持沉默。

    到達學校後,他下車替端木麗開門。她同樣又向他道謝,跟在她身後走進校門。

    穿著貼著許多校內注意事項,還有最近學校附近有形跡可疑人物在閒晃,請學生與家長多注意的海報。前方的端木麗似乎在意著什麼,走了一段距離後,在長廊上停住腳步。

    她轉過身,藍禮央感覺她好像想說些什麼,她正要啟唇,卻有人突然插話進來:「喂!」

    有人很沒禮貌地叫喚道。藍禮央聞聲看過去,二年級和三年級教室的走廊分岔處,有個男生站在中間。

    那是端木麗的同班同學,之前曾看過幾次,是某家電子零件的小開。

    對方氣勢洶洶地朝他們走來,然後故意停在他面前,站得非常靠近,同時彈指叫喚站在旁邊的端木麗。

    「啊啊,端木麗你過來一下。」因為比藍禮央矮一截,要是昂高臉瞪人就不帥了。同班同學不悅地轉面望向端木麗,道:「你跟這小子什麼關係?老是一起上學。」

    聞言,藍禮央抬起淡色的眼眸。

    端木麗走到男同學身旁,微微皺起眉頭,上前插站在藍禮央和男同學中間。這令藍禮央微愣,只聽她說:「請問你有什麼事?」

    「我要問清楚啊,我才不想吃虧。我打算和你交往,你快點答應吧。」男同學態度驕傲、高高在上地說。

    原來等在這裡是為了要跟端木麗表白。藍禮央一怔,只見端木麗面不改色地道:「不要。我不喜歡你。」

    男同學自以為帥氣的臉歪了一下。

    「你說什麼?」不信的求證。

    「不要。我不喜歡你。」再一次直言不諱。

    藍禮央站在端木麗身後,男同學難看的表情什麼的,全入了他的眼。

    他只是注視著端木麗的後腦勺,然後稍低首掩飾那種想笑的感覺。

    「哼!」那男同學可火大了,惱羞成怒地大聲道:「看你長得漂亮才給你機會!你家公司要倒不倒的,還敢拒絕我!到時候獻身來求我,我還要嫌你窮又可能不是原裝貨呢!」講完即走人。

    極其難聽的暗示話語讓經過的學生紛紛側目。藍禮央臉色一沉,不覺上前一步,卻被端木麗拉住手臂。

    他回過頭。

    「禮,我不喜歡他。」端木麗說,美眸直視著他。

    「……什麼?」藍禮央愣住,嚴厲的神色在一瞬間變為疑惑,露出相當不解的表情。

    「我完全不喜歡他。真的。」比起被人用言詞污辱,這一點好像還顯得比較重要,她萬分認真地重複。「我不知道原來他想跟我交往,我根本沒注意過這個人,只是同班同學而已。」

    她異常用力地看著他。於是藍禮央只能應道:「……我知道了。」

    聞言,端木麗神情一緩,旋即恢復成平常的樣子,像是剛才那個男同學的言論完全沒有對她造成影響。低頭看表後,說:「早自習要開始了。再見了,禮。」

    道別後,她步向三年級教室。藍禮央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這才往自己的教室走去。

    有幾個同學目擊到剛才的騷動,所以找他問八卦,他只淡淡地說沒什麼。早自習過後,上課鐘響起,翻開課本,聽著老師在講台上講解,藍禮央專心地做著筆記。

    「我完全不喜歡他。真的。」

    端木麗的臉容就這麼無預警地忽然躍進腦海,他的筆尖不禁停住。為什麼……她要這樣認真地向自己說明?藍禮央眼簾低垂,拿筆的修長手指突然有種微熱的感覺。

    忘記說了。

    才一走進教室,端木麗就想到剛剛要跟藍禮央說的話;被男同學那樣一攪和之後,就忘了說。

    本來想要告訴他,她不會出國留學的。

    雖然之前一直沒下決定,不過一被問之後,答案就很清楚地浮現了。

    她不想離開。不想離開這個地方,不想離開……這裡的人。

    想著放學時一定要記得跟藍禮央說這件事,也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覺得今天過得特別慢。

    「麗麗——,他今天好像一直在瞪你耶。」

    下午換教室的時候,好友在身旁疑惑地悄聲說。

    「……啊。」端木麗順著好友的目光,望向那個今天瞪自己很多次的人。是早上那個男同學。

    終於得到她的注意,對方把那一臉不屑表現得淋漓盡致,但端木麗一點也不在意,因為,那個人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人。說起來,他們根本沒有太多次交談,就這樣跑過來說喜歡,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麼。

    如果是喜歡一個人的話,一定是因為和那個人相處過、認識那個人,注意那個人,然後才會喜歡上。

    心裡有個模糊的影子,端木麗發起怔來。

    的確是有那樣的一個人。

    「……你聽到了嗎?」

    好友的呼喚將她拉回現實。端木麗眨眼,在視聽教室的座位坐下後,回問:「什麼?」

    「今天放學安叔叔會晚一點才來接我們喔。」好友的臉紅通通的,笑容純潔可愛。

    ……是不是不要當電燈泡比較好呢?像是直到現在才發現這一點;端木麗想著這種事,在老師走進教室後,才將英語教學的耳機戴上。

    好不容易上完一天的課,她拿起書包,和同班好友準備離開學校,想到之前好友說的事,想著等等要跟藍禮央說明一下。

    不過,這樣這段時間要做什麼呢?對了,剛好可以跟他說她決定不出國留學的事。

    一直覺得要好好告訴他,但是,這對他來說有任何意義嗎?端木麗走到穿堂,藍禮央已經站在那邊了。自從一起上下學變成習慣之後,他不再讓她去教室裡找人,而是在會經過的地方等她。

    往他所在的方向走去,他在看見她之後,一如以往地微頷首,然後待她走到身邊,他稍稍落後她半步,跟著她往校門的方向走。

    再走幾步就到校門了。什麼時候說比較好?即使是這種小事也令她煩惱;如果對像不是禮的話,她絕不會這樣。

    「今天……車子會比較晚來。」先說這個吧。

    「是嗎?」藍禮央的反應淡淡的。

    不知該如何接下去,端木麗看見身旁的好友眨了眨眼睛。

    「啊……到那邊去人比較少,我先過去,你們慢慢走。」好友看了下不離身的手機說道,隨即往學校側邊圍牆走去。

    門口的確停滿了來載孩子的轎車,不過也沒必要先跑走啊。端木麗望著越離越遠的好友,心想好友也許是故意要讓她和藍禮央獨處,意識到這點,面頰瞬間熱了起來。

    自己有表現出那種感覺嗎?讓人不想當電燈泡的感覺。就像之前她想好友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時候一樣。

    思及那樣的感覺也在自己身上出現,心不禁動搖了,好像發現了什麼而有些不知所措。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6:43

學校西側圍牆位置偏僻,總是沒什麼人,有種真的是兩人獨處的氣氛。端木麗悄悄呼吸幾次,正抬頭欲啟唇之際,卻忽然被拉離馬路。

    「走裡面。」只是一輛箱型車經過,藍禮央輕拉她的手臂,讓她換到步道內側的位置,他自己則走在外側。

    「呃……啊。」端木麗有些反應不過來,雖然他馬上就收手了,只是很短暫的接觸,不過她還是覺得被觸及的地方溫度好像變高了。不覺用手覆蓋住被碰到的地方,停下腳步。「禮,我有事跟你說。」

    他留步回首。

    「什麼?」

    「就是……關於那個……」剛剛那輛箱型車像是開回來了。端木麗的注意力被不遠處貼著黑玻璃膜紙的車子分散,在看見那輛車停在前方友人旁邊時,她停住說話的動作。

    下一秒,那輛貨車打開後車門,端木麗腦中瞬間閃過穿堂看到的警告海報,立刻反應過來,拔腿就往好友的方向飛奔過去!

    「小瑩!」她警覺放聲,大喊好友的名字;見到好友轉身正要對她笑,卻被車裡跳出來的男人給突襲地抓住了。「放開她!」毫不猶豫地,她用力撲了過去!

    「嗚、嗚……」友人遭身後的歹徒箝制,被摀住嘴巴,奮力地掙扎。

    端木麗使勁拉住好友的手,拼了命地要從男人手中把好友搶回來。大概是被她的氣勢嚇到,那蒙面男人鬆開緊捂友人嘴巴的手,正要揮端木麗一巴掌,卻被正好趕到的藍禮央給撞開。

    「啊!」糾纏的三人因為這一撞,像積木一樣倒塌分開。

    「快走!」藍禮央對端木麗吼。

    端木麗坐倒在地上,看見車裡跑出第二人向藍禮央揮拳,她大聲示警。

    「禮!」發現好友快被另外一人趁隙給拖上車,她想也沒想,伸長手抓住友人雙肩,用盡全身力氣將她整個人往外拋去!

    把好友拋到人行道上,端木麗卻因為反作用力,倒進了車廂裡。
  
    「啊!麗麗——」終於脫離歹徒控制的友人倒在人行道上驚喊。

    「是在幹什麼!要被看見了!」駕駛座傳來怒吼。

    「你會你來啊!」蒙面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將只剩兩隻腳在車外的端木麗粗魯地拖進車內。

    端木麗雖然起身想要逃,卻被蒙面男人擋住出路,在奮戰之中意外扯掉對方的面罩,對方驚恐激動地將她用力推倒。她撞到窗戶,坐倒在狹窄的車廂裡,面目猙獰的男人就像巨人一樣,整片陰影籠罩住她。

    喘息著瞪視著對方,她的心臟鼓動著,彷彿就要跳出胸腔。

    「小姐——」藍禮央的聲音在一個悶響後戛然停止。

    只是那麼一瞬間,因為注意著端木麗而分神遭打昏的藍禮央也被扔進車裡,車門砰地一聲關起,然後車廂裡再也沒有一絲光線。

    「禮。」

    因為聽到端木麗在喚他,所以他張開眼睛。

    「呃……」

    頸後傳來的劇痛讓藍禮央不禁呻吟出聲,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摸,卻發現自己的右手沉重到無法抬起。他抬起頭,眼前景物慢慢清晰起來,首先看清楚的是端木麗憂心的臉容;在和她四目相對後,她明顯鬆了一口氣。

    「禮。」她輕喊著他的名字,手墊在他頭下,讓他能夠好好躺在她的大腿上。「還好你沒事。」她說。

    他有一瞬間的困惑,隨即望見水泥色的天花板,昏迷前的記憶一瞬間回流,藍禮央立刻坐直起身。

    咬牙忍住腦後的疼痛及暈眩,他環顧著四周。他們被關在一個像是倉庫的地方,灰色的空間中,只有角落處堆滿雜物,空氣裡散發著一種很不好的氣味。

    隱隱有著鐵鏈的聲音,他低頭看見自己的右手和端木麗的左手被鏈子捆綁在一起;剛才他無法動作,就是因為端木麗的左手給他當了枕頭,一起被壓住了;她的右手則被拴縛在牆壁的水管上。

    會用這種把他們綁在一起的方式,大概是怕其中一人會逃跑。迅速理解情形後,他垂首看了下腕表,發現離被綁架只過了二十分鐘。

    不知道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藍禮央閉了閉眼。

    「……對不起。」

    聽見端木麗的道歉,他轉過頭。

    「做什麼道歉?」藍禮央看著她。

    只見她貼牆而坐,道:「不知道……就覺得好像應該要說對不起。」

    沒錯,她的確該說對不起,因為她實在太亂來了!藍禮央歎出一口氣,也跟著貼牆而坐。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千金小姐跟壞人搏鬥。」實話。

    「我沒想那麼多。」她也很誠實。

    他知道,那是她的好朋友,她一定是因為這樣才會這麼奮不顧身。藍禮央道:「那些人有沒有說什麼?在我昏迷的時候?」他拉著手腕上的鐵鏈,開始思考和尋找逃出去的方法。

    「嗯……他們下車的時候吵了起來,好像是因為我們學校有很多有錢人的小孩,所以才想來綁架。本來是看到小瑩落單才想綁架她,沒想到帶回我們兩個。他們說我們看到他們的臉,所以……不會放我們回去了。」

    她說,望著前方,字句裡幾乎沒有情緒起伏。

    那是一種很刻意的壓抑。藍禮央凝望著她的側面。

    「……害怕?」她的肩膀顫了一下。

    「是因為禮在這裡,所以我才能忍住不哭出來。」

    他從來沒想過,原來她是會依賴他的。聞言,藍禮央心裡一緊。

    「……我們可以離開這裡的。」他知道自己這麼說毫無根據,除了安慰成分外什麼也沒有,但他就是說了。因為他不想讓她那麼害怕。

    他搖了搖頭。

    「我們……會死吧?」

    「不會。」他堅定道。一定還有其他的可能。學校四周都沒有監視器,或許已經有人報了警,端木麗的好友也一定會去找人幫忙。

    思及此,他想起自己被毆昏迷之前,那個學姐好像在混亂中拉了幾次他的衣服……不,更正確地說,是扯了好幾次他制服外套的口袋。

    藍禮央左手摸著口袋,果然感覺到鼓鼓的物體。幸好沒被搜身。

    「會死吧?可能。」端木麗忽然又道。

    「不會!」那樣的絕望和悲觀讓藍禮央皺起眉頭。口袋裡的……好像是那個學姐常拿著的手機。

    會把這個東西塞給他,是想要他們能求救吧?不過那些歹徒不知何時會進來,得把握機會——

    「如果會死的話,我有話要說。因為就要死了,所以一定要說,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端木麗仍在說。

    「不會死。」藍禮央謹慎地觀察著四周,按下手機的報警號碼。

    「我,不喜歡禮對我使用敬語。」

    「什麼?」現在是說這種事的時候嗎?她覺得死之前想說的是這種事?藍禮央不禁看向她,手中求救的動作沒停。

    「我從來沒有要你對我使用敬語。」端木麗說完,似乎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她的這個舉動,令藍禮央怔住。

    手好冰,而且還在發抖。

    端木麗凝看他的雙眸,啟唇道:「一直都想跟你說,我從來沒有把禮當成競爭對象。考第一名,只是因為那樣可以站在你身邊;那個時候,我覺得你離我很近。」她慢慢地,很認真地,一字一句說道:「鋼琴比賽,也是這樣。和禮彈同一首曲子,你可能會驚訝,然後主動來找我說話,或者一起練彈也可以;我想著這樣的事,所以才參加比賽。不過,我好像造成了反效果。」

    她美麗的眼眸眨也不眨。

    「我沒有討厭過你;從來沒有。我不會討厭禮的,永遠不會。」

    藍禮央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她晶瑩的眼眸無比真誠,就這樣毫無設防地看著他,只映著他。

    因為也許會死,所以一定要在那之前說出來,這是她最真摯的話語,打從心底,毫無虛假。他莫名地胸口一熱,不覺回握住她的手。

    「你……」

    正欲開口,倉庫的門卻突然被打了開來,幾個男人走了進來。

    藍禮央迅速回頭,握緊了端木麗的手。

    四個男人站在他們面前,其中一人先開口道:「這下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誰叫你們兩個他媽的那麼沒用!」

    「干你媽的!從剛才就一直在怪我們!我看你他媽就只會開車這種廢物也能做的事,所以才把難的部分丟給別人!」

    「我操!你是想打架?」

    「好啦!停啦!」中間一人趕緊隔開兩個暴怒的同伴,大吼道:「現在是要按怎啦!照計劃打電話去勒索還是要幹嘛?這兩個小鬼知道你的長相了,放了去跟警察講一定會查出我們,所以是不能放了。」

    「操你媽的!都是你這個白癡被扯掉面罩!」

    「要幹架來啊!」

    「停啦!」

    難聽的骯髒話語此起彼落,驟然間一片混亂,怒吼聲充滿整個鐵皮倉庫,藍禮央警戒地瞪視著他們,卻感覺端木麗的手更冷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不可能不害怕。

    其中三個打打吵吵往外面走去,只有一人從頭到尾沒吭聲,始終異常熱切地注視著端木麗。

    那男人眼神淫穢,充滿露骨的慾望。

    藍禮央屏住氣,不著痕跡地用自己的身體掩住端木麗。

    「小妹妹,你好漂亮耶。」男人猥瑣地笑著,舔唇道:「他們說要殺掉你,我覺得這樣很可惜呢。在殺掉之前,先讓我嘗一嘗嘛,我嘗完之後再叫他們來嘗啊。」

    男人講著噁心下流的話,上前一步,藍禮央立刻用背護往端木麗往牆壁死角靠去。

    「禮。」端木麗在他背後細聲地喚著他,不停地發抖。

    藍禮央緊緊握住她的手,額間的冷汗滑落到面頰,他沒有擦,只是嚴厲地瞪著不懷好意的歹徒。

    他絕對不會容許任何人碰端木麗,絕對不會讓那種事情在他面前發生。

    「你這小鬼走開!」男人一腳踹在他腹部上。

    藍禮央悶哼一聲,隨即沒有任何遲疑和猶豫地飛快反身抱住端木麗,用自己的全身掩護住她!

    「干!不要妨礙您爸爽快!」男人朝他拳打腳踢起來。

    若跟歹徒搏鬥,被綁住的他完全沒有勝算,和他綁在一起的端木麗也會有極大的可能受傷,一旦他反抗遭暴打更失去知覺,就再也沒有人能夠掩護端木麗了,所以,他只能選擇不冒險,只能盡量拖延時間!藍禮央不鬆手、不放手,用自己的身體當作盾牌,牢牢地將端木麗緊抱在懷中。

    「禮!禮、禮——禮!」

    男人猛烈地毆打他,端木麗在他胸懷之中驚叫著他的名字,他只是狠狠咬住牙關,拚命維持住意識的清醒。

    「閉上眼睛!」不要看,這只是場惡夢。

    男人一腳踢中他腰側,劇痛直達腦髓,藍禮央差點喊出聲音,但即使是骨頭好像斷了,他也要忍住,否則端木麗會更不安。

    「不要!不要!禮——」

    端木麗想要推開他,他卻是怎樣都不鬆手。於是他聽到端木麗在哭叫,她從來沒有這樣過,好像心被撕裂了一般地泣喊。

    「閉上眼睛!不要動!」藍禮央低吼著,被男人用木棍打中頭部,登時鮮血直流。濃濃的鐵銹味瀰漫開來,但是,他不會放開,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他絕不會讓自己懷中的這個人,受到任何殘忍不堪的對待。

    「禮——」

    他不停地被痛毆,她聲嘶力竭地喚著他的名。

    直到鐵皮屋的門被撞開,像是警察的人衝了進來,把想要逃跑的男人逮捕。藍禮央在昏厥之前,就只看見端木麗哭泣的臉容。

    他……保護住她了。

    想著這件事,他放心地墜入黑暗之中。

    肋骨斷裂,內臟出血。因為這樣,急救的第一晚情況相當危急;其它大大小小的傷痕和骨折就不說了,最後總算沒有生命危險。

    塞進他口袋裡的那支手機裝著追蹤器。因為好友小時候被綁架過,所以有人裝設了這種東西以防萬一,也因此,他們才能那麼快就被找到。

    端木麗的聲音好像就貼著他的耳朵,帶著啜泣,低低地對他訴說著。

    由於傷勢嚴重的關係,他連續好幾日高燒不退,始終意識模糊。

    第一次張開眼睛,他看見端木麗傷心欲絕地趴在床沿哭泣,雖然想告訴她自己沒事,卻完全無法使力,他又昏迷了過去。

    第二次醒來,還是端木麗在床邊,她憔悴又悲傷,臉上的淚水彷彿沒有停止的一刻。他試著抬起手,她輕輕用雙手包握住,抵在額頭祈禱。

    第三次他稍微退燒了,端木麗坐在同樣的位置,已經不再哭了,但是依舊雙眼通紅。他看著她,跟著,她極清淺地笑了。

    笑得那麼樣傷感,那麼樣難受。

    她凝視著他好久好久,然後,有些像是自言自語般地細聲說道:「……禮,對你而言,原來你願意為『小姐』做到這種地步。」

    不是的。她在說什麼……

    撐不住全身的疼痛,他再度無力地合上雙眼。

    在失去意識之後,他似乎感覺到有什麼柔軟的東西顫抖地輕觸他的額頭;溫熱的水珠,滴落在他的面頰上。

    「再見了,禮。」

    半夢半醒之間,他好像聽到她這麼說。想問她要去哪裡,但終究無法如願。然而,當他再次睜開雙眸,只有冰冷的感覺殘留在他臉上。

    他的手心裡,握著一隻銀色懷表。

    端木麗,不在了。

    他的病房內,掛了一小串手折紙鶴。護士說,是端木麗從其他護士小姐那裡問來的祈福方式,日日夜夜陪著他時,她一直不停地折著,是她對他的心意。

    但是,她留下紙鶴,人卻走了。

    「她出國留學去了。」

    在終於能坐起來自己進食的那一天,端木麗的大哥站在病房門口對他說。

    「……是嗎?」藍禮央望著窗外。因為是冬季,樹木都已枯萎,形成一幅寂寥蕭瑟的畫面。

    紙鶴的翅膀上有字,當他發現時,就將它拆開。每一隻紙鶴,都是用一張寫滿「對不起」三個字的信紙折的。

    床邊亂七八糟地放著好幾張被拆開的信紙,原本他手裡握著的銀色懷表,蓋子也被打開擱在枕頭邊,裡面擺著一張折貼過的照片。是高中段考頒獎時,學校拍的他和端木麗的合照。

    明明他們兩個就站得很遠,卻被折起重貼變成彼此就在身旁。

    「你不驚訝嗎?沒有其它感想?」青年笑問。

    他緩慢地轉過頭。

    「……沒有。」

    「好吧。」青年聳聳肩,臨走前道:「麗麗要我轉告,她說對不起,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門口。

    藍禮央面無表情,沉默地看著外面那株孤獨的樹。

    出院的第一天,他就直接到主屋,對青年表示要搬離大房子。

    「喔……」青年一點也不意外,還是滿臉笑容地說:「可是,這間房子已經在你名下了。」

    藍禮央怔住。

    「——什麼?」

    「本來是管家先生的。你看,管家先生為我們家做這麼多事,這一是他和他妻子生活幾十年的地方,那位英國腔的老奶奶很喜歡這棟建築的風格,說有她家鄉的味道;反正我們家也不需要這間房子了,所以我決定送給管家先生,而管家先生的遺產又是你接收,所以這間房子早就在你的名下了,我們反而成了房客呢。」青年笑呵呵地說道。

    怎麼會?處理祖父遺產的時候,他看過文件,他怎麼會不知道——一定是律師動了手腳。沒想到端木麗的大哥竟會如此做,他的用意何在?藍禮央瞪住對方。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冷怒問道。

     「啊,不要生氣嘛,送房子給你不好嗎?」青年從書桌前站起,走到落地窗前。

     「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這是刻意的欺瞞!藍禮央瞇起眼睛。

     青年佇立在窗戶旁邊,藍禮央仔細一看,才發現書桌後放著行李箱。

     「你就聽我說件事吧,端木家的公司已經瀕臨倒閉,要把它救回來是相當困難的,沒有優秀的接任者和輔佐者是不行的,所以,從現在開始會很辛苦。」他回過頭,眼神微閃,笑道:「如果我告訴你,麗麗念完書就要投入這個戰場,你想怎麼做呢?」

     藍禮央情緒毫無波動,甚至連眨眼也沒有。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冰冷道。

      「呵。」青年從椅背上拿起外套穿好,然後拎起大皮箱,走過他身邊,總是帶笑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深沉,道:「端木家真正的主人就要回來了,所以,我要先逃跑了,這個房子呢,你要也好不要也好,對我們端木家的人而言,這房子擁有太多不愉快的記憶,如果送給別人可以增加一點快樂的回憶也不錯。」

     青年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什麼快樂回憶!藍禮央雙拳緊握,閉了閉眼,終於怒道:「這個房子、這個房子……」

     他低喘著,不知自己究竟要說什麼,最後只能憤怒地瞪視著地板。

     青年早已離開書房,只留下他一人。

     只他一人。

     他就像尊石像般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從白日到天黑。

     那天晚上,完全沒有月光。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7:26

第五章

    ……今天是第幾天了?從那天之後,到底已經過去多少個日子了?藍禮央睜開眼睛,低頭看著腕表,下午一點二十分,離午休結束還有十分鐘,拿出厚厚的一本記事本,打開來,開始確認下午的每一個行程細節。

    「喏,要不要吃?」一盒點心遞到他面前。「業務部協理的女兒去度蜜月,帶回來的禮物。」

    藍禮央頭也沒抬,只道:「不用,謝謝。」

    穿著合身套裝的成熟美麗女子聳聳肩,纖指從精緻的紙盒裡拿起一個Macaron放進嘴巴。昂貴的法國點心被她豪邁地一口吃掉。

    「跟老總出差的感覺如何?有沒有覺得很累啊?」女子昂首,又拿一個Macaron丟進艷紅的唇中。

    「沒有。」藍禮央平淡道。

    「我看你好像都沒睡,剛閉上眼睛沒多久就又張開了。週末加星期一整整三天都在處理公事,我不是說你下午可以請假嗎?」美艷女子說道,仍是吃個不停。

    「……你不也一樣?」藍禮央將記事本合上。

    「我可是有機會就偷懶休息的,不然怎麼會有精神。」把最後一個點心塞進嘴裡,她將紙盒扔進垃圾桶,左手上設定好時間的手錶嗶嗶響起。

    午休時間結束,藍禮央站起身,把桌上早就整理好的報告交給女子,女子接下後,邊翻閱邊走向自己的辦公桌,然後撥內線說了幾句話。

    藍禮央和女子一同走向長廊底的辦公室大門,在敲門示意後,推門進入。

    偌大的辦公室裡,有一張寬大厚重的桃心木桌,坐在那個主位的人,是他的上司,這間公司的最高管理人。

    大學畢業後,他婉拒所有老師的慰留,沒有繼續攻讀研究所,服完兵役後直接進入職場,憑著優異的學業成績以及外語能力進入這間企業,從基層小職員做起,在第三年取得執行長第二秘書的位置。

    第一秘書是名工作能力極強,也具有相當資歷的女性;雖然稱謂同樣是秘書,但握有的權力和工作內容卻不同,職等比他還要高四級。因為有第二秘書的需要,而公司與國外廠商接觸頻繁,需要外語能力強的人才,當初是因看中他流利的語言能力而選他,相較於第一秘書的機要性質,目前的他只是負責在旁輔佐。

    即使只是處理文書工作充當翻譯,但對他而言,這個位置能夠了。

    這個高度,可以了。

    女子上前將文件放在桌面上,藍禮央接著說明下午的行程,然後跟著上司在高階主管級的會議上進行記錄;結束後,國外的合作公司來談案子,在接待空檔時,藍禮央的英國腔還令訪客有些意外而會心一笑。

    退出會議室,讓上司與第一秘書跟對方詳細商談,藍禮央到資料室查詢剛才開會重點的相關數據和文件。

    「啊,聽說了嗎?」下午三點到三點半是公司同事的午茶時間,茶水間裡幾個女職員聊天的聲音傳來。

    「有人要空降了耶!女性主管,好像跟老總有關係,二十六歲就要當副總了。」

    「不是空降啦!我聽人家說她畢業後在東南亞的廠待過,後來又到歐美去,她已經工作好幾年了,不是什麼也沒做就坐主管職的。」

    「一樣啦!像我們不管做幾年也不可能變成高階主管,還不是因為是親戚,所以升得特別快。」

    「好像也對。」

    「今天就要回來了,傍晚到的班機,會先來公司找老總的樣子,也許能在下班前看到她,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人……聽說長得很漂亮耶。果然是親戚,老總也是個美男子,老天真不公平啊,有家世又有美貌。」

    「這樣說起來,老總的秘書也是帥哥美女啊!我們公司說不定是看臉錄取的。」

    「哈哈!三八耶你,你是在暗示自己也長得正嗎?」

    「哪有……」

    嘻笑的聲音逐漸離去,藍禮央仍是垂眸審閱手中的文件。

    忙碌到下班時間,由於他是在假日出差,因此第一秘書對他叨念著「明明應該請假……」趕他回家去休息。

    但藍禮央還是留下了,把一些公事處理好之後,他垂眼看著電腦螢幕上的時間,隨即關機拿起公事包,走向電梯。

    大樓的六座電梯分成兩側,面對面地。藍禮央佇立在其中一側的電梯門前,彷彿鏡子般明亮的金屬門扉映照著對面的三座電梯。

    公司最近正處於忙碌的階段,所以加班的人不算少,其中一座電梯到樓的燈號亮起。這一層只有執行長辦公室,相較其它樓層,並不是經常有人在走動。

    會上來這裡的,只有少數幾個人。那到樓的電梯門開啟,有名女子從裡頭走了出來。

    藍禮央透過鏡門的反射,凝看著那名正背對著他看指示牌的女子。面前的電梯正閃著燈,電梯門開啟後,他收回視線,毫不遲疑地走進去。

    在門關起之際,他抬起眼眸,在最後一瞬從狹縫中望見那名女子剛好轉過來的側臉。

    那是一張他絕不會忘記的容顏。

    電梯運轉、向下,藍禮央深沉地注視著那跳動的燈號與數字,到達地下一樓後,他筆直地來到自己的車前,熟練地發動引擎離開。

    熟悉的道路,熟悉的景物,日復一日駛過熟悉路線。他回到那間大房子,一如幼時所習慣的,到現在仍然沒有變過,直接進入副屋。在房內脫掉西服,抽調領帶,重新打上一條,並換上另一套剪裁合身的三件式典雅黑色西服,戴上純白手套,彷彿過世的祖父一般,裝扮儼然像是個管家。

    從容優雅地穿著完畢,他離開副屋,走到白色的兩層樓房前。一條銀鏈從他西裝背心延伸出來,呈圓弧狀微垂在外,隨著他的動作輕細地搖動著。

    鏈子另一頭連接他外套內襯的口袋,他伸手到胸前的暗袋,將那條銀鏈末端所扣著的鑰匙拿出來,然後插入鎖孔,用雙手將主屋的兩扇大門推開到底,再走到主電源處,將一樓的燈光全部打開,連外面的庭園也同時照亮。

    那一道耀眼的明亮順著石板路直通大門,映襯著落日後的昏暗天色,彷彿埋在深海裡的珍珠所發出的光芒。

    他走過長廊,將窗簾一道道拉開,開啟一扇扇窗戶,摸著窗樓,白色的手套未曾留下任何痕跡。房子看起來明明是久無人居住使用,卻不可思議地一塵不染。

    藍禮央挺直背脊佇立在主屋門口,外面馬路的微弱車燈一次又一次經過,不知經過多少時間,終於,有一道燈光停在鐵門前面。

    從門底下的縫隙可以看見光影在晃動,沒多久,那車燈離去;隨即,鐵門的自動開關被啟動,那扇高聳沉重的門發出低回的聲音,極緩慢地打了開來。

    一名穿著便裝的女子站在那裡,背上背著大包包,手裡拖著行李箱,行李箱上還堆著兩個很大的行李袋;再加上抱著一隻近半個人大的絨毛熊玩偶,看起來像是就要被東西給淹沒。

    她似乎是對什麼感到有些不解,疑惑地愣站著不動;片刻後,才拖著行李慢慢向主屋前進。

    看見她由石板路的那頭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來,藍禮央瞇起淡色的眼眸。

    這句話,他等了八年。

    「您回來了,小姐。」

    那個人站在那裡。

    直挺的背脊,修長的身材,姿態一如她記憶中優雅漂亮。

    她一直都相當認同那時高中學妹的看法。禮是個即使做著尋常動作,也要比別人好看很多很多倍的人。

    回來的第一個晚上,雖然很累,不知為何,她卻睡不著。

    是時差?還是因為禮的關係?端木麗坐在自己房間的梳妝台前,一整個晚上就這樣過去了。

    明明是好幾個小時,卻宛如只有幾分鐘。她一直想著昨晚藍禮央幫她提行李上樓,之後要她好好休息的事;又想著她的房間明明已有好幾年沒用過,卻乾淨得教人吃驚。

    為什麼……禮會在這裡?她以為這裡已經沒有人了。她離開,大哥離開,禮應該也不會留下才對。

    叩叩。

    敲門的聲音讓她一下子清醒過來,端木麗轉過頭,望向門口,猶豫幾秒,因為不想被敲第二次門,只好起身過去開門。

    「小姐早安。」

    和昨晚一樣穿得就像個管家的藍禮央站在她面前,問候她早。

    「啊……」她有點反應不過來。

    「請到樓下餐廳用早餐。」他說道,隨即微彎腰行禮,之後便退下。

    端木麗瞅著他下樓的背影半晌,反手關上房門,先到浴室洗臉振作精神,然後來到樓下餐廳。餐桌上擺放著熱騰騰的早餐,就和她還住在這裡時一樣,連菜色都沒有改變。

    「小姐請坐。」藍禮央在她以往的位置拉開椅子。

    她又瞅住他,停了片刻才走過去坐下。

    「謝謝。」

    「去公司的時間是八點十五分,請您慢用。」藍禮央淡淡地說完,跟著轉身離開。

    端木麗瞪著他地背,終於忍不住叫住他——

    「那個——」

    聞聲,他緩慢地回頭。

    「小姐還有什麼事?」他問。

    好奇怪。怎麼辦?真的好奇怪。

    以前讀高中的時候,藍禮央雖然也曾做過類似的事,但可以感覺到他的確只是幫忙性質而已;然而,為什麼他現在卻好像真的變成管家一樣?那個態度,是當真把她當成小姐。

    「你……你……」她抿了抿唇。「……你是不是在生氣?」總覺得是那樣。

    雖然沒有任何根據,但就是一種感覺。

    他看著她一會兒。

    「……我不懂您在說什麼。」語畢,離開飯廳。

    被丟下的端木麗愣住半天,回過神來後不禁將手肘頂在餐桌上,撐著額頭。

    用餐時手不能這樣靠著,這是小時候管家爺爺告訴過她的禮儀,但現在她已無暇去遵守。

    一整夜,她都在思考要怎麼面對八年不見的藍禮央,所以才會失眠。

    不是沒想過會見到他,她甚至在腦海裡演練無數次見面時自己問候他的情形。

    她沒想到的是,他居然出現在這裡,而自己完全措手不及。

    不冷靜不行……公司裡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和進行。

    快速吃完早餐,因被藍禮央所影響而連家居服也忘記換下的端木麗回到房間,穿上一套相當正式的深色套裝,再化上淡妝,梳理頭髮,讓自己看起來專業穩重,而不因年紀輕而顯輕浮。

    拿著公事包走下樓,已換穿平常上班西裝的藍禮央就站在轎車旁等待。

    她暗暗吸一口氣,上前打開副駕駛座的門,卻被他伸手阻止。

    「小姐應該坐後座。」

    「咦?」端木麗一愣,昂起臉看他。「可是……」這樣是把駕駛人當司機,是不禮貌的。

    他退一步,打開後座的門。

    那意思就是要她坐後座。

    總覺得……一切都很混亂。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端木麗只能無言以對。

    總之,先把該辦的事辦好,之後再來處理這個怪異的狀態。她坐上後座。

    在到公司前的半小時期間,藍禮央一句話也沒有跟她說;而就要接任高階主管的她,更是把握時間閱讀公司的文件和資料,抵達後,藍禮央將車停在停車場連接電梯的入口處,請她先走,她低聲道謝,就坐著直達電梯來到最高樓層。

    這層樓只有一扇門,一間辦公室;兩個秘書的座位分別位在走廊的左右兩邊。

    端木麗直接走到長廊底的總執行長室。敲過門後,打開進入。

    她的二哥,就坐在執行長的位置上。

    「代理執行長。」從她知道二哥接下公司以來,就一直是「代理」而不是正式的執行長,就連桌前的名牌也這麼寫,所以她只能這麼喚,不然二哥會不高興。

    「有什麼事?」坐著的男人問。

    雖然是許久不見的兄妹相會,但要寒暄昨天見面時已經做過了,現在她不是妹妹的身份,對男人有禮頷首後,端木麗步至桌前。

    「抱歉佔用你一點時間。如同我們之前討論過的,我擔任新的職務必須要有一個強而有力的助手,而我已經詳細閱過人事資料,從中瞭解候選者進入公司以來的工作能力和狀況。」

    將手裡的文件放在桌面上,她的眼裡夾雜著猶豫和遲疑,下一秒,她抬起臉來,認真的說道:「我接受建議,第二秘書藍禮央,請他當我的特別助理。」

    端木家的公司原本是電腦相關元件的製造代工業,之後端木麗的父親成立工業設計部,原是準備發展自己的品牌,不過這一切都因為端木家的崩裂而失敗。

    父親不再管事,將公司丟給兩個兒子。

    之後公司營運一落千丈,在二哥取得學位回國接手前,端木麗只知道二哥似乎在國外維持著最低限度的基本經營,減少虧損,不至讓員工領不到薪水;而大哥則完全不碰公司事務,只照顧家裡,那個時候大房子裡的人越來越少,是因為大哥在節省開銷。

    二哥的留學基金是父親給的,她的留學基金卻是大哥給的。

    接下執行長位置的二哥,一個人孤軍奮戰,先是慢慢將代工的市占率拉回到以前的水準,那個時候她正好提早畢業,自願至東南亞的工廠;之後將代工事業體分離出來,二哥的方針同樣也是朝發展品牌的方向走,推出新型電腦產品在歐洲賣得相當好,所以她又被調到歐美去協助企劃。

    現在,她回來擔任執行長之下的副總職位,和以往只管轄一個環節不同;副總必須整合公司各部門、作重大決策,敏銳度以及統合能力都必須是之前的倍數,責任重大,工作量當然也就相對的大。

    從公司搬回家的文件和資料,被端木麗堆放在客廳茶几和地板上,已經換下套裝的她,身著素色綿衫短褲,認真地翻看著。因為書房的桌子不夠大,所以她才轉移陣地。

    坐在沙發上努力閱讀著這些年來公司的財報和決策,用鉛筆在需要注意處畫著圓圈,資料龐大且繁雜,什麼地方時重點也必須快速分辨出來。

    她只給自己一個星期,要快速進入狀況。

    臉上的眼睛稍微滑落,她屈起手指推一下。在國外唸書期間,她近視了,平常會戴隱形眼鏡,不過一回家就會拿掉。

    好像有些疲憊。事實上她今天加班到九點,回來之後也是洗完澡就開始忙著閱讀文件。一直感覺到似乎有哪裡不習慣,考慮了一下,她從沙發椅上站起來,手伸進鏡片底下揉著眼睛,然後離開客廳。

    好安靜。雖然剛剛並沒有注意到,不過一走出客廳,她馬上發現到這件事。窗外的月夜像是完全靜止的圖畫,只有四周細微的風聲讓人知曉時間是在流動的,原來這棟她從出生住到長大的房子竟是這麼大、這麼的寂靜。

    在長長的走廊上,不自覺的,她放慢腳步,扶著樓梯把手走上樓,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燈,幾件行李還擱在角落,因為一回來就很忙碌,她根本沒時間整理,只從總拿出幾件要換穿的衣服。

    這個房間,和她離開之前一模一樣,無論是擺設或者物品,絲毫沒有改變。

    書桌旁的木櫃上還擺著她以前用透明袋子包裹住的布骰。發怔似的看著房間一會兒,她將視線收回來,轉身抱起床上的大熊玩偶,關燈走下樓。

    把有自己一半體積的熊布偶放置在客廳沙發上,她伸手將布偶脖子上的緞帶拉正,隨即把它當成坐墊,直接靠坐上去。明明是夏天,她卻一點也不在意會熱,就好像非常熟悉習慣那只熊當座椅,整個人放鬆了,拿起剛看到一半的文件,她繼續用功。

    客廳裡的落地老爺座鐘滴答滴答的,端木麗忽然發現,一定是因為這個聲音,所以她才沒注意到房子有多麼安靜。

    「小姐。」

    身後忽然有人叫喚,她真的嚇了一小跳。回過頭,只見藍禮央穿著像是管家的三件式西裝,佇立在客廳入口處。

    對了,昨天他也是這副裝扮。今天白天在公司忙著和二哥討論工作,忙著搬進新辦公室,忙著其它一大堆雜事,都還沒機會跟他交談;她結束加班走出辦公室時,卻發現他在外面等待,著實讓她非常意外。

    然而,他只是上前接過她手中裝滿文件的紙袋,然後開車載她回來。

    進屋後他就不見人影,她還以為他在副屋,所以就沒去打擾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7:37

到底為什麼,他會成為管家的身份?是因為她的存在嗎?一直以為藍禮央已經離開,大房子早就沒住人,所以她回國前並未找其它住處,只想到從小生長的家,問過大哥房子還在不在,大哥只告訴她房子依舊安好,所以,她就回到了這個地方。

    她不知道藍禮央還住在這裡,或許她不應該來。

    端木麗抿了抿唇,道:「什麼事?喊我……什麼事?」不曉得該從哪裡問起,還是下次再說好了。

    相較於她的東想西想,藍禮央顯得神情自然,道:「已經接近十二點了,您還不就寢嗎?明天要上班。」

    「啊。」端木麗望向大鐘,真的是快十二點了。「原來已經這麼晚了……」一忙起來時間果然過得很快,的確是該睡了。

    一想起前一天自己根本沒什麼睡,好像累積的疲勞突然全部都跑出來了。她低下頭,用手按住嘴唇,強忍著想打呵欠的感覺。

    「我可以幫您收拾。」

    聽見藍禮央這麼說,她抬起臉,搖手道:「不用。這些都是備份,不必收拾,就放在這邊,我之後還會看。」

    反正短期內應該不會有客人來訪,就算有人來,也還有另外一間客廳。

    說完,她看見他的視線放在沙發上的大熊布偶上,於是她立刻補充道:「那個我會拿回房間。客廳的東西都先不要動。」

    「……我知道了。稍後我會將一樓的燈全部關掉,請您在這之前回樓上休息。」他道。

    「好……謝謝。」為什麼?他的態度好奇怪。想不透的端木麗覺得自己好像走進四路,即使這麼久不見,但一切似乎都和以前相同,面對他,她總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他轉身就要走開,她想起一件事,於是啟唇喚住他:「禮。」回來之後,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她放在身側的手輕輕握成拳。

    只見藍禮央停住腳步,緩慢地回過身,應道:「是。」

    她真的不喜歡他用這種畢恭畢敬的態度對待她。端木麗瞅著他。

    「今天公司人事部應該已經通知你職位調動的事。」停了一下,發現他表情沒什麼變化,那就是已經知道了,她繼續說:「明天會有正式行文,你是我的特別助理了。」

    「我明白了。」他說完,稍微頷首示意之後便走了出去。

    端木麗只能望著他的背影,抱起沙發上的大熊娃娃,跟著他的腳步離開客廳。

    他正在長廊上,關起窗戶,仔細地將窗簾拉好。她看著他,半晌,才輕吸口氣向他走去,經過他身邊時,他正好將最後一扇窗掩上。

    「禮……晚安。」她說。

    「小姐晚安。」他向她微微鞠躬,隨即越過她而去,只留下那低沉的嗓音。

    在上樓前,端木麗回頭看了他一眼。以前跟他說過,她討厭這樣,所以她能感受到,他並不是遺忘,甚且相反,他是故意的。縱然十分不喜歡他變本加厲的以她為尊,她卻只能抿住嘴唇,不知從何抗議起。

    回到房間,她把熊丟上床,自己再躺上去。

    抱著那只毛茸茸的大熊,她閉上眼睛。

    想要……想要和禮稍微地聊一下,只要一下下就好。八年沒有見面,至少要好好跟他吃頓飯。

    雖然也曾預想再相見會是很尷尬的場面,要跟以前一樣是不可能的了,一定會變得陌生。只是沒想到,距離遠就算了,中間好像還有一座無法爬過的高山。

    或許,這樣是好的。

    「……唉。」

    將臉埋進布偶熊的胸前,她輕歎了口氣。

    由於疲倦,所以她很快便睡著。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到有人進入她房間,非常溫柔地輕撫她散落在枕頭上的髮絲。

    那個人是禮。

    因為覺得一睜開眼夢境就會結束,所以她只是抖著眼睫,小心翼翼地不破壞這個柔軟而美好的夢。

    「恭喜陞官啊。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好助手,卻被搶走了,害得我最近好累啊。早知道就不要把你放進名單裡面,也不要提出建議,唉唉!我真是一個公私分明的好人。」

    美艷成熟的女子站在他的新座位前,一手輕輕敲著他的桌面。

    藍禮央看著腕表,原來已經中午十二點了。

    「你不是已經找到其他人選候補了?」將手中資料整理好,他眼也不抬地道。

    「是啊。年資比你更淺,不過能力不錯,有很好的發展空間,但沒有你那麼穩重,帶起來應該會比無聊的你來得有趣得多。哎呀,真好玩啊。」女子揚起性感唇線笑道,一副期待的模樣。

    雖然對方不太正經,但藍禮央十分清楚女子在工作上卓越的表現。能成為最高決策人的機要秘書,能成為端木麗二哥的左右手,絕不會是憑靠外貌或僥倖。這是他當第二秘書時所得到的認知。

    看見女子一手扶著唇瓣,眼眸左右探看。他啟唇道:「有什麼事?」

    「啊……那個啊。」女子笑了一下,好奇道:「副總不在嗎?本來以為執行長的妹妹大概也是個不苟言笑的無聊人,不過副總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呢,想跟她認識認識。」她看著就在旁邊的副總辦公室。

    女子在家中排行老大,常談到家裡有三個年級與她差很多的妹妹,所以總是容易對年紀小的人感興趣。藍禮央沒有回答,只是站起身來。

    女子見狀,便道:「要去吃飯?那我也……啊,副總。」

    聽見女子帶著笑意的叫喚,藍禮央抬起眼,就見端木麗站在副總辦公室門口,手上拿著錢包,應該是要準備出去吃午飯,卻是看著他們,好像本來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

    「嗯……你們好。」她打個招呼,然後道:「我……要去吃午餐了。」

    「我剛好也要去,副總,一起吧。」美艷成熟的女子完全不怕生,提出邀請。

    藍禮央察覺端木麗看他一眼,然後才對女子道:「你是二哥……是代理執行長的第一秘書,你好。」更正成公司裡使用的稱謂,她直視對方。「你們、你不是要跟禮去吃飯嗎?」她問,卻沒再看藍禮央。

    「禮……副總說他啊?」女子笑了,好像一下子在懷疑什麼,更感興趣了。

    「呵呵,副總剛來這裡,肯定對附近還不熟悉。走吧,我介紹一些不錯的餐廳給你。」自然地拉起端木麗的手,就要把人帶走。

    藍禮央感覺端木麗似乎有一瞬間的猶豫,不過隨即又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好像帶著點什麼意思,但在他明白之前,她就對美艷女子點頭說好,跟著人家離開了。

    這一去,直到午休結束前五分鐘才回來。要進辦公室之前,端木麗朝他微微點個頭;之後下午上班時間,她處理著各部門送上來的文件,而他則要安排各個行程和會議。

    接到人事部行文成為特別助理已經是第四天了。

    端木麗新官上任,所接到的邀約和信函特別多,還有不少電話,都要先透過他,這幾天都是他在應付。八卦雜誌的採訪絕對是回絕的,不知道報導會變成什麼腥膻色的內容;至於恭喜信件多半來自她父親哪一代就認識的叔父輩人物,其中不乏年輕的第二、三代,甚至附上私人的邀約卡片……藍禮央瞇起眼,因為不是公事,理所當然就將之放到一旁。

    他的這個職位必須要先瞭解上司的要求,甚至可替上司決定,擁有部門主管級的權力。在他和她溝通該過濾哪方面的信函時,她都是以上司的態度面對他,而且決策相當專業且明快。先前已有在高階主管底下做事經驗的藍禮央,幾乎可說不用調整自己的節奏,和她很快就能配合上了。

    成為她的特別助理這件事確實在他的預料之外,不過卻是往他所期望的方向發展。

    在記事本裡寫下最後一個確定的會議時間,藍禮央望著端木麗的辦公室,晚上九點,她還沒打算回家。

    因為剛上任,有很多事情等著處理和磨合;白天時她每個部門都走過一趟,這幾日都加班到十點多,回到家則將近十二點;他跟著她一起,連續吃了四個晚上的外賣便當。正想她今天大概也要留到那麼晚的時候,辦公室的門開了。

    相較於前幾天加班完走出來發現他也在時所露出的那愣住表情,今日她看起來像是開始習慣了,只稍微停頓了下,便對他道:「不好意思,禮,又讓你等了。已經可以回家了。」

    「是。」前幾晚她要他先回去,今天倒是放棄了,還以為她會堅持更久一點。藍禮央將記事本放入公事包內,站起身來。

    跟在她身後,來到公司大樓的停車場,他開啟後車門,讓她先坐進去,之後再坐上駕駛座,啟動引擎駛進道路。不同於之前有些為難和無法理解的表現,端木麗今天可說是完全接受了。

    接受他那從她回國之後就一直讓她皺眉的言行舉止。看一眼坐在後座翻看文件的端木麗,藍禮央將視線從後照鏡上收回,平穩地駕駛車子。

    回到大房子,他下車開門,送她進主屋前,在台階上,端木麗回身對他道:「這星期都在加班,辛苦了,禮好好休息,我沒問題了。還有,我明天要出門,一整天不在,所以你不用到主屋來,不必叫我起床,都不需要。你就好好休息吧……」她低聲道。跟著,不待他應答,轉身開門進屋。

    那扇門在他面前掩上,原來她不是接受,是企圖改變應對方式。藍禮央回到副屋,那個晚上,主屋客廳的燈一直持續亮到將近十二點才熄滅。

    翌日,由於端木麗前晚那麼說了,所以藍禮央雖然像平常那般早起,卻沒去主屋;在稍晚的時候,他看見端木麗的確是出門了。

    完全沒有和他打招呼。她去哪裡,他並無立場知道。藍禮央整理著大房子的前後院,她回來之後,他變得忙碌,落葉已經積了不少了。

    從小待在園丁和傭人身旁,小時候他能做的只有微小的事,祖父入院的那段時間,即使已經聽說那噴水池再沒多久就要拆掉了,就算是只有幾天也好,他想要讓祖父所費心盡力保護的端木家能盡量維持原本的樣子。

    對祖父而言,這裡是祖父和祖母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家。

    現在的他,還是在保持著記憶中大房子的模樣。

    從端木麗離開那一天起的模樣。

    將庭園清理乾淨,他接起水管,對著花圃澆水。中午吃過午餐,回到副屋,他從電腦旁的木櫃拿出光碟,放入機器戴起耳機後,開始專注地看著螢幕。

    細聽影片裡的外國語言,他不停重複暫停和播放的動作,一句一句地記憶和默念。

    父親有一半外國血統,從他幼兒會說話起就跟他說英語;國高中時期,他在家和曾經留學的祖父用英語交談,在學校則是雙語教學;他的英文一直都學得相當好,到了大學,除主科外,他另修語言課程,只要有空就會去旁聽,寒暑假會到有許多外國人進出的餐廳打工,在家時便用這種方式訓練聽寫能力,反覆無數次,把發音練到爛熟,如今學會的語言已達三種。

    英文算是最流利的,至於德文和日文,基本上的交談已沒有問題。就是因為這樣,他才能大學一畢業就進入端木家的企業,才能當上執行長的第二秘書。

    螢幕裡播放著法文影片,桌前放著好幾本法文學習書籍,藍禮央一整個下午都坐在電腦前,仔細且專心地熟悉他欲學得的第四種語言。

    看完第二片光碟,他瞥一眼螢幕左下方的時間,已經快晚上七點了。

    他起身走進浴室,打算先洗過澡,之後再吃晚餐。

    他非常習慣一個人用餐。

    頂著濕漉漉的頭發出來,他用毛巾擦著頭髮,忽然聽見臥房窗口傳來聲響。

    扣扣。

    藍禮央一愣,抬起頭來,望著臥房的窗戶。

    窗外沒有東西,一片漆黑。

    正疑惑著,忽然就見一隻細白的手從窗沿下緩慢爬伸出來,見狀,他停住動作,瞇起眼眸。

    那手又扣扣敲了玻璃兩下。

    那是小時候的事了,來找他的端木麗,總是趴在那個窗口,叫他的名字。腦海裡所浮現沾滿灰塵的記憶讓他稍微出了神,他走入臥房,上前打開窗戶。

    端木麗站在窗邊,手上拿著個頗大頗有份量的竹編托盤,且還是抬起單膝頂著,才能騰出手來敲窗戶。

    「禮。」好像沒想到他會這麼突然打開窗戶,她微微訝異了一下,道:「剛剛敲門,沒有反應,本來想說你不在,但是因為聽見了聲音,所以又走回來敲窗子試看看。」她解釋道。

    藍禮央垂眸看著她,髮梢的水珠滴在窗台上。

    「進來。」他說,然後走到前面開門。

    繞過半個屋子,端木麗端著個大餐托盤進入屋內。

    「你剛在洗澡……」所以才沒聽見敲門聲,害她以為他是故意的……

    凝看著他微亂的劉海,她的表情有些微妙,甚至稍稍出了神。

    察覺端木麗直盯著他看,藍禮央出聲道:「小姐有什麼事?」明明說要出去一整天,她什麼時候回來的?由於太過專注,他居然沒察覺到。總覺得好像有些失職,他眉間有著一點點皺褶。

    聽見他的問話,端木麗回過神,把目光移開了。

    「沒什麼事,就是……想找你吃個晚餐。」她把托盤放上桌,道:「我記得你都是七點半才吃的,你應該還沒吃吧?」

    她記得他從小的習慣,這讓藍禮央一頓。

    「……我還沒吃。」他說。

    「那就好。」端木麗將竹編托盤上的布巾拿掉,拿出一盤盤熱騰騰的菜餚。

    「不過不是什麼很好的東西。」她背對著他,低聲說道。

    餐桌上擺著一盆沙拉,一碗馬鈴薯泥,兩盤局烤的東西,以及兩碗番茄湯,甜點看起來像是燉南瓜。

    都是主屋廚房的碗盤盛裝的,因為覺得出乎意料,藍禮央問道:「是小姐自己做的?」

    「……嗯。」端木麗拿出刀叉和湯匙,將竹編大托盤放到旁邊。猶豫了下,才轉身對著他道:「禮等等不要去主屋,因為廚房被我弄得很亂。」

    她緊緊握著叉子,表情僵硬地要求。那副樣子實在令人莞爾,藍禮央稍微低首,掩飾嘴角不大妙的感覺,然後道:「我知道了。」答應她之後,他上前替她拉開椅子,讓她坐下;跟著接過她手中的刀叉,優雅地擺放在桌面上。

    「小姐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想知道她準備這頓晚餐花了多久的時間,大概是早有計劃,才要他別去主屋。

    她想了一下,誠實地道:「我和小瑩約好吃飯,小瑩陪我去買東西,然後陪我回來,是四點多。」

    原來她今天是去跟久未見面的好友吃飯。藍禮央拉開自己的椅子,從早上開始的不愉快,稍微平緩了。

    「小姐昨天很晚睡,一大早又出門。」

    端木麗眨眼。大概是對他發現她晚睡感到意外。

    「我是很晚睡,不過因為時差關係我也睡不著。最後還剩些資料要弄好,不想妨礙休假,回來後一直都很忙,我想要……好好和禮吃頓飯。」

    也就是說,是因為想要與他像這樣悠閒地坐在餐桌上,所以她熬夜努力。藍禮央眸色微深,道:「小姐,還是不要晚睡比較好。」

    好像因為被關心而輕鬆起來,端木麗抬眸道:「我知道。」

    待他在她對面坐好之後,她率先用刀叉分開盤內的焗烤食物,濃稠的起士立刻牽絲,那是肉醬千層面。

    似乎覺得烤得還可以,她明顯地鬆了口氣。藍禮央收回放在她身上的視線,從自己盤中切下一口,放進嘴裡。

    以前,他從來沒見過端木麗進廚房;她也不喜歡布偶,尤其是熊。

    這些菜餚一定是她在留學時學會的;在異國的她,也開始喜愛玩偶。

    她改變了,在這段長達八年的時間裡。

    屋內,只有刀叉觸盤的聲音。雖然感覺她似乎想說什麼,但藍禮央就是不主動開口,垂眸沉默地進食著。

    吃完放下餐具,他抬起臉,就見端木麗正注視著他。

    終於,她啟唇:「禮……為什麼進我家的公司?」

    他沒有答覆,只是直接地回應她的注視;她沒有閃躲,於是他道:「小姐為什麼找我當特別助理?」

    「咦?」似是沒料到他居然會反問,端木麗愣了一下,隨即說道:「因為我需要得力助手,而公司方面真的認為禮是最適合的人選。」她表情誠懇且正經。

    「……是嗎?」他垂下視線。

    她又再問一次:「我聽說禮大學畢業之後沒讀研究所,為什麼只想著要就業?禮很聰明的,有很多條路可以選擇,也不一定要進我家的公司。」

    她想得到答案,而且表現得相當明顯。藍禮央看著她。

    「您究竟想知道些什麼?」他的語氣淡淡的,根本不管她的疑問。逕自道:「聽說小姐只花四年便取得大學和碩士學位,但卻沒有回來的意願,甚至自願留在外地工作;念完書後也一直待在國外的小姐,始終不願意回國的您,為什麼這次突然想回來?」他的態度和語調都相當平靜,但不知為何,就是隱隱有種咄咄逼人的感覺。

    端木麗怔愣地看著他,好一會兒答不出話來。

    也許自己剛才的行為有點太過頭了。藍禮央心想。

    只見端木麗看著他,好久好久。

    「禮,你果然是在生氣?」像是終於確定這件事,她問。

    他只是極其清淺優雅地笑了。

    「……你說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8:40

第六章

    禮一定是在生氣沒錯。

    端木麗在自己辦公室裡坐下,從公事包裡拿出文件夾,無論她怎麼想,最後都覺得只有這個原因,於是當時她便對藍禮央正式道歉。

    「高中時,讓禮因為我而受傷,真的非常抱歉。對不起。很感謝禮救了我,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恩情。」她認為絕對上這個理由,當時自己的確沒有好好感激並向他道謝,禮會不高興是當然的。

    她曉得,他絕不是那種會要求物質回報的人,所以她非常非常認真地表達自己毫無虛假的心情。然而,他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那個時候那樣做,是我自己的意思,您不用那麼介意。」他淡漠地說。

    「咦?」

    在她還疑惑著同時,他又開口:「小姐很累了,回去休息吧。這些東西我會收拾。」

    他如此道。接著她就被十分婉轉禮貌、但實則強硬地請出副屋,他還一路護送她回到主屋,因為答應她不會進去,所以只在門口再一次請她早點休息,隨即離開。

    然後隔天早上,他又一副管家的模樣出現在主屋服侍她。

    非常有禮,卻異常冷淡。

    是自己搞錯問題癥結了?已經問過好友,最能表達內心誠意的道歉和感謝方式,就是親手做些東西;所以她親手煮了晚餐,想要向禮表示自己由衷的感謝和歉意,結果還是失敗了。
  
    怎麼也想不透。

    望向辦公室玻璃牆外坐在位子上的藍禮央,她抿住嘴唇。雖然她的表情看起來相當平靜,但腦袋裡卻一直為了藍禮央在打結。

    上任的第二個星期,憂鬱的星期一,一整天都在開會。

    成為副總後,她才深切體會二哥的工作量有多麼繁重。由於大哥完全不理會公司的事,以前跟著父親的老臣也都已退休,所以和只要簽名負責就好的那種決策人不同,一直以來,二哥凡事都親力親為,獨自一人撐起整間公司,把公司從最壞的情況重新帶起來,甚至帶到比原本還要好的狀況;若非有極堅強的意志,是不可能做到的。

    那天第一秘書找她吃飯,好像想觀察她,用饒富興味的表情跟她說了一些藍禮央的事。像是藍禮央是由第一秘書所挑選,是二哥給予第一秘書的權力。

    以前在家裡的時候,二哥和禮之間是最陌生的,兩人幾乎沒有互動;之後二哥出國唸書,彼此更毫無交集。二哥不會去面試基層員工,也絕對不可能讓外人靠關係進公司,就算是親妹妹的她能回來當副總,也是表示二哥某種程度上認同她之前在國外的工作表現。

    那麼,藍禮央進公司就不是因為二哥的緣故。

    若是禮真心想要在這裡任職就好了。這幾天他所表現出來的工作能力,實在相當令人佩服。端木麗看著桌上擺著的幾份報告書,明明才開完會沒多久,她的得力特助已經把會議整理成文書資料呈上了。

    翻開文件夾,報告書將會議的重點事項以及參與會議者的意見整理得清楚詳細又易懂;也因此,讓她能夠快速瀏覽,立刻掌握到要點。

    只要是主管,都一定會想要有這種輔助能手。公司需要培養人才,她的選擇並沒有錯。

    或許之後藍禮央會離開,帶著這些經歷而更上一層樓。

    辦公室的門被敲了下,端木麗抬起臉,發現藍禮央站在那裡。她沒有關辦公室的門。

    「副總,時間到了。」

    「好的。」她合上文件,起身離開辦公室。

    他們公司所使用的是德國和日本的機器,德國廠商那邊今天派人來跟她接洽往後的合作事宜,其實是要跟新任職的她稍微認識一下。在會議室裡和廠商代表握手致意,廠商代表是德國人,但身邊帶了一名翻譯。

    這個代表駐點有段時間了,應該稍微懂得中文才對。這麼想著,翻譯便先開口用中方傳達廠商的意思,端木麗亦向對方說明公司的要求,那翻譯再用德文告知廠商代表,這樣來來去去好幾次,直到敲定合約。她看一眼身旁的藍禮央,他向她微點頭,她便對廠商表示暫且進行到這個部分。

    送走他們之後,她沉默地回到辦公室。藍禮央站在她桌前,先跟她核對明日的行程,要走出去之前,道:「副總處理得很好,不用擔心。」

    「什麼?」端木麗昂首,看著他。

    「副總覺得對方似乎有點防備是嗎?因為您年輕,他們大概想試探你,所以故意說德文,由於您是新主管,尚未建立起信任感。」藍禮央說道。

    「啊……我知道。」就算她文件看得再熟,和對方接觸卻是第一次,必須要以重新開始的態度來面對。雖然廠商要談生意,一般是不會太亂來的,不過偶爾也會像這樣讓人要多花一些心思。停了一下,她正色道:「不過,因為有禮在,所以我才安定下來。如果不是禮,我可能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看過他的工作履歷和人事資料,曉得他懂德文,所以當對方用她不瞭解的語言談話時,她並不擔心。最後她看向他,就是在確定那些商談內容沒有問題。

    而他也相當敏銳,適時地給予她回應。果然禮是很能幹的,她從來就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他似乎微頓住,隨即撇開臉,道:「副總言重了。」走出辦公室。

    愣看著他的背影,她想著是不是自己稱讚得不對?雖然她在國外留學過,卻是只會英文和一些法文而已。與外國人士商討業務或溝通,英語是最基本的;而機器廠商方面是與德、日往來最為頻繁,當初她看過藍禮央的人事資料,他剛好就會這三種語言。

    先前公司不穩定,沒有多少餘力針對職員的才能來進行培養和訓練,而今站穩了腳步,這些年已展開重點培訓計劃,但幾個經驗豐富的老主管都已退休離開,她需要幫手,那麼多員工裡面,藍禮央資歷完整,能力高人一等,又正處於方便調動的職位,所以才會被優先建議。

    禮是重要的人才,像他這樣的人,不論去哪家企業,都會有人要他的;之後公司新產品的行銷重點都會放在歐洲,如果她能把法文學習好的話……想起那天晚上好像在副屋的桌子上看到法國影集的光碟,端木麗微怔。

    禮應該只是很聰明,又喜歡各國語言而已,應該不是特意針對公司需要在學習。想不出他有什麼必要這麼做,她重新埋首文件當中。

    雖然希望能正常下班,不過結果還是因為事情太多而稍微耽擱,到六點半才走出辦公室。每天都等她的藍禮央令她感到有些困擾,雖然已經跟他說過不需要一起加班,但他總是在位子上等候著她。

    是因為對副總的責任?還是對小姐的責任?端木麗瞅住他。

    「今天,我要去賣場視察一下。」所以還沒有要回家。

    藍禮央聞言,抬起臉來。

    「那我開車載您。」拿起公事包和車鑰匙,他站起身。

    端木麗跟在他後面,心想如果跟他說她自己去就好的話,不知道會怎麼樣?但當藍禮央開啟車門時,她那句話就停在喉嚨處,然後硬生生吞了下去。

    「……謝謝。」她道,然後坐進去。

    知道他原來一直在生氣,她不想再惹他不高興。

    在心裡歎口氣,她從包包裡拿出資料,利用時間翻閱。公司產品的售點相當重要,是否能推廣公司品牌的關鍵之一,產品上架以及廣告擺設也都是需要跟販賣店面商談的。

    雖然這些事交給銷售部門去處理就好,但她還是想自己實際去看看有哪裡不足、哪些地方需要改進。

    不知道是否坐車閱讀的緣故,她有點反胃,不過下車之後就又好了。

    在各電腦賣場,用消費者的身份詢問和閒逛著,每到一處之後,回到車上她就用筆在文件裡寫下注意事項。賣場看不夠,她還到百貨公司銷售電器的樓層,一路上,藍禮央始終非常有耐心地陪伴她,也專業地和她討論。

    工作起來就忘了時間,若不是感覺肚子餓了,她還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吃晚飯。看見手錶指向快九點,她感到對藍禮央相當不好意思,之前加班只能啃便當就算了,現在居然連飯都沒讓他吃。

    是她的錯,她明知道禮是不會吭聲的。剛好百貨公司樓上就是餐廳,平常營業到九點半,於是對藍禮央道:「吃飯吧,我請客,謝謝禮今天陪我忙。」

    藍禮央只是看著她,應道:「是。」

    叫了兩份今日特餐,才剛開始吃,她就不禁觀察起藍禮央的動作。小時候,她幾乎沒有和他同桌用餐的經驗,上次帶著親手做的食物去副屋,用餐時她就發現到了。

    他真的是個舉止優雅的人。

    明明是跟別人一樣的動作,他做起來就是多了一份好看。雖然她不是不知道,但每次看著,視線還是會被他吸引過去。

    吃飯很少開口講話,也是因為餐桌禮儀?瞅著他吃東西的好看嘴角。

    正當她想著,禮是經過管家爺爺嚴格的教育之時,他剛巧抬眼和她四目相對。

    端木麗有一瞬間的愣住。被抓到在看他,她誠實道:「禮吃飯的樣子很好看。」這種誇獎會不會很奇怪?但是她真的那麼覺得。

    她直看著他,沒有移開視線,他垂下優美的眼眸,半晌之後,才開口道:「請不要一直看著我。」

    端木麗一頓,想想也對,比起那個吃飯好看的誇獎。自己盯著人家用餐的行為才是怪異。不過,還好禮沒有不高興。

    只要他沒有不高興就怎樣都好,慶幸氣氛未變得尷尬,她慢慢用完晚餐。

    結賬時,先前已經說過要請他,他卻還是拿賬單去付賬。

    她在櫃檯跟他說明:「沒有讓下屬請上司的道理。」因為今天是因工作才拖到這麼晚的。

    「已經下班了。」他清淡道。將信用卡收據放進皮夾。

    那就更不對了。都已經下班了。

    「可是,你陪我工作。」所以還是應該她請客。

    「我不是以下屬的身份陪您的。」他從容回答。

    「那……」她不明白了。是以端木家管家的身份嗎……她抿住嘴唇。

    那就更沒道理讓他請這一頓,因為她是小姐。

    一直都很不喜歡那個主僕的身份。小時候,她只是有點不能理解,為什麼應該和她是朋友的藍禮央要喊她小姐;長大以後,她確定自己不想要藍禮央那麼稱呼她,尤其,藍禮央還為她受過傷。

    她的心緒稍沉澱下來。面前的櫃檯結賬人員不小心弄掉桌上的單據,她蹲下身伸手幫忙撿拾,在欲站起時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一下子站不穩就往旁邊倒去。

    「麗麗——」

    在櫃檯小姐驚呼的同時,她好像聽到藍禮央的聲音夾雜在裡面,喊著她的名字;在心裡覺得那一定是自己的錯覺的同時,有人即時拉住她的手,隨後她被擁入一個寬闊溫暖的胸懷當中。

    「您怎麼了?」

    藍禮央詢問的聲音就在她耳邊,夾雜著擔憂。透過胸腔震動著,讓她一下子就能知道這個胸懷是何人的而安定下來。那個熟悉的嗓音令端木麗心跳加速,雖然已聽過數也數不清的次數,但從沒有像這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

    「沒事。」她的臉很熱,想要自己站穩時,卻又湧上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她一瞬間冒出冷汗,整個視野像是電視機的雜訊又花又亂,使她噁心想吐。「沒……沒事。」她稍掩住嘴,重複道,虛軟的身體毫無說服力。

    「需不需要幫忙……」

    其他店員開始聚集到櫃檯來,端木麗注意到有個穿著像是經理的男性主管好心欲上前,但藍禮央僅是一手攬著她的腰,向對方道:「不用了。謝謝。」

    「呃……」

    他說完後,端木麗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騰空的感覺讓她輕喊出聲。眾目睽睽之下,藍禮央竟將她整個人打橫抱起,然後面無表情地走出餐廳。

    端木麗簡直大吃一驚。雖然好像應該要不好意思,但驚訝的感覺真的大於其它。

    「那個,禮……」她完全清醒了。

    「請您雙手抱住我脖子。」他語氣有些嚴厲地道,目視前方,快步走著。

    被這麼一指揮,她反射性地回道:「好……」帶著些遲疑,她的手臂抬起來環住他的頸項。她的心跳比他的腳步還要來得急促。

    幸好百貨公司快關門了,再加上是平常日,除了專櫃小姐以及樓管之外,並沒什麼客人。雖然被他們一路目送的感覺教人尷尬,不過,她發現自己並不是很在意。

    比起自己的手該放在什麼位置,是要靠近禮的肩膀還是領子,自己的心跳聲是不是太大會被聽到,那些不認識的旁人的眼光,她真的完全不在意。

    來到停車場,被以公主抱的姿態放進車子裡時,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臉紅了。把雙手從他溫熱的頸肩處收回,她垂首道:「謝謝,我沒事了。」驚嚇到忘記頭暈了。

    然而,藍禮央卻沒有回答,只是讓她坐好後,開車一路直奔最近的醫院。由於太晚沒有門診,只剩急診處的燈還亮著。就在她說著「真的沒事」之類的話時,仍是被他送到診間去。

    診斷結果是過勞,過勞引發貧血和噁心。時差造成睡眠習慣的改變,在尚未完全適應之時,又連日長時間地工作,雙重原因的影響,致使症狀加劇,喉嚨其實也已經發炎,醫生還問她最近是不是常熬夜?身體的免疫力因此降低了。

    雖然這陣子的確相當忙碌,也還在調整時差,不過沒想到竟會到過勞的程度。她反省著,聽醫生建議打了四十分鐘左右的點滴,就等著領藥。

    一旁的藍禮央始終板著臉,從藥師那裡拿到藥之後,一語不發地開車載她回家。

    到達大房子時已經晚間十一點半了。因為他都不說話,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還好她真的已經能走了,所以他也就沒再抱她。

    仔細想想,跟她一起天天加班的禮,比她還要早起,那不是也很勞累?到現在才發現到這件事,在藍禮央要送她上樓的時候,端木麗回過頭對他道:「已經很晚了,禮還是趕快去休息吧。」反正她等一下進房就是睡覺了。

    「您不必擔心我。」他道,就是要送她上去。「我比您更注重自己的身體。」扶著她的手,不容拒絕地帶她踏上階梯。

    「是嗎?那就好。」她毫無異議地相信了,相信他做事是有條理的。

    她也沒辦法想像他讓自己太累然後倒下的事情,她覺得,他是個意志堅強而且不會出錯的人,要能令他失去那份從容,一定是非常重要到會令他失控的事。

    到她房門口後,他啟唇囑咐道:「十五分鐘。請您簡單沖澡就好,十五分鐘之後我會拿藥和開水過來給您;若敲門您沒回應,那我可能會以為您在浴室內昏倒了,然後直接開門進去,請小心注意不要洗太久。」語畢,他恭敬地退下。

    端木麗因為他好像帶著小小威脅的話語,在原地發愣了一會兒。回神後低頭看著手錶,於是不再耽擱,就在臥房裡只有淋浴間的浴室把自己好好清洗乾淨。

    素顏穿著短褲和棉衫走出來,剛剛洗澡時想到公司文件裡好像有個地方要改,她拿起眼鏡戴上,打開放在椅子上的公事包,翻找著文件,在取出灰色的資料夾時,藍禮央剛剛好來敲門,於是,她上前將門打開。

    只見藍禮央端著一杯水和一包藥包準時站在門口。他先是看著她的臉,然後看向她手中的灰色文件,瞇起眼睛,道:「請您現在就把藥吃下,然後立刻睡覺。」

    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在趕她,端木麗把文件夾在腋下,接過水杯以及藥包,喝一口水後,仰首將好幾顆藥丸一次吞下。

    將水杯還給他,她道:「謝謝。」順手推了下眼鏡,翻開資料夾就要看,卻立刻被抽走。她不禁抬起臉。

    只見藍禮央垂眼看著她,低沉道:「我說的是請『立刻』睡覺。」特別加重那兩個字。

    有那麼幾秒,端木麗忘了要反應。

    「……我知道了。」完全沒得商量的樣子。她只好轉身走向自己的床,趴上去的時候還全身放鬆地吐出一口氣,抱住她的大熊布偶,雙手留戀地攀上它的脖子,就像剛才對藍禮央做的一樣。

    正拿掉眼鏡放上床頭打算闔眼,卻發現平常應該會退下的藍禮央,這次在她的梳妝台前坐了下來。

    原本傭懶的氣氛瞬間毀滅。她整個人僵掉。

    「……怎麼了?」她問。近視很深的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卻有種他正凝視著自己的錯覺。

    只聽他道:「我會等您睡著再離開。」

    是怕她會偷看公司文件,還是怕她又突然不舒服?她已經毫無信用可言了?沒辦法,誰叫她是一個不會自我管理的上司……還是小姐,唉,算了。

    雖然有點熱,但她還是拉起被單蓋住身體;被他這樣在一旁看著,不用什麼遮住自己實在不行。

    「請當我不在即可。」房間的燈光變暗,被他調整成夜燈。

    聽到藍禮央這麼說,她在心裡想著「怎麼可能做得到」,卻還是閉上雙眼。

    一旦看不見東西,聽覺就變得敏銳了。雖然剛才根本沒注意到,但現在寧靜的空間裡,卻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響。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8:52

她的時鐘。放在梳妝台上,在藍禮央的身旁。

    聽不見任何屬於藍禮央的聲音,大概是他連呼吸都放得很輕;倒是窗外的樹枝隨著風輕輕地刮著玻璃。很小的時候,她還以為是鬼怪要來開她的窗戶。

    真的,好安靜。她之前也這麼覺得,這棟房子,太安靜了。

    帶有安眠作用的藥物開始發揮效用,端木麗感覺腦袋逐漸變重,卻又緩慢地睜開雙眸。

    由於睏倦,令她原本就很不清楚的視線變得更加模糊,但她仍努力地想要看清昏暗燈色之中的藍禮央。

    他就在她面前,沉默地,寧靜地,在她的身旁。

    端木麗不自覺地輕輕抓住床單。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想要問他,即使她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禮,你不喜歡我回……回來嗎?」所以,才會生氣。

    問出一直在逃避的疑問,意識好像快要從哪裡掉下去似的,她無力地合上眼睛。朦朦朧朧之中,她似乎聽見藍禮央低聲回答道:「不……我非常期待小姐回來。」

    真的……嗎?但是,即使是假的,她也會有小小的喜悅。

    在墜入睡夢之前,藍禮央獨自坐在暗處的畫面,像殘像般留在她腦海裡。那一瞬間,她突然想到,他一直待在這個太過安靜的地方。

    始終不曾離開過。一直一直在這裡。
   
    只有他一個人。

    他太大意了。

    明明是最靠近她的人,一整天都在她身邊,卻沒留心她的身體狀況;她會勞累不適,是他無法推卸的責任。

    雖然希望她最好是停止工作請假在家休養,不過這似乎不可能做到。

    先別提公司要推出新產品第二代,現在正是最需要高階主管坐鎮的時候,即使有執行長在,但身為副總的端木麗新就任,部門該怎麼協調、對她負什麼樣的責任,都要先行明確建立起來,否則之後會有造成混亂的可能性;而且端木麗副總的位置亦尚未坐穩,一個年輕貌美又跟上層是親戚關係的女性主管,已經十分具有各種讓人在背後說長論短的理由,若是再有才上任就因工作太忙而導致身體不適的消息傳出,那更會令人有她是個不可靠的花瓶的聯想。

    對她已有先入為主觀念的人,絕不會去想她究竟做了多少工作才會如此勞累,只會認為她這樣就生病,是一個虛弱無用的嬌貴千金。

    一旦如此,以後就再難扭轉此一結論。

    她有多努力辛勞,他不會不知道;就因為這樣,更不能有讓人傳出微詞的機會。

    就像是知道他在考慮什麼般,端木麗向他保證她的身份已經沒事了,她會小心,不會再有問題,堅持要到公司上班。

    他只是凝視著她。她從來就不是個柔弱的人。

    雖然的確是個千金小姐,不過,卻是一個會為了重要事物而敢跟歹徒搏鬥的千金小姐。

    在她正經地和他約法三章,做出會聽他話準時吃藥用餐、會適當休息,以及不再暈倒的幾個承諾後,藍禮央才開車載她到公司。

    今天她要跟執行長單獨進行早餐會談,由於不是正式的場合,而是兩兄妹的私人會面,雖然談的一定是公事,但並不需要他;在等待的期間,他將記事本所有的行程重新規劃。只要能騰出時間的地方,就給端木麗作為休息之用。

    這之前一直讓她無限制地處理公事,午晚兩餐也總是一再延遲,甚至遺忘或兩餐並成一餐;因為看她那麼努力,所以默許她的亂來,卻導致錯誤的結果;不過,從今天開始,他會嚴格控管她。

    一個小時之後,端木麗帶著兩本厚重的文件回來了,藍禮央已經備好水杯和藥包,拿進辦公室讓她服下,之後去研發和行銷兩部門聽取簡報。

    中午,他到公司餐廳購買清淡營養的食物,在門口看著她埋首資料中的身影,輕敲辦公室的門框。

    「您該用餐了。」門沒有關上,他直接進入。

    她連頭也沒抬,專心閱讀報告。

    藍禮央將午餐放在她桌上,用極低的聲音重複一次道:「用餐時間到了,請停止工作,副總。」說話的同時,伸手將攤開在她眼前的文件夾合上。

    她頓了一下,似乎正在回神,隨即仰起漂亮的臉容看著他。

    「這麼快,中午了?」

    她一副沒察覺時間流逝的困擾表情。早餐會報之後,她回來告知他,執行長後天要到歐洲的分公司針對新產品發表開會,所以她拿了許多要轉移的文件回來,因為在這一星期內,這裡的最高決策者就只有她一個了,所有的部門都必須直接對她負責。

    也就是說,接下來只會更加忙碌,想要有適當的休息就變得更困難了。

    沒想到端木麗的二哥會這麼快讓她承擔責任。那個人心思縝密且謹慎,在公司第一次看見他時也完全面不改色;能一路這樣走來,絕不是輕鬆容易的,這是他身為第二秘書時所觀察到的事;如此一來可能是在盤算什麼,也許是完全認同她,又或者是想觀察她究竟能做到何種程度;不管怎樣,他不會讓她過不了關。

    「請用四十五分鐘用完午餐,之後的時間就小睡一下。」藍禮央將餐具遞給她,就像以管家身份所做的那般熟悉順手。

    端木麗看著桌上的文件和餐盒,半晌,她啟唇道:「……邊吃邊看可以吧?」討價還價。

    對消化不好。雖然想這樣回答她,不過她肯定還是會一直想著工作,那麼在有限的時段內快速用餐,以便能在他訂的午睡時間之前偷看幾頁,那對消化更沒幫助。

    「十五分鐘。」他寬限妥協,但擺出一臉再多就不行的表情。

    反正她已經和他約定好了,她會聽話的;若是真的太過分,他會阻止。

    「我知道了。」得到允許,她似乎笑了下。打開餐盒,一手拿著筷子,一手翻閱資料。

    她很容易因太過專心而完全停住進食的動作,他在旁稍微提醒,她就把食物放進嘴裡。十五分鐘一到,她也遵守承諾,放下文件。

    不過之後和他說的話,仍是和工作有關。

    「我看了銷售部門那邊針對其它公司的概略報告,但是,對手公司的價格……我覺得有點奇怪……」她的紅唇輕咬筷子,跟著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瞅住他道:「禮,你沒有吃午餐,不要只顧著我。」

    暈倒的人明明是她,她卻在擔心別人。藍禮央看著她。

    「我會利用其它時間,請放心。我對身體的自我管理,絕對比您來得注重,您只要多注意自己就行了。」

    她凝視著他,認真道:「我知道是我不好,請你再信任我一次。」

    沒料到她會如此回應,藍禮央一愣,道:「我並不是……在責備您。不好的也不是您。」是他過於大意,所以錯的人是他。他對自己很不高興,態度也變得稍微嚴厲些。

    他不夠沉著冷靜,只因為對象是她。一旦察覺到這點,他莫名地想遮掩;發覺她正凝視著自己,藍禮央不著痕跡地迴避那視線。

    「禮……可以做別的工作吧。」她忽然輕聲道:「不一定要當上班族,我記得禮的成績非常好,大學的時候,沒有特別想做的事嗎?」

    藍禮央維持著不變的表情,用平淡的口吻道:「您之前也提過,我不懂您是什麼意思,您想要辭退我嗎?」

    她停了一下,忙道:「不是。」似是在思考該怎麼說明,她微抿唇,然後說:「我只是在想,禮是不是有其它想做……而又不能去做的事。」

    「您知道了這個又要如何?」他問。

    她怔了怔。

    「要如何……」她嚴肅地皺起眉頭,卻想不出答案,只能說道:「如果……如果禮是真的想要在這裡工作,那就好。」

    藍禮央低沉道:「我沒有其它想做的事,是真的想在這裡工作。」絕不虛假。

    她的表情明顯放鬆了。

    「是嗎?」

    「但我也的確是因為某個理由才會選擇這裡。」他說,看見她再度現出困擾的模樣。

    「……您想知道為什麼我會進端木家的公司?」他能夠感覺到她的視線有多麼直接。她總是這麼看他,他很早就知道了。

    「嗯。」她回應,非常確定的語氣。

    他抬起眼,直視她。

    「那麼,請您猜吧。」

    「什麼?」大概相當意外他的答覆,端木麗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猜對了,我就告訴您什麼是正確答案。」他低頭看向腕表,提醒道:「午睡時間到了,請服藥過後好好休息。不用擔心睡過頭,我一定會來喚醒您。」語畢,也不管她滿臉疑惑,就是盯著她要她把藥吞下,然後走出辦公室,順便帶上門,讓她能安靜午睡。

    這段時間,他也用完午餐,然後翻開相當具有厚度的記事本,確定下午的行程。桌上的內線電話突然響起,藍禮央接了起來。

    「副總辦公室。」

    電話那頭的櫃檯小姐告訴他,樓下大廳有個男人想要和端木麗會面。

    而那個人的名字,令他微微瞇起眼睛。

    看著電腦上的時間,藍禮央道:「五分鐘之後讓他上來。」掛上話筒之後,他走進辦公室,端木麗正毫無防備地橫躺在會客用的沙發上。他凝視著她柔美的面容一會兒,微彎腰,低聲在她耳邊道:「副總,該起來了。」

    「嗯……」她揉揉眼睛,像個嬰兒般。

    「副總。」藍禮央低聲再喚,握住她的手,這舉動似乎令她一下子清醒了。只見她幾乎是同時間張大眼眸,愣愣地看著他。

    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氣息。

    「我……我醒了。」她並未抽回手,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藍禮央將她牽起,然後將早已準備妥當的文件交給她。

    「一點四十五分要到十六樓開董事會議,您要和執行長一起出席。」

    大頭們要找兩位決策人,他不能跟去。「早點去比較好。」彷彿是在催促什麼似的,他直接送她出辦公室。

    「啊……嗯。」端木麗回神過來應道。

    來到電梯處,他按下上樓的鈕。前方這台電梯數字跳動的同時,藍禮央看見後面有台從下面上來的電梯已快要到達,眼前的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了,他將端木麗輕推進去,並且順手將她睡得微亂的髮絲塞進她耳後,動作輕柔。

    「我在這裡等您。」他微微鞠躬,優雅且有禮。

    「什——」在電梯門關上前,端木麗露出被他搞迷糊了的表情。

    載著端木麗的電梯上樓了,身後正好到樓的電梯晚幾秒開啟。藍禮央轉身,面對走出來的男人道:「你好,我是副總特別助理。敝姓藍。」將放置胸前的名片掏出,遞給對方。

    「噯、啊。」男人收下,然後左右張望。「我是來找你們副總的,人呢?」

    男人看都沒看他的名片,只隨便地塞進褲袋裡。藍禮央道:「副總目前不在,所以由我來接待。這邊請。」他朝走道抬起手。

    大概是已經在櫃檯等了五分鐘,男人顯得不高興又不耐煩,不過還是隨他到一間小型會議室。一旁小妹見狀,正要起身準備咖啡,藍禮央卻示意不用,跟著走進會議室,將門關起。

    男人正坐在椅子上,粗魯地拉著過緊的褲子。

    「我是要跟副總見面的,那個,端木麗小姐,我跟她是高中同學。」

    樞樞鼻子。「我要找的是她,不需要你。」男人道。

    大概以為他是新人,又是個小助理,所以態度傲慢吧。藍禮央完全不受影響,在男人對面坐了下來。

    「我知道你是我們公司的零件廠商,前年開始向你們訂購商品。這之前都是由你父親來接洽。」他翻開自己的萬用記事本。

    男人一頓,隨即一手搭著椅背,擺出一副很熟悉的高姿態,道:「沒錯,我家和這裡有生意往來,我也不是第一次來了。對了……怎麼沒咖啡呢?之前我到這裡來的時候,那個端咖啡的妹妹滿可愛的,請她泡一杯給我吧。」

    然後就又能趁機性騷擾了。上次那個小妹被這個人用言語侵犯,端咖啡給他時,竟被問是不是處女以及胸部罩杯多大等下流問題。

    零件廠的小開是個噁心的傢伙。男人的惡行在公司女性間可是傳得很遠,連執行長第一秘書都聽說了。

    所以,他當然也知道。藍禮央道:「去年貴公司有一批產品有瑕疵,令尊最後二話不說換新,也親自登門道歉。貴公司在業界是老品牌,能如此屹立不搖,想必是因為相當具有誠信。」

    「那當然!」男人用鼻子哼氣,十分得意。

    「明年因為需求量大,也許貴公司訂單會增多,另外還有加訂新型號的零件。我們的採購部門尚未和貴公司談定,不過希望價格能降低百分之七。」藍禮央說道。

    「噗!」男人嗤笑一聲,好像覺得他這種小角色在這裡談生意非常滑稽,從頭到尾就沒把他放在眼裡,相當輕佻地道:「只要跟你們漂亮的副總見見面、吃個飯,晚上嘛,呵呵,夜遊一下,我是可以答應降價。」

    露出淫猥的笑容。

    看來,對女性說話不尊重是從以前就有的習慣了。藍禮央神色絲毫未變,只道:「請問,你究竟是為公事或者私事而來?」

    男人不爽了。

    「那有何關係?又關你這傢伙什麼事了?」

    藍禮央將記事本蓋上,抬起眼眸,沉冷地注視著對方。

    「倘若你是為私事而來,剛才那假公濟私的發言,已經砸了貴公司的招牌;若你是為了公事而來,那麼那樣的發言則攸關貴公司代表,也就是你的品格以及態度問題。我想,你沒有常跟在令尊身邊學做生意,所以並不知道『特別助理』是什麼樣的職位。我擁有等同部門主管的權力,換句話說,我也能建議是否採購貴公司的零件。」他慢條斯理的、用那擁有優美唇形的嘴說完。

    男人卻是一臉錯愕,趕緊從褲袋裡挖出名片翻看,但仍是看不出個什麼所以然。

    「那個……你等一等,我要回家問我爸……」

    要擊潰敵人,就要先把情資收集齊全。這位零件廠小開並沒有如同他父親一樣的生意頭腦,是個標準的無能二世祖,就算被逼著偶爾在業界走動,最大的能耐就只是吃女人豆腐,像端木家這種具規模的公司的行政組織,想來也從未費心留個印象吧。男人自始至終的態度讓藍禮央十分確定他根本不瞭解自己在跟什麼樣的對象說話。

    大概認為他只是那種只負責跑腿打雜的助理。藍禮央相當明白對方的來歷以及各種傳言和評價,在知道此零件廠走訪端木家公司多年,終於取得信任拿到訂單之後,他就期待著這一刻的到來。

    他從未忘記這個男人,自從高中時的那一天起。

    藍禮央正要起身步出會議室,男人卻彷彿突然被敲醒一般,突然指著他大叫:「啊!啊啊——我想起來了!你是……你是……你是端木麗身旁的那個……」

    藍禮央側首,禮貌一笑,道:「降價百分之七。請回去好好詢問令尊,否則我無法保證之後與貴公司的生意往來,學長。」

    他承認,自己非常記仇。

    打開門走出去,他已經在腦海裡把對方扔到天邊去。

    回到副總辦公室,端木麗沒多久後也回來了。

    藍禮央如同他所承諾的,等待著她歸來。

    「您辛苦了。」他從位置上站起身。

    端木麗眨眼。

    「不辛苦。我只是坐在那裡聽他們說一些話,最後他們要我先出來,只留代理執行長在那裡。」

    難怪這麼快。藍禮央心討,那些董事多半沒把端木麗放在眼裡,不過這樣更好,應付他們也不是什麼好事。

  「我幫您預留了一個小時的開會時間,既然時間多出來了,那就請您休息。」

  才剛坐上椅子,正要將電腦螢幕打開的端木麗,在聽到藍禮央的話之後,不禁停住動作。

  「又睡?」她面露難色。

  他只是看著她,她卻好像想起了什麼,忽然抬起單手摸著耳後,然後很少見地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我會叫醒您的。」

  盡責地退出辦公室,藍禮央關上門。

  他為什麼要進端木家的公司?因為他曉得她總有一天會來到這裡。

  所以,他在這裡等著她。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9:33

第七章

  「酒會?」

  「是的。」拿出前兩天收到的邀請函,藍禮央將它放在端木麗的桌上。「算是業界的既定應酬,幾個主要參與者都是我們的合作廠商,因為執行長目前不在國內,所以希望您能出現。」他已經盡量過濾邀請信件,不過還是有像這種一定得露面的場合,尤其執行長不在,她就變成公司的代表了。

  「什麼時候?」她問,低頭打開邀請卡。「……明天晚上?」

  「是。」明天是假日,晚上七點,在某大飯店的頂樓。

  她像在思考什麼,想了一下,抬起臉,正經地對他道:「我沒有禮服。」

  他一頓。

  「什麼?」

  「正式的服裝。我只有上班時穿的衣服。我沒參加過酒會。」她道。

  藍禮央看著她。她明明是千金小姐出身,卻連一件禮服都沒有?不,也許有可能,因為她的成長期間,端木家正處於沒落凋零的狀態,她的兩位兄長也不會讓她到處拋頭露面,他當時的確沒看過她盛裝打扮參加過宴會;在國外唸書時如何他不清楚,但她後來到東南亞和歐美工作,並不是高階主管,只是普通員工,沒有參與這種場合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知道了,我會幫您準備好的。」他沉穩道。

  「咦?」她愣住。

  他走出辦公室,然後回到位置上,連打幾個電話找到某家服裝品牌的業務,並且約好下班後去挑選服裝。

  端木麗被專業的禮服秘書帶進布幕後的精緻房間,大概像個芭比娃娃一樣不停地換穿。藍禮央並沒有進去觀看。十分鐘之後,她拎著兩件禮服出來了。

  比他想像的快上許多。

  「好了?」他看著頭髮有些凌亂的端木麗。她身上穿的是進去前的套裝。

  「這個和這個,哪個?」她拿起左右手的兩件小禮服。

  他只看一眼。左邊太露了。

  「右邊。」

  聞言,她立刻回頭,將右手的禮服遞給禮服秘書。

  「就這個。」待小姐將仔細包好的禮服拿來後,她對他道:「好了,走吧。」她快步走出去。

  「怎麼了?」為什麼那麼匆忙?他看著她。

  「小姐拿太多衣服了,一直請我試穿。」來到車前,她輕呼出口氣。

  藍禮央打開後車門。

  「原來您不是愛逛街的人。」

  「我不想讓你在外面等太久。」她坐進去。

  原來……如此。藍禮央關上車門。

  「您若要攜伴的話,請找好人選。」他注視著後照鏡。

  「嗯。請禮陪我去。」她幾乎是完全不加思考地就回答了。

  那種除了他之外根本沒有其他人選的應答方式,令藍禮央不禁稍微停住動作。他垂下眼,藉以掩飾心裡那種濃厚的感覺。

  翌日。酒會是晚上七點,藍禮央原本想讓她多睡些,但她跟平常一樣時間起來,他盯著她用餐吃藥後,她就從房間搬出她的熊,放在客廳沙發上,然後坐在那裡。

  後來他經過客廳,發現不知何時茶几和地毯上開始堆積文件,才知道她原來不是在發呆休息或看電視,而是在工作。

  吃過午餐後,他要她去睡午覺,她就又抱著熊上樓了,留下一堆文件在客廳,還不忘跟他說,她還要看,所以不用收拾。

  傍晚五點半,他敲她的房門,提醒她該準備了;而後,他回到副屋換穿衣服。拿出襯衫和西裝,由於從小接受長輩嚴格的熏陶,令得他在無形中養成極好的品味,即使他自己並未察覺,該怎麼穿著搭配甚至領帶的打法,對別人來說是講究,對他而言確實一種自然不過的行為。

  即使如此,他卻始終習慣於選擇不失禮但低調的服裝。才將兩邊袖子扣上,有人敲門,他上前打開。

  只見端木麗穿著一襲酒紅色小禮服,站在門口。

  本就擁有窈窕身段的端木麗,因那貼身的剪裁,將女性特有的柔軟曲線展露無疑。她的頭髮隨意挽起,露出纖細的頸項,絲質布料勾勒出她豐滿圓潤的胸線,貼合穠纖合度的腰臀,裙擺底下是一雙雪白長腿。

  無論是哪個部分,都足以令男人無法移開視線。

  ……或許其實這件禮服也不怎麼好。藍禮央注視著她僅略施薄粉的美麗臉容。

  「什麼事?」

  「沒事。我穿好衣服了,過來看你好了沒有。」她看著他。

  比他還快。難道是因為她只需穿一件?藍禮央忽然不曉得自己剛才為何還在想慢慢來要等她。

  「請您等我一下。」不知為何,他有種輸了的感覺。

  讓她進屋,她在長椅坐下,似乎感到有些懷念而像個小孩子似到處張望著。

  他打好領帶,拿起外套穿上。由於從小注重正確姿勢,長久下來,相對的體態也顯得優美,剪裁合身的西服,映襯著他高雅端麗的姿態。

  「小姐。」他喚,從她後面可以清楚見到她細緻白皙的頸脖和美背。

  她昂起頭看向他。

  「要走了?」

  他沒有立刻回答,倒是看著她半晌。

  「您沒有首飾?」

  聞言,她摸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鎖骨。

  「要戴嗎?」

  「……請等一下。」藍禮央走進房內,在抽屜裡找到一個方形的絨布盒。打開來,裡面是一條相當精巧的藍寶石項鏈。

  「請戴上這個。」回到她身旁,他道。

  他示意她站起來,她反應過來後,有些戰戰兢兢地轉身背對著他。藍禮央將打開的項鏈拿高繞過她面前,在她後頸處扣上。

  「這個是……」她低頭望著胸前璀璨的寶石。

  「是祖母的。」藍禮央道。

  「原來是管家奶奶的。」她輕語。

  藍禮央在她身後看著她如凝脂般的肌膚,眸色轉深,抬起手,將她用來挽著頭髮的髮夾拿掉。

  烏黑的長髮柔順地散落下來,遮住她後面所有露出的部分。

  「咦?」端木麗摸著自己垂在肩膀上的頭髮。

  「這樣比較好。走吧。」他越過她,上前打開門。

  「嗯。」她也沒特別的意思,就直接走了出去。

  準時到會場,一大群認識又好像不認識的人互相寒暄著。艷麗動人的端木麗當然吸引不少人的目光,不過由於她身旁有男伴,所以眾人也只是觀看的居多。

  一直在她身邊的藍禮央觀察到她一杯紅酒拿著都沒動過,只是做做樣子。

  而要是有人上前攀談,端木麗也完全用相當客套的方式回應,這絕對不是失禮,純粹就是把它當成一場交際公事,跟工作沒兩樣。

  不論她是否有意識到,但她相當懂得保護自己。

  雖然女性上司和男性下屬結伴出席有些奇異,不過關於這一點,藍禮央不會告訴她。應該說即使跟她說了,她大概就說聲「這樣。」之後就自己單獨赴約。

  跟合作的企業都打過招呼之後,藍禮央正想著差不多可以走了,端木麗就站到牆邊旁邊,問他道:「可以回家了嗎?」

  他突然有種莞爾的感覺。沒讓她發現,他道:「走吧。」

  默默地退場,藍禮央開車載她,回到他們的那間大房子。

  一進屋,她就直接走到客廳。由於今晚已不會再出門,藍禮央檢查著屋內是否安全,這是他每天都會做的事情。

  待他確認完畢,來到客廳,就見地毯上早已排滿數據和資料,而端木麗戴著眼鏡,把鉛筆當成髮簪挽起頭髮,蹲在中間專心地看著。

  她還穿著小禮服,所以畫面顯得十分突兀。

  「……您在做什麼?」藍禮央垂首,由上往下地俯視著她。「睡覺時間要到了。」他道。

  「啊。」她看一眼角落的大鐘,然後抬起臉,道:「禮,我之前不是說過我覺得對手公司未上市的新產品價格有些奇怪嗎?以他們所使用的軟硬件,要訂這麼低的價是不太容易辦得到的事。」

  「……您的意思是,那個價錢是假消息?」類似機型但不同品牌的產品,除了功能配備之外,就靠價格來競爭了。

  當然,這些市場機密消息,都是會相互打聽試探的。

  只見她垂下頭看著那些數字,邊想邊慢慢說道:「以前有一家公司故意訂出一個價格,讓對手信以為真,然後等對手商品上市之後,那家公司就用比對手低的價格出售,因而搶到市場。雖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我想把對手公司所推測的數據算出來給行銷部門,這樣有個參考比較好。」

  公司內部不會沒有這種專門的情報小組,而且,這也不是一個副總該做的事。

  到她這種職位,像她這樣的權責,是要整合統籌部門的事以及意見,然後開會簽名負責就好。

  不過……算了。藍禮央打開茶几上的筆記型電腦。

  「我幫您。不過,時間到了還是要去睡覺。」

  他說。

  然後,看見她似乎淺淺地揚起唇線。

  結果他們用一個晚上加一個星期天,就靠著兩個人,完成了一本很有成就感的對手公司售價攻略本。

  採購部門的最新報告裡,寫著零件廠願意降價百分之七的極優惠價格;零件廠的老闆,好像也寫了封看起來像是致歉的信函給公司。

  為什麼?端木麗看著報告書,不懂。

  詢問採購部門,主管也說得不清不楚,只提到是有人協助接洽的;於是,她問藍禮央是誰,他卻只回答五個字「沒什麼不好。」結束。

  基於信任下屬、信任藍禮央,她也就沒打破沙鍋問到底。

  公司就是要各司其職,分工然後再合作。

  她有工作請部門主管進行,藍禮央會負責幫她確認過程和進度;他雖然是她的代表,但畢竟不是她本人,一旦溝通過程拿捏不恰當,會給人狐假虎威的感覺。不過其他部門有耳語,百分之七的降價是藍禮央不知從什麼管道談來的,但他並未越線邀功,簽約的部分也是採購主管出面,等於把功勞極低調地過給採購部門。

  這也可以算是和部門主管之間的往來得心應手吧。

  二哥不在的這一個星期,她每天都照著藍禮央的時間表處理公事和休息;因為完全按表操課,不知不覺地時間過得飛快,直到她收到二哥的公事用郵件說要晚兩天回來,她才發現原來已經是週末了。

  由於作息正常,獲得相當充足的睡眠,所以已沒像之前那樣感覺勞累,原本回家躺上床就沉重如鉛的身體,也變得輕盈起來。

  上次在醫院拿的藥吃完了,不過藍禮央改給她綜合維他命,每天要她服用一顆。

  就算小時候,她也沒被人這樣照顧過。

  不過,因為是禮,所以她並不討厭。

  甚至應該說……她是高興的。但是,又不應該這樣。

  她回國之前寄的一批行李,上星期送達了;她看著那個箱子,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住在家裡。

  正確來說,是不應該和藍禮央一起住在大房子裡,回來之前,她根本沒有想到他還會留在那裡,她和他共處一個屋簷下,完全是她意料之外的事。

  原本她真的只預想過會在公司和藍禮央有所接觸,僅止於公事上面的往來;之後,又因為太過繁忙,所以沒時間去想……或許,她只是在找借口忘記而已。

  禮在她身邊,她就把回來的初衷給遺忘了。

  已經知道他是真的想在公司工作,她猜不到他選擇的理由,只單純認為就像一般求職者,因為公司發展好,薪水合乎要求,雖然不確定他看中的是哪一點,但是只要清楚是他自己的意願就好。

  這樣就夠了。她僅僅只是想知道這件事而已。

  她要搬出去,要找其它房子居住,要騰出時間來處理……端木麗拿著桌上的月曆觀看,想要找出空閒的日子。

  又必須和禮分開了。雖然這樣做會很寂寞,卻是不得不做。在公司有往來就已經足夠,而且比以前完全不能聯絡好很多了,她不能貪心……落寞地想著這些事,在看見月曆上的某個日子時,她微微一頓。

  對了,下個星期……內線電話忽然響起,打斷她的思緒。

  端木麗按下鍵鈕,藍禮央的聲音透過機器傳出:「副總,有兩位訪客找您。另外,午餐時間到了。」

  訪客?她放開按著鍵鈕的手指,看著電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39:44

  禮以往都會告訴她來訪者身份的,這是第一次只說訪客兩個字。從座位起身,她正想著不曉得會是誰,走出辦公室,就被一個金髮的外國女子給熱情抱住了。

  「Lily!」金髮女子喊出她的英文名,超級高興。

  「啊、咦?」端木麗真的好驚訝。「你……你們怎麼來了?」她用英文詢問,被女子摟抱住,看著另外一位棕髮外國男子。

  「來看你啊!」金髮女子從她肩膀上抬起臉,開心地勾著她的腰。

  「是來玩,順便看你。」棕髮男子笑道。

  「才不是呢。是來看Lily,順便來玩。」金髮女子嘟嘴強調,隨即不懷好意地道:「哼,還是你只想玩,不想來看Lily?」

  棕髮男子趕忙解釋:「不是……你別想挑撥!」

  金髮女子與棕髮男子鬥起嘴來,端木麗看著站在後面的藍禮央,便向他介紹兩位外國訪客的名字,然後道:「他們兩個是我留學時的同學。」要向兩位同學介紹藍禮央時,她卻一下子詞窮了。到底是該稱呼禮為朋友,還是她的下屬?

  「是Lily的特別助理吧!」金髮女子倒是先插話。「他剛才給了我們名片,叫做、嗯……li……li……」她捏著一面中文一面英文的名片,看著英文的那面,狀似在考慮如何讀出最正確的拼音。

  結果卻被棕髮男子毫不客氣地嘲笑:「哈哈!你讀拼音還是一樣爛呢!」

  端木麗心一跳,道:「稱呼他藍就好了。」

  「OKOK,藍先生!」金髮女子立刻把名片塞進口袋裡。「剛剛我們請藍不要先跟你說我們是誰,你得到驚喜了吧!」

  「真的。」端木麗承認。好驚訝,但是也很高興,有朋自遠方來。

  「幹嘛不說話啊!」金髮女子忽然拍一下身旁棕髮男子的胸部。「這傢伙要來看你之前扭扭捏捏的,不像個男人。」

  「不、不。」棕髮男子搖頭否認,轉移話題:「我只是……肚子餓了。對了,中午了。」

  「肚子餓,那……」

  端木麗正想提議出去吃飯,金髮女子卻興奮道:「肚子餓!我剛進來時看見你們這裡的人都吃那種一盒一盒的東西,我想吃那個!」

  「我也想吃看看,用兩根細木棍的。」棕髮男子附議。

  是指便當和筷子吧。雖然兩位從遙遠國度來的友人想要入境隨俗,不過……端木麗問道:「真的只要吃那個就好?」實在不算招待。

  「等一下你要上班吧?我們知道的,吃那個就好啦,晚上再去你家打擾你啊!哈哈!」金髮女子毫不客氣的說。

  這樣她就不用困擾了。端木麗委實覺得不拘小節的友人非常可愛。

  「那……」

  「我去買吧。」始終站在後面的藍禮央適時發話:「副總您在這裡多和朋友聊聊。」

  端木麗看向他。

  「那就麻煩你了。謝謝。」

  藍禮央點個頭,隨即轉身離開。端木麗望著他的背影,直到旁邊的金髮女子發出「Wow!」的一聲,她才回過頭把視線放在友人身上。

  「怎麼了?」為什麼她也一直盯著禮的背影看?端木麗疑惑。

  「藍先生有個好屁股。」金髮女子讚歎著。

  端木麗聞言一頓,跟著睜大眼。

  「咦?」

  「非常優美呢,藍先生的體態。我喜歡。」金髮女子呵呵笑。

  「你想要全世界都有你的男人嗎?」棕髮男子嗤之以鼻,兩人又抬槓起來。

  端木麗確實陷入自我的思緒之中。

  便當買回來後,端木麗再次向藍禮央道謝,卻沒有看向他。隨即,外國友人捧著便當到她的辦公室裡新奇地吃著,聊沒多久,午休時間過去,他們也很識相地離開,並且留下手機號碼,約定今晚就去她家拜訪。

  因為休息時間有人來訪,所以她並未午睡,端木麗還在想不知道藍禮央會不會不高興,不過看來是沒有。下午去研發部門開會,然後聽取簡報,讀完初步的企劃書,用電腦寫下自己的感想重點;到了下班時間,看不完的文件就打包帶走,因為今天晚上有約,所以不能加班。

  還好是週末,假日再找時間看吧。

  「要我迴避嗎?」見她走出辦公室,藍禮央問她。

  端木麗頓住,隨即明白他是指今晚在家裡和外國友人的聚會。

  「不,不用。」她沒有任何事需要禮迴避,她邀請著:「一起吃飯吧,跟我的朋友。」只是要好好想一下該怎麼介紹。

  「那也好。」我也比較放心。

  她好像聽見他那麼說了,卻不懂那是什麼意思;看向他的時候,他卻已經擺出請她先走的手勢。

  結果,兩人像平常一樣到公司的停車場取車,不過,以往總是會晚走,第一次準時下班,碰上很多職員,紛紛向她問好。

  她也一一回應,甚至不用看員工識別證,就能準確地認出對方是什麼部門,讓大家相當驚訝。

  「您記起全公司人的臉和名字了嗎?」坐上車後,藍禮央問她。

  沒辦法那麼快。她回答:「臉和部門有印象,名字還沒記全。」她努力用功了,之後還要更努力記全名字。

  「……您真厲害。」

  聽見他的低語,端木麗看向他的側面,感覺他好像在笑。

  是哪裡有趣嗎?她不解地道:「我是硬記的,不厲害。禮才厲害,學什麼都很快。」

  藍禮央正準備扣上安全帶的手停了一下。

  「您真的是……」

  他似乎低聲說了什麼,卻並未完整說出來。端木麗沒聽清楚,也不確定那是不是要說給她聽的,只見他發動引擎,將車子駛上道路。

  雖然原本打算好好請兩位外國友人吃一頓,再請他們留宿,不過以手機聯絡要去載他們的時候,兩人已經在夜市裡買了兩大包各式各樣的食物,外加去便利商店搬的一大袋酒,手舞足蹈地笑喊著:「Party--Party--」

  端木麗實在拿他們沒轍,就載他們一起回到大房子。

  由於他們對藍禮央的存在感到疑問,「從小就認識的朋友」,這是端木麗給的回答。她並未看向後照鏡,所以不曉得藍禮央是不是認同她的說法。

  不過,喜歡熱鬧又不計較那種事的兩位友人倒是很輕易地就接受了。

  因為對端木麗住的地方很好奇,兩位友人到處張望又拉著她聊,進入屋內後,他們把一堆夜市小吃攤放在客廳的古典茶几上,然後毫不猶豫地打開啤酒,咕嚕咕嚕灌起來,看起來像是打算喝到底了。

  「不,我不會喝酒。」

  深知兩人飲酒就像喝水般毫無節制的端木麗,看見金髮友人拿啤酒給藍禮央卻被婉轉拒絕;不過金髮友人並未就這樣掃了興,還嚷著說端木麗也不會喝,然後自己喝更多。

  對異國充滿興趣的兩位外國友人,開著電視,邊聊邊吃東西。端木麗也為他們說明那些小吃到底是什麼;不過,她從小三餐都是廚師煮的,就算之後廚師不在了,叫外食的範圍裡也沒包括攤販瞎吃,幸好還跟著好友逛過幾次夜市,稍微嘗過鮮,所以雖然之後出國留學,根本就沒什麼機會吃,但多少還是知道一點,若有不知道的,藍禮央會幫她補充。

  因為國外飲食習慣比較少吃內臟,但他們又什麼都買,最後還尖叫著說猜拳輸的就要吃掉麵線裡的大陽。

  「只要有人對她表達愛意,她就會道歉說對不起,真的不行,還會跟那些失敗者彎腰鞠躬,到最後都沒有人敢再向她表示了!哈哈!這傢伙也被拒絕過啊!」她大力拍著棕髮男子的肩膀,然後站起來對他鞠躬。

  「什……麼?」更醉的棕髮男子大著舌頭,已經搞不清楚誰在說什麼了。

  端木麗拉住金髮女子的手,希望她不要再搖晃身體,更祈禱她不要再說下去。

  可惜她的心聲沒有傳達給金髮女子。

  「禮物不收,也絕不跟任何人單獨約會。修課修課修課,寒暑假也全修滿課,天天都在唸書,就是為了要提早畢業,我想她一定是想要飛快回到心愛的人身邊。是誰?那個人是誰?Lily今天老實告訴我吧!」

  在大學時和她同寢室的金髮女子轉而逼問她道:「我知道的喔!你每天都在寫日記,寫了好幾本,裡面一定有寫吧!早知道那個時候就偷看,啊,不過我看不懂中文,快告訴我是誰!」

  因為秘密被說出來,端木麗感到臉頰發燙。

  「你喝醉了。」她只能讓友人坐下。

  「才這樣而已……對了……你那只熊呢?那個……莉……」原本都是用英文在胡言亂語,最後卻用很不標準的中文說了聽起來像是「莉雅大人」四個字。

  沒料到連這個也被說出來,端木麗不禁叫了一聲:「嘎?」連自己都覺得這個聲音好奇怪,但是因為真的被嚇到了。然而金髮友人卻在全部爆料完後就這樣不負責任地睡倒在沙發裡。

  殘局。她有種被朋友不停轟炸過後,留下一個大殘局給她的感覺。

  「……拿東西給他們蓋著吧。」

  聽見藍禮央的聲音,她不覺挺起背脊。

  「啊,嗯。」一個成大字型躺在地上,一個像貓咪般蜷臥在沙發裡。

  要把他們搬到二樓很困難,地板上有地毯,又是夏天,應該沒關係。

  在大學時期這種情形並不少見,她可以說是很習慣了。雖然她很少參加灌酒似的party,不過喝醉酒在宿舍裸奔的事她都見識過了。至於她自己,在外絕不喝酒。

  原來禮也是不喝的。

  到客房裡取來兩件薄被單,再回到客廳時,她看見藍禮央已俐落地大致收拾好;她將被單輕輕蓋上兩個友人身體,再把空調轉至舒適的溫度。

  確定他們睡得很熟,她輕步離開客廳。

  禮不准她熬夜,還好兩位外國友人沒喝得很晚,不過其實她有點好奇想看他會怎麼阻止他們。

  「明天放假,我早上會來準備早餐。您可以多睡。」

  藍禮央無聲無息地靠近她耳邊說道,讓端木麗微吃一驚,下意識轉頭,就看見他在極近距離的淺色瞳眸。

  是因為怕吵到屋裡的兩人所以才要這麼接近吧?

  「我知道了。」她連呼吸都很小心。

  「還有,我曉得您沒有鎖門的習慣;但是,今天就寢請記得鎖門。」

  他瞅住她。

  「你怎麼知道我睡覺沒鎖門的習慣?」她毫無心機地看著他,就只是反射性地疑問。

  「……那當然是因為我開過。」他面無表情地道。

  那是什麼意思?端木麗不太明白,不過,想他夜晚都會檢查房子一趟,大概就是這樣才發現的。

  「請向我承諾有外人在時會鎖上。」他又道。

  感覺他相當堅持,端木麗點頭。

  「我會的。」

  在準備回房的時候,藍禮央在她身後問道:「莉雅大人……是什麼?」

  端木麗背對著他,忍不住閉了閉眼。

  「……是那只熊的名字。」不能說謊,要是禮去問金髮友人,還是會知道的。

  她轉首,看見藍禮央微皺著眉,好像對她取名的品味有疑問,卻沒有懷疑其它事的表情出現。

  「小姐晚安。」發現她停住腳步,他對她說道。

  「禮晚安。」她盡量自然且冷靜地回應。

  然後趕快回房睡覺。

  隔天一大早,由於掛念著兩位友人,所以她早早就睡醒下樓。移到客廳,只見棕髮男子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但金髮友人卻不見了。

  她困惑地張望一下,餐桌上已備好早餐,廚房已燒好開水的茶壺還在冒煙,但是沒見到藍禮央,看起來他似乎才離開主屋。

  想問問他是否有看見友人,於是她往屋外走去。才下階梯,就看見金髮友人正在副屋前和藍禮央說話。

  「嘿……原來你的祖父是Lily家的管家啊,這麼說起來,以前在學校有個英國佬,家裡也是有管家的。」

  金髮女子似乎一早淋過浴,已換上輕便的服裝,姣好火辣的身體曲線在輕薄衣物底下展露無遺;藍禮央則是穿著象徵管家的黑色西服,看起來應該是正準備好早餐要回副屋時,被金髮女子叫住了。

  一種很複雜的心情讓她沒辦法做出決定,幸好金髮友人發現她。

  「嗨!Lily,早安。」金髮女子向她招手。

  「……早。」端木麗回道,朝他們走近。

  「我趁你還沒起床前借用樓下浴室了。」金髮女子笑道,頭髮還濕答答的,而且細肩背心裡面沒有穿內衣。

  雖然在宿舍裡已經看習慣了,但是端木麗現在卻不知道該跟友人說些什麼,也不敢拾眼確認藍禮央是何表情和反應。

  「嗯……早上有點冷,還是回屋子裡加件衣服吧。」她只能這麼道。

  「哈哈!」金髮女子有趣地大笑,隨即勾住她的手,將臉貼在她的肩膀上。

  「哎呀,Lily,人家是特別穿成這樣誘惑藍先生的,不過失敗了呢。請問你今晚可以跟我去飯店一同享受快樂嗎?我剛這樣問他呢。」

  「嘎?」端木麗睜大眼,注視著藍禮央。

  他臉色變也沒變,冷靜如常,僅微微一躬身,對金髮女子用英文道:「請容我拒絕。」

  「看--他剛就是這麼回到我的,我被拒絕兩次了呢。」金髮女子向端木麗抱怨著,然後又對藍禮央道:「難得你有個很棒的臀部,真可惜。」

  「非常抱歉。」藍禮央道,跟著抬眸,凝視端木麗。

  倘若視線可以捕捉人心,那麼一定是這種感覺了。端木麗不知他為何要這麼注視自己。

  「肚子餓嘍!」金髮女子的喊聲讓她回過神。

  只聽藍禮央道:「請小姐和朋友想用早餐,我就不過去了。」

  「嘿!走吧走吧!」金髮女子聞言,立刻勾著端木麗要走人。

  端木麗卻是跟她道:「等一下,你……你先去吧,我有事跟他說。」

  金髮女子很灑脫,比著「OK」手勢,打了個呵欠,然後就走開了。

  直到看見她進屋,端木麗才轉回頭,對藍禮央道:「對不起,我的朋友比較熱情,她是個好女生的。」雖然的確是很開放,但那也是因為對自己城市,而且每次談起戀愛就會變得更漂亮。

  藍禮央看著她。

  「……您是覺得我該接受她?」他低沉問道。

  端木麗一怔。

  「不,雖然她是我朋友,不過你自己決定……自己決定就好,不用顧慮我。」她只是不想他誤會友人。

  「只要是你喜歡的人就好……我希望禮能得到幸福。」她想要露出笑容,卻是怎麼樣也笑不出來。

  在他還沒發現她表情變化之前,她表示要進屋子,轉身走回主屋。沒走幾步,心裡卻越來越難受。

  她比任何人都還要感到訝異。

  雖然在心裡排演過無數次、想像過無數次、練習過無數次!這件事,卻遠遠比她所想像的還要來得困難。

  原來,要笑著祝福禮和別人一起得到幸福,對她而言,竟然會是如此地困難艱辛。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40:10

第八章

  那兩個外國人像颱風過境一樣,鬧了兩天之後,走了。

  幸好還算是有分寸的客人,雖然有些吵鬧,但並沒有讓端木麗疲於應付。倒是他的那位小姐,自從兩位友人離開之後,有時會陷入沉思。

  「副總。」藍禮央喚著面前的端木麗,還沒到中午,但這已經是她今天第三次分神了,這幾天似乎越來越嚴重了。

  「啊。」盯著電腦螢幕,但手卻完全沒動的端木麗,在被喚醒之後,微微頓了頓,然後道:「上一季的業績報表我看完了,想跟行銷部門討論一下,你幫我安排。還有,廣告的部分可以了,我文件已經簽好了。」

  雖然的確是分了神,但工作倒是沒有延誤。

  「我知道了。」藍禮央道,在記事本上加注著事項,抬起眼,又見到她發起愣來。

  「……您有什麼心事嗎?」他問。

  端木麗聞言,又怔了一怔,低下頭道:「沒有,沒事。」

  的確有事,那種沉重的感覺有點明顯。藍禮央心忖,現在時上班時間不適合問她,回家後他再來套話。

  退出辦公室,他和端木麗像平常一樣工作。財務、業務以及行銷三大部門進行季報,連開三個重要會議,光是整理資料就處理到天黑。端木麗將報告書可能有問題的地方提出和她商討,整個辦公室桌上和空椅子上都放滿做著記號的報告副本,在九點的時候,他準時喊停。

  「副總,該休息了。」他不讓她加班太晚,尤其她每天的工作時間都很長,九點是他規定她最晚的下班時間,再晚就不行。

  「休息……」她抬起手來,看了一下表。「啊!」忽然,她加了一聲。

  藍禮央正將一部分文件整理好。

  「怎麼了?」他看著她。

  她突兀地站起身,開始飛快地收拾桌面。

  「可以了,今天先到這裡吧,我還要再去賣場視察。」

  「現在去視察太晚了。」他打開記事本,看著行程。「明天有合作廠商要招待,那就後天……」

  「不行,一定要今天。」她已經把所有東西堆成一座塔,可以塞的就塞進公事包裡。「走吧。」她拿起外套。

  不曉得她為何這麼急,不過既然這樣,他也只打算讓她去一間賣場,之後一定要回家睡覺。

  開車載她到指定的地方,本以為她是要去二十四小時賣場,沒想到卻是到快打烊的百貨公司。

  上次也是這樣。廣播中的回家提醒,讓藍禮央記憶猶新,一樣平常日營業結束前,沒什麼人。

  端木麗搭乘電梯上樓,卻不是去電器產品部門,而是去男裝樓層。

  「您是要去視察什麼?」藍禮央微皺眉詢問。

  她眼睛直盯著燈號,僅道:「我要買東西。」

  電梯門一打開,她快步走出去。藍禮央跟在她後面,好像聽見她喃喃說道:「西裝、皮帶、領帶……領帶。」

  最後,她停在賣領帶的地方。

  其實根本不是要視察,來這裡的目的大概本來就是要購買男性服飾和物件。

  這不可能是她自己要用的,是打算送給誰?見端木麗審視木格裡放的各色花樣領帶,再抬起頭瞅著假人模特兒身上的搭配,一臉的認真,藍禮央眉間的皺褶更深了。

  「需要介紹嗎?」男店員走過來微笑問道。

  「嗯,好。」她點頭。

  「今年流行這個顏色,質料也相當好……」

  男店員拿起一款遞給她,她接過後,拿在手中摸了摸。藍禮央站在她身後,感覺她似乎對那些絲質的柔滑觸感有點訝異,露出新奇的眼神。

  領帶很多都是那樣的。他在心裡說道。

  只聽男店員續道:「是要送人吧?要送的對象大概穿什麼類型的襯衫呢?」

  藍禮央看見男店員的視線飄了過來,隨即又移到端木麗臉上,這樣來回數次。大概是在想他們兩個是什麼關係。

  他不受影響,聽著端木麗並不是很確定地回答道:「白襯衫。」

  「只有白襯衫嗎?白襯衫的話幾乎都可以搭配,深色領帶是不錯的選擇;想要時尚點,這邊明亮的圖案也相當好……那西裝顏色呢?」熱心的男店員又問。

  「黑的。」端木麗這次想也沒想就回答。

  「黑西裝和白襯衫嗎?那這裡的藍色和綠色都不錯,如果是要出席某些場合,還有領結……」男店員的介紹被百貨公司裡提醒即將打烊的廣播打斷。

  白襯衫、黑西裝。是誰?她是為誰在挑選?

  「您是要送兩位兄長?」藍禮央低沉地問道。

  她頓了一下,答道:「不是。」

  注視著專心考慮的端木麗,他的眼神陰沉了一點。

  她似乎已經很努力地再挑選,但是越看越難以取捨。她把手放在纖細的下顎,用力地思考。煩惱沒多久,提醒即將打烊的廣播再度響起,最後,藍禮央看見她從皮包裡掏出信用卡,遞給店員。

  「把這個格子裡的全部都給我一條,還有那邊展示的,也全部都要一條。」

  不僅藍禮央一愣,男店員也沒料到今天最後一個客戶居然會這麼大手筆,呆住半晌,才回過神恭敬地接下她的信用卡。

  「我馬上包裝。」動作飛快。

  藍禮央不敢置信。

  「您是打算送給全公司的人嗎?」他問,還是哪個人有很多脖子?

  「不是。」她說,依然簡短簡潔。

  店員很快地拿著一個裝滿領帶的大紙袋過來,藍禮央閉了閉眼,替她接下。她在賬單上面簽過名之後,男店員臉上堆滿笑容,鞠躬送走她。

  「雖然我沒資格干涉,不過您這種花錢方式應該不是習慣吧?」坐上車後,藍禮央將紙袋遞給她,對她這麼說了。

  端木麗坐在後座,好像停住了下,解釋道:「沒有,不是習慣,禮也不是沒有資格。」她抱著那個紙袋,彷彿是什麼重要物品般。

  聽到她這麼講,藍禮央頓住,隨即放下手剎車,將車子駛向馬路。由於他從早到晚都在她身邊,所以他能百分之百確定她沒有在交往的人;反正,最終他還是會知道那些領帶的去處,因為她的行程他全都有記錄,就連假日的也是。

  到達大房子,藍禮央下車開門,幫她拿東西,送她回主屋。端木麗卻站定在門口,沒有像平常那樣進去。

  「什麼事?」他問。

  「禮……今天陪我一下,陪我……」她露出為難的表情,像是在思考要用什麼理由,最後說:「陪我聊一下天。」

  只是要聊天而已,有這麼難說出口?而且為什麼突然要聊天?雖然心中有所懷疑,不過藍禮央看著她,並沒有說不好。

  「您先上樓洗澡,我會在客廳等您。」這樣聊完之後她就能馬上休息。

  端木麗卻道:「禮也去洗,因為可能要聊到很晚。」

  藍禮央一頓,先不論他在主屋一定是穿正裝,當然不會去換衣服。

  「很晚是多晚?」他問。

  「很晚。」她答。

  他瞇起眼。

  「您不能太晚睡。」最晚是一點,才能確保睡滿八小時,現在已經超過時間了。

  「我……」她露出相當為難的表情,說道:「我今天真的有事情要跟你說。」

  被她如此懇切地注視著,藍禮央雖然仍維持著鐵面,內心卻已逐漸軟化。她一直都很遵守他的安排,這還是第一次提出要求,況且她的身體也已恢復健康,一天稍微晚睡應不致構成什麼問題。

  「……請您快上樓,就不用擔心我了。我會在客廳等您的。」最後,他只好這麼說。

  「謝謝。」她沒在耽擱,拿著紙袋上樓去了。

  藍禮央趁這個時間檢查一遍窗戶,看是不是關妥了;再繞一圈房子,確定是否安全。他在端木麗就寢後的每個晚上都會這麼做。

  到廚房泡一壺茶,端至客廳,放在典雅的茶几上,然後走往落地老爺鍾旁,和自己的表對時。座鐘該用潤滑油保養了。

  「時鐘怎麼了嗎?」

  聽到身後傳來問話,藍禮央回過頭,只見端木麗站在走道處,抱個綁著緞帶的箱子,穿著T恤和短褲,露出白皙的肌膚,半濕的發隨意地挽個髻,一臉素淨,戴著眼鏡,清純……又美麗。

  「沒什麼。」藍禮央道,走到几旁端起茶壺,在最剛好的時間倒出紅茶。

  在瓷杯注入紅棕色的液體,頓時滿室芬芳的茶香。

  「好香。」端木麗在沙發坐下,把手裡的紙箱放在一旁。

  「您的是這個。」藍禮央只倒一杯,是自己要喝的,然後指著旁邊玻璃杯裡的乳白色液體,那不是用來加紅茶的。

  「睡前攝取咖啡因對您不好,會影響睡眠,請您喝牛奶。」他自己則沒什麼關係。

  「好。」她毫無異議地接受,端起那杯牛奶。

  「那麼,」藍禮央放下啜了一口的紅茶,問:「小姐想跟我說什麼事?」

  「啊……」她垂下眼,然後又抬起來,說道:「禮身高幾公分?」

  雖然她問的問題看起來像是剛剛才想到,但是藍禮央沒受影響,保持淡定,因為想知道她要做什麼。

  「一百八十一。」祖父和父親都差不多是這個數字,遺傳。

  端木麗瞅著他,繼續道:「禮的體重幾公斤?三圍?」

  這可比身高更詭異了。

  「……您先告訴我為何要知道。」他看著她。

  她看著自己放在雙腿上的手指。

  「買衣服比較好買。」

  聽不懂。

  「誰買?」

  「我。」

  「買給誰?」

  「禮。」

  「為什麼?」

  「……因為想買。」她道。

  不明白,完全不懂。為何在工作整天後的夜晚不睡覺,就是要和他討論買衣服給他的事情?藍禮央忍不住按著額側。對了,她從以前就這樣,最重要的事情總是跳過不說,不到最後一刻不說,常讓人誤會和無法理解。

  他望著桌上瓷杯裡的液體,因為燈光的關係而閃閃發亮。

  「……我也有事想對您說。」他啟唇道。

  她似乎有些意外,但露出期待的表情。

  「什麼?」

  「只要有人向您表白,您就鞠躬道歉,為什麼?」拒絕是一回事。

  「為什麼要鞠躬道歉?」以前在學校時也是一樣的情況,但她並沒有那麼做。

  她抿了下粉紅色的嘴唇。

  「因為沒辦法接受對方的心意。我認為,喜歡一個人……然後能夠對那個人說出來,是件相當需要勇氣的事情,所以鞠躬道歉,表示尊敬。」

  她十分正經,是真心這麼覺得。

  藍禮央用那淡色的眼眸凝視著她。

  「您有心儀的對象?」

  她的面頰在短時間之內泛紅了,不曉得她自己是否知道。但是她很鎮定。

  「我有。」

  承認了。但他不會在這就直接問她是誰。藍禮央道:「那您喜歡那個人什麼地方?」

  她困惑,歪了下頭。

  「禮……難道對戀愛的話題很有興趣?」她問。

  絕對不是。雖然想這樣講,但是不行,藍禮央神情僵硬。

  「……一點吧。」有種充滿屈辱的感覺,他閉了閉眼,重複問道:「您喜歡那個人什麼地方?」

  在等待她回答的那不到半分鐘的時間,他看見她輕輕地呼吸了幾次,雙手手指在膝蓋上交疊在一起,直朝著他看。

  他盡量維持同一種表情,讓她覺得她真的只是在閒聊。

  「雖然……雖然好像有點冷淡,但其實是個好人。」她用那獨特的低醇嗓音啟唇緩慢地說道:「孝順、聰明,而且厲害。明明是個堅強的人,但是也有脆弱的時候……好像有點愛生氣,不過不會真的凶人;看起來頑固,其實很容易心軟,啊,這個是我猜的。」

  誰……誰愛生氣。藍禮央一隻手肘撐在膝蓋上,越聽頭垂越低,最後用手心遮住半張臉,掩飾心底那被挑動的情緒。

  端木麗繼續道:「還有就是……很溫柔。」她語調極輕。「這樣的話,我是全部都喜歡。」

  撐著額的藍禮央凝看著平滑桌面上她的倒影。任誰都能夠輕易聽出她那純淨又滿盈誠摯感情的話語。

  他低聲道:「您跟那個人說過嗎?為什麼沒有跟對方在一起?」

  藍禮央抬起眼眸注視著她;她的眼神有些飄遠,帶著不明顯的微弱笑容,她道:「沒有辦法跟那個人談戀愛。我羨慕可以想說就說的人。」

  ……藍禮央沉默。

  放在角落處的落地鍾忽然規律地響起「咚」的聲音。那是整點報時的鐘響。

  他看向時間,剛好是子夜十二點整。

  「禮,生日快樂。」她說。

  「什……」藍禮央回過頭,只見端木麗拿起那個完全被他忽略的大盒子,雙手呈遞給他。

  「十二點之後就是你的生日。因為我想在第一時間拿給你,所以沒有聽話早睡,你不要生氣。」她一副擔心他會不高興的樣子,很端嚴地請求原諒。

  他根本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到了,完全沒有去想這個日子。應該說,因為一直想著她的事,就忘記自己的生日了。

  藍禮央直看著她的臉,不肯移開視線,直到她洩露出一些些的緊張和不安。他才接過,道:「我可以現在就拆開來嗎?」

  「嗯。」她收回手坐好。

  他把盒子打開,裡面整齊地放滿各式各樣的領帶。就是她剛才買的那一大堆。

  原來,是送給他的。全部都是。藍禮央有種之前相當在意這些要給誰的自己好像是個傻瓜的感覺。

  「您怎麼知道我的生日?」

  「我……我一直都知道啊。」從小時候就知道。

  「我是用我自己的錢買的。我的薪水都存了起來,也幾乎不出去玩,所以平常真的沒有亂花錢。」

  緞帶和盒子像是親手做的,不是外面買的,所以她之前就準備好了?

  「……謝謝小姐。那麼,請小姐快去休息。」他沒有看她。

  大概是只要把禮物送出去就很夠了,她馬上答應道:「不客氣,晚安了,禮。」

  她腳步輕盈且滿足地離開了,因此,她沒有見到藍禮央一手拿著紙盒,一手掩住嘴,面頰宛如被什麼抹紅,露出好像被她突然暗算般的,有點狼狽的表情。

  禮最近的心情好像好一點了。

  是對她送的生日禮物感到還滿意嗎?因為當時他沒什麼反應,雖然這對內斂而情緒下外露的禮來說很平常,但她可能潛意識裡還是無法死心地期待他也許會表示一點感想。

  不過,其實拿給他的那個時候,她卻只在想,希望他不要拒收。也因此,當他收下後,她就感到很滿足了。

  即使那個晚上他沒有表現出再多的回應,但從那夜之後,他確實每天換打一條領帶,這令她非常開心。

  「您怎麼了?」

  聽到問話,端木麗回過神來。

  「沒事。等一下要去樓上和執行長開會,我知道了。」把視線從那條斜紋領帶上收回來。

  第一天發現的時候她就決定不要說出來,因為總覺得藍禮央會像她以前在國外工作時,房東老太太養的一隻貓,要是它在吃飼料的時候去跟它說好吃,它就會不高興地跑掉;若把注意到他換領帶的事情說出來,也許他就不天天換了。

  她看著藍禮央,他點頭後把記事本合上,就要離開。

  大概是要搭配領帶的緣故,他最近的西裝和襯衫皆有微妙的不同。雖然大致可以想像他擁有好品味,不過她並不知道該如何選擇而買下的每條領帶,他卻可以搭配得那麼好看,她很高興買下它們送給他。

  下次就買衣服。不過只問到身高,其它沒問到。

  如果再問,他會不會覺得很奇怪?也許會被猜到要送什麼。想著要如何得到關於藍禮央的私人訊息,光是這樣在腦海中演習這小小的攻防戰,端木麗的情緒就愉悅了起來。

  「副總--」

  剛從兄長辦公室走出來,就聽見熟悉的女聲拖長音喊著她。端木麗看著面前的美艷女子。

  「宋秘書。」她禮貌地喚著這位能幹的第一秘書。

  「呵呵。」美艷女子笑瞇眼。「難得在中午遇見可愛的副總,副總願意賞臉和我吃頓飯嗎?」

  和哥哥的得力助手一起用餐,也算是良好的交流。雖然覺得自己不大會應付這女子的熱情,但並不討厭她,相反的,對她有些憧憬。

  「好。我去跟禮說一聲。」不然他可能會找她。

  美艷女子聞言,露出有些奇妙的表情,而後勾住她的手。

  「不用說啦!走吧。」

  端木麗就這樣被她帶著走了。因為平常每天每個行程都是禮在規劃,像這樣突然跟別人去吃飯而沒有事先告訴他,不曉得會不會給他造成困擾?即使人已經坐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廳裡,而且桌上擺滿了所點的食物,端木麗依然在想著還是應該跟藍禮央報備一下,因而把手機從口袋裡拿出來一直盯著。

  「想打電話給藍特助?」美艷女子瞅著她,吃了一口沙拉後問道。

  端木麗誠實點頭。

  「因為行程都是禮在安排,所以……」

  「我說啊,現在是私人時間,可不是上班時間,所以他的安排和你無關啊。」美艷女子從她手裡拿走手機,放在餐桌角落。

  是這樣沒錯。端木麗十分明白女子的意思,所以,從她生病那時起,不管公事或私事都照著藍禮央排好的時間表在進行,但這件事她沒必要告訴他人。

  「沒有禮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麼多事情要做,還要處理行程,最後一定會亂成一團。

  她想表達的是:藍禮央和美艷女子一樣,是非常重要的左右手,無可取代的意思、

  但是美艷女子卻直瞧著她,笑道:「你講的話十分有趣呢。」

  講錯話了?端木麗很有求知精神地問道:「請問是哪裡有趣?」

  「噗!哈哈!」美艷女子用手捂著嘴巴。「副總真的很可愛呢。」

  哪個地方可愛呢?她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可愛的事。端木麗困惑地望著美艷女子。

  只見對方放下叉子,支著下巴,道:「喏,我問你,你一直叫藍特助『禮』,別人可能以為是因為你們上司和下屬的關係很好,但我可是知道從你剛開始上任就是這樣叫他了喔。」

  端木麗想了想。

  「是說我應該改口嗎?」她問。因為從小喚習慣了,所以從沒考慮過這點。

  「噗!答錯。」美艷女子單手拿起三明治,放進鮮艷的紅唇裡咬下一口。

  「是在說你們是不是以前就認識,一直有點那種感覺。」

  如果把早就和禮認識的事情說出來,會不會讓別人懷疑他是靠關係進公司而質疑他的能力?端木麗為藍禮央著想,衡量著說與不說。

  不過美艷女子不愧是能幹的機要秘書,相當機靈。

  「藍特助的工作能力我是再清楚不過了,而你哥哥是什麼樣的主管,我當然也是相當瞭解的。你不用擔心。」

  端木麗凝視著她。

  「謝謝。你真好。」她真心覺得這個人很好。

  美艷女子一笑,被誇獎了,心情顯得特別好。

  「那我來說說藍特助的八卦吧。」她眨眨眼,興致高昂地道:「雖然他老是一副撲克牌臉,不過酷酷的他也是有人很喜歡的,加上他舉手投足間又有種奇妙的吸引力,而且他穿西裝真是要命的好看,所以公司裡已經有好幾個女生不怕死地跟他表白過了。」

  端木麗愣住,好半晌才道:「啊……這樣。」因為禮很優秀,她也曾想過一定會有人對他產生好感,但因為他始終在自己身旁,而他身邊一直沒有其他人存在,所以她很容易就忘了這件事。

  憶起之前金髮友人對他的欣賞。她回國這麼久,和他天天相處,卻直到那時才第一次感受到藍禮央也會有心愛的人。為什麼會忘記呢?明明,要回來之前,她就已經告訴過自己無數次……

  美艷女子未察覺她的沉默,繼續道:「然後啊,藍特助給每個人的回應都是一樣的:『很抱歉,我已經有對象了。』像這樣非常嚴肅地說喔。」她露出期待端木麗反應的表情。

  然而,端木麗卻在一瞬間僵住了。

  「……是嗎?」她低下頭,不想洩露任何負面情緒。

  「哎?」美艷女子疑惑,道:「奇怪……這不是害羞的表情。我猜錯了嗎?聽說他有對象,不過他被拋棄了,正在等對方回心轉意。你沒跟藍特助交往過?啊……我還以為一定是你呢。」

  端木麗暗暗吸口氣,放在膝蓋的手輕握成拳頭。

  「沒有。沒有交往。」什麼都沒有,完全……沒有。什麼拋棄、等對方回心轉意,那個人絕不可能是她。

  「抱歉。」美艷女子一臉搞砸的摸樣,立刻對她雙手合十,說道:「因為聽到好幾個同事說你們平常一同上下班,我就想說是不是有什麼秘密呢……」

  被其他同事知道了?端木麗心一凜,感覺真的像是從頭被澆了一整桶冷水。

  她太粗心了。由於平常她都很晚下班,所以即使跟禮一起回家,也不會有什麼人看見,或許是因為如此,才會有同事在議論,肯定是上次準時離開公司時被發現的……不對。來公司上班時,她和禮同坐一輛車,也有可能是那時被同事看到,所以說不定從很早以前就在傳言……現在才傳到她耳裡,已經算是奇跡了……

  到底是什麼時候被同事看到的?他們私底下又討論了多久?那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竟然那麼不小心,沒有替禮設想,害他成為傳聞中的主角。

  在任用藍禮央當特別助理的這件事情上面,她沒有任何需要愧疚的地方;當時是真的仔細審慎地考慮過才接受建議。他是適合提拔培養的人才,若是因為其它因素而刻意迴避,那反而是一種不正確的事。

  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像美艷女子般瞭解藍禮央在工作上的優異表現,要是公司內部傳出什麼不好的流言,那將全是她的錯。

  讓他連她的私事一起照顧是最大的事物,自己怎麼會如此糊塗!更何況,或許藍禮央心愛的人也在公司,若造成誤會,就……

  端木麗咬住嘴唇。

  「是我不好。」她真是遲鈍。

  「咦?」美艷女子無法進入狀況。「雖然不知道副總你在說什麼,但弄錯的是我,不對的是我。」

  不是那樣的。端木麗搖搖頭。

  「我要謝謝你,讓我發現自己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呃……不客氣。」美艷女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要這樣回答。

  之後,美艷女子塞給她幾張卡片,說是那些年輕的企業第二代、第三代寄給她的邀請卡都沒獲得回應,所以只好從她哥哥這裡繞路,原本想知道如果跟藍禮央是一對的話,就直接丟進垃圾桶了。

  她的信件,尤其是私人的邀請,她一向請禮替她斟酌重要程度,所以是被他過掉了吧。拿著那些卡片,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

  午休過後,端木麗回到公司,坐在位子上藍禮央見到她,便起身跟著她進入辦公室。

  「……我以為副總中午是跟第一秘書吃飯去了。」他瞥著她隨手擺在桌上的那些卡片。

  端木麗沒有察覺,只是道:「你看到了?」不然怎麼會知道?

  「因為您到執行長辦公室之後就沒回來,也只有那位第一秘書會拉著您這麼久。」他冷淡道。

  難怪他沒有打電話找她,因為推測她是跟第一秘書在一起。不過……

  是她沒報備所以不高興?看著他有些心情不好的表情,端木麗只能如此猜想。

  「研發部門的樣品送來了嗎?跟他們說,試用完我會寫一份報告給他們。」只好工作了,用工作轉移心情是最好的辦法,至少,對她而言很有效。

  這天加班到晚上八點半,回到大房子的時候將近十點。藍禮央還是和往常一樣開車和她一起回家,送她進屋。

  她回房洗好澡後,看著凌亂的房間,心想,那些因為很忙,所以至今尚未整理好的行李還好沒有全部拿出來,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發現自己的錯誤之後,她就一直在思考最好的解決方式。之前也曾想過類似的事,只是現在她確實該好好正視和付諸行動。

  終於下定決心。她離開房間。走下樓,她知道這個時候藍禮央一定在檢查門窗和整間屋子,好讓她安心睡覺。

  在長廊看見他,端木麗停下腳步。他正在確認窗戶的鎖是否確實扣上,就像之前的每個夜晚一樣。

  禮原本就不是端木家的管家,雖然他生她的氣,所以故意以管家的身份對待她,但她不應該接受。因為他一直在她身旁幫助她所以她不知不覺就習慣了他的存在。

  她變得太過依賴,以致不小心忽略事情已經偏離了方向。

  好不容易靠近,卻又要離開,她和禮,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端木麗一直凝視著走廊上那抹修長的身影,直到對方發現她而轉過頭來。

  她不能讓禮被誤會,更不能給他添麻煩。

  當初她會離開,是因為這個理由;而今她會回來也是因為這個理由。

  「禮。」她啟唇,喚著那對自己而言遙遠又親近的名字。

  她只是把之前在考慮的事情付諸實行。對著他淡色的瞳眸,她認真道:「我要搬出這裡。」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43:47

第九章

  從她第一天回來,住進那個大房子,他就知道她並不曉得那個地方已非端木家所有。

  她在屋裡的每一種行為和態度,也確實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為什麼明明認為這是自己的家,她卻突然說要搬走?

  「一直……一直跟禮住在這裡很奇怪,我想那是不太好的。我絕對不是討厭和禮住在這裡,只是,這樣是不正確的。」

  昨夜,她努力地如此解釋著。

  藍禮央坐在自己的辦公座位上百思不解地想著除了昨晚對他表明要搬離之外,早上在餐桌上,她也試探地提及不需他載送的話題,但都被他技巧性地回絕,給了她軟釘子;沒想到她竟趁他不注意時招了出租車坐上去。結果他只能開車跟在那輛出租車後面,一路目送她到公司。

  等他在公司停車場停好車後,她已經進入辦公室,一直到現在都不曾出來。

  他當然可以進去找她,不過經過早上的那種情況,別說他尚未平復心情,對她那種前所未見的拒絕決心,他的確需要重新思考如何應對。

  自她回來,與他重逢的第一天起。他就介入和滲透進她的生活;即使一開始她覺得有些困惑,但最後仍是受他影響而不知不覺地接受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甚至在他面前做出偷跑的行為。

  這讓他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經做過的相似的事。

  沒有表情的瞪視著面前的筆電屏幕,藍禮央快速且毫無錯誤地將會議檔寫好;為了使浮動的情緒平靜下來,他甚至連明天後的部分都已做好。

  幸好直到中午端木麗都沒什麼特別行程。將文書檔案打印出來放進透明的活頁夾,他起身走到她的辦公室前。

  就像要徹底將他推拒在外,平常她總是大門敞開,今天卻關上了門。

  放在門前的手握了幾次拳,這才屈指敲門。

  「請進。」

  裡面傳來端木麗響應的聲音,他開門進入。

  「……這是下午開會要的資料。」將文件放在她桌上,他道。

  她正專注地閱讀厚重的統合報告書。

  「我知道了,謝謝。」她說,頭也沒抬地。

  藍禮央看她一眼,隨即翻開工作時隨身不離的記事本,道:「下午兩點要和部門主管聯合開會。四點日本儀器廠商來談事情。至於研發部門的試用品已經準備好了,今天就可以給您。」

  端木麗用來勾重點的鉛筆停住了下。

  「好的。那就請他們在下班之前把樣品送過來,我會仔細試用。」她一副處理公事的態度。

  雖然平常也是在工作,但她並不會只把他當下屬看待。

  打從一開始,她就一直都當他是「禮」,然而現在,她卻完全以他是「藍特助」的身份來交談。

  他懂了。

  她要專業,他就專業。將記事本合上,藍禮央道:「我知道了。」既然如此,他也會將私人情緒擱置在一旁。

  結果,一整天下來,兩人之間的對話除了公事,再也沒有其它。

  為避開高峰時間,公司上下班都會晚半個小時,所以下班時間是五點半;將近六點的時候,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雖然是週末,但對藍禮央而言並沒有任何不同,他猜測她今天不會跟他一起回家,果然沒錯。

  「啊,你好。你是禮吧,好久不見。」

  他的座位就在電梯出來,要到副總辦公室的途中,上樓的人必先經過他的位置。一名面貌清麗的女子正站在他面前,很有禮貌地和他說話。

  「嗯……不過,你好像不認識我?」女子打完招呼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雖然他們的確沒說過什麼話,但他怎麼可能不認識她,她是端木麗最要好的朋友。藍禮央望向辦公室,果然端木麗走了出來。

  「小瑩。」端木麗喚道,並朝女子走近。「我今天要和小瑩去吃飯,所以……你先回去吧。」

  她對他說話,卻沒有看著他的眼,藍禮央注視著她低垂的視線。

  「……我還要加班。」她明顯愣了一下。「可是……」

  「祝您愉快,再見。」他截斷她的話。

  她臉上閃過一絲為難。

  「那……你不要留太晚。」她的情緒似乎有些低落,對身旁的好友道:「走吧,小瑩。」

  「哦……」清麗女子看著兩人好一會兒,隨即向他道別:「再見。」

  端木麗和好友離開的背影,他看都不看,然後,他讓自己專心於成堆公事之中,各部門工作的進度追蹤,甚至把下個星期會用到的報告都概略寫完,星期一就要用的那份還加裝精美的封面,之後,他才拿起公文包離開公司。

  回到大房子,整棟建築物漆黑成一片,那就表示她還沒有回來。

  於是他進到自己所居住的副屋。即使不用開燈,也能看見電話錄音機的紅燈在閃爍。副屋的電話和主屋是一樣的,是主屋的分機。

  他打開電燈,將公文包放在沙發上,脫掉西裝,拉松領帶之後,上前按下閃著紅燈的鈕。

  嗶的一聲,端木麗獨特的醇厚嗓音透過機器傳出:「禮,我這兩天假日要睡在小瑩家,不回去了。星期一我會直接去上班,所以,你不用等我。晚安。」

  他垂下手,佇立在電話前,動都不動。

  四周靜悄悄的,毫無聲響。

  他的時光彷彿倒回到八年前,那個完全沒有月光的夜晚。

  「……謝謝你,小瑩。」

  坐在好友家的沙發上,端木麗對著旁邊的好友說道。忽然要來她家住宿,一定是麻煩人家了。

  「沒有什麼好謝的啊。」清麗女子一笑,笑容甜美,隨即正色道:「我才要謝謝麗麗,麗麗救過我一命。」

  端木麗歪了下頭。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還需要提嗎?「那我要謝謝小瑩,每天載我上學。」她道。

  好友笑了,跟著有點不甘示弱,努力地想了想,道:「那我要謝謝麗麗,上次從國外帶回來給我的禮物。」她將注滿奶茶的茶杯放在桌上。

  端木麗想起藍禮央不讓她晚上喝茶。

  「啊,那個……」很性感惹火的內衣,她問,「結果你穿了嗎?」因為金髮友人曾經大力推薦,所以她才買來送給還在感情路上努力的好友。

  「哈……哈哈。」好友臉一下子飛紅,尷尬地笑笑,但是很快地,那笑容摻雜了一點苦澀。

  「嗯,怎麼說呢,根本沒有那個機會吧。我最近開始在想,或許安叔叔永遠也不會接受我。」

  好友心傷的表情映在端木麗瞳眸中。

  她沒有再開口,只是靜靜地陪著好友。好友長久以來追逐著某人而不放棄,她也是。

  她也對某個人有那種怎麼樣也無法放棄的心情。

  就算離開那個人身邊,卻還是在意著他的一切。看著擺在桌上的茶,她卻一口也不敢喝。

  但是,這個晚上,她依舊失眠了。

  如果禮知道她沒睡覺,一定又會不開心吧。必須……要早點找到新的住處才行。想著這樣的事情,端木麗度過沒有藍禮央在身旁的假日。

  原本打算星期一直接到公司,但是最後,她還是在星期日的傍晚離開好友家,懷抱著並未沉澱的心思回到大房子。

  才打開大鐵門走進,她就覺得有點奇怪。只要禮在,副屋一定會有燈光,但是現在副屋卻是一片漆黑。注視著門戶深鎖的副屋,她走過石板路,來到主屋的大門前。

  白色門扉是半掩著的,並未關上。她微頓住,僅輕輕一推,門板「咿呀」地往裡面開啟,屋內十分安靜,這小小的聲響,因為回音而被放大到有些刺耳的感覺。

  始終覺得有些怪異,所以她並沒有貿然地進去,只是在門口處觀察著房子裡的動靜。

  橘紅色的晚霞從她身後照進大門,在地板上畫也一個圓弧形的光區,她的影子映在上面,因為長廊的窗簾是拉上的,所以只有她站的地方有光。

  昏暗之中,好像有人影緩慢地走了出來,她馬上認出那是藍禮央,瞬間安心了一些,只是……

  「禮?」端木麗看著他,他從暗處極慢地朝她走近。

  只見他頭髮微亂,劉海垂在額前,上半身僅著白襯衫,卻沒有塞進褲腰裡,依賴也是拉松的,手裡拿著一瓶開過的酒。

  不若之前每次進到主屋的整齊儀容,總讓人感覺優雅且拘謹的他,如今看來既放蕩又頹廢。

  他停在她面前,仔細地凝視著她。之後,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緩緩伸向她的面頰。

  端木麗沒有動作,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您……」只說了一個字,他便低下頭,用手掩住口鼻。

  他腳步不穩,身體搖搖晃晃的,端木麗連忙扶住他。

  「小心!」一接近,就聞到淡淡的酒味,禮不是不喝酒嗎?趕緊將他攙到客廳,她讓他坐在沙發上,那瓶酒好像是上次外國友人來時喝剩的。

  拍他的背,她輕喚著他:「禮?」到底是怎麼了?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

  他上半身前傾,深深低垂著臉,手肘撐靠在膝蓋上,聲音低啞道:「……您不是……不回來?」

  「嗯。」端木麗輕應。但是,她一直想著他,所以就回來了。

  「你喝酒了?我去倒杯水給你。」語畢,她站直身就要離開。

  「等……等等。」

  不料,他卻從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讓她失去平衡地坐倒在他腿上。

  「禮?」她嚇了一跳。

  「我有話……要說……不,應該是,你有話……也要跟我說……」他皺眉低聲說道,隨即似乎因為感覺頭疼痛苦,脖子往後仰,閉著眼睛用手按住額側。

  「我去倒水給你。」見狀,她又道。再一次站起身,朝廚房走去。

  找到杯子,她拿起水瓶。在倒水的時候,因為手有些抖而灑了一些出來。剛剛他說的話,讓她尚未沉靜下來的心劇烈動搖起來。

  禮為何會那樣說?難道他知道了什麼?她有洩露出什麼嗎?大概是因為水的關係,她的手指才變得有些冰冷。輕輕吸著氣,端木麗端著玻璃水杯走回客廳。

  藍禮央坐在那裡,因為酒意而微微低首,閉著眼睛,就彷彿已睡著一般。

  她上前,將水杯放在茶几上。

  「禮。」她喚,但他沒有回應。「……禮。」凝視著他,她的聲音更低了。

  心跳得好快!他就在她這麼近的地方,觸手可及。

  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她帶著些許怯意,輕輕撫著他垂在胸前的領帶。

  聽說,送對方領帶,是想要束縛住對方的意思;雖然她是送禮之後才在雜誌上看到這種說法的,不過,好驚訝,有種自己深藏起來的想法完全裸露的感覺。

  如果她說要把他綁起來,他一定會答應吧?因為她是「小姐」,是他會為她做任何事的、端木家的「小姐」。

  莫名地笑了一下,心裡卻相當感傷。她抬起眼,卻發現他已再度張開雙眸,並且正注視著她。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空氣凝結住了。

  只要隨便說些什麼,將自己剛剛的舉動搪塞過去就好,反正禮看起來不大清醒,但是,端木麗卻沒有辦法開口。她到底該怎麼做才好?想到他喜歡的人,想到有人喜歡他,想到不能再和他太靠近,是不是不要回來比較好?她的感情比以前更加強烈,心那麼亂,她真的不曉得要怎麼辦。

  她的確有話想跟他說,但是,她不能說。

  所以,八年前,她走了。

  她究竟必須隱藏自己的真心到哪一天?思及此的一瞬間,她湧起一種全然捨棄的沮喪心情。明知他正看著自己,原本撫著領帶的手,帶點忌諱似的,極緩慢地往上移動。

  細白的手接近他,充滿猶豫和不安,最後,卻在他的臉旁停住,微微地顫抖著。

  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她的手往下滑去,將他的領帶纏繞在指間。

  她微傾身,波浪般的長髮頓時從肩處落下,她絕美的面容凝視著他,幾繒發尾碰觸到他的面頰。

  然後,她提起他的領帶,低下臉,輕輕地在上面印下一吻。

  「……你,這……」

  聽到藍禮央的聲音,端木麗心悸地放開手,退離一步,但他似乎難以保持意識清楚,只能扶住頭,甚至忘記使用慣用的敬語,斷續地首道:「等……我有話……跟你說……別、走。」像是用圭皿最後僅存的一點清明神智,他再度無力地閉上雙眼。

  端木麗緊張到甚至可以聽見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了。上樓拿毛毯給他蓋住,之後,她毫不遲疑地離開大房子。

  回到好友家,本來以為她已經回去的好友被搞糊塗了。她又借住了一夜,祈禱藍禮央不會半夜找來。並且打電話給二哥及其第一秘書。

  隔天一大早,她和第一秘書約在車站,然後坐出租車到機場。

  直飛歐洲。

  「……執行長雖然老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不過原來他那麼寵妹妹啊,你有沒有發現不管你有什麼要求他都不會拒絕?」因為早起而頻頻打呵欠的美艷女子一臉驚奇的表情。

  她知道,不論是要回國工作,又或者是突然要去歐洲展覽視察,不管她說什麼,二哥都會答應,即使他不曾笑著和她玩,即使他明明是個討厭公私不分的人。

  就是她和二哥是不同母親,他還是把她當妹妹;她也一樣,他是她的二哥。

  「我知道,很抱歉,讓你這麼匆忙。」端木麗輕聲道。因為身邊要有個助手,她不能帶藍禮央,只好借用第一秘書。

  「雖然我很開心能去歐洲,不過下次能不能先讓我安排一下血拼行程,還有我要找好吃的蛋糕店……」美艷女子聊著想要去吃美味點心再回家叫自己弟弟做給她吃,她弟弟廚藝很不賴的事情。

  然而,端木麗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直到美艷女子提到關鍵詞,才讓她一下子回神過來。

  「藍特助,你跟他發生什麼事了嗎?」美艷女子支著面頰問。「不是找藍特助而是找我,肯定有什麼原因吧?」

  端木麗回過頭,看著她。

  「……沒有。」她只是太衝動了,現在不知道要怎麼辦,她要好好想一下,要好好想……

  「副總,你真奇怪呢,明明心裡就有事,卻硬是不說出來。我不是只指今天這個狀況而已喔。」美艷女子道。

  她低下頭。

  「沒有什麼比自己喜歡的人更令人害怕的了。」她細聲說。

  「啊?」美艷女子眨眼。

  「我在某個地方看過這句話。我覺得……相當貼切。」至少,對她而言是這樣。

  她總是在意著禮,在意到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地步。

  「其實,你喜歡藍特助吧?」美艷女子歎口氣後問道。

  聞言,端木麗的身體一震!但她並沒有回答,只是看著窗外。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機內開始變暗,班機上的乘客,包括美艷女子都睡著之後,她才極低聲地自語道:「我……不可以說出來。」明明已經這麼決定了,但卻做了等同於說出來的舉動。雖然只是一時衝動,但現在卻是後悔莫及。

  從藍禮央為她受重傷的那一天起,她就徹底醒悟了。他會為她犧牲的,即使犧牲掉的是他自己,但她卻永遠沒有辦法知道那是為端木家,是為她這個「小姐」,還是只為她這個人?那是有極大差別的。

  從小生長在端木家,對祖父十分孝順的藍禮央,所受到的影響究竟有多深,她不曉得;如果拿掉她端木家的人,所以她永遠也無法知曉。

  若是她把自己的感情全說出來,所得到的愛情會是真實的嗎?她這一輩子,都會懷疑。

  如果可以把他緊緊綁在身邊佔為己有,要是能那麼不顧及他,就不會有任何問題,她也就不用這麼煩惱了;然而,愛情也許的確會使人變得自私,但她害怕自己變成那樣,害怕她的自私傷害了藍禮央,同時也傷害了自己。

  她也不能讓藍禮央犧牲自己的人生。她要切斷他和端木家的聯繫,讓他自由。

  因此,她才要離開。

  她想過無數次,倘若她不是他口中的小姐,如果她能以另外一種身份和他相遇,就好了。

  不想讓端木家再束縛他,卻又沒辦法放棄。

  對她來說,藍禮央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她可以凝望他,說他美麗,卻絕不可能伸手將他摘下。

  她逃走了。

  她竟然再度從他面前逃掉!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44:32

  酒醉清醒的隔天,領帶上的唇印證明端木麗曾回來並非是場夢境。藍禮央一早就趕到公司,以為端木麗一定會出現,沒想到等不到人就算了,上班時間一到,執行長的新任第二秘書來找他,告知他副總和第一秘書去歐洲出差,所以暫時必須由身為副總特助的他遞補第一秘書的位置。

  她竟敢再度逃走!

  從他面前,再一次的,丟下他,然後逃到遙遠的地方去。

  歐洲的巡迴展為期一個月。上班時,他讓頭腦塞滿工作,也只有這樣他才不會想到她;但一回到大房子,卻滿滿的全是她的身影。

  他痛恨等待。

  從八年前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像是一個鬼魂,獨自守在這間空蕩的大屋內,等待它原本的主人歸來。

  他離不開、走不掉,只能任由寂寞和孤獨啃噬著他的靈魂。

  全都是因為端木麗。

  如果不是她,他可以拋下一切就走;如果不是她,他就不用等待。

  因為無論如何都想要再見到她,所以他才會在這裡。

  被酒誤過一次,藍禮央無法再麻醉自己,只能再度清醒著被孤寂所吞噬。於是夜晚一到,他在屋內走過一遍又一遍,如同那八年間所做的一樣,他始終保持著房子的原樣,讓時間彷彿在這裡停住。

  這樣,他就不用去細數自己究竟過了多少個日子,不用去在意自己已經熬過多少次黑夜。

  周圍寂靜無聲,室內沒有開燈,僅有外面圍牆微弱的光源,但藍禮央卻十分熟悉房子內部的擺設位置,緩慢地來到連接二樓的階梯。

  他摸著平滑的木質扶手,一階一階地往上。

  高中時他代替祖父工作的那段時間,每天早晨,他都要上樓喚醒端木麗,即使明明知道她已經早起在等他敲門,但他還是會去喚她。

  她總是穿好制服,表情有些不自然地開門跟他說早。那個時候,他沒想過為什麼,但是後來他知道了。

  那是因為,她在意著他。

  來到端木麗的房間,藍禮央扭轉門把進入。書桌和椅子上放著許多文件與資料,角落則擺著她回國至今都還沒整理好的行李。

  幾件隨意掛著的衣服、迭放在矮櫃上的書本、捲起來的窗簾……她回來的痕跡明明這麼明顯,然而,卻又已經不在了。

  藍禮央垂著額頭,無法確認體內那股憤怒失敗暴躁又摻雜著思念的強烈感情是什麼,只是,他沒有辦法忍受她不在。

  相隔多年的重逢,她回到他的身邊,他變得比以前更加無法忍受見不到她的事實。

  她那在意著他而表現出來的行為舉止以及表情,就像壞掉的影片不停在她腦海中重複播放;原本可以每天相見的人,又再度從他面前消失,他覺得自己整顆腦袋幾乎要炸開了。

  但是,她還是不在。

  「……可惡!」

  忍不住低咒一聲,他放下雙手,用力撐住桌子,低垂著臉,他的雙肩起伏著,桌角因此搖晃而觸到旁邊的矮櫃,矮櫃上有顆布做的骰子額巍巍地掉落到地面,然後滾到床腳。

  藍禮央瞥視著那顆被透明紙包裝起來、並且還打著緞帶的布骰。那是端木麗小時候的勞作,他還記得自己曾撿起來還給她過。

  那顆骰子的位置,讓他睇見床底下有個木箱,那木箱是打開的,裡面放著幾本相同厚度的書冊,其中一本橫放在其它的上面,裡面還夾著一支筆。他並沒有去想那會是什麼,只是因看見筆要掉出來了,所以在撿起布骰時順手拾起那本書冊,想要將筆放好。

  但當他一翻開來,卻在內頁看到自己的名字。

  於是,他停住動作。

  那是端木麗的字,他看過數不清她經手的檔上的簽字,所以十分確定。那一頁,用他的名字開頭,就像是給他的信件一樣,端木麗以第一稱「我」寫著內容,在問他,是不是她不要回來比較好?他還是沒有發現那是什麼,只是因為看到自己的名字,所以,他翻閱其它頁數,所有的文章,都是以他的名字「禮」為開頭,內容就像是寫給他的信,只是信紙換成本子,一封接著一封。

  他放下那本,將木箱裡其實相同的冊子拿出來看,內容竟然全部都是寫給他的信!從她念大學、研究所,直到畢業去東南來,然後又到歐洲工作,到她回國為止,每篇文章最後註明的日期從未間斷過。夾著筆的那一篇,是上個星期寫的,是她回來後寫的唯一一篇。

  這就是她的「日記」。

  離開他的日子以來,她一直在寫信給他,即使那根本是不能寄出去的信,藍禮央彷如將週遭的所有事物盡皆遺忘,就這樣站著翻看那一本本寫給他的信件。從一開始她跟他說對不起,很抱歉害他受傷;到中間她對他說在學校發生的種種事情,再到後面她工作上班的一切。

  過節的時候一定會祝他開心,他生日的那天也不能忘在最後寫上生日快樂。

  她寫著只有她自己懂得的信,寫著等同於退回給自己的信,雖然字裡行間沒有任何寂寞和孤獨字眼,但這全部卻都代表著她對他無止盡的思念。

  在要回國的那一天,她寫著:禮,我要回去了,你會不會已經忘記我了?如果你忘了我,那我應該要高興吧。因為,我就是不想影響你,所以那個時候才會決定離開。

  但其實我是個意志不夠堅定的人。剛開始到國外留學時,我一直唸書,寒暑假也努力修學分,因此大學只念了三年就畢業,然後我才發現,那是因為我想回去;所以我繼續讀研究所,這次只花了一年就拿到學位,原來,我還是想回去。

  但是,四年顯然還不夠久。知道公司需要人手,於是我自願到國外的工廠工作,甚至還要求去更遠的地方;但是,當我得知你在端木家的公司工作時,我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敗了。

  為什麼我沒有把你從端木家的漩渦裡拉出來?為什麼端木家還困著你?你是不是又放棄了什麼來遷就端木家?就像小時候的鋼琴比賽那樣。

  我一直相當懊悔:完全沒有辦法忘記。禮明明是個相當優秀的人,卻因為我而失去你能擁有的東西。

  為什麼你會進端木家的公司?究竟是哪裡出錯了?為什麼你沒有做其它選擇?我想了好久,想了好多,因為我不知道,所以必須要回去弄清楚。

  可是我害怕,擔心說不定這只是我在找借口,因為我一直想要回去。

  八年了,夠不夠?我是不是可以見你了?我不那麼確定。

  但是,禮,我真的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我真心希望你能夠永遠幸福。

  簡單的字句,蘊含著濃厚的情意,直到最後一個字,都還是在為他著想。藍禮央放下手,那本還在他手中的日記也跟著垂在他身側。

  他脫軌的情緒緩慢地轉變成一股極深沉的情感。

  那之後,每個沒有她的夜晚,他讀著她寫給他的信,直到她結束歐洲的工作,回國的那一天。

  她的班機會在傍晚抵達,於是,他下班後就直接回到住處,穿上潔白襯衫、黑色長褲,以及剪裁利落的西裝背心。他拿起一串繫著銀鏈的鑰匙,銀鏈的另一頭連接連接的是一隻銀色懷表。

  藍禮央穿好外套,將懷表放進背心暗袋處,然後,帶著那串鑰匙,打開主屋的大門。

  他不曉得她會不會回到大房子,但是,他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等著她。

  八年,一個月,兩天,幾個小時,都是一樣的。對他而言,等待並不會由於時間長短而有所不同;因為,想要那個人回來的心情是同樣地強烈。

  深夜,外面的鐵門開啟了。

  他佇立在二樓端木麗房間的窗邊,望見一抹纖細人影緩慢走了進來。於是他來到她房間門口,聽那腳步聲逐漸地接近。來者推門而入,待對方走進幾步,他關上房門,同時反手落下鎖。

  他緊緊注視著轉過身來的端木麗。

  「從現在開始。沒有把事情講清楚,我們誰都不能走出這個房間。」

  他道。

  在國外唸書的第一年冬天,下雪的聖誕節。在外國人相當重視的這個節日,她的家人和朋友都不在身旁,沒有辦法和重要的人一起度過,有些同樣是落單的留學生便一起辦了熱鬧的聚會,她也被拉著去參加;到中途大家就醉了,但因為她並沒有喝酒,所以悄悄地離開。

  她一個人走在街上,看到到處張燈結綵,每個窗戶望進去都充滿了歡欣的氣氛。她穿著大衣,圍著圍巾,雪花落在臉上,呼出的氣形成白霧;正當感覺寒冷之際,她在一家百貨公司的櫥窗看見一隻大熊玩偶。

  看起來好溫暖。

  她不覺停住腳步,讓在那裡,看著被暈黃燈光籠罩的毛茸茸布偶,好久都沒有動過。雪花在她頭上堆出一個迷你山丘,她在呼出一口長長的白氣之後,走進去買了那只熊。

  假期結束,金髮的室友回來宿舍,新奇地笑喊著好大一隻熊,然後問她不是否給它取了名字。

  她頓了一下,脫口說出「禮央」兩個字,把自己嚇了一跳。

  金髮室友學著她,但是音沒有讀准,讀成了「莉雅」。她聽到後愣了愣,也沒有糾正,於是就把那只熊命名為「莉雅」;爾後為了小小報復藍禮央總是喚她小姐,所以她就在名字後面加上大人二字。「莉雅大人」就這樣誕生了。

  那只布偶熊,就是藍禮央,陪伴著她,度過每一個沒有他的時刻。

  坐在出租車裡,望著窗外倒退的景物,端木麗因想起往事而有些陷入回憶。

  在歐洲的一個月,她忙於工作,盡量不讓自己去想到藍禮央;然而這樣做只是在逃避而已,她並沒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但是回國的時間到了,即使她還不知道怎麼面對,卻也不得不去面對了。

  她明白自己有很多東西留在那間大房子裡,有形的或無形的。她必須親自去處理,所以,她又回到了這裡。

  從機場一路未停,她提著到國外才買的簡便行李佇立在大房子前。

  拿出鑰匙打開厚重的鐵門,她緩慢地走進去。遠遠望見副屋有燈光,主屋一樓的燈也是打開的,就像在期待她回來般,指引出一條道路。

  離開八年後第一次踏進這個地方時的感覺也是一樣的。本來以為半荒廢的這裡大概只有自己了,沒想到迎接她的卻是燈火通明的熟悉家園,還有她最想要見到、同時卻也是最不想見到的藍禮央。

  現在和那時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二樓她的房間也亮起了燈。她想,那一定是藍禮央,因為這間屋子裡不會再有其它人了。

  就像被牽引了那樣,進屋後踏上階梯,她來到自己的房間。

  開門之後,她走進去,身後傳來門關上的聲音,於是,她轉過身。

  藍禮央果然就站在她面前。

  「從現在開始,沒有把事情講清楚,我們誰都不能走出這個房間。」

  他這麼說。於是,端木麗低下頭,片刻後再抬起。

  「禮……想要說什麼呢?」那天,他的確是對她表示他有話要說,只是她沒聽就走掉了。他的表情相當嚴肅,肯定是因為這件事而生氣了。

  「我們已經不是那種小孩子玩捉迷藏的年紀了,您一聲不響就又擅自離開,實在令人相當困擾。」他瞇起眼睛道。

  她曉得自己給許多人添麻煩了。真的非常過意不去。

  「我知道在公事方面造成你很多不便,你生氣是當然的,對不起。」

  之後她也要去向二哥賠罪,她很努力拚命地工作了,展覽非常成功;第一秘書則是要求在歐洲享用美食的費用都由她負擔,她已經充分表示誠意過了。

  「我不是在說過個!」他忽然大聲起來,令她微愣住。只聽他極為冷怒地道:「雖然您做過那麼多讓人氣惱的事,但這件事卻最讓我生氣。那天您做的事,您可不要說您不記得了。」

  端木麗怔怔地看著他。

  原本她就不敢期望他也許會因醉意而遺忘,但是,該……怎麼辦?她完全不知道。

  「……真的很抱歉。」明知他心裡有了要等待的人,她還那樣,確實是她的錯。

  「我要搬出這裡了。如果你希望的話,在公司時你也可不用見我,我會想辦法的。」她道,手心和額頭都已泌出汗。

  他只是凝視著她,非常沉默的。許久,他啟唇道:「您根本不曉得我在說什麼。」

  她腦袋裡的確是一片混亂,但她已經盡量保持冷靜了。

  「我知道禮因為我而不高興了。」而她不想他這樣,因為對她來說,他是這世上最讓她害怕的人。

  「上次您跟我說過的,您喜歡的人,您是真心喜歡他。」他忽然道。

  他用了肯定的語氣,所以她想,是再也沒辦法說謊了。悄悄吸了口氣,她輕聲道:「非常……喔,只喜歡過他,沒辦法喜歡別人,所以,是非常喜歡。」

  他始終不曾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就彷彿這世上已經沒有他在意的事情,只除了全心全意注視著她。良久良久之後,他啟唇:「如果我說我愛您的話,您要怎麼辦?」

  他平靜而且直接地對她說道。聞言,端木麗心跳了好大一下,但是很快地,她垂低首,閉緊眼,有一種非常想哭的感覺。

  「我……」她微弱地開口。怎麼會這樣?她的心好痛。

  「我想要禮可以開心愉快,真的。所以……所以,禮不必這樣,為了我,這樣的……來遷就我……我真的……只是希望你能幸福。」為什麼……她又錯了!為何她總是這樣傷害禮?因為她的感情被他察覺了,所以他只好放棄自己想要的,違背自己的心意來接受她。她不想這樣……怎麼辦?她真的……很難過、很難受。

  「您為什麼要哭?」

  直到聽見藍禮央的聲音,端木麗才發現自己的淚水已經滑出眼眶。

  「我……對不起。」她用手遮住眼睛。「我想要做得更好,可是,似乎不管怎麼樣做都不對;所以的事情,都是這樣。我回來,只是希望瞭解你為何沒有脫離端木家,卻反而更束縛住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她的聲音輕輕顫抖著,想忍住眼淚,卻根本辦不到。

  她是真心想放開他,卻也是真的放不開他;結果到頭來反而不知如何是好,讓她變得如此矛盾。

  所以,她終究還是失敗了。如果他們之間可以不要那複雜、可以更加單純的話,是不是就不會這樣?她究竟是為了什麼忍耐著無法和他相見的日子?又是為了什麼回來?她已經完全不知道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室內只有她強忍著的細微哽咽聲,因為她遮著眼,所以自然沒見到他是什麼表情。

  「……這樣子看來,無論我說什麼,您都不會相信就是了。」藍禮央上前一步,拉下她遮著雙目的手。

  端木麗訝異地抬起淚眼。

  「咦……」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要說什麼都可以了,反正毫無差別。」他緊緊握住她纖細的手腕,一直以來的冷靜表情完全消失,以著她前所未見的惱怒語氣逼視她道:「是您自己一句話都沒說就跑去留學的!說什麼不會討厭我、那樣就可以站在我身旁,離我很近!誰能在聽過您那些話之後毫不在意?可是您卻這樣丟下我離開了!扔給我那些讓我也在意的話語,完全不給我響應的機會!以為您讀完書就會回來,好,我等!但是四年過去了,六年過去了,我始終在這裡,等著一個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回來的人,您知道我是什麼心情?」

  他一邊說,一邊迫使她往後。直到小腿碰到床沿,端木麗被他逼得再也站不穩,一下子坐到床鋪上,然後錯愕地昂首看著他。

  「你……」在被他按住肩膀推躺在床鋪上時,端木麗傻住了。

  只見藍禮央單膝跪上床,一手拉松領帶,以絕對支配者的姿態俯視著身下的她。

  「請您好好聽清楚。我一次也沒有因為您是小姐而違背過自己的心意。」語畢,他低首親吻她的唇。

  她睜大雙眸,不敢置信地僵住身體。

  「等……」她下意識地用手肘頂住他的胸膛。「禮……」什、什麼?這個……他——雖然想要說話,但雙唇立即又被吻住。

  「不等。我已經厭倦等待了。」他貼著她的唇瓣,非常厭惡且不高興的低語。

  「可、可是……等一下、不、不行的……」她、心臟跳得快進出胸腔了。不是這樣的,這個、奇怪……應該是……

  從未經歷過的熱燙擁吻讓她完全喪失思考能力。在他用舌探進她口中好好品嚐一番過後,他這才稍微放過她,手肘撐在她臉旁,他略微惱怒道:「您以為我為什麼一直在這裡?您以為我為什麼要等待這麼長久的日子!如果不是真的愛著您,我又何必這樣!」壓低聲音,他的眼神變得危險而炙熱。

  「即使您說不行也沒用,因為我不會聽『小姐』的話。」

  「什……」她眼眶濕潤,雙唇被他抹上美麗的艷紅色,只能迷惑地看著他,「我真的……不要,不可以……」

  「是真的不要,那我就更不聽,反正只要拒絕您就行了。」他的手扶住她的腰部,低啞道:「這樣,您才會相信我不是只能聽您的話。」

  「可是……可是……禮不是有心愛的人……」好不容易擠出一點清明神智,她急急提醒他。

  只見他探手到背心裡扯下一個東西,然後放進她手中,和她十指交握。

  「是,那個人叫做端木麗。」他重新吻上她,不再給她說話的機會。

  端木麗只見到自己和他相迭的手心裡,有個銀色圓形物體,她馬上就知道那是什麼,眼角因此滑出淚水。

  然後,她閉上眼睛,放棄所有的顧慮和煩惱。

  親密的感覺讓她像被火燙傷般令她戰慄,她愛一個竟然愛到如此心痛。

  任自己喜歡得不得了的男人擁抱住自己,再也不去想其它。

  做……做了。

  啊……正確來說,應該是被做了。

  一大清早,真的是能夠聽見鳥鳴的一大早。端木麗清醒過來,全裸的她身上僅蓋著一條柔軟被單,在發覺自己完全沒穿衣服之後,她瞬間坐起身來。

  她的衣物散落在床上,那畫面有些驚人,於是她頭昏腦脹地用薄被圍住自己,抱著膝蓋,努力回想昨晚發生的事。

  那個……總之,禮沒有做到最後。但是,該怎麼說,好像她全身都被他好好地、徹底地疼愛過了……

  不管她說不要不要,他依然對她做了很多很多很多的事情。

  將臉埋進雙膝和手肘中,她感覺有把火從頭燒到腳,讓她整個身體都紅了。

  「您起床了。」

  聽見聲音,端木麗飛快抬起頭,只見藍禮央儀容整齊,推著一個裝有早點的小餐車緩慢地走近床邊。

  「啊……」腦袋一片空白,她完完全全不曉得自己該做什麼和說什麼。

  他赤裸的胸膛、結實的腰身和臂膀還烙印在她眼裡,印象鮮明,她很快地又心跳加速起來為什麼他此刻會穿著管家的服裝?他是什麼時候離開床鋪的?她完全沒發現……垂首回想到一半,終於意識到自己在他面前只裹著被單,她雙頰發燙。

  泉湧出來的記憶與思緒讓她變得更加慌亂,只記得最後他一直很溫柔地摟著她,依偎著他的體溫,她不知怎地很想哭,所以流下幾滴眼淚,卻被他吻去,她整個人因而放鬆下來,後來就睡著了。

  「您哪裡不舒服嗎?身體應該不會有事,我昨晚並沒有太過分。」

  似乎是見她一直低著頭,所以他啟唇詢問。聞言,她卻羞得更無法抬起臉面對他。

  「沒、沒事。」她小聲說。

  「我替您打電話到公司請假了,當然,我自己也請了。您今天就好好休息,要在床上吃早餐也可以。」

  感覺藍禮央走到她身旁,床鋪一沉,他好像坐上來了。端木麗抱著膝蓋,根本不敢動。

  「謝謝。」她的背後完全沒東西遮掩,怎麼辦?被看到了。不對,昨晚就已經被看光了。

  腦子遲遲無法運作,卻又聽到藍禮央道:「您還不穿衣服是想引誘我嗎?還是說您已經很習慣這種事情了?」

  她一愣!終於抬起頭道:「沒有、不是……不是引誘,我也是第一次……做……」或者說「是被做了」這種事。她羞得無法說下去。

  只見他一副滿意的表情。

  「很好,我也是第一次。」他若無其事地說完驚人的事實,然後道:「如果不是要在床上用餐的話,請您起床,我要整理床鋪了。」他朝她走近。

  她像是聽到了什麼震撼的事實,不過已沒時間想太多了。

  「因為你在,所以我才不能起來穿衣服啊。」他一直逼近,她被迫只好說出自己的窘境。

  「我昨晚不是都看過了?」他伸手撩起她散落在肩處的髮絲,彷彿在品嚐那種柔軟的感覺。

  那怎麼會一樣!一被他碰觸到就變得很奇怪,她縮著肩膀,被他逼得無處可躲,只好包著被單,爬離床,然後快快跑進浴室。

  總覺得……好像在作夢,昨天原本很傷心的,怎麼會變成這樣?想要洗個澡,在淋浴的時候,發現胸口有明顯的紅痕,她一愣,又想到昨晚自己是如何地被疼愛,不禁蹲下身去,忍住那種令人想呻吟的害羞感;隨即愕然想起自己的內衣褲都還留在床上,肯定已被禮收了起來,因而更加覺得挫敗。

  尷尬萬分地洗過好像哪裡變得不一樣的身體,走出淋浴間,意外在洗手台上看見準備好的乾淨衣物,當然包括她的貼身內衣。

  感覺像是在一天內就用完一輩子害羞的份量。

  禮是怎麼進入浴室的?啊,因為浴室的安全鎖,她竟然沒聽見他開門的聲音……胡思亂想地穿好衣服,她鼓起勇氣走出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44:58

  她房間的陽台是整個打開的,微風吹起窗簾,外面擺著桌椅,藍禮央正將早餐從小餐車拿起,放在陽台鋪好桌巾的圓桌上。

  發現她的存在,藍禮央走進來,讓坐在梳妝台前,道:「先吹乾頭髮。」拿起吹風機,他站在她身後替她吹乾濕發。

  端木麗只能任由他擺佈。他修長的手指相當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髮絲,她想起曾經作過這樣的夢,那種感覺令她有些恍惚起來。

  待頭髮吹乾,藍禮央對她道:「今天天氣很好,在外頭用餐?」

  「嗯……」他帶她到陽台上,然後拉開椅子讓她坐下,在她面前的杯子裡注滿牛奶,她卻遲遲沒有動作。

  佇立在一旁的藍禮央低身在她耳畔說道:「您不動手,是想要我喂您嗎?」

  她回過神來,下意識地轉首,卻險些碰到他的唇。

  「啊,不是……」她按住自己的唇,雙頰微紅;然後,她慢慢放下手,垂眸道:「我只是在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該不會是我在作夢吧。」被寵溺的感覺太不真實了,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對。

  「如果您把我昨天說的那番話全都當成是夢,那我可是會非常生氣的。」藍禮央將烤得溫熱的麵包撕開,送到她嘴邊。

  端木麗只能張口吃下。啊,不對,她想要正經地跟他討論。

  「但是,禮,你不是有一個喜歡的人,被她拋棄了,然後在等她回心轉意……那……那個人是我?」她有拋棄他嗎?他似乎因為她的不信任面露出相當不悅的可怕表情。

  「什麼?是公司裡的某個人說的嗎?我是曾說過自己有對象,可從來沒人看過,因此他們便一直追問,因為很煩人,我只好說我在等一個人回來,那個人,就是您。」

  他彎腰俯首吻了她的唇,然後認真道:「我一直都很仔細地看著您的,我知道您在想什麼,也曉得您對我又是什麼想法。」

  唇上留有柔軟的觸感。這不是夢。

  「沒有人……沒有人能確定某人一定會喜歡自己。」當那個人在心中的地位越是重要,就會令人越膽怯。對她而言,以她的立場,對象是他,那就更是如此了。

  「我應該什麼都不能說,不然會影響到你;要是離開這個環境,禮就可以體驗到更多,有更多選擇……」要怎麼說才能表達得更清楚?他只是低聲道:「沒有必要。只要您在我身邊,那我就已經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了。」

  端木麗怔怔地看著他。好高興!但是怎麼辦?又好想哭。她的眼眶微濕,雙肘撐在桌上,用手掩住臉。

  她可以相信吧?沒有關係了嗎?若不是小姐的身份,她就不會和他相遇;但也由於如此,她無法將自己的感情毫無顧忌的說出口。

  倘若他因為她是小姐而不得不接受她,她絕對會心碎到無法再恢復原狀,此生也無顏面對他,再也不能見他;所以,她總是拚命地在心裡做好要笑著祝福他和別人一起的準備了……

  「我……會去相信,相信禮。」她真誠地說。

  他牽起她一隻手,就像是永遠不會再放開般,牢牢緊緊地握住。

  「我會讓您不再有一絲懷疑。」他這麼說道,對她許下堅定的承諾。

  她忍住不哭出來。過了好久,才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番外【管家,請別這樣】

  倘若中間不是有那段分離的八年時光,或許他們都不可能有現在這麼深的感觸。想要和對方見面、想要和對方見面……因為見不到面,所以非常痛苦。

  那樣難受的思念,深深地累積成再也無法抹去的深刻感情。

  他們算是兩情相悅了吧?她應該沒有誤會才對。但是,為什麼禮老是要穿那套衣服,然後對她使用敬語?端木麗就是無法不介意。

  回到公司上班後,她非常誠心地向二哥賠罪,以妹妹的身份,以下屬的身份。從來沒罵過她的兄長對此倒是沒有多作表示,只說她在歐洲的展覽工作做得還不錯。

  她只好在心裡訓斥自己,以後絕不能再這樣任性妄為。再來要處理的是藍禮央載送她的問題;她不希望因為他每天和她一起上下班而讓他成為閒話對像或遭受非議,卻被他完全拒絕了。

  「如果我擔心這一點的話,一開始就不會站在這裡,反正總有一天他們會知道。不然等我們要結婚的時候您要怎麼解釋?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其它人的批評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

  聽他提到結婚,她一瞬間有些恍神。

  「禮……想要跟我結婚嗎?」她遲鈍地問。

  「不然您還打算跟別人結婚嗎?我怎麼可能接受。先跟您說好,如果您有這種想法,我一定會把您關起來,免得您又逃走。」他平淡地說著很嚴重的事。

  她傻愣地看著他。結果,提議就這樣被他輕易打回了。

  他一如他自己所說的,不會只聽她的話,然後做得非常徹底。仔細回想才發現,好像以前也是這樣,而且她聽他話的時候還比較多,只是他本來還會用其它理由包裹他的目的,現在卻毫不隱藏地做得露骨明顯。

  在公司時,他們完全是上司和下屬;一回到家,又繼續當小姐和管家;到了夜晚,則變成一對情人;然後,三種身份常常會有重迭在一起的時候。

  和藍禮央在一起之後,她發現他非常疼她,也相當寵她、餵她吃東西或替她吹頭髮這些事他做得平常又順手,好像那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

  「啊。」發現自己打錯字,端木麗按鍵消掉。

  扣扣。

  門框被敲了兩下,端木麗將視線從計算器屏幕上移開,見到藍禮央走進來。

  「副總,下班了。」

  「好。」她應道,將桌面收拾,關掉計算器,拿著公文包離開辦公室。

  和他到停車場,他開車載她;不同的是,她可以坐前座了,兩個人一起。如果在公司時已經吃過晚飯,回家就先洗澡;若沒有,就先用餐再洗澡,然後他做他的事,她忙她的事;等時間到了,他會提醒她該睡覺了,每天每天都是如此。

  直至深夜,他會溫柔地擁抱她,就像是他用行動證明他對她絕對的真心與不容懷疑的愛情,在她身上留下屬於他的印記。

  「等、等一下,禮……可不可以……等……」今天有件事一定要先問他,卻一直被他擾亂了。

  「不等。我不是說了要讓您相信?您今天有更相信我一點了?」他低沉地問,溫熱的氣息就在她耳邊。端木麗不禁縮起肩膀。

  「嗯……相、相信……」她又忘記他最討厭等了,每次一說到這個字,他總是更加不理會她要說的。他絕對是在不高興,她知道他一不高興就會用奇怪的方式欺負人。

  「因為必須讓您好好相信,所以我得這麼做。」他說。

  咦?錯在她嗎?端木麗的思緒開始混亂了。

  「禮……禮、嗯……禮,你、你——你拿了我的東西吧?」在被剝光之前,她終於急急說出口。

  他停住動作,從她纖細的肩頭抬起臉。

  「什麼?」

  她輕輕喘著氣,雙頰暈紅,一手拉著已被完全解開的衣襟,但還是露出半圓的胸脯和纖細肩膀。雖然她自己可能不覺得,不過,在藍禮央眼裡看來,實在是相當性感誘人。

  「就是……就是那個……我放在床下的……」不見了的那一箱日記。

  不論怎麼推想,都一定是他拿走的。

  他凝視著她半晌,然後離開床鋪,走出房間。端木麗坐起身,聽到他的腳步聲很快又折了回來。

  只見他手裡拿著一本書冊,然後重新壓上床。

  「啊!」果然是在他那裡。端木麗馬上認出那是自己「遺失」的東西,伸手就要拿,結果卻被他一把摟進懷裡。

  他緊緊地摟抱著她,然後好整以暇地單手打開日記本,讀道:   

  「禮,上個星期聖誕節,我說我買了一隻熊布偶,今天我把它取名叫莉雅大人,我想你大概會討厭這個名字。」他垂眸睇視著她。

  「原來那只熊玩具是我,雅麗大人就是我。」

  雖然曾猜想過他因該是看過日記了,卻沒想到他竟會當著她的面念出日記內容。

  「那是我的……」她羞得滿面通紅,被抱著動不了,只能選擇閉上眼睛,消極地逃避現實。

  「可是,是寫給我的。」他說,又翻到另一頁。「禮,今天看見宿舍裡有人沒穿衣服到處走,我嚇了一跳……」

  好丟臉,但又不能不聽。讀到有趣的地方,他的語調裡像是帶著笑意;但若是讀到她思念他的文字,聲音就會變得低沉。

  之後,他停住這種惡作劇,吻著她的眼睫毛,低喃道:「抱歉,我太過火了。」

  「你……全都看過了?」她張開雙眸,看著他。

  他承認。

  「在你丟下我跑到歐洲一個月的時候,我每一本都看過了。」語氣帶著深深的積怨。

  真的……好丟臉。真想把自己埋起來。

  但是不可否認地又有些開心。在寫那些文字的時候,她絕對沒有想到禮會有看到它們的一天。

  因為不使他傷神,所以她不能走;因為不忍他失去,所以她不能走。

  他的一言一行,全是為了讓她明白這樣的事實--要她永遠留在他身邊。

  她抬起雙手,捧住他的臉,輕輕吻著他。這是她第一次獻上自己的唇。

  他似乎有些意外,隨即很快的,他奪回主導權,給她一記深到不能再深的親吻。

  禮非常非常地喜歡接吻,總是吻不膩似地不肯放過她。雖然平時他是那麼的穩重內斂,但在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卻像是某個開關被開啟,讓他變得異常的纏人。原來,面對愛情時他是這個模樣……

  「叫我……叫我名字。」她想聽。

  「……麗。」他在她耳邊低喃。

  她心想,真的沒辦法放開他 了,她已完全沉溺在他的體溫之中。

  隔天一早,又是衣衫不整地在床上醒來。不管經過了幾次,她都還是覺得相當害羞。

  注視著正在擺放早餐的藍禮央,她誠懇道:「可以把那個還給我嗎?」她的日記。他肯定換地方藏吧,房子這麼大,她一定找不到的。

  他對她微微一笑;因為不常這樣笑,所以那個笑容看起來既迷人又危險,害她的心多跳了好幾下。

  「不行,那是我的,我每天都要再看一次。」他這樣說,只拿出懷表還給她。她打了開來,裡面仍然是他們以前的照片,他完全保存原樣。

  心頭湧起一陣溫暖。不過……想了想,她問道:「禮為什麼總是要穿成這樣?」所謂的正裝,又不是只有這一套。

  「還有,以後不要再對我使用敬語了。」

  藍禮央轉過身,然後朝她走近。

  「您覺得我穿成這樣很好看吧?」他問。

  她眨眨眼。

  這麼說起來……的確是。買領帶當生日禮物送他時,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他這副裝扮,雖然平常上班穿的普通西裝也很好看,但比較起來這一套的確是最好看的。

  「禮穿什麼都很好看。」這是真心話。

  只見他似乎一怔,道:「我很早以前就這樣覺得了……您真的很會灌我迷湯。」

  迷湯?她困惑了。

  「我說的都是真的。」

  「就是因為這樣才更……」他閉了閉眼,沒有再說下去。

  他的臉頰出現可疑的紅痕,她正想開口問他是不是覺得熱,卻被他搶先說道:「一開始是故意做您不喜歡的事,借此欺負您以表達我的不滿;不過,後來發現只要我以這副模樣出現在您面前,您就會不知所措,因為我喜歡看您不知所措的樣子,所以才穿成這樣。至於使用敬語,則是已經習慣了。

  您不是從小也喚我禮?更何況,您以為是誰一直在整理這個家?現在您要我不要當管家?可惜我打算一輩子待在這裡。」

  聽見他最後那句話,端木麗心裡有一種溫暖的感動,她不知道要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只能認真的凝神著他。

  「我……很高興。真的。」想要更完美地表達自己心裡真正的感覺,可惜她並不擅長用言語表達。

  然而,她的心意,他卻像是完全能夠體會。藍禮央傾身對她道:「我明白。我只會服侍你一個人。」

  他的唇就在她眼前,她好像被他引誘似地,想要讓他也跟自己一樣衣衫不整,於是伸手拉著他的領帶,讓他再低一點……當她回過神來,她已經昂首親吻了他。

  「……嗯。」她不懂得營造氣氛,不過,這樣做好像的確很有情調呢。

  大概吧。

  這陣子很忙,忙到他必須顧及到她的休息事件是否足夠,因此總是只能在睡前吻她之後就一定得離開。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星期。

  藍禮央打著文件,雖然內心異常不悅,倒是沒有表現在臉上。在列印出來之後,他拿到辦公室給端木麗。

  「謝謝。」

  在他將資料夾放在桌上後,她抬起臉對他道謝。藍禮央道:「和你確認一下星期五的行程。」他手上拿著記事本。「新的合作廠商要來簽約,招待的地點照平常那樣可以嗎?或者您有另外的想法?」

  「那就照……等一下。」想到了什麼,她臨時改口,然後考慮了一下,道:「這個我來安排就好了,謝謝。」

  他點頭,沒有意見,隨即走了出去。雖然上班的時候他可以不去想,一旦到家,卻還是只能給她晚安親吻,就讓他極其希望這波全部擠在一起的龐大工作量能盡快完成。

  週四晚上,她跟他說要準備三天的行李。他詢問,她只說要招待客戶。

  然後隔天一早,她拿出定好的票,和他坐高鐵南下,在租車公司取車之後,到機場迎接合作的廠商代表。代表是個外國人,非常喜歡陽光和海水,所以她選在墾丁招待對方。

  和對方在充滿夏季南洋風情的五星級飯店簽訂合約,廠商代表迫不及待地換上泳褲飛奔至沙灘曬太陽。

  「看來您做過功課了。」跟在她身旁,藍禮央說道。

  「嗯,這裡很漂亮。因為回來之後還不曾出去玩過,所以我上網查了資料。這裡是個相當美麗的地方。」她說。

  「不過,為什麼要帶三天的行李?」莫非還有其他客戶要來?但若是那樣,他不會不知道。藍禮央繼續往飯店大門走,卻忽然被她拉住手。

  「今天工作結束了。禮,我在上面定好房間了。」

  聞言,他一愣,不確定她是否瞭解「那個」意思,又或者是自己弄錯她的話意。他相當意外的看著她,道:「沒想到……您會做這種事。」

  她到櫃檯辦理手續拿鑰匙,道:「合約本來就已經談妥,一定會簽成的,不管是在哪裡都一樣。我是為了我們才來這裡的。」她按下電梯鈕,昂首望著樓層燈號的跳動。

  「因為工作很忙,我才想起已好久沒休息了,而且我也沒和禮出去玩過,所以我想,既然有這個機會,就跟禮一起來了。」

  藍禮央微低臉,遮掩那種又被她暗算的感覺。

  然而,上樓到她訂的房間之後,他才真正體會到,什麼是真的暗算。

  打開房門之後,充滿旖旎風光的房間展現在面前。

  茶几上擺著心形玫瑰泡澡花,中間一張大型垂著紅色絲幔的雙人床,處處是成雙成對的東西,不管怎麼看,這都是情人的蜜月套房。

  「禮不喜歡嗎?」

  聽見她問,他將視線移到她泛紅的臉上。

  「我喜歡,但喜歡的……不是這間房間。」他摟住她的腰,在她柔軟的唇印上熱吻。

  「……幸好明天放假。」他說,眼神好危險。

  「咦?」

  雖然外面天氣正好,但還是等一下再出去好了。他要先在她身上留下印記,這樣她就只能在他面前穿泳衣了。

  結果,兩人在床上纏綿了一天一夜,端木麗根本沒有機會穿上泳裝戲水。

  有人在敲他房間的窗戶。

  於是,坐在桌前寫功課的他抬起頭來。

  窗外並沒有什麼東西,一片漆黑。

  正疑惑著,忽然就見一隻細白小手從窗沿下爬出來,令他微吃了一驚。

  那小手又敲了玻璃幾下。

  他離開書桌,走到窗邊打開窗戶,低下頭,就望見端木麗蹲在窗戶底下。

  他愣住。

  「禮,這個送給你。」她在窗邊放下一盒糖果,然後跑回主屋。

  小時候,他不知道她那麼做是為了什麼,只以為她是要來找自己玩,長大後回想起來,才發現那天是他的生日,那盒糖果應該是生日禮物吧。

  再之後,她知道他因為她而被責罵,就不再來找他了。

  「不懂得保護小姐就不准跟她在一起。」他始終謹記祖父的話--要好好的保護她;進端木家公司工作也使因為這個原因。

  高中時兩人分離,其實當時他們彼此都是在意對方的,但倘若那個時候就在一起,也許結局就會不一樣了。沒有那漫長的等待,端木麗就不會想要相信他的感情。

  無法相見的那八年,他告訴過自己無數次,不論如何,都一定要再見她一次。

  於是,他故意來到她能夠看見的地方,放棄其它的未來和可能,他所選擇的就只有一條路,在賭她會未了他而回來。

  如果她來到他身旁,只要她來到他身旁,是為了他回來,他就永遠不會離開她。

  ……夢到以前的事了。

  藍禮央睜開眼,見到已是大人模樣的端木麗正半撐著身體在注視他。

  「什……」現在幾點?她怎麼會比他早起?因為一直都是他先起床看著睡夢中的她,所以一時無法反應過來。

  「噓。」她輕輕的用食指貼住他的唇,由於偏著頭,所以髮絲落在一旁,露出嫩白的肩膀。

  「還很早,不用擔心。因為我想看看睡覺中的禮,所以偷偷的先起來了。」她說。

  「為什麼要看我?」他看著她問。

  「因為想看。」她沒有多想就回答了。

  她真的是……藍禮央時常覺得自己敗給了她。

  「結果您看到什麼了?」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臉紅的笑了,笑得動人又美麗。「秘密。」

  「告訴我。」他起身,將她拉到身下,低聲威脅道:「不然,我會想辦法讓您說的……」要不愛上她根本不可能。他只能愛上她,這一生絕不會再有其他人了。

  因為覺得每次都是自己熟睡的模樣被看到,所以感到不公平,因此端木麗決定要比藍禮央早起。

  第一天,她六點半起床,藍禮央已經穿好衣服了。失敗。

  第二天,她六點起床,藍禮央依然已經穿好衣服了。失敗。

  他究竟是幾點起床的?怎麼會這麼早起?他每天早上都要先起來幫她準備早餐,說不定還順便打掃,因為她很少看到他做掃除工作,但房子卻可以保持得這麼乾淨。

  想著他平常在她睡覺的時候到底都在做些什麼,她強忍住睏意,在他懷裡半睡半醒,直到床頭的電子鐘指著接近五點半,她才以不會吵醒他的輕慢動作一點一點地移動身體,直到可以仔細凝看他的輪廓。

  他睡著的時候毫無防備,她情不自禁的輕吻他的面頰。他應該是五點半起床的,因為他現在就是一副快要醒來的模樣。

  只見他眼睫微動,隨即發出「嗯……」的一聲。

  平常明明一絲不苟又毫無破綻的禮,原來在睡覺時看起來是這麼柔弱。端木麗的心跳忍不住飛快起來。

  雖然想把這當成自己的小秘密,不過稍後被清醒的藍禮央「逼問」之後,她什麼都招了。

弟弟,請你指教

  他的名字叫伶。和零同音。

  從他懂事開始,外婆就不停的告訴他,那是他命薄的母親所取的,是對端木家最大的控訴,因為他一生下來就一無所有。

  美麗的母親嫁給父親,原本應該幸福快樂,但母親卻生了病,身體虛弱,遲遲無法生下子嗣;於是,母親被迫接納父親和其他女人同衾共枕。

  沒多久,女人懷孕了。然而,諷刺的是,母親也在三個月後有了孩子。

  雖然醫生警告體弱的母親生產時會有極大的危險,勸母親拿掉,但母親並沒有採納建議,就像是在報復父親和那個女人,她忍著身體的不適,祈禱肚裡的孩子平安長大,不去理會端木家長子已經出生的事實;隨後,她拼了命地生下自己的孩子。

  在為孩子取名為伶之後的幾天,她原本就飄搖的生命也隨之逝去。

  就這樣,只差三個月,二房生下的孩子是長子,原配生下的孩子卻是次子。

  直到他十二歲,外婆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就要過世之前,都還不停地對他囑念著絕對不原諒端木家的所有人。

  原本他和外婆住在另外一個地方。外婆說,在母親生下他之後,她就把他從端木家搶走,即使父親和一個阿姨常來看他,但總是被她怒罵到離開。

  在外婆過世後,他搬到端木家--一間很大的房子,第一次見到了他的哥哥,和他的妹妹。

  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生,牽著眼睛大大的小女孩。

  「他是凜,她是麗。」阿姨和藹地告訴他他們的名字。

  「這是伶……你們要好好相處。」女人這麼說著眼裡似乎有著陰影。

  如果照外婆所說,那麼這些人都是害死母親的人,自己要怎麼樣和他們「好好」相處?在心裡冷淡的想著這種事,那個叫凜的男孩,則一直笑笑地望著他。

  那是小學的最後一個暑假,之後,父親讓他在一所私立國中入學,並且巧合地和端木凜分在同一個班級。班上的人圍著他七嘴八舌,說他和端木凜一樣姓端木好奇怪,但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因為這所學校是從幼稚園開始的完全中學,所以班上學生幾乎都是小學直升上來的,大多認識彼此,只有他顯得格格不入。

  「說和我一樣姓端木,怎麼不是來問我呢?」

  那時候,替他解圍的,是他名義上的哥哥。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4-19 22:45:13

  在家裡時,他幾乎沒和端木凜說過話,現在端木凜這麼做,他一點感覺也沒有,當然也不可能感謝端木凜。

  同學們紛紛改去圍住端木凜,然而端木凜並未把他們的關係說出來,只是顧左右而言他,講著一些引人發嚎的笑話。後來他發覺端木凜在學校是個相當合群開朗的人,同學們似乎都很喜歡他,而他也總是一直笑著。

  只是,那樣都和自己沒有關係。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在家裡,什麼都沒變;在學校,成績及其優異的他則成為上台領獎的常客。

  那天,知道他又考第一名,阿姨說要煮大餐慶祝。阿姨對他很好,雖然眼底總是帶著一絲陰鬱,但表面上她對他真的相當照顧,就好像他也是她的親生兒子那般。

  他想,應該是那樣的,因為他的記憶力沒有母親,只有外婆對端木家的仇恨。

  坐在花園的角落,他沉默地望著遠方。現在阿姨已經烤好了點心,正在找他,但他不想讓她找到。

  「哈哈,你在這裡。」

  聽到聲音,端木伶一頓,隨即警覺的回過頭,只見端木凜站在他身後,仍是一臉的笑。

  雖然不知道端木凜是怎麼找到自己的,不過看來以後不能再躲在這裡了。他微微皺眉,站起身來,打算離開。

  沒想到端木凜卻跟在他後面。

  「我媽烤了餅乾和蛋糕,你不來吃嗎?」

  他不回答,一逕的往前走。端木凜又道:「真的很好吃的嚄,麗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但還是想等你。」

  他還是不理會。端木凜繼續道:「你不要這樣嘛,來跟我們一起吃吧。」

  他的手被拉住,所以腳步停了下來。他抓過身,立刻用力甩掉端木凜,將手收回來。

  端木凜也不生氣,就只是笑笑地看著他。

  「我看過你媽媽。」

  聽見他這麼說,端木伶愣住。他怎麼可能看過?母親在生下他沒幾天就過世了,他明明和自己一樣大,哪有可能看過……

  「照片啦。」端木凜抬起兩手交疊抱住後腦勺。「我媽媽總是拿照片給我們看,要我們記得還有一個大姨在。以前你不住這裡的時候,我媽媽也會說你的事給我們聽,說你是我的弟弟,是麗麗的二哥。」

  端木伶不發一語。於是,端木凜又道:「也許你覺得我媽媽很偽善,或者你認為她只是想要減輕罪惡感……無論你怎麼想都好;只是,你不想談到你媽媽嗎?我覺得她很漂亮呢。」

  為什麼這傢伙一直提起母親?不知道是什麼觸動他的神經,他只覺得一股怒氣湧上來,在忍不住幾乎要上前時,突然有個小個頭衝進草叢,差點撞到他。

  「哥……二哥。」小女孩直直看著他,眼中充滿期待。

  「二哥一起來吃點心。」她用稚嫩的嗓音對他說道。

  同異母的哥哥,同父異母的妹妹,他和這兩個人有一半的血緣關係,他們是他的手足,但是……端木伶後退一步,轉身就走。

  不料小女孩卻突然拉住他,他一怔,這次卻沒有甩掉。和小女孩摯真的目光對視著,他不禁伸出另外一隻手,想要輕摸她頭頂,但外婆憤恨的臉孔卻出現在腦海裡,在觸到小女孩之前他收回手,隨即輕輕掙開她,低聲道:「我不吃。」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不知道怎麼面對,因為,在他成長的過程中,除了對這些人的憎惡之外,什麼也沒有。

  在找不到自己正在定位之下,他置身事外的在端木家度過三個寒暑。十五歲那年寒冷的冬天,阿姨離家出走了。

  他一點都不意外,因為她臉上總是帶著無法抹去的陰暗。家裡的僕人議論紛紛,說一定是他害的,因為他的存在,帶給二夫人極大的壓力;因為他長得越來越像母親,就快逼瘋二夫人。

  各種耳語他都聽過,那些擁護二夫人的女傭們,也由於知道他的冷淡而故意大聲說給他聽。但就算是這樣,他還是都一點都不在意。

  只是,他看見妹妹哭了。小小的身體蹲在草叢裡,哭得非常的傷心。

  雖然以前也想過,但他究竟為什麼要住進端木家?他根本沒辦法把這間屋子了的人當做家人看待,那為什麼又要留下來?那天上學之前,他拿出抽屜裡所有的錢塞進書包。放學之後,他不等司機來載,就朝著反方向離開。

  走到一半,發現不對勁,回過頭,望見端木凜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後。

  自己媽媽不見了,這傢伙居然還笑得出來。端木伶不理他,只是一直往前走,有馬路就過,遇岔路就隨便選一條,總之就是不停地走。

  在冬季的低溫中,從白天到天黑,端木凜始終跟在他後面。端木伶皺著眉頭,望見停在路邊的長程公車,他趁著端木凜離他還有段距離 ,快步地跑向公車,然後坐了上去!

  原本以為這樣就能甩掉他了,不料端木凜卻在車子即將看走之時,拍著車門大聲道:「不好意思,擺脫開一下門!我弟弟在上面,我跟他一起的。」

  真不敢相信……他居然能厚臉皮到這種程度。端木伶錯愕地望著笑嘻嘻坐到他身邊的端木凜,直到有人來查票,端木凜還對他說:「我沒帶錢,幫我墊一下吧,不然我要大叫弟弟對我好壞了。」

  他笑的瞇起眼睛,笑得讓人討厭。結果端木伶只能掏出錢來,補了兩人的漂。途中端木凜還睡著,頭倒在他肩上,被他推回去好幾次。

  到達終點站時,天已經全黑了。下車後,端木凜依然像個甩也甩不掉的牛皮糖,跟在他後面。

  他不知道算麼凜想做什麼,只想無視他的存在。在路邊看到一間旅館,他走進去,原本櫃檯看他未成年,不打算租房給他,不過在他拿出更多張鈔票之後,櫃檯就給了他鑰匙。

  「啊啊!小小年紀不要亂搞啊!」

  似乎因為看到他身後跟著端木凜,所以櫃檯嚷嚷了一句。端木伶忍著氣,開了房門之後,端木凜果然也想跟進去,他關上門拒絕,結果端木凜又在外面道:「你讓我睡走廊的話我要叫警察喔!未成年在外頭混不回家,到時候我們就坐警車回去。」

  端木伶從來沒這麼想打爆一個人的頭過。不情願的開門讓端木凜進入後,就見端木凜丟下書包,往大床撲趴上去。

  「好累!」他抱著枕頭翻滾一圈,又道:「只有一張床。」

  本來就沒算他的份,當然只有一張床。端木伶再度無視他走進浴室;等他洗好澡後出來,端木凜已經在床鋪上呼呼大睡了。

  這個人,居然可以骯髒外還不要臉到這種地步!他咬牙上前,雙手抓住端木凜捲著的棉被,然後用力將他連人帶被的給掃下床。

  「好痛!」

  不管他發出痛呼的呻吟,端木伶從他身下抽出棉被,然後躺上床睡下。才閉上眼睛沒多久,就感覺床鋪一沉,在他還來不及翻過身之際,就被端木凜從背後緊緊抱住了。

  「你……你做什麼?」他惱怒道,卻因為力氣沒端木凜打,無法掙脫開來。

  「我很早就這樣覺得了,你太瘦了吧。」他雙手不放,道:「不抱住你的話,沒辦法一起睡啊,你一定會想剛才那樣把我踢下床。」

  「干……幹嘛要一起睡!」端木伶氣得往後踢他的腳。

  「因為只有一張床啊,兩個人都不想隨地板的話,只好一起睡床。不要再踢了,很痛。」他無奈道。

  痛死你最好!但因折騰了一整天,端木伶也真的是累了,反抗無用後,他地喘著停住動作,只能氣憤又無力的道:「放開我……」

  身後的人沒有回應,就在他以為端木凜該不會又睡著了的時候,端木凜說話了。

  「睡一覺起來,明天就回家吧。」他低沉的嗓音就貼在他耳後。

  端木伶身體一顫。他想,端木凜一定也感覺到了。

  「我不回去。」他望著牆壁說道。

  「為什麼?」背後的人很順的接著問。

  端木伶緊緊一握拳,怒道:「還問為什麼!我害你媽媽失蹤不見了,你還要管我做什麼?你應該很恨我吧!把你媽給逼走,讓你沒了媽媽!」

  這是外婆所希望的嗎?這是母親所希望的嗎?他不知道,但是他做到了,她們會高興嗎?身後的人又沉默了。就在端木凜受不了想要起身時,卻整個人被強力翻轉過去。

  他和端木凜面對面,近距離的四目交接,然後,端木凜直視著他道:「我媽不是因為你才離開的,她很早就想走了,早在知道大姨生下你而過世的時候,但那時候因為我還小,所以她沒辦法就丟下我就走;她努力過,所以才又生下麗麗,但終究還是忍受不了,所以這次等麗麗長大,她就離開了。要走的前一晚,她跟我說,她留下麗麗,兄妹一起作伴,我們才不會寂寞。」

  端木伶看著他,他臉上完全沒有平時那種輕浮的笑容,就只是平靜而沉穩地對他說。

  他一定是知道,如果再讓阿姨呆在端木家,阿姨遲早會因為愧疚而崩潰,所以才會一句挽留的話都沒說,就這樣讓她走的吧。

  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去聽阿姨的道別?明知道母親即將拋下自己,他卻完全沒有阻止,只是承擔著那個責任,為了保護自己的母親。

  「我的名字叫做凜,是我媽媽娶的。別人都說因為我媽認為我處在很冷冽的環境,但其實我媽只是希望我能夠成為一個正氣凜然的人;妹妹叫麗,那是因為我媽盼望她能有美麗的人生。而你……我知道其他人怎麼講的,但是我想,大姨一定是想要你可以成為伶俐一點的人。」

  端木伶眼也不眨的凝視著他。雖然外婆恨著端木家的人,但他總是會想,母親拚死也要生下他,是因為她深深愛著父親,想要為父親留下屬於她的一部分,讓父親不會忘記她。

  這麼笨拙的母親,期盼孩子跟她不一樣,能做個更伶俐的人,所以才取名叫做伶。他會這麼想,是因為他不願去相信母親幫他娶的名字裡只有恨意。

  母親一定是愛著父親,也愛著他;所以即使會死,也要把他生下來。

  「你不要怪自己,我也不會怪你。因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端木凜溫和卻又堅定地對他說。

  好像全被看穿了。端木伶垂下頭,不想被發現,只有微微顫抖的眼睫說明他心裡那長久以來的複雜掙扎。

  「不過,你可以怪我沒關係……還有,明天一定要回家,不然麗麗發現會哭的。」

  端木伶好像聽到他又恢復嬉皮笑臉得這麼說了。不知道是放下了還是疲倦,或許是因為天氣寒冷讓人容易依戀體溫,他就這麼睡著了。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端木凜的手臂還當了他的枕頭。

  「我的手麻掉了。」不知醒來多久的端木凜看這個他,可憐的說道。

  他只是睜大眼,推開端木凜坐起身,然後立刻離開那張大床。端木凜卻道:「那個,我說你啊……臉長得太漂亮了,你讓我有點擔心啊……」

  「閉嘴!」走進廁所用力關上門,端木伶氣憤到不行。

  那天早上,他們兩個人,一個不言不語,一個死皮賴臉,一前一後踏上回家的路。當踏進家門,妹妹一見到他,立刻抱住他,扁嘴忍著眼淚喊他「二哥」。

  端木伶的離家出走,只維持了一個晚上。

  而後,認為是自己造成一切一切的父親,也跟著丟下一切移居國外。

  長大以後,他們三兄妹都相當明白,父親不會去找離家出走的妻子,因為父親愛著她,不想讓她痛苦,也同時愛著死去的原配而難以面對。這個家。永遠不可能恢復原狀。

  於是,只住了三個孩子的大房子漸漸變得冷清。端木凜始終很愛招惹他,但他漸漸長大以後,已不再輕易動怒了。

  他們的感情一直都不算好,他甚至覺得,個性輕浮的端木只是像找到了玩具一樣,喜歡要耍弄正經的他,看他激烈的反應。

  高中讀完要出國的那年,端木凜纏著他到機場送行,還笑呵呵地胡言亂語。

  「會不會想我啊?我會很想你。」

  神經病。端木伶根本不想理他,只是拉著行李往前走。

  「伶。」

  忽然聽到自己的名字,端木伶停住腳步,回過頭。

  那一瞬間,端木凜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拉到身邊,然後出其不意地在他唇上親吻了一下。

  「哈哈!再見了!」端木凜揮揮手,吻完就不負責任的走掉了。

  只留下滿臉錯愕的端木伶,不敢置信地瞪著他的背影。

  這是什麼跟什麼!讓他動怒的新招數?因為自己每次都不理他,所以他最後才來這一招?不管怎樣,端木凜居然為了招惹他而做到著地步,根本是頭腦有問題!

  用力抹著唇,端木伶拉著行李走向航空公司櫃檯。

  在國外留學期間,他過得相當充實。又過了幾年,他從國外移居的父親那裡得知,端木凜完全放棄繼承,所以,他正式成為接班人。

  外人一直想看的這出--原配次子和庶出長子的精彩奪位之爭戲碼,就在長子單方面棄權下,毫無爭議的平和落幕。

  仔細想起來,端木凜不出國唸書,在校成績總是不好也不壞,始終對公司的事情毫無想法、碰都不碰、然後放棄繼承,一定是很久以前就計劃好的事。

  這算什麼?他這麼做,自己根本不會高興。

  好不容易學成歸國,想要當面質問端木凜,結果他卻跑掉了。

  只留下一封信,信裡只寫了一句話,說他要去雲遊四海。

  他將那封信扔進垃圾桶,然後,憑著一己之力將端木家的公司從谷底帶上來;每次感到勞累不堪的時候,他就會憤怒的想起端木凜那張臉,那樣的憤怒,支撐他繼續下去。

  ……下班回到自己的高級寓所,端木凜洗去一身疲憊,換上乾淨衣服出來時,門鈴正好響起。

  不用猜他也知道那是誰。只有一個人會在超過晚上十二點還來按他家的門鈴。

  將門打了開來,一個背著行李又滿臉鬍鬚的邋遢男人一臉笑意地站在門口。

  「不好意思,又來麻煩你了。」他不請自入,直接脫鞋踏進玄關。

  端木伶原想這回一定要趕他出去的,不料對方卻動作迅速地進了浴室。他閉了閉眼,拿出啤酒,坐在客廳裡喝了起來。

  不到二十分鐘,一個面貌端正的男人穿著棉質長褲、裸著上半身開心的走出來。大鬍子全部剃掉後,那個邋遢的傢伙變成了端木凜。

  「在喝啤酒?我也要喝。」

  端木伶只喝了幾口就放在桌上的啤酒被他拿起來仰頭一飲而盡。端木凜一屁股坐上沙發,端木伶就站起身走到落地窗旁。

  從進來到現在,他還沒開口和端木凜說過一個字。

  在公司狀況穩定之後,不知行蹤的端木凜突然出現在他家門口。就像這次一樣,第一次也是隨便就闖進來,讓他以為是那裡來的流浪漢,正想叫警衛時,那個像野人的傢伙才說因為他用身份證表明和他是兄弟,所以人家才放他進來的。

  身份證當然是壓在樓下了。端木凜在他家吃飯、洗澡,自顧自地說著他現在是攝影師,在世界各地拍照,然後任性的拿出睡袋鋪在客廳地板,在他家借宿。

  隔天,他要上班時,端木凜也走了。

  端木伶以為他晚上還要回來,結果這一離開居然好幾個月,這令那天稍微等了一會的端木伶覺得自己真像個白癡。

  就在他將忘記這個人的存在時,他又出現了。同樣借浴室、借地方睡覺,然後走人。

  時間長的時候會待個三四天,短的話睡個午覺就走了。端木伶知道自己可以直接把他趕出去,但是……就是不想理他。

  「……麗麗回來住到老家去了,我沒跟麗麗說房子已經是別人的了。畢竟讓她一個人住外頭我也不放心,那小子應該會好好照顧她。」

  端木凜離開沙發,跟在端木伶身後,又道:「我想你應該也覺得差不多了,她自己說要回來也好,怎麼可能把她獨自放在國外這麼久。另外……聽說你目前還是代理執行長?雖然你讓公司賺大錢,董事不會太刁難你,不過你想這樣到什麼時候?還是快點正式接下執行長的位置,不要再鬧彆扭了。」

  執行長的位置本來是留給他這個長子的,但他一聲不吭地跑得不見人影,現在居然在這邊跟他說什麼鬧彆扭。端木伶睇視著窗面上的倒影,他身後的端木凜正用深沉的灼熱目光注視著他。

  那樣的視線,好像會燒傷人。

  「你剛洗澡了,身上真香。」

  明明他剛剛也使用了相同的沐浴露洗過澡,他不認為自己身上的味道會有什麼不一樣。端木伶依舊沉默不語。

  「有個長得這麼美的弟弟,擔心弟弟太美的人,心情真的好複雜啊……如果是擔心妹妹還比較正常,擔心弟弟太美的人,說不定全世界只有我一個。」端木凜用開玩笑的口氣笑說著一點都不正經的無聊話。

  端木伶當他不存在,完全不予理會,只是在窗面上看見身後的端木凜抬起手,緩緩地伸向他時,他終於啟唇道:「不要碰我。」

  聞言,端木凜一笑,大手摟住他白皙的頸項,將他的臉轉過來,然後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晚安。」他道,還是笑得那麼令人厭惡。

  端木凜總算從他背後走開。端木伶只是低垂著眼眸,然後伸手擦去唇上的觸感。口中嘗到的啤酒味,不曉得是他自己的,還是他異母哥哥的。

下屬多多包涵

  喝酒會誤事。他從來沒這麼深刻體會到這句話的真諦。

  在看見自己的被窩裡,不對,正確來說是別人的被窩裡,躺著衣衫不整的直屬上司時,他吃驚得腦袋一片空白。

  昨天晚上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原本執行長的第二秘書被調成為副總的特別助理後,第二秘書的位置空下,由執行長第一秘書親自挑選。他很幸運……或者說很倒霉的從業務部門被調去當執行長第二秘書。

  他談生意的技巧並不是很好,可是語文能力佳,所以在業務部門還算過得去;雖然不是很喜歡業務部門,但確實努力過一陣子,沒想到就在他逐漸建立起自信心時,會被調到樓上變成執行長第二秘書。

  所有的一切都要從新學起,他硬著頭皮做好心理準備。執行長第一秘書雖然美艷無雙,但全公司上下都在傳說,她雖然私下個性大刺刺的不拘小節,但對食物和工作上的要求卻是嚴格挑剔到極點。

  前兩個星期他好像都在扯後腿,每天似乎都有一堆永遠得做到下班前一刻的文書工作等著他。到了第三個星期,他終於勉強跟上第一秘書的速度,幫上小小的忙,大概是因為這樣,第一秘書在星期五晚上說要獎勵他,所以帶他去喝一杯。

  上司的邀請,他這個下屬只能遵從,雖然第一秘書的工作要求很高,不過在她底下,他其實學到了不少東西,可以說有點感謝和佩服她這個前輩。

  然而,就在他想著第二秘書的工作他可以好好做下去的時候,卻在酒醒來時發現自己跟第一秘書睡在同一張床上。

  隱約還記得直屬上司躺在他身旁,那艷麗的紅唇和火辣的身材,但對於自己做什麼他完全沒有印象。端正的坐在房間內最遙遠的角落,他戰戰兢兢地好像等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終於看見只穿著襯裙的第一秘書悠悠轉醒。

  她一手撐起身體坐在床上,一手撥開垂落的長髮,瞇起眼睛望著他。

  「……你在幹什麼?」她問,一臉困惑。

  他立刻低頭致歉。

  「真的非常對不起。我昨晚喝醉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如果對你……對你失禮的地方……」他說不下去了。

  只見不該緊張的人在緊張,該緊張的人卻老神在在。

  「嗯?喔。」

  他不曉得第一秘書那樣回應代表什麼意思,抬起臉,就看見她下床朝他走來,絲質襯裙掩不住她豐滿的胸部以及性感的身體曲線。

  他趕緊別開眼。只見她懶洋洋的道:「不要那麼害怕,什麼事也沒發生;只是你酒量很差,雖然知道你的住處啦,不過跑來跑去太麻煩了。我家只有一張床,套裝穿著也會皺,嗯,所以,就這樣了。」她還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隨即打個哈欠越過他,走向浴室,留下一抹香。

  什麼事都沒發生?不對,先醉倒的是他?被拉上床的是他?他呆傻地坐著不動好半響,直到第一秘書拿出兩支新的牙刷遞到他面前,問他道:「綠的還是粉紅的?」

  「……綠的。」他無力的垂低頭。

  等他知道其實能幹的第一秘書並不是人人能接近,應該說只有她感興趣而看上的人才會被她帶回家好好玩弄一番時,那已經是非常非常久之後的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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