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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杉井光]離別的鋼琴奏鳴曲1[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5:47:30     標題: [杉井光]離別的鋼琴奏鳴曲1[全文完]

[杉井光]離別的鋼琴奏鳴曲1[全文完]
 

內容簡介:
           
          “到了六月,我就要消失了。” 剛轉來我們學校的鋼琴天才——真冬如此宣言。 她不和人親近、也不再彈鋼琴,只是一個人窩在空教室,以飛快的速度彈著電吉他。 有個男生對這樣的真冬很不滿。 小直一向為了大聲聽CD而擅自使用教室,因此想要以貝斯給真冬“好看”並奪回教室。 另一方面,想創立民俗音樂研究社、自詡為革命家的神樂坂響子學姊和小直的青梅竹馬——千晶越走越近,而小直和真冬的關系也越來越密切,但真冬心里卻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當男孩遇見女孩——戀愛、革命和音樂交織成的一段青春記事。 轉自 輕之國度

第一卷
第一章 世界盡頭的百貨公司       第二章 花田  被遺忘音樂的教室      第三章 謊言 便當 變奏曲
第四章 Stratocaster電吉他 紅茶   第五章  觸之曲 掛鎖 革命          第六章 送葬 會議 經費
第七章 毛巾 殺蟲劑 封箱膠帶     第八章 公主 革命家                            第九章 鯨魚 帕格尼尼 戰鬥人員
第十章 火鳥 海的彼岸 藥袋        第十一章 沙漠 心臟                             第十二章 記憶 約定 藉口
第十三章 英雄變奏曲                   第十四章 醫生 鳥誌 答案                   第十五章 Layla 鐵路 失去的一切
第十六章 Lucille吉他 初時的雨   第十七章 培果三明治 春 工務店   第十八章 世界盡頭的百貨公司
第十九章 黑鶇之歌                      第二十章 告別的鋼琴奏名曲              曲目解說         後記

《 本帖最後由 福氣啦 於 2010-4-27 15:42 編輯 》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5:51:01

倘若就此毀壞,也許永遠都沒有達成的那天——盡管如此

    ,仍因為傾慕愛戀而不得不毀壞。

    太宰治《斜陽》

    1世界盡頭的百貨公司

    剛把列車窗戶微微往上推開五公分,海的氣息就緩緩地飄

    了進來。

    星期日午後,車廂內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乘客。一到夏天

    ,假日就會有很多到海邊玩水的觀光客,但是這個時節——四

    月初離海水浴場開放還很久,所以會趁春假到鄉下海邊來玩的

    大概就只有中學生了吧……就是在說我啦。

    僅僅兩節車廂的電車搖搖晃晃地轉過一個平緩的彎,眼前

    緊貼著竹林的山壁突然消失,視野豁然開朗,海的氣息也更重

    了。陰郁的天空下,櫛比鱗次的住家屋頂、鏽銅色的海面看上

    去都灰濛濛的。

    電車搖著搖著,停靠在小車站。

    我從行李架上取下登山包,剛走下露天的月台,就看到右

    手邊深綠色的山間隱約有一塊灰色地帶。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那個山谷成了大型垃圾棄置場。我

    不知道那算不算合法的垃圾場,總之常有各處的卡車載運壞掉

    的電器或是家具來堆放;曾幾何時,那里竟有種不可思議的靜

    謐感,安靜到就像世界毀滅十五分鍾後一般,成了一塊封閉的

    空間。我念的國中靠海邊,自從某次迷路偶然發現這里之後,

    我就偷偷把這兒稱作“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有部小說里曾

    經出現這個店名,雖然念起來又臭又長,反正我也不會告訴別

    人,所以無妨。

    我父親的職業很稀奇,是音樂評論家(雖然對其他評論家

    很失禮,但是我只是想強調父親的職業對我來說很稀奇而已)

    ,我家也因此充滿了各類音響、唱盤、CD、樂譜跟相關資料。

    母親大約在十年前受不了這些而離家出走了。而我雖然對未來

    沒有任何規劃或是目標,但是滿六歲那天晚上,我就對自己發

    誓,將來絕對不當音樂評論家。

    姑且不論那些,家里的器材明明是謀生工具,父親卻對它

    們很隨便,不管是喇叭、轉盤或是DVD播放器都會被他弄壞。小

    時候不太有人買玩具給我,所以常拆解父親弄壞後要丟的那些

    器材,慢慢地也學會怎麼修理和組裝,現在已經變成半興趣了。

    由于興趣使然,我每兩、三個月就會搭電車一路搖到海邊

    這個“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收集一些有的沒的、撿拾堪用

    的零件。一個人在垃圾山上走幾圈,感覺就像地球上只剩我一

    個人還活著般,感覺不賴。

    不過……這天到垃圾場來的不光是我而已。

    穿過雜木林進入山谷,剛看到任由日曬雨淋的冰箱和報廢

    車輛堆積的山丘,便意外地聽到了鋼琴聲。

    一開始還以為是聽錯了,但是當我走出樹林看到廢棄物堆

    成的山近在眼前,才發現聽到的不只是鋼琴聲。宛如平靜海面

    的低音和弦上,巴松管……接著是豎笛的聲音緩緩傳來。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曲子,不過我記得曾經聽過。大概是—

    —十九世紀法國那邊的——鋼琴協奏曲吧。可是為什麼會在這

    里聽到呢?

    我攀上報廢車頂,開始爬起垃圾山:鋼琴的旋律轉變為進

    行曲之類。本來還想說是不是哪邊的收音機還有電,才會傳來

    琴聲,不過這想法一下子就消失無蹤了。聲音的廣度不同,那

    的確是樂器現場演奏出的聲音。

    我爬上山丘頂後,往垃圾場中央的窪地看去——那光景讓

    我嚇到屏住了呼吸。

    櫃子、毀損的床和碗櫥之間埋著一台大型平台鋼琴,上蓋

    像淋濕了一般發著黑光,宛如鳥的翅膀般展開。琴蓋另一邊隨

    著細膩琴聲搖擺的,是一頭栗色的頭發。

    是個女孩子。

    那個女孩坐在傾斜的鍵盤前,長長的睫毛微斂、目光專注

    在手邊。她細膩通透的琴音就像冬季末的雨滴,一滴一滴從鋼

    琴里彈跳出來。

    008t_with_mark

    我對她的臉有印象。

    凜然而慘白、好像不存在現實之中的面容,美得讓人無法

    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那頭栗色的頭發,就像在陽光下溶化的

    琥珀一般。

    我在哪見過她,但是……怎麼會見過呢?

    名字——想不起來。她現在彈的曲子——也想不起來。

    這里明明應該不會有其他人才對,發出聲音的只有一架鋼

    琴跟穿過雜木林傳來的海浪聲,為什麼——會聽到管弦樂伴奏

    呢?

    突然發現倒在我腳下的冰箱總在她用力彈奏低音的時候跟

    著震動,發出微微的聲響,不只如此,另一邊埋在瓦礫堆中的

    腳踏車、鏽蝕了的鐵盆、破損的液晶熒幕等等,也隨著她的鋼

    琴聲發出共鳴。

    埋在山谷中的廢棄物在歌唱。

    那回音卻勾起我記憶中這首曲子的管弦樂伴奏。

    雖說是幻聽——感覺也未免太真實了。

    我果然認得那首曲子,但是……究竟是哪一首啊?

    為什麼——竟會如此觸動我的心?

    快板進行曲仿佛匆促的腳步聲流進破曉前河口般、廣漠的

    慢板樂音。無數個細小音符的泡沫自海底浮上水面,漸漸擴散

    開來。接著遠方再度傳來管弦樂聲,這次會穩健的持續——

    但音樂卻突然停下來了。

    我屏住呼吸,像藤壺一樣緊貼在垃圾山頂,往下俯瞰那架

    鋼琴。

    女孩停下彈琴的動作,以非常嚴厲的眼神瞪著我。

    管弦樂般的幻聽跟鋼琴的余音、甚至連吹拂過樹梢的風聲

    都消失了,讓我瞬間以為世界末日真的到了。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那的啊?”

    她說話了,聲音就像酒杯落地般清亮,她生氣了。我一個

    沒踩穩,從冰箱上滑落下來。

    “我問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哪里的?”

    “呃,這個嘛……”

    勉強擠出點聲音之後,總算有辦法呼吸了。

    “……大概是裝飾樂段那時吧。”

    “一開始的裝飾樂段?”

    她幾乎是彈跳般地站起身,柔軟的栗色長發從肩上滑落。

    我這才知道原來她穿著米白色的連身洋裝。

    “你從一開始就貼在那里一直聽啊?”

    我也沒辦法啊!不然要我怎麼辦呢?難道要邊大聲叫喊邊

    跳印地安舞給你看啊?看著長發微顫、紅著一張臉的她,我慢

    慢冷靜了下來。我也沒做什麼壞事,只是來撿零件的時候有人

    先到這兒了不是嗎?

    “變態!色狼!”

    “不,等等!”為什麼我一定要被冠上這樣的罪名啊?

    “竟然跟蹤到這里!”

    “跟蹤……喂!我只是來撿垃圾的耶!”

    她當地一聲重重關上了琴蓋的瞬間,好像有什麼跟著一塊

    共鳴,接著我腳下的冰箱劇烈地搖晃了起來、整個傾斜,我跟

    著滑了下去。

    “哇啊啊啊啊啊!”

    我從傾斜的冰箱和報廢車的引擎蓋上滾向鋼琴所在的凹洞

    底,肩膀狠狠地撞上了鋼琴腳。

    “……痛死了!”

    正想站起身時,才發現她的臉就在我面前,寶藍色的深遂

    眼眸直直盯著我。我嚇了一大跳,身體僵住無法動彈,只能呆

    望著那有如山茶花辦的嘴唇在眼前輕輕顫動:

    “如果你沒有跟蹤我,為什麼會在這里?”

    “咦?啊,不是,因為……”

    她蹙起眉頭。神秘的魔力好像減弱了一點點,跌坐在地的

    我終于回過神來,慌忙往後挪動。

    “就說我是來撿音響零件的嘛!我偶爾會來這啦,才不是

    跟蹤你咧。”

    “……真的?”

    我騙你干嘛啊?話說回來,這個女生知道自己可能被跟蹤

    嗎?

    “總之你現在馬上離開,然後絕對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我

    在這里的事情。剛剛聽到的曲子也要從記憶里消除。”

    “哪可能啊……”

    “絕、對不准說出去!”她眼泛淚光,仿佛天空中的星星

    紛紛殞落。看到這一幕,我實在什麼也說不出口。

    “知道了啦,我消失就是了。”

    我背上登山包,開始攀上垃圾山。後面突然傳來喀啦喀啦

    的機器聲,接著就聽到她發出“啊!呀!”的尖叫。

    轉頭一看,才發現鋼琴上有個手掌大小的錄音機,還發出

    怪聲……不會是剛才就一直在錄音吧……?里面的錄音帶好像

    一直來回轉的樣子。她那拿著錄音機緊張兮兮的模樣實在讓人

    看不下去,我只好走過去按掉了錄音機的電源。

    “……壞……壞掉……了嗎?”

    她像捧著快孵化的蛋一樣小心翼翼地護著錄音機,以快哭

    出來的聲音問道。

    “啊,不行啦,錄音機不能亂扳。”

    原本正伸手扳蓋子的她急忙停了下來。我把包包放在鋼琴

    上,接著拿出一把螺絲起子。看到這光景,她的眼睛瞪得老大。

    “……要、要拆掉嗎?”

    “放心啦,我會仔細把它修好。”

    從她手中接過錄音機之後,就發現那不是一般的機器,而

    是雙卡式錄放音機;不但可以同時播放錄音帶的A面與B面,也

    能分別錄音。貼在機器里的標簽上印著我沒見過的語言,而且

    很顯然地不是英文。

    “這……是哪一國的語言啊?”

    “匈牙利。”她小小聲地回答。東歐的產品啊,我修得好

    嗎……?

    松開螺絲、打開外殼之後,出現在眼前的內部構造也就是

    平常看慣了的零件。國際標准規格真是好東西。

    “修得好……嗎?”

    “應該吧。”

    我放下鋼琴上蓋充當工作台,一點一點拆解錄音機。情況

    果然跟我想的一樣,錄音帶的磁帶從卡匣里被拉出,就像海參

    的內髒噴出體外一樣卷成一團,所以取出卡帶又花了一番功夫。

    “……欸,這錄音機該不會本來就是壞的吧?”

    “咦?啊,嗯……帶子就算卷到最後也停不下來,如果不

    按停就會糾纏得更嚴重。”

    原來如此,自動停止裝置本來就壞了。

    “因、因為你突然出現,我才會忘記按停。”

    又是我的錯了?買一台新的就好了啊。

    “這台錄音機很重要嗎?”都已經壞成這樣了竟然還在使

    用。

    “啊?”她吃驚地看著我,接著又低下頭:

    “……嗯。”匈牙利啊……這個女孩子應該不是日本人吧?臉型看起來也像是混血兒。我邊想著,邊在垃圾山中尋找零

    件,終于完成了錄音機的外科手術。不管是快轉、倒轉,都能

    讓錄音帶卷動時不再不聽使喚了。

    “修好羅!”

    “咦……啊,嗯。”她的臉上還是一副不太敢相信的樣子。為了確認錄音機能不能確實播放,我正打算按下播放鍵時,

    她突然把錄音機搶了過去。

    “不、不准聽。”她把音量調到最小,接著按下播放鍵確

    認錄音機是否已修好。

    “……謝、謝謝。”

    她把錄音機緊緊抱在懷里,紅著一張臉、低著頭細聲地說

    著。不知怎地,我也不好意思了起來,轉過臉點了點頭。

    等我把工具收回包包里之後,她突然問道:“為什麼要帶

    這麼多東西出門啊?”

    “剛剛就說過我喜歡玩機器了嘛,所以才會來撿零件啊!”

    “那……好玩嗎?”

    她突然這麼一問,反而讓我不知如何回答。

    “嗯……我不知道修好壞掉的機器是不是令人開心的事,

    不過……東西失而複得的時候,大家看起來好像都很高興呢。”

    和我四目相交後,她又臉紅了,于是急忙把臉別過去。我

    看著她的側臉,突然有股沖動想問她好多問題。為什麼會在這

    兒?應該說……你是誰?剛剛彈的是什麼曲子?還有,我也想

    聽聽她剛才錄的東西?說不定剛才的管弦樂聲真的不是我幻聽?雖然這麼想,要是真問了她大概又要生氣了吧。

    她再度把錄音機放回鋼琴上,然後拿碗櫥充當椅子坐下,

    視線落到了腳邊。雖然還想跟她說些什麼,但氣氛就是冷下來

    了,實在找不到開口的機會。算了,總覺得她好像嫌我礙眼,

    今天就這樣回家好了。

    下次再到這來的時候應該碰不到她了吧?還是說她家里沒

    有鋼琴,才會特地跑到這里呢?我邊想著這些事情,邊准備爬

    上垃圾山,這時背後突然傳來聲音:“呃——”

    我轉過頭去。

    杵在鋼琴旁的她這次看來不太像生氣,反而一副害羞臉紅

    的樣子。“你住附近嗎?”

    我歪了歪頭。

    “……不是。搭電車過來大概要四小時。”

    “那你要去車站了?”

    我剛點了點頭,她便瞬間露出放心的表情,把錄音機拽在

    腰邊,跟在我身後爬上大型垃圾堆疊而成的斜坡。

    “你要回去了?那我可以繼續待在這里吧?”

    “不行!總之你快走,快走!”

    什麼跟什麼嘛……

    我老大不高興地翻越過崎嶇不平的垃圾山,慢慢走回了山

    谷邊的雜木林。她不停埋怨著腳好痛啦快摔倒啦之類的,卻還

    是一路跟了上來。

    “我說你啊……”

    我回過頭叫住她,而她則嚇了一跳,杵在離我三公尺後的

    地方。

    “什、什麼?”

    “你該不會不認得回家的路吧?”

    由于她的膚色比日本人白皙很多,臉紅的時候也很明顯。

    雖然她猛搖頭,看起來卻像是被我說中了。我忍不住歎了口氣

    :

    “算了,我第一次到這來的時候也迷過路啦。”

    從海邊往車站的途中只要走錯一條路,就會不知不覺迷失

    方向了。

    “不是第一次啦,大概來過三次了。”

    “來過三次還不記得回去的路喔……”

    “就說不是這樣了嘛!”

    “不然你一個人回去啊!”

    “唔……”

    她咬牙切齒地瞪著我,我只好不再跟她爭辯,安靜地走出

    樹林。路上有紫紅色的卡車打身旁經過,應該是來棄置垃圾的

    吧。車子走遠後,樹林間的寂靜更深了。隱約傳來卡車和樹梢

    摩擦的聲音,讓我想起了鋼琴協奏曲中渾厚的合奏部分。

    那的確是讓人震撼到忘記呼吸的經驗。若非這個女孩子在

    那樣特別的地點彈鋼琴,恐怕就不會發生如此的奇跡吧。我一

    邊往前走,一邊回頭偷瞄她的樣子。

    話說回來,我到底是在那兒見過她呢?該不會是我忘了的

    朋友?不然怎麼會毫不在乎地對我耍任性呢?

    不可能吧?

    如果我認識這麼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應該就不會忘記。

    在這個夾在山與海之間,坡道連綿不絕的小鎮里走了三十

    分鍾後,雜遝的住家突然映入眼簾,公車站也出現了。商店街

    拱門的裝飾燈泡幾乎都不亮了,約四層樓高的建築屋頂上架著

    自昭和時代留存至今的固力果廣告看板,真是令人懷念。左手

    邊像是組合屋的小房子屋頂上掛著個上面印著站名和JR標志的

    招牌。蕎麥面店門口除了找廚余吃的流浪貓和我們兩人以外,

    連個會動的東西部沒有。

    “到了喔。”

    “看也知道。”

    她只吐出這幾個字,就急忙往車站入口走去。

    我呆站在原地思考該如何是好,結果卻連個名字都問不出

    口。沒辦法,今天才第一次見面,而且她還叫我忘了她。

    我還是回去翻我的垃圾好了。

    我背向她,正准備走出去的時候,突然有人說話了:

    “喂,等一下……”

    出聲的是從公車站對面小派出所走出來的中年警察,而且

    他出聲喝止的對象並不是我。她嚇呆了,怯怯地轉過身來。警

    察上前問道:“咦,你不是那個蝦澤小姐嗎?”

    “……咦?這、這個……”

    她嚇得臉都白了。

    “喔,果然沒錯,連穿著也很吻合。你的家人正在找你耶!聽說你上次離家出走也是到這附近來啊?總之你先過來吧,

    我要跟你家里聯絡。”

    蹺家少女啊……而且似乎還是慣犯,看來還是別跟她有關

    系的好。正當我往回走、和警察擦肩而過時,卻察覺到她露出

    求救的眼神直盯著我。糟糕,還是注意到了……

    她那懇切而淚汪汪的眼神好像在說:如果不幫忙,我就怨

    恨你一輩子。

    不,別幫她啊!

    可是,已經遲了。如果看到她那樣的眼神還能默默走開,

    我就不配當人了。

    “呃……”

    我對著警員那暈染著明顯汗漬的背影開口了。他正要帶著

    女孩回派出所,轉過身來時的表情仿佛現在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會不會是搞錯人啦?因為……她是跟我一塊兒來玩的。”“嗄?”

    警察的表情變得很怪,好像不小心咬到蝸牛一樣。

    “喂,快走吧,沒搭到這班車的話,下一班還要等很久耶。”

    “啊,唔……嗯。”

    我跟警員點了個頭之後,就跟逃過來的她一同往車站方向

    跑走。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總之久留無益。

    買完票、通過剪票口之後,我們偷偷地看向公車站那邊。

    “行得通嗎……?警察要是追上來,你會配合我剛剛的說

    法吧?”

    “我、我……”她緊緊捏著車票,從我臉上轉開視線:“

    我又沒開口要你幫忙!”

    “好啊,那我把警察叫回來。說謊畢竟不太好嘛。”她紅

    著臉說不出話來,不停地拍打我的背。

    “以後要離家出走就去父母猜想不到的地方啦!”

    “才不是!才不是你想的那樣……”

    結果搞得好像是我雞婆一樣。我該不會……被討厭了吧?

    明明幫了她一把耶!

    她強忍住怒氣,還白了我一眼,然後往連接下行路線的月

    台樓梯走去。和我反方向——這讓我有點放心,又有點惋惜。

    就在這時,站內開始播放下行電車已經到站的音樂,很耳

    熟的曲子——是莫紮特的《小星星變奏曲》。

    “啊……”

    腦袋里的燈泡突然亮了一下,我想起來了!我想起她是誰

    了。沒錯,剛剛不是說她姓蝦澤嗎?

    “蝦澤……真冬?”

    剛踏下第二個階梯的她嚇得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白皙的

    肌膚上添了紅暈,雙眸就像雷陣雨前烏云密布的天空一般。

    難怪我記得在哪見過她,原來是在CD封面上看過啊!在電

    視上也看過。她就是十二歲便于東歐的國際鋼琴大賽中獲得優

    勝,同時也是史上最年輕的優勝者,初試啼聲就獲得滿堂彩的

    天才少女鋼琴家——蝦澤真冬。兩年半之間發了好幾張CD,十

    五歲的時候卻突然從樂壇消聲匿跡的謎樣人物。

    而今——這謎樣的人物卻在我眼前——一臉快出哭來的表

    情,緊握著樓梯扶手。

    “……你認識……我……?”

    她斷斷續續的聲音幾乎被平交道的雜音掩蓋,我仍微微點

    了點頭。我不但認識她,甚至連她發行過的所有曲目都想起來

    了。

    “認識啊。因為你的CD我全部都有,而且……”

    “忘了吧!”“嗄?”

    “全都、忘掉吧!”

    本想跟她說點什麼,卻只見她在樓梯上奔跑、一頭栗色的

    長發翻飛。這時平交道柵欄放下的“當當當當”聲傳了過來,

    我一時之間在原地呆立了一會。

    “——喂!”

    一旁突然響起人聲。我轉頭一看,才發現對面月台上有個

    白色的人影。我們的目光交會,她——蝦澤真冬揮動的手用力

    拋了個東西過來。

    一個紅色的物體飛越鐵軌,我正想伸手去接,它卻正中我

    的手腕,滾落到腳邊。那是可口可樂的罐子。

    電車駛入我倆之間。

    電車吞下她關上車門離去之後,月台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在柏油路上滾動的可樂罐就在快滾進鐵軌前,被我撿了起來。還是冰的,大概是在那邊的自動販賣機買的……她該不會打

    算把這當作謝禮吧?

    蝦澤真冬。

    我聽過她所有的CP……當然不是我自己買的,是人家送給

    我家那個音樂評論家老爸的公關品。父親的收藏每個月都會增

    加幾百張,但就只有她的作品讓我百聽不厭,甚至連曲目順序

    都印象深刻。我喜歡在那無機物般清澈平穩的旋律中,尋找她

    不經意透露出的溫暖脈動。

    我終于想起她在垃圾場里彈奏的曲子,那首曲子應該沒收

    錄在CD里吧?如果曾在CD里聽過,我一定會記得。

    她究竟遇到了什麼事呢……?

    明明不曾彈奏讓人如此傷感的曲子啊。

    她最後說的那句話一直回蕩在我耳邊——‘全都、忘掉吧!’

    我拿著可樂,在長椅上坐了下來。上行電車到站前,那首

    奇妙的鋼琴協奏曲和她的聲音,一直在我腦海中縈繞不去。

    這就是發生在我上高中前那個春假的——不可思議的偶然。

    回到家後,我不斷重複播放收錄在蝦澤真冬專輯里的《小

    星星變奏曲》,邊聽邊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一切,不禁有點懷疑

    這一切該不會都是夢吧?因為廢棄物不可能隨著鋼琴共鳴,更

    不可能發出管弦樂音啊?

    能證明一切的一切都真實發生過的唯一證據——她給我(?)的可樂,就在我拉開拉環的瞬間整個爆開噴了我一身。果

    然不能投擲或是搖晃碳酸飲料啊!用抹布擦干地板後,似乎就

    連僅存的一點現實感都消失了。

    就算她沒要我忘記這一切,我也會忘記吧?因為我的現實

    生活很忙,就連兩天前作的夢都不記得了。

    這時候的我,當然也不曾想過會在那樣的情況下和真冬重

    逢。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5:52:36

2花田、被遺忘的音樂教室

    世界上有種人際關系叫做孽緣,我和相原千晶之間就是這種關系。因為我們家住得近,從小學到國中都念同一所學校也理所當然,不過居然連續九年都同班,後來考上的高中也是同一所。或許有人會說這是因為我們倆智商差不多的關系,問題是就連高中都一起被分配到一年三班,只能說這孽緣真不是普通的深厚啊!

    “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對數學和英文比較頭痛,就可以借小直的筆記來抄,而小直比較不擅長體育,我就比較厲害。咱們今後就互相支援吧。”開學典禮結束後不久,在還彌漫著打蠟味道的全新教室里,千晶啪啪啪地拍著我的背如此說道。雖說你的體育好但能怎麼支援我?“這家伙的家可厲害了,大門一打開CD就跟山一樣,嘩地塌下來喔。”

    “哇~那是怎樣,他家是開唱片行的嗎?”“你為什麼去過他家啊?”

    千晶把我當作墊腳石,很快就融入了其他剛見面的同班女同學之中。從我們學校升上這所高中的就只有我跟她,其他稍稍熟識的同學一個也沒有,她的適應能力還真是可怕。

    “喂,你跟她是什麼關系啊?”

    也有個對我感到很有興趣的男生靠過來小聲地問我。

    “咦?啊,沒有啦,只是國中念同一所學校而已。”

    “可是開學典禮前你不是還幫她打蝴蝶結?”另一個男生突然在我背後開口,嚇得我臉都書了。該不會被看到了吧?

    “呃……那是因為……”

    “真的假的啊!那不就糟糕了?你們是夫妻嗎?”

    “這麼說起來一般情形是反過來的吧?應該是女生幫男生啊!”這麼難以解釋的事被挑起來當作話題,我恨死千晶了。明明就教過好幾次,好歹也把蝴蝶牡領帶的打法學起來啊!

    “你們從中學時就在一起了嗎?”

    我搖了幾百次頭極力否認,結果包圍著我的男同學們似乎都松了一口氣。他們把我拉離女士堆,一群人移動到教室一角後,就開始竊竊私語。

    “相原千晶在我們班上算是等級很高的貨色呢!太好了。”

    “我原本喜歡長頭發的女生,不過現在發現自己錯了。”

    我傻眼地聽著男同學們的評監大會,接著望向在教室的另一頭,坐在桌上聊天的千晶側臉。雖然她以前老是剪成看起來很凶的超短五分頭,不過自從國中三年級那年秋天退出社團以後,頭發也開始留長,現在總算變成比較有女孩氣息的俏麗短發了。不對,問題是……“那家伙個性易怒,又是柔道初段,還是不要接近比較好吧?”

    “她是柔道社的嗎?我是不是也去參加比較好啊?”

    “我們學校有柔道社嗎?”

    “話是這麼說,不過一般的柔道社都會男女分開吧?”

    “為什麼要分開呢?就讓大家一起練習寢技嘛!”

    你們這些家伙,聽別人說話好嗎?

    不過千晶去年因為腰受傷的關系,已經不練柔道了。高中推薦入學確定的同時,她不知怎地開始練習起爵士鼓來。過去明明就和音樂完全沾不上邊,再說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話,根本不會從打鼓開始練起吧?關于立志開始打鼓的理由,千晶是這麼跟我說的——

    “過年那陣子,醫生跟我說我不能再練柔道的時候,我自暴自棄地喝了點酒……”未成年別喝酒啊!“喝醉睡著了以後,Bonzo出現在我的夢里。”

    Bonzo(注:原名JohnHenryBonham)是齊柏林飛船樂團的鼓手,喝得爛醉睡著以後因為嘔吐物噎住喉嚨而窒息死亡。真是這樣的話那還頗不妙,她該不會是瀕死時見到鬼了吧?

    他對我說:‘你只剩下鼓了Bonzo都這麼跟我說了,不做不行吧?”

    “真的是Bonzo嗎?”

    “我看到他在河畔的花田中一直揮手,絕對是Bonzo沒錯。他的日語講得真好耶,只不過說的是津輕腔。”

    ……那是你去年剛過世的爺爺吧?

    上了高中以後,我才真正了解千晶立志練鼓的理由。每天一放學,她就一直不斷勸我加入民俗音樂研究社。

    “可是小直除了音樂以外就沒有其他專長了不是嗎?好啦,就加入嘛?”

    “你也管得太多了吧。話又說回來,那個民俗什麼的是啥啊?沒有那種社團吧?”

    我試著回想開學典禮當天拿到的社團簡介手冊,還有在學校大門口迎接新生的社團拉人大陣仗,都沒看到這麼複雜的社團名稱。而且說到音樂,我也只是對聽音樂比較在行……

    “所謂的民俗音樂其實是指搖滾樂啦!如果直接說要組搖滾樂團,教職員辦公室那邊是不會准的;再說現在社員也只有神樂阪學姊跟我而已,不管怎樣都不會通過的。所以拜托拜托,加入我們社團!”

    所以才拚命想拉我加入社團嗎……

    “不要拉我加入還沒成立的社團啦!話說回來,神樂阪學姊是誰啊?”

    “二年一班的,是個很厲害又很酷的人。”

    詳細一問之後,謎底全部都解開了。千晶好像是在去年夏天時和神樂阪這號人物相識,特意推甄進這所高中、開始打鼓都是為了這個神樂阪某某。真是胡鬧。我拿起書包走出教室,就算沒這麼做,我和千晶說話時就已經受到全班同學的注目了,實在有夠丟臉。千晶邊追過來邊說著:“等等我啊,參加社團有什麼不好,反正你待會也沒事吧?”

    “沒事也不參加社團。”

    “為什麼?”

    “總之……反正我也待不久啦。”

    我本來想說:“小學的時候被你拖去練柔道,兩個禮拜後就放棄了,這事你也知道。”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是喔?那你上高中之後到底要干嘛啊?”

    為了讀書吧——這種言不由衷、令人稱贊的大道理我當然說不出口。

    “你的人生不會太無聊嗎?”

    你的人生倒是很有趣嘛?

    “你干嘛那麼在意我的無聊人生啊?”被我無意中這麼一問,千晶突然站著不動。我回頭一看,她的目光轉移開來,稍稍往下望著。現在是怎樣?

    千晶轉過頭去,問道:“……你覺得我是為了什麼?”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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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你也很閑?”千晶的手往我西裝外套的領子直直伸過來。就在我思考的瞬間,身體已經轉了一圈,背部直接撞擊走廊的地板。

    “……好痛!”眼前滿天的金星,一時還上不來氣。盡管如此,我還是手扶著牆壁,設法站起身來。

    “不要煞有其事地過肩摔好嗎!”

    “這不是過肩摔,這招叫丟體。”

    “不是這個問題吧?你想摔死我嗎!”

    “笨——蛋——!”

    最後千晶踹了我大腿一腳以後,就轉身離開了。什麼跟什麼嘛!

    我之所以不參加社團,除了“嫌麻煩”這個巨大且消極的理由之外,還有一個可以稱得上積極的理由——我發現了放學後可以在學校做的事。

    目送千晶離開以後,我走到一樓,出了校舍後門來到一個狹窄的中庭。在一個長久沒人使用而布滿鐵鏽的垃圾焚化爐旁邊,有一棟細長的建築。那是一棟水泥造的簡單立方體,看起來就像公園的公廁一樣,側面還並排了幾道門。因為很久沒人使用,整面牆壁、門都沾滿了泥土,搞得髒兮兮的。私立學校沒事就擴建,加上最近學生人數又不斷減少,使得這種無人使用的設施以及空教室多了不少。

    開學第三天,我就發現這棟建築物的左側有個房間可以進去。在學校里探險的時候,我卡拉卡拉地轉動門把,門就打開了。後來經過我的研究,只要將門把往右斜下壓著再轉45度,門鎖就會開了。

    教室里面有個鐵制的高架子、置物櫃和一張陳舊的長書桌,牆壁上還貼了布滿無數等間隔小洞的吸音材料,從地板上留下的痕跡看來,可以知道以前大概是放置鋼琴的地方。如今要說看起來比較像學校器材的,就只有桌邊擺的一台小型音響設備了。

    其實這所高中也是爸爸的母校。曾聽爸爸說過,這間學校以前是有音樂科的,不過好像在他畢業後沒多久就廢除了。老爸曾半開玩笑地說:“因為我們那一屆的學生素行不良,後來就開不成了。”不過事實搞不好就是如此。

    隔音也有個好處,就是可以讓我把大量的CD帶來這個房間,放大音量盡情聽我喜歡的歌,消磨放學以後的時間。要是在家里,老爸一定會用超大的音量放他的古典音樂唱盤,沒有可以讓我放心享受音樂的地方。

    因為房間狀況不是很好,隔音並不完全,所以必須先拿毛巾塞在門框上方的縫隙才能打開音響設備。這天聽的第一張CD是巴布馬科的現場演唱專輯,心情也跟著雷鬼了起來。大概是受到千晶說的話影響了吧。

    你的人生不會太無聊嗎?

    我從沒想過這件事。話說回來,如果只是不參加社團就被說整個人生都無聊,也很讓人傷腦筋耶。我這樣不也很好,也算是音樂監賞社啊!而且不會帶給別人困擾。雖然未經同意擅自入主,不過這間教室看起來也很久沒人用了,何況我自己會打掃,只要放音樂的時候不讓外面聽到聲音,應該沒有問題吧?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5:53:27

3謊言、便當、變奏曲

    一大早的導師時間,當我們那位外號隱居大人(因為長得像水戶黃門)的導師帶著那女孩進教室的瞬間,教室里的氣氛都凍結了。我因為聽著CD隨身聽打著瞌睡,所以還沒感覺到氣氛的改變。

    前座的千晶回頭戳了戳我的肩膀,我才急忙忙地拿下耳機。不管是不是導師時間,早晨的教室總是鬧哄哄的,這時卻只聽見同學嘰嘰喳喳的竊竊私語。“喂,那是……”

    “沒錯,應該就是。”

    “蝦澤——”

    “欸~是本人嗎?不是說下落不明了嗎?”

    往講台上一瞧,我的隨身聽差點掉到地上。講台上的女孩把栗色的長頭發攏在背後,因為和她在廣告里的發型一樣,所以大家馬上就認了出來。的確是蝦澤真冬本人沒錯。她身上穿著我們學校的制服,感覺卻像是有人在開我們玩笑。這是怎樣?我剛才沒聽到隱居大人說的話,一時之間還無法理解她轉來我們學校的事實。

    “那麼我們請蝦澤同學自我介紹一下。”

    隱居大人一派悠閑地說完,便把粉筆交給她。真冬只是用拇指跟食指夾著粉筆,一臉蒼白且不安地凝視了它一會之後,便轉身面對黑板。就在這時,粉筆卻突然從她細長的指尖掉落,意想不到的尖銳聲響打破了整間教室的寂靜。

    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襲來。真冬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地上(恐怕已經摔碎了)的粉筆。隱居大人雖然只是悠然地撫著他自豪的白山羊胡,不過就算是剛入學一個月的我們,也知道這個動作表示老師心里感到非常疑惑。

    “嗯,這個……”老師勉強出了點聲,把地上斷成兩半的粉筆撿起之後,交給了真冬。不過真冬接過粉筆的手指,已經發抖到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最後真冬看著地板,搖了搖頭,把粉筆放在黑板的粉筆溝上。

    “我不想寫自己的名字。”

    她這麼說的瞬間,整個教室里的空氣好像帶著電一樣。這是怎樣,這家伙到底在說什麼?

    “只是寫個名字而已,沒關系吧?”隱居大人開口了。語氣雖然還是一派悠閑,兩只手卻在大腿旁不知所措地晃著。

    “我不想寫。”

    “嗯嗯……怎麼了嗎?”

    “我不喜歡自己的姓。”

    真冬的話就像在冰凍的教室里又倒進液態氮一樣。我注意到真冬咬著下唇的表情,就跟那一天——與她初次見面的那天分別時的表情一樣。

    不過,我當然沒有吭聲。出面解危的,是坐在前面的女同學。

    “老師,沒關系啦。我們都知道她的名字了啊。”

    “嗯啊,她叫蝦澤真冬對吧?”“對啊——”教室里的氣氛變得很怪。“是那個彈鋼琴的”、“我在廣告上看過”之類竊竊私語此起彼落,我發現真冬的纖細手腳正因為同學的反應而微微發抖。當時發覺危險征兆的,或許就只有我一個。

    “啊,嗯、這樣啊……”隱居大人看著真冬,不急不徐地說著:“那麼蝦澤同學,要不要跟同學打個招呼呢?”

    一個女同學突然舉手發問:“請問你什麼時候推出下一張專輯?”

    我不太記得那個女生的名字,但記得她是個很會講話的家伙。大家便以這個問題為開端,開始一連串的提問轟炸。

    “之前不是說會就讀音大附中嗎?”

    “最近都沒有新廣告推出,是什麼原因呢?”

    有個不太了解狀況的男同學問:“什麼廣告啊?”“就是那個壽險廣告,你不知道嗎?”“啊,那個廣告啊,我知道,我知道。”“嗯?真的嗎?”教室里突然熱鬧了起來。

    真冬原本嚴肅地凝望著天花板,這時卻突然用響亮又尖銳的聲音說道:

    “請你們全都忘掉。”

    此刻的寂靜宛如凍結的湖面,包圍了整間教室。

    教室里,真冬緊繃的聲音持續回蕩著——和那時說的話一樣。

    “……到了六月我就要消失了,所以請大家忘了我。”

    真冬把話說完以後,大家一句話都沒說,也想不到該說什麼。解救我們這一幫不知所措家伙的,是導師時間結束的鍾響。

    “啊,這、這樣啊?那麼……蝦澤同學請在那里就座。”

    隱居大人指著教室的後方。終于回過神來的我才終于發現自己左邊放著一副空桌椅。

    “我們班的班長是寺田同學,如果有什麼不懂的,盡管問她。”

    最先對真冬提問的那個同學就是寺田。然後隱居大人便把出缺席記錄簿與收好的講義夾在腋下,快步走出教室。

    真冬吞了吞口水,稍微調整一下呼吸,以充滿敵意與戒心的眼光環視教室之後,安靜地走下講台。教室里一片安靜,真冬走在課桌椅間的走道,所有人都盯著她的一舉一動。莫非視線稍一轉移,真冬就會瞬間消失?不,不可能有這種愚蠢的事,只不過連我也不例外,或許是因為一直被盯著的關系,她在經過我座位的時候非常刻意地把臉遮了起來。腳步聲突然在我身旁停了下來——

    “——啊!”

    被發現了。真冬用她微微痙攣的手指指著我,很驚訝地大聲喊著:“為、為、為什麼你會在這里?”我用雙手手臂抱著頭,趴在桌上,更發覺全班的視線都在我身上。饒了我吧。

    “什麼?你們認識嗎?”

    千晶看了看真冬又看了看我,而我就像拿額頭在桌上擦一樣,不斷地搖頭。

    “不不不,不認識。她一定是認錯人了。”

    真冬卻說:“干嘛要說謊!”

    “是你要我忘記的吧?”

    “你看,你不是還記得嗎!明明叫你忘了我的。”

    啊啊……我已經搞不清楚了。

    “嗯,所以跟你說我已經忘記了啊,你是誰啊?”

    “騙人!”

    聽在旁人耳里,我們的對話一定非常白癡吧?周遭同學交頭接耳的聲音越來越大,千晶好奇的視線更是刺人。雖然第二節課是我最討厭的古典文學,不過就在這一刻,走進教室的歐巴桑國文老師在我眼中卻像救世主一樣。

    就算把她美麗到不真實的臉孔和明星的身份都考量在內,真冬也不是我想接近的女孩類型。自從她轉來的那一天起,每到下課就會被一群好奇的女同學圍著問東問西,不過除了偶爾冒出幾句“不知道”、“我不想回答”之外,她幾乎都不回答。

    “為什麼會在這種奇怪的時候轉學啊?”

    午休的時候,千晶看著那群人小聲地說道。

    “我們學校是普通高中,而且她藝術選修偏偏又選美術。為什麼呢?”

    我們學校的藝術科目要從音樂、美術、書法三項中選擇一項。老實說,明明是個鋼琴家卻不選修自己最擅長的音樂,的確滿奇怪的。

    “問本人就知道啦。”

    千晶揮著手說:“我沒辦法突破那面人牆啦……”接著大口大口地挾走我便當里的菜。最近我都考量到便當的菜會被她瓜分,所以多准備了一些。

    “話說回來,你是什麼時候在哪里認識她的啊?”

    “……在夢中?”

    “你要不要去保健室?”

    “不要。唉呀,很難跟你解釋。”

    “反正午休時間很長,你就從頭解釋一遍吧。”千晶雖然面帶微笑,眼神卻十分強硬。就在我逃避這個話題的時候,她很拚命地把便當全部吃光了。

    真冬的反社會態度在課堂中依然故我,既不抄筆記,課本也常掉在地上。偶爾有些老師不因為她是轉學生而特別優待,直接叫她到前面講台上;她也依舊堅決地坐在位置上回答:“我不要。”老實說,我覺得她真是太酷了,即使我心里想這麼做也辦不到。聽千晶說,她上體育課的時候也只是坐在場邊看著而已。

    轉學後的第二天午休,真冬好像有點受不了湊熱鬧女同學的包圍,好幾次從人牆的隙縫中用求救的眼光看著我。要我幫忙我也沒辦法。

    女生的問題大多是攝影棚是什麼樣的地方啦、電視公司有哪些藝人啦、有沒有遇過他們啦之類的啰唆問題。就在我正想拉開椅子起身逃離這些人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拍桌子發出“砰”你一聲。回過頭一看,只見人牆裂開一道隙縫,真冬淚汪汪地站在中間,指著我說:“你們去問那個人,那個變態有我全部的專輯,對我的事情應該也很了解。”

    咦?什麼?

    真冬把椅子踢倒後從我身旁跑開,飛快地離開了教室。

    無數的目光投向我,班長寺田同學最先開口:“……變態同學和蝦澤同學是什麼關系?”干嘛叫我變態啦!

    “聽你們昨天說的話,感覺好像之前就認識。”

    “對啊。”

    那個女人,居然只顧著自己逃走就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某位男同學開口說:“那是因為這家伙的父親是音樂評論家,才有這層關系吧?”

    “啊,是古典音樂方面的嘛。”

    “那你之前就認識她了嗎?”

    “你爸爸應該知道很多關于她的事吧?”

    “你回去問問看嘛!她為什麼來念這所學校之類的啊?蝦澤同學完全都不講自己的事情。”

    我不可能連那種事都知道吧?你們以為古典音樂界很小嗎?雖然心里這麼想,不過為了逃離現場,我也只好含混地點了點頭。

    盡管如此,被真冬那麼冷默地對待,還一心想要跟她說話。這是班長為了讓真冬融入班上的貼心舉動,還是出于好奇心的高忍耐力?我完全不了解,也許兩者都有吧。

    那天回家以後,我終于強烈地體認到世界有多小。

    “對了,哲朗,你還記得蝦澤真冬嗎?”

    我一邊准備晚餐,一邊詢問待在飯廳的老爸。我已經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直呼老爸的名字,大概是在老媽離家出走以後吧?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就慢慢沒辦法把他當父親了。

    這時的哲朗穿著運動服蹲坐在椅子上,隨著喇叭傳出的大音量柴可夫斯基華爾茲節拍用筷子敲碗,嘴里一直喊著:“晚飯還沒好啊?”這是一個年過四十還有個孩子的男人會做的事嗎?

    “……你剛剛說什麼?”

    哲朗轉過頭來,手仍不停地敲著碗。我突然冒起無名火,一把搶走筷子,關上音響:哲朗卻像個小孩一樣嘟起嘴來。

    “我剛問你,你還記不記得有個叫蝦澤真冬的人?”

    “嗯?啊,記得。蝦澤真冬啊,她還是適合巴哈啊。變奏曲幾乎都有些不流暢的地方,但這就是它迷人之處。偶爾會有演奏巴哈樂曲時令人驚豔的年輕人出現,例如……”

    “夠了,不需要講解。”

    算了,對于哲朗來說,她只不過是眾多鋼琴家其中之一,只會說些演奏方面的事也是理所當然。就在我邊這麼想著邊走回廚房時,哲朗又開口了:

    “不是說她轉到你們學校了?”

    “你怎麼會知道?”

    我嚇了一跳轉過身來,差點踢到鍋子摔倒。

    “我和干燒蝦仁都是那里的校友啊。而且干燒蝦仁又是學校理事,一定會不講理地硬拉她進來就讀吧。”

    “啊……是喔,那是他女兒嗎?”

    蝦澤千里——通稱為“干燒蝦仁”(注:在日文中和“蝦千里”諧音,而日文的“蝦”即為“蝦”之意),是少數廣為人知的指揮家之一,曾是波土頓和芝加哥等地交響樂團的專任指揮,也是國際知名的音樂家。順帶一提,這個戲謔的外號就是哲朗定名的——評論家真是可怕。

    蝦澤真冬出道時掀起的話題之一,就是她的父親是“名滿國際的干燒蝦仁”。過去應該有人找他們商談過父女同台表演的事,不過真冬在表演之前就從音樂界消失了。

    “問題是我們學校已經沒有音樂科了,為什麼還要轉過來?”

    “據說是因為女兒一直抱怨的關系。明明已經決定要進音大附中的,可是女兒說不想去。結果沒辦法,只好先去讀普通高中,所以就讓她進你們學校了。她不是已經不彈鋼琴了嗎?我第一次聽她彈琴,就覺得她是毀滅型鋼琴家;彈奏對旋律的時候也像是自家人吵架一樣。

    嗯?可是……

    那一天,我在“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曾經聽過她彈琴。

    已經——不彈鋼琴了?為什麼?

    “喂,飯還沒好啊?”

    飯——還沒——好啊?哲朗就著歌劇《費加洛婚禮》中《你這采花蝴蝶》的旋律唱了起來。吵死了,你去給我吃唱片啦!

    若她是因為某種原因而不彈鋼琴,在最後關頭放棄進音大附中轉而就讀我們學校,那麼她有這種奇怪的時間點轉學進來就說得通了。不過,她為什麼要放棄鋼琴呢?

    我搖了搖頭,不想繼續思索下去。如果同學們聽了老爸說的這些事,一定會以為我真的知道許多關于真冬的事。我們只是坐在隔壁而已,人家好像也有些狀況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反正她不可能主動踏進我的生活,我也只能放著不管吧?

    然而,真冬卻在隔天就闖進了我的生活領域——

    ——以我從沒想過的方式。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5:54:47

4.Stratocaster電吉他、紅茶

    放學後,真冬便迅速地從教室消失.自她轉來以後,她的行蹤已經成了一年三班最大的謎。

    “鞋子還留在鞋櫃里面,我想她放學後應該沒有直接回家。”

    “班長你昨天幾點回家的?”

    “嗯——大概五點左右。”

    “我在教職員辦公室附近看到過真冬喔?”

    早上的導師時間都快開始了,真冬卻還沒來上課,一堆女生圍在她的桌子旁邊(也就是我的旁邊),互相交換搜集來的情報。別管閑事好不好!

    “她本來選修美術,我還想說她是不是喜歡畫畫,所以邀她加入美術社……結果她講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就跑掉了,搞什麼啊!”

    “話說回來,那個小姐上課時也什麼都沒做嘛?只是把素描簿攤開放著而已啊!她腦袋是不是有問題啊?”

    “明明選修音樂課就好了啊,這樣搞得老師也很頭痛吧?”

    大家對真冬的評價似乎就這麼順勢下滑了,說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變態同學,你不是知道一些有關她的事嗎?”

    話題突然轉到我這兒了。

    “可不可以別這樣叫我……”

    “那麼要叫你蝦澤專屬評論家嗎?”

    “哇,聽起來好像跟蹤狂喔,”

    “這也免了。”

    “那就合並起來叫你變態評論家?”

    “不要亂合並!”

    因為真冬毫無根據的誣陷,使我的人生面臨危機。“我們只是在開學以前見過一次而已,我什麼都不知道。”

    這些充滿懷疑的眼光是什麼意思啊!

    上課預備鈴響起,真冬依舊沒出現在數室里,千晶也像平常一樣還沒到學校。她好像每天早上都在某個地方練習打鼓吧。只要有鼓棒、節拍器和舊雜志,任何地方都可以練習,這就是鼓手的好處。

    上課鈴聲敲完以後,老師闔上點名簿的瞬間,教室後門突然猛地打開。

    千晶喊著:“安全上壘!是安全上壘吧?”同時沖進教室,不知為何還拉著真冬一起。沉默的真冬一臉不高興,接著一把甩開千晶的手。

    老師人真好,對她們說:“我不算你們兩個遲到,快點坐好。”如果只有千晶一個人,老師大概就會毫不寬恕地記她遲到了吧。

    “不好意思,筆記借我一下,我先快速抄一抄。”

    千晶剛坐下就把我的筆記搶過去。

    我小聲地向她拚命抄筆記的背影問著:“你們兩個剛剛在干嘛啊?”

    “我剛在三樓的走廊練習啊,就看到蝦澤同學好像迷路了。”

    “我才沒有迷路……”真冬小聲地喃喃自語。我悄悄瞥了她一眼,她看起來有點生氣,臉蛋也有些泛紅。這麼說來——這家伙該不會是路癡吧?校園的確是滿大的,不過連回到自己教室都會迷路也太誇張了吧?

    “今天我繞到音樂准備室去,結果在回來的路上……”

    “好了好了,我要開始上課了,你們兩個都別再聊天了。”老師這麼一說,全班同學都掩著嘴偷笑。

    音樂准備室?去那兒干嘛?不過我的疑問只持續了一瞬間,因為老師突然點我回答作業里的問題,我只好把心力專注在從千晶手里搶回筆記這件事。

    放學以後,我一如往常地逃離千晶的入社邀請,繞到圖書室把借的書一起還掉,然後往校舍後方的廢棄教室走去。就在我繞過校舍轉角,可以看見焚化爐煙囪的時候,耳邊隱約傳來電吉他速彈的聲音。

    是從我之前使用的教室傳來的。我突然想到:該不會是昨天把CD放著就直接走了?糟糕!不過我靠近門邊一聽,才發現事情並非如此。從教室里傳出的旋律,是我很熟悉——卻從來沒聽過的曲子。

    李斯特的升C小調第二號匈牙利狂想曲。

    這是高難度的鋼琴獨奏曲。惹人憐愛的舞曲旋律進行時,還伴隨以無與倫比速度連續彈奏的同一個音;何況我現在聽到的是吉他演奏版。這是什麼?我沒有這種令人吃驚的CD——不對,這是現場彈奏的——所以現在正有某個人在門的後面,直接把電吉他接在我改造的組裝式擴大機上彈奏著。

    我不禁毛骨悚然,因為這種曲子不可能是由一個人彈出來的,就算有四只手也不夠。不過,耳邊傳來的旋律的確只有一把吉他的聲音。會是誰呢……?

    我握著門把。

    就在這時,那架埋藏于垃圾場的平台鋼琴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

    我往斜下方押著門把同時轉動。喀喳——一聲不干不脆的金屬聲響起,手心傳來鎖頭彈開的觸感。就在我開門的瞬間,音樂戛然停止了。

    真冬坐在長桌子上,目瞪口呆地直望著我,塗著亮光漆的吉他差點從她的腿上滑落。我想這時我的表情應該也和她一樣吧。

    為什麼——真冬會在這里?在我(擅自使用)的教室里,而且還拿著吉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場夢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難不成從春假時和她在垃圾場相遇的那一刻開始,這一切全都是夢——

    “為……”

    真冬先回過神來開口了,我也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

    “咦、啊,不是……等等,你先住手,拿吉他敲是會死人的喔!”

    真冬滿臉通紅、手中揮舞著份量頗重的Stratocaster電吉他追著我,我為了逃開,只好把門給關了起來。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變態!跟蹤狂!”

    真冬尖銳的叫聲從門上的隙縫傳來。你才為什麼會在這里咧!

    “這間教室我之前一直都在用,你為什麼擅自跑進來?”雖然我也是擅自跑進來的……

    “我……我是得到向島老師允許才進來的。”

    “咦?”

    向島麻紀老師,大家都叫她麻紀姊姊,是個令人感到又親切又害怕的年輕音樂老師。原來如此,所以她今天早上才會跑去音樂准備室嗎?不對,但為什麼她可以拿到教室使用許可呢?這麼說來或許我只要去拜托老師,也可以拿到使用許可嗎?

    “你給我閃到別的地方去,快點!”

    雖然被她這麼說,但我好歹也帶來了一堆CD,還改裝了組合式擴大機,甚至把坐墊都准備好了,這麼費心思都是為了要讓這間教室更加舒適耶!就算叫我就此消失,我也不可能說一句:“這樣啊,那好吧!”然後乖乖就范啊。

    “……咦,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老師會……”

    她沒有回答,反而傳來一陣像是用巨大的爪子刮牆壁的聲音——是電吉他回授發出的聲音。快給我住手,擴大機會壞掉啦!

    我歎了一口氣,只好從教室門口離開。

    回到校舍,我走在走廊上,胸中突然燃起一把怒火。那里明明就是我的地盤,她是後來才來的,現在卻安穩地坐在那里,這種事誰受得了啊?既然如此,我就去向麻紀老師告狀。不過當我走到音樂准備室的入口,心中的怒火頓時就消了。拉門上貼著一張大櫬賢二的巨幅海報——老師是搖滾樂團筋肉少女帶的粉絲嗎?就算如此,允許她在教職員辦公室入口公然貼這種東西,這樣好嗎?

    我一邊和大櫬賢二大眼瞪小眼,一邊試著讓頭腦冷靜下來。隔壁的音樂教室傳來管樂社合奏練習的緩慢音樂,是模擬游戲“A列車”的背景音樂。

    不管怎麼說,你也是未經允許就擅自使用教室——如果向老師告狀,自己反而也會倒黴。

    嗯,話是沒錯,不過要我就這麼讓步,也未免——

    “怎麼啦?找我有事嗎?”

    突然有人從背後出聲,嚇了我一大跳,額頭直接撞上大櫬賢二的臉。回頭一看,麻紀老師正滿臉微笑地站在那兒。她穿著白色打摺襯衫與窄裙——因為實在適合穿這種制式服裝到一個令人害怕的地步,私底下我們都叫她情色女教師。雖然她讓選修美術或書法的一年級男生感到非常後悔,不過實際上了她的課以後,選修音樂課的學生才真的感到後悔。

    “咦,啊,其實沒什麼事。”

    “沒關系啦,快進來吧。我正想泡杯茶來喝呢,要喝嗎?”

    老師就這麼連拖帶拉地把我帶進准備室里。

    音樂准備室只有一般教室的一半大,又放了一座塞滿樂譜的書架與一架立式鋼琴,所以空間十分狹小。

    “對了,茶壺里有熱水,茶包就在那個抽屜里。然後順便把蜂蜜蛋糕切一切。”

    全部都丟給我做啊?

    “啊,杯子一個就可以了,蛋糕要切三片喔。”

    “咦?老師你不喝嗎?”

    “你說什麼啊?當然只有我喝啊!沒有人說有准備你的份啊?”

    我還能說什麼?

    “如果你不管怎樣都想喝,我拿些泡到沒味道的茶包讓你吸一吸好了。”

    我才不要咧。好想回家啊,真是的……

    老師拍拍我的肩膀笑著說,她是跟我開玩笑的。准備好兩人份的糕點和茶之後,我才終于能在椅子上坐下。就在這時,老師突然開口了:

    “你想問音樂科大樓的事吧?”

    030t_with_mark

    我啜了一口紅茶差點噴了出來。

    “為、為什麼老師會知道?”

    “哎呀,我全都知道啊!例如你在兩個禮拜以前就擅自使用空教室、改造CD播放器連結外部輸入裝置,又拉了收音機天線……還有坐墊坐起來很舒服之類的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認真地在想要不要躲到桌子底下去。不行,這樣一定會被老師殺掉。

    “不過因為你打掃得很乾淨,我就放著不管了。而且只有我注意到。”

    “對不起對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而且真冬同學也可以直接使用那間教室,所以這樣剛剛好。”

    我放開抱著頭的雙手,看著老師的臉。

    老師笑著說:“你就是來抱怨這件事的吧?”

    “不……不過我沒什麼立場可以抱怨。”

    “算了,你要用也是可以。而且都特別准許真冬使用了,也不可能單單拒絕你。你們兩個好好相處啊。”

    “不,那是不可能的。”

    話說回來,其實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難不成老師跟真冬本來就認識?”

    “是啊!我是她爸爸的學生,以前也常常跟真冬一起玩呢。”

    老師的表情看來有些寂寞。

    “真冬她……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最後轉來我們學校,之後又跟我說她想要一間可以單獨使用的教室。雖然說這是理事長的女兒在耍任性,不過也沒有造成誰的困擾……”

    “是喔……”總之教職員們已經默許這件事就對了。

    “所以如果是和真冬一起,你也可以使用那間教室喔。”

    結果就是我被趕出來了啊!

    “可是,為什麼會彈吉他呢?聽說她不彈鋼琴了,是真的嗎?可是她原本打算要上音大附屬高中吧?怎麼會到我們學校來?”

    “這事不能由我來說……”老師的表情馬上認真了起來。“……何況她本人不想讓別人知道。老實說……我覺得還是不要那樣比較好,不過那也是真冬自己作的決定。”

    我完全是一頭霧水,何況真冬也沒理由向我說明。

    就因為這樣,今後要怎麼處理那間教室才是個大問題。要是校方發現我擅自使用教室,然後生氣地加以禁止,我就會死心放棄。不過,要我坐在彈著吉他的真冬身邊聽CD,不管有什麼理由我都辦不到啊!

    “去跟她說說看,一起使用教室不就好了?”

    “可是我只是跟她說話,她就拿起吉他一副要打死我的樣子耶?”

    “你這孩子放棄得還真快啊!年輕人怎麼可以這樣呢?”

    被老師一番莫名其妙的教訓洗禮過後,我才終于走出了音樂准備室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5:55:33

5觸技曲、掛鎖、革命

    老實說,我沒有告訴真冬一件事——那間練習用教室有個很嚴重的缺點——就是門上的隙縫。因為教室隔音不完全,聲音會傳到外面去。也因為如此,過了幾天之後,“放學後的學校中庭會傳出很厲害的吉他獨奏”這個傳說就在校內傳開了。

    “什麼曲子?是那首‘恰拉哩~~鼻子噴出牛奶~~’嗎?”

    “我也聽過那首,聽久了會頭昏腦脹的。”

    那是巴哈作品第565號的D小調觸技曲與賦格。那家伙還真喜歡巴哈啊?導師時間還沒開始,我坐在教室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班上女生的清晨八卦廣播,一邊回想著真冬演奏過的曲子。

    “昨天還有彈離別曲喔。速度實在超~~快的,一開始我還沒聽出是什麼曲子呢。”

    “啊,那首是離別曲嗎?”吉他獨奏版的離別曲我也聽過。蕭邦最初的指定速度非常快,大約是現今一般所知速度的四倍,所以就某層意義而言,真冬的演奏才是正確的。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不過大家一定又會說我是變態評論家或跟蹤狂,所以我只好沉默不語。話又說回來,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是哲朗的評論家基因在我體內作怪嗎?快給我停下來。

    鍾聲還沒響完,教室後門就砰地一聲地打開,真冬接著進了教室。全班突然陷入一片沉默,大家的目光在瞬間交會,之後便若無其事地回到各自的座位:渾然不知的只有當事人本人而已。即便如此,真冬似乎也感覺到周遭氣氛不大對勁,一邊以不解的眼光環視周遭,一邊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今天放學後要去聽聽看嗎?”

    “那就在社團時間開始前去聽一下——”

    我聽到有人悄悄地這麼說,也看到幾個男生不時瞥向真冬並露出賊賊的笑容。真冬轉學進來還不到一個星期,幾乎已經沒有女生會向她搭話了,大概是被當成奇珍異獸看待了吧。

    不過,這也成了一件讓我困擾的事。明明是我休息的地方,現在反而讓別人占據了。看來我得快點從真冬手上把教室搶回來。

    我所想到的對抗手段是個超級沒品的辦法——就是先把自己鎖在教室里,這樣就可以把真冬關在外面了。上完第六節的數學課,剛向老師敬完禮,我就立刻拿起書包沖出教室。

    不過,當我到了校舍後的舊音樂科大樓便傻眼了。教室門上已經鎖了一個掛鎖。那個女人,竟敢對我(擅自使用)的房間做這種事!

    看到眼前的掛鎖,我便想起包包里的回紋針和一字螺絲起子。不要小看我自己改裝音響時鍛煉出來的技術,這種廉價的鎖只要一根細長的鐵絲就搞定了。不,這種做法應該算是犯罪吧?話說回來,如果被人看到我在這邊開鎖,無論怎樣都是死路一條。不過只要我速度快一點,大概花不到一分鍾……“你在干什麼!”

    一個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我嚇得彈起幾乎快三公尺高,回頭一看——

    原來是真冬。她氣到一個不行,栗色的長發看起來就像倒豎在頭上。

    “你這個罪犯,剛才一定在盤算怎麼把鎖撬開吧?請你不要再接近我了。”

    的確是這樣沒錯,不過你憑什麼罵我?

    “你為什麼老是跟著我?”

    真過分,連她本人都把我當成跟蹤狂了嗎?跟蹤騷擾可是告訴乃論罪,看來我的人生已經擊到非常糟糕的境地了。

    “不,呃……這間教室本來一直是我在用的,那台擴大機也是我改裝的。”

    我極力忍耐地說明著。

    “明明就是你擅自使用!”

    “不過,向島老師說,我也可以使用這間教室……”

    “這里是練習室,不是拿來躺著聽CD消磨時間的地方!”

    真冬一把推開我,接著打開門上的鎖後就走進教室把門關上。我的思考凍結了幾秒之後,便二話不說地像是要把門扯下來一樣用力打開門闖了進去。

    “不要把我當作浪費時間的笨蛋。人生就是一直虛度光陰,直到死為止。”

    “那你現在快去死一死不就好了?”

    她剛剛是不是對我說了一些殘酷無情的話啊?

    “不行,如果我死了,媽媽和妹妹會難過的。”我放任我的嘴巴胡說八道。“我早就知道你家里只有一個沒用的老爸了。”這什麼回答啊?可惡,這家伙已經看過哲朗的評論了嗎?那個可惡的老爸總是毫不在乎地把我寫進他的樂評里,例如:“這個指揮家在處理慢板時的遲鈍就跟我兒子作的馬鈴薯沙拉一樣”之類的。可是——

    “我承認他是沒用,你可以把那家伙當白癡看,不過實際上因此感到困擾的人只有我而已。給我道歉!主要是向我道歉。”

    “評論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麻煩,總是寫一些有的沒的。”

    喂喂,這是什麼話?真冬的表情不知何時嚴肅了起來,好像就快哭出來了。話說回來,我到底在這種地方跟她鬼扯什麼啊!突然回過神來,頭腦也很快地冷靜了下來。

    “又不是自己彈的,只是隨便聽一聽別人的演奏,就像你一樣開始胡說八道。”

    “呃,這個嘛……”胡說八道其實是我的毛病喔——我原本打算這麼說,不過仔細想了想,這實在不算是反駁,只好沉默以對。

    “……不過就是吉他,我也會彈啊!”

    無意間從嘴里冒出的話,這可不是胡說八道。

    身為一個聽過各種搖滾樂的男生,我也曾經彈過吉他,雖然那是國中二年級夏天的事了。我還曾經從家里的置物間挖出一把滿是灰塵的古典吉他,用它拚命地練習《走蟄越櫬》的前奏。

    不過現在已經——連碰都不碰了。

    真冬眯起眼睛,眼神也冷漠了起來,表情看起來好像在說:“反正又是你胡說八道吧。”

    當我正想再說些什麼時,真冬突然把靠在桌邊的吉他拿起來接上擴大機,之後又走到我身邊,強硬地把手里的全罩式耳機戴在我頭上。

    “干什……?”

    “別動!”

    她以兩根手指輕輕夾住匹克,撓撥起吉他的弦。我突然墜入音律的奔流之中。自用力敲擊的不和諧音之中,干變萬化的下降音如同岩壁上的瀑布流瀉而出。接著出現的是自谷底湧上的,雄壯且怪誕的琶音拱橋,以及踩踏、舞動于其上的,經過精煉的旋律。

    這是——蕭邦的C小調第十二號練習曲。

    在我腦中刮起的暴風雨,被唐突的終止和弦給硬生生打斷。

    我一臉茫然。真冬從我頭上扯下全罩式耳機,現實世界的聲音悄悄傳進我的耳里。自己的心跳、呼吸的氣息、遠處車道的引擎聲、棒球社員跑壘時的加油聲,每一種聲音聽起來都那麼虛幻不實。

    真冬彎著腰一直盯著我瞧,好像在對我說:“你說的彈吉他,就是像這樣嗎?”這股沉默還真有力。

    “……這樣你還能說‘不過就是吉他罷了,我也會彈’嗎?”

    她好像還歎了一口氣。

    我本來想說:“不要把我當作白癡,”但實在沒辦法好好說出口。

    “我說過了,出去。這里是練習的地方。”

    “會彈樂器那麼了不起啊?”我發著牢騷:“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也帶吉他來,就可以使用這間教室嗎?”

    “自己沒本事不要只會學人家。別擋路!”

    真冬將不知所措的我一把推到教室外。

    不久之後,緊閉的門扉上方縫隙間又流瀉出一首曲子,是蕭邦的降B小調第二號鋼琴奏鳴曲——送葬進行曲。是故意找碴嗎?不,她應該沒注意到聲音會傳到外面來吧?

    可惡。

    我雙手撐在門上,頭往下垂,暫時讓真冬的吉他聲浸淫我的身軀。它已逐漸成為一股難以忍受的痛苦,但我卻無法從這里離開。

    我在想,為什麼是吉他?

    你就老老實實地彈鋼琴吧。這麼一來,我就可以一邊聽著你的琴聲,一邊天真地想著:“年紀雖小,演奏技巧還真是不錯啊。”為什麼要跨進我這邊的世界呢?你彈的幾乎都是鋼琴的曲子吧?這算哪門子的惡搞嘛!

    沒本事還想學人家。

    我想起真冬所說的話,不禁垂下肩,將手從門上收了回來。跟演奏技巧無比絕倫的真冬比起來,不管是誰都沒本事到家了吧?特別是吉他彈不到三個月就放棄的我,連回嘴的余地都沒有。

    沒辦法了。本來就只是我擅自使用空教室,畢竟不用戴全罩式耳機,可以用喇叭播放自己喜歡的CD,這種環境其實還是很有魅力的;不過反過來說,也就只是這麼一回事而已。就算沒有了也不會覺得特別困擾。

    當我回過頭去,正要往校舍方向跨出腳步的時候——

    “年輕人,放棄了嗎?”

    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我嚇了一跳,慌忙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個穿著制服的女生,她半跪在門的正上方——音樂科教室的低矮屋頂上,臉上帶著大無畏的笑容。我完全無法動彈,只能無言地站著。

    ……這、這個人是誰?

    端整的容貌和銳利得讓人恐懼的目光,活像是從埃及或是哪里的皇家逃出來的,飼養于高貴環境下的雌貓。我確認一下她的領章顏色,是二年級的學生。

    “被別人教訓了一頓就這麼垂頭喪氣地逃走嗎?這樣會徹底變成失敗主義者喔?”

    “呃,這個嘛……”麻木的雙腳終于可以動了,我往後退了一點。“……你是指什麼?”

    之後這個女生就哼起歌來。是雷·查爾斯的《注定失敗》。

    “為了失敗而生。這首歌正是為了你這個年輕人而存在的啊,你不覺得嗎?”

    “……為了失敗而生,不是本來就如此嗎?”不對,我干嘛回答啊?還是逃走吧。情況不妙,這種人還是不要接近比較好。

    她爽朗地笑了起來。

    “你還是會反駁的嘛?年輕人,我稍微放心了。為什麼不拔出你的武器呢?現在你的國家明明正遭到敵人的蹂躪呢。”

    她邊用腳後跟咚咚地敲著練習室的門邊這麼說。為什麼我非得被你這樣批評啊?話又說回來,你到底是誰啊?

    “剛才蝦澤真冬彈給你聽過了吧。蕭邦的C小調練習曲——革命練習曲。”

    她唰地豎起手指說著。我“嗯”了一聲點了點頭,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剛才戴著全罩式耳機吧?她是怎麼知道的?

    這時她露出的淒絕微笑,恐怕連大象看了都會為之失神。

    “我聽得到世界上所有的革命歌曲。”

    她從屋頂上輕盈地跳了下來,編好的長發就像猛禽的尾翼般在風中飄揚。她無聲地落在我和門之間,然後立刻直起身來。

    “我想讓蝦澤真冬成為我的伙伴。也因為這樣,年輕人,我需要你的力量。請你幫我。”

    不,別來了,我實在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叫神樂阪響子。”

    神樂阪。好像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我開始回憶起來。

    對了,千晶曾經跟我提過這個名字。

    神樂阪學姊對我伸出手。

    “民俗音樂研究社,歡迎你的加入。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5:56:24

6送葬、會議、經費

    “你說你碰到神樂阪學姊了?”

    隔天早上,千晶在教室里盯著我的臉這麼問道。

    “哦,是啊。”我很不耐煩地回答:“不知道該說是碰到還是被埋伏就是了。”

    “那……你決定要進社團羅?”

    “為什麼啊!”

    “因為學姊……是那種……想要的東西一定會弄到手的人。”

    昨天神樂阪學姊在中庭的練習教室前倏地伸出手指著我,也說了一樣可怕的話。‘凡是我想要的東西,都會不擇手段地弄到手。無論是蝦澤真冬、這房間,或者是你。’

    學姊向我放話之後,個別練習室里傳來蕭邦的送葬進行曲,正好是終章里狂風吹過墳場的樂段,讓我瞬間起了想死的念頭。

    不要讓我想起討厭的事情!可是千晶偏偏又讓我昨日的可怕回憶再度複蘇。

    “聽說那個人……很想要一把價值百萬圓的吉他,後來就跑去那家樂器行打工,還掌握了店長的弱……呃,是跟店長成了好朋友,最後免費得到了那把吉他。”

    “那警察到底都在干什麼啊!”

    “學姊連吉他都可以馬上弄到手,小直你應該會被她秒殺吧。”

    意思是我還不值一百萬就對了?

    “居然能跟那種人參加同一個社團,真不知道你腦袋里都裝些什麼。”

    “可是,神樂阪學姊很酷耶!”

    嗯……如果從兩公里遠的地方看也許會覺得酷吧?

    “跟學姊結婚應該也不錯吧?”

    “好啊,結啊!可是日本不承認同性婚姻,所以去加拿大結婚吧,加拿大。”然後就再也別回來了!

    “可是我跟學姊都不會煮飯耶,那小直也一起來吧?”

    “干我屁事啊!”

    我和千晶說著說著,教室的後門就打開了。真冬走了進來,這時預備鈴也恰好響起,就好像在提醒大伙兒這里是教室一樣。她斜眼瞪了我一下,默默地坐了下來。霎時我也不耐煩地站起身走出教室。

    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

    “你怎麼了啊?”千晶追了過來。

    “我要去廁所啦!別跟來。”

    “我聽學姊說……你被蝦澤同學打敗了啊?”

    我停下腳步。這時上課鍾聲響起來了,聚集在走廊的學生們被教室給吞沒,最後只剩下我和千晶兩人。

    “也不算是被打敗啦。”

    “她是不是說……不是自己彈奏音樂的家伙不准接近這間教室,接著你就逃了?”

    “如果你以為說這種話挑釁我,我就會加入那個民俗什麼的社團,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可別小看了我的沒干勁!”從自己口中聽到這番話,連我也替自己感到憂愁。

    “小直不是會彈吉他嗎?”

    “那樣不算會彈啦。”最重要的是……以前用的吉他已經丟了,現在沒有吉他可彈。

    “再練習就好了嘛!學姊很厲害唷,可以請她教你啊!”

    “既然如此,叫學姊直接去說服蝦澤同學加入不就好了?她只是發現蝦澤很會彈吉他,然後想順便把那間練習教室拿來當社團辦公室,不是嗎?”

    我就是覺得這些事情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嘛!希望她們別管我了。

    千晶突然沉默下來……糟糕,那眼神就是准備哭著打我的征兆。為什麼呢?我說了什麼讓她生氣的話嗎?

    “……你不知道學姊為什麼要邀請你嗎?你真的以為自己只是蝦澤同學的附屬品嗎?”

    千晶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用力擠出來的一樣。

    “……我、不、知、道、啦!”

    我不由得退縮了,還往後退了幾步,背撞上走廊的牆壁。

    “小直是大笨蛋!我會在你的葬禮上演講,說你‘過了很無趣的人生呢’!”

    話才說完,千晶就飛快地奔回教室去了。

    我帶著沉重的心情走進廁所,坐在馬桶蓋上。什麼嘛!

    如果我會彈吉他就好了,可是……聽過真冬彈的吉他之後,要是還能從哪邊擠出一些些干勁就好了。我坐在馬桶蓋上雙手環抱著膝蓋,上課鍾聲恰好傳來,我卻連動都沒動……第一次蹺課……才剛開學一個月呢,會不會太早了點啊?而這就是我變成廢材高中生的第一步!

    結果……第二節課我就乖乖回教室了。反正我就是個半途而廢的家伙,況且我也沒膽量進出電動游樂場,再加上第三、四節課是體育,蹺課的話體育老師可是很可怕的。

    午休時間過了一半,我往舊音樂大樓走去,想說先把放在那里的東西拿回來好了。才走進中庭就聽到吉他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會直接把人的大腦全攪和在一起。那家伙……午休時間也在彈嗎?唉,本來想下次再來的,都已經往回走了,目光卻被放在練習教室門口的東西給吸引,那是……地區指定專用垃圾袋,還是不可燃物。到底是什麼呢?

    我走近那個垃圾袋,剛往里面瞄了一下,心中的一把怒火就間被點燃。里面裝著大量的CD——披頭四、門戶合唱團、吉米罕醉克斯、沖擊合唱團——都是我重要的收藏品!那個女人竟敢這麼做!我用力扳開門把,順勢推開了門,吉他的琴聲迎面襲來,接著又突然消失了。

    “……不是叫你不要隨便進來嗎!”

    真冬坐在桌上的座墊、抱著吉他,豎起眉毛說道,但這時的我可一點都沒退卻。

    我舉起垃圾袋激烈抗議道:“你做了什麼?”

    “櫃子太小所以拿到外面去而已。”

    “你以為這些是誰的CD啊?”

    “如果不是你的,我就不會拿去丟啊!”

    我已經氣到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什麼跟什麼嘛!

    “喂,既然要彈電吉他,就該尊重搖滾樂界偉大的先驅啊!”而且也該尊重我的私有財產!

    “什麼搖滾樂,我沒在聽、也不知道。這些東西很占空間,快拿回去!”

    真冬把啞口無言的我推到外面,關上了門。接著傳入耳里的是貝多芬的降A大調第十二號鋼琴奏鳴曲,又是送葬進行曲!你是故意的吧?這時我的腦子里突然浮現一段很悲傷的旋律,這時我不去聽送葬進行曲,集中精神回想……查克貝瑞!

    RolloverBeethoven.(痛扁貝多芬)

    居然敢說占空間?明明連聽都沒聽過!我為了搖滾樂投注了一半以上的無聊人生,她卻這麼小看搖滾樂?本來想槌練習教室的門出氣,還是算了……我的手應該有更多別的事可以做。

    我抱著垃圾袋回教室,把CD一張一張重新疊回桌上的同時,邊想著要怎麼痛扁真冬……當然不是真的要揍她啦。這時班上男生靠了過來:“這麼多CD,擺路邊攤啊?”“都是西洋音樂耶。”即便他們說了一堆,我幾乎都沒在聽。

    該怎麼做……怎麼做才能修理到她呢?決定了,就讓她見識見識吉他彈奏搖滾樂的厲害好了。但是又不能把CD硬塞給她聽,這樣的話——

    好不容易從堆積如山的CD中找到查克貝瑞的專輯,放入隨身聽之後,我把耳機塞進耳朵。

    那天下午的課就在他的歌聲中度過了。

    放學後飛奔回家,但是忘了要輕輕推開大門,結果屋子里的CD像山崩一樣坍了下來,我把CD重新堆疊整齊,脫下鞋子走進走廊。里面的客廳傳來布魯克納的作品。

    “哲朗,我有話跟你說!”

    打開客廳的門,哲朗的膝上擺著筆記型電腦,正在沙發上飛快地寫稿。他這麼用力地敲打鍵盤,電腦應該很快就壞了吧。

    喇叭傳出雷鳴般的定音鼓連擊,哲朗也配合節奏“噠喇喇喇喇”地敲著鍵盤,好像完全沒注意到我回到家似的。所以我毫不留情地關掉音樂,哲朗整個人從沙發上滑下來。

    “我兒,你做了什麼?這世上最令人不愉快的事就是交響曲聽到第三樂章時被打斷,這以前就告訴過你了吧?”

    “人生的第三樂章被打斷的中年男子還敢說這種話?”

    “哇,小直弟弟,你打哪邊學到這種罵人的話?爸爸我好傷心啊……”從你的樂評上讀到的啦!

    “好了好了,你偶爾也要認真點聽我說話吧?別光躺在那,坐下來好好聽——別跪坐在電腦上啦!想壓壞它啊?”

    怒吼、大罵一番之後,我終于讓哲朗轉換成聽人說話的姿勢。

    “有要緊事想跟我談嗎?”

    “嗯,家族會議。”

    “什麼事啊?我現在可沒有再婚的打算喔!不過如果是千晶那樣的女孩子就會考慮一下。”

    “少在那邊說夢話了你這個罪犯。這個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有興趣和哲朗你結婚的啦!而且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這次又想買什麼了呢?”

    哲朗的口氣突然正經起來,反倒是我嚇得噤口了。

    “有想要的東西吧?”

    “呃……啊、嗯。”

    冷靜下來之後,我在沙發上坐下來。

    雖然我理所當然地掌握家中經濟大權,卻不代表我可以任意花用,要買貴重物品的時候就必須召開家庭會議。

    “我……想要一把……吉他。”

    “家里不是有一把嗎?”

    “你去看棒球賽的時候拿著吉他亂揮,結果弄壞了啊!你不會忘了吧?”

    這種不珍惜樂器的人有資格評論音樂嗎……?

    “……為了女生?”

    哲朗突然這麼問道。

    “啊?什、什麼?”

    “男人突然想要吉他的理由只有一個吧?想要受到女生的歡迎啊!”

    “怎麼可能啊?快跟全世界的吉他手道歉!”

    “不老實承認的話我就投反對票。”我沒話說了。這個人怎麼這麼惡劣啊!

    “你以為吉他要花多少錢才買得到啊?不花個五、六萬圓是買不到像樣的吧?你可以自由花用的錢,現在應該也只有兩萬圓左右吧?”

    “為什麼你只有這種事情記得特別清楚啊?”

    我板著臉,深深坐進了沙發里。

    “要不從現在開始自己賺錢啊!你再幫我寫嘛。”

    哲朗用力地將桌上的筆記型電腦推向我這邊。

    “不……不要再做那種事了啦。”我把電腦推了回去。之前截稿日快到時就幫哲朗代寫樂評,原以為中學生寫的專欄才不會被刊登在正式的音樂雜志上,結果編輯部還真的采用了。大概是哲朗多少有加以修飾的關系吧?話說回來,那雜志真的沒有問題嗎?自那次以後,我的文章就常常刊在雜志或CD封面上,而哲朗則會把當次的稿費全數給我。

    雖說如此,代筆的稿費並未就此變成我的零用錢。哲朗說:當中有三成可以自由使用,剩下的七成要並入家用。我曾向他抗議:“為什麼自己賺的錢不能全數自由使用?”他總會回答我:“因為我也是這樣啊!”讓我無法辯駁。也因為這樣,要使用超出額度的費用購物時就得開家庭會議。

    換句話說,我代寫的稿件越多,就越不需要開這樣的家庭會議。話說回來,完全沒發現自己刊載中學生文章的音樂雜志又該怎麼辦呢……?再說我現在就想買吉他回來練習,而稿費最快也要兩個月後才會收到。

    “大家對你寫的介紹或專欄反應都挺好的啊,你果然有遺傳到我的才華呢,真棒。正好我今天從早上到現在只寫了兩行而已,你就幫我寫吧!”

    拜托別說什麼遺傳啦,以後再也不幫你了!

    “不幫忙的話就老實承認你想買吉他是為了受女生歡迎!否則我就反對你買。”

    “干嘛這麼堅持在這一點上啊!”

    “因為你以前曾經剛開始練吉他就馬上放棄。”

    我抱著靠墊,沉默了下來。哲朗總是喜歡在說說笑笑中突然一句話切中問題核心,我覺得這一定是他的壞習慣。

    “是……這樣啦,可是……”

    “所以說,如果男人是為了受女生歡迎而開始做一件事,那就沒問題啦!你就承認吧。而且這次一定要抱著中途放棄就一輩子追不到女朋友的決心喔!”

    雖然他的話讓人覺得莫名其妙,卻有種不可思議的說服力,讓我暫時靜下來思考他說的話。女生啊——事情的確是因為真冬而起的,不過那是為了修理她耶……?

    “……知道了啦。我是為了受女生歡迎所以想買吉他,快投贊成票吧!”

    “哇,這麼蠢的話竟然從小直弟弟的嘴里說出來,爸爸好傷心啊~”

    “哲朗你竟然有臉說這種話!”

    我突然暴怒,把靠墊丟向哲朗,沒想到他早就把電腦拿起來擋了。

    “開玩笑的啦!開收據的時候要寫我的名字喔,這樣才能請款。”

    把報紙、吃到一半的香蕉丟到哲朗身上以後,怒氣也消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靠在床上想了一會。

    我從沒去過像樣的樂器行。唱片行的一角常擺著吉他,不過我也不想在那種地方隨便買一把,再加上特地上街找樂器行會讓我莫名地不安,況且我想盡可能買便宜一點的。

    東想西想了好一陣子,電話響了,號碼是千晶的手機。要是我一開口就說買吉他的事,她一定會要我加入那個民俗什麼社,這部分就先跳過好了。

    ‘——小直?你也太早回家了吧,膽小鬼。’

    “哪里膽小了?對了,那個……想拜托你一件事。”

    ‘拜托我?怎麼了嗎?要我聽你說話可以,但是幫忙的代價是進社團。’

    “才不要。欸,你知道哪里有不錯的樂器行嗎?”

    ‘樂器行?要干嘛?’

    “當然是買樂器啊,我想買把吉他。”

    雖然有點後悔,不過我還是回答她了。她果然還是一樣打破沙鍋問到底:

    ‘怎麼了怎麼了?是不是夢到誰啦?艾力克·克萊普頓?’

    別以為我跟你一樣啦!而且人家克萊普頓還沒死!

    ‘該不會是……蝦澤同學又對你說了什麼吧?’

    我瞬間語塞。

    ‘啊!不說話了。我猜中啦~~’

    “……才不是——”

    ‘欸,小直跟蝦澤同學——’

    我們倆幾乎同時把說到一半的話又吞了回去,短暫的沉默中,聽筒那一頭傳來電車到站的廣播聲,應該是放學回家途中在車站打的電話吧?千晶終于接著說:

    ‘對了,我現在也正要回家,我們就一起去吧?’

    “呃……不要啦。告訴我地點,我自己去就好了。”

    ‘哎唷,沒關系啦,我是常客啊,一起去買會算便宜一點吧?’

    “謝謝你啦,可是……”

    ‘喔!電車來羅,在車站等我嘿。’

    本想回答些什麼,但她掛電話了。不知為何,她的聲音後來莫名地沙啞。雖然有些不安,我還是從裝生活費的信封里取出五萬圓來放進錢包,然後出門。跨上腳踏車之前,我還把手放在心髒的位置,再確認一次……

    還是熱的,不是一時興起沖昏頭。

    千晶帶我來的這家樂器行,得從車站南邊出口的空中步道往下一直走到最盡頭的樓梯。下樓梯之後,樂器行就在有點冷清的住宅區跟商店街交界,被兩邊的綜合大樓夾在中間,感覺就像薄冊的書背一樣。入口上方的招牌寫著“長島樂器行”,店內十分狹窄,兩側牆壁到天花板上都掛滿吉他,給人一種壓迫感。店里放的音樂是北歐系的重金屬搖滾樂,讓這股壓迫感更加沉重。

    千晶在走進店里之前就說:“我常常到這家店來,努力一點殺價,價錢會便宜得讓你滿意喔。”不過我沒有什麼殺價的經驗,所以不怎麼有信心。

    “不過……為什麼又決定開始彈吉他呢?今天早上明明還一副很沒干勁的樣子。”

    果然還是問了。

    “嗯……就突然想彈。”

    “你以為我第一天認識你啊?你根本不是那種一時興起就開始做某件事的人,不過……隨便啦。你好~”

    千晶抓著我的手走進店里,就連地板上也擺滿了並排在展示架上的吉他。穿過那些吉他往內走,終于在堆積如山的樂譜與CD中找到櫃台;總覺得莫名地有親切感。

    “店長在嗎?”

    千晶出聲後,一個男人隨即從櫃台里面的門走出來;雜亂的長發隨意地紮在腦後,年紀應該不大,但那疲憊的神色看來還真令人同情,感覺就像從田里采收後就被擱置長達三周的馬鈴薯。

    “喔,千晶啊,不好意思我現在很忙……”

    “真是抱歉,不過他是正常的客人啦。這家伙說想買吉他。”

    正當千晶要把我拉到店長面前時,櫃台里面的門口又出現了一個人影。

    “店長!琴弦的庫存量根本就不符合——啊?”

    “咦?學姊今天打工啊?”

    夾在櫃台和千晶之間的我突然愣住了。神樂阪學姊穿著印有樂器店LOGO的綠色圍裙、手上拿著帳簿站在門口。怎麼會?她怎麼會在這里?

    “哎呀,相原同志。今天預定要盤點,不過人手突然不夠啊!話說回來,年輕人啊,又遇到你啦,真不錯。早點下定決心入社吧?”

    “呃……啊,不……呃,為什麼?”

    這麼說來,千晶之前的確提過學姊到樂器行打工以便拿到吉他的事情……原來就是說這家店啊?我早該想到的……上當了!這根本是陰謀!

    “慢慢看啊!這是我的店,不用客氣唷。”

    “呃,是我的店……”店長細聲抗議道。

    “店長的店就是我的店吧?話說回來,Martin的extra琴弦庫存數目根本不合,是不是擺在其他地方啦?”

    “啊,不,那個部分……主任不來的話我也不清楚啊!”

    “店長真的完全幫不上忙耶……”

    店長好像快哭出來了。

    “沒辦法了,年輕人,反正我現在有時間,就陪你買東西吧。需要什麼嗎?”

    “啊?那、那個,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瞬間撒了謊。

    “他想買吉他啦。學姊推薦哪一款啊?”

    千晶插嘴了,我想蒙混過去也沒用。

    “唔,年輕人,你預算多少?”

    “這個嘛……”

    “喔?不少耶!大概五萬圓。”

    “不要隨便拿別人的錢包!也不要亂看錢包里面啦!”

    我從千晶手上搶回錢包。

    “五萬啊……那這種店只能讓你買到浪費錢的便宜貨吧?”

    “別這麼說嘛……”店長蜷縮在櫃台的另一邊說道。雖然不知道店長的姓名,但我已經相當同情他了。

    “年輕人,這樣好了,你和我猜拳決勝負,贏了我就把價值十萬圓、還沉睡在倉庫里的吉他半價賣給你。如果我贏,就在你預算范圍內任我選一把賣你,如何?”

    “等等,響子,怎麼可以這麼草率?”店長慌了。

    “你說半價啊……”可是這樣好嗎?

    “別擔心,資本論第一章就闡明了:無論商品本身的使用價值或交換價值,都不是取決于為了獲得它而付出的勞力多寡。”

    “我聽不太懂……”

    “簡言之就是這家店的樂器大多賣得太貴,所以即使以半價賣給你也有賺的意思。”

    “響子……”店長已經眼淚汪汪了。

    “店長太煩人了,我們到外面去猜拳吧。年輕人,接不接受我的挑戰呢?”

    神樂阪學姊拉著我的手往店外走。

    雖然店長很可憐,但是學姊所說的也並非不得體。應該說……聽起來對我一點損失也沒有,反而很可疑。

    “如果便宜賣我的代價是加入社團,那我就回去羅?”

    “我根本不用提出交換條件吧?況且我不認為自己會敗給你這個天生輸家。”說話真直接,可惡。

    “知道了啦,無論勝負你都會賣給我一把像樣的吉他對吧?不會把故障品亂塞給我吧?”

    “當然,我用樂器行的名譽向你保證喔!”

    “那……好吧!”

    “准備好羅?我會讓你的。”

    神樂阪學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從口袋里拿出一樣東西夾在右手的中指和無名指中間,那是……吉他的匹克。咦?中指跟無名指?

    那不就表示她不會出剪刀了?不對,等等……這是陷阱吧?讓我誤會然後引誘我踏入陷阱?“剪刀——石頭——布!”隨著學姊的聲音,我瞬間出了拳頭……匹克從學姊因為出布而張開的手掌中滑落。

    “……年輕人真老實耶!”

    學姊輕撫我的頭。太奸詐了!不對,該說學姊好詐,還是隨便就踏入陷阱的我活該呢?可以看見臉上浮現勝利笑容的神樂阪學姊背後,店長安心地舒了口氣。

    “那……我去倉庫找找看預算內可以賣給你的最佳選擇。”

    稍微冷靜下來後,我蹲了下來,一旁的千晶趁隙說道:

    “小直真的好弱喔!”

    “吵死了……”

    “在接受挑戰的那一刻就輸了。”

    我抬起頭,看到學姊拿著一把金屬灰色的吉他從倉庫里走回來的時候,我才終于明白千晶的意思。

    “這是AriaProII實際上含稅要五萬四千六百圓,正好幫你折扣到五萬圓整。”

    “那個……琴弦好像只有四根?”

    “嗯?你不知道嗎?這是貝斯,比一般的吉他少兩根弦,琴音低一個八度。”

    “不,這些我還懂,但為什麼給我貝斯?”

    我是來買吉他的耶!

    “貝斯也是吉他的一種吧?”

    “呃,那個、可是——”

    千晶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道:

    “因為民音社沒有貝斯手啊,就是這麼回事。懂了吧?”

    大概想了兩秒後,我才大吃一驚——原來我被陷害了。這個人的目的一直都是“由她來選擇我要買哪把吉他”,于是向我提出無論勝負都可買到吉他的條件,沒發現到這個陷阱的蠢蛋……是我。

    “等、等一下……”

    “我不想聽喪家犬說的話。要開收據嗎?”

    神樂阪學姊微笑著說道。這個人竟然也會露出如此可愛的表情啊——

    “我根本沒彈過貝斯耶……”

    “基本上也不會彈吉他吧?”

    我微弱的抗議被學姊明快地否決了。

    “而且,年輕人想用吉他挑戰那個蝦澤真冬吧?”

    “唔……”

    我一時語塞。

    “那個女生光用一把吉他就可以彈蕭邦跟李斯特耶!年輕人,以你的程度根本一點勝算都海有啦!”

    也不是真的要挑戰什麼的,只是——

    “不過,貝斯就可以贏她。”

    神樂阪學姊把沉甸甸的貝斯塞到我手上——

    “我會讓你贏的。”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5:57:14

7毛巾、殺蟲劑、封箱膠帶

    跟電吉他相比,電貝斯有個明顯的好處,就是只要不插電就幾乎聽不到聲音。

    我在神樂阪學姊的巧言之下買了貝斯,隔天早上把它帶到教室之後,馬上就被同學團團包圍。“隨便彈個什麼嘛!”盡管大家不斷地催促著我,我還可以說:“可是這是貝斯,所以彈不出聲音耶!”然後逃開。如果是吉他就沒辦法了。所以拿貝斯真好——這種說法也可以稍微安慰一下被神樂阪學姊玩弄的自己。

    “不過啊,你為什麼想要一把貝斯?”

    一個男生說出一件我完全沒想過的事。

    “啊,這個問題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但也沒有特別不需要嘛?”

    “你這評論家,解釋得簡單點啦。”

    “不要叫我評論家啦!”我把貝斯從同學手中拿回來,收到盒子里。事實上用講的也沒辦法好好地解釋,不過為了全世界貝斯手的名聲,我還是得說些什麼。

    “你們幾個,去那邊坐好。”

    “是的,小直老師。”

    “拜托老師不要講專業術語。”

    唔,居然先對我打了消毒針。幾個男生圍著我的座位坐正,這種時候我可不能說錯話。怎麼辦?我舔了舔嘴唇,一邊思考著該從何講起。

    “……那麼,先回憶一下隱居大人的臉。”

    “為什麼?”

    “別管那麼多,先照著我的話做。”

    幾個男生有的閉上眼睛,有的瞪著天花板。與水戶黃門極為神似的導師有著一張非常容易回想的臉。

    “接著想像一下,把隱居大人的胡須從臉上移掉。好了嗎?”

    “……好了好了。”

    “啊,好像年輕時的江成和己喔。”

    “江成本來就還年輕好嗎?”

    “好了好了。接下來,想像一下拿掉頭發以後的隱居大人。”

    “小直老師,這樣做有什麼涵意嗎?難道是心理測驗?”

    “做了你就知道了。怎樣,想像得出來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隱居大人的發根不是強韌得令人驚訝嗎?”

    “比起胡須,要去掉頭發還比較容易。”

    “接下來是最後一步,想像一下去掉臉部輪廓後的樣子。”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寫著:“什麼?”

    “這是怎樣?”

    “不懂啊!”

    “輪廓是指什麼?耳朵之類的嗎?”

    “不,不是那樣,是去掉臉部的形狀。感覺就像一個空無一物的平面浮出眼睛、鼻子跟嘴巴。好,想像看看。”

    學生們紛紛發出“嗯、嗯……”的聲音,有的用手指搔著太陽穴,有的抓頭發。

    “……不行,沒辦法吧?如果拿掉臉部輪廓就沒有意義了啊!”

    “不管怎麼想像,腦袋都會浮現那顆圓圓的頭。”

    “加油。你不是常常自豪地說:‘不管是哪個寫真美女,我都有辦法在腦海中消除她身上的泳衣’嗎?”

    呃,你們也不用那麼努力吧?

    大家痛苦掙紮了大約兩分鍾以後,所有人都投降了。于是我最後再以一句話作結:

    “也就是說,現在大家腦中拚了命想要消除的東西若是轉換到音樂方面,對我來說就是貝斯。了解了嗎?”

    聽眾們還是一臉恍惚。

    “正如你們可以想像吉他之類的樂器無法彈奏出歌曲,卻沒辦法想像貝斯無法發出聲音。因此我也沒辦法解釋為什麼貝斯對我而言是必要的。”

    “是喔……”

    “說不上來耶,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搞懂?”

    到底懂了沒啊?話說回來,就算你們了解了我也很困擾。因為我又在胡說八道了。

    “不過小直老師真是厲害啊,看來你很有潛力繼承父親的衣缽。”

    “我不會繼承的!”為什麼我非得被同學這樣說啊。

    話剛說完,預備鈴聲就響了起來。同一時間,教室後方——也就是靠近我的座位右後方的門打開了。

    真冬站在教室門口,視線先停留在我那張被男生們占領的桌子,接著移到我手里的吉他琴盒,臉蛋忽然皺了起來。

    “……走開。”

    因為真冬一句小聲而冷漠的話,那些聽我胡說八道的男生便很快地閃開了……喂喂,不要到我這里來,給我回到自己的座位。

    “小直老師……”其中一個男生把臉湊過來,喃喃地說:“不會吧?你之所以開始彈貝斯難道是因為蝦澤同學?”

    “嗄?什、什麼?”我的聲音變得怪怪的。

    “你最近不是常常跑去中庭嗎?”

    “原來如此,這麼一來就有機會可以接近她了啊?老師的頭腦真好啊。”

    男生們頻頻偷看真冬的臉。不要在這麼近的距離說閑話啦!

    因為真冬充滿攻擊性的態度,自她轉來的第二天起,幾乎讓班上所有的女生都成了她的敵人,不過男生們卻一點也不在意,還是一樣擔心真冬。在換教室的時候幫她帶路,或是在她忘記帶輔助教材時借她的,大概都是班上的男生。

    這些常常聚在我座位附近的男生,說不定也都是基于這個理由吧?男人真是笨啊。

    “對了,蝦澤同學……”

    一個有勇氣的家伙轉過身來向真冬搭話。真冬把目光從課本往上移向他,慢條斯理地回答:“不要稱呼我的姓。”

    “那——真冬同學……”

    “也不要叫我的名字。真惡心。”

    “真冬說我惡心……我僅存的生存希望沒了。”

    “加油,你的臉倒是沒那麼惡心。”“對,我的臉。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要表演相聲給我去別的地方。話又說回來,雖然在轉學來的那天就說過這番話,不過她有這麼討厭自己的姓嗎?我一直以為她只有在那種場合才會這樣亂說。到底是為什麼?是不是以前有人欺負她,幫她取了“蝦仁美乃滋”(注:日文發音接近“蝦真冬”)之類的綽號呢?

    “蝦澤同學也玩樂團嗎?會不會因為彈吉他而惹鋼琴老師生氣呢?”

    就在他不屈不撓地繼續搭話時,真冬的側臉整個僵住了。

    “話雖如此,你還真能利用時間分別練習兩種樂器耶!”

    “應該是同時練習的吧?因為彈的曲子是同一首啊。”

    “這怎麼可能!”真冬把目光移回課本。不過,我注意到她的視線有些空茫。

    “你們……怎麼會知道?”由于她低著頭說話,男生們也同時安靜了下來。

    “呃……這個嘛……”

    “你放學以後不是都會在學校中庭練習嗎?一直都聽得到啊!”

    “對啊,很有名喔!大家都知道。”

    真冬突然站了起來。嘴唇顫抖,臉色發青。

    “一直都……聽得到嗎?”

    啊,糟了。她不知道嗎?我一邊因為即將可能發生的狀況而憂郁,一邊悄悄地插嘴:

    “那個……我沒有告訴你,那間練習教室的隔音並不完全,聲音會從門的縫隙傳出來。”

    真冬的臉色瞬間慘白,接著又轉為通紅,嘴唇不停顫抖。

    就在我以為可能會被揍而抱著頭趴在桌上的瞬間,一陣跑步聲從我背後經過,接著被關門聲打斷。

    一陣令人不舒服的沉默籠罩了一年三班。

    我抬起頭,大家都佯裝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卻用一種責難的眼光看著我。

    “……小直,你在干嘛啊?還不快去追她!”

    剛剛被真冬嫌棄太惡心而失去生存希望的家伙,冷冷地對我說。

    “為什麼要我去?”

    “因為真冬是你負責的啊!”寺田班長不知道為什麼竟說出這句話,旁邊簇擁的女生也像串通好了一樣“嗯嗯”地猛點頭。什麼我負責?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不快點去追,就要開始上課了。動作快啦!”不

    知道他們到底想干嘛,不過這個世上的確有一種難以抵抗的力量叫作氣氛,當時的我也被它所驅動,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一走出教室,氣喘籲籲跑過來的千晶就差點撞到我。

    “你在干嘛啊?剛才蝦澤同學在那邊……”

    “她往哪兒去了?”

    “咦?啊,嗯,她剛剛下了樓梯——小直?等等!小直,你要去哪里?”

    當我推開千晶往外跑的時候,預備鈴聲正好響了起來。

    真冬把自己關在中庭的個別練習教室。雖然門關得緊緊的,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不過一出中庭,我馬上就知道了。因為門上的掛鎖是打開的。

    我站在舊音樂科大樓前面,陷入短暫的思考之中。我在做什麼啊?盡管我照著班上同學的意思跑出來追真冬,但是要怎麼做才好呢?跟她道歉,這樣好嗎?我到底做了什麼壞事啊?

    干脆就這樣回教室算了。跟班上同學說:“我不知道她跑去哪里了?”然後就算了。不過,我的雙腳卻無法動彈。

    沒多久,第二聲上課預備鈴響起,我確定遲到了。算了,第一節就順便蹺課吧!蹺個一、兩次應該沒什麼大不了,何況我也有一些話想對真冬說。我握著練習室的門把,斜斜地用力壓下。

    真冬把三個坐墊疊在長桌子上,然後自己抱著膝坐在上面。盡管我走進練習教室,她也只是把埋在膝間的臉抬起來而已。

    “像你這樣用坐墊實在浪費了。那些坐墊可是我帶來的喔,並排在桌上可以在上面睡覺,所以我才拿了三個來。那可不是搞笑的笑點,不要把它們疊起來啦。”

    真冬幾乎沒有改變姿勢,只是稍微直起身,用左手抽出兩個坐墊向我丟來。坐墊打到我的臉上,我把其中一個丟回去,另一個鋪在地上,盤坐在上面。

    “你來這里干嘛?”

    真冬用啞啞的聲音說著。

    “為了蹺課才跑來的啊,沒想到某人也在這里呢。哇,還真是奇遇啊,雖然有點困擾。”

    “騙人。”

    為什麼你知道我在說謊啊?拿出證據來啊!證據。雖然我是在說謊沒錯。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真冬望著地板,小聲地喃喃自語。我回頭瞥了一下因為有隙縫而無法完全隔音的門。

    “要說為什麼,那是因為你沒有問我啊!”

    我又被坐墊砸了。為什麼要為了這種事情生氣啊?

    “就算聲音傳出去也沒什麼不好啊,又不是做什麼虧心事。”

    “一點也不好。”

    真冬用力地並起膝蓋抱在胸前,蜷縮到桌子的一角。完全沒辦法跟她溝通,該怎麼辦啊?

    “都出過鋼琴演奏的CD了,彈吉他卻不喜歡讓別人聽?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你又懂什麼了?”

    真冬吐出的一句話,“啪”的一聲落在我和她中間的地板上。

    突然間——一股怒氣湧了上來。

    “我怎麼可能會懂啊!”我把視線從真冬身上移開。不這樣的話,萬一拿來丟的坐墊用完了,我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那是因為你什麼都不說,不是嗎?有什麼困擾就老實地說出來啊,我又不會什麼讀心術。”

    初次見面的那天是這樣、轉學來的那天也一樣。真冬什麼也不說,只有我雞婆地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擔心她,結果不是被白眼就是被抱怨。

    “——如果我說出來,你會幫我嗎?”

    我嚇得抬起頭來,望向真冬。她那泫然欲泣的眼眸看起來就像河流人海口的河水,顏色既灰暗又陰郁。

    “如果我把我的困擾全說出來,你會為我做些什麼嗎?要你游泳到美國去,你真的會為了我游過去嗎?要你把右手切下來給我,你真的會切嗎?如果要你去死,你會為了我去死嗎?”

    我不禁啞然,只覺得有一股寒氣。這感覺就像在一個連月光都沒有的深沉夜里窺探一座深淵,卻看見一些原本不可能從水面上看見的事物。

    “明明辦不到,就不要隨便亂說話。”

    “呃……你真的希望我為你做這些事?”

    真冬搖了搖頭,看來好像偷偷掉了些眼淚。

    “沒這種事。”

    “如果……你不試著說出來,別人怎麼會知道?只是說出來而已,又不會少一塊肉。”

    “那你把時光倒回我開始彈鋼琴以前。”

    “我又不是神,怎麼可能辦得到!”

    這麼說來——她心里果然有什麼事吧。怎麼會變得這麼討厭鋼琴呢?

    還有……

    “那這樣好了,請你不要再一直跟著我了。很凝眼。”

    我並沒有一直跟著你!唯有這件事一定要讓她明白。

    “我跟你說過好幾次了,這里一開始是我先使用的地方。擅自闖進來的應該是你,不是嗎?所以我並沒有一直跟著你。”

    我瞥了房間另一邊的角落一眼。真冬慣用的素面Stratocaster電吉他就放在那邊的琴架上。

    接著我站起身來打開櫃子,拿出一條用了很久的浴巾。

    “你看這邊,門邊有縫隙對吧?所以要用浴巾塞住。雖然沒辦法完全隔絕,不過多少可以增加隔音效果。還有這個……”

    我再從櫃子里拿出掃把跟簸箕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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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打掃啦,沒看到牆壁跟地板都髒兮兮的嗎?我好不容易才打掃得這麼乾淨耶。你給我記住:我來是為了奪回教室,才不會讓你這個沒聽過搖滾樂、年紀又小的吉他手囂張多久!”

    我因為生氣而說了滿口冠冕堂皇的話,不過立刻就有點後悔了。眼角還掛著淚的真冬一時也被我嚇得目瞪口呆,沒多久,她大大地呼了一口氣以後接著說:

    “……所以你才帶貝斯來嗎?”

    明明剛才還哭得跟小孩一樣,現在那副討人厭的表情又是怎樣?帶貝斯來不行嗎?

    “你以為換成貝斯就比得上我嗎?笨蛋!”

    “隨便你怎麼說。雖然我現在彈得還不夠好,不過沒多久就會追上你的。那麼,我們就以這間房間為賭注來一決勝負吧!”

    我拿起掃把的柄用力指向她,說出這句話。我說出口了!真冬好像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瞪大眼睛,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我擅自決定她臉上的表情不是傻眼,而是有些退縮。

    我把掃把、簸箕放回櫃子以後,又拿出一個噴霧罐放在桌上。看到那個罐子時,真冬不解地歪了歪頭。

    “……殺蟲劑?”

    “是啊,因為這個房間偶爾會有娛蚣出沒,蟑螂最近倒是比較少看到。”

    我走出練習教室沒多久,就聽到背後一陣慌慌張張的開門聲。回頭一看,真冬正白著一張臉,從練習室飛奔而出。

    “……什麼嘛!我照著你的要求出來了,你就好好待在里面啊。反正就算現在去上課也會被當作遲到——”

    “為、為、為什麼你一開始不告訴我?”

    現在這張快要哭出來的臉看起來還真像小孩子。

    “為什麼?因為你沒問啊!”我的回答和之前一樣,你到之前為止一直都待在里面吧?所以沒關系啦。”

    “笨蛋!”我的上手臂被她連續拍打了好幾下。真是個麻煩的家伙啊……

    結果,我們在第一節課結束後的下課時間才回到教室。真冬帶著快哭出來的表情抓著我的手,我只好認輸了。花了一個小時進行練習室的除蟲工作,以及用封箱膠帶把任何會讓蟲子爬進去的縫隙給堵起來。

    不過我覺得沒什麼用就是了。娛蚣之類的蟲子只要兩公厘大小的縫隙就會鑽進去了吧?

    “啊,公主回來了。”

    “你們兩個還真的一起回來啊……”

    進了教室以後,大家都往我這邊看來,讓我有點退縮。等等……公主?

    班長寺田同學走了過來,靠在座位旁邊對真冬說:

    “根據班上的決議,從今天起我們決定叫你公主。”

    真冬的臉先瞬間慘白,接著馬上變得紅通通的。其實我從之前就一直覺得,這家伙雖然惜字如金,不過從她的表情變化就很容易知道她在想什麼。

    “……為、為什麼?”

    “不論我們叫你的姓或是叫你的名字,你都不喜歡吧?這樣要叫你的時候很不方便。”

    “所、所以你們才……”

    某個待在班長身邊的女生故意說:“如果你下跪道歉,我們就不用這麼丟臉的稱呼叫你。”

    “……不要。”

    “喔,這樣啊。那以後就多多指教羅,公主。”

    “公主,你明天是值日生,所以不要像平常一樣,都快遲到了才來喔!”

    啊,又要哭了。這算什麼,欺負新來的嗎?不過真冬是自作自受,所以我一點也不同情。話說回來現在的日本年輕人竟然性格偏差得這麼厲害啊?

    “啊,公主今後如果有什麼麻煩的要事,跟小直說就好了。”寺田班長冷冷的一句話,就擅自決定了別人的事。我聽到以後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

    “為什麼是我?”

    “說到這個,小直……”

    坐在我斜前方的男生對我說:

    “王子或是公主都稱為殿下,對吧?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不知道……問題是這兩件事又有什麼關系?”

    “就是‘隨侍在宮殿內樓梯下的人’的意思啊。因為直接和偉大的人說話有失禮數,所以要呼喚隨侍的人。”

    “喔喔——”“又學到一件事了耶。”身邊的白癡男生興奮了起來。

    “也就是說,那個隨侍就是你啦!”

    “是我?為什麼?”盡管我砰砰地敲著桌子抗議,不過班上決議的公權力之強大,根本沒有人在聽我說話。我望向唯一的救贖——千晶,她卻用懷疑的眼光看了看我和真冬,然後向我扮了個鬼臉,轉過身面向講台。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5:57:57

8公主、革命家

    那天放學以後,我馬上扛著貝斯逃出教室,往屋頂上走。一到屋頂,就看到一個女生穿著制服坐在鐵絲網圍欄上看天空,頭發被強風吹撫著,一副心情不錯的樣子。是神樂阪學姊。

    “年輕人,你動作會不會太慢了?下課鍾都已經打完了。”

    “不,是學姊你來太早了啦……”

    明明剛才還有課,怎麼可能在鍾聲打完以前就到屋頂上來?

    “對面工廠的報時音樂和我們學校的鍾聲會在這個時間點重疊,剛好形成一段絕佳的擬載常難。真想讓你聽聽看啊,年輕人。”

    “嗄?”話說回來,坐在那麼高的地方,太危險了吧?

    學姊從圍欄上跳下來,在我面前落地。

    “下定決心要加入我們社團了嗎?”

    “這個嘛……”我把貝斯從肩上卸下靠著圍欄放著,言詞還是有點猶豫:“貝斯方面還請多多指導,不過組團方面……”

    “為什麼?”學姊皺起了她形狀漂亮的眉毛。

    “不,因為我只是想回到那間練習教室里聽CD而已,不是為了學姊的樂團才彈貝斯的。”

    “可是我叫你來,你也很快地跑來了啊?”“那是因為我想好好教訓真冬一頓,才必須得到學姊的幫助。”

    “所以要我教你的意思就是先教會你彈貝斯。像我利用你一樣,你也在利用我。是吧?”

    雖然這種說法聽起來有點惡劣,我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為了贏過真冬,我也沒辦法太顧慮形象了。

    這時,學姊露出了微笑。

    “嗯,我了解了。你現在也不再是一副喪家之犬的表情了。”

    她的笑容不像平常那樣戲劇化,而是極為自然的微笑。我著實嚇了一跳。

    “這樣不是也很好嗎?結果你還是加入了我的社團,我早就預言過了。那我們就開始吧!”

    學姊蹲了下來,從地上的背包里拿出一堆東西:有裝電池的迷你擴大機、擴大機訊號線、還有貝斯用的替換琴弦。

    “……不過,為什麼要來屋頂上練習?”

    “年輕人,你認為貝斯的基礎練習第一步是什麼?”

    學姊把從袋子里拿出琴弦,一邊解開一邊這麼問我。

    “嗯——不是練習爬格子嗎?”

    爬格子是一種反覆的基礎練習,配合固定的節奏,一邊以食指到小指依序按壓琴格,一邊小心地依序彈出每個音階。因為左手會一點一點地往橫向移動,也有人稱這種練習叫螃蟹走路。雖然聽起來有點菜,不過這是練吉他的基本功。但是,學姊卻搖了搖頭。

    “在那之前,還得先做一件事。所以才把你叫到屋頂上來。”

    學姊用力拉緊弦的兩端。

    “我用貝斯弦拉了一條從這邊的屋頂到對面校舍屋頂的鋼索,你就從上面走過去吧。”

    我整個傻眼,正從盒子里拿出來的貝斯也差點掉到地上。

    “……啥米?”

    “如果你不能把性命托付給琴弦,就無法成為一名貝斯手。我會在這里祈禱,祝你能夠平安到達對面屋頂啦。掉下去的話大概就是死路一條了,你要先作好心理准備。”

    “不要,不不不不,你在說什麼啊?”

    “噢!”學姊聳了聳肩。

    “對一個貝斯手來說,賭上性命的特技訓練是必要的。你不知道嗎?即使是日本最有名的貝斯手,也曾經挺身經曆各種視死如歸的鍛煉,譬如說拿金屬罐子猛敲自己的頭啦,或是置身瓦斯爆炸的烈焰之中啦……之類的。”

    “你說日本最有名的貝斯手……到底是誰啊?”

    “就是已故的TheDrifters成員——碇矢長介。”

    “TheDrifters是搞笑團體吧?”我拿起琴盒敲著地板。

    “TheDrifters可是不折不扣的樂團喔!他們還擔任過披頭四的開場表演嘉賓。你實在太失禮了,年輕人。”

    “這我都知道啦,請不要岔開話題!”

    “走鋼索當然是跟你開玩笑的,一開始最該做的是幫貝斯換弦。因為樂器上好弦就一直擺在店里,放久了弦的彈性會逐漸疲乏。”

    這,這個人實在是……

    我覺得不管說什麼都沒用,于是便默默地把四條弦都換了。

    “我把你叫到屋頂上的真正理由,是那個啦!”

    神樂阪學姊靠著圍欄,往樓下指了指。我甚至不用往下看,光憑著耳邊傳來的吉他聲就明白學姊說的是什麼了。這里的正下方恰好是真冬練習吉他的那間教室。

    話說回來,我明明教過她用毛巾隔音的方法,為什麼還聽得到練習聲呢?這悠然的旋律正是拉威爾的《死公主的孔雀舞曲》。是因為班上同學叫她公主而受到打擊了嗎?

    “那是七天前的事了。”

    神樂阪學姊背靠著圍欄,仰頭看著天空。

    “我從第一節就開始蹺課,之後一直待在這里聽街上的聲音,直到放學為止。”

    這個人是來學校干嘛的啊?

    “之後,太陽逐漸下山,感覺就要開始下雨的時候,傳來了那把吉他的聲音。是巴哈的《平均律曲集》第二冊。而且她跳過賦格的部分,都只彈前奏曲。我當時很生氣,之後也沒注意到天空已經下雨,一直坐在這里聆聽。”

    “你這樣會感冒喔……”

    “一直到第二十四號B小調,她都一直在彈前奏曲;那簡直是種甜蜜的拷問。接著我聽到開門的聲音,于是探出頭偷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走了出來,她的長發就像凝固的楓糖漿一樣,一頭澄澈的栗子色。我一眼就對她傾心。”

    我腿上的貝斯啪的一聲倒了下來。

    “那個……學姊?”

    “嗯?”

    “真冬是女生耶?”

    “那又怎樣?我喜歡亮麗的東西。在我眼里沒有性別。你以為我為什麼讓相原千晶加入,成為我們的伙伴?那是因為她可愛。”

    “請不要若無其事地說出這麼令人吃驚的話。”

    “不管怎麼說,我也不認為她會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就把鼓打得這麼好。”

    “這些話如果讓千晶聽到,她可是會哭的喔。”

    “沒問題的。我會把我的嗜好毫不保留地告訴千晶同志的。”

    “大家都覺得你是一個想要什麼就動手拿的人嗎?”

    我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了。沒想到這家伙——是這樣想的。我還是干脆自己去學貝斯好了,現在要回頭還不遲。我一邊這麼想,一邊開始調音。

    “不過蝦澤真冬都不聽我講話。再說,經過我仔細地觀察以後,不知為什麼,在這間學校里可以和她對話的只有一個人。”

    我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學姊在那一周里只用了一次的,具有破壞性的可愛笑容。

    “所以,我需要你的力量,年輕人。”

    不知道為什麼,我沒辦法直視學姊的眼睛,只好把目光移回手中的貝斯。自我出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這種話。不,等等,快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學姊自己也說了,我只是被她利用的一個棋子而已。

    “總之你只是想召集一些可愛的女孩子而已吧?並不是真的想要組樂團。”

    當我把心里的疑惑直接說出口,神樂阪學姊卻歪著頭,眼睛眨呀眨地看著我。

    我和她到目前為止所進行的對話,該不會都是我的妄想吧?這個念頭忽然掠過我的腦海。

    “年輕人,你知道人類是為了什麼而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嗎?”

    怎麼突然問這種問題?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答案很簡單,人類是為了戀愛和革命才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突然間,風颯颯地吹過,吹起了學姊的長發。我的肩頭只稍微感受到這股風,就差點倒了下去。為什麼要說這些話?我是不是對人生有某些誤解?這些問題在一瞬之間浮上了我的心頭。

    “你大概不知道……雷夫托洛斯基這個人吧?”

    我已經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是倒數第二個革命家喔!在政治斗爭中敗給了同僚約瑟夫史達林後便逃亡到墨西哥,還沒親眼見到全球革命的萌芽就過世了。不過,他的不幸並不是因為史達林在他身邊……”

    學姊自一臉茫然的我手中拿走貝斯,把它接到擴大機上。

    “保羅麥卡尼不在他的身邊才是他的不幸。而最後一位革命家——約翰藍儂的身邊,就很幸運地有位保羅麥卡尼。”

    學姊壓抑著高亢的情緒,開始用手指彈撥琴弦。一連串激烈又走調的聲音自擴大機發出,刺激著我的耳朵。我真不懂,以貝斯那粗大的弦,為什麼可以發出這麼尖銳的聲音呢?

    那是披頭四的《Revolution》前奏部分。約翰藍儂所作的革命之歌,也是一首不被了解的歌。

    “所以,在我的生命中,戀愛、革命與音樂都是不可分割的。推動永續革命的力量、尋求只屬于我的保羅的力量、以及將這股思維化作歌曲唱出的力量,這三者並沒有什麼區別。年輕人,我這麼回答你的問題,你還滿意嗎?”

    你的回答有針對我的問題嗎……?

    “啊,我已經完全搞不懂你在說什麼了?”

    當我正想把一些感想化為字句說出口的時候,學姊卻皺著眉頭,嘴里嘟嚷著“唉啊唉啊”,一邊搖著頭。

    “沒辦法啦,如果配合你的智商簡單地說,就是這麼回事——我除了想要召集可愛的女孩子之外,也想認真地組個樂團。”

    “一開始這麼說不就好了。”我又把琴盒往地上敲。

    “你還是有一點詩情比較好。”

    “學姊你不也是在把人當笨蛋要嗎?不要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我不是在稱贊你。”

    “年輕人,你的反應還真有趣啊,過來。”

    學姊害羞地笑著。過來?有禮貌一點好嗎!

    “那麼我們來改良貝斯吧。因為你很快就會岔題,我還滿困擾的。”是我嗎?是我不好嗎?就在我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學姊突然把貝斯交還給我。

    “在練習以前,我們得先創造聲音。你看,我帶了各式各樣的拾音器來。反正工具你都准備好了吧?”

    學姊從包包里拿出幾樣吉他零件。所謂的拾音器是感應琴弦振動的部分,只要替換這個部分,音色就會有顯著的改變。其他還有調整內部的配線等等,最極端的改造就是在琴身上打洞。

    “……你的意思是,馬上就改造貝斯嗎?”

    “你的AriaProII雖然是便宜貨,不過我可是考量到蝦澤真冬的StratocaSter吉他的音色才特別挑選這把的。不過,這樣還不夠。這把貝斯還無法創造出和那個聲音完全呼應的音色。”

    學姊指了指圍欄下方,傳來一陣陣真冬華麗的吉他速彈。原來如此,所以才要把我叫到屋頂上來嗎?

    和學姊兩個人再三琢磨,不斷地調整貝斯真的很有趣。而且這也是我擅長的部分。

    “……這種音色可以跟葛雷格雷克的貝斯匹敵了喔。”

    兩個小時以後,在一堆木屑、金屬片、以及細碎的斷弦之中,神樂阪學姊手里拿著我剛完成的貝斯,贊賞地說著。讓我有點臉紅。

    “我的LesPaul也拜托你幫我處理好了。我想要把音色弄得更渾厚一點。”

    “不了,我沒勇氣調整那種高價的東西。”

    學姊笑了笑,開始整理起工具跟垃圾。

    “練習的時候要盡可能地連接擴大機練習。因為要用身體去感受、記憶相同于正式演出時發出的聲音。”

    我點了點頭,再把貝斯連接到迷你擴大機上。琴音的銳利度已經和剛買來的時候截然不同了。這是為了要對抗真冬那宛如機械般精准的清澈音色。對我來說也是一件很有自信的傑作。

    從學姊無理地強迫我買這把貝斯的那一刻開始,我怎麼也不覺得這是自己的樂器;不過,現在這把貝斯根本就像使用了數十年以後沾染了自己的汗水一樣,用起來十分地順手。它是我從頭開始創造的,我的伙伴。終于可以練習了。

    “當然,我不會讓你反覆練習一些簡單的內容。雖然那的確是必要的,不過在家里自己練就可以了。或許有點突然,不過我要你先彈一首曲子給我聽。”

    學姊把一張樂譜放到我的面前,是用手抄的。

    “你知道這首曲子嗎?”

    我點了點頭,雖然譜上沒寫曲名,不過我一看譜就知道了。

    “貝斯的旋律比較不引入注意,這點我也不否認。而且幾乎沒有一首曲子是單彈貝斯的部分就能讓所有人聽出來的。唯一的例外,就是這首。所以我認為,所有的貝斯手都應該從這首曲子開始,最後再回歸這首曲子。”

    這首曲子,是班伊金的《StandByMe》。噠、噠、噠噠噠、噠……這段貝斯旋律——的確,僅僅兩小節就擁有讓整首歌在記憶里複蘇的力量。

    “那你就配合著節拍器,持續地彈這首曲子吧!直到夜幕升起,月明星稀為止,好嗎?”

    學姊無礙地引用完歌詞後就揮了揮手,打開門走下樓梯。我歎了口氣,盤坐下來拿起貝斯。

    雖然學姊老是令我吃驚,不過我從沒想過她會這麼突然地就要我彈奏曲子。

    不是要留在我身邊嗎?喂!

    開始練習了一個小時左右,突然有種不協調的感覺。一開始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直到手指離開琴弦,停下節拍器以後,我才終于注意到——

    已經聽不到真冬彈吉他的聲音了。抬起頭來,看了一下連接走廊外牆上的時鍾,快六點了。真冬平常都會一直彈到接近放學的時間,現在應該還沒回家吧。會不會去廁所了?

    我稍稍加快節拍器的節奏,從一開始的地方彈起。這次我一邊哼著歌詞彈。

    不過曲子旋律和貝斯的節奏不同,彈起來真的十分困難。不過我的手指又因為剛才那股不協調感而停了下來。

    通往屋頂的門明明應該關著,現在卻稍稍虛掩。我把貝斯靠著圍欄放著,靠近門打開一看,門的另一邊是嚇了一跳的真冬。她退了一步卻沒踩穩樓梯,差點就要往後仰倒摔下去:看到她兩只手不停揮舞掙紮,我趕緊抓住她的肩頭,拉回她來。

    “……你這是干嘛?”

    好不容易站穩了的真冬揮開我的手,倏地撇過頭去回答:

    “就覺得上面很吵。”

    我微微吃了一驚,看著她身後的貝斯一眼。她聽到了嗎?明明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啊?

    “怎麼在這種地方練習?”真冬好像不是很高興地瞪了我一眼。

    “我不是教過你拿浴巾堵起來隔音的方法了嗎?”

    “那麼一來,如果有什麼東西跑出來的時候就不能馬上逃走了。”

    有什麼東西跑出來的時候?

    “就是……有什麼……跑出來的時候……之類的。”

    真冬低著頭,含糊地說。

    “啊,娛蚣還是蟑螂之類的東西啊?”

    “哇!哇!”真冬兩手捂著耳朵,踩了我的腳好幾次。好痛!你在干嘛啊!

    情況實在被她搞得很蠢,我只好走回放貝斯的地方。不知怎的,真冬也跟著過來了。

    “嗯……怎麼了?”

    “走音了。”

    真冬鼓著腮幫子,不太高興地指了指我的貝斯。

    “咦?”

    “三弦音太低了,害我剛剛就一直覺得很不舒服。你都沒發現嗎?”我接上調音器一看,的確音是有些走音。她從三層樓以下就聽得出來?這麼厲害?

    “借一下。”

    我正忙著調音,真冬突然從我手中拿走貝斯。只見她迅速地轉了轉旋鈕調完音,又把貝斯丟還給我。

    “感謝你幫我調音啦!每調一次我會付十塊,之後還請你多幫忙羅!”

    “笨蛋。”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彈起了《StandByMe》。

    真冬問我:“這什麼歌?我好像聽過。”厲害,果真如學姊所說。在古典音樂的環境下受到細心栽培、呵護的真冬,一聽到貝斯旋律就能聯想到的,恐怕只有這首曲子了吧。

    “這首歌叫作《StandByMe》。”

    “……是怎麼樣的一首歌?”

    “怎麼樣啊?嗯……就是講一個人沿著鐵路一直走,然後發現尸體的故事。”

    真冬皺起了眉頭。

    “……又是你胡說八道的?”

    “不,我可沒有說謊喔。”只不過這不是歌詞描述的,而是電影《StandByMe》的內容。

    沒多久,真冬就坐在屋頂出入口的門邊,聽著我技巧不純熟的貝斯演奏。話又說回來,你要在這里待到幾時啊?我彈得很辛苦耶,快點回去好不好?或許是因為真冬一直看著我的關系,我的指法錯了好幾次。

    “你開心嗎?”

    真冬突然喃喃自語地說話,我便停下手上的動作,把頭抬了起來。

    “……彈貝斯啊,開心嗎?”

    被她唐突地這麼一問,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才好。

    “嗯,還不錯。可以一步步地彈會自己喜歡的歌,還滿開心的。”

    “是喔?”

    真冬的表情看來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望著地下。

    我用相同的問題反問她:“彈吉他不快樂嗎?”

    “一點也不。”

    “不開心的話,不彈不就好了?”

    “你去死一死不就好了?”

    我用力握著貝斯的琴頸,深呼吸。好,沒事的,不要生氣。如果把她說的話都當真,那就沒完沒了了。要成熟點。

    “你明明不開心,為什麼還要每天把自己關在個別練習室里彈吉他?回家去彈鋼琴啦!”

    “跟你沒關系。”

    關系可大了!我的休息地點可是被你搶走的不是?

    “那個……門上面可不可以別用掛鎖?你每到禮拜五就會馬上回家吧?那個時段可不可以讓我用那間教室?”

    “為什麼你知道我禮拜五會馬上回家?變態!”

    跟變態沒關系,那種事用眼睛看就知道了。

    “不要!絕對不准接近我。”

    我們的對話就到此中斷了。

    我默默地繼續練習,不過真冬卻完全不打算離開。她在門的另一頭,來來回回地猶豫著要不要下樓去。這是干嘛啊?

    “——公主?”

    真冬好像嚇了一跳,轉過頭來。

    “連你也要這樣叫我嗎?”

    “那我要怎麼叫你?蝦澤同學?”

    她很生氣地瞪了我一眼。

    “真冬同學?”

    這一次她的視線望向斜下方,咬著唇微微地點了點頭。叫名字勉強可以接受嗎?不過,這樣子很難稱呼她耶!

    “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我昨天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干嘛一副好像很了不起的樣子。”

    你有資格這樣說我嗎?不過,當我回瞪她一眼時,真冬的視線卻看著別的地方,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似的一個人喃喃自語:

    “……架子後面,好像有什麼東西沙沙地在動。”

    嗯?啊……所以才跑來這里嗎?

    “不是有殺蟲劑?”

    “我噴在房間里以後,就急急忙忙跑出來了。”

    唉呀,噴的方式不對啦!這又不是巴爾松那種煙熏式殺蟲劑。

    “如果不直接對蟲噴就沒有效果啦!”

    “你居然叫我去做那種事?”

    真冬眼角帶著淚,咬著牙,身體微微地顫抖著。這是拜托別人的態度嗎?話又說回來,如果我待在這兒不管她,真冬就不會再用那個房間,這麼一來不就是我贏了嗎?

    “如果你怎樣都不喜歡,還是要成熟一點,把房間讓給我?”

    “卑鄙小人!”真冬含著淚對我說:“算了,我了解了。我會自己一個人努力的。”

    真冬用力地關上門,腳步聲聽來正往樓下走。你就盡興地努力吧!

    我又回到我的《StandByMe》。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很在意結果,于是便往下望著圍欄外頭。

    真冬左手握著拳,直挺挺地站在個別練習室前面,屏氣凝神了一會之後把手伸向門把,接著又好像力氣盡失似的停了下來。她一動也不動,背部不停顫抖。看她似乎很可憐的樣子,我便把擴大機的電源關掉,放好貝斯,站起身來。

    原來那個沙沙聲的來源不是蟲子。當我下樓來到中庭以後,便走進個人練習室里。我試著搖了搖架子,架子後面卡著的東西突然啪喳一聲掉了下來。原來是鐵娘子樂團首張專輯的封面,我一直以為自己把它搞丟了。大概是因為吉他的聲響振動了架子,讓紙張相互摩擦才發出的沙沙的聲音吧。

    我原本以為再也找不到這張專輯封面了,所以找到的時候十分高興。我興高采烈地把風格怪誕的強尸圖片拿給真冬看,不用說,她當然是邊哭邊叫地拿著殺蟲劑一直噴我。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5:58:20

9鯨魚、帕格尼尼、戰斗人員

    “蝦澤同學明明就不喜歡吉他,為什麼還要彈呢?”

    千晶把小喇叭接上隨身聽,正在聽《英國組曲》的薩拉班德舞曲。她一邊配合著節奏,用手指在膝蓋上打拍子,一邊這麼問道。

    “她的鋼琴明明彈得很好。就算用吉他彈,也只是彈一些鋼琴的曲子不是嗎?”

    “這個嘛,或許她在吉他方面也有深入鑽研的點吧。”

    神樂阪學姊把一大堆樂譜鋪在水泥地板上一張張地細讀著,同時這麼回答她。

    民俗音樂社還不是學校正式承認的社團,所以主要的活動地點就是屋頂上。不知道是不是打算把我一步步拉進社團,即使我不是社員,放學以後也一定會被學姊叫到屋頂上來露臉。因為這一天要召開作戰會議,所以千晶也一起跟來。

    我問學姊:“你聽了真冬的CD以後,打算怎麼辦呢?”

    昨天——也是我照學姊所教的步驟開始練習以來的第五天,學姊這麼對我說:

    “你把真冬發行過的所有音源,還有演奏過的曲子樂譜都拿到學校來。音樂評論家的家中,這些東西應該搜集得很齊全吧?”

    我家的確是有樂譜跟CD,不過找不找得到又是另一個問題。我幾乎整夜都在哲朗凌亂不堪的書庫里找尋樂譜,今天早上差一點就遲到了。學姊好像很開心的樣子,一一瀏覽我帶去的樂譜。我知道學姊正配合著真冬的鋼琴演奏,目光飛快地掃瞄著譜。

    “蝦澤真冬的演奏曲目果然還是以巴哈為中心啊。盡管如此,還是沒辦法用吉他彈出賦格的部分——就技術上來說這是辦不到的,對吧?”

    “大概吧?”我點了點頭。

    賦格在意大利文中有“逃跑”的意思。這種作曲技法誕生于近代音樂的黎明期——巴洛克時期,並由巴哈推至完備。這種曲式是讓複數的聲部在不同時間點展開,分別追趕先行的一段旋律:所以也有人譯為遁走曲。

    也就是說,一把吉他基本上只能彈一種旋律,所以很難重現賦格的技法。

    “這麼一來,如果你要挑戰,還是得靠賦格啊……”

    “是嗎……咦,你剛說什麼?”

    我刻著貝斯的手停了下來。

    “所謂的作戰會議,指的就是這件事嗎?”

    “不然你以為是什麼?”學姊一臉驚訝地說。“年輕人,我想你也有點自覺了吧?你和蝦澤真冬的演奏技巧就有如白蟻與藍鯨的差異,如果不鍛煉一下作戰技巧,是不會贏的。”

    “這我知道,不過請用柔性一點的譬喻。”

    千晶插嘴說:“那就有如蘋果和地球?”

    這兩個差距更大了吧!

    “不過不可能用巴哈來挑戰她,這樣一點勝算也沒有。”學姊直接回到話題上。

    “咦,等一下,要彈古典音樂的曲子嗎?”

    學姊自樂譜中抬起臉來,表情看起來更加驚訝了。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不然你一開始打算怎麼具體地‘教訓她一頓’啊?”

    “……呃,這個……”老實說,我根本沒想過。

    “我也沒什麼概念,大概就彈搖滾樂給她聽,讓她稍微對我有些欸佩吧?”

    “你認為在那種狀況下,那個彈奏技巧高超的人會動搖嗎?首先——如果你忘記了我會很頭大——我想以同志的身份歡迎蝦澤真冬加入我的民音社。也就是說,要以樂團成員的身份。”

    “嗄?”

    所以呢?

    “所以一定得是能夠和蝦澤同學一起演奏的曲子吧?”千晶邊翻著散落在地上的樂譜邊說:“得是蝦澤同學知道的曲子。”

    神樂阪學姊一臉憐愛地輕撫千晶的頭。原來如此,所以才要用賦格啊?真冬所喜愛——不過現在的她一個人彈不出來的曲子。

    這麼說來,我的貝斯也是為了要配合真冬的吉他音色才小心翼翼地改造的嗎?是這個意思嗎?這麼說來……咦?那麼我加入社團也包含在學姊的計劃之中了嗎?已經是學姊腦袋里的既定事項嗎?雖然我已經明確地跟她說過,我只想要回那間房間,不會參加社團。

    “不過,就算我們精心挑選出巴哈的賦格曲,說不定她也不會受到我們的挑撥……而且,即使進入了比賽階段,單憑年輕人臨時抱佛腳的貝斯技巧大概也跟不上人家,最後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學姊咬著下唇,把樂譜丟開。“如果讓年輕人跟在我身邊接受一年左右的訓練,也許還有辦法,不過這樣實在是太慢了。”

    我也不想要那種訓練啊!總覺得接受那種訓練之後,我的人生會因此走調。

    “……喂,小直,蝦澤同學是不是說過,到了六月她就要消失啊?”

    聽完千晶的話,我望著天空回想起來。這麼說來,真冬的確曾經在轉來的那天當著全班的面說過這句話。之後因為她又有許多令人不愉快的言行,我就徹底地忘記了。

    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學姊又問:“六月要消失?除此之外她就沒再說什麼了?”千晶以手指抵著下唇,想了一下以後,搖搖頭。

    “到了六月我就要消失了,所以請忘了我;她只說了這些而已。這什麼意思啊?她又要轉學了嗎?會不會是去念音大附屬高中之類的學校?”

    “那就糟糕了。”學姊抱著胳臂說著:“如果把她拉進社團,我還可以憑我的魅力讓她對我神魂顛倒,沒辦法離開,不過她在此之前消失的話,那就麻煩了。”

    “學姊,現在有淫行條例(注:由日本的地方自治政府所制定,用以限制與未滿化歲的青少年所發生的淫亂、猥褻行為),不能做一些太糟糕的事喔?”

    “別擔心,要是我的話不脫衣服也辦得到,不會構成淫亂行為的。”

    你這家伙……怎麼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啊?

    “所以……年輕人,如果你沒有必死的覺悟,為我的戀愛和革命努力……哦!”

    學姊突然把CD隨身聽關掉。

    “……怎麼了嗎?”

    “蝦澤真冬來了。”

    我透過圍欄往下看。一個留著栗子色長發的背影,正好消失在舊音樂大樓的個人練習室門邊。學姊明明沒看到,為什麼會知道她來了?這個人是野生動物嗎?

    我們把身子壓低,沉默了一會,接著就聽到吉他的聲音。咦?這是什麼曲子啊?我明明聽過,但就是想不起來。曲風有點李斯特的味道。

    “——是帕格尼尼。”

    學姊在我的耳邊說了一句。我也想起來了。

    尼可羅·帕格尼尼,因為技巧過于高超而有惡魔之稱的小提琴家。他也是一位很有天分的作曲家,不過因為猜疑心重,所以極端討厭發表自己創作的樂譜。也因為如此,他的作品幾乎都散失亡夫了。

    留存到現代的作品,大概只有幾首小提琴協奏曲和隨想曲、以及法蘭茲·李斯特根據他的隨想曲主題而創作的鋼琴練習曲。

    真冬現在彈的,就是李斯特創作的練習曲。

    如果持續聽下去,激烈的顫音仿佛會讓全身的骨頭喀喀作響。千晶也皺起了眉頭。真是令人煩躁的演奏。

    “……這樣啊……帕格尼尼啊。”

    學姊又在喃喃自語。我回過頭一看,發現學姊一臉認真地在CD堆里東翻西找,左手也在一堆樂譜里搜索著。怎麼了啊?

    最後學姊找出了一張CD和樂譜。

    “找到了。”

    “那些怎麼了嗎?”

    學姊站起身來。

    “年輕人,這些借我一下好嗎?”

    “好是好啦……”

    “那我先回家了,我得把曲子編出來。”

    “編……那首曲子嗎?”

    “沒錯,年輕人,就是帕格尼尼。去做和帕格尼尼一樣的事就好了。靠這個的話,會贏。”

    學姊的臉上洋溢著某種能量,不過我一點也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學姊手上拿的根本不是帕格尼尼——

    “當然啦。能夠給貝多芬一頓教訓的人只有貝多芬嘛。沒錯吧?”

    學姊可愛地眨了眨眼,就拿著樂譜跟CD往校舍走去。這個人還是跟平常一樣,老說一些令人搞不懂的話。和帕格尼尼一樣的事?

    我再怎麼想也不可能搞懂,于是便把貝斯拉回腿上放好。

    “學姊看起來好像很開心啊——”

    千晶目送著學姊的身影,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語。那個人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一副快樂的樣子。

    “沒想到學姊這麼喜歡小直。”

    “她喜歡的不是我,是真冬吧?我不過是她們的橋梁而已。”

    千晶眯著眼,一直盯著我看,好像心里有什麼不滿似的。

    “……什麼啦?”

    “嗯——沒事。”

    千晶突然站了起來,轉過身去坐在我的正後方,啪地一聲和我背靠著背。我嚇了一跳往前挪了挪,不過她又靠了過來,我也沒法再挪動了。

    068t_with_mark

    “她說我是戰斗人員。”

    千晶突然說話了。

    “……戰斗人員?”

    “是啊,你沒聽說嗎?民俗音樂研究社只是隱瞞世人的表面偽裝,真面目其實是革命軍喔!”

    “聽都沒聽過。”隱瞞世人的表面偽裝?這種話學姊也說得出口?拜托喔!

    “……是什麼呢?她好像說是第六國際還是革命先鋒之類的。”

    這是哪個時代來的,令人誤解的學生運動嗎?話又說回來所謂的第六是什麼?那第五又在哪里啊?

    “我真搞不懂那個人說的話哪些是認真的,哪些是在開玩笑。”

    千晶笑著說:“她說的會不會都是認真的啊?”

    “要是全都在開玩笑呢?應該說她的話根本沒有真實或是玩笑的分別嗎?”

    “哦——或許也可以這麼說。”

    “我去年在夏季大賽之前不是受傷了嗎?那個時候醫生就說我再也不能練柔道了。”“那不是一月時的事?”

    “嗯——那是騙你的。就覺得小直看起來很擔心的樣子,一下子也說不出口。”

    連醫生的話也是騙我的嗎?她受傷之後沒多久,我看她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樣,就徹底放心了。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自己真像是個笨蛋。

    “我的心情也很低落好嗎?都是因為你一臉好像很嚴重的樣子,我才沒辦法告訴你那其實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才沒有覺得很嚴重咧。”

    “有,明明就有。”

    千晶用後腦杓撞了撞我的頭。

    “如果不是遇到神樂阪學姊,也許我一直都說不出口。”因為開始打鼓了,所以才有辦法放棄柔道,她是這個意思嗎?不過千晶這家伙的心思有這麼纖細嗎?

    “那時我會在半夜的時候從家里跑出來,一個人到車站前閑逛。當時經常被找麻煩耶,而且那時候我還會被誤認成男生,加上腰受傷沒辦法使力,所以其實很弱。不過只要不超過一對三,我還多少可以應付。”

    不用應付這種事啦!

    “我被他們一直追,逃進一個大樓的地下室,才發現是一間livehouse,學姊就是在那邊幫我擋下他們的。真是有夠酷,居然直接拿飲料過去,還一直跟他們要入場費。”

    ……這樣很酷嗎?

    “唉啊,不過她也照樣跟我收費啦。”

    我也覺得下場會是這樣。

    “因為我沒帶多少錢,最後只好用身體來抵帳。”

    原本想吐她槽的,不過還是放棄了。“後來呢,戰斗人員又是啥?”不過這個名稱好像電影里一下子就被干掉的小嘍啰。

    “嗯,學姊還說,為了要革命,至少還需要三個人。議長、書記還有一個好像是軍方指揮官。小直加入以後,就剩下蝦澤同學了。”

    “等一下,我還沒有加入社團吧?”

    突然間,我感覺不到千晶的背,接著整個人往後仰倒在水泥地上。我的頭輕輕地碰了一下,連牙根都感覺得到疼痛。

    “痛……”

    我睜開眼睛一看,千晶倒著的臉孔從正上方向我逼近,我嚇了一跳,吞了吞口水。

    “你沒理由不加入吧?而且貝斯也買好了。”

    “那是因為——”

    千晶的雙手抓著我的頭,我想動也動不了。

    “……是為了蝦澤同學嗎?”

    為了真冬——這句話所指的意思雖然有些微妙的不同,不過我也只能點頭。

    “為什麼?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你明明就沒那麼有干勁啊?而且你最近好像一直不斷地練習,技巧也更好了。我可是對你感到有些吃驚呢?”

    如果她再問一次,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為了搶回個人練習室,這個理由無論如何都像是個藉口。

    試著一想,如果只想在放學後悠閑地聽CD,其實還有其他更輕松的方法。

    為了搖滾樂的名譽?自己的好勝心?不管怎麼說,都覺得有些不太對。不過無論如何,我都得挑戰。

    我沉默地想了一會,這時千晶也把我放開,站起身來。

    “你和蝦澤同學一開始是怎麼認識的?”

    千晶又坐回我的背後開口問道。

    “為什麼提到這個?”

    那天的事情很難說明,所以我根本不想聊起這個話題。

    “我剛剛已經說過我和學姊相遇的經過了,現在換你說。”

    我還是想不出什麼理由,但千晶又用後腦杓頂了我好幾次,所以我只好一邊回憶,一邊開始談起。關于位在世界盡頭那滿是垃圾的百貨公司,還有真冬一個人彈奏的鋼琴協奏曲。

    只有一件事我沒有說——就是廢棄物演奏出管弦樂的事情。

    她不可能相信我吧——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還是把這件事當作一個連千晶都得隱瞞的秘密比較好。

    “總覺得那里好像是個很有趣的地方,我也好想去。”

    “不不,也沒什麼好玩的。”

    一大堆大型垃圾就像古戰場的枯骨一樣,靜靜地日漸腐朽——其中只有一架鋼琴。一切都是死寂的,世界也已在那兒終結;唯一會把生命帶進去的,大概只有真冬而已了。

    我試著再次回想,那一天真冬所彈的鋼琴協奏曲旋律。由一連串的琶音所構成的,如海面般的平緩波動。是德布西嗎……不,應該是普羅高菲夫吧?曲名我還是想不起來。

    而且,我總覺得那是一個我不能觸及的場所。當時真冬的確曾經說過,要我將聽到的那首歌自腦海里刪去。若是這樣,那首曲子一定藏著某個重要的關鍵。對于真冬來說,這是一首通往她心中秘密的歌。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真冬。

    “總之……”

    千晶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把我拉回現實。

    千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蹲坐在我的正前方,直瞪著我。

    “你很在意蝦澤同學吧?”

    “嗯……啊?”我曖昧地回答。“沒有啊……怎麼啦?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這個部分你可以不用跟我裝傻。”

    千晶淺淺一笑,輕輕地敲了我的額頭一下,接著便站起身來。

    “好了,我也要回家了。其實我原本想說要不要幫你練習的,不過還是算了。”

    千晶頭也不回地走回校舍。我一個人被留在空曠的屋頂,腳下傳來真冬彈奏的寂寥旋律。

    我身邊的女生怎麼都是些令人摸不著頭緒的人啊?我搖了搖頭,又把貝斯拿了起來。

    突然想起那一天真冬闖到屋頂上來的事,于是我把音調准了之後,才又再開始練習。

    第二天早上,真冬來到教室以後,從包包里拿出一個四角形的淺灰色東西給我。外表包裝得很好,這是什麼啊?

    “這個……”

    “咦?什麼?”

    她把東西推到我手中,我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次。

    “那件事,是我……不好。買來給你的。”

    我完全搞不懂到底是什麼事。真冬買東西給我?開什麼玩笑啊?

    “但是,絕對不要在這里打開。”

    盡管腦袋里一片混亂,我還是點點頭。不過,和平常一樣不聽別人說話的同學們又興致高昂地靠了過來,其中一個男生把包裹從我手中搶了過去。

    “什麼?公主送你的禮物?喂喂,真的假的?”

    “不是CD耶。小直,打開好不好?”

    “咦,啊,等等……”

    我跟真冬根本來不及阻止,包裝紙一下子就被拆開了。里面是一張CD。封面畫著一個強尸,手里握著一把沾滿血跡的斧頭,一臉不懷好意地笑著,標題印著“IRONMAIDENKillers”。

    “我不是說不要打開嗎!惡心死了,不要給我看。”

    真冬背過臉去說著,聲音聽來好像快哭出來了。

    “真冬又說我很惡心,我僅有的生存希望沒了。”

    “你放心,她不是在說你啦。”“不過這個強尸是不是跟你有點像?”

    同學們又在說一些白癡話了,我把CD從他們手中搶了回來。

    “那個……你該不會只為了一張封面就買CD給我吧?”

    那時我在架子後面發現的封面,托真冬噴了一堆殺蟲劑的福,已經進了垃圾捅了。真冬背對著我點了點頭,喃喃自語地說:“快點收起來啦。”

    只是張封面而已,干嘛那麼在意?當我想到對這麼一張強尸圖片就感到惡心的真冬,要去她以往可能從沒接近過的唱片行重金屬搖滾音樂區,從架子上一堆設計風格極端的專輯堆中拚命地把鐵娘子的專輯找出來,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而且——

    “什麼?”

    真冬發現我好像有話要說,于是看了我一眼問道。

    “呃,沒有……沒什麼。”

    “快點說!”

    “嗯嗯……你特別買給我,我還這麼說是有點過分,不過這是他們的第二張專輯。被你搞爛的是第一張專輯。”因為封面設計風格很相近,會搞錯也是無可厚非。真冬一聽我這麼說,臉唰地一下紅了起來。哇,糟糕。

    “砰”地一聲,真冬手掌拍在桌上,站了起來。

    “我現在就去買。”

    “不用啦,馬上就要上課了。”

    “我去買!”

    “反正我第二張專輯也傷痕累累了,所以你買這張給我,我也很感謝。”就在我一邊安慰著真冬的同時,上課預備鈴響了。因為老師也提早到教室來,總算是讓她打消了念頭。女人真是令人摸不著頭緒啊!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5:58:45

10火鳥、海的彼岸、藥袋

    那天夜里稍晚,我一個人吃完晚飯以後,就在練習貝斯。就在這時,門口的方向傳來好大一陣東西崩落的聲音。

    “喔喔……能夠埋在古今中外偉大的音樂中死去真是莫大的幸福……”

    門口——難得一身西裝筆挺的哲朗被壓在一堆崩塌下來的CD中,臉朝著天花板,恍惚地喃喃自語。

    “請你存好足夠我生活寬裕的錢再往生吧。”

    話說回來,我記得我多少整理過了啊?不管我整理再整理,CD還是會不停地堆高,根本整理不完。我一邊抱怨,一邊把哲朗的身體挖出來。

    “我死了以後,要把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鳥》放在我的棺材里喔。葬禮上也不要放安魂彌撒曲之類的,就放馬太受難曲吧!我就改寫耶穌基督的紀錄,在兩天之內複活給你看。”

    “不要啦,你就好好地下地獄吧!不是說過如果有酒會要先打電話給我嗎?”

    “啊,嗯。好久沒和幾個音大的同學聚會了……嘔……”

    古今中外的偉大音樂加上哲朗唯一的一件高級西裝,都被充滿酸味的液體弄得髒兮兮的。這家伙已經醉得一動也不動了。

    “啊——這得送去洗衣店了。”

    在廁所里吐得一蹋糊塗後,哲朗白著一張臉回來,看著自己沾了一大片髒汙的西裝,居然還一臉事不關己地這麼說。只有一件要緊事會讓哲朗打扮得整整齊齊的,那就是音樂會。明明因為工作的關系而有很多參加音樂會的機會,可是這家伙卻只有一件西裝。該怎麼辦啊?總之,我先去弄了一杯熱檸檬汁來讓他醒醒酒。

    “呼呼,活過來了。我真是幸運啊。雖然老婆跑掉了,不過老天卻送給我一個很會照顧人的兒子。”

    老媽啊,你為什麼不強硬一點,爭取我的監護權呢?哲朗用胡亂掰的歌詞,開始大聲地唱起歌劇《弄臣》中的詠歎調——女人善變。

    “我受夠女人了。五個同學都是單身漢,其中三個已經離過一次婚啦!”

    我把垃圾袋套在他的頭上,讓他安靜下來。考慮一下鄰居的心情,別吵到別人啦!

    “你也受夠女人了吧?那把吉他什麼的早就丟掉了吧?”

    “我還在彈啦!你少把我當白癡。”我指著放在沙發上的貝斯。

    “可是你彈得不是糟透了?”

    “不好意思喔。”話說回來,聲音還是會傳出去嗎?以後在家里練習的時候還是不要接擴大機好了。

    “搞什麼嘛,那女人有這麼好嗎?啊,是蝦澤真冬對吧?你好像跟我提過。她可是個好女孩啊。你知道嗎,有個無聊說法只在我們業界里通用……關于女性演奏家的專輯封面照片呢,一般都是拍側臉嘛,鋼琴演奏家特別是這樣。如果漂亮一點的就往正面偏一點:如果是真正的大美女,就直接拍正面照。我這工作干了十五年了,自下往上的角度拍照的,除了蝦澤真冬以外,我就沒見——咦,小直弟弟怎麼啦,這麼安靜?該不會被我說中了吧?”

    “吵死了。”

    我拿起杯子,把水往哲朗的臉上潑。

    “你在干什麼啦……小直最近好冷淡喔。該不會是討厭我吧?”

    “我說,哲朗……”

    “嗯?”

    “你討厭所謂的消費稅嗎?”

    “什麼意思啊?怎麼突然問這個?”

    “你說說看嘛?”

    “嗯,說到討厭不討厭……我是覺得取消比較好,所以也許我討厭。不過自從跟消費稅打交道以來已經過了那麼久了,好像也已經忘記那種討厭的感覺了。”

    “嗯,那我對你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我可以哭一下嗎?”

    “去外面哭啦!”

    哲朗腋下挾著威士忌的瓶子,還真打算往外走。我怕造成附近鄰居的困擾,便把他給攔住了。給我像大人一點,去睡覺啦!

    “不過你啊,和蝦澤真冬大概是沒機會了吧!因為……你知道你是評論家的兒子嘛,她當然也知道。我今天就是從干燒蝦仁的日本公演音樂會上回來的,本來也邀他跟我們去喝酒,不過他說要上現場轉播的節目,所以當然是拒絕我了。不過酒宴上也有聊到這件事,聽說他這個月都會待在日本,但是六月初又要到遠方旅行了,大概是要回美國吧。”

    “所以說你搞錯……咦?”

    干燒蝦仁——真冬的父親來日本了?

    六月就要回美國。真冬說的六月……就是指這件事嗎?

    “……那真冬怎麼辦?你有聽到這類的話嗎?”

    “啊?”

    “沒事。所以……她也會一起去美國吧?”

    到去年的這個時候為止,真冬也是因為巡回演奏的關系,和父親一起在歐洲和美國各地飛來飛去吧?不過,她應該不會做出只入學就讀一個月這種沒意義的事吧?

    “她不會再回去彈琴了吧?我今天才聽到的,好像是那邊的評論家把她寫得很過分。明明特地選擇了一個與干燒蝦仁完全沒關系的比賽參加,而且也獲得了優勝:可是就算這樣,她還是受到父親名聲的牽累啊。”

    “啊……”

    我回想起那個時候,真冬充滿敵意的目光。‘評論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困擾,因為他們總是寫一些有的沒的。’她的確說過類似的話。

    “她的演奏方式的確比較容易遭到攻擊。譬如說活潑度不夠啦、太過平和啦、聲部的呈現方式非常糟糕啦、音樂像爬蟲類一樣啦,或是太過耽溺于技巧啦……就連我都能想出不少殘酷的批評,真要寫的話,大概可以連續寫個三十頁吧。不過真的寫出來也很蠢,並不是什麼曲子都要朝氣蓬勃地演奏才算好啊。”

    “真冬是因為這樣,就不再彈鋼琴的嗎?”

    “好像不只是因為這樣。因為她是干燒蝦仁的女兒,好像連一些無關緊要的隱私都被寫出來的樣子。你看,她的母親是匈牙利人,而且現在又離婚。”

    “啊……她果然是混血兒啊。”

    我突然想起那一天幫她修好錄音機的事。匈牙利。

    “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啊?還是不要聊這個話題了。連我自己都快變成到處獵取八卦的狗仔了。”

    哲朗打開威士忌的瓶子,直接對著嘴巴灌。我已經沒有力氣阻止他了。

    當我在日本當個悠閑度日的中學生時,真冬就在海的另一邊,在充滿好奇與敵意的視線環視之下,緊抓著鋼琴彷徨度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我根本無法想像。

    然而——結果又回到最初的問題了。假設她真的放棄鋼琴了,又為什麼開始彈吉他呢?

    第二天早上,當我走進教室時,同學們正在討論昨天的電視節目。

    “是現場轉播的節目嗎?”

    “是啊,聽說現在已經來日本了。”

    “訪談節目?”

    “聊的都是些我不懂的話題,我又不聽古典音樂。”

    “長得像嗎?”

    “一點也不。公主大概是像她媽媽吧?”

    光聽他們對話的片斷,我馬上就知道是在聊干燒蝦仁的事。我瞥了真冬空蕩的座位一眼。

    “主持人還有問他公主的事耶。”

    “那對父女感情不好吧?”

    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你們這些家伙明知道真冬本人就快要來學校了,還這麼大聲地聊她的八卦啊?

    “小直,你爸爸和干燒蝦仁是同學吧?”

    “……你怎麼會知道?”

    “麻紀姊姊說的啊!她說之前干燒蝦仁還在教書的時候,你爸爸就常常跑去音大調戲女生。”

    麻紀老師……別把故事渲染以後到處散布啦。

    “什麼,小直果然本來就認識公主。”

    “不過我看電視上主持人只要問到女兒的事,干燒蝦仁就拚命地岔開話題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咦,這個……”

    我把貝斯自肩上卸下,靠著桌子站著,下定決心對大家說:

    “不要再多問有關她的事了,好嗎?”

    大家都用驚訝的目光看著我,我只好一邊假裝在整理課本,一邊接著說:

    “不要去管她不就好了?她就像一只受傷的野貓,靠近她的話也許還會被抓傷。如果不去碰她,她就會乖乖的啊。那個女孩在美國等地巡回的時候也遇過許多煩人的事,所以——”

    就在我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大家的視線游栘到奇怪的方向。因為一股來自肩胛骨的刺人感受,我轉過頭一看——真冬就站在教室門口。或許是遺傳自匈牙利籍的母親吧?她白皙的肌膚下滲著些微的朱紅。一雙大眼直瞪著我,看起來與其說是忿怒,倒不如說是驚訝。

    “……啊,那個,我不是……”

    我當時是不是想編一些藉口搪塞,連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你還真會到處散布啊。”

    她喃喃地說了一句,便坐到座位上去。看熱鬧的早已經四散奔逃了。

    “事情不是這樣的。”

    “請你不要跟我說話。”

    真冬的聲音好像一把剪刀,連空間都給剪斷了。我只好安靜不說話,剛剛還在我旁邊的同學們都一副憂心仲仲的樣子,頻頻看向我。

    千晶是在上課鈴聲響完後過了好一會兒才沖進教室。當她經過我和真冬的座位時,也注意到了那股凶險的氣氛。

    “怎麼啦?”她偷偷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真冬的臉。“又吵架啦?”

    “我根本沒跟他吵過架,請不要說‘又’。”

    真冬撇過頭去說著。

    千晶本來還想說些什麼,我拉拉她的袖子,要她別再說下去。

    真冬別說開口了,連看都不看我這里一眼。中午休息時間一到,她就立刻跑出教室。

    “生氣了喔……”

    “公主生氣了……”

    全班同學的視線伴隨著充滿責備的喃喃低語,全都集中在我的身上。這次真的是我不好。沒辦法,只好站起身來走出教室。

    當我走下中庭,到了舊音樂大樓的個人練習室,門上的掛鎖並沒有鎖上,門也是半掩著的。我悄悄地往里面一瞧,里面一個人也沒有。怎麼回事啊?

    我走進房間一看,吉他連接著擴大機,匹克也散落在桌上。看起來好像是人到了這里以後,又因為有要緊事慌慌張張地跑出去了。這麼說來,我在這里等她回來就好了吧?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我根本沒想過要怎麼跟她道歉。真冬一開始是為了什麼而生氣的呢?

    當我坐在桌上的坐墊想著該怎麼跟她道歉時,匹克被我的手揮到掉在地上。這個大概是真冬在用的匹克吧,就在我把它撿起來的時候,才注意到它的形狀真的十分怪異。

    一般來說,匹克都是三角形或是形狀像握壽司的塑膠薄片:不過這個匹克——在三角形的正面和反面各連接著一個塑膠環。

    我試著把大拇指跟食指穿過塑膠環,手指的位置正好和一般夾匹克的位置一樣。不過,我從沒見過這種匹克。如果是為了固定在每根手指上的環狀手指匹克或拇指套,我倒是見過。不過連接著兩個環的匹克——

    “不要碰!”

    有個聲音從門口傳來,我差點又把匹克弄掉在地上。真冬用肩膀頂開門縫走了進來。我把匹克放好,從桌上下來。

    “呃,那個……抱歉。”

    我的視線往下一瞥,發現她的左手握著一個白色的小紙袋……是藥嗎?

    “……身體哪里不舒服嗎?”

    真冬突然驚覺,說了句“沒事”,就把藥袋和匹克一起塞到坐墊下面去。難不成她剛剛是去保健室嗎?

    “有什麼事嗎?”

    真冬一邊歎氣一邊說著。不像之前那樣一直大喊叫我出去,這樣反而更恐怖。

    我就直說了:“我是來向你道歉的。”當我拚命思考接下來要說什麼的時候,真冬說話了:

    “為什麼?道什麼歉?你就自作主張把一切都告訴大家就好了啊,我一點也不在意。”

    我強忍著脾氣對她說:“唉,我會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你就好好地聽我說吧。”“昨天,哲朗——也就是我父親啦,他昨天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跟我說了一些從同業那里聽到的八卦。說美國有一些評論家寫了一些關于你的過分報導。不過,詳細的情形我就沒聽他說了,所以——”

    “那你就沒有理由跟我道歉啦!”

    我覺得臉頰瞬間熱了起來。

    “你不要抓我的語病啦。”

    “什麼啊,你是來對我發脾氣的嗎?”

    “並不是這樣,好嗎?”我把話吞了回去,努力讓自己的情緒保持沉穩。“好,我知道了。我是代表全世界只會寫一些無聊事的所有評論家來向你道歉的。”

    我一向的胡說八道又出現了。真冬嚇得眨了眨眼,之後又是一臉驚訝。

    “你不是評論家吧?不過我聽說你父親是。”

    “我也是評論家。”

    真冬歪著頭,眼神充滿困惑。

    “真的啦,我曾經幫哲朗代寫過四、五次,文章也曾被刊在音樂雜志上。所以說,我有資格跟你道歉吧?”

    真冬咬著嘴唇,沒多久便看著地下,搖了搖頭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指什麼?”

    她突然冒出一句話,聲音微微地顫抖。

    “為什麼?為什麼要跟我道歉?我明明做了好幾次那麼過分的事。”

    “原來你早就有所自覺了啊?”

    “笨蛋。”

    真冬抬起頭來。她的眼眸透著陰郁天空的色彩,一如我和她初次相遇那天,濡濕地帶有風雨欲來的感覺。

    “那種無聊的事情,隨便怎樣都好。不管誰怎麼說我,怎麼寫我,都無所謂。事實根本不是那樣。我才沒有那麼、那麼……”

    我遠遠地聽著真冬那斷斷續續的聲音,自己也漸漸無法呼吸。我當時在想,她到底身在何處啊?這個理應在我面前,全身散發著淡紫色彩,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女孩,實際上到底身在離我多遠的地方啊?為什麼……我的聲音、我的手都完全無法碰觸到她呢?

    “為什麼要在意我?那個時候也是,為什麼要幫我呢?我求求你,不要管我。反正我不久之後就要消失了。”

    真冬抱著膝,把臉埋在雙手手臂里,身體靠著吉他坐在桌上。一陣黯淡的雨下了起來,雨點卻只落在她的身邊。

    我走出教室,隱約感覺到雨聲還持續著。然而五月的天空卻不負責任地風和日麗,只有幾絲云絮還勾在兩、三棟校舍的剪影上頭。

    我想——我遺忘了某些東西,我遺漏了某些關于真冬的重要事情。不過,我不知道那倒底是什麼。直到此刻,我覺得自己好像開始了解了,只不過那種觸感卻被徹底吞沒在彼方虛幻的雨云里。我拖著宛如渾身濕透的沉重身軀,走回教室。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5:59:15

11沙漠、心髒、Kashmir

    三天以後的傍晚,千晶拿著樂譜來到我家。

    “為什麼你最近都不到屋頂來?今天也是一放學就回家,學姊很擔心你耶!”

    穿著制服的千晶一如往常地爬上庭院的樹,從我房間的窗戶鑽進來。她一邊搖著手中一捆手寫的樂譜,一邊說著。

    “嗯……”

    我以手指卷著全罩式耳機的線,同時含糊地回答。

    “總覺得最近沒什麼干勁。”

    “這種話可不是平常就沒什麼干勁的人該說的。”

    我的心情更低落了,于是躺回床上,把棉被蓋到頭頂。

    “抱歉,是我不好。”

    千晶邊說邊坐到我的枕頭旁邊,把棉被從我的臉上掀開。

    “蝦澤同學又說了你什麼嗎?”

    我沒回答她的話,只是把枕頭蓋到臉上。自從我去跟真冬道歉的那天起,我就沒再碰過貝斯了。我的腦袋里現在簡直混亂得不得了。

    “喂,難不成你又打算說什麼退出之類的話?”

    “……搞不好。”

    盡管我已經有覺悟會被揍,或是被她用三角鎖喉勒住,不過千晶只是看著天花板,好一會兒都不說話。

    “……本想說好不容易可以一起組個樂團的。”

    我聽到她喃喃地念了一句。一瞬間,我還以為是我自己想太多了。當我抬頭看千晶的臉,突然有張樂譜壓到我的臉上。

    “學姊還千辛萬苦地把貝多芬的那首什麼曲子,重新幫你改寫成貝斯彈的樂譜耶?就為了小直你耶!”

    我沒什麼精神地掃視著一堆在五線譜上跳動的小蝌蚪。

    “不,沒辦法啦。這種曲子根本不能彈。”

    “那是因為你沒有練習吧?”

    千晶說得一點也沒錯,所以我又躲到被子里去。我趴在床上,千晶突然砰地一聲,用全身的重量壓在我腰部附近,接著就用我的背開始進行打鼓的基礎練習。四分音符、八分音符、三連音符、十六分音符……她還真的用鼓棒,用正確的節奏敲打我的背。

    “千晶,很痛耶!”

    “我知道。”

    什麼“我知道”?這是什麼答案啊!在我背後持續敲擊的節奏,還是保持一定的速度。沒多久,我的頭腦開始渙散起來。

    “如果直接敲到心髒,不論是誰都會痛的。”

    搞不懂她在說什麼。不過,我已經在想像心髒被鼓棒痛打的情形了。恐怕連強尸都會痛到不假思索直接跳起來還陽吧。

    不知道是不是越練越起勁了,千晶開始從一些緩慢的八拍節奏開始打起。總覺得我的頭好像強音鈸,右手肘好像落地鼓一樣。住手,等等,千晶小姐,這樣真的很痛耶!沒多久曲子突然進入橋段的部分。她開始用輕快的十六拍節奏,把我的左肩當作小鼓,噠、噠噠噠、噠噠地敲著。

    “千晶,等等,痛死了!我說很痛啦!”

    我在棉被底下不停亂動,不過我的對手可是退休的柔道黑帶高手,非常了解要把自己的體重壓在哪里才能讓人動彈不得。結果我直到她整整敲完一整首歌曲,才得以從她屁股底下掙脫。

    “你知道這是什麼曲子嗎?”

    千晶臉上似乎浮現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詢問著好不容易推開棉被掙脫出來的我。

    “……是獨角獸樂團的《胡須和巨乳》吧?”

    “喔?耳朵還真敏銳。”雖然世界上很少出現這種狀況,不過就像《StandByMe》之于貝斯的地位一樣,也有一些曲子只要聽到鼓點就能分辨出來。或者說,這是自獨角獸樂團的CD還未停產以前的托兒所時代開始,就聽相同音樂長大的我以及千晶之間,才會產生的一種奇跡也說不定。

    “不過很可惜,答案是《亞細亞的純振》。”

    “你唬我的吧!”剛剛還認為這是奇跡的我,不就跟個白癡一樣?

    “並沒有。人生就算無趣也是要加油喔!我會稍微幫你打氣的。”

    千晶話一說完,就拿起倒放在桌上的鞋子,從窗戶跳了出去……回去的時候干嘛不走門口?

    又剩我一個人了。我坐在床上,拿起千晶留下的樂譜。主題非常單純,節奏也很緩慢,就連我都可以立刻彈出來吧?第二、第三、第四聲部逐漸相互交疊的地方,我彈奏的部分難易度也沒有改變,但之前的變奏部分卻更加複雜了。一直到最後的賦格——我竟然得彈難度和真冬一樣的旋律。怎麼想都不可能辦到啊!我把樂譜丟開,躺了下來,瞪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剛才被千晶敲打的背部,現在到處隱隱作痛。

    什麼太困難、沒干勁之類的話,都是藉口。這我自己最清楚了。所以,千晶或許也很明白。我只是覺得自己很丟臉。我一點也不了解真冬的情況,就興致勃勃地說要決勝負干嘛的。奪回放學後用來殺時間的教室——就只是為了這麼一點無聊的小事?真像個白癡。也因為這樣,到了這個地步又全部放棄的我,會更像個白癡。

    我趕忙把樂譜拿在手里,走到客廳把貝斯從琴盒里拿出來。

    就在我調音調到一半時,弦突然斷了。感覺就好像有個人對我說,我不可能辦得到一樣。

    當我往沙發上一躺,打算睡著不管的時候,背上被千晶敲過的地方又隱隱作痛。于是我把樂譜塞進琴盒里,然後背起琴盒走出了家門。

    當我到達長島樂器行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從一支鉛筆大小的細長隙縫中,可以看見各式各樣的吉他擺滿了店里,被店里的燈光照得閃閃發亮;這樣的光景,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懷念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這間店我明明只來過一次而已,到底是為什麼呢?

    神樂阪學姊一個人在看店,店里一個客人也沒有。她在櫃台的另一邊,拿著一塊黃色的布,很寶貝似的擦拭著一根拿掉弦的吉他琴頸。

    “年輕人,我還在想你差不多該來了呢!我很高興喔。”

    她一注意到我,就把吉他放下,站起身來。

    “你是來買貝斯弦的吧?”

    我嚇了一跳,含糊地點了個頭。學姊怎麼會知道?

    “有一件事我得向你道歉。”

    學姊一邊說著,一邊從櫃台旁邊一個分成很多格的架子里拿出貝斯弦來。

    “……什麼事啊?”

    “其實是我把三弦稍微加工過,讓它比較容易斷。”

    “呃啊?”我發出怪叫。“你干嘛這樣啊?”

    “你這個人非常容易倦怠吧?我是想萬一你練到一半的時候開始厭煩了,也許會把自己關在家里。如果這個時候弦恰好斷掉……你看,不就成了一個讓你來找我的藉口了嗎?”

    所以錢就由我來付吧!學姊笑著從自己的錢包里拿出三張千圓日幣以後,打著收銀機。與吉他弦比起來,貝斯弦的價位高得嚇人,不過老板都會幫忙更換新弦。我嚇了一跳,一時之間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以前一直覺得調音會讓弦嚴重磨損,原來其實貝斯弦不會那麼容易斷掉?

    “如果我因為弦斷掉就干脆放棄貝斯,你打算怎麼辦?”

    “那樣我也無計可施了。一開始我就想過,如果沒有緣分,我甚至會放棄喔。不過,你還是跑來找我了吧?”

    學姊一臉微笑地對我這麼一說,我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了。

    “樂譜拿到了嗎?”

    我點點頭,從琴盒的袋子里拿出學姊手寫的樂譜。

    “喂,你不是來跟我訴苦說太難不會彈的吧?”

    我把視線轉移開來,撒了個謊:“不是……算了。”

    “你彈到哪兒了?”

    “……大概到第四變奏曲的部分,從那個部分以後我就一直卡住。賦格根本彈不出來,我也不覺得我會彈。”

    學姊很快地把剛裝好的弦調了調音,接著就坐在櫃台里彈了起來。我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聽著這段賦格的旋律。

    真冬的吉他所演奏出的音樂就像是從巨大的冰柱中削切出來的。跟她比起來,神樂阪學姊的演奏就如同凍結的冬季陽光,音樂在不知不覺中躍然出現、直射云霄。如此分明的聲音能夠毫無窒礙地流瀉而出,實在很難令人相信。

    演奏結束,學姊把貝斯還給了我,我卻一時無法面對學姊。

    “沒有那麼難啦!我也沒用到特殊技法。你先把速度減半,仔細地練習一個音接著一個音彈奏就好了。”

    “學姊……”

    我還是低著頭,輕輕地吐出幾個字。

    “嗯?”

    “學姊自己去找真冬不就好了?何況你又彈得比我好那麼多。”

    “我之前不是就說過了?一定得是你才行。”

    我無力地搖搖頭。

    “就算是我,也沒辦法和真冬說上什麼話啊。真冬什麼都不對我說,我也只會一直惹她生氣而已……”學姊從櫃台里拿了兩張圓凳子,放在陳列吉他的走道上。她押著我的肩,要我坐下來。

    “不只是這樣。”

    “……咦?”我把頭抬起來。學姊的視線稍稍從我臉上移開,目光飄向遠方。

    “不只是這樣而已。我啊,在知道蝦澤真冬這個人的更早以前,就已經先認識你了喔。”我漸漸無法呼吸。學姊現在在說什麼啊?

    “年輕人,你知道一本叫《樂友》的音樂雜志吧?兩年前的七月號里,我曾經讀到一篇刊載在上面的評論,題目是‘韓德爾與聖經中的詩句’。文章的主旨大概是說韓德爾的樂曲,包括非聲樂曲的部分在內,都可以解讀為詩句。即便邏輯上有點牽強,卻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是篇滿牽動人心的文章。”

    我還沒回過神,一直緊緊抱著手臂里的貝斯。

    我當然知道。因為,那篇評論——

    “我看了一下署名,名字是檜川哲朗,是位我很熟悉的評論家。不過我卻感到一股不協調。文章里面有一個段落以中學程度的英文就能閱讀,而里面舉例的內容,的確不應該包含在年過四十的檜川哲朗所接受的中學教育之中。”

    “啊……”

    竟、竟然會有人注意到那種地方。

    “這股不協調感,使我的懷疑轉移到整篇文章。我把過期雜志拿出來作個總複習,一一檢視檜川哲朗寫過的文章。于是乎,有幾篇文章明顯浮現了出來,而這幾篇文章都具有一種共通的不協調感。我也去找了CD的解說,結果讓我發現了一張一九五九年由卡拉揚指揮,柏林愛樂管弦樂團演奏的西貝流士《芬蘭頌》。”

    我吞了口口水,干渴的喉嚨也正疼著。

    “不過再接下來,我就沒有確切的證據了,而且我在出版社也沒有認識的人,只知道檜川哲朗有一個小孩而已。我所知道的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他曾在專欄里把他的獨生子當成寫作的材料,連本名都寫了出來。所以當我在新生名冊里發現那個名字的時候——我想你能夠了解我有多驚訝了吧?”

    學姊臉上帶著微笑,手指著我的鼻尖。

    “犯人就是你。”

    “……啊,犯人是什麼意思?”

    “我的推理全都是正確的吧。”

    學姊把臉猛然湊向我,我也只好點頭。

    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人單憑讀文章,就可以把我替哲朗寫的部分一一調查出來。

    “所以說,我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注意到你了,年輕人。在我的革命軍之中,需要一位書記,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還有什麼其他適合的人才。所以我可不是在找尋蝦澤真冬時,順便找你加入的喔!”

    學姊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想要你。”

    別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用這麼近的距離說這種話啦。我腦袋里一片混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為了避開學姊的視線,我撇過頭去,把貝斯收好。

    “不過,像我這種人……”

    我確認了一下琴盒的觸感。

    “我加入這個樂團,也不是一件有利的事啊。我又不像真冬彈得那麼好,而且大概也無法追上她。音樂,我一向都只是……一個人聽的。”

    學姊眯著眼睛,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接著突然移開視線,往我背後的方向喊著:

    “相原同志,差不多該現身了吧,要不要進來啊?”

    我大吃一驚回頭一看。在店門口附近並排著幾把吉他的影子里,千晶帶著微慍的表情,靜悄悄地現身。

    “你是跟蹤年輕人一起過來的吧?不愧是我革命軍的戰斗人員,也很擅長潛伏行動。”

    “我才沒有跟蹤。”她一臉的怒氣,大刺刺地走近我們。

    “學姊,不可以說這種會讓小直嚇到的話啦!”

    “你嫉妒的樣子也很可愛耶!”

    學姊撫著千晶的頭,我也一臉啞然,抬頭望著她。

    她真的是跟蹤我一起過來的嗎?到底是真的還假的啊?

    千晶瞪著我:“我剛好到這里看看,剛好小直在里面,我只是不方便進去而已。”學姊則是安慰著她:“我了解、我了解。”

    “相原同志,你有帶自己買的鼓棒來嗎?”

    “……鼓棒?”千晶歪著頭,接著又點點頭。

    “嗯。那我把在里面睡覺的店長叫起來,跟他借錄音室的鑰匙。”

    學姊把目光轉向我,手指比成一把槍的形狀,假裝對我的胸前開了一槍。

    “年輕人,讓我來點燃你的熱情吧。”

    長島樂器行的三樓改裝成出租用錄音室,狹長的走廊上有兩道嚴密的門。打開眼前的門,里面的寬度約有四張半榻榻米大,其中大約一半的地面都被爵士鼓占據,兩側各有二口大型的吉他擴大機、還有麥克風和錄音設備,以及一股幾乎令人窒息的煙味。

    “因為店員福利的關系,特別讓你們進來喔。”話一說完,神樂阪學姊就把我推進錄音室,最後千晶也跟著進來。

    “哇——好久沒打真正的鼓了。”

    千晶坐在爵士鼓的正中央,正在替小鼓調音,似乎很愉快的樣子。

    神樂阪學姊先後把我的貝斯和她自己的吉他接在擴大機上。學姊的吉他是Cibson的LesPaul,聽說要價一百萬日圓,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是的話,那大概是“HistoricCollection”系列的老琴。從顏色上看,應該是六零年代複刻版吧?

    我把自己的貝斯背肩帶掛在肩上以後,戰戰兢兢地撥了一下弦。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噪音充斥了窄小的錄音室。

    莫名奇妙地,我就這麼被別人帶著,來到這間錄音室……

    “年輕人,你不用彈太難的東西。只要配合鼓,一直用八分音符彈D的音就好了。”

    “啊。”

    千晶把鼓棒高高舉起,一邊說:“學姊,准備OK?”

    兩人的眼神交會了一秒鍾。就在鐃鈸聲音消散的瞬間,一股以沉重的步調向前挺進的音樂包圍了我。千晶用銅拔敲擊出一連串強勁的八拍,在爵士鼓敲打出的四拍之上用三拍的節奏重疊:一步步慢慢上揚的,嘎擦嘎擦的吉他重複即興段,就如同以大海為目標的旅人,手握竹竿,步履蹣跚地向前邁進的腳步。

    我試著打出千晶的節奏後,悄悄地撥起弦。一開始我還不敢相信,這股仿佛就要頂上我腹部的重低音是由我的貝斯發出來的。這三個部分的旋律不久便生硬地,相互貼合、糾纏——

    其中,一陣歌聲慢慢傳出——

    是神樂阪學姊的聲音。

    如同沙漠中的深夜呢喃,歌聲雖然有些沙啞,但卻傳遞到地平線的那一端。

    這是齊柏林飛船的《Kashmir》。

    這是我聽過好幾遍的曲子。這首曲子——我在深夜的床褥上聽過好幾遍、無數遍,不斷重複地聆聽。而現在,我的指尖正彈奏出它的脈動。

    就在歌曲沉寂下來的地方,吉他以一種類似號曲的樂句來回應。千晶持續她的腳步,無止境、不斷地持續前進。我已經把學姊告訴我的話拋在腦後,當吉他開始演奏出綿延曲折的阿拉伯風格旋律時,我一個人用指尖編織、探尋出理應隱藏于曲子背後的低音。

    我真的覺得,這首曲子可以無窮盡地持續下去。

    所以,當曲子中途停下來的時候,我的心情仿佛單獨被留置在空無一人的沙漠之中。房間里充斥的轟轟聲響,我已經分不出來是噪音、是回響、還是滲進耳朵里的《Kashmir》的記憶了。

    千晶漲紅著臉,額頭冒著汗一直看著我,臉上似乎浮現某種得意洋洋的微笑。我移開視線,這一次,神樂阪學姊的姿態映入我的眼簾。

    不知為何——我沒辦法直視她的臉。

    “……年輕人,你認為貝斯是什麼?”

    我悄悄抬起頭來。學姊的臉上沒有一點笑容,不過眼神倒是很溫柔。

    “如果把樂團比作一個人,主唱就是頭部,吉他則是手……”

    學姊的視線從自己的手邊,轉移到千晶的方向。

    “如果鼓是一個人的腳,你認為貝斯會是哪個部位?”

    我無法回答學姊的謎題。因為自我出生至今為止,我一直都是扮演一個接受事物的人。

    學姊終于淺淺一笑,接著很快地走近我。她把手掌放在我的胸前,害我我嚇了一大跳,全身僵硬。“就是這里,年輕人。”

    學姊面對面地一直盯著我的臉看,一邊說著:

    “心髒。你了解嗎?如果沒了你,我們就無法動彈了。”

    我啞然失聲,代替我回應的,是我內心的脈動。

    如果把樂團,比作一個人的話。

    我不是跟在他們後面前進的。對于第一次身處在與他人共有的聲音之中的我而言,這一點是我最了解的。如果只是單獨一個人關在房間里聽CD,大概永遠都不會了解這一點。

    此時,也許我和學姊正在想同一件事。如果真冬也在這里——

    那個吉他演奏聲,如果也在這里的話——

    我緊緊握著自己的貝斯琴頸。我終于了解,我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彈貝斯的。這不是藉口,而是真正的理由。我是為了要把這個熱能傳遞給真冬。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5:59:50

12記憶、約定、藉口

    就在我們埋首于練習的期間,兩個禮拜一下子就過去,五月底終于到了。我左手指尖的皮膚就像干掉的泥巴一樣,變得硬梆梆的。貝斯的弦比吉他的弦粗上許多,我手指上長厚繭的地方好像也和神樂阪學姊不大一樣。

    “你變得更像貝斯手了呢。”

    我們像電影ET里的外星人一樣以指尖相碰,學姊忍不住大笑。不過我在搞機械,進行一些細部作業的時候,手指的觸感好像也變了,感覺還是有些不便。

    不過,在挑戰真冬以前,還有一件事必須發揮我愛搞機械的興趣。

    五月的第四個星期四,放學後我馬上就跑到中庭去。千晶千方百計地留住真冬的時間——就算估計得長一點,最多也只有二十分鍾吧?所以要以速度決勝負。我先把掛鎖撬開,這不用花我一分鍾。接著就像平常一樣,我稍微轉了轉門,把鎖打開進到練習室里。照著事前進行了好幾次的想像訓練,我從包包里拿出工具和電線,開始動手操弄擴大機。我迅速地打開背板,那些我用雙手搞過好幾次的機械內髒便映入眼簾。調整配線本身不是多大的問題,把拉出來的訊號線藏起來反而還比較花時間。

    一切都搞定後,我鎖上掛鎖,正打算要回校舍那邊的時候,偶然地在轉角碰到了真冬。

    我們兩個就這樣不經意地站著不動。不管是誰,目光都不在對方身上。

    自那天以來,我們幾乎沒說半句話。也因為這樣,班上的那些家伙都在抱怨稟告公主的管道阻塞了,不過他們都不知道內情。

    當我正要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真冬開口了:

    “你……已經放棄了嗎?”

    “……咦?”

    “貝斯。你之前明明都在屋頂上彈的。”

    “我還在彈啊?只是最近都在北校舍那邊的屋頂上練習,因為我覺得不能打擾某個過耳不忘的家伙。”

    “騙人。我連那邊也找過了,你不在那邊。”

    那的確是騙人的。最近我都去長島樂器行,請學姊認識的一位貝斯手看我練習。因為我根本不想讓她知道我拚命練習的事,所以又撒了個謊。

    “……你剛說,你找過了?那是什麼意思?”

    “啊,那是……我亂說的,不是這樣啦。只是有點擔心而已。”

    真冬的聲音更加焦急,還拚命地搖頭。

    “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還在意上次那件事?”

    我嚇了一跳,回過頭一看。只看見真冬好像有難言之隱似的,一直盯著自己的手指。

    “那件事,請你忘了吧。我根本沒事,你就別在意了。”

    請你忘記。這句話真冬提過好幾次了。

    我察覺到自己稍稍動了怒火。所以,我就老實說了吧——

    “我說你到底把人的大腦當作什麼了啊?人的大腦不是硬碟,你以為說一句‘刪除記憶’,然後我說‘喔,這樣啊?’就可以把一切全都忘記嗎?”

    真冬瞪著她那雙大眼睛,後退了一步。

    “我一句也沒有忘記,還記得很清楚。你甚至曾對我說:‘你以為用貝斯就可以追上我嗎?’明天放學以後,我們就來一決勝負吧。”

    “……你說的一決勝負,是什麼意思?”

    “就是用貝斯跟吉他一決勝負。如果我最後在演奏方面追上你,就算我贏了。如果我贏了,那間房間我也可以使用。如果我輸了,就絕不會再靠近。”

    “你說這些……是認真的嗎?”

    當然啊!我不再多說什麼,就這樣走過真冬身邊。

    老實說,我連一點點的自信都沒有。不過神樂阪學姊說過,她會讓我贏得比賽——並不是“我會贏”,而是“她讓我獲勝”。

    那個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管什麼(肮髒的?)手段都使得出來的人——從她嘴里所說的話,讓我膽子大到連我自己都感到背脊發涼。我能夠依靠的人,也只有她了。

    “年輕人,變得很會說話了嘛。”

    回到屋頂上以後,神樂阪學姊對我這麼說,似乎是一直在圍欄邊看著我吧。

    “我完全想不到你是三個禮拜以前的那個喪家之犬。”

    “別叫我喪家之犬啦!”我把視線從學姊身上移開。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那一天開始,我都不太好意思正視這個人。

    “仔細想想,這場競爭對我們而言一點損失也沒有。反正我們原本就不能使用那間練習室,就算輸了也無所謂。就跟我和學姊猜拳的時候一樣。”

    這種扭曲的思考方式當然有一半是自我解嘲。然而學姊抱著貝斯坐在我旁邊,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

    “你還記得那次猜拳比輸贏的時候我所做的事啊。”

    我看著學姊的側臉,歪著脖子點了點頭。那個時候,學姊用中指和無名指夾住一枚匹克要和我猜拳。我一看學姊這樣,就認為她想讓我以為她不可能出剪刀,然後將計就計——就在我東想西想,腦袋一片混亂的時候出了拳頭,結果輸給了學姊。結果,學姊卻哈哈大笑地說:

    “我並沒有刻意去讀解你的心理,然後再反過來將計就計。就算我這麼做,也不會提高這種單純勝負游戲的勝率。你認為猜拳的必勝方法是什麼?”

    “咦?”這麼說來,學姊用了什麼必勝方法嗎?

    “很簡單啊,慢出就好了。”

    “啊?”

    “我用手指夾匹克,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含意。只要為了讓你混淆,讓你依照我的步調出拳——就只是為了這個理由啊。你要記好,猜拳的必勝方法就是要自己喊拳。”

    我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盯著學姊得意洋洋的臉,之後便往兩膝之間吐了一口長長的氣。沒辦法,一開始我就打不贏這種人。

    “人家常說,戰斗在開始前就已經結束了,指的就是這個意思。也就是說,重點是要如何引誘對手進入自己的領域之中。對了,那你知道我為什麼選這首歌當作你和蝦澤真冬的比賽曲嗎?我來告訴你吧。”

    學姊話一說完,就從我琴盒背後的袋子里拿出樂譜攤開。她接著說:“我之所以選這首曲子,有四個理由。”

    “一開始就告訴我嘛!”這個想法一瞬間浮上我的腦海。不管怎樣,這幾天我可是一直練習,一邊覺得奇怪為什麼是這首曲子?為什麼這樣安排?不過,當我聽學姊滔滔不絕地說完以後,只能發出感歎的聲音。

    “——慢慢開始覺得有機會贏了嗎?”

    “嗯……一點點。”

    我老實地回答。勝率倍增——有0.2%了!我的心情大概就是這樣。學姊一邊笑,一邊用肩膀撞了一下我的肩。

    “這樣就好啦!你的戰斗會如何發展,只有你自己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有我自己的戰斗結果。因為我不會加入你們這場戰斗。”

    “如果你代替我去,就會贏……學姊是這個意思嗎?”

    我軟弱地問。學姊用有些生氣的語調回答我:

    “我贏得了嗎?”

    我有些吃驚,看著學姊的臉。

    “我之前不就說過了?一定要你去才行。”

    我沒辦法回答她,又把頭低了下來。

    學姊突然拿出一張紙,抵著我的鼻尖。

    “那麼,這是最後的准備工作。先簽一下名,讓你有個心理准備。這份是蝦澤真冬的。”

    我抬起頭一看,那是一張粗糙的紙,上面印著入社申請書,一共有兩張。兩張的社團名稱欄上,都用鋼筆端正地寫著“民俗音樂研究社”。

    我轉開視線,把話題岔開。

    “呃……這個我還是……讓我先保留一下好了。”

    “為什麼?我都教你貝斯教到這種程度了。難不成……你討厭我,是這樣嗎?”

    請不要擺出一張落寞的臉,你明明是裝出來的。

    “嗯,該怎麼說呢?”

    我把貝斯從膝上卸下。

    “我覺得我還沒有資格。不管是學姊還是千晶,水准都那麼高。”

    “我之前不就說過了嗎?不是你跟著我們前進,反過來是我們跟著你。”

    因為貝斯是心髒。這些我都知道,只不過……

    “不過,不管加入或不加入,我現在都還不能決定。所以……”

    我拿起貝斯,眼睛一直盯著弦。

    “所以,如果能贏過真冬,讓她也加入社團……”

    “如果你能贏她,你就要加入?”

    我點了點頭。

    如果不這樣,我總覺得會後悔。總覺得好像一切都認人擺布。

    “那……如果你輸了怎麼辦?”因為學姊的一句話,我嚇得無法呼吸。這件事——我根本沒去想過。

    不過,現在還是得作出決定。

    “……就算輸了,我還是會繼續彈貝斯,不過我不會加入樂團。學姊對我這麼照顧,所以我沒辦法說出……就算我輸了也請讓我加入之類的話。”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待在學姊旁邊的我聽到她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最近我才明白,你真是一個自尊心強的男人。”

    學姊微微地一笑。我的眼睛就快睜不開了,只看了她的臉一眼就得移開視線。

    “我們就把它當作遙遠的那一天的約定吧,就這麼說定了。”

    學姊(擅自)從我的包包里拿出螺絲起子,拆開貝斯的背板,在中間空洞的配線部分間塞進兩張折得小小的入社申請書,然後把背板鎖回去。

    “……干嘛塞在這種地方?”

    “你聽,會發出一點點紙張摩擦的聲音。”

    我又把貝斯放回膝上,學姊撥了一下弦。紙張相互摩擦的聲音——

    “沒有,沒聽到啊?”

    “我可是聽得到喔!”

    你的耳朵可以跟貓比了吧?

    “也許蝦澤真冬也聽得到。她對紙張摩擦的聲音很敏感吧?或許這種微弱的聲音可以引發潛意識的影響效果,使得她不安、焦躁。”

    有這種道理嗎?

    “稍微牽強一點來說,就是一種咒語嘛。就像武士縫在單衣上的護身符一樣。”

    學姊拍了拍我的貝斯。

    “我們之間的約定,會無時無刻地跟隨著你。不要忘了。”

    我猶豫了一會而以後,點了點頭。

    “祝你好運羅。”

    在搭電車回家的途中,麻紀老師偶然和我同行,她走進每站都停的普通車車廂後問我:

    “你好像最近常跑去跟真冬聊天啊?”

    我拉著吊環,縮著頭。被麻煩的人逮到了。

    “沒有,那不太算是聊天。”

    “直接點,就跟她說想一起使用練習室不就好了?男孩子為什麼都這麼乖僻啊?”

    你覺得我能說嗎?我?對真冬說?

    “還有,你說你最近在干嘛?好像常和二年級的神樂阪同學在一起?”

    “款,這個……”

    我的後領被人用力地抓著,只好全招了。

    “比賽吉他?”

    麻紀老師突然發出一陣怪聲,其他乘客的視線紛紛轉向我們這邊。

    “該說你笨還是要說你像神樂阪同學……”

    老師邊歎氣邊陳述自己的感想。神樂阪學姊在教職員辦公室也很出名嗎?她好像都不去上課,或許也是所謂的問題學生吧?

    “那真冬回答你說她接受挑戰嗎?怎麼可能?”

    “沒有,她整個人呆住了。”

    “我就說嘛!那你怎麼辦呢?你真的想搞這種事嗎?”

    “唉,總之有很多原因啦。我會盡力去做的。”

    我含糊其辭地回答。為了把真冬拉進比賽所做的種種一切,還是不能對老師說。

    麻紀老師皺了皺她那雙漂亮的眉毛,手指抵著太陽穴想了一會。

    “我說啊……我很感激你和真冬有所互動,不過不要太刺激她了。她可是很纖細的。”

    “喔。”

    就算老師對我這麼說,這樣單方面地要求我纖細,不知怎地讓我沒辦法不生氣。那家伙可是對我說了一大堆很糟糕的話耶?

    “嗯……”老師把手交叉在胸前,一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的樣子。“我想,這件事有一半以上是因為某種心理上的因素吧。所以——”

    “……什麼意思啊,老師剛說的心理因素是指?”

    老師不說一句話,直盯著我的臉。接著用一種沙啞的聲音喃喃自語地說:“如果對象是小直,告訴他應該……”不過又馬上搖搖頭,打消了念頭。

    “還是不能由我告訴你。如果真冬願意告訴你,那是最好。”

    心理因素。我想起那個時候,真冬手里緊緊握著的藥袋。

    真冬果然哪里生病了吧?即便外表上看不出來,不過——

    “那個,老師……”我想起另一件事,于是開口問老師。“真冬她……聽說馬上就要再轉學了,真的嗎?”

    “轉學?為什麼?”

    “……啊,沒事。沒什麼。”

    一到六月就要消失。那麼……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啊?我沒再說什麼,又陷入思考之中。總之,真冬什麼也沒跟我說。

    “用吉他決勝負啊……真是年輕氣盛呢!不過,這也許是好事一件。”

    麻紀老師望向遠方露出笑容。

    “而且真冬根本不打算主動交朋友。盡管這麼做有點不講理,不過逼她參加社團活動或許也不錯。這樣的話,我來當你們的社團顧問吧!”

    “你認為……我能夠贏?”

    “不,一點也不。”

    老師立刻回答。我抓著拉環,失望地垂下頭。

    “不過,聽說那個孩子半年前才開始彈吉他喔。”

    “真的假的?”半年就可以彈到這種程度嗎?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不過,每個人都有這種經驗吧?在某些時候就是非得去做某件事。加油吧,小男生。如果你把真冬弄哭了,我可不會輕易放過你喔。”

    老師話一說完,便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背。

    當天晚上,哲朗不在家。手機收到一封他的簡訊:

    “我跟朋友去喝一杯,今天大概不回家了。”我還想說再問他一些關于真冬的事,但這家伙總是在重要的時刻缺席。

    我回到房間坐在床上,把貝斯拿到腿上,手指就這麼不經意地撥起了弦;無意之間,我才發覺自己彈的是那首鋼琴協奏曲的低音部。

    就在我們初次相逢的那一天,真冬在垃圾廢棄場里彈奏的那首曲子。

    我到哲朗的書房里,把浪漫派後期以來的鋼琴協奏曲一張張疊起來,拿到客廳去。我不斷地聽著CD直到深夜,連晚飯都沒吃。不過,還是沒找到記憶里的那首曲子。這也難怪,畢竟光是鋼琴協奏曲就有好幾千首了。

    我關上音響,放棄尋找。

    幫貝斯調音的同時,突然想起之前對真冬的宣言:“如果我輸了,就絕不會再靠近。”哇!雖說那句話是突然浮現我腦海的,但我到底在胡說些什麼啊?那句話的意思是指我不再接近那個房間,而不是指我不再接近真冬喔?而且我們的座位一開始就連在一起,這樣一來根本不可能不接近她吧?結果我滿腦子都是一些根本不知道在跟誰解釋的話。

    如果我就這樣輸了呢?我想著這件事。

    跟真冬搭話的藉口,也跟著消失了吧?

    而且我也說過,如果我輸了,就不會加入民俗音樂研究社。因為如果我輸了,我根本沒有自信可以和學姊以及千晶組樂團。

    我想起那天在錄音室彈的曲子,《Kashmir》。那是一種令人屏氣凝神的,全身宛如燃燒起來般的甜蜜體驗。

    一點損失也沒有,這根本是天大的謊話。

    不知不覺中,身邊多了很多我也許會失去的東西。一些我不想失去的東西。

    如果我輸了——

    我搖了搖頭,把這股想法逐出腦袋。現在想這些已經沒有用了。

    明天——我只能盡我所能地,搞搖滾。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6:00:55

13英雄變奏曲

    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天空烏云密布。我完全沒法入睡,便早早就到學校去了。當我一進教室,同學馬上就群起包圍著我。

    “聽說你要和公主一決勝負?”

    “什麼?你剛說的一決勝負是什麼意思?如果輸了會怎樣嗎?”

    “不會是要當一輩子的奴隸吧?”“那不就和現在一樣?”

    被大家這麼一說,我嚇得臉色發青。

    “嗯……這個嘛……為……什麼大家都知道這件事?”

    “你昨天不是和蝦澤同學在中庭說話嗎?”

    “你們看到了啊?”

    “明明就覺得氣氛還不錯,結果卻聽到你們說要決勝負之類的,觀眾們都很失望耶!”我們又不是在表演。

    “欸,你們什麼時候要比?比什麼啊?贏的人有什麼獎品?”

    啊,他們沒聽到我們約在今天放學以後的部分嗎?太好了。不過,雖然我想盡辦法要把話題岔開,但是除了比賽的時間、地點以外,其他的我還是全都招了。

    “新的社團?和蝦澤?還有相原?而且還有神樂阪學姊?”

    這些人為什麼這麼興奮啊?

    “你說的神樂阪學姊,是二年級的嗎?”

    “是啊,就是很像女忍者頭目的那個人。”

    這是哪門子的比喻啊?根本聽不懂啦!話又說回來,學姊的名氣有這麼大嗎?

    “和那三個人在那麼狹窄的小房間里快樂地搞社團?小直!太不可原諒了,你給我輸。”

    “我甯願你贏,然後我再代替你去社團。”“對啊,你絕對要贏,然後我再加入。”“你根本什麼樂器都不會彈吧?”“我可以負責搬樂器。”“那我……來當負責擦汗的。”“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有干勁了。”

    竟然還唱起我們學校的加油歌,我都想逃出去了。就在他們提到什麼時候決勝負的話題時,千晶走進了教室,大伙兒也都安靜了下來。得救了……

    “你們在說我壞話嗎?”

    幾個男生尷尬地笑著,紛紛回到自己的座位去。大家最近好像終于學會了一項社會的基本常識,就是不要在當事人面前說她的八卦。

    午休的時候,我的桌上堆滿了男同學們去福利社買來請我吃的醬汁豬排面包:好像是為了祈求我能夠勝利(注:日文里的“豬排”和“勝利”諧音)。可是這麼多我怎麼吃得下啊!

    “絕對不能輸啊,小直。”

    “雖然搞不太懂狀況,不過你一定要贏啊!”他們一個個緊緊抓著我的肩膀,替我打氣。我發著呆,一直望著醬汁豬排面包堆成的金字塔。雖然還不至于是背負不了的期望,不過受到大家這麼期待,老實說,我很困擾。

    放學以後,我拿著貝斯到屋頂上去。雖然神樂阪學姊說要我先過來,不過卻沒看見她的身影。這麼說來,她今天好像要打工啊?相對的,學姊平常坐的圍欄那邊,地板上好像放了什麼東西。我靠過去撿起來一看,原來是約翰藍儂的翻唱專輯《Rock'sRoll》。唱片中第二首就是標題非常簡單的《StandbyMe》。我拿出CD隨身聽,把專輯放了進去。一邊聽著約翰藍儂沙啞的歌聲,一邊自圍欄邊上向下望著,等待。我拿出一個中午吃不完的醬汁豬排面包,塞進嘴里。

    歌聽到一半,我突然想起星期五這一天真冬總是一放學就直接回家。糟糕,我竟然忘記了。

    不過這個時候,一個栗子色長發的背影出現在我停駐在圍欄下方的視線里。我安下心來。她怎麼了?今天不用處理平常在忙的事嗎?

    即便看著真冬走進了個人練習室,我還是繼續讓耳機里傳出來的曲子停留在我的身體里。直到約翰藍儂的歌聲完全消退之前,我一直緊抓著圍欄,站著不動。

    我把隨身聽關上,背起貝斯。

    當我走到個人練習室前,就聽到真冬在門的另一邊彈著貝多芬的短曲。我停下腳步,想著應該要怎麼進去。我想了各式各樣無聊的方法,譬如說一腳踹開大門,然後大喊:“打擾了,”不過最後還是決定直接敲門。

    短曲好像被嚇得無法動彈一樣,戛然而止。

    這股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就像從隙縫中漏進來的刺骨冷空氣一樣,持續了好一陣子。

    “呃……”明明就是我先開口的,現在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來和你比賽了,昨天跟你說過吧?”

    門打開了。

    真冬肩上背著吉他,看了我一眼後就垂下了視線。

    “……你真的來了。”

    總覺得真冬的語調中藏著些許的不協調。不知怎的,感覺跟平常不太一樣。

    “我代表搖滾樂界,向你這個頭腦頑固的古典音樂至上主義者複仇來了。”

    “白癡喔!你是認真的嗎?明明幾天以前都還不會用小指槌弦。”

    不要看輕我。話說回來,為什麼她連這種事都知道?

    “你去我練習的地方偷看嗎?”

    “才……才沒有。”

    真冬紅著一張臉,好像摔門一樣地關上門。

    “——為什麼要搞到這種地步?你這麼想用這個房間嗎?”

    為什麼我要一直做這些事?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學姊曾經說過,這是為了戀愛與革命。

    千晶也曾經說過:“你很在意蝦澤同學吧?”

    我不知道。不過,我沒辦法再這樣下去了。

    真冬在門的另一邊說:

    “你就在那邊愛干嘛就干嘛吧!我不管了。”

    只有這一次,我保持沉默。

    沒辦法。而且我早就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我拿出貝斯,接上訊號線,接著便曲身蹲在門邊。就在門的鉸鏈下面,有個可以接訊號線的輸入孔。這是我昨天花了十五分鍾迅速搞定的成果,從擴大機那邊拉出一條線,裝在門邊。

    正要竊據音源裝置時,我的手停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哲朗不知何時曾半開玩笑地對我說過的一段音樂曆史。

    一開始只是德國的一條小河川。這條河流進甜菜園,接著往全歐洲擴散開來:在各地與當地的音樂相互沖撞,吞沒、或是被吞沒。接著奔流人海,散布至世界各地。許多事物就是這麼誕生的,而搖滾樂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如果一一探尋這段長達三百年的侵略與融合曆史,我們就會與之有所連結。

    我把訊號線的接頭插上輸入孔。

    瞬間,在門的另一邊,擴大機的喇叭發出嘎嘎的尖銳聲響。

    我仿佛可以看見真冬那張驚慌的臉。

    “你做了什麼?”

    被發現了。不過我把貝斯的音量開到最大,代替我的回答。整個房間充滿了回授的聲音。

    “喂,你在做什麼——”

    為了要蓋住她的聲音,我彈了開頭的一個音。活潑的稍快板。絕對不能彈得太快——仿佛用力踏在地面,又像是用趾尖探尋自己將踏上的地方,以低沉的聲音用力踩踏八度音的范圍,再以略為猶疑的步調後退一些。

    我聽見真冬嚇得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當然,只聽這八個小節,就應該知道是哪一首。收錄這首曲子的專輯是她在兩年前的二月發行的。那張CD被我聽了好幾次,幾乎都快磨壞了。

    這首曲子是貝多芬的作品中第三十五號,創作主題的十五段降E大調變奏與賦格——其後轉用為交響曲第三號的終樂章。這首鋼琴曲還有另一個名字,也就是《英雄變奏曲》。

    那個時候——

    神樂阪學姊曾經對我說過,之所以選這首曲子,有四個理由。

    “這首曲子正如你所見……”學姊一一指著樂譜對我說道:“一開始是低音部的單旋律。在開頭的三十二個小節之間,只有貝斯演奏,而且立刻就能聽出這是《英雄》。這樣我們就能夠進行先發攻擊,把對手拉進我們的演奏之中。”

    接著,學姊用手指咚咚地敲著速度記號的地方。

    “這是略快、生氣蓬勃的稍快板,可是千萬不能彈太快喔!蝦澤真冬的武器之一,就是比什麼都精准無比的吉他速彈。如果比賽進入以速度決勝的狀況……年輕人,你就失去勝算了。在開頭的三十二個小節里,你可以決定整首曲子的速度——這就是我選這首曲子的第一個理由。”

    “不過……”我的語氣中夾雜著些許不安。“在導入的序曲部分,有個地方會形成四部合聲,這個部分以後的旋律是由蝦澤真冬開始彈的喔!如果讓她在這個部分猛沖……”

    “年輕人,你想到的淨是自己會輸的地方耶……”

    學姊搖搖頭,歎了口氣。我的身子縮成一團。對不起喔,我生來就是個輸家。

    “不過,你放心啦。我選這首歌的第二個理由就在這里。這首變奏曲……”

    學姊大略地看了一下樂譜。所謂的變奏曲,是藉由一再改變伴奏方式、甚或改變主旋律的形式等方式不斷重複一段簡短的主題曲調,基本上相似的部分會重複循環好幾次。

    “幾乎所有變奏的後半部都有漸慢和延長記號。你了解吧?在一定的間隔里加進‘停留’的地方。不管蝦澤真冬把曲子加快到什麼程度,延長記號都會打斷她演奏的流暢度,接著你就可以抓回你自己的快板。這種曲子可是獨一無二的。”

    我呼——地吐了一口大氣。的確,一切都很合理。我敢確定,只有這首曲子了。如果是這首曲子,或許會贏。

    “再加上第三個理由……”學姊不懷好意地微笑著.“這首曲子是降E大調。”

    我一一回想學姊說過的話,踏著沉重的步調走在開頭的主題中。我所彈奏的低音主題最後,休止符後是一段頗長的空白,這時真冬的琴音終于複蘇,電吉他發出的雜音蓋過了這段空白。

    當我屏住氣息,進入第二序曲的部分時,一陣略為猶豫的、簡單的吉他單音旋律跟了進來。我的雞皮疙瘩唰地站了起來。以切分法巧妙地挪進、嵌進的,只有兩個音的相互重疊。不過,我們所知的所有音樂,都是由兩個音重疊的時候,那股宛如陶醉的感覺中誕生的。

    第三序曲中,我彈出一段簡單的旋律線丟給真冬,從吉他遠遠飛越的壺首部降落貝斯本來的低音部,真冬的步伐仿佛穿越過不斷奔瀉而下的瀑布。

    第四序曲由真冬的吉他主導,承接曲子的主題,將旋律拋高一個八度,略過底下輕快的中音部。接著節奏突然間加快了,雖然被猛烈的力量牽引翻轉,我總算勉強抓住真冬彈奏的樂句間隙,用調停般的下降音架開。在這里跌跤的話就完了,也沒辦法重來。我踩下煞車制止真冬。

    終于到了主題,不過我也奄奄一息了,明明是平凡的和弦伴奏,手指卻不停顫抖。我靠著短暫的休止符,拚命地拉回原來的步調。真冬毫不留情的速度進入第二變奏後也沒慢下來,我彈一個音的時間里,真冬卻能持續彈出三倍的音。

    第四變奏前,我深吸了一口氣。這可是第一道難關。

    當手指流利地撥出十六拍節奏連音時,我的確發現在門另一邊的真冬屈居下風,因為聽到真冬簡潔的主題在我不斷反覆的上升、下降音中顯得搖搖晃晃。她大概以為我不會彈這段吧。我屏住呼吸,將精神集中在激烈的過度音,接著又再度想起了神樂阪學姊後來說的話。

    “降E大調是——”

    神樂阪學姊一邊用指頭輕撫我膝上的貝斯一邊說:

    “你知道吧?它是吉他和貝斯里,最難彈的調子之一。”

    我點了點頭。

    便于吉他彈奏的調子,簡單說就是不用壓弦就能直接彈奏的曲調。然而,降E大調中最常出現的降E這個音,比吉他或貝斯所能彈奏出的最低音還低半音,所以壓弦的時候多半一定要在高把位,這在手指的運用上來說是相當困難的。

    “降E大調對蝦澤真冬來說也是一樣困難的,尤其是邊彈高音的旋律還要邊伴奏中音部的時候。盡管她最大的武器就是速度,這麼一來也會大幅被削弱吧。”

    “嗯,不,等等……”

    我敲了敲自己的貝斯。

    “那對我來說也一樣難彈吧?不是嗎?”

    調音時,貝斯的弦和吉他弦是同調的,所以兩者難彈的部分也一樣,正因為如此,學姊編寫的樂譜特別調高了半音,成了E大調。

    “年輕人……”學姊的眼中不再是厭煩,而慢慢轉為同情。“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說要跟帕格尼尼做一樣的事情,不是嗎?”

    “咦……?”

    我的確……依稀記得。

    那是……學姊拿著一大疊CD和樂譜到屋頂選曲那天的事情。聽到真冬的吉他琴音時,學姊不經意地提起帕格尼尼的名字。

    “……可是,這又怎麼解釋?”

    “帕格尼尼的第一號小提琴協奏曲,你知道吧?”

    我歪著頭,試著回想以往應該聽過的曲子,接著,我想起了哲朗淵博的學識——

    “……啊!”

    膝上的貝斯砰地一下倒了。

    帕格尼尼的第一號小提琴協奏曲——降E大調。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

    “想起來啦?”

    “調音時要降半音?”

    神樂阪學姊笑著輕撫我的頭。

    降E大調對拉小提琴的人來說十分困難,道理就跟彈吉他是一樣的。然而,彈奏著惡魔小杆琴的尼可羅·帕格尼尼用來獨奏的協奏曲,就是用降E大調寫成的。于是他在調音的時候將自己的小提琴降了半音——

    只要——照著做就好。

    我把貝斯的弦全都調低半音,這樣就能強迫真冬挑戰高難度的降E大調,我自己卻彈奏最簡單的E大調。

    “……這樣好卑鄙……”

    我不經意地說溜了嘴。

    “什麼東西卑鄙?”神樂阪學姊用匹克戳了戳我的額頭。“臨戰前盡全力,為了求勝,努力到最後一分鍾是必然的,不是嗎?這對敵人也是一種禮貌。”

    “呃,或許真的是這樣啦……”

    “第四,要在變奏曲後面采用賦格的形式。”學姊說出了最後的理由。

    “蝦澤真冬為了賦格曲一定不會放手。所以只要讓她知道一個人是沒辦法完成音樂的就好。我就是為了這個理由選這首曲子——《英雄變奏曲》,因為它根本就是為了讓你打敗蝦澤真冬而存在的。所以——”

    學姊把手放在我的雙肩,一直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

    “——下定決心,教訓她一頓。”

    我接連不斷地彈完了樂句以後,喘了一口大氣,背緊緊地貼著門;弦和琴頸因為汗水而變得很滑溜。第五變奏曲再次回到簡單的二聲部,但這段短暫的休息時間轉眼就過去了。我在無法掄慢速度的情況下沖進了貝斯音天旋地轉的C小調,第六變奏曲。只有這個部分,是調音降半害有利之處無法發揮的地方。真冬那宛如以斧頭切開樂句般、發出喳喳聲響的旋律拉扯著我,我的手指開始空轉,還彈錯了好幾個音。宛如真冬快嘴的提問出現在我正打算停止的地方,我只能用同樣的音型,混雜著斷斷續續的歎息回應她。

    即便進入了優美如夢境般的卡農,真冬還是毫不手軟。我只要稍稍延遲一拍,她就會打碎我那意圖描繪出她足跡的旋律線,自顧自地開始下一段旋律。

    這時我感覺到一股微微的重量推著我的背。我明明看不見,卻莫名地清楚知道——真冬也和我一樣正背靠著門。我仿佛能聽見真冬的心跳,但那也許只是我自己的心跳聲,也可能是貝斯的回音。

    就在反拍支撐著第十變奏曲的旋律——那宛如蜻蜓四處躍動的旋律時,我越來越搞不懂了。我為什麼要在這個地方做這種事?

    我連為了追上真冬的吉他而一邊盯著樂譜,一邊東想西想的事實也忘記了。學姊所告訴我的心得,也自我的腦中煙消云散。

    只是,我的手指還恣意地動著。

    哪些音是我的貝斯發出來的,哪些又是真冬的吉他聲?我不知道。我改造的AraiProII和真冬的Stratocaster就像是同一塊木頭削制而成的雙胞胎,完全地相互融合了。如果說它們只是為了相互融合而經過調整,也無法說明。就像僅僅一公厘的差距、一條旁路回路、一個刻度的高低音平衡相互融合之後,所引發的奇跡。

    真冬和我,簡直就像是一個人的左手和右手——

    接著,最終的變奏曲到來了。C小調,宛如暴風雨過後,深沉夜里的海洋一樣寬廣。

    逐漸遠離,卻頻頻回蕩在云朵深處的雷聲。

    海洋深處的呢喃。

    我以右手手指撩撥出的,延伸至無限遠處的低沉G音。

    而後,黎明隨著云開見日到來。

    我陶陶然地聽著停留在我腹中的朦朧回響,同時松開我的左手。之後,我冒著汗的手再度握緊琴頸。

    是賦格。我終于走到這里了。

    在我將漆黑地燃燒著的妄想一吐而盡後,出現的是充滿無限理性的——澄澈透明如結晶的重奏。我刻劃出開頭的第一個音。自這場戰爭開始時發出的、單純的四個音響起,而賦格的主旋律便自此流瀉而出。四個小節之後,真冬追趕著開始奔跑的我。兩股絕對不會相交,更不可能有所接觸的旋律之中,加進了第三股宛如海市蜃樓的旋律。那究竟是誰彈奏出來的呢——當然,是我和真冬。我們遞送著旋律的碎片,慢慢堆疊成一條清楚的旋律線,簡直就像有第三個人在現場演奏一樣。我自己也搞不清狀況——我只是照著學姊所寫的樂譜彈奏而已,而真冬也在一瞬間即時讀解了曲子的意圖,並不斷地回應。我只能這樣想。不過,這種事真能辦到嗎?不發一語,只藉由音樂就能傳達心意,這種奇跡是可能發生的?還是我一睜開眼睛,這個奇跡就會消失——

    ……漸漸消失了。

    我停下手指的動作。

    真冬那原本應該追趕而來的旋律,突然消失了。

    我的背一直感覺到的,真冬那幻覺似的體溫也消失了。

    我回過頭。門的另一邊傳來的,是嘰的一聲——吉他回授時造成的微弱噪音。

    我有股不好的預感。

    “……真冬?”

    我試著喚了她一聲。她沒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我開始聽到一陣宛如呻吟,也宛如啜泣的不祥聲音,自門的縫隙傳來。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6:01:22

14醫生、鳥志、答案

    “——真冬?”

    我在外頭大叫卻沒聽到任何回應,只好開始敲門。突然聽到什麼東西撞到地板的聲響,接著又傳來震耳欲聾的吉他回授聲響。

    我用力轉動門把,幾乎要把門把扯下來,一時之間也忘了開鎖的方法,好不容易才想起來:要稍微往右下方壓一下才會開。門一開,剛才應該是靠在門上的真冬便整個人往我身上倒,我慌忙扶住她。真冬的背撞到貝斯,緊繃的聲音自擴音器中傳了出來。

    真冬白皙的皮膚顯得更加蒼白了。

    “你……怎麼了?”

    我緊張得聲音都高了八度。

    “……我沒事。”

    “你這個樣子哪里像沒事啊!站得起來嗎?”

    “站不起來。不過……我真的沒事。”

    真冬甩開我的手,想要坐起來;但肩膀卻一下子失去平衡,右腳也無力地癱瘓了。看到她的身體轉成奇怪的角度,我只好撐起她的上半身,讓她靠在門旁的牆邊。

    “怎麼會這樣……”真冬嗚咽了起來。她轉過頭不看我,開始喃喃自語:“為什麼?明明叫我全都忘掉,為什麼又要讓我想起來呢?”

    她到底在說什麼?我實在搞不懂。

    我把貝斯從肩膀上拿下來,琴弦似乎又碰到了什麼,低沉的聲音響遍狹窄的教室。真冬的左手抽動了一下。

    “住手!快住手!不要讓它發出聲音!”

    真冬不知道哪來的怪力,一把從我手里搶走貝斯狠狠地摔在地上,琴身上的一顆旋鈕飛了出去,有如扒抓牆壁的恐怖聲響幾乎要震破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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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冬倒在橫躺在地的吉他跟貝斯上,就像是吊線被切斷的人偶。里面的擴大機還持續發出慘叫般的不和諧音,我卻想不出該如何讓那聲音停止。現在是怎樣?為什麼會這樣啊?怎麼辦?總之先——

    先去保健室。在一陣陣哭叫般尖聲作響的回授噪音中,我好不易才想起這件事。

    “不要——”

    真冬發出了呻吟。這個笨蛋到底在說什麼啊?我立刻往校舍方向沖了出去。

    我正准備沖進保健室,結果差點跟教護理的久美子老師撞個正著。久美子老師很年輕,據說以前曾經是太妹,感覺超恐怖的。這時她的第一個反應還是猛然揪住我的衣襟,大吼:“不准在走廊上奔跑!”然後才突然回過神來松開手。

    “你是一年三班的吧?和蝦澤同學同班?”

    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說不出話來,只能勉強點點頭。

    “你有沒有在教室里看到她?她今天應該要去醫院才對啊,可是剛才醫院打電話來,說她還沒有到。”

    今天應該去醫院?

    禮拜五——只有這一天真冬總是在放學後立刻回家——醫院。我嚇了一跳,一邊努力緩和紊亂的呼吸,一邊勉強地吐出幾個字:“真冬……”“昏倒了。”

    “她在哪里?”久美子老師的口氣仍舊十分冷靜,眼神卻變了。

    “中庭——”

    久美子老師迅速地從架子上拿出幾種藥品,隨後抓著我的手臂沖出了保健室。等我們回到中庭,卻看到千晶蹲在搖搖欲墜的真冬身旁。為什麼——千晶會在這里?難道她一直在等我們比賽結束嗎?

    “相原同學,你先讓開。”

    先做緊急處理,然後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某人——我呆呆地看著久美子老師的舉動,而千晶則以束手無策的眼神看著我。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對于千晶的疑問,我也只能搖頭。

    “你們到底在干什麼啊?居然搞成這樣……”久美子老師一邊替真冬量脈搏,一邊瞪著我。

    “我們……只是在彈吉他。”

    “只是這樣?怎麼可能?讓她玩樂器應該沒問題才對啊?”

    久美子老師——知道真冬的身體狀況?

    “總之我已經請她父親過來了,她父親也說馬上就到。”老師如此說道。

    真冬的左肩顫了一下,慢慢地往千晶的腿邊靠了過來,抬起寫滿痛苦表情的瞼。

    “不行……我不要。”

    “你在說什麼啊?今天本來就應該去醫院報到不是?你有心要把病治好嗎?不可以掉以輕心啊!你的身體狀況跟一般人不同,所以必須請主治醫生跟著一起過來……”

    真冬邊掉眼淚邊搖頭:

    “不要。我不想……被‘那個人’看到。”

    老師無視于她的拒絕,轉頭對我說道:“你把當時的情形說清楚點。相原同學,麻煩你把那邊的坐墊拿來,幫蝦澤同學墊一下。”

    我只有在CD封面的照片上看過蝦澤千里。盡管如此,看到兩個穿西裝的人影從停車場那邊走來,我遠遠地就發現走在前面的那個是真冬的父親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某人問過的蠢問題居然也從蝦澤千里嘴里冒了出來。他梳得整齊的油頭摻著些許白發,輪廓深刻的嚴峻臉龐明顯地透著怒氣。看到被久美子老師叫來中庭的麻紀老師,他便開始發瘋:

    “有你跟在身邊居然還發生這種事!要是真冬有什麼萬一怎麼辦?”

    “我總不可能隨時跟在她身邊吧?”麻紀老師冷冷地回道。跟著前來的中年醫生(應該是醫生吧)面無表情地站在激動的干燒蝦仁身邊,正以眼神示意久美子老師“把小姐扶到車上”。

    “你不去醫院到底在干嘛?是跟誰膩在一塊兒嗎?”

    我轉開了視線,甚至還想要不要干脆逃走算了。

    “吉他?你說吉他?開什麼玩笑,誰讓你彈那種玩意兒了?真冬,你居然瞞著我偷偷彈吉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啊?難道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有多重要嗎?說不定永遠沒辦法再彈鋼琴——”

    “蝦澤老師!請不要這樣,不要再逼真冬了!”

    麻紀老師痛心地說道。

    “我送她上高中不是為了讓她彈這種東西!”

    我咬著嘴唇聽著干燒蝦仁刺耳的吼叫。醫生和父親像搬尸體袋一樣把真冬硬塞進汽車後座,我卻什麼辦法都沒有,只能默默看著這一切。

    車門關上的前一個瞬間,我和真冬四目交會了。她的眼神和那個時候一樣——發不出聲音、只能拚命尋找能依靠的東西——那眼眸宛如快下雨時烏云密布的天空。不行,不能讓她這樣離開。我的耳邊仿佛有什麼在呢喃,但我發不出聲音,一步也動不了。

    之後的事情我已經不大記得了,應該是被麻紀老師或久美子老師念到臭頭了吧?之所以不記得詳情,恐怕是因為她們倆都不肯告訴我真冬到底怎麼了。我只記得自己一句話也沒有說,幾乎都是一旁的千晶在幫我回答。

    回到家時已經過六點了,客廳的喇叭正播放著梅湘的《鳥志》。鵪鶉、夜鶯,還有黑□——僅僅一架鋼琴卻能交織出各種鳥類的啼囀。而哲朗則躺在沙發上聽著音樂啜飲威士忌。

    “你回來啦……怎麼啦?臉色很難看喔?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無力地搖搖頭,拿下肩膀上的貝斯丟在地毯上,整個人陷進沙發里。

    盡管哲朗是個反應比雷龍還慢的男人,偶爾也會不需言語就能體察我的心情。這種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管我,然後自己去弄晚餐——這天的情況就是如此。

    餐桌上的晚餐是焦黑的不知道什麼肉和醬汁淋漓的沙拉,我卻只喝了淡而無味的味噌湯。

    “我說……小直啊……”

    “嗯?”

    “你一句話都沒抱怨耶,難道我今天煮的東西還不錯……”

    “不,你放心,今天的晚餐還是一樣很難吃。我吃飽了。”

    我丟下被吐槽後很哀傷的哲朗,回到客廳,繼續窩在沙發里聆聽鳥兒的聲音。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原來真冬一直在等我。

    她今天本來應該去醫院的,卻因為我昨天的一番話——什麼都不知道的我說了“星期五來一決勝負”這種蠢話,所以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我。

    鳥兒之歌播完了。脫下圍裙的哲朗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默默無語地將威士忌倒進玻璃杯中。這種時候他只要一句話都不問就讓我很感謝了。

    “對了,哲朗……”

    “嗯?”

    “我想……應該是鋼琴協奏曲……由三個樂章所組成,中間的樂章是進行曲,你聽過這樣的曲子嗎?”

    我把真冬在垃圾場彈的那首曲子的旋律哼給哲朗聽。

    “——應該是拉威爾的鋼琴協奏曲吧……”哲朗聽到一半便喃喃地說道。

    我的背脊涼了一半。

    “……哪一首?”

    莫里斯·拉威爾一生中只寫過兩首鋼琴協奏曲,一首是寫給自己演奏的G大調鋼琴協奏曲,另一首則是——

    “D大調那首。”哲朗說道。那就是我錯過的答案。

    另外一首D大調鋼琴協奏曲,則是為了奧地利鋼琴家保羅·維根斯坦所寫。保羅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去了堪稱“鋼琴家的生命”的右臂,因此這首為他所寫的D大調協奏曲又稱為——

    “左手鋼琴協奏曲”。

    為什麼我沒有早點發現呢?

    明明有很多跡象的——真冬不會拿筷子,上課時也不抄筆記,不論上美術課、體育課的時候都什麼也不做。還有那造型奇特的吉他匹克——只要將拇指和食指穿過兩個環,就算是完全沒有握力的人也能將匹克固定在指尖。

    所以她才會選擇吉他。

    真冬右手的手指——恐怕幾乎無法動彈。直到現在我終于清楚明白這一點。某個殘酷的事實奪走了真冬的鋼琴生涯,盡管如此,她仍無法逃離最愛的音樂,所以才像溺水的人拚命抓住浮木般握住了吉他。

    為什麼我沒有早點發現呢?就算其他人沒能發現……我也應該找得出這個答案才對啊!

    為什麼——

    為什麼完全不告訴我呢?遲鈍的我什麼都不知道,還像個小鬼似的一心想著要以吉他向真冬挑戰,硬是把她留下來,結果卻不小心傷害了她。

    我是真的不知道,因為真冬什麼都沒對我說啊!我好想找個人大聲訴說這個藉口,然而哲朗和躺在地上的吉他盒都沉默無語。我想起和真冬一起彈奏的《英雄變奏曲》,彈到一半中斷的賦格。當音符重疊,聽著已無法獨力完成的重奏,看著別人取代自己無法自由活動的右手彈奏旋律,當時的真冬究竟懷著怎樣的心情呢?

    為什麼我們總是無法坦率地把內心所想化成言語呢?

    過了一周,進入六月之後,真冬就真的消失了,也不再來學校上課了。

    班上同學都在討論:放假前的禮拜五似乎發生了什麼事。盡管同學們老是不聽人說話,也不會看人臉色,唯有這一次什麼都沒問我。

    “因為小直看起來非常沮喪啊……”午休的時候,千晶悄悄地如此說道。

    “沮喪?沒有啊?”我還是撒了謊。

    “我剛才還跑去問麻紀老師呢。”

    千晶似乎非常難得地沒有食欲,竟然沒有對我的便當下手。

    “蝦澤同學的爸爸好像要回美國,聽說那邊有專門的醫生,比較方便做檢查或動手術……詳情我不是很清楚,不過蝦澤同學好像也會一起去。”

    “……是喔?”

    她說“到了六月就要消失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也就是說,真冬不會再回來羅?所以她才要我們全都忘掉啊……

    所以——我已經沒機會向她道歉,也沒機會對她笑、對她生氣或拿僵尸圖嚇她,更沒機會請她幫我調貝斯了。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她真的會消失——知道她說的話真的會實現——那干脆忘了她就沒事了。

    根據千晶的情報,神樂阪學姊似乎也因為某些原因沒來學校。那個人難道也覺得自己對真冬的事有責任嗎?不會吧!

    “不知道她做完檢查之後還會不會回來……”千晶喃喃自語地說著。我開始覺得很多事情都無所謂了。反正我就是搞砸了,也完全誤會了她的意思。我一直以為真冬會特別對我說些什麼,但實際上我和她之間存在著一座遠比練習教室的門更厚的牆,連聲音都穿不過去。我不禁覺得音樂的力量真是偉大,明明相隔如此遙遠,只要照著樂譜演奏,就會給我一種真冬就在身邊的錯覺。多麼神奇的力量啊!快給我消失吧。

    回到家後,我把貝斯直接拿去資源回收了。琴身撞到地上時好像導致某個地方接觸不良,發不出聲音了。我將旋扭轉到底,又試著拔掉重裝了一次,結果還是沒辦法。以我的技術或許有辦法修好,但我實在沒有那個心情。

    哲朗看到這個情形也沒有多說什麼,連“不愧是我兒,這麼快就放棄了”或是“你就一輩子當處男吧”這種玩笑都沒開,當天還幫我煮了一頓(無敵難吃的)晚餐。這種無關緊要的感想總是能脫口而出,重要的心意卻往往難以啟齒。

    晚餐後,我抱著膝坐在正在寫稿的哲朗對面,側耳傾聽著音響中流瀉而出的小音量匈牙利舞曲集。

    “……哲朗,你聽說了嗎?”

    “嗯?啊,嗯。”

    哲朗眼睛不離筆記型電腦地回道:

    “昨天從自稱音樂界包打聽的狗仔那兒稍微聽說了。你想聽嗎?”

    “關于……真冬的右手?”

    “你也知道嘛!”

    “……我之前什麼都不知道啊!”

    直到一切都無法挽回時我才終于明白。哲朗把筆記型電腦推到一旁,盯著我的臉開口了:“大概是去年吧?聽說她的右手手指在英國公演即將展開時突然完全不能動了。音樂會被迫取消,也跑了好幾家醫院,卻始終無法找出原因。一開始也有人說那可能是一種強迫症狀。”

    我想起真冬當時畏怯的眼神,忽然想到:該不會跟她父親有關吧?

    “所以她才會回到日本,想說暫時不要彈鋼琴,好好休養複健就能康複。不過情況似乎沒有那麼樂觀啊!聽說她的症狀越來越嚴重,也不得不定期去醫院看診。”

    我覺得胸口附近有種沉重的痛楚。原來真冬拚命隱瞞的就是這件事。她趕走所有靠近她的同學,也不接近大家;就討人厭這點而言,她到是做得相當成功。何況最接近她的家伙只是個蠢蛋,所以根本沒有人發現她的右手手指不對勁。

    這真的是無可奈何的事嗎?

    真希望有人能毫不遲疑地對我說:“都是你的錯!”或“其實不是你的錯。”聽到我這麼說,哲朗卻冷冷地回道:

    “我哪知道啊?你自己想吧!”

    我只能抱著靠墊垂頭喪氣。

    “……哲朗,你聽說這件事時是怎麼想的?”

    這個問題實在蠢到連我自己都受不了,所以話說出口之後我根本不敢直視哲朗。

    “沒怎麼想啊?只是覺得以後聽不到她彈奏鋼琴很可惜罷了。真希望她至少先把《法蘭西組曲》全部錄起來啊!對我來說,她也不過就是幾千個鋼琴家其中之一啊。”

    如果我也能這麼想,不知道該有多輕松?

    “——不過,對你而言可不是這樣吧?”

    我抬起頭看著他。結果哲朗以“笨蛋,那你問我干嘛?”的眼神瞄了我一眼,又回去打他的稿子了。

    回到二樓的臥室後,我連睡衣都沒換就直接鑽進被窩了。閉上眼睛——我打算照真冬的話,全部忘掉就對了。

    應該會忘得很順利才對——我對自己的記性之差很有自信,不消幾個月,我一定會忘記真冬這個人,也不記得自己彈過貝斯這件事,回到整天埋首于其他人的音樂打發時間的生活。

    如果我沒注意到兩天後某人敲窗戶的聲音就好了……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6:02:28

15Layla、鐵路、失去的一切

    那個時候,我正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戴著頭罩式耳機放空地聽著。Derek&theDominos樂團的專輯。那是真冬沒有來上學之後的第三天,星期四的晚上。窗外的風很大,可以聽到行道樹的枝葉被吹得沙沙作響。

    哲朗被出版社叫出去了,所以家里沒有其他人。通常這種時候我可以自由使用客廳的音響設備,但我實在懶得出房間,于是一直躺在床上聆聽著迷你音響那缺乏深度的聲音。

    喇叭里吉姆戈登沉重的大鼓聲埋沒了一切,所以我一開始並沒有發現那個聲音。直到中後段的鋼琴旋律流瀉而出,我才終于發現——窗簾後有人在敲玻璃窗的聲音。

    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千晶來了,因為沒有別人會干這種事。三更半夜的,她想干嘛啊?然而當我一口氣拉開窗簾和玻璃窗時,卻因為看到一對藍色的眼眸而愣住了。

    玻璃窗外——站在延伸出去的屋頂上的人居然是真冬。的確是真冬沒錯。她那被強風吹起的栗子色長發,正和背在肩上的吉他琴盒糾纏在一起。

    “你……”

    我想說些什麼,卻無法順利發出聲音。

    “可以進去嗎?”

    真冬面無表情地說道,拿下肩上的吉他先遞了進來。

    “咦……啊,嗯,好。”

    我腦海里一片混亂,還是接過吉他放在一旁的牆邊。盡管嚇了一大跳,卻還記得伸手拉了脫掉鞋子從窗戶爬進來的真冬一把。這時的她,身上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套裙擺飄逸……但看起來很難活動的水藍色洋裝。

    我還是不敢相信。這是哪段夢境的延續嗎?

    “……真的嗎?”

    我看著環視屋內的真冬,忍不住問了出來。

    “什麼東西?”

    “咦,不是啦,就……感覺怪怪的。你應該爬不上來才對啊?”而且右手還沒辦法動。

    “手腕還可以動啊。”

    真冬若無其事地這麼回答,還一邊轉動手腕給我看。別說手腕了,連手肘的地方都滿是擦傷。所以她說沒辦法動的地方只有手指,還是可以勉強爬上來就對了?就算真是這樣……

    真冬發覺了我的視線,于是轉過頭小聲說道:

    “我在學校聽相原同學說過,她說爬到樹上就可以從窗戶自由進出。總覺得……有點羨慕,所以也想試試看。”

    就算是這樣……

    “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里啊?這個單純且直搗核心的問題,我卻不知為何問不出口。是因為覺得說出來她就會消失了嗎?

    結果我說出來的是這句話:

    “為什麼你知道我家在哪啊?”真冬盯著我瞧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吉他盒旁邊,從側袋里拿出某樣東西遞給我。

    “……約翰藍儂?”那是一張CD,是我那天在屋頂上聽的《RockAndRollMusic》專輯。真冬以左手靈活地打開了CD盒,閃著銀色光芒的碟片上有一張摺起來的便條紙。打開一看,上面是一幅幾乎看不山是手繪的地圖,精確且詳細地標明了我家附近的大小標的物。這是什麼啊……

    “‘那個人’命令我待在家里哪兒都不能去。”真冬說道。那個人?應該是指她的父親吧。“所以我到去醫院之前都沒辦法出門。診察結束之後我正准備回家,這張CD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出現在我包包里了。”

    我似懂非懂地望著真冬的臉,她也跟著歪了歪頭。

    “不是你嗎?不是你跟蹤我去醫院,然後把這東西……”

    “哪有人會干這種蠢……”

    話說到一半我就吞了回去。有一個人會干這種蠢事——就是有一個人會毫不遲疑地使出這種不知道會不會成功的迂回手段,大費周章地忙和半天還一臉無所謂……

    “是神樂阪學姊干的……”

    原來她沒來學校是在搞這種事啊……話說回來,她到底想干嘛啊?她告訴真冬我家在哪里,是想要她做什麼嗎?

    “你是說那個頭發很長、眼神很像豹,還老是說些奇怪的話的學姊?”這是真冬說的。原來如此,原來真冬也不是完全不認識神樂阪學姊啊?

    “嗯……應該是。”

    “我常常跟那個學姊……”真冬剛一開口,便發覺我的視線而嚇了一跳,別過臉還猛搖頭:“不,沒事。”

    真冬走回床邊坐了下來,搞得我靠近床邊也不是,逃出房間也不是,只好一直站在沒地方靠的窗邊。真冬在我的房間里——老實說我還搞不太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情況,不過——真冬現在的確在這里。

    “那個……嗯……”我慎重地選擇措詞:“我之前真的不知道……所以……對不起。”

    “不知道什麼?”真冬歪著頭。

    “不是啦,就是……你的右手……這件事。”

    “不要向我道歉。看你道歉我會心情不好。”

    我的心情也沒有多好啊!

    “而且……你也沒有做錯什麼。”

    真冬說完又別開了臉。

    “那不是你的錯,那種情況本來就偶爾會發生。我的身體會從右半邊漸漸不能動,有時候連腳都沒辦法移動,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從右半邊漸漸不能動?

    “你為什麼……可以說得像是別人的事一樣呢?”

    “因為……那感覺就不像我自己的事啊。”

    真冬低著頭,微微地笑了。第一次看到她笑,卻是這麼寂寞的表情,不禁讓我有些心痛。

    “而且就算真的不能動,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困擾。那個人或唱片公司的人可能會比較困擾就是了。”

    “啊!呃……就是……你不是要去美國嗎?聽說你要去那邊做檢查或動手術?”

    “嗯。那個人後天開始要在美國巡回演出,所以要搭明天的飛機出發。”

    “那、那你現在跑來這里……”

    “嗯,所以我是逃出來的。”

    我歎了一大口氣。逃出來的?這麼說來,這家伙好像本來就是逃家的慣犯啊?

    “我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等到即將被帶去美國前夕就逃走。不過是只右手,治不好也無所謂。我想帶著吉他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直到腳也走不動為止……”

    真冬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反正一到六月,我就要消失了。’

    原來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啊——不是因為要去美國就醫,而是因為她早已下定決心逃離這樣的命運。

    然後呢?

    我硬生生地把這個疑問吞了回去。

    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然後呢?然後要怎麼辦呢?

    我知道真冬一定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想逃離某樣事物的時候,人類是不會思考那麼多的。只會拚命地奔跑,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為什麼會來找我呢?”

    “因為……”真冬一直盯著我的手指,這時突然抬起頭來:“因為你之前說過,有什麼困擾就老實地說出來。你還記得嗎?”

    我的確說過這番話,那時候真冬還要我把右手切下來給她,不然就讓時光回到她開始彈鋼琴之前——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害我現在更想哭了。

    真冬明明早就告訴過我了啊!只是我之前沒有發現罷了。

    “所以……”

    真冬似乎有點難以啟齒,又低下了頭。

    “我的手現在就是這樣……沒辦法提行李。所以……跟我一起……”話說到這里,真冬再次閉緊雙眼,一個勁兒猛搖頭。

    “對不起,當我沒說。”

    真冬突然站起身走過我身旁,再次背起吉他。就在她提著鞋子准備爬出窗外時,我不假思索地叫住了她:

    “等一下!”

    真冬轉過身來,被她直直盯著的我又說不出話來了。本來想說的話瞬間在嘴里瓦解,取而代之的卻是無關緊要的廢話:“你要不要從大門出去?”

    “你家里沒有其他人在嗎?”

    “出門了。晚一點會回來也說不定。”

    “這樣啊。可是我第一次爬樹,覺得還滿好玩的。”

    問題是真冬的表情實在看不出她覺得爬樹很好玩。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好吧。你沒有其他行李嗎?還是放在樓下?”真冬一直盯著我的臉,訝異得不停眨眼。

    “……什麼?”

    “我跟你一起去。”

    院子里的樹下放著真冬不是很大的旅行包,提把上掛著那只我都快忘記什麼時候幫她修好了的錄音機。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走嗎?”

    “是你叫我跟你一起的耶!”

    “是這樣沒錯,可是……為什麼?”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更不知道要去哪里。

    只是我很清楚地明白:不能就這樣放真冬一個人走。

    我拿起旅行包背在肩上,好輕。

    “對了,你的貝斯呢?我在你房間里只看到空的貝斯琴盒。”

    陰暗的院子里,真冬突然這麼問道。

    “丟掉了。”

    “……為什麼?啊……”

    真冬突然叫了起來。

    “難、難道是那個時候?我、我記得不是很清楚,是因為被我亂摔所以壞掉了……?”

    “沒有啦,不是那樣的。就算沒有壞,我大概也會丟掉吧。”我這樣回答她。這番話可不是騙人的,因為我要是有心想修一定就能修好,況且我也不希望真冬覺得是自己的錯。

    “……為什麼?”真冬的表情又更憂郁了。

    為什麼嗎?我陷入了短暫的思考。

    “因為……不喜歡了。”

    “你不是喜歡搖滾樂嗎?”

    這種直接又毫無憐憫之心的問法真是令人頭痛。

    “一開始是覺得很有趣啦,練習時也覺得很愉快。可是……”

    我閉上了嘴巴。可是最後為什麼丟掉了呢?我自己也不是很會解釋。

    “……啊,如果你是因為……因為我那時候的……那個……”

    我搖搖頭,打斷了真冬的話。

    “快走吧,哲朗說不定會回來。”

    真冬的臉龐被黑暗的夜晚埋沒,讓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總覺得她現在的表情應該非常落寞吧?

    我把真冬推出門外,背起旅行包。

    “要去哪里?”

    “你覺得去哪里比較好?”

    我和真冬無奈地交換了如此愚蠢的問題。

    接著我們不約而同地跨出腳步,經過住宅區只有幾盞街燈的寂寥街道,往車站的方向走去。

    結果我們的逃亡計劃立刻就遭受打擊,因為最後一班電車已經開走了。小小的車站孤零零地座落在住宅區的中心,周圍營業到深夜的也只有一家便利商店;電車開走之後就更看不到人煙了。站在莫名寬廣的人行道上,只有在周圍一圈街燈照耀下呈放射狀散出的影子陪伴我們。

    “怎麼辦呢?”我束手無策地問道。

    “不是要沿著鐵軌邊走邊找尸體嗎?”

    這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隨口亂說的,真冬竟拿來回我。

    “真的要走啊?很辛苦耶!”

    而且要是你的右腳又像之前那樣無法動彈怎麼辦?

    “我聽說凍死是最漂亮的死法,真的嗎?”

    “六月的日本凍不死人好嗎?還有啊,我從剛剛就一直覺得很奇怪……”

    “怎麼?”

    “為什麼吉他跟包包都是我在背啊?”

    吉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跑到我身上了,實在是很重。

    “因為你本來就是負責提行李的啊!”

    “並不……”等等,這麼說來好像真的是這樣?

    我看著當真沿著鐵軌走起來的真冬,追了上去。那穿著淺色洋裝的背影,仿佛稍一不注意就會融化在夜色里消失無蹤。

    越過鐵絲網,陰暗的鐵軌就在我們右手邊。走上平緩的上坡後,真冬沒來由地問起了我媽媽的事。

    “因為你爸爸常常在樂評里寫到離婚的事啊。”

    哲朗這家伙,實在應該稍微認真地思考一下自己身為評論家的立場才對。

    “你還記得你媽媽嗎?”真冬轉過頭看著我問道。

    “當然記得啊。他們離婚時我已經上小學了,而且現在每個月還會見一次面。”

    “她是怎樣的人呢?”

    “是個超認真的人,認真到我實在不懂她為什麼會干出跟哲朗結婚這種蠢事。而且她對餐桌禮儀非常要求。”

    “這樣啊……”真冬再次望向眼前的鐵軌。

    這麼說起來,真冬也是父母離異後跟著爸爸住,所以才會問這個問題嗎?

    “我媽媽啊……”真冬看著前方繼續說道,腳步似乎因為心不在焉而慢了下來。“在我還沒上小學的時候就不在了。不過我聽說她後來又和一個德國人結婚,現在住在波昂。後來去年歐洲巡回表演的時候經過波昂,我還拚命查出地址去找她。”

    她那時大概也迷路了吧?我不禁這麼想。

    “可是,媽媽不肯見我。她先生走出門口,用非常有禮貌的英文叫我回去。”

    真冬不經意地停下了腳步,將無法自由活動的右手手指放在鐵絲網上,接著額頭也靠了上去。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臉,也不知道她肩膀不停顫抖是不是因為哭泣的關系。

    “那個人說,我跟媽媽長得一模一樣,所以媽媽可能是怕影響心情而不肯見我。而且媽媽也是鋼琴家……”

    真冬終于轉過頭來,臉上卻幾乎一點表情也沒有。

    “在那之後的隔天我們就飛到倫敦了,而我的手指就在公演前突然不能動了。明明……不在乎這件事的——”

    真冬滔滔不絕地說著,左手的手指緊緊抓住右手臂。

    “所以就算我的身體自右側開始漸漸無法動彈,然後左半邊也慢慢不能動,最後心髒也停止跳動而死掉,只要把我做成木乃伊送去給那個人,他一定會自動把我放在鋼琴前,然後就心滿意足了。”

    “……不要說這種讓人不舒服的話啦,”

    真冬把我的話拋在腦後,繼續往前走。

    幾個一直不敢問她的問題突然浮現在我腦海。真冬說不定真的打算就此消失,所以我決定一一問出答案。

    “你討厭你爸爸嗎?”

    真冬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在我兩步之前,有點拖拖拉拉地放慢了腳步。

    “我沒這麼想過。”

    真冬的聲音輕輕落在柏油路上,滾到了我的腳邊。

    “不是討厭不討厭的問題……而是跟陷在伸不見底的沼澤中孤立無援一樣。”

    “什麼一樣!討厭的話就直接說討厭就好啦!”

    真冬嚇了一跳,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我也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不過事到如今也不能閉嘴裝死了。

    “……你為什麼能說得好像什麼都知道?”

    “看了就知道啊!你明明就不喜歡你爸爸嘛!干嘛想得那麼複雜?父母離婚後我也跟哲朗說過好幾次:‘你這個大白癡薄情郎沒用的東西,我最討厭你了!害我不但沒了媽媽,連爸爸都死了,還好家人不算全死光。’”

    真冬滿面通紅地瞪著我,頭發也隨之顫抖。然後她猛然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去。

    我真的有資格說這種話嗎?真冬的視線從我臉上移開後,我忍不住這麼想。重新調整快滑下去的吉他背帶後,我再次跟了上去。

    大約走了四個車站的距離後,真冬開始喊腳痛了。于是我們走進鐵路旁的小公園,坐在長椅上休息。公園里只有狹窄的沙坑、兩台翹翹板和長椅,真是寂寞的空間。

    “右腳痛嗎?”

    “不是,兩只腳都痛。和那個沒關系。”

    似乎只是因為走太久了。而我則因為吉他的背帶深深陷進肩膀而感到很吃力,有機會休息真是謝天謝地。

    抬頭仰望沒有星星的陰翳天空,突然想起一個嚴肅的問題——三更半夜的我,到底在這種地方干嘛啊?之後又打算怎麼辦呢?我甩了甩頭,看著腳下,決定忘掉這個問題。

    “我的腳從以前就很容易疲勞,也常常抽筋。”

    既然如此就別說什麼要沿著鐵軌邊走邊找尸體啊!

    “……嗯,所以你彈琴的時候才都不踩踏板嗎?”

    “跟那個沒關系,演奏巴哈的時候本來就用不到腳踏板。”

    “不是啦,我覺得你就算不用腳踏板,還是能把延音表現得很好。”“你聽過那麼多我的CD嗎?”

    “因為人家都會寄來給哲朗啊。發行過的我幾乎都聽過吧?”

    “真惡心。”

    那是你自己彈的東西吧!真惡心是怎樣?

    “把世界上所有我錄的東西都燒掉就好了。”

    不喜歡的話別錄不就得了?

    “其實你不喜歡鋼琴,卻硬被逼著彈?”

    真冬點了點頭。

    “我從來不覺得彈鋼琴是什麼愉快的事。”

    “可是你彈蕭邦的《蝴蝶》時聽起來還滿愉快的啊?”

    “評論家老是喜歡胡亂推測演奏者的心情,我總懷疑他們是不是笨蛋。就算心情不好也能演奏歡樂的曲子啊!”

    要這麼說的話……也是沒錯啦。

    音樂不過就是音符的排列,若要說其中隱藏著怎樣的心情,那往往是聆聽者內心的問題。

    “所以你就開始討厭鋼琴,也不想再彈了?”

    “反正現在也沒辦法彈了,只有拇指和食指能自由活動。”

    真冬抬起自己的右手,試著張開手掌。中指、無名指和小指依舊有氣無力地彎腰駝背。

    “要是接受檢查然後動手術——”說不定有機會康複?

    “所以我才要逃走。”

    真冬把右手放在胸前,左手像要護著右手般覆在上面。

    “那個人說,他的夢想是和我一起演奏貝多芬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是第二號,那又不是很受歡迎的曲子。”

    貝多芬留下了五首鋼琴協奏曲,根據最近的研究指出,降B大調第二號協奏曲較第一號更早問世,也是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中最少被演奏的一首。

    “後來我在找以前錄過的東西時才發現,其他四首他都和媽媽一起演奏過,也留下了錄音。”

    那是——

    我把張開了的嘴巴又閉了起來。

    本來想說“那是你想太多了吧”,但實在說不出口。

    “而且……反正我的手也治不好了。我就是這麼覺得。”

    真冬以左手緊緊握住右手的手腕。

    “因為我是那個人為了演奏鋼琴而制作的,一旦放棄了鋼琴,當然就不會動了。這是很自然的事。”

    “那你又為什麼要彈吉他?”

    低著頭的真冬肩膀顫了一下。

    “而且還淨彈些以前用鋼琴演奏過的曲子!你真的討厭鋼琴嗎?”

    真冬咬著下唇,思索著該如何回答。最後她閉上眼睛,歎了口氣。

    “一開始……第一次和媽媽一起四手聯彈《匈牙利舞曲》的時候,心里真的很高興。那時候我才四歲,我們常常把這個放在鋼琴上,邊彈邊錄音。”

    真冬以手指描繪著掛在包包提把上的錄音機輪廓。

    那果然是她媽媽留下來的。而且她也說過,那是很重要的東西。

    “但也只有一開始的時候如此。後來我什麼都會彈了,媽媽卻不在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的身邊只剩下鋼琴,彈完一首又會有另一首的樂譜出現在面前。我在想,或許能藉著吉他重拾當初那種感覺,剛開始的時候也覺得樂在其中,可是……”

    她彎起腿蹲坐在長椅上,又把額頭靠在膝蓋上,聲音里有著藏不住的憂郁。

    “可是越彈就越覺得喘不過氣來,不彈又更痛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滿腦子都是那個人要我彈這個彈那個時的記憶,在那之前自己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彈鋼琴的呢?我不記得了,也許早已遺忘在某個地方了。那些記憶不會再回來,因為已經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已經……找不到了。”

    我不知不覺地閉上了雙眼,只是聽著真冬沉痛的聲音。

    真的……已經找不回來了嗎?倘若真是如此,那我能為真冬做的事不就什麼也不剩了嗎?

    “……因為你一個人太久了啦。這樣音樂之路會走不下去的。”

    這時我想起了著名推理小說中的問答。倒在無人森林中的樹木會發出聲音嗎?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傳不進某個人的耳里,那聲音就不算聲音,不過是空氣的震動罷了。

    “我也是從千晶和學姊身上學會這件事的。所以……”

    我突然找不到自己該說的話了。這家伙到底在說什麼啊?明明是我自己舍棄的啊!明知道那樣只會讓真冬受傷,卻不打算挽回還拋下不管,不是嗎?

    “你真的……決定加入那個學姊說的樂團嗎?”

    “咦?啊……嗯。”

    對了。什麼奪回練習室主權、搖滾的尊嚴之類的早在半途就無關緊要了,我只是想和真冬一起組樂團而已。如果我也能向學姊那樣,一開始坦白說清楚就好了啊……

    “我本來想說,要是贏了就叫你也加入民俗音樂社的。我們四個人就可以一起在那間教室里練團了。”

    “組樂團……我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真冬的眼神仿佛在目送秋末遠去的侯鳥,我不禁轉開了視線。

    “抱歉。我自己一頭熱地搞什麼決斗之類亂七八糟的事,還勉強你接受。總覺得……好像害你想起了不好的回憶。”

    “不是的!”真冬突然叫了起來。“沒那回事。那個時候……其實我稍微想起來了,想起以前快樂地彈鋼琴的日子。而且《英雄變奏曲》是我喜歡的曲子。你的貝斯聲音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好像和我的吉他合成了一把樂器。那種感覺還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好像變魔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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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忍不住垂下了腦袋。如果我再買一把同樣的貝斯,再用同樣的方式改裝一次,就能發出和當時一樣的聲音嗎?絕對是不可能的。僅僅一公厘的差異、電壓的不同,都會使發出來的音色天差地遠。那樣的合奏已經進入奇跡的境界了。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6:02:45

“那真的就跟變魔術一樣啊。所謂的樂團也許就是這麼回事吧?”

    “嗯,彈奏《英雄變奏曲》的時候我也稍微這麼想過,感覺就像右手恢複正常了一樣,又好像回到了跟媽媽一起彈鋼琴的時光。如果這就是樂團的魔力……那我也想成為其中一分子。”

    “既然這樣……?”我抬起頭看著她。

    真冬的眼角掛著映照出街燈的光亮顆粒。

    “可是我辦不到,跟其他人組團這種事……”

    “辦不到?為什麼!”

    真冬不停搖頭,看起來像拿頭去磨蹭膝蓋。

    “不行。因為我一定又會毀了一切。”

    “你在說什——”

    “你不是丟掉了嗎?都是因為被我弄壞了……”

    真冬喃喃地說道。我只能把到嘴邊的話又吞回去,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臂。

    “為什麼會做出那種事……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個時候,真冬抓起我的貝斯狠狠摔在地上。

    “都是那把貝斯,害我想起很多事。我明明把那些記憶都消掉了啊!因為……真的……很痛苦……”

    真冬硬是忍下了脫口而出的話,以左手用力握住右手腕。我是不是該搗起耳朵才對?

    最後,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對不起。”

    真冬根本不需要道歉。我搖了搖頭。

    “其實一切都是我搞砸的吧。真的耶……孤獨一人的話會走不下去。”

    她坐在長椅上雙手抱膝,把臉埋了進去。

    “現在說這個也于事無補,你的貝斯已經不會回來了。而我也已經……”

    真冬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我實在不想聽她說這種話,何況我也不是為了聽這種話而跟來的。

    我能做的——

    從我嘴里溢出的,只有一句話——

    “才不會就這樣消失。我們去找回來吧。”

    真冬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看起來有點腫。

    “……什麼?”

    “去把貝斯找回來啦,我丟掉的那把。修好就能再彈了。”

    “可、可是……”

    真冬吸了吸鼻子。

    “你什麼時候丟的?已經被人家收走了吧?”

    “前天。已經被回收車載走了。”

    “你知道被載到哪去了嗎?”

    “我哪會知道?所以才要找啊!”

    我站了起來,而真冬仍抱著膝,以窮途末路的眼神仰望著我。

    一定會找到的。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6:03:14

16Lucille吉他、初時的雨

    我們一直等到清晨,搭上了第一班電車。天空看起來還是要下雨的樣子,明明是清晨,天色卻是一片灰暗。

    “喂,你應該要去上學吧?”

    真冬坐在搖搖晃晃的電車里這麼問道。

    “蹺掉。蹺一天課不算什麼啦!”

    何況我之前就基于各式各樣的原因而蹺了不少課,不過我決定不告訴她。

    “你有留個言給你爸爸嗎?”

    “沒有。只要冰箱里有早餐,就算我不見了他也不在意。”

    “可是……”

    真冬自己明明也是逃家少女,倒是挺愛擔心別人的。

    “我說啊,明明是你叫我一起走的耶!居然還會擔心這種事?”

    “……我以為你昨天只是一時興起,今天就會回去了。”

    原來我被她看扁了。

    “你才真的是離家出走耶!現在你爸爸應該正在到處找你吧?何況你又是慣犯……”

    真冬搖了搖頭。

    “明天就要公演了,那個人現在已經出發去機場了吧。”

    “不會吧?自己的女兒失蹤了耶……”

    “但不管是對那個人或對樂團而言,指揮不在問題比較大吧?”

    話是這樣沒錯啦,可是……

    雖然也不是那麼容易被發現,不過經過警察局前還是小心點吧?真冬好歹是拍過廣告的人,也許有人一眼就認出她來也說不定。

    “我們現在要去哪里?”

    “區公所。”

    “區公所?”

    我們在位于市區中心的車站下了車,穿過車站北邊出口的辦公街。對于我提出要去區公所這個無謀的提議,逃家少女真冬似乎感到很害怕。

    “萬一逃家的事被發現了……”

    “抬頭挺胸地進去就沒事啦!對方應該也想不到竟然有人逃家還跑去區公所吧?”

    話說回來,背著吉他盒和旅行包感覺也太不正常了,所以我讓真冬帶著這兩樣東西躲進廁所,一個人走進了環保課辦公室。

    “大型垃圾?啊,有有有,那里有一張對照表。”

    櫃台的胖阿姨還不等我把話說完,就拿起原子筆咚咚地敲著垃圾分類表。

    “呃……我想問的是,不是真的要丟掉,而是不小心丟掉的東西會被送去哪里?”

    阿姨歪著頭看我。

    “就是……我搞錯而不小心丟掉了……”

    “什麼?你的意思是說想找回來?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啦。”我瞬間有種用力巴她腦袋的沖動。繼續纏著阿姨講了半天,才問出一個叫環保事業中心的地方。中途處理場——也就是將大型垃圾加以粉碎,使其體積變小的設施。

    “可是就算你去了那里……也不可能啦,一定找不到的。你知道一天有多少垃圾送去那邊嗎?還真的以為去了就找得到喔?”

    “阿姨,謝謝你。”

    我迅速地逃了出來。居然問我真的以為去了就找得到?我就是覺得找得到不行喔!

    環保事業中心位于市區另一側的最邊邊,從我一次也沒來過的車站下車,還要再走二十分鍾才會到——在一座不大的山里。終于在一片濃綠色的林木間看到那棟建築的威容時,我和真冬都不經意地停下了腳步。

    載滿大型垃圾的卡車卷起塵埃轟隆隆地從我們身旁經過,我們兩個傻眼地站在路邊,險些被卡車輾過。

    “這麼大啊……”

    真冬喃喃地說道,仿佛在替我的內心發言。

    我們學校已經算是校地寬廣的了,但這個地方光是眼前可見的建築物就比我們學校大上一圈,而且還不斷發出巨大的聲響。

    環保課那位阿姨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起:“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啦!”

    “總之……先去看看吧?”

    “唔……嗯。”

    我們剛走到大門口,又差點被開出來的大卡車輾過,真冬還被卷起的煙塵嗆得猛咳嗽。環保事業中心粉碎處理場——門柱上是這麼寫的。

    “該去哪里才好呢?”

    我正在那里東張西望時,真冬默默地指向了左手邊。那里有個寫著“登記處”的牌子和往左指的箭頭,箭頭所指的遠處有座看似加油站的小小建築物。

    走近一看,建築物那大大地向外延伸出的屋頂下,鑲有一塊一輛車大小的金屬板,旁邊還有一架像是郵筒的機器。柏油路上印著大大的白色“停”字。

    “這應該是用來測量車子重量的吧?”真冬說道。原來如此,進去倒垃圾之前先在這里測量重量,出來之後再量一次嗎?如果真是這樣,登記處那里應該會有人吧?

    “你覺得在這麼大的垃圾場里找得到一把貝斯嗎?搞不好已經被處理掉了呢?”

    “不去看看……我也不知道啊。”

    這番話好像只是在安慰自己。

    當我們走到秤重處之前的“停”字時,登記處所在那棟建築的門突然打開了,害我們嚇了一跳停下腳步。走出來的是位嚴肅的阿伯,臉上還留著豪邁的胡子,感覺好像吃了蘑菇就會變大。

    “不行不行,我說不行啦!你們直接把垃圾拿過來丟嗎?不可以喔!”

    阿伯氣勢洶洶地邊說邊走過來,嚇得真冬慌忙躲到我背後。

    “少量的垃圾我們這邊不收啦……咦?嗯嗯?”阿伯突然走到我身旁:“這不是吉他嗎?不可以把吉他丟掉啦!”

    “咦?這里不能處理吉他嗎?”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允許。”

    ……什麼啊?

    吉他是男人的靈魂啊!藍調之王比比金要是拋棄了自己的代表名琴Lucille也很令人傷心吧?皇後樂團的天才吉他手布萊恩梅要是舍棄了Redspecial更不得了啦!”

    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啊?

    “可是吉米罕醉克斯就燒掉過好幾把吉他啊?”

    “那不是丟掉吧?是燒給天上的搖滾之神啊!因為他是吉米罕醉克斯所以可以被原諒。咦?看你年紀輕輕,居然聽過吉米罕醉克斯啊?”“咦?是啊……我還滿喜歡的。”

    阿伯的眼睛亮了起來,看來是老搖滾的忠實樂迷了。

    “這樣啊,原來如此啊!我還是最喜歡他組成Experience樂團那時期的音樂啊,雖然Woodestock音樂節之後他就……”

    阿伯突然熱血沸騰地滔滔不絕……快回去工作啦!我稍稍回頭一看,才發現真冬已經逃到遠處的建築物下避難了。可惡的叛徒,害我一個人站在那里聽阿伯講了二十幾分鍾的Woodstock音樂節。

    “……所以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不要丟吉他了。追尋夢想要趁年輕哪!”

    我好不容易才等到機會插嘴,于是慌忙揮手否認。

    “您誤會了啦,我不是來丟東西的,是來撿東西的。”

    “嗄?”我向一臉訝異的阿伯解釋起不小心丟掉貝斯的來龍去脈,沒想到阿伯突然眼眶泛淚地說道:

    “……原來……原來是這樣啊……這畢竟是你第一次自己去買的樂器啊……是難忘的青春回憶啊……”

    呃,我沒說過這是我第一次自己去買的樂器吧?雖然要這樣說是也沒錯……

    “存了好久的壓歲錢才終于買下來,還不是很會彈就已經把將來的團名、第一張專輯的名字想好了,偏偏家里的老媽討厭搖滾樂,竟然自作主張把貝斯給丟了……不管在什麼時代,搖滾樂手都難逃這樣被迫害的命運啊……”不要自己亂編故事啦!“所以你才跑遍了區公所之類的地方,輾轉找到這里來啊,你太偉大了,我被你感動了。找回貝斯之後,記得好好給它取個女人的名字啊!”

    “咦?找得回來嗎?你知道它被送到這里來了嗎?”

    “不知道。每天有好幾噸的垃圾被運來這里耶,我怎麼可能都知道啊!”

    干嘛突然又這麼冷漠啦!

    “我看是找不到了吧?先跟你說清楚,我可不能放你進壓縮設備里找;要是已經處理完畢丟進掩埋坑里就更別指望了。還堆在平台上那些是可以讓你去找找,不過還是會妨礙我們作業。”

    “是喔……”

    感覺希望渺茫。果然是我太天真了嗎?

    “話說回來,你的貝斯是什麼時候被回收的?今天?不要跟我說是上禮拜喔!”

    “呃……嗯……是前天。”

    阿伯突然瞪大了眼睛:“前天?”

    我還以為他要變身了,嚇得後退了一步。

    “前天回收的……已經沒希望了嗎?”

    “真的是前天嗎?不可能喔。”

    “……咦?”

    “固定的回收日只有禮拜三,而且你不是自己拿來丟的吧?”

    我一邊點頭,一邊卻滿腹疑惑。

    我的確是禮拜一晚上拿去垃圾堆放場的,禮拜二就沒看到了。

    “會不會是被其他人撿走了?”

    “嗄……?”

    如果真是那樣就沒希望了,絕對找不到的。

    “一起放在那里的電視機之類也都消失了,說不定……”

    “嗄?那一定是其他業者啦!”

    阿伯雙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心里有譜的模樣點了點頭。業者?

    “有時候會看到小卡車邊廣播‘大型垃圾免費回收車來了’邊在市內到處繞吧?就是那個啦,我都叫他們米蟲。你看,這些垃圾都是貼了區公所指定的貼紙才丟出來的吧?既然如此,隨便拿走這些垃圾就是犯罪啦!”

    “那……你知道是哪里的業者嗎?”

    “嗯……?”

    阿伯歪著頭沉吟了一會兒。他應該不可能知道吧。

    都到這種地方來了,結果卻是白跑一趟。找到的機會果然是零嗎?

    我垂頭喪氣地向阿伯點頭致意,說了聲:“不好意思打擾您工作了。”後便准備走向真冬。就在這時,背後忽然有聲音傳來:

    “喂!等等啊,搖滾樂手。你家在哪里啊?”

    啊?

    “如果有我知道的業者在那附近活動,可以告訴你啊!”

    回過頭去的那一瞬間,阿伯看起來就像是皇後樂團主唱佛萊迪墨裘瑞那樣的肌肉硬漢。他豎起拇指對我說:

    “你想找回心愛的樂器對吧?那我當然不能棄你不顧啊!”

    真冬透過電車車窗看著天空,喃喃地說道:“好像要下雨了。”

    坐在真冬身旁用兩只腳夾著吉他的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再次拿起阿伯抄給我的資料和業者傳單加以確認。盡管阿伯給了我六家業者的資料,卻沒有一家是知道地址的。就算是回收中心阿伯也不知道那麼多吧?這幾家業者的不是叫什麼運輸就是叫某某事務所或工務店,更誇張的還只有手機號碼和負責人姓名:該不會都是些專干非法勾當的家伙吧?

    ‘那些家伙都不是什麼好人,你自己小心點。’

    阿伯也這麼說過。盡管擅自搬走大型垃圾不算什麼重罪,也不算是光明正大的正當職業。

    “你真的要繼續找下去嗎?”

    “嗯。總之吃過午飯後再去區公所一趟,看能不能從電話簿或其他登記資料上查出這幾家業者的地址。”

    “一定找不到的啦……”

    “你要是累了可以不用跟著跑來跑去,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順便等我?”

    “我才沒有跟著你!”真冬突然生氣了:“明明是你說要幫我拿行李硬是跟來的,你該不會忘了吧?”

    “呃,是這樣沒錯啦,所以……?”

    “所以我也要去。”

    那你就別抱怨啊!

    我也跟著望向車窗外。一樣的街景自窗外流過,感覺卻和昨天所見完全不同。現在應該是午休的時間了吧?吃不到我的便當,千晶會不會餓肚子呢?學校的事情淡淡地浮現在我的腦海,卻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要回歸那樣的日常生活,也要帶著真冬一起。所以我一定要找回貝斯,找回我拋棄的一切,找回連結真冬和我的那個聲音。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6:03:44

17.培果三明治、春、工務店

    查遍了區公所、圖書館、文化中心的事業振興處,也只查到了已知業者中三家比較像是公司行號的地址。這也難怪,回收業者好像還是以個人經營居多。

    “打電話去的時候要怎麼詢問對方呢?那畢竟是不合法的行為吧?”

    真冬坐在事業振興處里的椅子上,有氣無力地問我。

    “唔嗯……這麼說也對啦……”

    倘若對方真的私下搬走了大型垃圾,恐怕也不會老實告訴我;就算人家真的拿了,我也沒辦法闖進去要。結果我只能拿著傳單和影本走出走廊,打開關掉許久的手機。哇!來電記錄里都是千晶的號碼,還傳來一堆簡訊:哲朗也打了一通來,但現在也只能裝作沒看到了。

    接下來究竟該怎麼確認才好呢?

    腦海里忽然浮現一個點子:如果只問對方是否回收了電貝斯,不就能把范圍縮小了嗎?于是我下定決心,按下第一組號碼。

    “……嗯,你好……有件事想請教一下……好的,嗯……電貝斯。”

    連問六次一樣的問題實在有夠煩的,還別說除了那個某某事務所之外都是手機號碼,打過去的時候老是聽到吵死人的汽車排氣音、不知是貨物還是什麼搖晃碰撞的聲音,還有大到破音的音樂,以及“這里是電子制品免費回收車”的廣播聲。看來接電話的應該都是卡車司機本人。

    掛掉電話後,我精疲力盡地走回資料室。

    “查到什麼了嗎?”

    “嗯……六家都說沒有回收貝斯。”

    “所以說……可能是那位阿伯也不知道的其他回收業者羅?”

    倘若真是如此,那就真的一點線索也沒有了。也可能是有人假裝正規的回收車,先把全部的東西載走再說。不論如何,我們都遇上了瓶頸。

    眼看著文化中心的職員大姊似乎開始起疑,我們只好趕快離開。天空陰沉沉的,塗滿了厚重的層層烏云。

    我坐在行人護欄上,和真冬共享一個便利商店三明治當做午餐。

    “如果有什麼提示就好了……”

    我喝了口罐裝咖啡沖下嘴里的食物,喃喃地說道。“我問你,為什麼這麼拚命地想要找到呢?”真冬抬起頭來看著我。“你那麼在意我說的話嗎?算了吧!而且我們現在可是正在逃亡呢!就拋開一切逃走吧!反正也不可能找到了。”

    我一直盯著真冬的吉他盒,雖然不是很會說明……

    “一定會找到的。”

    “逞強!”

    你還不是一樣!

    “不然來打賭啊!”

    聽到我這麼說,真冬瞪大了眼睛直盯著我。

    “打賭……要賭什麼?”

    賭什麼?唔……我一時之間陷入沉默。其實我只是一時口快而已……

    “那……”我將視線放在柏油路上,沉吟了一會兒。“如果找到了,就請你加入民俗音樂社。因為那時候我們沒有分出勝負,這算是延長賽。”

    真冬拿著三明治和烏龍茶,低著頭無言了一陣子。

    感覺身邊的人微微地點了點頭。

    “相對的……”真冬突然抬起了頭。“如果找不到,你就什麼都聽我的?”

    “什麼都……聽你的?”

    “你一輩子都要幫我提行李,還有……要負責拿帽子去收錢。”

    現在不就已經是這樣了?等等……

    “拿帽子去收錢又是怎樣?”

    “因為要想辦法賺錢啊!所以……”

    我實在不知道她到底認真到什麼程度。

    “所以要在路邊彈吉他賺錢,然後搭電車走過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城鎮……”

    真冬的聲音越來越飄渺,感覺好像在夢中。我不爭氣地笑了,也稍微開始覺得那樣的生活似乎還不賴。

    “這樣我也需要樂器不是嗎?”我半開玩笑地插嘴說道。

    “可是你彈得很爛啊,想賺錢的話還是什麼都別彈比較好。”

    我用力地把咖啡罐丟進垃圾桶里。我就是彈得爛,真對不起喔!

    “你可以考慮唱歌啊?我沒聽過你唱歌就是了。”

    “敬謝不敏。”

    唱歌嗎……

    “……啊!”

    聽到從我嘴里漏出來的怪聲,真冬訝異地轉過頭來。因為放在手指無法自由活動的右手上,她剛咬了一口的三明治差點掉在地上。

    “什麼?怎麼了嗎?”

    “歌曲啊!有線索了。”

    “咦?”

    真冬歪著頭表示不解。我再度拿出手機,看到液晶熒幕上出現畫面時突然猶豫了一下。我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啊?現在可是離家出走中耶?

    問題是,如果放棄這條細微的線索,我實在想不出其他辦法了,更何況現在已經沒時間了。我的貝斯恐怕已經快被碾碎處理了。

    我按下家里的電話號碼。

    “……哲朗?嗯,是我。”

    ‘喔喔,是你啊!早餐好好吃喔!培果三明治就算冷掉了還是很好吃啊!’

    “是啊,嗯……”害我瞬間懷疑了一下,這家伙該不會完全沒發現我昨天半夜不在家,今天也沒去上學吧?

    ‘對了,你在干嘛啊?發生了什麼事嗎?學校和千晶都打電話來找你耶?我昨天回家也沒看到你。我還以為你突然想念媽媽的懷抱,跑去美沙子那里了,結果我打電話過去,那家伙居然跟我說你怎麼可能去找她,還叫我不要再打過去了。明明就還對我依依不舍的嘛……’

    哲朗依然跟平常一樣,而且還變本加厲了。

    “這個嘛……”我吞了吞口水後繼續說道:“我離家出走了。”

    可以感覺到一旁的真冬眼睛瞪得老大。

    ‘……連小直都棄我而去啊……不對,我昨天就隱約感覺到了,只是一直不想相信啊……’哲朗的聲音有些哽咽。‘款,對不起啦。我不會再喝醉酒回家吐在門口了,也會好好打掃房間,更不會洗完澡光著身子唱詠歎調了。我們重頭來過,好不好?’

    “不要講這種惡心巴拉的話啦!”要講去跟美沙子講啦。“不是因為那樣啦,跟哲朗無關。總之!我現在沒辦法跟你講太久。”

    ‘咦?等、等等,小直你不要跟我交代遺言喔!我不聽,不聽不聽啦!’

    “閉嘴啦!之後要我向你道幾次歉都沒關系,總之你現在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哲朗,你前天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吧?前天有大型垃圾的免費回收車經過我們家附近嗎?”

    接下來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我轉頭看向一旁神色不安地盯著手機的真冬,向她比了個不要緊的手勢。

    ‘……大型垃圾?’

    “就是那種放著吵死人的音樂、一邊慢慢地到處繞的卡車。”

    ‘啊——有,有有有。’哲朗的聲音聽起來像緩慢地從夢中醒來的病患。

    ‘嗯,大概是白天來的吧?我記得因為覺得很吵,還把音響音量調到很大聲。’

    我握著手機的手抖個不停。

    “有來過嗎?那……”

    手心被汗水濡濕了,我只好換另一只手重新握好手機。

    “那輛卡車有沒有放什麼音樂?”這次的回答沒有絲毫遲疑,聲音聽起來也很肯定。

    ‘哦,有啊。韋瓦第。’

    我彈起似的從行人護欄上站了起來。

    “哲朗,謝謝你。這搞不好是我們這輩子最後一次道別,你以後別喝太多酒記得多吃青菜,保重了!”

    我迅速地吐出這番話後立刻掛斷了電話,也把手機關了。

    然後拿起地上的包包,重新背上吉他。

    “怎麼了?”

    “有線索了!”

    我從處理場的阿伯給的幾張傳單里抽出一張,剛才打電話去的時候,背景傳來韋瓦第的四季協奏曲——《春》的第一樂章。武藤工務店!而且是唯一一家查到地址的,實在只能說是僥幸中的僥幸了。

    細微的可能性之絲——居然接上了。我朝著車站邁出腳步,只聽到後頭真冬拖拖拉拉的腳步聲慌忙趕來。

    武藤工務店位于兩個市區外,我們在四站前轉車後,還要坐三站才到;抵達最近的車站時,已經下午四點多了。為什麼要跑這麼遠去我家那邊收垃圾呢?要不是處理場的阿伯告訴我,我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到這里來。

    我家所在的市區人口不算多,實在也稱不上繁華;不過這里說得誇張一點,根本就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不過是隔了一條河川罷了,這邊車站前雜草叢生的空地卻特別顯眼:小鋼珠店嘈雜喧囂的聲音,更突顯出這一帶哀傷寂寥的感覺。

    真冬從好一陣子之前就一直沒說話。

    “你的腳沒問題吧?”

    聽到我這麼問,她一定會拚命搖頭;不過任誰都能一眼看出她的腳步一點也不穩。我有點擔心,所以盡量放慢腳步配合她,問題是眼前的情況實在不允許我們悠哉地慢慢走。

    我們在車站前一家既是書店也是文具店兼雜貨店的小店前翻了一下地圖,確認了武藤工務店所在的位置。離車站有好一段距離。

    一方面也是因為真冬走不太動,所以我們花了三十分鍾才抵達。那是一條兩台車要擦身而過都很困難的狹窄小路,道路兩邊是平房成排的舊住宅區,武藤工務店就位在其中一隅。那是一棟有如黑白剪影的二層樓建築,不用看那生滿鏽的看板也知道是間工務店。一樓幾乎整個當作停車場和作業場使用,一旁停著一輛紫紅色的卡車,四周飄散著烤過般的金屬臭味。靠里面的地方堆放著不知是工具還是垃圾的東西,因為差不多快天黑了,所以看不太清楚。

    “是這里嗎?”

    “嗯。”

    二樓仿佛是辦公室的鐵皮小屋透著燈光,作業場卻幾乎沒有人跡。我站在入口猶豫了一下。怎麼辦呢?直接到樓上把事情老實說出來嗎?對方可能會裝傻。撿回來的東西都堆放在里面嗎?

    “真冬,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去找找看。”

    我把包包放在真冬腳邊,走進停車場。金屬碎片的味道又更濃了。卡車的另一邊放著鑽床和車床,旁邊還堆著舊型電視機、冰箱和微波爐等等家電用品。

    我就在一片陰暗的垃圾堆里尋找貝斯的蹤影——找不到。

    “——喂!”

    背後突然傳來人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回頭望去,只看到一個將T恤袖子卷到肩膀、眼神不善的高大男子。

    “有什麼事嗎?不要隨便闖進來,很危險的。”

    “呃,那個……”我把差點從肩頭滑下的吉他推了回去。“請問……這里有在回收電器制品……之類的嗎?”

    “有啊……可是你要回收什麼?不是全部都免費喔。”

    “啊,不,我不是要請你幫忙回收……是想問一下,你前天是不是收走了我們家的大型垃圾?地址是K町二丁目六號,是跟電視機放在一起的……貝斯……”

    結果我還是直接問了。盡管男子站在昏暗的街燈下應該逆光看不清楚,我仍然可以看出他的表情為之一變。

    “嗄?”

    我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呃……就是……我不小心把它當成大型垃圾丟了出來……”

    “誰知道啊!沒有要我們收的東西我們是不會收的,而且我沒事干嘛跑到隔壁的隔壁市啊?隨便想也知道不可能啊!”

    這番迅速否定的回答,反而讓我的懷疑轉而成了確信。因為我剛才並沒有說我家地址在哪個市區。這男的很可能對我家附近的地理環境非常了解,所以一聽到K町就知道是哪里,但還有一個更大的可能……

    私下拿走垃圾的可能就是這個人沒錯。

    “……可是,我家的人說有看到這輛卡車啊?”我撒了一個謊。男子露出嘴里嚼的口香糖變成毛毛蟲般的厭惡表情,狠狠地瞪著我好一會兒。接著“呸”的一聲在我腳邊吐了口口水。

    “然後呢?你想怎樣?”

    “……所以我想來要回去。”

    “我不知道啦!”男子開始裝傻,似乎打算否認到底。“貝斯?普通的電吉他我們是有在回收啦,有時候也會不小心收到貝斯,就直接拿去丟了。”

    “……丟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負責丟的人又不是我。好了啦你趕快滾啦!”

    “請問你們都丟去哪里呢?拜托,請告訴我!”

    “不是說過我不知道了嗎!別在這搗亂啦!”

    男子又吐了一次口水,這次還差點吐到我鞋子上。他踹了地上的沙子一下,接著便用力地踏上樓梯回辦公室了。仿佛要把門摔壞的巨大關門聲,令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一個人被留在昏暗又充滿鐵臭味的空間,沉重的疲勞突然一下子落到我的肩上,肌肉仿佛都糾結在一塊了。

    明明都找到這里了——明明都追到這一步了——

    線索卻又斷了。

    我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啪沙”——突然有腳步聲傳來。我抬頭一看,真冬正拖著旅行包走了過來:我勉強地對她笑了笑。自己說了好幾次“一定找得到”結果卻這樣,不禁讓我覺得有點丟臉。

    “還是沒辦法。”

    嘴里吐出的是黯淡的話語。

    還是沒辦法,我又沒趕上了,沒能達到目標。總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重複這樣的事。

    突然間,真冬伸出不太能活動的右手食指,指著停車場里面。

    “……嗯?”

    我抬起頭,隨著她指的方向看去。

    紫紅色的卡車有一半埋在陰影里。

    “總覺得——好像看過這輛車。”

    真冬喃喃地說道。

    我盯著她瞧了一會兒,再次注視著那輛卡車。

    就在這時,我的腦海里閃過一陣電光石火。

    我有印象。

    我也——看過這輛車。

    我知道這輛車,一定在什麼地方看過,在什麼地方擦身而過。到底是哪里?正當我試圖回想的時候,浮現在腦海的卻是真冬的側臉。為什麼?為什麼這種怪顏色的卡車會讓我聯想到真冬?我到底是在哪里看過它呢?什麼時候、在哪里——

    “啊……!”

    想起來了。

    我的確知道這輛卡車,因為我和真冬一起看過它。

    第一次遇見真冬的那一天,我們曾和這輛卡車擦身而過。

    在更遙遠的海邊小鎮之外,山中的寂靜林木之中。

    “……你覺得這真的是我們那時候看到的卡車嗎?”

    真冬沒有回答,我也不期待她會回答。畢竟我們沒有其他選擇,手上的線索也只剩這條了。

    我和真冬不約而同地看著對方,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就走吧。

    我們走出工務店,沿著來時的路走回車站。

    前往“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6:04:09

18世界盡頭的百貨公司

    搭著電車緩慢地搖晃到那座海邊的寂寥車站時,已是最後一班列車發車的時間,也就是說,我們今晚是回不去了。我們走在滿是皺紋的老人肌膚般的街道上,帶有海潮和雨水氣息的風迎面吹來。讓人分不清到底是什麼時候暗下來的天空中依舊烏云密布,仿佛用小指輕輕戳一下就會破掉,讓地上變成一片汪洋。

    經過住宅區,爬上山坡田地間的小徑時,真冬已經喘不過氣來了。她每走幾十公尺就會停下腳步,撐著膝蓋彎下腰休息。

    “所以我才說你不用勉強跟我來啊。”

    “笨蛋。”

    不知是不是因為快喘不過氣來了,真冬的回答非常簡短。話說回來,你要離家出走也穿個輕便點的衣服吧?上次也穿著這種裙擺飄飄的洋裝。

    怎麼辦呢?總不能把她丟在這里吧?“要不要我背你啊?”如果放棄吉他和旅行包,我應該勉強背得動吧?雖然上坡走起來真的很辛苦。

    “我才不做那麼丟臉的事。不要緊。”

    真冬的肩頭大大地起伏,卻用力地這麼回我。

    “你不會又像上次那樣倒地不起吧?”

    “我說我不要緊!”

    那就好。

    不過,當我們走到樹林邊的時候,我還是扶助了真冬。

    右肩上扛吉他,左肩上背包包,脖子後頭還掛著真冬的右手臂。明明已經全身載重直不起腰來,我卻超越疲勞而有種快飛上天空的感覺。有什麼毛病啊我?

    “不重嗎?”

    那個嘴硬的真冬正把一半的重量都放在我身上,幾乎只靠一只腳走路。她擔心地這麼問我,我沒有回答,卻唱起了披頭四的《HeyJude》。Jude,就算傷心的時候也要一直這麼重複唷,你不必獨自背負全世界——歌詞是這樣寫的。

    耳邊仿佛聽到真冬的笑聲。

    “你好像比較適合唱歌,比彈貝斯的時候好。”

    閉嘴啦!要你管。

    行李的重量是還好,最大的問題是晚上視線不良。樹林中沒有什麼像樣的道路,雖然來往的卡車軋出了一條路,但到處都有凸出的樹根,很容易絆倒。搭上電車前在便利商店買的手電筒,此時就成了唯一的照明工具。

    我們好幾次都差點跌倒,這時另一個人就會拚命地撐住對方。萬一兩個人一起跌倒,恐怕就真的爬不起來了吧。

    遠方的海潮聲浸染了整座黑暗中的森林,聽起來像是幾千個人低聲啜泣的聲音。烏云密布的夜晚特別深沉,連哪里有樹干都看不清楚。就算數公尺外的前方就是樹林的盡頭、大海的入口,我們恐怕也不會發現而繼續往前,然後就這麼掉下去吧。一路上幾乎是憑著觸覺摸黑前進,耳邊隱約可以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陣陣雷鳴。

    盡管如此,終于走到目的地時,我們卻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抬起一直盯視著地面的視線。

    即使在漆黑的深夜中,仍能感覺出森林已到了盡頭。

    我心想:這個地方果然很特別。層層疊疊的垃圾山剪影,此時看來卻像散發著朦朧的光輝。

    “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

    這里是聚積了許許多多破碎心願的地方。

    這份宛如整個空間被移到異次元似的靜謐,如今仍籠罩四周。偶然照亮整個空間的閃電和隨之而來的雷鳴,偶爾會微微撼動這個境界。

    看到垃圾場的入口時,我倆靠在一起佇立了好一段時間。

    太大了。要從這座廢棄物堆成的山中找出一把渺小的樂器——我突然覺得就算耗上一整個夏天都找不出來。

    “……真的要找嗎?”

    真冬小聲地問道。我沉默地點點頭,從肩上挪開真冬的手臂,獨自靠近垃圾山。既然要找、也來到了這里,總不能一直垂頭喪氣的。不動手不行。

    如果是前天載來丟棄的,最可能的位置應該是入口附近。我以手電筒的光線巡視垃圾山麓,逐一檢視壞掉的自行車、小型自動販賣機、柏青哥機台、座鍾之類亂七八糟的棄置物間隙。

    不經意地回頭一瞧,真冬正坐在旅行包上,一臉疲憊地盯著垃圾山瞧。

    就讓她休息一下吧。因為是我失去的東西,所以我得自己找才行。

    繞著垃圾山周圍走一圈,究竟花了多少時間呢?我實在不知道。回到真冬身邊時,我已經累得眼睛都睜不大開,手電筒的光線也微弱了許多,雙手還沾滿泥濘。

    “明明不可能找到的啊……”

    我聽見真冬的聲音,于是關掉手電筒,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我才……找了一圈……而已。”

    喉嚨也好干,發不出聲音。

    “快要下雨了喔!就算真的在這里,被雨淋濕也修不好了。”

    “所以現在才要趕快找啊!”

    “為什麼?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執著到這個地步?因……因為我說我喜歡那個音色嗎?可是……那種話……”

    “因為那真的是一把特別的貝斯。”

    我以沙啞的聲音回道:

    “雖然並不昂貴、也不是什麼稀有的樂器,但我為了配合你的吉他音色換了拾音器、調整了配線,還用挫刀磨過,又加裝了調音回路——那個音色是我創造出來的,所以那是一把特別的貝斯。”

    我仿佛聽到真冬屏息的聲音。

    而且那把貝斯里還有我和學姊的約定。

    如果那把貝斯不是這麼重要的東西,我也不會丟掉它。

    “而且……我們還沒找過里面。”

    一滴水珠落在拿著手電筒站起來的我瞼上。

    下雨了。得加緊腳步才行。

    我踩上廢棄車的車頂,開始攀爬發出“喀啦喀啦”聲響的斜坡。光是在周圍找一圈就花了那麼多時間,翻遍整座山到底要多久?何況還不一定就找得到。畢竟我根本沒有確切的證據顯示目斯的確被丟到這里了。

    盡管如此——

    一直在這里淋雨也不是辦法。

    “嘰——”一陣金屬摩擦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我回頭一看,剛才爬過的斜坡上有個好像快被風吹走的白色身影。

    真冬跟著爬上來了。

    “你在干嘛啦!”

    先抵達垃圾山外圈山峰的我伸出手,抓住真冬的手腕把她拉了上來。腳步不穩、右手又不能動的真冬差點就摔下去了。她好不容易爬上歪倒的業務用冰箱,氣喘籲籲地說:

    “我也幫忙找。”

    “不用了啦,而且只有一支手電筒……”

    “我也要找!”

    我歎了口氣,回頭望向垃圾山的中心。看到眼前盈滿黑暗的巨大窪地,我不禁感到絕望。我居然想從這有如醒不來的惡夢般巨大的窪地中找出一把貝斯!

    我以手電筒那不可靠的微弱光線照向谷底,突然看到有個反光的東西。我拿著手電筒照著那個東西仔細凝視,那不是金屬的銳利反光,而是更為柔和的鏡面。真冬比我更早發現那是什麼。

    “……還在!”

    她的聲音聽起來跟氣息一樣紊亂。

    接著真冬便往窪地中心爬去。她先踩在凸起的碗櫃一角,左手抓著一半被埋住的金屬台,慢慢地、慢慢地往下移動。我慌忙跟上去,同時舉高手電筒幫真冬照路。

    位于谷底的平台鋼琴比之前看到時更為傾斜,背板已經整個掀開滑到旁邊去了。不知道它存這里經曆了多少風雨呢?我拿起手電筒往里面照去,井然有序的鋼琴線上滿是枯葉和汙泥。

    我打開琴蓋,輕輕地按了按琴鍵。

    意外澄淨的音色在溢滿窪地的黑暗中激起陣陣漣漪,不過也就是如此,回音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時的共鳴果然只是我的幻聽——嗎?

    “為什麼還會發出聲音呢?明明已經如此殘破不堪了……”

    真冬就站在我身邊,以快哭出來的聲音說道。

    大概是因為這里是“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吧?因為這是一個為了讓遠道而來的人找到真正心願的,特別的地方。

    真冬站在鍵盤前,從最低的A音逐一彈過八十八個黑白鍵——起初是緩慢地而紮實的踏步,漸漸轉為輕盈的彈跳,最後則如閃電般一閃而逝——左手的五根手指一路爬上了最高音的C。

    一個音也沒少,每個音都是如此清澈透明。

    琴音的余韻有如月光下的霧氣般縈繞在我們身邊。

    “為什麼……隨隨便便就找到這個我不要了的東西,卻找不到你要找的東西呢?”

    真冬扶著鋼琴邊緣,低著頭喃喃地說著。落在琴鍵上的水滴究竟是雨水還是什麼?我實在不知道。只覺得腳下的廢棄品正喧鬧地回應著那一瞬間擾亂寂靜的鋼琴聲。

    這感覺——就像是管弦樂團在演奏會開始前的調音。單簧管吹奏出全首,首席小提琴跟著拉出同一個音,接著其他樂器紛紛配合那個音高調整自己的聲音。

    原來——它們只會回應真冬嗎?

    就在這時——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如果這里真是個特別的地方——

    而且真能實現我真心的願望的話——

    “真冬……”

    我發出緊繃的聲音。而真冬則抬起低著的臉龐看著我。

    “我想請你彈琴。”

    “……咦?”

    “隨便彈什麼都好。啊、不,盡量彈白鍵比較多的曲子。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真冬愣了一下,盯著自己的右手看了一會兒又抬起頭看著我。

    “可是我……”

    “只用左手彈也沒關系。”

    因為一定要真冬彈才行。

    “為什……麼?”

    “如果是真冬的呼喚,我想它應該會回應。”

    真冬的視線緩緩地從我臉上移開,落在鋼琴鍵盤上。

    那是她曾經舍棄的東西。

    我沒有等待真冬的答覆,再次爬上了垃圾堆積而成的斜坡。窪地的對面正是垃圾山最高的地方——由幾台廢棄車輛堆疊而成的高峰。

    就在我爬上最高處的時候——

    底下傳來了鋼琴的聲音。

    五道分散的和弦隨即消散在黑暗之中,緩緩地轉變形象一點一點地擴散開來,一如乘風高飛的候鳥群。

    平均律曲集第一冊第一首——C大調前奏曲與賦格。

    這是巴哈留下的鋼琴聖典中最初的一篇。

    那是以純粹的音和音疊合而成,宛如脆弱結晶的前奏曲。

    演奏到最後一個和音時,結晶煞時碎裂四散:亮晶晶的碎片紛紛灑落在垃圾山上。每一件廢棄物仿佛都被真冬喚醒,正要引吭高歌。

    我坐在廢棄車的引擎蓋上,閉上眼睛仔細傾聽。

    真冬的手指織出賦格部分的主旋律,孤獨的晨間祈禱歌聲中逐漸加入了第二部、第三部合聲。琴音之下,埋藏在谷底的廢棄物正開始共鳴——渾厚的弦樂、笛音和喇叭,清脆的鈴鼓。

    第四部的賦格流瀉而出。

    為什麼?真冬的右手手指明明不能動啊?我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卻只看見深不見底的黑暗。鋼琴發出的聲音好似互相干涉的水波,卻不知是從哪里發出來的。難道她會什麼我不知道的演奏方法,只憑左手就能彈奏出四部合聲?或者我只是憑自己的記憶和幻聽填補著那部分的空白?

    我不知道。總之現在也只能繼續尋找,在真冬的魔法消失之前。

    我潛進盈滿大氣中的聲音,憋住氣息,越潛越深、越潛越深。撥開竟奏的中提琴和大提琴,繼續潛進低音之海。將雙手插進海底的一行泥中,尋找那個隨著真冬的琴聲共鳴的聲音,那個朦朧而細微的聲音。

    找到了。

    每當真冬彈奏的賦格滑下低音的斜坡,那個地方就會隨之脈動。

    心髒所在的地方。

    我睜開了眼睛,盡管四周一片黑暗,我卻清楚地知道那個地方。我滑下廢車堆疊而成的陡坡,沿著垃圾山的棱線往前爬。終于,我的手心感受到脈動,仿佛支持著遠處賦格腳步的脈動。就在內側斜坡的山腰附近。

    就在側面開了洞的汽油桶和沒有輪胎的輕型機車間,我找到了。

    我將手伸進廢棄物之間,握住琴頸。可以感受到琴弦的震動,隨著真冬敲出的每個音符而產生共振。那的確不是幻聽,因為我的貝斯正因這真實的聲音而渾身顫抖。

    找到了。終于找到了。

    我從廢棄物中抽出貝斯。灰色的琴身滿是傷痕,四條琴弦仍隨著真冬的鋼琴聲微微顫動:那天被真冬刮傷的地方,被真冬摔在地上的痕跡,都還曆曆在目。

    我突然想起垃圾處理中心的阿伯說過的話:“找到的話要好好幫它取個女人的名字。”但那是不可能的——失而複得的現在我才終于明白這件事。我氣喘籲籲地凝視著手中的貝斯——

    它就像是我失去的一小塊自我,所以根本不需要其他名字。

    “……真的找到了嗎?”

    一直在鋼琴旁等待的真冬一臉難以置信地緊盯著我手中的AriaProII。

    “我就說一定找得到了嘛。”

    我回答的聲音還在顫抖,因為自己也還不太敢相信。

    真冬從我手里接過貝斯,盯著琴身上長長的刮痕注視良久,然後輕輕地以手指撫觸它。

    “對不起……很痛吧?”

    “呃,你不需要道歉啦……”

    “啊!我又不是在向你道歉!”

    真冬抓起我的貝斯抱在胸前,轉過身去不理我了。

    “……太好了。”就在真冬呢喃的瞬間,魔法似乎解開了。一陣響亮的打雷聲傳來,大顆大顆的雨滴“啪噠啪噠”地打在眾多廢棄物身上。

    “下雨了。我們去里面吧!行李呢?”

    “咦?里面……?”

    “啊,放在樹林那里了嗎?我去拿過來,不然你的吉他也會淋濕。你先進去里面等。”

    “里面是哪里啊……?”

    我拉開斜坡上的車門,抓住真冬的手臂把她推了進去。

    “原來這里埋了這麼大一輛車,我完全沒發現。”

    真冬坐在副駕駛座上這麼說道。“我第二次來這里的時候發現的。”回答的時候,我的發梢還在滴水。由于車子里意外地乾淨,完全看不出是廢棄車,我偶爾也會進來稍作休息。

    真冬慢騰騰地把身體伸向後座,回來時手里拿著浴巾。

    當我回到垃圾谷入口拿行李,再跑回車門邊時,天空忽然像沒了底似的下起傾盆大雨。我把真冬的吉他藏在身下以免淋濕,結果自己卻淋成了落湯雞。我心懷感謝地接過浴巾,擦干了頭發。一坐上椅背,一股難以抵擋的睡意瞬間襲來,不過我還是抓住方向盤勉強坐直。

    “……困的話就睡啊。”

    一旁的真冬小聲地喃喃說道。

    “咦?啊……沒有啦……嗯。”

    “我什麼都沒做就累成這樣了,你應該更累吧?”

    “……我沒想到你也有這麼體貼的時候。”

    “人家好心擔心你耶!笨蛋!”

    浴巾被搶走了。真冬用力地轉過身不理我,蜷起身子窩在副駕駛座上。

    雨越下越大了。身在這輛車身一半以上都被垃圾埋住的車子里,雨聲的回首聽起來很奇妙,好像電視機的雜訊畫面發出的聲音。

    現在已經幾點了呢?我連拿出手機確認時間的力氣都沒有。

    累到全身的骨頭好像都快散了。

    不過——在敗給睡魔之前,有件事我無論如何都想問真冬——關于我剛才聽到的鋼琴聲,緊接在前奏曲之後的賦格。

    那琴聲——姑且不論前奏曲,賦格的部分不管怎麼說都不可能是一只左手彈得出來的。難不成……真冬的右手偏偏在那個時候又可以動了?

    真冬的肩膀開始規則地上下起伏,還可以聽到微微的鼻息。所以我最後還是把這個問題吞了回去。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的貝斯現在正躺在休旅車的後座,和真冬的吉他在一起。只有這件事不是虛幻的,因為我確確實實地把它找回來了。

    既然如此,其他的事也就無所謂了。

    我閉上眼睛,任憑雨聲在身邊喧鬧。

    睡魔一下子就把我擄走了。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6:04:41

19黑鶇之歌

    刺眼的光線照著眼睛,讓我醒了過來。

    盡管心里想著要起床,從脖子到背部、腰部到側腹,全身上下都隱隱作痛。我硬生生地吞回差點漏出嘴邊的呻吟。

    我睜開眼睛,清晨的光芒自右手邊的車窗射了進來。忍住全身的酸痛,皺著眉頭望向隔壁的副駕駛座,真冬正面對著我睡得香甜,栗子色的長發亂糟糟地披散在斜斜放下的座椅上。她的臉色看起來比昨天好多了。

    我在狹窄的駕駛座上左右扭轉身體,舒展肩膀,轉了轉僵硬的脖子,做了一下克難的柔軟操之後,才勉強能夠動彈。我輕輕地打開車門,到外頭去。

    昨夜的雨已經完全停了,四周飄散著濃濃的霧氣。剛醒來時覺得陽光很刺眼,實際上天際才剛露出魚肚白,天色還相當暗。我從口袋里拿出手機確認時間,現在才清晨五點。

    但我實在沒心情回到車上再睡一下。

    昨晚因為太累,沒想那麼多就睡著了。現在仔細一想,真冬就睡在我身邊,車里又是完全的密室,怎麼可能再回去睡啊!

    我想起要先看看貝斯到底還有沒有救,于是小心翼翼地打開後座車門,盡量不發出聲響。

    伸手要拿光溜溜地躺在後座上的貝斯時,我才想到自己身上根本沒有帶任何工具。我真是白癡。因為平常總是帶在身上,一時之間才沒有察覺。怎麼辦呢?這麼一來也拿不出貝斯里的入社申請書了,不曉得有沒有淋濕呢?

    正當我思考著到附近翻翻垃圾應該找得到螺絲起子時,突然看到真冬的吉他就躺在我的貝斯旁邊。我很久以前就覺得那是把相當不錯的琴,也一直很想摸摸看:有機會的話彈個一次也好。

    真冬依然發出穩定的呼吸聲睡得很熟,所以我很干脆地就向欲望低頭了。我丟下貝斯,提著吉他盒走出車外,盡量不發出聲音地關上車門。這輛埋在垃圾堆里的車微微往副駕駛座方向傾斜,關門時想不發出聲音還滿困難的。

    我爬上斜坡,坐在橫躺于較高處的洗衣機上。略帶濕氣的清晨空氣感覺很舒服。

    打開吉他盒,擁有漂亮木紋、只上了透明底漆的FenderStratocaster映入眼簾。這不是六零年代的老琴嗎?市價要三百萬圓左右吧?我滿心期待地以顫抖的手指試彈了一下,這豐潤的音色實在不像實心電吉他發出來的。

    我在洗衣機上坐好,一邊以指尖打節拍,一邊以三指法撥奏出旋律。雖然心里不確定還會不會彈,但手指似乎仍對彈法記憶猶新。我在聽得到真正鳥鳴的地方,小小聲地在晨霧繚繞中吐出歌詞。清晨的空氣把我的歌聲吸收得一干二淨。唱到第二段副歌時,我決定放大音量,唱給可能在哪里聆聽我唱歌的小鳥們聽……

    “……那是什麼歌?”

    突然有人的聲音傳來,害我嚇了一跳差點從洗衣機上滑下來,真冬就站在我正下方,揉著眼睛還很困似的抬頭看著我。

    “呃,這個嘛……”

    真冬踏著滿地的廢棄物爬到我身旁坐了下來。洗衣機上的空間不大,讓我能清楚感覺到真冬的體溫就在身邊。

    “對不起,沒先問過你就拿來彈。”

    “沒關系。那首歌叫什麼名字?”

    我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只好低頭看著握住琴頸的手。

    “是一首叫《BlackBird》的歌。”

    “是首好歌。”

    我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直盯著真冬的臉。真冬歪著頭看我,一副要說“你怎麼了?”的樣子,讓我趕快又把視線移回吉他。

    “那是一首怎樣的歌呢?”

    這次我不打算再胡說八道了。

    “……你對披頭四了解多少呢?”

    “不太了解。”真冬搖搖頭。

    “這樣啊……好吧。”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該怎麼跟她說這個故事。“創作收錄了這首歌的專輯時,披頭四的團員之間厭情非常不好,幾乎鬧到要解散的地步,所以專輯里收錄的歌也好像是團員各自的獨唱曲拼湊在一起。”

    然而這張專輯仍然是經典之作。就像真冬曾經說過的,不管評論家如何胡亂揣測,音樂家計算在最差的狀況下還是能創作出最佳的作品。

    “聽說約翰藍儂忙著剪接母帶混音制作《Revolution9》這首超長曲時,保羅麥卡尼幾乎都早自己一個人錄音。”

    在約翰藍儂那首沒能傳達給其他人的革命之歌背後,保羅麥卡尼悄悄完成了這首獻給黑□的歌曲。

    “……所以這首歌只要用一把吉他就能演奏。”

    “嗯,雖然簡單到你也會彈,但伴奏部分真的很好聽。”

    瞬間被惹惱的我突然起了壞心眼,決定試著激她看看。

    “可是你就沒辦法啊。因為這首歌要用三指法彈,右手無名指不能動的人根本辦不到。活該!要是不甘心就去美國把手治好了再滾回來啊!”

    真冬一臉不滿地看著我,接著把吉他搶了回去,彈起了《Blackbird》——只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彈。

    她應該省略了幾個音沒有彈吧?然而我卻只聽到再完美不過的演奏,更何況這應該是她剛剛才第一次聽到的曲子耶?

    彈完第一段副歌後,真冬嘟著嘴把吉他放回我的膝上。

    “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刺激沒有天分的人啊?”

    “這種程度只要多練習幾次人人都會。”

    會你個頭啦!

    真冬爬下洗衣機回到車上,打開後座車門拿出我的貝斯然後走了回來,又坐在我的身邊……她將貝斯放在膝上,迅速地完成調音動作,接著以催促似的節奏彈奏起G音。

    我連忙配合著她的琴音,再次從頭開始彈。節奏放慢一點,配合歌聲直到最後……

    黑鳥以殘破的羽翼學習飛翔,終其一生只為了等待這個起飛的時刻。

    “好奇妙……不接擴大機時彈起來就像一把正常的貝斯……”

    唱完整首歌時,真冬如此喃喃自語著。

    “但接上擴大機後會放大些微的音色差異,所以還是得調整。何況琴身撞得坑坑疤疤的。”

    真冬有些不安地看著我:

    “應該……可以恢複原狀吧?”

    我默默地點點頭,再次彈起《Blackbird》的前奏。就算羽翼殘破不堪,只要等待飛翔的時刻到來就好了。

    “這是……為了給某人勇氣而寫的歌……嗎?”

    真冬突然這麼問,我猶豫了一下才回答她。

    “據說是為了解放黑人女性而寫的歌,保羅麥卡尼本人好像也這麼說過。不過,我個人不是很喜歡那麼想。”

    “為什麼?”

    “因為那樣太別扭啦!干嘛想那麼多,就把它當成一首吟唱黑鳥的歌就好啦。”

    “原來真的有這種鳥啊?”

    “嗯,學名叫做黑□。小小一只,全身都是黑色羽毛,只有嘴喙是黃色的,聽說叫聲非常清脆嘹亮。我看過照片,不過日本大概一只也沒有吧。”

    這時的真冬露出了微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發自內心的笑容。

    “……有啊,我看過喔。”

    我歪了歪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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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哪里?”

    真冬眯細了眼睛,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胸口。

    “在這里。”

    濃霧漸漸散開,鳥兒的叫聲也越來越清晰了。清晨的陽光灑在樹木之間,也將真冬和呆掉的我兩人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一直延伸到窪地正中央的鋼琴上。

    回到車站的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左肩背著旅行包,右手提著用浴巾包起來的貝斯,所以真冬只好自己背吉他。兩人的腳步都很穩健,不似昨日的踉嗆。天空也晴朗得不像話,讓我真的有種可以就這麼走到天涯海角的感覺。

    不過我和真冬都沒有問對方接下來要去哪里,只是並肩走在被早晨的陽光曬干的小鎮街道上。或許是因為兩個人都有某種預感吧?

    “你的腳沒問題吧?”

    “嗯,現在沒問題了。”

    “真的?不會又搞到身體右半邊都不能動吧?”

    “應該不會吧。醫生什麼都沒說,可是晚上睡覺時我老覺得身體的右側整個不見了,不然就是咕嚕咕嚕地慢慢沉進水里,感覺很恐怖。所以我側睡的時候一定都讓左邊朝下。”

    這應該只是真冬的幻想吧?話說回來……

    “你昨天晚上就是把右邊壓在下面耶?”

    真冬嚇了一跳看向我。

    “真的啊,你面向我這邊睡的啊?”

    “騙人?”

    “真的啦!”

    “你騙人!”

    我騙你這種事干嘛啊!

    “老實說,我一直覺得身體的右半邊好像埋在洞里,也許不久之後連手腕都沒辦法動了。這麼一來就連吉他也彈不了了。”

    我看了看真冬垂放在身邊的右手。

    “可是你的左手還能動啊?既然如此……”

    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既然如此?”真冬出聲問道,我還是一直盯著自己的右手。

    “要不要學吉米罕醉克斯那樣,用牙齒彈吉他?”

    “笨蛋!”

    真冬舉起吉他盒揮了過來。

    “你就不會說‘那就由我來代替你的右手’之類的嗎?”

    “不是啦!可是……是我的右手耶?說是可以說,可是我不管是吉他或鋼琴都彈得很爛耶!這樣會毀掉你的超絕琴技啦!”我邊逃邊這麼解釋。

    “反正也只是假設而已啊!真是的!”

    真冬追著我跑了一陣子後,突然快步往前走掉了。我追了上去,猶豫了一會兒後開口說道:

    “對了,真冬……”

    “干嘛?”她頭也不回地丟來沒好氣的聲音。

    “你還記得我們打過賭,賭找不找得到貝斯吧?”

    “……嗯。”

    “既然這樣……”我一時之間無言了。該怎麼說比較好呢?如果說“你的手現在已經不只是你個人的問題了,是整個樂團的問題”,這樣真冬肯定會生氣。

    “我現在還能彈吉他,無所謂。”

    “可是之後……”

    “之後我就用牙齒彈,行了吧?”

    嗚哇,居然這樣吐我槽,看來她是真的生氣了。

    我走在真冬的三公尺之後,思索著適當的說法。

    “我知道了啦,加入樂團的事就這樣也罷,可是……”

    老實說就好了。

    “我想聽你再次演奏鋼琴。”

    真冬沒有停下腳步,沒有回頭看我,也久久沒有回答。不過她漸漸放慢了腳步,最後又和我並肩走在一起。總覺得她似乎微微地點了點頭。

    結果我還是沒機會把話說完,沒機會叫她去找專科的醫生把手治好。

    不過,那是真冬自己才能決定的事。我能做到的,也不過是陪她一起蹺家,不時把肩膀借給她罷了。

    最早發現我們的是從對面車道騎著腳踏車過來的年輕警察。他在距我們十公尺遠的地方緊急刹車,還差點滑倒掉進水溝里。年輕警察拿出記事本頻頻比對我們的臉,接著拿出了無線電不知向什麼人通報。

    “怎麼辦?要跑走嗎?”

    盡管警察抓著我的手臂,我還是小聲地和一旁的真冬咬耳朵,而她只是默默地搖頭。

    這就是我們的旅途終點。

    等待上司聯絡的空檔,年輕警察像小白一樣纏著真冬要簽名,而且還請她簽在警察手冊上。喂喂,這麼做可以嗎?

    後來我們被帶往車站。巴士站旁停著好幾輛車,為數眾多的大人聚集在那里——都是些沒見過的陌生面孔。我後來才聽說,那些都是特地來找真冬的管弦樂團成員——其中也有一些警察混在里面。一確認我和真冬的身份後,一大批人“哇”的一聲忽然全湧了上來,嚇死我了。

    麻紀老師的身影也在人群之中。媽啊,她跑來這里干嘛啦!不用去學校嗎?還是說音樂科的老師時間比較自由?老師跨著大步靠了過來,嘴角掛著甜美的笑容,二話不說就賞了我一巴掌。

    “不,等等……”

    我正想解釋,另一邊又挨了一巴掌。

    接著——

    一輛汽車以凶猛的速度沖向巴士站後來了個大甩尾,直到快撞上警車才停下來。踹開車門走下來的正是——

    “爸爸?”

    真冬以只有我聽得到的聲音喃喃說道。沖過來的那個人的確是蝦澤千里。他身上的襯衫亂七八糟,似乎因為整晚沒睡而冒出了黑眼圈,頭發也像被打敗的獅子般亂成一團。

    “你真的又給我跑來這里了?整整兩晚你都在干什麼啊?也不想想大家有多擔心——”

    “……演奏會怎麼辦?不是從今天開始嗎……?”

    真冬像在說夢話般喃喃自語,只見干燒蝦仁的眉毛吊了起來。

    “你在說什麼啊?人都不見了還開什麼音樂會!居然擅自離家出走!”

    干燒蝦仁突然看向我,撲了過來。

    “就是你嗎?就是你帶走真冬的——!”

    他揪住我的衣領不住地用力搖晃,我卻茫然地想著:啊——什麼嘛,他也是會擔心小孩的正常的爸爸嘛,說不定還偷偷笑了出來。突然覺得干燒蝦仁的怒吼實在莫名其妙。

    “你在想什麼啊!萬一真冬出了什麼意外你要怎麼負——”

    突然間,真冬闖進我和她爸爸之間,把我們推開了。被猛然推開的我跌坐在地,只聽到“啪!”地好大一聲。

    真冬一臉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揮了爸爸一巴掌的手——手指無法動彈的右手,而臉頰腫起來的干燒蝦仁愣了一秒鍾之後,眼神中再度浮現怒氣——接著也打了真冬一巴掌。就在真冬一個沒站穩差點摔倒在我身上的瞬間,干燒蝦仁又抓著她的肩膀扶住了她。

    “總之你先給我向大家道歉!”

    真冬被父親牽著走進人群的中央,我卻只是呆坐在地上茫然地看著她的背影。馬上投降這種毛病是不是會遺傳啊?

    我和真冬被三位負責的警察好好教訓過一頓後,其他的搜索人員才三二兩兩地駕車離開。

    被帶上干燒蝦仁的車時,真冬只看了我一眼。

    這時她的眼神已不再像之前那樣愁云滿布,似乎有點高興、又有點寂寞,我也搞不太懂。

    干燒蝦仁從駕駛座車窗探出頭說道:

    “你也上車吧!我送你一程。”

    後座的車門打開了,這點實在讓我很感激。盡管覺得車子里的氣氛尷尬得要死,但不用花好幾個小時轉搭電車回家,實在是個很讓人心動的誘惑。

    “蝦澤老師,不好意思,但這個家伙要跟我一起搭電車回去。”

    麻紀老師冰冷的聲音從頭上傳來……好可怕,我實在不敢回頭看。

    干燒蝦仁就這麼點點頭,關上了車窗。不要這麼輕易就算了啊!好歹堅持一下吧?

    然而蝦澤父女的車就這麼開走了,只留下排氣管冒出的烏云給我,而其他車子也隨之一一離開了。看著一輛輛汽車的牌照從眼前經過,我的心情和那個時候有著不同的溫度,心里想的事情卻和那個時候一樣。

    不行,不能就這樣讓她離開。

    我還沒有把入社申請書交給她。就算她已經決定要去美國,之後也不會再回我們學校——

    盡管如此,汽車的排氣聲還是離我越來越遠,最後只剩下微微的海潮聲。

    站在沒有其他人的巴士站,我又一個人被留了下來。

    還別說我身後那個不是人,是魔鬼。

    “小直同學,接下來我有很多話要問你。你應該心里有數吧?”

    麻紀老師以親切到嚇人的語氣說著,同時以恐怖的怪力揪著我的衣領站了起來。我除了歎氣外還是只能歎氣。就這樣,我們的蹺家之旅畫上了終點。

    也就是說,盡管我在回程的路上一會兒說要上廁所、一會兒說要買飲料,努力地找一堆理由逃走,終究還是逃不過麻紀老師的拷問。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6:05:03

20告別的鋼琴奏鳴曲

    真冬不在的六月很快就要結束了。

    雖說我們一年三班同學的特性就是三分鍾熱度,來得快去得也快,但兩個禮拜、三個禮拜都過去了,還是有人向我問起真冬的事(而且我和她一起蹺家的事已經傳遍整座校園,害我認真地考慮要不要轉學算了),也有些看起來就不像會聽古典樂的同學來向我借真冬的演奏CD。

    或許那是因為我左邊的座位一直都空著也說不定。

    不過由于我個性惡劣,對入門者也一點都不親切,所以決定優先借出俄國作曲家史克里亞賓和普羅高菲夫的作品。盡管如此,來借CD的同學還是很高興。

    “很棒啊!封面的照片很棒!”

    回家聽CD啦!

    “蝦澤真冬家居然有兩名私人警衛耶!我也有點意外呢!”

    在屋頂上練團的休息時間,神樂阪學姊一臉愉快地這麼告訴我。

    “我本來想說她家那麼大,人又那麼少,應該很容易潛進去,這想法果然是太天真了。幸好她那天去了醫院呢。”

    那張夾著地圖的CD果然是學姊偷偷丟進她包包里的。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學姊把吉他弦全拆了下來,擦拭著琴頸歪著頭說道:

    “一言難盡啊!我想那麼做之後應該會發生什麼事吧?那件事對年輕人你或蝦澤真冬而言,都未必不是好事。當然啦,也可能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不過呢,革命不一定要集結一堆人大張旗鼓才算數啊!人類想要成就一件事的時候,就要先將也許不會發芽的種子播在荒野之中啊!”

    這番話聽在我這個沒有詩情的人耳里,就變成——好像會發生有趣的事情啊,所以就幫忙制造了一個機會。所以我一點也不感謝她。

    至于千晶,在對我使出十字固定、蠍型固定技之後,又附送了一記響尾蛇固定技。

    “好痛,很痛耶!這不是柔道的動作吧!”

    “我打了好幾通電話給你,你居然連簡訊也不回!”

    “對不起啦!痛痛痛痛!”我不停拍打千晶的手臂求饒,她卻死也不肯放過我。

    “你說你遇到干燒蝦仁了?你主動告訴他你是我兒子了嗎?”

    我正在廚房里准備晚餐時,哲朗不大高興地這麼問了起來。

    “他老是向我抱怨啊,因為國際電話費都是他付的啊!我只是故意講個沒完而已。呵呵!”

    “應該是有人問起我的名字,結果被他聽到了吧?”

    說起來真不愉快,不過大部分的音樂界人士都知道檜川哲朗之子的名字,干燒蝦仁恐怕也不例外吧。我決定這樣相信,不然他要是說“看長相就知道”,我會非常困擾。不過根據哲朗的說法,我應該是比較像媽媽才對啊?

    “不過啊,被帶走兩天又被趕回來的人實在很不像我兒子哪!應該就這樣直接失蹤才對啊!雖然沒人做家事很不方便,不過那樣就能看到干燒蝦仁那個蠢爸爸快哭出來的樣子耶!”

    我的存在價值竟然只能和那種蠢事畫上等號?那我下次認真考慮離家出走好了……

    “啊,對不起啦,我是開玩笑的。小直不在家我可是真的很煩惱,半夜也不敢一個人去上廁所了……”

    “那你就尿床吧!”

    “對了對了,你們在一起兩個晚上有什麼進展嗎?我可不是問你們去了哪里喔?快講嘛快講嘛……快把詳細情形講給為父的我聽聽看嘛……”

    我抓起空罐扔向哲朗,才終于讓他閉嘴。

    六月就這樣過完了。

    那間個人練習室依然是無法使用的狀態,因為掛鎖的主人還是沒有出現。雖然硬要撬開掛鎖也是沒問題,但神樂阪學姊有言:“那樣違反比賽規定。”因為我沒能讓她在入社申請書上簽名,所以那個房間的使用權還不屬于我,何況我自己也沒心情擅自使用那個房間。

    不知道為什麼,我身邊的所有人都不再問我關于真冬的事,也沒有人告訴我她最後去了哪里。所以我只能每天在屋頂上練貝斯,慢慢磨練技巧,也學會了幾首新歌。

    據說雖然比預定日期晚了幾天,真冬後來還是跟著父親一起去了美國。不過這個消息是我從周刊上看到的,不知道可信度到底有多少。

    她接受過檢查了嗎?決定要在哪里動手術了嗎?

    干燒蝦仁那溺愛女兒的個性連我都能一眼看出來,要是他終于受不了真冬一天到晚蹺家,說不定會干脆在美國定居下來。

    也許我再也看不到真冬了。

    干燒蝦仁的芝加哥公演在日本國內也能透過衛星看到,表演曲目中有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我本來有點期待,不過鋼琴獨奏當然是我不認識的人。就算她手指已經康複了,應該也不會這麼快就複出。

    所以我關掉電視,回想起真冬那天彈奏的巴哈。平均律曲集第一冊第一首,C大調的前奏曲與賦格——那是讓我找回貝斯的不可思議力量,或許如今已經消失無蹤了。不過,音樂的力量確實很偉大。仔細想想,只要將銀色的圓盤放進播放器,再按下播放鍵——真冬就出現了。

    音樂只是音符和音符的連結或疊合,不過是我們這些怕寂寞的人類擅自將其解讀成各種涵義罷了。

    真冬只寫過一封信給我。收到那封信時是星期日的中午過後,看到寄件人是MafuyuEbisawa(注:蝦澤真冬的日文羅馬拼)時,我還久久不能置信。

    信封里只有一卷錄音帶,沒有任何寫了字的東西。我拿出塵封已久的錄放音機按下播放鍵,喇叭里流瀉出降E大調鋼琴奏鳴曲哀傷的序曲。

    貝多芬的降E大調第二十六號鋼琴奏鳴曲。

    這是貝多芬為了因逃避戰火而分隔兩地的好友寫的曲子,他也很難得地親自加以命名——

    《告別》。

    我什麼也沒說,就直接拿給哲朗聽;他是這麼說的:

    “左手和右手的部分是分開錄音然後再合成的,所以說……她的右手應該還沒康複吧?”

    “……嗯。”

    不過,這的確是真冬演奏的鋼琴曲,我光聽就知道了。這大概是用我幫她修好的那台錄放音機錄的吧?

    那是她母親留給她的、重要的東西。

    “……是說這首曲子也選得太糟糕了吧?這是在向你道別耶!真可惜……不過這也沒辦法,誰叫你是我兒子,要有跟女人在一起不長久的覺悟啦!”

    “吵死了你,快滾回去工作啦!”

    “是是是……”

    哲朗拿起裝有我做的午餐——三明治手卷的盤子,回到了書房。

    哲朗的話當然是騙人的,這點我也知道。那首鋼琴奏鳴曲固然是為了哀悼離別而作,卻也有離別之後的下文。

    第二樂章的標題是《不在》,第三樂章則叫作《重逢》。

    就這樣,七月初的某天午休,教室後門突然打開了。

    “相原同志,快准備,要出發了!年輕人也動作快,快點!”

    神樂阪學姊的聲音從我正後方傳來,班上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頭上,千晶正要伸向我便當的手停在半空中,臉上滿是訝異。

    我回頭一看,才發現神樂阪學姊居然在學校里穿著便服?她身穿印有門戶合唱團主唱吉姆莫里森黑白照片的白T恤,配上短短的牛仔裙……這個人到底在想啥啊?

    “學姊,你說我們要出發去哪里?”

    “去機場。四點半的飛機,現在不去就來不及了!動作快!”

    “去機場……要干嘛?”

    “那還用說?吾等的同志刑期已滿即將歸返,當然要在她登陸後立刻營救啊!”

    我和千晶互看了一眼,同時明白了學姊話中的意思。

    “真冬……回來了嗎?”

    “是的。因為她爸爸也和她一起回來,一下飛機就會直接前往拜會無聊的音樂大學相關人士了。機場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不對啊?等等,下午還有兩節導師時間耶……”

    “沒有時間拖拖拉拉的了!”

    “為什麼要這麼趕呢?”

    “年輕人,你真是令人傻眼。難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嗎?學生會執行部這個禮拜就要開始編列下學期的社團活動經費了,現在不找齊四名社員提出申請就拿不到預算!”

    “嗄……?”四名社員?

    “因為某個沒用的家伙沒能在人家赴美之前完成任務,害我們只剩現在這個機會。”

    “現……現在要去幫她辦入社手續?”

    話還沒說完,我和千晶就被某人的手——被許多人的手給推出教室了。

    “去吧去吧!”

    “反正隱居大人只會講古,蹺掉也沒差啦!”

    “不可以把人家帶回來的土產都吃掉喔!”

    原來是班上的同學們把我們推了出來。拜托你們不要專挑這種時候團結好嗎!“老師點名時我會幫你舉手的。”

    高中代點名一定會被抓包的好嗎?就在我准備反擊的時候,眼前的教室拉門已經“啪噠”一聲關上了。這些家伙……

    “你們不換衣服嗎?真拿你們沒辦法。反正夏季制服也不像制服,拿掉領帶和蝴蝶結就沒問題了吧?”

    “學姊,請不要擅自幫我們決定!”

    當我正要繼續抗議時,一旁的千晶居然真的拔下了領口的蝴蝶結。

    “那你就留下來吧?我有很多話想問蝦澤同學,所以一定要去。”

    “我擬定的營救計劃必須三人到齊才能執行,況且年輕人你是誘餌,要負責引開校警。”

    “我才不要!”

    “開玩笑的,走吧!”

    學姊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把抓起我的手臂,飛奔了出去。

    沒辦法,我只好放棄掙紮。蹺掉導師時間應該沒關系吧?要是被麻紀老師知道恐怕又要挨巴掌就是了……

    走出玄關的時候,頭上很遠的地方突然傳來一聲了亮的鳥鳴。我抬起頭來看著正上方,夏日的太陽照得我睜不開眼,只看到一只黑色的小鳥掠過天際。

    當然,那種鳥不存在于這個國度。

    ……也許那種鳥真的存在,只是現在還在地上拖著折損的羽翼,摸索著展翅高飛的方法。

    所以——

    “小直,快點啦!會跟不上學姊喔!”

    千晶正站在校門口,回過頭來向我大力招手。

    我邁開大步向前奔馳,剛才從我頭上高空傳來的鳥鳴聲——那翱翔于天際後歸來的歌聲再次追上了我。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6:06:04

曲目解說

    由于很多讀者反應沒聽過本書中的曲子,我想就在這里簡單介紹一下。不過曲目介紹破了很多劇情的梗,建議大家在故事中看到曲名時再翻過來對照比較好——但這樣很麻煩就是了,不好意思。

    ●小星星變奏曲

    沃夫岡·阿瑪迪斯·莫紮特

    在車站聽到後令小直想起真冬身份的曲子。

    嗯……這首曲子一開始的旋律就是無人不知的名曲《一閃一閃小星星》,由莫紮特再譜出十二段變奏而成。或許常有人誤解,不過《一閃一閃小星星》這首曲子本身並不是莫劄特所作。盡管前幾段的旋律聽起來很簡單,但在第八段變奏轉為C小調後難度便大增。這首曲子中充滿莫紮特式的典雅裝飾變奏(旋律形式並沒有太大改變),應該非常適合作為鋼琴變奏曲的入門吧。附帶一提,也許有些鐵路迷會因發車音樂是這首曲子而將地點特定為JR常磐線(注:連結東京都到宮城縣的東日本鐵路干線)的土浦車站,其實我根本沒想那麼多。

    ●升C小調第二號匈牙利狂想曲

    法蘭茲·李斯特

    小直第一次聽到真冬窩在空教室里彈吉他時的曲子。鋼琴大師李斯特根據故鄉匈牙利的民謠創作了十九首鋼琴獨奏曲,並收錄成冊。這首曲子是其中第二首,也是最有名的一首——老實說我也只聽過這首而已。

    另外也有一則傳說指出,其實那幾首曲子是吉普賽歌謠,只是李斯特誤以為是匈牙利民謠。所以應該改名叫吉普賽狂想曲嗎?

    其實我聽過的都是鋼琴演奏版,有沒有人可以用吉他彈給我聽呢?

    ●C小調第十二號練習曲《革命》

    弗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蕭邦

    小直要真冬戴上耳機聽的曲子。之所以有《革命》這個曲名,據說是因蕭邦的祖國波蘭受到俄羅斯帝國侵略,國民滿懷悲憤之故。曲如其名,這首曲子正如強烈的風暴,一下子就結束了。不過這首曲子在蕭邦的練習曲中好像還算是簡單的喔?這樣還算簡單啊……

    ●降B小調第二號鋼琴奏鳴曲《送葬進行曲》

    弗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蕭邦

    真冬把小直趕出空教室後彈奏的曲子。說起這首奏鳴曲的第三樂章——應該是全世界最有名的送喪進行曲吧?一開始那段旋律常是以前大型游戲機台中常聽到的CAMEOVER音樂,中段的旋律也相當優美。蕭邦作的曲子以鋼琴曲居多,也的確是優秀的作曲家,可惜他只寫了三首鋼琴奏鳴曲。或許是因為他較擅長寫短的曲子,也可能是因為偉大的前人們已經寫了太多鋼琴奏鳴曲吧?話說回來,這首《送葬進行曲》就出自那三首鋼琴奏鳴曲之中的第二首,同時也是向貝多芬的《送葬進行曲》致敬之作。

    ●降A大調第十二號鋼琴奏鳴曲《送葬進行曲》

    路德維希·范·貝多芬

    真冬再次把小真(連同CD一起)轟出空教室後彈奏的曲子,同樣也是第三樂章最有名。據說蕭邦很喜歡這首作品,前述的奏鳴曲就是為了向這首曲子致敬,而兩首奏鳴曲在結構上也有一些相似的地方。

    我對貝多芬的降A大調奏鳴曲特別有好感,這首《送葬進行曲》也是其中之一。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其他樂章啊(最喜歡的是第一樂章)

    ●RolloverBeethoven

    查克貝瑞

    連人帶CD一起被轟出來的小直自暴自棄地在課堂上聽的曲子,現在大概以披頭四的翻唱版本最為有名吧?也曾被ELO(ElectricLightOrchestra)等樂團翻唱成其他超誇張的版本。盡管查克貝瑞目前仍健在,稱他為“搖滾樂之神”卻一點兒也不為過。他創作的歌曲帶給後世搖滾少年們莫大的影響,由于實在太常被翻唱,甚至常出現“不知道原唱人是查克貝瑞”這種“由傳說變成神話”的現象,這首曲子便是其中之一。

    ●Kashmir

    齊柏林飛船合唱團

    小直第一次和學姊與千晶一起演奏的曲子。貝斯部分聽起來很簡單,對吧?齊柏林飛船的歌曲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一首。喔不,其實我最喜歡的是StairwaytoHeaven,但公開這麼說感覺很丟臉(結果還是說出來了),所以對外都宣稱最喜歡的是Kashmir這首歌。

    ●死公主的孔雀舞曲

    莫里斯·拉威爾

    小直在屋頂上聽到樓下傳來的曲子。據說拉威爾寫的本來是鋼琴演奏曲,後來越聽越喜歡,才重新編成管弦樂演奏曲。結果管弦樂演奏版好像還比較有名啊?聽說還有其他各種不同的編曲版本,我則很幸運地找到了吉他的版本。

    ●Revolution

    約翰藍儂&保羅麥卡尼

    神樂阪學姊在屋頂上彈奏的曲子,收錄在披頭四暢銷單曲《HeyJude》的B面。書中提到的是收錄在單曲中速度較快的版本,後來收錄在白色專輯(注:THEBEATLES)專輯的俗稱,因專輯封面一片白故名)中的雖然號稱原創版,節奏卻慢到不行。也許有人覺得比較喜歡專輯中的原創版,也有傳說指出約翰藍儂本人希望在單曲中收錄這個版本,不過我倒覺得當時單曲制作人的決定是對的呢。

    ●StandByMe

    班伊金(BenE.King)

    小直練貝斯時彈的第一首曲子,隨著史蒂芬·金原作改編的同名電影同時一炮而紅。這首歌堪稱永遠的經典名曲,我想應該不會有人沒聽過吧?話說回來,史蒂芬.金的原著小說可是叫作《THEBODY(尸體)》哪!不過史蒂芬·金的非恐怖短篇小說在改編成電影時,標題都會改得非常漂亮,例如“刺激一九九五(TheShawshankRedemption,原意為‘鯊堡救贖’》”,這點也是眾所周知的。附帶一提,我會彈的貝斯曲也只有這首《StandbyMe》而已。

    ●帕格尼尼大練習曲第一首

    法蘭茲·李斯特

    小直、千晶和學姊在屋頂上開作戰會議時從樓下傳來的音樂。李斯符發表的曲集本來叫作《帕格尼尼卓越技巧練習曲》,由于其中有很多非常困難的曲子,也被稱為李斯特最難的鋼琴曲。不知道是不是作者本人反省過,後來改訂的第二版《帕格尼尼大練習曲》就簡單了一些。由于其中的第三首《鍾(LaCampanetta)》太過有名,反而好像沒什麼機會聽到第一首,似乎也沒有什麼人會彈。

    ●英雄變奏曲

    路德維希·范·貝多芬

    小直和真冬競賽的曲子。因為每段變奏都是分開的,不難想像小直在哪段樂節彈得特別辛苦。這首變奏曲的主題深受貝多芬本人喜愛,他一生中共用過四次:第一次用在為了管弦樂而寫的《十二首對舞曲》中的第七首,是如今已很少被演奏的小品。第二次則用在芭蕾舞曲“普羅米修斯的創造”終曲部分,第三次出現在這首鋼琴變奏曲,最後一次則用在第三號交響曲《英雄》的最後一個樂章。由于最後這首交響曲實在太有名了,因此之前創作的鋼琴變奏曲也被冠上了《英雄》之名。

    ●鳥志

    奧利維亞·梅湘

    哲朗在客廳播放的曲子。梅湘是法國的現代作曲家,這首“鳥志”是他的代表作品之一,也是將鳥鳴的旋律寫成譜後,以鋼琴演奏的實驗性作品。

    ●Layla

    艾力克·克萊普頓

    真冬從窗戶爬進來之前小直正在聽的歌,應該是艾力克·克萊普頓所組的Derek&theDominos樂團最紅的一首歌吧。唱完之後是一段超長的吉他獨奏,曲子後半突然藉由鋼琴的旋律干脆地來個大轉調,這部分真是帥到令人想哭。

    ●“和聲與創意的實驗”小提琴協奏曲第一號

    安東尼奧·韋瓦第

    回收廢棄品的卡車播放的曲子,也就是韋瓦第最有名的旋律——一般所知《四季》小提琴協奏曲中的《春》。對我來說則是小學朝會時的音樂。謹在此征求小學朝會時也聽過這首曲子的同志。

    ●HeyJude

    約翰藍儂&保羅麥卡尼爬山時小直隨口哼唱的歌曲。不用我說大家也知道這是披頭四最紅的一首歌,但可能沒有很多人知道,這是他們公開發表的歌曲中第三長的。據說約翰藍儂的第一個兒子朱利安和他的感情不是很好,反而跟保羅麥卡尼比較親,而這首歌就是保羅麥卡尼為了鼓勵這樣的朱利安而寫的。

    ●平均律曲集第一冊第一首C大調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哈

    真冬在垃圾場彈奏的曲子,被名指揮家畢羅(HansvonBulow)比喻為“鋼琴曲中的舊約聖經”,也是巴哈平均律曲集中的第一首曲子。完全由和聲構成的前奏曲本身便十分有名,法國的名歌劇作曲家古諾(CharlesFrabcoisGounod)也曾用此段旋律作為聖母頌的伴奏。

    ●Blackbird

    約翰藍儂&保羅麥卡尼

    小直在黎明的垃圾場彈奏的曲子。披頭四的白色專輯中收錄了許多號稱“某人獨力創作獨力錄制”的歌曲,這首便是其中的極致。

    ●降E大調第二十六號鋼琴奏鳴曲《告別》

    路德維希·范·貝多芬

    真冬寄來的曲子。我個人特別喜歡這首曲子的第三樂章。這首曲子是貝多芬剛步入晚年,也就是鋼琴奏鳴曲創作幾乎是零的時期中突然誕生的作品,第一、第三樂章都以相當坦率且中規中矩的奏鳴曲形式寫成,在貝多芬那個時期的作品中顯得十分特殊。

    ●D大調鋼琴協奏曲

    莫里斯·拉威爾

    最後來介紹一下真冬在故事一開始彈奏的曲子。曲子的由來已經在正文中解說過了,所以這里只簡單介紹一下。除了拉威爾以外,還有不少人寫過同樣形式的鋼琴協奏曲,但還是以這首最為有名。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5 16:06:35

後記

    世界上的小說可以分為兩種。

    也許有人看到這句話會以為我要發表什麼偉大的作品論,其實我說的不過是“開始寫之前就已決定書名”和“開始寫之後才決定書名”這兩種罷了。老實說,這種分類法其實只對作者本人有意義而已。

    以前我一直覺得,寫作完成之前自動浮現在腦海的名字才是最理想的,若是交稿前仍舊沒有靈感,那之後再怎麼努力思考也想不出最好的書名。這恐怕是我一廂情願的看法,畢竟想不出來的時候就是想不出來。

    順帶一提,這部小說的書名就是之後才取的。從我寫完初稿到決定書名,中間大概經過了兩個禮拜。

    “那這樣吧,反正女主角的名字叫真冬,就取名《真冬的戀歌》如何?感覺很好賣啊,還可以簡稱《冬之戀歌》呢!”‘啊哈哈,請給我認真想!(喀鏘,嘟……嘟……嘟……)’(注:作者刻意模仿韓劇“冬季戀歌”命名)

    ……編輯大人這通溫馨的電話,如今仍令我記憶猶新。路德維希·范。貝多芬是史上第一位試圖光憑音樂的力量與世界對抗的音樂家,他希望不透過語言的形容,讓大家接受純粹的音樂本身,所以所作的曲子都沒有命名。《命運》或《月光》這些著名的標題其實都是後世擅自命名的。

    另一方面,貝多芬偶爾也會為自己作的曲子命名。也許是因為不常命名,決定名字時也特別執著,使得這些曲子往往附帶有趣的軼事。例如他原來要將一首交響曲獻給拿破侖,卻因為拿破侖最後稱帝而忿怒地將寫有獻詞的封面撕破,這個故事(恐怕經過後世的加油添醋就是了)相信不少人都聽過。

    至于這本小說書名參考的曲名,也是貝多芬本人取的。或許因為是寫給摯友的曲子,命名中的情感也特別深厚。傳說貝多芬得知原本的德文曲名被出版社擅自改為法文時,還曾寫信去強烈抗議。

    而這個隱含著貝多芬深刻情感的名字,在他去世的兩百年後被一本出版于極東島國的小說改成書名,小說的內容還是一段跟三個女生一起組團的溫吞高中生活。他要是知道這件事,恐怕也會氣得暴跳如雷吧。如果他能笑著原諒我就好了。

    話說回來,關于這部小說主角所使用的電貝斯AriaProII,其實我以前也曾經擁有過。距今六年前,我隸屬的樂團解散後的一個禮拜,我便沖動地跑去買了它。結果幾乎沒怎麼彈到,現在仍窩在我家走廊的一角接灰塵。

    如果有人想問:為什麼要買一把幾乎完全不彈的樂器呢?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許多少還是跟樂團解散有點關系吧。

    我以前的樂團其實沒有貝斯手。演奏的時候都是由我這個鍵盤手先在編曲機里輸入整首曲子,然後讓它自動演奏,鼓的部分則是戴上耳機,配合著按鍵音敲出來的。也因為如此,能夠表演的曲子實在非常有限,現場演出的時候也非常吃力。

    事到如今,我常這麼想:不必先在編曲機里輸入,我直接以左手彈奏低音部分不就得了?或者我干脆改當貝斯手,就什麼問題都沒有啦?

    也許我就是受到這股後悔的念頭驅策,才會迷迷糊糊地走進樂器店拿起AriaProII吧?

    話說回來,樂團解散的原因應該不只是沒有貝斯手,女1男3這種團員組合好像也不太妙。雖然這樣的組合十分常見,但大多玩不久就面臨團員變動、或是樂團解散的命運,堪稱是某種受詛咒的黃金比例。當然,我絕對不是為了彌補年輕時的想望和失敗而故意將主角設定為貝斯手,還把其他團員都寫成女的。我可以對天發誓,這是真的。對現實生活有所不滿的文字工,在二次元的世界里自我滿足,這根本是幻想。真的只是幻想喔?如果再繼續這個話題,我恐怕又會掀出自己當年干過的蠢事,所以就此作罷。何況篇幅也不太夠了。

    這次也很感謝責任編輯湯淺大人,從企劃的階段就讓您費心了。盡管每次都這樣,您還是願意接受我這種任意妄為的想法。在此也要感謝為本書繪制完美插畫的植田亮老師,人物發型的部分讓您傷神了。還有容忍我(三更半夜)寫稿時以超大音量播放CD的公寓鄰居,真是非常對不起。謹藉著這個機會,向各位致上十二萬分的謝意。

    二〇〇七年九月杉井光

    致中文版讀者

    這是我第一次為了兩年多前寫完的小說追加後記。

    現在的我正試著翻閱以前寫過的東西,回想起自己當時的想法和心情。那時候的我,正陷入一種“在小說後記里談論自己的作品很丟臉”的莫名想法。

    盡管過了兩年,現在的我依然抱持著一樣的想法:說起自己的作品,我還是習慣用半開玩笑半吐槽的態度去談論。理由其實很簡單:因為太認真的解讀內容一旦印刷出版之後,自己看到時會覺得非常丟臉。

    不過,這次的情況比較不同。畢竟出書之後已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這篇文章也很榮幸地將被翻譯成中文。也就是說,寫完之後我就不會再看到了。

    既然如此,我想這次就以稍微認真一點的態度來談這部作品吧!反正兩年前的自己對我來說就像外人一樣,我應該可以懷著事不關己的心情客觀地評論。

    常有人說作品中包含著作者的靈魂啦、精神或思想之類的,但我相當懷疑這樣的思維。這樣比喻或許有些不雅,不過我覺得這其實跟“檢查排泄物就能了解一個人的生活”是差不多層次的問題。因為是從自身內部產出的東西,當然也會殘留自身的痕跡,並不是刻意保留而留下的。也就是說,在寫這部作品時,我的內在除了“戀愛”、“音樂”和“革命”之外,擠不出任何東西——不過是如此而已。

    盡管我現在仍過著每天只靠冰箱里現有食物度日的寫稿生活,但如果要再寫一次跟這部作品一樣的小說,我實在辦不到。因為我心里已經不存在那樣的東西了。也許就是因為如此,現在的我不再“寫音樂”,而是真正地“演奏音樂”。盡管已經想不出什麼可以附加在這部作品之後——反正吉米佩吉(注:JimmyPage,齊柏林飛船合唱團的吉他手)都可以在演唱結束後再彈四十幾分鍾的吉他獨奏了,就讓我盡情地慢慢回味這部小說的余韻也沒什麼不好嘛。

    但願讀完這部作品的各位,也能和美好的音樂相遇。

    二〇〇九年五月杉井光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1:11     標題: [杉井光]離別的鋼琴奏鳴曲2[全文完]

[杉井光]離別的鋼琴奏鳴曲2[全文完]
 

內容簡介:
    不再彈鋼琴也不和人親近的鋼琴天才·姥沢真冬以吉他手的身分加入了民俗音樂研究社,自稱革命家的社長·神樂坂響子又獨斷獨行地下了一個決定——到海邊展開集訓.小直的青梅竹馬·千晶突然莫名堅持「去海邊就一定要做海水浴」,神樂坂響子也難得地露出煩惱的神色,而真冬更是一副無法完全適應社團生活的模樣.跟這樣的三個人一起集訓實在很難不起風波,而小直當然首當其沖——

    當男孩遇見女孩——戀愛,革命和音樂交織成一段青澀的青春記事,第二彈登場!

1.真正的名字                      2.兩人之間的問題                 3.待在這里的理由  
4.feketerigo             5.到海邊去                              6.為了不從夢中醒來  
7.關住自己的地方              8.地球的另一邊                     9.黑鶫之歌  
10.吻別                                 11.彩虹                                     後記                        曲目解說

《 本帖最後由 福氣啦 於 2010-4-27 15:41 編輯 》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1:33

1.真正的名字

    「你的名字怎麼念啊?」

    直到學期末,真冬才趁某個禮拜一放學後問我這個問題.當時教室的門敞開著,外面就是學校中庭:不知道哪邊的樹蔭下傳來蟬兒唧唧的叫聲,讓人感到煩躁.我正把臉貼在地板上,試薯用螺絲起子鎖緊門下緣的螺絲.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于是抬起身子——

    「什麼?你剛剛是不是說了什麼?」

    狹小教室的左手邊——真冬正坐在爵士鼓旁的長桌上,把我剛剛才買回來的瓶裝冰烏龍茶貼在臉上.她很怕熱吧?不但臉比平常紅,連藏在栗子色長發之間的後頸,夏季制服短袖底下的手臂,都染上淡淡的紅暈,不過卻完全沒流汗.寶藍色的雙眼看來有點呆滯.

    「這麼說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怎麼念.」

    我的名字怎麼念?明明同班,還坐在隔壁,就連社團活動都在一起,居然到現在還不知道啊?不過……仔細想想,或許也沒機會知悉吧.這家伙是從國外回來的,對漢字應該不太行.

    「大家都叫你小直小直的,害我都不知道下面那個字怎麼念.直己?」

    「不,不是啦……」她大概看錯字了.「呃……怎麼突然想到要問?」

    「因為你都直接喊我的名字啊!總覺得很不公平.」

    不公平嗎……?是說現在要我改口叫真冬「姥沢同學」,我也叫不出來(況且改口的話本人還會生氣),如果連她也直呼我的名字,應該更容易被誤會吧?不過現在就已經被誤會了……

    「……要念直巳,聽起來很娘,所以大家都叫我小直啦!」

    (注:直巳的日文發音聽起來像女生的名字)

    「喔……直巳.」

    「干嘛?」

    「叫叫看而已,不喜歡啊?」

    也不是不喜歡啦……只是有點難為情.我將視線從真冬的臉龐移開,繼續蹲回門邊.

    「直巳.」

    「沒事可以不要一直叫我嗎?」

    「不,這次有事.」

    我抬起頭,只見真冬晃了晃手中的寶特瓶.正要跟她說:「那麼簡單,自己開!」的時候,才想起她手指不能動的事.我把螺絲起子擺一邊,到真冬旁邊幫她轉開了瓶蓋,她連個謝謝都沒說就接過飲料大口喝下去,接著表情一變,咧嘴吐出舌頭.

    「怎麼了?」

    「好苦!這烏龍茶沒加糖.笨蛋,為什麼買這種的啊?」

    呃,烏龍茶通常都是不加糖的吧……?啊,等等……「你該不會是第一次喝日本的烏龍茶吧?」畢竟她從小就在國外當空中飛人.我記得冰烏龍茶的發源地確實是日本,只是後來從中國進口的量反而更多,聽說國外也是以加糖烏龍茶為主流就是了……

    「在中國公演時喝到的就很甜啊!不行,這種我喝不下.」

    真冬從桌上下來之後,就把寶特瓶擺在我身旁的地上.

    「給你,你可以把剩下的喝掉.」

    我忍不住看了看寶特瓶口被真冬喝過的部分,又看了看真冬被飲料沾濕的嘴唇.同社團半個月後,我也稍微知曉了一些關于她的事,其中之一就是她在男女關系這方面很沒神經.

    「美國賣的烏龍茶明明是甜的……」

    她絮絮叨叨地念著並走回房間一角,接著以左手熟練地打開立著的吉他琴盒,拿出她愛用的PenderStratocaster電吉他,她調音的方式非常特別——只用左手,食指輕觸泛音點,小指撥弦,右手則只是按住吉他琴身,手指動都沒動.

    結果真冬右手的三根指頭根本就是僵住的,根據美國的專科醫師一開始的診療結果,總之就是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恢複正常,而且為了治療,她以後可能必須跨海求醫.

    不過……總之真冬就是從美國回來了.

    回到我就讀的這所高中.

    周刊的八卦和緊咬話題的程度實在恐怖,就在真冬赴美的前一個月初,已經有數家雜志以彩頁刊登真冬的照片,從國際舞台消失兩年的天才鋼琴少女之所以瞬間廣為人知,當然跟身為指揮家的父親「舉世聞名的姥沢」——姥沢千里與女兒同行有關吧.手指的事也已經眾所皆知了.

    據說這個月初真冬和父親一同返國時,機場聚集了為數眾多的記者,當時她就在父親去拿回行李時不見蹤影.傳聞她是被三位身分不明的年輕男女帶走的,經過一番調查,犯人就是隱藏某種內幕的民俗音樂研究社之類的.被報成這樣真的沒問題嗎……?何況後來打電話給干燒蝦仁請他幫忙向媒體解釋,結果他氣到一個不行……

    就這樣大概過了半個月,真冬周圍的紛擾才安靜了下來.

    鋼琴家姥沢真冬一直都很沉默,但是她現在有了吉他.對她來說,吉他恐怕不是另一個逃避的地方,而是另一個途徑吧.

    把門裝好,蓋上烏龍茶瓶蓋後,我起身走到真冬身旁拿出自己的貝斯.

    「現在是怎樣?姥沢同學為什麼會直接叫你直巳?」

    遲到的千晶在爵士鼓的椅子上坐定,便咕嚕咕嚕地喝著真冬剩下的烏龍茶,一臉不高興地說著.千晶不愧是柔道黑帶高手,明明身材跟真冬差不多瘦小,瞪大雙眼時卻讓人覺得就算離得還很遠,她仍然可以立刻揪住你的後頸.我好不容易把門縫都填補起來,終于可以開冷氣了;但里面卻已有一股寒冷的空氣,似乎不需要開冷氣了.

    問題就出在那瓶烏龍茶.走進教室的千晶發現了寶特瓶——「這是小直的吧?那我喝羅?」話才說完,她就准備大口干了它:這時真冬竟莫名奇妙生氣地說:「那是我給直巳的啦!」干嘛這樣啊,要吵架拜托去外面吵啦!

    「我告訴你,小直從小就因為名字像女生受盡欺負,所以有嚴重的心靈創傷.只要聽到有人叫他的本名,就會嚇到半夜尿床啦!」誰像你說的那樣啊!不要隨便捏造我的過去啦!「所以我才會努力要大家喊他小直,為什麼姥沢同學要叫他的本名呢?」千晶吼道.

    「我哪知道啊!」真冬愛理不理地回答道.「我愛怎麼叫他就怎麼叫他.」

    「好啊!那我就叫姥沢同學真冬!」

    「我之前就叫你們這麼稱呼我了啊.」

    「啊,這樣啊.」

    真冬到現在還是不喜歡人家叫她的姓氏,看來是還沒和父親完全和解吧.

    「不行,應該有更丟臉一點的稱呼吧.小蝦已經有人叫了……嗯,既然名字叫真冬……就叫真咚咚好了.」

    「真拗口.人家一定會覺得是你叫錯了.」

    「才不會呢.」

    千晶和真冬將爵士鼓組里第二大的落地鼓當作桌子,不知所以的諷刺對話一直沒停過.我覺得無聊,于是專心幫自己的貝斯調音;調完正准備接上擴大機時,真冬似乎已經疲于跟開口閉口「真咚咚」的千晶繼續吵了,視線也轉移到吉他上來.

    真冬以嘴唇夾著匹克,幾乎無法使力的手指穿過匹克上的環,接下來的瞬間,她用力一揮手,Marshall擴大機里接連躍出強力水流般凌厲的聲音,我感受到有如鑽頭刺入脊椎的沖擊,身體不由得顫抖了起來,只能以汗濕的手重新拿穩自己的貝斯.

    真冬完全不使用效果器,所以聲音聽起來就是吉他和擴大機——Fender和Marchall兩間公司最基本的技術相互撞擊而產生的,最原始的力道.哈農練習曲第四十三號——明明是專門訓練鋼琴指法的機械化練習曲,但是從真冬的吉他中流瀉出來的音符,卻總能加速我內心的悸動.

    視線移回自己的貝斯時,突然聽到鈸的聲音進出……腳踏鈸以十六拍節奏迎合真冬的吉他擦出粗糙的金屬音,大鼓像催促般跺得轟隆作響.千晶手中握著的鼓棒正快速地律動,簡直就像飛舞中的蜻蜓翅膀.

    真冬瞬間朝上看了一眼,突然中斷了演奏.以為千晶也正好停手的當兒,其實她是觀察真冬的呼吸,再次開始演奏時恰巧搭上了真冬的節拍.拌嘴之後又用樂器吵架嗎?最近的練習老是以這樣的模式開始……這一切都要怪社長老是遲到啦!我屏住呼吸,輕輕地撥動貝斯弦,在機關槍般的旋律中潛入自己的音符,尋找自己的空間.

    忽然間,敞開的門扉流入一股熱氣,瞬間打斷了突然開始的即興演奏.

    「早安啊同志們,熱火已經完全點燃啦?我好高興啊!」

    門口有個高挑的身影,雙眼像猛禽的女王一般銳利,黑亮的長發因夏天到了而攏到身後,使她看來更加厲害了.那是……我們民俗音樂研究社的社長——神樂坂響子學姊.

    學姊的領口沒系上蝴蝶結,襯衫前襟大剠刺地敞開到令人不知該看哪里才好,肩上還背著吉他琴盒.她流了不少汗,大概是剛剛才騎腳踏車到學校吧(要是早上到校,就會像我或是真冬一樣先把吉他拿到這間教室來放才是).這個人老是這樣,為什麼不會留級也不用補習呢?這件事實在足以列入本校的七大不可思議之一.

    「姥沢同志今天看起來也不大高興啊,真美!」學姊邊贊美邊走過我身旁靠近真冬,而真冬連逃的地方都沒有,只好任由學姐緊抱著,磨蹭她的臉頰.與其說真冬的表情是厭惡,倒不如說是難為情:而且她還向我投以求救的眼光,這也讓我很困擾.

    「啊,別擔心,我也不會忘記還有相原同志的唷!你的頭發好像短了一點啊?嗯,這樣還是很可愛.」

    接著學姊又抱著千晶的頭,撫摸她的頭發:千晶看起來很高興,還把鼻尖埋進學姊的胸前.這時候的我已經想說「真抱歉打擾各位」,然後走出教室去了.

    「年輕人,門是你修好的嗎?」學姊的話鋒突然轉到我身上.

    「咦?啊!嗯,是的.」

    因為門關不緊,所以老是會有縫隙讓聲音傳出去,而且空調的效率也差.

    「聲音不會傳出去也好.」學姊看著門細聲說著:「但這樣冷氣也會比較冷吧……」

    這樣不好嗎?夏天能開冷氣就是音樂社團最棒的地方,不是嗎?此時學姊放開千晶,往我這兒靠過來.

    「因為少女肌膚上滲出的汗水而沾濕,變透明的白色襯衫——這可是我國夏日景色中最美的畫面之一.可是,隨著空調的普及,這樣的美景也慢慢消失了.年輕人意下如何呢?不開冷氣練習的話……」

    「拜托你饒了我吧!這間密室里有四個人耶!」

    參加這個三女一男的社團後才知道的事情之一……就是神樂坂學姊喜歡女生是不折不拙的事實.起初還以為她在開玩笑,但這個人掛在嘴邊的話都是真的.

    「大家都潑點水再來練習如何?」千晶說道.

    「絕對不行!那樣會傷到樂器.」真冬提出相當認真的異議.

    「相原同志,你不懂,汗水並不只是鹽水,而是無產階級為了革命而流的鮮血啊!」

    千晶歪著頭,應該是不懂學姊在說什麼吧?其實我也不懂.

    「那麼大家一起到比較涼爽的地方練習如何?我想去海邊耶!」

    「海邊怎麼練團啦……」

    「不不,可以喔!其實我已經借好別墅了.」

    學姊突然這麼說,害我嚇得轉過頭去.別墅?

    「暑假的住宿集訓!七月二十八日出發,三天兩夜,我把朋友的別墅搶來用,所以住宿費全免,而且是緊鄰海邊的別墅唷!」

    話才說完,學姊就從琴盒上的口袋取出不知道哪時候做好的A4大小傳單.上面寫著「民音社暑期集訓說明」.這件事實在太突然了,讓我僵在原地.

    「哇!好棒!小直,快來看快來看.」

    千晶跨過爵士鼓,把說明書第一頁往我這遞過來,我完全不懂為什麼集訓說明書要用到彩色印刷,但矗立在傍晚海邊的純白小屋照片看起來確實很瀟灑.

    「不,那個……等等,我是第一次聽說集訓的事啦,但學姊有得到老師的同意嗎?」

    「沒啊!對外宣稱只是我們四個要去海邊玩.」

    這樣好嗎……這樣真的好嗎?

    「要是取得學校許可然後舉辦正式的社團集訓,顧問老師也會跟來不是嗎?這樣一來,很多方面都會變得頗麻煩喔.雖然麻紀老師是美女,我也想看看她穿泳裝的模樣,但是我最近真的對年紀比我大的沒興趣呢!難道年輕人喜歡大姊姊嗎?」

    「耶?啊,呃,該怎麼說呢——不是啦!」

    我不假思索地伸手拍了身邊的銅鈸一下,這個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為什麼擅自決定日期啊?」

    「別擔心,相原同志的游泳課是星期一和星期五,我也錯開了姥沢同志的看診日,年輕人暑假應該沒有任何特別的計劃吧?」

    「你說什麼?」

    「你有什麼預定行程嗎?」

    不,就是沒有預定行程,真是不好意思啊.話又說回來,這家伙為什麼能這麼詳細地確認我們的暑假行程啊?

    「小直,你不想參加集訓嗎?在海邊耶,海邊!」

    千晶興致高昂地說著,一邊砰砰地踏著大鼓.我又往別墅的照片瞧了一眼,住宿集訓啊……沒有大人跟在身邊,從早到晚都是自己的時間,可以練習,一起即興演奏,晚上還可以放煙火.好像真的很有趣……不對,你們先等一等!

    「……學姊,你剛說借了別墅,就是指那邊只會有我們幾個人吧?」

    「是啊!也沒有管理員.不用租金,不過代價是要把別墅打掃乾淨.」

    「這也表示……飯要我們自己煮羅?」

    「當然.」

    盡管覺得接下來連問都不用問了,還是試著問了一下.

    「……學姊,你會煮菜嗎?」

    學姊臉上帶著微笑,搖了搖頭.我歎了口氣.千晶在料理方面完全不行,而且真冬的手指又已經那樣了……

    「據我問相原同志的結果,聽說年輕人你因為長年和父親兩人一起生活,所以料理方面很在行啊?我可是很期待喔.」

    算了,反正放假在家的時候,三餐也都是我煮的.雖然變成四人份,不過花的時間和心力也沒差多少.而且如果是在海邊,就算是簡單的便當也會讓人覺得相當美味.

    說到海邊啊……要游泳?穿泳裝嗎?我只看過千晶穿學校規定的泳裝.學姊的身材很好,可能會帶什麼亮眼的款式吧?至于真冬,她根本不去上游泳課——不,等等,我得冷靜一點.我們是去練習的,不只是去海邊游泳曬太陽的啊!

    接著,我突然發現一件事——真冬從剛才到現在都不發一語,一直坐在桌上,臉上的表情好像在煩惱著什麼,一直盯著手里緊握的集訓簡介.懷里的吉他就快要從膝上滑下來了.

    「……姥沢同志?怎麼了?這個日期不方便嗎?」

    聽到學姊這麼一說,真冬搖了搖頭.

    「如果有什麼不方便,一定要跟我說喔.」

    「沒什麼,繼續練習吧.」

    她喃喃地說完,便把簡介塞到琴盒上的口袋里,接著一把抓起吉他的琴頸.果然是心里有事吧?她是不是不想去海邊集訓啊?

    神樂坂學姊也不再追問,拿出了自己的吉他.

    我想起那一天——真冬從美國回來的那一天所發生的事.入社手續是在成田機場的女廁所里進行的.

    而當時我正在外面把風.所以真冬在入社申請書上簽名的時候,是什麼表情?說了些什麼?我根本不知道.

    回到我們班上以後,真冬總是一如往常地擺著臭臉;和班上同學相處時也依舊充滿防衛心.班上同學都是些明知故犯的家伙,盡管知道真冬手指的事,卻還是和她去美國之前一樣,像是逗弄不和人親近的野貓般對待她.

    之前發生的一切都好像是虛幻的,結果一點也沒有改變.唯一不同的,就是真冬開始和我們一起參加社團活動了.

    「直巳,切分音太多了.很不舒服.」

    「直巳,不要被我的夏佛節奏(注:shuffle,三連音去掉第二拍)拉著走.你好好地彈八分音符.」

    演奏的時候,真冬只對我一個人抱怨——不過一方面也是因為我是樂團里技巧最差的.

    這兩個禮拜里,我和真冬之間的對話越來越多,不過一開口說的都是關于音樂的事.所以真冬待在團里時都在想些什麼,我還是不知道.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2:11

2.兩人之間的問題

    隔天早上,真冬只比我晚一點點進教室,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複雜.她瞥了我一眼就坐到座位上,目光一直停在桌子上.

    「小直同學,小直同學……」

    班長寺田同學帶著一群隨侍的女同學,靠過來對我說:

    「幫我跟公主說聲早安.然後再跟她說,早上跟別人道早安是人際關系的基本.」

    「你自己跟她說.」話說回來,我們兩個就坐在隔壁,真冬也已經聽到這些話了吧?

    「總覺得公主今天與其說是心情不好,倒不如說她好像沒辦法說出想說的話.」

    「喂,小直同學你又跟她吵架了?還是怎麼了嗎?」

    關于為什麼大家要稱呼真冬為公主,以及我為什麼會擔任替班上同學傳話給公主的角色——因為狀況複雜,我就省略不提了.只不過,真冬自始至終都是一副拒絕往來的態度,為什麼那些以寺田同學為首的女同學們還這麼擔心她呢?這個班上都是一些老實過頭的大好人嗎?不過我也不能說別人就是了.

    結果我還是沒辦法和全身散發著陰郁寒氣的真冬搭上話.那天第一個接近真冬的,是在預備鈐響之前沖進教室的千晶.

    「早安!真咚咚也早啊!」

    千晶的座位在我前面,所以當她走過我和真冬的桌子之間時,分別在我們肩膀上拍了一下.

    「喂,聽我說一下啦.昨天我跟我媽說起住宿集訓的事,她說既然不需要住宿費,其他的費用就要我出自己的零用錢.很過分對吧?小直,吃的方面就拜托你選便宜又好吃的羅!」

    「啊,我還沒跟哲朗說耶.總覺得那家伙好像又會羅嗦半天.」

    原則上哲朗是我的父親,不過因為他沒什麼生活能力,我反而還比較像他的監護人.雖說只有三天兩夜,不過如果我不在家,狀況又會變得很麻煩.

    「我跟我媽說小直也會一起去,她就說那一定沒問題了.真咚咚呢?」

    話題突然轉到真冬身上,嚇得她肩頭一震.她沉默了一會兒,一直瞪著桌子的一角,然後終于開口說了當天的第一句話:

    「……爸爸說,絕對不能在外面過夜.」

    我跟真冬對看了一眼,接著便把目光移到她的側臉.

    原來是這樣啊……干燒蝦仁只要一提到女兒的事就很神經質.擔心她還是高中生就在外面過夜,所以沒辦法同意吧?真冬大概也是因為這樣,心情才那麼低落吧.老實說我有一點意外,因為真冬看起來對集訓不怎麼感興趣.

    「是喔?你爸還真是嚴格耶!那怎麼辦,就我們三個人去嗎?」千晶看著我說道.

    「不行!」

    因為真冬突如其來的大叫出聲,不只是我和千晶,連旁邊的同學也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真冬站起身來,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我的視線,臉龐唰地一下子紅了起來,接著又用力咬著下唇,坐回椅子上.

    我不知道哪里又惹她生氣了,一直想著接下來應該要說些什麼才好:這回又換成班上的男同學靠了過來.

    「剛剛說的住宿集訓是怎麼一回事?小直,你給我說明一下.」

    「沒錯,你有義務說明清楚.」

    「樂團成員一起去外宿,這種令人羨慕的事我絕對不允許.」

    啊~夠了,這群羅哩八嗦的家伙又過來了.同學們好像一直在注意聽我們的談話,這些人是不是太閑了啊?

    「你們要去哪邊住宿集訓啊?」

    「海邊!而且要住在一棟長得很像姜餅屋的別墅喔.」我還來不及阻止,千晶就回答了.同一時間,可以感覺到周遭的氣氛瞬間沸騰.

    「海邊?你說海邊嗎?民音社的成員一起去海邊?別開玩笑了.」

    「等,等一下!小直,我現在就加入你們社團.」

    「我借你數位相機,要拍一些泳裝照喔!」

    「小直,我求求你,雇用我替樂團跑腿吧.」

    正當我忙著趕走那些一臉熱哀湊著我坐過來的同學時,上課鈴聲終于響了,老師也跟著走進教室.

    「這下可傷腦筋了.」

    我們四人很難得地一下課就聚在在練習教室里,神樂坂學姊交叉著雙臂說道:

    「在我們去集訓的期間,姥沢千里應該會因為錄制專輯而飛去波士頓,所以我是覺得船到橋頭自然直啦.」

    「你怎麼會知道?」剛才還一臉不高興,沉默不語的真冬忽然抬起頭來問道.

    「關于摯愛的同志,這點程度的事我掌握得到.我們就鎖定姥沢千里不在日本的日子來安排行程吧.」

    真不愧是學姊,事前准備完善得令人驚訝.不過我是覺得那跟愛沒什麼關系.不對,等一下!學姊難道打算不經過干燒蝦仁同意就斷然舉辦住宿集訓?

    「問他也是沒用的.如果知道女兒隨便在外面過夜,那個人一定會拋下錄音不管,跑來把她帶回去.」

    我想起上個月的那件事——那位父親曾經連音樂會都臨時取消,如果聽說女兒隨便在外面過夜,肯定會把預定的錄音行程都給拋到九霄云外去吧.

    「我沒關系……你們三個人去就好了.」

    「你剛才不是還大叫『不行』嗎?」

    「那,那,那是因為……」

    真冬滿臉通紅地瞪著我,接著又用力地搖了搖頭.她到底想怎麼樣啊?

    「就算我們拋下姥沢同志自己跑去集訓,也是沒用的.因為得四個人到齊才能練團.」

    聽到學姊這麼一說,真冬低下了頭.

    我突然想到,真冬不去集訓會不會跟她父親是否允許沒關系,而是她自己不想去啊?總覺得自從昨天談起集訓的話題後,真冬就一直都是這副表情.

    千晶兩手一拍:「我知道了!那我們去真咚咚家集訓不就好了?」

    真冬對她投以冰冷的視線,冷得連蟬聲都會為之凍結.神樂坂學姊則沒說什麼,只是一邊說著「乖!乖!」一邊撫著她的頭.居然沒有吐她槽——原來學姊這個人有時候也是很體貼的.

    「沒辦法.這是我的失誤.雖然時間緊迫,不過我會再想辦法的.」

    「想辦法……什麼意思?」

    我注意到學姊的臉上浮現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便膽顫心驚地問她.

    「嗯?現在還不能說.喂,我之前不就說過了嗎?我只是播種而已.至于種子會落在哪片土壤,長出怎麼樣的芽,開出什麼顏色的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這番話聽起來好像是某一段歌詞,但其實並不是在開玩笑.

    幾天後,我見到了學姊播下的種子所開出的花朵,不禁大吃一驚.

    那是禮拜五的事了.第一學期即將結束,接二連三的課後輔導讓我連去社團的時間都沒有.放學以後,西斜的太陽好像被煮熟了一樣.我頂著炎熱的陽光,疲累不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到家以後,卻看見家里的車庫停了一台沒見過的大型外國車.

    不對——我好像曾經在哪里看過?

    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悄悄地打開了大門.老爸是個不會收拾東西的音樂評論家,而且是世界上倒數第六位沒救的男人,所以不管是門口還是走廊,到處都堆滿了未經整理的CD和唱片.那天,當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屋里時,卻沒聽到客廳傳來平常聲音大到吵死人的古典音樂,取而代之的是有人交談的聲音.除了哲朗之外還有別人?家里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客人來了吧.

    「我回來——了……」

    我拉開門,結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直,你回來啦?去幫我泡杯咖啡來,白蘭地要多加一點,這家伙要梅子昆布茶.對了,干燒蝦仁,你為什麼每次安可的時候都演奏海頓主題變奏曲啊?我一聽就想睡覺.下次選大學慶典序曲啦.」

    哲朗還是跟往常一樣,穿著整套的運動服懶洋洋地盤腿坐在沙發上,坐在他對面的則是一臉不愉快的姥沢千里.他穿著黑色的夏季針織衫以及燙得筆挺的西裝褲,雖然衣著比較休閑一些,發型仍舊是常在CD封面上看到的獅子頭——的確是干燒蝦仁本人沒錯.

    「打擾了.」他跟我打了聲招呼,我卻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啊,是……歡迎.」

    「小直,快去弄咖啡.」哲朗連正眼也不瞧我一眼就催個不停,讓我想朝著他的後腦勺招呼下去.「就算是應邀演出也不能隨便人家指定曲目啦!你是想說安可時可以完全表現自己的喜好,就隨性亂選吧?」

    「不喜歡聽你可以在安可前回去.反正你是花出版社的錢來聽的吧?」

    「哇,小直,你聽到沒?聽到了沒?這個人竟然對聽眾說這種話.」

    關我什麼事啊?我毫不遲疑地就逃進了廚房.

    等待水煮開的時間,我努力地試圖掌握狀況.為什麼干燒蝦仁會在我家?

    雖然他和哲朗是舊識,但我至今仍然無法相信那兩個人是音大的同屆同學.干燒蝦仁身上的大師風范和威嚴恰如其分地詮釋了「老練」這個形容詞,相較之下的哲朗——如果騙別人說他一直留級,現在大學還沒畢業,人家恐怕真的會相信並投以憐憫的目光.

    我把兩人份的咖啡端出去時,他們的談話更加熱絡了.

    「明明就只會把聽過的曲子切割得支離破碎再一段段回味,還在那邊說什麼大話.我重視的是整首曲子連貫的韻律!樂章之間的停頓時間不是用來清喉嚨的.」

    「你這囂張的羅唆指揮!你那什麼布拉姆斯第四號交響曲還不是抄襲福特萬格勒(注:德國名指揮家)的?不是只強調結尾就是好的.小直,你聽過以後也是這麼想的吧?」

    就跟你說不要把我牽扯進去啦!

    「對了,我也想問問你.我的布拉姆斯交響曲全集解說是你寫的吧?」

    我差點把干燒蝦仁面前的杯子給弄倒.為,為什麼他知道這件事?

    「干嘛畏畏縮縮的啊?只要是我熟識的朋友大概都知道啊!因為我覺得很驕傲.」

    「咦咦咦咦咦咦?」

    我就這麼抱著托盤蹲了下來.

    我之所以替哲朗寫音樂評論或CD解說,是打算賺一點零用錢.當然,為了不讓事跡敗露,我還特地模仿哲朗的文章.可惡耶你!不要讓別人知道啦!你的信用會因此降低吧?

    「你也是評論家,應該會有一些不同于檜川的意見吧?檜川之前就一直發表一些偏離主題的批評,認為我同時注重速度法及強弱法是多余的.」

    「我哪有有偏離主題!你動小指的時候,無名指也會一起動吧?你看,就是這種感覺.你把速度法和強弱法搞在一起了啦.小直你也說說他嘛.」

    「呃……速度法到底是什麼?」

    我不過是一介高中生,寫稿子的時候還得翻查堆積如山的資料.一下子劈哩啪啦地說出一長串專業詞彙,我會很頭痛的.

    「大概就是強弱法的節奏版吧.」哲朗說.

    「……強弱法又是什麼?」

    「和聲音強度里的速度法是一樣的.」干燒蝦仁這麼回答我.誰聽得懂啊!這種像是「右手就是左手的相反」之類什麼也說明不了的說明,還是免了吧!

    「那個……布拉姆斯第四號交響曲好像還是尤金·奧曼迪(注:奧地利指揮家兼小提琴家)指揮得比較……」

    「嗯.那種把弦調高八度音的方式我也曾嘗試過一次,還滿有趣的.反正也只有德國人會提出『不夠德式』這種批評吧.」

    「我也會這麼說喔!話說回來,好像很有趣耶,你做過那種事啊?在哪邊的演奏會上搞的?波士頓?有錄下來嗎?沒有?真可惜啊,如果出了CD我就可以批評你一頓的說.」

    很好,我成功地把話題扯開了.就在我打算逃出客廳時,背後有個聲音叫住了我.

    「啊,你等等.我今天會來,是因為有些話要對你說.」

    我僵了整整兩秒鍾,才慢慢地回過頭去.

    「……嗄?」聲音還不自覺地變了調.

    「檜川,不好意思,你可以回避一下嗎?我有些私人的話要對他說.」

    「喂,喂喂……」哲朗比我還驚慌失措.「等一下等一下,你要對小直說什麼?該不會是要來提親的吧?那可不行,小直可是代替我老婆的存在喔?」

    「哲朗你就閉嘴先出去一下嘛……」

    「知道啦,檜川你先出去一下.」

    哲朗同時被兩個人嫌棄,只好抱著咖啡杯,一臉消沉地站起身來;一邊用口哨吹著今夜星光燦爛,一邊往廚房走去.那首歌里好像有「不想在絕望中死去」之類的句子吧……這家伙真讓人覺得不舒服,每次都這樣.

    不過老實說,盡管哲朗再羅唆,我也希望他不要出去.我坐在干燒蝦仁面前,尷尬得頭都抬不起來.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呢……會不會是真冬的事啊?我想不到什麼其他的事了.

    「你啊——」干燒蝦仁放下咖啡杯,開口說話了.「好像寫了不少有關我的文章呢!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回日本了,所以都不知道.」

    「是……」

    說起為什麼我會這麼常寫,主要是因為哲朗很討厭寫關于姥沢千里的評論.好像是因為很多人知道他們高中,大學時代都是同學,所以覺得寫起來很麻煩吧.為了不再接到跟姥沢千里有關的工作,哲朗還故意對外稱他為「干燒蝦仁」,以開玩笑的語氣去評論他,結果好像反而更受到大家的歡迎.托他的福,撰寫評論的工作就經常輪到我這里來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第一次和自己評論過的對象面對面坐著說話,緊張得都冒冷汗了.

    「其實之前我都不太看這一類的評論.不過幾天以前,有人寄了一些關于我的評論來,雖然文章後的署名都是檜川哲朗,不過對方卻細心地將你寫的部分和檜川寫的部分區分了出來.」

    干燒蝦仁提到了幾篇評論及專欄的標題,的確全都是我寫的.我只能直直盯著自己的膝蓋,一動也不敢動.

    「不必那麼緊張,你寫得比你父親好很多喔.」

    「死家伙,你說什麼——」廚房那邊傳來哲朗的聲音.還真是順風耳,叫他離開根本沒意義.不過我跟干燒蝦仁仍然刻意忽視哲朗的存在.

    「不過,那些好像不是檜川寄給我的……難不成是你嗎?」

    「咦?不不不,我不可能這麼做.」

    干燒蝦仁歪著頭,看來他也十分意外.如果不是哲朗寄給他的,又是誰會做這種事呢?多管閑事的業界人士?

    「算了.反正我本來就想找你談談,畢竟我不會在日本停留太久.」

    咦,難不成接下來要討論音樂嗎?不行不行,請你饒了我吧——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干燒蝦仁的語調突然生硬了起來.

    「評論的事有機會再說,正題其實是……關于真冬的事情.」

    啊——果然.

    「呃……上次真的很抱歉.」

    「那件事就算了.事情都過去了.而且經過那件事之後,真冬也偶爾會和我說話了.」

    這樣啊……因為真冬平常就「偶爾」才說話了,跟你說話真的算偶爾中的偶爾了吧.

    「不過,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懂女兒在想些什麼.不過她現在會持續去醫院接受治療,也不會跟之前一樣隨隨便便就離家出走了.」

    「這樣不是很好嗎?」

    「但是想跟她談要不要繼續彈鋼琴的事,她就不理我了.」

    鋼琴——嗎?

    真冬曾經失去的東西,如今依舊不打算觸碰的東西.

    「如果真冬的手指能夠康複,站在我的立場當然希望她能再以鋼琴家的身分複出.畢竟那種症狀絕大部分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如果她有意再彈鋼琴,或許也能早日完全康複.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咦……啊……不……」

    我膽顫心驚地抬起頭來.干燒蝦仁那磐石般的臉龐浮現了懇切真摯的表情.

    「其實……我之前就曾經說過,想再次聽她彈鋼琴.」

    啊,說出口了.干燒蝦仁差點向我靠了過來.

    「嗯,不過,真冬她——真冬同學她根本沒回答我,只是一句話也不說.」

    我差點在干燒蝦仁面前直接叫真冬的名字.干燒蝦仁雙手交叉在胸前,「呼」地歎了口氣.

    「你比我好多了呢.我只要一開口,她就把房門鎖上,把自己關在里面.」

    「這……這樣啊……」

    多少年來糾結在心中的疙瘩,果然不可能這麼簡單就化解吧?

    「我明明是替真冬著想才這麼說的,那個孩子卻沒辦法了解.」

    我不禁覺得,天下父母說的話還真的都一樣.幾乎沒有父母不替自己的孩子著想,盡管如此,那些話卻沒辦法坦率地傳達給孩子.我也有這樣的記憶——當我六歲時,和哲朗離婚的母親走出家門時就說了類似的話.「跟我一起走吧!我是替你著想才這麼說的.」美沙子是這麼對我說的.

    哲朗就從沒說過這種話,這也是我留在這個家的理由之一.

    「那個孩子告訴我的,只有那個……樂團的事而已.」

    陷入沉思的我因為干燒蝦仁的話而突然抬起頭來.

    「我問過她許多學校里事,跟同學處得好不好之類的.不過那孩子只說了你的事情.」

    我用力地吞了口口水.我的事?我實在沒辦法想像真冬跟某個人談論我時的情景.

    「嗯,問你這種事情好像有點怪……真冬在學校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呢?」

    「咦?是什麼樣子啊……」

    雖然我應該知道干燒蝦仁想問的是什麼,卻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

    「我和真冬……同學的感情也沒有那麼好啦.在教室里幾乎說不上什麼話,即使有聊到,也只是在聊吉他或是社團之類的事.」

    「是——這樣嗎?奇怪.可是你和真冬應該滿熟的吧?她離家出走以後,不是就跑到你這里來了嗎?」

    「嗄,咦咦?」

    我和真冬的感情看起來真的那麼好嗎?客觀點想想,或許真是如此.

    「你們兩個到底是什麼關系啊?還是在離家出走的時候,你跟真冬之間……?」

    「我說沒事就是沒事嘛!」

    他的眼神認真得讓人恐懼,害我嚇得跳了起來躲到沙發後面.接著干燒蝦仁清了清喉嚨:

    「不管怎樣,如果對象是你,她應該比較肯談吧?」

    「不……絕對,沒那回事.」

    我整個人窩進沙發里.其實剛才說的有一部分是謊話.我們兩個一起離家出走的時候,真冬多少跟我說了一些有關鋼琴,還有她父母的事.我大概是第一個聽真冬傾訴這些話的人吧?

    那是真冬逃離父親身邊才有辦法說出的話,所以我不能在此時此刻全部告訴她父親.

    「這樣啊……既然如此……」干燒蝦仁把視線移到咖啡杯上.「既然如此——我也沒辦法拜托你了吧.我真的很想知道真冬到底在想些什麼,不過拜托別人這種事,以一個父親來說是很丟臉的.」

    所以為什麼要拜托我啊?這是你和你女兒之間的問題吧!雖然心里這麼想,不過一看到干燒蝦仁那副苦惱的表情,我就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這時,廚房又傳來哲朗的聲音.

    「你是白癡嗎?那種女兒就放著她不管,直到她自己想說話為止.就只能這樣了啦!」

    干燒蝦仁惡狠狠地瞪著通往廚房的出入口.

    「就跟你說要多給孩子一點空間嘛.啊,對了,嫁到我家來就好了啊,她馬上就滿十六歲了吧?差不多也該給哲朗找個新媽媽了……」

    「哲朗你閉嘴啦!」「檜川你不要插嘴!」

    哲朗哼了一聲,接著又吹起口哨.是莫劄特的假冒的女園丁——「即使被你還棄,我的心依舊不變.」討厭死了.

    不過,我也覺得事情就跟哲朗說的一樣,干燒蝦仁也早就知道了吧?就算知道只能等真冬自己開口,還是沒辦法坐視不管吧.這就是天下父母心?

    令人不舒服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我不禁悄悄地看了看干燒蝦仁的臉.說點什麼吧?就算我說出跟哲朗一樣的話,他大概也不會聽.而且如果他可以忍耐到對方想跟他說話,也不會特地跑到這里來了.不過,他也可以找藉口說是來稱贊我的樂評寫得很好就是了.

    ……嗯?藉口?

    「——啊!」

    聽到我發出怪聲,干燒蝦仁抬起頭來.

    「你想說什麼嗎?」

    「咦?啊,不,沒事.」

    我揮揮手蒙混過去,握緊拳頭抵著額頭思考.是這麼回事嗎?是要我這麼做的意思嗎?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2:24

感到萬分迷惘的我開口了:

    「呃……我會試著再和真冬談談看,但可能沒辦法問出她在想什麼.我會老實地跟她說您替他擔心,或是勸她好好地跟爸爸說說話之類的.這樣可以嗎?」

    干燒蝦仁的嘴角緩和了一點點,慢慢地點了兩次頭.

    「這樣很好.」

    「這樣嗎?不過……」我潤了潤嘴唇.「我無法在學校跟她說,而且暑假馬上就要到了.」

    「嗯?」

    「嗯,也就是說……我想,如果是在住宿集訓的時候,或許會有機會可以跟她談談.」

    干燒蝦仁毫不隱瞞地露出厭惡的神色.真冬的表情那麼容易解讀,應該就是還傳自這個人?

    「不過那可是要住在外面耶?」住宿集訓就是這樣啊.「而且我不是說過你們還只是高中生嗎?何況真冬的手指又不方便,精神方面也不穩定,太勉強了.」

    「所以……我也覺得繼續這樣強逼她不太好,而且真冬的態度或許反而會因此更加強硬.如果您准許她參加住宿集訓之類的活動,也許——她會慢慢地說出心里的想法.」

    我一邊偷瞄干燒蝦仁僵硬的臉龐,一邊慎重地揀選適當的詞彙說話.因為我也想跟真冬一起去集訓,而且她可是樂團好不容易找齊的成員啊.

    「為什麼要搞搖滾樂團?真搞不懂.」干燒蝦仁一臉不愉快地說著:「我可以理解她想暫時脫離鋼琴一陣子,不過為什麼要去玩電吉他呢?」

    我也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是什麼樣的契機讓她拿起電吉他?我也不知道.一開始也許只是要逃離鋼琴.不過,現在應該不太一樣.

    如果不是這樣——

    「……您不喜歡搖滾樂嗎?」

    問出口以後才突然覺得很丟臉.我竟然對一個能力受到全世界認可的指揮家問這種問題?不過,干燒蝦仁的回答倒是相當令人意外.

    「我沒有傲慢到可以回答這種問題.」

    「……咦?」

    「搖滾樂或古典音樂,這些不過是唱片公司和唱片行為了讓唱片架容易辨認而貼上的標簽.沒錯吧?依照作曲家來評論音樂也是一件危險的事,這你應該很了解吧?寫命運交響曲的貝多芬和寫田園交響曲的貝多芬,即使時期差不多,卻是不一樣的人.就連同一個人在同一個時期所作的曲子都是如此,數千人所創作的無數音樂就更不用說了.只憑某家公司為求方便而做的分類,就指著某個架子說喜歡不喜歡,你不認為這是一種傲慢嗎?」

    這個……或許事實真的就像他說的那樣……

    「你用搖滾樂一詞概括的那些曲子我幾乎都沒聽過,所以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只能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這個人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如今所處的地方,是這個意思嗎?

    既然如此……

    我站起來,走到音響組旁邊,從堆積如山的卡式錄音帶之中找出一卷來.錄音帶的標簽上只寫著一個日期,「7/6」.

    是我們四個人的樂團成立的那一天.

    我把卡帶放進錄音機.按下播放鍵後,就聽到一陣混濁的噪音,其中夾雜著吉他回授聲和學姊的呼吸聲,接著聽到千晶用鼓棒敲著倒數4拍的下一秒,我又被拉回了七月六日的那個午後.

    沉重的大鼓節拍.熱氣與重低音充斥在冷氣效果很差的房間里,我的手指正彈奏著這股脈動.我閉上雙眼,跳動在昏暗之中的銅鈸反光,爵士鼓後千晶那泛著紅潮的臉龐,視野左邊神樂坂學姊配合著節拍甩動的黑發,以及右手邊真冬那隱約散發著金色光芒的栗子色長發,都一一浮現在我的眼前.學姊的即興重複段彷佛劃開了沙漠的沙,真冬的Stratercaster電吉他吐出的的管樂合奏便在其上與歌聲相互呼應.

    曲子是齊柏林飛船的Kashmir.

    我和其他兩人的開端也是這首歌,點燃我內心的一首歌.

    如果真冬也在就好了——當時的我如此懇切地祈望著,所以才為此而奮戰.

    就在七月六日,我心中的祈望終于實現了.那是真冬加入民音社後首次練團,沒有任何言語或其他交流,只憑這首歌就把我們全都吸了進去.真冬她應該沒聽過這首歌,即此如此,在學姊彈奏的前奏停頓那一瞬間,真冬就竄了進來.以一股鮮明強烈的樂音——彷佛擊破了我心髒,讓練習教室灑滿熱血.

    這已經不再是那個只會關在房間里彈鋼琴的真冬發出的聲音了.盡管尖銳依舊,不過那棘刺已經不再把接近她的人趕出去,反而深深地刺進其他人內心,並在其中直接貫注了真冬的熱情.

    我們四個人是一體的.就在那一刻,我和學姊四目交會了短短的一瞬間,便看穿了彼此心中都烙印著同樣的想法.我們的左手和右手,終于在一起了.

    對于真冬而言,這不是一個讓她逃避的地方.

    我把手放在喇叭上,將意識從那天籠罩著熱氣的房間拉回我家的客廳.

    曲子結束,錄音帶「啪」地一聲停下來之後,我待在音響組前面,一時之間還無法動彈.因為還可以感覺到臉上帶著一股熱度.

    回過頭一看,干燒蝦仁正用手撐著額頭,幾乎要把半邊的臉給遮起來.我歎了口氣,這樣還是沒辦法讓他了解嗎?總覺得同是音樂人的他應該可以理解才對.

    就在我戰戰兢兢地坐回沙發的時候,干燒蝦仁依然遮著眼睛,開口對我說:

    「……那個只彈了D首,G音和A首,毫無技巧可言的低音部,是你彈的嗎?」

    「咦……啊,是,是啊,您說的沒錯.」我就是彈得很爛,真是抱歉啊.

    「不,這麼彈才是正確的吧.再加上真冬以外的另一把吉他經過特殊的調音……音韻之所以那麼美妙,就是這個關系吧?」

    我嚇得瞪大了雙眼.就如干燒蝦仁所說,Kashmir的吉他采用DADGAD的非正規調音方式.一聽就聽得出來嗎?我原以為他只是個溺愛真冬的傻老爸,看來他真不愧是個名符其實的指揮家.

    這次,干燒蝦仁把手放在嘴邊,往音響組的方向瞧了好一會兒.我惶恐地偷偷瞧了瞧他的表情,難不成反而造成反效果了……?

    「這就是……真冬現在所處的地方嗎?」

    我聽到他這麼喃喃自語.的確,我真的聽到了.

    接著,干燒蝦仁「呼」地吐了口氣.

    「不過你們都還只是高中生,我還是覺得有點不放心.喂,你們社團的社長靠得住嗎?」

    「咦?啊,嗯,靠得住.」我的聲調不自覺地上揚.社長就是在機場把真冬帶走的人,這件事就算嘴巴裂開我也不能說.「沒問題的.她這個人很靠得住,不僅很受老師們信賴,而且也很會照顧別人,和真冬的感情也不錯.」

    我不假思索地摻雜了一些謊言——其實數職員辦公室里的老師一點也不相信學姊.

    「因為是臨時決定的,所以還來不及征求學校方面的許可.住的地方也是學姊自己去找的,不過……」

    「不放心的話我也跟著去如何?我這個人既靠得住,又很會照顧人.」哲朗的聲音再次從廚房傳來,不過我和干燒蝦仁已經完全不理他了.

    「……我知道了.沒辦法.」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干燒蝦仁才又對我說:

    「不過,真冬的事就拜托你了.你跟她說說看.」

    「好,好的.」

    我戰戰兢兢地握著干燒蝦仁伸向我的手.安心過頭的我只覺得背部好像融化了一樣,跟沙發整個黏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不過,干燒蝦仁接下來所說的話,又讓我因為安心而松了一口的氣給吞了回去.

    「——對了,你從剛才就直接叫了真冬的名字好幾次,難不成你平常都這樣叫她嗎?你們是什麼關系?」

    咦?糟了啊啊啊啊啊啊!

    我拚命地東騙西扯,好不容易才終于送走干燒蝦仁.確定看到外國車的影子消失在馬路盡頭後,我拿出了手機,正好看到學姊的來電顯示.她也剛好要打給我嗎?

    『姥沢千里已經回去了嗎?』

    電話的那一頭,學姊用一種略帶歉意的聲音對我說話.

    「果然是學姊把評論文章寄給姥沢千里的?」

    我的聲音里不自覺地夾雜著些許歎息.

    『嗯,但我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跑去你家.抱歉,沒先通知你.』

    「不,沒關系,反正事情也順利解決了.真冬好像可以去住宿集訓了.」

    我突然有點後悔在電話里把這件事說出來——因為接下來是一段氣氛詭異的沉默.真想親眼看看神樂坂學姊驚訝的表情.

    『……我正在想,真該把滿腔的感激化成歌曲在這里唱給你聽呢!不過……就算我一句話也不說,你也能明白我的想法.不覺得這很了不起嗎?』

    會想到把我的文章寄給干燒蝦仁,學姊你才了不起.不過,這也是神樂坂學姊播下的種子.我大概只是偶然問發現下一步如何進行會比較順利,此外再做出一些必要的應對措施吧.

    『不管怎麼說,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專心作曲了.到住宿集訓結束為止,我想完成六首原創曲.因為表演時間有50分鍾嘛.』

    「……你說什麼東西50分鍾?」

    『因為要和其他兩團競演,所以要50分鍾.』

    『就是樂團現場演唱嘛!日期剛剛已經決定了,就在八月四號.』

    嘟,學姊的聲音消失了.就在我思考停頓的時候,手機也掉到了沙發上.現場?她剛說現場演唱?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2:46

3.待在這里的理由

    據說神樂坂響子還不到十六歲時就組過三個樂團.

    第一個樂團是她國一時和社團成員組成的,貝斯手是個打算只用一根弦彈完整首歌的男生,而鼓手的手跟腳則沒辦法分開動作.神樂坂響子只好做了個奇妙的安排,讓原本預計擔任主唱的女生邊唱歌邊幫忙打小鼓就好,不過那個女生抱怨這樣沒辦法唱歌,所以神樂坂響子便代替她擔任主唱,練熟了三首年輕歲月合唱團的歌.不過到了校慶的前夕,那個女生卻說自己也想唱歌,怪響子狡猾,結果就不來排練了,團里的貝斯手跟鼓手也擁護那個女生而責怪響子.到了正式表演的時候,神樂坂響子自己一個人拿著吉他走上台去,自彈自唱老鷹合唱團的Desperado,雖然造成廣大的回響,不過樂團也在那一天解散了.

    第二個樂團,是在國中二年級的夏天組成的.那是一個成員都是女生的迪斯可樂團,響子加入的契機則是因為對方在她經常去的Livehouse貼了招募成員的傳單.那個樂團標榜是「福音搖滾曲風的麥可杰克森」,她受到這個意義不明卻似乎極為有趣的概念所吸引,盡管在意和其他成員之間的年齡差距,還是去報名加入了,沒想到很受其他成員歡迎,立刻就決定要現場演唱.然而在不知道第幾次的慶功宴上,神樂坂響子經常跑到其他成員家過夜,甚至一起洗澡,睡覺的事情被抖了出來,結果聚餐演變成大混戰,連歌迷也被卷了進來,只有還沒喝醉的當事人早早逃出了店外.最後樂團也在第二天宣告解散.

    第三個樂團是在剛升國三時,經常去的樂器行店員邀她加入的.雖然其他三個成員都是男生,而且團員的平均年齡很高,其中甚至有人已經結婚了,不過因為樂團的表演曲目大多是響子當時沉迷的英國硬式搖滾,所以她很干脆地就決定加入.但這個樂團也在三個月後宣告解散.

    「……也就是說,民音是第四個?」

    「等等,先等一下.不要省略奇怪的部分不說.」坐在學姊對面的我急忙追問:「第三個樂團是為什麼解散的?」

    因為我不自覺地放大了音量,坐我旁邊的千晶,斜對面的真冬以及麥當勞里的幾個客人,全都一起盯著我看.

    「嗯?第三個樂團的事不能說.對了,你也知道那個長島樂器行吧?我現在就在那邊打工.那家店的店長就是第三個樂團的成員之一,這件事關系到他的名譽.」

    我不禁毛骨悚然,想起了學姊那把貴到不行的吉他.根據千晶的說法,好像是學姊抓到店長的把柄並要脅他才拿到的.這件事該不會跟第三個樂團解散的原因有關吧?

    「我比較在意第二個樂團.」千晶咬著冰可樂的吸管,一臉怒氣地說著:「學姊也對太多女生下手了吧!」

    「嗯,我自己也在反省這一點.是我當時不用功,沒想到和女生交往也會牽扯到淫行條例(注:日本青少年保護養育相關法規之一,用以規范,禁止與青少年之間的性行為).」這跟淫行條例什麼的沒關系吧!這個人真是的……為什麼會扯到這種話題呢?

    今天三年級要補課跟補考,沒辦法去社團練習,所以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們四個就一起到麥當勞去.學姊明明說要仔細地說明現場演唱的事,可是根本就沒有進入正題,還淨是說些亂七八糟的話,讓這個剛成立的樂團成員擔心.

    「總而言之呢,為了讓樂團能夠一步步邁向成功,我決定了三件事.第一,如果還要再玩樂團,絕對要一開始就自己組.」

    說完以後,學姊看了看我們.這就是她第一次從零開始找齊的四個人.學姊這個人是理想主義者,所以之後才加入別人的樂團也不是件好事吧.

    「第二,就是樂團成員的男女比例.一開始是二比二,接著是四個女生,最後是三比一,結果全都失敗了.我自己是女生,所以想組四人的樂團就只剩下三女一男這個選項了.」

    「……你邀我加入樂團,就是為了這種白癡理由嗎?」

    聽到我傻眼地這麼說,學姐挑了挑眉毛.

    「這才不是什麼白癡理由,而且理由也不只這一個.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

    不,話是這麼說沒錯.這個人不管對什麼事好像都很認真,但樂團成員的男女比例和樂團能否繼續下去,兩者之間有關系嗎?

    「第三,讓最後加入的成員決定樂團的名字.」

    學姊看著坐在旁邊的真冬.真冬到剛才為止一直安靜地盯著干巴巴的薯條,聽到學姊這麼一說,她才嚇了一跳把頭抬起來.

    「……我,我嗎?」

    「是的.」學姊用雙手握住真冬的手.

    「為……為什麼?」

    真冬有些困惑,我也不明就里.為什麼要讓真冬命名?

    學姊拿起薯條的盒子.

    「這是我……」學姊先把一根薯條抽出來放在托盤上.「接著是相原同志……」她看了千晶一眼,又拿了一根薯條排在旁邊.「接著是年輕人……」她抽出第三根稍短的薯條.「最後是姥沢同志.」學姊又拿出一根長度最長的薯條,她把前三根薯條稍微整理一下,又把最後一根薯條當作束帶,將三根薯條綁起來,打了個結.

    「你看,我們是因為姥沢同志而聚在一起的.因為你最後加入了,我們才能組成樂團.所以說——如果要寫下名字,就該寫在這里吧.」

    學姊把那個用薯條綁成的東西放在真冬面前,指著綁著三根薯條的長薯條說道.

    「最後要由你來命名.這麼一來,你就沒辦法離開了.只要你不離開,剩下的三個人也不會分崩離析.」

    學姊一直正面凝視著真冬,她只好移開視線,咬著嘴唇低下頭.

    「……不過,我——」

    「取什麼名字都沒關系啊.用你喜歡的詞彙就好了.」

    「你這麼說,讓我很困擾.」

    「為什麼?」

    「因為我……我只是跟著直巳加入……而已.」

    千晶沉著地看著我的臉,我的視線卻一直停留在真冬那蒼白的嘴唇.怎麼回事?真冬為什麼那麼害怕?

    「所以說,我沒辦法決定這麼重要的事.」

    「就因為事關重大,所以我才想讓姥沢同志決定.」

    學姊把臉湊向真冬,溫柔地小聲說道:

    「我不是要你此時此刻就決定名字.不過我得去租現場演唱的場地,而且還要制作海報跟門票.所以盡可能在明後天給我答案,最晚也要在集訓之前決定.」

    「我還沒決定要不要去集訓.」

    「你不想去嗎?為什麼?」

    真冬用力地擺動栗子色的長發,打斷了學姊的話.我和千晶互看了一眼,只見她露出一瞼困惑的表情.

    我們得到干燒蝦仁的同意已經兩天了,真冬卻到現在還沒表示半點想參加集訓的意願.我和學姊做了種種安排說服了干燒蝦仁,但不知為什麼很難對真冬提起這件事,所以都沒有向她詢問要不要參加集訓的問題.

    所以此刻是我們第一次聽到真冬說她還沒決定要不要去.我感到有些悲哀,明明四個人在音樂上已經有這種默契了,真冬卻還沒融入我們之中吧?就連我都因為那首Kashmir而被真冬的音樂擊中心底深處了啊……

    學姊正打算再開口時,真冬很大聲地把椅子推開,站了起來.

    「……真冬?怎麼——」

    真冬無視于我的叫聲,背起琴盒便大步穿過桌子之間,一下子就消失在樓梯下了.

    正要站起身的我只好茫然地坐回椅子上.

    什麼跟什麼啊,突然這樣.是誰說了什麼讓她不高興的話了嗎?

    「唉呀呀,這女孩還真敏感啊!」

    學姊喃喃自語.她拿下發夾,傭懶地松開烏溜溜的長發之後,歎了口氣.

    「我原本沒打算要責備她的,結果還是被她察覺了.」

    這是——怎麼回事?學姊剛才說了什麼嗎?我根本搞不懂.

    「小直,你還在這里干嘛?」

    千晶整個拳頭快要揮到我的臉上.

    「還不快去追!別在這里發呆!」

    「咦?欽?我嗎?」

    「快去追就對了,笨蛋!有夠遲鈍的!」

    千晶朝我的大腿狠狠地踹了一腳,我趕忙站起身,快步地往樓梯那邊沖去.

    我在車站的入口追上真冬.在通往月台的下樓人潮中,我發現了一頭栗子色的長發和吉他的形狀,于是急忙拿出定期車票,穿過驗票閘門.

    「真冬!」

    剛走下樓梯,經過長椅旁的真冬回過頭來,眼角好像還帶著淚.

    「……不要跟著我.」

    「你在生什麼氣啊?」

    「我沒生氣.」

    旁邊的人都看著我,這些視線真令人不舒服.而且其中也有我們學校的學生.

    「咦?那是為什麼?」

    下行電車進站的聲音蓋過了我的話語.我追著真冬,想也不想地就跳進車廂.

    「……你應該搭另一個方向的車吧?」

    「咦?啊,是沒錯啦……」

    仔細一想,我的包包跟貝斯都還擺在麥當勞里面.怎麼辦?還得回去一趟?那兩個人會等我回去嗎?

    列車出站了.真冬坐在空座椅最靠邊的地方,她把吉他放在膝上,不讓別人看到她的臉.我站在她的身邊,背靠著車門旁.

    「為什麼要跟著我?」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很想坐電車到沒去過的街上閑晃.」

    「笨蛋.」

    丟下這句話之後,真冬就沒再說話了.為了緩和氣氛,我只好一直說些無聊的笑話——老實說,還是想辦法把這個毛病改一改比較好.

    我一邊感覺到電車的震動傳到上半身,一邊回憶和干燒蝦仁之間的對話.只能等到真冬自己願意開口.說這話的是——啊,對了……不是我,是哲朗說的.

    我可說不出那種話.現在我就已經等不下去,很想推開真冬緊緊抱住的吉他,然後把臉湊過去質問她到底在想什麼了.

    曾幾何時,我也跟她說過:如果有什麼煩惱就直接說出來.

    她最後還是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當列車在不知道第幾個站停下時,真冬突然站起身來.因為她在發車鈴剛響起時沖出車外,我差點就被她留在電車里.

    這個站幾乎沒有乘客下車,是個偏僻的小站.月台幾乎都沒有屋頂,西斜的強烈日照猛烈地曬著柏油路.圍欄的另一頭只看到一小塊一小塊亂七八糟的田地,鋪滿碎石的道路以及稀稀落落的平房.

    咦?我之前問真冬住在哪里的時候——

    「真冬,你家住在這附近嗎?」

    真冬背對著我把吉他背起來,接著轉過頭對我說:

    「……我只是突然想在一個不知名的車站下車而已.」

    她喃喃地說著,接著便邁開腳步,往剪票口走去.這麼說來,她好像本來就是蹺家的慣犯啊?她經常這樣突然搞失蹤嗎?我好像可以了解干燒蝦仁為什麼會有過度保護女兒的傾向了.

    由于我還得補票,結果還差點跟丟快步跑出剪票口的真冬,直到兩旁都種著玉米的石子路上,才終于追上她的背影.不過我還是沒辦法出聲喊住她,只好跟過去一樣,在她身後大約五公尺的地方安靜地走著.

    不知到底走了多久,真冬才終于停下腳步,站在一座橫跨干枯溪流的橋中央.原來是因為一陣好像生鏽了的寂寥電子樂曲從遠方傳來.那是傍晚五點市公所廣播提醒小孩子回家的鍾聲.這段從市內幾個定點廣播喇叭傳出的旋律,似乎在日本的各個城鎮都一樣.是德弗劄克的新世界交響曲第二樂章.

    更遠處的喇叭又傳來相同的旋律,隔了一段時間和起初聽到的聲音輕輕重疊,形成一段模糊的卡農.

    真冬扶著橋邊的欄杆,視線在空中四處游移,探尋著這段旋律.

    當我追上她的時候,她喃喃地說著:

    「……為什麼日本每天一到傍晚就要播放這麼寂寞的曲子呢?我因為演奏會的關系到處巡回,可是不管到了哪里,聽到的都是同樣的曲子.」

    我歪著頭,覺得有些奇怪.

    「在美國和其他國家,這首歌明明就是葬禮上播放的曲子.」她邊說邊望著河面.

    是這樣嗎?那應該是一種文化差異吧?

    「這首曲子後來又被改寫成念故鄉和日落遠山兩首歌,因為聽起來就給人傍晚了該回家的感覺啊……對日本人而言是這樣啦.」

    「是喔?」真冬只回了一句,就把眼睛閉上,側耳傾聽著轟隆轟隆的聲響被吸進空中.

    大概沒什麼人知道這首曲子是德弗劄克寫的,也沒有多少人知道這首曲子替代了填滿深切思鄉之情的信紙,自新世界美國寄予祖國捷克.

    「……為什麼?」

    當周遭的聲音只剩暮蟬的鳴叫以及遠方列車的聲響時,真冬喃喃地開口了.

    「你為什麼……要邀我加入樂團呢?」

    「……咦?」

    「算了,沒什麼.」

    真冬把吉他從肩上卸下,靠著欄杆擺著.

    「我是因為和你打賭賭輸了,才加入那個社團.都是你害的.」

    「都是我害的……?」

    「學姊大概也這麼認為……總之這件事大家都知道.」

    神樂坂學姊她——認為什麼?所以呢?

    「所以說,我根本沒有待在那個房間的理由.」

    「沒那回——」真的沒那回事……嗎?我話說到一半就吞回肚子里.

    就結果而言,好像就是我和學姊強迫她加入社團的.雖然我們都一直努力不去想這件事,不過學姊隱約察覺到了,所以——

    『正因為事關重大,所以我才想讓姥沢同志決定.』

    她才說了那種話嗎?

    「樂團……不好玩嗎?」

    我試著老實地問她.

    「不知道.」

    什麼叫不知道啊?我才不知道咧!

    「可是四個人一起演奏的時候,我很開心.」

    「開心的話不是很好嗎?」

    「不好.」

    為什麼?我原本打算問她,可是卻說不出口.真冬腳踩著欄杆,探出頭望著河面.一瞬之間,我還想說她會不會跳下去.

    「你……不想去集訓嗎?」

    差一點,我差點就把我跟學姊多方努力用盡各種手段才說服干燒蝦仁的事給說了出來.不過說這些要別人感恩的話其實也沒意義.

    真冬把手肘抵在欄杆上,搖了搖頭.

    「就算我跟著你們去參加什麼集訓——」

    「不是跟著我們去而已!」我打斷真冬的話.「因為樂團要練習,如果成員沒有到齊,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我待在樂團里真的好嗎?我越來越不明白了.」

    「不是好或不好的問題吧?」我真的不知道真冬到底在說什麼.「我只是因為想跟你一起組樂團才找你來的啊.」

    「你,你!」

    真冬抬起頭來看著我.她的臉看起來染著一些紅暈,或許不單是因為夕陽映照的關系.

    「都是因為你說了這些話!」

    她微微地顫抖著,眼角帶淚地推了我一下.我退了一步.什麼?真冬為什麼生氣了?

    真冬背起吉他經過我身邊,朝著來時的路走去.我急忙追了過去,卻沒辦法和她並肩而行或是從背後叫住她.

    也因為這樣,我一時之間沒注意到真冬是想走回車站.再加上——我過了一會兒才想起她是個超級大路癡.

    當真冬站在兩旁盡是青翠稻田的田埂中央,一臉不知所措地回頭看我的時候,太陽已經快下山了.

    「你該不會……」

    「我,我才沒有迷路!一定是這邊!」

    我一邊忍著不歎氣,一邊把朝另一個方向走去的真冬給拉回來,然後回頭往小石子路走去.遇到什麼煩惱的時候,如果旁邊有人在,就老實地說出來.這件事看起來容易但做起來很困難,卻是人生的基本道理.

    我們走到車站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下行電車的乘客也多了很多.兩人幾乎沒有交談,我也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跟到真冬家去,只好在月台目送她搭上電車離開,然後拿出手機.

    『真咚咚剛才怎麼了?』

    「啊——嗯,她回家了.」當我聽到千晶的聲音一如往常時,不知為什麼安心了不少,結果答了一個很蠢的答案.

    『不是,我不是說這個……你到底是為什麼才去追她的啊?』

    「對不起,我自己也不知道.啊,對了,你現在在哪里?我的東西還放在麥當勞.」

    『我幫你帶回家了.』

    「啊,不好意思.」

    『我之後拿去給你,先這樣.』

    上行電車這時剛好進站.千晶也不等我回答,就把電話給掛了.

    千晶家距離我家大約只有五分鍾的路程.

    不過,五分鍾是指走一般正常道路到我家門口的情況;如果是走直線距離,大概花不到兩分鍾.所謂的直線路徑,是指穿過高壓電線底下的禁止進入區域和只有貓能穿越的狹窄小巷,直接進入我家院子,再爬上圍牆邊的櫸樹到我房間窗戶的一段路.這是一段只有千晶會走的路線.

    也因為這樣,當我好不容易在晚上八點終于回到了家里,確定哲朗出門不在家以後,就馬上跑進我二樓的房間.我把愛默生,雷克&帕瑪合唱團的三部曲專輯放進CD唱盤按下播施鍵,然後整個放松癱在床上,曲子都還沒進入賦格的部分,就聽到一陣敲窗戶的聲音.

    「我進去羅——?」

    我為了讓風透進來而把窗戶開著,千晶還不等我回答就從窗戶跳進我的房間.她已經換上了T恤跟牛仔小短褲,把我的書包和琴盒放在窗邊後,就毫不客氣地坐在我的床上,簡直就把我的房間當自己家一樣了.

    「明明身上有東西,干嘛還從窗戶進來?」爬樹很累吧?

    「你該先說謝謝吧?」

    她用手肘頂了我的背一下,真的很痛.

    「抱歉,謝謝你.」

    「伯父今天不在家嗎?早知道從大門進來就好了.」

    「嗯,大概又去哪里參加聚會了吧.」

    「喔?那我們也來喝吧!冰箱里有酒吧?小直去弄點下酒菜來.」

    「我不喝啦!你在想什麼啊?」

    我換個姿勢躺著,眼睛直瞪著天花板.這時千晶慢慢走過來,從上方探出頭,盯著我的臉.

    「小直你也要慢慢學著喝酒啦!真咚咚看起來一點也不會喝,慶功宴的時候如果只有我和學姊喝得爛醉,那就太寂寞了.」

    「因為我還未成年……這麼說來,學姊也會喝酒羅?」我不自覺地坐了起來.

    「嗯.自從爺爺死了以後,就沒有可以和我拚酒的人了.我是第一次遇到比我強的人喔.」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不是說二十歲以後才能喝酒嗎?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我能和學姊相遇真是命中注定的.」

    「是啊,你還是因為她而開始打鼓的……」

    因為這種不單純的動機而把鼓練到那種程度,還真是厲害.

    「不單純又有什麼關系?開心就好了.要是真咚咚也這麼想就好了.」

    「……咦?」

    因為千晶突然提到真冬,讓我一直看著她的臉.

    「你們沒有聊到這個話題嗎?」

    「唔嗯……?」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的確,真冬也在煩惱自己待在樂團里究竟好不好,也需要一個留在樂團的理由.

    「這麼說來,真咚咚也是因為某些不單純的動機而留在樂團里,所以才會煩惱?應該是這樣吧.而且她和我不一樣,好像是很在意小細節的那種類型.」

    「你說的不單純動機是什麼啊?因為和我打賭賭輸了,就是所謂的不單純動機嗎?」

    或許是不單純啦——不過真冬會在意那件事嗎?反而應該是我比較不好意思吧?然而千晶半張著嘴,盯著我的臉瞧了一會兒之後,就把額頭靠在彎起的一邊膝蓋上,歎了口氣.

    「我知道你遲鈍又白癡,沒想到竟然這麼嚴重.」

    我只能把話用力吞回肚里,沒辦法反駁.因為的確就像千晶說的那樣.真對不起喔!問題是真冬什麼都沒說,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啊!

    「也對啦,在一起十幾年的都沒發現了,怎麼會發現剛認識三個月的嘛.」

    「咦?抱歉,你在說什麼?」

    千晶對我吐了吐舌頭,隨口敷衍我.拜托,我真的一頭霧水啊!就在我傻在那兒的時候,她站起身來,用手指整理了一下小短褲的皺褶.

    「好啦,我要丟下遲鈍的白癡不管,先回家去了.我自己會想辦法的.」

    「你說想辦法是什麼意思?」

    「如果真咚咚就這樣一直沒辦法融入我們樂團,你也很困擾吧?不得已的話,就只有我們三個去集訓了.」

    我僵硬地點了點頭.

    「嗯.我也很困擾.而且不管是不戰而勝或是不戰而敗,我都不喜歡.」

    講了一堆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話以後,千晶又從窗戶出去了.巧合的是,基斯·愛默生彈奏的賦格部分這時剛好結束,曲子正要進入Endlessenigma的第二樂章.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3:40

4.feketerigo

    千晶每天早上大概都拖到快遲到才進教室.不是因為她上睡過頭或沒有時間觀念,而是就算上課預備鈴響了,她還是繼續待在社團教室練習打鼓.她畢竟是運動社團出身的,所以特別喜歡在早上練習.

    不過這天早上,千晶倒是難得地真的遲到了.

    早上去社團教室放吉他時就沒看到她,即使上課鈴都響了,老師也了進教室,還是沒看到她的人影.真冬從早上就完全不看我,本來想說等千晶來了以後,這股緊張的氣氛自然就會好轉了……不過靠別人果然還是不太好.

    「早安!」

    當千晶莫名有精神地打開後門(我的右後方)進教室的時候,第一節課已經開始十分鍾左右了,我們年輕又膽小的英文老師還被她嚇得連粉筆都掉到地上.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之下,千晶悠哉地走過我和真冬的桌子之間,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除了書包以外,她還抱著一個有提把的大塑膠袋.

    「老師,我遲到了嗎?還是說我已經被記曠課了?」

    英文老師看了看時鍾,咳了兩聲後不安地小聲說道:「我算你遲到,不過下次進來時不要這麼光明正大的樣子.」

    「好的,對不起.」

    她把課本從書包里拿出來,同時轉過頭過來害羞地吐了吐舌頭說:「真不該熬夜的.」

    「你拿的是什麼?」

    「嗯?喔,等一下再說.」

    一到下課時間,千晶就把帶來的袋子打開,從里面拿出一件東西,說了聲:「鏘鏘!」然後得意地打開給我和真冬看.

    真冬張著嘴,一動也不動.我想我的表情應該也和她一樣.

    那是一件白色的T恤——胸前有個迷幻的紫色配橘色,設計得很可愛的文字標志.

    『姥沢真冬&LOLLYPOPs』

    上面的確是這麼寫的.

    「這是什麼……?」

    我好不容易從喉嚨里擠出這句話.

    「這是什麼?就是我們樂團的T恤啊!很可愛吧?如果真咚咚還沒決定樂團名字,就用我想的這個名字好了.」

    千晶得意洋洋地說著.我懷著難以置信的心情再次確認這個令人莫名不安的名字,然後瞥了真冬一眼,才發現她臉色蒼白.

    「昨天我去小直家的時候,他剛好在聽EL&P嘛.于是我就想到——我們的樂團就叫E&LP吧.」

    「……為,為什麼我的名字也在里面?」

    「因為真咚咚是我們的團長啊.你看,就像花肇&CRAZYCATS那樣嘛.」

    你到底幾歲啊?是因為常常和親感大叔喝酒的關系嗎?有時候千晶說的話還真像老頭……

    不,比老頭還像老頭.

    「團長?是,是我嗎?為什麼?」

    「咦?你沒聽學姊說過嗎?」千晶邊說邊把T恤攤放在桌上.「學姊說過,我們民音社是革命軍.對吧?」

    「這麼說來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我喃喃地說著,意識同時飄向了遙遠的過去.神樂坂學姊自稱革命家,至于我們這些被她召集來的人,似乎就是她的革命同志.

    「她說我是戰斗人員,小直是書記,真咚咚就是最高什麼什麼的議長.」

    「沒聽說過.」真冬不知為何好像快哭了.

    「我說……團長不是學姊嗎?」我插了一句.

    「學姊是書記長.就是說呢……革命政權中最偉大的人雖然是議長,不過這只是名義上,真正掌握實權的其實是書記長啦.這種體制就叫做三頭政治.」

    「是這樣嗎?」

    「你指的是蘇維埃?」

    「原來如此.」

    「真是上了一課.」

    在旁邊湊熱鬧的同學都感動得直點頭.不知道為什麼,我已經對這一切失去感覺了.

    「因為這樣,所以我把真咚咚的名字放進樂團的名稱里.」

    「……我不要.」

    「那你自己想個名字不就好了?」

    真冬悶悶不樂地抓著桌子不放.

    「喂,相原,我也想要這件T恤.」

    「啊,我也要,尺寸要LL的.」

    「那我算你們一件三千五百圓吧.」

    「好貴喔!」

    「這不就只是剪個形狀,然後噴漆而已嗎?」

    「因為靠周邊商品獲利是樂團的基本.」

    就在千晶被男生們包圍,一邊發揮她商人本色的時候,真冬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我煩惱著是不是該跟她說話,但又想不出要說什麼.

    只聽到「砰」的好大一聲,真冬突然把椅子往後一推站了起來,在她附近的人全都驚訝地回過頭.真冬彷佛想閃避大家的視線,轉頭就往教室外沖去.就在我要起身追她時,千晶比我快了一步,從我眼前跑了出去.

    「等一下啦!」

    聽到千晶在外頭大喊,我也跟著跑到走廊上.千晶抓著真冬的手,而真冬則不斷掙紮著想要甩開她.不妙,場面混亂.就在我要介入阻止她們的時候——

    「真冬!你看著我,好好聽我說.」

    千晶說話了.

    真冬突然停了下來,接著僵硬地靠著走廊的牆壁,低著頭稍稍把身子轉向千晶.

    我像個白癡一樣站在教室門口看著這一切——既沒辦法靠近,也沒辦法說些什麼.

    「你聽好,我之所以待在民音社,有一半的原因是為了學姊.」

    千晶握著真冬的手對她說.

    「至于另一半原因,和真冬你是一樣的.你應該明白,對吧?」

    真冬吃了一驚抬起頭來.雖然我只看得到千晶的背影,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個時候的她正露出微笑.

    「這並不是什麼壞事啊!」

    「我,我……」

    真冬的臉龐染上紅暈,接下來的話也沒有說完.因為宣告第二節課開始的鍾聲響了起來.

    那天放學以後,真冬就急忙離開教室,民音社的練習室里也不見她的人影.我想了一想,才發現她今天根本就沒帶吉他來.

    「我還是去找找看好了.她的鞋子還在鞋櫃里.」

    我正要走出練習教室,學姊便從背後抓住我的肩膀.

    「沒用的啦!相原同志已經做了所有該做的事,接下來就是姥沢同志自己的問題了.」

    我看了千晶一眼,她正坐在爵士鼓組中間,直盯著攤在膝蓋上的手工制T恤.

    所有該做的事——

    今天早上千晶所說的話——

    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這一切的一切我完全搞不懂.待在樂團里的理由?什麼意思啊?

    「我……是不是做了很過分的事啊?」千晶喃喃自語地說著.

    「這交給往後的史學家來評論就可以了.比起這件事……」

    學姊邊說邊從口袋里拿出一張摺了兩摺的紙攤開.

    「現場演唱的報名……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別說樂團名稱了,就連團員姓名欄都是空白的.我突然感到一陣惡寒.

    如果——真冬就這樣莫名奇妙地退出,該怎麼辦?

    千晶把T恤拿起來說道:「所以就先把這個名字填進去嗎,不行嗎?」學姊很難得地苦著一張臉說道:

    「嗯……相原同志,我現在正在慶幸你不是最後一個加入樂團的成員.」

    「學姊真過分!」

    學姊說的話只有在這個時候讓我如此贊同.

    「像我們這種蘿莉蘿莉又很大眾化的可愛樂團,不是很適合這個名字嗎?」

    「等我退出以後你再用這個名宇……」

    「那小直也穿女裝吧?」

    「我死也不要.」

    學姊把吉他接上擴大機,用噪音打斷我們的白癡對話.

    「我會想辦法讓他們等到明天中午.明天早上我們就在這里等姥沢同學吧!然後我再蹺課,把報名表送去表演的Livehouse.」

    接著學姊轉頭看著我.

    「只不過是個報名用的名字啦!就算來不及也不代表就會怎麼樣.就算這次真的沒辦法,之後再改就好了,不要一臉那種表情.」

    「話是這麼說沒錯……」我現在到底是什麼表情啊?

    「更重要的是,我們去住宿集訓所需的費用估算好了吧?」

    「咦?啊,算好了.」

    由于這次集訓幾乎只需要餐費,所以最後由負責伙食的我掌管錢包.

    「一個人要四千五百圓.」

    千晶說:「哇!真便宜.三天兩夜真的只要這個價錢?包括點心在內嗎?」點心自己買啦!

    「……這是四個人去的價錢,沒錯吧?」

    學姊突然這麼問,而我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一次准備多人份的飯菜會比較劃算,但如果只有三個人去,價錢就會稍微提高.

    「眼前的問題在我們這邊吧.」

    學姊邊調音邊「呼」地吐了口氣.住宿集訓——真冬會怎麼決定呢?

    她真的不打算去嗎?如果她不來社團活動,就沒辦法討論這些了.

    要是真冬不來,就沒有意義了啊!

    「現在多說什麼也沒用,來練習吧!」學姊說著的同時站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連拿起貝斯的勁也沒有.

    此時此刻,這里有組成搖滾樂團的三個最低要素——吉他手,貝斯手和鼓手.

    如果我們的音樂就以這個規模成形——

    即使真冬不在,我們也能勉強成軍的話——

    學姊一直看著我的臉,接著又說:

    今天還是從翻唱歌練起.HotelCalifornia應該會彈了吧?」

    我點了點頭,學姊只憑她那一把吉他便彈起了沉靜的導奏.樂團組成之初,我們就常演奏老鷹合唱團的曲子當作練習.直到現在,大伙兒還是常在等待其他人到齊的空檔即興演奏老鷹合唱團的歌,所以手指會記得彈過的曲子.

    或許學姊也已經看出我心里在想什麼了吧?

    據說老鷹合唱團在錄這首歌的時候,導奏的部分一共重疊了13吉他的聲音.所以不管怎麼說,學姊一個人都沒辦法應付過來.不論是好幾個部分相互交疊的的即興樂段還是獨奏部分,只靠學姊一個人的手根本沒辦法重現.

    我連要幫學姊合音都忘了,只是呆呆地彈著貝斯,任憑自己浸淫在學姊的歌聲里,體驗歌聲之下的空白.

    真冬她——不在這里.

    早早結束社團練習,去教職員辦公室歸還練習室鑰匙時,我在門口遇到了麻紀老師.

    「喔,小直同學,你來一下.」

    「啊,我?」

    麻紀老師把頭發盤了起來,一如往常地穿著白色打褶襯衫和緊身窄裙.盡管穿著打扮得十分正式,實際上卻是個讓人無法和音樂老師聯想在一起的暴力教師.希望她以後不要再揪著別人的耳朵扯來扯去了.

    「老師,那邊是女廁所耶!」

    差點就被拉到糟糕地方的我拚命抵抗著.

    「哎呀,這可不行.」

    麻紀老師把我拉到樓梯轉角的地方,再上去就是四樓——音樂教室的一個角落,每天一到這個時段就幾乎不會有學生經過.麻紀老師把我逼到牆邊,踩著我的腳背質問我:

    「剛才真冬到准備室來了.」

    「咦……?」

    原來如此,她跑到音樂准備室來了嗎?麻紀老師是真冬的父親——干燒蝦仁在大學當講師時教過的學生,似乎從以前就和真冬很熟.

    「不知道為什麼,她看起來心情很低落的樣子.你們是不是吵架還是怎麼了?」

    「沒有啊,沒什麼啦……啊!好痛!請不要把體重都放在鞋跟上!」

    「我跟你說過,如果你把真冬弄哭就要有斷一,兩只手臂的覺悟吧?」

    「你哪有說過!」不過倒是說過不會就這樣放過我.

    「發生什麼事了?你們不是感情很好嗎?」

    「我們看起來感情很好嗎?」

    麻紀老師聳了聳肩.

    「你真的一點自覺都沒有……那個孩子掛在嘴邊的都是你和民俗音樂社的事喔.」

    「咦?不,那是……」

    如果我們感情很好,事情就不會演變到這個地步了吧?

    「她還在准備室里,你去找她.就說我叫她快點回家.」

    「……我知道了.」

    正要往樓梯上走的時候,我的後領突然被扯住.

    「哇!」

    「差點忘了,還有一件事.」

    我回頭一看,只見麻紀老師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聽說你們要去住宿集訓啊?不用經過我這個顧問的允許嗎?」

    「咦?啊!唔啊啊啊!」真冬這個家伙,她說出去了嗎?真是的……干嘛說出去啦!

    「而且還去住海邊的別墅?挺享受的嘛!」

    老師的眼神變得恐怖異常,我嚇得正想往後退,可是腳被老師踩住,領帶也被抓著,只好舉雙手投降.

    「你不認為有個大人跟著比較好嗎?我去年夏天剛好買了新的泳裝,結果一直沒機會去游泳呢!」

    「這個嘛……不過呢——」

    「我隨便說說的啦!那一天我要工作,沒辦法去耶.你現在放心不少了吧?有沒有打從心底松了一口氣呢?你這個小子.」

    「咕嗚——————」

    鎖喉技如果稍微鎖錯地方,就會像掉進地獄般痛苦.

    「所以呢?那真冬怎麼辦?那孩子是說不會去,姥沢老師也說不行嗎?」

    「啊,不,我們已經——得到她父親的允許了.」

    原來……她已經清楚表明不去了嗎?依然被麻紀老師抓住的我感覺就像漸漸沉沒到了海底.

    「你們三個要丟下真冬自己去嗎?」

    「才不會呢……我想跟她說說看,要她一起去.如果她不去,大家都會很困擾.」話說回來,老師你也差不多可以松手了吧?

    「如果真冬不去,大家都會很困擾?為什麼?」

    「為什麼……嗎?」怎麼會這麼問啊?「因為她是我們的吉他手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不知道為什麼,老師臉上浮現一抹不懷好意的微笑,湊近看著我:我本想別過臉,但因為頭被緊緊地鎖著,根本動不了.

    「至于你為什麼會困擾……你就老實對真冬說吧!」

    我——為什麼會困擾?

    因為老師的話,讓我陷入了沉默之中.

    「話說回來,你們不會只是去游泳吧?吉他是還好,鼓啊,擴大機之類的設備要怎麼辦?」

    「……咦?」老師的手臂梢稍松開,我便迅速地溜了出來.

    「社團練習室里的應該是學校的設備吧?如果不是正式的社團集訓,就沒辦法出借喔.」

    這麼說來的確是如此.學姊打算怎麼辦呢?不過她那種人應該不會完全沒想過這件事.

    「反正我已經先提醒過你們啦!放學生們單獨在外住宿這種事情校方是不會同意的,所以拜托你們罩子放亮點,不要被其他老師發現喔.」

    麻紀老師話一說完,就下樓梯走了.其實這個人還滿不拘小節的.

    我們學校以前好像有音樂科,所以四樓一整層都是相關的設施.一上樓梯的左手邊有個鋪著紅色呢絨墊的大門,就像一般音樂廳的大門一樣,這里就是平常很少使用的大音樂廳.右手邊延伸而出的走廊上,並排著一間間擺放樂器等器材的倉庫.走廊尾端的鐵門,則是一般上課使用的音樂教室.

    音樂教室前方的右手邊,也就是音樂准備室門口的方向,傳來一陣陣沒接上擴大機的電吉他旋律,音色聽起來纖細而柔美.

    這是什麼曲子啊……應該是第五號布蘭登堡協奏曲里的大鍵琴獨奏部分?居然只靠一把吉他就能毫不含糊地重現如此厚重的琶音.我一邊回想著剛才三人彈的HotelCalifornia有多單薄,一邊專心聆聽真冬彈奏吉他.

    曲子結束以後,我聽到真冬調音的聲音.盡管如此,我還是站在門口一動也不敢動.怎麼辦呢?如果突然打開門走進去,真冬大概又會生氣吧?

    「……真冬?」

    結果,我試著小聲地喊她的名字.調音的聲響突然中斷了,但許多凝結在我嘴里說不出的話卻隨之融化而消失無蹤.

    因為——真冬什麼都還沒對我說.

    而我——也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那個……呃,學姊說的現場演唱……到明天中午就截止報名了.」

    我把手撐在門上,一字一句地這麼說.

    「因為要填寫樂團名稱和樂團成員的名單交出去……而且如果再不決定,搞不好就得用千晶想的那個土名字了.」

    提到千晶的名字時,我注意到真冬的呼吸聽起來有些改變.

    「所以,那個……」

    我拚命地尋找適合的言詞……就從那件事講起好了,我也一直想問的那件事.

    「住宿集訓.你有什麼不能去的理由嗎?」

    總覺得等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聽到她的答案.

    「其實……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薄薄的門板後傳來真冬喃喃自語的聲音.我因為終于和真冬說上話而稍稍安心了下來,但下一句話接著又傳到我的耳里.

    「不過,也沒有什麼一定要去的理由.」

    「什……!」這麼說也太過分了吧?什麼跟什麼啊!「那你干嘛參加社團啊?」

    我的口氣不知不覺中有些粗魯,還好她沒打開門.

    「我不知道……」真冬回答我.「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聲音就像個迷路的孩子.我蹲在走廊上,沉思了一會兒.

    「如果你來參加住宿集訓,也許就會知道了.」

    我試著這麼對她說.連我自己都認為這理由真是奇妙,好像小學生會說的話;不過話說出口也收不回來了.

    「不只是練習而已,大家還會一起在海邊游泳,一起吃飯,一起放煙火.」

    好像很好玩,所以就試試看啊.只因為這個理由,不行嗎?

    我想起麻紀老師說的話——老實說出自己在困擾什麼就好了.

    明明就是自己的事,但當時的我終究還是無法理解.結果為了解決眼前的問題,我說了這樣的話:

    「所以啦,既然你都願意參加我們的社團了,我們也希望能和你一起去住宿集訓啊.」

    不光是練習,還要一起玩,一起談天說地.

    「而且也沒有老師在,可以隨我們盡情地玩喔!加上我們住的是別墅,就算玩鬧的聲音大了點,也不會有人抱怨的.還有,雖然有點自誇的嫌疑,不過我會准備一些很好吃的飯菜喔!呃,而且也不會花到多少錢,三天兩夜一個人只要四千五百圓——」

    我發現自己不知道為什麼越說越快,滔滔不絕地淨說一些白癡事.

    「所以啊,那個……」

    我把卡在喉嚨的一口氣慢慢地吐了出來.已經沒什麼好說了吧?

    這已經是當時的我能使出的渾身解數了.

    「……明天早上,我會在練習室等你.」

    話說完以後,我屏氣凝神地等了一會兒,不過里頭卻沒有任何回應.

    唉,也只能等了吧.

    我悄悄地從拉門邊離開.往樓梯方向走去的時候,還兩度停下腳步回頭觀望.總覺得隱約可以聽到真冬彈奏吉他的聲響.德弗劄克的音樂……但那或許只是遠處市區傳來的傍晚鍾聲.

    第二天早上,我不巧在車站遇到千晶,只好和她一起坐電車到學校.清晨6點40分——如果是平常的我,這個時間應該還在被窩里.

    「你昨晚沒睡好?」

    搖搖晃晃的電車里,坐在我旁邊的千晶突然湊過來盯著我瞧.

    「嗯?沒有啊!我睡得很熟.」

    我倚著貝斯,低著頭對千晶撒了個謊.

    「你一直在想樂團的名字?」

    「嗯……算是吧.」

    「原來你不信任真冬啊?她真可憐.」

    你不也跟我一樣?還連T恤都做好了.我原本打算這麼回她,不過換個角度一想,那大概也是千晶想出來的最好辦法……吧?

    「我之後又想了十幾個名字喔.」

    「你還不是跟我一樣!」虧我還換個角度替她著想,真是浪費力氣.千晶自信滿滿地拿出記事本遞給我看,看到上面列了一長串的候補團名,我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我們抵達學校時已經是早上七點多了.到數職員辦公室一看,鑰匙箱里卻不知道為什麼找不到練習室的鑰匙.

    「奇怪?小直,你昨天有還鑰匙吧?」

    「嗯……」

    我和千晶對望了一會兒.應該是有人先到學校,然後去了練習室.

    只有兩個可能——千晶轉身就跑,沖出教職員室門口時還差點撞到老師,但她完全無視于老師的責罵,直接從旁邊溜開並在走廊上奔馳,往中庭跑去.

    千晶用力拉開練習室的門,肩膀隨即垂了下來.跟著跑來的我從千晶身後往里頭一看,正好和里面的人四目相對.

    練習室里的人不是真冬,而是神樂坂學姊——不對,是神樂坂學姊沒錯,但是為,為什麼身上的襯衫已經脫了一半,連內衣都露出來了,而且她還正在脫裙子——

    「哇——!」

    千晶大叫一聲,賞了背後的我一記肘擊後便關上了門.痛啊!

    過了數十秒後,學姊打開門探出頭來.

    「抱歉抱歉,我沒想到你們會這麼早來.可以進來了.」

    千晶很快地進了練習室,我卻不由自主地有點畏縮——學姊到剛才為止都還在這個房間里換衣服耶?

    學姊換下制服,穿上印有古巴革命家切·格瓦拉照片的T恤和抓破處理過的迷你牛仔裙,一副無政府主義者的裝扮.

    「為什麼要在這里換衣服啊?」

    「昨天不是說過了嗎?今天是最後一天啊,我待會要把報名表送去表演的Livehouse.」

    啊,對喔!她的確曾經提過這回事.也就是說,學姊穿制服到學校只是為了要進教職員室借鑰匙嗎?這個人到底是來學校干嘛的啊?

    「話說回來,真沒想到團員們會這麼早來.我們還真是團結啊!」

    學姊說完便摸了摸千晶的頭.

    「這樣還不算全部的團員吧?」

    千晶抬頭看著學姊,小聲地說.

    「嗯,說得也是.」

    學姊點了點頭,從口袋里拿出昨天那張報名表,又從房間的一角拖了張桌子,把報名表放在桌上攤開.成員欄上已經寫了四個人的名字.

    相原千晶(Dr),姥沢真冬(G),神樂坂響子(G,Vo),檜川直巳(B,Vo).

    只有團名欄還是空白的.

    我不太想思考這件事,于是把目光移向報名表的其他地方……咦?

    「對了,場地租金怎麼辦?」

    現場演唱不可能是免費的,我卻完全忘了有關錢的事情.雖然還有另外兩個樂團和我們一起表演,但每個人應該還是要負擔不少費用.然而學姊卻只是微微一笑:

    「不用擔心.我們算是客串演出,所以不用花一毛錢.」

    「咦?」

    這是怎樣?怎麼可能有這麼好的事……啊,這個人一定又干了什麼好事吧?我還是不要追問下去好了,感覺真可怕.

    「如果姥沢同志來不及——對了,就直接用『民俗音樂研究社』這個名字交出去如何?」

    學姊咚咚地用原子筆尖敲著樂團名稱的欄位說道.

    千晶馬上開口抗議:「不要啦——真不可愛.」

    「是嗎?我還滿喜歡這個名字耶.」

    「那直接用『民音』好了,兩個字比較好記.」

    「感覺好像市郊的小酒吧店名喔,我承受不起.」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3:54

「那後面再加個驚歎號.『民音!』」

    千晶又把記事本拿了出來,一個接著一個地念出自己想到的團名;學姊則是萬般憐愛地一個接著一個否決掉.我坐在圓板凳上,把貝斯靠在牆邊,漫不經心地聽著兩個人的對話.

    那個時候——真冬也在這里等我.就在我提出以吉他決勝負的那一天.盡管她沒有給我任何答覆,卻還是一直等著我.所以這一次我也只能這樣等待著她.

    仔細想想,總覺得我和真冬之間老是沒把話說清楚.雖然有時候可以溝通,也有時候無法溝通;而這些無法溝通的部分日積月累,恐怕總有一天會變成無法挽回的誤解吧?

    如果真是如此,我是不是應該好好地問問她?

    真冬她,對我——

    學姊和千晶究竟把一句話都不說,陷入沉思的我丟在一旁,兩個人聊了多久呢?一陣鍾聲把我的意識拉回現實.我嚇了一跳,趕忙望向練習室里的時鍾.是上課前的預備鈴,再過五分鍾就要開始上課了.

    圍著桌子侃侃而談的學姊和千晶也把視線轉向時鍾.鍾聲敲完後,房間里一股冰冷刺骨的沉默,讓人完全感覺不到現在是盛夏七月.

    「年輕人……」

    學姊向我招了招手.我站起身來,學姊便把原子筆塞進我的手中.

    「沒辦法了.你是第三個加入樂團的人,所以你來決定吧.」

    「咦……」

    我一直看著學姊的臉.

    真冬沒有來,所以就由我——

    「可是……」

    「只是個名字而已,不要想得那麼嚴肅.不會因此就無法改變什麼的.」

    是這樣嗎?我盯著報名表這麼想著.

    總覺得如果真冬現在沒出現,以後也不會來了吧?如果在這里切斷了我們之間的聯系……

    我重新握好原子筆——昨天想了一整晚,終于決定了.如果最後由我替樂團取名字,就叫作「Blackbird」吧.

    不過,如果真冬不會再出現,這個名字就失去了意義,成為一個只能讓我認清折翼之後無法再次飛翔的名字.

    就在筆尖接觸紙面,我正要寫下第一個字母「B」的時候——

    學姊猛然抬起頭來,她的視線越過我的肩膀,射向練習室的門口——之後便笑了起來.

    我屏住呼吸,跟著回過頭.

    厚重的門開了一道隙縫,微風帶著夏日的氣息吹了進來.千晶跑到門口用力把門拉開,站在門外的真冬正要後退,手腕就被千晶一把抓住,嚇得她身子微微一顫.

    學姊在我的耳邊開口了:「早啊,姥沢同志.」

    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因為有好多話都塞在胸臆之中.

    結果我只能把原子筆遞給被千晶一把拉進練習室里的真冬.我能做的,只有這件事而已.

    真冬盯著筆看了好一會兒,才用左手接過它;即使我已經離開桌邊,她還是在門口站了好長一段時間.

    接著,真冬慢慢地走到桌子旁邊,在報名表的空白欄位上,毫無滯礙地寫下一個個字母.

    feketerigo

    「這個字怎麼念啊?」千晶悄悄地問.

    「feketeligo」真冬喃喃地說.真是不可思議的發音,這是哪一國的語言啊?

    「你母親說話時是不是有點荷蘭或是德國口音?」

    聽學姊突然這麼一說,我跟真冬同時抬起頭來.

    「……你為什麼知道?我媽媽曾經提過,她是在荷蘭出生的.」

    「因為在匈牙利文里,g的音通常不會念成k.不過,這樣念起來比較好聽.」

    學姊描繪著真冬寫下的名字,臉上的笑容就像清晨飄著些許白云的天空般溫和.

    「你喜歡這首歌?」

    聽到學姊這麼問,真冬過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總覺得那一瞬間她似乎看了我一眼,讓我的臉熱了起來.

    這是哪首歌的名字啊?「feketerigo」這個聲音,彷佛在轉眼間就會輕柔地飛上天空.

    「真是個好名字啊.」

    學姊說完便把報名表摺了起來塞進口袋,接著迅速地靠進真冬,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真冬嚇得整個臉都紅了,還往後退了一步.

    「啊,對了.姥沢同志,你口袋里的四千五百塊圓就拿給年輕人吧!出納的部分我都交給他全權負責了.」

    正要跨出練習室的時候,學姊丟下了這麼一句話.真冬的臉又變紅了.

    門一關上,真冬就從背心胸前口袋拿出一個牛皮信封往我的臉上貼.

    「哇!」

    我接住差點掉在地上的信封,打開來一看,里頭有幾張千圓鈔和五百圓銅板.

    「咦?這個……」現在還不用把錢交給我啦!話說回來,是那個意思嗎?是那個意思沒錯吧?我有點沒自信,只好偷偷瞄了瞄旁邊的千晶的臉.哇,好一副欣喜的表情啊!

    「快點收起來.」

    真冬撇過頭去這麼說.我把信封塞進琴盒後的口袋,這才發現自己的心髒正噗通噗通地狂跳.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沒辦法冷靜下來.可以和真冬一起去集訓了,大家可以一起去了!

    「真冬,你再告訴我一次團名那個字要怎麼拼.到海邊以後,我們把它弄成曬痕吧.」

    千晶興高采烈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我不能常曬太陽,而且我也不會游泳.」

    「啊,那就得帶陽傘去了.要跟我一起去買泳裝嗎?」

    「不是跟你說我不會游泳——」

    「放心,我會帶特大號的游泳圈去啦.」

    千晶推著真冬的背,走出教室.

    「直巳……」

    站在門外的真冬回過頭來喊了我一聲.我越過千晶的肩膀,和她四目相對.

    「……真的會知道嗎?」

    真冬向我尋求答案時的眼眸還是有如烏云密布的天空,我突然覺得胸膛好像被緊緊揪住了.

    「知道什麼啊?」千晶往前探頭看著真冬的臉.但真冬搖了搖頭,所以千晶的目光便轉向我這邊.

    如果來參加住宿集訓,也許就會知道了——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就是從我嘴里說出來的.直冬留在這個樂團的理由,真冬感到迷惘的事——

    兩個人的視線一直盯著我,我只好吞了口口水,點點頭.

    「應該……找得到答案的.」

    真冬有些不安的目光彷佛黏在我的鼻尖,我不禁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接著,我往前陪出一步——

    「我跟你約定……」我邊說邊把手伸向真冬.「如果找不到答案,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曾幾何時也有過的,約定.

    真冬滿臉通紅,伸出手掌拍掉我伸到她眼前的拳頭後,便轉身往校舍那邊跑去.

    千晶以不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也跟著真冬跑掉了.

    我回頭望著空無一人的練習室.

    真冬待在這兒的理由——

    我總覺得這個理由沒有任何人可以告訴她,得靠她自己去尋找.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待在這里的理由.只不過——我也不想就這樣迷迷糊糊地一直和大家玩樂團.

    我望向空無一物的桌面,總覺得真冬寫下的名字在學姊以手指描繪的同時烙印在上面了.

    feketerigo.將我們綁在一起的名字.

    在這次的住宿集訓中,我們能發現嗎?那將我和真冬連系在一起的,某種確切的東西.

    上課鈴聲終于響了起來.不妙,要遲到了.我鎖上練習室後便拔腿狂奔.在中庭樹林中的某處,蟬也開始唱起歌來了.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4:29

5.到海邊去

    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正在電風扇前汗流浹背地打包行李.

    『小直,藍色和紫色哪個好?』

    千晶沒頭沒腦地丟給我這個問題,電話另一頭傳來的背景音樂是保羅瑪利亞大樂團演奏的音樂.藍色和紫色?怎麼回事?話說回來,她們是從哪里打來的啊?

    『嗯……我現在和真冬正在買泳裝啦.我已經決定好要買粉紅色的了.』

    「啊,你們在百貨公司?」

    『對啊對啊.而且現在已經放暑假了,人好多,擠得要死.』

    千晶真的和真冬一起去買泳裝嗎?我有點吃驚.

    『然後真冬一直沒辦法決定.小直,你挑一個.』

    「為什麼是我?」

    『因為真冬說她不會游泳啊!也就是說她買的泳裝是穿好看的,所以才要小直選呀!』

    「搞不懂你在想什麼,自己選啦!」

    『啊——算了.對了,那我把試穿的照片用手機傳給你.』

    「——不,不行!』後方傳來真冬的聲音,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接著電話就掛斷了.到底是什麼跟什麼啦!

    我把掛斷的手機拿在手里不停翻來翻去,還真的等了簡訊鈴聲好一會兒,都忘了要收拾行李了.真冬穿泳裝的照片啊——真的會傳過來嗎?不行不行不行.我在想什麼啊?真冬還是會拒絕她吧.

    不過多虧了千晶我才想起來,于是在櫃子里東翻西找,把泳褲給找了出來,塞到登山包一角.到時候有時間出去游泳嗎?

    海邊?大家都會穿泳裝?我突然沒來由地在床上滾來滾去.到現在我才稍微理解班上同學起哄時的心情.只有我們四個人耶,只有四個人,而且是去海邊,還住別墅——該怎麼說呢?這只能說是過太爽了吧?

    我趕緊恢複正常,在床上坐好.距離現場演唱不到兩個禮拜了.練習要緊.

    不管怎麼說,就是明天了.

    「小直,洗澡水要怎麼燒啊?」

    「剛才不是教過你了嗎?」

    「小直,我不知道我的內褲放在哪里.」

    「我怎麼會知道你放在哪里啊!」

    那天晚上,我試著放手讓哲朗做一些家事.雖然只有三天兩夜,但如果沒人在家時他不能多少照顧自己,那我會很頭大.

    「喂,現在說還不算太晚,你真的不帶我去嗎?會很有幫助喔.我可是很擅長幫女生在背上擦防曬油喔!」

    「你在自己的香港腳上擦藥就好啦!」

    「小直,你太天真了.那不是香港腳,是輪癬喔.」

    「羅唆啦!你別靠近我.」

    哲朗縮成一團,蹲在房間角落喃喃自語地說什麼:「我不記得自己養出過這樣的小孩……」我丟著他不管,自己回到二樓的房間去.最後確認一下貝斯跟替換的弦.明天很早就要起床,還是趕快去沖個澡睡覺吧.

    第二天的集合地點是長島樂器行,也就是神樂坂學姊打工的地方:離這附近最大的車站商店街有一段路.樂器行是間破爛的店,位在一棟細長的三層樓建築里,彷佛地震一來就會垮掉,不過最近倒是頻頻有常客光顧.一到深夜,這里就會成為樂手們逗留,聚集的地方.

    早上九點,我和千晶到的時候,門口的路上停著一輛大型的白色休旅車,神樂坂學姊正要把爵士鼓搬上車子的行李箱,真冬則坐在後座,探出身子看學姊搬東西.好久沒看到她穿便服了.然而真冬一看到我,又鑽回車里去.

    「早啊!你們兩個,可不可以幫我搬擴大機?」

    學姊的額頭上滿是斗大的汗滴.這台休旅車還真大啊,就算把所有樂器都搬進去,好像還有剩余的空間.

    「呃……誰要負責開車啊?難不成是學姊?」

    我邊搬擴大機邊問.自從聽說要開車去海邊以後,我就一直對這件事感到不安;也許學姊會有駕照吧?

    「嗯?我們有專門的駕駛員喔!回程也會來接我們.」

    「啊?」難不成是那個倒黴的店長?

    這時,店里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一台高度跟我身高差不多的馬歇爾擴大機出現在眼前.把它搬出來的是一位個子很高,年紀大概二十好幾的男人.一頭亂發之中藏著一雙銳利的眼神,即使透過墨鏡,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視線;加上相對高聳的鼻梁,顯得十分引入注目.就算只是在街上擦身而過,恐怕整天都不會忘記他那張臉.

    「弘志,我把擴大機搬進去,你去把三把吉他放在座位底下.」

    「噢,了解.」

    聽到學姊的話,那位叫弘志的人苦笑了一下.

    「咦,咦!」和我一起搬貝斯擴大機的千晶看到那個人的臉後,就把手放掉跑開了.我一個人勉勉強強地把擴大機搬進車子的行李箱.搞什麼啊,這樣很危險耶!

    「濱坂弘志?是……是本人嗎?哇!」

    「不不,我今天只是個小小的駕駛員.」這位弘志大哥摘下太陽眼鏡,對于品投以微笑.呃,他是誰啊?

    「千晶,那是你朋友嗎?」

    「小直,你不認識他嗎?」

    「這……不好意思.日本的樂手我幾乎都不認識.」

    休旅車上路後,我在後座向弘志哥道歉.

    「不要用這麼奇怪的方式跟我道歉啦.」弘志哥大聲地笑著對我說:「不認識我也無所謂啦,畢竟我是玩地下樂團的嘛.反正這次的現場演唱結束後,你想忘也忘不了啦.」

    他這麼說讓我更為抱歉,身子都縮成一團了.

    根據情緒高昂的千晶所言,再加上學姊一點也不認真的介紹,我才終于整理出一些頭緒.弘志哥似乎在一個叫「憂郁變色龍」的樂團里擔任主唱,也透過獨立音樂唱片公司出過專輯:聽說也提供曲子,或參與合音之類錄制專輯的幕後工作.也就是說——他是個職業樂手.這次邀我們客串演唱,還有借我們別墅的都是這位弘志哥,讓我實在抬不起頭來.

    「為什麼會淪落到來幫我們開車啊?」

    千晶把頭探到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之間問道.最後一排的座位已經放倒下來,還塞滿了行李,所以我和千晶,真冬肩並肩坐在第二排.

    「當然是因為我和響子打賭賭輸了啊.本來想說只是把別墅借你們住三天兩夜實在是太便宜我了,早知道就不說要順便開車送你們了.」

    啊,果然啊……是這麼一回事嗎?

    「那學姊你賭了什麼?」千晶這次問坐在副駕駛座的學姊.

    「我跟他說,要把自己借給他三天兩夜.」

    「學姊!」

    我和千晶兩個人同時大喊.

    「請好好珍惜自己!」

    千晶抓著學姊的兩只手臂,微微地搖晃著她.

    「可是我不可能輸給弘志這樣的人啊.現在想想,不該只說三天兩夜的,早知道就先跟他簽個兩年契約就好了.」

    「別說傻話了.那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別墅,是我和一堆人合資一起買的.」

    「你們是用什麼定輸贏的?」我真想知道她是哪里來的自信,于是便問問看.

    「唱卡拉OK.這個男的真笨,居然以為唱自己的歌就會拿到高分.其實我早就控制了評分系統,所以他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真過分……怎麼這樣對待專業的樂手呢?

    「羅唆啦,吵死了,下次我一定不會輸.」弘志用手掌砰砰地拍著方向盤.

    「其實……由學姊選擇比賽方式的時候,你就已經輸了.所以你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我實在太同情他了,忍不住給了他這樣的忠告.

    「真是的……你也被她要過?」

    「啊這個……呃……」

    結果弘志哥只是一直苦笑.

    車子開上交流道以後,話題終于聊到音樂上了.

    「其實我之前就想彈吉他了.不過古河他——啊,是我們團里的吉他手啦,他說什麼我彈得不好,就不讓我彈了.不過那家伙以前其實是想當主唱的樣子,不過唱得不好.就這樣,我們為了取笑對方的技巧差,偶爾會秘密地交換角色上台表演.」

    他說後來的團員都是熟識的朋友.也就是說,和「憂郁變色龍」沒有任何關系吧?我有點放心了.雖然說是地下樂團,不過在職業樂手之前表演還是有些令人卻步.

    「雖然你們是開場的樂團,不過輕松點表演就好啦.」

    「什麼輕松點表演!沒那回事.我們會唱到讓所有觀眾如癡如醉.」學姊如此反駁.話說回來,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麼樣的朋友啊?關于學姊的交友圈,實際上也還存在著許多謎團.她真的是高我一個年級的高中生嗎?

    「弘志你每次都說想彈吉他,卻老是在突擊演唱(注:未告知觀眾詳情就突然上台演唱)時搶麥克風來唱歌.就已經彈得不好了,應該把精力集中在手上的吉他吧?」

    學姊的嘴巴越來越不饒人,弘志哥只好打開汽車音響.喇叭中突然傳出的大音量中有歡呼聲,嘈雜聲,還有數拍子的鼓棒敲擊聲.

    接著傳出的,是LesPaul電吉他那過于華麗又過分粗糙的聲音.

    接著,一陣宛如上等濁酒般嘶啞的歌聲傳了出來.

    是奧田民生的現場演唱專輯——到海邊去.

    堆在行李箱里的樂器好像正和喇叭傳出的聲音共鳴,發出嘈雜的聲響.

    聽著粗獷的搖滾樂,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感到一股濃烈的睡意.大概是昨天收拾行李搞到很晚的關系吧……?

    窗外車道旁有隔音牆,一輛輛超越我們休旅車的車頂在太陽下閃閃發亮,更上方則是無限延伸的夏日晴空.坐在我身旁的真冬——那眼眸的顏色正和現在的天空一樣.

    我閉上了雙眼,任憑自己的身體浸淫在奧田民生的歌聲中.

    我醒了過來,稍微轉個頭,眼前就是真冬的臉龐.

    ……咦?

    她一跟我四目相對,馬上滿臉通紅.我嚇了一跳趕忙抬起頭來,才發現剛才打盹的時候把頭靠在真冬的肩膀上了.

    「……對,對不起.」

    「沒關系.對了,我們已經到了.」

    真冬突然往窗外一看,喃喃地說著……到了?

    「喂喂,醒來的話就去把東西搬下去.」

    千晶突然揪著我的耳朵,讓我睡意全消.

    「……哇……!」

    我從車上下來,不自覺地發出贊歎.

    在一片細瘦樹干交錯而成的稀疏樹林中,一棟純白的別墅沐浴在穿透樹林的細碎陽光里.透過別墅後方的樹林間隙,可以看見大海.

    繞到別墅後方,穿過樹林後,就身處在一座懸崖頂上.放眼望去,崎嶇不平的岩石堆疊延伸到遙遠的另一方,海水不斷地侵蝕拍打,讓岩岸呈現鋸齒狀.一陣帶著濃濃潮香的海風吹拂在臉上,讓人心曠神怡.是說,這種地方可以游泳嗎?

    「靠近沙灘的地方會有許多來海邊玩的游客,很麻煩.所以才選擇這里.」弘志哥這麼告訴我們.「不過岩岸的海邊也很好玩喔.」

    「待會再告訴你們往下走到海岸的路.」弘志哥一說完,就帶著我們走回停車的地方.

    這間別墅幾乎就和錄音間一樣,剛進門的大廳里擺著直立式鋼琴,混音器,麥克風架,監聽喇叭和錄音器材.聽說是幾個玩音樂的朋友大家各出一點錢買的,夏天就輪流待在這間別墅作作曲,寫寫歌之類的.原來如此,所以才選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嗎?不管怎樣,在這片看不見其他建築物的路邊樹林中,只有這棟別墅孤零零地座落在這里.

    大廳的沙發和桌子緊貼著牆壁,所以使用時感覺很寬敞.即使如此,當我們把擴大機和爵士鼓搬進來以後,空間馬上狹窄了許多;吃飯也只能在陽台上吃.大廳的天花板是挑高的,從屋子里看著大大傾斜的屋頂形狀就知道.寢室好像都在二樓.

    「只不過有個問題……」

    終于搬完行李,大家喝著冷飲解渴的時候,弘志哥對我們說:

    「因為我們來的時候通常都不會乖乖上床睡覺,所以這里只有三間寢室.」

    我們面面相覷.連數都不用數,樂團成員就是四個人.我看著螺旋樓梯上方,自挑高的天花板延伸出的走廊上,的確並排著三個房門.

    我看著學姊說:「這個……該怎麼辦呢?」

    「也就是說,現在的問題是——我要和誰一起睡吧?」

    不,並不是.

    「不管我和姥沢同志或是相原同志睡都會有損情誼……沒辦法,年輕人!」

    「不行!」

    「學姊你在說什麼啊!」

    「你的決定問題更大吧!」

    被我們三人同時吐槽,學姊看來似乎非常意外,弘志哥更是笑得差點從沙發上跌下來.

    「那……年輕人你來決定想和誰一起睡好了.」

    「夠了,不要再研究那種方案了.」

    結果,最後的結論是我去睡大廳的沙發.

    接著弘志哥向我們說明買東西的地方和走到海岸邊的路線等等.自從抵達別墅,把種種事項弄妥之後都已過了正午,也是吃中餐的時間了.不過弘志哥卻跳上車,說他差不多該回去了.

    「那個……我會准備午飯,方便的話要不要一起吃?」

    雖說是和學姊打賭輸了,可是他免費借出別墅還送我們過來,我們卻好像等到他沒用處以後就急忙趕他回家,實在很不好意思.

    「不了,沒關系.要是再待下去,我可是會很羨慕的.」

    弘志哥把手肘撐在駕駛座窗口笑著說,接著便戴上太陽眼鏡.

    「就這樣,我後天中午再來接你們.喂,響子,要給我好好打掃乾淨啊!雖說是免費借你們,不過還是有條件的.」

    他對出來送他的學姊說完以後,便發動了引擎.

    「嗯,這我知道啦,你這個輸家.」

    學姊的回應也很惡劣.

    「濱坂大哥,謝謝你.」

    千晶對著開走的休旅車用力地揮了揮手,而真冬依舊不發一語.

    「接下來……」學姊轉過身來面向我們:「姥沢同志,請你發表住宿集訓的開幕訓話.」

    「……咦?我,我嗎?」

    「你是最高主席團的主席啊!這個角色就是要在這種時候說些什麼.」

    「可是……」

    「說什麼都可以.」

    「嗯……」

    真冬低著頭,用腳尖在沙地上畫了好幾個圈圈.學姊和千晶都保持端正的姿勢,立正站好等著真冬訓話,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不了這股壓力,突然抬起頭來開口了:

    「……住,住宿集訓持續到回家為止.」

    那回家之後呢?

    千晶任性地說什麼想在海邊吃午餐.

    「很多書上都寫說海風會讓飯團的美味提升好幾倍!」

    「現在開始煮飯的話要等到兩點喔.吃三明治可以嗎?」

    「唔——沒辦法,我讓步.」

    干嘛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啊!

    「那這段時間我們要不要去換個衣服啊?」

    「給我等一等,怎麼突然就要游泳啊?你是來這里干嘛的啊?」

    「來游泳和做日光浴的吧?」

    是練習才對吧!當我正要脫口而出時,卻看到神樂坂學姊拿著大陽傘和卷起來的墊子從儲藏間走出來.

    「你們也興致勃勃地要去游泳了嗎!」

    「太陽下山以後再練習也可以啊,所以白天就應該先去游泳嘛,不是嗎?」

    這麼說也沒錯——不對不對,不可以中計.

    「好,姥沢同志,去換衣服吧.我會幫你全身都擦滿防曬油的.」

    內心想法完全暴露出來的學姊抓住真冬的手,真冬卻猛搖頭.

    「我討厭海.」

    「為什麼?」

    「而且我沒游過泳,會怕.」

    「沒問題啦.因為這邊的海岸不是淺灘,一下子就踩不到底了,而且也不會踩到海膽.」

    千晶,你干麻這樣嚇她啊?真冬依然坐在沙發上,搖了搖頭.其實我也稍微想過,不練習就直接跑去游泳好像也不錯,這樣或許可以讓真冬的心情稍微舒緩一點——不過看來並非如此.

    「虧我們還特別一起去買泳裝的說.」千晶鼓著腮幫子抱怨.

    學姊歎了一口大氣,接著便說.

    「嗯,我了解了.姥沢同志不想去的話,只有我們去海邊也沒意義.吃完中飯以後就先練習吧,游泳的事就之後再說羅!等練習完滿身大汗以後.」

    千晶開始在大廳架起爵士鼓調音,學姊東撥西弄地在調整效果器,我則走到廚房.

    廚房是個直接和大廳相連的小空間,不過很可惜沒有接瓦斯,只有一個電爐.還好有一個很大的平底鍋,煎蛋時很方便.

    在我正要把萵苣的水瀝干時,換氣風扇傳來海浪的聲音,原來這邊剛好面對大海.沒辦法看到真冬穿泳裝是有點還憾啦……我想起千晶打到我家的那通電話.結果她還是沒把照片傳過來,到底是哪一種泳裝呢?

    「……要我幫忙嗎?」真冬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嚇得我差點把調理筷給掉在地上.

    「咦?啊,不,不用.沒關系.」

    「你干嘛那麼驚訝啊?」

    總不能說因為我正在想像你穿泳裝的樣子吧……

    因為真冬一概不用效果器,所以調音完畢就無所事事了.話說回來,弄個三明治也沒什麼地方是她能幫我的.

    「你在家也常常做飯?你父親的評論里寫過這件事.」

    「嗯啊,因為哲朗沒什麼生活能力.」

    為什麼要在評論里寫兒子在家做菜的事呢?我實在搞不懂,更不懂為什麼出版社要繼續把工作交給淨寫這些事的哲朗呢?

    「是喔……家里連衣服之類的都不讓我洗,所以我什麼都不會.」

    我一邊剝著萵苣,一邊稍微思考了一下關于真冬的奇妙人生.一個純粹的鋼琴家似乎就是這樣栽培出來的.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弄傷手指,所以根本沒辦法接近廚房.

    突然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鋼琴,她的絕望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呢?或者連絕望的感覺都沒有了呢?

    「所以……我不太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真冬邊說邊蹲在廚房連接大廳的門口.這句話似乎不僅是指廚房里的工作,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涵存在.

    我想——她一直以來都是孤單一人吧.最令鋼琴家感到孤單的不是一個人練習時,也不是錄音的時候,而是在滿座的演奏會中,坐在管弦樂團前方,聽著約翰尼斯·布拉姆斯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第三樂章中的大提琴獨奏時——這句話是我在某本傳記中讀到的.

    不過,現在的真冬並不是獨自一個人.我希望她能察覺這一點.

    然而……真的沒問題嗎?集訓只有三天,在結束之前能讓她明白這件事嗎?

    要說在樂團之中誰的勞動量最大——我想這不用討論,一定是鼓手.

    「就算這樣也不要穿著泳裝打鼓啦!去換衣服!」

    「可是很熱嘛!」

    吃完午餐稍作休息以後,我們就馬上開始練習了.別墅的大廳通風良好,不用開冷氣就很舒服.話雖如此,在爵士鼓之間做全身運動的千晶卻已經滿身大汗了.她只有上半身換上泳裝,下半身依舊穿著短褲.櫻花粉色的比基尼以及汗濕而閃閃發亮的肌膚在鼓組之間若隱若現,讓我根本無法專心,還彈錯了好幾個音.

    學姊頻頻停止彈奏,這是以往很少發生的事.居然還說什麼:「大家還是都換上泳裝吧!」

    「這樣搞有什麼意義嗎?」

    「可以透過肌膚感受彼此的熱度.」

    有這種道理嗎?這樣只會讓我更不好彈,還是不要吧.

    不過,我知道演奏之所以會中斷並不是因為我的失誤.學姊把電吉他的音量關小放回架子上,然後走向大廳的另一邊——坐在沙發椅背上的真冬.真冬看了學姊一眼之後,就把目光移回手中的StraterCaster電吉他.

    「姥沢同志,你有兩個選擇……」

    學姊把豎起的兩根手指伸向真冬.真冬的身子震了一下.

    「要不為了透過肌膚感受彼此的熱度,給我換泳裝去……」

    「……不要.」

    「不然你就不要一直往前沖.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在彈.」

    真冬往沙發坐墊上一坐,雖然她臭著一張臉點了點頭,卻連正眼都沒瞧學姊一眼.

    學姊盯著真冬的額頭凝視了一會兒以後,突然背過身去.

    「暫時休息個十五分鍾,大家冷靜一下.」

    話一說完,她便打開玻璃門走出陽台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也沒辦法靠近真冬,只能把貝斯的音量關小立在架子上,然後蹲在小地毯上.

    「真冬……」

    聽到千晶的聲音,我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正好看見真冬也用一副跟我一樣的表情,抬頭往爵士鼓的方向望去.

    「你第一次和我們合奏的那天表現得還比較好喔?」

    這說法會不會太辛辣直接了一點啊?不過我也一直這麼認為,真冬自己大概也這麼覺得吧.

    我們四個人第一次合奏,是在七月六日那一天.那首讓干燒蝦仁聽過的Kashmir,我們目前還沒達到.我們當初是怎麼達到那個境界的呢?大廳里悶熱的空氣中突然出現一陣沉默,令身處其中的我不經意地回想起當時的那股熱度.

    我和真冬的視線交會了一瞬間,盡管她馬上就低下頭,不過我知道,她也回憶起當時的種種了.因為她一直凝視著我的貝斯——為了完美地配合真冬的吉他音色,我從頭開始重新打造的這把特別的貝斯.

    不對,應該說……不是只我的力量而已.因為我們有四個人.

    「我知道.」真冬喃喃自語.

    「那麼……為什麼我們無法重現當時的演出呢?」

    千晶走到真冬身邊,把臉湊過去盯著她看.真冬撇過頭看著窗外.

    「那個時候,還沒——」

    真冬沒有接著說下去.那個時候,還沒?

    「還沒——考慮到許多煩人的事?」

    千晶蹲在真冬的正前方,接著她的話說下去.看著點了點頭的真冬,千晶又更進一步.

    「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至少演奏的時候可以先忘掉啊!」

    真冬沒有回答千晶,只是再次望著自己的吉他,握著匹克的手往琴弦揮下,一股連續的十六分音符從她的高位演奏(注:指按壓靠近琴身的弦演奏,彈出的音域會比一般的音域為高中流瀉而出,淒厲得就像用力刮過玻璃表面的聲音——是極限合唱團的He-ManWomanHarter(注:收錄于極限合唱團的Pornograffitti專輯)前奏.之前試著借真冬聽了這張CD,她似乎特別喜歡曲子中巴洛克管風琴曲風的前奏,沒多久就練得爐火純青了.可怕的是,原曲中加入附點音符以造成延遲,半靠效果器演奏出來的前奏,她居然光憑自己的手就把音符一個不漏地全彈出來了.我一言不發地抱著膝,沉浸在她那宛如豪雨的琴音之中.

    真冬一個人就這麼厲害了——

    留在團里的理由,煩人的事——或許我比真冬更該思考這些事吧?因為我跟不上,所以真冬的吉他聲才不穩定嗎?

    突然間,一陣鏘鏘的金屬聲疊在吉他聲之上.是千晶.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到了爵士鼓座上,光用腳踏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4:45

鈸踩出十六拍節奏配合著真冬,真冬的吉他加快了速度,仿佛企圖自刻劃的節拍中掙紮脫身.

    我再次拿起貝斯,提高音量打算介入這兩個人的爭斗.不過……行不通.應該在哪里插進哪個音呢?我完全沒有頭緒.

    因為我跟不上——

    我歎了一口氣,把貝斯放在沙發上.

    學姊不知何時說過的話又在我耳中回蕩:你並不是跟著我們喔!相反地,你是我們的心髒.說得簡單,可是……

    「好啦,暫停!」

    學姊的一句話突然插進真冬的吉他和千晶的鼓之間.明明沒透過麥克風,這聲音卻同時讓兩人嚇得停止演奏,回過頭來.學姊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到大廳的,只見她把T恤給脫了,上半身只穿著一件藍色的比基尼,害我反射性地伸手遮住臉.這個人是認真的嗎?

    「啊,既然如此,就從這首曲子開始吧.相原同志,請你繼續打十六拍節奏.年輕人,你在干嘛?還不快准備——」

    「呃,咦?我,我也要換泳裝嗎?」

    「嗯?我是說貝斯准備好.」

    哇!超丟臉的,我整個會錯意了.都怪你先提起那件事啦!

    「如果你想在這里換泳裝,我是不會特別阻止你啦.」

    「我可沒這麼說!」

    我趕忙將手臂穿過貝斯的肩帶.千晶再度敲起腳踏鈸,這有如調快了的時鍾滴答聲般催得人不耐煩的節拍,使得大廳的氣氛緊張了起來.

    「姥沢同志,你過來這里一下.」

    .聽到學姊的話,真冬感到有些疑惑.學姊招手要她過去的地方,正好就是貝斯擴大機的正前方.學姊突然從背後緊緊抱著還把吉他背在身上的真冬.

    「咦?不,啊!」

    真冬扭動身子大聲尖叫.這個人在干嘛啊?我正要朝真冬跑過去,學姊卻用她猛禽般的目光直瞪著我,我的腳反而不聽使喚了.

    學姊的左臂緊緊環抱著真冬的細腰,一點也不打算放開.

    「年輕人,拍子.」

    就算學姊這麼說,我又該彈什麼才好呢?

    「什麼都好,以你為中心.」

    我把目光自學姊的臉龐移開,與鼓那邊的千晶四目交會.她的眼神彷佛在對我說:「白癡!還不快彈!」

    一口氣調成靜音後,我配合千晶的節奏用附點音符撥出幾乎沒音階的起音,就像拳頭打在肚子上的聲音.

    「放,放開我!」

    真冬的右手腕被學姊緊緊握住,只見她激動地掙紮著.這樣有什麼意義嗎?我雖然不安還是繼續彈奏著,看得出來千晶是真的動氣了,因為她的節奏正慢慢加快.

    「不放,你仔細聽好了.」

    節奏中聽得到學姊平靜的聲音.

    音樂在你出生前就存在,在你死後應該也會繼續存在.所以不用擔心,靜下心來傾聽,就算你不再彈奏,應該也會聽到自己剛才發出的聲音唷.」

    真冬不掙紮了.

    這時,我也聽到了——真冬彈奏的吉他余韻就像電流般在我和千晶的律動之間游走.

    「聽到了嗎?」

    不知為何,甚至聽得到學姊在真冬耳後呢喃的話語聲.真冬紅著臉,輕輕地點了點頭.

    「想彈了嗎?」

    從學姊這次的細語聲中,我並沒有聽到真冬的回應,至少……我不知道她剛才對我點了點頭.因為注意力一旦不集中在手上,旋律就好像不太穩定.

    「嗯,但是這樣不行……」學姊不懷好意地說道,接著從真冬的右手指上搶走了匹克.「還不能讓你彈.」

    真冬一回頭,學姊握得更緊了,而真冬那幻覺中的琴音卻變得更加清楚.我放掉靜音,讓貝斯發出清晰的聲音……就是這里!真冬的吉他應該要從這里加入才對.我逐一彈出每個降音,彷佛在呼喚真冬,也像在把血液緩緩輸入她的手腳……

    「還沒唷……再等一下,馬上就到了……」

    隨著學姊的低語聲,真冬汗涔涔的左手撥弄起六根琴弦,交錯的噪音夾雜在我和千晶之間,那份悸動更深刻了,還沒嗎?那雙手還沒動起來嗎?

    「對,再等一下……嗯,可以開始羅……2,3,4……」

    吉他的擴大機傳來電光石火般的聲音,讓我跟千晶都屏住了呼吸,耳朵殘留著He-ManWomanHarter的前奏,就像整片記憶都被它塗滿一樣鮮明.

    我抬起頭,打了個冷顫.擴大機前有某個人——背著吉他的身影清晰了起來,白皙的手指在六根琴弦上跳動,另一只捏著匹克,曬得較黑的手則在拾音器間刻劃著激烈又令人震撼的旋律.我可以理解那應該是真冬用左手按著弦,從身後抱著她的神樂坂學姊用右手撥弦,但……那是怎麼辦到的呢?那真的是真冬跟學姊嗎?不是某個我連名字都沒聽過的人嗎?

    不對,我認識她.指尖挑動著貝斯弦,不斷地輸送血液的同時,我也不經意地發現自己知道她的名字——feketerigo.

    她現在就在這里——

    令人興奮麻痹的連續音終于化為點弦琶音,學姊的手指在節奏開頭時用力擊弦,而真冬的手指則以三個音回應,在我和千晶鋪陳的節奏上絲毫不亂;逐漸變換和音的同時彷佛從滂沱大雨中疾奔而過,以三連音一口氣越過驚人的高低差,又立刻以打樁般的強烈三連拍打斷了韻律.

    就在之後降臨大廳的悶熱寂靜中——

    「不要,啊嗯~」

    真冬發出了甜膩的悶哼,我嚇了一跳定神一看,原來是從後面緊摟住真冬的學姊撥開了她栗子色的長發,輕咬住她的耳垂——這個人在干嘛啊!

    「學姊!真是的——」千晶以幾乎要踢倒整組爵士鼓的氣勢沖過去把兩個人分開,終于重獲自由的真冬躲在我背後,露出快溺死的貓咪般含淚的眼神瞪著學姊.

    「真是一點都不能疏忽你耶!」

    「抱歉抱歉,我實在忍不住了,就不小心……」

    「不小心才怪!」

    我也忍不住吐槽.你這個人練習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啊!

    「畢竟有雙看起來很美味的耳朵在眼前搖晃……唉呀?年輕人,你懂的嘛!」

    「誰懂了啊?請不要牽拖到我身上!」

    「學姊笨蛋!就跟你說過不可以隨便做這種事情的!」

    同時被我和千晶怒斥,學姊像小孩子般賭氣說道:

    「可是……剛才感覺真的很舒服嘛!當然不是指性的方面啦……」

    「不要加奇怪的注解啦!」

    真冬「唔——」地呻吟了一聲,還沒打算離開我的背後,只見她臉頰潮紅,眼眶泛淚,看得我嚇了一跳.

    「對不起啦,下次我也咬一下相原同志就是了.乖啦,快回鼓那邊去.」

    這個性侵犯……被摸了摸頭的千晶一臉不甘願地回到爵士鼓中間的座位,學姊則笑笑地走向自己的吉他.

    我的全身和大廳的空氣中,都還殘留著那份悸動和熱度.

    所以……就是這樣吧?

    學姊將LesPaul吉他背在肩上,拿起手中的匹克的瞬間……沒有只字片語,也不需要倒數,我們的視線只在空中交會了一秒鍾,就好像有電流竄過——完美的同步演奏.沉重的節拍,混入六連拍的重複段,還有——我明明沒怎麼彈過這首曲子,指間卻自然而然地流瀉出貝斯旋律.樂音結合的高峰之處,真冬拋出的吉他獨奏劃出一道彩虹般的架橋.學姊沒有用麥克風,但He-ManWomanHarter的歌聲卻真切地傳到我們耳里.

    我感覺到背後的體溫,是真冬,她就在那里.曾幾何時,我們之間不再隔著厚重的門,終于能夠直接接觸了,總覺得彷佛連她的心跳聲都聽得到.

    沒有錄下當時的合奏,實在讓我打從心底感到可惜.

    夜晚沒多久便降臨了.

    結果那天我們沒去海邊,也沒那個時間——因為幾乎所有時間都花在練習上.只要有人提議休息,真冬就抓著吉他不放,好像想說什麼似的在爵士鼓周圍徘徊,最後又彈起有節奏的即興樂段.一旦她彈起吉他,千晶就會跟著打起節拍,結果又練習了起來……這樣的過程一直不斷重複到晚上.

    夜晚降臨,陽台的桌上只點了一根蠟燭.真冬將臉頰靠在琴頸上,燭光照著她低頭凝視的臉龐.她應該是剛洗好澡吧?肩上還掛著浴巾,濕答答的頭發披散在浴巾上.舒服的夜色籠罩四周,吹來的風很涼爽.

    想心事嗎?我把裝了烏龍茶的杯子放在桌上後,真冬才終于抬起頭來.

    「這有加糖喔!」

    「……謝謝.」

    真冬帶著複雜的表情拿起杯子,細聲道謝後啜了一口烏龍茶.

    「甜的好喝嗎?烏龍茶里加砂糖,不會覺得惡心嗎?」

    她突然抬起頭來看我,秀眉上揚.

    「你喝過嗎?」

    「不,沒喝過.」

    「那就別小看加了砂糖的烏龍茶!喝過之後再說.」

    真冬瞪著我手上的烏龍茶杯.我這杯當然沒加糖,這就是所謂的文化差異吧?我靜靜地坐下來,咕嚕地喝下一口.

    我放下杯子,任由晚風吹拂熱呼呼的手腳.總覺得那股令人屏息的聲音還在身體里蕩漾.

    真冬也能理解我的感覺嗎?我偷偷往旁邊一瞄,只見她一臉惱怒,突然把肩上的浴巾拿起來蓋在我頭上.

    「……你在干嘛啦!」

    「因為你的表情看起來很得意!」她生氣了.「還沒……你,你還沒贏,勝負還沒確定呢!」

    這麼對我說完後,真冬又盯著自己的右手掌.真是個固執的家伙啊……

    「不過……太好了,我放心了.」我舒了口氣.

    「為什麼?」

    「因為音樂不會說謊.」

    總覺得……要是還能再次彈奏出那樣的音樂,就一定沒問題.真冬用力地踢了我的小腿好幾下,很痛耶!干什麼啦!

    「少得意了!」

    真冬一抱起吉他就氣得轉過身去,如果我笑出來她大概會更生氣吧?所以我只好把烏龍茶拿到嘴邊.

    「只是在彈吉他的時候不去想而已.」

    「因為彈吉他的時候很開心?」

    帶著不大高興的表情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真冬點了點頭.這樣不是很好嗎?我想這幾乎就是一切了吧.

    玻璃門被推開,千晶邊拿毛巾擦著頭發邊走了出來.

    「對了,你們知道學姊去哪了嗎?」她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後問道.「她說等大家用完浴室後再叫她來洗澡,可是人也不在房間里.」

    應該是跑去哪里了吧?話雖這麼說,但這附近也只有樹林,海跟道路,沒什麼地方可去.

    「那我先去洗澡羅?」

    「不行啦!小直要打掃浴室跟洗衣服,所以要最後洗啦!」

    「說得也是喔……」

    ……雖然我就這樣接受了,可是……好像怪怪的耶?怎麼把工作全都丟給我啊?

    「到底跑去哪里了啊——」

    我們望向陽台欄杆方向那片寬廣又漆黑的樹林.

    別墅後面突然傳來沙沙的聲音,千晶跑到陽台邊緣探出身子.

    「學姊!」

    黑暗中飄出一個人影,是神樂坂學姊.她披散著總是綁起來的頭發,所以輪廓看起來變模糊了.學姊手里直接拿著吉他,只握住琴頸,任由琴身往下垂著.

    「你跑去哪了?」

    「海邊.」

    學姊喃喃地吐出回答,露出無力的笑容.海邊?天色已經全黑了耶?

    倒了學姊和千晶的烏龍茶回來之後,學姊一臉疲憊地坐在我剛才坐的椅子正對面.

    「發生什麼事了嗎?」

    「嗯……」學姊望著漆黑的天空,好像在思考該如何開口.「一首歌不夠.只是都到這個時候了還……」

    我坐在學姊對面,只見蠟燭底下擺著全新的五線譜……她還在作曲啊?離正式表演不到兩個禮拜了耶?

    「如果是即興演奏,一下子就五十分鍾了吧?」千晶說道.「不只是學姊,真冬也在啊,興起的話一首曲子就可以表演五十分鍾了唷!」

    如果不打斷她們,真冬和千晶的確可以一直不斷即興演奏下去.

    「我只是把樂譜帶來而已啦.」

    學姊欲言又止地伸了伸懶腰.

    「中間想穿插一首慢節奏的曲子.我想說……如果泡在夜半的海水中應該想得出來吧……結果爬下海岸邊,卻什麼也沒想出來.」

    「很危險耶,拜托你別這樣!」

    這個人真的會背著吉他跳進海里,所以很可怕.

    「現在的我……變得很奢侈.」

    學姊盯著自玻璃杯表面滑落的水滴這麼說道.奢侈?

    「現在能做的事,現在做不到的事……我都想試試看.難得有五十分鍾可以表演嘛.」

    我稍微想了想……這是我們第一次現場演唱,不用那麼拚也沒關系吧?

    「表演老鷹合唱團的曲子如何?我想試試Desperado這首歌.表演曲目之中有一首翻唱歌應該無所謂吧?」

    練習時明明總是彈老鷹合唱團的曲子暖身,為什麼就是沒合奏過這首曲子呢?明明是我喜歡的歌啊……但是學姊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

    「不表演那首曲子.」

    學姊如此干脆地反對,讓我有點吃驚.

    「為什麼呢?」

    「我也說不出為什麼.而且我本來就不是那麼喜歡老鷹合唱團.」

    「呃……」那……為什麼總是拿他們的歌練習呢?經學姊這麼一說,我好像有點明白了.學姊偏愛那種吉他和貝斯持續齊奏的,比較早期的硬式搖滾.像老鷹合唱團這種將容易親近的旋律編排成帶有成熟氛圍的曲風,連續推出多首賣座金曲的搖滾樂團,相對而言就是極端的反例.

    「那是什麼樣的歌?」坐在旁邊的真冬問道.

    「這個嘛……」

    我確定帶來的ipod里面應該有這首歌……不過我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了.那首歌的前奏是用鋼琴彈的.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讓真冬聽這首歌不大好.

    我借來真冬的吉他,拚命回想記得不是很清楚的指法,開始彈起這首Desperado.描摹著旋律最後一部分的序奏,接著是呼喊聲.

    亡命之徒,為什麼我沒有注意到呢?

    已經在欄杆上坐了好長一段時間的你——

    突然有只手伸了過來,連同我的左手一起抓住了吉他的琴頸.我嚇了一跳,閉上嘴抬頭一看,眼前就是神樂坂學姊的臉.她從對面越過桌子,阻止我繼續彈奏下去.

    「……學姊?」

    我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一旁的千晶卻替我發出了小聲的呢喃.我沒辦法將視線從學姊眼中移開,那雙眼眸中的黑暗仿佛要將我吞噬殆盡.

    怎……怎麼了嗎?

    「啊,沒事,抱歉.」

    學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松開了手.那絕對是裝出來的笑容,這一點我很明白.

    「我真的……不想聽.但不是因為年輕人唱得很爛或是吉他彈得很爛喔.」

    「吉他是彈得很爛啊.」

    旁邊的真冬小聲說道.真不好意思喔!算了,不彈了啦.受到打擊的我把Stratercaster吉他推回了真冬手里.

    學姊站了起來,長發自肩上滑落背後.

    「我去沖個澡就回來.年輕人,差不多該決定要跟誰一起睡了吧?」

    「我就說要睡樓下的沙發了!」

    學姊笑了笑,輕輕地揮了揮手,然後就消失在玻璃門的另一邊.真是的……

    剛才的學姊是怎麼回事啊?

    就只在那一瞬間,她的眼神——似乎有些落寞.

    沖完澡以後,我把浴室打掃了一下,該洗的東西——等等,那些家伙為什麼連泳衣都丟給我洗啊?請稍微介意一下我是男生好嗎!

    做完家事以後,我走回大廳看了看.並排著吉他架和擴大機等設備的大廳空無一人,空氣有些冰涼.雖說是夏天,不過晚上的氣溫似乎下降了不少.

    話說回來,我雖然說要睡在沙發上,但這里卻沒有枕頭跟被子,如果就這樣睡大概會感冒.房間里應該會有多出來的毛毯吧?

    走上二樓以後,我突然困擾了起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哪一間是誰的房間.嗯,算了.反正只是借條毯子而已.

    我敲了敲最靠近樓梯的房門.

    「……門沒鎖.」

    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嗯,是真冬嗎?開門時候我莫名的緊張了起來.

    「什,什麼事?」

    看來對方也一樣很緊張.真冬穿著綠色的睡衣坐在床上,房間里一片漆黑;她抱著枕頭縮成一團,直盯著我這邊看.

    「呃……有多的毛毯嗎?我想跟你借一下.」

    真冬點了點頭,指了指收納間的門.接著便把目光移回手里握著的手機畫面……咦?

    「你帶手機來了啊?」

    之前問她的時候,她明明說沒帶來啊?

    「爸爸要我帶的.不過我不是很會用.」

    「啊,原來如此.」如果是那個溺愛女兒的干燒蝦仁,會這麼做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而且我也不太會存電話號碼……」

    「你等我一下.」

    我走下樓梯,把自己的手機拿上來.我按下真冬告訴我的電話號碼然後撥出去,手機預設的鈴聲便在真冬手里響了起來.

    「呀,啊!」

    真冬慌慌張張地差點把手機給掉在地上,我只好從旁邊伸出手幫她接住.手機的液晶螢幕上顯示著我的電話號碼.

    「……這個號碼,我先幫你存進去吧?」

    「嗯.」

    就在我教會她使用方法也交換完電話號碼的瞬間,真冬的手機這次響起一陣沉著穩重的管弦樂鈴聲.

    真冬噘著嘴說:「……是爸爸打來的.」

    這是什麼曲子啊……格魯克(注:ChristonWillibaldGluck,德國歌劇作曲家)的歌劇嗎?沒錯,這是伊菲華涅亞在奧里德里阿伽門農這個角色所唱的詠歎調啊,我所愛的女兒啊.看來干燒蝦仁在手機里存了自己號碼的來電鈴聲,我還真沒見過這麼溺愛女兒的父親.

    「……喂?」

    『真冬?是真冬嗎?你還沒睡啊?時差有十四個小時……現在不就已經十二點了!』

    真冬把手機貼在耳邊接起電話,話筒馬上傳出干燒蝦仁的聲音,連我都聽得到.吵死了,知道現在是半夜的話就安靜點.真冬眉頭一皺,就把手機丟到床的另一邊去.

    「我已經要睡了.」

    她對著滾到床頭的手機小聲地說.

    『手指沒怎麼樣吧?有沒有冰敷啊?你應該沒到海邊下水去玩吧?海風對你的皮膚和頭發都不好,要好好地——』

    為什麼離話筒這麼遠還可以對話啊?

    「嗯,我沒事.」

    『不要想說夏天就不蓋東西睡覺喔.住的地方怎樣啊?有沒有正常的床鋪?你們該不是睡通鋪之類的吧?該,該不會是和檜川的兒子同一間房吧?』

    真冬一臉厭煩地回答:

    「嗯,他現在在我旁邊.」

    由于話筒里干燒蝦仁的聲音已經變成莫名其妙的獅子磨牙聲,所以真冬丟出枕頭把手機給撞到床底下,以彷佛要一腳踩扁手機的氣勢啪地一聲切斷了電源.寢室里陷入一片若有似無的沉默.

    「……之後會很麻煩吧?」

    「無所謂.我才不管那個人要怎樣.」

    看來姥沢父女邁向和解的路途還很遙遠.

    「不過,明明隔了那麼遠,為什麼還聽得到聲音?」

    「這是爸爸特別幫我訂制的.說是因為如果我拿著手機就兩只手都不能用了,這樣很危險,所以要讓我可以掛在脖子上或放在桌上講話.」

    啊,原來如此.因為真冬右手的手指不能動,只能用左手拿手機,這麼一來雙手就都空不出來了.可是只為了這個理由而准備了那種程度的收音性能……也太誇張了吧?

    「好像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功能,像是擊退色狼之類的.」

    與其說干燒蝦仁可憐,我還比較同情真冬;有那種父母可是很辛苦的.才剛事不關己地說別人,這一次換我自己的手機響了起來.我看了看手機螢幕,一瞬之間還想說要不要當作沒看到算了,但想到之後或許會變得更麻煩,最後還是接了電話.

    「……干嘛?」

    「咦?啊,沒有啦,我自己一個人燒了洗澡水,牙齒也好好刷了,想要小直稱贊我一下.」

    聽到哲郎那異常高興的聲音,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好啦,快去睡啦.」

    「一個人睡覺好空虛喔.你至少也跟我說晚安啊!』

    于是我也把手機電源關掉了.已經煩得想不到要說什麼了.

    坐在床上的真冬在我旁邊吃吃地笑了起來.她總算露出笑容了,看來哲朗的白癡也不盡然是壞事.

    現在能不能對她說呢?關于干燒蝦仁告訴我的事,關于鋼琴的事……

    「怎麼了?」

    真冬注意到我的視線,恢複一臉正經的表情問道.我急忙轉開目光.要怎麼開口才好呢?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門把在轉動.我嚇了一跳站起身來,門就突然打開了.

    一瞬間,一片白色遮住我的視線——下一瞬間,臉上遭到沖擊的我整個往後倒.

    「哈,偷襲成功——咦?小直你在真冬的房間里干嘛?」

    千晶的疑問句自正上方落下.我坐起身,看了看砰地一聲掉在我肚子上的東西,才終于明白剛才迎面飛來的是一個枕頭.

    「……什,什麼東西?」

    背後真冬的聲音似乎很不安.

    「還問是什麼,枕頭戰啦!現在可是住宿集訓之夜,難不成你打算睡覺嗎?」

    「晚上是睡覺時間.」

    「太天真啦!哈,小直閃開.」千晶穿著寬松的睡衣,踩過我的身子把枕頭撿了起來.她使出柔道的大上段招式,從正上方揮下枕頭向真冬襲擊而來.算我求你們,給我安靜一點啦!就在這時,千晶突然轉向後方,手臂往下一揮便打落了飛過來的枕頭.

    「不愧是柔道家.好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

    看見站在門邊的學姊露出膽大無畏的笑容後,我突然莫名地疲憊不堪,腦中只剩下「原來學姊的睡衣是藍色的啊……」之類的事.

    「學姊竟然偷襲我,真狡猾!」

    你剛才不也一樣偷襲我嗎?

    「對了,這麼說來,年輕人已經決定要和姥沢同志一起睡了嗎?」

    「哪,哪有……」「並沒有好嗎!」

    我和真冬同時出聲,不過之後就沒再說下去了.因為千晶再次掄起枕頭使勁全力砸在我的臉上「真是的!笨蛋小直.」

    之後學姊也闖進房里,枕頭大戰正式展開.真冬躲在床的另一邊,幾乎只顧著防守還有把掉落的枕頭給丟回去.不過命中率倒是頗高的——主要都是在丟我.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5:21

6.為了不從夢中醒來

    我因為一陣鋼琴聲而醒了過來.

    挑高的天花板木紋十分清晰.一時之間,我還搞不清楚自己身在哪里,我想坐起身,卻差點從沙發上摔下來.毛毯掉在地上,可能是因為天氣太熱被我踢掉了吧?

    嗯?枕頭大戰……我們到底玩到幾點啊?因為太累的關系,記憶已經模糊了.我連自己走回大廳睡覺都不記得.

    我一坐起身子,就看到大廳另一頭的牆邊,有個留著黑色長發的背影坐在鋼琴前.是神樂坂學姊.她以纖細的指觸彈奏著最小限度的和弦,仿佛在水面上書寫文字,疊在琴音之上的歌聲感覺比起平時更為稚嫩.

    我凝視著她隨著旋律搖曳的長發,直到整首歌結束.

    「……早啊!你睡得還真熟呢,是不是太累了啊?」

    學姊唱完歌,便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轉頭看著我說.

    「年輕入睡著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我剛剛還在猶豫要把你扁醒還是吻醒,最後還是決定等歌聲把你喚醒.」

    為什麼沒有正常一點的選項啊?

    「學姊,你也會彈鋼琴啊?」

    「我啊?算不上是會彈啦.」

    學姊安靜地闔上琴蓋,接著走向沙發坐在我身旁.

    「怎麼樣呢?」

    「什麼怎麼樣?」

    「你不是一直在聽嗎?」

    「……新歌嗎?昨天說的那個?」

    學姊點了點頭.我把腿抬到沙發上,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要怎麼說才好呢?

    「好像有點……完成度太高了?」

    「嗯?」

    「曲子雖然華美,不過聽起來好像是哪所國中的校歌.如果在舞台上表演,我覺得會把場子搞冷.」

    學姊哈哈大笑.

    「年輕人,你的用字遣詞真有趣……不過,我了解了.這首歌不行.」學姊靠在沙發椅背上,頭往後一仰.「真悲哀,我現在竟然在想這種事.我在想……如果是姥沢同志彈的鋼琴,會不會讓曲子更好.」

    「這……」

    大概……是我想太多了吧?覺得這首曲子如果用鋼琴演奏就完了.

    「年輕人,我啊……覺得自己已經找齊最好的團員了.只是這麼一來,我也變得更奢侈,慢慢地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了.真正諷刺啊.只因為我不再是一個人——只不過因為身旁有人可以做到我辦不到的事,就這麼痛苦.」

    怎麼了啊?突然說這些……

    「學姊,你從昨天起就哪里怪怪的耶?」

    「嗯,是嗎?」

    學姊笑起來和平常一樣,有點矯揉造作.

    「你別在意啦!可以像這樣和你們一起來集訓,其實我很高興呢!」

    接著學姊站起身來,用格外開朗的聲音說:

    「對了,年輕人,我肚子餓了.去慢跑的相原同志也馬上就要回來了,你快去准備早餐吧!我去給姥沢同志一個早安之吻叫醒她.」

    我正要攔住走向樓梯的學姊,二樓寢室的門便打開了.穿著睡衣的真冬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走出房門.直首正好險.

    「今天一定要去海邊吃飯團!」

    早上的練習一結束,千晶立刻這麼說.是是是,我知道啦.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已經把飯煮好了.茶也已經裝進水壺了.」

    「小直你真厲害耶,是心電感應嗎?為什麼你會知道我中午就想去海邊呢?」

    「看就知道了吧?你都已經把游泳圈充好氣了.」

    「年輕人,多准備一點煎蛋.年輕人做的蛋料理可真了不得呢!」

    學姊邊說邊不斷從置物間里拿出海灘用具,連摺疊式躺椅都出籠了.這幾個家伙游興還真濃啊……不是才說只有一首歌不夠的嗎?

    「該玩的時候一定要玩啊!只是關在房間里哀號,靈感是不會降臨的啦!」

    在廚房煮飯的時候,我聽到兩個人走上樓梯的腳步聲,沒多久就又聽到她們走下來.

    「小直,你看你看!」後方有個聲音叫著我.

    我把頭探出大廳一看,映入眼簾的是千晶和學姊穿泳裝的模樣.唔哇!雖然昨天看過只換上半身的模樣,不過看到她們換上全身的泳裝那種沖擊可是大大不同.

    千晶穿的是腰間系著沙龍,感覺有點孩子氣的款式,加上兩手拿著很大的游泳圈和殺人鯨造型的充氣玩偶,一站在體型有如模特兒的學姊身旁,在各個方面都形成極大的……呃,反差.再說這兩個人身後擺著一堆爵士鼓和龐大的馬歇爾擴大機等設備,整幅景象看起來非常超現實.

    「啊,喂喂,別發愣啊!你沒有任何感想嗎?」

    「這個嘛……正式演出的時候也穿這樣上台如何?」

    「學姊,他這麼說耶?」

    「嗯,可以討論討論.」不要認真啦!

    千晶回頭望著坐在沙發上幫吉他調音的真冬說:「真冬也快點去換嘛.」真冬搖了搖頭.

    「還是來練習吧.」

    自從昨天大家合奏過後,真冬就變成了練習狂:今天也一樣,吃完早餐後就一直拿著吉他不放.雖然看起來還是跟平常一樣心情不大好,不過似乎是很想練習卻不如意的關系.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就是了.

    「再說,我也不能游泳.」

    「難得買了泳裝耶!」

    千晶再度追擊退縮的真冬.

    「真是的,真冬老是這樣不團結!」

    真冬似乎嚇了一跳.她看了看千晶,學姊和我.

    不用說得這麼嚴重吧——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真冬突然站起身來.

    「……我知道了.我去換一下就來.」

    接著她便走上樓梯,進了寢室.

    「喂,小直也去換.」

    千晶踢了踢我的背.

    「咦?我也要換?」雖然我一點也不喜歡游泳.

    「當然要換啊!不然你為什麼來海邊?」

    學姊跟著說:「反正你是男生,還是要直接脫掉只穿內褲也可以?」

    「不,不好吧?我知道了啦.你們先過去吧,我待會把飯團拿去.」

    男生換泳裝真的很輕松,而且不用在身體上塗些麻煩的東西.

    也因為這樣,當我捏好一大堆飯團,再用鋁箔包起煎蛋,在廁所換好泳褲以後——真冬都還沒走出房間.大概是因為右手不太能動,所以換衣服比較花時間吧?就在我煮飯的時候,有個女生在二樓換衣服——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種狀況好像有些奇怪.

    在這邊等真冬換衣服也有些尷尬,所以我朝二樓喊了聲:「我先走了喔!」然後披了一件運動衫往海邊走去.

    真冬隔了一會兒才到.看到她披著連帽外套底下所穿的淡紫色泳裝後,我才了解千晶這麼執著的理由.兩件泳衣的款式是一樣的,差別只在顏色不同.

    「小直,幫我們拍照!」

    千晶興奮地跑向真冬.

    「年輕人,該怎麼辦呢?這下可傷腦筋了.」

    大陽傘底下,學姊正趴在我旁邊休息.她看了看真冬又看了看千晶後,用一種甜膩的聲音這麼對我說.

    「怎麼了嗎?」

    「兩個人都太美了啊,真煩惱.」

    這要我怎麼回答啊?安靜睡你的覺啦!

    我們在岩石堆間的一小塊沙灘上鋪了墊子,坐下來吃午餐.因為坐的地方很小,在很近的距離中可以看到真冬白皙的肌膚,千晶的小麥色肌膚還有學姊的——呃……總之,只有我一個人面向懸崖吃著午餐,但大家卻不肯放過我.

    「小直,我想要吃醃梅子籽的果仁,你幫我剝開.」

    「自己剝啦!」

    「年輕人,茶灑出來沾到泳衣了,可不可以幫我擦一下呢?」

    「自己擦!」

    「直巳,幫我包海苔.」

    「自己——」不對,真冬沒辦法自己包吧?因為她只有一只手能動.我准備飯團的時候是像便利商店賣的那樣,海苔另外分開,早知道一開始就直接把海苔包上去了.

    「小直你太寵真冬了!這點事你得讓她自己做啊.」

    你還不是什麼都叫我做!

    「所以,這個就給我吃羅——」「不行!」

    千晶和真冬朝著我包上海苔的飯團撲過來,結果兩個人疊在一起還把我壓在最下面.喂!很多地方都碰到了耶,痛痛痛痛痛啦!當我在千晶肚子底下猛力掙紮時,飯團被神樂坂學姊給搶去吃掉了.

    「和平解決.那麼,我可以坐在最上面嗎?」

    「請住手,我會被壓扁.」

    我從真冬和千晶身體底下爬出來以後,立刻逃到稍遠的地方猛喘氣.

    千晶以前明明沒什麼胸部,什麼時候變得——不對,我在想什麼啊!冷靜一點.深呼吸.我蹲在原地回頭看,千晶和真冬還在互瞪,兩人穿著泳裝的樣子再度映入我的眼簾,害我好一會兒都沒辦法回到墊子那邊.

    只是吃個飯就搞得滿身大汗,所以千晶一吃完馬上拉著真冬跑向大海,真冬帶著一臉厭惡的表情說:「我明明說過不能游泳啊!」

    「就跟你說沒問題嘛!只要抓著虎次郎就好了.」

    千晶砰砰地拍著殺人鯨造型的超大充氣玩偶說著.連名字都取好了啊……

    「可是,可是……掉下去怎麼辦?」

    「我和小直會跟在你旁邊啦,對吧?」咦,我也要跟?

    「嗚——」

    「真是的,難道你又想破壞樂團的團結?」

    真冬不大情願地點點頭.好像只要提到樂團的團結,就可以要她做任何事的樣子……

    真冬的連帽外套已經被千晶給扯掉了,她緊緊抓著殺人鯨虎次郎,腳尖才稍微碰到海面,馬上露出一臉驚嚇的表情.

    千晶十分無奈地對她說:「你這樣把腳一直彎著反而危險啦!會掉下去喔!」

    「可是會被水弄濕……」

    「這里是海邊耶,一定會弄濕的啦!」

    「啊,等,等一下!」

    千晶毫不猶豫地把虎次郎推進海里.

    「小直也來,快點快點.」

    我也趕忙下水,從左邊扶著虎次郎幫忙保持平衡.僅只一次,我不小心碰到真冬的大腿,嚇得趕忙放開手,還差點就沉到海里去.真冬光滑的雙腿和纖細得如夢似幻的腰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我根本不敢面對她,只能一直盯著殺人鯨玩偶的鼻尖,覺得自己的心髒正在冰涼的海水中怦怦地跳著.

    真冬閉著雙眼,緊緊抓著殺人鯨玩偶的背鰭顫抖了好一會兒,不過接著便放棄掙紮,把腳放了下來.這里的海岸不是淺灘,所以海水一下子就浸到我的肩膀來了,穿著海灘拖鞋的雙腳趾尖偶爾可以感覺到尖銳的岩石尖端.

    「好冰……」真冬喃喃自語地說.

    「不過,很舒服對吧?」

    靠在殺人鯨玩偶另一邊的千晶說著.

    真冬怯怯地睜開雙眼.因為千晶一直踩著水前進,我們已經游到離岸邊相當遠的地方了.在海上可以看到堆滿了消波塊的離岸堤輪廓,堤防正上方有一朵積雨云正逐漸竄起.海浪不斷把我們推回岸邊,我們破著浪,繼續往海中游去.

    緊接著映入眼簾的只有一片深藍,一片澄藍以及自兩者交界處滿溢而出的白.雙手雙腳仿佛都融入了冰涼的海水中,唯有心跳成了確切的存在.

    「……好美.」

    真冬的雙唇間逸出了這麼一句話.自從我們下水後,真冬就一直緊緊握著我的右手:不過我可以感覺到,真冬的手漸漸地不再那麼抖了.

    我撐起身子,坐上殺人鯨玩偶的左鰭,以目光巡視海平面.

    顏色和真冬的眼眸相同,無限延伸的大海.

    真想讓時空就靜止在這里.

    如果天空一直和那時一樣晴朗,我和真冬好像就可以一起游到任何地方.

    然而,我輕輕飄遠的思緒卻被千晶的聲音給拉了回來.

    「接下來——得讓真冬更習慣接觸水.」

    「咦?呀啊——」

    殺人鯨玩偶的身體猛地一斜,激起一陣冰涼的水花飛濺到我耳里:我連忙抓住真冬的手臂撐住她.

    「快,快住手!」

    「不要緊,只是海水而已啦!」

    千晶嘩啦嘩啦地激起水花潑在真冬身上,聲音聽起來彷佛打從心底感到開心.真冬為了閃避千晶而動來動去,害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保持住殺人鯨玩偶的乎衡.不過我覺得真冬這時也回敬了千晶一番.

    大肆欺負過真冬以後,千晶從殺人鯨玩偶的另一側開口了: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我想快點回去.」真冬的聲音聽起來快哭了.

    「我和小直要先游回去,你就和虎次郎一起加油吧!」

    「不,不行啦!」

    真冬臉色蒼白地抓緊我的手,指甲都掐進了我的手背了.

    在海邊大玩特玩之後,夏季的太陽依舊高掛天空.大家沖完了澡,學姊說了聲「休息一下」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看她手里拿著吉他,大概又滿腦子都是新歌的事了吧?

    由于食物也差不多快吃完了,我決定出門買點東西.

    提著購物袋回到別墅時,只聽見鋼琴的聲音傳來.

    鋼琴?

    走過樹林,穿過陽台可以看見大廳,鋼琴椅上正坐在一個栗子色長發的背影,隨著節奏和緩的伴奏搖擺著.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我的腳步聲,她砰地一聲闔上琴蓋,站了起來.這家伙的順風耳還是一樣厲害啊.

    她剛才是在彈哪首曲子……?

    當我打開大門走進大廳以後,明明什麼都沒問,真冬就用力地搖了搖頭.

    「你,你聽錯了.什麼都沒有.」

    我看了看大廳,千晶正縮著身子在沙發上睡覺.果然,一大早就又跑步又練團又游泳的,應該很累了吧.看她睡到快要倒栽蔥摔到地上,我只好把她拉回坐墊上,又在她肚子上蓋了一條毛毯.就算夏天再怎麼熱,也不能露著肚臍睡覺啊.

    「學姊她……還在樓上啊?」我邊把買回來的食物塞進冰箱邊問真冬.

    「也沒聽見吉他的聲音,可能是睡著了吧.」

    既然如此,睡個午覺好像也不錯.啊,不對——也許只剩現在有機會和真冬單獨說話了——畢竟昨天晚上被千晶闖進來破壞了.

    我從廚房走回來一看,真冬已經出去陽台外面了.剛才用鋼琴彈過的曲子,她現在改用沒接擴大機的StratoCaster電吉他重彈了一遍.我也拿著貝斯,走出玻璃門.

    「這首是學姊的曲子,沒錯吧?」

    真冬點了點頭.

    「我們樂團是第一次寫抒情歌,所以沒什麼概念吧.該怎麼編曲才好呢?」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響子寫的每一首歌都和她自己的聲音不合.」

    我嚇了一跳,看著真冬的臉.

    「……干嘛?」真冬歪著頭,一臉納悶的表情.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直呼學姊的名字啊?這麼說來……不,應該不是那樣.

    「你剛說不合……是什麼意思?」

    「我想……」

    真冬看著別墅的二樓說著.

    「響子作曲的時候大概一直設想主唱是男生吧?」

    「那是因為……」

    聽真冬這麼一說,也許真是如此.因為學姊每次唱歌都會刻意壓低嗓音,我以為她以前就這樣,所以也沒有特別在意.

    「所以……一遇到慢歌,這種瞞混的方式就不管用了.」

    我「哦——」了一聲,忍不住盯著真冬的臉看了許久.仔細想想,這家伙一出生就在音樂的世界里成長——所以才立刻就發現這種小細節了嗎?

    不過,真冬說到這里就沒再說下去了.接下來就是我的工作了.為了不讓安靜的歌受到破壞,我必須支援學姊的聲音.但是該怎麼做呢?

    即使我一直抱著貝斯,還是什麼法子也想不出來.我突然陷入某種錯覺,好像是因為灰塵在肩上堆積而讓我越來越無法動彈.

    「不過,我認為用鋼琴反而會造成反效果.」

    聽真冬這麼一說,我遲疑地抬起頭來.

    「……今天早上的那首歌……你聽到了啊?」

    「早上的那首歌是你彈的嗎?」

    「不是,那是學姊彈的.」

    「這樣啊.」

    真冬把手指無法動彈的右手放到桌上,臉上的表情令人難以理解.明明平常不管是生氣或是想哭都會清楚寫在臉上的.

    「真冬,你……不討厭吧?」

    我試著問她,真冬只是把臉轉向我.

    「什麼東西?」

    「鋼琴.你剛剛不是在彈?」

    「真是的,那種事我已經決定不去想了.」

    也就是說,她之前一直很在意.因為她選修課都不選音樂啊.

    「而且全世界都有我過去彈過鋼琴的證據,只有我一個人搗住耳朵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這也是一種奇妙的思考方式啦……」

    「因為爸爸在家的時候一定會一直放我的CD.如果不這麼想,根本撐不下去.」

    干燒蝦仁……你也太過分了,就是這樣才會被女兒討厭啊!

    「既然如此,那……」我一字一句地謹慎措詞.「如果你的手指又可以動了——」

    我問到一半就打住,偷偷瞄了瞄真冬的表情.她沒有生氣——應該沒有.

    「——還會再彈嗎?」

    「是爸爸叫你來問我的嗎?」

    「咕嗚!」我不自覺地發出怪聲.被發現了,事跡敗露!

    「爸爸說他去過你家了,還說你比他之前想像的正經很多.」

    原來干燒蝦仁都告訴她了啊!是說……這樣也沒錯啦.因為他突然准許真冬來住宿集訓,應該也會告訴她原因吧.呃,這下該怎麼辦呢?現在要隱瞞也沒瞞不住了吧?

    「嗯,大概是這樣啦,不過也不僅是如此……」

    我也想再次聽到真冬彈鋼琴.這我之前已經說過了,只不過她什麼也沒回答我.那現在該說些什麼才好呢?

    「你還想再聽我彈鋼琴嗎?」

    真冬居然主動這麼問,令我十分驚訝.一時之間我有些傻眼,之後也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可是……我的CD你已經都聽過了不是嗎?」

    「不是這個問題吧?重點是CD里沒有收錄我喜歡的曲子.」

    「例如?」

    「例如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告別之類的啊,你不是在訪談中說過那是你喜歡的曲子嗎?我也想聽清晰完整的錄音版啊!你之前給我的那卷帶子音質一點也不好.之後的第21號鋼琴奏鳴曲華倫斯坦,我雖然沒有那麼喜歡,不過沒有收進CD里還是覺得少了些什麼.還有第23號鋼琴奏鳴曲熱情,你要認真地好好彈啦!至于孟德爾頌……至少也要收錄全部的無言歌集.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你可以錄制以鋼琴演奏賦格的技法——呃,是說……這些都不是重點啦!」

    我不自覺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還被真冬笑了.真是的,這樣我就沒什麼好說了啊.我悶悶地閉上嘴,讓視線落在貝斯上.

    「……不過,我在這個樂團里不是為了要彈鋼琴吧?因為我是吉他手啊.」

    真冬嘀咕著.

    「咦?啊,不是啦……」

    「所以,那件事現在就別再說了.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總覺得她好像誤會了什麼,假如以後寫了一首需要鋼琴演奏的歌,而當時真冬的手指已經痊愈的話,我想讓真冬來彈——這種想法不是很自然嗎?不對,話也不是這麼說啦……

    問題不在于因為她是吉他手或鋼琴手——

    我試著問她:「那……關于樂團的問題,你都明白了嗎?」

    「咦?」

    「你應該已經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加入樂團了吧?」

    這是我和真冬之間的約定,然而她卻搖了搖頭.

    「為什麼還不明白啊?我們明明這麼……」

    「因為你……!」真冬突然大聲地打斷了我的話.「因為你不了解啊!」

    我整個愣住了.

    「你說我……不了解什麼?」

    「不了解我.」

    真冬瞪著我,眼里泛著微微的淚光.當然啊,我一直都不太了解她,現在也是.「可是……這和那沒關系吧?」

    真冬突然把臉轉向樹林那邊,我只好把話含在嘴里,小小聲地這麼說.

    「你又是為了什麼而加入樂團呢?」

    「……為什麼喔?因為千晶和學姊邀我加入啊.」

    「我不是問這個原因……」

    不是問這個原因,那我到底為了什麼而加入?為了彈貝斯?為了將血液運送到手腳?真的只是這樣而已嗎?為什麼非真冬不可呢?為什麼非我不可呢?應該還有更深一層的理由——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5:36

沒錯.我應該不只是為了彈奏樂器.倘若程度比其他成員差上一大截的我卻必須待在團里,那一定是為了發現從學姊所在的角度無法察覺的事物——不用心察覺就看不見的事物,不直接將貝斯拿在手里就無法想像的聲音.

    「……啊!」

    這個時候,突然有一首曲子自我的腦海湧現.

    我仿佛聽見我們在學姊的歌聲之後交織出的樂音,不禁再次拿起貝斯.也因為這樣,我的話只說了一半.

    那時我打算對真冬說的是一件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我那個時候應該說出來的.如果當時說出來了,或許我們就不會擦身而過了.

    只不過我的思緒已經被音樂吞沒了.我循著腦中的聲音,以手指撥弄著琴弦;能夠讓它成形嗎?不錄下來聽聽看也不知道.雖然有錄音的機器,不過學姊和千晶都在睡覺,而且萬一失敗了會很丟臉,所以我想盡可能地私下嘗試.

    「怎麼了?」

    真冬突然這麼問,大概是覺得慌張的我有些奇怪吧.

    「嗯……我想嘗試一件事.可以的話我想一個人錄音,不過這樣又會吵醒那兩個人.」

    真冬濕潤的雙眸瞪著我——我當時真該看出她的眼神中帶著些許責備和依賴.然而真冬卻站起身,推開了玻璃門,我聽到她上下樓梯的腳步聲,沒多久後又看見她回到陽台.

    「用這個.」

    真冬拿出的是一台錄放音機,就裝在一個快要磨破的黑色合成皮盒子里.那是母親留給她的——也是我後來幫她修好的,真冬的寶貝.

    「……真的可以借我用嗎?」

    「雖然錄得不是很清楚,不過收音范圍倒是很大.」

    反正只是試錄而已,這樣已經很夠了.這台錄音機好像還沒退休,看來真冬很珍惜地使用著它,讓我有點高興.

    我把貝斯收進琴盒,接著把迷你擴大機和收錄音機塞進琴盒的口袋,翻過陽台的欄杆.

    「你要去哪里?」真冬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快哭了.

    「咦?唔,嗯……到唱歌也不會吵到人的地方.」

    「我,我也——」

    呃,就說不行了.萬一試過以後完全不行怎麼辦?被發現很丟臉耶!

    「反正那兩個人都睡了,你就留在這里啦.」

    真冬的表情變得有點沮喪,但我實在不太懂她干嘛那麼在意.我背對別墅往外走,穿過了一片唧唧蟬鳴,邁步往海邊前進.

    太陽快下山時,我才回到別墅;就在我要伸手轉開門把的時候,門就打開了.千晶探出頭,以一種讓我以為她要沖過來的氣勢說著:

    「小直,你回來啦?真是的,你跑到哪里去了啊!我肚子餓了!」

    千晶神采奕奕地把我拉進屋里.大廳里只見真冬抱著吉他坐在沙發上,一副累斃了的樣子.

    「學姊還一個人窩在房間里嗎?」

    「嗯,所以我們只好兩個人一直練習.嘿,真冬,要開始羅!」

    千晶又坐回爵士鼓中間,輕輕地轉著鼓棒.真冬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彈琴而累壞了,她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卻又無力地坐了回去.累了就去休息一下嘛.

    不過,當我進廚房准備燉菜的時候,千晶又默默地突然打起鼓來.最初是像蚊子拍翅膀一樣小聲的腳踏鈸16連拍——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小節,我已經知道那是什麼曲子了.真冬應該也在一瞬之間聽出來了吧?宛如赤腳自針山上往下跑般強烈的吉他獨奏,與千晶的節拍緊密重疊後流瀉而出.

    是He-ManwomanHater.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惡寒傳遍了整個背脊.

    只憑四個小節的鼓點就能將想法傳達給所有人,真是奇跡.支撐這個樂團即興演奏的,就是這股力量.

    千晶和真冬的演奏就像萬花筒般毫無止盡地持續推移著,剛覺得好像突然進入了費加洛婚禮的序曲,就在旋律達到頂峰時,千晶又帶進了槍與玫瑰合唱團的Paradisecity.

    我悄悄地摸了一下放在冰箱上面的那台真冬的收音機.

    真冬已經沒問題了,必須擔心為什麼要留在團里的人應該是我.在演奏的時候我大概什麼都辦不到吧?所以我只能做些自己辦得到的事.

    重錄了好幾次,也重複聽了好幾次,至于進行得是否順利,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實在沒什麼自信.

    吃過晚餐以後,千晶說要來放煙火.以置放式煙火為主的華麗煙火組合——這家伙只有在這種事情上准備特別周到.

    「別把置放式煙火拿在手上.」

    話一說完,千晶立刻嘟起嘴反駁:

    「那樣才有趣啊!」

    「你小學的時候就這樣玩,結果搞成小火災耶!」

    這可是借來的別墅,要是發生什麼事該怎麼辦!

    真冬被老鼠炮嚇得差點哭出來,千晶把仙女棒一支一支地黏成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大把,等我們把所有的煙火全放完以後,已經是很晚的半夜了.

    淋浴的順序又是我排最後.洗完衣服以後,我還得去收拾放完煙火的垃圾.陽台前方的庭院還飄著一股火藥味,雖然只會出現在盛夏的夜晚,不過我有時候還滿喜歡這種味道的.

    結果最後還是沒機會讓學姊聽那卷錄音帶,錄放音機也一直放在我的口袋里.都是千晶啦!真是的.

    正在檢查草叢中還有沒有煙火殘骸時,突然聽見陽台那邊傳來玻璃門打開的聲音.

    「不好意思啊,年輕人.什麼都丟給你弄.」

    神樂坂學姊好像剛洗完澡,穿著背心配上短褲.她一邊用蓋在頭上的浴巾擦頭發,一邊在陽台欄杆上坐下.

    「浴室空出來了嗎?」

    「還沒,現在姥沢同志在里面.用完的話應該會來叫你吧?」

    在四周灑完水之後,我提著水桶走回陽台,坐在一張離學姊稍遠的椅子上.濡濕的頭發貼在敞開的胸前是怎樣!害我根本沒辦法正眼看她.然而學姊卻主動靠了過來,因為她就坐在我的旁邊,害我緊張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次的住宿集訓一直都是年輕人在照顧我們耶.」

    學姊把浴巾掛在肩上,懶懶地微笑著.因為她壓根兒不像是會說這種話的人,所以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別在意.我已經習慣做這些事了.」

    啊,對了,不能就這樣去睡覺.我稍微起身,從口袋里拿出錄放音機.

    「那個……剛才我在外面試著錄了一點東西.」

    「嗯?」

    「是學姊的那首曲子,雖然只有貝斯伴奏和歌聲.」

    學姊用一種看著某種耀眼事物般眼神盯著我,接下了錄放音機.一按下播放鍵就聽到帶子的轉動聲,有規律的雜音,接著是——

    海浪的聲音——還有在海浪聲之上,一陣輕柔飄逸的貝斯雙和弦.

    以搖擺的旋律彈奏出的,單純的和聲進行.

    接著是我那結結巴巴的沙啞歌聲疊了上來.

    「……我不太會唱,所以也許不太能表達出其中的語感.這是比利席翰在GREEN-TINTEDSIXTIESMND一開始的地方彈奏的部分.中聲部如果太厚重就會破壞整首歌,所以只用貝斯來刷和弦——」

    學姊的手指輕柔地貼上我的嘴唇,讓我正要呼出的一口氣又吞了回去.她以另一只手握著錄放音機,彷佛要將聲音當作觸感般體驗似的傾聽著我的歌.

    大合奏部分結束後,學姊突然站了起來,把我拉進玻璃門里.我忍不住伸手搗住臉.我果然是多管閑事嗎……這麼厲害的學姊都苦惱了半天想不出適合的編曲方式,就憑我怎麼可能想得出來呢——

    「年輕人,可以幫我倒一下帶子嗎?」

    我應了一聲,抬頭一看,學姊拿著LesPaul電吉他站在我的面前.

    「咦?」

    「我想從開頭再聽一次.」

    我呆了一會兒,直盯著學姊那雙充滿熱力的眼眸,然後趕忙按下倒帶鍵,倒轉到一開始的地方後再次按下播放鍵.

    在我的貝斯和歌聲之間,學姊穿插了幾個簡短的樂句.與其說是琶音,其實更像是沙子受到海浪沖刷時發出的呢喃.學姊的吉他旋律很自然地將貝斯斷斷續續的空白部分連接起來,繪出一道圓滑的線條.

    整首歌曲結束後,我們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只聽見錄音帶不斷轉動的聲音:而這個聲音最後也隨著播放鍵跳起來的聲音而終止.錄音機一安靜下來,就只剩海浪聲和蟲鳴,以及不時自遠方經過的車輛咆哮.

    「這首歌應該由你來唱.」

    學姊喃喃地說.

    「……咦?可是……」

    「原來是這樣的歌啊……我怎麼沒注意到呢?明明就是我自己寫的啊.」

    學姊放下吉他靠在桌邊,伸出手指揉了揉眼睛後看著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逆光,總覺得她的眼眶有些濕潤.

    「呃……學姊?我隨便改編曲子還降調,你生氣了——?」

    「你在說什麼啊?我沒有生氣啦!啊……真是的,抱歉啦年輕人,你可不可以不要用剛才唱那首歌的聲音跟我說話啊?安靜一下下就好.不然我會忍不住緊緊抱住你啦!」

    我立刻把話給吞了回去,只覺得喉嚨附近一下子熱了起來.

    「總而言之,這首歌是屬于你的.正式上台的時候也是你唱,可以吧?」

    學姊的目光一直停在我身上,我只能微微地點頭.

    我輕輕地舒了口氣,學姊的視線終于從我身上移開,還我自由.

    「為什麼我之前沒注意到呢?用我自己的聲音根本不行.等一下,該不會是我其實早就注意到了……?」

    我突然想起真冬說過的話——

    那是……所以說——真的是這樣嗎?

    「……真冬她……」

    「嗯?」學姊回過頭來,眼睛有些紅紅的.

    我到底該不該這麼問啊?這樣的想法突然掠過我的心頭,但我卻莫名地沒辦法閉上嘴巴.

    「真冬她……之前曾經這麼說過.學姊作的每一首曲子都是設定給男生唱的,真的是這樣嗎?」

    說完我抬眼看了看學姊.這一次她的臉上清楚地浮現一抹陰沉的色彩,就像下大雨之前的陰郁天空.當學姊強行地用微笑抹去這股陰霾後,用呢喃似的聲音開口了:

    「那個女孩真敏銳啊.」

    學姊淡淡地笑著,抬頭仰望沒入一片星海的夜空.

    「在我加入的第三個樂團里曾經有這樣的人.我還以為他會是我的保羅麥卡尼,只不過——是我弄錯了.」

    忘了是什麼時候,學姊曾經這麼說過——約翰藍儂的身體里有個堪稱是他半個人的保羅麥卡尼.同樣地,她也在找尋屬于自己的保羅.

    過去曾有一個人站在學姊身邊——一個男人.也就是說,學姊如今寫歌的時候還困在那個人的聲音里嗎?

    「算了,那個人現在已經不在了.每一個人都會慢慢從我身邊離開.」

    學姊交握著裸露的上臂喃喃自語,那時我也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氣而顫抖.學姊的側臉看來好像籠罩著一大片烏云.

    每個人都會離開,學姊待過的樂團也都消失了.學姊半開玩笑地把這些事說得洋洋得意,好像她一點也不在乎.

    不過,如果真的不在乎——

    就不會露出這種表情吧?

    「……別擔心啦.」

    聽到我這麼說,學姊慢慢地把臉轉向我.她的眼眸就像是融化的玻璃.

    「這次應該沒問題,不會消失的.因為這個樂團是學姊自己召集的啊!」

    「是這樣沒錯,只是……事情進展得太順利了,反而有點令人害怕.一想到伙伴終究會一一離去,又要孤單一人的時候,就覺得不安.明明只要不去想就沒事了,不過我卻已經知道了.人會很輕易地,非常輕易地就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然後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樣的事情一直重演,所以……」

    「學……姊……?」

    神樂坂學姊靜靜地把手放在桌子上那台沉默的錄音機上,她的手似乎正微微地顫抖著.

    「所以我決定不要一直停駐不前.不管是住宿集訓或是上台演唱都擅自做決定,不管什麼事都要早一步采取行動……為了不在任何偶然的瞬間從美夢中醒來.」

    我已經無話可說了.

    人會突然地在某一天輕易地消失,這種事我也知道.我的一個親人也在我六歲的時候消失了,還有一個和我懷著相同的不安,過去曾是我父親的男人也被留在同一個家里.

    即使如此,我也已經想不出任何可以對學姊說的話了.如果那股總是自信滿滿地拉著我們向前的能量只是虛張聲勢和演技,那麼學姊完成這些事的力量本身實在是悲哀得無可救藥.

    「真是不可思議啊……」學姊臉上浮現的笑容就像昭告黎明即將到來的微白天空.「我居然都說出來了呢,也許是因為放心了吧.說不定這次真的沒問題喔.」

    「應該……沒問題啦.」

    我只能一直重複著這句話.

    「嗯,沒錯.我想我大概已經找到只屬于我的保羅了.」

    那個站在學姊身邊的人……

    了……你是說……真冬嗎?」

    結果學姊一直盯著我的嘴巴,一抹實在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的微妙表情掠過她的臉龐.

    那樣的表情最後轉化為傻眼.

    「相原同志總說你白癡啊反應遲鈍的……」

    居然到處說我壞話,那家伙真是……唔,不對,我剛剛……說了什麼白癡的話嗎?

    「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男生耶!該說你敏銳還是遲鈍呢?你該不是假裝不知道吧?」

    「呃,對不起,你是說——」

    「保羅麥卡尼是『貝斯手』吧?」

    「……啊!」

    學姊的話不斷地在我腦中盤旋.我一時之間還搞不懂這句話的意思,直到學姊手心的溫度覆在我放在桌上的手,我才終于搞懂.

    「呃,那個……不,不過……」

    「下過——什麼?」

    學姊把臉湊了過來.神樂坂學姊的笑容逐漸回複平時的游刀有余,反而是我好像被什麼吸走了能量般狼狽不堪.

    「可,可是我貝斯彈得不好……」

    「嗯,這我知道.為了成為我的支柱,你還得多練習.」

    「我也不像學姊那麼會作曲……」

    「把我寫的旋律搶走以後還徹頭徹尾地改成自己的東西,這樣你還敢說啊?」

    「嗚……可,可是……」

    為什麼我會被逼入絕境呢?我越來越不明白了.

    「可是,我應該是書記之類的嗎?自吹自擂我是還行啦,不過……我只有在拉真冬進樂團這件事上有所貢獻,之後就……」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一開始就把焦點放在你身上.」

    是這樣沒錯啦……

    學姊覆在我緊握拳頭的手掌悄悄地加重了力道.

    「我可是從令尊寫的上百篇評論之中找到你耶?如果這還稱不上特別,那麼這世上的所有邂逅都不過只是小小的交通意外了.」

    學姊就在我身旁一直盯著我說話,我的心跳越來越快了.

    「讓你負責邀姥沢真冬加入也許只是我的藉口.事實上就算由我直接出面也總有辦法做到,只是我想讓你來做.我現在說的這些你都明白吧?」

    我當然明白.如果不是為了把真冬拉進民音社才利用我——而是正好相反……?不對啊,可是……這個人到底什麼時候是認真的啦,神樂坂學姊的臉近得快要碰到我鼻尖,表情也完全變回平常那個將我玩弄于股掌之間的謀士,搞不好連剛才的眼淚全都是演出來的!腦袋里一團混亂的我已經無法將視線從學姊的嘴唇上移開了.

    「你是……認真的嗎?」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

    「我不管什麼時候都很認真.」

    學姊甜膩的呢喃.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學姊身後傳來「喀噠」一聲.

    我以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的猛烈之勢退開學姊身邊,撐著桌子站了起來——因為看到玻璃門後有個白色的人影.那個人影放棄關上喀噠喀噠地卡在半開狀態的玻璃門,搖曳著一頭栗子色長發正要回到大廳.

    是真冬.

    我撞開椅子迅速穿過陽台,側身鑽進玻璃門開啟縫隙之間.當時的我為什麼要這麼著急呢?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真冬?」

    當我這麼一喊,穿著睡衣的背影在螺旋樓梯上停下了腳步.

    「……浴室空出來了,去用吧.」

    聲音聽起來很生硬.她連看都沒看我一眼,為什麼?她剛剛一直在聽我和學姊對話嗎?她聽到哪里了?

    「那個……真冬——」

    舌頭在嘴巴里空轉.這樣叫住她好嗎?我不知道,只覺得有刺骨的冷空氣吹拂著我的臉龐.她在生氣嗎?為什麼生氣呢?

    「原來……我只是藉口.」

    「……咦?」

    「沒事.」

    真冬跑上樓梯後直接沖進寢室,用力甩上房門,回首還嗡嗡地回蕩在大廳挑高的天花板.

    我只能站在大廳的爵士鼓旁,呆呆地抬頭望著吞沒真冬之後靜默不語的房門.

    隔壁的房門開了一個小縫,露出千晶睡眼惺忪的臉龐.

    「什麼事啊?怎麼了嗎?」

    我搖了搖頭.因為無法直視千晶,只好一直讓視線停留在真冬的房門上.

    盡管背後傳來腳步聲和強行關上玻璃門發出的摩擦聲,我卻一直站在原地遲遲無法回頭.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6:00

7.關住自己的地方

    隔天早上都快十點了,也沒看見真冬從房間里出來.

    「好像起床了喔,剛剛聽到換衣服的聲音.」

    學姊一臉沉著地說道.是說……你和她中間還隔了一個房間耶!說是順風耳也太誇張了吧?

    「就算身處校舍的兩端,只要是可愛女生更衣的聲音我都聽得到唷!」

    「夠了!學姊你平常不去上課淨做這種事啊?」

    聽到千晶氣鼓鼓地這麼說,學姊很傷心地將視線往下移.

    「可是……重要的時刻總會漏聽.就像那個時候,如果注意到洗完澡的姥沢同志……」

    那個時候?那時候學姊也無心顧及其他了吧……

    何況當時的我明明面對大廳,直到玻璃門發出聲音前也沒察覺真冬在那里啊!搞得好像我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樣,我明明沒做什麼會讓真冬生氣的事啊!應該沒有吧?

    「為什麼真冬會氣成那樣呢?」

    千晶一邊調整小鼓的鼓皮松緊度,一邊輪番瞪著我和學姊.

    「要是生氣的話還比較好辦吧?我想……那恐怕不是生氣.」

    學姊微微歪了歪頭,接著歎了口氣.她似乎不怎麼困擾,好像只有我一個人著急,感覺實在很不安.

    早餐吃過飯團後,我決定到二樓看看.敲了敲房門……沒回應.

    「……真冬?我把早餐拿來了.」

    門的另一端有人的感覺,只是沒有任何回應.

    那時候……真冬是這麼說的——

    『原來我……只是藉口.』

    也就是說她至少聽到學姊最後那席話了.然後……她以為自己是學姊強拉我入社的藉口——不,等一下,並不是這樣.

    「真冬,開門啦!我們好好聊聊啊.」

    繼續這樣下去,真冬或許會一直往壞處想.

    寢室的門一直沒開,我只好放棄,捧著裝了飯團的盤子回樓下.

    「真冬還好嗎?」千晶說道,我搖了搖頭.

    「沒辦法了,我們練習吧.」學姊這麼說時,已經把效果器接上她的LesPaul吉他,做好萬全准備了.

    總覺得……這個人好像完全不擔心真冬耶,是我多心了嗎?

    「學姊不擔心真冬嗎?」

    千晶皺著眉.

    「當然擔心啊,擔心到身體就像快裂開一樣,但是……我知道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

    「真是的!」

    這次換千晶跑上二樓.

    「真冬,發生什麼事了嗎?是不是小直那個笨蛋又說了什麼過分的話?

    千晶的聲音傳了過來,明明是她常拿來調侃我的玩笑話,這時聽起來卻像什麼東西插在肋骨間一樣不舒服.

    最後,千晶還是垂頭喪氣地回到樓下.

    「她連一聲都不吭.」

    千晶坐在爵士鼓的椅子上,對著腳踏鈸歎了口氣.

    「住宿集訓今天就要結束了耶……」

    「弘志來接我們之前,還有一些時間唷……」

    學姊說完便錚地一聲撥了她的LesPaul吉他弦.或許是我多心了,總覺得聽到她吐出了很冷淡的話語.

    「……練習哪首呢?又是老鷹合唱團的歌嗎……因為真冬不在?」

    「不是喔,練新歌.」

    學姊看了我一眼.昨天的……那首曲子嗎?

    千晶和學姊討論起鼓的加入方式,我卻始終提不起勁動手彈奏貝斯.因為今天是我們第一次團練這首歌,如果就這樣繼續下去,在沒有真冬的情況下編起這首曲子——

    真冬的存在價值可能會就此消失.

    我突然捂住嘴巴想起一件事……

    讓真冬不安的……就是這件事嗎?她老是說不知道自己在這里的理由.若真是如此……

    「年輕人?」

    「……嗯,啊?」

    因為學姊呼喚,我把頭抬了起來.

    「前奏部分先全體合奏,磅——地盛大演奏四小節,B段也以相同的和弦進行……大概是這樣的感覺.」

    學姊輕撥吉他示范給我看.

    「接著鈸的聲音漸弱,跟你昨天錄的那段前奏連接在一起,第一次重複的時候吉他不會跟進唷,OK?」

    我生硬地點了點頭.

    真冬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聽這首歌的呢?

    編曲遲遲無法定案,這時千晶竟然提議:「不加入鼓如何?」我並非不能理解千晶的想法,但背景若只有學姊的吉他也太單薄了:不過既然三人合奏也不可行——

    學姊突然間雙手一擺,制止了我們的彈奏,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彈一開始的前奏了,千晶的鼓棒自鈸面上滑下,整個大廳充滿了令人不舒服的摩擦聲.

    「怎麼……了嗎?」

    「姥沢同志出去了.」

    「啊?」

    我抬頭望向突出于挑高空間的二樓走廊看去,出去了?房門打開的話再怎麼樣都應該會注意到才對啊?

    「從窗戶出去的,真是亂來.」學姊迅速調降擴大機的音量並關上電源,接著幾乎是把吉他丟在沙發上之後,自大門飛奔了出去.

    從窗戶出去的?房間另一邊靠近窗戶的地方的確有樹,所以也不是不能沿著樹干爬下去,問題是……真的嗎?千晶搶在我之前沖到樓梯邊,兩人二叫一後快步爬上二樓,踩得螺旋梯吱嘎作響.千晶打開了真冬寢室的門,房間里不見人影,床上還擺著攤開的行李袋,敞開的窗戶外是一重重隨風搖曳的綠林.

    千晶氣餒地背靠在門邊,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手指都不能動了還做這麼危險的事啊……」

    我一時之間莫名無力,滑坐在走廊扶手上伸直了腳.

    真冬究竟打算去哪里呢?而且還光腳跑出去?真是的……

    又什麼都不說就消失了嗎?

    「幸好學姊發現了啊……」

    千晶看著敞開的窗戶喃喃說道.

    那個人大概也以她自己的方式擔心著真冬——所以才一直演奏新歌吧?因為那首歌的曲調最安靜,也最容易聽到二樓的動靜.

    真的多虧她發現了——而我卻什麼都沒發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告訴我嗎?」

    聽到千晶的話,把臉埋進膝蓋間的我才緩緩抬起頭.

    千晶咬著下唇,一臉懇切地直盯著我看.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啊.」

    「小直怎麼老是這樣啊!」

    「對不起.」

    不過……這又該從何說起才好呢?總覺得就算對象是千晶,也不能把學姊心中最幽暗的部分說出來.

    「真冬好像……覺得這個樂團里沒有自己也無所謂.」

    「嗯,這我知道.」

    「然後……昨天,我想她聽到了我跟學姊之間的對話……吧?」

    我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一一向千晶細訴,為了不讓她發覺學姊過去的傷痛,也特別注意自己的措辭.

    「這麼說來,學姊是為了接近小直才利用真冬嗎?」

    「不,就說不是這樣啦.」

    真冬的想法大概也跟千晶一樣吧.

    「學姊本來就想邀真冬入社,只是藉由我做了她也可以辦到的事情.」

    如果套用千晶大剌刺的說法就是——學姊為了拉真冬入社而利用了我,接著也為了邀我入社而利用了我.

    其實真冬根本不必想太多,如果我能對她說清楚就好了.

    「我想真冬大概也知道吧?」

    「……啊?」

    「所以跟她說清楚也沒用,因為那並不重要.」

    我看著千晶的側臉.她的側臉之後——窗外樹梢的葉子迎風搖曳,輕輕摩擦,葉子間的縫隙把陽光切成一道一道的.

    「真冬之所以待在我們團里,是因為小直喔!你明白嗎?」

    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關于這個……我也從真冬那里聽說過,她說因為學姊邀我入團,所以她也一起來了.然而千晶表情有點哀傷地搖了搖頭.

    「嗯……小直大概還是不明白吧.」

    「……不明白什麼?」

    「自己仔細想想,自己發現吧!你不自己想清楚,我也會很困擾.」

    我正想繼續問下去,大門那邊忽然傳來咚咚咚的聲音,有人在敲門.我彈起來似的起身跑下樓梯.

    一打開大門就看到學姊累垮了的臉,肩上則是因為筋疲力竭而閉著眼,臉色鐵青的真冬.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背著真冬的學姊仿佛把身體塞進來般拖著身子走進別墅.

    「她倒在地上,大概是貧血吧?相原同志,把沙發上的空間騰出來.」

    千晶急急忙忙移開吉他後,學姊把真冬小小的身體橫放在沙發上,又拿靠墊墊在她腳下,好讓頭的位置比腳低,最後松開真冬的衣領.

    「年輕人,冰箱里有紅茶吧?加點砂糖再用微波爐溫熱後拿過來.」

    「啊,好,好的.」

    我拿著裝了紅茶的杯子從廚房走回來時,真冬的眼睛恰巧微微睜了開來,但臉色還是很差.學姊在真冬的臉頰旁蹲了下來,千晶則從沙發靠背那兒偷瞄真冬的臉.

    「你沒吃早餐就到處亂跑吧?」

    學姊溫柔地說著,並輕輕撫摸真冬的臉頰.

    「喝得下嗎?喝一點會比較舒服.」

    學姊從我手里接過的杯子,才拿近真冬的臉,她就咬著嘴唇搖了搖頭.于是學姊慢慢把杯子就口,含了口紅茶後,突然往真冬的嘴唇——喂!給我等一下!

    「……嗯,唔嗯!」

    手腕被抓住,肩膀也被壓著的真冬只好接受學姊的喂食,還發出鼻音……哇!雖然心里覺得這一幕看不得,我還是盯著真冬直到她咕嚕咕嚕地吞下紅茶.

    「呼……」

    學姊濕潤的嘴唇離開了真冬,她舔了舔嘴唇後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謝謝招待!」

    「什麼謝謝招待啊!都這種時候了你到底想些什麼啊!」

    我不假思索地開口吐槽,千晶則用手遮住羞紅的臉.

    「抱歉啊,終于等到好機會了嘛!」

    「夠了,學姊是笨蛋!」千晶大叫.

    真冬滿臉通紅,轉過身去把臉埋在沙發的靠背里.

    「情況緊急嘛……不得已只好這麼做了.」

    這,這個人實在是……我已經想不出可以罵她的話了.

    「姥沢同志,別在意.就當作被流浪狗咬了一口然後忘掉吧!」

    「咬人的當事人還有臉說這種話!」

    「哎呀,忘記的話說不定還會有下次喔!」

    「你檢點一點!」

    看到我激動成這樣,學姊站起身摸了摸我的頭.她該不會是為了緩和氣氛才故意開這種玩笑吧?還是說她從頭到尾都是認真的?光是想就覺得好累……

    就在這時,鋼琴上的手機響了,是學姊的電話.

    「……喂……嗯?啊,嗯.謝謝,我知道了……嗯,那等會見.」

    啪地關掉手機之後,學姊回頭看了看大廳.

    「弘志差不多要過來接我們了,他剛剛才下交流道.」

    我和千晶對看了一眼,接著望向真冬.

    「收拾收拾,打掃一下大廳吧!姥沢同志就先休息一會兒,年輕人去做便當.弘志大概也還沒吃飯吧?看來是沒辦法太悠閑了,就在車上吃吧.」

    學姊把吉他收進琴盒里,接著收拾腳架.

    千晶的視線落在真冬栗子色的頭發上,隔了一會兒才站起來,走到爵士鼓那邊開始收起鈸.

    終于……要結束了嗎,在這樣的情況下……

    我又看了真冬的背影一眼,一點也不結實的纖細身軀一動也不動.

    結果我什麼也沒能對她說,我和真冬仍舊溝通不良.

    可是……就算有言語上的溝通就沒問題了嗎?千晶是這麼說的——真冬應該也知道,因為那並不重要.

    這麼說來,只是因為我沒發現嗎?

    聽見大門口傳來引擎聲,已經是中午過後的事了.

    「嗯?大家沒怎麼曬黑呢?」

    弘志哥從休旅車的駕駛座探出臉來.

    「我們是來練團的呀,不光是來游泳而已.」

    學姐邊從露台搬出爵士鼓邊回答.真冬還躺在沙發上,千晶從寢室里拿出真冬的行李,我則順手將其他三人的行李一起放進休旅車.正要再進去拿行李的時候,弘志哥揪住了我的衣領.

    「有……有什麼事嗎?」

    「小子,你是不是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

    他看起來不太像在開玩笑,反而讓我驚慌失措了起來.

    「呃,怎……怎麼會這麼問?」

    「氣氛怪怪的,連響子都變得很老實.」

    好敏感的人啊……不愧是跟神樂坂學姊認識很久的人(應該是吧).

    「就……起了點爭執.」

    「畢竟就只有你一個男生嘛!我本來就想過這樣或許不太好.」

    「那個……事情應該不是弘志哥想的那樣……吧?」

    「真的沒發生那種事?三天兩夜耶?」

    弘志哥搭著我的肩,小聲問道.

    「什……什麼事都沒發生.」那種事……大概……是在說那件事吧?

    「這樣反而不好吧?不正常喔!」

    我越來越不懂他到底想說什麼了.

    正要走進別墅就在大門口差點撞上抱著落地鼓的真冬.她才剛醒過來嗎?臉色還很難看.

    「你躺著休息比較好吧?」

    我正要伸手替她搬行李,她卻無言地搖了搖頭.右手手指不能動還要搬這麼大的東西,應該很危險吧……真的不要緊嗎?

    最後確認門窗都已關好,斷路器關上,我才鎖上門然後把鑰匙交給弘志哥.這時已經是下午一點了,天空布滿了云朵,所以還滿涼爽的.

    休旅車的後座上,千晶和學姊兩個人中間夾著真冬先坐進去了,所以我便拿著便當坐到副駕駛座上.

    「弘志,這別墅不錯喔.」

    休旅車穿過樹林開上車道後,學姊在我腦袋後面對弘志哥這麼說.

    「明年我還想再來呢!我們四個人一起.」

    我們四個人一起——明年也要來.這句話滲進了我心底的某個地方.

    「別墅借你們是沒什麼關系,不過別再找我當司機啦.回去之後還得馬上趕去錄音室呢,我可沒有很閑啊!」

    「你去拜托別人來代替你就好了啊.」

    「誰要讓我拜托啊!」

    弘志哥用力踩下油門,一股令人心曠神恰的風從開著的車窗吹了進來.閃閃發光的地平線在林木之間若隱若現.

    「接送三個高中女生耶!這種事怎麼可能拜托別人做啊.萬一出事該怎麼辦?是說能和三個女生共處一室卻什麼事也沒發生,也太『沒用』了吧?」

    總覺得言外之意有責備我的意思.被發現了嗎?弘志哥瞥了我一眼,然後晃著肩膀笑了起來.因為他打開了汽車音響,這個話題也就這麼結束了.

    喇叭里傳出電子琴廉價卻溫暖的音色,其中穿插著吉他清音——是克魯小丑樂團演唱的HomeSweetHome.

    弘志哥大大地轉了一下方向盤.左手邊的樹林在彎道轉角消失,眼前出現一片大海,彷佛在與我們作最後的告別.

    到家的時候,大概是四點左右.弘志哥特地把我們一一送回家中,最後真冬和學姊已經不在車上,只剩下我和千晶.

    「啊,我們兩個在這里下車就可以了.我們住得很近.」千晶邊說邊從行李箱拉出行李.

    「不好意思,還讓你特地送我們回家.」

    「剛好順路,沒什麼大不了啦!反正我還要去東京一趟.」弘志哥摘下太陽眼鏡露出苦笑.真是辛苦他了,明明只是打賭賭輸了而已.

    「濱坂大哥,這次的現場演唱你會去吧?」

    已經下車的千晶把臉湊進駕駛座的車窗這麼問.

    「現場演唱?我們不是一起表演……啊,你是說憂郁變色龍的現場演唱會嗎?」

    「沒錯!票我已經買好了.前天跟你見面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大跳呢!」

    千晶……是他的粉絲嗎?最近不太熱衷于聽音樂,所以我完全不知道.

    「我會讓你從舞台就能發現我的.對了,我會把毛巾丟上台,你要給我好好接住喔!」

    「嗯!」

    「在Livehouse演唱時也請多指教啦!啊,排練的時候還會見面嘛?」

    弘志哥的目光從千晶身上移向我.

    「實在非常感謝你,總覺得有點抬不起頭來.」

    「算了啦!」弘志哥在我肩膀上槌了幾下.

    「能聽到響子在我眼前唱歌,這已經很劃算了.」

    我目送休旅車的背影離去,突然想到一件事——這個人和神樂坂學姊之間到底是什關系呢?他似乎比我們更了解學姊的事,應該和學姊之前隸屬的樂團有什麼關系吧?

    「小直,那我先回去羅!」

    千晶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回過頭.

    「嗯,應該是下禮拜一吧?那就學校見羅!」

    「啊……嗯,嗯.」

    即使在暑假期間,學校平日也有開放,所以可以使用社團教室.現場演唱快到了啊……

    「你要好好反省喔!」

    千晶丟下這麼一句話後,就跑過十字路口轉角看不見人影了.

    反省……我好像不反省不行啊?不過我根本不知道要反省什麼,這就是最先要反省的點吧.

    一打開大門,唱片堆成的山已經化成土石流,差點把我給沖出去.我不知道踩到了什麼盒子,腳底有一種喀喳喀喳的觸感,只是我沒力氣再把它們重新堆好,于是像游泳一樣爬上走廊,脫下鞋子.

    「我回來了……」

    洗手間里該洗的衣物已經堆成一座小山,看起來像是某種詭異的還跡.我明明只離開家兩天而已,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廚房一定更恐怖,我還是不要看好了.

    正奇怪一打開門時怎麼沒聽到音樂,原來哲朗正在客廳沙發上睡午覺.還真是享受啊.

    那天晚上洗完澡後,我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和手機大眼瞪小眼,煩惱了許久.

    現在我已經知道真冬的手機號碼了,隨時都可以打給她.

    既然如此,我現在是不是應該打給她呢?

    我有好多話想對她說,例如貧血已經不要緊了嗎之類的.而且我還沒告訴真冬新歌的事,還有——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按下通話鍵了.

    我將手機話筒貼在耳邊,只聽到撥號聲響了好幾回.正當我放棄打算掛掉電話的時候,突然聽到啵的一聲,接著是一陣輕微的呼吸聲輕拂著我的耳朵.

    『……喂?』

    真冬的聲音很模糊,就像從游泳池底傳來的一樣,話筒另一端遠遠傳來的狗叫聲還比她的聲音清楚.我的腦海中浮現把手機丟到腳下,頭埋在枕頭里喃喃自語的真冬.

    「呃,那個……你的身體還好吧?」

    『……已經沒事了.』

    好冷漠的回答.

    「是喔……可是你便當一口都沒吃耶?」

    『剛剛晚餐的時候吃了一點.』

    「你爸爸……人在波士頓嗎?」

    『是啊,暫時不會回來.』

    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隔著通話雜音的沉默就這麼持續下去,居然連屋外汽車排氣管的聲音都聽得到.這誇張的收音性能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總覺得沉默更加沉重了.

    「——我說啊……」『——那個……』

    我們的聲音疊在一起,之後又陷入無話可說的局面.我到底在干嘛啊?認真點啊!不是已經有痛切的自覺了嗎?我們之間太缺乏溝通了.

    「……關于昨天的事……」

    我終于說出口了.

    「……昨天晚上的事.我想好好跟你談談,就是學姊說過的那些.」

    電話另一頭真冬的呼吸有了些微的改變.

    「你都——聽到了吧?是從哪個部分開始聽的呢?」

    如果真冬不回答,我一個人自言自語也沒意義.我望著放在地板上的登山包,一直等待.

    『響子她……』真冬用沙啞的聲音說:『她說……一開始就在注意你了.那是什麼意思?我不太明白.』

    「那是因為……」

    我用手指按著眼皮,稍稍想了一會兒.這算什麼重要的事嗎?我根本搞不懂.總而言之,我只能從頭開始說明——我偶爾會幫哲朗代寫評論的事,神樂坂學姊光是讀這些評論就發現不對勁,然後發現是我代筆的事.

    『響子她……竟然發現了這些事.』

    我都說完了以後,真冬接著開口了.

    『如果換成是我……一定辦不到.』

    辦不到才是正常的,是那個人比較奇怪吧.

    「你在說什麼啊?那是她……」

    『響子一直把目光放在你身上吧?然後為了讓你加入社團,才把我拉進去.』

    「並不是這樣!」我的聲調有點上揚.「學姊也一直注意著你,一開始就打算邀你加入樂團的.我沒有騙你.因為我曾經聽學姊說過,五月的某個下雨天,她待在校舍屋頂時聽到中庭傳來吉他的聲音.平均律練習曲集第二冊,跳過賦格只彈前奏曲的部分——你還記得嗎?那是學姊第一次注意到你,就對你……」

    「這我知道.』

    真冬突然打斷我激動的說明.

    『我知道,響子她……是真的喜歡我.因為她那種人不會說謊.』

    「嗯.所以啦……」

    『不過,我根本不在乎那種事.』

    「為什麼?」

    『對不起.這不是響子的錯,也不是因為你不好.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我……從來沒想過要加入樂團,也完全不了解搖滾樂.雖然千晶說這樣沒關系,不過……不過我還是……』

    ……啜泣聲?

    「我知道自己還是不行.昨晚……我就知道了.因為……如果沒有你,樂團對我來說就什麼都不是了.對樂團而言,我的存在也是一樣……」

    「我——不會離開樂團啦.你在說什麼啊?」

    當時學姊說過的話又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人會很輕易,真的很輕易地就在某一天突然消失,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是那樣啦……』

    真冬的聲音在顫抖.

    『因為……你還有響子,對吧?即使……即使沒有我——』

    之後的話語仿佛被某處的黑暗給吞噬殆盡.而那句話最後的部分,終于刺進了我的胸膛.

    『……對不起.』

    真冬掛掉電話以後,我總覺得她的聲音似乎還殘留在耳邊.稍微動一下肩膀,彷佛就可以感覺到她那柔順的栗子色長發.

    我還有學姊……那是什麼意思啊?她到底在說什麼?

    「就算沒有我——」她是這麼說的.結果,問題就在那里.

    我不知道怎樣才會陷入那個地方.不過,我終于明白真冬目前處在什麼境地,也知道她把自己關在什麼樣的地方了.

    還有——我們之間欠缺的不只是言語上的溝通.

    那麼……我們之間到底缺少了什麼呢?今後我又該怎麼辦呢?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6:34

8.地球的另一邊

    隔周的禮拜一,我和千晶約好在車站集合,再一起去學校.暑假期間值日的老師有時候不會太早到學校,就算想利用早晨練習也借不到鑰匙.所以千晶只好配合我這個賴床成性的家伙,約了較晚的時間.

    這天早上,教職員辦公室的鑰匙箱里也找不到我們社團練習室的鑰匙.

    「……被學姊拿走了吧?」

    「應該是學姊吧……」

    我和千晶相互確認了一番.周末時我們分別打了好幾通電話給真冬,但她一通也沒有接.

    我倆一起走向校舍後方,剛打開練習室的門,一陣激昂的鋼琴樂句便迎面撲來,令我忍不住搗住了臉龐.

    就在狹窄教室的正中央——我彷佛又看到那架平台鋼琴,以及鋼琴後隨著節拍搖曳的栗子色長發——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的幻影.教室內只見擠在一起的爵士鼓組蹲踞在幽暗的深處,左手邊的迷你音響之前,還有一個編著辮子的黑發背影.

    神樂坂學姊坐在圓凳上聆聽著鋼琴曲,整個人幾乎要趴到喇叭上了.由于她沒有開冷氣,整個室內都籠罩在一股蒸騰的熱氣之中.

    這——這首曲子是——

    「……嗯?早啊,各位同志.」

    回過頭的學姊看起來已經累到極點,卻仍對著我們露出笑容.千晶推開呆站在原地的我進入教室,在爵士鼓組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學姊,你還好吧?看起來沒什麼精神耶……」

    「嗯.我昨天整晚沒睡一直在聽這首曲子,根本沒時間放心休息啊!」

    別一直聽不就好了?我關上門跟著走進教室,並打開了冷氣.

    「這是哪一首曲子?好厲害喔……真的是人類彈出來的嗎?」

    「這首曲子叫伊斯拉芙,是世界上最難的鋼琴曲.」

    「是喔……」

    可是那真的是真冬彈的嗎?她應該沒有發過那首曲子才對啊!

    「這是真冬彈的吧?你是從哪里弄來的啊?」

    「年輕人,只要是姥沢同志演奏的音樂,你真的馬上就聽得出來呢!」

    因為沒有其他人會用這種方式彈啊!雖然這不是我聽過的伊斯拉美中彈得最快的版本,不過……總之她就是能在節奏毫無失誤的情況下,讓人清楚地聽出左手演奏部分上下移動的聲音——畢竟伊斯拉美是首舞曲,或許她這麼彈才是對的.

    「這可是尚未發表的錄音喔!我昨晚潛入姥沢同志家中弄到手的.」

    「你到底干了什麼好事啊!」這已經是毫無藉口可言的犯罪事實了吧?

    「這可不是偷來的喔!我已經是第二次潛入姥沢同志家,這次終于順利找到她的房間啦.只是沒想到她發現我後一怒之下竟拿起這卷錄音帶丟了過來!聽鋼琴曲的時候被別人看到似乎令她很不高興,所以我也沒說什麼就趕快逃離了.」

    「學姊,萬一你被關進監獄,我會帶補品去探望你的.」千晶的眼眶都濕了.

    「謝謝你.在我服刑的這段期間,你可別愛上其他人喔!」

    「嗯!」

    「一點也不好笑!不要再要寶了,小心我真的叫警察來!」

    「唉,年輕人真是一點詩情也沒有啊……」

    這跟有沒有詩情沒關系吧!結果學姊完全無視于我的抗議,自顧自地拿起還接在擴大機上的吉他,以靜音後幾乎聽不出音准的吉他切音輕輕地附和著喇叭中真冬連續敲擊出的和弦——那是令人聽到後身體會跟著蠢蠢欲動的聲音.

    錚——一陣沉重的聲音響起,然後是細碎而短促的三連音;接著千晶的鼓聲也跟了進來,起初是側鈸和小鼓含蓄的節拍.隨著鋼琴旋律進入高潮,學姊的吉他也嘶吼著與其呼應:爵士鼓則隨之變化成以落地鼓為主的熱情節奏.

    原來如此,這樣聽起來的確很有高加索地區民族舞蹈的感覺,十分熱情但有點土.我卸下肩上的貝斯琴盒靠在牆邊,然後一屁股坐在地板的座墊上.只要放著這個樂團的團員不管,她們就可以連續好幾個小時不間斷地即興演奏——除了我以外.不過目前這個情況……可以把真冬也算在內嗎?這實在是個令我難以涉足的領域,這些人都不會累嗎?

    算了,反正是跟著真冬錄下的伊斯拉美演奏,總會有結束的時候吧.我邊想邊呆呆地聆聽著,曲子輕盈地跳過了中間和緩的段落(那可是我最愛的一段啊),直接進入了後半段,然後又重頭開始.等,等一下?這首曲子不是這樣的吧?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沒完沒了的啊?」

    我不禁猛然起身打斷了學姊和千晶的演奏.停下動作的千晶漲紅了臉瞪著我,學姊卻笑了笑關掉了迷你音響.

    「我昨天回家後整晚沒睡,把這首曲子重新取樣之後剪貼了一下,然後讓它不斷重複.這麼一來就可以當作狄斯可舞曲用啦!姥沢同志演奏的曲子節拍都很鮮明,很適合這樣用啊!」

    「你就別搞這些東西,好好睡覺吧?臉色很差耶!」

    「結果根本沒能跟姥沢同志好好談清楚,我怎麼可能睡得著啊!」

    我再次無力地坐回放在地板的座墊上.

    這麼說來,集訓之後有和真冬說上話的……好像只有我一個啊?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明明剩下不到一個禮拜就要現場演唱了……」

    正式表演時間是這個禮拜六.再這麼下去——

    「姥沢同志根本還沒碰那首新歌啊……總之我們先把它錄起來吧!喂,年輕人,該准備一下了,」

    「……啊,嗯.」

    結果我們光錄那一首歌就耗掉了一整天.因為真冬沒出現,也沒辦法確定編曲方式;光是嘗試幾種不同的編排,就把一卷三十分鍾的錄音帶錄滿了.

    「我拿去給她好了.」千晶說道.「這是要錄給真冬的,對吧?」

    「你要拿去嗎?她家除了警備人員之外院子里還有兩只杜賓狗,還是從下水道之類的潛進去比較安全喔!」

    「你真是的!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拜訪人家嗎?」

    「喏,這是Livehouse的地圖.禮拜五有表演前一天的彩排,記得叫她一定要來喔!」

    學姊完全無視于我的存在,徑自把錄音帶,樂譜和Livehouse的宣傳單交給了千晶.而千晶則一直盯著傳單上的Livehouse地圖.

    「所以……到禮拜五之前,她可能一次也不會出現在這里?」

    「嗯……非常可能.」

    「怎麼可以這樣!」

    別說彩排了,她可能連正式表演都不會出現——其實我們三個人心里都有數,只不過大家都絕口不提這個可能罷了.

    我是不是也該跟著去呢?或許拜托千晶一個人去比較好吧……總覺得好像是我惹真冬生氣的.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千晶便糾住了我的衣領:「喂,小直也要跟我一起去喔!」

    「唔……嗯……」

    「你不想去嗎?」

    「只是覺得……去了她可能不肯見我吧?」

    「為什麼?」

    「總覺得我好像哪里又惹到她……大概被討厭了吧?」

    「學姊,我可以揍這個家伙嗎?」

    「要是揍他就能治好遲鈍的毛病,那心理學家都要回家吃自己了.年輕人,你就別羅哩八唆的,老實跟著去不就好了?反正你剛好也有藉口去找姥沢同志啊!」

    學姊瞥了教室角落一眼,我也隨著她的視線望了過去.

    制物架的最下層塞著我的登山包,包包上則掛著我跟真冬借來卻一直沒還她的錄音機.集訓結束後就一直掛在那里沒拿下來.

    「說得……也是……」

    一直待在原地也不是辦法,我只好走過去把登山包拿了起來.

    離真冬家最近的車站雖然也位于市內的邊緣地區,但由于是JR和民營電鐵的轉乘站,所以有不少乘客在此上下車,車站前還有紅磚休閑步道和拱廊式的商店街,而我也為了逛書店而來過這里幾次.不過一離開車站一百公尺左右,路上就看不到什麼行人,只見路邊的房舍漸漸消融在黃昏的暮色里.

    盡管我們抱著可能會迷路的覺悟,結果卻只是白擔心一場.因為真冬家實在有夠大,根本用不著對照地址上的門牌號碼就看到了.

    起初還以為是某個四周種滿針葉樹的公園——但千晶以記錄在手機中的地址對照過附近的電線杆標示後,便說:「嗯,好像就是這里了.」我們好不容易在並排的樹木間找到裝有倒刺的黑色大拱門,拱門內側只看見一座有如美術館的建築物聳立其中.原來干燒蝦仁這麼有錢啊……?

    「啊,院子里真的有狗耶!杜賓狗還挺可愛的嘛?你看,它們在看這里耶!」

    千晶把手伸進大門的欄杆之間,朝著蹲踞在花圃旁的黑影猛揮.你到底是來干嘛的啊?

    然後我們在門柱旁發現了對講機的按鈕.

    「按了之後狗狗會不會突然齜牙咧嘴地往這邊撲過來啊?」千晶這麼問我.

    「怎麼可能!」

    話雖如此,我們還是遲遲不敢伸手去按對講機.如果真冬突然出來應門怎麼辦?我還沒做好心理准備,也不知道見了她到底要說什麼才好.

    「嘿!」結果是千晶按下了對講機.總覺得院子里狗兒的黑色身影似乎動了一下,讓我不自覺地躲到了門柱後面.

    等了一陣子後,對講機中傳出女人的聲音.

    『……喂,請問是哪位?』

    這——不是真冬的聲音,而是一個更為成熟的女聲.

    「呃……那個……嗯……」

    千晶一把推開我的臉,湊近對講機旁:

    「你好,敝姓相原,是真冬同學就讀的高中……社團的同學.因為她今天沒有來參加練習,不曉得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所以來探望她.剛好也有東西要交給她.」

    看著千晶流暢且毫不結巴地講完,不禁讓我有些佩服.雖說來探望真冬是瞎掰的,不過的確有東西要交給她,對方也許會讓我們進去——這或許是千晶以自己的方式見機行事吧.而我在這里又做了些什麼呢?得振作點才行啊!

    『請稍等一下.』

    女子這麼說完後,對講機便沉默了下來.

    「真冬會出來嗎?」千晶喃喃地念著.

    「不知道.」

    話說回來,剛才並沒有提到我的名字,那麼說不定……

    我在門柱底下蹲坐下來,明明太陽已經開始西沉,柏油路面還是熱得燙人.

    突然聽到有人踏著草地走來的聲音,我嚇了一跳站起身來.

    寬廣的庭院里有個人影正往門口走來,是個高個子短頭發的女子,身上還穿著灰色的長褲套裝.她摸了摸靠近她的杜賓狗,讓它們坐下,然後才走到門口.

    「不好意思,讓兩位久等了.」

    那是位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的年輕女子.剪得短短的頭發讓臉型顯得清爽俐落,還戴著高雅的耳環.她是誰呢?說是真冬的家人……又不太像.

    女子從大門旁的小門走出來外面的人行道,向我和千晶行了個禮.

    「您好,我是負責照料姥沢老師和小姐生活起居的人.勞煩兩位遠道而來,可惜小姐她無法出來接見.真是抱歉.」

    「她身體不舒服嗎?」

    千晶一臉擔心地皺起眉頭,靠近女子一步這麼問道.

    「不,雖然小姐交代我轉告兩位她身體不適,但那恐怕是騙人的.」

    盡管態度上彬彬有禮,說出來的話倒是挺直接的.

    「因為姥沢老師太寵小姐了,以至于她一要起性子就什麼都聽不進去.我先在此替她向兩位道歉.另外如果有東西要交給小姐,可以由我代為轉交.」

    突然被用這麼嚴肅鄭重的態度對待,我們到底該怎麼反應才好?當我還在思考時,千晶卻已經老實地交出了Livehouse的宣傳單,新歌的樂譜和錄音帶了.

    「就這樣嗎?她沒有交代其他的事了嗎?」

    千晶詢問時的口吻就像要攀在對方身上了.

    「是的,沒有交代其他的事.」

    「你應該有告訴她我的名字吧?」

    「是的.我對小姐說,有位相原小姐和一位先生前來拜訪.」

    沒有報上我的名字——這樣真冬會知道是誰嗎?是說好像也沒有其他男生會來找她吧?這麼說來……真的是因為不肯見我羅?

    「真冬好歹可以自己接對講機吧?」千晶絲毫不肯退讓.

    「小姐根本不肯離開房間.」

    「那就用筆談!大姊姊,你幫我們轉交給她!」

    「千晶,夠了啦!」

    我抓住千晶的肩膀,把死纏著女子不放的她給拉開,然後低頭向對方道歉:

    「真是非常抱歉.那個……轉交的東西就麻煩你了.還有請轉告她,禮拜五有表演前的彩排,請她下午三點到地圖上畫的地方來.」

    「好的,我一定會轉告小姐的.」

    回答時居然一點微笑也沒有,真是個奇妙的人.而千晶則緊抓著我的手臂「嗚——」地發出狗兒般的低嚎……拜托你老實一點啦!

    就在我拖著千晶往車站方向移動時——

    「請等一下.」

    聽到女子的叫聲正要回頭時,只見她已快步跑了過來.

    「您該不會是檜川直巳先生吧?」

    「……咦?啊,是的,我就是.」

    一旁的千晶一臉訝異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女子.

    「原來如此.很抱歉突然叫住您.如果是檜川先生,小姐倒是經常提到您.」

    真冬她——經常提到我?嗯,干燒蝦仁好像也說過一樣的話,但真的是這樣嗎?

    「……經常提到我嗎?」

    「是的.她說您是個神經很粗,不可靠又多嘴的人,和您在一起時會令人十分生氣.」

    這個人講話還真是有夠直接的啊!

    「沒錯,就是這樣!」千晶突然從旁插嘴.

    「不過,除了不可靠這個說法以外,她也常用在父親——也就是姥沢老師身上.所以我覺得那也許是一種親愛的表現.」

    「啥……?」

    是說……那個……你也不用說那種話來安慰我吧?反正我就是……

    站在垂頭喪氣的我面前,女子突然遞出了一張名片.

    「很抱歉現在才自我介紹,敝姓松村.關于小姐的任何事都可以和我聯絡,請不要客氣.老實說,我也還不太知道該如何和小姐相處:如果有機會和檜川先生以及學校的同學交流,也會讓我比較有信心.」

    松村小姐依舊面無表情地以沒有抑揚頓挫的口吻對我們說話,也遞了張名片給千晶.

    名片上沒有任何職稱或公司行號,只印了「松村日登美」這個名字和手機號碼.這樣完全沒有自我介紹的效果吧?

    『請多多指教.」

    松村小姐行了一禮,轉身回到了宅邸之中.

    「……真是個怪人.」

    千晶邊喃喃自語邊把名片塞進了口袋.

    「不過她應該是有練過的喔!」

    『這樣你也看得出來啊?」

    「嗯,因為她移動時重心一直很穩啊.應該是真冬的貼身保鑣吧?」

    無論如何,以後有個聯絡對象也好,說不定能多少問到真冬的情況.不過距離現場演唱只剩下六天,真的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

    「所以想見到真冬除了先打倒兩只杜賓狗,還要打敗那個人嗎?」

    千晶似乎小聲地說出了可怕的計劃.

    「啊~~真是令人生氣!我從正面突破進去好了!」

    千晶轉身就要往宅邸方向走去,我連忙抓住她的肩膀.

    「你放手啦!我可是柔道初段的高手,沒問題啦!」

    「誰說沒問題啊!」

    訓練有素的杜賓狗可是地球上最強的生物耶!

    「可是真冬這樣真的很過分嘛!」

    千晶突然揪住我的衣領,欺進我兩腳之間使出一記大內割,把我摔在柏油路上.我硬生生地跌坐在地,痛死了……

    抬頭一看,千晶認真地含著淚說:

    「我們明明是樂團的伙伴啊!只聽到兩次吉他切音和四下腳踏鈸,我和真冬就能明白對方接下來要做什麼,而且才一個月就有這種默契耶!有心的話即使連續即興演奏五,六個小時都沒問題,可是真冬竟然……!」

    千晶蹲了下來揍了我的肩膀一下——以無力的拳頭.

    「可是真冬竟然只想到小直,那……那我不是很悲哀!」

    只想到——我.

    千晶突然放松了下來,為了避免她往這邊倒過來,我只好抓住她的雙肩.

    真冬只想到我——真的是這樣嗎?或許真的是這樣吧.明明是我和真冬之間的問題,如今卻演變成feketerigo失去右手而面臨瓦解的狀況——神樂坂學姊殘酷的命運依舊無法改變.

    真的……很悲哀.

    「……對不起.」

    千晶低著頭說道,同時按著我的肩膀站了起來……她在哭嗎?

    「沒事啦,我沒哭.」

    千晶猛搖頭,丟下跌坐在地的我徑自往車站方向走去.我慌忙站起來追上去,卻有點猶豫是否要走在她旁邊.

    「千晶,你沒事吧?」

    「沒事.我可是柔道初段,很強的.」

    這跟那沒關系吧?千晶的聲音開朗得不自然,卻快步走在離我半步之前的地方不肯回頭,讓我無法再跟她多說什麼.

    結果真冬隔天也沒出現在社團教室.千晶和神樂坂學姊熱烈地討論著表演的曲目和上台時要穿什麼,卻完全沒有提到真冬.

    「我還要制作feketerigo的T恤,弄個十件左右.」

    「大家都穿同樣的衣服上台看起來會很蠢喔?」

    「只有我要穿.然後團員一人發一件,剩下的就拿來賣.一件四千圓.」

    「聽起來不錯耶,那來設計LOGO吧?」

    我抱著貝斯坐在教室的一隅,遠遠地望著千晶和學姊莫名興奮地想著T恤的圖案.這團名明明就是真冬取的,為什麼這兩個人可以毫不介意地談論它呢?

    然而就在下一秒,兩人突然安靜了下來,看著入口右手邊,平常都會有真冬站在那兒的擴大機旁邊,露出黯然的表情,害我的胸口也痛了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這兩個人都不碰樂器光聊天,正是因為——

    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有音樂.只要學姊的一個眼色,千晶便會邊轉邊舉起鼓棒,真冬會微斂雙眸盯著手邊的琴弦,接著就是彷佛忘了時間流逝的即興演奏源源不斷地流瀉而出.

    而光是不要被她們拋在後頭,就已經讓我筋疲力竭了.

    如果真冬在排練和正式表演時都沒有出現,該怎麼辦?少了一個人的樂團可不只是四減一等于三而已,而是幾乎趨近于零.真冬明白這個道理嗎?

    我不自覺地將目光停在學姊身上.這個人會像平常那樣想出什麼辦法來嗎?畢竟她常常在我想不到的地方散播奇怪的種子.

    而學姊發現了我的視線後,只是淡淡地笑著對我招了招手.

    我把椅子挪到爵士鼓組旁,坐了下來.

    「有什麼事嗎?」

    「我先跟你說清楚,這次我什麼都不會做.」

    「咦……?」

    千晶非常不安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學姊.

    「呃……」

    她指的是真冬的事吧?不過真冬這個名字真的很難說出口.

    「理由有兩個.第一個理由,如果姥沢同志以後不再來這里,那就是我贏了.只不過這份勝利空虛得令人無奈且感到悲哀就是了.」

    「你說——贏了什麼?」

    學姊看著地面搖了搖頭.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要這樣的結果,因為我的勝利不應該建築在某人的喪失之上.不過這也沒辦法,在身為革命家兼音樂家的同時,我也只是個戀愛的女人罷了.」

    這個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啊?就在完全傻眼的我身旁,千晶拿起鼓棒指著學姊的胸口:

    「學姊你戀愛談太多了啦!」

    「沒辦法,這是我的天性啊!戀愛占了我整個人的八成呢!」

    「剩下的兩成呢?」

    「一成是愛欲,一成是戀慕.」

    「全部都一樣吧!」

    「……多了兩成喔?」

    「還有第二個理由,因為這不是屬于我的戰斗.」不要無視別人的問題就自己把話題轉回去啦!「若是為了自己的勝利,我會不擇手段地在眼前所有可能中埋下種子,等待春天到來.不過這回是你的戰斗.就跟某次一樣,如果你乞求助力,那我伸出援手也無妨,但是我並不會主動做什麼.」

    我的視線從學姊的膝蓋上跌落至地板.

    「……由于我是個沒有詩情的家伙,可以請你用淺顯易懂的言詞說明嗎?」

    其實我有一點明白學姊想說的是什麼了.

    那恐怕是理所當然,也最重要的一件事.學姊結結實實地將雙手放在我肩上:

    「你自己想辦法.」

    學姊的話從我的腳底滲透到全身.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

    「小直弟弟,小直弟弟,我稿子寫完了!快煮飯給我吃!要豐盛一點!」

    一回到家,就看到哲朗飛奔到門口.由于他一副要撲上來抱住我的樣子,我只好先拿鞋子丟過去以策安全.

    「我的喜悅之情可不會因為這樣就受到打擊!」

    客廳方向傳來超大聲的孟德爾頌仲夏夜之夢序曲,那是哲朗完成大案子後一定會聽的曲子.因為他從昨天就被出版社綁架並軟禁起來寫稿,臉上多了深深的黑眼圈和少許的胡渣.

    「……你有好好吃飯嗎?」

    「那些人把我軟禁起來還不讓我叫客房服務耶!害我只能微波蟹肉炒飯來吃.」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6:49

「喔,這樣啊?那今晚就做沒有蟹肉的炒飯給你吃好了.」

    「小直的貼心真是讓我淚流不止啊!」

    「那連鹽也不要放好了.」

    「為什麼淨說些殘忍的話呢?到底是什麼樣的教育把你教得這麼別扭啊?真想看看是什麼人把你養成這樣的!」

    「還不就是你!」

    本想把他拖到洗臉台的鏡子前,不過實在太累人,還是算了.

    在廚房准備晚餐時,客廳傳來的組曲剛好演奏到那首著名的結婚進行曲,突然讓我真的很想去死.在我心情如此之差的時候還要配合哲朗的心情聽那種充滿喜悅的歌曲?這是為什麼啊!快點轉到送葬進行曲那段啦!

    「為什麼天氣這麼熱還要吃泡菜鍋啦?」

    看到我把晚餐端上餐桌時,哲朗如此抱怨道.真羅嗦,因為煮火鍋比較方便啊!

    「不喜歡就不要吃啊!」我邊盛飯邊瞪著哲朗,只見他已經盛了滿滿一碗的烤豆腐和牛腿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真是拿他沒轍.話說回來,其實我一直很好奇,那個拿啤酒將飯菜沖下肚里的人……味覺真的沒問題嗎?

    「明明是我和美沙子的小孩,為什麼小直的廚藝這麼好呢?」

    「還不是因為你們兩個都不下廚!」

    害我偶爾還會擔心美沙子一個人究竟有沒有辦法好好生活.

    「啊,這樣啊?原來如此,那我明白了.唉呀,我本來還擔心你搞不好不是我的小孩呢!」

    「我有時候也會擔心自己是哲朗的小孩這件事呢!」

    「別擔心,這不是你的錯.」

    「還不都是哲朗你的錯!」

    我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在和他瞎扯什麼了.

    配著鍋底的燉青菜,哲朗喝過日本酒之後又喝起了威士忌.

    「不過呢……我和美沙子都不是因為劈腿或搞外遇而分手的,所以你應該不是她和其他男人生的才對.」

    為什麼這家伙要在親生兒子面說這種話呢?

    「我們那時候也是很恩愛的唷!你也知道嘛,我很不可靠又不會看人臉色,她剛好也不會耍心機,總是直來直往的.」

    「是喔?那很好啊.」

    「因為你跟我很像,所以為了女人的事憂愁煩惱也沒用啦!放棄吧!」

    「我又沒有煩惱——」

    「可是你完全都沒提這次集訓的事耶!如果我興致勃勃地一直追問,你一定什麼都不會說:但這次我什麼都沒問啊!你卻什麼都沒告訴我,一定是做了什麼不能讓爸爸知道的事吧?可惡啊你這混蛋,居然跟三個那麼可愛的女生去海邊別墅住了三天兩夜!為什麼不帶我去呢!性教育要持續進行到十八歲為止啊!」

    我直接把水倒在哲朗頭上,才終于讓他安靜了下來.這家伙有時候敏銳得莫名其妙,真是討人厭.

    結果我還是沒什麼胃口,三人份的泡菜鍋好像幾乎都被哲朗一個人吃掉了.洗完碗後,我拿著裝有麥茶的玻璃杯走回客廳,抱著威士忌酒瓶癱在沙發上的哲朗突然喃喃地開口了:

    「……喂,你知道美沙子決定跟我離婚時說了什麼嗎?」

    「干嘛突然提起這個啊?我怎麼會知道!」

    那個時候我才六歲,根本還分不清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事物.

    「她什麼都沒有說,我也什麼都沒說.」

    難得沒有音樂的客廳里,只有哲朗的話語不干不脆地飄蕩在半空中.哲朗深深陷在我對面的沙發里,一直盯著凝結在玻璃杯外的水珠.

    「美沙子說她不希望讓你聽見我們談那種事,所以最後我們什麼都沒有談.那天我也像剛才一樣躺在沙發上聽孟德爾頌,美沙子工作結束回到家時,正好演奏到結婚進行曲.那個時候啊,我好像看到了一股電流,然後就和她達成共識了.」

    若說是喝醉時的玩笑,哲朗的口吻也未免太清醒了.

    「到了隔天早上啊,就已經變成『印章蓋好了嗎?』

    『那我送去區公所羅!』這樣的情況了.如果是結婚時的情景一定很美好,可惜我們卻是要離婚.啊哈哈哈!」

    一點也不好笑……結果你們兩個都沒想過我該怎麼辦嗎?雖然我大概也猜得到是這樣啦.

    「很多事……是無法靠言語來傳達的.」

    哲朗的一句話讓我抬起了頭.

    「我的工作呢,就好像每天不斷地確認這件事.那些家伙生在距今兩,三百年前,住在地球的另一邊:說著和我們完全不同的言語,過著和我們完全不同的生活——但他們寫的曲子至今依然能撼動我的心.並不是講清楚說明白就能成功,因為言語的力量是無法超越內心的.啊,這句話真是名言耶!下次寫在樂評里好了.」

    「你那是抄襲恰克與飛鳥的歌詞吧!」

    「反正我現在沒有喜歡的女生,也無所謂啦!不過如果又碰上美沙子那種什麼都不說的女生,我應該會有點羨慕有機會做些什麼的小直唷.」

    有機會做些什麼……嗎?這麼說來,我已經不只是單純接受並加以評論的人了啊?可是那又怎樣呢?我這樣又能傳達什麼給真冬呢?

    正想這麼回話時,哲朗已經發出鼾聲了.

    洗完澡回到臥室,我在床邊坐了下來.書桌上放著我的手機,向真冬借來的錄音機就躺在手機旁邊.

    那個時候——我沒有把錄音機交給松村小姐,也沒辦法交給她.

    總覺得要是請人把這個還給真冬,我和她之間就沒有任何牽絆了.

    但又該什麼時候還她才好呢?緊抓著這種東西不放,不就證明了我的確是個沒用的家伙嘛!

    很多事——是無法靠言語來傳達的.

    哲朗是這麼說的.或許真的是如此,真的有很多事無法靠言語來傳達.可是為什麼偏偏挑在這個節骨眼無法傳達呢?離現場演唱只剩不到一個禮拜了耶!

    我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機,打電話給真冬:撥號音響了三聲之後轉進了語音信箱.聽到機械化的留言語音時,我突然火了.

    「……真冬?是我.我想你應該沒忘記,你媽媽的遺物還在我手上.要是再不來練習,我可不知道那東西會變成怎樣喔!還有,排演時也給我出現,不要給大家找麻煩!就這樣!」

    我把想說的話說完之後就掛斷了電話.

    或許我的話無法傳達給她,但我卻不能什麼都不說.

    只覺得整個頭都好熱.雖然已是晚上了,天氣卻依然悶熱:于是我決定上床睡覺.隔了幾分鍾後,我才想起自己剛才在語音信箱里居然說了「你媽媽的遺物」這種話,不禁在木地板上滾來滾去欲哭無淚.人家的媽媽還沒去世啊!我居然說出那種話!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7:24

9.黑鶫之歌

    我們即將表演的Livehouse位于隔壁市,座落在甯靜的住宅區正中央.

    由于搭電車前往相鄰的市鎮必須轉車繞上好一段距離,所以我決定騎腳踏車過去.天空烏云密布的星期五——也正是我們正式表演前彩排的日子.

    沿著市區邊界和國道並行的支線道前進,可以看到成排的老舊民宅和地方自治會的倉庫等等.Livehouse所在的建築二樓以上似乎是大樓公寓,一樓則是辦公室.入口前有個很大的告示板,上面密密麻麻地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傳單,三腳架上放置著一塊小黑板,上面以各色粉筆寫著今晚的節目表.

    Livehouse的招牌不大,只以反白的書寫體印著店名「Bright」.

    話說回來,雖然地處這種偏僻的地方,「Bright」在這一帶還算是頗有名氣的店,聽說還有不少樂團和樂迷特地從東京來捧場.

    我抵達「Bright」時還是豔陽高照的下午三點,但大樓旁鋪著砂石的停車場已經停了好幾台大型車.幾位年輕小哥在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附近徘徊,頭上的發型和身上的服裝看來都不像是一般民眾.

    我在那些人之中發現了熟悉的身影,不禁松了一口氣.弘志哥穿著健美身型一覽無遺的黑色薄背心,讓人一眼就看到他手臂上的變色龍刺青.

    弘志哥身邊站著一個長發的男人,他嘴里叼著一根沒點著的煙,寬版的頭巾幾乎把眼睛都遮住了.那背著吉他站立的身影散發出一股危險的氣息,但我總覺得在哪見過他.

    「唷!你來啦?響子已經在樓下羅.」

    弘志哥剛好也發現了我,還好心地招手要我過去.真是得救了,不然我還真沒勇氣獨自走進這種地方.我縮著脖子經過諸多搖滾樂手之間慢慢靠近弘志哥,他突然指著身邊的人對我說:

    「這是古河,我們家的主唱.」

    「我說你啊,每次叫我主唱的時候都在偷笑對吧?少再說什麼好笑主唱之類的冷笑話啦!」

    這位長毛大哥以不像在開完笑的語氣這麼說,還推了弘志哥的肩膀一把.

    「有什麼關系,反正我也是好笑吉他手啊!」

    「你很煩耶!」

    啊……這個人……該不會是?

    「請問……你是TAISE,先生嗎?」

    這麼一來就能解釋為什麼我覺得在哪里見過他了,因為他曾經上過我發表樂評的音樂雜志.那是本正經八百的古典音樂專門志,刊登搖滾吉他手的專訪實在很稀奇,所以我特別印象深刻.

    「那是我在憂郁變色龍里用的名字,現在叫古河大成.」TAISE先生——不,古河大哥一臉不高興地瞪著我.

    「喂,你又不知道我的過去,為什麼會認識大成啊?」

    「咦?啊,因為樂友雜志有一次報導他……」

    「那是古典樂雜志吧?啊,你之前好像有說過喔?大成,這樣不是很好嗎?你又多了其他領域的粉絲啦!」

    「你很羅唆耶!差不多該進去了吧?」

    古河大哥就這麼走下樓梯,弘志哥正要跟著他下樓時,卻被我叫住了.

    「……請問……真冬……來了嗎?」

    「嗯?」

    「就是那個混血兒……」

    「啊!你說最可愛的那個女生嗎?老是氣呼呼的那個?她還沒來喔!」

    「……這樣啊……」

    走下樓梯時,我還是忍不住抬起頭來看著陰翳的天空,呆站了好一會兒.

    結果真冬完全沒來學校參加社團練習,打電話給她也不接;今天……恐怕也不會來吧?

    「你說跟你吵架的就是那個女生嗎?」

    下樓的途中,弘志哥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刺青變色龍的眼睛就在我眼前閃閃發光,害我嚇了一跳支吾了起來.

    「……咦?這個嘛……也不到吵架的程度啦……」

    「這樣啊?那在你猶豫不決的這段時間,我可以對響子下手嗎?」

    「啥……?」

    我差點踩空滾下樓,又聽到後面傳來好幾個人的腳步聲,連忙先靠在牆上穩住身子,然後湊近弘志哥臉旁小聲問道:

    「什麼意思啊?怎麼突然這麼說?」

    「沒什麼啦,只是覺得先確認一下比較好吧.」

    「但為什麼是向我確認?話說回來,弘志哥和學姊……呃,是什麼關系啊?」

    「唔思?你幾歲啦?應該還沒滿十八歲吧?」

    「我才高一而已啦.」

    「嗯……那還不能告訴你.等你長大再說吧!」

    到底是什麼關系啊?真令人介意.

    就這樣,穿過足以進行這段吊人胃口對話的長長樓梯後,眼前終于出現一面堅固的隔音牆.這麼說來我還是第一次來Livehouse,好緊張.

    我跟在弘志哥身後,側身滑進了沉重的店門:混合了煙味,人的汗味和酒味的刺鼻空氣瞬間包圍了我.

    店里的空間明明很寬敞,呼吸困難的感覺卻揮之不去.進門後不遠處零星地擺著幾張圓桌和椅子,再進去則是在紫色和紅色霓虹燈下顯得有些病態的吧台.左手邊是一片未加裝飾的的水泥地,靠里面的地方有個梯型舞台.舞台上似乎正在進行地燈的測試,燈光毫不留情地直接照射著正在台上調整效果器的神樂坂學姊:而千晶正在幫忙搬麥克風腳架.兩人都穿著幾乎快露出肚臍的短T恤配迷你裙,女生穿成那樣站在高出一階的地方其實挺不小心的……不過應該沒問題吧?

    「團員都到齊了嗎?什麼?還沒到齊?」

    一位綁著頭巾渾身是汗的大叔站在舞台旁對著學姊大吼,看來應該是負責調整音響器材的師傅.我連忙跑到舞台旁.

    「年輕人,你在樓上沒看到她嗎?」

    學姊看著地板繼續進行手邊的工作,頭也不抬地這麼問我.她應該是在問真冬吧,但我只能沉默地搖搖頭.

    「這樣啊.」

    學姊回答得毫不在乎.

    而千晶卻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

    「真冬還沒來嗎?我打電話去問問看.」

    「啊,我打就好了.」

    千晶的爵士鼓組調整起來應該是最花時間的吧?我邊這麼想著邊把貝斯交給她,然後拿起手機走出109t.with.mark.爬上曲折的樓梯回到地面上,我才終于有種喘過氣來的感覺.

    不管我打了幾次電話,真冬都沒有接.不知是不是因為之前在語音信箱放狠話造成了反效果,這次連語音信箱都沒有開.我握著電話的手不禁僵住了,「嘟~~嘟,」的撥號音彷佛不小心誤吞的彈珠般滑落喉嚨深處.

    她真的打算一句話都不說,就這樣不來嗎?雖然不知道她到底在不爽什麼,可是……開什麼玩笑啊!

    突然間——我想起一件事,于是打開皮夾找出放在里面的某張名片,再次打開手機撥電話,還好幾次按錯了號碼.

    『……您好,敝姓松村.』

    那聲音就像捏實了的雪般冰冷.那個女的說過,她是負責照顧真冬的人.我回想起姥沢家富麗堂皇的宅邸和目露凶光的杜賓狗,不禁在穿著牛仔褲的大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啊,那個……我是前幾天到府上打擾的……我姓檜川.」

    『您好,日前真是失禮了.請問是關于小姐的事嗎?』

    「是,是的.請問……真冬,真冬同學她……呃,今天是現場演唱的彩排……」

    『中午剛過的時候,小姐帶著吉他蹲在大門口.我實在看不下去,就把她帶回屋里——』

    「咦?那……那現在呢?」

    『現在是躲在房間里不肯出來.』

    我呆立了一會兒,接著一屁股跌坐在砂石地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所以她……本來打算要來嗎?但是這樣我就可以放心了嗎?

    「也就是說……她今天不可能過來了嗎?」

    『踹破房門用手銬之類的銬住她,應該勉強可行.』

    「不,不必了,請你千萬別這麼做.」

    這個人……能不能不要這麼冷靜地說出可怕的話啊?

    『請問——明天是音樂會的正式演出嗎?』

    「嗯?啊,是的.」

    『那麼——』

    松村小姐在電話那頭遲疑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該說什麼.

    『真是不好意思,明天可能要麻煩哪位過來接小姐了.我會先想辦法困住小姐的.』

    ……困住?不是先想辦法說服她嗎?這個人好像真的會拿繩子之類的綁住人家,真是可怕.

    所以——要我負責說服真冬嗎?

    「……好的,那就麻煩你了.」

    「這麼說來,今天的彩排只好由我們三個人上了.」

    回到地下室向其他兩人報告剛才在電話中的對話後,神樂坂學姊沉著地如此回答.而千晶則站在大鼓前,一臉彷佛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里的模樣.

    舞台四周圍著許多相關人士,有穿著藍色制服的「Bright」工作人員,弘志哥他們的樂團成員,以及另一組較年長的表演者:大伙兒忙不迭地確認著燈光和音響設備.雖然109t.with.mark里開了冷氣,卻仍充斥著一股讓人站著不動也汗流浹背的熱氣.

    「年輕人,時間有限,快准備!之後還有其他人要在這里彩排,別拖拖拉拉的!」

    我點了點頭,表情像是喝到很苦的東西;接著便拿起放在琴架上的貝斯.

    真冬不在——我不知道自己該站在舞台的哪里.四個人一起練習的時候,學姊都站在千晶的正前方,我站在學姊的右手邊,而真冬則站在她的左手邊——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從鼓開始,快點!」

    音控人員在PA混音台後方大吼,千晶以沉重的動作踏出16拍節奏,硬是把我的注意力拉進了音樂之中.

    「搞什麼鬼!竟然讓這種團唱開場?」

    就在我們排完第三首歌時,突然傳來一陣大吼.我嚇了一跳轉頭望去,只看到舞台左側的休息室門口——古河大哥正對著弘志哥大發脾氣.

    開場——openingact,也就是在說我們.我們哪里惹到他了嗎?在場的工作人員們也都一臉困擾地遠遠圍觀著那兩個人.

    「不是說了還有一個人沒來嘛!」

    「那算什麼爛藉口!重要的彩排居然搞這種飛機?喂!響子!」

    古河大哥一把推開弘志哥,爬上了舞台,我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差點被盤據在地上的導線給絆倒.

    「我不是說過了?就算是你的團,要是今天的彩排表現讓我不滿意,就不准給我上台.還是你覺得反正只是玩票性質的小型表演,所以看不起我們?」

    古河大哥像瘋狗一樣盛氣凌人——要是今天的彩排表現讓他不滿意,就不准上台——原來他們談過這種條件啊?

    「我的確這麼答應過啊……」只見學姊放下吉他,擦了擦汗後繼續說道:「然後呢?你想怎樣?」

    「不想怎樣!只是編曲聽起來很虛的話還可以笑一笑就算了,現在是怎樣?根本就算是開天窗了吧?」

    「我最喜歡大成了~因為你都會實話實說.」

    「少跟我打迷糊仗!」

    古河大哥伸出手指用力頂著學姊胸前.

    「不過是少了一個人,你應該有辦法在表演的時候靠演奏技巧蒙混過去吧?居然一臉悠哉地只彈自己的獨奏!」

    「沒來的那個人明天一定會出現的.」

    「明明在吵架不是嗎?我剛才聽說了.要是她明天也不來怎麼辦?到現在都沒看到人了,就該抱著她不會來了的覺悟上台啊!」

    「我不要.」

    學姊也用力地推開了古河大哥.我感覺到身後的弘志哥把到了嘴邊的話硬是吞了回去,而我自己也一樣,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也不想思考她可能不會來這件事.」

    「你說什麼……?」

    「所以……雖然這麼說對弘志很不好意思,但要是她沒有來,我們就不上台.」

    「喂,響子!又還不確定——」弘志哥話說到一半,古河大哥就回頭打斷了他.

    「弘志,你別插嘴!」接著他又轉向學姊:「既然你這麼說,那就隨便你!繼續這樣開天窗彩排也無所謂.我不想聽這種會讓耳朵爛掉的東西,先出去了.你們排完再叫我!」

    古河大哥就這樣推開圍觀的工作人員和樂團成員,大步地橫越店內,以肩膀頂開隔音門後出去外面了.

    凝滯而沉重的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

    「……學姊……」

    千晶從爵士鼓組之間勉強擠出了聲音.

    「抱歉,我老是擅自決定……不過,可以照我的意思做嗎?」

    千晶的視線轉向我,我卻沒有勇氣承受,只好低頭看著導線散亂盤據的舞台地板.地燈的光線刺得我睜不開眼.

    「不好意思,我們要繼續彩排.」

    學姊向PA混音台的方向喊道.

    下一首是我的歌,由貝斯部分導入旋律.盡管如此,我的手指卻像黏在弦上般動彈不得.

    萬一真冬沒有來……

    我一直不願意這麼想.

    但她卻真的沒有來——即使在地球繞著太陽轉了一圈後,到了feketerigo首次表演當天的彩排時間,真冬還是沒有出現.

    翌日——

    下午四點,我的手機響起,是千晶打來的.當時我才剛抵達「Bright」,正在停車場的角落停放腳踏車;于是慌慌忙忙地從牛仔褲後的口袋拉出手機.

    「干嘛?怎麼了嗎?」

    千晶還沒開口,我便有種不祥的預感了.

    『真冬她……聽說真冬她失蹤了!』

    千晶邊喘邊講電話,聲音都分岔了.

    「什……?」

    我只聽到「喀鏘」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沙沙地摩擦著牛仔褲的小腿褲管.一時之間,我的腦海里整個空白,連腳踏車翻倒,空轉的前輪弄髒了鞋子都沒察覺.

    「你現在……在哪里?真冬家嗎?」

    『嗯,是松村小姐告訴我的.』

    後來去接真冬的工作落到了千晶身上.由于正式表演時想借用弘志哥的鼓組,千晶幫忙搬運時就搭便車順道去姥沢家接真冬——這是我們原本的計劃.

    可是真冬卻——失蹤了?

    「失蹤了……是怎麼回事?」

    『聽說……好像又離家出走了.』

    哦,原來如此.離家出走啊?又離家出走了嘛.我只覺得自己的腦袋意外地冷靜——原來真冬又不說一聲就消失了啊.

    那……怎麼辦呢?

    『……怎麼辦啊?』

    電話那頭的千晶以快哭出來似的聲音重複著我的思維.

    「總之你先來『Bright』吧,留在那里也不是辦法.何況弘志哥和他們的鼓手也跟你在一起吧?人家還要彩排呢!」

    只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陳舊的錄音.

    掛斷電話後,我思索著該怎麼告訴學姊和古河大哥才好.

    真冬失蹤了.我說的話沒能傳達到她心里.『你自己想辦法』——學姊說過的話又回蕩在我的耳中.但是我試著做了什麼嗎?結果還是像以前一樣,只是站在一旁看著許多事物一一流逝吧?我明明站在離真冬最近的地方,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她了啊……

    「然後呢?要怎麼辦?」古河大哥這麼問道.

    走進地下室,向正在調整麥克風平衡的學姊以及古河大哥報告千晶來電的內容後,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句話.穿著藍色襯衫的工作人員在舞台四周來來往往,彷佛經過熬煮般凝滯而熾熱的空氣中,不時有樂器發出的嘯叫聲流竄而過.

    怎麼辦?居然問我們怎麼辦?這個人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啊!其實我也很清楚自己正感到焦躁不耐.

    真冬不會來了.這還用問嗎?你就直接叫我們下台就好了啊!學姊也是,快點告訴我今天不可能上台表演了啊!

    然而古河大哥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轉頭望著學姊;而學姊也看著他這麼說道:

    「離表演開始還有三個小時.」

    「你白癡啊!」

    古河大哥忿忿地說道,而我也深有同感.學姊是白癡嗎?

    「今天的表演是有預定順序的好嗎!等了半天結果還是沒來怎麼辦?臨時被告知要提前上台可是給我們找麻煩耶!」

    那就干脆點讓我們解脫啊!為什麼要問我們「要怎麼辦」呢?真搞不懂這個人.

    「大成,這些我都知道.可是就算這樣——」

    神樂坂學姊用力地將麥克風壓進胸口,只聽到監聽音響發出「嘰——」的一聲哀鳴.

    「我還是想等.可以嗎?萬一還是造成你們的困擾,我會不惜一切補償你的.」

    「這不是補償不補償的問題!我才不管你們那個團員到底來不來,是說都這種時候了也該要有三個人上台的覺悟了吧?我可以多留一點時間讓你們彩排,要更改演出曲目也無所謂!真搞不懂你們到底在堅持啥啊?」

    「可是……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樂團,所以不能那樣……」

    說這句話的時候,學姊眼中明顯地浮現畏怯的神情.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樂坂學姊居然感到畏怯?實在令我難以相信.

    集訓的那一晚——我在陽台上就隱約有這種預感了.盡管如此,當事實擺在眼前,還是令人難過得快要無法呼吸.

    這個人——就是因為這樣而漸漸失去了曾經一起玩音樂的伙伴.

    所以她現在才會害怕失去真冬,更怕失去feketerigo.

    我實在不忍心看到這樣的學姊,盡管如此,我卻無能為力——

    Livehouse里突然卷起一陣風,我和古河大哥不約而同地回頭,只看到千晶推開大門沖了進來,身後的弘志哥等人則扛著包在棉被里的大鼓.

    「小直,學姊!」

    千晶一路奔跑進來,哭過的眼睛又紅又腫:以噴漆繪制了樂團標志的白襯衫上還留著汗濕的痕跡.

    「真冬,又——又不見了……」

    千晶講到這里就接不下去了.她抓著麥克風腳架,低下頭急促地呼著氣.當時她明確表露出的忿怒,我一直記得很清楚.真冬的吉他和千晶的鼓就像一個人的手和腳般完美地同步,又像是巧妙的輪唱般無止境地延續——集訓當時的情景如今仍曆曆在目.

    盡管如此,真冬還是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

    這算什麼呢?對真冬而言,我們到底算什麼呢?結果不該是這樣的啊!都走到這一步了,怎麼能在這種地方結束?

    「弘志,真抱歉,害你跟著白跑一趟了.」

    看到幫忙把爵士鼓組搬上舞台的弘志哥,學姊隔著千晶這麼說道.

    「這點小事不算什麼啦!倒是你們有沒有聯絡上那個女生啊?」

    我和千晶都微微地搖了搖頭.今天早上起床後,我不抱任何希望地每隔一個小時打一通電話給真冬,但卻只聽到「您撥的電話未開機」,「您撥的電話現在收不到訊號」之類冷冰冰的電子語音.

    「姥沢同志她……現在可能正在趕來這里……的路上.」

    學姊以微弱的聲音喃喃說道,音量小到幾乎要被四周工作人員發出的雜音給吞沒.她真的這麼相信嗎?這個人為什麼死不放棄呢?

    「為什麼要堅持到這個地步呢?」

    聽到弘志哥的疑問,學姊露出了黃昏般的笑容.

    「因為feketerigo是我們四個人的樂團.」

    我實在無法直視那樣的笑容,只好別開臉,一直看著地板的千晶卻緩緩地抬起了頭.

    就在這時,我看見印在千晶T恤胸前的樂團標志——

    「feketerigo」的g上面停著一只小鳥的黑色剪影.

    「那是……」

    千晶察覺了我的視線後揉了揉眼睛,勉強擠出笑容.

    「我,我做了很多件喔.有小直的……也有真冬的.」

    「……鳥?」

    「咦?啊,你說這個?這是學姊設計的.」

    那的確是一只鳥的型狀.

    從頭到直直往後伸展的尾翼都是黑色的——只有嘴喙是黃色的.我認識那種鳥,但也只在照片上看過.在這個國度里恐怕一只都找不到,但我卻知道那種鳥.為什麼?

    我轉過頭望向神樂坂學姊,正好和她四目相對.

    「我沒跟你說過嗎?那是匈牙利文啊.『fekete』是『黑』的意思,『rigo』則是『鶫』;合起來就是黑鶫的意思啦!」

    我突然無法呼吸.Livehouse里的噪音越來越遠,學姊那時候說的話和真冬當時的表情卻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

    『你喜歡這首歌嗎?』

    對于學姊的疑問,真冬點了點頭.

    Blackbird.學姊並不知道,千晶也不會知道.這首歌里究竟隱含了什麼意義,只有我和真冬明白——真冬決定的團名,黎明時分被霧氣沾濕的垃圾場,將我倆牽系在一起的第一首歌.

    feketerigo——

    為什麼要取這個名字呢?為什麼真冬會和我想到同一個名字?

    「——年輕人?」

    學姊的聲音把我拉回Livehouse里令人呼吸困難的空氣中.人的話語聲,踩踏水泥地板的聲音和呼吸聲,銅鈸交錯的金屬聲,玻璃杯撞擊的聲音,麥克風的回授音.周遭紛擾的聲音一如我沉入回憶之海以前,但唯有一個聲音是剛才沒有的.

    那就是我的心跳聲.

    我摸了摸牛仔褲後面口袋里的手機,跑向Livehouse的出入口:側身鑽過只開了一個小縫的門扉,延著又窄又暗的樓梯爬上地面.盡管覺得身後有誰的聲音追了過來,卻沒有時間停下腳步.跑到停車場後,我立刻按下了松村小姐的電話號碼.

    『……您好,敝姓松村……』

    「呃,那個……我是檜川.有一件事……想請教一下.」

    冷靜點,把話說清楚——我如此提醒自己.

    「我想請問一件事.真冬她……真冬同學她……」

    『請說.』

    「——有帶著吉他出門嗎?」

    接下來是約莫兩秒鍾的沉默.

    『請等一下,不要掛電話.我這就去確認.』

    我懷著祈禱般的心情等待松村小姐的回覆.如果真冬帶著吉他離開家里——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7:39

『抱歉讓您久等了.我在小姐房里找不到吉他.找過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沒看到,恐怕是帶出門了.』

    「好,好的!」

    我的回答好像在咳嗽.還連系著——將我們綁在一起的旋律還沒有斷.我急忙道過謝後正要掛斷,松村小姐又說話了.

    『還有……』

    「咦?」

    『我們目前也還在尋找小姐的去向.小姊所持的手機具有GPS功能.』

    「那個——是什麼功能?」

    『可以使用透過衛星采測手機所在位置的服務.』

    啊……我好像聽說過.對了,真冬的高階手機是干燒蝦仁那個愛女成癡的笨爸爸去辦的,不可能沒有開啟那種服務.

    「那麼……也就是說,已經知道她人在哪里了?」

    『不.發現小姐失蹤後我們立刻進行探測,在下午三點發現了她所在的位置.但後來她似乎更改了手機的設定,就探測不到訊號了.』

    我不禁垂頭喪氣.明明沒多久以前她還連登錄電話號碼都不會的啊!可惡.

    「……這樣啊.但是……」

    『但是總比毫無頭緒好.』

    于是松村小姐把真冬兩個小時前的所在位置告訴了我.我在腦海里展開了市內地圖……不行,還是沒辦法.光知道住址根本不曉得在什麼地方.

    『如果有什麼消息,我會再和您連絡.如果您先找到小姐,也請幫我給她一巴掌.』

    「呃,好,好的.非常謝謝你.」

    我連忙掛斷電話.

    「……年輕人?有什麼消息了嗎——」

    我回過頭,發現追著我跑出來的學姊正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而千晶則緊緊地跟在學姊身後.

    「真冬好像帶著吉他離家出走了.」

    一聽到我這麼說,學姊和千晶的表情都稍微緩和了一點點.的確,如果是帶著吉他出門,就還有機會,何況她還帶著手機——

    手機?為什麼要帶手機出門?要做什麼?

    我看了看握在手里的手機.啊!我真是白癡,居然沒發現有電話,而且還是真冬打來的.來電時間是——下午五點前,也就是沒多久以前,我還在地下室的時候.可惡!怎麼老是錯過呢?不對,等等——語音信箱里有留言.我以顫抖的手指按下了播放留言的按鍵.

    雜音——風的聲音,汽車排氣的聲音?還有喀拉喀拉的高亢聲音.就在千晶和學姊兩人不安的視線注視下,聽筒里流瀉出那個斷斷續續的聲音.

    『……是我.對不起.』

    是真冬.是真冬的……聲音.

    『我一直……很迷惘.千晶說要來接我,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逃走.因為我又開始猶豫了.』

    她在猶豫.猶豫著要不要來這里?我以汗濕的手緊握著手機,以免還漏真冬的任何一句話.

    『可是……對不起.我還是……不能去.』

    我只能拚命忍住想大叫的沖動.

    『而且我做了這種事,也不能回大家身邊了……就算沒有我在身邊,直巳……你也無所謂吧?反正有響子在,還有千晶……』

    真冬到底在說什麼啊?開什麼玩笑!大家都在等她耶!如果沒有她,這一切都不會開始,為什麼她就是不明白呢?因為光是言語無法傳達嗎?

    『再加上……我越來越走不動了,右手……現在完全動不了.就算我去了……大概也只會妨礙大家,所以……對不起.』

    語音留言就這麼中斷了.總覺得自己好像快把手機捏爛了,一旁的千晶似乎有些害怕地看著這樣的我.

    右手……動不了?所以就算來了也沒辦法彈吉他嗎?我原以為只要站在同一個舞台上演奏音樂,真冬一定會明白的,但她居然沒辦法彈吉他?

    「小直你還好吧?是真冬……打來的?」

    我用力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她說什麼?」

    「說沒辦法來.說她的右手現在沒辦法動,來了只會妨礙大家.」

    看著千晶越來越陰沉的表情,連我都開始想哭了.這算什麼嘛!到底是為什麼啊?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然後呢?年輕人,你打算怎麼辦?」

    我抬起頭,看到學姊露出驟雨過後般的寂靜表情.

    「怎麼辦?當然是去找真冬啊!」

    或許最後還是找不到她,也說不定趕不上表演,不過這種事根本無所謂.我們是黑鶫鳥,而真冬就是那右邊的翅膀;為了能夠起飛,一定得找到她才行——就算她不能彈吉他也一樣.

    我不斷重複播放真冬的留言,宛如挖掘河底的泥沙般篩選,探尋隱藏在她聲音之後的聲音.應該——應該有什麼可以找到真冬的線索才是.我一定要找到她,然後——

    然後呢?靠言語無法傳達的東西,又該靠什麼再次連結呢?要怎樣才能再次找回聯系我們的東西呢?

    連結我們的,東西——

    音樂.

    我的腦袋里好像也有什麼搭上線了.我回想著耳中聽到的聲音,真冬悲痛的話語中似乎有什麼聲音特別吸引我——對了,是音樂.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了微弱的鍾聲輪唱.

    德弗劄克.

    「……小直?你怎麼了?」

    我將視線從千晶臉上移向學姊.

    「學姊……你說過,只要我開口就會出手幫忙吧?」

    學姊點頭時露出的微笑——就像在說:「我已經等這句話很久了.」

    「不過……我想這是個非常勉強的請求……」

    「是不是勉強——該由我來判斷,而不是年輕人你唷.」

    說得也是.明明有個這麼厲害的人在身邊,為什麼我沒有早點拜托她呢?聽完我的想法後,學姊的臉色一點都沒變,只是抓起我手里握著的手機看了看時間.

    「剩下不到兩個小時啊……但又不能不回家一趟.」

    「果,果然還是沒辦法——?」

    「只要是老鷹合唱團的曲子就可以了吧?」

    我呆了一秒鍾後不停地點頭.她願意幫忙?願意幫我的忙嗎?但真的辦得到嗎?我一邊這麼問自己,一邊卻覺得這實在太——

    學姊甩了甩頭發後拔腿就跑,沒多久便消失在停車場深處;小綿羊的引擎聲一下子就隨風遠去.這個人的行動也太迅速了吧?

    「怎麼了?剛剛那是怎麼回事?學姊跑去哪里了?」

    「千晶,抱歉,現在沒時間詳細說明.」我把雙手放在千晶肩膀上繼續說道:「可能沒時間彩排了,舞台上的准備工作可能也都要麻煩你……對不起,可以請你留下來准備嗎?」

    千晶那還噙著淚水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然後才終于開口:

    「……你要去找真冬?」

    「嗯.不知道來不來得及,但我會把她帶來.」

    「我知道了.」

    千晶點了點頭.

    「你一定要找到真冬.我還有很多話想罵她.」

    我也對她點了點頭.

    我一一數算著接下來非做不可的事項.憑這種方法真的能找到真冬嗎?我不知道.但我想不到其他辦法了,所以只能一試.距離表演時間只剩不到兩小時了——我抬起頭來望著沉甸甸地塞滿烏云的天空.

    我一定要找到——找到同樣身處于這片天空下的真冬.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8:08

10.吻別

    回到地下室後,我穿過眾多正在准備的工作人員之間奔向PA混音台,對正好站在一旁的弘志哥說:「不好意思,我想拜托一件事.」

    聽完我的說明後,弘志哥露出了彷佛在說「啥?」的表情;但一旁那位綁著頭巾的音控大叔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砰砰地敲著混音台上的錄音器材問我:

    「反正只要算出聲音之間相差幾秒就好了嘛?」

    「呃,是的.還有……請盡量計算得精確一點.」

    「音源拿來,我瞧瞧.」

    「喂,喂喂喂!我還是完全沒聽懂啊?」

    「就算你不懂也沒有人會煩惱啦!」

    大叔接過我的手機後,便迅速地把真冬的留言錄了下來.

    「——哦?這可是令人害臊的告白哪……小鬼,把女人弄哭可不好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完全忘了這回事——居然讓不認識的大叔聽見了真冬痛切的留言,不過現在也沒空顧這麼多了.我正要沖向出口時,手卻被弘志哥抓住了.

    「喂!還沒彩排你是要去哪里?還有,怎麼連響子都不見了?」

    「我就是要去找真冬啊!快放手啦!」

    「你知道她在哪里了?」

    「我正在計算她所在的位置,小鬼,你趕快出發!還得去找地圖吧?」頭巾大叔插嘴說道.

    「真的非常抱歉,我一定會趕在表演開始前回來!」

    我和正在組裝爵士鼓的千晶瞬間交換了一個眼神,接著就往門口飛奔而去.幸好古河大哥人正在休息室里,要是知道讓他知道我們居然把希望寄托在這種蠢事上,一定又要大發雷霆了.

    然而,我們卻不得不這麼做.說不定這一切只是白費力氣,折損的羽翼或許也無法再尋回;就算真是如此,我們也不能就這樣放棄而一蹶不振.

    我飛快地飆著腳踏車,前往位于隔壁市——也就是我家所在的市區里最近的車站.我沖進文具店里買了比例尺最大的地圖,長尺和圓規,離開時稍微瞄了店里的時鍾一眼,已經傍晚五點四十分了.夏季的黃昏一點一點地吞沒了時間,下一站——嗯……應該是區公所吧.怎麼又是區公所啊!我不禁回想起和真冬一起離家出走時的情景,當時我想出來的辦法實在是太蠢了.我拿出手機,連上了區公所的網站.

    ……不對啊?我該打電話問哪個單位啊?騎著騎著我突然在鐵路旁的人行道上停下車,拿著手機愣了好一陣子.話說回來,我連那個傍晚五點的報時音到底該怎麼稱呼都不知道耶!

    快來不及了,一直在這里干著急也只是浪費時間,于是我按下了區公所的代表號碼.

    「呃,你好,我想請問一件事.關于那個……傍晚五點播放的……德弗劄克的音樂……」

    事後回想起來,這個問法實在是糟糕透頂,應該也讓區公所總務管理科的人員非常困擾吧?說什麼德弗劄克的音樂,誰聽得懂啊?

    結果我的電話被轉接到好幾個處室,輾轉之下終于問到了防災科.

    『你說那個音樂啊?那叫防災行政無線廣播啦!』

    電話另一頭似乎是位上了年紀的公務員.

    『萬一發生地震或是火災之類的時候,就是靠那個來緊急廣播啦!固定在每天五點響起的那個也不是什麼鍾聲,是測試廣播唷!』

    咦?原來是這麼回事嗎?我之前都不曉得……

    「唔……呃,那麼……那些擴音器都裝設在市內的哪些地方呢?」

    聽到對方的回答時,我只覺得一顆心都快沉到腳底板了.

    「哪些地方啊……?一共有四十多個地方唷!」

    「四……」

    我真的差點昏倒,但還是勉強擠出話來:

    「那些地方……可以請你全都告訴我嗎?」

    市內所有的消防局,以及幾乎全部的公立學校,還有公園.我在路邊的分隔島上攤開市內地圖,一一標出防災科人員告訴我的擴音器設置地點;標到一半我就有點不耐煩了.沒想到可能的地點居然有這麼多個,真不妙,好像快六點了.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小直?是我.PA大叔把數字估算出來了,叫我打電話告訴你.」

    「為什麼叫你——」我真蠢,因為除了千晶以外沒有其他人可以聯絡我了啊!都怪我事情交代完沒留下聯絡方式就跑掉了.我在地圖旁邊記下三個數字後,千晶又開口了.

    『對了,這些數字是什麼啊?真的有辦法找到真冬嗎?都已經這麼晚了——』

    「不知道,不過……」

    我拿出圓規.的確,已經沒時間了.為了集中思緒,我將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間繼續說道:

    「不過呢,在現在的氣溫下,空氣中的音速大約是每秒348公尺.」

    『……什麼?』

    『語音信箱的留言里,真冬的聲音消失之後可以聽到鍾聲:那鍾聲每天下午五點整都會響一次.」

    忘了是什麼時後,我曾和真冬一起聽到的德弗劄克——新世界交響曲第二樂章,在音速的極限之下產生的輪唱.干燒蝦仁過度疼愛女兒的毛病如今真是令我感激萬分——一般的手機絕不可能那麼清晰地收到市內廣播的聲音,所以這一切都要歸功于干燒蝦仁買給真冬的高階手機.

    「市內所有的擴音器會同時發出廣播,這麼一來,位置越遠的擴音器傳來的聲音就會越慢,對吧?只要計算那些五點響起的鍾聲傳來的時間晚了幾秒,再乘上音速每秒348公尺,就可以知道真冬位在距離擴音器多遠的地方.從剛才那段留言里可以聽到三個鍾聲分別隔了一小段時間傳來,所以——」

    『只……只靠這點線索就能找到她嗎?鍾聲之間的時間差相隔很短耶……而,而且……應該很多地方都有擴音器吧?』

    「嗯.所以接下來就只能相信真冬了.」

    我拿起圓規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又一個圈圈,光憑時間差和音速估算出的數字誤差之大,當然不會那麼僥幸剛好出現三個圓圈重疊在某個區域.盡管如此,還是有一線希望——這些圓圈和那條線的交接點.

    『……你相信她?』

    「因為她出門時帶著吉他,又說她不知道要不要來找我們啊.」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松村小姐告訴我的,真冬最後一次被衛星探測到的位置.

    『知道那些又怎樣呢?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前的事了耶!』

    「所以我的意思就是——假設她離開家之後朝著Livehouse的方向直線前進.」

    除了如此相信之外別無他法.

    我將手指從地圖上真冬家所在之處沿著國道往北推移,GPS最後一次探測到的真冬位置,正好也在這個方向.

    我的手指停在圓規畫出的圈圈重疊之處,只見一條淡藍色的帶子橫貫其下——是河邊.

    真冬會在這里嗎?如果她打算順著路走到臨近的市區,先往北直走到河邊應該很合理:然後再沿著河川往東北方向前進——

    沒錯——不管手機的收音效果再好,能夠那麼清楚地聽到鍾聲,一定是在四周完全沒有任何遮蔽物的環境下吧?

    如果是在河畔——那就說得通了.

    我掛掉千晶的電話,重播了一次真冬最後的留言.不知道是否能聽出水聲之類的聲音,證實我的推測正確呢?無奈手機接收到的聲音實在太微弱,我也只能碰運氣賭賭看.無論如何,那都是一個多小時以前的事了.也許她走累了,停留在某個地方休息:或者還帶著吉他走在從家里前往Livehouse的路途上.

    我只能如此相信.

    把地圖和手機一並塞進口袋後,我踢起腳踏車的腳架准備前進.

    沿著沒有人行道的狹窄小路往西行,一路上不時被急速行駛的汽車超越.這時天空中的烏云已慢慢散開,盛夏的夕陽自晴空微微露臉之處斜射下來.那是宛如充滿了鮮血般赤紅,正要西沉的太陽.

    看到河岸的堤防出現在正前方時,我早已汗流浹背了.我推著腳踏車爬上斜坡,在腳踏車道旁迎著風大口喘氣.

    草皮斜坡下方是無限延伸的河道,因為天氣酷熱而變窄的河面已染上了遠方夕照的顏色.我再次拿出地圖,確認自己目前正位在前往上游的地方.問題是,真的找得到嗎?地圖上三個圓圈重疊的地方只是個數公分大的三角型,實際上卻是如此一望無際.河畔隨處可見躺在草地上的人,帶著狗兒散步的人和練習羽毛球的人,讓我不禁興起這樣的念頭——如果世界就這樣消失在黃昏中,只剩下我和真冬留下來就好了.

    這麼一來,我就一定找得到她了.

    身上的汗漸漸干了,拂過頸項的風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冷.我左手握著地圖,兩腳依然不停地踩著踏板.

    河岸邊沒有什麼明顯的標的物,只有堤防正下方的金屬工廠.地圖上的三角地帶就快到了.前方的河道突然變寬,原本沿著河邊的腳踏車道也因此往旁邊繞了一個大彎;左手邊可以看到棒球場和足球場掠過眼前.

    當腳踏車道繞過大彎再次回到河邊時,我停下了腳踏車.四周的雜草叢生,放眼望向鋪滿鵝卵石的河岸,一陣劇烈的疲勞突然湧了上來,我只好在綠草如茵的斜坡上坐下.

    應該就是這一帶了吧?陣陣涼風漂白了我的腦袋,屁股下冰涼的草地瞬間吸走了那股驅使我行動的奇妙熱氣.

    只剩下不到一小時,看來是找不到了.現實中的世界寬廣得近乎絕望,而我們卻渺小得令人想哭:一旦失去羈絆的兩人根本不可能重逢,只剩下昏暗的夜色毫不遲疑地步步逼近.

    已經回不來了——連系著我和真冬的一切都不會再回來了.

    我拿出手機,徒然確認著語音留言的時間.一切都太晚了,但至少再撥一次電話給真冬吧?然而我卻只聽到空虛的撥號音滴滴答答落在草地上的聲音.我沮喪地將臉埋在兩膝之間,握著手機的手直直垂落草地上,彷佛一刀刀割著自己的手臂般數算著一聲聲的撥號音.

    曾經牽系著我和真冬的——

    音樂.

    音樂——我聽到了.

    我慢騰騰地抬起頭,還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我傾聽著掠過河面的風,撥開手掌中不斷重複的無機質電子音,探尋那若有似無的聲響.

    真的有音樂聲——我的確聽到了.我滑下斜坡上的草地,站在泥土地裸露的河道上,閉眼傾聽著吉他的聲音.綿延不絕的G調開放弦就像小鳥的心跳,乘在其上的旋律宛如探索夜之陰暗的眼眸.

    我聽過那首歌.那是牽系住我倆的,第一首歌.

    Blackbird.

    我蹬著泥土地拔足狂奔——趁著曲音還沒消失,趁著太陽還沒西沉,縱身進入雜草堆中,撥開叢生的高莖一枝黃花,一路踏著其莖干追溯曲音的源頭.

    走到雜草堆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河川將最後一片落日的余暉咬成碎片,靜靜地流走;晚風徐徐拂過我的發際.我四處張望,尋找著那首歌;直到光芒逐漸消失,身邊的一切都沉入深藍夜色之中.

    就在這時,一抹火光掠過了我的視野邊緣.

    遠在上游的地方——一塊因水流沖積而成的沙洲上,有一頭栗子色的長發仍在最後一縷夕陽照耀下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

    我踢散腳邊的小石子往上游飛奔而去.

    「——真冬!」

    聽到我的叫聲,那蹲踞在地上盯著水面的人影突然抬起頭來——沒錯,是真冬.她背上的吉他琴盒剪影往更上游的方向拉得好長好長,手里緊握的手機正響著「Blackbird」的和弦鈴聲.

    「……為什麼?」

    真冬的大眼睛瞪得老大,一直盯著疾奔過去的我喃喃自語.

    「你……為什麼在這里?」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吞了吞口水,撐著膝蓋彎下腰來回答:

    「……廢話,當然是來找你的啊!」

    真冬那紅腫的眼睛再度泛起淚光.

    「……為什麼要找我呢?笨蛋!」

    我實在不知道該生氣,該傻眼還是該笑才好了,所以只好向她伸出手.

    「……走吧!大家都在等你……七點就要上台了.」

    真冬抱著膝猛搖頭.

    「我不能去.」

    「為什麼啦!」

    「因為……我,我擅自失蹤,現在已經沒有臉回去了.就算有我在,也只會讓大家感到困擾吧?」

    我抬頭仰望逐漸染上夜色的天空——光靠言語是無法傳達的,盡管如此——

    我抓起真冬將手指埋在沙中的右手,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如果你的右手也這麼說,你會怎麼想?」

    「什……麼?」

    「你不在我們會很困擾啦!就這麼簡單.如果你不回來,我們就什麼曲子都演奏不了了.」

    「可是……我的手現在……」

    「那無所謂啦!你站得起來嗎?來,扶著我的肩膀.」

    「等,等一下!」

    我硬是把真冬給架了起來.

    「手不能動就用牙齒彈!不然就給我在台上跳舞!我們可是一個樂團耶,也不想想團名是誰取的!」

    「不要擅自幫別人決定!」真冬的眼眸快要沉到海里了.「就算……就算我在場也什麼都辦不到啊!連吉他也不能——」

    「那點小事根本無所謂!就算現在沒辦法彈吉他,你還有鋼琴啊!」

    我用力地握住了真冬的右手腕.

    「你在說什麼啊?」

    「不能沒有你啦!你還不懂嗎?」

    「不懂啦!」

    真冬的眼淚隨著話語散落了一地.

    「集訓之前我不是和你約定過嗎?我可是幾乎把整個人生都賭上去了耶!所以才會說出如果找不到就一切都聽你的那種話.你當時也接受那個條件了吧?那就不要逃避啊!」

    我已經不太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了.

    「這次我也向你保證,你來了一定就會明白.就算沒辦法彈吉他也無所謂,只要在舞台旁聽我們演奏就好.要是這樣還不懂,那我就真的隨便你了,要我一輩子都負責拿帽子幫你收錢也無所謂.所以——」

    就在這時,我再度想起了麻紀老師說的話.為什麼我會因為真冬不在而覺得困擾呢?原因在于我——

    「其實我……本來打算高中三年都不參加任何社團,每天閑散地聽CD度日.就是因為真冬你的出現……因為希望你留在我身邊,才會去買貝斯,改造貝斯,然後不斷練習.可是你卻——總之就是這樣,你不要消失啦!」

    因為真冬的出現,因為希望她留在我身邊.我都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了,到了嘴邊的話語卻仍被喉嚨深處炙熱的呼吸給吞沒了.

    然而,真冬卻以不大穩的腳步靠了過來,抓住了我的肩膀.她抬起頭來以濕潤的眼眸望了我一眼,之後一直盯著我的上臂一帶,以沙啞的聲音說:

    「……笨蛋.笨蛋!」

    「笨蛋就笨蛋吧!你走得動嗎?」

    真冬依舊將目光停在我的手臂上,但是點了點頭.

    沿著腳踏車道往上游方向前進,真冬的體溫就在我背後,她的雙手就環繞在我腰間.腳下的踏板越來越沉重,每前進一段路夜色就更為濃厚;剛才的悸動也還沒完全乎息.我不敢看現在的時間,只能緊緊握住龍頭並不時看著真冬交握在腰際的雙手,確認她還在我身邊.

    真冬就在這里.我現在正要帶她過去.

    但她也只是「在這里」而已,就像她的右手手指一樣.只有形體存在于此,送出的血液無法傳達,所以動彈不得.

    不能這樣就算了.這樣根本不算是樂團.既然如此——

    我和學姊——我們趕得上嗎?

    我不知道.只知道耳邊傳來真冬的氣息.我再次握緊因汗濕而滑開的龍頭,更用力地踩起了踏板.

    抵達Livehouse「Bright」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一樓辦公室玻璃窗和通往地下的樓梯口亮起炫目的霓虹燈,在埋沒甯靜住宅區的黑暗之中特別顯眼.幾個人影在燈光附近徘徊,應該是等待表演開始的客人吧?我在車滿為患的停車場角落停好腳踏車,這才瞄了辦公事的時鍾一眼.已經七點過十分了.我們沒趕上,表演已經開始了嗎?

    「你的腳還好嗎?」

    「可,可以走.」真冬一下子就從腳踏車後座跳下砂石地.

    穿過聚集的客人之間正要下樓時,真冬又停下腳步猶豫了起來,我只好一把拉住她的手.

    「快點!」

    「可是……已經……」

    已經怎樣啦!千晶還在等我們耶!因為我和她說好一定會帶真冬回來.我快步沖下微暗的階梯,樓梯轉角處放著一張小桌子,工作人員正在那里賣當日票券.「啊!兩位……!」一名工作人員正要叫住我們,我立刻大叫:「我們是表演的樂團!」然後拉住真冬的手繼續往下跑.

    就在我推開樓梯盡頭沉重的隔音門那一刻,一陣陣飛散的刺眼光芒伴隨著彷佛要穿透牆壁的激烈節奏迎面撲來.

    往里踏進一步,身後的門扉立即隔絕了駐足不前的我和真冬與外界.濃密的熱氣之中可以看到隨著節拍搖動的人群,大概有幾十個人——不,一百人……或者更多?人群之後那沐浴在聚光燈和七彩燈光之下,揮灑汗水盡情舞動的正是——

    「……千晶?」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聽清楚真冬囁嚅的聲音.的確,那正是千晶.飛舞的白色鼓棒宛如鞭子般劃出了優美而殘酷的弧線,跳躍的金色銅鈸閃爍其間,在白色和金色之間若隱若現的,正是千晶那張火紅的臉龐.不絕灑落的側鈸Shufflebeat之下,落地鼓的律動彷佛自地心深處湧至喉嚨.

    然後——

    千晶看到我了.

    不,她看的不是我.不知為何,我突然清楚地明白了——

    她看的是真冬.

    節奏突然變了.爬上急遽落差之後飛躍而下的兆拍節奏,令蠕動的人群起了一陣騷動.

    「這是……」真冬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也知道這是什麼.He-ManWomanHater,正是真冬和千晶似乎要削去對方的身體般連續競逐了數十分鍾的那首歌.真冬握住我手臂的左手正在蠢動,她正在尋找不存在于那里的六根琴弦,彷佛在回應千晶的呼喚.

    「走吧,千晶在叫我們了.」

    我們從Livehouse牆邊推開人群的後背往舞台方向前進,找到休息室的門後便滾了進去.說是休息室,其實也只是在通往緊急逃生口的走道上放了幾個制物櫃罷了,幾個正在換衣服准備上台的男生肩並肩地擠在一塊兒.一看到我出現,古河大哥二話不說就抓住我的肩膀往牆上推.

    「喂!大成!」弘志哥正要制止他,手卻被他揮開了.古河大哥揪起我的衣領湊了過來,我撞到牆壁的後腦痛得不得了,總覺得他的聲音也特別刺耳.

    「開什麼玩笑啊你這混蛋!你以為現在幾點啦?」

    「……對不……起……」

    「跟我對不起干嘛?要道歉就去找你們家鼓手!她一直靠獨奏撐到現在耶!」

    我從舞台邊望向燈光無情照射下的舞台.千晶她——彷佛要斷掉般不停甩動手臂,攪動著場內的空氣——獨自一個人.

    只有千晶一個人.

    「呃,請問……神樂坂學姊呢?」

    「我才想問你咧!那家伙跑去干嘛了啊?」

    還沒到——表示學姊也沒趕上嗎?舞台上傳來.OpenRimshot(注:鼓棒尖端敲擊鼓皮時尾端同時敲擊邊框)刺耳的音色,落地鼓的下降音逐漸收攏,結束的鼓點淹沒在台下的歡呼聲中.千晶以手指旋轉鼓棒回應台下的歡呼,同時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好像脖子上系著看不到的線般不自然地走到舞台邊,突然倒在我的懷里.

    「……小直,好——慢——喔——」

    「……抱歉……」

    「而且我還有很多話想罵真冬!」盡管軟趴趴地靠在我胸口,千晶還是直瞪著真冬.真冬縮到一旁,拿下了肩上的吉他琴盒.

    「總之先讓我喝一口水吧!」

    千晶接過弘志哥遞過來的礦泉水,一口氣干掉一整瓶.明明臉上的紅潮還沒褪去,她卻急著回到舞台.

    「你想怎樣啊!」

    「得想辦法撐到學姊回來啊!」

    「可以放棄了啦!」古河大哥在我身後丟下這句話.「光靠爵士鼓獨奏熱場撐到現在,你已經盡力了.」

    「我不要!」千晶立刻拒絕.「真冬也快去准備啦,學姊一定會趕回來的.」

    我搖了搖頭.千晶不知道我拜托學姊的事有多強人所難,而真冬則低下了頭,一直盯著自己的右手.

    「算了,我明白了.我自己回舞台!真冬是大笨蛋!」

    「喂!千晶!」

    我追著千晶跑上了舞台,台下的歡呼聲浪立刻從旁邊襲來.看了看舞台下方,視野所及之處是一片因強烈的舞台照明而逆光看不清臉孔的人海.我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千晶她……一直獨自在這樣的地方奮戰嗎?

    隱約感覺到弘志哥還是誰在背後大叫著什麼,但一切都太遲了.我站在舞台上看著台下的一百數十人,他們的血管里已經被千晶注滿了麻藥;就在我前進的方向——舞台上面對觀眾的右前方,AriaProll貝斯正站在琴架上等著我.

    回不去了.我的血管里也被注入了某種物質,感覺好熱.握住貝斯琴頸的那一刻,只覺得有股電流通過般的甜蜜襲來.明明緊張到兩腿發抖,腦袋卻異常清醒.該怎麼辦呢?學姊還沒趕到,真冬也還僵在我身後……要是她們其中一個也在台上就好了.只靠我一個人什麼也辦不到.光是把真冬帶來這里就已經讓我筋疲力竭了.

    「……小直,等等……對不起……」

    千晶從雙大鼓之間探出頭,以沙啞的聲音對我說:

    「我的腳好像沒力了,大概是剛才用力過猛了吧……等我一下,現在這樣沒辦法踩大鼓.啊哈哈,真傷腦筋啊!」

    我懷著絕望的心情看著千晶捶著大腿,背後觀眾的喧囂中開始出現噓聲.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8:33

「抱歉,我還得再休息一下.」千晶的聲音聽起來快哭了.千晶一個人在舞台上奮戰,那我呢?我也可以照辦嗎?但我辦不到.我只能背著貝斯——卻背對觀眾動彈不得.因為這種場面本來就不是獨自一人可以面對的.我望向舞台旁邊,蹲在牆邊的真冬露出沉痛的表情凝視著我,古河大哥和弘志哥在她後面不知在談些什麼,最後弘志哥似乎放棄了,舉起雙手搖了搖頭,最後兩人分別拿起了自己的吉他盒——

    啊——一切都到此為止了嗎?

    好不容易才把真冬帶來這里,結果什麼都太遲了.我發現的時候,跑出去的時候,尋找的時候,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太遲了.

    就在這時——

    Livehouse里的氣氛變了.

    我的耳朵確實接收到那種變化——微微的一陣風,還有一股力量支撐住快蹲下去的我.

    再次振作起來回過頭面對觀眾,高高低低的蠢動人牆之後,敞開的隔音門映入我的眼簾.站在那里的人影有一頭編成辮子的黑色長發,就像鳥兒的尾翼般翻飛在宣泄而出的的熱氣中.

    靠近門口的幾個客人發現了什麼而回過頭,只看見那個人影大大地擺動手臂,拋出了某樣東西.我勉強接住那在黑暗之中閃爍著光芒筆直越過人海的東西,塑膠摩擦發出的尖銳聲響透過麥克風傳了出去,人海瞬間平靜無波,一陣寂靜隨之降臨.

    「……那是什麼?」

    「剛才那是怎麼回事?」

    「那是誰?」

    「咦?什麼?」

    小小的漣漪此起彼落地傳來,我卻只是盯著手里的那個東西——錄音帶的標簽上清楚地寫著曲名.

    原來如此,是這首歌啊!

    感覺就像——學姊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明白了.

    「……學姊?」千晶發出細細的呢喃.我把錄音帶喂進掛在麥克風下,屬于真冬的錄放音機,按下播放鍵的瞬間,台下的歡呼聲再度響起.人牆自動裂成兩半,那個人居然就從舞台正前方堂堂越過七彩燈光登上了舞台.

    神樂坂學姊一一看了看我,千晶和真冬,接著露出微笑.

    就在這時,鋼琴的旋律響了起來.

    轉動的錄放音機吐出澄透的鋼琴和音,低著頭的麥克風溫柔地將它拾了起來.就連我都立刻明白了,真冬應該也懂的.

    即使在神樂坂學姊的手中切成了一拍一拍的片段,又重新取樣拼湊成另一首歌,還是馬上就能聽出來——那是真冬的琴聲.

    學姊背對觀眾,任由鋼琴旋律在後頸間流動,同時以低沉卻清晰的聲音告訴大家——

    「因為我們的團員——還沒全部到齊.」

    千晶歪頭不解,而真冬則嚇了一跳抬起頭看著學姊.

    的確,feketerigo的團員還沒到齊.因為真冬雖然來了——心卻並不在這里.

    所以——

    「所以就和平常一樣,在全員到齊之前先來首老鷹合唱團的歌熱身吧!」

    看到千晶的眼眸再度恢複神采,學姊轉過身來握住了麥克風:在真冬清脆的鋼琴聲中,我輕輕地埋入了貝斯的和弦.

    接著,學姊的歌聲加了進來——

    Thelastresort

    那是只帶著自己的身體和性命遠渡重洋而來的旅人,沙啞的歌聲.

    Thelastresort是老鷹合唱團收錄在HotelCalifornia專輯里的最後一首歌,也是獻給家園遭到掠奪,玷汙且毀滅的美洲原住民的安魂曲.是一首靜靜交織而成的悲傷歌曲.現在承載這首歌的鋼琴旋律,其實是從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中摘錄出來的,不知道有多少人聽得出來呢?

    恐怕只有我們幾個聽得出來吧.E大調第三十號鋼琴奏鳴曲作品——貝多芬以德文寫著「滿懷深情地歌詠」的終樂章變奏曲.

    學姊到底有多少時間,居然可以做到這樣?從真冬的演奏CD中擷取音源,在不改變節拍的情況下拼接在一起,變成老鷹合唱團的歌.我的確是這麼拜托她的.光用嘴巴說說是很容易,但這個人竟然真的幫我做到了.

    所以現在真冬才會在這里.

    雖然那只是掛在麥克風架上的破爛小機器吐出的,音符和音符的連接組合,我,千晶和學姊卻都在那里找到了真冬.

    真冬應該也找到了吧?找到她在我們心中所在的位置.她什麼都沒有演奏,只是站在遠處聆聽,應該更能清楚地明白——明白自己待在這里的理由.

    進入第二段副歌時,剛硬的鈸聲漸漸淡入,千晶的鼓聲隨之跟進.靜靜搖晃的觀眾席這時已像是顏色有如真冬眼眸的大海,而真冬的琴音正筆直地朝那片大海前進:第四變奏的六連音蕩漾在波浪之上.歌唱部分告一段落時,學姊拿起她的LesPaul吉他,一陣很長很長的吉他與鋼琴的顫音交錯纏綿,進入了第六變奏.

    然而,我的腳步卻在那里停住了.

    真冬的鋼琴旋律即將結束,TheLastResort卻還沒完.轉進G大調之後,印地安人的安魂曲就要成為我們的哀歌了——

    我忍不住祈禱了起來.終于,真冬的琴聲中斷了,只剩下學姊那模仿海鳥鳴叫的吉他琴音和我的貝斯旋律.真冬不見了.我們的聲音突然開了一個名為空虛的洞.

    學姊這時的歌聲,聽起來也像是祈禱——滿是永無止境的希望,讓流血有正當的理由.以命運之名,以上帝之名.無可奈何的,殘酷的歌詞.于是大家都離開了——學姊的歌聲無虛地回蕩在空間里.

    然而——

    忽然建——我發現了,有某個人在那里.在學姊的吉他旋律另一側,千晶緩慢劃進的節奏之上,就在我的身邊.那個聲音太過自然,彷佛自我的貝斯旋律上分枝,向天空無限延伸,溫柔地包覆學姊的LeSPaul琴音.我一邊對著麥克風唱出歎息般的合聲,一邊忍不住眯起眼睛望向舞台的另一側.

    學姊的高眺剪影之後隱約可見金色的光芒,那是沐浴在舞台燈光下閃閃發亮的栗子色發梢.

    一瞬之間,我還懷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畢竟我的耳朵常會聽到不存在的聲音.但幸好那並不是幻覺.學姊唱出了最後的祈禱詞,那是對奪走別人家園的人,家園被奪走的人傳達同等空虛無奈的歌.

    ——他們稱那里為樂園

    我不明白為什麼——

    ——若你說什麼地方是樂園

    就和它吻別吧——

    學姊悠揚的歌聲仿佛被吸進了黑暗里,只剩下吉他琴音綿延不絕;一把吉他的旋律帶出歌曲的余韻,另一把則飛向了遙遠的高空.

    我再次望向舞台另一側,真的不是幻覺——真冬在那里,白皙纖細到有如虛幻的右手正挑撥著Stratecaster吉他的琴弦.她身後的銅鈸躍動,觀眾席的海面也隨之破裂,帶來一陣歡聲雷動.

    之後的事——我已經不太記得了.

    光是真冬和學姊兩人纏斗扭打般的吉他獨奏大概就持續了五分鍾,要是我不停下來,這些人可是會沒完沒了.TheLastResort結束後根本沒有時間休息,而且台下的觀眾又開始踏步催促了.

    我們在台上幾乎沒有交談,因為每分每秒都是那麼可貴.兩個月以來累積的點點滴滴在三十多分鍾里一口氣灑下舞台,也許有人會因此溺斃吧.

    一直站在台上消化完所有曲目後,滿身大汗的我們終于被濃密的歡呼漩渦推下舞台.千晶真的連站都站不穩了,幸好學姊即時抱住她才沒有跌倒.

    弘志哥和團員,還有另一個歐吉桑樂團的團員們全都面帶笑容,唯一一個擺著臭臉的人當然就是古河大哥.然而這個唯一的臭臉卻開口了:

    「喂!你們幾個明明只是唱開場的,可是已經有人在喊安可啦!」

    他一臉不情願地指了指舞台——真的耶!拍手和踏地的聲音整齊地傳來,有如地鳴般的聲音.我已經打算就這樣沉浸在令人欣慰的疲勞里了,只能勉強擠出抱歉的笑容回答他:

    「呃……可是時間有限……」

    「少羅嗦啦!快點給我滾上台,不然大樓要塌了!」

    古河大哥從後面踹了我一下,工作人員似乎也沒有要撤換舞台器材的跡象,還一直看著我們——看來已經是非上不可了.

    我不經意地瞥了學姊一眼,她正讓疲憊至極的千晶坐在自己腿上,還對著我說出這種話:

    「不讓相原同志休息一下看來是不行了,就由你們兩個上台吧!」

    我們兩個——我們兩個?我們兩個是指——

    我看了看真冬,她白皙的肌膚泛著紅潮,眼里映著盛夏天空般的顏色.

    「你看,這是我們的團名嘛!」

    學姊拍了拍穿著T恤的千晶胸口,那里印著feketerigo上的標志.

    「所以安可曲當然只有那首歌啦!」

    我還沒反應過來,真冬已經點頭明白了.她毫不猶豫地走上舞台,整齊劃一的鼓掌和踏地聲再次化為細碎的掌聲.看著真冬一點也不害怕地背起吉他,我才想到——雖然領域不同,但這家伙本來就是專業的音樂家,早就習慣上台表演這種事了.

    問題是我做不到.就在我拖拖拉拉的時候,真冬只是瞥了我一眼,接著就光憑拇指和食指撥奏起那首歌——Blackbird.

    這麼一來,我不上台也不行了.

    聚光燈和真冬的臉龐都是那麼耀眼,讓我無心注意自己究竟唱得好不好.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8:55

11.彩虹

    印象中弘志哥說過他跟古河大哥互換角色,組成了一個以嘲笑對方差勁為樂的搞笑樂團,在休息室里實際聽過之後,我不禁暗自吐槽——明明一點也不差勁啊!

    其實我倒還比較喜歡古河大哥的嗓音.根據千晶告訴我的情報,憂郁變色龍的演唱會之所以精彩,似乎也有一部分是因為古河大哥專業級的合聲.

    話說回來,最讓我喪氣的卻是那個鋼琴三重奏加上一把薩克斯風的四人歐吉桑團.在後台自我介紹時聽說他們有人是小學老師,有人是和葉子師傅,有人是建築工,但第一首曲子剛下,就把我腦海中「業余樂團」的印象吹得煙消云散了.這麼厲害的樂手居然只是業余玩玩而已啊?

    「新歌不賣的時候,萬一又聽到歐吉桑們的表演可是會很沮喪哩!」

    弘志哥在我耳邊笑著這麼說.

    所以人家才無視于有兩個專業級樂手的樂團,安排他們當壓軸啊!你們還是小心點吧?

    「不過歐吉桑就是歐吉桑啦!只有一開始厲害,等一下就越來越沒力了.還滿有趣的啦,你就看看吧!」

    看著歐吉桑們連在台上也毫不在意地猛喝威士忌加冰水,結果越到後面越演奏得亂七八糟,還真的挺好笑的.

    或許是顧慮到我們還是高中生的關系,表演結束的慶功宴地點沒有選在酒吧,而是在一般的中華料理店舉行.二樓的座席早就被二十幾個人占據,其中有些應該是本來就在店里的客人:情況一整個莫名其妙,還別說幾個歐吉桑早就喝起來了.鋪著榻榻米的房間里擺著坐墊和矮長桌,不像中華料理店反而比較像旅館,所以大家都放松得有些過頭,甚至有人排起幾張坐墊就躺在上面了.

    慶功宴開始前,弘志哥和其他三個團員突然開始猜拳,搞了半天原來是在決定回程要由誰來開車,意思就是輸了的人就不能喝酒.最後剩下古河大哥和弘志哥一對一決勝負,敗下陣來的古河大哥看起來好像真的生氣了.

    而千晶和神樂坂學姊卻毫不在意這樣的古河大哥,更完全把日本的法律拋在腦後,一個勁兒地喝個不停.喂喂喂,快來人幫忙阻止她們啊!

    「學姊,你是從幾歲開始喝酒的啊?」

    看著一杯接著一杯干掉紹興酒的學姊,我小心翼翼地這麼問她.

    「據說在中古世紀的歐洲,小嬰兒晚上哭鬧時大人都會喂他們喝琴酒喔!」

    ……干嘛拿這種恐怖的冷知識來唬弄我啊!

    「我說響子啊……」坐在學姊旁邊獨酌的弘志哥邊喝邊說道:「找個年紀比我小但比我會喝的女生結婚,讓她照顧我一輩子,這可是我的夢想啊!」

    「真可惜,我已經有心上人了.大概有三個左右.」

    究竟哪些是她的真心話,哪些又是胡說八道,我還是一樣搞不懂.

    「說到這個……!」

    坐在學姊身旁的千晶本來正和歐吉桑們無意義地拚酒,突然「喀!」的一聲放下玻璃杯站了起來.

    「雖然大家好像都不追究了,但我還是覺得不能原諒真冬今天的行為!」

    真冬正在我身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沙拉,聽到這句話時嚇得縮了一下.

    「說得也是呢!居然差一點點就背叛了其他同志,這可是重罪喔!」

    學姊以單膝跪立,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對,對不起!」

    「道歉有用的話就不需要科學特搜隊了!」

    千晶拍著桌子這麼說.真冬嚇得躲到我背後,明明就搞不清楚狀況的歐吉桑們卻沒頭沒腦地跟著起哄:「用身體償還啦!」

    「聽說姥沢同志不明白自己在我心目中有多麼重要啊?」

    「可,可是我……」

    這擺明了就是欺負人.不過這時候插嘴下場一定很慘,所以我只好默不作聲.

    「那……那你們要我怎麼做嘛?」

    真冬泫然欲泣的聲音傳來.這種話不能自己開口啊!千晶以幾乎要一腳跨過桌子的氣勢探過身來,把空的威士忌酒杯放在真冬面前.

    「給我喝!」

    焦糖色的液體咕嘟咕嘟地從玻璃酒瓶中流出.不好吧?那是紹興酒耶?

    「我,我不會喝酒.」

    「沒問題,我幫你加糖.」只見千晶豪邁地在玻璃杯里加了一大堆粗砂糖,我實在看不出來這哪里沒問題了?

    「千晶,你冷靜點,不要陷入歐吉桑模式啦!」

    「不行嗎?反正人遲早會變成歐吉桑的啦!」誰會變成歐吉桑啊?你是女的耶!「真是的,要是這次放過真冬,她下次一定又會這樣差點拆散樂團啦!」

    這跟拆散樂團沒關系吧——喂!給我等一下!我還來不及阻止,一臉絕望的真冬已經拿起玻璃杯憋住氣湊到嘴邊了.

    下一瞬間,真冬立刻滿面通紅地仰躺倒地,引來一陣莫名其妙的喝采聲.拜托,又不是在表演特技!這些醉鬼真是的!

    我背起整張臉都紅透的真冬去洗手間,正要扶著臉色轉為鐵青的她回座位時,差點在走廊轉角撞上某人.我抬頭一看,只見頭巾下一副睥睨的眼神——原來是古河大哥.

    「啊!不……不好意思.今天……呃……辛苦了.」

    「你還要再努力喔!在各方面都是.」

    「好的.」我縮了縮脖子.就在這時,身旁的真冬掙紮著動了一下.

    「……啊,剛才……謝……謝謝你.」

    真冬抬起頭喃喃地對古河大哥這麼說,不明就里的我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

    「他剛才……幫我把電吉他接上音箱.」

    我的視線又回到古河大哥身上.原來如此,所以真冬才會突然出現在舞台上啊.古河大哥用力地皺起眉頭,盯著直一冬的手瞧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你的右手……不能動到什麼程度?」

    「咦……?」

    「看……看得出來嗎?」我比真冬還訝異.

    「一眼就看出來了.別太小看吉他喔!那種彈法是沒有未來的.」

    真冬看著自己的右手,陷入了沉默;接著便鑽過我身邊,打算先回座位.我正要追上去,肩膀卻被古河大哥抓住了.

    「……有,有什麼事嗎?」

    「你打算一直留在那個樂團里嗎?」

    古河大哥皺著眉頭這麼問我,我只能不大自然地點點頭.為什麼這麼問呢?

    「要是為了那個樂團好,你應該先退出.」

    「嗄?什,什麼?」

    「就只有你的程度跟其他人差了一大截!」

    唔哇!雖然我也有自知之明,但被這麼直截了當地指出來還是很沮喪.

    「你自己也知道吧?」

    「我知道.可是……」

    我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張開左手,再握起拳頭後,我抬起頭來看著古河大哥.

    「……這是我的樂團.」

    「是嗎?那就隨便你.」

    古河大哥抓著我的肩膀用力推向座席那邊.正要回去時,背後又傳來一陣聲音.

    「下次找你們的時候要是再出這種狀況,我絕對會揍扁你.」

    盡管被他罵到臭頭,這句話還是令我十分感謝——下次,還有機會.

    「原來還有下次啊,說得真好.」

    突然傳來的聲音讓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走廊上站著神樂坂學姊,學姊身後則是已經醉醺醺的千晶.

    「座席那邊性騷擾得好嚴重,所以我們就逃出來了!」千晶邊說邊跑過來抓住真冬的手臂,嚇了一大跳的真冬差點要轉身逃跑.

    「那麼我們接下來要開反省會.真冬,你想逃也逃不掉喔!」

    「嗚……」

    千晶強拉著含淚的真冬往樓梯方向走去,我仍舊搞不懂她到底是醉了還是清醒的.

    我們四個人占據了通往一樓的樓梯口,開起這次現場演唱的反省會.

    「既然我們是革命團體,要不要來自我批判一下?大家圍著真冬喊出自己的想法那樣?學運之類的活動常常這樣做嘛!」

    「那只是欺負人而已吧!」話說回來,千晶是從哪里學到那種知識的啊?

    「那種方式已經過時了喔!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現代革命家的自我批判要像這樣……」

    「呀啊——!」

    神樂坂學姊突然把真冬的手臂扣在背後,開始搔她的腋下.剛好坐在兩階下的我被掙紮亂動的直一冬猛踹了一腳,差點滾到一樓去.

    「呀——不要!呀——!」真冬在學姊懷中不停扭動.

    「姥沢同志,自我批判還沒有結束,放棄無謂的掙紮吧!」

    「你先住手啦!」

    我忍不住介入學姊和真冬之間硬是拉開兩人,真冬這回則是躲到千晶的背後,而千晶則摸著真冬的頭安慰她.

    「年輕人,你真是缺乏批判精神哪!」

    「你只是想對人家性騷擾吧!」

    「不過感覺很舒服對吧?嗯,當然不是指性的方面啦……」

    學姊突然探出身子看著真冬的臉,這個人還學不乖嗎?我正想開口說說她,卻突然注意到她眼中幽暗的光芒而閉上了嘴.

    她想問的應該只有一件事——現場演唱的感覺很舒服吧?

    學姊的眼神是這麼訴說的.

    我回過頭,看到真冬畏畏縮縮地從千晶背後探出頭,往下盯著自己的右手看了一陣子後微微地點了點頭.

    學姊的聲音好像松了一口氣的歎息,這應該不是我的幻聽.

    「既然如此……」

    學姊站在我們正中間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下.

    「下次,還有機會.」

    最先伸出右手放在那只手上的是千晶.

    我彷佛要蓋住兩人的手般,伸出了自己的手.

    最後,真冬伸出了右手——那一點力氣也沒有,手指還無法順利張開,白皙細瘦且如夢似幻,但對我們來說不可或缺的右手——放了上來.

    慶功宴散會時已經很晚了,幾個酒鬼趁著興致高昂還說要去續攤.超過一打以上的醉鬼有如某種產業廢棄物般被排放在小料理店前陰暗的路上,群聚在一起動也不動.

    「頭好暈……」

    快要熄滅的街燈下,真冬無力地整個人靠在我肩上喃喃自語.雖然她只喝了(說是喝了其實只是含在嘴里就馬上吐出來了)那麼一杯,酒的後勁似乎過了一段時間後又開始作怪了.

    「不舒服嗎?」

    「倒也不至于不舒服.」

    「那真冬也一起去續攤吧!」千晶的無理邀約總算是被拒絕了.

    「我要回家了.」

    真冬背起吉他——應該說是被吉他撐著,踏著蹣跚的步伐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等等,你該不會想走路回家吧?

    「我送你回去啦!騎腳踏車還比較快.」

    「什麼!小直你不去嗎?」千晶不知道在著急什麼.「學姊也說她要去耶?」

    「我不能喝酒啊,而且太晚回家哲朗又要羅嗦了.」

    雖然他不是擔心我而是擔心明天的早餐.

    「喔,這樣啊.」不知道為什麼,千晶笑得有點不自然.「那明天見羅!」

    「嗯,明天——明天是禮拜天耶?」

    就算是暑假期間,社團活動也只能在平日進行.

    「你在說什麼啊?我明天早上回家前會先繞去你家,記得幫我准備茶泡飯之類的嘿!」

    「……好啦好啦!」

    千晶正要跑回三三兩兩開始移動的醉鬼行列,一直抓著我手臂的真冬忽然叫住了她.

    「什麼事?」

    「今天……謝謝你,對不起.」

    「我什麼都沒做耶?」千晶笑著說.

    沒這回事.其實我也想向她道謝.

    因為有千晶在,因為有千晶等著我們——

    「千晶……會不會難過?」

    真冬的這番話讓千晶歪頭不解,我也不禁轉頭望向身邊這張鐵青的側瞼.

    「快去找響子吧!你不是說過,你跟我一樣嗎?」

    「才不難過呢.『不能在一起』還比較讓人難過呢!」

    搞不懂她在說什麼.不過真冬好像聽懂了,因為她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點了點頭.

    「所以你下次要是再擅自搞失蹤,我會拿伏特加灌你喔!」

    「對不起!」真冬嚇得縮了起來.

    目送揮著手跑開的千晶遠去,真冬又很不舒服似的歎了一口氣,好像連站都站不穩了.

    三更半夜騎腳踏車載真冬回家,感覺比傍晚載她去Livehouse時更吃力許多.因為她幾乎整個人靠在我身上,一邊背她的吉他一邊還要背我自己的貝斯,更何況天色又暗看不清楚.

    唯一的好處就是比傍晚涼快.

    我選了一條沒有車輛來往的小路慢慢騎,四周只聽得到蟲鳴聲,遠處傳來的汽車引擎聲,剩下就是腳踏車燈發電機的嘰嘰聲了.

    「直巳……」

    騎到河堤旁的小路時,一直保持沉默的真冬在我背後出聲了.

    「嗯?」

    「那個……我說連手腕都不能動了……是騙你的.」

    「我知道.」

    「你為什麼知道!」

    喂!快住手啊!腳踏車雙載的時候不要用頭撞前面的人啦!堤防邊的馬路上,我和真冬共乘的腳踏車正歪歪扭扭地蛇行著.

    「因為傍晚我載你去表演場地的時候,你一直抓得很牢啊!」

    「啊……」

    「……喂!不要松手啦!掉下去怎麼辦!」

    真危險.這家伙到底想怎樣啦!

    「你明明就知道了,還假裝相信我裝病?笨蛋!」

    這股怒氣來得真是有夠莫名其妙,是怎樣啊?

    正確地說,其實我並不是百分之百確信真冬在說謊,只是覺得或許有那個可能.但不管是真是假,要是當時我沒有強行把真冬帶走,那無論如何所有的可能都會變成零了.

    「這有啊……我說叫你用牙齒彈,那倒不全是開玩笑喔!你這麼厲害,應該辦得到吧?」

    「怎麼可能辦得到!」

    我的背又挨了一記頭捶,真是痛啊……

    「你只要能聽到我彈吉他就好了嗎?」

    「這個嘛……不只是吉他啦,還有鋼琴……這之前不是說過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背後的氣氛突然變得很恐怖,好像有人要掐我的脖子了.

    「其實……我本來不是很喜歡你彈的吉他啦,雖然技巧是很厲害……」

    「別扭!」

    「少羅嗦啦!不過現在已經不能沒有你了……」

    這是之前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心意.

    而真冬又賞了我三記頭捶,才終于開口:

    「你再說一次.」

    「嗯?」

    「現在已經……怎樣?」

    「不能沒有你了……這樣?」她該不會還是沒聽懂吧?「……因為學姊和千晶都也對你彈的吉他……」

    「響子和千晶怎樣都好,你呢?」

    「……咦?呃,我現在很喜歡你彈的吉他啊!總覺得和之前一個人躲起來彈的時候不太一樣,彈奏的方式也變了吧?」

    真冬把額頭靠在我的肩胛骨一帶,沉默了好一段時間.我們已經騎到國道上,再騎一段路穿過天橋下就會經過鐵路:越過平交道之後,真冬家就不遠了.

    「我也是.」

    真冬的呢喃傳到了我的背上.

    「我也喜歡……直巳……的……」

    我在行人穿越道前緊急刹車,真冬的重量在後頭晃了好大一下.

    她……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不對,還是我的幻覺?

    「真冬,我問你……」

    「不要突然停下來!吉他撞到我的腳了.」

    「不是啦……可是……剛才——」

    手機的預設鈴聲在夜半無人的十字路口響起,打斷了我的話.是真冬的電話.她跳下載貨台,從口袋里拿出手機.是誰打來的呢?

    「……是日登美打來的.」看了液晶螢幕一眼,真冬立刻皺起眉頭.日登美?是誰啊?我眼著看了液晶螢幕一眼才終于想起來,是松村小姐.

    我們剛表演結束,我就打電話告訴松村小姐已經找到真冬了,請她不必擔心.然而現在卻已經這麼晚了,早知道應該再打一通電話給她的.

    「……喂?嗯……就快到了.目前在快到車站的地方,待會兒馬上就回去了……咦?什麼?怎麼會?」

    真冬的聲音越來越著急,怎麼回事啊?

    掛斷電話把手機塞進口袋後,真冬再次背起吉他,跳上腳踏車的載貨台.

    「快!快點!去哪里都好!」

    「嗄?什麼去哪里都好,已經快到你家了耶?」

    「不要!我今天不想回家.」

    我整個人僵住了.三更半夜的十字路口,真冬從身後緊緊環抱住我——

    還說她不想回家——

    不對,冷靜一點,這應該是……那個……

    「快一點!」

    在真冬的頭捶催促下,我才慢吞吞地踩起踏板,正當腳踏車騎上行人穿越道時,一道汽車大燈的強光突然迎面直射而來.引擎聲呼嘯而至,汽車就在我右前方停了下來.

    看著眼前那輛似曾相識的外國車,我立刻明白了真冬慌亂的理由.駕駛座的車門彈飛似的打開,下車的人正是——

    「現在都幾點了!居,居然弄到這麼晚,還……還跟你在一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到干燒蝦仁怒發沖冠的恐怖模樣,我嚇得差點從腳踏車座墊上跌下來.

    「咦?為什……?呃,您回國了啊?」不是說去波士頓了嗎?

    「我剛剛才到家!」

    唔哇!這時間點也太不巧了吧?真冬緊緊抱著我的身體躲在我背後,我已經分不清是驚嚇是害怕還是疲憊,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正不顧一切地踩著踏板.干燒蝦仁的怒吼沒多久就消失在遙遠的後方,背後只剩下真冬的體溫了.

    夏夜的風拂過耳邊,真冬剛才的話語在風中若隱若現,不過我已經沒心情再問她一次了.言語無法傳達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結果我在附近繞了一圈,最後還是把真冬送回家了.

    至于干燒蝦仁的怒吼,松村小姐的白眼以及兩只杜賓狗的齜牙相向——也不用多說什麼了.

    疲勞遲遲無法消散,整個禮拜天幾乎都被我睡掉了——

    到了禮拜一.

    這是現場演唱結束後的第一次集合.

    嚴重睡過頭的我在上學途中繞進了便利商店,買了幾罐冷飲當作遲到的賠禮.在盛夏的殘酷烈日下,吉他琴盒背帶陷進肩膀的部分整個都被汗水濡濕了,感覺真不舒服.

    好不容易到了校舍後方比較陰涼的中庭,我才終于又活了過來.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音樂.

    是從我們社團所在的教室傳來的.不知道夾著什麼東西,門似乎開了一條縫:沉穩的鼓聲,乾淨的吉他聲和學姊的歌聲從里面傳了出來.

    為什麼要開著門演奏呢?啊,學姊之前好像說過什麼汗濕而貼在身上的襯衫會怎樣怎樣的,拜托不要真的實踐啦!

    我已經走到社團教室前,卻因為聽出里頭正在演奏的曲子而停下了腳步.我絕對不可能聽錯,那是Desperado.

    學姊之前明明說絕對不唱這首歌的.

    我靠在舊音樂科教室的水泥牆邊,專注地探尋學姊的歌聲.

    總覺得自己現在好像能夠了解她的理由了.

    學姊一個人上台唱了這首歌的隔天,她的第一個樂團就分崩離析了.

    雖然理由很哀傷,但這對她來說一定是首特別的歌,所以後來才沒辦法再次演唱.

    至于團員沒到齊時的練習曲一定是老鷹合唱團的歌——我好像也明白是為什麼了.盡管曆經好幾次成員更迭,老鷹合唱團的歌聽起來仍舊十分紮實,即使是由好幾把吉他堆疊而成的曲子,也能在現場演唱的舞台上完美重現.再加上所有團員都是主唱,和聲更是特別渾厚.

    一旦少了哪一個人,那一部分的空洞就特別明顯——他們就是這樣的樂團.

    而學姊正是為了確認這件事,所以才每次都——

    ……等等!真冬這家伙,不要連我的低音部也一起彈啦!這樣感覺很悲哀耶!大家真的有注意到我不在嗎?

    我回想起慶功宴時古河大哥說的話,心情又更低落了.

    『你應該先退出.』

    也許真的只有我一個人在扯大家後腿.不過,我總算能清楚地說出口了——

    『這是我的樂團.』

    我重新背好肩上的貝斯.

    這里有千晶,還有真冬也在.

    只要我走進去,feketerigo就誕生了.不論演唱多麼哀傷的歌,學姊都不再是孤獨一人.

    我再次沉浸在學姊的Desperado歌聲中——爬下欄杆打開大門吧!或許天空正在下雨,但抬起頭來一定會看到彩虹.

    亡命之徒的歌聲未落,我已經握住了門把,正要推開微啟的門扉.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9:15

後記

    關于這個故事里的女主角姥沢真冬,其實是有一個明確的范本人物存在的.論起演奏巴哈作品的名家無人能出其右,而他完美的琴技,孤高的詮釋和特立獨行的種種事跡也廣受世人流傳;堪稱難得一見的鋼琴天才.

    據說他是一位太過美好而顯得遙不可及的人,就連曾和他一起表演過的大指揮家倫納德·伯恩斯坦都說:「從沒看過比年輕時代的他更完美的人.」同為指揮家的朝比奈隆也曾在唱片封面的曲目解說上提到:第一次和那個人見面握手時,只覺得他纖細而冰冷的手感覺就像少女一樣.

    這位鋼琴家名叫葛林·顧爾德,不過很可惜——他是男的.

    據說顧爾德習慣邊彈鋼琴邊哼歌,錄音時也停不下來,不管制作人怎麼說他都依然故我.況且他演奏鋼琴的方式本來就十分特別,一聽就知道是出自他之手.在他剛出道時,這個邊彈琴邊哼歌的習慣似乎也招來不少批判的聲音.

    話說回來,聽說前陣子有一張顧爾德的翻版CD問世——先以儀器分析他的出道作品,再用自動鋼琴以相同方式演奏出來;所以無論是在哪個時間點按下哪個琴鍵,彈奏時的強度和長度,都和原版如出一轍.個人覺得這是唯有鍵盤樂器才辦得到的有趣嘗試,而且音質也相當清晰……當然也聽不到哼歌的聲音就是了.

    相對的,也有人覺得「沒有顧爾德哼歌的聲音聽起來很寂寞」.唉,聽音樂的人就是這麼任性啊!

    聽古典樂常會遇到許多不同的人演奏同一首曲子的情形,每當接觸從未聽過的曲子時,也往往會將「第一次聽到的演奏版本」當成「那首曲子應有的演奏方式」.我第一次聽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就是顧爾德演奏版,後來才知道他詮釋的貝多芬算是極端的特例,據說評價也毀譽參半.

    然而剛開始聽古典樂的我就有如剛孵化的雛鳥,顧爾德對我而言就像是母鳥般的存在.如今聽到其他鋼琴家演奏的月光或熱情,我還是會覺得怪怪的.貝多芬一生共創作了三十二首鋼琴奏鳴曲,其實顧爾德並非每一首都擅長,他本人也明白宣稱有些喜歡有些不喜歡.而其中一首深受顧爾德喜愛的作品,就是降E大調第二十六號鋼琴奏鳴曲告別,也就是「離別的鋼琴奏鳴曲」.

    可惜顧爾德並未錄制第二十六號鋼琴奏鳴曲,就在一九八二年結束了短暫的五十年人生.甚至沒有「告別」——這麼說或許太傷感了.

    這部作品寫到一半時,我突然想到整理了一下堆疊成山的CD,試著分類成演奏者還在世,樂團仍在活動的「健在組」,以及演奏者已過世,樂團已解散的「不在組」.沒想到「健在組」的山還疊不到十張,「不在組」的山已經因太高而崩塌,讓我莫名地哀傷了起來——結果就丟下寫一半的稿子和整理一半的CD,自暴自棄地去睡覺了.總有一天「健在組」將會一張也不剩,而「不在組」的高山也終將崩塌,最後只剩下一片荒蕪的沙漠吧……

    感傷了半天,剛剛在網路上看到「齊柏林飛船一日限定複活演唱會」的新聞,又讓我有了新的想法.第一集也曾提到齊柏林飛船的鼓手Bonzo已經不在人世(新任鼓手居然是他的兒子),盡管如此,齊柏林飛船的音樂卻沒有消失.

    眼前這個時代就連葛林.顧爾德已逝的琴聲都能藉由自動鋼琴複活,聲音也將化為檔案存在于世上的每個角落,並且永遠流傳下去.或許將來有一天也能聽到附帶哼唱的告別呢!

    一九七七年發射的航海象一號太空船上,載著一張給外星知性生物的訊息唱片,其中便收錄有顧爾德演奏版的巴哈平均律練習曲集第二冊第一首C大調.倘若某個星球上經過進化的生命體回收了這張唱片,即使地球毀滅,他的音樂也仍得以存續.這麼一想,沒有「告別」或許才是正確的.

    這次也給責任編輯湯淺大人添了許多麻煩——我不在家時害您找不到人,真是抱歉.買了手機卻放在家里就出門,結果還是聯絡不到.真是非常抱歉.也要謝謝幫我繪制可愛插畫的植田亮大人.此外還要感謝給我機會脫離繭居生活,讓我有力量繼續寫作,賜給我勇氣丟下稿子跑出去打麻將的「野貓會」成員,謹在此向各位致上十二萬分的謝意.

    二AA七年十二月杉井光
作者: 福氣啦    時間: 2010-4-27 15:09:34

曲目解說

    一如往例的曲目解說,難免有些泄漏劇情的地方,還請不要先偷看.

    ●今夜星光燦爛

    賈科莫·普契尼

    哲朗用口哨吹出的曲子,是歌劇托斯卡中最著名的詠歎調,也是意大利最負盛名的歌劇作家普契尼黃金時期的傑作.歌劇中被捕入獄的畫家卡瓦拉多希預知自己終將與戀人托斯卡死別,因而唱出這段絕望的悲歌;已故的男高音帕華洛帝也曾演唱過這首詠歎調.

    哲朗吹的另一首曲子則是莫紮特的歌劇,不過網路上卻找不到任何影音檔.沒辦法,畢竟是冷門的歌劇啊……

    ●Kashmir

    齊柏林飛船合唱團

    四個人一起練團時演奏的曲子,第一集也曾出現過.歌唱部分停止時的管樂合奏實際上是由交響樂團演奏的,這里就請大家當成真冬彈的好了.

    ●E小調第九號交響曲新世界

    安東尼·德弗劄克

    真冬和小直傍晚在橋上聽到市內廣播時播放的音樂.是德弗劄克在美國時寫的曲子,也是他生平最後一首交響曲.特別是第二樂章中有一段古典樂中最有名的旋律,日本人聽到這段音樂應該會立刻聯想起「回家的時間到了」.

    ●TheEndlessEnigma

    艾默生,雷克與帕默合唱團

    千晶進房時小直正在聽的曲子.這首歌收錄于傳說中的鍵盤主奏三人樂團——EL&P的第四張(將展覽會之畫當成第三張專輯來算的話)專輯Trilogy,同時也是該張專輯的序曲,中間部分還穿插了一段相當厲害的賦格.

    EL&P的專輯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張,但由于和前後期異形般的傑作相較之下太過正常,給予極高評價的人似乎也比較少.

    ●HotelCalifornia

    老鷹合唱團

    神樂坂學姊和千晶,小直三人在社團教室練習的曲子.繼之前創下全美唱片史上最佳銷量的精選集後,老鷹合唱團再接再厲制作出收錄HotelCalifornia的同名專輯,不但專輯成為不朽巨作,HotelCalifornia也成了他們最有名的一首歌.據說這首歌其實是在描寫70年代後混亂的搖滾樂界,不知道真實性有多少.第二段副歌結束後,兩把主奏吉他精采的競奏部分幾乎占了整首歌的一半:錄音版本是以淡出效果作結,現場演出時聽說會一直彈個沒完?

    ●D大調第五號布蘭登堡協奏曲

    約翰·賽巴斯蒂安·巴哈

    真冬一個人在音樂科准備教室里彈奏的曲子.大巴哈整合了六首曲子寫成的合奏協奏曲(現在演奏時的規模較小,不似一般的獨奏+交響樂團大編制;獨奏部分也有各種不同的樂器組合),因為是當時獻給布蘭登堡伯爵的作品而得名.明明是合奏交響曲,其中這首第五號卻加入了大鍵琴的獨奏.當時大鍵琴之類的鍵盤樂器通常只作為管弦樂的伴奏之用,因為音量比較小,而且演奏方式也尚未成熟.但巴哈似乎因為剛獲得新型的大型大鍵琴而創作欲高漲,才會寫出如此革命性的協奏曲.也有人稱這首曲子為曆史上第一首鋼琴協奏曲.

    ●到海邊去

    奧田民生

    弘志哥在前往集訓地點的路上播放的曲子.本來是奧田民生寫給帕妃演唱的歌曲,不過他本人也很喜歡這首歌,所以常在個人演唱會上表演.由于木村拓哉曾說到海邊去是奧田民生的作品中他個人最喜歡的一首,也讓這首歌聲名大噪.網路上應該可以找到兩人一起演唱這首歌的影片.

    ●降B大調第二號鋼琴協奏曲

    約翰尼斯·布拉姆斯

    小直在廚房做三明治時想起的曲子.這首曲子堪稱布拉姆斯的傑作,名為鋼琴協奏曲卻由包括諧謔曲在內的四個樂章組成,也因此常被評為加上鋼琴獨奏的交響曲,明明是鋼琴協奏曲,第三樂章一開始卻是一段非常優美的大提琴獨奏.不過布拉姆斯本來就是個愛用這類獨奏的作曲家,他的小提琴協奏曲中也有豎笛獨奏的部分,據說也因此而不受想出風頭的獨奏家喜愛.

    ●He-ManWomanHater

    NunoBettencourt/GaryCherone

    集訓練習時演奏的曲子.曲風橫跨重金屬到放克等多重領域的奇才Nuno(注:極限樂團的吉他手)在發表第二張專輯PORNOGRAFITTI時聲名大噪,而這首歌即是收錄在此張專輯中.前奏部分是客座吉他手DweezilZappa長達一分半的獨奏.

    ●費加洛婚禮

    沃夫岡·阿瑪迪斯·莫紮特

    真冬和千晶兩人決斗時的獨奏曲之一.是莫紮特創作全盛時期的作品,也是歌劇序曲之中最有名的一首.序曲的結構非常簡潔明了,也經常單獨出現在演奏會曲目上.

    ●PandiseCity

    槍與玫瑰合唱團

    真冬和千晶兩人決斗時的獨奏曲之一.收錄于槍與玫瑰合唱團出道首張專輯,同時也是他們的代表作.當時吉他手史萊許Slash還沒有離團啊!由于我把歌詞錯聽成「glassesgreen」,還自以為是地認為天堂城市就是指綠野仙蹤里的翡翠城,結果正確歌詞其實是「glassesgreen」.我真是個笨蛋.

    ●GreenTintedSixtiesMind

    保羅吉伯特

    小直編曲時參考的曲子,收錄于懷才不遇的超級樂團Mr.Big第二張專輯.盡管保羅吉伯特演奏的強烈前奏迷倒了眾多吉他少年,真正引人注目的卻是以一把貝斯獨撐中,低音部的貝斯手比利席翰.

    ●HomeSweetHome

    SIXX/VincentNeil/TommyLee

    集訓歸途弘志哥在車上放的曲子,收錄于不良樂團克魯小丑的第三張專輯,是一首優美的抒情曲.據說創作這首歌的時期,克魯小丑的團員狀況頻傳,有人出車禍,有人嗑藥吸毒,搞得幾乎無心籌備第三張專輯;但最後這首歌還是很受歌迷的喜愛.

    ●伊斯拉美

    巴拉基雷夫

    神樂坂學姊從真冬家里偷出來的錄音帶里錄的曲子.巴拉基雷夫是十九世紀的俄羅斯作曲家,他本身的作品相當稀少,反倒是因為指導過穆索斯基和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等音樂家而廣為人知.

    盡管如此,他的名字還是會隨著這首伊斯拉美而留在作曲家名人榜之上吧.說起「世界上最困難的鋼琴曲」,就一定會提及這首曲子.據說連身為鋼琴家的作曲者本人都彈得不大好.盡管後來又出現許多號稱比伊斯拉美更困難的曲子,但畢竟鋼琴演奏的難易度是無法測量的,所以這首曲子通常還是會被冠上「世界最難」的頭銜,也因此而受人崇敬.

    ●仲夏夜之夢序曲

    費利克斯·孟德爾頌

    小直回家時哲朗正在播放的曲子.這是為了莎士比亞的戲劇(就是有精靈帕克的那出)而寫的劇樂作品,序曲部分先完成後才有劇中音樂的誕生.結局大團圓時演奏的曲子就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古典樂之一——結婚進行曲.

    ●Blackbird

    約翰藍儂&保羅麥卡尼

    真冬的手機鈴聲,這首歌在第一集也出現過.

    ●TheLastResort

    老鷹合唱團

    演唱會的開場曲,正文中已有解說.這是老鷹合唱團的歌曲中我最喜歡的一首,雖然只運用了三個基本和弦,卻單純地打動人心.至于該如何翻譯這首歌最後一小節的歌詞……著實讓我苦惱了許久.

    ●E大調第三十號鋼琴奏鳴曲

    路德維希·范·貝多芬

    貝多芬的晚年達到一種有如悟道的境界,並接連創作出最後三首鋼琴奏鳴曲;E大調第三十號正是其中的第一首.貝多芬是擅長寫華麗變奏曲的名家,但我還是最喜歡第三樂章里那段完全沒有轉調,單純而閃耀的變奏曲.

    ●Desperado

    老鷹合唱團

    集訓結束後,小直以外的三個女生初次在社團教室練習的曲子.西部的破爛小酒吧中,一位阿伯正以有些不客氣的口吻鼓勵隔壁的無用男子——我自認為是這樣的一首歌,但其實還有很多種解讀方式,搞不好是我想錯了也不一定.這應該是老鷹合唱團被翻唱最多次的歌吧.

    ●平均律練習曲集第二冊前奏曲與賦格第一首C大調

    約翰·賽巴斯蒂安·巴哈

    第一集出現的是練習曲集第一冊的C大調,這次則是音樂性更為提升的第二冊C大調.

    一九七七年發射的航海家一號太空船上載著一張給外星生物的訊息唱片,其中便收錄有顧爾德演奏版的這首曲子.而航海家一號如今仍在一百六十億公里之遙的外太空繼續航行.

    這份完全符合數學合理性的美感一定能得到外星人的理解……應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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