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凌淑芬] [自討苦吃][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24 07:44:55     標題: [凌淑芬] [自討苦吃][全書完]

文章聲明:
※本文章文學作品均是在網上收集整理的,純屬個人愛好並由廣大網友方便心得討論交流之用,
※本作品版權均為原版權人所有,未經原版權人同意,任何人不得用於商業謀利之用。
※請支持購買實體書讓原作者有更多更大的空間繼續從事創作。
※如果版權所有人認為在本區放置你的作品會損害你的利益,請指出,本站將立刻刪除相關內容。

序幕

  她快死了!
  死在這個森蓊陰暗的樹林裡。
  顛顛跌跌的腳步從林內深處響起。砰,跌倒;幾聲粗重的喘息,爬起身;砰,又跌倒。
  喘息聲與撲跌聲交織響起,融進夜色中。
  她快死了。沒有人能救她,有能力的人遠在千里之外。
  她快死了。終於快死了……
  纖赤的足踝踩在落葉塵泥上,發出嘶嘶沙沙的聲音!猶如招魂幡在風中招展。她又跌又撞,走岔了的內息在全身經脈間竄流。
  啊……好痛苦……好難受……
  原來走火入魔就是這種可怖的感受……
  她快死了!快了!
  她居然就這樣死在這裡,死在美國中部一個偏僻無人的森林裡!
  錯亂的內息仍然在經脈間奔流,彷彿想從每一個毛細孔擠出來,那種非尋常人所能承受的脹痛,幾乎殺死她。
  她痛苦的跪倒在地上,任憑斷枝殘葉磨穿了她的膝蓋。比起體內劇烈的痛苦,其他小傷小痛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恍惚間,她感覺到全身都在發腫、膨脹,脹到某個極致就會「啪」的一聲爆開來,炸得她屍骨無存。
  她狂顫的抬起一雙手,本以為會看到一雙腫脹變形的魔爪。奇異的,她的雙手仍然像平時一樣,柔膩細白,青蔥似的纖纖玉指,沒有任何異狀。
  女人狂亂的腦中還留著殘存的理智。她明白,體內那股發脹的感覺是內力四處亂竄的結果,外表血肉並沒有真正的爆起來。
  但,瞭解情況又如何呢?目前只有一個重點——倘若再沒有人出手救她,幫助她導引出體內亂竄的真氣,她一樣會全身氣血倒沖,眼珠子被真氣沖爆出眼眶,七孔流血而死。而且,死狀不會太優雅好看。
  她再度緩緩的爬起來,顛顛躓躓的往前衝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能找何人幫助。目前是三更半夜,又在暗林深處,能期望什麼高人出現呢?她只是憑著直覺,跌倒又爬起,起來再跌倒,不斷的往前衝出去。
  水……她要喝水……
  她好累……她好渴……
  她快死了……
  前方有一汪小湖。
  「啊……」她痛苦的呻吟,撲倒在湖畔,迫不及待的把螓首埋進湖面,試著讓冰冷的湖水減輕全身的脹痛。
  太諷刺了!身為「瑤光脈經」唯一的傳人,千百年來,世間僅剩她一人懂這門心法,而她也向來以自己年紀輕輕便可以練通第十一層功力而自豪,如今,她卻死在自己的驕傲中,多諷刺……
  「救……我……」她癱倒在湖畔,用力撕扯自己的前襟,無意識的對著一片星空呻吟。
  她今生的責任未盡,還不能死啊……
  她不甘心,不甘心……
  三公尺外,一雙訝異的藍眸將湖畔的情景盡收眼底。
  這個女人是誰?她彷彿從異次元的時空裡,突然冒出來,打擾了他的深夜漫步。
  瘦削高挑的褐髮男子靜立在一旁,立在一處銀月灑照不到的樹蔭下。多年來的經驗教會他,不要太快跳進一個異常的情境裡,先觀察清楚情勢比較明智。於是,他耐心的當個旁觀者。
  這位女士穿得還真……不多!一襲寬大的白色衫袍,有點像日本人的浴衣,領口打斜襟,腰間縛著同色系的衣帶。方纔的匆匆一眼,已經夠他看到胸頸處露出來的春光。
  不一會兒,女人開始在地上痙攣打滾。
  褐髮男人嫌惡的凝起眉頭。八成又是某個跑進樹林吸毒的癮君子,可惡!難道她不知道這整片樹林是方氏的私人產業?光是擅自入侵的罪名,就夠她蹲上好幾天窄牢。
  忽地,女人用力把腦袋探入湖水裡。褐髮男子老神在在的盤起雙手,準備讓她自討苦吃一陣子,再出面解救。
  一分鐘過去了。
  兩分鐘。
  五分鐘……
  久久,那女人依然沒有把腦袋從水中抬起來。
  一個人再能憋氣,也不可能閉這麼久!他腦中的警鈴聲大作,猛地覺悟到,再拖下去,她包準溺死在湖水裡。
  他幾個大步搶到女人身畔,火速將她的頭臉扶出水面。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他一出口是東岸腔調的英文,醇厚的男中音如上好的白蘭地,優雅的用詞透露出他受過良好的教養。
  不明女子翻了個身,雙眸仍然緊閉。
  「老天……」褐髮男人屏住氣息。
  這根本是一張不該屬於人世間的容顏啊!月光落在她容頰上,兩扇長睫在緊閉的雙眸下方形成一道美麗的弧影,鼻樑挺直,貝齒微咬著豐潤的下唇。雪白的肌膚沒有任何瑕疵,又滑又亮的黑直髮長達腰際,如今正紛亂的披散在草地上,她的身上,他的身上。
  她的唇是完美的菱角狀,如今正因為痛楚而凝成雪白色,幾乎沒有一絲丹紅。
  如扇的濃密眼睫眨了幾下,終於睜開來,焦點短促的落在他臉上,隨即又痛楚的合了起來。
  她是東方人嗎?似乎是。她的眼睛和髮色都是深墨色,細緻的雪膚帶著令人渴望咬上一口的乳白色調,這樣細緻的膚質和膚色,只在東方女性身上才看得到。
  但,她的五官輪廓又極為立體,直挺的鼻樑,深刻的眼窩,總之,這是一張不屬於特定人種的美麗容顏。或許,較為偏向東方人一些些。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臉色太過蒼白,猶如長年生活在不易接觸陽光的地方。竟然連貝齒陷進嘴唇時,都只擠出一絲血色而已。
  她是誰?為何深夜出現在方氏莊園、他夏日別墅的「後院」裡?
  女人緊閉著長睫,兩手又開始拉扯前襟,彷彿體內侵進了不知名的異獸,想抓破全身肌膚將它扯出來似的。
  褐髮男人的眉心糾了起來,先前的念頭又回到心中:她的異狀要不就是毒癮發了,要不就是剛吸了毒。對這張容顏的炫惑感立刻蒸發殆盡。
  「小姐,你撐著點。」看來必須帶她回宅子裡打電話求救。
  他先把她拉離湖岸,正要起身找個好下手的角度將她抱起來,冷不防,一隻手勾住他的小腿。他失去平衡,撲通一聲,以很不優雅的姿勢跌趴在枯葉上,頎長結實的體魄有一大半壓在她身上。
  「你在做什麼?」他皺起眉鎖,用兩隻手肘撐起自己。
  「別動!」她的眼睛仍然緊閉著,雙手在他下身胡亂摸索。
  一陣淡雅的女性體香幽幽飄溢而來,在他能理解發生了何事之前,她已經解開兩人下半身的束縛,猛然推倒了他,然後坐上他的腰際,開始在他的小腹上磨蹭。
  他倒抽了一口氣,迅速感受到身體的甦醒。這無關乎什麼喜愛、渴望,純粹是男人的生理本能。
  她想做什麼?郊外野合?太可笑了,被女人霸王硬上弓的戲碼可從來沒發生在他身上過。
  他下意識摟著她的腰,想移開她。女人的手一陣反握,也不知她如何辦到的,居然就脫離了他的掌握。
  下一秒鐘,兩人的身體結合在一起。
  「嗯……」她緊閉著眼,唇瓣間逸出微痛的呻吟。
  在身體被他破開的那一剎那,她重重的震了一下。糾集在下腹間的那團亂氣,彷彿找到了出口,奔騰的湧向兩人身體的交接處,稍微解除她紊亂難平的痛苦。
  「慢著,女士……」他咬著牙,忍受地狹窄的包圍,一面調整自己適應這突如其來的結合。她還是處子之身……呃,起碼兩秒鐘以前還是!如許快速的結合只會為兩人帶來不適感。
  這是怎麼回事?他居然被一個女人侵犯了,一個美得不像凡塵中人的東方女人?
  他深呼吸一下,無法克制男性的本能反應,女人開始在他腰上挺動,下一秒鐘,狂野的愉悅感包圍了他。
  天殺的,他陡然弓起身體,用力圈住她的蠻腰,開始展開原始的動作……
  隨著他的起伏往復,她的嬌軀又重重一震。沒有任何預告的,她深邃的雙眼忽然睜開,視線落在他臉上。
  他的神色古怪,不自覺的跟著震撼了一下。
  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形無質的「感覺」,從她的體內衝向他,很迅速的從股間流竄上小腹,胸口,頸項,臉部,最後直灌上大腦。
  他的眼前冒出一陣金星,來不及弄明白這串無形氣流代表的意義,身體本能反應已經被它催發了。下一秒鐘,他在她體內爆炸,屬於他的男性精華,狂烈的灌湧進她的體內。
  「啊!」她的玉背弓起來,細細逸出一聲嬌喊,動人心魄的水眸又緊緊閉起來。
  糾亂的內息從她的體內宣洩出去了。
  她全身無力,軟軟的癱倒在他的胸前。小腹有一瞬間空空蕩蕩的,隨即從他身體滲汩出來的暖流取代了那股虛冷的感覺。她暗暗調勻氣息,將他匯過來的暖流催化成內息,慢慢引導進四肢百骸,最後匯進腹中氣海。
  一股暖意終於鮮活了四肢百骸,雪白的容顏漸漸浮上淡淡的血色。
  她稍微撐起上半身,仍然仰著頭、閉著眼,但頰際和玉唇恢復了暖意。
  行功完成一小周天,她顫巍巍的吐了一口氣,虛軟無力的往前癱了下去,再度癱進這個陌生男人的懷裡。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的身體自然的分離。但兩人的體內仍然各自進行著詭異的循環。
  褐髮男子腦中浮起滑稽荒謬的想法:在所有與女人的經驗中,是他首次在完事之後,不是「付出」,而是「得到」。
  適才從她體內匯進來的「氣」,正充沛的蕩漾在他的骨骸之間,又酸又麻,又蓄著說不出的強烈能量。
  他怎麼了?她又怎麼了?這莫名其妙的一夜,突如其來的艷遇,讓他素來靈變的大腦失去了作用。
  東方女人先回過神來。
  她悠悠睜開眼瞼,謎樣的水眸裡漾著難解的光。
  她終於渡過這一次的險關了嗎?雖然渾身酸軟,但體內走岔了的內息卻已恢復正常。
  她深呼吸一下,顫巍巍的跌坐到旁邊,與這男人完全分開。她想站起來,卻還是身不由己,目前只彙集到足夠的力氣坐直而已。
  她筋疲力竭的蹲坐在他身旁輕喘,視線終於真正把「救命恩人」放進眼底。
  男人仍然閉住眼,緊鎖著眉頭,似乎在和體內的異樣能量對抗。
  一個白種人,褐髮,五官……不難看,頂多三十歲,大約六尺來高。
  他是誰?這片林子裡不該有人啊!
  雖然他的闖入救了她一命,可是卻也撞見她險些走火入魔的情狀,更占走了她的清白。
  她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走火入魔所造成的內傷卻還是很重,因此不能讓消息洩漏出去,引來敵人的追蹤。
  不能讓他活著離開……殺機融進那雙冷冷的美眸裡,她緩緩抬起右手,看準了他頭頂的百會穴——
  只要一掌下去,一掌就能摧走他的小命——
  男人的眉頭忽然舒緩了。
  他緩緩睜開眼睛,寶藍色的瞳眸像最末一刻的黃昏,天際染著似墨似彩的深藍。
  纖白的玉掌擒著殺機,猛然拍向他的頭頂大穴。
  「啊!」她輕叫出來,嬌軀重重震了一下。好不容易平緩的內息,隨著方纔的這一催發,隱隱又在體內躁動了。
  「你還好吧?」男人連忙扶住她。
  她痛楚的癱進他懷裡,全身只要有經脈的地方,就有一股狂躁的氣流想沖湧而出。
  天,別再來一次!她驚駭的喘了一口氣,發現自己竟然對內力失去了控御的能力。所有亂流最後又匯聚向小腹,翻轉得她腹痛如絞。
  「小姐?」在兩人衣衫不整,方才又有過最親暱接觸的情況下,他的聲音居然還能表現得如此守禮優雅。
  她忽然翻身再度坐上他的腰腹間,適才的狂烈景象再度上演,步驟完全一模一樣。
  男人苦笑了一聲,還來不及說什麼,甚至來不及細想,極致的感受又席捲了他的全身……
  良久。
  她緩緩回過神來,從他胸前抬起頭。
  為什麼?難道她真的受傷太重,無法再運氣行功了嗎?
  二十四年來頭一次,她的眼中浮現不容置疑的驚恐。
  那絕世無雙的容顏,映著恐懼的視線,緊緊撼動了他,在心靈深處,烙下一個不滅的印記。
  她的眼神太清亮,神智太清楚,不可能是個犯了毒癮的可憐蟲。那麼……適才的異狀是單純的身體不適囉?
  而他卻趁人之危,侵犯了她……雖然不是他主動的?
  男人開始感覺到歉疚,及一些亂紛紛的意緒。
  「你……」褐髮男人頓了一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在他縱橫三十載的生命中,鮮少出現詞窮的時刻,但今晚,一切的一切都太詭異,詭異得讓人心蕩神馳。
  大掌撫上她的臉頰,眷戀著細緻柔滑的觸感。「你是誰?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女人下意識的撇開臉頰,帶著深奧的敵意怒視他。
  「你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他雖然滿心疑惑,依然向她提出溫柔的保證。
  他完全不曉得自己剛從鬼門關前逛了一圈回來,真正該害怕的人是他。
  東方女人緊緊盯住他,好半晌才恨恨的轉開視線,猛然跨開他的身體,兩人的交接處也隨之分離。
  一個可惡的美國佬,竟然就這樣得到她打出生起便費心苦練的內力!而她自己,什麼都沒有了……
  她的眼神淒苦又憤恨。現在若能剩個一成功力也好!只一成功力,她就能殺他滅口,偏生天不從人願,可恨!她暗暗咬了咬牙。
  「你最好忘記今晚的一切。」冷冷的丟下一句話,她轉過身,迅速隱進暗林的深處。
  褐髮男人一頭霧水,望著神秘佳人離去的方向,竟然忘了攔阻她。
  她是誰?莫名其妙的和他做了兩次愛,又莫名其妙的離去。
  難道他巧遇一位下凡的天使?但是,天使應該沒有凡塵俗世的情慾。從兩人方才火熱的糾纏中,他必須說,這可一點也不像無慾無求的天使所會做的事情。
  且慢,這樣說來,他……今晚是不是被強暴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24 07:45:34

第01節

  「借過借過,撞到恕不負責!」
  和過去一個星期的每天早晨一樣,一顆紅髮小炮彈咻地彈射出會議室,每位職員都已經習慣了。
  大家屏氣凝神,等待隨之而起的那一聲——
  「可可!」沉厚的呼喚不負眾望,神准的從會議室裡飄出來。
  紅髮炮彈堪堪穩住急匆匆的速度,不耐煩的回頭。
  「幹嘛?我趕時間。」方可可(CocoFoyd)邊看表邊跳腳。「老哥,快快快!再給你五分鐘!我的模特兒快把我的拍攝樣品嗑光了?」
  會議室半掩的門重又打開,「方氏連鎖百貨總公司」第十四層的行政部門裡,所有男女職員不自覺的停下手中工作,屏氣凝神,期待著。
  不負眾望的,一雙修長有力的腿跨出門檻——整間辦公室的喃語聲漸漸安靜下來。靠近會議室的座位上,幾名女職員帶著祈羨的目光,隨著那雙長腿往上移——長腿上方連著一截軀幹,手工訂做的深藍西裝充分顯現主人的品味。下一秒鐘,方氏的代理總裁方德睿(DerekFoyd),淺含著迷死人不償命的微笑,出現在眾人眼前。
  啊……空氣中彷彿飄蕩著女職員滿足的輕喟,男職員自歎不如的微嫉。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褐髮藍眸、身材碩長的方德睿都是無可挑剔的。他的眸中溫柔卻有自信,高貴卻不睥睨;他的神態堅定卻也親和,固執但不咄咄逼人。
  倘若二十世紀末的美國仍然有「貴族」這個階層,他無疑是現代貴族最佳的典範。
  「我記得你過來開會之前,已經先用狗鏈將『杜杜』拴住了。」他投給小妹一個寵愛的笑容,口裡卻輕苛著:「二十三歲的大人了,還像個黃毛丫頭似的,兩隻腳就是不能同時站在地球表面。」
  方可可扮個鬼臉,一頭卷卷的紅色短髮在腦後亂翹,連頰上逗人的小雀斑都像在跳舞似的,全身沒一根安靜的骨頭。
  「一條區區鐵鏈豈拴得住狗兒對『樣品狗食』的幻想?」她吹開掉落在前額的劉海。「好啦好啦,我承認我是個過動兒好不好?反正方氏家族有您這位『現代貴族』做為形象代表,讓我粗魯一點沒關係啦!」
  唉,有這位品學兼優的二哥排在前面,實在讓她的生存空間越來越狹小,簡直是夾縫中求生存啊!
  說起他們方氏家族,在美國東岸還算小有名氣。先撇開龐大的產業不談,最為人稱道的,就是他們悠遠綿長的家族史。方氏遠祖在英國時就已經是貴族世家,後來,其中一支旁系血源眼看在英國的好處都被主系瓜分光了,腦筋一動,便打到新大陸的主意上頭。呵呵,想當初五月花號駛進費城時,不敢當,區區方氏正好是船上的貴賓之一。
  隨著血系開枝散葉到這塊新大陸來,許多英國貴族的優雅傳統,也被固執的祖先一路傳承下來。放眼當今的美國社會,大概只有她父母親戚還會堅持「盛裝進用晚餐」、「客廳懸掛英女王肖像」。
  她和大哥對父母的繁文縟節是打小到大就覺得不耐煩,但她二哥,方德睿,可是另一回事了。
  若以「天生貴族」的頭銜冠到方德睿身上,社交圈的人大概不會有相左的意見。他一百八十二公分的身高,服帖高雅的褐色頭髮,溫和深邃的藍眼,使朗迷人的丰采,三十一歲的精華年齡,在在展現出豪貴之家的教養。整體組合起來,與其說他「英俊」,不如以「協調悅目」的個人風格來形容。
  他擁有與生俱來的優雅姿態,合宜的斯文談吐。永遠知道在什麼場合說什麼話,用哪根叉子吃哪種食物。從他的口中,永遠聽不到咒罵和粗話。在他的眼中,永遠只有從容與冷靜——即使在他動怒的時候。
  這位二哥老讓她聯想到一句俗語:會咬人的狗,事先絕不會汪汪叫。通常等到尖銳的犬齒陷進你手臂裡,你才發覺自己已經被咬斷骨頭了。這就是這位「斯文」、「溫柔」、「有禮」、「無害」的二哥的最佳寫照。
  也因為他的保護色太令人印象深刻,當年從哈佛抱了個管理碩士學位回家後,家族長輩都對這個民族之光報以無限期許,孰料,等大老們回過神來,方氏德睿二公子居然跌破眾人眼鏡,非但沒乖乖回到家族連鎖百貨公司內擔任要職,反而自己在外頭搞了個模特兒經紀公司,當起經紀人來了,做得還挺有聲有色,不到四年便培養出六位超級名模,成了紐約時尚圈最炙手可熱的經紀人之一。
  但,模特兒經紀公司?這……這簡直十惡不赦!大老們直接聯想到的同義詞便是——高級應召站。
  這下可好,好好的方氏行銷副總不做,寧願幹起皮條客來!
  這種事若發生在素來叛逆的老大或老么身上,還有話可說。但,德睿?從小便一路以優等生身份過關斬將的德睿?家族形象代表人物的德睿?英俊優雅、風度翩翩、從不涉足聲色場所的德睿?
  哦,不!
  這會兒大老們不只被沉默的狗咬斷手臂,根本是硬生生的給抽筋去骨、剝掉兩層皮了。
  會叫的狗不咬人,會咬人的狗便不太叫,誠然也!老祖宗的智慧果然令人不可忽視。
  反倒是那自小就黑羊一隻的老大,拿到碩士學位後乖乖回到體制內,承擔起企業家第N代應盡的子孫義務。這回若非老大愛飆車,受了傷,大老們臨時將老二徵召回來坐鎮三個月,平時還真找不著這臨時擺大家一道的二公子。
  而她,方可可,前頭既然有一位二哥帶頭作亂,她跟著揭竿起義,也就不那麼讓人難以接受了。
  她倒是不敢太明目張膽作怪啦!頂多是學二哥,自己也出來搞個攝影工作室營生,而長期合作的客戶自然是本家公司了。
  以她的技術,拍拍商品廣告還可以,若想走她真正心所嚮往的時裝攝影一途,再磨個幾年吧!這點小小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企劃案拿去,再瞧瞧清楚。客戶的要求很簡單,只要傳達『我家狗食很好吃』的訊息即可,別再拍出一些意識型態的宣傳照給我。」他將檔案夾丟給麼妹,瀟灑的丰采電昏旁邊一乾娘子軍。
  「好啦好啦,還有沒有事?沒事我走人了。」她的兩隻腳已經交錯在原地跳動了。「我趕著回去工作,這組照片明天公關部急著要,如果開天窗,您老人家可要負全責。」
  「還有,別忘了,親親小妹,你二哥我的公寓重新裝演,從下星期開始要和你當一個月室友上,這幾天回去記得把客房收拾好。」他連忙在妹子跑掉之前再提醒一次。跟這顆跳蛋說話,直像和火車賽跑,必須一口氣從頭灌到底。
  「噢!」風火輪應了一聲,轟隆轟隆的滾走了。「啊!」遠遠的,她彷彿想到什麼,又轟隆轟隆的滾回來。「我唯一的管家兼女傭不幹了,職業介紹所的人今天會介紹新人過來面談。麻煩提點一下你的秘書,待會兒若有人說是『點將錄』派來的,讓她們直接到攝影棚找我。你有沒有客房睡,我有沒有晚飯吃,端賴今兒能不能找到苦役了。」
  不等哥哥回應,又轟隆轟隆的飛走。
  方德睿睇著她遠去的背影,苦笑著歎氣。也罷,從光明面來看,起碼可可年輕可愛、家財萬貫,將來若真嫁不出去,要買個丈夫也容易,就不必要求她具備什麼大家閨秀氣質了。
  人沒有十全十美的,對吧?
          ☆          ☆          ☆
  十全十美!絕對是十全十美!
  這世界上竟然還有長成這副模樣,五官無一絲缺點的女人……這簡直是罪惡!
  可可呆呆瞪著被她撞倒在地上的東方美女。
  呃,嚴格說來,人家其實站得好好的,被反作用力撂倒在地上的人反而是她。
  方纔她直攻電梯間,鋼面鏡門正好緩緩開放,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電梯裡先沖再說,當場和走出來的乘客迎面撞個正著。
  「啊!」中彈!她捂著鼻子,坐倒在地上,眼前還有幾顆金色的星星在飛舞。
  「你沒事吧?」低柔嗓音之後,是一隻纖白的素手。
  「你……」她捏緊鼻樑,忿忿的抬起頭,然後……就僵坐在原地了。
  太完美了!真的太太完美了。那片前額,那雙秋眸,那挺鼻樑,那嘴紅嫣……那完美五官組合之後的結果,實在太完美了。
  她並不是一個種族主義者,然而,一直以來,她仍然認為西方人在相貌上佔有的優勢,強過五官平板的東方人,這是先天的基因遺傳,屬於人力無法抗拒的事實。而今,眼前的東方美女,徹底顛覆了她二十三年來的美麗認知。
  這東方麗人的衣飾簡單,全身上下一色的素白。她的意態優閒,氣質清淨而嫻雅。四周的人群往來、嘈雜焦躁,彷彿因為她的存在而舒涼下來。她有著皎玉般的冰清玉肌,和茉莉似的淡雅沁香;唇角漾著溫柔動人的淺笑,全身溢著貞靜優雅的氣質,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傲。
  「你還好吧?」美人的水眸中漾上一抹關切,彎下身扶起她,如瀑的黑長髮灑滑下香肩。
  「呃……呃……你想不想當模特兒?」她突然握緊美人的手。啊!果然美女的手就是不一樣,特別香軟好換。
  東方麗人加深了笑弧,美顏如異花初胎,周圍等待電梯的人們一起看癡了。
  「起來吧!別坐在地上說話。」也沒見她怎麼使勁,右手只微微一拉,竟便將可可從地上拉了起來。
  可可呆呆的站直,暫時還處於驚艷狀中。
  「你撞著鼻子了,讓我看看。」東方麗人撥開她的手,那保刻的關懷,彷彿在照料至親姐妹。
  「我是認真的,如果你想往模特兒界發展,我願意替你引見我二哥。在紐約,你不可能找到比他更專業負責的經紀人了。」呵呵,呵呵,一想到可以把她撞來的活寶貝帶到二哥面前獻寶,她就心花朵朵開。
  美人緩緩搖頭。
  「啊?不想?那你希望走哪一行?歌星?演員?上班族?富家少奶奶?」她每說一樣,美人就搖首一次。「唉,你別儘是搖頭,好歹說個名堂出來,我才好幫你拿主意啊!」口氣儼然成了人家的監護人似的。
  「管家。」美人輕啟紅唇。
  「管家?」可可還沒反應過來。「你需要一個管家?」
  「我就是個管家。」美人微笑著,「兼女傭。」
  「管家?女傭?」簡直暴殄天物!
  「請問你是方可可嗎?」
  「是。」她呆呆的點頭。
  美人又送出一個柔而不膩的笑容,彷彿不知道自己的笑已震撼了多少顆人心。
  「你好,我是『點將錄』介紹過來的臨時女傭。」她親切的與可可握手。「接下來的三個月,很高興為你服務。」
  「點將錄?」可可眼前只看得到百花繽紛,腦袋一團漿糊。「管家?你?女傭?!」
  「是,管家,我,女傭。」美人淺淺頷首,「我姓辛,辛瑤光。」
          ☆          ☆          ☆
  可可偷眼打量兩公尺外的新管家。
  根據職業介紹所提供的資料,辛瑤光祖籍在大陸的雲南省,但七歲那年便跟著家人移民到美國,如今已是第十七年了。這十七年期間,她曾經在台灣居住過一段不短的時間,最近兩個月又重返美國,第一件工作便是應徵方寓的臨時管家。
  也幸好辛瑤光是來應徵她這兒的工作,否則換成其他家庭,房子裡擺個柔情似水、鶯語婉轉的大美人,哪家女主人放心得下?
  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辛瑤光則忙著認識未來三個月的工作環境。
  勉強打個八十分,瑤光心想。方可可的住處位於曼哈頓中城區邊緣,樓高十五層,她們居於頂樓,屋子的坐向,正好將中央公園的蒼翠綠意放進窗框裡。
  這間公寓據說原屬於可可的大哥所有,後來他搬回上東城的老家,接掌家族事務,可可見機不可失,便搬過來鳩佔鵲巢了。
  公寓四十餘坪,格局方正,采光亦相當良好,空間相當寬敞。室內采樓中樓型式,二樓規劃成四房雙衛,樓下則規劃成客廳、餐廳、廚房和休閒區,與二樓的私人空間做一個區隔。
  方可可顯然頗為欠缺嚴謹的生活秩序。前任女傭才離職四天,髒衣服已經出現在各個角落,書報雜誌滿地亂堆,連冰箱都拿來儲藏膠卷。
  「這間公寓是使用『威瑞保全公司』的防盜系統?」瑤光盯著保全總開關上的公司名稱。
  「對啊!」可可砰通砰通的跑到她眼前,很高興終於被點到名。「我大哥推薦的。他說這家保全公司的效率是全紐約最好的。」
  全紐約最好的,並不代表全世界最好的。
  瑤光回身面對她,眼中漾著誠懇,口中是輕柔的請求,「我知道另外一家更權威的保全公司,它在世界各地都有據點,甚至是英國皇家出遊時聘用的特約顧問之一,你介不介意我約他們過來談談呢?」
  可可第一次遇見這麼大方的傭人,開工頭一天就要求換保全公司!然而,要拒絕一位絕代佳人用如此摯誠的眼光,甜美的神情,提出這麼深切的請求,實在太違反人道精神了,她聳聳肩。「可以啊!我沒意見,反正我天生廣結善緣。不至於有人會半夜摸黑進來找麻煩,保全系統只是提供一份安心而已。」
  「既然如此,我明天就約他們過來看看。」她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甜美的笑靨又回來了。
  瑤光蓮步款移,走到一排長窗前采望。
  「不會有人爬十幾層樓上來偷東西的吧?」可可看出她在檢查窗戶的安全性。
  「這裡離地面或許有十五層,距離摟上天台卻只有一層而已。」她軟軟的提醒。
  「噢。」可可乖乖的點頭。
  她自己都開始懷疑,為什麼變得這樣聽話呢?她老爸、老媽如果看到,八成以為她被外星人附身了。
  可是,她天生有一份異能,可以很敏銳的感覺到別人身上發出來的氣場,是善是惡。而她對辛瑤光雖然陌生得緊,連人家以前混哪條道上的都不知道,但她可以感覺得出這位絕世美女無惡意,不會害她。
  樓下巡完一圈,瑤光對環境有了初步的認識。
  晚降的夕陽透過明窗,為她篩上一層閃閃燦亮的金光。
  她飄逸柔藹的神情彷彿天女一般,可可看著看著,又看呆了。
  「請問,我的臥房是哪一間?」
  「臥……臥房?呃……」哇,太棒了!如果辛瑤光願意讓她拍幾張照片,掛在攝影棚裡……
  「哈囉,有人在家嗎?」瑤光在她迷的眼前揮了揮手,笑意泛進水靈靈的黑瞳。「基地呼叫方可可,有人在嗎?我得把行李送回房間去。」
  「啊!喔!所有房間都在樓上,跟我來。」可可驀地回過神來。真是見鬼了!她連手都這麼好看!
  瑤光彎腰提起腳邊的小旅行袋。
  「你就只有這些隨身行囊?」可可大驚小怪的。
  「嗯!我不喜歡帶著太多的身外物。」
  「我了。」可可點點頭。「這年頭,懂得輕裝簡從的人不多了。你的房間在二樓第一間,我幫你提行李。」
  「不不不,我自己來就行了。」
  「沒關係,我來提嘛,又不重。」怎麼可以讓美女服勞役呢?
  「我是女傭兼管家,記得嗎?」瑤光忍著,似乎又想笑了。
  「喔,也對!」可可搔搔亂七八糟的短髮。「奇怪,我怎麼老覺得你比我更有主人的氣派呢?」
  辛瑤光瀲艷的水眸漸漸收住了笑意。
  「不,你才是。」她輕觸一下可可的臉頰,眸心像一潭溫潤的水澤,「可可,你才是我的主人!」
          ☆          ☆          ☆
  警報器如耳語一般,在暗暮中低低鳴喃。
  辛瑤光在兩秒中之內,由深睡期迅速警醒。
  她移開枕頭,打開床頭小櫃,迷你顯示器上閃著一個紅色的小光點,正從大門口進入,目前停駐在樓下玄關處。
  娟麗的素顏霎時凝重起來。
  她迅速設定,將警鈴鳴響的時間鎖在七分鐘之後。若七分鐘內,她無法弄清對方身份,或打發掉來人,這間屋子不久就會被一團軍隊包圍。
  她踩著無聲的步伐,飄然移向走廊,將自己藏匿在陰影裡。
  又轉了幾轉,來到玄關後方,探隱在一小座矮櫃後方,觀察入侵者。
  對方的動作相當輕微,幾乎不落半點雜音。她潛心聆聽對方的吐納呼息,越聽越心驚。
  來人的吐納沉穩而不亂章法,氣息綿長,分明是個功力深厚的練家子。
  半年前的意外讓她走火入魔,全身的功力盡失,如令她的拳腳招式雖然很利落,卻只能拿來對付尋常的小偷小盜;若遇上真正有底子的高人,只怕對付不了。
  她屏住聲息,悄悄往廚房移動,裡面有另一組緊急的求助線路——
  「誰?!」暗地裡響起一聲沉穩的低問。
  糟!被發現了!功力如此深厚的人,耳力自然也不同凡響。她飛快閃向廚房,賭一次自己的運氣。
  「站住?」另一聲沉喝揚起。
  下一瞬間,一股熱氣襲上她的背背。
  賊子竟然來得如此之快?她大吃一驚,不由自主的往前撲倒。另一具沉重溫暖的軀體頓時壓坐在她背上,她反手施出一記小擒拿,賊子的右手腕向後一拗。
  對方內力雖然深厚,拳腳功夫卻似乎不怎麼樣。他悶哼一聲,被她扣住脈門,整條右臂頓時疲軟無力。
  她乘機翻身跳起來,但優勢沒能持續太久,對方很快便恢復力氣,一使勁,體內的真氣將她的鉗制震開來。
  她不欲再纏鬥,飛快往廚房奔去。
  下一秒鐘,同樣一具溫熱的身體再度將她撲倒在廚房前。這回他學乖了,將她的雙手緊緊扣在背後,不讓她再有使潑的空間。
  「你是誰?」她氣息微喘的低斥。「鄭買嗣派來的爪牙?」
  壓在背上的刺客頓了一頓,沉聲問回來,「誰是『鄭邁斯』?」
  這語氣和口音……好耳熟!異樣的熟悉感讓她怔了一怔。
  「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啪!頭上的燈光驀然大亮,可可頂著亂糟糟的紅髮衝進來。「是不是有賊……二哥?瑤光?你們兩個在做什麼?」
  「二哥?」
  「瑤光?」
  兩個糾纏成麻花狀的人同時出聲。
  「他是你二哥?」
  「她是你管家?」
  兩人又同時問出口。
  可可終於看清了目前的情勢。她那溫柔美麗又嬌弱的管家面朝下趴在地上,兩隻纖纖素手被一隻鐵爪扣在背後,而她老哥那七十八公斤的大塊頭毫不憐香惜玉,居然坐在瑤光背上。
  「二哥,我拜託你!」可可大叫,連拍帶打硬是把大塊頭推開。「你沒事坐在人家女孩子的背上做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這半年你活像吃了什麼秘密增生劑似的,力大不只如牛、如虎,如象也都『如』得上。你以為你是小鹿斑比,體重只有兩公斤?」
  小鹿斑比的體重也不只兩公斤,但是沒有人會在此時提醒她這麼無聊的問題。
  方德睿弄清楚了對方的身份無害之後,迅速坐到旁邊去。背上的重擔忽然移走,辛瑤光深呼吸一下,確定自己的五臟六腑沒有受傷,緩緩的坐起身來。
  「哥,你看啦!這麼粗魯!人家瑤光細皮嫩肉的,哪禁得起你這樣折騰。」可可忍不住為管家叫屈。
  方可可的二哥?一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竟然擁有一身沉厚的內力,她不禁垂首沉吟起來。
  「對不起。我本來預定下午搬進來,但臨時出了點事,我剛剛才從費城飛回來。」方德睿歉然的回答妹妹,視線卻對向始終背對他的外人。
  瑤光站起身,讓血液流進雙腿。
  她的睡衣相當保守,絲質長衫從頭包到腳,被廚房瑩亮的光線一透,霎時將衫下的曲線描繪成勾引。
  還未見著她的正面,那種身段已迷人得透不過氣來,方德睿毫不掩飾眸中的欣賞。
  「啊!」罪魁禍首用力拍一下自己的額頭。「都是我不好,瑤光,我忘了告訴你,從今天起,二哥要搬進來與我們同住。」
  瑤光驚訝的轉身面對不速之客。
  「搬進來?」多一個人出入,便多一分複雜,她的責任只在於守護可可,哪還顧得了其他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她話中的不豫之意,兄妹倆聽得明明白白。
  方德睿挑了挑俊朗的眉。他若期待一場熱烈的歡迎會,顯然會大失所望。
  「請多多指教。」他欠了欠身,還想開幾句玩笑,然而看清楚她的容顏之後,所有語言都飛到九霄雲外了。
  是她?半年前,在加州,林子裡的那位仙女就是她!
  「我哥不會住太久的啦!」可可趕忙劃清界限。開玩笑,不只男人好色,女人也是重色輕友的,更何況兄弟存在的目的,本來就是拿來犧牲。
  「是你……」他喃喃道,梟鷹似的眼緊緊扣住她。
  瑤光也輕輕一愣。他……不就是……
  想起半年前,那個脆弱但輕狂的夜晚,一抹淡紅拂上她的頰。她連忙轉開眸,收斂住心神。
  「怎麼?你們兩個認識?」可可這下子很感興趣了。
  「不認識。」瑤光連忙否認,同時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德睿收到訊息了。
  他經常回想起那一夜,事後仍然無法理解。他也曾經在白天重回那座樹林,依著她跑來的方向巡迴去,結果什麼線索也沒有。她如同來時一般神秘的消失了。
  那一夜,是他規律生活中唯一的無解,也因此,對他的影響特別大,讓他反覆思索過上百次,而後又在找不到答案的無奈中歎息。
  他一再回憶著,不斷自問著:那神秘女郎,也像他這般,對他念念不忘嗎?
  如今重逢,答案揭曉了。她顯然對於歡樂大團圓並不怎麼感興趣,甚至否認他的存在,還希望他加以配合。
  該是時候讓美人兒知道,不能隨心所欲的擺佈他了。半年前那次已經足夠,這一回,要按照他的規矩來。
  德睿拋開所有紳士風度,直接向男人掠奪的天性屈服。
  他猛地伸手,勾住她的頸項,將她拖到眼前。
  瑤光的眼中終於閃過一線驚異的光彩。
  下一瞬間,他封住她的唇。
  她的氣息有半刻的阻塞,他柔軟纏綿的舌尖把握機會,立時探入她檀口中。她直覺想合緊牙關,他卻早有準備,扣在她後頸的手稍微施加力道,她的齒際不得不鬆開,乘機讓他登堂入室。
  他的舌滑過她的齒舌,硬要糾纏她的反應,一股幽淡的體香沁入他鼻端。
  這登徒子總是一再闖入她的安全領域,半年前的那個夜晚就已如此,半年後的現在更是。她從不讓陌生人太接近,更遑論如此親密的舌纏著舌,相濡以沫。
  他曾以他身體的某部分,進犯她的身體,現在又大咧咧的強吻她!一股人潮席捲過她,其中夾雜著怒意、不悅,和一點點的不知所措。
  瑤光用力推頂他的胸膛,勉強在兩人之間隔出一絲空隙。
  「放開我。」她低低的,以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嗓音苛斥。
  德睿審視她微腫的唇,閃著怒意的粲然眼眸,不禁滿意的微笑。
  這抹邪笑讓他像只饜足的熊,又像一隻狩獵完畢的蒼鷹。邪異的掠奪感,完全洗掉平時華貴有禮的名家風範。
  這回,抓到她了。
  他也以只有她聽得見的話聲,滿足的回應——
  「你確定我們不認識?」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24 07:46:05

第02節

  十月秋末,清晨七點的紐約在微風輕喚中,緩緩甦醒。遠遠的,哈德遜河波光瀲艷,頗有幾分「日華川上動,風光草際浮」的味道。
  儘管半夜讓不速之客折騰了好一會兒,瑤光仍然如往常每一天,黎明即起。
  簡單的漱洗完畢後,她套上白色襯衫,飄逸寬筒的米白色長褲,到廚房準備早膳。
  來到包廚外,一縷深濃的咖啡香氣瀰漫在空氣中,她倏然定住腳步。
  晨光裡,方德睿端坐在餐桌前,低頭審視幾份文件,指間勾著一隻馬克杯。
  半夜的遭遇迅速流回她心海。是了,方德睿。從今天開始,她們的生活將增生他的存在。
  瑤光斂住心神,迅速做好心理準備。
  「早。」他發現了她,向她舉了舉馬克杯致意。
  彷彿他們兩人幾個小時前的纏鬥從來沒發生過,世界大同,天下太平,沒有任何異樣。
  「方先生,早安。」瑤光也傚法他,輕柔的打完招呼後,直接走向膳食料理區。
  「叫我德睿吧!我們將『同居』一段時間,還是叫名字比較方便一點。」德睿似笑非笑的看著地。
  「禮不可廢,方先生。」她回以一個充滿距離感的微笑,開始打蛋。
  「為什麼?你不也直呼可可的名字?」他的求學精神很強。
  「那麼,」她很快的回頭瞟他一眼,嘴角還是笑。「我以後也會稱呼她為『方小姐』。」
  「然後讓她怨我,因為我的緣故,害她的美麗管家和她生疏了?」他離開座位,端著馬克杯,倚在她身後不遠的牆上。
  他的行為有一個合法的學名,叫「雞蛋裡挑骨頭」。
  瑤光並不是一個口齒靈活的人,也就沒有必要硬想和他扯到贏。她還不確定他想做什麼,以及他的加入對整個局勢將帶來何種影響。她只知道,若「那些人」找到可可,可可將有危險,而她的職責在於排除各項阻礙,以可可的安危為最高指導原則;必要時,即使方德睿是可可的親二哥,也可以犧牲。
  在此之前,只要方德睿未亮出他的底牌,沉默便是她最好的防守。方德睿知道她的事越少,對她越安全。
  滋!蛋汁倒進熱鍋裡,她翻鏟兩三下,趁著雞蛋還新鮮嫩黃,迅速起鍋,回頭再準備做第二盤。
  「你和可可平常都喝拿鐵?」他懶洋洋的晃了晃馬克杯。
  「那是方小姐最喜愛的口味。」她避開關於自己的那部分。
  「難怪?拿鐵的奶香味太濃,專門給她這種小朋友喝的飲料!」
  「您可以把喜歡的牌子寫下來,改天我添購日用品時,順便幫您帶回來。」
  「我沒有慣喝的品牌,只要是不加糖、不加奶精的黑咖啡都可以。」他的聲音還是慵慵懶懶的。「你只要買你習慣喝的牌子就行了,我不挑剔。」
  「我不喝咖啡。」她低頭開始切培根。
  「連拿鐵也不喝?」他優閒的再啜一口。
  「所有咖啡都不喝。」
  「那你喝什麼?」
  「喝茶……」話題怎會轉到她身上來?瑤光回頭懊惱的看他一眼。
  方德睿還是那副無辜老百姓的笑容。
  「可可說,你每天幫她送午餐到工作室?」他再啜一口熱拿鐵。
  「嗯。」
  「可可的工作室在我辦公室的正下方,以後順便也幫我送一份好嗎?」
  「可能不太方便。」
  「為什麼?」他問。
  「我只會做中式料理,您大概會吃不慣。」她淡淡的說。
  「只要是可可吞得下肚的東西,我吃起來也保證不會出問題。」他挑了挑眉,喝掉最後一口咖啡。
  「既然如此……」瑤光歎了口氣。他的不屈不撓贏了。「好,我答應。」
  德睿將勝利的笑容藏在馬克杯後面。「只除了芹菜。我痛恨芹菜的味道。」
  看!條件開出來了。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得了一寸,便想再進一尺。她的笑容消失了。
  「也不吃紅色肉類。」他又補充。
  「請您把自己不吃的食物列張表。」她的笑容完全淡掉了。
  「別這樣嘛,我不吃肉是有原因的。」他立刻為自己辯解。「你去過牧牛場或牧羊場嗎?」
  「沒有。」
  「你應該去看看的。」他伸展一下長腿。「那裡的景況和某部電影很像,牧人們通常在清冷的半夜屠宰羊只,以趕上早晨的肉販集會。他們將羊拖入一間另外隔出來的小屋裡,一刀割斷它的喉脈,讓它死於窒息或失血。宰好的羊只先堆疊在一旁,等全部處理完畢後,再一舉開膛剖肚。於是,屋外柵欄裡,羊群不斷聽著同伴從小屋裡傳出淒厲的尖叫,越號越微弱,直到沒有聲音為止。它們的眼中充滿恐懼,雖然無法得知小屋內發生什麼事,但從同伴們未曾回來過的情形來判斷,約莫也明白,進去之後八成凶多吉少……你相信,羊與羊之間也能彼此溝通嗎?」
  瑤光凝視手中的長刀,不由自主的順著他的描述,想像那一地的腥血,想像羊群的哀號尖叫,想像小德睿心中的驚懼,想像有個小男孩在那一天認識了人類的殘酷……
  空曠的牧場,清晨的寒風中夾雜著血腥氣,羊只尖叫著,牧人大吼著——
  將這隻羊拖過來。
  將那隻羊帶過去!
  血與肉混糊成一團,黏膩得令人嚅心,一如她腦中那古老的記憶。
  那關於失陷宮闕的記憶,親人悲切的記憶,權力傾軋、骨肉相殘的記憶。
  救我!瑤光,救我?
  她呢?她在哪裡?
  ——她死了?主上,她死了?
  人群在哀號……
  死了!死了,死,死,死,死
  整座宮廷陷入火海……
  寒風在耳畔呼嘯,颯!颯!死!死!
  寒風在哭,古老的靈魂在哀叫,不願止息——
  不!別又來了!
  鏗鏘一聲,她手中的長刀落地。
  一陣尖銳的刺痛貫穿她的兩耳之間,猶如有人拿著燒熱的紅鐵刺進她的腦袋裡。
  「啊!」她痛楚的摀住耳朵。
  為什麼?為什麼是今天?她的老毛病明明已經兩年沒有發作。
  「瑤光!」德睿敏捷的搶上前,正好承接住她軟倒的嬌軀。
  她緊閉著眼,冷汗像春雨一般,大顆大顆的迸出額際。
  颯——颯——風在囂——
  停止!別再哭號了?
  「瑤光!振作一點,告訴我你哪裡不舒服?」他凝重的輕拍她臉頰。
  「我的頭……好疼。」她嬌容慘白,連嘴唇也沒有一絲血色。
  救我……瑤光……救我……
  方德睿打橫抱著她回到客廳,讓她平躺在沙發上,螓首枕著自己的腿。
  他提起那樁童年軼事,原本只是為了勾誘她的同情心,沒想到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望著她雙眼緊閉的蒼白模樣,一絲淡淡的罪惡感從他的心頭浮現。
  「你還好嗎?需不需要叫醫生?」他溫柔的替她拂開長髮。
  「這是老毛病了……我休息一下就好。」瑤光搖了搖頭,不勝清弱。
  德睿體貼的替她按摩頭顱兩側,一股暖暖的氣流從他指尖滲出,遁進她的太陽穴裡。
  一小段時間後,她的臉色雖然仍很蒼白,氣息卻漸漸平緩下來。
  他的指尖彷彿擁有自主的意識,離開她的顱側,細細撫上她閉鎖的眉睫,拂過她冒著冷汗的秀額、她挺直的鼻樑,毫無瑕疵的光滑肌膚……
  她雪白的容顏浮上淡淡血色,眼睫微微顫動著,清弱嬌憐的模樣,猶如一隻跌落巢外的雛鳥……
  一天之始是男性情慾最旺動的時刻,而她又如此該死的甜美誘人,毫無防備。除非他是死人,才能對眼前的美景無動於衷。
  德睿再也克制不住,低首含住她的嫣唇。
  他將她扶坐起來,緊緊鎖在懷中,大手滑向她的後腦勺,托高她,讓兩人更加貼近。這個吻溫柔而甜美,不若昨晚的來勢洶洶。他的鼻端全是她泛著蘭馨氣息的芳香,腦中只求解放自己的渴想——
  他靈巧的左手溜上她的雙峰,勾畫著圓挺飽滿的線條,感受那份豐腴和沉重……
  瑤光猛然推開他,踉踉蹌蹌的退開來。
  驚、惱、羞、怒,各式各樣的情緒同時湧上來,讓她的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最後,氣憤佔了上風。這是他六個小時之內第二次吻她了!
  「你……你……方先生,請自重?」瑤光赧紅了臉,低低斥責他。
  她知道盛怒中的自己有多美嗎?血色刷艷了蒼白的雙頰,眼瞳熊熊燃燒。德睿近乎著迷的望著她,幾乎想將她拉回來,猛猛再吞噬一回。
  是,他趁人之危,他承認。但,該死的,他只是個男人啊!
  最後,體內那個教養良好的優等生還是佔了上風。他歎了口氣,拂了拂垂落的額發。
  「對不起,是我太唐突了,你的頭疼好些了嗎?」他的眼神充滿誠懇,頓了頓,又懊悔的補上一句,「我應該另挑一個更適當的場合。」
  後面那句追加,切斷他所有被原諒的可能性。
  她惱怒橫他一眼。第一次遇到這種外表風度翩翩、行為卻像無賴的男人。想反擊,口舌上一定是他佔上風;不反擊,心裡又著實氣得很!
  「我覺得好多了,謝謝您的關心。」她僵硬的點了點頭,用最有尊嚴的姿態走回廚房,繼續切培根洩憤。
  「我的道歉是很誠心的。」當然,他話中的笑意也是貨真價實的。
  德睿咳兩下,自我勸道:克制一下自己,老頭!
  其實,讓她生氣是好的。辛瑤光的溫柔多禮,與其說是優點,毋寧說是她的防衛系統。她不會擺出高姿態,旁人便很容易誤認她是個溫柔好相處的人,不由自主的順著她的步調走。而事實上,他們只是繞著她做圓周運動而已,一步都靠不近她的核心。
  如果要進一步瞭解她,最好的方式,就是將她的保護罩敲出幾個洞來
  他也說不出來自己為何這麼喜歡惹她。
  嚴格說來,辛瑤光並非第一個與他發生一夜之歡的女人,她甚至不是唯一一個!若說半年前的那夜催發了他的浪漫細胞,發生一見鍾情的老戲碼,那就太言過其實了。
  但,不可否認的,他對她的好奇心不斷增加。她就像一口深幽的井,誘引他站在邊邊上往下探,想測量裡頭究竟有多深。
  「你有偏頭痛的毛病嗎?」他陰魂不散的跟上前。
  「是。」滋!培根下鍋,她利落的翻炒。
  「可可以前也有類似的老毛病,回頭叫她把主治醫生的電話號碼給你。」即使缺乏聽眾反應,他還是能聊得自得其樂。
  「謝謝。」她點頭道謝,那份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禮貌回來了。
  「你只做了兩人份的早點,難道不跟我們一起吃?」他注意到。
  「我喝果汁就好。」她簡單的解釋。「可可愛吃培根炒蛋,另一盤是您的。」
  他又有意見了。「只喝果汁營養不夠,你應該吃胖一點,冰箱裡有鮮奶。」
  「我早餐吃得少。」
  「好吧。」他點點頭,暫時擱置營養學的問題。「我方才提起牧場的事,只是想告訴你我的飲食習慣,希望你做菜的時候不會覺得太麻煩。」
  「不會,我也不吃肉。」她簡潔的回答。
  「哦?」他很意外的微笑。「你也只吃魚肉?」
  「我吃全素。」她把培根炒蛋鏟進瓷盤一果。
  「那麼你的意志力比我堅強,我努力到目前為止,也只能做到吃魚不吃肉而已。」他對自己皺皺眉。「我知道佛教是東方人的主要信仰,聽說許多虔誠的佛教徒都不進葷食。你吃素也是基於宗教因素嗎?」
  她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或許吧!」
  「或許?」他閒聊著,「這是我聽過最耐人尋味的答案。」
  她平靜的回瞥他一眼。「我並沒有強烈的宗教信仰,但我相信,不殺生可以為人類增壽添福。」
  「所以,你吃素是為了替自己祈福?」他漫不經心的問。
  「不!是為我的主……」瑤光及時煞住。
  她竟然又和他聊了起來!
  這男人簡直是無孔不人!
  她從小便專心一致的伺候主子,從不和陌生人接觸;而他卻成長於複雜的大家庭中,口舌反應比她伶利十倍不止。
  他狀似不經意,閒聊些有的沒的,每每轉過兩三個彎拗,話題就繞回她身上,簡直防不勝防。
  她原以為他會旁敲側擊半年前的那樁「意外」,於是昨天夜裡已經做好了應付他的準備。誰知他的肚腸千百轉,非但絕口不提那件事,反而從一些旁門左道下手,東拉西扯的,一步一步的勾誘她暴露自己。
  「早安。」一聲困困的問候聲解救了她。可可揉揉眼皮,飄進廚房裡。
  瑤光鬆了口氣。才和他獨處不到半小時,她已經開始有壓力了。
  「早安,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她替可可倒一杯牛奶,招呼女主人坐下。
  「咦?你們倆都起得這麼早。」可可張嘴打了個大阿欠。
  該鳴金收兵了,方德睿泱定先善良的放過她。聰明的戰略家知道何時該收、何時該放,窮寇莫追才是保全之道。
  「早啊,丫頭。」他神色自若的坐回餐桌前,「動作快一點,否則今天休想搭我的順風車。」
  「兩位請坐,我把吐司烤好就可以開動了。」瑤光輕柔的說完,回頭去忙手中的事,不再看向他。
  方德睿將微笑掩在馬克杯後頭。
  辛瑤光既然觸動了他的好奇心,就得應付他源源不絕的問題。
  有志者,事竟成。他一次湊一格,總有一天會拼完整幅仕女圖。
          ☆          ☆          ☆
  「喂,說啦。」可可擠眉弄眼的,手肘曖昧的頂了頂二哥。「你是不是早就認識我那美麗的俏管家?」
  「可可!」方德睿又好氣又好笑。「早上十點是我最忙的時刻,想聊私事也等我下班之後,好嗎?」
  他向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獨獨拿調皮的麼妹沒轍。
  「我從昨天半夜忍到現在,你還要我再忍七、八個小時?」可可大叫,一屁股坐在檜木辦公桌上。「二哥,你不會這麼殘忍吧?我可是你唯一的妹子,憋死了我,你就沒妹妹了。」
  哈利路亞!他在心頭附和一聲。
  「你為什麼不去問你那美麗的俏管家呢?」他指了指妹子的尊臀。
  「我問啦!」可可很合作的從底下抽出一份文件交給他。
  「哦?」他稍微感興趣了。「她怎麼回答?」
  「『令兄認錯人了。』」她把瑤光柔藹但充滿距離感的神態學了個十成十。
  「那不就得了。」他揚高眉毛,一式一樣的無辜神情。「我確實認錯了人。」
  「真的——嗎?」這種推搪之詞太明顯了,即使她想假裝買帳,都得侮辱自己的聰明才智。
  「可可,東方人通常較為含蓄婉約,你苦纏著辛小姐,問她認不認識一個冒失唐突她的男人,這不是讓她很難表態嗎?」他露出誘哄的微笑,托住妹妹的肘臂,技巧的將她引向辦公室門口。
  「沒錯……」所以她才來追問二哥的嘛!
  「沒錯就好。」他不給妹子任何強辯的機會。「你還是忙你的工作室要緊。下個月我們和狗食公司合辦的宣傳活動,你究竟拍好海報照片沒有?」
  門一拉開,外頭抱著整疊文件夾的秘書正要走進來。
  「總裁……啊!」秘書猝不及防,陡然撞到嬌小的可可,整堆資料從她懷裡飛出去,所有文件夾張開大嘴,盡情吐出白花花的紙張。
  滿天散花,看在尋常人眼中是一團快速的災難,然而在方德睿眼裡,卻像倒帶重播的慢動作。
  他全憑本能反應,左右開弓,各抓住一個半空中的文件夾,兩手上接下撈,迅速將文件攏回硬夾裡,裝滿後隨手往可可懷裡一放,繼續又抓向空中的另外兩個硬夾子——
  一次,兩次,三次!最後,每張資料乖乖歸於原位,而所有文件夾安然躺在可可懷裡。
  從頭到尾,只花了五秒鐘。沒有一張白紙飄落在地毯上。
  神乎其技……
  儘管在過去六個月內,可可和秘書已親眼目睹過無數次他的身手,現在又上演一遍,她倆仍然看得說不出話來。
  「嘩……」可可敬畏的低語。「老哥,你確定自己沒有拜過師父、學過雜耍技藝?」
  方德睿攏起居心,望著修長有力的雙手。
  他明白,這不是什麼基因突變或神秘招數,而是他的動作更迅速,手腳更輕盈了,相形之下,反射神經便比平常人敏感快捷。舉凡一片凋謝的花瓣,落地的樹葉,在空中飛揚的文件紙……諸般景像在他眼中就像慢動作播放一般,他只要隨手一伸,就能在千分之一秒內準確的接住標的物。
  這種異能,正是半年前和辛瑤光發生一夜之緣後,神奇的出現在他身上。
  他還記得當時從她身上湧進他軀體的特異氣流。
  那究竟是什麼現象?
  與辛瑤光重逢後,他並不是不想問,然而,問的時機如果不對,以辛瑤光如此提防他的情況來看,決計問不出真實答案。他必須等,耐心找尋一個她願意開敞的時間。
  然後,他會問她:你究竟對我做了什麼?
          ☆          ☆          ☆
  中央公園位於紐約中城區,是曼哈頓島的綠色奇跡。早期它曾淪為犯罪者的溫床,刑案發生率之高,連紐約人都望之卻步。後來經由政府大力整頓,目前已經成為紐約人休閒的好去處。
  公園中一座面積驚人的人造山,大湖,甚至城堡和動物,無數影片曾在此地取景拍攝。
  「可可攝影工作室」今日難得的出外景,在一處綠蔭之下,一男一女坐在草坪上,野餐籃放置在身前,一隻黃金獵犬盯著可口的狗食垂涎。
  可可的身影穿梭在攝影器材之間,時而調整角度,時而指揮模特兒的姿態,忙得不亦樂乎。
  瑤光坐在十公尺之外的樹蔭下,端詳他們的工作狀況。
  四周掃視一圈,沒有任何形跡可疑的人,沒有任何適合伏擊的屏障,她稍微放鬆警戒,背靠著樹幹,享受午後微涼的徐風。
  「嗨!天氣真好。」謙謙有禮的問候,伴隨著一道黑影遮住她的陽光。
  又是他,真是陰魂不散!瑤光挺直背脊,忍著不歎氣。
  方德睿一身西裝革履,深靛色的顏色襯托出他深邃的藍瞳,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小牛皮鞋閃閃發亮,揚著一身都會名紳的瀟灑。
  「代理總裁的職務似乎很清閒。」她恬淡的微笑沒有改變。
  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你除了纏著我,沒有其他事情好做?
  「我剛從西城開會回來,順便來探探可可的班。」他未經邀請,自動挨著她坐在草坪上,朝她身畔的野餐籃示意。「MayI?」
  瑤光順手提給他,再拿出一副太陽眼鏡戴上,一副怡然舒懶的神情,準備來個午後小息。
  他當然不可能識相的提著小餐籃,走到其他樹蔭下大快朵頤。相反的,他穿著一套八千美元的西裝,盤腿坐在草坪上,拿著三明治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你也來探可可的班?」他聞聊似的開口。
  「我只是送點心來。」既然她的逐客令他看不懂,瑤光只好開口回應。
  「你好像天天送午餐和點心到可可的工作室。」嗯!這炸雞腿做得真好,鮮嫩而多汁,不會太老。
  「所以?」他察覺了什麼?
  「我只是覺得很不公平而已。」德睿拿起餐巾紙揩拭手指,姿態從容而優雅。「可可和我在同一棟大樓上班,你每天為她送點心,卻從不幫我準備一份。」
  原來如此。她稍微和緩下來。
  「我的老闆只有可可,職業介紹所是這麼說的。」而且你的怪僻這麼多,又偏食!
  「哦?你對待前任僱主的家人,也像對待我這樣殘忍嗎?」他拿起小餐包,輕鬆的掰成幾小塊,丟給對面的小松鼠。
  「還好。」她回答得模稜兩可。
  「你的前任僱主是誰?或者我認識也說不定。」
  「做可可的管家是我接的第一個工作。」她又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迫了。
  好一會兒,他沒再提出新的話題,兩人暫時停止交談。
  瑤光略略放鬆下來,正要覺得安全時,他又開口。
  「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我?會嗎?」嚴格說來,她對他沒有任何喜歡或不喜歡的感覺,雖然有時候他確實讓人氣得牙癢癢。
  她只是習慣了不去探知別人的故事。只要不去「認識」,就可以不去「在意」。當人人不入她眼,事事盡皆陌生,要忽視這些人的喜怒哀樂,就顯得容易許多。
  而他,卻像只煩人的蒼蠅、蟑螂,趕不盡也殺不絕,稍微放鬆一點防備,他就大咧咧的闖進來,非得將一片一片的「自己」投進她腦海,根深成印象不可。
  「是因為『那一夜』嗎?」他終於提起半年前的那場初遇。
  瑤光終於轉頭注視他,一雙眼睛藏在墨鏡後。「……如果你能忘記那次『意外』我會非常感激。」
  德睿撩起一綹委垂在地的青絲,感受它在指間滑動的觸感。
  「你欠我一個答案。」他的臉上泛著淡笑——那種他的朋友稱之為「鯊魚出獵」式的微笑。「那一夜在我體內留下相當奇怪的影響,我想我有權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天晚上,你為什麼和我做愛?」
  「做愛」?她對這個名詞蹙眉。那一夜充其量只是一場缺乏感情的交合,與「愛」字無涉。
  「我喝醉了。」她避重就輕的說。
  「哦?」德睿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不過倒是沒有再窮追下去。
  他又撩起另一束長髮,在手中把玩。這次她蹙著娥眉,把頭髮拉回來。德睿順勢握住她的手。
  指骨纖細,但白皙而柔膩,綿軟的掌心猶如上好的槭楓蛋糕,他忽然拉到嘴邊,在指尖輕咬一口。
  熱熱的感覺從指間傳回來,直接流進心裡。瑤光連忙想抽回手,他卻固執不放,眼光緊緊鎖住她墨鏡後的秋瞳。
  「十指連心……」他低喃,如風的嗓音在兩人之間漫開,像是無形的咒語。「我,握住了你的手,也握住了你的心嗎?」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種男女間親密的語言遊戲對她太陌生。有一瞬間,她感激墨鏡的存在,遮掩了她的無措。
  他的臉孔緩緩靠近,緩緩靠近,想取索十二個小時內的第三個吻……
  「啊!」淒厲的尖叫聲劃破中央公園的優閒。
  魔咒破除!
  他們兩人同時跳站起來,飛快奔向拍攝現場。
  「可可!可可?」工作人員在草坪上跨圍成一圈。「到底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那只蜜蜂飛過來,然後方小姐就……我也不知道啊!」攝影助理嚇得語無倫次,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圓圈中央,蒼白的可可委頓在地上。
  「可可!」瑤光先趕到,驚慌只一閃而逝,便迅速檢查她的狀況。
  可可的左頸有一塊明顯的浮腫,蜂刺還留在皮膚裡。她勉強瞠開兩眼,給大家一個安慰的微笑,然後便陷入半昏迷狀態。
  德睿見了,低咒一聲,立刻指揮全場。
  「珊蜜,立刻打九一一,叫救護車;小傑,聯絡『紐曼醫學設所』的魏醫生前往醫院會合,他是可可的家庭醫生,最瞭解她的病史。」他翻看可可的眼皮,再測量她的脈搏跳動速度。「大家退開,讓出一點空間給她呼吸。」
  眾人忙不迭領命。
  「只是蜂螫而已,為何會這麼嚴重?」瑤光蹲在他身畔低聲,只讓微顫的纖指約略透露出她心中的焦躁。
  「可可天生對蜂毒過敏。」他簡潔的回答,方纔那瀟灑調笑的公子哥兒已不復存在。
  可可的呼吸越來越快,到後來已近乎氣喘的程度,肌膚冰涼濕冷,小臉已泛上一層淡青。
  蜂毒中的組織胺、血清促進素、磷酸酯酵素會造成血管擴張,血壓降低,而後水腫,乃至休克。而像可可這樣敏感體質的人,更會經由免疫球蛋白E抗體反應而引發嚴重的過敏症狀,血壓降低,甚且昏迷不醒。
  「深呼吸一口氣。」瑤光迅速說道。
  「她現在聽不見你的話。」德睿提醒。
  「我是說你,深呼吸一口氣。」瑤光很快的看他一眼。
  德睿不解的蹙額,但仍然照她的話做。
  她開始教他,如何將氣聚在丹田,湧向上丹回,貫通臂膀諸穴,將內力逼到指尖。
  她指著可可腎臟和心臟附近的幾處穴道,教他如何把內力貫注在這幾處大穴,護住心腎兩脈,免受蜂毒來勢洶洶的荼毒。
  德睿依言替妹妹行過功,半刻後,可可的臉果然回復了正常的淡紅。
  兩人同時鬆了一口氣,然而,強烈的自責依舊在瑤光心中啃噬著。
  她仔細提防每件事,千般萬般的小心,本來以為護得滴水不穿,孰料一隻蜜蜂就足以誤事。
  這一針螫下去,等於是可可的催命符!雖然德睿已替她護住心脈了,他算是半路出家,效果如何也難說得很。
  她既愧疚又罪過,恨不能將傷痛從可可身上傳回給自己。
  倘若可可有什麼意外……她收緊拳心,指甲深深陷進掌肉裡。
  「快鬆手,你把自己掐出血來了!」德睿掰開她的手指,將柔荑包在自己的掌握裡。
  「我不要緊。只要可可趕快好起來,我就放心了。」瑤光將手抽出來,掌心異常的冰冷。
  他又把她的手握回來,聲音輕柔的說:「蜜蜂何時會飛出來螫人本來就難以預料,這並不是你的錯,別太責怪自己。」
  瑤光睇向可可蒼白的容顏,默默無語。這一次,她沒有把他的手推開。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24 07:49:37

第03節

  「她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醫生建議留院觀察三天,確定沒事之後,就能出院了。」
  瑤光右手撫著胸口,半躬著纖軀,向室內的另一人行最敬禮。
  「嗯。」良久,一聲淡淡的回應飄來。
  她得到平身的赦令,又彎腰行了一禮,才直起身。
  落地窗與夕陽如一框雄壯的背景,襯著窗前高大的金色剪影。滿天赤紅色的晚霞猶如重山堆疊著,裹住男人玄黑色的軀幹。平凡的牛仔長褲,黑棉襯衫,掩不住他天生煥射的尊貴氣質。
  上而玄者,世謂之天,因此他嗜穿黑衣,猶如天之子。
  「今晚準備一下,我要去醫院探她。」男人不曾回首,只定定望著踩在腳下的紐約街景。
  「主上!」她猛然抬頭。
  「怎麼?」男人的語音中透出不悅。
  「主上,萬萬不可?」她的眼中泛著懇求。
  「不可?」男人的話聲陰森得讓人發麻。
  「您明知兩人相逢的後果會是如何,又何苦一再試探命運?」她輕聲說。
  男人陰沉的神色只映照在玻璃窗上。「你認為,有過這許多次前車之鑒後,這一回,我仍然保不了她?」
  有片刻時間,她沒有回答。好半晌,主僕兩人都不說話,豪華的敞室內瀰漫著山雨欲來的氣息。
  終於,她緩緩啟齒,低低訴語卻帶著幽涼,「保得了也好,保不了也罷,屬下只想提醒主上,莫忘了您親口應允她的承諾。」
  「承諾?」男人的眉心緊鎖。
  「您忘了嗎?」她美麗的眼中透出堅定的光彩。「『來生在世,一切隨定數天理,緣起緣滅再不強求。』這是她以生命換來的心願,當年也得了您的應允,而今,您卻要反悔嗎?」
  「定數天理?」男人嘲諷的扯動嘴角。「我最不相信定數,最瞧不起天理!」
  「牽涉進來的若只有您自己的人生,您盡可以不相信,瞧不起;可是,她呢?她何其無辜?當年忍著錐心痛楚,只為換來一世平安,如今好不容易掙得了心靈上的平靜,生活平靜又快樂,您卻連這點微薄的心願也要削奪;既然如此,當年又何必答應她呢?」她的個性並不咄咄逼人,但只要自己認定是正確的事情,就絕對不肯退讓,即使面對的是自己主子也一樣。
  男人又沉默片刻。
  「姓鄭的有沒有任何動靜?」他的聲音已回復原先的冷淡平靜。
  「鄭氏的人馬還沒有任何風吹草動,屬下猜想,他們可能尚未找到她。」瑤光恭謹的回答。
  「我們既然找得著她,姓鄭的也不會落後太少,差別只在毫釐分寸之間而已,你們千萬不可輕敵。」男人疲憊的抹了抹俊臉。
  「是,屬下明白。」
  「鄭氏雖然已多次敗在我們的手中,卻不表示我們這方永遠十拿九穩。我痛恨意外,無論是來自姓鄭的,或來自一隻該死的蜜蜂。我更不樂見屬下失職,尤其失職的人還是從小跟隨在我身邊的你,下次,別再讓我失望了。」男人的話聲很平淡,瑤光卻沒有忽略其下熊熊湧來的警告意味。
  「是。」她垂下長長的眼睫。
  「你回去吧?」男人揮揮手,摒退她。
  「主上,探訪的事……」沒有他的親口承認,她不放心。
  「我若想採取任何行動,你肯定會頭一個知道。這個保證你滿意嗎?」男人惱怒的回答。
  「屬下先謝過。」瑤光心頭的重擔落了地,欠了欠身,倒退著走出圖書室。
  房間內,男人高偉的身軀獨立在夕照中;儘管睥睨於天下,他的背影,卻顯得分外的孤挺滄涼。
          ☆          ☆          ☆
  可可非常肯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她甚至還醒著。
  事情發生時,她才剛坐起身,扭開手電筒準備偷看漫畫。
  她的過敏症來得雖然猛急,然而只要及時照顧,褪得也快。偏偏她身邊的人一個比一個更大驚小怪,生怕她一出院就休克似的,害她只好孤零零的困在病房裡,繼續留院觀察。
  這兩天她悶得簡直快生出一顆蛋、蛋裡孵出小雞來。幸好瑤光敏感貼心,替她偷渡了幾本漫畫書解悶。
  然後,異象就這麼發生了。
  起先,她聞到一股奇異的麝香味,接著,後腦勺靠近頭頂的地方感覺到重重的壓力。她忽然眼前一黑,下一秒鐘——
  咦?她浮起來了!
  可可驚訝的低頭一看。床上那個笨女孩抱著漫畫,腦袋歪歪的睡著了。
  靈魂出竅?
  嘿!太有趣了!她從來不相信什麼驚異傳奇、天神下凡的鬼話,遑論靈魂出竅這種江湖郎中的伎倆;然而,今晚它卻真實的發生在她身上。
  她感覺自己冉冉往上浮升,衝向雪白的天花板。
  即將撞向天花板的那一刻,她下意識閉上眼睛,不忍心看自已被擠成鴨肉扁的模樣。
  醫學界有個專門的詞兒解釋靈魂離體,叫做「瀕死經驗」,通常都發生在即將死亡的人身上,比較常見的情節,例如在急診室看見眾家醫生忙著治療自己的身體,或者在淒冷的公路邊看見坐在駕駛座上的自己……
  慢著,慢著!難道她死了?
  不會吧?她只被蜜蜂叮了一小口而已,這樣的死法太不名譽了!她要向上帝抗議!
  她感覺自己越浮越高,升到某個地點時,突然停住了。
  她「翻了個身」,瞧瞧現在是什麼情況。
  四周只有一片白茫茫的迷霧,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既缺少一道牽引靈魂上天堂的白光,也沒聽見天使奏仙樂迎接。
  眼前的景致讓她回想到十四歲那年,她和兩個哥哥開車上洛磯山野遊,半途他們遇到山區大霧,視野所及只能到車頭的程度,再過去便什麼都沒有,只剩下層層疊疊的迷濛白霧。
  而現在的情況就很像那一天。天殺的,她甚至看不到手臂以外的地方。
  鎮定啊!可可告訴自己,任何人魂魄出竅總得有個原因,她得耐心等一等。
  「靠近我。」
  迷霧之中,隱隱浮現一個人形的輪廓,看起來忽遠忽近的,當然就更見不到五官了。
  「你是誰?」她想了一想,自己回答:「上帝?」
  一陣低沉的笑聲響起,嗓音很醇厚好聽。她直覺他是個男人……呃,或者男鬼。
  「我不是你的上帝。」男聲輕鬆自如的回答。
  這個回答有趣!「那你是誰的上帝?」
  「我就不能同你一樣,是個凡人嗎?」
  「少來。凡人可沒有能力把別人的魂魄拘過來、抓過去。」她撇了撇嘴。
  又是一陣悅耳的低沉笑聲蕩進她耳裡。
  怎麼有人變成幽靈還可以笑得這麼開心?
  「你好像很不怕死。」她把自己的疑問付諸實際。
  一陣很長的沉默。
  「你怕嗎?」無邊無際的白淨中,傳來他淡淡的反詢。
  她想了想,回答道:「不怕,死亡如果就像現在這個樣子,實在沒什麼好可怕的。」
  他又笑了。「說得好,死亡的路上若有你相伴,我也是無所畏懼的。」
  這話露骨得可以,幾乎等於含情脈脈的表白了。
  可可很應景的紅了雙頰——如果靈魂也能臉紅的話。她和男鬼先生素不相識耶?沒想到他這麼急著表態。
  看來天堂真的很無趣,所以難得有她這個美麗高貴又可愛的女鬼出現,他就搶著過來下定了,呵呵呵。
  可可?可可……隱隱約約,遠方傳來幾聲切切的呼喚,似乎來自她那位美到不行的管家小姐。
  空氣因子震動了一下,兩人方纔的恬淡感受突然消失了。
  「今天先就此結束吧!你該走了。」陌生男人簡潔的說。
  「啊?我可以離開?你的意思是說,我還沒死?」幸好她現在沒有下巴可以捧著,否則她一定會吃驚的落下骸。
  「你這麼希望自己死了?」他似乎又被她逗樂了。
  「呃……也沒有……好吧!本來我是有點懷疑啦。」那他呢?他死了嗎?今晚一別,是不是永遠相遇無期呢?這麼有趣的人,她還想多認識認識說!
  「不是,我們還會再見面。」他居然猜測出她的心意。「過幾天我會回來找你……或者該說,讓你再來找我!」
  可可一怔。「怎麼找?你知道我的住址嗎?!」
  「要知道你的住址並不是難事,但,我指的『相會』是以我們現在的方式。」
  可可……遠方的呼喚更加殷切。
  「為什麼?這種陰森森的方法很麻煩哩!不如我給你電話號碼,我們約出來喝咖啡。」她一碰到想認識的人,向來都這麼爽利乾脆的。
  「不行,目前的我只能以這樣的形式與你相會。」
  「為什麼?」她執意弄個明白。
  「呵……你真是個固執的小東西。」
  她從來沒有被人稱為「小東西」過。若有人敢用這種充滿性別歧視的字眼叫她,包準被她告到傾家蕩產,只剩一條內褲。
  然而,從他口中逸出這樣的字眼,聽起來卻無比的自然,彷彿千百年來一直被他慣用著、輕吐著,融著無限的寵愛。
  她喜歡他喚著「小東西」的語氣。
  可可……遠方的呼喚很固執,聲聲催促她盡快返回人世間。
  男人歎了口氣。「快走吧!小傢伙,來日方長,我們改天再相會。」
  「『改天』是什麼時候?你不會在我大白天工作的時候,突然把我拘過來吧?那會嚇死很多人的……喂!等一下啦……喂!」
  一股強力的吸力從下方伸上來,仿如無形的巨手獲住她的靈體,欲將她拖到地獄的最下層。
  她悚然一驚,花容失色的想掙脫那股吸力。
  「救命啊!我快被拖到地獄去了!我要上天堂!救命啊……」
  「小東西,不要害怕。」不知何時,他的聲音已經在遙遙、遙遙的一段距離之外。「跟著這股力量回去,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相信他!
  她也搞不懂怎麼回事,短短的三個字——相信我,居然驅走了她的恐慌。女性直覺告訴她,這個奇異的男人可以信任,也會保護她不受任何傷害。
  她放鬆下來,這回,毫無抗拒的讓那股吸力把自己往下拉去。
  他們還會「見面」的,她知道,這是他的允諾。
  雖然情況十分詭異,雖然沒有任何道理,但,她就是相信他。
          ☆          ☆          ☆
  「可可,下個月四號,星期日,你有什麼計劃?」
  又是一個優閒的週末午後,秋陽難得的吐出幾絲溫暖,氣候顯得怡人又舒暢。
  方宅三位居民——女主人方可可獨佔長長的三人沙發,鼻子埋在一本攝影雜誌裡;她那個最近很安分、沒被鶯鶯燕燕約出門的二哥,則坐在唯一的單人座裡,拿著一枝金筆,不知在擬些什麼文件。
  神態優雅安詳的瑤光佔據雙人座位靠近可可的那一側,拿了一支魚骨梳,正在幫女主人梳開發上的結。
  這小女生真的很不注重外貌,居然連一頭短髮都能扭了好幾個結,梳不開。
  德睿冷眼旁觀,心裡當然頗不是滋味。瑤光似乎只對他妹子溫柔,換成其他人,隨時就是一副疏遠有禮的表情,連他也不例外。
  「可可,下個月初四,你有什麼計劃?」他優閒的往椅背一靠。
  可可迅速的從雜誌後方瞥他一眼。瑤光則頓也不頓,待他如空氣中隨時會幻滅的泡沫。
  「應該沒有,幹嘛?」妹子回答。
  「我想在家裡辦一個小型的招待會,接待一些比較常合作的廠商朋友,先向你借場地。」他丟出第一顆石頭進水裡。
  「不行。」瑤光輕柔的開口,梳頭髮的動作仍然沒停。
  果然!他微微一笑。
  「瑤光說不行。」可可的鼻子埋在攝影雜誌裡。
  「我會聘請籌設宴會的專門公司來負責所有事宜,不會給你們帶來太大麻煩。」說完,他又耐心等著。
  「不行。」瑤光蹙起淡淡的眉。
  他再度微笑。
  「瑤光還是說不行。」可可的兩條腿掛在沙發扶手上,晃啊晃的。
  「給我一個原因。」他看著管家,神情像一隻慵懶的豹。
  「不安全。」
  「瑤光說不安全。」可可只負責當傳聲筒。
  「他們只是普通的商人,其中幾位甚至自備保鏢,有什麼不安全的?」他端起咖啡,淺淺啜了一口。
  美麗的人,連替人梳發都這麼優雅。
  「往來出入的閒雜人會增加,保全系統無法切實的管制每個角落。」瑤光放下魚骨梳,改用手指深入可可的發裡。
  「瑤光說……」
  「我知道瑤光說什麼,這個家究竟誰是主人?」德睿嫉妒的看著妹妹,竟然可以讓瑤光的纖指在她發間穿梭。
  「我是主人。」可可終於從雜誌後面抬起頭來,咧了咧嘴。「不過我聽她的。」
  「你的腦袋別亂動,當心我扯痛了你。」她叮囑,合著恬淡的笑意。
  「噢!」可可乖乖的定住頭顱。嗯……好舒服!她最喜歡瑤光幫她做頭部的穴道按摩了。
  怎樣?羨慕吧?她得意的睜開一隻眼睛,向二哥示威。
  德睿瞇了一瞇,臉上不動聲色。小丫頭,總有一天要治一治你!
  「那你介不介意我直接和管事的人商量?」他禮貌的欠了欠身。
  「成!」再不替二哥製造一點機會,他要翻臉了!可可爽快的丟開雜誌。「我再去泡上一壺咖啡。」
  這間屋子裡,角色錯置的情況顯然很嚴重——僕人越來越像主人,而主人唯唯諾諾的任憑僕人擺佈。
  主人暫時退下,兩軍正式對壘。
  瑤光收拾好桌上的鏡子和髮梳,給他一個平和禮貌的淺笑;這回笑容中的距離感比較短,大約只有三公里遠。
  「方先生……」
  「叫我德睿。」
  「方先生……」
  「我堅持。」他優雅的舉了舉馬克杯。
  「德睿先生。」她的笑容更清淺溫文了——現在的距離拉成六公里。「方氏百貨公司七樓正好是宴會廳。如果您有生意上的應酬,在那種公開場合舉辦似乎比較合適。」
  「這些廠商與我交情不同於一般公事交往,我希望讓他們感受一下家常的氣氛。」
  「這裡終究是可可的住處,或許……等您自己的居所裝潢完畢,可以正式宴一次賓客,給他們更『道地』的家常氣氛。」她微偏著螓首,淺笑吟吟,世界上再不會有比這幕更美麗迷人的風景了,也不會有更強烈的回絕了。
  「你為什麼一天到晚擔心可可出事,莫非外頭潛伏著十隻巨狼,隨時可能攻打進來?」他的笑容一樣和煦,眼神卻緊迫盯人。
  外面確實有一隻巨狼準備攻打進來!
  「方……德睿先生,我只是忠於職守。」她垂手拾起可可掉落的雜誌。
  最近,他們公寓外以及可可的工作室附近多了一些生面孔徘徊,她必須提高警覺,當然不可能在這種非常時期,門戶洞開,讓全新的面孔出出入入。
  「你的職責是管家,不是保鏢。」啪!他合上萬用記事本,討論結束。「可可,咖啡呢?」
  「來了。」可可踩著花稍的步伐走出廚房。「喏,你的黑咖啡,你的鮮果汁,我的拿鐵!」
  瑤光怏怏的瞪瞄他。這人就是有辦法破壞她的好日子,沒事替她找一堆麻煩。
  「瑤光?!瑤光!」
  「嗯?」她倏然抬頭。
  「你的果汁。」可可把杯子送進她手裡。
  「謝謝。」她勉強笑了笑。
  不錯啊!二哥,看來又有斬獲了。兄妹倆交換一個賊賊的眼光。
  方家的人都不笨,在識人辨物上面更有專才。瑤光的溫和有禮只是一層保護罩,他們兄妹倆都看出來了,因此,誰能讓她的罩子出現破洞,誰就有希望贏得芳心。由目前的攻守程度來看,二哥的功力顯然不容小覷。
  「喂!你們相不相信靈魂出竅的事?」可可興沖沖的坐下來,一雙藍眼閃閃發亮。
  「你到街上找找,所有打過幾管海洛因的人都會宣稱他們有這種經驗。」德睿對於玄學的事向來興趣缺缺。
  「我是說『真正的』!」可可不悅的對兄長皺皺鼻子。「那你呢?瑤光,你相信靈魂會出竅嗎?」
  瑤光再瞄對面一眼。算了,宴會的事,私下再談。
  「在我的家鄉,我們相信有靈魂的存在,也相信投胎轉世、魂魄不滅,所以,靈魂出竅也不見得不可能發生。」她啜了口果汁,溫柔的回答。
  「我以為你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德睿又來插話。
  「我說我相信,並不等於我信仰。『相信』只是認知並接受一個事實,『信仰』卻包含了更高層次的心靈奉獻。」她冷淡的說完,轉向可可,臉上又是親切的神色。「你為什麼突然提起靈魂出竅的事?」
  「呃……」她的遭遇說出來大概沒幾個人會相信,只好摸了摸鼻子,含含糊糊的說:「前幾天和工作室的人正好聊到。你說的投胎轉世、靈魂不滅是怎麼回事?」
  她興致勃勃的跑到瑤光身邊坐下來,兩眼閃閃發光。
  「在我的國家裡,有很多類似的鄉野奇談流傳下來。」瑤光的眸心閃過一抹難解的光芒。「其中最著名的一則,是發生在一千三百年前。」
  「一千三百年?嘩——」可可聽了咋舌不已。
  「當時的皇室姓蒙,傳到第三代,有一天皇帝偕同皇后出外打獵野遊,無意中搭救了一位『天人』……」
  「什麼叫天人?」可可納悶。
  「就是有奇特能力的人,當時的人民相信他應該是神明降世,遇上天劫,正好被威成王給救了。」她笑著回答,替可可拂開飄落的劉海。
  「很多科幻小說都認為,人類口中的『神明』其實是當時的外星人來訪,不慎被地球人撞見。」德睿啜了口咖啡,氣定神聞的聽她說故事。
  「或許吧!這種事,誰也說不準。」瑤光淡淡道。
  「後來呢?」可可聽得津津有味。
  「後來,天人為了報答皇帝和皇后的相救之恩,於是應允了他們一個心願——永恆的生命與富貴。」
  「永恆可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德睿挑了挑眉。
  「只要是人,就會死!死了之後,財產全留給不肖子孫喝花酒養女人去了,還有什麼永恆的生命與富貴可言?」可可也做個怪怪的鬼臉。
  「這時靈魂不滅的定律就上場了。」瑤光替她拂開額前的劉海。「天人送給皇帝一件法寶,這個法寶可以讓帝后兩人死後,仍然保有生前的記憶。當皇帝再投胎轉世時,只要憑著事先約定好的信物,就可以回去索求前一世屬於他的榮華富貴。」
  「哇!這麼勁爆?他不怕當時的在位者死霸著不退讓?」
  「細節我不太明瞭,或許這個信物真的很強而有力吧!」她幾句話草草帶過去。「總之,為了守護皇帝的巨額寶藏,皇室選了七個忠貞不貳的死士,其子孫後裔世世代代守著帝后的財富,誓死效忠,直到他們轉世成功,前來領取這筆巨寶。」
  「再如何忠心的人,天天面對著一堆財寶,難保不會心癢難搔。」德睿懶洋洋的舒展一下雙臂。
  「『南韶七星』的名聲何其響亮,個性何其忠潔,他們不屑做這種不入流的事。」瑤光不悅的橫他一眼。
  「『南認七星』?這是那七名死士的名號嗎?」可可神往不已。
  「是的。他們以天上的北斗七星做為代號。」
  「那他們沒有名字嗎?就叫『南韶七星』?」可可也搞不懂自己為何會對這則野談如此感興趣。
  「時間太久遠了,他們的姓名並未被流傳下來,況且,一切只是鄉野奇談而已。」瑤光淡淡的說。
  「那個皇后呢?」可可好奇。
  「皇后……」瑤光眼光投向窗外。「皇帝當然想和摯愛之人生生世世結為夫妻。」
  「那很慘耶!」可可五官都皺起來了,人生在世上,一輩子愛一個人已經很難了,更何況要愛到永遠。如果在某一世,那個皇帝愛上別人怎麼辦?總不能因為那女人前輩子是他老婆,就永遠都是他老婆吧?」
  瑤光看了她一眼,眸中仍然是迷離難測的光。「命運讓帝后兩人難分難解,拆解不開,當然也只好這樣糾纏下去,直到有人罷休為止。」
  「好慘!太慘了!真是人間慘劇。」可可深深同情那個可憐的男人。「希望他們夫妻倆感情很好,一輩子……不,不只一輩子,是『永恆』都不想鬧離婚。」
  「你的想法很奇特,」瑤光以詭譎的眼光看著她。「許多人聽過這個傳說後,都認為它是一個浪漫多情的故事呢!」
  「真心愛一個人,即使只有一輩子的用心也夠了。若不愛一個人,即使一天也太長。永恆與否,又如何呢?」德睿淡淡的說。
  瑤光聽了,怔怔的看著他。
  「不過呢,重點是,今世事今世畢,還拖上一個永恆,太累了。」可可揮揮手,像趕走討厭的蒼蠅。
  瑤光輪流端詳著兄妹倆,兩雙神似的藍眸,一若秋水,一如長天,臉上轉著相同的信念。
  今世事今世畢……
  永恆與否,又如何呢?
  當初「她」就是有這樣的了悟,所以寧願放棄永生嗎?!
  瑤光低聲吟回,悠涼的往事從心湖拂過。
  「呃……你覺得……它很浪漫嗎?」難得管家講了個故事給他們聽,他們的反應好像很不捧她場,可可忽然心生罪惡感,試探性的問。
  「不,正如你說的,它確實是個悲劇。」她把水晶的杯放回桌上,振作起精神。「說故事時間結束,大家晚餐想吃什麼?!」
  「再告訴我一些『七星』的故事嘛!我最喜歡聽那些行俠仗義、忠肝義膽的故事。」可可拉著她的手哀求。
  「改天吧!」瑤光的眼瞳轉向德睿,有一種不得不為之的認命。「我能和你單獨談談嗎?方先生。」
  「德睿。」他提醒。「當然可以,我們到書房裡談。」
  瑤光對可可溫和一笑,跟在他背後走向書房。
  「我想請您再考慮一下宴會的事。」進了房關上門,她直接提出目的。
  德睿轉身,站在她二十公分以內。
  她輕輕向右滑開一步,他也跟著上前一步。她向左退開半步,他又蠶食一步。沒多久,她已經陷入牆角,被他困在胸前。
  她瞪著他,姿態再也端凝不起來了。
  「方先生,您這是職業性騷擾。」
  「但是,我連你的衣角都沒沾到。」他湊近她耳畔輕笑。
  的確,他只是站得離她非常近,近到兩個人的正面幾乎交貼在一起,但事實上,他連半點衣角都沒有動到她。
  這無賴!瑤光實在拿他無可奈何。以前服侍主上,她等同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敢不對她恭恭敬敬?即使是同門師兄弟,平時相處也都是謙和有禮。誰知一入這花花世界,竟然就遇到他這等「怪物」!
  她又不好推碰他的身體,只得盡速把事情交代完。「方先生,我剛才說的事,希望您能再考慮一下。」
  「你好美……你自己也明白,對不對?」他的眼神變得專注,抬起指關節,觸了觸絲般玉頰。所有意緒,全藏在那雙藍眼裡。而那雙眼,像海又像湖,巨大澎湃,卻也看不見底。
  「方先生,我在跟您說話。」她力持鎮定。
  「直接表達情緒,不是挺好嗎?為何要把自己隱藏在一層幕後面?永遠不要拿那副溫柔有禮的面具搪塞我。」他的兩手撐在她身側牆上,將她包攏在懷裡。
  「你……」瑤光給他圍堵得無路可走。
  「閉嘴,吻我。」他陡然收攏雙臂。
  瑤光大吃一驚,直覺就想使一招反擒拿制住他。他這次早有準備,動作比她更快,二話不說緊緊摟住她的身體,像條纏人的巨蟒,讓她動彈不得。
  瑤光更駭異,柔荑用力頂住他胸口,她的水眸頻然躍著火焰,雙頰泛出紅暈,竭力想隱住心頭的不自在。若平時謙恭有禮的她像朵素雅百合,此刻,就美得如同一顆閃閃發亮的紅寶石。
  他本來只想逗逗她,但見到如此美景,狂野的慾望再也控制不住,低頭含住她的芳唇。
  她聞起來像早晨的第一顆露珠,純淨無垢,不染一絲絲塵世的俗氣;嘗起來像初春的第一顆花蜜,清甜淡雅,香味直直沁入五臟六腑。
  她的輕顫加速了他血管內的流速,他的舌尖用力探進她唇內,與她的唇舌翻湧共舞。她的味道甜如蜂蜜,讓他掬飲十次也嫌不足。
  她將抗拒的粉拳抵在兩人的胸口間,他鬆開她的唇,低笑一聲,更堅實的抵住她的柔軟。熱烈的吻移向她頸側跳動的脈搏,她因為這敏感的接觸而顫動,胸口同時感覺到沉甸甸與輕飄飄的。
  他移到臀部,親暱的摩挲她的身體,她低嚀一聲,像是抗議,又像是不知所措。
  他的唇更往下移,頂開她的衣領,直接吮上酥胸的上方。那如絲的觸感幾乎讓他發狂,他忍不住輕咬一口,留下一個屬於他的印記,也換來她抗議的低吟。
  他解開她的前兩顆鈕扣,她的粉胸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目不轉睛的盯視著,然後發出一聲沙啞的低喊,隨即用唇攫住一顆粉紅的蓓蕾。
  瑤光被他緊緊抵在牆角與硬軀之間,無力也無法反抗。
  濃烈的情動氣息從他身上迸放,散在空氣間,飄在她的鼻端前,讓書房的小小一隅,充滿了驚心動魄。
  想得到她的衝動是如此急切,他幾乎感覺原來的自己跳出體外,看著他狂渴的吞噬她的美麗。
  他回到她唇上,再度奪取她的呼吸,並將她用力壓向自己,感受他身體堅硬的亢奮。
  「喔,老天!」他前額與她相抵,粗重的喘息。「總有一天我會死於慾求不滿,而你是肇事的凶器。」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24 07:51:11

  瑤光有些昏眩,有些迷。一絲涼意襲上她的胸前,她稍稍回過神,低頭一看,自己最最私密的部位之一,她從未裸露給任何人看見的胸脯,竟然袒露在他的眼前。
  她驚喘一口氣,雙頰滿不知是羞還是怒的紅暈。
  「你……你……我把畢生的功力度給你,卻讓你用來這樣欺凌我!」她顫聲的指控道。
  「什麼?」他的眼瞇了一瞇,淡如湖水的藍眸現在變成深邃的海。
  「如果那天夜裡,如果沒讓你……我們……我怎會失去從小苦練來的武功?我只一個不慎,差一點走火入魔,就讓你白白佔了便宜,現在還反過頭來欺辱我!」她恨不得功力還在,好好教訓這恣意輕薄的男子。
  德睿是個標準的老外,當然聽不懂什麼「練功」、「走火入魔」的,只知道她的話與中國功夫有關。不過……他倒是抓住了一個重點。
  「你的意思是說,那一夜,我救了你?」他清俊的臉上閃過一抹瞭然。
  「什麼救不救的?你偷了我二十年的深厚功力!」瑤光羞惱交加的怒啐他。
  「我救了你!」他重複著,嘴角慢慢往上翹。「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欠我一條命!」
  「你是個小偷!你沒聽懂嗎?」她水靈靈的眸子閃亮得令人炫目。
  「可是我也救了你……」深藍的海現在又變成激越的潮水,潮心中央跳上一抹邪邪又壞壞的神彩。「當債主的感覺真不錯,我得好好想想該如何討回這筆恩惠。」
  「你——」
  「哥!你的電話!」門外,可可的大叫穿透過來。「是一個叫『什麼什麼詹寧』打來的。」
  瑤光聽了,陡然一震,臉色變得很古怪。
  「知道了,我在書房裡接。」他遺憾的鬆開她。「詹寧是一位日本來的大廠商,我得應付他一下。我們改天再討論償債的問題。」
  他轉身正要走回書桌前,瑤光忽然緊緊扣住他的手臂,他不解的回過頭。
  「下個月四號,你要宴請的人物,也包括這位詹寧先生嗎?」她的容光有點蒼白。
  「當然,有什麼不對嗎?」他細細審視著她。
  詹寧。
  邁斯·詹寧。
  蕭蕭的風聲穿過心田。颯——颯——風中哭號著一個尖銳的名字,鄭買嗣……
  颯——颯——
  「可以答應我一個要求嗎?」她深呼吸一下。
  「請說。」
  「如果你真要在家裡舉辦,就讓我參加——以賓客的身份。」
  德睿鷹眼微瞇,試著從她臉上找出一些端倪。有問題!
  半晌,他終於執起她的手,在指尖印下一吻。
  「你的光臨,將是我的榮幸。」
  瑤光心頭一頭,用力抽回手,走出書房外。
          ☆          ☆          ☆
  瑤光……瑤光……
  皇后娘娘,您又跑回來了。皇上呢?
  在游上林,辦春日宴。
  您怎地沒跟去?
  我去了,又托病跑回來,好悶。
  娘娘,您這一托病,皇上又要白操心了。說不準,一會兒便擺駕回宮來。
  別叫我娘娘,我不想當什麼皇后娘娘了,真的好悶……
  呵,真讓您回來,您包準又惦著皇上,天天只想著回去。
  現在成了皇后,規矩反而更多……我寧可像以前那樣,日日瞧得見他,行動卻更自由。
  娘娘,事無樣樣好,總是有得有失啊。您的「得」,多少人求都求不到。
  我不在乎虛名頭銜,只要他真心待我,那就夠了。倒是你,瑤光,我想念你……
  您不也一樣天天看得到我?
  那不一樣了,瑤光,不一樣了……
  不一樣了。
  瑤光張開眼,從床榻上坐直了身子。夜色朦朧。窗外,一、兩顆稀疏的星閃著,正是漏斷人初靜的時刻。
  月色清淡朦朧,涼涼的透進室內,篩落在地上,奇異地連她的頰也有幾許淡涼。
  她輕輕往臉上一觸,冰冰的水珠子凝結在指尖端——是清淚。
  啊!久違了,淚。
  她把臉頰埋進手心裡,起碼有五年不曾從夢中醒來是帶著淚的。今夜的夢境,又是被什麼觸動了呢?
  「瑤光,你睡沉了嗎?」門上響起指節的輕叩聲。
  她迅速抹抹臉。「還沒,有事嗎?」
  門外的人頓了一下,聲音是熬夜過後的疲憊。「櫃子裡的咖啡喝完了,你說買了新的,我找不到。」
  她現在這樣一臉水糊,不想走出房間去,只好說:「給我幾分鐘,我一會兒泡好就送過去給你。」
  門外的人又停了更久,然後開口,「你的聲音不太對,你沒事吧?」
  「沒事……」她沒來得及說,他就自動推開門走進來。
  她彎起腿,把半張臉藏在曲高的膝蓋裡。
  高大的黑影輕巧的穿過半個房間,撩開床前的紗帳,床沿陷了下去。
  「你哭了。」驚奇的問聲之後,德睿溫熱的探採過來。
  瑤光藏不住臉上的暖濕,把臉頰撇開。
  「你怎地這樣不懂得尊重人?」話中雖然是抱怨的,語氣比平時低柔了一些。
  床沿的暖氣整團移到床上來,現在,他和她並肩躺在被褥上了。對她,不能事事講求尊重,不然就沒戲唱了。
  他側著身,一隻手臂支著腦袋。
  「做惡夢,還是想家?」
  黑夜讓一切都顯得平和,即使是平日裡明爭暗鬥的兩個人,也猶如成為參加過同一場戰役的袍澤,可以枕在草地上,同望著整片燦爛的夜空,聊些心情往事。
  「做了夢,不過是好夢。」既然趕不走他,她索性躺平在床上,望著頭頂的紗帳發呆。
  他的體熱挨著她,若在平時,那是威脅性很強的事。今天晚上,那份熱卻猶如窗口的月光,或頭頂上的紗帳,暖暖的罩著她。
  「夢見什麼?」他低沉的聲音有催眠人心的效果。
  她不答,沉默了很久之後,忽然問:「你相信永恆的生命嗎?」
  「那要看是以什麼方式形成的『永恆』。」他也翻正躺平,陪她一起盯著頂上的紗帳。「像愛因斯坦,貝多芬,雨果,達文西,老子,達摩……這些人的生命雖然結束了,他們留給後世的精粹卻是深遠的,在我眼中,他們已經獲得了永恆的生命。」
  「你相信凡人也能得到永恆的生命嗎?透過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轉替,如我白天說的那樣?」
  「你是說,類似佛教徒口中的『輪迴轉世』?我們基督徒不講輪迴呢!」他低笑起來,「我們相信末日來臨將有一個大審判,受審之後,善者可以進入神的殿堂,那就是永生了。」
  「所以,我今天說的故事……你不相信那是真的?」她試探。
  「你自己都說了,那只是一個鄉野奇談。」他側過身子面對她,撩起一綹青絲在指間流轉。
  黑暗中,再度沉默了許久。
  她忽然盤起雙腿坐了起來,定定注視他。
  「如果我說,那是真實的呢?」她的眼在黑暗裡炯炯燦亮。「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某種方法能讓人類累積前世的記憶,一世又一世的活下去,形體雖然每隔七、八十年會換一具,靈魂卻恆遠是古老的那一個;普通人的『一輩子』對他們而言,只是生命中的一個『階段』,他們的『一輩子』則截止於地球毀滅的那天。你相信有這樣形式的永生嗎?」
  他也盤腿坐了起來,膝蓋抵著她的膝蓋,氣息混著她的氣息。觀察她良久,沒有回答。
  「嗯?」她輕聲催促。
  「我的理性告訴我,答案是否定的。」他淺笑,白牙在黑夜中一閃。「我的感性卻告訴我,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應該點頭同意。你說,我該聽誰的好?」
  「我不知道。」她避開他專注的眼眸。
  「那你幫我聽聽看。」他扣住她的後腦,徐徐的按到自己心口上。
  怦,怦,怦——心跳聲穩定而平緩。
  怦,怦,怦——
  她右耳緊貼在他的胸前,聽覺系統中只有他的心跳聲。怦,怦,怦——
  心跳聲和著空氣的震動,奏成一首慢板的旋律。
  所有煩雜的聲息都退出她的神魂外,沒有人聲,沒有車聲,沒有雨聲,連那纏旋已久、蕭蕭狂呼的風號,也在千里之外……
  「聽出來了嗎?」他的聲音暗沉低啞,嘴唇輕觸她的另一隻耳朵。
  怦怦,怦怦,怦怦——
  他聞起來有香皂的淡爽,皮革的雅致,和一種獨一無二的氣息,與他的心跳聲一樣,標記出「方德睿」的存在感。
  「它在說……」合上眼,嗅著他的味道,她昏昏然有點想睡。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說……」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良久無語。
  他撥開掩住她容顏的發,只看見一張沉睡的素顏。清艷的臉龐枕著他胸口,顯出難得的脆弱憐人、毫無防備。
  從以往便一直貪她形貌上的美,他從不否認這一點。然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看著她不勝柔弱的嬌態,一種意緒,癢癢的,徐徐的,從頸項穿過胸口,直直透進心底,附著那陣篤定的跳聲,怦,怦,怦……
  以前是貪她的美,以後呢?
  他歎了口氣,為什麼偏生對一個外表柔情似水,骨子裡卻如此執拗的女人動心?
  他隨即又輕輕一笑,低頭在微啟的紅唇間印下一吻。
  「我真是自找苦吃。」









第04節

  十一月的紐約,其實已相當冷沁。日頭往西沉下之後,彷彿也帶走了最後一絲人氣。夜晚的紐約沉在醉生夢死裡,除此之外,便是見不得天光的黑巷。
  瑤光漠然的打量著屋內的一切。
  她很習慣這樣了——站在一段距離之外,冷眼看著旁人上演他們的恩怨與情仇。因為除了這種方式,她不知道生命還可以有其他的視野。
  僅僅是一扇玻璃門之隔,室外只有冷寒寒的風,和孤寂的星影;室內卻盛滿笙歌舞榭的歡聲,繽紛的笑語。
  許是隔了一層玻璃的緣故,連那歡聲笑語也顯得薄弱而易碎。空氣中,華艷的圓舞曲芽過落地玻璃,散幾朵音符給陽台上的孤影。她和室內的歌舞昇平,只隔著寥寥數公尺的距離,中間的疏離感,卻像是隔了千萬里。
  腦中幽幽揚起曾聽見過的一首歌曲,或許是心意貼近吧!當時只聽了一次,就這麼把它記下了。
  告別白晝的灰,夜色輕輕包圍,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麼黑;霓虹裡人影如鬼魅,這城市隱約有種墮落的美。
  如果誰看來頹廢,他只是累,要是誰跌碎了酒杯,別理會。
  她背靠著石護欄,身後是萬丈紅塵,也是萬丈深淵,一不小心栽下去,就什麼也沒有了。
  樓一高,蕭蕭的風聲就顯得淒厲。颯……颯……
  瑤光茫然的仰頭望星空。她在這裡做什麼呢?這樣陌生的國度,連星星都是滄涼的。
  夜再黑,也遮不住那眼角不欲人知的淚;夜再黑,也能看見藏在角落的傷悲。
  夜太黑,它又給過誰,暖暖的安慰。
  夜太黑,酒精把一切都燒成灰。
  夜太黑,誰也沒嘗過,真愛的滋味。
  抬頭望月,月影也滄涼。那偷了靈藥的嫦娥,常年棲住在陰冷的廣寒宮裡,品嚐隔世的孤獨,她一定很寂寞吧?碧海青天夜夜心,偏生波濤蕩漾的海不是她的,綿延廣袤的天也不是她的。而夜呢?太黑!
  「嫦娥應悔偷靈藥……」而他們這群凡夫俗子,也偷了靈藥,得到不該的永恆,他們又何嘗不是夜夜心呢?
  「你很久沒有回報了。」從暗處響起的,是一抹飄忽不定的魅影。
  瑤光一震,待辨識出對方身份後,隨即放鬆下來。她沒事先察覺到他是應該的,當他不想被發現時,他會讓人以為世界上沒有他的存在。
  陽台極狹長,沿著公寓外牆,從客廳延伸到內進的廚房,他們正處在廚房外的這一端,並不惹人注目。然而陽台的另一隅和客廳相接,隨時可能有賓客跨出來透透氣,瞧見他們。
  「目前為止,一切安好,您怎麼來了?」她維持相同的動作,不敢變換,以免驚動到旁人。
  「我接到邀請函。」他舒展一下長腿。
  「您答應過,不會出現在此處。」她面對著落地玻璃門,門上半垂著薄紗窗簾,門內是廚房,更過去一些就是衣香鬢影的客廳。而他,隱在與門同一側的角落,整個人隱在陰暗裡,只一個薄薄淡淡的輪廓,連星光也追隨不到。
  「挨個話題。」他命令道,語氣透出利落但尊貴的氣魄。
  「『詹寧集團』今天派代表出席,鄭買嗣本人不會前來,請您不用擔心。」她的語氣還是很平穩,其實兩隻手心已經泛著汗濕,心頭緊緊的。
  可可隨時會出現,他該走了!不能讓他們兩人再相遇!不能!
  「她呢?我想看看她。」
  「主上,您該走了。」
  「你去帶她出來。」
  「主上!」她幾乎想哀求了。
  「她不必看見我,但我要見到她。」
  咻一陣寒風吹來,刮著難平息的惡意,她機靈靈打個冷顫。
  風吹開了雲,雲後露出了月,銀芒灑亮他們的角落,也照出了他的形影。
  玄黑裝束包裡一具高大英武的體格,上方則是一張清俊瘦削的臉龐。銳利的黑眸炯炯迸放著光,立體的五官猶如石刻一般,線條剛硬不屈、起伏分明,雖然俊,卻使得太嚴厲,像博物館裡高勇俊美的青銅雕,令人看了心悸震動,卻不敢動起私藏的念頭。
  「主上,她已經為您死過這麼多次,實在夠了。這一次,就讓她安穩平靜的過完一生吧!」她不能讓他們相遇。否則,這生若重逢,又是個劫,又注定「她」要再死一次。
  「顯然我是太縱容你了,讓你以為可以干預我的行事。」男人的嘴角勾開一抹冷冷的笑。
  瑤光認得那抹笑容,那是他動怒的前兆之一。上一個惹怨他的人,已經消失在世界上。他不會因為她的身份特殊,就對她寬容一些。他那長長、長長的一生,已經習慣得到每件他想要的事物了。
  「主上……」她心頭一緊,正要惶恐的屈跪行禮
  「瑤光,你躲在外面幹嘛?!」玻璃門猛地被推開。「快點進來,我介紹幾個朋友給你認識。」
  可可發亮的笑臉在夜色中燦爛。今晚她特別打扮過,黑絲長禮服,頸項上繫著紅絲巾,一掃平日黃毛小丫頭的形象。
  寒冷的風帶動窗簾,簾幕揚天飛了起來!正好掩住幕後的人影。黑衣、黑髮、暗膚,幾乎和背景融成了一色。
  「沒事,我只是出來透口氣。」不等可可跨出來,瑤光連忙搶上前擋住她。「我們進去吧!我有點渴。」
  「你在跟朋友聊天嗎?」剛才好像聽見她和人說話的聲音。可可偏著頭要探過去——
  「沒有。」瑤光很快將她拉回來,往廚房一推。「進去吧!外頭好冷,我快凍僵了。」
  可可的注意力立刻回到她身上。「真的耶!你的手好冰,外頭氣溫這麼低,你也不加一件衣服。」
  她乘隙投給簾後的人影一個懇求的視線。
  您已經看到她了,夠了吧?求求您,快走吧!
  「待會兒我介紹幾位青年才俊給你認識,免得二哥一天到晚獨霸著你不放。」可可還在嘰哩呱啦的轟炸她,兩人的談話聲越傳越遠。
  陽台上,那抹灼灼的視線緊盯著其中一個嬌小的背影,幾乎想看穿她的心……
          ☆          ☆          ☆
  那個男人是誰?
  德睿瞇起鷹眼,緊緊盯住目標。
  是她自己要求出席餐宴的,但整晚從頭到尾見不著她的倩影。其實這也還好,他甚至有些求之不得,因為他還未準備好將她的靈氣和花貌,與全世界分享。
  然而,他也不過偷個空來陽台喘口氣,就見到遙遙另一端,她竟然與那個體格高大的男人面對面,幾乎相貼的站在一起。那種旁若無人的親暱姿態,分明顯示他們兩人早已認識。
  那個人是誰?德睿握著水晶杯的長指緊了一緊。距離太遠,他看不清那個男人的面貌。
  忽然間,瑤光又向那個男人跨近一步,兩人已經站得相當接近了,隨時可能抱在一起……
  該死!他的臉色陰鬱,將酒杯隨便往旁邊一放,大踏步走向他們。
  「德睿。」家族大老之一的馬克叔叔突然採出陽台,叫住他的步伐。「原來你躲在這裡,還不快進來,我介紹一位重量級的朋友給你認識。」
  「是。」他不得不回身,帶著禮貌的笑容,隨叔叔回到室內。
  先放她一馬,不過,只是暫時的!
  「我來介紹,這位是『詹寧生化研發集團』的副總裁陳光潛先生。這位是我侄子,也是『方氏連鎖百貨』目前的代理總裁方德睿。」馬克替兩方人馬引見。
  陳光潛是個典型的亞洲中年人,五十多歲,身材五短,體型微胖,前額發線有漸漸往後退的趨勢。相較於他的油亮俗庸,德睿的褐髮整齊平順,藍眸清亮有神,外貌高貴英挺,精緻的純金袖扣閃閃發亮。
  「您好,久仰久仰。」陳光潛深深一鞠躬。
  「很高興認識您。」他也優雅的傾身回禮。
  若在平時,德睿會全心投入於公務,今晚他卻分了一半心神在陽台上。
  「敝公司的總裁詹寧先生原本要親自前來,誰知東南亞的工廠臨時出狀況,只好派我當代表,並代他的缺席向您致歉。」陳光潛恭謹的說。
  「哪裡,您太客氣了。」他頷首微笑。
  通常而言,廠商想打進通路良好的百貨公司系統,獲得較佳的營業點,因此在這方面是廠商有求於他;而他的經紀公司必須尋找門路,替麾下的模特兒們拓展工作機會,這方面則是他的姿態低於廠商。
  彼我互相制衡,反而維持在一個和諧平等的氣氛裡。
  「二哥,叔叔。」可可拎著水晶酒杯!開朗的加入他們,似水的裙擺在腳踝處波動流轉。
  「位是……」陳光潛眼睛一閃,露出驚艷的微笑。
  「這是舍妹,目前服務於自己經營的攝影工作室。」不知為何,陳光潛看可可的眼光讓他感到不舒服。——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希望改天有這個榮幸欣賞您的大作,或許日後我們有合作的機會也說不定。」陳光潛禮貌的執起她的手,在手背上印下一吻。
  「好啊!我目前以商品攝影的工作居多,如果有需要,儘管打到工作室找我。」可可興奮的抽回手。
  「請問,您有意往時裝攝影界發展嗎?」陳光潛試采。
  「你在開玩笑吧?那是所有攝影師的夢想。」可可故意誇張的摀住胸口。
  大家全笑了起來。
  「事實上,本集團最近確實有意跨入時尚界,發展屬於自己的服裝品牌。」
  「真巧,『南詔集團』最近也傳出有意將觸腳伸向時裝界。」德睿微感訝異的接口。
  今夜他也發了邀請函給南詔集團,對方卻似乎未派人前來赴宴,不免有些可惜。
  「南詔」及「詹寧」兩大東方集團在美國發展已有一段時間,兩者都家大業大,不免會踩進相同的領域,因此兩者不合的傳聞由來已久。如今他們又同時涉足相同的領域,看來紐約時尚界將面臨一場驚心動魄的大震撼。
  「是啊,真巧。」陳光潛的笑容斂了一斂,隨即又恢復原先的和藹。「方小姐如果對時裝攝影感興趣,不妨讓我安排一下,找個機會跟我們總裁坐下來談談。」
  「好啊?那有什麼問題。」可可眼睛一亮。
  德睿立刻接著說:「難得陳先生如此有心,看來我也得好好磨一磨可可才行,從今天開始操練她個四、五年,攝影技巧也差不多出師了。」
  這個回絕不著痕跡,陳光潛是明白人,馬上跟著陪笑兩聲。「是,是。」
  「二哥,你真瞧不起人!我早就可以獨當一面了。」可可立刻發出不平之鳴。好歹也是自家人,這傢伙居然在外人面前給她漏氣!
  「好,好,對不起。」他拍拍妹子的臉頰哄道。「我剛剛瞧見辛小姐在陽台上透氣,你最好去叫她進來,免得外頭太涼。」
  一講到瑤光,可可就眼瞇瞇的笑起來,很爽快的答應。
  「OK。」她邊走開,不忘回頭跟未來的金主說:「陳先生,日後再聯絡了。」
  「當然,當然。」陳光潛微笑向她致意。
  「我這妹子,年紀還輕,稚氣重,講話也沒大沒小,您別見怪。」他客氣的說。
  「您言重了,令妹活潑可愛,最投我們這種老人家的緣,只不知有沒有固定的男朋友?我想替犬子問問看還有多少機會。」
  德睿不想回答他的試探,於是微微一笑,「這丫頭心野得很,您怎忍心讓令郎受害呢?啊!失禮,那邊有一位老朋友,我得過去和他打聲招呼。」
  「您忙您的,別客氣。」陳光潛見從他口中套不到話,眼中迅速的掠過懊惱之色,臉上還是堆滿和氣的笑。
  論言語攻防的技巧,他是大師了,想套他的話?還是多練練吧!德睿風度翩翩的走開。
          ☆          ☆          ☆
  整頓餐宴上,德睿的瀟灑倜儻、言笑吟吟只浮在表象,內裡其實繃著一很快斷裂的弦。
  好不容易等到餐宴結束,送走最後一位客人,他脫下西裝外套,解開領結,一手勾著外衣來到瑤光的房門口,自動推開門。
  「累了?」他懶懶的倚著門框,外套甩在肩後。
  瑤光從窗前回過頭,神色有些恍惚。「還好。」
  「今天有沒有認識什麼有趣的人?」他閒聊似的問。
  「這些賓客不都是你的朋友嗎?怎麼反倒問起我來。」她垂下眉睫。
  「沒遇到老朋友?」
  「我在紐約孤家寡人的,能有什麼老朋友?」瑤光穩定住心神,表面上雖然平靜,其實心臟越跳越快。
  「哦?想來是我看錯了。」他不經意的說。
  瑤光的心臟快蹦出胸口。他一定看到了她和主子了!
  「看錯什麼?」她力持鎮定,淡淡的問。
  「陽台上,你和一個人談得似乎很開心。」
  「喔,」她漫應了一聲。「那只是一位走錯房間的客人。他想找盥洗室,不小心闖錯了廚房,看見我在陽台上,順便問我一下,如此而已。」
  「是嗎?問個話也站得這麼近,幾乎貼在一起,害我都要以為你遇上舊情人了。」他閒散自若的朝她走來,揭發微亂,翩翩君子一躍而成落拓風流的浪子。
  然後,瑤光決定她受夠了!
  先是為了擔心鄭氏人馬的動靜,她的神經緊繃了整個晚上;其次又被主上突兀的現身一嚇,心情還未平復過來,眼下還要應付他的逼供,她是招誰惹誰了?再好的修養與脾氣,也被消磨殆盡。
  「這不干你的事吧?」她不客氣的說。「你並不是我的監護人,我和任何人說話都不需要經過你的同意,問過你的意見。」
  「不干我的事?」他站定在她面前,眼睛微瞇。
  「我只為你們兄妹倆工作,並不表示賣身進方家,甚至連這份工作都是暫時的。」她加重了語氣。「我有交朋友的自由,本來就不於你的事。」
  德睿搞不清楚是哪件事觸怒了他——她無情的言語,或者她眸中的一片冰冷。
  「你該死的不干我的事!」他猛然將她扯進懷中,唇重重的吻下去。
  「放開我……唔……」她用力想掙開他,卻越陷進他的吻裡。
  德睿將她攔腰一抱,拋到床上去,在她能翻身逃走前迅速欺覆上去。
  她先是被他的體重壓得喘了一聲,唇舌隨即又被封住。她轉向東,他追向東;她轉向西,他吻向西。
  今夜的她一改以往的消極被動,猶如禁伏了長久,終於被放出柙的野貓一樣,激烈的反抗他!她施展擒拿手想扭他的腕,踢出「靈雀舞雲」想絆他的腿,明知力氣敵不過他,仍然使盡一切勁道的撒潑。
  德睿一開始還有些手忙腳亂,不久,當他發現自己像上回她教的一樣,將體內流轉的「氣」運走到每一個手或腳,他的動作就會特別輕捷,力量格外豐沛。他試了幾次,摸清楚訣竅,根快便將她的手腳完全制住,收攏在身體底下。
  她放開了心,使出本性的反擊。以前不是沒被他吻過,也曾經吻得很深入,她最多只覺得腦袋昏昏的,沉沉的,重重的,今天卻全然不是如此。
  越和他纏鬥,她就越覺得熱。
  熱。很熱。非常熱。
  整副香軀越燒越火燙,每一處接觸到他的部分都熊熊的灼燒起來。她的熱延伸到他身上,將他也溫熾了。
  兩人劇烈喘氣,他的呼息混著她的呼息。他的發亂了,狂野的外表反而比平日更俊朗;他矯龍似的健軀緊抵著地,讓她感受男性肌肉的精實,以及清清楚楚的亢奮。她的襟口整片鬆開,雪峰裡籠在半罩的內衣裡,粉胸浮著一層嬌紅。
  他帶著夢遊的神情,以近乎崇敬的心,將她的雙峰解放出來,大手凝握著其中一隻,輕輕撫弄著,猶如撫弄至珍至貴的寶貝,而後以口相就,品嚐她的香甜飽滿。
  她先是重重一震,眼瞼緊緊合上,不由自主的逸出一聲低吟,卻又對自己的反應感到羞愧,貝齒緊緊的陷入下唇裡。他回頭吻開她,不准她凌虐那片芳唇那是專屬於他的權利。
  這還不夠,他要更多!德睿飛快解開自己的襯衫,讓裸露的胸膛緊緊與她的粉胸相貼。
  「噢……我的天……」當黝黑碰上粉白時,他滿足又瘖啞的呻吟充斥了整個房間。
  「啊……」她伸出雙手抵住他,腦中模糊成一片,連自己也分不清是要推開他,或是擁緊他。沒想到才短短一瞬的放開控制力,竟然會帶來這麼劇烈的後遺症,讓她收都收不回來。
  不,這不是她,不是辛瑤光,不是她自己啊?
  他開始輕嚙另一側的雪峰,再度將她幾乎回籠的神志驅遠。
  「現在!親愛的,我現在就要你——」他無法再等待了,飛快解開皮帶拉鏈,釋放自己,再將她的貼身衣物用力扯去。
  他的亢奮毫無遮掩的抵住她。她雙目緊閉,徘徊在火熱與冰涼,紛亂與現實之間。
  他輕吸一口氣,安排好兩人的位置,硬熱對住她的濕暖,蓄勢待發——
  砰砰砰!
  「喂!老哥,你們兩個關在裡面做什麼?宴會承包公司的人要回去了,快出來開支票!」
  瑤光一震,赫然張開雙眸。
  老天!德睿不敢置信的低吼,咆哮聲中充滿挫折。
  只要再五秒鐘……不,三秒鐘!只要再三秒鐘,他就在她體內了,然後全世界再也沒有任何事可以把他拉開。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24 07:52:17

  她感覺到他還抵在自己身上,甚至感受得到那伸展怒張的脈動,她低喘一聲,用力推開他坐起來,滿臉通紅的將被單捲纏在香軀上,把所有美景速起來。
  「方、可、可……」他咬牙切齒的低咒。「你給我走開!」
  「那怎麼行?瑤光可是在我的管轄之下,你這隻大壞狼給我滾出來。」可可隔著一扇房門向他叫陣。
  「喔,老天……」德睿埋進枕頭裡呻吟。「我前輩子造了什麼孽?」
  今生居然有個方可可投胎來做他妹子!
  「你快點起來?」瑤光嬌顏漲成赤紅色,用力踢他的身體。
  他從枕頭裡抬高一隻眼睛看她,最後索性整個人正面翻過來,驚心動魄的亢奮立刻毫無遮掩的挺立在兩人眼前。
  「我這樣能出去嗎?」他嘲諷的問。
  「你……你……」瑤光火速別開目光,羞憤欲死。「還不快點把衣服穿上!」
  她從來沒有真正看過男人的身體,遑論處於這種情慾旺動的狀態。
  結果,她轉開頭的動作太劇烈,身體又坐得太邊緣,居然整個人失去平衡,往後栽下去。
  「當心!」他嚇了一跳,連忙挽手去扶她。
  她陷在棉被堆裡,七手八腳的掙脫出來。
  「別……別過來!別碰我!」平時的端莊和煦全部消失不見了,她重新站好後,整理好衣著,迫不及待的將被單扔到他身上,「你……你……我去打點支票的事,你穿好衣服就趕快走!」
  她顛顛跌跌的走上前應門,完全不敢回頭看他。
  門一打開,可可迎上一張紅潤晶瑩的臉龐,她的衣物還算整齊,不過眼睛亮著異常的光,雙唇明顯被吻腫,香頸上紅紅紫紫,簡直像被狼啃過。
  「呃……只要告訴我,是還沒開始,或者已經結束?」可可嚴肅的問。
  「可可!」她狼狽極了。
  「嗯……看樣子應該是還沒開始,幸好!否則十分鐘就『結束』的男人,你跟著他怎麼會幸福?」可可曖昧的頂了她一下。
  「可可!」她真的要發怒了。
  「好好好,不關我的事,我只是路人甲,別濫殺無辜啊!」為了生命安全起見,可可連忙往自己的房裡鑽去,「外頭人家還在等支票,別忘記了!」
  瑤光按住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刻意讓自己什麼都不想。她渾渾噩噩的,將德睿事先開好、放在書房抽屜裡的支票交給宴會承包公司的人,打發他們離去。
  她揉著額角,轉身走回房內,正想放鬆下來喘一口氣時——
  「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他居然還躺在她床上!
  「睡覺啊!」德睿大咧咧的鳩佔鵲巢,身上已經換過一件輕便的長褲。
  「要睡回你自己的房間去睡。」她怒目而視。
  「別這樣,我又不是沒陪你睡過,兩個人睡比一個人睡溫暖。你上回做了惡夢,不就是被我哄睡的嗎?」他側過身子,親暱的拍拍身旁的空位。「快上床來,時間不早了。」
  這就是他!硬的不成來軟的,軟的不成來暗的,暗的不成來明的,明的不成就從頭來過,像塊牛皮糖一像,非得磨到她皮透骨穿不可。
  她越小心應付他,就越容易著了他的道兒!待恍然驚覺時,他已經站在核心附近,揮手打招呼了。
  「你……上回是上回,現在是現在,你立刻給我出去!」瑤光已經對這個厚顏的傢伙徹底放棄了。
  什麼瀟灑有禮!什麼風度翩翩!什麼貴族氣息!那都是裝給外人看的,在她面前,他永遠是個流里流氣、沒半點正經的浪蕩子。
  「我用人格保證,我只是想抱著你蓋棉被純睡覺,什麼事都不會做。」
  「出去!」瑤光臉色鐵青的指著房門口。她會相信他才有鬼!
  他仔細觀察地的神情,滿懷期望的問:「真的不行?」
  「立、刻、回、房、去!」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
  看樣子今天是沒機會了,瑤光平時雖然柔綿綿、俏生生,執拗的時候,比十頭驢子還固執。德睿滿臉憾然的跳下床。
  「不再考慮一下?」到了房門口,他還不死心。
  砰!她摔上房門。
  希望他的鼻子躲得夠快!
  註:文中「夜太黑」一曲,由李宗盛先生作詞。






第05節

  「嗨。」
  可可才剛整理好明天要帶到攝影棚的小道具,洗好香噴噴的澎澎,準備睡覺。霧中人的呼喚便來了。
  有了上回的經驗,這次她完全不抵抗,任由一股平穩安定的吸引力把自己牽向天花板,透牆而去,再度拜訪上次曾來過的「迷霧仙境」。
  「哈囉,你怎麼現在才來找我?」她盤腿坐在迷霧裡,望著那似遠似近的形影。
  「你開始想念我了?」霧中人似乎很愉快,連聲音都浸滿了笑意。
  「當然,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擁有一個像你這樣『神交』的朋友。」可可舒服的在白霧裡滾圈圈。「你到底是誰?起碼告訴我你的名字,讓我也好有個稱呼。」
  「叫我『南』吧,名字只是代號而已,沒有多大意義。」霧中人輕描淡寫的說完,話鋒一轉,「你最近好不好?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發生?說來聽聽。」
  「有趣的事啊!我想想。」可可翻身變成仰躺,「嗯……好像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日子悶死了!對了,我的管家前陣子說了個緋聞給我聽,勉勉強強算有趣。」
  「誰的緋聞?」南隨口問,並不真的對談話內容感興趣,只是想多聽聽她的聲音。
  「一個皇帝的緋聞,已經一千三百年嘍!」可可興致勃勃的坐起身,「話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好心的皇帝救了一位外星人,外星人非常感謝他,就送給他一份外星大禮。這份禮物可以讓他的靈魂不滅,一輩子當大富翁,還有七顆笨星星幫他守財產。怎樣,狠勁爆吧?」
  一個美麗的傳說,居然被她形容成科幻小說,南登時啼笑皆非。
  「聽完這個故事,你有什麼感想?」
  「太、慘、了!對於那個皇帝,我除了同情,沒有第二句話可說。」
  「為什麼?」他一怔。
  「你想想看嘛!無論一對夫妻的感情多好,久了之後總會膩吧?可是那個皇帝好可憐,一輩子……不不不,還不只一輩子呢!是『永遠』!他永遠只能守著同一個女人,不管死過幾次都一樣,你說那不是很慘嗎?」她誇張的伸開雙臂揮舞。
  「這樣的深情應該很值得稱道才對。」
  「噢!拜託,現在可是二十世紀末,OK?這年頭,要求男人守著同一個女人六個月都很難了,遑論永恆!天下不會有這麼癡情的男人啦!」
  「倘若真有此人呢?」南的語氣很詭異。
  「那我第一個嫁給他!」開玩笑,這種瀕臨絕種的國寶,不帶回家供著怎麼可以。
  「好,如果哪天這個男人真的出現了,你可得遵守諾言。」他聽來像在笑。
  「說歸說,我知道不可能的。」可可擺擺手。
  「為什麼?」
  「傳說講得很清楚,那個什麼威王……」
  「威成王。」
  「喔!那個威成王只能娶他的皇后,一個鍋配一個蓋。即使世界上真有這個人,我也不是那個『蓋』,當然就湊不上那個『鍋子』了。」
  「你這麼肯定自己不是那個『蓋』?」他的形象忽遠忽近的,變幻不定。
  「這還用問嗎?威成王和他老婆都能保有前生的記憶,靈魂不滅。而我連自己前輩子是阿貓、阿狗都不知道,怎麼冒充皇后?」
  南沉默了許久,忽然開口,「這個故事還沒結束,你想不想聽威成王之後幾世的遭遇?」
  「咦?你也聽過他的故事?」可可奇道。
  「當然,東方人是個熱愛故事的民族,鄉野傳聞特別多,我多少也聽過一些。」
  「好啊!那你說來聽聽。」她又平躺下來,找個最輕鬆舒適的姿勢聽故事。
  「話說威成王得到『天人』送他的寶貝之後,生命也起了重大的變化。」南的聲音低沉而渾厚,「當一個人擁有永恆做後盾時,便有許多時間去研究一些謎題。於是從第二世投胎開始,威成王開始對天人送給他的法寶發生興趣。」
  「那個法寶長什麼樣子?」可可隨口問。
  「它長得像一隻音樂盒,外型尋常得緊。」南解釋著。「這個寶貝,他擁有一個,皇后也擁有一個。兩者合併,才能發揮力量。
  「努力研究了七十年之後,他憑著自己的能力,弄懂了這個異寶的結構和功用。他發現,這個寶貝除了能夠傳承靈魂記憶之外,還擁有許多附加功能。」
  「什麼附加功能?」可可感興趣的問。
  「那只有威成王本人知道了。」南一語帶過,但語氣是寵愛的。「他拿三次轉世的機會做實驗,終於在一百年之後,有能力將異寶拆開又重組回去。再隔五十年,他甚至將異寶加以改造,不必再搭配皇后的寶貝就單獨運作。此時,七星死士已傳承到第七代。
  「永恆是很寂寞的,尤其他的永恆只能與一個人分亭。於是他開始動念,複製法寶,讓七星死士也能陪著他與皇后,共度這個悠悠無盡的永恆。」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個皇帝太差勁了。」可可咋了咋舌頭批評。
  「他是出於一片善心,應該叫『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才對。」南啼笑皆非的辯解,續道:「在這兩百多年期間,許多事情改變了由於他太致力於異寶的研究與改造,不免冷落了皇后。皇后開始發出微詞,於是夫妻起衝突的機率越來越高。尤其當他將異寶的功能改造成獨立進行之後,皇后終於爆發了。
  「她認為,共享永恆的丈夫已不再愛她,決定擺脫她。於是她益發緊迫盯人,殊不知,此舉只是讓她的丈夫覺得更心煩氣躁而已。最後,為了避免夫妻頻起衝突,他乾脆避著她,將全副心神投人異寶的研究之中。再隔七十年,七星死士的第九代,他終於成功的複製出七個異寶。然而能力有別,他所研發出來的寶貝只有轉換靈魂記憶的功能而已,無法兼具原型異寶的全部功能。
  「儘管如此,皇后仍然慌了。她壓根兒不相信丈夫做出那七個異寶,是為了七星死士。她認為,那是用來納七個新妾所用。於是,為了爭取時間,破壞異寶,她親手以匕首刺穿丈夫的心臟,任他魂魄幽幽去尋來世路……」
  「啊——」可可忍不住驚呼出聲。
  「皇后只想將那七個多餘的異寶毀滅,至於丈夫,將來再世,她自然會好好彌補他,畢竟他們擁有永恆的時間。」
  「胡鬧!感情壞了就是壞了,豈是隨隨便便、說補就補的。」可可不以為然。
  「沒錯。七星只效忠皇帝,便將她視同叛徒而誅殺。於是,在這場爭奪中,妻弒了夫,鉅子弒了主母。終於,夫妻倆在結髮了近三百年之後,反目成仇。」他停頓下來。
  故事中的悲怨彷彿也滲進白霧裡,可可只覺得胸口揪得緊緊的,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疑心病永遠是殺死愛情的最好方法。」她心下惻然,嗓音也低低的。
  「接著,新的一世開始了。」南繼續說道,話中透著隱隱約約的感慨。「這一世,丈夫恨透了妻子的背叛,妻子恨透了丈夫的絕情,異寶則承載了恨與罪的根源。
  「他將七個異寶發給第十代死士,教會他們如何使用,接著便毀去所有研究記載,並且向天地立誓,既然異寶只換得到特殊異能,求不來快樂幸福,他從此不再製造新的,這世間只會有九個異寶。」
  「他早該這麼做了。」可可皺了皺俏鼻。「從此之後,七星也都能轉世回來嗎?」
  「從這一代起,是的。」
  「嚴格說來全是貪念惹的禍,如果皇帝當初沒想到去複製它,其後的恩怨情仇也就不會發生了。」
  「人心易變,即使沒有異寶從中作梗,依著皇后多疑的性子,日後一樣會出事情。」南淡淡的說。
  「這也對啦!」可可立刻同意。「後來呢?他們夫妻倆有沒有和好?」
  「後來,就在這一世,他遇上了『她』。」南的聲音變得輕柔低啞。
  「她?」
  南緩緩開口,「這一世,威成王投生為當代西夏國的君主。在他的統治之下,西夏進入鼎盛時期。他意氣風發,傲世睥睨,然而的心頭卻異常空虛。他坐擁了全世界,那又如何呢?命中的永恆伴侶竟是如此不堪。
  「他和皇后——此時算前妻,是徹底決裂了。她的多疑善妒他尚能忍受,但她刺下那一刀的狠絕無情,他永遠不會忘記,也無法再信任地了。
  「就在此時,因緣巧合,他認識了『她』——他心中的摯愛。比起前妻的彆扭倨傲,她就像上天無意間播下的一株花種,直直甜進他的心裡。
  「她帶給他無比的歡快與笑意,讓他嘗到了世間有情的滋味。於是,他不顧一切迎娶了她,讓她成為他真正的愛後。」
  「那皇后怎麼辦?」可可是可以理解他愛上別人的原因啦!畢竟皇后對不起他在先,也不能怪他移情別戀。天下沒有多少男人能日日對牢一個殺過自己的女人。
  「恨,自然是恨,而且恨進了骨髓。」南歎了一聲。「他的別戀讓前妻積怨更深,於是皇后在這一世發誓,接下來的生生世世,將與這負心人對抗,直到他回心轉意為止。
  「其後的一千多年,只要他投生成開國之主,她便成為滅國之魁;他投生成太平盛世之王,她便成為造反做亂之首。她試過千百次殺死那個奪走丈夫的女人,有時成功,有時不成;然而,即使他和愛妻身旁有七星死士的護衛,皇后卻有不怕死的本錢,敢不要命的硬拚,因此,她幾乎每次都成功了。
  「於是,他心愛的女人一世又一世的在他眼前死去,他也一世又一世的殺死皇后替她復仇,再一世又一世的孤獨以終。」
  「慢著慢著,這個故事中有個疑點。」可可喊卡。「為什麼那個愛人『聽起來』好像能跟著他們一起轉世一樣,皇帝明明把所有複製異寶的資料毀掉了啊!」
  南頓了一頓,「她自有一份異寶。」
  「為什麼?」
  「不為什麼,她也有一個就是了。」南只點到為止。
  「太奇怪了,這個劇本一點都不合理,我要抗議!」可可嘀咕著。不過,既然只是鄉野傳奇,那她也就隨便聽聽吧!「接下來呢?」
  「終於,他的愛人倦了。只要那一世他和她相逢,兩人重生情愛糾葛,她就會為了這份情而死在皇后手中。
  「她不怕死,卻無法一再承受這種只能相愛、不得相守的痛苦。他和她的愛情就像受了詛咒一般,被那個恨意滿胸的皇后深深詛咒。
  「她不要再這樣無意義的恨下去了,總該有人跳脫出來,這份經年累月的恨,才能得到解脫。」
  「嗯。」可可心下惻然,眼中彷彿見到那個愛人痛苦的眼神,耳中彷彿聽到她深沉無盡的悲泣。
  「於是,在某一世的臨終之前,她終於提出要求。」南的聲音轉為低啞。「她哭著求他,放她去吧!讓她陷入凡夫俗子的輪迴,忘掉所有的前情糾葛,當一個平凡無奇的人。唯有不再續永生,才能脫出這個三角情劫。
  「他心中大慟,無論如何也不肯應允。他想,即使不能相偕終老,每一世的開始他猶能帶著熾熱的心,循著前世的約定,和她相逢廝守。如果她棄絕了永恆,離他而去,教他生生世世還能追尋什麼?他不放,就是不放!
  「可是,看著她幾乎用盡生命之火來懇求他,哭出了淚,也咳出了血……那些血淚比刀刃還銳利,狠狠刺進他心裡,硬生生剜出他的心。最後,他不得不答應。
  「於是,再來世,她終於跳出了苦海,消失在茫茫人海間。而他,卻是孤零零的沒人苦恨中,直至滅頂。」
  「他真的找不到她了嗎?」可可急切的問。
  「你希望他找到她嗎?」南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可可遲疑了一下。倘若讓他找到了,又是一世糾纏,又會害她死於非命……
  「希望。」她想到最後,仍然用力點了點頭。「應該退讓的人是皇后才對。並不是說我不同情她,可是緣來緣往,好聚好散,即使沒有後來殺出來的程咬金,以她的『光榮紀錄』,皇帝也不可能再接受她的,既然如此,發揮一下成人之美的愛心有什麼不好?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嘛!」
  「你也認為皇帝和他的愛人應該彼此相屬?」他的語氣古里古怪。「如果他們相逢,她又得為他再死一次,你也覺得無所謂?」
  「倒不是無所謂啦,只不過……皇帝一個人孤零零的,好可憐。而且他又這麼愛她……」可可也是女人,有著天下所有女人的通病——盼望每個愛情故事都有一個浪漫美好的結局。「不過現在說這些也來不及了,她都已經投胎轉世,忘光光以前的事情了。南,那個皇帝真的找不到她了嗎?」
  「他的靈魂認得出她。」他話在圈兒外,意在圈兒裡。
  可可眼睛一亮。「怎麼認?是不是靠他的異寶?你前頭說了,他的異寶功能比較齊全,說不定可以從茫茫人海中辨認出她來。」
  「或許吧?以後的事,誰知道呢?」南語氣一變,輕輕一笑。「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去了。」
  可可直覺想瞄腕表一眼,待舉起手來,發現什麼也沒有。對喔!她現在是一縷飄飛的魂魄,哪來的手錶可看。
  「現在幾點了?」她問道行比較高深的同伴。
  「距離黎明還有三個小時。」
  「哇!那我真的該走了,明天有兩位新客戶要來談CASE呢!」可可在白霧裡滾了幾圈,依依不捨的坐起來。
  「回去之後,好好睡一覺,知道嗎?」他的影子忽然飄得很近,舉起一隻手似乎想觸碰她的頰,遲疑了半晌,終究縮了回去。
  可可努力想看清他的長相,無奈,擋在他臉前的白霧特別濃,他的五官仍然藏在厚厚的雲堆裡。
  「那我走囉,Bye-bye。」
  臨走前,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趕在那股吸力把她拉回去之前開口——
  「南,她叫什麼名宇?」
  「哪一個『她』?」他的聲音已在遙遠的距離之外。
  「他的愛人啊!」可可把手圈在嘴邊大喊:「威、成、王、的、愛、人!她總有個名字吧?」
  就在她以為南已遠去,得不到答案時,他的回復飄飄忽忽,從白霧深處悠悠飄揚而來——
  「她叫天璇。」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24 07:52:55

第06節

  可可攝影工作室自成立的兩年多以來,還不曾如此忙碌過。
  松樹,柏樹,鐵樹,大王椰子,二十來種大型盆栽全擠到攝影現場,綠油油的一片;提供植物給她拍攝的花坊老闆,生怕他的寶貝們被強光和空調蒸蒸烤烤,會失了精神,特別規定每隔三十分鐘得給葉子噴一點水。
  於是,整間攝影棚漫著濃濃的綠意與濕氣,瑤光方才踏進來之時,險些以為自己錯走到哪個熱帶雨林去了。
  工作人員在盆截之間穿穿梭梭,現場一片忙亂,她隨手抓住一位從她身後閃過的大男生,問道:「方小姐呢?」
  和以往的每一次相同,被問話的人先是瞪大眼睛,愣愣的瞧了她的容貌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方小姐到三樓童裝部借衣服,道具組準備的背心太小了,『強尼狗熊』穿不進去。」
  大男生隨即被另一位監工吆喝走。
  瑤光四下環顧了一圈。
  拍攝場地置成森林的一小隅,幾組俏皮可愛的動物布偶點綴在其中。無尾熊攀在樹幹上,小猴子晃在枝芽間,松鼠躲在樹葉後頭,瞧這陣仗,應該是替玩具廠商拍攝宣傳照。
  「喂!你別再噴水了,你們的玩偶都給你淋成落湯雞了。」一位顯然是玩具商代表的男士,總著一名手上拎著噴水器的中年男人大吼。
  「哪座森林不下雨?」拿噴水器的男人翻了翻眼珠子,繼續咻咻咻的噴潤樹葉。
  瑤光瞟了眼玩具包裝盒——「南凌童玩公司」,她只眸心閃過一抹若有似無的光芒,隨即又恢復寧定。
  「對不起,借過。」兩位搬運工合力扛著一大段樹幹從她身邊經過。
  真是一團混亂!瑤光搖了搖螓首,索性躲進可可的辦公室避難。
  鈴——才剛進入小房間,電話便似催魂鈴般的響了起來。
  「哈囉,方可可工作室。」她接起電話。
  來電者在端頓了一頓,似乎很訝異接聽的是她的輕聲細語。
  「瑤光?你在可可那裡做什麼?」是德睿打來的,聽那語氣,他此刻的表情想必在皺眉頭。
  瑤光一如以往,單獨與他相處或對話總會有片刻的不自在,生怕他又玩起那套旁敲側擊的技巧,讓她左支右絀的,應付不過來。
  「我幫她送一組鏡頭過來,她早上出門忘了帶。」她回話淡淡的,沒讓心情托付在聲音裡。
  「叫她立刻上來。」他的命令很簡潔有力。
  「她不在,方才跑到三樓童裝部借衣服去了。」
  彼端傳來一句類似詛咒的低罵。
  「等她回來後,叫她立刻上來見我。」德睿的聲音隱隱藏著怒氣。
  「她的工作室現在一團亂,待會兒回來,恐怕也走不開。」瑤光解釋道。
  「該死!」這次的咒罵就完全沒遮隱了。嘟地一聲,德睿已經把電話掛上,甚至沒有禮貌的道聲謝謝、再見。
  她訝異的看了話筒一眼。真是池魚之殃!方德睿除了私下和親熟友人獨處時,行止言詞比較不拘之外,其他時候都是文質彬彬、翩翩有禮的。可可不知又做了什麼事,讓她二哥氣成這樣。
  「不對不對,先把左邊的闊葉植物移到前面一點……對對對!就是那樣!」可可推門踩進辦公室裡,回頭兀自向攝影棚喊話。「猴子再移左邊一點,擺在松鼠的右邊,對了對了……瑤光!你替我送鏡頭來啦?」
  「嗯。」她微笑頷首。「對了,方才有你的電話——」
  「噯!先別理那些,你出來幫我看看。我總覺得長頸鹿的位置怪怪的,可是又想不出來怎麼擺比較好。」可可一把撈起裝鏡頭的提袋,不由分說的將她拉到拍攝現場。
  現場的工作人員少了許多,不過還是很凌亂,幾個烏漆抹黑的腳印踩了滿地。
  瑤光仔細研究了一下景的各個角度。
  「把它放到右首,鸚鵡的後方好不好?這樣一來,左右兩方的平衡感就拉出來了。」她盈盈一笑。
  「OK,試試看。」可可立刻大呼小叫,吆喝場外的幾個大男生做事。
  「可可,方先生剛才打電話下來。」她提醒。
  「動作快一點啦!你沒吃飯嗎??啊?!什麼?你說什麼?」可可正在修煉一心二用術。
  「我說你二哥方才來電,口氣很不高興的叫你上去見他。」她耐心的重複,順便幫可可撥開一綹垂落的紅髮。
  這下子她得到可可全部的注意力了。
  「什麼!」可可慘叫。「你是說,二哥現在人在公司裡?」
  她點點頭,螓首微偏,有些不解的樣子。這副嬌雅的美態看呆了好幾個工作人員。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可可開始四處亂嚷。「怎麼可能呢?他應該到紐澤西開會去了,後天才會回來呀!怎麼可能令天出現在公司呢?完了、完了、完了。」
  「可可,你冷靜一點。」瑤光連忙拉住她。「發生了什麼事,你光說清楚。」
  「哎喲,現在說也說不清楚了啦!我玩完了,死定了,GAMEOVER了……咦?」可可忽然打住,眼睛定在她身上,一抹得救的微笑慢慢勾了起來。「我怎麼忘了,還有你這道兔死金牌在啊!瑤光,你一定要救我!」
  「你先說清楚是怎麼回事。」瑤光兩隻手被她緊緊抓著。
  「別管怎麼回事,總之你一定要答應我,待會兒陪我上去見二哥,如果二哥大發雷霆的話,你務必要——」
  「你務必要站得遠遠的,袖手旁觀,看我怎麼處置這個無法無天的叛徒。」蓋地,冷冰冰的口氣接在她的急切之後。
  「啊——」可可慘叫一聲,身形倏地躲在美麗管家婆身後。
  在人來人往的雜亂中,他俊挺完美的外表益發顯得鶴立雞群,可惜盤鎖在眉角的冷冽,減損了幾絲迷人的丰采。
  「你給我站出來!」德睿指了指身前,神色極其嚴厲。
  「瑤光……」可可嚇得縮在她身後猛搖頭。
  瑤光反手安慰的捏了捏她的粉拳。看這情形,顯然可可闖禍的可能性大一些。
  「發生了什麼事?」她問德睿,語氣刻意帶著幾分討好。
  德睿的眼光轉而端凝在她臉容上,怒火稍微斂了幾度。「你自己問她,看看她做了什麼好事。」
  「可可年紀輕,即使真有什麼地方沒做好,你做哥哥的也該寬容她幾分。」她柔柔的陪幾句好話。
  「你為何老是站在她那邊,就不能多替我想想?」他酸溜溜的抱怨。
  一個男人的情敵居然是他自己的妹妹,多可悲!
  瑤光白他一眼,「我替不替你著想又有什麼打緊的?你少說這些風言風語。」
  德睿將一份文件遞給她過目。「抱歉,這種事恕我很難寬容!」
  瑤光接在手中一看,那是一紙即刻生效的人事命令,尾端密密麻麻簽妥了眾多重量級人物的大名。他們一致書面通過,由方德睿升任正式的「方氏連鎖百貨集團」的總裁,原總裁則退居幕後,擔任顧問性質。
  德睿怒自心頭起,平時再如何斯文矜貴,現在也沉不住氣了。
  「當馬克叔叔告訴我,這項紙上議案是由你提出來,並且親自跑遍各大老的住處,尋求簽名支持時,我簡直不想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恨恨的罵道。「你明明知道『總裁』一職只是代理性質,我另有自己的經紀事業要打理。現在居然背著我,和其他人勾結陷害我,你這個妹妹可做得真夠意思。」
  「別這麼凶嘛!我……我只是覺得你很適合擔負起總裁職務,而且你現在兩邊兼顧,也一樣游刃有餘,所以大哥找我商量的時候,我就很自然而然的投下贊成票……啊!」可可說到一半,他忽然探過猿臂來抓她,她嚇了一跳,連忙把瑤光往二哥懷裡一推,自己轉頭就跑,溜到一棵大王椰子的後頭躲著。「你不要生氣嘛!始作俑者是大哥啊!我只是跑腿辦事的小嘍囉而已。」
  「你還推卸責任!」德睿抱住瑤光往旁邊一放,邁開長腿就想殺過去。
  「好了,別生氣了。」瑤光努力擋回他身前,緊緊按住他的胸口,不讓他妄動。
  天!現在簡直像鬥牛場一樣,他們兄妹倆都是牛,而她則是那塊揮舞得很辛苦的紅布。
  她還想再說些什麼,驀地,眼角有一抹暗影餘光閃了過去;她來不及細看,德睿又開始發起飄來。
  「大哥是為了自己想回頭玩賽車,才把鬼點子動到我身上,這還情有可原。你呢?拖我下水對你有什麼好處?」
  可可就算被打死了,也不敢坦承,大哥在總裁任內行使的最後一項職權,就是和她簽下合約,出任方氏服裝月刊的特約攝影,讓她一償時尚攝影師的夙願。
  「我……我……我是想,能者多勞嘛……哇!」可可看二哥又是等著衝過來的樣子,嚇得躲到另一株矮松後頭。
  「好了,兩個人都別吵了!」瑤光額角抽疼得快爆炸。「可可,你先回頭忙你的,大家都在等你開鏡了。德睿,我們到旁邊等著,要吵也等人少一些再說。」
  先隔開這兩隻牛最重要。她支開可可後,連忙把德睿硬拉硬扯,帶到不起眼的角落等著。
  眼角忽地又是一道怪異的黑影掃過去,這次她凝上了心,轉頭想看看是誰的影子。
  德睿硬是把她的下巴轉回來,面對自己。
  「你只有在幫著別人對付我的時候,才會喚我『德睿』。」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你連我都要清算進去?」瑤光哭笑不得,白了他一眼。
  這一睨,瞟得德睿心頭癢癢的。八成連她自己也沒注意到,她越來越有「人味兒」,不再是以前那個空有溫柔外貌,實則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美人了。
  眼前的地理位置還不錯,他們處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她就立在他與牆之間。他怦然心動,低頭吻了下去。
  「住『口』!」瑤光登時花容失色,使勁抵著他的胸膛。他怎麼就死性不改,老是喜歡對她毛手毛腳?
  德睿倘若會輕易放棄,就不叫方德睿了。他們方家人追求愛情,從不退縮,從不氣餒。
  他手臂一縮攏,她便在他的懷中了。
  他低頭印上她的紅唇,品嚐她芳甜的味道,胸臆間沁滿她獨特的體香。他來來回回,反反覆覆的吮著,吻她的唇,吻她的眉,吻她的眼,直到兩人都臉紅心跳,氣息都急促起來。
  一個工人扛著整捆電纜線走過去,聲息驚動了兩人。
  地方不對!德睿歎了口氣,不敢再深吻下去,怕自己在眾目睽睽下失控,只是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瑤光秀頰靠著他的肩膀,感受其下威猛強健的男性力量;和以前一樣,只是單純感受著,不去細想那濃得令人無法呼吸的感覺,也不去推究心頭的情緒。
  不想去,不願去,也不敢去。
  她眉睫微抬,閒適的往他身後看去——一道黑影又從牆角閃了過去,第三次了。
  她的心裡開始警覺起來。
  「是哪隻豬頭啊?快把水龍頭關掉!」可可忽然大叫。
  某個工作人員碰開了澆花用的水龍頭,水管口正好對準拍攝場地,當場灌得滿地濕淋淋,聚集了一攤攤的小水澤。
  可可就站在其中一攤水泊中央,四周都是潮濕的枝葉。
  攝影棚上方響起一個極細微的聲音,由於現場太嘈雜了,這個雜音並未引起任何人注意,但瑤光不同,與生俱來的好聽力讓她察覺不對。
  她立刻抬頭。一根細電線突然從中斷開,咻的一聲從空中打下來。
  可可!她會被電擊!
  「可可,快讓開!」她尖叫,無暇細想的推開德睿,飛快衝進場地中央。
  德睿愕然回頭,正好看到電線往下落的一刻,瑤光踩進水裡,用力把可可撞開。
  「瑤光!」他大吼,心神幾乎碎裂。
  她瘋了嗎?這些專業攝影燈光,用的是二二○伏特的高電壓,她居然衝過去,她想害死自己嗎?
  事情發生得太快,周圍的工作人員還愣在原地,尚未反應過來,他感覺體內有一股暖意流轉起來,提氣一躍,才兩步竟然就在場子裡了。
  「瑤光!」可可跌倒在地上尖叫。
  瑤光抬頭,眼睜睜看著迸出火花的電纜揮下來——
  一股巨力將她擠開,她的背撞上一株矮樹,痛呼了一聲。
  德睿兩腿岔開,氣撼山嶽,及時握住電纜!尾端的火花電流,距離地上的水泊只有兩公分。
  現場一片安靜無聲……
  「啊!」不知是誰的尖叫聲陡然劃破沉默,大家同時一振,在兩秒鐘內恢復了神智。
  「喔,我的天啊!」
  「只差一點點!」
  「上帝保佑!」
  有人尖叫,有人默禱,有人檢查傷者,有人跑過來接手處理斷掉的電線。
  所有的人都驚魂甫定。
  德睿鐵青著臉,一把將瑤光拉起來,往旁邊拖去。
  「等一下,可可她……」瑤光想回頭檢查可可的狀況。
  「你瘋了嗎?」德睿舉起她,鼻尖對著鼻尖,向她大聲咆哮。
  「可可……」她還不死心。
  「你給我閉嘴!」德睿用力搖晃她的肩膀,晃得她滿眼金星。「那截電線如果落在水裡,你知道自己現在會變成什麼鬼樣子嗎?應該遠遠跳開的時候,你居然還一馬當先的跑過去,你以為你是上帝,還是用肉身救凡夫俗子的菩薩?」
  「我必須救可可!」瑤光懇求的看著他。
  「救可可?為了救她,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顧了嗎?」德睿狂怒到頂點,越搖越用力。「你天殺的再做一次這種事,我會親手掐死你!讓你只能到地獄去救那些孤魂野鬼?」
  「我……我……」她被他搖得天旋地轉,一股反胃的感覺湧上來。
  「哥!哥!你快放開她,瑤光都被你搖昏了!」可可跑過來用力捶打他的手臂。
  「可可,可可,你口口聲聲可可,難道可可的命就比你重要?」他繼續失控的大吼。
  「是……是的!」她努力穩住視焦,不讓自己潰決。「可可的命比我重要!」
  「你!」德睿臉色可怕得嚇死人!
  他怒不可遏,將她用力往地上一頓。瑤光一時還站不穩,搖搖晃晃的跌坐下去,可可及時上前扶住她,眼中有感激,有歉疚,有劫後餘生的震撼。
  瑤光撫著胸口,俏臉慘白,深呼吸了幾下才順過氣來。
  德睿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瑤光,你有沒有怎麼樣?」可可輕柔的拍拍她背心,輕聲詢問。
  「我……沒事。」她竭力抑下噁心欲嘔的感覺。
  可可眼中閃著淚光,想到自己方才距離死亡居然只有一線之隔。
  「瑤光……謝謝你……」哇地一聲,猛然撲進她懷裡大哭。
  這下換成她輕拍可可的背心安撫了。眼光不由自主的移到門口,德睿的背影已經消失無蹤。
  可可是比她更重要啊!她必須以生命來保護,誓死效忠。這是七星近一千年來的庭訓,不能改變。為什麼他不能一那解呢?
          ☆          ☆          ☆
  現在是什麼情況?
  可可啜飲著香噴噴的拿鐵,偷眼打量餐桌對側的兩個人。
  難得今天一大早就陽光燦爛,她提議到陽台上用早餐。
  德睿依然如同以往的閒適優雅,舉起黑咖啡啜了一口,眼睛落在早報的經濟版。
  瑤光也如同以往的嫻靜美麗,為兩人添荷包蛋,倒咖啡,加牛奶,在廚房和餐桌間來來回回。
  只有敏感的人才會注意到,當瑤光傾身替他倒牛奶時,他握報的指關節微微發白。
  也只有細心的人才會注意到,當他拿起空空的咖啡杯示意時,瑤光的動作凝了一凝。
  他們在冷戰嗎?
  看樣子是的,可可在心裡點點頭。
  唉!真是罪過喲!只因為發生在她工作室裡的一個小意外,竟然讓兩位帥哥美女冷戰一個多星期,如果她現在出意外蒙主寵召,仁慈的主肯定會判地下地獄。
  不行,她不能袖手旁觀。雖然她從小扮紅娘的功力就不怎麼靈光,必要時刻,還是得出手翻雲覆雨一下。
  「嗯哼,二哥。」趁瑤光回到廚房烤麵包的時候,她鼓起勇氣開口。「我最近接了一個很大很大很大的CASE哦!」
  「是嗎?」德睿瞥了她一眼,還沒忘記她吃裡扒外的事跡。
  可可畏縮了一下,訕訕的摸了摸鼻尖。
  「我沒蓋你,真的是很大很大很大的CASE哦!」她再接再厲。
  德睿歎了口氣,放下報紙,又啜了一口咖啡。「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吧!」
  可可回頭看看廚房的方向,確定瑤光一時三刻還不會出來後,傾身湊近哥哥,做賊似的壓低嗓音,「這個CASE得跑到尼泊爾去出外景,一去十餘天,整個家裡就只有你和瑤光了。怎樣?夠意思吧?」
  德睿的鷹眼瞇了起來。
  可可不等二哥反應,撲通的跳到他旁邊的座位,擠眉弄眼的頂了頂他的臂膀。
  「哎呀!不要在我面前假仙了啦,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死了要跟瑤光合好,偏偏沒人扛一副台階來讓你下,你現在也頭痛得很,對不對?」
  就她所知,二哥的居所早在半個多月前便已裝修完畢,可他故做沒事人似的,繼續賴在她家中不走,為的是誰,不用說出口,大家也心知肚明了。
  他斜睨妹子一眼,悶哼一聲,繼續喝咖啡。
  勉勉強強算她說對好了,他確實想改善目前冰封的狀態。
  當然,這並不代表他已不再生氣。只要回想起瑤光奮不顧身去救可可的那一幕,他依然七竅生煙。
  做人家管家的,再找不出第二個像瑤光這般忠心的人了,居然可以為了救主,連自身的安危都不顧。可可真的對她如此重要嗎?最氣人的是,當他質問她的時候,她居然還敢應他一聲「是」!若非當時眾目睽睽,他早已失控的一把掐死她,再把她吻到活過來。
  如果救下可可,她卻死了,那怎麼辦?又教他怎麼辦?
  在那一刻,當他眼睜睜看著火花朝她打下來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緊緊掐住他的脖頸,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不想失去她!德睿倏然領悟。他不能失去她!
  在那一瞬間,許多畫面飛迅的拂掠過。午夜的那場邂逅,玄關的那場纏鬥,廚房的那場攻防,客廳的那場擁吻,房裡的那場溫存,牆角的那場低唱。
  他直到此刻才察覺,她竟然已如此深刻的融入他的生活中了,無論是公司或是家中,幾乎每處角落,都有她翩然流動的倩影。
  他就像個小男孩一樣,老是喜歡欺負隔壁班的女生,欺負得她哇哇叫,蹦蹦跳,淚眼汪汪的,心頭便擁起一股滿足感。直到某一天,小男孩長大了,終於發現原來他一直欺負她,是因為想引起她的注意。他是那樣那樣那樣的喜愛她。
  而那個女生呢?
  她比較喜歡他妹妹!
  #%$#@#%&#……
  如果瑤光走了,他的生活是什麼情況?回復到以前的空淡茫然,天天有一堆事情做,但不知道自己為誰辛苦為誰忙;再不會有準時下班的念頭,只為了回到家中可以看到她;再不會有安分守己待在家中的週末,只因為生活中少了一點期待。
  如果失去了她,他的生命,空一縷餘香在此,其他便什麼也沒有了。
  於是他感到恐慌,深深的恐慌,也因此,越發不能忍受她置可可的生命於自己之前的愚忠。
  「怎麼樣,二哥?要不要我閃人一句話。如果你不需要我的好心,我可是很懶得出遠門的!」可可涼涼的坐靠回椅背上,把玩著餐刀。
  「哼!條件是什麼?」德睿悶哼一聲,這妮子焉肯做賠本生意。
  「上道!不愧是我老哥。」可可用力拍一下大腿。「條件就是,你不能再追究我和大哥陷害你的事。怎樣?公平吧?既幫你換來一個德高望重的權位,又幫你找來一個美到不行的老婆。」
  「什麼德高望重?」瑤光正好端著烤吐司出來。
  「沒事沒事,我正跟二哥說著,有一家『德高望重』的廠商邀我去尼泊爾,替他們拍產品寫真集。」可可瞇眼笑開來,白牙亮閃閃的。「二哥,怎麼樣?你建議我接下來嗎?」
  德睿狠狠的凝瞪她。
  咬不到,咬不到,咬不到!可可皮皮的吐舌頭。
  「要去就去,誰管得動你?」他悶悶的呼了一聲,清俊的臉藏回報紙後頭。
  「耶!」可可跳起來大聲歡呼。得救了!她和大哥得救了?如果今天沒拿到這道特赦令,依二哥笑面虎的性子,包準將來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他們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瑤光,你真是我們的救贖天使啊!
  「是哪家公司的CASE呢?瞧你開心的。」瑤光也在餐桌前坐了下來。
  「是一家大型企業的子公司……叫做……我想想……」可可對記名宇向來不怎麼在行。「噯!想不起來,總之是『詹寧集團』旗下的一家子公司就是了。」
  瑤光心頭一震。
  「詹寧?」她慢慢的說。「可是……你確定你要去嗎?」
  「為什麼不去?」是德睿接的口。這女人,可可出遠門,就表示他們倆可以獨處,難道她不想嗎?
  可可偷瞄二哥黑了一半的雷公臉,連忙跟著附和,「這種好機會是千載難逢的,說不定可以一炮而紅呢!」
  「可是尼泊爾的環境比較落後呢!你的抵抗力又不好,還對蜜蜂過敏,到那麼遠的地方,出了事也沒人照料,我實在不放心。」瑤光柔聲說。
  「這樣啊?」可可為難的搔搔頭髮。好啦!她承認,她是天生的城市小孩,離不開文明的。
  當初會答應接下這個CASE,只是為了替二哥製造獨處的機會,同時可以拿來做為交換條件。否則,如果她能選擇的話,也不會想跑到尼泊爾去。
  「對了,上回你替他們拍宣傳照的那家玩具商『南凌』,前天還撥了電話來,說是想和你合作新的計劃。『南凌』也是『南韶集團』的子公司,規模並不比『詹寧』小,你何不先和他們談過,再下決定呢?」瑤光不動聲色的鼓吹。
  「呃……」可可差點開口說好。反正二哥只是想和瑤光獨處嘛!也不見得非要她飛到尼泊爾去,到鄰州出差同樣也是出門在外啊!
  然而,彼端射過來一道陰狠的眼神,讓她把所有同意的話吞進肚子裡。可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二哥,從小到大皆然。
  「我想,嗯……反正我也沒去過尼泊爾,乘此良機去玩一玩也好。」她可憐兮兮的迎上二哥的眼。這會兒你開心了吧?
  德睿勾起滿意的笑,重新埋回經濟版裡。
  瑤光心頭一涼,再瞧瞧兄妹倆你來我往的眼神,心頭雪亮——
  若要教可可打消主意,必須從德睿身上下功夫。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24 07:53:30

第07節

  寒天催日短,入了冬的紐約,三眨兩瞬就全黑了。屋外料峭酷寒,因此有家可歸的人幾乎都躲進了屋子裡。街道上,雖然不至於萬徑人蹤滅,來往的人影也只疏疏落落的幾個。
  待入了夜,路燈寂寂,月娘本該是走到中天,可惜厚厚的雲層作梗,不給它露臉的戲分。
  瑤光立在黑暗裡,憑著書房的窗台往外望,天上沒有星星,連地上的人間煙火都顯得淒涼。書桌上的電子鐘閃耀著「11:27」,血紅色的燈影,格外有幾分驚心動魄。
  可可今天較忙,撐到十點就體力衰竭,先回房陣亡了。
  整間屋子還有活動跡象的人只有她,似乎。
  她仍然靜立著,緘默著,像在沉思什麼,又像在等待什麼。
  門口處有動靜,聲音相當細微,在萬籟俱寂的夜裡卻分外分明。她沒有回頭。
  德睿靜靜移動到她身旁,和她一樣,看著窗外的紅塵俗世擾人。
  好一會兒,兩人沒有開口攀談,共享這份難得的寧靜。
  他穿著簡便的休閒服,意態瀟灑。她的白睡衣式樣相當保守,卻還是勾引。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她先打破沉默。
  德睿微微訝異,她很少主動和他說話,總是以回應他的話題居多,真要開口,除非是有問題非詢問過他不可。
  「有一點。」他不想騙她。只要回想到她奮不顧身的情形,他的心仍然一緊。
  瑤光無言的垂下螓首,如絲如瀑的長髮飄落,幾緒調皮的青絲攀上他的臂膀。
  他偏眸望她,夜風在這時候吹開了幾片雲隙,讓銀輝盈盈的灑落。是月光的緣故嗎?今夜的她,格外纖柔桂弱,怯生生的表情惹人心憐。
  「為什麼?」她試探性的、遲疑的問。
  「這還用問嗎?」他板起臉。
  瑤光又垂下臉容,伸出食指,畫開窗玻璃上凝結的水氣。
  德睿自然而然的順著她的指尖看去。她左畫一勾,右拐一撇,玻璃上出現兩個方方正正的圖案。
  「你在寫什麼?」他輕聲問。
  她微微淺笑,笑意沁進眸心裡,凝上一層迷離朦朧的煙霧。「這是我的中文名字——瑤,光。」
  看著她嬌美迷人的笑靨,他怦然心動。今夜的她真的特別溫順,異樣的婉轉誘人,他心頭有一處防波堤慢慢的潰守,漫慢的柔軟起來。
  「『瑤光』兩字在中文有特殊的意義嗎?」他抬手,替她撥開頰畔的青絲。指尖一碰到水做的肌膚,就捨不得離開了。
  「『瑤光』是天上的一顆星星,位於大熊座,天文學的正式名稱叫Benetnach。」她輕閉上眼瞼,猶如慵懶美麗的貓咪,享受主人愛憐的撫摸。
  德睿不禁有些受寵若驚。她以前總是會立刻退開一步,今天居然還主動迎向他的手。
  「我的名字中文怎麼寫?」他不敢太大聲,以免驚走了這難得的寧靜溫存。
  她睜開眼,眼神懶懶的。
  「德,睿。」她又伸指,在自己的名字旁邊寫下他的。「其實英文翻成中文,可以寫成許多不同組合的同音異字,但我喜歡這兩個字。」
  「為什麼?」他偏頭看看自己的名字,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筆畫很多,中國文字真是複雜!
  「德,是『品行好』的意思;睿,代表『智慧』。」她解釋。
  「你覺得我品行好,又有智慧?」他湊近她纖巧的耳朵,戲謔性的咬上一小口。「我還以為你已認定了我是個貪歡好色的大野狼,只用男性部位思考。」
  她輕叫一聲,被他癢得咯咯笑出來,搖來閃去的想逃開他的追咬。
  「說到品行,可可老說你是『美國最後一位紳士』,不是嗎?」她輕拍他的臉頰一記,要他安分一點。「至於智慧,你如果不聰明,我怎麼會一天到晚被你拷問,躲也躲不開?」
  此時,她的嬌軀已全偎進他的懷裡了。他一瞬不瞬的凝注她,靛藍的眼瞳盛載著她,在夜空裡搖呀搖、晃呀晃,彷彿想將她晃進看不見底的深處,緊緊藏起來。
  她的笑聲慢慢停止了,也像他,定定的相望,牢牢吸附著彼此的形影。
  夜好靜。
  德睿將她攪進懷中,手掌又眷戀的貼上她的玉頰,拇指滑過鼻樑,滑過鼻尖,落在柔軟的紅唇上。他的視線隨著自己的手指,流連在誘人的嫣紅上,好半晌移不開。
  「你今天晚上特別溫柔,為什麼?」他的眼終於又回到她的眼。
  先前的那抹遲疑又躍回她的眸底。
  「我很抱歉……」她輕聲吐露。
  「為哪件事情抱歉?」他好整以暇的問,彷彿她做了許多對不起他的事,一時不知道她在提哪樁似的。
  瑤光嗔他一眼,終於還是輕歎。「為我的不習慣抱歉。」
  「不習慣?」他不解。
  「不習慣有人關心我。」瑤光撥撥他的襯衫扣子,「我從小到大,獨善其身慣了。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關心我吃,關心我喝,關心我關不關心自己。你讓我不知道怎麼回應才好。」
  「怎麼可能?難道你的家人從不關心你?」他微感到訝異。
  「家人……他們當然關心我,不過中國人對感情的表達方式是相當含蓄內斂的,他們不會像你一樣,表現得如此明顯。」她歎了口氣,手垂放身側,又被他握住。
  「這個時候,我就發覺自己對你的瞭解太少了。」他執起她的柔荑,送到嘴邊輕輕一吻。「你的家中還有哪些人?」
  她在他的懷中轉身,面對窗外。「我一出生就被師……叔父收養了。他十幾年前去世了,後來我經由他上司的安排,替同一間家族企業工作。」
  「我還以為做可可的管家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他皺眉問道。
  「這是我來美國的第一份工作,之前我都在那間家族企業裡服務。」她立刻解釋。
  「你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嗎?」他的手在她柳腰間縮緊,讓她的背貼進他胸膛裡。
  瑤光頓了一頓。月亮怎地還不隱沒?好刺眼。
  「……我曾經有過一個姐姐,她已經去世一段時間了。」她低聲回答。
  「啊,抱歉,我不該提起的。」他懊惱的說。
  「沒關係。我姐姐很漂亮、很聰明,懷念她是一件愉快的事。」她轉回身面對他。
  「她是你親姐姐嗎?你們一起被叔父收養?」
  「沒錯,我們是血緣至親的姐妹,但分別被不同的人收養。幸運的是,收養我們的人也是……『同事』,所以我和她等於從小一起長大的。」
  「令姐去世多久了?」
  第一次是一千年前,第二次是七百年前,第三次是四百年前,第四次是……
  「在我很小的時候。」瑤光中斷思緒,將話題轉開來。「可可就常讓我聯想到她。」
  「所以,你對可可有這麼強的保護欲,就是因為她長得像你姐姐?」他低下頭,額心碰著她的額心。
  「是。」
  「你姐姐也像她這麼頑皮不聽話嗎?」
  她笑了出來。「不,一點也不像。姐姐雖然比我活潑外向,大體而言還是比較沉靜的,不像可可,一天到晚活蹦亂跳,像顆跳蛋似的。」
  「那麼,可可的哪一點讓你聯想到她?」他有趣的問。
  瑤光凝視他的喉結。「……她們有相同的靈魂。」
  「無論可可再像令姐,你也不可以拿自己的命挽她的命。」他回想起日前的那一幕觸電記,臉色又板起來。
  「可可是你的親妹妹呢!怎麼有人誓死保護你妹妹,你還不開心?」她微翹起嘴角,被他捏了一下鼻子。
  德睿低低的笑了。老天,她知道這樣全然放鬆的她,有多迷人嗎?如果可能,他真想將她緊緊緊緊的揉進自己的血肉裡,融進自己的骨髓裡。
  「在我心中,你們兩個一樣重要。」
  瑤光的笑容消失了。
  他的眸心是如此誠實,含著令人無法質疑的堅定。
  真的嗎?在他心中,她和他的血緣至親同等重要?為什麼?她從來沒有真正為他做過什麼,甚至對他的態度很疏遠惡劣,而他竟如此篤定的望進她眼底,告訴她:你很重要。
  「我……我不懂……」她訥訥的,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
  「懂不懂不重要,你只要記住——下回你若再用自己的身體去擋可可,我就擋你!」
  「為……為什麼呢?我去擋可可,那是因為我……因為……你為何要擋我呢?」瑤光亂了陣腳。
  她保護可可,在現世是職責在身,在千百年前是手足親情;而德睿,他和她什麼也不是,他護她、擋她,完全沒有道理!
  德睿歎了口氣,不說話,只是望著她。似水的柔情在俊臉上流轉,眼睛裡面有一顆亮閃閃的星星。
  瑤光有些心慌意亂,他從來沒用這樣奇怪的眼光看過她。她不懂,真的不懂。他眸底的那抹閃爍,訴說著何種含意呢?
  他徐徐低首,封住她,以吻回答。
  她茫然了。一股奇異的潮流從心底滑過,滑向內心深處從未被人探詢過的角落。她緩緩合上眼,自和他相識以來,頭一次,不帶任何抗拒的,真真正正的去回味他吻她的感覺。
  他的舌尖探入她唇內,與她糾纏。
  他的味道好熟悉,一點也不陌生——是了,他一天到晚吻她,她當然不覺得陌生。
  就她記憶所及,他吻了她許多次,無論她軟的逃避、硬的怒斥,他從不放棄,彷彿吻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具持著某種象徵意義似的。
  害她,莫名其妙地,也就習慣被他吻了。
  她全身放軟,縱容自己去感受著。
  德睿一次又一次的吻她,從唇,到鼻,到眼,再回到唇上;感受她的甜美,感受她的臣服,感受她柔到了骨子裡去,會是多麼銷魂蝕骨。
  他溫柔的抱起她,眼睛須臾不曾離開她的水靈。
  兩副緊密相貼的身體穿過黑夜,來到他的房裡,用自己的體重將她壓陷進床墊內。
  「啊……」她輕呼一聲。
  「壓痛你了?」他立刻撐起手肘,分擔一點重量。
  「還好。」她的容頰有如一匹上等的白絲,其下包覆著鮮艷紅燦的水果。白絲泛著紅紅的顏色,透露一丁點淡淡的粉紅。
  他低低笑起來,笑意在胸膛裡隆隆地震動著。
  「你得早點兒習慣我的重量才行。」他意在言外,曖昧得讓人心跳加快。
  她不再說話了,蓋住眼眸,任他剝除她簿如蟬翼的睡衣,任他褪去他棉軟的休閒服,任他做一切事情……
  在接受他的那一刻,她的眉心蹙攏了。他立刻醒悟,自半年前的邂逅後,她沒再承受過任何男人。
  心中愛憐的感覺更甚,他放緩步調,一次又一次的吻著她,撫弄她,讓她習慣自己。
  終於,她的眉心鬆開,他的慾望也到了無法遏止的境地。
  「瑤光……你還好嗎?」汗珠在他的額際凝結,他沙啞地詢問著。
  她柔柔一笑,抬手輕撫他的臉頰。
  這個回答夠了,他低吼一聲,放肆的開始一段情慾的旅程……
          ☆          ☆          ☆
  天際已經從濃濃的深藍,蛻成淡淡的橙紅,再不多久,將要大亮了。
  「好想離開這裡一小段時間。」她枕在他的肩頭,望著窗外即將甦醒的城市。
  「上哪兒去?」他側首輕啄她的頭頂心兒。
  「任何地方都好,只要不是大城市。」她的眼神了。「城市的光害太嚴重,到了夜裡,總是看不見星星。」
  「你的名字是星星,就喜歡賞星嗎?」他沙啞的輕笑,索性翻身,又和她緊緊實實的貼附在一起。「好,你喜歡賞星,我就帶你去賞星。」
  「去哪裡賞?」她攬住他的頸項,把玩後腦勺的深褐髮絲。
  「在我們初次相遇的地方。」他啄一下她的櫻唇。「密蘇里州的那處小森林,還記得嗎?」
  「嗯!那裡確實可以看見很多星星。」她嫣然笑了。
  「給我兩天的時間,把公司裡的事交代完畢,然後我們去度假看星星。」他承諾道。
  她的神情彷彿已飛回燦爛的星斗下,聽著夜裡的松濤聲,碧天如水夜雲輕。
  「不行。」悠然神往的笑容忽然消失。
  「為什麼不行?」他止住吻她的動作,抬起頭來。
  「可可要出遠門,你忘了嗎?」
  「就因為可可到尼泊爾去了,日常起居不需要你打理,我們才有時間度假!」否則還拖不動她離開可可呢!他不禁有些吃味。
  「可是我不放心。尼泊爾環境不好,可可又抵抗力差……」
  「她都已決定要去了,你不放心也得放心。」他不由分說的打斷瑤光的話。
  「不行,我不能在此時出外,如果可可臨時有什麼需要,打電話回來卻沒人接怎麼辦?」
  「我的老天,你也想太遠了。」德睿用力一拍自己的額頭,無力的滑到床墊上。「二十世紀有一項偉大的發明,叫『行動電話』,無論我們人在何處都接聽得到,記得嗎?」
  他這個日理萬機的大老闆排除萬難,只為了帶她去度假,而她心裡左思右想的,居然還是可可,他也太可悲了吧?
  「不行。」她固執的搖搖頭。「如果可可出了意外呢?公司聯絡的一定是家裡,誰會知道你的手機號碼?」
  「你就這麼肯定可可一定會出意外嗎?」他快昏倒了。
  「這叫未雨綢繆啊!」她扳手指算給他聽,「從我進你們家以來,可可已經發生過好幾次的意外,被蜂螫、被電擊,現在又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尼泊爾去,誰知道會發生什麼狀況?我就是不放心。」
  「那你到底想怎樣?」他無力的癱在床上。
  「我?」瑤光瞧他一眼,開始收拾散落在床畔的貼身衣物。「現在我只想回房睡覺。」
  「回來!」德睿發現她居然「用完了」就想跑,立刻將她抓回來,牢牢困在健軀之下。「好吧!我再找可可談談,倘若她不是非接尼泊爾的案子不可,就請她乖乖留下來。在我們出門度假的時候,扮演一個她從來沒演過的角色『乖寶寶』,安分守己的等我們回來,這樣可以嗎?」
  他怎麼忘了,當瑤光固執起來的時候,誰也勸不動她!
  反正他只求兩人有獨處的時間而已,既然瑤光肯陪他去度假,可可飛不飛尼泊爾就沒那麼緊要了。瞧小妮子那天早晨一臉的不豫之色,顯然對出國的案子也不怎麼感興趣,就饒她一命吧!
  「可可會聽你的嗎?」
  「她不聽也得聽。」德睿斷然說道。
  「嗯。」瑤光綻出一個好柔、好美的甜笑。
  他轉身又欺上她,眉稍眼角全是壞壞的調調。
  「現在……你可以把注意力分一點在我身上,別管那個殺風景的丫頭了嗎?」
  天要亮了,上升的溫度將寒意一蒸,寫在書房玻璃窗上的「瑤光」與「德睿」,漸漸化開來,融合成一體。
          ☆          ☆          ☆
  有夠無聊的!
  可可在家裡東摸西摸,偌大的空間只有她一人橫霸。
  聽起來很過癮是吧?
  第一天是的,第二天也是,當第三天起,她一回到家,同樣面對整間暗、冷冰冰的房子,少了熟悉的食物香氣,少了悠揚的繞樑樂意,少了溫柔的婉轉笑語……這間公寓忽然間空蕩了起來。
  奇怪,以前瑤光沒來之前,她是怎麼過的?
  唉!這個不重要,重點是,她已經越來越習慣瑤光的陪伴了。瑤光就像她夢寐以求的姐姐,溫柔貼心,處處替她打理得仔細妥貼,不像家裡那兩頭粗手粗腳的牛哥哥,半點兒也體會不了女孩兒家的心事。
  現在可好,那一對愛情鳥飛到密蘇里州騎白馬,看星星,種棉花,留她一個人獨守空城。二哥還未把瑤光娶回家,她就已經如此淒涼可憐了,將來瑤光嫁給二哥後,她豈不是跟孤兒一樣?
  唉!怨念啊怨念,詛咒啊詛咒……
  辛瑤光,你可別太快嫁我二哥,重色輕義啊……
  她百無聊賴的逛到瑤光房門口,心中一動。雖說探人隱私是極不道德的行為,誰教他們對她不義在先,任她放牛吃草,這會兒被她逮著機會,不在房裡偷裝針孔攝影機就算很對得起他們了。
  自我說服完畢後,可可憑著一股好奇心,緩緩推開瑤光的房門。
  時值涼宵,黯淡的星輝被雲層隱住,即使扭開了燈,房內的氣氛也顯得冷寂深沉。她四目環顧了一圈,除了多幾件衣物書刊之外,與瑤光遷進來之前沒有太大的改變。
  她踱到梳妝抬前,拿起幾個瓶瓶罐罐瞧瞧,除了一瓶保濕乳液之外,別無其他保養品。多出來的罐子是裝針線、鈕扣、髮夾的。
  上帝真是不公平,生給瑤光一張美兮兮的臉蛋之外,還不需要花太多時間保養。哪像她,每天即使灌掉一瓶倩碧化妝水,鼻頭上的雀斑也注定跟她一輩子。
  她又摸摸書櫃,翻翻雜誌,看到最後無聊了,往床上一撲——
  嗯……床單和棉被上都有瑤光香香的味道,好好聞!
  她迷迷糊糊的閉上眼,漸漸想睡著……
  咦?那是什麼?她又瞠開眼瞼。
  從她躺下來的角度,正好對上兩座並排的雜物櫃。這兩座雜物櫃有高低差,高的那一座,由於櫃子上方清理不易,微積了一點灰塵。從她的角度一看,居然看到灰塵中有一個淡淡的手印,彷彿有人攀在那裡,放了什麼東西在上頭似的。
  可可天生就是靜不下來的好奇寶寶,眼前奇觀在此,焉有不查清楚的道理?
  她搬了一張椅子過來,踩在椅面上,伸手往櫃頂一摸,有了!
  她把東西取下來,坐回床上檢查一番。
  這東西看起來像個音樂盒,約八寸長,四寸寬,高度的莫是兩寸。盒子外殼是由原木雕刻而成,木質已變成深褐色,可見年代相當久遠。她左翻右看,上撥下弄,就是找不到掀開盒蓋的方法。
  她掂了掂重量,感覺很實,彷彿裡面塞滿了東西;放在耳邊搖一搖,沒聲音,可見真的塞得很飽。
  盒蓋上除了雕花細緻的紋路之外,還刻了兩個方方正正的中文——瑤光。可可認得這兩個字,瑤光曾寫給她看過,這是瑤光的中文名宇。很奇怪的,她看了一次之後,居然就記住了。
  搖了半天,還是打不開木盒。她聳聳肩,再攀回櫃頂上看看有沒有遺漏。
  咦?好像還有另一隻盒子!
  可可精神一振,回去換另一張更高的椅子來。
  果然上頭確實有第二隻木盒,它放得較為內側,因此她方才第一時間沒有摸到,只取了外圍的「瑤光盒」。
  第二隻盒子長得與「瑤光盒」全無二致,蓋頂也雕有兩個中文字,不過這回就不是「瑤光」了,她當然看不懂。
  可可摸了摸鼻子,既然探了險,就要有始有終。她的腦子開始過濾,認識的人之中,有誰看得懂中文呢?
  有了,她認識一位攝影師丹尼,他的現任女友正好是華人,應該能幫上忙。
  她興沖沖的拿來紙和筆,一筆一畫,辛辛苦苦的把盒蓋上的「圖案」描繪下來。打電話給丹尼,傳真到他家去,請他幫忙問女友。
  丹尼的效率不錯,十分鐘內便有了回音。
  「泰瑞莎說,這兩個字念做『天、璇』。」他拗口的擠出中文發音。「『天璇』是一顆星星的名字。」
  天璇,好耳熟……隱約感覺在哪裡聽過。
  「除了星星的名字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意義?」她問。
  「沒了,天璇是北斗七星之一,沒有什麼特別的含意。」丹尼聳聳肩,當然她看不到。
  「慢著慢著!什麼北斗七星?」可可警覺起來。以前瑤光和「南」曾說過皇帝的故事,裡頭不就有七顆星星嗎?
  「噯!我讓泰瑞莎自己跟你說。」丹尼不耐煩的退場,電話換手。
  「哈囉?」彼端換成一個帶著淡淡口音的女聲。
  「嗨,我是可可,請問什麼是『北斗七星』?」
  「北斗七星是中國的一個星宿名,位在大熊星座內,顧名思義,就是由七顆星星組成的。」泰瑞莎友善的說。
  「請問,你知道是哪七顆星星嗎?」她莫名的緊張起來,心頭怦怦狂跳。
  「當然,每個讀過國中的台灣人都知道,它們分別是: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泰瑞莎笑道。
  瑤光?瑤光也是七顆星星之一?天璇和瑤光都是?
  天上有七顆星星,瑤光的故事裡也有七顆星星,然後瑤光和天璇……七星死士……
  哎啊!不行!她腦中一團混亂,隱隱約約感覺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腦子裡偏偏無法把每一段線頭湊成完整的長線。
  「謝謝你。」她也顧不得禮貌與否,砰的把電話掛掉,跌躺回床上。
  瑤光為什麼要把這兩隻木盒子帶在身邊?倘若刻有「瑤光」字樣的木盒屬於她,那麼另外一隻呢?「天璇盒」的主人又是誰?這兩個名宇,與故事中的七星死士,有直接的關聯嗎?
  太荒謬了吧!那只是一個平常的鄉野傳奇而已……
  她忽然想起「南」的版本世界上有九個轉世木盒,七星死士一人一隻。莫非,這兩隻木盒正是故事中的轉世盒?
  她的腦中跳動著一堆問號,每一個問題都在她的耳畔大叫,要求得到答案,卻沒有一個問號有解。
  她拿起「天璇盒」翻看,構造看似與「瑤光盒」相同,又是一隻打不開的悶葫蘆。
  她氣憤的雙手各握住一端,打算用力搖到盒關節鬆脫為止。說也奇怪,她兩隻手才剛剛上去,盒子內傳來輕微但清楚的滴答聲,下一秒鐘,盒蓋自動「啪」地彈開。
  「咦?見鬼了!」她大叫。
  為什麼「瑤光盒」對她沒反應,「天璇盒」就有?
  好奇心戰勝一切,可可慢慢掀開盒蓋。
  裡頭幾乎是實心的,正中央有個兩公分見方的小凹洞,其中有一層硬硬、黑黑的東西,瞧來有點像顏料幹掉的感覺。顏料的份量並不多,看起來很像沒清乾淨的余漬。她又仔細端詳一番,發現其實裡頭並非實心,而是用另一個同質料的面板把底下的機關蓋住,只露出那兩公分的凹陷。
  她用手去扳,面板動也不動。她更用力去敲敲看,指甲不慎卡到縫裡,她用力一抽。
  「噢!」好痛,指甲斷掉了,斷得太靠近指肉,尖端已微微滲出血絲。
  她用力甩一甩,不痛不痛,吹一吹就好。自我安慰完畢,她又轉頭研究這只木盒。一拿一放之間,滲血的指尖觸到凹陷處,碰到那層幹掉的深褐色顏料。
  怪事發生了!
  原本已乾硬的物質,突然在她的指尖下變軟,變軟,變軟。軟到最後,已經不像固態物體了!
  那暗紅的色澤,帶有腥味的味道……這,這分明是血嘛!是一團幹掉的血啊!為什麼又會濕回來呢?
  她無暇細想,一道明亮刺眼的強光陡然從凹陷處迸放出來。
  「啊——」可可捂著眼睛大叫。
  下一瞬間,一道白影從她的頭頂百會穴迸出來,被吸入耀眼的強光裡。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24 07:54:04

第08節

  「喝——」瑤光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
  窗外的星光稀微,她的臉色暗淡得如同星往一般。身旁的德睿立刻被驚醒,也隨之坐起身。
  「怎麼了?」他的俊臉上仍帶著困意,聲音微微沙啞。
  「我……我……」瑤光顫著嗓音,緊緊捧住額頭。
  德睿將她抱進懷裡,按撫著她的太陽穴。「怎麼回事,你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好疼……」她低聲輕喃,緊閉的長睫在眼下形成扇形的暗影。
  「忍著點,我幫你拿幾顆阿斯匹靈來。」他顧不得赤裸的胸膛暴露在冷空氣下,翻身就想下床。
  「不……」瑤光虛弱的挽住他。「電話……給我……拜託……」
  「你要叫醫生嗎?把號碼告訴我,我替你撥。」德睿扶著她安躺回枕頭上。
  瑤光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冷汗在額角一顆顆地凝聚,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他心疼的吻吻她的印堂。
  瑤光——瑤光——
  救我,瑤光——
  「不……不是。」她勉強眨開眼瞼,「可可……可可出事了,我得打給她。」
  德睿的眉頭鎖攏了。「你怎麼知道?」
  「我……我就是知道。求求你,把電話給我。」她深呼吸幾下,虛弱的懇求他。
  這種靈質的疼痛,她只在生與死之際體味過,這是由她的生死寶盒傳來的靈體震撼。
  她今生的時辰未到,現下突然發生驟變,只有一個解釋:就是「瑤光盒」感應到另一隻盒子的異狀。
  轉世寶盆彼此互相感應,互通聲息,而距離瑤光盒最近的盒體,就是「天璇」了。因此,可可必定出了事。
  她不明白。當天璇前世放棄魂魄移轉之際,那只寶盒已失去所有靈動能力,木盒中的鮮血也已硬涸。她將它帶在身邊,只是為了將盒子歸回原主。而今,它又為何在百年之後「復活」了?
  是可可做了什麼,讓它感應到主人的靈體,自動破開結界嗎?
  無論如何,寶盒散放的訊息如此紛亂強大,一定是出了意外。她必須盡快趕回去!
  「瑤光,那太荒謬了。」他平靜的坐在床側,試著讓她聽進一點道理。「日有所思,夜有所感。你白日裡無時不記掛著可可,剛剛一定是做了惡夢,才會身體不適。你只要服一顆止痛藥,明天早上睡醒就沒事了。」
  可可,又是可可,在她心中就只有可可嗎?若非他們這幾天來的耳鬢廝磨,濃情蜜意,他真要懷疑她和可可是否有不尋常的關係了。
  「不!可可一定出事了,我感應得到。」她貼在他胸前的雙手在發抖。
  「我是她的親哥哥,我都沒有什麼特殊感覺,你又怎能感應得到?」他從不相信那些心電感應、亂七八糟的東西。看在老天的份上,現在是二十世紀末!人類隨時會移民火星了!
  「因為她是我的姐姐!」瑤光抖顫著語音輕喊。
  一陣沉默籠罩在兩人之間。
  窗外,小林裡的松濤颯颯,寒風寂寂。
  瑤光——呼喚越來越殷切,一聲催著一聲,其中混合著風鳴。
  夜太黑,風在哭……
  瑤光——
  她的名字融在風哭人號之中,淒厲得猶似地獄亡靈催魂。
  她的嬌軀晃了晃,勉力支撐住自己。
  「你的姐姐?」他慢慢的、一字一字的問,陰沉凝重的神情讓人喘不過氣息。
  淚水,那潛藏在心底多年,累積不知多深、多高的痛楚,終於潰堤。她輕捂著唇,任淚水滑落臉頰,無法自己,柔柔嗓音像飄忽不定的魂魄,輕輕訴說那纏綿了千年的愛恨糾葛。
  「你懂了嗎?那都是真的,我所說的鄉野奇談,都是真的。」她幽茫的臉上除了淚水,沒有表情,卻更顯出深沉的悲傷。「可可和我已經當了近千年的姐妹。一千年前,主人無法自拔的愛上她,娶了她,帶給她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橫死……你知道眼睜睜看著至親流血至死,是什麼樣的情況嗎?風哭得那樣淒厲,聲聲在夢裡催著你,責怪你——為什麼救不了我?為什麼救不了我……」
  她緊捂著唇,無法說出聲。
  德睿將她緊緊擁在懷裡,吻去她的清淚,撫去她的傷悲。
  「你想說服我,你已經是個存活千年的……靈魂?」他忽然不知道該用何種名詞。千年老妖?天下再不會有比瑤光更年輕貌美的老妖了!「而可可是那位威成王的新寵?」
  這太荒謬了?
  「可可和他相識那一世,他已不是威成王,而是西夏的仁宗皇帝。」她拭去淚水,勉強恢復一點平靜。「我和可可,分別被那一代的『瑤光』和『天璇』收養,待他們百年之後,我們姐妹和其他五人,承下世襲的『七星』之位;也就是在這一世,仁宗將轉世寶盆交與七星,開始了我們的永恆之旅。」
  「也就是那七星死士?」
  「『七星』必須誓死保護主人和主母!主人在水裡,我們就在水裡;主人在火裡,我們也在火裡。」她輕輕頷首。
  愚忠!德睿在心裡嗤道。他們西方人也講忠孝節義,不過要看時間,看情況,看場合;中國人那套古老迂腐的標準,他完全無法理解。
  什麼「為主子效死」,什麼「犧牲小我」,簡直荒謬無比!在他眼中,每一條生命都是珍貴的,沒有誰應該為誰而死。
  難就難在於,瑤光卻是如此認定的。她活在如此的教條下——據她的說法——將近一千年。這種捨生忘死的觀念,已經根植在她的心底,幾乎無人能搖撼。而她的性子又死心眼得很,平時和順歸和順,一旦認定了某件事,不會輕易更改。
  唉!他再度在心底長歎。做什麼去愛上她呢?真是自討苦吃!
  「好吧!就算你說的都是真實,這世界上確實有人可以藉由轉世而長生不死,那跟可可也沒有關係。她已經脫離你們了,記得嗎?」
  「可是前後不會放過她呀!」她急急地解釋。「她今世投胎為男兒身,取名叫『鄭買嗣』,統御詹寧集團。你知道歷史上的『鄭買嗣』是何人嗎?」
  「什麼人?」
  「他就是當年滅了南詔一朝的亂臣。前後以他的名號為姓名,就暗示了他想再滅一次『南詔』,二十世紀末的『南詔』!」瑤光跳下床,開始收拾附近的衣物穿回嬌軀上。「事實上,他已經試過很多次要傷害可可了,電線斷裂、走在路上險些被車撞倒、上館子吃了有問題的食物……他一直不敢做太大的動作,是因為無法確定可可就是他的目標,畢竟可可這一世的改變太大。他怕打草驚蛇,只敢小心翼翼的試探。轉世寶盒彼此會互相感應,這次『天璇寶盒』發出如此強烈的訊息,如果我的木盒接收得到,鄭買嗣同在紐約市裡,絕對截收得到,可可有危險了!」
  她不得不離開紐約時,已安排了人手暗中接替,他們來得及感應到可可的異變,及時將她救回嗎?
  再回籠共度良宵,看來是不可能的了。德睿也認命的下床穿好衣服。
  「我無意怪罪任何人,不過,依你的說法,如果你們當初沒有介入可可的生命,對方就永遠無法找到可可,不是嗎?」
  「我沒有辦法!」瑤光回眸,幽幽看了他一眼。「主人在這一世找到可可後,激動極了,只想要回心愛的人。我不忍可可再和他糾纏,再為他死一次,於是請求他退居幕後,讓我待在可可身畔,將來若發生事故,也好有個照應。」
  「聽起來,他像個自私的混蛋,不是嗎?」德睿冷笑。
  「德睿!」她的忠誠,不容主子在眼前被污蔑。
  德睿受夠了!
  他大步來到她面前,語氣嚴厲而毫不容情。
  「你期望我說什麼?瑤光,你還希望我怎麼做?」他攤了攤手,尖銳的質問像子彈般迸出唇外。「先是可可,再蹦出一個讓你誓死效忠的主人,更別提你那共存亡的『七星』朋友,我呢?我的位置在哪裡?我在你的生命中,究竟排在第幾位?」
  一連串硬苛的逼問讓她措手不及,她僵著玉容,只能釘在原地,無法動彈。他從不曾放大音量咆吼她。以前,即使他再惱怒,也像一隻笑面虎,所有怒火包藏在絲緞裡,口角春風,不留痕跡。而現在,他卻對她嚴厲地逼問,絲毫不肯退讓。
  「我敢大方的說,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呢?你也能如此回應我嗎?」他一步一步的進逼到她面前,而她不由自主的一步一步向後退,直到背心抵住冰涼的牆,再也無路可退。
  「因為愛你,我不在乎你把一堆人擺在我前面。我甚至可以忍受你利用我,阻止可可去尼泊爾。但你知道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什麼嗎?」他的聲音忽然平靜下來。
  瑤光聽到他吐出尼泊爾三字時,便再也聽不見他其他的語句。
  他知道她對他示好,不惜使出美人計,以肉體相誘,就是為了利用他阻止可可?他竟然知道!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願意配合她演這場戲呢?他這樣心高氣傲的人,發現自己被利用,怎麼忍得下怒火,不反擊,反而將計就計?
  在這一刻,她忽然發現自己離他好遠好遠,因為她不懂他,完全不懂,從來不曾懂過。
  瑤光用力搖頭。
  「我最不能忍受的,」他語音沙啞,眼光緊緊鎖住她。「就是你不愛自己!你效忠主人,保護手足,對鄰友溫柔,對情人婉轉,但是,你卻不愛一個最最重要的人——『辛瑤光』。『辛瑤光』陪伴了你這麼多,而你從來不曾注意過她,關心過她,分給她一丁點關愛。這樣,公平嗎?」
  她緊緊咬著下唇,無法開口。
  不!他錯了!她當然愛瑤光!瑤光就是她,她就是瑤光呀,她怎麼會不愛自己?怎麼會……她怎麼會不愛自己!
  淚水又似泉湧,大顆大顆地滑落,她把臉埋進手心裡。
  「你,又為什麼……願意被我利用?」她渾身在發抖,戰慄如此之明顯,連氣息都是搖晃不穩的。
  德睿繼續注視她,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終於,他吁了口氣,垂下腦袋。重新抬起頭時,眼中沒有任何厲問與苛責,只柔得像水,水中閃耀著星芒,映著她的倒影。
  「既然你不愛『辛瑤光』,把她送給我吧!」溫暖的掌心印上她的臉,無限溫存,「讓我來愛她,把她揉進我的骨血裡,連你的份一起愛進去。」
  她低下螓首,任憑淚珠滴落在地毯上,哭得無法自己。
  德睿收攏雙臂,將她摟回懷中的一小方天地,緊緊緊緊的。她的淚滲進他的衣衫,溽熱了他的胸口,彷彿真真正正融進他體內。
  「你曾經問我,為什麼?又說,你不懂。」他輕啄她的淚,品嚐那份鹹澀中含帶的清甜。「其實答案很簡單,我只是愛你而已,只是愛你。」
  不,不要再說了!這一切來得太強、太猛,她無法承受。
  瑤光猛然推離他,閃身到另一個遙遠的角落。
  「我一定得趕回紐約。」她的身形隱在黑暗之中,看起來分外飄忽詭異。
  他疲憊地歎了口氣,走回床沿坐下。
  「在你心中,可可就真的這麼重要?比我,或是你自己重要?」
  「你不懂……」她別開臉,不敢再看他臉上的倦怠和落寞。「百年前,我已立下誓言,絕不再平白看她死在我面前。」
  那比死的是她本人還痛苦!
  「無論可可以前是誰,現在,西元二○○○年的今天,她是我深愛且唯一的妹妹,所以我不會阻止你。」他的嗓音與表情都是溫柔的。「我只是納悶著,如果有一天,可可和我,你必須做抉擇,你會選哪一方?」
  她頓了一頓,萬籟俱寂。
  然後,轉身開門離去。
  德睿扯動嘴角,那抹笑究竟是落寞、失意、了然、或寬諒,只有他心裡明白。
  他轉望向窗外,繁亮的星點早已藏在雲後,連月娘也不願露臉;幾抹氣流騰轉在樹梢尖兒,蕭颯作響,又是起風的時候了——
          ☆          ☆          ☆
  「瑤光!南!有沒有人聽見我?」
  可可在迷霧幻境中晃蕩,四周眺去,還是那一望無盡的白。
  「南!」她喊,卻無人回應。
  這是她第一次孤獨的待在霧境中,她是如何來到這裡的呢?
  隱約間,白霧的盡處似乎有幾抹柔黃的光影。她精神一振,更奮力的向前游去。
  接近光影時,她忽然覺得腳下一空,彷彿陷入一條無形的氣流裡。氣流如河,飄飄承載著她,不由自主的向前流去。
  她在氣流之河裡,載浮載沉,好奇的等它將自己引領出迷境。
  驀然間,眼前一亮,咦?!她看到陽光、樹木、和風景了。
  可可精神一振,然後氣流之河湍湍無形,將她一意地往前晃去,岸上的景物在眼前迅速流逝。
  「救命啊!救我——」她努力大叫,想引起河岸上的人的注意力,可卻似乎沒有人聽得見她的呼喊。
  她放棄了,即使現在被救起,也是一縷魂魄,能濟得了什麼事?心裡一定,她反而鎮靜下來,舒服的仰躺在河面上,任命運流轉。
  岸上的景觀很奇特,有時候是一幕一幕的,有時候是一段一段的,但景色都是陽光燦爛,鳥語花香。
  她看到一個衣飾華貴、氣態恢弘的男子,稟著與生俱來的威儀;他的身邊經常圍著七名侍衛模樣的人,其中五個是男的,兩個是女的。那尊貴的男子感覺起來很熟悉,然而可可又確定自己並未見過他。
  隨著河流的前行,男子的身旁有時會站一個珠光寶氣的女子,有時沒有,但那七人一定都不離左右。他們的長相與衣著,隨著每一幕的變換都稍有改變,不過她仍然可以確知是同樣的一群主僕。
  長河如時間,時間如長河,她繼續往前流去——
  終於,那珠光寶氣的女人不再出現了。不久後男人身邊多了一個女人,而後方的七名侍衛則少了一名。
  「啊!那個女人原是侍衛之一。」可可霍然明瞭。
  是日久生情嗎?好像不也全然是。先前,男人望著那珠光寶氣的女子時,他的神情是輕鬆愉悅的,像面對極好的朋友或家人一樣;而對著這新來的女子,他眼中是無盡的深情愛戀。若說前者是思義,後者便是情愛了。
  長河繼續流去。
  七名侍衛中,有一人走到河岸邊,彎身取水。
  啊!是瑤光,可可猶如在滅頂之際看見親人。雖然瑤光的面貌與現今並不一樣,但她就是感覺得出來,這位清麗恭謹的女子是瑤光。
  「瑤光?」可可大叫。「瑤光,救我——」
  岸上女子彷彿感應到什麼,美眸往她的方向眺來,隨即又轉開。
  「瑤光——」可可失望的喊,有點想哭了。
  岸上的景色一轉,開始變得血腥猙獰。許多人馬正彼此交戰著,有人中了箭,有人被砍了頭,間或穿雜著六名侍衛的身影。天地間陰暗成一氣,處處風聲鶴唳,鬼哭神號。
  景色再轉,她看見了華貴的男子與他的愛侶。她似乎中了箭,枕在他懷中,奄奄一息;左近還有另一具屍體,臉上寫滿憤恨和不甘。
  她又看到瑤光了,瑤光掩面蹲在男人附近,正低聲哭泣。
  「瑤光……」可可感傷的想握住瑤光的手,叫她不要哭,氣流之河卻無情的往前滑去。
  那女子終於在男人懷中斷了氣,一股白光細得像絲線般,從她的頭頂心竄出,被吸人地上的一隻木盒子裡。
  男人仰天長嘯,「天璇!」
  天璇?
  可可頓時明白過來,這就是瑤光和「南」曾告訴過她的傳奇故事。為何它看起來如此真實?
  隨著幕與幕之間的轉換,後半段的情節都是甜蜜與血腥交織的。每一幕的結束,也都是長相和服飾已變的男子,懷中枕著他心愛的女子,望著她離開渺渺人世,一縷芳魂被攝入木盒中。他們身旁,也總是有一具滿臉憤恨的屍首,有時是男人,有時是女人。
  流到下一幕,當情景還是一模一樣的臨終告別時,可可已傷感到極處,不想再看下去了。然而,這一幕有些改變。
  瀕死的女子屏著最後一口氣息,似乎在苦求男人什麼,男人起先不允,終至痛苦至極的頷首了。
  他將一個木盒子遞給「瑤光」,瑤光打開來,將裡面的紅色液體傾出。受重傷的女子帶著淒楚卻滿足的微笑,幽幽離開人世。
  這回,再沒有白絲被吸入盒中了。
  木盒從瑤光抖顫的手中摔落,她跪在地上,玉淚滿頰,痛絕的撫著那女子的屍身,彷彿在呼喚她回神。
  「瑤光,你不要哭,她帶著解脫的喜悅而去,她是快樂的。」她輕輕說。
  「可可。」溫柔的呼喚來自四面八方。
  可可渾身一震,長流陡然消失了,雲光花草都不見了,四周又變成白茫茫的迷霧。
  她著急的探望著,尋找方才呼喚她的那個熟悉嗓音。
  「瑤光!瑤光!」可可好怕再次被捲走,被拋下。
  「別怕,我在這裡。」一道模糊的形影出現在她身旁。
  「瑤光,你終於來了,我一直在呼喚你!」可可激動得就想撲上去,隨即又想起,她們倆現在皆是無形魂魄,要抱也得等回家再說。
  「我知道,我聽見了。」瑤光的聲音,柔和得滴出水來。「別怕,我領你回去。」
  她的心立刻安定下來。很奇怪的,從初相識開始,她對瑤光就有一股莫名的信任感。當然她也相信,若是哥哥或家人在場,也一定會救她,然而,自從瑤光加入她的生命之後,只要她出了狀況,腦中第一個想起的人,總是瑤光。
  「瑤光,我剛才看到許多奇怪的景象,和你以前提過的傳說很一致呢!」心裡既然放鬆,她又嘰嘰喳喳了起來。
  「回家再說吧!」瑤光柔和的聲音已飄遠了一些,她連忙追上去。
  來到一個白霧特別濃的地方,瑤光囑咐她放鬆,不要對抗引力……
  此時,一道黑影突然破空而來,凌厲地衝向可可。
  「可可,快過來!」瑤光緊迫的大喊。
  可可抬頭一看,連叫都不來及叫,已經被黑影籠罩住。
  「鄭買嗣——」瑤光厲聲大喊,聲音有驚恐,有憤怒。
  可可眼前一黑,接著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          ☆          ☆
  德睿回到公寓時,室內一片喑黑,連可可也不見人影。
  他捻亮牆上的電燈開關,啪的一聲,室內燈光大明,可是,仍然半隻鬼影子也沒有。
  「可可?瑤光?」他疾步上樓梯,往二樓探看。
  按理來說,瑤光應該比他早一天抵達。難道兩個女人家結伴夜遊去了?
  他看了下腕表,深夜十二點時分,她們沒有如此晚歸的紀錄。況且瑤光護可可護得像什麼似的,晚上十點就不讓可可出門了。
  想到這裡,他心裡一陣酸,酸變成了澀,澀變成了笑,最後,苦苦的黏上嘴角。
  叮咚!樓下門鈴響,他不及進人可可的房間探看,只得又轉身下樓應門。
  門一打開,外頭站著幾個大男人。
  為首的男子一身黑,黑髮黑眼,身量體形與他差不多,岩石峻雕的五官立體而深刻,乍看像東方人,卻又不全然相似。德睿隱的覺得他好生眼熟。
  「您好,敝姓南,請問方可可小姐在嗎?」男子簡短的自我介紹完畢,不待主人邀請,自動跨入門檻內。
  他身後的四名保鏢隨即跟進門,一進入室內,立刻分散在四個角落,掌握全場。看這態勢,頗有幾分黑手黨大哥出巡的味道。
  顯然訪客的禮節頗值得商榷,夤夜來訪而未事先通知已經算無禮,遑論踩上別人家地盤卻如入無人之境。不過,德睿是風裡來、浪裡去的人,各種場面見多了,自然也沉得住氣,不急在一時發作。
  「請坐。」他揮手示意,同時在一身黑的「南先生」面前入座。
  主客各自佔了定位,客廳氣氛頓時微妙起來。
  他們倆都是統御萬千的要角,尊宏的氣質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稍有不同的是,德睿的氣勢是屬於較含穩內斂的那一型,不若黑衣人的大咧咧。
  兩人對坐而視,都是外表出眾,都是氣度高華,一強悍一俊秀,一剛硬一斯文,誰也不遜於誰。
  黑衣男子審視他片刻,似乎滿意了。
  「閣下不是普通的池中物,難怪動得了瑤光的心意。」南低聲沉沉,說出來的話卻極有魄力。
  德睿聽他提起瑤光,再與腦中那熟悉的形影一搭合,恍然想起——他就是宴會那日,瑤光在陽台上私會的男子。思及此,心口又酸溜溜了,臉上仍然不動聲色。
  「客氣。」他淡淡的擺了擺手。「蓬門蓽戶,管家外出,無人奉茶,還請見諒。」
  「外出?」南的眉心凝鎖成酷酷的結。「不可能,瑤光和可可一定在家,麻煩請她們兩位出來一見。」
  「不瞞您說,我也剛到家,家中確實沒有人影。」德睿還是一派優閒。
  「失禮了。」南忽然告了聲罪,站起身就往樓梯口邁過去。
  任主人再好的器量,這會兒也不得不說上幾句。
  「請留步,二樓是我們的私人空間……」他話未說完,樓上已經先有了動靜。
  杵在四個角落候望的保鏢同時警覺起來。
  腳步聲顛顛躓躓的,須臾間!一抹纖麗的身形出現在樓梯頂端。
  「瑤光!」乍見愛侶,德睿搶在南之前奔上去,一把摟扶住她,以免她摔下台階。
  「可……可可……」瑤光雪般的容顏幾乎與身上的白衣同色。她勉強鎮定住,身上卻彷彿受了重傷,一口氣順不上來。
  「你慢慢說,可可怎麼了?」德睿運起體內的真氣,貫注在掌心,緩緩揉撫她的背脊。
  瑤光順著他掌中的熱氣,緩緩調勻了呼吸,玉頰終於回復了一絲絲血色。
  「主上!」她眸光一轉,發現同時趕上樓的客人,清眸驀然大睜。
  「不必多禮!」南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要她省下行禮的儀節。「你方才說,可可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魂魄被鄭買嗣拘走了!」瑤光的氣息又急促起來,指尖緊緊陷進德睿的臂上。「她不知怎地,自行解開了結界,我跟上去想引她回來,鄭買嗣卻找到結界缺口,強闖了進來,把她的魂魄拘走!他的功力太強,我打他不過。」
  說來諷刺,他們在可可周圍設下重重關卡,千盯萬防,即使一隻蚊子也近不了她身,結果,卻最最沒防到好奇心重的可可會自行開放結界,引來鄭買嗣,最終拘了她的魂魄。如此結果,算不算「內賊難防」呢?
  南不由分說的闖進她房裡,德睿打橫抱起她,也一起跟進去。
  房中星光淺淡,可可橫躺在床上,狀似熟睡著。南探手摸摸她的額頭,再感受她鼻端的氣息相當微弱。
  德睿將瑤光安置在椅子內,確定她舒適之後,也走到床畔,檢查妹妹。
  可可氣若游絲,已經陷入深度昏迷的狀態。
  「這是魂魄離體太久的徵兆,再拖延下去,可可會變成植物人。」南抱起可可的軀殼,轉身就往門外走去。
  「慢著!你帶著可可想上哪兒去?」德睿出聲喚住他。
  「鄭家,救人。」南頭也不回的丟下四個宇。
  「我們也去,」瑤光搖搖晃晃的想站起來。
  「你虛弱成這副模樣,想上哪兒去?」德睿立刻把她攔腰抱起來,送回床上躺平。
  她情急的又坐起來。「不行的,可可她……」
  他歎了口氣。「可可,又是可可。你總是選擇她,是不?」
  瑤光無言,只是靜靜瞧著他,無數的含意都在那雙水做的眸子裡。
  他輕撫她的頰畔,臉上沒有懊惱不悅,只有一丁點無奈,和不費神掩飾的柔意。
  「可可是我妹妹,我不會讓她出事的。由我去吧?」
  「此行非常凶險,怎麼能由你去?」她又急了起來,柔荑緊緊攀住他。
  「就因為凶險,你更不能去!給我乖乖守在家裡,等我回來。」他斬釘截鐵的說。
  你也不能啊!她的心在吶喊,話到了唇邊,卻變成寂靜無聲的沉默。
  為什麼,對他的種種思緒總是只能想在心裡,說不出口呢?
  德睿以為她默許,傾身重重吻了她一下,往房門口而去。
  瑤光勉力站直身軀,適才魂魄受到黑氣劇烈的震撼,她的元神仍然未恢復過來。
  「且慢!我要跟你一起去!」是「跟你」一起去,你懂嗎?她無聲的問。
  德睿兩手盤在胸前。終究,他仍然不忍心拒絕她,雖然她的行事目標永遠不是為了他。
  「走吧!」他屈服的抱起她,跟上前頭的人影。
  夜仍然黑,星不再閃爍,而風,欲哭還止……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24 07:54:45

第09節

  離開方寓時,他們僅落後南一班電梯,卻像落後了一個永恆。待他們開車出了地下室,已經見不著那干人的形影。
  「那位南先生是何許人?」在車上,德睿打破沉默。
  「可可的丈夫。」瑤光選擇最直接的說法。她的臉色仍然相當蒼白。
  「據我所知,我唯一的妹子仍然是個快樂的單身女郎。」德睿不悅的糾正她。
  她輕歎。「你知道我的意思。」
  望著她難得的柔順,他明白,此刻的瑤光精氣神尚未恢復,實在無力應付他的詢問。他快速的瞥看她一眼,確定她的體力還能撐得下去。
  彷彿感覺到他的探視,她也偏頭回望,飄給他一朵安慰的淺笑。
  德睿將她微涼的手牽過來,按在腿上,視線才專心的轉回正前方。
  「他身旁的四位保鏢就是『七星』中人嗎?」若是,他會覺得遺憾,因為那四人當中,除了一位東方人氣勢較為不凡之外,其他三位看起來只像尋常的僱傭。
  「不,只有其中一位是,其他三人只是貼身保鏢。」瑤光確實了他心中的猜想。「平時,七星中的六人散於世界各處,代替南先生的耳目,掌管大小事務,貼身近侍只有我一人。其後我轉調來守護可可,南先生便召喚『天樞』回來遞補。」
  「你當他的貼身近侍?」德睿的語氣怪怪的。
  瑤光誤會了他的意思,立刻為自己申辯。「在我功力未失之前,任何人休想闖過我接近主子一步。」
  德睿又輕哼了一聲,這會兒再愚鈍的人也聽得出底下的酸意,更何況是冰雪聰明的瑤光?
  她的俏臉微微發紅,別開容頰,不再和他說話了。
  「我們結婚吧!」他忽然提議,神態還優閒得很。
  瑤光錯愕的回頭。她沒聽錯吧?他剛剛真的開口向他求婚了?在他們前往未知命運的旅途上?他們十萬火急的趕赴戰場之際。
  「我還以為……你仍在生我的氣。」語氣有點試探性的。
  「你為什麼會如此以為?」德睿微感訝異的回問。
  「難道……不是這樣嗎?」天,她忽然覺得好無助。「我還以為,你氣我利用你,以及不夠重視你。」
  「噯,我想開了!反正是既成事實,再和它掙扎也沒有用,誰教我自討苦吃,要愛上你呢?」他慨然擺擺手,活像走進市場裡買菜,菜販告訴他沒有白蘿蔔了,他便點頭說換成紅蘿蔔也可以,那樣的輕鬆自如。
  瑤光忽然覺得頭好痛。為什麼正常人的邏輯,一套到他身上就完全不管用了?
  「目前不是討論婚姻大事的好時機!」他忘了可可的命還危在旦夕嗎?
  「怎麼會?我看不出其他更好的時間了。」他瀟灑的攀轉方向盤,轉入另一條主要幹道。「你方才說了,此行非常凶險,不是嗎?」
  「是。」她的俏臉繃得緊緊的。
  「表示我們之中有人可能會喪命,對吧?」
  「對。」我不會讓你橫死的,她在心中加了一句。
  「既然如此,在我臨死之前,腦中如果轉著『噢,瑤光願意嫁給我』的信念,相信我,我會死得比較甘願一點。」他偏首對她微笑,白亮亮的牙齒閃入眼睛。
  瑤光面無表情的望著正前方,接下來呢?她該如何回應?點頭與搖頭似乎都不對,
  「好啦!嫁給我嘛!嫁給我之後,如果我沒能活著回來,你就是億萬富婆了。」他拿棒棒糖哄小孩似的誘哄她。
  「你不要開口閉口就提一個『死』字?」瑤光忽然動怒,嬌嗓稍微放大了。
  「抱歉。」他毫不掙扎的認錯了,嘴角那抹愉悅的笑,莫名的讓瑤光感到懊惱,彷彿無意中被他騙到了什麼似的。
  驕車轉入一條林間小道,再過三、四個街口,停在一棟巍峨的宅邸前。
  鄭氏豪宅位於郊區,佔地的有兩公頃,在寸土寸金的紐約,手筆之大可見一斑。不過德睿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從小錦衣玉食慣了,老家華宅比起鄭買嗣的派頭只會多不會少;而瑤光從小跟在主子身旁,看過的世面也不在少數,兩人倒沒有對這種深宅巨院起任何敬畏之心,如何闖進去倒是比較傷腦筋一些。
  庭院深深,人影寂寂,整片產業陷入夤夜徠眠之中。「南」一行人理應比他們率先抵達,場面不可能如此沉錚。若說南已成功的救走人,又不太可能。畢竟他們頂多落後二十分鐘而已,鄭買嗣絕非那種二十分鐘便可以解決的簡單角色。
  德睿將車子停在幾條街外,兩人徒步走來,隔著深鎖的鐵柵門往內望。
  「莫非我們走錯了地方?」他提出質疑。
  「不可能的。」瑤光蹙眉。「鄭買嗣元神出竅之前,必定會把軀體安放在萬無一失的處所,沒有任何地方比他的窩巢更安心……」
  她話未說完,巨院內突然響起悶悶的轟隆響,接著,兩人腳下的地面隱隱震動,彷彿某顆炸彈在地底引爆似的。
  兩人互望一眼,不由分說,自動攀在鐵門上,爬入內院。
  德睿站在下方接住瑤光後,牽起她的手,在庭院林木之間躲躲閃閃,奇異地,竟然沒有任何警報器觸動的嗚叫,也不見巡夜的警衛或看門犬。
  兩人迂迴的前進至大宅側邊,憑著其中一扇窗往內望,室內黑漆漆的一片,而空氣中除了適才的爆炸之外,還是安靜無聲。
  「那裡,」瑤光低聲的說,指向上方,二樓有一扇窗戶半開著。
  德睿巡視四周的環境,沒有梯子,再瞧瞧林木,距離窗口也遠得很。
  他挑了挑濃眉。「你建議我們如何攀上去?」
  「跳上去!」
  「『跳』上去?」他重複,眼中大有「你瘋了?」的質問之色。
  瑤光興起一陣翻白眼的衝動,但勉強捺下來。
  「依著我上回教過你的運氣方法,將丹田裡的氣行到腳底,輕輕一蹬,你就上去了。」
  德睿看起來不怎麼相信她,不過還是乖乖照做了。
  他先試躍一下——
  「I'll damned!」他在半空中輕咒。方才牛刀小試,他居然跳高於窗欞,頭頂險些撞到三樓凸出的窗抬。
  降地時有些狼狽,總算還是站穩了。
  「練習夠了,抱著我跳上去!」瑤光主動攀住他的脖子。
  德睿露會一笑,白牙在夜色中分外顯眼。「我愛死了你對我投懷送抱的模樣。」
  瑤光快失控了。現在是生死關頭,他怎還能如此輕鬆自在?
  「你們中國人不是講究『談笑用兵』嗎?」像是看出她的疑問似的,他接口回答,然後腳尖一點,躍上二樓窗台。
  這回懷中多了個她,他不敢亂來,一次就成功。
  潛入房間內,德睿走在前頭,她尾隨於後,兩人迅速踏上廊道間的地氈。
  星月無聲,萬籟俱寂,整棟佈置豪華的宅邸猶如一座死城,因而更顯得詭異。?
  見下方傳來細微的聲響。
  他拉回瑤光的步伐,手指比了比樓下示意。兩人互相點了個頭,迅捷而無聲的找到樓梯,來到一樓大廳。
  一樓采挑高設計,空蕩蕩的大廳容易產生回音,也因此,方纔他才能聽見細弱的說話聲。
  此刻,話聲又響起,感覺起來似乎還要再下去。地窖!兩人同時領悟。
  他們花了點時間找尋地窖入口,終於抵達目的地時,果然,門縫之下透出清亮的燈光。
  德睿示意她站到身後,先謹慎的推開一條小縫,確定沒有引起任何騷亂,才更拉開一些。
  觀察片刻,確定樓梯附近沒有人員看守,他反手牽住她,小心翼翼的踩下階梯。
  地下室裡出奇的整齊乾爽,佈置成一間辦公室的模樣,而非他們預想中陰森的酒窖。
  辦公室裡高科技設備齊全,燈光大亮,卻毫無人影。奇了,那麼說話聲是從何處傳來的?
  「這裡一定有暗門,四處找找看,說不定找得到玄機。」德睿率先走到一面牆前,輕輕敲打牆面。
  瑤光則佇在原地,四下環繞了一圈。依據慣例,他們那些帝王之家出身的人,總喜歡把機關設在……
  她心中一動,來到桃花心木辦公桌前,仔細研究起來。果然,右下角的桌腳有些古怪。其他三隻桌腳都雕有精美華麗的紋飾,這只桌腳也不例外,只是其中一個環節和上下圖形並未對得相當準確。
  她蹲下來輕輕試探,桌腳離地三公分的那一節竟然可以轉動。
  「在這裡。」她高興的輕喊。
  德睿迅速來到她身旁,她握緊桌腳,順時針的轉了一圈——
  「當心!」德睿火速將她撲倒在地。
  只見辦公桌所有的抽屈彈開,疾射出一把銳利的鐵箭。若非他見機得快,他們兩已被釘成刺胃。
  瑤光輕撫著胸口,玉容微微發白,但神色還算鎮定。
  「你沒事吧?」他把她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確定她沒有受傷,才放下心來。
  「沒事。」瑤光安慰他。「我再過去試試。」
  「還試?」德睿差點炸開來。
  然而她的動作快了一步,在他來得及反應之前,她已經握住桌腳,這回則是逆時針轉了一圈。
  果然,對面牆壁無聲的翻開來,露出一扇可容單人出入的狹小暗門。
  「他們當過皇帝、皇后的人都喜歡來這一套。」瑤光忍不住綻出調皮的笑意。
  靈動的嬌態美得讓人無法抵抗,德睿低笑一聲,在她唇上重重烙下火般的吻。
  瑤光又羞又惱,用力的推開他,德睿又做出無辜老百姓的表情,攙著她的手來到暗門前。
  「我先。」瑤光搶在他開口之前堅持。
  德睿露出反對的神情,她乾脆先推門,踏入暗道中,造成既定事實,讓他不得不走在她身後。
  暗道很狹窄,由德睿走來,一副寬肩幾乎碰到兩側的牆面,而且出乎意料之外的長。他們彎彎曲曲,順著勢子走向前,兩側的牆面越來越潮濕,頭頂也越來越陰暗,到了最後,甚至五、六公尺才有一盞微弱的燈泡,而兩側也變成沒有石灰遮蓋的土牆。
  由這種長度來看,他們應該已經離開宅邸,來到屋後小山附近的地底。
  當走道終於來到盡頭,兩人同時鬆了口氣。這種森暗狹隘的地方待久了,著實會染上幽閉恐懼症。
  盡頭又是一道門,門上有一扇小小的探望窗。
  「蒙誠樂!你對得住我?」一聲淒厲憤恨的大吼從門後響起。
  他們同時湊近了小窗口觀看。
  目前,情勢正緊張。
  門後是一個巨大的天然山洞,地面比他們站立的走道又低了兩公尺左右,形成他們站在「半空中」的角度。
  山壁上掛著數不清的火把,將整座山洞映照得明亮無比,火光掩映在凹凸的山巖上,暗影變幻不定,替場面增添了奇詭的氣氛。
  場中央,兩批人馬分立。
  南一行人位於面對他們的方向,後方有另一個甬道口,似乎他們方才是從那個方向進來。
  而今,他們被層層包圍住,南站在最前線,身後一字排開十多位護衛,可可半躺在他懷中。
  窺探的兩人見到可可,都精神一振。
  她的神色仍然相當虛弱,嘴唇白紫得缺乏一絲絲血色,但神智總算是恢復過來。瞧這光景,似乎南成功的救回了可可,卻也和敵人正面槓上了。
  他的對面,一位中等高度、中等體型的男人也站在人群之前,身後同樣一字排開。方纔的厲聲大喊,顯然是這男人發出來的。
  德睿點了點瑤光的肩膀,以眼光示意:就是他?
  瑤光神色緊繃的頷首,低聲回答:「他就是『鄭買嗣』。」
  德睿露出明瞭的神色。「我們不急著現身,先瞧清楚情況再說。」
  他充滿自信、運籌帷幄的神情,很自然的讓她心情安定下來,她嫣然一笑,同意了他的提議。
  場中央,南緩緩回話。
  「閣下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沒有搞同性戀的嗜好!」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的語氣,成功的激怒了鄭買嗣。
  鄭買嗣又大吼大叫起來。由於他們以中文對談,德睿聽不懂內容。不過依據傳說來判斷,八成是一方責怪另一方負心,而另一方責怪對方背叛,諸如此類,不會有多少新意。
  我說,這對「夫妻」都吵了一千年,還吵不煩嗎?他心裡暗歎。而那位鄭兄也著實想不開,屈指算算,南只和「他」做了三百年夫妻,兩人便「離婚」了,其後近一千年的時間,可可才是正妻,論起情深緣淺,一千年也長過三百年,怎地「他」如此冥頑不靈?
  看瑤光的神色越來越凝重,顯然他們吵得越來越激烈了。
  那個鄭買嗣實在不像話,即使投生男兒身,吵起架來仍然擺出茶壺姿態,尖聲銳氣,看起來有說不出的怪異。南倒是氣度鎮定,只冷冷穿插幾句,就氣得對方哇哇大叫。
  陡然間——
  「今天你們一個也別想走!」鄭買嗣迸出一句尖喝。
  一切發生在彈指間。
  瑤光忽然芳容大變,叫一聲:「不可!」霎時間,不顧自己運不得體內殘存的功力,推開門跳進山洞內。
  德睿無暇細想,跟著她跳下去,在半空中捲住她的腰,及時止住她跌撞在巖地上。
  砰砰砰!槍聲大作。所有人馬全部尋找山石掩護,同時射擊敵人。
  鄭買嗣猛然跳起來,撲向糾纏千年的冤家。南自然不是省油的燈,把可可推向身後,雙掌平平推出,轉眼間與他對了四掌。
  鄭買嗣身形晃了一晃,不甘心,揉身又撲上去。
  南同時要護住可可,不若對方能不怕死的硬拚,再對了兩掌,勉強打成平手。鄭買嗣偷得一個空隙,鷹爪探向半昏中醒的可可。
  瑤光護主心切,雙掌攻向敵人的背心,體內錯亂的氣息又開始奔竄起來。
  「你這個奴才也敢反我,找死嗎?」鄭買嗣尖聲喝罵,轉身朝她撲過來。
  德睿大驚,直覺抓住瑤光的背心往旁邊甩出去,鄭買嗣的掌風結結實實打中他的胸口。
  他頓覺體內氣血翻湧,蹬蹬蹬退了三大步,喉間微微發甜,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幸好方才南先和鄭買嗣對了六掌,消耗掉些許掌力,否則他這條小命已經歸陰。
  「德睿!」瑤光連忙上前穩住他,雙手微微發顫,淚光在眼眶間滾動。
  霎時間,他曾說過的一句話清清楚楚在耳畔重播——你若擋她,我就擋你。
  他勉力想撐開一絲笑意,卻又是一口鮮血迸出來。
  「德睿,你……你傷得這麼重……」淚水終於滑落雙頰,她捂著他的口,盛住他的血,恨不得將這些血再灌回他體內。
  「我沒事。」他低聲安慰,淤血吐出來,氣息反而順暢了一些。
  那邊廂,鄭買嗣又攻向死對頭,招招欲取南身後女子的命。他不顧自己生死的拼法,讓南左支右絀,卻還是穩穩擋在可可身前。兩人的掌風凌厲,其他幫手想加入戰局,都被硬生生逼退。
  場邊,天樞雖然牽制住大部分的鄭氏嘍囉,也因此而分不開身來幫忙。
  德睿調勻了氣息,忽然問她:「以前的你,打得過姓鄭的嗎?」
  她的眸中露出不解,但還是回答,「即使打不贏,支撐到上百招應該不是難事。」
  「那好!」德睿捏捏她的手,站起身。「我去將可可帶開。」
  「什麼?」瑤光一呆,連忙拉住他,連聲音都在顫抖。「你傷得這麼重,怎麼過去?」
  「你打得過他,而我擁有你的『功夫』不是嗎?」他傾身在她臉上輕吻,血跡沾上她的容顏。「一定得有人將可可帶開,否則南有所顧忌,不敢傾全力硬拚,屆時只怕兩人都要傷在這瘋子的手上。」
  「那不一樣!你一點招式都不懂……」她急急回辯。
  「瑤光,那是可可啊!」他打斷她的話,語調透盡了溫存。「你忘了嗎?那邊有難的人,是可可!」
  如果有一天,可可和我,你必須做抉擇,你會選哪一方?
  她呆住,將落未落的珠淚也凝在眼眶裡。他溫柔微笑,又吻了她一下,起身加入戰局。
  瑤光怔怔望著他的背影。
  不,她不想選!一點都不想選?為什麼非要二擇其一不可?為什麼她就不能同時擁有兩者?
  對可可是主僕思義,是姐妹之情,對他是……是……
  為何她非得捨棄其中一方,才能成全呢?
  我敢大方的說,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也能如此回應我嗎?
  她能嗎?她能嗎?
  「德睿……」瑤光顫巍巍的起身,他的名字不斷在口中翻轉。德睿,德睿,德睿,德睿……
  德睿加入戰局之後,情勢果然逆轉。
  他慢慢接近中心點,仗著真氣護體,硬生生挨下鄭買嗣打來的掌力,終於接住可可。
  南反身快攻幾招,讓鄭買嗣不得不回防招架,德睿乘機將可可扶出場外。可可兩眼迷茫,神智仍然不十分清楚。
  德睿一退開來,瑤光立刻迎了上去。
  鄭買嗣眼見機會已經喪失,今天斷斷殺不了那個賤貸,心中怒氣更是狠烈兇猛,一雙眼都瞪紅了。
  「好,那我們就同歸於盡!」他回身撲向山壁,在牆上摸索了半刻,突然扳下其中一道機關。
  「糟了!」南暗呼不妙,猛然回頭招呼自己的人馬。「所有人馬立刻退出山洞外!」
  山洞雖然是天然生成,洞頂卻築了幾根鐵梁撐住,以免年久失修,塌崩下來。鄭買嗣扳動機關後,鐵梁一根一根垮了下來,大地開始震動。
  轟隆隆的響聲有如一群地牛正狂奔而過,巨響碰撞在巖壁之間,回音一層層的盪開來,混著大顆大顆崩落的石塊,局面更驚心動魄。
  嘩塌大響!正中央的主樑柱垮了,潰落的山石沙土正好將兩方人馬隔開來。
  鄭買嗣的尖叫聲在另一側嘹亮,至於是憤怒、驚恐、或死亡的叫聲,大家都無暇去理睬。
  南蹣跚的衝過來抱起可可,方才一場惡鬥,他也受了不輕的內傷。瑤光扶住德睿,身上略微掛綵的天樞和保鏢在前方開路,一群傷兵殘將急急忙忙退入甬道裡,搶在山洞完全崩塌之前離開這處人間地獄。
  前有長長的走道,身後有落石在追趕;他們每往前跑一寸,身後的甬道就被沙石吞沒一寸。
  德睿體內的震盪並不亞於外在環境,他只覺得五臟六腑彷彿全翻了過來,一顆心掉到腳底下,那口氣怎麼也提不上來。他越來越喘,越走越慢,直到最後,他和瑤光明顯落後了眾人一大段距離。
  轟隆一聲,他們眼前坍下一大片土石,將走道填滿了二分之一。
  「快跟上來!」南回頭叫喚,腳步跟著顛跌了幾下,自己都站不太穩。
  「來,我扶你!」瑤光想攙起他爬過那堆亂石。
  德睿搖搖頭,坐倒在土地上。
  「瑤光,你先走!」他背靠著山壁,用力喘了口氣,「南也受了重傷,你若不跟上去幫忙,大家都會死在這裡。」
  「我不能丟下你,我們一起走!」她驚慌失措的大喊。
  「嘿!別為我擔心!」德睿忽然笑了起來,戲謔的按按她的鼻尖。「我是九命怪貓,美國最後一位貴族紳士!我最大的心願是壽終正寢在床上,當然不會死在這種骯髒的小地洞裡。」
  「不,你站起來,我們一起走!」她哭了出來,無論如何也不鬆開他的臂膀。「起來!你別坐著!快站起來!」
  「瑤光,你冷靜下來聽我說。」他指了指甬道兩側。「你看,後面能塌的地方全塌了,前面也有一堆落石,只有這塊小空地安然無事,這表示此地的土質最堅硬,我只要乖乖守在這裡,就不會被活埋。你先扶他們出去,再進來救我,你來得及的,我相信你!」
  「不!不!我不要!我絕不丟下你!」她用力搖頭,哭得無法自己。HJ1.3mm】
  難怪他一直笑著,笑著,原來他是因為這一刻而笑的。
  來時途中,他必然料想到,她將會面臨「可可」或「德睿」的抉擇。他的談笑風生,他的輕鬆快意,他的滿心自信,只是要讓她放下心,那麼,當抉擇的時候來臨時,她不必痛苦,不必遲疑。
  因為愛你,我不在乎你把一堆人擺在我前面。
  她泣不成聲,看著他越來越蒼白的臉色,越來越微弱的聲音,終於明白,原來心痛到了極處,真的會如刀割一般,鮮血淋漓。
  「瑤光,」他沙啞的輕喚,「乖!你再不走,真會連回頭救我都來不及!」
  望進他的眼底,那波光瀲灩的湖藍色承載了多少柔情蜜意,她怔怔望著,不禁癡了。
  可可和我,你會選哪一方?
  此時此刻,答案顯得如此清晰。
  其實在她心中,答案一直沒有更變過。
  山洞裡仍然轟隆轟隆的響著,有時響聲較遠,有時相當接近,地動天搖的境地中,她的腦中卻清明起來。
  她知道該怎麼做,她不會為自己的抉擇後悔——以前不會,以後亦同。
  整顆心篤定了,她反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忽然間,身外的種種逆境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她溫存的吻了吻他的唇,在他唇上嘗到一點血腥味。
  「好,我送可可他們出去,你自己小心一點。」
  「嗯!快去吧!」他回吻她一下,鬆手。
  瑤光依依不捨的起身,來到土堆前,再回眸望他一眼。
  她的明眸燦亮,笑容柔美而誘人,他將之雕鐫在心版上,深深刻刻,一生都不會遺忘。
          ☆          ☆          ☆
  一道倩影翻過了土堆,走在前方的眾人見到是她,同時鬆了口氣。
  「方先生呢?」南靠在山壁休息片刻。
  「他不和我們一道走。」她簡潔的回答完,接手將可可扛在肩上,另一手扶起主子。「我們快離開這裡,山洞就要塌陷了。」
  南沉默的看她一眼,點點頭,接受他們兩人的決定。一行人又往外頭闖去,途中有幾次小型落石,砸中兩位保鏢,但都沒有大礙。有她接過重擔,大家雖然多少受了點小傷,速度仍然加快不少。再前行五分鐘左右,前方隱隱有天光。
  「洞口到了。」其中一人歡呼,大家精神全振作起來,往光亮之處走去。
  接近洞口時,又來一場劇烈的天搖地動,坍陷的土石將出入口塞得只剩三分之一寬。
  「小心!」天樞及時將主子扶出洞口外,可可和瑤光仍站在裡側。「瑤光,快爬出來!落石還沒止住,洞口隨時會被封住!」
  「知道了。」瑤光的回應傳出來。「洞口不夠寬,你先把方小姐接過去。」
  又陷入昏迷的可可出現在洞口上方,天樞立刻將她抱出來,交給身後的主子抱住。
  「瑤光,把你的手給我,我抱你出來。」
  瑤光在洞內喊回來:「你們走吧!我回去找德睿!」
  「你瘋了?」天樞顧念著同門之誼,焦急的叫道:「甬道只怕早就被阻隔了,你找不到他的,快出來!」
  洞內已不再有回應。
  又一陣驚天動地的搖晃,最後幾顆土塊終於將洞口完全封閉住。
          ☆          ☆          ☆
  轟隆隆隆——
  「吵死人了……」德睿靠著冷硬的岩石喃喃自語。
  最後一絲火光已經被遮斷,想來他現在已經變成沙丁魚罐頭,封得結結實實了。
  他自我解嘲的低笑起來。
  一陣刻痛突然攫住他的心臟,他哇地又噴出一口鮮血。
  誰能料想到,那個不男不女的傢伙竟然如此厲害?
  說來也好笑,那幫人綿延千年的糾葛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偏偏唯一死的人是他——或者再加上姓鄭的,不過誰也無法確定——總之,老天實在太虧待好人了,待會兒見到上帝,他鐵定會向他鄭重抗議!
  他垂下眼睫毛,胸口彷彿壓著一顆千斤重的石塊。啊,好累……原來連呼吸都可以變成如此累人的事。
  他緩緩閉上眼睛。山洞裡好黑,黑得如此撫慰……
  瑤光她們,安全了吧?
  他揪緊的心臟漸漸放鬆。許久未曾如此輕鬆過了,全身輕飄飄的,像是隨時會飛了起來……
  「德睿?」
  幾顆碎石骨碌碌滾下地面來,而後,一道他以為再也聽不見的天籟之音,柔柔的響起。
  德睿用盡全身的力量瞠開眼瞼。
  一張絕美的容顏,在火光掩映中,淺淺帶笑,眼波融和成纏綿。
  兩人默默對視著。
  瑤光先拂去身上的灰塵,再把從外面牆上取來的火把插在土堆裡,並坐在他的身側。
  兩人仍舊一言不發。她抬起他的臂,偎進他懷裡。他鼻間聞著她的香氣,兩個人都心滿意足。
  可可和我,你會選哪一方?
  我選可可。我和你同死!
  分針、秒針跑掉多少格,沒有人去數,也沒有人在意,只要他身旁有她,她身旁有他,一刻與一年,沒有任何不同。
  他們倆,生已同衾,死也同穴。這一生,不枉了。
  火把吐出最後幾縷光線,終於熄滅。
  四周全然安靜下來,不再有崩垮的噪音,想來能坍塌的地方都埋實了。
  「冷嗎?」他的語音很微弱,但四周寧靜,聽起來還算清楚。
  「有一點。」他的體溫似乎比她還低呢!瑤光更偎緊他。
  「你到底嫁不嫁給我?」德睿氣若游絲,不過還是有力氣恫喝她。
  既然你不愛「辛瑤光」,把她送給我吧!讓我來愛她,連你的份一起愛進去。
  「好。」她柔順得像隻貓咪。
  黑暗中,又是一陣和煦的靜謐。
  「你累不累?」他粗啞的聲量幾近耳語。
  「有一點。」已經累了好久好久,感覺像幾百年了。
  「那……我們休息一下吧!」他閉上眼睛。
  「好。」她也疲憊的合眼。
  休息一下吧……
  風聲終於止息,這一次,不會再有夢魘。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4-24 07:56:18

尾聲

  紐約市立醫院頭等病房
  「瑤光,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擔心。醒來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也就罷了,旁邊居然還倒了一堆傷兵。後來我問清楚,你和二哥居然留在山洞裡,我嚇死了,說什麼也要把你們挖出來!」嘰嘰喳喳的麻雀叫響遍整條迴廊。「還有還有,我一看到那個……」
  德睿呻吟一聲,努力掙扎了幾分鐘,終究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被吵醒了。
  「二哥?二哥,你醒了!」砰通砰通的腳步聲奔到房門口,又是一陣元氣十足的大嗓門,「醫生,護士小姐,快過來,我二哥醒了!」
  這小妮子不知道病房裡有個叫「喚人鈴」的東西嗎?
  德睿睜開眼睛,覺得自己比沒受傷前更無力。
  一隻暖暖的小手從被單下伸過來,他滿足的吁了口氣,偏眸就是那張靈秀無雙的臉龐。
  他回捏了捏她的手,還不過癮,索性舉到唇邊,虛弱的吻了一下。
  「二哥,你夠了吧?一睜眼就忙著吃人家豆腐。」
  德睿癱在病床上,全身乏力的抱怨:「可可,我已經十年不曾睡覺睡到自然醒,為什麼你連我躲進醫院裡都不放過我?」
  「喂,你這是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嗎?」可可立刻拉長晚娘臉。「若不是我拜託『南』及時調怪手來,把山洞挖開,把你們兩個拖出來,你現在已經躺在一塊方方的石頭下,睡覺睡到不會醒了!」
  聽聽她這話!德睿登時啼笑皆非。而且,調怪手來的主角是南,她所為者,頂多一個「拜託」而已。
  「你說對了一件事:『我』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不可取,所以『你』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萬萬不能學我,還不快削顆蘋果來?」儘管中氣不足,他教訓起妹妹來,仍然很有架式。
  瑤光又被兄妹倆夾在中間,只能頭痛的揉著額角。
  德睿彷彿臨時想起什麼,改口交代妹妹:「慢著,蘋果先別削了,去找一位神父來。」
  「呸呸呸,你觸霉頭啊?」可可大叫。「『時候』未到就急著叫神父!你不想活了,人家我們瑤光可還長命得很。」
  找神父做什麼?瑤光也露出不解的神色。
  「總之,你找個神父來就對了。」他想了想,又加一句,「順便找兩位證人來。」
  這下瑤光懂了?她又好氣又好笑,瞪他一眼,用力把手抽回來,不再搭理他。
  「又有神父、又有證人的,你想幹嘛?結婚嗎?」可可一時搞不清楚狀況。
  「答對了!」德睿滿意的點點頭,缺乏血色的唇角勾起一抹笑。
  「你要結婚?現在?」可可驚奇的眼光輪流落在兩位病號上。
  十天前,他們兩人被拖出山洞時,因為缺氧,還氣息奄奄呢!
  官方及南的人手在山洞裡搜尋的結果,陸續挖出數具不明人士的屍體,其中有幾具的臉孔因為山巖壓擠,已經無法辨認出身份。但,鄭買嗣的屍身並不在其中。
  他是逃掉了?或者掩埋在無法開挖的更深處?這個答案,除了鄭買嗣本人,沒有人知曉。
  而這十天之間,瑤光本來就沒有大傷,恢復情形自然較為迅速。反而是她二哥,內傷之沉重讓醫生也傻了眼,足足急救了四個多小時,幾度還險些宣告放棄,最後勉強把一口氣釣了回來。這段期間,他斷斷續續的昏睡,中間只清醒過幾次,怎料轉眼間又生龍活虎,還能結婚哩!
  「就是現在。」德睿很篤定。
  「有這麼急嗎?」
  「就有這麼急。」德睿又點頭。
  做二哥的終究還是有點餘威,可可搔了搔滿頭亂髮,乖乖跑出去找神父了。
  「你精神才剛恢復,就瘋瘋癲癲的!」瑤光反手捶了他肚皮一記,果然又變回以前冷眉冷眼的模樣。
  他順勢又握住她,笑吟吟的不放手。
  在其他病房裡,即使是兩人同房,床與床之間好歹也會隔個櫃子、椅子的,唯有他,堅持和瑤光並床而睡,中間不准有任何阻隔。
  醫院拗不過這位金主,只好照辦,誰知他得寸進尺,竟然還要求把兩床單人被,換成一床雙人被即可。
  負責照顧兩人的護士終於變臉了,酷酷的回答:「醫院既然沒有雙人病床,當然也不會準備雙人床單。」
  但,意志堅定的德睿若會因如此微不足道的挫折而放棄,他也就不是他了。
  隔天,他和瑤光果然就覆蓋在同一床被單下——這是他親愛的妹子受不過脅迫,從家中的大床替他搬來的。
  「是你自己答應要嫁給我的,別想反悔。」還是他有先見之明,趁現在兩人臥病在床,她想跑也跑不掉,趕快把手續辦一辦比較保險。
  瑤光又別開臉,不說話了,只有紅通通的耳朵洩了底。
  他低笑一聲,湊上前,淺淺印上她的香肩。
  「這裡是醫院,你別亂來!」瑤光像觸了電似的,低斥他。
  唉,果然脫離險境後,她又害羞起來,變回以前那個拘謹有禮的瑤光了。
  沒關係,他的過牆招式很多,難不倒他。
  「我忽然想到,我好像從來沒有依循傳統,好好的追求你?」他深思道。
  「你又想做什麼了?」瑤光立刻提高警覺。她什麼都不怕,就怕他的一肚子壞水。
  「像寫情詩啦、看電影啦、雨中漫步、唱情歌……」他眼睛一亮。「好主意?我們倆現在的德行,既無法坐起來寫情詩,溜出去看電影,在雨中漫步,那麼只剩下唱情歌了。」
  瑤光一臉驚恐。唱歌?他?只要想起他偶爾在浴室中高歌的破鑼嗓子,她就想掩耳奔逃!
  「不必了,不必了,你有這個心意,我已經很感激了?」她忙不迭搖頭。
  「沒關係,聽聽看嘛!為了你,我還特地去練了一首中文情歌。」
  「不要!真的,我心領了!」
  「你聽仔細囉!你儂我儂,忒煞情多……」
  「德睿!」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