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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一二三再見幸福[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16:48     標題: [千尋]一二三再見幸福[全文完]

一二三再見幸福 作者:千尋

她可不可以不要當方侑萱?
不要是個沒有爸媽疼愛的可憐女?
癡心的媽媽到死都得不到爸爸的愛,留下她一個人,
只好一肚子恨加入爸爸和外面的女人、外面的妹妹所組的家,
在媽媽身上,她早就學會愛不是可以信任的東西,
偏偏隔壁那個大哥哥不怕渾身是刺的小女孩,
在她孤單啃乾麵包的平安夜像一顆火球走了過來,煨暖她,
當她孤單旋轉、跳躍,在舞台上發光時,是他送出掌聲,
大哥哥害她變得貪心想要愛,忘了從媽媽身上學的教訓,
如今,只因為一次說謊,他就要把愛情收回去嗎?
媽媽告訴她,凡事試過三次,就對得起別人和自己,
所以,她決定給自己三次機會,請求他的原諒,
第一次,她失敗了;第二次,他頭也不回的離去;
第三次,她說了所有的心情,仍然得不到大哥哥的諒解!
夠了,真的夠了,她不再強求,也無力再強求!
望著他決然離去的背影,只能笑著祝福他,並告訴自己──
再見,她的愛情,再見,她的幸福……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17:13

楔子

  籬笆上開滿紫籐花,大大小小的花朵爭妍鬥艷,風吹過,綠色的葉子迎風搖曳。正值盛暑,花白的大太陽曬在柏油路面上,帶起一股子夏天氣味。

  這裡是高級住宅區,家家戶戶都有其獨特造型,看得出來建築師們的匠心獨具,其中以道路盡頭那戶最特別,它的特別不在於用了什麼高貴建材,而在於遠遠望去,它就是給人一種溫暖甜蜜的感覺。

  厲害吧,冰冷的建築物居然可以帶給人們溫暖感受。

  那房子小小的,扣掉三十幾坪院子,房屋佔地也只有三十坪左右,是木造的兩層樓建築,在潮濕多雨的台灣,它維持得相當好。

  因為是木造建築,光是打開門,就會聞到一股木頭香氣,一樓有個大客廳,客廳裡除了液晶電視外,還有一組米白色的小牛皮沙發,客廳後面是廚房、衛浴和餐廳,二樓有兩間套房,一大一小,很適合小家庭生活。

  院子種滿花卉,玫瑰、海棠、茉莉、百合、孤挺花……很顯然,住在這裡的主人很喜歡花,聽說,當年這個主人就是看中這片花圃,才決定買下這幢房子。

  除了花花草草之外,院子還有三棵高大的桃花心木,它的樹幹又直又高,每到秋天,就會在綠葉間結起一顆顆碩大果實,當果實成熟就會爆開,這時候,裡面帶著羽翼的種子,就會像竹蜻蜓一樣,轉啊轉地飄落下來。

  想像千百個竹蜻蜓自空中盤旋而下,那是多麼壯觀驚艷的景象。

  午後三四點,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坐在開滿紫籐花的籬笆旁,他不知道在這裡坐多久了,很奇怪,這個時間、這個年齡的小孩,應該在教室裡上課、在操場上打球上體育,不是坐在別人家的籬笆下,仰頭,無語地望著天空。

  他的手腳髒兮兮的,臉上也沾滿污泥,佝僂著背,長長的劉海蓋住半張臉,他有雙漆黑的眼睛,但骯髒遮蔽了他的容貌。

  他超餓,餓到走不動了,不然,還可以跑得更遠,他蜷起身子,瘦削的兩條手臂壓在胃的上方,試著不讓肚子的咕嚕聲那麼響亮,他的右臉有塊紅色印子,因為太髒了,分辨不出是受傷還是其它原因造成。

  路的那端,一個長髮女孩往男孩方向走來,她的長髮紮成辮子,鬆鬆地垂在右肩上,她的皮膚很白、嘴唇很紅,圓圓亮亮的大眼睛笑望著遠方,彷彿心情很好。

  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覺她走路的樣子有點奇怪,當然,不是跛得很嚴重,雖然她的行進速度、身形、走路姿勢都優雅得像個高貴公主,但這些並沒有辦法掩蓋住她碎花長裙下方、右小腿裝著義肢的事實。

  她叫做顧筱優,二十三歲,在附近的小學當美術老師。

  她走到男孩身邊,輕推了下他的手臂。

  男孩抬起不馴的雙眼,熠熠生輝的黑瞳直射向筱優。

  「不必趕,我馬上就走。」他的口氣惡劣,好像與全世界為敵。

  他常被趕嗎?無預警地,她的心被扯了一下。男孩眼底流露出的敵意讓她鼻酸,那是個被人漠視的小孩,被漠視的感覺,她很能理解。

  「我沒要趕你啊,這裡是我家,你要不要進去屋裡喝點水?這裡有點熱。」她臉上有著燦爛笑顏,和男孩臉上的憤世嫉俗有著強烈反差。

  男孩盯住筱優,眼底充滿戒慎防備,老半天才勉強回答一句,「我沒錢。」

  「我又不開飲料店,我們家的水不必錢。」筱優還是笑,滿臉叫人感到安全的甜美笑容,讓他松卸防備。

  男孩沒回話,但動作做出回答,緩緩起身,站在筱優身前,她不介意他的髒,想也不想地牽起他的手往屋裡走,他有一點小彆扭,但只掙扎兩下,就乖乖讓筱優牽著。

  走進院子裡,濃濃的茉莉花香,讓他不爭氣的肚子又咕嚕咕嚕地唱起協奏曲,他尷尬到不行,低著頭,倔著、不敢看筱優。

  她聽到飢餓的聲音,微笑、不多話。

  打開屋門,她鬆開他的手,說道:「你先坐一下,我去倒茶。」然後就往廚房走去,留下他一個人在客廳觀察環境。

  男孩看見米白色的沙發,再看看自己骯髒的手腳,猶豫著,沒入座。

  不多久,她端著托盤進客廳,笑問:「為什麼不坐?快過來啊。」

  在筱優的催促下,男孩坐進沙發,手腳盡量往裡縮,欲蓋彌彰地企圖遮掩自己的髒。

  筱優把一塊裹滿鮮奶油的大蛋糕和水果茶放在他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啜飲。「哇,好涼哦,你喝喝看,味道不錯哦。」

  這次,他沒有猶豫太久,應該說,美味的蛋糕促使他快速做出決定,他拿起蛋糕,狼吞虎嚥,沒幾下子就把蛋糕全吞下肚。

  筱優歎氣,看來,他已經餓了很久,她把自己沒動過的那塊蛋糕推到他面前,他飛快端起盤子,一邊吃著,一邊望她,眼底又升起警戒。

  她打開CD音響,一曲溫柔的音樂流出,然後走到廚房,把冰箱裡找得到的食物都端到他面前,然後拿起畫冊,靜靜地坐在一旁,為男孩畫素描。

  音樂鬆弛了男孩的神經,他把食物、水果茶吃光喝完,滿足地打個飽嗝,原本的侷促不安因為有了飽足感而放開,慢慢地,他趴在沙發上熟睡。

  男孩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

  廚房裡傳出陣陣飯菜香,他循著香味找到筱優,站在廚房門口,凝視著她做飯的背影,心底升起一股溫暖。

  筱優回身發現他,嫣然一笑。「客廳桌上有乾淨的衣服和牙刷毛巾,二樓的浴室比較大間,你先洗個澡,馬上就開飯,好不好?」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有什麼目的?」他瞪她,猜測她會不會對自己不利。

  筱優輕聲笑。「曾經有個叔叔告訴我,只有付出愛的人,才有權利得到愛。我想要得到愛,所以付出。」

  這些年寂寞太久,她很高興有個桀驁不馴的男孩闖入自己的生活。

  他想了半天,決定照著她的話做,因為爐子上的菜,要命的香。

  他洗澡、他們吃飯,飯後,她沒問他臉上的傷口,只問他有沒有地方去,他搖頭,她便決定收留他一晚。

  他很喜歡棉被上頭柔軟精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筱優醒來的時候,男孩已經離開,客廳桌上留著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個字——謝謝。

  他的字實在寫得不怎樣,看在她這個資優生兼老師的眼底,很想把他抓回來罰寫五十遍,然而,她想起男孩憤怒的眼神,也許他把時間力氣都拿來仇恨全世界了,哪有時間好好學寫字。

  十歲的小男生仇恨全世界?不稀奇,曾經有好長一段日子,她也是用仇恨支持著自己過日子。

  她搖頭,搖掉一段自己不肯回首的過往。

  五天後,筱優從小學回來,她又看見那個男孩,這次他身旁帶了個十五、六歲的女生,一樣坐在她的籬笆外頭,一樣髒得讓人想跳腳,男孩一樣保持沉默,但他看著她的眼底,有著淡淡依賴。

  女孩看見她,甜甜笑開,儘管她的臉很髒,但筱優還是從髒髒的臉蛋裡看見她的清純甜美。

  「姊姊,小記要吃大蛋糕。」女孩說。

  於是筱優知道她叫做小記。

  「可是我今天沒蛋糕,吃餅乾好不好?」她回給小記一個同樣甜美的笑容。

  「好啊、好啊,小記最愛吃餅乾。」她笑著拍手,舉止動作像六歲小孩。

  筱優知道她不正常,但沒對此發表意見。

  這天晚上,她收留兩個小孩,一個叫文小記,一個叫做梁小錄。

  筱優安靜地聽著他們的故事,知道小錄和小記是同母異父的姊弟,前年,媽媽帶著他們嫁給叔叔,叔叔成了他們新的監護人,但他有酗酒習慣,發酒瘋的時候常會毒打他們和媽媽。

  年初,媽媽再也受不了叔叔的暴力,偷偷逃跑,卻把他們留下,從此他們成了叔叔的出氣筒,三天兩頭挨打。

  他們的媽媽曾說,是小記和小錄記錄了她的人生,她會好好照顧他們、愛他們,陪他們長大,言猶在耳,媽媽卻拋下他們遠走他鄉。

  聽完他們的故事,筱優不勝唏噓,她真不知道該不該信任親情這種東西。

  當小記、小錄清洗乾淨之後,她看見他們身上青青紫紫,有許多道挨打的傷痕,那是看得到的部份,而看不到的部份在小錄眼中現形,他不說,但眸子裡時時刻刻寫著憤懣,暴力家庭傷大人更傷孩子。

  筱優皺眉頭,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如果你們沒地方去的話,就一直住下來吧。」

  小錄沒回答好或不好,但眼底閃過一道驚喜,而小記則是笑著問她,「如果我們一直住下來,有蛋糕可以吃嗎?」

  筱優點頭。「姊姊可是很會烤蛋糕的,我的蛋糕比店裡賣的更好吃。」

  「好棒,我要住下來、我要住下來。」小記開心地跳著、笑著,嘴裡唱著亂七八糟的歌,但說實話,還不錯聽。

  他們這次會下定決心離家出走,一個原因是小錄認識了她,另一個原因是叔叔喝醉酒,拿著籐條逼小記脫衣服跳舞給他看,小錄一急,拿起空酒瓶往叔叔額頭砸去,拉了小記就往外跑。

  聽完他們的故事,筱優心疼的環抱兩個姊弟,柔聲道:「以後不會了,有姊姊保護,誰都不能動你們。」

  晚上,小記畫圖畫到一半,突然抬起頭,憨笑問:「姊姊,你笑起來好漂亮哦,你為什麼那麼愛笑啊?」

  她最喜歡看筱優微笑了,每次看見筱優的笑臉,她的心就像吃了很多很多巧克力,裝滿甜蜜蜜。

  聽見她的問話,筱優又笑開了,「很久很久以前,姊姊不但不喜歡笑,還很討厭愛笑的女生。」

  「為什麼現在很愛笑了?」

  「小記、小錄想聽故事嗎?」

  「好啊,小記最愛聽故事。」

  「這樣啊……」筱優想了想,走到櫥櫃邊,拿出一迭相簿,折回沙發,在桌上攤開,相片裡,筱優穿著各式各樣美美的舞衣和黑色衣服,黑色的大眼睛注視著鏡頭,但臉上沒有笑容,只刻劃著冷漠。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媽媽總對我說:寶貝女兒,你笑起來真可愛,好像紅蘋果,記得哦,要常常對爸爸笑,要不斷告訴爸爸,你好愛好愛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18:02

第一章

  媽媽經常把侑萱抱在懷裡,說:「寶貝女兒,你笑起來真可愛,好像紅蘋果哦,你要常常對爸爸笑,要不斷告訴爸爸,你好愛好愛他……」

  六歲的方侑萱沒有說不要,相反地,她乖巧地應了聲好。但那時候她已經知道,生活沒有什麼值得開心。

  因此,即使她清楚自己笑起來像蘋果,也不愛笑,大部份的時間,她的眉頭是皺著的,小小的年紀老是寒著一張臉,沒有六歲小孩的童真。

  也許是家庭環境造就她的怪異吧,她出生於一個奇怪的家庭——

  她的外公外婆是地方首富,去世後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獨生女兒,獨生女兒嫁給另一個首富的兒子,生活優裕得讓人眼紅。

  侑萱的爸媽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照理說,有感情基礎的兩個人,應該不難經營一段完美姻緣,可惜,婚姻是種充滿變量的關係,就算感情基礎再雄厚,也不能為婚姻掛太多保證。

  結婚半年,侑萱的爸爸有了外遇。

  他對妻子說,他是認真的,從沒這麼想要一個女人過,他很抱歉娶她、負她,希望能得到她的成全。

  很可惜,侑萱的媽媽也是認真的,她一樣沒想過自己會這麼想要丈夫的心,她也很抱歉自己不願意離婚,執意把他留在身邊。何況,當時她懷孕了,她以為一條小生命能夠為自己挽救婚姻,能扭轉所有不利自己的狀況。

  兩個固執的男女讓情況陷入僵局,侑萱的父親用行動來表明,這輩子,他只愛外遇女子林靜雰。他不顧父母親的反對、不顧懷孕妻子無助的淚水,隻身搬出家裡,與真愛賃屋而居。

  他說:他的態度越是模稜兩可,侑萱的媽媽受傷越深。

  他和林靜雰在外同居,不多久,也生下一個女兒,她從母姓,叫做林侑亭,只比侑萱小半歲。

  偶爾,侑萱的爸爸會回來看侑萱,機會不多,但侑萱媽媽把握每次丈夫回來的機會,為他做菜、為他打扮自己、為他找到共同話題、為他營造一個幸福家庭的假象。

  她總是欺騙自己,幻想丈夫是離家賺錢而不是外遇,這種幻想不健康,卻讓她遺忘妒忌和痛苦。她盼望丈夫迷途知返,重返家庭,可惜每次……都是以失望做結局。

  她常把侑萱抱在懷裡,語調甜蜜地對女兒說:「侑萱啊,媽媽從六歲就愛上爸爸,我每天都希望自己快點長大,能夠嫁給爸爸。」

  這些故事,侑萱聽過很多遍,多到不必麻煩大腦就能輕易背誦。

  在還沒進爺爺公司上班之前,爸爸都是喜歡媽媽的。

  他們一起唸書、一起上大學,一起出國拿學位、一起進入社會當新鮮人,所以兩人結婚半點都不勉強,他們承諾過要彼此扶持、相互照顧,要共同走過這輩子。

  但後來,爸爸認識爺爺的左右手林爺爺,再透過林爺爺認識他很愛跳芭蕾舞的女兒林靜雰,瞬地,爸爸就變心了,迅雷不及掩耳。

  在這件事上頭,侑萱學會,愛情是種壞東西,它不能給任何人任何保證,它說變就變,早上還在的感覺,到了晚上就會變成憎厭,而且它很自私,傷人也無所謂。

  爸爸不斷跟媽媽提及離婚,但媽媽總是習慣性迴避這個話題,繼續活在自己設定的幸福婚姻裡,何況公公婆婆挺她,寧願要媳婦也不肯要被狐狸精迷昏頭的不孝兒子,他們選擇跟媳婦一起住,不願意搬去和兒子同居。

  只是公公死後,婆婆軟化態度,接納了林靜雰,搬去和兒子住,直到去年底過世,林靜雰以長媳名義參加喪禮,這讓侑萱的媽媽大受打擊。

  侑萱媽媽叫做程馨儀,在附近小學當美術老師,她的圖畫得很棒,有絕對資格開畫展,許多學生希望能跟她學畫,但程馨儀拒絕了,因為她要把時間留給丈夫和女兒。

  每次丈夫要回來,她都會跟學校請假兩天,把家裡裡外外打掃得煥然一新,煮了滿桌子豐盛菜餚,再把女兒打扮成小公主。

  她週而復始地重複同樣的話,不停對不愛笑的女兒洗腦。

  「侑萱,知道你笑起來有多美嗎?你要多對爸爸笑,還要告訴爸爸,你好愛、好愛他。」

  侑萱是個聽話的女兒,所以每次爸爸回家,不愛笑的她,總是勉強自己,隨時隨地把笑容掛在臉上。

  去年,媽媽生病了。

  她辭掉工作待在家裡陪女兒,侑萱拉著媽媽想學畫畫,但是媽媽說:「侑萱啊,爸爸不喜歡愛畫畫的女生,他比較喜歡會跳舞的女孩,你可不可以認真學舞蹈,讓爸爸愛死了侑萱?」

  她討厭跳舞!

  拉筋很痛,每次上完課,她全身骨頭好像快要斷掉,可是為了讓媽媽高興,所有的痛,她通通忍下。

  她厭惡跳舞,但別人跳一個小時,她咬緊牙關狠練幾小時,老師說她是天才,是天生注定來跳舞的,侑萱沒反駁,但她心知肚明,若不是為了讓爸爸媽媽快樂,她不會做這種事情。

  上個月,她拿到幼兒組舞蹈比賽的冠軍獎盃,當她把獎盃捧到爸爸面前,爸爸高興得不得了,抱著她,轉三個大圈圈,轉圈圈的時候,她眼角看見媽媽的笑臉。

  那天,她暗暗對自己發誓,要當個偉大的舞者,讓媽媽好快樂。

  昨天爸爸打電話來,說要回家。

  媽媽的身體不舒服,她還是撐著,一邊吐、一邊打掃家裡。

  她做了好吃的飯菜、把侑萱打扮成公主,然後坐在客廳裡等爸爸,她們從六點等到十二點,等得累倒在沙發邊,但爸爸爽約了,他沒出現。

  今天早上,媽媽開始發燒,她勉強走進房間睡覺,侑萱很乖,把滿桌子的食物一盤盤倒進廚餘桶裡,擰了條乾淨抹布,踩在椅子上擦餐桌。

  門鈴響的時候,侑萱正拿著抹布擦桌子,雪白的洋裝上沾了菜屑,她跳下椅子,奔到屋前打開門,在看見爸爸那刻,皺起的雙眉立刻轉換成笑臉,「爸爸回來了,侑萱好想你、好愛你哦。」

  方毅達彎下腰,揉了揉她的頭髮,輕聲說:「爸爸也好想侑萱、好愛侑萱。」

  「下個星期,老師要帶我去參加舞蹈比賽哦,我要再拿一個冠軍送給爸爸。」

  「真的嗎?我們家侑萱要變成舞蹈家了,高不高興?」

  「爸爸高興嗎?」

  「當然高興,穿著舞衣的侑萱肯定比仙女更美麗。」

  「嗯,爸爸高興侑萱也高興,侑萱一定要變成很有名、很有名的舞蹈家。」她壓下對舞蹈的厭惡,決心為爸爸、媽媽辦到。

  「好,到時候我要告訴所有的人,看!那個最漂亮的小女生就是我的女兒。」

  侑萱笑得更甜了,像沾上朝露的紅蘋果,引人垂涎。「那爸爸要送我很大很大束玫瑰花呦。」

  「那有什麼問題。對了,媽媽呢?」

  「媽媽在房間休息。」侑萱乖巧道。

  媽媽教她很多遍,她越乖,爸爸才越喜歡回來看她們母女,她心底明白,媽媽有多盼望爸爸回家,無論如何,她都要當個好女孩,讓爸爸看重自己。

  「我上樓去找媽媽。」

  「好。」她先進屋,替爸爸拿拖鞋,目送爸爸上二樓,她的巴結笑容一直掛在臉上,不褪。

  侑萱把桌子整理好後,從冰箱倒冰茶準備端給爸爸喝,她小心翼翼走到媽媽房門外,卻意外地聽見裡面傳出爭執聲,她想也不想,衝進房間。

  她的出現讓毅達詫異,他閉上嘴、背過身。

  侑萱看看媽媽再轉頭望望爸爸,她輕輕把剩下半杯的冰茶放在桌上,走到母親床邊,細瘦的雙臂環住母親的脖子。

  她沒說話,卻擺明了立場,挺媽媽。

  須臾,毅達歎氣,緩了急促口吻。「馨儀,你再考慮考慮好嗎?僵持對誰都沒有好處。」

  馨儀沒有哭嚎,只是任淚水沖刷,在臉頰上衝出幾道墨黑。她吞下哽咽,挺直背脊,堅持道:「我不離婚,從結婚那天你就知道的,我承諾過的話,不後悔。」

  「這是何苦,你為難的不只是我,還有自己。」他苦口婆心。

  「我苦……沒關係,只要能等回你的心,再苦都甘願。」

  「你等不回我的,我愛靜雰,今生今世都不會改變。」

  他的斬釘截鐵再度輾過她的心,多殘忍,他怎會以為她是無敵金鋼,輾不破、踩不碎?

  「愛是會改變的,以前你也愛過我。」馨儀虛弱道。

  「那不是愛,我解釋過很多次了,那是兄妹、是朋友之情。請你體諒我,侑亭馬上要念小學,我必須給她一個姓。」

  毅達幾乎要跪地哀求她了,侑亭的身子不好,她的生日什麼禮物都不要,只想和爸爸一樣姓方,這個在別的孩子身上理直氣壯的微薄願望,竟然成為女兒達不到的夢想,想至此,他就覺得愧對侑亭。

  「你給吧,我願意收養她,但我不離婚。」

  馨儀堅定搖頭,如果這輩子有什麼事是她必須堅持的,大概只有愛情這件事,雖然這份堅持造就她的痛苦。

  「求求你,如果你真的像自己說的那樣愛我,就別折磨我,好不好?」

  「所以,離婚是一切問題的解答?」她忍不住苦笑,這個時候,他居然在意起她愛他?

  「沒錯,離婚後,你可以為自己而活,重新找到一個好男人,過著幸福日子,至於侑萱,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

  她沒接話,垂首,淚水在棉被上暈出一片傷心痕跡,他連這個都想好了……也是,對於離婚,他已經計劃多年。

  「靜雰保證,會對侑萱、侑亭一視同仁,我也向你發誓,我會盡全力栽培侑萱跳舞,支持所有她想做的事。至於你,你要多少贍養費,只要你開口,我都不拒絕。」

  「即使我要走你全部的財產?」

  「對,即使你拿走我全部財產。」他答得毫不猶豫。

  馨儀緩緩搖頭,這一刻,她終於認清。

  當男人願意付出所有,換得自由,她還能不明白,他有多恨她?真可悲,她的全心愛戀竟造成他的無奈與痛恨……愛情,還真是勉強不得的東西。

  「你忘記了,我很富有,在你身上,我從未想過金錢。」

  語畢,偏頭,她看見梳妝台鏡中的自己,再濃的妝都掩不去自己的蒼白憔悴,淚水沖刷出的墨痕讓她看起來像鬼,為了等待一顆不屬於自己的心,她付出全部生命,可他不心疼,只心疼另一個女人得不到名份。一個妻子做到這田地,真失敗,對不?

  她前輩子肯定做了不少壞事,才會撞上不幸。

  「我知道你不缺錢,好吧,除了錢,你還有什麼條件,提出來,我們討論。」

  「如果……我要侑萱呢?」緊抱住女兒,她知道毅達真心疼愛優秀可愛又懂事的小侑萱,除了疼愛,他對女兒有很深的罪惡感,如果是這個條件,他多少會猶豫不決吧?

  的確,她的條件為難到他了,但,並沒有太久,他做出決定。

  「如果侑萱是你的條件,好吧,畢竟她是你一手帶大,也離不開你。不過,養育她、照顧她、栽培她的責任,我不會推卸。」

  說到底,還是錢,他怎麼就聽不懂,她從來不缺錢。

  侑萱才六歲,但她聰明得不得了,她聽得懂,爸爸為了林阿姨不要媽媽也不要自己,她美麗的臉龐浮起一個不該在六歲孩童身上出現的沉重表情。

  相同的沉重也出現在馨儀臉上,真可悲,她還以為侑萱是自己牽制丈夫的武器,原來為了離婚,他可以不顧一切。

  走到這個地步,她的自欺欺人實在太愚蠢。「我完全懂了,無論如何,你都要離婚。」那麼明白清楚的事仍然叫她喉頭一緊,忍不住地,哽咽。

  侑萱望向爸爸,許久,久到她幾乎變成蠟像,習慣在爸爸面前掛上的笑臉隱去,首次,她看著父親的眸子裡,帶著恨意。

  接觸到女兒的目光,他倏地一驚,對於侑萱的不諒解,他很抱歉,但他必須結束這個早該結束的錯誤婚姻,再拖下去,對兩個人都是沉重負累,他盼望女兒漸漸長大,能夠理解。

  侑萱爬上床,小小的手臂環住母親,柔聲說:「媽,不怕,侑萱不離開,侑萱馬上就長大了,我會照顧你。」

  馨儀回抱女兒,是啊,她還有女兒。

  她歎息,輕聲說:「再等等吧,等我把離婚協議書籤好,我會寄給你。」

  第一次,她正面響應離婚這個話題,可不明所以地,他心底打個突,隱隱生起不安。

  她瘦骨嶙峋的手臂緊抱住女兒,手背上,一道道青筋明顯浮現,他猛地發現妻子的削瘦,是他疏忽了嗎?多久了?從什麼時候,從不上妝的馨儀開始化起濃妝?

  「馨儀,你……」不舒服嗎?

  他話未說完,她截下。「不會太久的,我保證。」

  他定眼望她,猜測著、懷疑著。

  她對住他的眼,添上一個淒然笑臉。「你回去吧,我會聯絡你。」

  侑萱沒注意到爸爸什麼時候離開,等反應過來時,她發現媽媽又哭又笑,抱住自己的身子熱得像火爐,她輕輕搖晃著侑萱,把熱得燙人的臉頰貼在女兒冰涼的臉上。

  侑萱拍拍媽媽的背說:「媽媽不怕,爸爸不要我們,我們也不要他,他是壞人。」

  「不,爸爸是好男人,他只是不愛媽媽。」

  這個事實,馨儀從來都明白,只是假裝不知道。若不是他太好,怎會讓她沉溺深陷得無法自拔?

  「媽媽更好,他不愛媽媽是他笨蛋。」侑萱低聲啜泣,母親的病容讓她恐懼。

  「侑萱說得對,可惜愛情會讓人變傻。」她捧起女兒掛滿淚痕的小臉,認真問:「侑萱,記不記得媽媽說過,一件事情要試過幾次才能放棄?」

  「三次。」

  「答對了,可是媽媽對愛爸爸這件事太有耐心,試了三千次、三萬次都沒成功,還在繼續試,笨的是媽媽不是爸爸,我應該試三次就好。」

  「不對,媽媽很聰明。」侑萱安慰媽媽。

  馨儀撫摸聰明乖巧的女兒,忍不住落下淚水,往後……剩她一個人該怎麼辦?再不甘心,她還是得把女兒送出去啊。

  「侑萱要記住媽媽的話,什麼事都試三次就好,不要花太多的心力和時間去欺負自己,否則會像媽媽這樣,越試越不甘心,到頭來,吃了虧,別人還要怨恨你。懂不?」她不要女兒重蹈覆轍。

  「懂,侑萱只試三次。」

  「就算是很喜歡、很喜歡的男生,如果他拒絕你三次,就不要再試了,轉頭、離開他,不要猶豫,好不好?」

  「好。」

  她深望女兒一眼,把她緊抱在懷裡。「這樣,媽媽就放心了。侑萱陪媽媽睡一下下好嗎?」

  「好。」她從來不會拒絕媽媽的要求。

  她在媽媽身旁躺下,小小的手心沒忘記一下一下拍著媽媽,像媽媽平日哄她睡覺那樣。

  但是,即使程馨儀只要侑萱試三次,她還是一句一句說著方毅達的好。

  「那年啊,媽媽失去你外公,是爸爸在我身邊,摟著我、擁著我,告訴我說,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我摔斷腿,爸爸每天背著我上下學,當我的人形輪椅……」

  馨儀喋喋不休說著,她不明白,怎麼會,這樣的感情還算不上愛情?

  八月的第一個星期天,侑萱把麥片泡進牛奶裡端進媽媽的房間。

  媽媽昏睡很多天了,不吃東西也不喝水,全身滾燙得嚇人,害她不敢離開媽媽太遠,她經常睡到一半就被惡夢驚醒,衝下床、跑到媽媽房間,把手指頭伸到媽媽鼻子下面,試試她有沒有呼吸。

  要確定媽媽鼻子下方有暖暖的氣息,侑萱才能安心。

  媽媽一天比一天蒼白,侑萱也一天比一天瘦弱,冰箱裡面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她圓圓的蘋果臉變成小瓜子,下巴尖尖的,整張臉只看得見那兩顆又黑又大的眼睛。

  她把早餐端到床邊,輕輕放下,推推媽媽說:「媽媽,吃早餐好不好?」

  侑萱碰到媽媽的手臂,好奇怪哦,媽媽不發燙了,身子變得冷冷的。

  病好了嗎?侑萱揚起笑臉,再推一次媽媽。「媽媽,快起來吃東西,吃飽了,我們去迪斯尼樂園玩。」

  媽媽之前說,等她病好,要帶侑萱到迪斯尼樂園玩,她從來沒去過迪斯尼,不知道樂園長得是圓還是扁,但她一心想去,因為能夠去樂園,就代表媽媽的身體恢復健康。

  可是……媽媽一動不動,她用力拉了拉媽媽的手,她還是不動。

  「在賴床哦,媽媽說賴床是壞習慣,好孩子不可以賴床的呀。」

  她語調刻意放得輕鬆,試著隱去心中不安,她握住母親的手,很冷、很硬,沒有以前的暖暖軟軟。

  「媽媽,快吃東西啊,你不是說,一日之計在於晨,吃飽才有力氣工作。」她不死心,彎下身子,捧住媽媽的臉,在媽媽耳邊說話。

  她的手指頭放在媽媽的人中,那裡冷冷的,沒有暖暖的空氣進進出出。

  心突然間冷了,像媽媽的手一樣,她不認識死亡,但隱約知道死亡,她除去鞋子,爬到床上,躺在媽媽身邊,繼續說話。

  「媽媽,你是不是睜不開眼睛?再試試吧,要試三次才可以放棄哦……媽,我真的好想跟你學畫畫,你教我畫畫,我也不放棄跳舞,讓爸爸高興,好不好……媽,其實沒有爸爸沒關係,侑萱真的不要緊ㄟ,又不是只有我們家沒爸爸,小健家也沒爸爸啊……侑萱有媽媽就夠啦,我們去迪斯尼、去美國、去英國,我們自己去……」

  她不停說話,一顆顆滑下的淚水叫枕頭吸了進去。

  沒有人教過她,媽媽死掉的話,她應該怎麼做,只能在驚惶恐懼間,逼迫自己適應接受,接受愛她的媽媽再也不會緊緊、緊緊地抱住她。

  從清晨說到中午,她不停說話,口乾舌燥,腦袋裡像有人拿著大棒子在猛敲,痛得她想要尖叫。

  念頭滑過,她想起來,這個時候,應該打電話給爸爸。

  一個號碼、兩個號碼,她發現自己的手指頭在發抖,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好害怕。

  接電話的是個中年婦人。

  「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達。」她很有禮貌,連哽咽都壓了下來,媽媽說,她要當個有家教的好小孩。

  「先生不在,他帶太太和小姐去日本迪斯尼樂園玩。」

  「哦,謝謝,再見。」

  他們去迪斯尼樂園了,真好,她沒有去過。侑萱回到床上,繼續躺在媽媽身邊,嘴裡唱著媽媽常唱的催眠曲,沒忘記幫媽媽把棉被拉高,太冷了,媽媽會感冒,要是再發燒就不好。

  棉被下,她緊靠著母親,暖暖的小手仍不放棄煨暖母親。

  一個小時後,她又撥出同一個電話號碼。

  「喂,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達,請問他在家嗎?」

  「你耍白癡啊,我不是告訴過你,他們不在。」這次,中年太太的聲音裡出現不耐煩。

  她不是耍白癡,只是不曉得那個迪斯尼樂園不在他們家旁邊,不曉得那個地方很遙遠,得搭飛機,是好幾天才能完成的行程。

  侑萱掛掉電話,回自己房間找幾本圖畫書,唸書給媽媽聽,她認得一些字,不認得的,就用自己的意思說,她把媽媽的手壓在自己臉上,繼續溫暖媽媽,等她把所有的故事書都念完一遍後,又走到電話邊。

  「喂,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達,請問他回來了沒有?」

  「你是來鬧的是不是?我要講幾次,他們去日本了,不在家!」說著,卡擦!她用力掛掉電話。

  她扳動手指頭,一次、兩次、三次,她試完三次了,媽媽說,試三次就可以放棄。於是她放棄向爸爸求助。

  侑萱下樓、換鞋子,她沒忘記,媽媽交代過,如果哪天媽媽出事,要到學校找盧校長,校長的兒子是律師,他可以幫侑萱很多忙,而且媽媽存了東西在他那裡,要記得帶回來。

  推開家門,她把門鎖好,很仔細的做到媽媽的每項要求,但還是在繞出巷口時,被一部呼嘯而過的機車撞倒。

  對方沒停下來,騎著機車繼續前進,侑萱沒有心情哭鬧,儘管額頭流下溫熱的鮮紅液體模糊了視線,手肘、膝間傳來陣陣刺痛感覺,她還是勇敢站起來,拍拍裙子上的灰塵,繼續往學校方向走,她必須找到盧校長。

  侑萱穿著一身黑色洋裝,長長的頭髮用黑色髮箍固定好,白皙的額頭包著紗布,右手和兩條腿都紮了繃帶。

  整體而言,她有些狼狽,但她的態度驕傲尊貴得讓人看不見她的狼狽,才六歲,但好有一雙世故成熟的眼。

  侑萱走在盧叔叔身旁,盧叔叔幫她提行李箱,箱子不大,裡面裝了舞衣和媽媽最喜歡的畫冊,她捧著媽媽的遺照,不讓人代勞,相片裡,媽媽笑得很燦爛,無憂無慮、無病無痛。

  盧叔叔是校長的兒子,他在當律師同,媽媽把身後事全托給他,他幫忙辦喪事,替侑萱把房子賣掉,還幫她把多到花不完的錢成立信託,校長奶奶說,不要擔心,盧叔叔會照顧你,不讓人欺負。

  爸爸家的院子相當大,有游泳池、花圃和許多她不認識的大樹,他們從大門口走到屋裡至少要走上十幾分鐘,可她並不喜歡這裡。

  門打開,一個阿姨走出來,衝著她笑並彎低身,對她說:「侑萱真的好漂亮哦,比阿姨想像的還要美麗。」

  侑萱知道她是誰,她沒有媽媽美,沒有媽媽溫柔,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線,很討厭。她不知道爸爸為什麼喜歡她,難道真的因為她很會跳芭蕾舞?暗暗地,侑萱對自己發誓:總有一天,她要跳得比她好一百倍,幫媽媽把爸爸搶回來。

  「侑萱,叫阿姨好。」盧叔叔輕聲提醒。

  她沒叫,銳利的眼光閃過,讓林靜雰再扯不出笑臉。

  「沒、沒關係,先別叫,侑萱還不熟我嘛。先進來,大家都在等你們。」她熱情地伸過手要拉侑萱,侑萱閃身,躲開她的熱情,逕自往屋裡走。

  這是個倔強的孩子,往後,磨合時期她有苦頭吃了,靜雰無奈搖頭。

  「對不起,侑萱有點緊張。」盧叔叔忙著解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18:13

  這是侑萱未來生長的地方,他希望侑萱能住得慣,至少……要待到成年、不再需要監護人,他才能幫她安排新生活。

  「沒關係,孩子嘛,盧先生請進。」靜雰笑笑,讓客人進屋。

  侑萱率先進到屋裡,放眼望去,除了爸爸、一個和她年齡差不多的小女生之外,還有個穿西裝褲、白襯衫的叔叔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大男生。

  在爸爸家住了兩個星期之後,她才曉得白襯衫叔叔叫做周信彬,是爸爸的同學,也是侑亭的心臟科醫生,侑亭的心臟不好,導致身體羸弱,被風一刮就會倒。

  至於那個大男生,是周醫生的獨生子,他和侑萱一樣,很早就失去母親,他們和方家是鄰居,侑亭都喊他厲平哥哥。

  從侑萱進門,周厲平的雙眼就離不開她了。

  她長得非常漂亮,比洋娃娃更美,大大的眼睛、翹翹的鼻子、和櫻桃一樣紅艷的嘴唇,讓人想咬一口。

  她的皮膚很白,尤其在黑洋裝的襯托下,看起來更白幾分,她輕輕拉扯的嘴角邊有兩個淺淺的小梨渦,她的頭髮濃密黑亮,直直地披洩在身後。

  唯一可惜的是,她有雙憤怒的眼神,彷彿全世界都欠她。

  厲平微微笑著,他從沒見過這麼生氣又這麼美麗的小女孩。

  毅達見到侑萱,立刻迎上來,輕觸女兒的手腳和她額上的傷口,心扭了,這陣子,她不曉得吃了多少苦頭。他溫言道:「侑萱,你還好嗎?傷口痛不痛?」

  她凝視爸爸的臉,很想露出蘋果笑臉討爸爸歡心,更想像以前那樣抱住他說:「爸爸,侑萱很想你、很愛你。」

  但她發覺自己笑不出來,也說不出同樣的話。

  是,她小心眼得很,忘不了媽媽死那天,爸爸正帶著方侑亭在迪斯尼大玩特玩;忘不了媽媽抱住自己時,全身顫慄,而爸爸口口聲聲要求離婚。

  毅達悲憐地注視著她和她手上的相片,緩緩蹲下身,說:「對不起,侑萱,我不知道媽媽生病。」

  他不知道的事很多,不知道媽媽為了愛好有多辛苦,不知道很多人嘲笑她是個爸爸不要的孩子,不知道刮颱風、地震擺動的夜裡,她和媽媽抱在一起,嚇得大哭……

  她沉默地注視父親。

  「爸爸對不起你,爸爸發誓,以後會盡全力照顧你、愛護你,把以前沒給你的,通通給你,侑萱,爸爸真的很愛你。」

  愛她?侑萱不相信,為了和林靜雰結婚,她連女兒都可以不要,這個不叫做愛。侑萱六歲,還沒學會頂嘴,不應聲,並不是因為她相信爸爸的保證。

  「侑萱……」

  毅達還想說話,侑萱低頭,從口袋掏出一封信,交給爸爸。那是媽媽發燒時,叮嚀她要親手交給爸爸的東西。

  「媽媽說,她不欠你了。」她望住父親,口氣不疾不徐。

  毅達打開信,看清楚是離婚協議書時,他很抱歉,真的。

  他和馨儀情同手足,他喜歡她,但不是男人女人之間的喜歡。遇見靜雰之前他不懂,遇見靜雰之後,他才瞭解愛情是什麼。但……無論如何,再多的借口都隱不了他負馨儀終生的事實。

  侑萱凝睇著父親,父親回視她,父女兩人僵立在客廳中央,一個滿臉罪惡、一個面無表情。

  「侑亭,快過來,這是侑萱,你要叫姐姐。」靜雰試著化解父女間的尷尬氣氛。

  侑萱轉頭,目光落在侑亭身上,她長相清秀,但比起自己差多了,她又矮又瘦,臉龐透著不正常的青白。醜!這是她對侑亭的第一手評語。

  侑亭站到侑萱面前,怯憐憐地叫了聲姐姐,侑萱沒應聲,冷冷的眼光掃過,她瑟縮地退兩步,跑到厲平哥哥背後躲起來,拽住他的衣服,拿他當盾牌擋在兩人中間。

  真沒用,才一眼就被嚇到?侑萱在心底冷笑。

  侑萱討厭她,是她和她媽合力搶走爸爸、搶走她該有的幸福,這種妹妹,她不要。六歲的侑萱有著二十歲的沉鬱,她不說話,單單用眼神,便譴責了這一家人。

  厲平走向前,笑瞇眼,像所有的大哥哥一樣,揉亂妹妹的長髮。「侑萱,你可以和侑亭一樣,喊我厲平哥哥。」

  侑萱把冷淡眼光轉到厲平身上。他的眼睛很溫柔、鼻子很溫柔、嘴巴很溫柔,連笑的樣子都溫柔得不得了,他的手搭在她肩上,把冷冷的她煨暖了,但她不喜歡這個大男生,因為他和這家人是同一國。

  他不介意侑萱的冷漠,拉過她的行李箱,不容她反對,說:「我帶你到你的房間,你的房間在二樓。」

  厲平走開幾步,侑亭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但侑萱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他停下來,再度用那種能融化人的溫暖語調催促,「侑萱,快過來啊。」

  那個口氣,好像幾百年前,他們就很熟。

  她仍然不動,厲平折回來,牽起她的手,他很有力氣,侑萱甩不掉。

  盧叔叔輕拍她的背,「侑萱,去看看你的房間,盧叔叔有話跟爸爸談。」

  盧叔叔的話,她聽!微點頭,侑萱乖乖跟著厲平走。

  她的房間在二樓,很大,全部的東西都是粉紅色,床、窗簾、地毯、沙發、書桌……這是個所有小女孩都喜歡的房間,但她不喜歡,對侑萱而言,這裡是敵國,而她是被壞人綁來的人質。

  厲平動手要拿走她母親的遺照,她掙扎的側過身,不讓他得逞。

  他朝她笑著,彎下腰說:「放心,我不是要搶走你媽媽,只是想幫忙。」然後搭上她的肩,推她走到櫃子邊。「把你媽媽放在這裡好不好?」

  櫃子有點高,她構不到,但那裡的確是個擺相片的好位置,考慮三秒,她把相片交給厲平,讓他擺好。

  他調了調位置,拍拍手說:「好啦,以後你隨時都可以看見媽媽。」

  他衝著她笑,明明關著窗,用空調調節室內溫度的,可她卻覺得有股春風拂過臉頰,帶著溫暖明亮的朝氣。他的笑容,有著她不認識的魔力。

  他沒徵求侑萱同意,就把她拉到沙發坐下,他坐在中間,侑亭、侑萱分坐兩邊。

  「侑萱,以後你會常常見到我,我就住在你們家隔壁,暑假過後,你們要上小學,我會來帶你們去新學校。」他說話的樣子像個大人。

  「厲平哥哥會保護我們對不對?」侑亭抱住他的手臂,臉貼在上面說。

  「對,要是有人欺負你們,就來找我,哥哥替你們解決。」他拍拍胸膛。

  「姐姐,厲平哥哥很厲害哦,他每次都考一百分,媽媽說,如果我和哥哥一樣棒,就要帶我去美國迪斯尼玩。」

  哼!又去迪斯尼,侑萱冷哼一聲,這記得她不再嚮往那個夢想中的樂園,她討厭這三個字。

  「我不是你姐姐。」她瞪著眼,冷聲道。

  「姐……」侑亭眉頭扭起,感到委屈,「爸爸媽媽說,你是姐姐,要我聽你的話。」

  「不必,你離我遠一點。」說著,她臭臉離開沙發,走到櫃子邊,打開行李箱,把東西收進櫃子裡。

  侑亭看著厲平嘟起嘴巴,她是爸爸媽媽的小公主耶,沒有人這樣對她說話,姐姐好凶哦,她不喜歡她。

  厲平拍拍她的頭,「侑亭乖,你先回房間畫圖,我等一下過去找你。」

  「好。」侑亭轉身前,朝著侑萱的背影做鬼臉。

  厲平無奈笑笑,走到侑萱身後,柔聲問:「你打算一直生氣下去嗎?」

  她生氣,關他什麼事?她板住臉孔,口氣惡劣。「我生氣還要你同意?」

  他走到侑萱對面,審視她的臉。很奇怪,他就是喜歡看她,看她生氣的時候,眼睛睜得大大的,很像發現獵物的大獅子,他越看越好玩,忍不住想跟她多說話。

  她雖然和侑亭一樣小,但是講話的口氣像大人,她肯定比侑亭更好玩。

  沒有兄弟姐妹的厲平很有希望有手足,他很高興除了侑亭之外,又多了個新妹妹,好玩的新妹妹。

  「是不必,而且每個人都有權利生氣,只不過沒道理波及旁人,何況侑亭沒做錯事,你生氣她就是不對。」他彎下身,與她平視。

  「我愛氣誰就氣誰,你沒有權力管。」她反口辯。

  「對,你愛氣誰就氣誰,但生氣侑亭的話,我不能坐視不管。」況且姐妹嘛,應該互相友愛。

  「為什麼?」

  「因為她是我妹妹也是你的妹妹。」

  「我說過了,她不是我妹妹。」侑萱背過身,痛恨他的話,方侑亭不是妹妹,她是敵人、是壞蛋,是讓她和媽媽不幸的女生。

  「不管你高不高興、否不否認,她都是你妹妹,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她惱了,氣呼呼的鼻孔噴著火,動手將他往門外推。

  「你出去。」

  「不要,我喜歡待在這裡。」

  「可是我不喜歡。」

  「你不喜歡的事情很多,不差這一件。」

  「我數到三,你給我出去。」她蠻了,用力拉扯他的衣袖,想把他拉出房門。

  可是他很大只,侑萱拉不動十三歲的大巨人,拉了好半天,他還是站在原地,最可惡的是,他居然像阿拉丁神燈裡面那個燈神,兩隻手在胸前交叉,笑瞇瞇的,由上而下俯視他的工人。他的表情讓她覺得自己是笨蛋。

  「出去。」她打開門,手指向外面。

  他笑容可掬地對她搖頭,然後用很溫柔的嗓音,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我、不、要。」

  「出去,不然,我要讓你好看。」

  好看?小丫頭在威脅他耶,身為資優生,從來沒被人威脅過,太好玩了,這個新妹妹不負他的期待。

  他得蹲下身,她才能夠與他平視,他想,這麼小只,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讓他好看,實在太好奇了。

  「來啊,快讓我好看。」他的眼睛閃過期待光彩。

  挑釁!侑萱還不認識這兩個字的定義,但很清楚他的態度,明明她就不想打他的,可是他一直把臉湊過來,說:你打啊、你快打我啊。

  這時候,她再不動手就太孬了。人,不可以給別人看不起。

  於是,不想被看不起的侑萱抬眼,視線繞過屋子一圈,看見櫃子上擺一個魚缸,缸子很大,但裡面只裝一點點水和一條魚、兩根水草,她走過去,展現神力女超人的氣魄,捧起魚缸,走到他面前,眼睛裡面閃過一抹威脅。

  他指指魚缸,笑得更誇張了。「你要用這個對付我?不會吧?」

  「我會。」她用力點頭,高舉魚缸。

  「你不會。」厲平賭她是個聰明的小女生,不會不知道,用玻璃砸人會把人砸去急診室看醫生。

  「我真的會。」她笑得更有威脅性了。

  「你不會。」他對自己的打賭充滿自信。

  可惜他下錯注,她是沒拿魚缸砸人,但把魚缸,但把魚缸翻過來往他頭上套去,水嘩啦嘩啦流了他滿身,而那條無辜的紅色小魚,卡在他的鼻子上面喊救命。

  她的老師一定沒教過,要愛護小生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19:01

第二章

  十二歲的侑萱站在屋子外面,從窗外冷眼望向屋裡的熱鬧氣氛。

  今天是平安夜,一棵聖誕樹立在客廳裡面,裝飾燈泡閃爍著虛偽,亮晶晶的飾品圍滿聖誕樹週身,屋裡到處掛著聖誕襪,大大小小的禮物堆滿客廳一角,侑亭最喜歡聖誕節了,因此每年,她的爸媽都為她佈置虛情假意的歡樂氣氛。

  侑萱從不加入熱鬧行列,他們過聖誕節,而她過孤獨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一個人的日子。

  厲平從學校回來,不意外地,失去母親的他,年年和父親到放假過節,五個人圍著餐桌說說聊聊,偶爾爆出一陣熱烈大笑。

  他們是一家子,侑萱很早就明白,她曾經私底下聽見爸爸和林靜雰討論,希望長大後,侑亭能嫁給厲平。

  他們會結婚嗎?侑萱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不關她的事。

  厲平正在說話,侑亭笑得花枝亂顫,臉頰紅透。屋裡聖誕音樂竄出,侑萱撇了撇嘴角,低低說了句矯情。

  她常覺得自己是賣火柴的女孩,屬於她的溫暖來自一支小小火柴,幸好她個性夠冷,再嚴寒的冬天都不能逼她屈服。

  天氣很冷,氣象報告說,寒流來襲,合歡山正在下雪。

  侑萱只穿著一身白色運動服,卻絲毫不覺得冷,相反地,汗水濕透她的背脊,舞蹈教室就在附近,她是用跑的回來的。

  她背著包包,裡面有她的舞鞋舞衣,和一張老師剛發的邀請函。

  舞蹈社年度表演將在元旦舉行,老師要學生邀請家長來參觀,爸爸會去嗎?應該不會,反正不管怎樣,到時總會有臨時的突發狀況讓他去不成,這點,她太有經驗。

  第一次,她邀請爸爸時,爸爸答應了,可是臨出發,侑亭發燒,爸爸和林靜雰送她去醫院。那天,所有參與表演的小朋友都從家人手上接到花束,只有她沒有,同學在背後嘲笑她。

  她知道同學不喜歡自己,因為她的企圖心太大、野心太強,讓人有威脅感,所以……就算她是老師口中最有天分、跳得最好的學生又如何,她連半個支持自己的家人都沒有。

  那個晚上,她對天發誓,未來,要成為舞團裡,收到最多花的舞者。

  第二次邀請,爸爸遲到,他到表演廳時,她已經表演完畢。

  爸爸很抱歉,說臨時有事,回家以後,她才曉得那件「臨時約的緊急事件」竟然是侑亭吵著要去買洋娃娃,那個晚上,試過三次就夠了,所以……

  她把包包拿到身前,拉開拉鏈,取出邀請函,準備撕掉。

  一個比她更快的動作出現,劈手奪走她的卡片。

  「這是什麼?」

  溫柔得讓人融化的嗓音出現,她知道那是誰,她沒回答,臉上滿滿地是桀驁不馴。

  厲平是個得天獨厚的男生,任誰聽到這樣的聲音,都不回會對他有其他意見,但侑萱除外。「是舞團的邀請函?可以給我嗎?我去看你跳舞。」

  她冷冷抬眉,雙眼帶著恨,他常說她的眼睛很孤臣逆子,可是,從魚缸套在頭上那天之後,他就對孤臣逆子產生濃厚興趣,並且興趣持續六年不改變。

  侑萱恐嚇過他三次,如果再惹她,就要讓他好看。

  第一次是魚缸事件,第二次,她把他的書包丟進臭水溝,第三次,她用刀子劃破他腳踏車座墊。

  做完三次之後,她不在對他的挑釁做出任何回應。

  「不必。」她伸手,要拿走邀請函。

  「我想去。」厲平飛快把時間地點記起來,再把卡片還給侑萱。

  她很不客氣地將卡片抽走,揉成一團,丟進聖誕紅花叢間,轉身,頭也不回往屋裡去。

  靜雰見她回來,笑臉迎人。

  「侑萱回來了呀,阿姨還以為你今天要練舞練到好晚,特地把你的晚餐留起來了,你回來正好,一起過來吃飯。」

  她從來不認為她是阿姨,對她而言,她只是「那個女人」或「林靜雰」,偏過臉,她假裝沒聽見她的話,轉而朝周信彬點頭。

  「周叔好。」她乖巧道。

  「好,上次給你的維他命吃完了嗎?」

  他很喜歡侑萱,不只因為她長得很美,更因為她眉宇之間的固執倔傲,像極了年輕時的好友、侑萱的母親,程馨儀。

  「還剩下一些。」

  「好,我讓厲平哥哥再給你送兩瓶過來,要記得吃哦,跳舞很耗體力的。」

  「是。」

  「要不要一起吃飯?」

  「不要,我很累。」

  「那你先上去洗澡休息一下。」

  「好,周叔再見。」在這個家裡,她只和周叔對話,這是很奇怪的情況,但同一種情況維持夠久之後,大家就會把它當成理所當然。

  轉身往樓梯走去,她連多看父親一眼都不願意。

  毅達見她拒絕他們,拒絕得那樣徹底,除了深深歎息,別無他法。他想,他已經失去那個摟著自己、嘴裡嚷著「好愛好愛爸爸,好想好想爸爸」的女兒。

  洗過澡,侑萱從包包裡面拿出中午沒吃完的麵包。

  坐在床角,弓起雙腿,她靜靜看著窗外,嘴裡的麵包失去滋味。

  要念國中了,她可以利用這個當借口,停掉舞團的課,只是……多出來的時間要做什麼?她不願待在家裡和討厭的人眼對眼,卻又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她的人際關係乏善可陳。

  另一方面,她若不跳舞,最傷心的人恐怕是江老師,這些年,對她好的長者除了周叔、盧叔叔之外就是江老師了,不知不覺間,她把江老師當成母親,為了滿足母親期待而跳。

  「侑萱。」門打開,厲平不請自入。

  她走到窗邊,坐在窗台上,濕漉漉的長髮披洩在肩膀,有點冷,但她連個性都冷得讓人難消受,這點冷,算什麼?

  「怎麼不吃大餐,卻在這裡啃麵包?怪胎。」他從沒介意過她的冷淡,走到窗台,把帶來的食物放下。

  她視而不見。

  「就算肚子不餓也要吃飯,你馬上要進入青春期,需要大量營養。」他叉了塊牛肉,遞到她嘴邊。

  侑萱別開頭,拒絕他的溫暖善意。

  「乖,吃一點才會長大,不然你會被侑亭追過去,到時候輪到你要叫侑亭姐姐就難看了。」他笑道。

  乖?她從來就沒乖過,她和這個家不對盤,和匡子裡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只除了……周叔。

  周叔是個很溫柔的男人,和他的兒子一樣,有著溫柔笑臉和溫柔嗓音,第一次接觸,是她生病,他守在床邊照顧她。

  那時,她十歲,是大年初二的夜晚,爸爸帶著林靜雰和侑亭回娘家團聚,她拗著脾氣、不肯上車,管家放年假了,爸爸為避開尷尬,將她托給周叔。

  周叔義不容辭收留她,那個晚上她發高燒,燒得迷迷糊糊,但知道有一個柔軟的掌心一直在她額間測溫度,天亮、燒退,醒來的時候,她發現周叔待在她床邊。

  除了媽媽,沒有人這樣對她。是冬天,卻有道暖流滲進她心間,她開口問:「周叔,你和我媽媽熟嗎?」

  「熟,我和你爸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周叔,我媽不可愛、不美麗、不討人喜歡嗎?」

  「誰說的,你媽既可愛又美麗,而且非常討人喜歡,當時,我們學校有多少男同學在追她啊,還有人在你外公外婆家門外站崗呢。」

  所以,錯在不夠聰明,要是媽聰明一點,只試三次,就不會被爸爸欺負得這麼辛苦。「周叔也追過媽媽嗎?」

  「追哦,誰不追?可惜她看不上周叔。」

  「要是媽媽喜歡周叔就好了,我喜歡周叔當我的爸爸。」

  周信彬心疼地撫了撫她的髮,歎氣,「侑萱,你爸很關心你的。」

  她搖頭,不接話。

  「侑亭的身體不好,他必須花更多的時間來照顧侑亭,不是故意忽略你。」

  故意或不小心有差嗎?重點是,她對爸爸就像媽對爸爸一樣,不重要。她有自知之明。

  「你爸對你媽相當內疚,他很想對你好,可是你拒人千里的態度讓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你可以給他一點機會嗎?」

  她給過了,是他放棄的。何況,她並不需要爸的愧疚,就像媽媽從來不想得到爸爸的罪惡感一樣。

  「你是個好女孩,周叔全看在眼裡,我知道你有很多不平和怒氣,但生氣並沒有辦法幫到你,你慢慢長大了,周叔希望你能夠試著融入這個家庭,試著接納爸爸和靜雰阿姨給你的愛,並且學著付出關心,只有付出愛的人,才有權利得到愛。」

  只有付出愛的人,才有權利得到愛?這句話,她在嘴裡重複念過三次,再度搖頭,她不相信。媽媽付出愛了,得到的不是愛而是失望和死亡。

  從那之後,周叔漸漸成為她心目中的父親,周叔很忙,卻常記得打電話叮囑她吃東西,周叔工作多到熬夜熬出中年禿頭,但他沒忘記在每次出國時,為她帶回禮物,因此,她對所有人擺臉色,獨獨不給周叔難堪。

  「在想什麼?」

  侑萱回過神,發現厲平不知什麼時候找到乾毛巾,在擦拭她濕淋淋的頭髮,她想躲開她的大掌心,卻讓厲平接下來的話阻止。

  「如果我是你,我會快點把盤子裡的東西解決掉。因為爸說,如果你不吃的話,三十分鐘後,他會親自上來餵你。」他抽掉毛巾,觸觸她的頭髮,很好,有八成乾了。

  她看厲平一眼,悶悶地把牛肉塞進嘴裡。

  「奇怪,我老爸有什麼魅力,能夠讓你乖乖聽話?」厲平失笑,這個難搞的小女生,唯老爸能降服。

  侑萱沒回答,厲平十九歲了,長得很高,在她眼裡,他已經是個大人,可是,她就是沒辦法像侑亭那樣,把他當哥哥看待。

  「來,聖誕禮物。」他把紙袋交給她,她不收,他補了一句,「我爸給的。」

  她看他一眼,扁了扁嘴唇,收下,心不甘、情不願說「幫我謝謝周叔。」

  他又笑了,笑得非常溫柔。很好,只是個小謊話,就讓她收下他的禮物,可見得對她,不能直著來。

  「除『謝謝周叔』之外,你沒別的話對我說?」

  對他有什麼話好說?他是方侑亭未來的丈夫,而她,絕不和方侑亭有關的人物建立友情,這是原則、是立場、是涇渭分明。

  「好吧,你不講,我來說。這次的表演我會去看,要不要送花給你?」

  「不必!」她用一雙很孤臣逆子的目光看著他。

  「你喜歡什麼花?玫瑰、百合、向日葵、天堂鳥……」

  「瑪格麗特。」

  話剛出口,侑萱很後悔,她不想和他說話,更不想他來看發表會,但瑪格麗特四個字不知不覺從嘴裡飆了出去,在理智來不及阻止之前。他很有激人說話的本事。

  「沒問題,我會給你很大、很大一束。」他笑盈盈回答。

  就這樣,元旦那天,厲平不但來了,還帶一群死黨朋友過來,都是男的,對於觀賞舞蹈表演,這群大男生實在不起興趣,但他們手裡都拿著一束花,這束花的另一個名字叫做「朋友間的道義」,幸好,舞團裡有許多美麗優雅的十七、八歲少女,稍稍安撫他們的心靈。

  然舞蹈表演之後,他們有了改觀,甚至有幾個大哥哥搭著侑萱的肩膀說:「妹妹,你未來前途無限光明。」、「妹妹,你是舞蹈界最優的新星。」、「我敢發誓,二十年後,你一定會成為台灣之光。」

  她沒聽進去他們諂媚的話,但她的鼻子聞到花香,而肩膀上,一隻隻的大掌心,為她,把溫暖貼上。

  那天晚上,她跳的舞曲是舒伯特的幸福,然後,她在下舞台之後,撞見幸福。

  侑萱十六歲了,她念名校,功課在前段班,並且沒有荒廢舞蹈,每年她都能拿下幾個冠軍獎牌,照理說,這樣的女兒肯定能得到父親的全心關注,可惜,並沒有。

  她是方家的獨行俠,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打交道。

  侑亭的心臟隨著年齡增長,發病的次數增多,讓她變成陶瓷娃娃,一碰就碎,相較之下,侑萱就太獨立自主了。

  侑萱會因此傷心?不會,她老早麻痺了。

  媽媽教過她,凡事試三次就可以放棄,所以在她敞開三次胸懷接納父親,而父親選擇缺席之後,她不再對父愛抱持任何希望。

  十六歲的侑萱早熟而敏感,她明白媽媽弄錯了,爸爸並不是喜歡會跳舞的女生,而是喜歡特定的女人,不幸地,那個人不是母親。

  侑萱仍然不喜歡跳舞,但已經投入了太多的心力。不是沒想過放棄,只是她倔強著、堅持著,守住對母親的承諾,也守住江老師對自己的期待。

  她想,她會一輩子跳舞,知道再也跳不動為止,即使她已然明白,舞蹈沒辦法來回父親的心。

  意外的是,侑萱的舞藝沒引來父愛的關注,卻贏得舞蹈界前輩的讚美,報紙媒體讚譽她為芭蕾舞界明日之星、舞台上的精靈。

  她佔不了父親心目中重要的位置,只能佔住父親為林靜雰裝潢的舞蹈室。

  林靜雰為了女兒的病,很久沒練舞,骨頭僵硬、舞姿生澀、她在舞蹈上的成就已遠遠超前於林靜雰。

  可是,有什麼用?她常看著滿櫃子的獎盃苦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為這些沒意義的東西拚命,很無聊對不?就為了霸佔一間人家不要的舞蹈室。

  旋轉、跳躍,同一個動作,她對著鏡子做過二十幾次,都做不出她滿意的角度,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數不清做過多少次,她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仍然堅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19:14

  這個時候,家裡除了侑萱和管家,沒其他人了,所有人都在醫院,侑亭明天早上要進開刀房。

  十點,牆上的咕咕鐘跳出一隻小鳥,拍翅鳴叫。侑萱消耗掉最後一份體力,癱軟在地上,仰躺,看著天花板,像瀕死的海魚,鼓著腮,不停喘氣。

  侑亭太緊張,周信彬給了她一點鎮定劑,厲平等侑亭入睡後才從醫院離開。

  明天就要開刀,手術成功率不低,原則上沒有大問題,但侑亭生性膽小,再加上方爸、方媽平日小心翼翼、保護過度,讓侑亭受不得半點事,自從知道要動手術那天起,侑亭的情緒就起伏不定。

  如果要開刀的是侑萱……她大概眉頭連皺都不會皺吧。

  想起侑萱,忍不住地,他又想笑。

  她很傲、很冷、很孤僻,不懂人情世故,不會與人和平相處,原則上來說,她是個不討喜的女生,但很奇怪,他就是喜歡她。

  他喜歡她淡淡的表情,喜歡看她在舞蹈室裡拚命,她肚子裡好像有股永遠發洩不完的怒氣,鼓脹的腮幫子彷彿全世界都對不起她,但他就是喜歡這樣的她。

  人與人之間真的很難說清楚對比對?他跟侑亭認識的時間、相處的時間都比侑萱久,但他就是喜歡待在侑萱身邊。

  尤其那束瑪格麗特結束他們之間的長期冷戰之後,兩人慢慢建立友情。

  來到方家、站在舞蹈室外,厲平看著侑萱不要命似地練舞,心底微怏,是捨不得,捨不得她對這個世界氣得那麼凶。

  見她癱軟在地板上,他打開門走進去,靜靜坐在她身旁。

  「你來做什麼?」她無力地睜開眼睛,瞄他一眼之後,又閉上眼睛。

  「陪你。」

  「方侑亭不要你陪嗎?」

  「連名帶姓喊自己的妹妹,會不會太無情?」

  他知道她不喜歡侑亭,知道她不滿父親愛上靜雰阿姨,但愛情這碼子事,複雜得讓愛因斯坦也無法解題。

  無情?侑萱輕嗤一聲。「你來和我吵架?」

  「不是,我給你帶這個來。」說個,他從紙袋裡掏出好幾份從夜市買來的垃圾食物,攤在地上。

  她橫他一眼,不知道舞者有身材限制嗎?

  「不想吃?不行,你太瘦了,看……」他抓起她的手,手指頭劃著她手背上的青筋說:「這是巫婆專用手,要是不說,人家會誤以為生病的是你不是侑亭。」

  誰說生病的不是她?誰說她不是巫婆?她在心底詛咒過方侑亭千百次,她有病,心理疾病,從懂事開始就生的病,她只是不說、不表達,不讓別人看出她病情沉重。

  「吃一點吧,味道真的很棒,保證你一口接一口,越吃越順口。」厲平挑起一塊生炒花枝到她嘴邊,見她仰躺著不張嘴,他笑得很賊。

  「笑什麼?」他笑冰山美人不得不回應。

  「你有沒有看電視,如果病人不開口喝藥的話,那個主角就會把藥含在嘴裡喂對方喝,你是不是很想試試嘴對嘴餵食法?」他把話說的很黃,過分吧,二十三歲的「老先生」居然在對未成年少女要曖昧,不怕觸犯兒童福利法。

  她瞪他、他笑望她,但壓在她嘴邊的湯匙從沒有放棄過,兩分鐘後,她打開嘴巴,生炒花枝順利滑進她唇舌裡。

  攔腰,他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膝上,把她當成三歲小孩餵食,這個喂一口、那個喂一口,她吃不完的,他通通吞下肚子。

  第一次,她發現他食量驚人,他沒變成胖子還真是祖先保佑。

  「不要這樣看我,你不知道用腦過度的人,熱量消耗得多?」厲平笑得很溫柔,溫柔道可以將人融化。

  「所以用體力的人熱量消耗的少?」他沒諷刺她,她先諷刺自己不用腦。

  「你真是個難以討好的女生。」說著,不由分說,他揉亂了她的頭髮。

  侑萱揮開他的手,兩秒鐘,他的手再度攻頂,再度在上面製造鳥窩,她又揮開,一樣,不多不少的兩秒,他的手又飄了上來。

  一次、兩次、三次……試過三次之後,她不再做徒勞無功的反抗。

  他就是這樣子,用堅定的溫柔一點一點攻佔她的驕傲,在她尚未發覺前,他已牢牢霸佔她的心情。

  這年,連連跳級,二十五歲的厲平正式成為醫院裡的主治醫生,也許是家學淵源,也許是從小耳濡目染,繁重的醫院工作沒有難道他,相反的,他如魚得水,還有許多時間陪侑亭、逗侑萱。

  厲平站在門外,透過玻璃窗靜靜看著侑萱在自虐。

  溫柔的眼睛橫了好幾次,他想衝進去修理人,想把她抓起來。狠狠揍一頓,但他沒忘記靜雰阿姨說過,舞蹈人的世界不可以隨意被侵犯、中斷,所以,他什麼動作都沒有,只是繼續讓自己溫柔的眼睛發橫。

  在第三十或四十次旋轉之後,侑萱體力不支、砰地,摔倒在木頭地板上,厲平再也顧不得什麼舞不舞蹈人的世界,衝進屋倒是,一把將她抱起來。

  他將她抱回她的房間,上樓下樓,跑的速度像奧運選手,他拿來醫藥箱和冰敷帶,替侑萱處理膝蓋上的傷口,他的手很忙,嘴巴更忙。

  「不要命了嗎?你知不知道這種練習法會讓人休克致死?心臟弱一點的人像你這種操法,早就到地獄領號碼牌等著喝孟婆湯,說啊,有什麼比賽比自己的命重要……那麼喜歡獎盃嗎?我做一百個送給你……」他越念越起勁,失去了平日的溫柔習性。

  侑萱靜看他的臉,他不算帥,至少和滿街跑的花美男有差距,但他有雙深邃的眼睛,看人的眼光總是帶著許多溫柔,他還有張性格的下巴,上次忙了一個星期沒刮鬍子,滿臉的鬍渣讓他看起來更有男人味。

  他非常高,好像從第一次見面起,她都得仰著頭才能看清楚他的臉,十幾年過去了,他們之間的身高差距並沒有改變,就像他們之間的互動一樣,還是停留在敵我雙界。

  侑萱分得很清楚,楚河漢界劃在哪裡,這個家分兩派,一派是爸爸、林靜雰、方侑亭和周厲平,另一派是方侑萱,周叔是中立國,誰也不偏頗,雖然勢鼓力但,但她從來沒有認輸過。

  唯一認輸的是吃飯,他總有辦法像請佛祖似的,把她請到飯桌邊。

  厲平常在晚餐桌上,敘述他在醫院裡碰到的小故事,侑萱常假裝沒在聽,可是,她把每個故事都聽了進去。

  不是因為他帥,而是他有副溫柔的好嗓音,當他說有個長得很像女生的同學在婦產科實習,病人一看到他,就指定由他幫忙內診,還大聲說:「我只讓女病人看診。」時,她心裡在笑,卻繃緊了一張臉。

  當他說到黑道大哥在颱風夜互砍而急診室爆滿,他們這群菜鳥實習醫生被推上場,沒有麻醉就替黑道大哥縫合,看著黑道大哥哀哀叫,他們覺得自己比法官更厲害,可以親手制裁他們時,她笑彎了嘴,於是趕緊低頭扒飯,不叫人看見她的好心情。

  她喜歡他的故事,於是他請佛祖的工程越來越輕鬆。

  現在,受傷的侑萱擺出撲克臉,靜靜地聽他嘮叨。

  「還痛嗎?」終於,他不再念人,拿來一條熱毛巾站在她面前,她流了滿頭的汗。

  「關你什麼事?」侑萱淡淡回他,不接毛巾。

  「你還真是毅力超強的女人。」

  厲平有張超厚臉皮,人家擺明拒絕他的好意,他假裝看不懂,拿起毛巾逕自替她擦去臉上汗水。

  她很想知道他那句「毅力超強」指的是什麼,但她很驕傲,他不解釋她就不問,撇開臉,假裝不在意。

  他把她當成任性小孩,溫柔的手勾住她的下巴,不准她轉開,繼續幫她擦去汗水。

  像是看透她的驕傲似的,厲平主動把話說明,「我沒見過哪個人可以和你一樣,生氣生那麼多年。你累不累?」

  他突然湊近,她瞪他,用力抽開身,這次,他放開她,直接找來一條大浴巾,從頭而下,把她整個人裹住,流汗不擦汗很容易感冒。

  「難道和全世界為敵,會讓你過得快樂一點?」他又在挑惹她說話,但沒成功。

  侑萱冷眼睇他,誰給他好處,要他出頭主持公道?

  「我看得出來,方叔叔對你有罪惡感,他很努力補償你,可是熱臉老是貼到你的寒冰掌。」

  罪惡感能賣錢嗎?還是能把媽媽還來?她不需要。

  「靜雰阿姨也一樣,她對你的好,你都視而不見,把她當成空氣。」

  空氣?林靜雰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她有什麼資格當空氣?人類沒有空氣會死,而她沒有一個後母,只會更快活。

  「侑亭很委屈,她想把你當姐姐,可是你對他冷冰冰,你到底希望大家怎麼對待你,你才可以試著把他們當成家人?」厲平一個個替他們說項。

  「我為什麼要把他們當成家人?」她抬高下巴問。

  「為什麼不要?」

  「為什麼要?」她反嘴。

  「你身上流著方叔的血,而靜雰阿姨、侑亭是方叔的家人,所以他們是你的家人。」他像推數學公式似的,推出她必須把他們當成家人的理論。

  他惹火她了,揮開身上的大浴巾,火大說:「你的家人會在你快死的時候,全家去旅行嗎?你的家人會在你被嘲笑、被欺負的時候不聞不問嗎?你的家人會偶爾出現,而每次出現的目的都是為了要離開你嗎?血緣關係,多好笑,這種關係,我寧可不要!」

  也許是傷口在作祟,也許是溫和男人的指責讓她受不了,侑萱一口氣把委屈吼出來。這些話憋在胸口十幾年,她以為會憋上一輩子的,沒想到居然被厲平套出來。

  她吼得他語頓。

  「我……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些事,他全然不知。

  「是啊,你什麼都不清楚,憑什麼評論我孤僻,憑什麼指責我用冷漠回報別人的熱情?」

  「所以……我給你機會,讓你把事情說清楚。」侑萱的話讓他瞬地明白,事情不似他知道的這麼單純。

  她抬眉,觸到他溫柔眼神,第一次,她發現,溫柔也可以把人弄得很生氣。

  「你清不清楚,對我有什麼好處,我幹麼多費唇舌?」她的下巴上抬三十度。

  「我弄清楚之後,就不會隨便評論你的脾氣,說不定還會站到你那一國,替你加油打氣。」他開出她要的好處。

  「不必!」她口是心非,有個人可以站到自己這邊,的確很誘人,她已經當少數黨當得太久,很想那一天也能掌大權。

  「說說看吧,我是個邏輯很強的人,不必讓你花太多口舌說明。」

  說著,他從不知道從哪裡摸出棒棒糖遞給她,她盯著糖果,看著看著,有些心動……

  那年,幼稚園隔壁新開一間糖果店,裡面有各式各樣造型、味道特殊的棒棒糖,許多小朋友的爸爸媽媽來接他們下課的時候,會順道帶他們進去,侑萱眼睜睜看著小朋友從糖果店出來,一手牽著爸爸或媽媽、一手拿著棒棒糖,炫耀似地舔著。

  那時,她夢想著,有一天爸爸也會帶她進店裡,她要挑那個留著西瓜頭的妹妹糖……無奈的是,她的夢想最終成了空想,從沒有實現的一天。

  於是,一根棒棒糖換到侑萱的故事、媽媽的故事、爸爸的故事,厲平從她清冷的敘述中慢慢懂得,為什麼這麼美麗的女孩會有這樣一雙憤怒的眼睛。

  還能怪她?不,他於心不忍,人和小孩受過這樣的創傷,都很難放棄仇恨。

  所有人都以為她在對付別人,其實她對付的是自己,她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母親,恨自己無法搶回父親,她覺得要是當年媽媽沒生下自己,或許會碰到愛她的男人,建立起幸福婚姻。

  厲平歎息,但他仍然希望侑萱能夠心平,因為不選擇放下,受最大折磨的人是她自己,不是方叔、侑亭或靜雰阿姨。

  「有沒有想過,你媽媽把你托給方叔,或許是希望你能和方叔建立關係?」

  「有。」

  「那你為什麼不要對他好一點?」

  「我試過,三次。」

  她承諾過母親,只要試三次,三次之後就不要傻得繼續堅持,母親是堅持之下的受害者,她再笨也懂得何謂前車之鑒。

  「說不定你再給方叔第四次機會,他就不會讓你失望。」

  「你確定?」她看他的眼神裡帶著挑釁。

  她的眼神擺明,如果這叫打賭,她絕對會贏,但厲平就是由那麼點兒不服氣,他跟著挑高下巴對她說:「我確定。」

  「好,你說的,如果他又讓我失望呢?」

  「我就不再逼你合群。」

  「很好,說定了。」

  她拉起厲平往樓下走,客廳裡,侑亭正靠著爸爸撒嬌,她叉著一塊蘋果喂爸爸,說說笑笑。

  侑亭看見姐姐,連忙坐正身子,縮到沙發裡面,她很怕侑萱,從第一次見面就害怕,一路怕到長大。她低著頭,但眼光三番兩次偷偷瞄著侑萱和厲平交握的雙手。

  侑萱發現了,一個惡意念頭浮上,向右一步,她靠厲平更近,手臂貼手臂,她的臉頰幾乎貼在厲平身上。

  侑亭倏地抬眸,驚愕的眼睛盯向侑萱,侑萱露出帶著勝利的笑臉,視線同她對上。

  受傷了?會痛吧,好得很,白雪公主終於也嘗到灰姑娘的感受,呵呵,原來,傷她就得用這招,學會了,往後她會經常性「複習」。

  侑亭慘白的臉色讓侑萱有了成就感,多年的挫敗在這一刻,獲得些微補償。

  她沒本事把爸爸搶回來,如果把厲平搶走呢?方侑亭會不會痛不欲生,會不會氣到心臟病發作、一命嗚呼?

  不自覺地,邪惡笑容浮上。

  「侑萱,你有事嗎?快坐下裡說。」

  看見侑萱,毅達很開心,她總是躲著他、躲著她不肯承認的家人,她用一堵高高的圍牆把自己圍在中間,好不容易,她願意走出,圍牆外面,他怎能不把握機會。

  「是啊,侑萱、厲平,來,一起吃水果。」

  靜雰用她一貫的熱情招呼侑萱,同樣的。侑萱也用她一貫的冷漠,假裝視而不見。

  「不必,我只說兩句就走人。」她滿臉孤傲,讓人難以親近。

  「呃,好,沒關係,有什麼事情,你說。」毅達願為女兒在這種小事上妥協。

  「下個星期日晚上六點半到九點半,國父紀念館有一場大型的舞蹈比賽,得到冠軍的人,將會獲邀加入英國皇家芭蕾舞團,江老師幫我報名了,你可以去幫我加油嗎?」話說完,她瞠大眼睛等著爸爸的反應。

  果然,他猶豫了。

  父親的猶豫再度重創她的心,她早就放棄測試自己在父親心目中的重要性,她早就不想和方侑亭競爭父親的注意力,她早就認清甚至轉移目標,在心底假設,她的親生父親其實不是眼前的男人,而是周叔……

  都是周厲平害的,鼓吹她再次受傷,她生氣、她滿腹怒火,她的憤恨溢滿心胸。

  「侑萱,你知道的,下個星期日是侑亭的十八歲生日,家裡要舉辦Party……」

  她拋給厲平一個「你看吧」的眼光,企圖假裝自己並沒有那麼在意,撐起雙肩,她的驕傲欲蓋彌彰。

  厲平皺起濃眉,他也有點小火氣。侑亭年年都舉辦生日Party,一次不參加沒關係,何況宴會一向包給專業經理人,他和爸都在,有靜雰阿姨招待客人就夠了,方叔應該珍惜這個機會。

  「沒關係,只是測試,並沒有什麼舞蹈比賽,我不過是向某人證明機會不是人人想爭取的。」她硬了嘴,冷笑在眼角浮現。

  厲平拉住她的手臂問:「真的沒有比賽?」

  她沒回答問題,卻丟給他另一句話,「是不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倏地,她背過身,腰背挺得硬硬的。

  侑萱離開,厲平無奈地看方叔一眼,跟在侑萱身後離去,這個家庭的難題比他想像中更難解。

  毅達深歎口氣,他知道回答錯了,知道自己再一次失去侑萱的信任,他與妻子對望,尷尬氣氛在客廳中游移。曾經,他信誓旦旦要好好對待侑萱,彌補她未曾得到的,可是十幾年過去,他非但沒做到,反而讓女兒離自己越來越遠。

  侑萱,她會繼續……恨自己一輩子?

  同時間,侑亭低了眉眼,心底悶悶的,腦海全是那雙交握的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19:55

第三章

  她故意的,故意一天練十六個小時的舞,故意讓自己在比賽中拿冠軍。

  她故意在記者面前說出自己是電子業籠頭老大方毅達的女兒,故意讓他們尾隨在計程車後面回家。

  她故意不換下舞衣、故意捧著一大把誇張的花束和大獎盃,打算在開著Party,人聲鼎沸的庭院中穿過……

  她要用這一大串「故意」,來讓父親難堪。

  侑萱一下車,鎂光燈不停在她眼前閃耀,遠遠地,她看見厲平在人群裡面,她垂頭,收拾好臉上的故意,眼睛看向地面,掛起兩分驚慌往屋裡沖。

  她一跑,記者們馬上追著她跑。

  這個大陣仗引來來客們的朱怡,毅達和厲平迅速迎了出來,厲平排開人群,二話不說把侑萱護進懷裡。

  「沒事,不要怕,記者讓我們應付。」厲平輕拍她的背,在她耳邊溫柔說話。

  一股子暖意瞬地湧上,意外地,招惹了她的酸澀,她是個壞心眼巫婆。

  「方先生,您正在舉行慶功宴嗎?是不是預知方小姐一定會在這次的比賽裡奪得冠軍?」

  今天果然有比賽,這個嘴硬的丫頭,還說什麼測試,她不知道驕傲會讓自己多吃虧嗎?笨小孩,虧她看起來一臉聰明。

  厲平心疼,圈住她的臂膀加了力量,他把她的頭塞進懷中。

  「方先生,對於令嬡的勝利,有沒有什麼話想說?」

  「方先生,您知不知道,令千金被譽為舞台上的精靈,預估她將會成為台灣下一個林懷民?」

  「方先生,您捨得讓令千金到英國發展嗎?還是要讓她留在台灣?聽說已經有許多廠商想找令千金代言……」

  鎂光燈仍然閃爍,白雪公主的舞台讓侑萱奪走了光彩,她應該充滿生理快感的,但……並沒有,她只感覺得到圍在身上的、濃濃的關心。

  如果他的關心專屬與她呢?如果他的懷抱永遠只收納她呢?如果他口袋裡的糖果只為她準備呢?

  甜甜地,她沒吃到糖,卻滿心、滿肚子甜蜜。

  貪心促使侑萱做不出決定,在荷爾蒙超量分泌的十八歲青春裡,她決定不擇手段,把厲平搶過來,但這個決定無關復仇或憎恨,她只是單純想要讓「周厲平是方侑萱的」這條定律成立。

  她偎他偎得更緊了,只差沒把自己整個塞進他懷裡,厲平發現,誤以為她冷、她害怕,想也不想,拉開西裝外套,把她裹進外套裡,他才不管這種動作會在記者的鏡頭下創造多麼曖昧的效果。

  就這樣,一大片溫暖鋪天蓋地包了她滿頭滿身,就這樣,她在眾目睽睽間窩在他胸口,傾聽他篤實的心跳。

  她享受著、滿足著,沒發現這個舉動比她一大堆設計過的「故意」更傷侑亭。

  她沒理會厲平是怎麼擺乎記者先生、小姐的,等回過神時,尾隨而至的大車小車一部部離開視線,而她手裡的花束、獎盃不知道被誰帶走。

  厲平勾起她的下巴,咯咯笑著,好像逮到她的小辮子,得意得很。

  「被那群大白鯊嚇壞了?原來方侑萱並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超人?」他揶揄道。

  錯,大白鯊是她引來的,目的是奪定方侑亭的光彩,也是讓她的父親好看,只不過後來……她被圈在一個暖暖的懷抱裡,忘記欣賞父親的尷尬和自圓其說,說他是怎樣忽略一個女兒,只看得見另一個。

  畢竟,對大多數家庭而言,一個舉世皆知的大比賽,要比十八歲生日重要千百倍。

  不過,不重要了,倚在他胸口,其他的事都變得不重要。

  「你不覺得面對媒體,我的表現缺乏大家風範,失了方家小姐的身份?」她沒反駁他的話。

  厲平失笑,這種時候,正常的小女生會被嚇哭,而她卻擔心自己缺乏大家風範,誰能說她不過驕傲,很好,這才是他認識的方侑萱。

  「那麼在意身份?」他低頭湊近她。

  偏頭,侑萱發現侑亭正看著他們。帶點刻意,像是宣示主權似的,她踮起腳尖,嘴巴靠在他耳邊低語,「說實話……我不是太在意。」

  「是嘍,那還擔心什麼?」他親暱地點點她的額頭。

  他們的親密讓侑亭泫然欲泣,侑萱瞄見了,高興得想再跳一支舞。

  「侑萱。」毅達打斷他們的對話,侑萱轉頭看向爸爸,一語不發。「恭喜你得到冠軍。」

  他後悔沒去幫侑萱加油,後悔讓女兒因為驕傲而說謊,這麼大的比賽……所有參賽者的父母親都是盛裝赴會吧。

  「謝謝。」她說得客氣而疏離,口氣像對陌生長輩。

  「對不起,我應該去看你比賽的。」

  「沒關係。」無所謂了,反正她得到冠軍,還得到一個結實擁抱,對她而言,這叫做物超所值。

  「我知道你有舞蹈天分,如果你想朝這個方向走,爸爸會全力支持你。」

  弄錯了,她沒有舞蹈天分,她只有倨傲、不服輸,和很多的憤怒,今天的成功,不是天分替她迎來的,而是對方侑亭的火大換來的。

  「爸想現在和我討論未來前途?」她淡聲問。

  已經有太多熱追問她要不要去英國,她實在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花腦筋。

  毅達看看聚在四周的人,搖頭,他被沖昏頭了。「不,我們改天再討論。」

  他拉起侑萱,趁機向大家介紹,「各位好友,這是我的大女兒,方侑萱,大家剛剛一定聽到記者媒體的訪問,知道侑萱拿到舞蹈冠軍。侑萱從小就對跳舞感興趣,以前的聚會她很少出現,那是因為她忙著練舞,趁著這次,大家互相認識認識。」

  看著父親神色自若地介紹自己,侑萱猜測,那群大白鯊並沒有為難道他。是她想得淺了,一個叱吒商場的男人,怎會讓區區幾個記者為難。

  「方先生有這麼漂亮的女兒居然把她藏起來,說,居心何在?」一個中年叔叔玩笑問。

  「還用說,吾家有女初長成,方先生一定是在防壞人。」

  「沒錯,要是我有一個這麼美麗的女兒,我絕對要把她鎖在家裡,不讓她出門見人,外面的世界太危險。」

  「方先生,侑萱應該當明星才對,不論氣質、容貌,她都是第一名。」

  「說什麼話,方小姐哪需要定演藝圈?那是窮人家小孩模仿的事。」

  「也對、也對,是我考慮不周。」

  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談話重心全在侑萱身上,把今日的壽星小姐晾在後頭。

  一個穿著香奈兒的貴婦拉起侑萱的手說:「侑萱小姐,今天幾歲了?有沒有男朋友?」

  要是過去,侑萱絕對會板起臉孔轉過身去,絲毫不給人台階下,但今天……她不想這麼做,因此乖乖站在原地,讓人品頭論足。

  「我十八歲,至於男朋友……」她握了握厲平的手,沒回答,卻讓對方瞭然於心。

  「十八歲,那不是和侑亭一樣大?而且厲平不是侑亭的……」話在後頭自動消音,貴婦看了看侑萱和毅達,尷尬。

  低下頭,侑萱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裡揚了揚眉,這下子,還能不為難到偉大的方毅達?

  「肚子餓不餓?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厲平皺眉,不願意讓侑萱聽見這個話題,動手將她拉到人群後頭。

  「那個阿姨沒說完的話是什麼?」她仰起頭,認真問厲平。

  「哪個阿姨?」他裝死裝徹底。

  「要我重複?也行。」她清清喉嚨,模仿香奈兒貴婦的口氣,「十八歲,那不是和侑亭一樣大?而且厲平不是侑亭的……」說吧:「『侑亭的』什麼?」

  她明知故問,問這個,目的只有一個——確定。

  她要確定他對方侑亭的心情和方侑亭對他的,有沒有一樣。

  「別人的話,你幹麼拿來問我。」他知道貴婦太太接下去要說什麼,他不打算回應。

  他知道侑亭太小,小到分不清愛情和手足之情有什麼不一樣,所以做些無聊幻想也沒什麼,是大人們多事,喜歡把小孩子的話當真,玩笑越開越大,弄到後來,好像真有這回事。

  他不反駁,是因為不想惹是非,並不是默認了大人嘴裡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問她?」

  「可以啊,如果你很樂意聽那些阿諛奉承的言詞。」

  厲平說到重點了,她的確不耐煩,何況目的已經達到,不必再到達人們面前演出乖乖牌小孩。

  「再問一次,你餓了嗎?」

  「何止餓,是又累又餓,為了比賽,我早餐、午餐都沒吃。」

  侑萱鼓起腮幫子吐氣,長長的氣吹開她的劉海,讓他看見她額間的疤痕,他記得六歲的她,額間貼著紗布,記得爸爸為她換藥時,明明痛得冷汗直流,她的嘴巴卻像緊閉的蚌殼,不肯喊痛。

  「你……」他瞪她一眼,口氣裡滿滿的寵溺。「把身體弄壞怎麼辦?」

  「沒辦法,所有參賽者都是這樣。」

  「知道了,你先上樓洗澡,我去替你偷食物。」他揉揉她的頭,忍不住地又碰碰那個陳年傷口。

  「給我一塊蛋糕,我要很多奶油。」她抓下他的手。

  「我以為剛得到冠軍的優勝者有權利犒賞自己。」

  這是幽默?厲平溫溫柔柔笑開。

  侑萱凝睇著她的笑容,有一忽兒恍神,她從來都知道他很溫柔,卻從來都不知道他的笑臉會這麼吸引人。

  「看什麼?有那麼好看嗎?」他捏捏她缺肉的臉頰。

  她聳肩。

  「回房吧,我很快就上去。」

  「好。」

  她點頭,轉過身時,發現侑亭躲在花架後面,回神,二度宣示主權,她可以仰起笑臉奔至厲平身邊,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記住,我要很多很多奶油的蛋糕。」

  「知道了,快點上去洗澡。」厲平失笑。

  他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讓侑萱在對自己扯去防備之後多了幾分親暱,但他想,這是好事情,或許她已經做好打算,打算和這個世界和平相處。

  拿起盤子,他把每樣食物都裝一點,侑萱是個挑嘴的傢伙,胃壁麻雀還小,就算她說又累又餓,也別對她的胃口做過度期待。

  侑萱離去,侑亭遲疑了好一陣子,才緩步走到厲平身邊,委屈地望著他,輕咬下唇。

  「厲平哥……」

  厲平轉身,看見一臉欲言又止的侑亭,放下餐盤,拍拍她的肩,侑亭沒有侑萱的美貌,但清清秀秀的,討人喜歡。

  「怎麼了,不開心?」

  「對,不開心。」侑亭用力搖頭,她從不對厲平隱瞞心事。

  「為什麼?」他彎下腰,對她說話。

  「委屈。」

  「你是壽星,誰敢給你委屈受?」

  她的嘴巴張張闔闔,這個話,實在很難出口。好半響,她才勉強說:「厲平哥,你很喜歡姐姐嗎?」

  「喜歡。」他說得毫不猶豫。

  侑亭只和侑萱差半歲,但兩人有著天壤之別,侑萱像個早熟的小大人,行事說話都成熟得很,而侑亭卻是個長不大的小學生,單純、善良,沒有心眼。

  「為什麼喜歡,姐的脾氣不好。」

  她不想說姐姐的壞話,可是……她真的不喜歡厲平哥抱姐姐,不喜歡他們靠得那麼近,更不喜歡姐姐對厲平哥笑。

  「那是因為她很辛苦,侑亭要懂得體諒。」

  「她討厭我們,不管爸爸媽媽對她多好,她都不理人。」

  唉呀,她在說什麼啦,她不是要說姐姐的壞話,她是想告訴厲平哥哥,姐不好相處,離她遠一點會比較安全。

  「她不是故意的,如果侑亭的處境和侑萱一樣,說不定會表現得更古怪。」

  「我知道,可是……可是厲平哥……唉呀,我不是要說這個啦。」一句話,翻來覆去都說不清楚,她真討厭自己。

  「不然侑亭想說什麼?」厲平失笑問。

  「我想說、想說……」她歪了頭想老半天,才說:「厲平哥,你不可以喜歡姐姐比喜歡我多,好不好?」

  厲平終於聽懂了,原來是吃醋,這個得天獨厚的小公主習慣任人把她捧在掌心,肯定是剛才許多人對侑萱的誇獎讓她不舒服了吧。

  「知道了,我還是會像以前那樣疼侑亭,好嗎?」

  「嗯。」她用力點頭。

  「好啦,去跳舞吧,有很多人想邀請我們的小公主呢。」

  「我只想和厲平哥跳。」

  「那可不行,今天你是主角,要對每個人公平一點,快過去吧。」他催促。

  侑亭嘟了嘟嘴後,說:「好吧,可是厲平哥,你要等我哦,不可以自己先回去。」

  「知道,我會一直待在這裡。」他高舉五根手指頭發誓。

  「一言為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20:10

  臨去前,侑亭回頭看了看厲平,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厲平哥給了保證,她的心還是沉沉的。

  厲平沒有注意到她的沉重,沒注意到小女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長大,長到開始懷抱心事,他只忙著在蛋糕盤裡尋找一塊塗上最多奶油的蛋糕,忙著餵飽那張挑剔嘴巴。

  「厲平哥,你不喜歡我了對不對?」侑亭捧著一束紅玫瑰,紅艷花辦映得她的臉益加蒼白,她幾天沒睡了。

  「怎麼會這麼想?」他好笑地捏捏她的臉,都動過手術了,她的身體怎麼還是虛弱不堪,她應該出去多跑跑跳跳、曬曬太陽。

  「你不願意陪我,每次打電話給你,你都說很忙。」

  「我是真的很忙。」最近,他們正為了籌組新醫院而忙綠,他一面看診、動手術,一面得搞那些行政事務,忙得一個頭兩個大。

  「為了新醫院嗎?」侑亭嬌憨問。

  「是嘍。」他笑著揉揉她的頭髮,她啊,越活越小。

  侑亭想半天,也許她真的看錯人,也許陪姐姐逛街的不是厲平哥是別的男生。

  「厲平哥,你忙到沒時間逛街對不對?」

  「如果有時間吃飯睡覺的話,我就很高興了。」

  侑亭仔細審視他的臉,他眼眶底下有兩個明顯的黑眼圈……是把,這麼忙哪有時間逛街,她釋懷了,揚起一抹笑,厲平哥知道的,知道將來她要當他的新娘,鬆口氣,她笑了。

  「沒事了?」

  「嗯,沒事了。」她用力點頭,小小的馬尾跟著點。她是個很容易被說服的女生。

  「傻侑亭。」

  「我們同學會說,太喜歡一個人,自然而然就會變傻,沒辦法嘍,我太喜歡厲平哥了。」

  她把手上的玫瑰花送給他,玫瑰是院子里長的,自從她聽說紅玫瑰代表愛情,就讓爸爸媽媽種上一大片,她要每見厲平哥一次就送一束,等她送過很多很多愛情給厲平哥之後,他就會知道,她有多愛他。

  厲平看著侑亭,輕歎,不曉得這丫頭什麼時候才會長大,才會理解他們之間的感情和她想像中的不一樣?算了,別要求她太多,她才剛滿十八歲,十八歲的女孩,不糊塗才有鬼。

  電話鈴響,侑亭跑過去接,來電的是學校同學,侑亭捧著電話,笑嘻嘻地聊著學校老師的八卦,這個年齡的女生一講起電話就沒完沒了,好幾個小時都停不下來。

  厲平微笑,悄悄退出去。

  侑亭沒有看錯人,他是陪侑萱去逛街了。

  他不知道侑萱為什麼要買床罩被套,為什麼要買那些東西的時候,臉上帶著夢幻笑容,讓他只顧著欣賞,沒有追根究底的慾望。

  走到侑萱房前,沒敲門,他開門進入,這個特權,只有他有。

  侑萱蜷縮在沙發裡,佝僂著背,像一隻穿山甲,這形容並不誇張,她的確像穿山甲那樣,隨時隨地披著戰甲防備敵人,可是她的警戒網再縝密,還是放不了一個愛她的男人呢。

  愛?沒錯,他愛上她了,在她十二歲那年。

  厲平也很想否認,畢竟十九歲的青少年,愛上一個連半隻腳都還沒跨進青春期的小女生,實在很丟臉,但否認幫不了自己的忙,他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她長大,等她心甘情願放下仇恨,敞開心胸愛人。

  怎麼會愛上她的?他問過自己無數次,才慢慢地理出一點脈絡,他想,他對她的感覺始於同情,同情那一抹孤傲的背影,同情他驕傲臉孔背後的孤單,慢慢地,他的同情轉為關心進化成愛情。

  他愛上她,在聖誕夜裡。

  那時他一回頭,發現侑萱隔著玻璃街張望著屋裡的熱鬧,她渴望被關心,卻驕傲地把旁人的關心擋在門外,他永遠忘不了她那張瘦削的臉上,有一雙不妥協的眼睛,她不服輸,隨時隨地張揚著自己的憤怒。

  之後,他在元旦當天邀約一群朋友去看她表演,舞台上,那是一個截然不同、充滿生命力的方侑萱,她張揚的熱力緊緊抓住了他們這群青少年的眼光,於是他懂了,她把憤恨衍生出來的暴力,通通發洩在舞蹈上。

  當天,就有朋友訂下十年計劃,說要耐心等侑萱長大,追求她。

  同樣的計劃,厲平也訂下,只不過近水樓台,他佔了地利之便,十年計劃他的贏面比別人高。

  她收下他第一束花,之後,第二束、第三束……漸漸地,她不在排拒他的善意,雖然還是口口聲聲說他們是一邊一國,但敵對的雙方,開始出現溝通管道。

  直到那天,記者追著她跑,他想也不想就把她納入懷裡,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動作讓他們拉近彼此距離,從此,他們之間有了不同。

  沙發裡,侑萱穿著黑色洋裝,除了舞衣,她衣櫃裡只有黑色洋裝,而且不管什麼時候,她總是把長髮在後腦勺綰出髮髻,很不符合她年齡的打扮,至少老了五歲,他批評她,她回答:「我在為我母親守喪。」

  這句話讓厲平不再發表任何意見,他懂了,即使她活到十八歲,心裡仍然住著那個六歲的小侑萱,小侑萱縮在她心底角落,緩慢地舔舐著尚未癒合的傷口。

  侑萱手裡把玩著一串鑰匙,鑰匙圈是個銅製的芭蕾舞者,她在想事情,想得非常認真,沒發覺有人入侵。

  她想,這樣的感覺算不算戀愛?常常,靜下心時,厲平的身影會自動自發浮上,在痛苦怨恨難平的時候,他溫柔的聲音會撫慰她的心傷,他老在不經意間躍入腦袋中央,讓她不快樂的生活變得有樂趣。

  可是愛情值得信任嗎?媽媽用生命去信任,換得的是一場情傷,她呢?能和媽媽一樣,為愛情不顧一切豁出去?

  她說過,她聰明,不會踩著同樣的軌跡,重複同樣的悲劇,她寧願當個無心女人,也不願意讓男人來糟蹋她的感情,只是……她終於嘗到身不由己是什麼感覺。

  「又發呆了?」厲平坐到她身邊。

  她回神,放下鑰匙,坐直身子。

  厲平笑問:「剛剛吃飯的時候你也在發呆,想什麼?很難解決嗎?要不要說出來討論討論?」

  「哪有想什麼。」她喜歡喝厲平獨處,不喜歡和「那」一家子分享他。

  「餐桌上,你都不說話。」他把手上的花遞給她,她接手,聞了聞花香,她被訓練了,愛上各種花朵,愛上它們為生命綻放美麗的勇氣。

  「你不是說吃飯的時候不可以吵架嗎?」

  侑萱起身,找來花瓶將玫瑰插起來,他們都沒想到這麼簡單的動作,居然在隔天,害侑亭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對啊,她怎麼可能不傷心,她把「愛情」送給厲平,厲平卻一心將「愛情」送給侑萱。

  「你一開口就會和人吵架?」

  「大概。」她已經很習慣,自己一開口就會出現低氣壓,不想弄擰氣氛的話,閉嘴是最好的方法。

  「方叔問你打不打算到英國時,你心裡怎麼想的?」

  「想他是不是急著甩掉我這個大麻煩?如果是的話,我就不要去,就堅持在這裡住到三十歲,讓他每天看著我的臭臉度日。」這話不是認真的,事實上,她已經做好搬家的準備。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愛擺臭臉,我還以為那是潛意識表現。」

  潛意識?或許吧,她潛意識裡牢記父親對不起母親,潛意識裡恨著林靜雰母女,即使她沒讓這樣的話出口。

  只不過潛意識不敵對溫暖的渴求,那天,那個溫暖懷抱,那個要將他搶過來的重大決定,她有了善待自己的慾望,她想拋開這一切,旁若無人地愛戀著眼前男人,雖然……她很清楚,愛情不可靠。

  「怎麼?被我說中?」

  侑萱扯扯嘴角,不置可否。

  「說實話,你是怎麼想的,真的想出國?」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得修改自己的十年計劃,否則將喪失近水樓台的優勢。

  「你希望我出國嗎?」她直視他雙眼。

  「不希望?」厲平溫柔的口氣裡沒有半分虛偽。

  「為什麼?」

  「你太小,還不會自己照顧自己。」

  侑萱失笑,六歲時母親去世,她就懂得向人求助,就算搬到這個名為家的地方,多數時間裡,她還是自己照顧自己,同樣的十八歲,侑亭活得像不知世事的天真公主,而她,已被失望和憤怒,磨得早熟而世故。

  「這句話連借口都算不上。」她輕蔑地望他一眼。

  「外國男人很爛,他們專挑東方女生下手。」這個話不是他的Style,卻貨真價實從他嘴裡說出,幼稚,但不後悔。

  「你不知道我最擅長的事,就是拒絕別人?」她橫眼。

  厲平回望侑萱,怎麼都想不通,分明是個十八歲的小女生,為什麼說話的方式成熟到讓人堵不了她的口,比起輕易就能被說服的侑亭,她實在麻煩得太多,只不過,他愛的就是這號麻煩人物,能怎麼辦?

  「你吃不慣外國食物。」

  「我這種人不需要食物,有幾瓶維他命就可以活下去。」她說的是實話,童叟無欺。

  「我……」當借口用磬,他能說的只剩下實話。「不希望你走。」

  他的實話滿足到她,侑萱深吸氣,握住他的手,柔聲問:「為什麼不希望我走?」

  「因為我喜歡你。」

  他沒想過要對她說謊,之前不說,是因為道德問題,道德勸阻自己不能對未成年少女下手,之後不說,是不想一口氣嚇壞剛成年少女,而現在,在他們之間似乎有了些不同,他不再覺得說實話是錯誤時機。

  第二次被滿足,難得地,侑萱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哪種喜歡?哥哥對妹妹、好友對好友、叔叔對侄女?」

  「喂,我們有差那麼多嗎?什麼叔叔對侄女。」他不滿抗議。

  「差七歲,我喊你一聲大叔不為過,我們老師說代溝代溝,六歲一個溝,用無條件進入法的話,我們之間有兩道鴻溝。」

  說完,她呵呵笑起來,他看怔了。

  真美,比鮮紅欲滴的紅蘋果更引人垂涎,原來她也可以笑得天真無暇,她也可以當無憂公主,純潔得像個天使。

  「看什麼?」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

  厲平沒回她的話,卻態度慎重說:「不是哥哥對妹妹,不是好友對好友,更不是叔叔對侄女的喜歡。」

  「不然是什麼?」她追問,口氣裡有一絲緊張,即使她不難猜出答案。

  「是男人對女人那種喜歡。」

  他挑明說了!正常的女人應該感到高興,她卻是五味雜陳。

  她猶豫,因為她不確定這個愛情純不純粹,它的開始是不是帶了復仇目的?

  她恐懼,因為愛情從來不標示保存期限,她不知道這份愛情可以維繫多久的時間,她該為多久的幸福付出幾份心血?

  她遲疑,因為骨子裡對愛情的輕蔑不屑,也因為母親與父親的前車之鑒。

  「你的反應很怪異。」厲平捧住她的臉,把她的注意力引回。

  「什麼?」

  「正常的女人聽見這種話,不是高興得雙頰發紅、眼睛閃閃發亮,就是會害羞地頭,再不然,跳起來尖叫,圈著我的脖子轉圈圈也是一種表現開心的方法。」

  「我沒有這樣反應嗎?」侑萱摸摸自己的臉,好像……笑容真的沒出現。

  「你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嗎?」

  「不知道。」

  「你像是吞下一顆熟蛋黃,蛋黃卡在喉嚨,進退兩難。」

  她噗哧笑出聲。「說錯了,是生蛋黃,不是熟蛋黃。」

  「差別在哪裡?」

  「吞生蛋黃不會進退兩難,咕嚕一下就吞進去,只是,我會在心裡懷疑,生蛋黃是有益身體健康,還是會導致過敏?」

  「有益身體健康。」厲平想也不想,直口回答。

  她笑開,搖搖頭。「你要考慮清楚。」

  「考慮什麼?」

  「喜歡我是重大工程,我的脾氣不好、性格乖張,我不合群、不善良,而且一旦喜歡下去就不可以半途而廢,這麼辛苦的事,你還想做?」她直直望進他那雙誠懇溫柔的黑瞳裡。

  「你也知道自己有多難搞?」

  「對,我知道。」侑萱點頭,她從來不是白雪公主那型的好女人。

  「好吧, 難搞女王,我初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只有六歲,身上還紮了一大堆繃帶,就有力氣拿起魚缸往我頭上蓋,從六歲到十八歲,我有整整十二年的時間來瞭解你有多麻煩,但是我發覺自己不介意把麻煩拴在身上。」

  「喜歡你,我就會喜歡到底,決定愛你那天起,我就決定一心一德、貫徹始終,半途而廢從來不是我的風格。」

  真心笑開,侑萱恍然大悟,原來光是幾句話就可以讓人獲得這樣大的滿足,原來這就是為什麼,讓大家明知道愛情很危險,仍然不怕進虎穴。

  不遲疑了,重蹈覆轍就重蹈覆轍吧,就算要傷心要悲情,也是以後的事,她不要為了明日的擔擾,放棄今日的幸福。

  伸手,她要和他打勾勾,挺幼稚的,以為兩根手指頭加上一個簡單動作就可以見證愛情,但這種幼稚行為才符合她幼稚的年齡。

  厲平伸出手指,和她勾住。

  「記住,不管你喊不喊停,我都不會停止愛你,所以,被我愛得在痛苦你都得忍耐下去。」他也認真叮嚀。

  「你憑什麼這麼自信?有人說過,愛情是一種會在晨霧中蒸散的關係。」

  「自信是我的特質,不管你聽誰說過,我的愛情不是你聽到的那種。」

  「不然是哪一種?」

  「我的愛情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的一粒鋼豌豆。」

  話說完,他張開手,她投進他懷中,享受他帶給人的安全感,享受他與生俱來的溫暖溫柔。

  「我會試著改變,讓自己不再那麼討人厭。」

  要不是恨太難放下,她其實知道,林靜雰不是壞女人,其實知道,搶走厲平、報復侑亭,並沒有太多快感而言。

  沒關係,不見面就好了吧,隔著幾分距離,會讓她和方家人的關係不那麼緊張焦慮……她的目光挪向桌上的鑰匙,這刻,她想收起張揚的銳刺,不再傷人傷己。

  「無所謂,討不討厭我都喜歡。」他輕撫她的背。

  「為什麼不挑方侑亭呢?挑她,你會輕鬆許多。」

  「她是妹妹,沒有人會和自己的妹妹談戀愛。」

  他的話讓她鬆口氣,原來她和厲平並沒有搶與不搶的問題,侑亭從來都不是她的對手。

  「可是她喜歡你。」

  「我也喜歡她,只不過我們之間的喜歡是手足之情,不涉及男女。」

  「我不過大她半年,大叔。」

  「可是你的心智年齡有……三百歲。」他坐下,把她拉到自己膝間,圈著她的腰,環抱她,他很大、她很小,抱起來真的很像大叔和小侄女。

  「三百歲?你當我是千年女妖還是巫婆?」

  「不管你是千年女妖還是巫婆我都愛。」

  「大叔愛上千年女妖,好奇怪的組合。」

  「楊過都可以愛上他姑姑,大叔愛上千年女妖算什麼?連亂倫都稱不上。」

  他又逗笑侑萱了,看著她的笑靨,他暗自發誓,未來,要讓笑容成為她臉上的常客,要讓她像十八歲少女那樣快樂。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20:37

第四章

  那是對依依不捨的戀人,他們站在那裡很久了,至少有一個小時。

  侑亭自窗子往外看,酸酸的感覺在心口氾濫成災,其實她早就該知道,從姐姐搬到家裡第一天,厲平哥就對她好特別,姐姐不理人,他還是想盡辦法留在她身邊,他待在她房裡的時間永遠比待在她房裡多,他買給姐姐的東西也永遠比買給她的好。

  有時候,她生氣了,厲平哥就說:「侑亭,你要懂得體諒姐姐,姐姐的媽媽不在了,你不可以鬧脾氣,要對她加倍好,知不知道?」

  她不想當小心眼的討厭鬼,也努力對姐姐好啊,可是姐姐對她還是冷冰冰的,讓她好害怕。

  但她對厲平哥真的不一樣,是因為厲平哥始終對她很好嗎?不知道啦,她只知道再這樣下去,厲平哥很快就會被姐姐搶走。到時候,她要怎麼辦?她真的好喜歡、好喜歡厲平哥,好想當厲平哥哥的新娘啊。

  淚水滾下,她轉到窗簾後頭。如果……如果跟姐姐談判,她會不會把厲平哥還給她?她那麼凶,肯定不會吧。

  「侑亭,你怎麼了?」靜雰走過來,看見女兒的淚水,訝異問。

  「沒事啦!」她抹抹眼淚,轉身跑開。

  靜雰看著女兒,轉身望向窗外,發現院子裡兩道親密身影,心震。

  侑萱和厲平!他們什麼時候……侑萱不是對任何人都冷淡得不近人情?她明明記得,侑萱是誰都不理會的,怎麼會……

  如果厲平和侑萱在一起,她的侑亭怎麼辦?侑亭那孩子從小就對厲平死心塌地,想到侑亭瘦弱的身子,她的心發慌,侑亭會受不住的,她是個死心眼。

  如果她找侑萱談呢?不,那只會越談越僵,侑萱最大的快樂就是見她痛苦,痛苦……會不會這不是三角習題,侑萱毒厲平只是……報復?她怔住。

  院子裡,侑萱坐在草坪上,涼風吹拂,半圓月亮在天上高高掛。

  厲平很忙,本來只要陪她到家,就馬上回去工作,但今天的月色美得不像話,而且皎潔月光下,倔強的孤傲美人增添幾分柔和,美不勝收。

  穿山甲的盔甲除去,刺蝟收斂了針錐,她像所有談戀愛的女孩一樣,溫馴甜美,即使她對愛情仍然不敢百分百放心,但依然陷入的感情,總是叫人身不由己。

  她愛上他了,不只是喜歡,而是愛,可惜他的口風很緊,說來說去都吐不出一句我愛你,喜歡好像已經是他的底線,看來,需要更多的引誘,才能逼他把理智拋去。

  「你喜歡我嗎?」

  侑萱承認,自己沒有安全感,自從確定兩人的感覺叫做愛情之後,她每天都要問上幾回。

  「喜歡。」厲平想也不想回答。

  「有多喜歡?」她追問。

  「喜歡到你用冷臉貼我的熱情,我都不害怕。」

  「我已經很久沒有對你發出寒冰掌。」她斜眼瞪他,這是無妄指控。

  「我知道,哪一天當你對所有人都不再發出寒冰掌的時候,我會更喜歡你。」

  這是得寸進尺,是軟土深掘。

  她斂眉不語。

  「怎樣,不願意?」他知道她變了臉,卻仍然溫柔對她說話,因為他明白,那是個太深的傷口,需要很長的時間、很大力氣才能修補完成。

  「這是勒索?」她嘟起嘴。

  「你要這麼說的話,我沒意見。」他攤平兩手。

  「你知不知道我很勇敢?」

  「針對這點……我想,認識你的人都不會否認。」

  「你知不知道,對於威脅恐嚇,我一向不放在心上。」

  「我沒有威脅。」他挑出她語氣裡的毛病。

  「勒索和威脅的差別在哪裡?」

  「差不多了,男人向女人勒索感情,那是因為我愛她;孩子向父母親勒索關心,那是因為他愛他們;我向你勒索,對所有人付出熱情,那是因為我希望,這個世界回饋你溫情。」

  「我不在乎這個世界給不給我溫情,我只在乎你。」

  「我的,你已經得到了,而且我確定,早晚有一天,你會知道一個充滿善意的世界對自己有多麼重要。」

  侑萱定定看他,想過半晌之後,緩緩搖頭。

  「那麼固執啊?」厲平笑問,連口氣都溫柔得讓人好舒服。

  「對,那麼固執。」能做到不起衝突已經是她最大能力極限,再多,恐怕只是害怕。

  但……只要搬出去,所有的問題通通能獲得解決,她樂觀想。

  「記不得記我們討論過,如果你每天問我喜不喜歡你,我回答喜歡就算集一點,你要集滿幾點才能換成一個我愛你?」

  「一千五百點。」她回答,這是一個讓人很不滿意的數字。

  「沒錯。」她今年十八歲,二十二歲是正式談戀愛的好時機,他是個做事相當有計劃的人,所以一天一點,他定下一千五百點。

  「我已經集二十七個。」

  「如果你願意試著對週遭的人和善,我可以打九折,用一千三百五十點來換。」

  才打九折,真嘔!她板了臉,他以為仗勢著她的喜歡,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不行,戀愛初期就讓人「壓落底」,她還能出頭天?

  「周厲平,請你不要對自己過度自信,說不定我集到後來,累了、厭了,就不想集點。」

  她背轉過他,說過了,她是個既固執又勇敢的女人誰都別想威脅她。

  厲平看著她的背影輕歎,這個女生呵,都不知道這個脾氣讓自己多吃虧。

  伸手,勾住她的身子,把她拉進懷中,他自身後抱著她、環著她,輕輕地搖晃她的身體,嘴裡哼唱著一首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歌,曲子軟軟的,用他溫柔的嗓音哼出來,軟了她堅硬的背脊。

  厲平安慰自己,她的剛硬是因為沒有得到太多的疼愛,往後,他會寵她、愛她,直到他的愛她的心泡得柔柔軟軟,那個時候,或許她會願意對世界和善。

  厲平很忙,為了新醫院的籌備,忙到一天睡不到三小時,但再忙,他都會抽空去看侑萱的舞蹈表演。

  侑萱越來越有名了,許多電視節目邀她表演,為了增加舞團知名度,她從不拒絕,即使學力測驗迫在眼前,唸書念出熊貓眼,她還是乖乖上每一個邀請節目。

  這點讓厲平不高興極了,他在她桌上擺滿各種維他命和保健食品,他定時打電話提醒她吃飯,有的時候,她在練舞沒時間接聽,他就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讓管家替她把食物送過去。

  她的行程很簡單,學校、舞團,除開這兩個地方,不會有第三處。

  大考前夕,晚上十二點半,她還在舞團裡為下個星期的表演練習新舞,厲平終於被惹火,一口氣衝到舞團,像包粽子似地,用衣服把她整個人裹起來,丟進轎車裡。

  侑萱這才明白,原來他不是不發脾氣,只是還沒把他惹到底。其實,他固執起來也滿嚇人的。

  她對他撒嬌,說:「江老師對我很好,這些年,她像媽媽一樣照顧我、幫助我,我對媽媽的印象漸漸模糊了。作文簿裡「我的媽媽」,我寫的是江老師……」

  侑萱的話不多,但他拼拼湊湊,拼出她對江老師的感激,江老師的栽培鼓勵、她的一路支持讓侑萱在有能力回饋時,願意付出所有力氣。

  這是第一次,他看見侑萱的溫柔,原來她不是不懂感激,她也會對人好,只不過,對像不是她的家人。

  聽完她的話,他沉默。

  時間太晚,為了不驚動方叔叔一家,厲平帶侑萱回自己的家,他讓她吃飯洗澡,然後讓她睡在自己的床上,他的眼神不溫柔,直視她,要她在最短的時間內入睡。

  隔天,他帶著電腦到考場工作,陪她在近四十度的天氣中苦熬。

  大考結束,爸爸為了獎勵女兒,要帶她們出國玩樂,侑萱想也不想就拒絕了,理由很簡單——她要排舞、上電視。

  於是方家三口出門,美東十二日游。

  這十二天,侑萱天天在舞團裡拚命,而晚上,就會有一個裹粽子越來越上手的男人把她綁回家,他們躺在床上說話,他們去陽明山看星星、他們坐在陽台上肩並肩、頭靠頭,越來越像一對情侶。

  八月初,大考放榜,侑亭考上中部的私立大學,侑萱沒有意外地進了台北市的第一學府,這讓靜雰的計劃破盤,她沒想過,把跳舞擺在第一位的侑萱,居然會考出這麼好的成績。

  她本想,如果侑萱考上別縣市的大學,住校這後,和厲平拉開距離,新學校、新朋友,四年下來一切都將不同,沒想到……冥冥中的注定,誰也更改不了。

  侑亭在家哭了兩天之後,決定留在台北、請家教,明年重考。

  至於侑萱……靜雰決定找丈夫和她做一次深談。

  全家沒有人因為侑萱的傑出優秀感到驕傲,只有厲平在第一時間上網查詢她的學校,第一時間向她說恭喜,第一時間跟她約定了五天的慶祝旅行。

  厲平和侑萱去拉拉山采水蜜桃,厲平的鏡頭裡收納了她滿滿的笑容,她成天都在笑,笑得他忘記她是一個不愛笑的女生。

  他們去清境農場,趕綿羊、吃烤肉,大熱的天,他們戴著超大型草帽,在太陽下嘻鬧。

  他們在集集火車站拍照,他們到日月潭吃魚,他們在台南安平古堡的石階爬上爬下,興致一起,侑萱在石頭上面跳起舞,有人認出侑萱,又叫又跳,吵著要和她合照簽名,還有幾個年輕的大男生,靦腆地遞出電話,問:「我們可不可以當朋友?」

  侑萱在中興林場認識一種叫做桃花心木的筆直大樹,聽著當地人的形容,她興奮得不得了,她很想要一棵會長出很多竹蜻蜓的大樹,不,不要一棵,她要三棵,一棵爸爸、一棵媽媽、一棵寶寶……

  厲平看著她的興奮,理解了她對家庭的渴望。

  要不是時間有限,他們打算一路玩到高雄屏東、台東花蓮宜蘭,把台灣逛一圈。

  厲平的後車廂裡有滿滿的土產紀念品,侑萱根本吃不了那一堆,但她堅持要買,厲平沒意見,由著她任性,直到她說:「我要每天把它們從頭看一遍,摸一遍,就會覺得自己還在和你一起旅行,沒回去。」

  她說,他笑,大大的笑容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形。

  車子經過桃園,睡了好一會兒的侑萱清醒,她揉揉眼睛,埋怨說:「你應該叫醒我的。」

  「為什麼?」

  「我睡著,你一個人開車,沒人陪你說話,不是很可憐?」

  「不會。」

  厲平聽見她語氣裡的關心,聽見她願意陪他辛苦,這讓他再度心情大好,其實,她並不是大家認知中那樣孤傲。

  「這就是當男人辛苦的地方,為了男子氣概,再累也不能說。」她嘲笑他。

  「沒錯,硬撐是一件滿辛苦的事,所以……」他眼光向她掃過。

  「不要影射我,我從來沒有硬撐,我做的每件事都游刃有餘。」

  「這句話就很硬撐了。」

  「哪有?」

  「是誰在練舞練得太累,摔到站不起來?」

  他堵住她了,侑萱皺皺眉頭,沒接話。

  「上星期是誰腳痛到躲在角落掉眼淚?是誰打死不去看醫生,怕趕不上兩個小時後的錄影?是誰餓到胃痛,雙手冒冷汗,還上場表演?」厲平越說越大聲,習慣性的溫柔再度失蹤。

  「你怎麼知道……哦哦,江老師出賣我?」侑萱恍然大悟,但怪不得江老師,他這種溫柔男生,想套哪個女人的話還不容易。

  她橫他一眼。

  「有力氣怪誰出賣你,為什麼不把力氣留下來好好照顧自己?」

  她橫他他才想對她丟白眼咧,以為自己年輕,身體都不必照顧的嗎?她以為太平間裡向的都是老人沒有年輕人?她沒聽過一種名為過勞死的疾病?

  那天他聽到江老師說這些的時候,氣得差點沒衝進攝影棚裡把她抓出來痛打一頓。

  「我有啊,你說,我這五天不是每餐都吃很多。」

  「就五天,然後接下來五百天、五千天、五萬天呢?繼續折騰自己的身體?」

  「放心啦,我哪活得了五萬天……」她嘟嚷。

  「還說!」他的溫柔被狗吃掉了,口氣很凶。

  「好啦、好啦,保證不會了,最可怕的大學聯考已經結束,我不會再忙成那樣,不必擔心。」

  「最好是……」他還想繼續往下念,侑萱真心打開CD,一首曲子從匣裡流出,她細細聽著歌詞,把他的嘮叨摒除。

  侑亭發燒了,剛吃過藥,毅達和靜雰坐在床邊哄她入睡,好不容易她睡著,夫妻倆輕手輕腳離開她的房間。

  回房,毅達轉身,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侑亭打電話給厲平,在電話裡聽見侑萱的聲音。」靜雰說完,歎氣。

  「侑萱和厲平在一起?她不是和朋友去旅遊?」

  「那個朋友恐怕就是厲平。」倒一杯茶,她將水遞到丈夫面前。

  方毅達接手,喝掉。

  「怎麼會這樣?他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不知道,不過厲平從小就對侑萱特別照顧,我沒在意,你知道的,厲平那孩子一向同情弱者,他想保護侑萱也無可厚非。」她在他身前坐下。

  「沒錯,厲平善良、富有同情心,那時侑萱剛失去母親,他自然會對她更特別。」

  「我希望厲平對侑萱只是同情。」

  「應該是,厲平和侑亭不是一直處得很好?何況老周也很喜歡侑亭,厲平應該知道我們長輩的想法。」

  「可我擔心,厲平把我們的話當成玩笑,根本沒認真過,如果這樣的話就慘了,侑亭告訴過我,除了厲平,誰都不要。」靜雰皺著眉頭,每次想到女兒絕對的表情,都讓她心情凝重。

  「我知道。」

  「你想……我們要不要找厲平來談談?」

  「先不要,認真說來,侑萱、侑亭都才十八歲,思想還不成熟,現在談這個太早。」

  「我知道,可你也看到了,侑亭才在厲平的手機裡聽見侑萱的聲音,就急得發燒了,這種事,我們能拖,侑亭能拖嗎?」

  「侑亭被我們寵壞了。」毅達搖頭歎氣,一個是獨立孤僻到不需要別人關心,一個是任性驕縱到得時時捧著哄著,這兩個女兒怎麼就不能平衡一下,別那麼極端?

  「要不是她的身子差,我們也不會把她寵成這樣。」

  「好吧,我們找侑萱談,先探探她的想法,說不定她對厲平根本沒意思,只是侑亭在胡思亂想,依我看她啊,她對誰都淡淡的。」

  「有道理,也許她根本連想都沒想到這上頭,說不定……」話未說完,她眉頭皺了一下,她不該往這方面想。

  「說不定什麼?」他追問。

  「說不定侑萱和厲平在一起,只是為了報復我。」

  她不知道六歲的孩子這麼能記仇,她曾經想過,只要真心真意對待侑萱,將她視如己出,他們會成為美滿的一家人,沒想到侑萱這麼倔,十幾年來,始終清清冷冷,對她的努力視而不見。

  盧律師說,她母親的死亡帶給她太大傷口,而當時,她最需要依靠的父親又不在身邊,所以必須很多的時間才能復元。

  可是,十二年過去,這不是短時間啊,她知道,侑萱仍然把自己當成壞女人,對於侑萱,她早就心灰意冷,只能期待她快點長大,嫁出去,徹底離開自己的生活圈。

  「不會的,你不要想太多。」

  「我也希望是自己多想,可是侑萱的眼光……我實在沒辦法想得太單純。」她親眼看見侑萱刻意在侑亭面前牽厲平的手,那時,她帶著挑釁眼神。

  「好了,想什麼都是多餘,一切等侑萱回來再說。」

  侑萱的快樂在父親和林靜雰走進她房裡那刻停止,她板起臉孔,靜靜與父親對視。

  她知道父親對自己有濃烈的罪惡感,知道父親想盡辦法要打進她的世界,讓兩人成為貨真價實的父女,只是……他放棄了她給的機會,就該和厲平一樣自己創造機會,或許他忙,或許他放棄得太早,總之,他們已經很難成為真正的父女。

  「侑萱,我們談談好嗎?」

  她不置可否,轉身。

  毅達和妻子跟在她身後進房,房裡,行李箱打開,她正在整理自己的衣服,東西擺了滿地,還是管家媽媽幫她搬了三趟才搬完的。

  「旅行好玩嗎?」毅達問,是關心還是客套?侑萱聳了肩膀,當作回應。

  「你這幾天去哪裡?」

  她不想回答的,但想起厲平的話。

  如果你試著對週遭的人和善,我可以打九折,用一千三百五十點來換。

  也許,她可以靜下心和父親對完話,然後打手機,向厲平邀功,要求他在換季之前先打婦折,想起厲平,她在背著父親的角度裡,輕輕笑開。

  深吸氣,侑萱猛地轉過頭,回答,「拉拉山、三義、清境、集集、布袋、台南。」

  怎樣,她的回答很有誠意吧,而且她的臉上沒有忿忿不平,這種態度稱得上和善了吧。

  「你……自己一個人去的?」靜雰問。

  「不是,和朋友一起去。」她勉強自己正視靜雰。

  「哪個朋友?」毅達追問的口吻有幾分急促。

  侑萱的眼光轉向靜雰,她望住地板,不敢回看侑萱。

  她懂了,他們是來攤牌的。

  「很重要嗎?」嗤笑一聲,態度丕變,她拿不到九折了。「什麼時候起,你開始關心我的朋友?」

  「侑萱,爸不曉得你的交友狀況,我以為除了舞團的江老師和幾個舞伴,你大概沒什麼其他朋友。」

  「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孤僻。」她反口,豪豬的銳刺張揚,她的嘴角掛起招牌冷笑。

  「我沒指責你孤僻。」

  「很好。」她點頭,反被動為主動,口氣不友善,「我們要繼續繞圈子說話嗎?說吧,特地來找我,有事?」

  「侑萱……」毅達攏起雙眉,因為女兒驟變的態度。

  「你是不是想探聽我和誰出去玩?我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和周厲平出去,五天四夜,我們玩得很盡興。」

  雙手橫胸,豁出去了,她挑起眉頭,想看他們要怎麼接下去。

  「侑萱,你知道厲平和侑亭兩個人……」

  她截下靜雰的話,不讓她往下說。

  「兄妹感情?我知道,厲平告訴過我了,不然我不會同意和他交往,你們應該很清楚,我有多痛恨「第三者」!」她把那三個字講得咬牙切齒。

  靜雰因她的話,羞慚低頭,不管過再久,她都無法洗刷自己在侑萱心中的角色?

  「你們在交往?」毅達的音調揚起。

  「不行嗎?我年滿十八,交交男朋友沒什麼大不了。」她討厭父親的語調,討厭林靜雰臉上的驚惶,好像她和厲平交往是多麼十惡不赦。

  「是沒什麼大不了,但為什麼對象是厲平?你明知道厲平和侑亭……」

  「那只是你們的一廂情願吧,有沒有人問問厲平的意見?」她確定再確定過,厲平對侑亭,除哥哥對妹妹,沒有其他感覺。

  「這種事不必問,我們從他們小的時候就說定。」

  「是我走錯時代,還是你們腦袋有問題,什麼時候還流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侑萱抬高下巴、冷笑。

  「不管如何,你都不應該搶妹妹的男朋友。」

  好笑,男朋友可以自己說了算?何況……「為什麼不能?看到別人的丈夫,喜歡都可以搶,男朋友算什麼?」

  她目光直射靜雰,鄙夷表露無遺。

  「果然是因為我。」靜雰歎氣,她走到侑萱面前,拉起她的手,「如果你恨的是我,就懲罰我吧,別欺負侑亭,她還小,身體又不好,禁不起的。」

  欺負?好大一頂帽子,做賊喊抓賊,這是什麼世界?

  侑萱甩開她的手,寒聲道:「我能懲罰你什麼?我的母親已經被你逼死,我的父親被你佔走,你的幸福美滿是用我的不幸去交換,懲罰你?我哪來的能力。」

  「你的母親是生病死的,不是被靜雰逼死。」毅達道。

  「對,骨癌,我清楚得很,你知不知道一個理論?為什麼人會得癌症?很簡單——負面情緒的長期累積,她的負面情緒是誰造成的,還需要我點名?」她逼視靜雰。

  她被侑萱的仇恨表情嚇著,連退三步,「原來你這麼恨我?」靜雰的聲音微微顫抖。

  「是啊,沒錯,恨透了。」她走到窗邊,嘴角泛著無情的冷笑。

  其實,好並沒有自己想像中殘酷,當她看見方侑亭躲在花園裡暗地飲泣時,心中很不舒服,她也有罪惡感,也有衝動想要解釋一切,但……不是在這種狀況下,林靜雰和方毅達沒有權利批判她。

  侑萱的冷笑讓毅達想起那個六歲女孩的仇恨眼神,想起她爬上床,小小的手臂環起她母親的脖子,柔聲說:「媽,不怕,侑萱不離開你,侑萱馬上長大了,我會照顧你。」

  從那個時候,他就失去一個會在她懷裡撒嬌的女兒,得到一個想盡辦法要替母親討回公道的女兒。

  「所以你故意和厲平在一起,企圖用傷害侑亭來報復我?」靜雰問。

  不是!你沒那麼偉大,偉大到我得用愛情去交換一時痛快,侑萱在心底回答。

  但不叫人看穿的侑萱,卻刻意裝出勝利者的礙眼驕傲,默認了她的指控,她要林靜雰為女兒失去男友而負責。

  靜雰是女人,觀察入微是她的人格特點,她一眼就看出侑萱的表情叫做偽裝。

  心寒透了,她徹底明白,侑萱不是報復,是真心愛上厲平了。

  如果她和厲平是真心相愛,那麼,不管是誰都無法將他們拆散,她在愛情面前臣服過,明白愛情的力量有多可怕。

  但這樣的話……她的侑亭怎麼辦?靜雰想起侑亭哭號著抱住她說,沒有厲平的話,她一定會死,怎麼辦?侑亭比她的生命更重要啊,她怎能眼睜睜看著她枯萎?

  侑萱背靠落地窗,清冷地望住父親,她等 著看父親要如何處理,看他要怎麼偏頗侑亭,把厲平從一個女兒手裡搶到另一個女兒手裡。

  「侑萱,你明知道侑亭的心臟不好,她沒辦法接受這個。」靜雰說。

  她刻意強調侑亭的身子弱,刻意在丈夫面前把事情引導到復仇上面,刻意抹殺侑萱的真心意。

  她很壞、很自私、很過份,所有的錯都是她,她該下十八層地獄,罪,就讓她來擔吧,只要她呵護了一輩子的侑亭好好的,她願意承擔。

  侑萱又想冷笑了。所以呢?因為她的心臟太好,就該退出兩個女人的戰爭?對不起,她和方侑亭的交情,沒有深到必須為她做這種事。

  「侑萱,傷害侑亭會讓你感到快樂嗎?」毅達無力問。

  「不會,但可以讓你們感到痛苦。」她回答冷酷,即使非常清楚自己和厲平在一起,不是為了讓誰痛苦。

  「這樣做,你不會得到幸福。」毅達緩緩搖頭。

  「無所謂,反正我的幸福早就被你們聯袂摧毀。」

  「侑萱,侑亭是你的妹妹,要是她因為你而死,你會一輩子良心不安。」

  「我媽媽因你們而死,請問,你們一輩子良心不安了嗎?」她輕笑反問。

  「沒錯,我們良心不安。」

  「是嗎?怎麼我看起來,你們幸福得沒話講?」侑萱輕嗤一聲。

  毅達看著侑萱,沉重的哀愁油然而生,他是做了什麼,竟把一個甜美懂事的乖女兒變成這個樣子。

  「侑萱,放手吧,你會後悔的。」他歎息。

  她回答父親的,是一聲輕蔑的笑。

  這天過後,侑萱旁若無人的幸福著,她每天和厲平出去,就算厲平再忙,她也成天黏在他身旁,她故意張揚著自己的幸福,故意忽略侑亭的病容,她是個反骨的女孩,別人越是阻止她做的事,她越要做得明明白白。

  厲平也發覺侑萱不同,不知道她為什麼緊張,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會突然表現親密,直到靜雰和他深談過,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靜雰阿姨,但她的話已然在他心底烙下痕跡。

  他一面告訴自己,要對侑萱多幾分信心,一方面卻看著她的過度刻意,隱隱不安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21:22

第五章

  侑萱穿著綠色的紗質舞衣,身上披件米色小外套,她垂著美麗的肩頸,坐在診療室裡,要不是十根扭絞成麻花的手指頭,沒有人會知道,她其實有多麼緊張。

  她不明白自己怎會出現這樣嚴重的失誤,她摔倒了,在舞台上面,在一個縱身飛躍間。

  她聽見觀眾的驚呼聲四起,更可怕的是,她在摔倒之後,居然無法立刻爬起來,就這樣,她讓從後台衝上來的男舞伴將自己抱下去。

  舞蹈繼續著,代替她上場是的很想取代自己的艾美。

  她不應該在這裡,她應該在舞台上接受鮮花和掌聲,可是……侑萱看著醫生沉思的眼神,那張嚴肅的臉上,有著她解答不出的問題。

  突然,一個可怕念頭從她腦袋滑過,帶起一陣心驚,小小的疙瘩從腳底緩緩攀上,絲絲寒意從肌膚侵入,彷彿有無數只冰冷的觸手,密密地滋生蔓延著,將她的心纏繞得不見天日,只剩下一片空洞。

  「方小姐,我想安排你住院做檢查。」醫生在看過病歷之後,終於開口說話,平板的語調,說出讓人無法喜悅的訊息。

  「恐怕不行,我最近還有幾場表演,所以……」

  「我想你沒聽清楚,我說的是住院檢查,所期之內,你有任何表演或節目都需要暫停。」

  「有這麼嚴重?」她在發冷,那些冰冷的觸手撫上她光裸滑嫩的臂膀,讓她忍不住顫抖。

  「小心一點比較好,如果有問題的話,早發現早治療,成功機率會比較高。」

  「早發現早治療?醫生,請問你懷疑我生什麼病,是……骨癌?」一個隨口猜測的答案,讓醫生怔住,侑萱看見他的遲疑,心沉入無底深淵。

  「總之,我會安排你做檢查,等一下你去住院組登記資料,一有病房就會通知你。」

  侑萱沒去登記,兩手抓了一疊資料,傻傻地走出診療室,她後悔了,不該趕師丈回去的,這個時候她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

  這算什麼?報應嗎?她被老天爺報應了,因為她的心太壞,她沒有手足親情、她連妹妹的男人都搶得下手,老天看不下去,要收她回去?

  好啊,如果真有報應這種事,就該公平一點不是?為什麼搶人丈夫的沒事,為什麼他們可以快樂幸福,閤家平安過上一輩子,而她卻要被報應?不公平!

  可是,再不公平……她還是被報應了啊,再沒道理,她都要死了啊……

  她快要死了……快要死了……死亡是怎麼回事?

  在心跳停止後,紅潤的臉龐會轉變成蠟黃色,任再美再可愛,都會像蠟像般推動生命力,身體一點一點失去溫度,淒的氣息瀰漫整個空間,那是種嚇人的死寂……

  她要死了,就要死了……任她再囂張也囂張不了,人世因果,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她的時候到了,所以遭報。

  不,不對,醫生只是說要檢查,沒說她是骨癌,沒說她快要死去,她可能是……是肌□炎,對,慢性肌□炎,如果不醫好的話,她將要失去舞台生命,所以醫生特別謹慎小心,沒錯,只是肌□炎,才不是會殺人的疾病。

  可是……媽媽不也是從摔跤開始?第一次摔倒,她還笑著說:「糟糕,媽媽比侑萱還要小BABY了。」

  不對,不會,她老是摔啊,從練舞之後,她的雙腿從來沒有一天完整過,摔跤是家常便飯,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急急否認,侑萱快步走在人行道上,硬硬的舞鞋在磚道上磨出刺耳的聲響,她握緊雙拳想向上天抗議,卻無預警地,天落大雨。

  嘩啦嘩啦一陣突襲,澆得她全身濕透。

  是示威?她不怕!不怕天地、不怕鬼神,她連死都不要害怕。知道嗎?他越凶、老天會越怕你,她沒有家人可幫,所以不能妥協示弱。

  她越走越快,穿過紅綠燈、穿過長長的騎廊,身著舞衣的美女,即使濕透,仍然引人注目。

  她不在乎,豁出去了,她告訴自己別害怕!她不再是六歲小孩,面對死亡、不是全然無知……不怕,她不怕!

  反反覆覆的,她一面否認著自己的恐懼,卻一面膽顫害怕,她憤憤不平,想大聲抗議,可是,她連抗議對象都找不到……

  忽然,她看見路邊投幣式公共電話,彷彿在黑夜裡見到一絲光芒。

  她把包包裡面的東西翻倒出來,一個銅板,兩個銅板,她把它們全塞進公共電話裡,顫抖的指節在眼前晃動,她鼓吹著自己要勇敢。

  「喂,我是周厲平。」厲平的聲音傳來,喚醒恍惚中的侑萱。

  「我、我是侑、侑萱……」她連聲音都在發抖。

  「侑萱,今天的表演順利嗎?對不起,實在太忙,等忙過這陣,我找時間再帶你出去玩。」厲平的聲音一貫溫柔。

  「厲平,我可以,可以喜歡你,對、對不對?」她沒頭沒腦的話,讓厲平無從接口。

  「侑萱,發生什麼事?你在結巴。」她的口氣不對、語調不對,整體都不對。

  「愛情、愛情無罪,你、你說過,爸爸和林、林靜雰沒錯,我不能……不能把悲、悲劇算在他們頭上……」她顫抖地說著,「不管,不管我做什麼,都沒、沒關係對不對……就算做、做錯,也不會得到報、報應……」

  她語無倫次,重複著許多已經重複過的話。

  電話那頭沉默著,厲平想起靜雰阿姨的話,侑萱是想告訴他愛情無罪,還是想坦白自己做過什麼?他歎氣,柔聲道:「侑萱,你人在哪裡,我們談談好嗎?」

  侑萱沒來得及開口,電話突然斷掉,不要!她還要聽厲平的聲音,聽他說話,她就不害怕,她要看他,聽他,要告訴他。「見面吧。我快嚇死了……」侑萱急急翻遍包包,找不到手機,也找不到一枚硬幣。

  侑萱回家,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不要別人猜到她被報應了,她換上一套乾淨舞衣,進入舞蹈室練舞。

  她旋轉、跳躍,要證明自己沒生病,證明那只是一個因為緊張過度而發生的小失誤。

  可是……她摔了,第二次摔、第三次摔,雙腿摔得多處紅腫瘀青。

  她痛到不行,但堅持著不喊痛、不認輸,她再試一次,再試一次……在第列數次失敗之後,憤怒在胸口炸開。

  憑什麼吶!憑什麼她這麼衰,憑什麼她就不能過幾天被愛、愛人的好日子,憑什麼她就不能活過十八歲,憑什麼……她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狂亂地舞動四肢,做著最誇張,最吃力的動作,讓淚水汗水齊流。

  好氣、好怨、她恨,她討厭當方侑萱,她想要當別人,她不要這個爛命運,她想要平平順順,有爸爸媽媽,像所有正常的女孩一樣。

  她跳高、摔倒,躺在地上,仍不肯放鬆按需分配,直到用盡最後一份力氣,頹然靠在鏡子前為止,她埋首膝間,淚水滑過面頰,滴入地板,而冰冷鏡面貼在她的裸背,寒了她的心。

  她想大聲號哭,卻沒了力氣。

  真的有報應呵,心不純,意不正就會被報應,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她的時候到了,老天看見她心壞,她躲不了……

  門被打開,侑亭小心翼翼走到她身旁,猶豫半晌,才鼓起勇氣輕聲喚她,「姐姐。」

  侑萱猛地抬頭,眼神裡滿溢的憤怒讓侑亭不自覺退後。

  「出去!」她吞下喉間哽咽,不准別人看見她的脆弱。

  「姐,求求你,把厲平哥哥還給我好不好?你那麼美麗,那麼優秀,所有的男生都喜歡你,你不差一個厲平哥哥,可是我、我只有厲平哥哥了……」淚水在她開口的第二秒狂輾出。

  「為什麼?」她的聲音下降十度。

  她讓得還不夠? 爸爸讓她、家庭讓她、疼愛讓她,幸福讓她……所有她想得到的東西通通讓了,她還指望從她身上要什麼?

  「我愛厲平哥哥很多年,從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愛他,我不能沒有厲平哥哥,失去他,我會死,我真的會死。」

  不對,她弄錯了,會死的人是方侑萱不是方侑亭,方侑亭是天生的公主,好命也好運,不像方侑萱是天生的倒楣鬼,談個戀愛就要被老天爺報應。

  「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只要你把厲平哥還給我,我保證,再也不吵你、不煩你、不惹你討厭。好不好?」

  幾時起,厲平是「方侑亭」的,可以用來交換她的安靜?侑萱冷笑,覺得這個世界好滑稽、荒謬。

  侑亭看著侑萱的高傲表情,忍不住眼淚。

  「姐,你告訴我,你真的愛厲平哥哥嗎?如果不愛的話……」

  「不愛又怎樣?不愛,我也不會把他讓給你,他是我的,就算我玩膩、玩厭了,就算我想把他像垃圾一樣丟棄,我也不會把他丟給你,因為,你連撿我的垃圾都不配。聽懂了沒?」她一個字、一個字緩慢說著,刻薄的言詞刺傷的不只是侑亭還有她自己。

  她好恨……恨天恨地恨命,恨自己為什麼是方侑萱不是別人?

  「姐求求你不要這樣說,厲平哥不是垃圾,他是最好最好的男生,我知道,你恨媽媽、恨我,你以為把厲平哥搶走就能報復媽媽,讓媽媽痛苦,可是這樣做你能快樂嗎?你不會因為這樣而幸福的。」

  哼,方侑亭改行當算命師了,連她會不會得到幸福都能預知,不過,她還真算得半點不差,她不會幸福了,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快樂幸福?看著你痛不欲生永遠得不到心愛的男人,天曉得,我有多麼喜悅。」

  侑萱每句話都是謊言,可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謊言居然讓她痛到無可復加的心得到暫時緩解。

  哦,她懂了,見別人痛苦可以讓自己的痛苦減壓,只要知道世界上不幸的人不光是我,就不會嚇得四肢發麻。懂了……很好,大家一起來不幸,所有人都陪她進地獄……

  「姐,愛情不是這樣的,你那麼聰明,你一定知道這樣做不對。」

  她要方侑亭來教導她何謂正確愛情?笑話!「你以為我會在乎?」她輕嗤一聲。

  「那麼你在乎什麼,告訴我,不管再困難我都為你做到。」

  侑萱回答她的是一聲冷笑,沒心沒肺的笑。

  侑亭被逼急了,竟嚎啕大哭起來,她死命拽住侑萱的手,跪在地板上大聲說:「求求你,求你把厲平哥還給我。」

  「不、要。」

  「你傷害我,就會快樂嗎?」

  「對。」不加思考地,侑萱回答。「看你哭,看你悲慘,我心底某個不平角落就會被彌平,你說你什麼都沒有?錯,你有爸爸,有媽媽,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即使這份完整必須犧牲我母親的性命,你媽媽為了你,也義無反顧地做了。

  「你當了十八年的小公主,知道嗎?那原本是我該扮演的角色,因為你,我轉任灰姑娘,我才是那個除了厲平什麼都沒有的女生,所以,我搶走他,理所當然。」侑萱陰沉的臉上冒出細細密密的冷汗,呼吸加重。

  「可是,你不愛他啊。」

  「又怎樣?只要他不愛你就可以。」

  「你太過份,你不可以用厲平哥來打擊我。」侑亭臉色發白。

  「我過份嗎?等我搶走爸爸、趕走你母親,等到你真正一無所有時,你再來說這句話,會不會比較公平。」

  「你、你……你好壞,我不要你當我姐姐了。」侑亭啜泣不已。

  「我壞,你媽搶走我爸不壞?我算什麼?小巫見大巫罷了。」

  「爸爸和媽媽相愛啊,你又不愛厲平哥。」

  「愛有那麼偉大嗎?只要有愛做裝飾品,再不堪、再惡劣的事都是對的?虛偽!我才不要愛任何人,我只要看著讓我痛苦的敵人,比我更痛苦幾百分……我不在乎自己壞不壞,我只在乎可不可以笑著看你哭,可不可憐笑著看你痛不欲生,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看你帶著眼淚祝福我和厲平,就算我不愛他,厲平也是我的……」

  侑萱話沒說完,舞蹈室的門被用力打開,厲平大步走進來。

  他溫柔的臉上沒有溫柔笑臉,凌厲的目光注視著侑萱,一眨不眨。

  從接到侑萱的電話開始,他就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熬到會議結束,他匆匆向特助交代幾聲就往方家跑,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段談論,更沒想會親耳證實靜雰阿姨的話。

  她果然不愛他,她果然只是演戲,而自己,果然只是她仇恨之下的犧牲品。

  她是個冷血女人,不管他在她身上用了多少精力,不管他花了多少心血,她的回報竟然是利用,失望在胸口堆積,他錯看她也……錯愛她……

  數不盡的疼痛掐死了他的心臟,他終於懂得她日日背在身上的恨是什麼感覺。

  「厲平哥。」侑亭回身,看見厲平,她淚眼模糊,撲身奔入他懷裡。

  他聽見、他聽見了……一陣哆嗦從侑萱腳底蔓延上來,他們完了,徹徹底底完蛋,她再不必費心集點,就算集滿三萬點,他也不會再喜歡她,他已認定,她是恐怖巫婆。

  不要,她不想這樣啊!

  侑萱愣愣地看著他們,她也想撲進他懷裡,也想向他撒嬌,告訴他,她愛他、好愛好愛他,剛剛說的每句話都是假的,她只是在氣方侑亭,除了弄哭她,不會對她造成任何負面效應,反正、反正……她老是用哭當手段,來留住身邊所有關懷。

  可他漠然的臉孔,阻止了她的蠢蠢欲動。

  「你不會得逞的。」淡然地,厲平輕道。

  得逞?什麼意思?

  她從來沒有得逞過啊,好的棒的全讓方侑亭拿走,她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說喜歡她,不是兄妹、朋友那種喜歡的周厲平……

  所以,哦,暫時當機的腦袋恢復動作瞭解了,他說「不會得逞」的意思是——他不會讓她笑著看侑亭哭,不會讓侑亭帶著眼淚祝福!

  他不要她了,他要回到侑亭身邊,不再被壞心巫婆蠱毒。

  哈,哈哈,報應耶,這才是真正的報應啊!

  太好了,她一直擔心重蹈覆轍,這不就是?失去愛情、失去生命,她跟媽媽走的路還真是一模一樣。

  呵,好奇怪,這麼悲慘的時候,她居然不想哭,只想仰天大笑。

  果然是病了,她病得不輕。

  不知道為什麼,雨總是在下,大雨小雨輪番肆虐這個大都會,侑萱抓住手裡的小花傘,雨水沿著傘面滑下,風一鼓噪,雨水濺上她的黑洋裝。

  等很久了,她在醫院外頭等待厲平出現,那次之後,他們整整三天沒見面。才三天她已度日如年,她終於理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不純粹是誇飾的語法。

  她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即使是父親,她都沒向他搖尾乞憐,乞求一點點疼愛、一點點公平對待,但她甘心狼狽,為了自己真心愛著的男人。

  她對自己說:厲平是最講道理的男人,只要好好跟他把話解釋清楚,他會明白,那些話有多少賭氣成份,他也會理解,她愛他,是真心誠意,不是復仇更不是懲罰誰誰的作為。

  她告訴自己,厲平愛她,對侑亭只是兄妹情誼,這份事實不會因為一時的憤怒而改變,他終會看清楚,她的感情不包裝、不矯飾,她愛他,真真實實。

  她要向他解釋。為什麼自己會撒下瞞天大謊,為什麼要對侑亭說出那樣憤怒的言詞,實在是她嚇壞了,那個醫生的表情,態度,讓她以為死神已經接近自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21:34

  她恐懼死亡,非常非常恐懼,她有好幾年時間夜夜作惡夢,夢裡,她抱著一具逐漸冰冷的身體,夢裡,她的手腳,也一寸寸變得冰冷。

  她不要讓誤會分離兩個人,不要無可挽回,媽媽失去爸爸,便失去她的性命,如果她失去厲平,肯定會和媽媽走上……同樣結局?

  她把要告訴厲平的話,在心底複習過一回又一回,以至於,連續站了五個小時,她的雙腳絲毫不覺得累。

  終於,她等到厲平,看見他穿白袍的身影,看見他對著身後的同事微笑,笑容還是一樣溫暖溫柔。

  侑萱邁開腳步,踉蹌,差點兒摔倒,才發覺兩條腿不知道什麼時候麻木。

  她不理雙腿抗議,硬是奔到他面前,突兀地攔下他,阻斷他和同事間的交談。

  同事看了凝重的侑萱一眼,朝厲平點點頭,笑說:「小女朋友來了,我們明天再談。」

  破天荒地,對所有人都冷淡的侑萱,居然朝對方點了點頭,表達善意。那是她從來不做的事,為了厲平,她願意改變。

  厲平注視她,眉間的溫柔瞬地隱去,寒聲問:「有事嗎?」

  「我們談談好嗎?」她很緊張,握住拳頭的拂陷入掌心裡。

  「還有什麼好談?」

  他的口氣裡有她不認識的冷漠,他的眼神裡有她沒見過的不耐煩,她知道他氣她。

  「有,我要解釋清楚,那天……事實不是你想的那樣。」

  「對不起,我另外有約,等我有空再談。」他對她說話的口氣像對待路人甲。

  「我不會花你太多時間,只要三分鐘就好。」她要為自己爭取一個機會。

  他瞥她一眼,深吸氣,提起手腕,眼光落在上面的指針,「好,就三分鐘,你說吧。」

  他的態度讓她的驕傲受傷了,侑萱咬唇,在心底告訴自己,不怕,她一定要試過才能放棄,三分鐘,她要結結實實把握。

  「那天,你聽到的話全是假的,我不是真心說那些,而是為了要氣侑亭,因為她說你是她的,要我把你讓出去,我才不要讓,我愛你、很愛……」

  她說得急切,急得讓他明白,愛是真的、憤怒是假的,只要他願意聽她一次,她願意聽他一百回,包括……放下仇恨。

  他放下手腕,定定地望她,半晌,歎氣。「方侑萱,你怎麼樣都不肯認輸,是嗎?」

  「我……」她被他堵得語頓,這是第一次,她發覺自己的口才並不好。

  「不管認不認,這回,你輸定了。」

  厲平繞過她,走向停在路邊的車輛。

  侑萱的眼光跟著他的背影走,看見站在車子外頭侑亭笑得滿臉春風,厲平走近她,環起她的腰,一起坐進車子裡。

  輸定了……原來她已經輸定了?

  失去力氣,手上的傘被一陣風吹開,翻幾個滾,卡在人行道上。

  她想去追雨傘,卻摔了個四腳朝天,又一陣強風刮來,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傘遠走他方,散了,她和她的傘,散了,她和他的愛情,散了……

  第一次努力追回愛情,她只追到他的冷淡。

  所有人都對她不諒解,她無所謂,她只在乎厲平的理解。

  今天全家都到厲平家裡替他慶生,她沒跟去,卻一個人靜靜站在周家窗外,凝睇著屋裡的熱鬧,就像多年以前。

  厲平說,他在那個聖誕夜晚,愛上賣火柴的女孩。

  瞧,戀人之間都有著一定的默契是不?那個寒冷的夜晚,她也想像自己是賣火柴的女孩。

  今夜,她又渴望起溫暖,渴望一雙暖暖的大手把她拉進屋裡,用暖暖軟軟的大毛巾擦乾她濕漉漉的頭髮。

  她在窗外等了很久,厲平沒有回頭、沒有發現映在玻璃窗上那道孤獨身影,歎氣,那只讓她不能依靠的右腿隱隱作痛,她蹲下,隱身在開滿粉色花朵的九重葛背後。

  月亮很圓,圓得像那個他們在清境農場的夜晚,那晚,她笑問:「如果我吻了你,你會不會馬上把我升等?」

  她只是說說,他這個人很重計劃,說要一千五百個喜歡才能兌換一個愛,她就認命相信,非得等到二十二歲那年秋天,她才能等到他一聲我愛你,至於親吻,那是過愛情之後才能做的事情。

  「升等成什麼?」他問。

  「情人。」

  「我不碰未成年少女。」他說得斬釘截鐵,然後毫無商量,很不浪漫地,把她推開。

  「我已經年滿十八歲。」她爭辯。

  「我對成年的定義是二十二歲。」他是老古板加三級。

  她不滿意地別開臉,然後在他猝不及防間,迅速轉過頭,在他唇間貼上一個親吻。

  這個吻有點倉促,甚至稱不上一個吻,但她碰到他柔軟的唇,滿滿的,心底沾滿他的氣息。

  厲平又急又氣,問:「你在做什麼?」

  她笑出滿面春風,回答,「不知道嗎?這叫霸王硬上弓,太棒了,我喜歡贏的感覺。」從那次之後,他常常喊她「不認輸的丫頭」。誰知道,到最後,不認輸成了他指控她的言詞。

  雜沓的腳步聲將她從記憶裡拉回,周叔和厲平送爸爸和侑亭他們一家出門。

  對,是他們「一家」,那「一家」裡面沒有一個方侑萱,她差一點點就把厲平從那一家裡拉出來,重新組成一個新家,沒想到,驕傲讓自己功虧一簣。

  車子遠行,侑萱從九重葛後面走出來,周叔看見她,拍拍兒子的肩膀,要他和侑萱好好談。

  她向周信彬點頭,他給了她一個鼓勵的微笑,那就是周叔,待她最好的周叔叔。

  侑萱努力拉了拉唇角,沒忘記他把驕傲甩回她臉上的難堪,她很想假裝上次不存在,可是對心高氣傲的她,好難。

  「你找我有事?」厲平冷淡問。

  「嗯。」她點頭。「上次你問過我,為什麼要買棉被和床單,那個時候我沒告訴你,現在我想說了。」

  「不必,我不感興趣。」他答得冷漠。

  吞吞口水,她企圖假裝沒聽見他的拒絕。又是報應了,近朱者赤,接近她的周厲平也學會拒絕別人、拒絕得不留情面。

  「我買了個房子,很漂亮,有個小小的花園,可以種種花、種種樹,我選了三棵桃花心木,記不記得我們去中興林場?我很想看看種子爆開、竹蜻蜓滿天飛的景象。上個月房子裝潢好,你陪我買床具組和家飾,我想把房間弄得美美的,住起來舒服些。

  「你老是告訴我,不要對爸爸那一家人憤怒,我聽進去了,我想,也許搬出來少見面、少摩擦,憤怒自然會慢慢平息,我願意放下仇恨,因為那是你要的,我會盡力為你做到,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訴你,我不會以愛情為手段,來達到某些目的。」話說完了,侑萱看向他,他面無表情。

  她勉力擠出一絲笑容,繼續把自己的講稿演出完畢。

  「我擔心你會說,未成年少女不准獨居外宿,所以我幫你留一間臥室,喏,這是你的鑰匙、你的生日禮物。」

  她打開掌心,把禮物遞到他面前。

  厲平冷哼一聲,抬眉,道:「你還真是鍥而不捨。」

  說完,他轉身回屋。

  匆忙間,她拉住他的手,急問:「我要怎麼解釋,你才願意相信,我沒騙過你的感情?」

  「也許你連自己都騙過,你不愛任何人,除了你自己之外。」他抬高手,將她的五指從手臂間拔開,頭也不回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她苦笑,第二次,又失敗了。

  再次提勇氣時,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的事,醫院打過幾次電話給她,她置若罔聞,她是一種龜縮動物,以為藏著躲著,就能安然無事,可是,這個理論在厲平身上不通用。

  這個星期,他一樣到方家,一樣對侑萱視若無睹,也只和「那家子」說話,他又站回他們那一國。

  她堵過他好幾次,他總是冷著面容,靜靜地等她說話,可是面對那樣一張臉,誰都沒辦法把話說齊全。

  星期天中午十二點五分,周叔和厲平又到家裡吃飯,周方兩家的世交關係不是說假的。這次,他們專門來品嚐林靜雰新學的萬巒豬腳。

  從二樓落地窗望下去,她看見方侑亭勾著厲平的往屋裡走,兩人說說笑笑、態度親密,侑萱心底激起兩分懷疑,他們之間真是厲平說的那種兄妹關係?

  侑萱再看一眼收拾好的行李,抿了抿蒼白的嘴唇。第三次,放下驕傲、鼓起勇氣。

  下樓梯,她突兀的出現,讓氣氛瞬間尷尬,但她看不到別人,筆直走到厲平面前,一瞬不瞬地看住他,像孩子似地,任性。

  「我要和你談。」她眼底只有厲平的身影映在雙瞳裡。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有,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訴你,現在不說的話,以後我們都沒機會了。」

  她固執地站在厲平面前一動不動,用態度表明了堅持,如果不談,誰都別想吃飯。

  周信彬看看侑萱又看看兒子,拍拍厲平的肩說:「去吧,有什麼事情,心平氣和談開,不要存著疙瘩,不管怎樣,以後都要經常見面的。」

  厲平的眼底透出冷然,他淡瞄侑萱一眼,起身。

  沒有打招呼,侑萱跟在厲平的身後走出家門,不懂禮貌是她的特質,所有人都很習慣她的突兀。

  走進院子,厲平在一棵大樹前停下,沒回頭,語調平板。「有什麼話,說吧。」

  「我生病了,可能會死。」上網查過,她所有症狀都是骨癌的徵兆,尤其,她丟不開遺傳這一項。

  他沒回身,但肩膀明顯震了一下,她可以因此認定他對她仍然關心?侑萱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說不定,只是會錯意。

  「是醫生說的?」

  「不是。」

  他鬆口氣。須臾,溫順好看的濃眉蹙緊。

  「我常常摔倒,可能是骨癌。」

  跳舞的人哪個不摔,她從小摔到大,如果是骨癌,她能活到今天?要說謊,她該打點草稿,而且不應該在醫生面前說有關醫學的謊話。

  「那天我在舞台上摔倒,師丈送我去醫院,醫生語帶保留的口氣讓我很害怕,我嚇壞了,才會對侑亭說出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對侑亭洩恨,我沒有不愛你,真的沒有。」

  回身,厲平臉上帶著一絲鄙夷。「接下來你還有什麼招數,好把我從侑亭身邊搶走?」

  招數?他把她的病看成招數?她在侑亭面前的一個謊言……

  「不是招數,是實話。如果你還在乎我,請你在最困難的時候陪著我對抗病魔,我需要支持和鼓勵。」她不要一個人寂寞死去,像母親那樣。

  「沒錯,前提是——如果我還在乎你的話。重點在於我已經看清楚你的真面目,像你這樣的女生,不值得在乎。」

  「你不在乎了?是氣話還是真心話?」她鍥而不捨追問著。

  「我沒生氣,事實上,我很感激你讓我看清楚這一切,讓我明白誰才是我該用心思追求的女生,我本來想晚一點於告訴你的,不過為了不讓你老是編些無聊的謊言試圖改變,我還是先告訴你好了。

  「兩個月後,我將和侑亭訂婚,以後,你就是我的大姨子,屆時,不管你會不會含著眼淚,都請你祝福我們。」

  絕然的話,像一把刀斧狠狠劃過她胸口,侑萱死咬住下唇,不讓尖叫聲脫口而出,這刻,她再不能假裝看不見他對她的恨。

  低頭,她把淚水鎖在胸口,任它發酸發臭。

  她艱澀開口,「求你原諒,我試過三次了,這三次,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心的,或許你不相信,但我無愧於心,再重申一次,這三次我說的每句都是真的,愛你是真的、買房子是真的、我會死……也是真的。」

  厲平沒反應,她吞入哽咽,繼續往下說。

  「媽媽教我,凡事試過三次就對得起別人和自己,我並沒有你想像中那樣固執,對於和爸爸建立感情這件事,我試過三次,可惜他視而不見;我試著把你從身邊推開,也試了三次,但你不為所動,繼續待在我身邊,一點一點用溫柔煨暖我的心,我是人、不是木頭,所以,我會愛上你,理所當然。

  「我不對愛情用心機,是因為我親眼看見母親在愛情上面花盡心血卻徒勞無功。我很小便學會,愛情是勉強不來、無法要求,不能一分耕耘就得一分收穫的事情,所以……對侑亭說的那些話,純屬氣話。」

  話說完了,她抬頭看他。

  厲平也回看她,目不轉睛,許久,他露出一抹笑容,但那個笑裡,沒有溫柔。

  「你有很好的口才,可惜說服不了我。」

  低眉,她懂了,點點頭,「不管怎樣,我試過三次,夠了。」她沒哭,反而輕笑出聲,「我不會含著眼淚祝福你,我要笑著祝你幸福。」

  「我很高興,你是提得起、放得下的女人。」他說反話,反得想拿刀痛砍自己,但他不會改變、不會再度傷害侑亭,他會完成自己對方叔叔和靜雰阿姨的承諾。

  至於侑萱……他看清楚了,最愛的女人不見得是最適合自己的女人。

  「我是。」她用力點頭,像賭氣似地。

  「很好。」說完最後兩個字,他頭也不回轉身就走。

  侑萱站在樹下,驕傲地挺直背脊,她將眼睛瞠得大大的,不准淚水下滑,她逼自己記憶,收集他的背影,輕輕地對著夜風低語。

  「再見,我的愛情……」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22:17

第六章

  故事說完了,筱優合上相簿,有一點點的小失落,她的相本裡面沒有厲平的相片,但即便如此,他的身影未曾在她心底黯淡過。

  小記美麗的嘴巴扁扁的,她不懂得何謂傷心,但心重重的,好像有東西卡在那裡,眼睛酸酸的,好像有什麼想要流下來。

  「姐姐,你這裡……會痛痛嗎?」她指著筱優的胸口問。

  她淺淺笑開,摸摸她的頭,「以前會,痛得不得了,現在漸漸不痛了。」光陰是種還原劑,它能把人們的痛苦記憶消彌於無形。

  「姐姐,你還喜歡厲平哥哥嗎?」

  「喜歡。」她偏頭想想,又接著說:「很喜歡,非常喜歡。」好像光是喜歡,沒有辦法形容自己的感情。她再也不是那個高傲女孩,再也不害怕對人透露真心。

  「我們把他搶回來,好不好?」

  「姐姐後來學會,喜歡一個人本身就是很幸福的事,不見得一定要把他留在身邊,有時候,放手是種更好的對待。」

  她在媽媽身上沒學到的,在另一個媽媽身上學到,放手,不是放了別人,而是放過自己。

  小記似懂非懂,好半晌,爬到沙發上,自筱優身後抱住她,她的臉貼著筱優的臉頰,軟軟甜甜的聲音說:「要是姐姐還會痛,就告訴小記,小記給姐姐呼呼。」

  「好啊,姐姐痛的時候,一定告訴小記。」她拍拍小記的臉,這就是家人,無條件為你的痛而痛、為你的愁而愁,筱優很開心,在失去家人多年之後,她又有新家人。

  「姐姐,你和相片長得不像。」

  「是不太像。」

  這點連她自己都發覺,打扮有一些關係,以前的她,除了制服、舞衣,只穿黑色洋裝,頭髮永遠梳成髻,嚴謹刻板得不像十八歲少女,現在她什麼顏色的衣服都穿,且因為腿不方便,她習慣長袍,遮掩住不美的部份。

  除此之外,隨時隨地掛在臉上的笑容改變了絕大部份,就是一成不變的天空,陰雨天和太陽天看起來也大不相同。

  「為什麼不像呢?」

  「因為……」筱優笑笑,說:「再講個故事吧,那是一對雙胞胎姐妹的故事。」

  「快講,小記最愛聽故事。」她抱住筱優的手,扭兩下,催促。

  「從前有對雙胞胎姐妹,姐姐長得很美麗,她脾氣好,成天笑瞇瞇,全村都喜歡她,妹妹卻長得醜,脾氣又壞,大家都討厭她,有天,妹妹又發脾氣,她跑進森林裡,卻在森林裡碰見一個老婆婆,她向老婆婆抱怨老天爺不公平,為什麼給姐姐那麼美麗的臉,卻給她那麼醜的臉,讓大家不喜歡她。」

  「對啊,不公平,老天爺真壞。」小記同情妹妹。

  「老婆婆對妹妹說:「我有辦法把你變成美女,只不過,你必須完成一個功課。」

  「什麼功課?」

  「老婆婆要妹妹回去,開始對每個從身邊走過的人微笑,不管大人小孩、老人還是乞丐,都要笑,並且這段時間不可以照鏡子,三十天過後,再回到森林裡找老婆婆。」

  「妹妹有照做嗎?」

  「有,三十天後,她回到森林裡找老婆婆,老婆婆看著她,神秘的一笑,帶著她到森林深處的小湖泊,當她從澄澈見底的湖水裡看見一張和姐姐一樣美麗的臉龐時,終於明白,原來她一點也不醜,她是用壞脾氣把自己變醜了。以前,姐姐脾氣很壞,現在正在慢慢改進當中,臉當然也變的不一樣嘍。」

  她的確和以前不太像,有幾次在路上碰見過去舞團裡的朋友,截至目前為止,沒有人認出她。

  這讓一心想與過去斷線的她,省去許多麻煩。

  「姐姐……」小記遲疑道。

  「怎樣?」

  「就算以前姐姐壞脾氣,還是很漂亮。」她抱住筱優的手加重力道,表示支持。

  「謝謝小記。」她笑得甜蜜蜜,和小記臉上的笑靨有得拼。

  從頭到尾,小錄不發一語,倔強漆黑的雙眼裡,有一種叫做心疼的東西。真好,有人心疼她了呢!

  筱優一手勾住一個,把小記和小錄摟在懷間,認真的說:「以後,姐姐有家人了,小記和小錄當姐姐的弟弟妹妹,好不好?」

  「好啊,我喜歡當妹妹。」小記大聲的喊叫。「我有姐姐了!」

  小記太高興,忍不住在沙發上跳舞,嘴巴裡唱著亂七八糟的歌,歌詞東拼西湊。

  「厚,你很吵。」小錄故意對她吼叫,掩飾從眼角湧上的潮紅。

  「不吵啦,小記唱歌很好聽,小記以後要當歌星。」這是媽媽常對她說的話,小記記得很牢喲。

  「才怪,你唱歌全世界最難聽。」

  「不對……姐姐,小錄錄壞壞,小記唱歌很好聽,對不對?」

  聽見小錄錄三個子,小錄吐舌頭、好想吐,他最討厭媽媽和小記這樣喊他,噁心死了。

  「對呀,小記唱歌很好聽呢。」筱優看著橫眉怒目的小錄,笑著當濫好人。

  「聽到沒,姐姐說小記唱歌是全世界最好聽的。」小記叉腰,抬高下巴,很驕傲。

  哇哩咧,好聽已經很過份了,還全世界最好聽,頭殼壞去了哦。「姐姐才沒說。」

  「姐姐有說,這個耳朵有聽到。」她拉拉右耳。「這個耳朵也聽到。」她再拉拉左耳。

  「姐姐沒說。」

  「姐姐有說。」

  兩個孩子鬥嘴吵嘴,安靜的屋裡多了人氣,她微笑,她喜歡熱鬧,喜歡家的感覺。

  兩個星期之後,筱優辦好領養手續,筱優給他們的叔叔十萬塊錢,讓整個領養過程進行的非常順利。

  小錄的叔叔說:「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那小子有先天性心臟病,照顧起來很麻煩,你不可以領養之後又把他送回來,我不接受退貨的。」

  筱優沒有被嚇到,聽到當時只是沉吟了一下下,心想,哦,是心臟病啊,然後笑開,說:「這種病多麻煩,我很有經驗。」

  小錄和叔叔見她沒退貨的意思,都鬆了口氣,他們不知道,在領養的同時,筱優已做好心裡準備,準備負擔起兩個麻煩家人。

  這個早上,她和小錄僵在門邊,兩個人,誰也不讓誰。

  小記看看小錄再看看筱優,再看小錄,再看筱優,一顆腦袋轉來轉去,轉的頭暈腦脹,煩啦,她用力跺腳,大喊一聲,決定投靠筱優那個陣營。

  她抱住筱優的手臂,嘟嘴,把臉貼在她的肩膀上,。「姐姐,小錄錄好討厭,我們不要帶他去吃蛋糕。」

  筱優也學小記,嘟起嘴巴對小錄說話,「對,小記乖,小錄錄特別壞。」

  「我已經十歲了,不要再叫我小錄錄。」小錄繃臉。

  「十歲?你有嗎?十歲的「大」男生怎麼會耍小孩子脾氣。」筱優笑的很讓人想揍兩拳。

  「我沒有耍脾氣。」他轉身背對筱優和小記。真受不了女人這種囉嗦動物,他悶悶低語。

  「你在說什麼?」筱優問?

  「小錄錄在罵我們啦。」小記落井下石。

  「沒有,我哪有罵。」他用力抓抓發麻的頭皮。

  「生病就應該看醫生,不看醫生就是耍脾氣。」

  「我好好的,又沒有哪裡痛,幹麼看醫生。」

  「心臟病不會每分鐘都讓人痛的,你必須把它醫好,走,去醫院。」她翻著包包,手機、保健卡、皮夾……鑰匙,啊有了,她抽出家中的鑰匙。鑰匙圈很別緻,是個造型特殊的鋼製芭蕾舞者,不是市面上看得見的東西,應該是手工藝術品。

  「不去。」小錄把下巴抬高六十度。

  「要去。」筱優拉拉他的手。

  「不去。」小錄把頭往右轉開,不看她。

  「要去。「筱優繞到他前面,眼睛和他正對。

  「你很吵耶。」小錄又把頭轉開。

  「如果吵死你就可以帶你去醫院,小記,我們一起吵他。」

  筱優伸手,小記緊緊握住她的,十指緊扣,她和姐姐是同一國。

  「好,我們一起吵他。」

  「一、二、三,開始吵!要去、要去、要去,小錄錄要去醫院,要去、要去、小錄錄要去醫院……」在筱優的帶領下,小記一面跳舞、一面拍手,繞著小錄喊得超起勁。

  「很煩耶,你不知道看醫生要花很多錢哦,開刀更恐怖,會讓我們家破產,笨小記,什麼都不懂,只會吃蛋糕!」小錄被逼急了,用力摀住小記的嘴巴,大聲嚷嚷。

  是因為錢啊,筱優懂了,她還以為他害怕看醫生。

  酸酸的,是心情,她以為十歲的孩子不應該把錢擺在生活的最前線。輕歎,把男孩摟抱在懷裡,輕言緩語同他說:「誰告訴你,開刀會讓我們家破產的?」

  「媽媽說的。」小錄沒說話,小記搶著回答,惹得小錄瞪她。

  「好小錄,你知不知道當男生很辛苦?男生的肩膀要寬,腦袋要清楚,手臂要很有力氣,才可以保護女生,再過二十年,姐姐和小記老了,兩個老老的女生要靠小錄,如果你沒有一顆健康的心臟、一個強健的身體,怎麼照顧我們?」

  她放開小錄,凝視他倔傲的臉。

  「我會照顧你們。」他說的毫不猶豫。

  「我知道你很想,可是你如果沒有辦法恢復健康的話,說不定我到六十歲都還要照顧你,想想一個又瘦又小,又斷了一隻腳的老太婆,要扶一個年輕力壯,身高一百八的大男人上醫院……姐姐好可憐,對不對?」

  小錄還是沒說話,一樣是小記回答,她一面玩辮子、一面說得很委屈。「對啊,姐姐好可憐哦。」

  她對小記微笑,感激她的鼎力相助。接著說:「小錄,告訴你一個秘密,不可以告訴別人哦。」她湊到小錄耳邊,輕聲說:「姐姐是億萬富翁,很有錢哦,對姐姐來說,看醫生、開刀都只是小錢,不會破產的啦。」

  他低頭,筱優勾起他的下巴,懇求。「小錄,把病治好,以後好好唸書,等你長大後再賺錢還給姐姐,這樣好不好?」

  小錄想過老半天,終於點頭。

  筱優鬆口氣,這傢伙是個固執小子。

  「那我們先去看醫生,然後去吃蛋糕。」筱優大聲向小記宣佈。

  「耶耶耶!吃蛋糕、吃蛋糕、吃蛋糕……」小記一興奮,又開始跳舞,她真的超喜歡唱歌跳舞。

  筱優滿足地牽起「弟弟妹妹」,她想,未來有人可以讓她依恃,她再不必害怕孤獨。」

  厲平走下講台,將資料收進包包,今天下午還有一個心導管手術要做,他得預做準備。

  他是個知名的心臟科大夫,也是大學裡知名的教授,對他而言,下午的手術只是個經常做的小手術,但他習慣在每次進手術房之前,做好充分準備。

  他很斯文,有一頭濃密鬢髮和一雙深邃眼睛,以男人的標準而言,他的皮膚算是相當白皙,雖然沒有男明星那種帥到會讓人尖叫的長相,但整個人上上下下散發著一股讓人心安的溫柔。

  這股溫柔氣質,能讓忐忑不安的病人得到安慰,讓週遭人們如沐春風。

  是了,他還有一副溫柔的好嗓音,再嚴重的病情從他嘴裡說出來,好像都不必擔心。

  他出身醫師世家,爸爸媽媽都是醫生,媽媽是胸腔外科主任,爸爸是心臟科權威,就是這樣的遺傳和家庭環境造就了天才醫生周厲平,他好像一出生就注定該拿手術刀。

  有人問他,媽媽是胸腔外科主任,你沒想過走胸腔外科嗎?他不是沒想過,媽媽去世的太早,不像爸爸,有充足的時間向他洗腦。

  周厲平收妥包包,走出會議室,一路上,他對幾個迎面而來的醫生護士點頭微笑,他的溫柔,醫院上下都知道。

  這裡是間由財團出資,籌劃四年,才開設剛滿三年的新醫院。院長是厲平的父親,而厲平擔任心臟科主任,醫院創立的時間並不長,但已經是台北頗負盛名的醫院。

  「周醫師,梁小錄來醫院了。」一個年輕護士匆匆走到厲平身邊,欣喜道。

  「你是說梁小錄?那個小男孩?」

  厲平相當關心梁小錄,事實上,他只幫小錄看診一次,但他的狀況讓人印象深刻。

  他有個長不大的母親,陪兒子來看病時,甚至想要勾引兒子的醫生,他還有個智能不足的姐姐,不斷在旁邊吵著要吃糖、吃蛋糕。

  在診間,梁小錄的眼睛充滿防備,他才說這個病需要動手術,他二話不說,拉起母親、姐姐就要離開。

  他阻止他們,試著解釋小錄的病情並不嚴重,只要動個小刀,他就可以和普通孩子一樣活蹦亂跳,但即使他費盡唇舌,也等不到他們再度就醫。

  厲平曾經按著病歷上的住址去找過小錄,沒想到推開門,只看見一個喝的醉醺醺的男人。鄰居說,酒鬼丈夫把老婆打跑了,於是他猜測,小錄已經跟著母親離開。

  他分析過自己,病人那麼多,為什麼獨獨對梁小錄上心?後來,他找到原因,因為他有一雙憤世嫉俗的眼睛,曾經……他愛上這樣一雙眼睛。

  「沒錯,就是他,他那個智能障礙的姐姐也來了。」

  「誰帶他們來的?他們的母親?」

  「不是,是一個女生,看起來很漂亮、年輕,他們叫她姐姐,今天周醫師沒排診,他們掛李醫師的門診。」護士小姐解釋得很清楚,她知道周醫師非常關心這個小病人,那次,還是她自告奮勇陪周醫師去找梁小錄的。

  「李醫師幫他們看過了嗎?」

  「看過了,李醫師要他們辦住院,我剛過來的時候看見他們在住院組那裡排隊。」

  所以梁小錄已經決定做手術?「有病房嗎?算了,我直接過去住院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22:30

  他走的飛快,小護士欣賞的眼光追逐著他的背影,一個這麼關心病人的好醫師……要是,要是他們不只是朋友,不知有多好。

  當筱優轉過身那刻,厲平被定身,他的眼睛、他的心,被制約了,再移不開眼。

  是侑萱?他的心狂跳不止,失速的頻率讓他喘不過氣,五年了,他找了她整整五年,全無音訊。沒想到,她居然出現在這裡!是老天對他的懲罰到了底,願意讓他重見天明?

  曾經,他恨透自己,為什麼非要失去,才曉得自己沒能力適應,為什麼非要生活裡沒有了愛情,才知道自己無法呼吸。

  是侑萱啊!他日思夜想的女生,那個在舞台上放光放亮的精靈小姐,不笑的她、憂鬱的她,緊緊印貼在他胸口,她的身影從未與他的心失聯過,他記得她愁眉不展的笑容,記得她的憂愁。

  邁開長腿,厲平朝她走去。

  猛地,他停住腳步。

  她在笑,笑得那樣甜美開心,眉頭鬆開,眉梢上揚,嘴角拉出幸福洋溢,彷彿世界很美麗……那是侑萱嗎?不像,那不是侑萱的表情。

  他遲疑了,裹足不前。

  侑萱不愛笑,多數時候,她臉上刻劃著濃濃的失意,即使逗出她的笑容,她也是笑的很壓抑,笑得嘴角微掀,卻眉心鬱鬱,侑萱不懂得什麼叫快樂,只理解何謂成就,她習慣性的表情是驕傲,不是微笑。

  所以……不是她?

  微微地,失望,抬眉,他認真再看向對方,她似乎比侑萱矮點、胖兩分,頭髮比較多,額頭……看額頭不准,侑萱總把頭髮綰到後腦勺,露出光潔的額頭,而這個女孩的劉海蓋掉半張臉。

  「姐姐,小記好餓,好餓哦,我們先去吃蛋糕再住院好不好。」小記扯扯筱優的衣袖。

  「貪吃鬼,我們才吃完飯。」小錄只有和小記吵架的時候,才會表現出十歲小孩的童真。

  「臭小錄好笨,飯又不好吃、蛋糕才好吃,姐姐,姐姐……小記要吃蛋糕、要吃蛋糕啦。」

  「好,等手續辦好,我們就去吃蛋糕。」她笑著哄小記。

  來的途中,他們在醫院附近看到一家連鎖蛋糕店,剛經過的時候,小記的眼睛就黏上了,她的生肖是屬螞蟻,不吃甜食會讓她活活餓死。

  「耶!姐姐最好了,小記最愛姐姐,好愛好愛好愛好愛……」小記說了一大串好愛,筱優沒有不耐煩,只有滿肚子歡喜,她從來就沒有被人「好愛好愛過」。

  「知道了,姐姐知道小記最愛我。」她一手拉起小記、一手摸摸小錄亂七八糟的頭髮,心想,該找個時間帶他去把頭髮修一修。

  櫃檯小姐把幾張單子交給筱優,叮嚀,「你們回去等候通知,一有病房,我們會打電話給給你。」

  「需要等很久嗎?」手術日子已經排定,聽說有些大醫院,病人在手術當日還等不到病房。

  「不一定,有人出院才會空出病房。」小姐回答的很公式。

  「好吧,一切麻煩你了。」她轉頭,對小記說:「走吧,去吃蛋糕。」

  「耶,蛋糕,我們來嘍,我們要把你吃下去嘍。」

  走了幾步,當筱優看見擋在他們面前的厲平時,霍地,呼吸喘促,心臟漏拍,她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不然就會知道自己表現得多茫然,若非厲平也是滿肚子亂,他一定會看出破綻。

  筱優以為再見面,她可以大大方方、態度自然,就像對待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那樣,點個頭、微笑、寒暄幾句,擦身離去,可事實是……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

  「小姐,請問你是梁小錄的……」

  他認不出她?緩緩吐氣,幸好,她不喜歡複雜、麻煩、下意識地,她碰碰劉海,確定它為自己遮住大半表情。

  筱優深吸氣,燦爛笑開。

  她朝他點頭,笑著對他打招呼,彷彿這樣的笑容就該配上她這樣的人,彷彿她天生就是來笑的。

  「我是他的監護人,你好,我叫顧筱優。」她伸出友誼之手。

  她果然不是侑萱,侑萱從不對人主動。

  但即使如此,厲平的眼光仍然離不開她的臉龐,他透過他看著思念已久的方侑萱。

  「你好,我認識你嗎?」筱優側著臉,輕笑問。

  對,她不是侑萱,他看清楚了。微笑不是侑萱的強項,她的強項是跳舞,但對方……有一隻殘缺的右腳。

  或許她有侑萱的身材、侑萱的鼻子、侑萱的嘴巴,但她沒有侑萱多愁善感的眼睛,她的眼睛快樂、清澈、乾淨,她的臉上掛著幸福,無憂的嘴角、無愁得眉梢,她純潔得像個天使。

  這樣的人,肯定生活平凡順利,沒有受過大風大浪,她不是他那個傷痕纍纍的方侑萱。

  有人說,你可以模仿一個人的五官表情,但無法模仿他的眼睛,因為眼睛裡帶著人們的真性情。也有人說,世界上總會有一個人與你相像,相同的五官、身材樣貌,卻是全然不同的人生際遇。

  對,她不是侑萱。

  侑萱好瘦,下巴很尖、鎖骨突出,手背上青筋一條條很明顯,她雖然不胖,但圓圓的小臉很可愛,再加上甜得醉人的笑顏,讓蜜糖攪進人們心底。

  她,只是一個很像侑萱的女子。

  穩住心緒,厲平盡力讓自己恢復正常。「對不起,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朋友。」

  她抿抿唇,笑答:「這種與女孩子搭訕的方式,老套了。」

  「我知道,但我不是搭訕,我是在陳述事實。」

  他的口氣很誠摯,讓人很難不相信,何況,她知道他說的全是事實。

  又笑,她笑得陽光普照。「好吧,如果你硬要指控我有一張大眾臉的話,我也只好認了。」

  「不,你有一張不平凡的美麗臉龐,能和你相像的人少之又少,只不過我那位朋友……」提及侑萱,他的眼瞳裡帶著淡淡哀傷。

  「她長得很漂亮?」筱優接話。

  「對,非常漂亮。」雖然她老穿著不合年齡的黑色老派洋裝。

  「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她是。」可惜他的固執,造就無可彌補的結局。

  「你們分手了嗎?」筱優試探。

  「為什麼這樣問?」他反問。

  「因為我在你的眼睛裡,看見濃濃的悲哀。」

  「你有很好的觀察力。」厲平搖頭,他連掩飾心情的本領都沒了?赤裸裸袒露在別人眼皮底子下,不是太愉快。

  「是啊,我是畫畫的,觀察力是我的職業必需品。」

  畫畫的?果然,她不是侑萱……他一次次向自己舉證,證明她不是侑萱,卻又在不知不覺間,把她當成侑萱,糟糕,是不是他太老,老到連判斷能力都變得很糟?

  厲平沒回答,筱優問:「這失望表情是因為我嗎?」

  是也不是,他的失望源自於她不是侑萱,但錯不在她,「你的觀察力真的不是普通的好。」

  「謝謝,但我的觀察力不需要你一而再、再而三誇許,用稱讚對方來搭訕,一樣沒什麼創意。」她又笑開顏,像漫畫裡的小甜心。

  「如果我真要搭訕,我會把重心擺在小錄身上,搞定他,自然而然能親近他的監護人。」厲平把目光轉到小錄身上。

  「小錄,你認識周醫師?」這時候,

  小錄點頭,他知道周醫師是關心自己,知道他曾經到叔叔那裡找人,那個時候,他拉著小記躲在屋旁牆角。

  「周醫師好。」小錄有禮貌的說。

  「你好。」他彎下身,拉著小錄問:「最近身體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胸痛、喘不過氣之類的。」

  「還好。」小錄回答。

  「沒關係,等住院後,在做一次精密檢查。」

  「帥哥哥,還有小記啊,你有小記棒棒糖。」小記拉拉厲平的衣角,大眼睛對著他眨啊眨。

  「還記得我啊,告訴帥哥哥,你是記得我還是記得我的糖果?」

  小記很認真的想了一大下,「記得帥哥哥也記得糖果。」

  他摸摸小記的頭,對筱優說:「你好,正式介紹,我是小錄的主治醫師,我叫周厲平。」

  周厲平?這個名字他在哪裡聽過?哪裡呢……是在哪裡呢……小錄抓抓頭髮,抓的很用力,好像要把答案從腦袋裡抓出來。

  啊!想起來了,難怪他覺得姐姐故事裡的厲平哥哥很熟悉,他的名字和周醫師一模一樣。

  「幫小錄看病的是李醫師。」筱優說,他並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集。

  「我知道,他今天代我的班。」厲平在胡扯,但他有絕對權力把小錄轉到自己手中。

  「李醫師說,要幫小錄動心臟手術。」

  「我知道,你放心,只是很小的手術,危險性很低。」

  「既然是小手術,為什麼還有危險性?」

  「做什麼事都有危險性,就是走在路上也有,何況是進開刀房,不過,我跟你保證,我會很小心的。」

  「你……是你要替小錄開刀?」筱優皺眉頭,換句話說,他們還有接觸機會?

  「不相信我的技術?」他笑得很自信。

  「我想,謝謝,不必了,李醫師會做得很好,他有向我詳細講解過。」

  「哦,看起來真的很不相信我,為什麼呢?」厲平追問。

  因為她想繼續當顧筱優,不想變回方侑萱?唉,這個不是個好說詞。「你看起來太年輕。」她隨便塞出個借口。

  「上網去查查周厲平三個字吧,我相信會增強你對我的信心。」語畢,事情好像就這樣定下。「好了,請問小記、小錄應該叫你……」

  筱優沒回答,小記搶著說;「叫姐姐啦,小記和小錄最喜歡、最愛的姐姐。」

  是姐姐?同父異母還是同母異父?他們母親的情史有些複雜,血緣在他們這個家庭恐怕沒那麼重要。

  「很好,筱優姐姐,請你回去把隨身的物品整理好,下午兩點之前到醫院報到。」主任不是當假的,拿一兩間病房還難不倒他。更別說臨時插進一個小手術。

  「可是住院組的小姐說.....」

  「櫃檯小姐唬你的,這間醫院的生意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好,我保證你中午回家就能接到電話。」順口,他又讓謊話說出口。

  「問診時,人很多,我們等滿久。」筱優不相信這間醫院生意很差,這裡還是幾個學校老師一致向她推薦的。

  「不是每天都像今天,門庭若市。」謊話,越說越順。

  「好吧,那我們回去準備。」

  「下午兩點,記住。」他差一點就要說出不見不散了。

  「姐姐,那我們還有時間吃蛋糕嗎?」小記拉拉筱優的一衣角,扁嘴問。

  蛋糕?厲平突然想起上回,為了讓小記安靜隨口敷衍的話。「當然可以,記不記得帥哥哥還欠你一頓蛋糕?走吧,我請客。」

  什麼?

  筱優還來不及反應,小記已經讓厲平帶著走,前一分鐘她還甚至想著,要不要換醫院動手術,這分鐘牆頭草小記已經勾住人家的手臂,親密得像多年不見的老親戚。

  「小記最愛最愛帥哥哥了。」小記的最愛改了口。

  筱優歎氣,事情,正在失控中。


  厲平清楚,她不是侑萱。

  除了相似的五官之外,她們的氣質不同、脾氣不同,人生觀以及遇到事情的處理態度也大不相同,何況她還有弟弟、妹妹和父母親,怎麼可能是侑萱?

  通常,理智與情感在他腦袋裡對峙時,理智都是贏的一方,但每遇到和侑萱有關的部分,情感總會跳出來囂張。

  他想侑萱,非常想,想她的日子過得好不好?想她在異國舞台上有沒有闖出名堂?想她有沒有碰到好男人,把她眼底眉梢的陰霾掃光光?

  他和她,是不是真的已經過去,再也無法重新來過?

  或許是吧,她只給人三次機會,是母親教導她的,他和方叔叔一樣浪費了三次,再多的後悔已然追不回。

  呼——關上電腦,不想了,去看看小錄吧,他的手術非常成功,現在只要避免感染、慢慢等傷口密合就行了。

  想起小錄,厲平薄薄的唇銜起笑意。手術那天,小錄雖然沒有表現出恐懼,但他心底的確害怕,因為在麻醉前,小錄說了幾句話,「周醫師,如果手術失敗,我死掉的話,你可不可以幫我照顧姐姐和小記?」

  聽到這話,旁邊的護士小姐忍不住失笑,一個十歲小男生居然向他托孤,托的是雙比他自己還大上許多的姐姐們。

  厲平沒有回答可以或不可以,他說的是,「這是個小手術,你想死在手術台上、毀我一世英名?對不起,我不會給你機會。」

  手術過後巡房,他對小錄打趣說?「幸好,我保住了我的名譽。」

  惹的小錄面紅耳赤,覺得自己蠢斃了。

  如果說,他和小記的交情是建立在蛋糕上,那麼他和小錄的私交應該就是從托孤開始,他很高興自己成為這三個姐弟的朋友。

  病房裡,筱優靜靜地看著床上的兩個小人,她沒想過因緣際會,收養小記、小錄這件事,會讓自己和厲平又兜在一塊兒,她沒辦法推避緣分,只能順其自然。

  不過,是不是緣分都不重要了,反正出院後,就不會再和主治醫師見面,眼前就先這樣吧。

  就像厲平說的,小錄動的是個小手術,手術時間不長,順利且平安,這讓筱優、小記和小錄都很開心,至於厲平的開心……不太合邏輯,他表現的不像個醫生,比較像家屬。

  筱優上網查過他的資料,果然,看過那些資料之後,誰都會對他的醫術充滿信心。很難想像,一個三十歲的醫生,竟有這樣的表現,他厲害到,她很想尊稱他一聲黑傑克。

  厲平經常過來陪伴小錄,筱優不知該如何解釋他的熱心,如果這是他對所有病人的統一態度,那麼,就不難理解網站上那些佳評如潮是怎麼來的。

  不管怎樣,能被人善意對待總是好事,何況小記和小錄都是喜歡他,她沒道理拒人千里,於是他們見面的次數一天比一天多。

  「還痛嗎?」筱優問。

  小錄醒了,小記在他身旁睡得很熟,粉粉的臉靠在小錄的肩膀,看起來比小錄還小。

  「不痛。」他轉頭看小記,拉拉棉被,把她的肚子蓋緊。

  「逞強。」那麼大的傷口,連翻身都會呲牙咧嘴做出各種怪表情,哪可能不痛。

  「那不叫逞強,而是男子漢的驕傲。」厲平從病房外面走進來,他拿出聽筒、彎腰,聽著小錄的心跳。「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呃,對了,在醫生面前,不需要驕傲。」

  小錄笑著對厲平搖頭,眼底的習慣性防備消失。

  筱優不知道,是厲平天生有一種本能,會讓人自動在他面前卸下裝備,還是說,小錄過慣了安心的日子,慢慢地,不再對人保持警戒?無論如何,小記、小錄真心接納厲平,是不爭事實。

  筱優退開兩步,走到沙發邊坐下。

  「吃飯沒?」厲平轉頭問她。

  「等小記醒來,再帶她去吃。」

  小記不敢一個人待在家裡,筱優也不敢讓她一個人在醫院照顧小錄,所以一家三口全搬進來,一張病床、一張家屬休息的長沙發,再加上一張折疊椅,解決他們一家三口的睡眠問題。

  「我讓護士過來這裡盯著,我們到樓下餐廳吃一點,再幫小記買吃的上來。」

  「讓護士過來盯著?這算不算擅用職權?」筱優笑著回話。

  厲平看著她的燦爛笑顏,第一千次確定,她不是侑萱。

  如果侑萱是月光仙子,她就是太陽女神,如果侑萱是憂鬱的藍色,她就是帶甜甜氛圍的粉紅,她的笑會讓人不自覺幸福,不自覺想起滿園紅蘋果。

  她開朗活潑、侑萱抑鬱內斂,她樂觀、侑萱沉重,她和侑萱是截然不同的女生。

  他故做認真地想了下,回她一個溫柔笑靨。「算。」

  「這樣子不好吧,周主任。」她調侃。

  「一個人在工作崗位上努力多年,不就是為了能夠擁有特權?」

  「我工作很多年,但從沒想過要擁有特權。」她搖搖手上的畫筆。

  「那是你不夠聰明。」他抽走他的畫冊,最上面那頁是小記沉睡的面容,熟睡的小記比天使更天使。

  「所以貪污、特權都是在聰明之下衍生出來的產品?」筱優滿臉的不苟同。

  「你打算和我開辯論會?」厲平看看手錶,說:「可以,我有半個小時。」

  「對不起,我知道你很閒,但好辯不是我的人格特質。」她衝著他笑。

  「你確定你充份瞭解自己的人格特質?」

  「難不成,周醫師要替我做人格評估?」她帶出兩分挑釁。

  「好啦,等我拿到精神科執照,一定免費替你做評量。」

  「謝啦,萬分感激,我想,我還不需要周醫師的幫助。」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鬥嘴,這種事……不是他和小記才會做的嗎?小錄臉上兩條黑線,原來大人也會搞幼稚。

  「姐。」小錄喊她,阻止即將成形的辯論會。

  「怎樣?」

  「你和周醫師一起去吃飯吧,我們沒問題的。」

  「你在趕我?」吃裡扒外的傢伙,不知道他們才是一國?筱優皺皺嘴角。

  「對,我不喜歡當你的模特兒。」

  「我又沒要求你擺動作。」

  「光是被你眼睛盯著瞧,全身不舒服。」

  「小子,你這是在抱怨嗎?」筱優不服氣。

  「我已經說得這麼明顯,你還沒聽懂?」小錄朝她吐吐舌頭。

  厲平笑開懷,丟給小錄一個感激目光,「你被嫌棄嘍,走吧,去吃飯,我快餓死了。」說著,他拉起筱優的手,把她帶出病房。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23:09

第七章

  情不自禁,他在筱優身上尋找侑萱的影子,常看著她就發起呆來,頭腦精明的他變得有點傻。

  明知道她不是侑萱,仍然每分鐘都想見她,小錄在醫院時還好,他可以東逛西逛到病房裡,說幾句話、邀一回午餐,但小錄出院之後,福利就沒啦。

  電話響起,他接起,是侑亭打來的。

  「厲平哥哥,你今天有沒有空?媽媽說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吃飯。」

  「今天嗎?」

  可是他今天晚上沒班,特地連下午的門診也排開,挪出大半天時間,想至梁小錄家一遊。

  對了,他們家三姐弟姓氏都不同,顧筱優,文小記,梁小錄……他們的母親情史還真豐富,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發笑,這麼特殊的家庭,怎麼能不親自登門拜訪。

  「厲平哥,你笑什麼?」

  笑?有嗎?

  他轉頭,看著黑色的電腦螢幕,侑亭沒誣賴,他的確在笑。

  「沒事,靜雰阿姨的身體還好嗎?」

  「食慾有進步,至於心情,我想,還需要時間調適。」

  「有空,你多陪她,生病的人最需要家人的支持,有親友關心的病人,恢復得比較快。」

  說到這個,他又想起小錄,小錄的恢復力比平常人好太多,他笑問筱優,她到底弄什麼補品給小錄吃?

  她想半天,胡扯一通,「沒什麼啦,就雞心,鴨心,豬心,牛心,羊心,他開一次心臟手術,很多無辜的小動物就跟著他動手術。」

  他提醒:「千萬別高油高脂,否則搞到心肌梗塞會更慘。」

  筱優哈哈大笑,實說:「小錄的恢復力和食物沒關係,和他的吝嗇成性比較有關係。」

  她說完,小記插話,「帥哥哥,小錄想問你,醫院有沒有買一送一啊?」

  厲平想半天,好不容易找到相關的話回答,「好像有,地下室的超市有思樂冰買一送一的活動。」

  他的話引得小錄,筱優大笑,他被笑得滿頭霧水,擰眉說:「嘲笑醫生是一種要不得的行為。」

  筱優才解釋小錄的意思是,住單人房那麼貴,有沒有買一夜送一夜的特價優惠。

  他坐到小錄的病床上,皮笑肉不笑問:「你以為這裡是五星級飯店?」

  筱優當然是挺自家老弟的,她回話:「這裡哪比得上五星飯店,沒SPA,沒健身房,連餐廳的東西也難吃得很。」

  「難吃嗎?我覺得還好。」

  「那你一定沒吃過好吃的東西。」筱優不屑說。

  「說得好像你很懂得吃。」厲平一臉的不信。

  「姐姐煮菜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小錄力贊,姐弟本來就應該情義相挺。

  「還有啊,姐姐烤的蛋糕最好吃了。」小記搶著說話。

  「連蛋糕都會烤?太厲害了。」他心懷詭詐的笑容,笑出顧筱優一身雞皮疙瘩。

  「我們家的姐姐,是全世界第一名的姐姐。」小記越講越誇張。

  「那帥哥哥可不可以去你家吃好吃的飯和好吃的蛋糕?」

  他很詐,這些話他挑小記問,小記沒心機,自然一口答應,於是,約會就此定下,而他,打算今天來個大突襲。

  「厲平?厲平哥?」侑亭喊幾聲,發現厲平沒回應。

  「什麼?」

  「厲平,你還好嗎?怎麼三番兩次當機?」

  「沒事,我們剛剛聊到哪裡?」他忙收掉掛在臉上的笑容,這次,他不需要從電腦螢幕的倒影就可以明確知道,自己在笑。

  「不聊了,我知道你很忙,再問一次,晚上可以嗎?」她的語氣裡有很濃的期望。

  「可以什麼?」

  侑亭無奈,他從頭到尾都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可以回家裡吃飯嗎?媽媽很想你。」

  「下次吧,今天忙。」

  「要等到大忙人的下次很難。」她嘟囔抱怨。

  「沒那麼嚴重。」厲平笑笑,打算掛掉電話。

  「再問最後一句話,好不?」她語氣遲疑。

  「問吧。」

  「你……已經忘記姐姐了嗎?」

  頓時,氣氛凝結,他不語,她也不說話,經過三、四分鐘吧,侑亭從電話那頭傳來一聲低抑歎息。

  「我很抱歉。」他只能給這一句。

  「不要說抱歉,我也還沒打算放棄你。」

  就這樣,兩人同時沉默,很久,久到他以為侑亭要掛電話的時候,她開口。

  「堅持真的不是好事,對不?」

  厲平淺淺扯著嘴角,不回話。

  說完這句,侑亭收線,他緩緩舒口氣。

  侑亭長大了,她變得成熟懂事,也許是靜雰阿姨的中風逼她長大,她不再是當年的小公主,慢慢懂得承擔。

  可惜,在迷戀他這方面,她始終沒改變,愛他,她不願更弦易轍。

  厲平搖頭,試著把侑亭拋諸腦後,脫去白袍,看著腕表,他拿著自己用特權影印下來的病患基本資料,離開辦公室。

  &&&

  第一眼,他就喜歡上這個房子。

  房子不算大,但給人的感覺很溫暖,不知道是不是木造屋的關係,暖暖的褐黃色讓人平靜。

  他提著一籃水果,原則上,小錄已經恢復健康,算不得病人,所以送水果和營養補充品都不對,但他記得小記和小錄很愛吃梨,上次筱優削的速度來不及兩個人爭食,在病床上吵起來,他看了好笑,要去拿刀子來幫忙削。

  筱優瞄他一眼說:「你大概只能拿手術刀吧。」

  她說對了,他不會做家事,爸爸也是,從前,兩個大男人靠著一個管家太太養活,每次管家太太要求什麼,他們都不敢說NO,就怕她一個不爽搞罷工,兩個男人會餓昏在家中。

  靜雰阿姨常抱怨他們把管家太太寵壞,還說他們請的是管家不是媽祖,不能老是這樣供著。

  這不是第一次了,筱優經常這樣一語中的,讓他反應不及。

  要不是知道她的職業是畫家,有著驚人的觀察力,肯定會以為她和自己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

  比方,她會說:「不要扭扣子,扣子快掉光了。」

  沒錯,他有個壞習慣,兩手沒拿手術刀時,常會無聊到去扭袖口的扣子。

  比方,他只是壓壓胃部,她就念他,「你是醫生,連小小的胃病都治不好?」

  她怎知道他有輕微胃病?連共同工作多年的同事都不知道。

  再比方點餐時,她連想都不想,就先開口,「別點炸的,回鍋油沒那麼好吃。」

  他不懂,她從哪裡觀察出他的飲食偏好?就這樣,東一點,西一點,他為她的觀察力深感佩服。

  屋子後院傳來歌聲,不必懷疑,那是愛唱歌的小記,她無時不刻在唱歌,最厲害的是,她唱的歌都是自己瞎編的,哼哼唱唱,純粹自爽。

  她的歌聲不壞,唯一嫌她的人是小錄,但小錄也常私下哼著小記的歌。

  「小記。」他揚聲叫喊。

  歌聲驟然停下,他再喊一聲。「小記。」

  不多久,他聽見拖鞋在鵝卵石小徑上製造出來的啪答聲,跟著一個紅色的身影闖入他的視線裡,紅色的長版T恤,短短的牛仔小短褲外,露出粉嫩細白的長腿,青春洋溢。

  「帥哥哥,你來了。」她手裡提著澆花水壺,袖子上沾了些濕,看見厲平,她連忙放下水壺,打開大門。

  「小記真有禮貌,送你一個禮物。」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棒棒糖給她。

  「帥哥哥好好哦,小記最喜歡帥哥哥。」

  厲平柔聲笑開,隨身攜帶棒棒糖是他在很多年前養成的習慣,他曾經用一支棒棒糖勾引了一個女孩的心事,從此之後,為了她,他經常在身上帶糖,他發覺糖果有著神奇的魔法,能讓女孩的陰天開出大太陽。

  「姐姐和小錄不在家?」

  「姐姐和小錄去上學了。」她把手錶拉到他面前,「今天月考,這根小弟弟針走到一,姐姐和小錄就會回來。要注意哦,是小弟弟針,不是大姐姐針哦,大姐姐針常常走著走著就走到一,不算數的。」

  「我懂。」他差點兒忘記筱優和小錄要上課。幸好碰到學校月考,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再過……十幾分鐘他們就到家。「小記在澆花嗎?中午澆花可以嗎?」

  「不是澆花是澆菜啦,我們在後院種好多菜,小記早上忘記澆,菜菜好渴好渴哦。」

  「這樣啊。」

  「帥哥哥,你喜歡花花嗎?我們家有好多花耶。」說著,她拉厲平走到籬笆旁,一個一個介紹。「喜歡爬籬笆的是紫籐花,姐姐說它是個好動傢伙,旁邊穿紅衣裳的是朱瑾,朱瑾的花蜜很好吃哦,可姐姐說,為了好吃,隨便弄死花花,花花很可憐耶,小記很乖,都沒有偷吃嘍。」

  「小記果然很乖。」厲平摸摸她的頭,看著她粉嫩健康的面容,這對姐弟跟著筱優,顯然比跟著他們的母親要幸福得多。

  「這個是玫瑰花,有紅的,黃的,白的,很多種顏色,姐姐說,等冬天,它們會開很多漂亮的花花,這個是桂花,桂花很香,可以泡茶,泡澡,洗完澡以後,全身都香噴噴的,好好哦……」小記沒事可做,厲平來了,她滔滔不絕說個沒完。

  她一一介紹過每種花之後,還要帶厲平到後院看蔬菜,厲平看見院子旁的三棵筆直大樹,覺得有點眼熟,他不知道在哪裡看過。「小記,你知道這些樹叫什麼名字嗎?」

  「知道啊,姐姐有教我,這個是桃花心木,姐姐說到秋天的時候,它會結出大大的果實,等果實成熟,『爆』一聲,就有很多很多像竹蜻蜓一樣的種子,飛啊飛啊,轉啊轉啊,飄下來。」

  桃花心木,小記的話撞到他心底某一條脆弱神經。

  記不記得我們去中興林場?我很想看看種子爆開,竹蜻蜓滿天飛的景象。

  「小記,你姐姐喜歡看竹蜻蜓嗎?」喃喃地,他問。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問這個問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企圖將她和某某人連結在一起,他就是問了。

  「喜歡啊,小記喜歡,小錄喜歡,姐姐喜歡,我們都嘛好喜歡,啊,姐姐回來了。」

  遠遠地,筱優和小錄從巷道那頭走來,小記放開厲平,衝到籬笆邊伸手手臂,猛地揮舞,「姐姐,小錄,姐姐,小錄。」

  她一面叫,一面跳,姐姐,小錄回來,她最開心了,在家裡很無聊耶。

  小錄看見厲平站在院子裡,順手把筱優的書抱過來,說:「熱死了,我先進去喝冰水。」

  說完,三步並兩步,跑回家裡,匆匆跟厲平打聲招呼,拉了小記進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23:21

  筱優走不快,她一拐一拐慢慢走,厲平回神,把桃花心木丟開,迎出門來,溫柔的笑臉,溫柔的眼神,很多年過去了,他的溫柔始終如一。

  「你在上學?」

  「我在小學裡面帶幾堂美術課,是約聘的。」

  她並不缺錢,上課是為了排解寂寞,最近領養小記,小錄,她開始考慮下學期留在家裡,可以一方面照顧小記,一方面籌備畫展事宜。

  「喜歡教書?」

  「還不錯,小朋友很可愛。」

  「喜歡自己的工作,是件幸運的事。」

  「難道你不喜歡醫生這份工作?」她反問他。

  「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我好像一出生就注定做這份工作不可。我爸爸,媽媽都是醫生,我能自主選擇的,只有走哪一科。」

  「聽起來有點辛苦。」

  「還好,我大概對醫學有點天分,唸書的時候,功課難不倒我,至於現在,看見病人身體好起來,離開醫院那刻,我會很愉快。」

  「你是個好醫生。」

  「這麼小氣。」

  「吭?」她沒聽懂他的意思。

  「你至少要說幾句仁心仁術,杏林之光……之類的話吧。」

  筱優笑了,他看著看著,也跟著笑開。

  她是個非常容易相處的女生,再次,他找出她不是侑萱的證據,可她的眉眼鼻,總是透出他的錯覺。

  「那麼喜歡成語?我送一本成語字典給你。」

  「真感激。」厲平橫她一眼。

  她笑彎腰,「不客氣。」

  「你還真的以為我很感激你?」

  「不是嗎?」她睜大眼睛,裝天真。

  「當然不是。」

  幾句無聊的對話,她笑得眉眼瞇瞇,她發現,其實打屁不是浪費時間的無聊活動,在某些時候,還算有益身心。

  厲平收起笑容,正色問:「你不覺得,把小記一個人留在家裡,不太好?」

  「我知道,可是她不肯去學校,我聽小錄說,以前小記曾經去上過特殊學校,但在學校裡被同學欺負,老師也對她不太好,她就從學校裡偷偷溜回來,哭了幾天,打死不肯回去。」

  「再幫她找另一個新學校?」

  「我考慮過,後來還是覺得小記的感受比較重要,與其急著讓她學習新事物,倒不如讓她先感覺安心。」

  「我相信她可以被教育。」如果當爸爸,他會是個嚴厲父親,和自己的爸爸一樣。

  「我知道,她並不笨。這幾天我在找幫傭太太,到時候家裡會有人暫時和她作伴,再過一陣子,我打算幫她找個特教老師。」

  「要不要我幫忙?」

  「好啊,如果你有認識的人的話。」

  他雙手環胸,手指摳摳下巴,「除了特教老師,也許還可以幫她找個……音樂老師。」

  「音樂老師。」兩個人異口同聲,相視而笑。

  「你也覺得她有音樂天分?」

  「更有創作天分。」再次相視,再次同笑,他們在某個點上,很有默契。

  「哪天,小記成了作曲家,你要辦一桌請我。」

  「為什麼?我花錢聘老師,小記努力學習,這個過程中,好像跟你沒什麼關係。」她撇過臉。

  「就為了一句英雄所見略同,行不行?」

  點頭,她說:「行,就為了一句英雄所見略同。進來吧,我昨晚烤了草莓蛋糕,動作不快點的話,會被小記、小錄吃光光。」

  小錄說小記是蛋糕蟲,以蛋糕為主食的單細胞動物,後面那個單細胞動物指的是小記沒腦袋,兩個人常常為了這句話吵,小記吵輸了,就嘟著嘴說——媽媽說,不可以讓任何人說小記是笨蛋。

  每次小記祭出這句話,小錄就立刻道歉,每次都一樣,靈得很。

  筱優進屋,厲平提起放在牆角的梨子,跟著進屋。

  這個晚上,他吃到連走路都有困難才離開木屋,這個晚上過後,他成了小木屋的常客,這個晚上,他打破了筱優的客氣疏離,這個晚上,繼小記,小錄之後,他和筱優正式成為朋友。

  &&&

  筱優的菜做得很好,她的蛋糕更是美味到不行,他終於明白小記,小錄這兩個瘦孩子,怎麼長出一身漂亮的肉脂,不過再這樣繼續下去,可不是好事情,他打算就醫生角度,提出良好建議。

  厲平喜歡他們家裡的氣氛,所以從那天到現在,不過短短十四天,他已經造訪溫暖小屋六次半。

  半次的那回,是他按電鈴,尚未進門,剛好碰到筱優要帶兩個小孩去看電影,於是,兩大兩小,他們去吃一頓不怎麼樣的麥當勞,看完電影,再用宵夜把四個胃填飽飽。

  那天晚上,他看見筱優開門時手上的鑰匙圈——那是一個銅製的芭蕾舞女孩。

  他像觸電般僵立著,再也無法移動。

  第二次雷同!哪有這麼恰巧的事?三棵桃花心木,銅製鑰匙圈,相似的容貌……心底疑問像漣漪,逐步擴大。

  他開始設想各種狀況,可能的,不可能的,戲劇性的……

  離開後,她出車禍,那條右腿是最好的證明,車禍讓她忘記父親,忘記過去,也忘記周厲平,她發生意外,失去一條腿,為避免過度痛苦,請催眠大師抹掉她的過去,重新洗牌,度過新人生,她記得他,但不願意認他,她不願意回去當方侑萱,只想用顧筱優,完完全全度一生……

  這樣是不是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她老是一語中的,為什麼她知道他的小毛病,壞習慣?

  疑問促使他找人幫忙調查顧筱優,而他找的人相當有效率,才短短幾天就帶來他想知道的消息。

  厲平低頭,第二次閱讀手中的資料,酸澀在心口一寸寸侵蝕。

  坐在辦公桌對面的先生,等了好一陣子,才開口說話。

  「周先生,你給的地址,戶長的名字是方侑萱而不是你提到的顧筱優,顧筱優小姐的資料在你右手邊的袋子裡。」他敲敲那個A4的牛皮紙袋。

  厲平抽出資料夾,打開,細看「顧筱優」。

  她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十七、八歲上下,眼睛小小的是丹鳳眼,皮膚很白,鼻樑處有幾顆小雀斑,整體看起來,很有古典味道。

  「五年前,顧筱優小姐罹患血癌住院,而方侑萱小姐得到骨癌,鋸掉右小腿,她們是同一個病房的病友,顧筱優的父母親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們樂觀開朗,堅強,相信上帝將要把女兒接引到身邊,他們不畏懼死亡,相信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他們常在病房裡唱聖歌,把歡樂帶給方侑萱。」男人轉述自己打聽到的消息。

  侑萱沒有欺騙他,她是得到骨癌,是快要死去,是買下一幢房子,決心離開方家,讓仇恨轉淡轉輕,也的確是……深愛他,並非虛情假意。

  她肯定既生氣又害怕,氣上天把她的命運安排得那麼差,害怕最終得和母親一樣,獨自走入生命終點,所以她才會口不擇言,對侑亭說出那些話,平抑胸口爆發的怒恨。

  她那麼恐懼,那麼憤怒,他卻沒有給予支持,反而將她一把推開,周厲平,你真是個殘酷的男人。

  他固執的關起兩人中間的那扇門,輕易糟蹋她給的三次機會,然後讓懊悔夜夜上門。

  五年,好長一段時間,他用五年時間不斷後悔,而她卻善用了這五年,把自己變成一個陽光女人。

  生命際遇真是大不同,如果再來一次,他會否執意切斷兩人的愛情線?

  「據當年照顧方侑萱的特別護士趙女士說,原本對生命失去信心的方侑萱,因為顧筱優和其父母親的開導,慢慢打開心胸,接納上帝,也接納了上帝給她的考驗。半年後,顧筱優去世,方侑萱抗癌成功,她買下自家附近的房子接顧筱優的父母來住,就近照顧,在長期的耳濡目染下,方侑萱慢慢走出自我封閉的世界,開始學習畫畫,最近兩年,她開過兩次畫展,都得到很好的評語。」

  「我知道了,謝謝你。」

  「方侑萱小姐的資料裡,附有方小姐這段時間的生活細節和相片,包括她領養小記、小錄兩姐弟的事,如果周先生還有其他需要的話,請再聯絡我。」

  「我會的。」

  「那就先這樣,告辭。」他離開皮椅。

  「謝謝你。」厲平起身,將他送到門邊,再次道謝。

  關門後,他頹然靠在門扇上,靜望著雪白牆壁,一幕幕過往浮上。

  那時候,他為什麼這麼生氣,氣得把侑萱的解釋當成借口,氣得再也聽不進去她半分解釋?

  除了侑萱長期表現出來怨恨,佐證了錯誤事實之外,還有沒有其他原因?

  因為太愛,容不得半分瑕疵?因為害怕她付出的不如自己,害怕對彼此的感覺並非正比?因為擔心從頭到尾只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她無心?還是恐懼自己的真誠,換得一出假戲?

  是啊,那時,他付出,她接收,他想盡辦法追求,而她冷冷地一個小點頭,就讓他欣喜若狂,他讓愛情像涓涓細流,一點一點攻陷她的心,直到她出口愛意,他覺得自己贏得最終勝利。

  他是那樣得意,慶幸自己終於得到她的心,他驕傲自己的十年計劃,未滿十年就看見成績……直到靜雰阿姨找上他,將他們與侑萱之間的對話複述過,他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已然波濤洶湧。

  事實上,不信任種籽剛種下,已經在他心底抽根發芽,就算侑萱沒有對侑亭說那番話,他們一樣會爭執,懷疑,而侑萱的驕傲、他的固執、早晚會落得分手結局。

  那年的他,對愛情極度缺乏自信,而那年的侑萱,心中有太多恨意。

  不是誰的錯,是他的沒自信,過度介意完美,造就五年痛苦。還說自己的愛情是蒸不爛、撞不扁、炒不爆、響噹噹的一粒鋼豌豆。錯,他的愛情是精緻華美,卻一碰就破的豆腐,禁不起熬燒苦煉,說不見就不見。

  他更恨自己了,尤其知道侑萱的病,不是為了把他從侑亭身邊搶走的「招數」之後。

  喉間梗著酸液,他想起驕傲的侑萱放下身段哀求,她說好害怕,希望他陪伴走過病痛艱難,而他的反應,竟然是拿訂婚消息來攻擊她……

  他想起她淒然笑道:「我不會含著眼淚祝福你,我要笑著祝你幸福。」那時,她拚命挺直背脊,假裝自己沒受傷。

  那抹孤獨的身影,在月光下獨自佇立……

  他是這樣對她的!

  如果心真的會碎,他的心已裂成千萬片,偏偏心不會破碎,讓他連拿針線縫綴的機會都沒,他,是個罪該萬死的男人!

  厲平回到桌邊,再次拿起那些資料,從頭到尾仔細再看一遍。

  筱優的相片,都是長鏡頭偷拍出來的生活照,鏡頭下的她,是個愛笑女生,隨時隨地都在笑,上課的時候笑,走路的時候笑,對小朋友說話的時候笑,她的眼睛笑得一閃一閃發亮。

  誰能聯想這個愛笑的女生,竟是當年那個滿肚子恨的方侑萱?

  他的視線往下滑,鎖在她的義肢上,心卡住,缺少一條腿的舞蹈精靈,她是如何走過那段調適期?害怕的時候,痛苦的時候,她是靠著什麼支撐?

  他更恨自己了,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選擇缺席。

  ……她不但定期捐款給附近的雲同幼院,且她擅長做蛋糕,經常把自己烤好的蛋糕送到育幼院。

  育幼院老師口述,筱優小姐說,以前她覺得蛋糕是世界上最矯情的東西,是用一大堆奶油和糖霜堆積出甜蜜假象,但是後來有個很溫柔的男人,為她挑了一塊鋪滿奶油的生日蛋糕,她眼底看著他,嘴裡含著蛋糕,滿口的甜,滿眼滿心甜,那刻,她認識了幸福的長相。

  後來,她病好之後開始學烘焙,做餅乾,做糖果也做蛋糕。

  她說,雖然那個男人已經離開她的世界,但是她要永遠記住那分鐘、那個幸福感覺……

  這段文字讓他的眼睛,心底也滲進一絲絲甜滋味,他手邊沒有蛋糕可以吃,也沒學會烘焙,但他始終……沒有忘記過那分鐘,他們的幸福時間。

  深吸口氣,厲平做出決定,他對自己說——把她追回來吧!

  如果那年他能用涓涓細流,把愛情灌注到侑萱心中,那麼現在,他就能再度讓她愛上自己,因為她尚未捨棄「那分鐘、那個幸福感覺」。

  是的,他可以。

  三十歲的他再不會恐懼自己付出太多,卻得不到同等回應。他懂得世界處處充滿瑕疵,完美只是一個浮華不實的形容詞。他理解就算只是演戲,演久了也會成真,他再不要因為自己的恐懼,錯失一個女人、一份愛情。

  厲平拿出話筒,撥出號碼。

  小記的家教老師有著落了,他幾天前就通知筱優,筱優同意讓對方來試教,特地請了一天假留在家裡。

  通常,幫忙幫到這裡就可以了,可他是個做事細心慎密的男人,所以現在——

  「喂,是我,周厲平。老師到了嗎……哦,還在書房裡……沒事,因為今天剛好沒班,我想過去看看,順便和那位老師溝通一下小記的狀況……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對了,你冰箱裡還有沒有蛋糕……正在烤?太好了,有沒有缺什麼材料,我順便幫你送過去……沒問題,我半個小時之內到,就這樣,沒其他事,好,待會兒見。」

  厲平脫掉白袍,換上休閒外套,想起筱優的布丁蛋糕,他心情愉快,哼著歌走出辦公室,滿面春風,全身上下貼滿招牌溫柔,不管誰走過身邊,他都大方奉贈微笑一枚。

  「周醫師,心情很好哦?」

  林醫師小跑幾步追上厲平,從旁經過的張醫師也放慢腳步,跟他們並肩同行。

  「對啊,心情很好。」他想也不想就點頭。

  「什麼喜事,說來聽聽?」林醫師問。

  「是不是談戀愛了?」

  厲平才要點頭說,沒錯,我準備開始一段新愛情了,但張醫師搶先接話。「不要亂說,周醫師已經結婚,嫂子是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好女生。」

  差一點點,厲平就忘記侑亭,對啊,他竟忘記自己是有婦之夫。

  侑萱離開第二個月,他和侑亭訂婚。

  訂婚前,他信誓旦旦,說選擇所愛的太辛苦,他寧願選擇被愛,他說再不要傷害侑亭,再不讓一個愛自己的好女生傷心,他說責任比愛情更重要,他這種人適合負責任,不適合浪漫。

  他用一大堆借口說服自己,可是,當儀式走過……符合了長輩的期望,卻還是過不了他自己這關。

  他推托、逃避、始終不願意正視自己和侑亭的新關係,這讓侑亭非常傷心,她不吃不喝,關在房間裡誰也不肯見。

  在這種狀況下,他只好試著和侑亭把話說清楚,告訴侑亭,他始終把她當成妹妹,這種婚姻不會圓滿。

  她哭著回答,「圓不圓滿要試過才知道,你不能連做都還沒做,先定下結論。」

  厲平不斷說服她,到最後,侑亭索性不回話,他以為自己終於說服她,沒想到當晚,侑亭吞藥自殺,因為發現得太晚,侑亭差點命危,在這種狀況下,除了同意結婚,他再無他法。

  婚禮辦得很大,爸爸的朋友,醫院裡的同事都受到邀請,席開百桌,知道這件事的人很多。

  新婚夜,他獨自在院子裡度過,那個晚上,在腦袋裡轉來轉去的,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而是一離開就毫無音訊的侑萱。

  他後悔了,非常後悔。

  他找過江老師,才知道江老師也在找侑萱,她沒繼續念大學。而方叔叔問遍台灣大大小小的舞團,都沒有一個方侑萱。

  方叔叔找到幫侑萱管理財產的盧律師,盧律師什麼話都不說,只肯透露侑萱過得很好,請大家不要擔心。但,怎麼可能不擔心?他們不斷去騷擾盧律師,希望能從他嘴裡挖出侑萱的下落,可是沒隔幾天,他搬家,換電話,在侑萱之後,盧律師也失去蹤跡。

  方叔叔說侑萱是個不服輸的孩子,她肯定在國外的舞台上發展,他說有盧律師照顧著,侑萱不會發生問題。

  即使方叔叔信誓旦旦,他卻沒辦法這樣認定,從盧律師說她過得很好這句話開始,他就不相信。

  她怎麼可能過得很好?他忘不了她離開時,臉上的失落與哀傷,她賭氣的眼神,驕傲的背脊,沒有人可以光靠這兩樣,就讓自己過得很好。

  厲平沒有放棄過尋找她,他用所有能用得上的方法,但不知道是台灣太大還是他們的緣分已經錯過,始終沒有她的下落。

  他和侑亭沒有成為真正的夫妻,他不願意將錯就錯,希望自己還有機會改變錯誤的決定,但侑亭說:風不會一直停留在原地吹,他和侑萱的那段已經徹底過去。

  他收下她的話,風不會一直停留在原地吹。

  他願意耐心等待侑亭膩了,厭了有名無實的夫妻關係,期待她把春風吹向比自己更好的男性。

  就這樣,他們耗著,他、侑萱和侑亭。

  「怎麼了,我們一說到大嫂,周醫師的臉色就轉變,不會吧,周醫師想搞外遇?」林醫師誇張大笑。

  厲平搖頭,侑萱不是外遇,她是他的唯一。

  「沒事,我只是突然想到,有件事忘記辦,我先走了,拜拜。」

  林醫師瞪著他突然加快的步伐,喃喃自語,「不會吧,我只是隨口說說。」

  「不會啦,同事那麼多年你還不瞭解周醫師,他那種人只差沒喊孔子當老爸,他的道德觀比你我都強得多,別的我不敢說,背叛老婆這種事,他絕對不會做。」

  說完,張醫師拍拍他的肩膀,大步離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24:00

第八章

  暑假開始之前,筱優提早向學校辭職,其實她只是個約聘教師,不需要這道程序,但她希望教務主任能提早聘下學期的美術老師。

  既然她決定讓小記、小錄成為自己的責任,就要做到最好,她希望能加點油,把小錄接近破爛的功課補救起來,而小記學音樂也需要人接送陪伴。

  厲平成了他們家常客,沒有班的晚上,習慣性出現在筱優的晚餐桌上,他很會吃,和小記、小錄一樣,讓筱優喂出一圈肥油。

  筱優無可奈何,她沒本事把他關在門外,在以前,或許拒絕別人是她的強項,但太久了,她已經忘記自己這項特殊才藝,何況他背後有小記、小錄全力支持。

  今天很累,厲平開車帶他們去六福村,兩個孩子玩得很凶,回到家,才洗完澡,連飯都沒吃,就雙雙累癱在床上,幸好厲平有先見之明,一上車,先買一大堆垃圾食物餵飽他們。

  筱優也洗了澡,走到客廳,發覺厲平沒離開,她進廚房倒兩杯冰水,遞給他,坐在他對面,她的頭髮濕濕地垂在雙肩。

  他熟門熟路的,上樓、找來大毛巾,替她把頭髮擦乾,很簡單的動作,卻讓筱優全身泛起雞皮疙瘩,直覺想推開他,但他暖暖的一句話,平撫了她的抗拒。

  「洗完頭髮要擦乾,不然容易感冒,要是你真的生病了,吃不到晚餐我會睡不著。」

  她的手藝哪有那麼好,是小記、小錄餓慣了,才會覺得棒,至於他,什麼山珍海味沒嘗過,哪會嚴重到睡不著?

  厲平拿著大毛巾擦擦撥撥,筱優額頭那塊疤痕露了出來,那是她很小的時候出車禍留下的,初次見面,那裡就貼了塊誇張的紗布。

  她告訴過他疤痕的故事,從知道那個故事之後,他再也不逼迫她放下仇恨,而且口袋裡隨時隨地放著棒棒糖,棒棒糖是敲開她說話慾望大門的鑰匙。

  疤痕仍然鮮明,和五年前並無差別,由此可證,歲月不能把過去全數洗淨,該留下的始終待在那裡,就像他的愛情,光陰磨不去,時空隔不盡,他的心、他的感情,一直停留在原地,等著舊人來尋覓。

  下午,小記和筱優去坐「很沒有男子氣概」的旋轉木馬時,小錄突然問:「厲平哥,你有沒有認出來,筱優姐姐就是方侑萱?」

  他的問話讓厲平震驚不已。「你知道方侑萱?」

  「我知道,那是姐姐以前的名字,我也知道姐姐和厲平哥以前的故事。」

  「她居然願意告訴你那些?」

  「姐姐說,那個時候她和我一樣,對這個世界充滿憤怒,她覺得不公平,每分鐘都在生氣,張牙舞爪地對待身邊每個人。可是,在發洩過怒氣之後,仍然不快樂,倔強讓她失去最珍貴的男子。

  「姐姐說我那麼聰明,一定能從別人的經驗裡學會教訓,她要我趕快忘記母親的拋棄,不要再去記得叔叔的暴力, 對我不好的同學,我就對他們加倍好,至於那些看不起我的,我就用優秀成績讓他們跌破眼鏡。姐姐說,聰明的人用笑容征服世界,傻子才會被憤怒征服。」話說完,小錄定定看住厲平。

  他懂了,筱優要用自己的經驗來教會小錄放下憤恨,她是一個很好的老師。

  小錄又接著說:「我問姐姐,為什麼改名字?姐姐說她喜歡顧筱優快樂的生命,希望這輩子能像顧筱優,活得開朗自在。」

  厲平點頭,小錄語重心長問:「厲平哥,你還要和姐姐在一起嗎?」

  「是的,我要。」厲平答得毫不猶豫。

  她鬆口氣,笑出一口白牙。「那你要對姐姐好一點,姐姐很喜歡你。」

  「嗯,我知道。」在她學做蛋糕,在她還想要留住那刻幸福時,他就明白,她仍然愛他。

  都無所謂了,不管她願不願意和他相認,反正他已經做好準備,準備重新把她的愛追回。他愛陰天的方侑萱,也愛晴天的顧筱優。

  下午,他和小錄擊掌,那是男人的約定,他們約定了未來,他要成為他的姐夫。

  忍不住,厲平撫上她的臉頰,細細的柔嫩,柔了他的掌心,他慶幸,他們之間只隔五年而不是五十年,而她的身邊尚未出現另一個男人。

  能再見到你,真好!他在心底說。

  「周……醫師……」

  厲平過度的親密讓筱優不知所措,她縮縮身子,向後退去,強忍著坐立不安,她的臉紅撲撲的,不知道是因為剛洗過熱水澡,還是血液循環太快。

  他回神,發現自己不安份的雙手親暱地捧著她的臉,她的臉很小,捧在他的掌心,像初綻的玫瑰,完美絕艷。

  「對不起。」他搖頭,趕緊縮回手。

  「你在想什麼?」她吞吞口水,假裝剛剛那個……沒什麼。

  「我透過你,在想念一個女人。」他衝著她笑,一派溫柔。

  「誰?」

  「記不記得我說過,你很像我一個朋友。」

  「記得,你說那不是搭訕。」

  「對,不是搭訕,是真真實實有這樣一個女生,她叫做方侑萱。」厲平從皮夾裡拿出侑萱的相片,是他們在清鏡農場拍的,他貼身收藏了五年。

  看見相片那刻,筱優的心臟差點罷工,他不是認定方侑萱欺騙他的感情?不是痛恨她的鍥而不捨、憎惡她耍手段?不是已經弄清楚誰才值得他專心對待?

  「分手了,為什麼還收著她的相片?」困難地,她發聲問。

  以為傷口已經結起厚厚的痂皮,以為再碰到過去,也能態度自若,笑談間略過,沒想到,那股密密麻麻的刺,還是刺得她想尖叫。

  「因為一個很荒謬的想法——我從覺得,只要相片好好收著,侑萱就不會離我太遠。」

  他發現她驟變的臉色,想安慰,卻又怕做得過份露骨,讓筱優猜出來他已認出她是方侑萱。於是不動聲色地,他端起桌上的開水遞給她。

  她喝口水,穩定心思,沉聲問:「是放不下嗎?」

  「是不願意放下。」

  「既然不願意放下,為什麼選擇分手?」

  她的心益發鼓噪,當年自己不是麼有努力過,一次、兩次、三次,三次他都不肯回頭,假如他表現出一分眷戀,她就不放手。

  「因為我缺乏安全感。」

  「安全感?怎麼可能。」

  一向,都是他把安全感送到她手中,她還以為他的安全感多到需要出清存貨,這樣的男生怎麼可以學別人說話,說自己缺乏安全感。

  「你不知道,我追她追得多辛苦,愛上她那年,我十九歲,而她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女生,我對她很好,她卻視而不見,我想送她禮物,還得借用我老爸的名義,因為十二歲的冰山美人只對我老爸親切,為了討好她,我腸枯思竭,可是她永遠對我冷冰冰,像北極凍原。」

  是嗎,她表現得這麼差?其實那個時候,她早就被他的溫柔攻陷,其實她每天晚餐後都在等待,等他進入她的房間。

  她的冰臉啊,到底替自己拒絕了多少好意?

  「所以,你覺得她不愛你?」

  「有一次,她被狗仔隊追著跑,我把她護在懷裡,從那天起,我覺得她開始喜歡我了。知不知道有多好玩,我明明愛死她了,卻還要假裝自己是正派的大哥哥,不是那種猥褻的小毛頭。」

  「怎麼說?」這些她完全不知道,看來那年他們沒真正「談」過戀愛,溝通太少。

  「我計劃愛情。」

  「愛情可以被計劃嗎?」

  「當然可以,侑萱十二歲的時候,我先喜歡她,然後她十八歲,我們開始彼此喜歡,等喜歡累積到某個點,就會慢慢轉換成愛情,一切順利的話,那個時候她應該長到二十二歲、大學畢業了,然後我們談戀愛,兩年後,她二十四,我三十一,結婚。二十四配三十一恰恰好,比較不像老牛吃嫩草,否則欺負未成年少女,會被天譴。」厲平一邊扳動手指頭、一邊說。

  哈,沒想到在若干年後,她終於瞭解,為什麼他非要堅持她收集一十五百點。

  「後來呢?老牛先生。」她忍不住調侃他。

  「後來我喜歡她,越來越深,她喜歡我,越來越明顯,大考後,我們一起出遊,在旅途中,她偷親我。」

  說到這裡,厲平偷覷她一眼,發現筱優雙頰泛起微紅,輕輕一哂,他繼續往下說:「我又急又氣,很快把她推開,還大聲問她在做什麼。」

  「為什麼?你不是喜歡她的吻嗎?」這個問題,她懸在心底好多年。

  「當然喜歡,只是我沒想到自己的反應會那麼大,大到我差點兒把每個階段省略掉,直接跳到新婚洞房夜那一段。」

  轟!她腦袋被重擊,原來他不是不喜歡,而是喜歡太過,好啦,熟透的番茄已不足以形容她現在的情況,要是有台血壓機在旁邊,會量到金氏記錄。

  「後來呢?」她趕緊略過親吻,讓故事往下演。

  「後來侑萱的繼母找我談,她說侑萱親口承認她並不愛我,和我在一起,是為了傷害繼妹侑亭,我半信半疑,但疙瘩一直壓在心底,撕推不開。再然後,我聽見侑萱和侑亭吵架,親耳證實,她並不愛我,我只是她用來對付繼母、繼妹的手段。」

  「她沒解釋是嗎?」筱優垂眼,幽幽間,是明知故問。

  「有,但我聽不進去……」

  他藉著故事將自己的心情向她剖析,說他缺乏自信、說他過度追求完美、說他不敢面對她不愛自己的事實。

  厲平不確定她有沒有辦法接受他的說法,但那年,她為了向自己解釋清楚,三度放下驕傲自尊走到他面前。現在就算要他放下身段解釋兩百次,又有什麼不可以。

  一字一句,低醇的嗓音滑過耳際,像被考過的麻曙,硬硬的心變得柔軟,不知不覺間,筱優淌下淚水。

  都怪她不愛說話、不溝通,怪她懂他不夠,才不懂得珍惜他的心,那麼惡毒的話啊,傷他多重……

  他沒忘記過她,她也一樣沒忘記呀,不管身在哪裡,心底總是留著一方甜蜜、一縷溫馨,那是他給她的,愛情。

  「我找她,從沒中斷過。」

  「找她做什麼?」他結婚了不是?當年的報紙登得那麼大,昭告天下。既然有婚姻,他哪有權利追逐別人的愛情。

  「我要告訴她,我愛她。可是不管我用什麼辦法,她都不肯出現。」他登的尋人啟事,已貼滿四開素描簿。

  「也許她以為你過得很好,不應該出現打擾。」

  「表面上是的,大家都以為我過得很好,但事實不然。我在婚禮當天深夜搬離開家,對侑亭很抱歉,我不該和她走入禮堂,一時的妥協,到頭來卻是對她傷害更深。

  「我希望侑亭能夠想清楚,她對我是愛情還是單純認定,這些年,我待她一如往昔,哥哥對妹妹,是我一貫的態度,我無數次和她深談,卻談不開她的固執。我沒積極和她解除婚約,是因為我還沒有找到侑萱,除了她,這輩子,我不會再愛上別人。」

  「一個婚姻、一條繩索,套住兩個不應該在一起的男女,這到底是正確還是錯誤的制度?」

  筱優歎氣,當年的爸媽也陷入同樣的僵局吧,誰知道角色易位,溫柔天真的侑亭,成了那個滿懷妒恨的女人。

  「侑萱的繼母后悔了,去年她中風,躺在病床上時她對我說,這是報應。她搶走別人的丈夫,她的女兒卻留不住丈夫。她說,其實她看得出侑萱很愛我,侑萱是賭氣、說反話,可她為了私心,故意將錯就錯,才會一步錯、步步錯。她眼睜睜看著侑亭的不甘心,眼睜睜看著女兒變得狹隘妒忌、憤世嫉俗,心痛不已。」

  「中風?」怎麼會,她還那麼年輕。

  「對,她有一邊的手腳不能動,侑亭在我搬離開家後也搬回娘家住,現在陪著母親做復建,上次我回去看靜雰阿姨,她背著侑亭跟我說對不起,說當年不應該為了侑亭,自私地誤導我的心,她很懊悔,希望我能原諒她。」

  「你原諒她了嗎?」

  「換了你,你會原諒嗎?」厲平不回答反而問。

  她早就原諒了,在與愛情擦身而過的那刻,她學會愛情無解。認清為了母親而怨恨父親是愚蠢的事情。

  之後,失去女兒的顧爸爸、顧媽媽,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疼愛。一天天開導、教育,為她解開心結,慢慢地,她看清看透,明白憎恨別人一分,便是怨恨自己十分,為了別人的錯誤而憤怒,實際上她懲罰的是自己。

  人生何其短,她再也不要懲罰自己,她要放手快樂,要徹底把自己變成樂天的顧筱優,她不要學媽媽,把青春歲月鎖在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身上,孤獨至死。

  「世間事,有什麼事不能原諒的?有時間記仇,倒不如把力氣花在解決問題上,處理好和妻子的關係,才是你當前要務吧。」

  厲平訝異,這些話居然是出自她口中。

  他想起資料上面的詳述,想起她的改變來自顧家長輩的引導,他想,他該找一天去拜訪他們。

  「你們夫妻都搬出來了,那你父親一個人……」

  話出口,她才發現自己不小心洩露了某些事情,顧筱優怎會知道他們搬出來後,家裡只剩一個老父親?

  厲平淺淺一笑,表現得彷彿沒聽出她話裡的瑕疵。不過,他是開心的,侑萱仍然在意她的周叔叔。

  「我父親三年前再婚了,對象是個國中特教班的老師,快要辦理退休了,兩個人生活有伴,感覺不錯,聽說他們計劃要領養一個小孩。小記的家教老師就是我拜託繼母幫忙物色的,原則上,你欠她一頓,哪天有空,你應該煮點好吃的,請我繼母吃飯。」

  「那有什麼問題,小記和老師處得相當好,前幾天我看她在學寫字時,嚇了一大跳。」

  「小記並不笨,只是要用她能夠接受的方式來教育。對了,我幫她排了智力測驗和性向測驗,下個星期四,你會送她去醫院嗎?還是我來接她?」

  「不必,我送她過去就可以,我希望她將來能夠照顧自己。」她開始瞭解當媽媽是件多麼辛苦的事情。

  「她會的,」厲平雙手握拳高舉,他伸伸懶腰,長手長腳向外舒展。

  他們並肩坐在三人沙發上,沙發對著一扇長窗,從窗戶向外望去可以看見斜月星辰。整個房子,筱優最喜歡這裡,在沒人陪伴的夜裡,她有星月相陪,現在,樓上有兩個熟睡的小孩,身邊有一個放鬆男人,第一次,她愛上有家的感覺。

  「顧筱優。」他低醇的聲音帶出兩分慵懶。

  「什麼事?」

  「你介不介意把肩膀借給一個大男人?」

  「你想哭嗎?好啊,我是個不錯的傾聽者。」反正都已經聽過他那麼多心事,不差。

  「不是想哭,是想睡,我已經好多年不曾好好睡上一場。」說著,他歪了脖子,把頭顱靠到她肩膀,她的身體染著窗外的梔子花香,甜甜的香、甜甜的愛情味道……

  閉上眼,他不想追究為什麼她不肯認自己,不想管為什麼她不願意回去當方侑萱,反正到最後,她只要像今晚,一直待在他身邊就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24:13

  這個晚上,他靠在她肩上睡著,她靜靜坐著,一動不動,怕驚擾了他的美夢,直到她體力不支,兩個身子一起歪進沙發,彎彎的兩個人,想疊合的小湯匙,也像天邊,彎彎的姣美月眉。


  筱優越來越喜歡假日,以前害怕,是因為假日一個人在家,孤獨會製造恐慌,平日她還可以到學校和小朋友嘻嘻哈哈,笑鬧過一天,但碰到假期,獨處的二十四小時很嚇人。

  屋裡,厲平陪小記練鋼琴,小記真有天份,才練兩個月,雖然手指頭仍然僵硬,卻依舊可以在琴鍵上找音,拼湊出自己曾經聽過的樂曲。

  屋外,小錄在養他的陸生寄居蟹,這是學校出的觀察作業,厲平開車,一路找寵物店,最後在許多人的幫忙下,跑到遊樂區才找到賣家。

  他一口氣買十隻,還要了對方的電話號碼,說是在飼養上有困難的話,要打電話請教。

  筱優為難地看著一堆爬來爬去的寄居蟹,「不必吧,買兩隻意思意思就行了。」

  厲平沒得商量地說:「做任何事都要防患未然,我們沒有經驗,要是養死了,還有其他的可以遞補。」

  他真是個完美型男人,什麼事都要做到最好,不要八十分,不要九十九分,他只要拿一百分。

  不過,截至目前為為止,十隻寄居蟹都還活蹦亂跳,精神好得很,這該歸功厲平做的飼養手冊,他從網站上面找資料,也找賣家詢問,比小錄還要認真。

  真不知道那是誰的自然科作業。

  筱優拿著水壺,一面澆著花一面想,如果現在出門買菜,晚上烤肉,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對啊,是中秋節了,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團圓烤肉,她沒準備是因為小記咳了幾天,昨晚又發燒,實在沒心情擺弄那些,幸好厲平帶來的藥發揮效用,今天早上小記醒來的時候,整個人好很多,有個醫生在身邊,還真不錯。

  「姐,這隻寄居蟹很笨。」小錄抱怨。

  筱優放下水壺,走到他身邊。「怎麼了?」

  「別隻都換殼了,它還笨笨的把自己關在小屋裡面。」他抓起一隻銀殼綠紋的寄居蟹。

  「也許它不是笨,只是喜歡窩在小一點的空間,才不會覺得家裡太空曠寂寞。」直覺回答,她把寄居蟹當成以前的自己。

  「可是它不搬家的話,到最後會擠死在舊殼裡面,我們老師說的。」

  「你又不是它,說不定它覺得現在的窩剛剛好,住起來溫暖舒適,一點都不侷促。」

  「小錄說得對,那是一隻笨蟹。」厲平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出屋子,他蹲到沙箱邊,接過小錄手上的笨寄居蟹,對筱優說:「看清楚,它叫做寄居蟹,不叫做文藝美少年。」

  「嘲笑別人會讓你很愉快嗎?」筱優瞪他,下一秒,在厲平的回視中,噗哧笑出聲。

  真好,她變成一個愛笑女生了,只是奇怪,這樣的女孩怎麼會沒人追?

  不是刻意,只是恰巧,視線落在她的右腿上,厲平恍然大悟,幸好,多數男人只看得見她的殘缺,看不見她的美。

  「有一點。」他實話實說。「小錄,去找一支牙籤和老虎鉗。」

  「好。」小錄應聲,飛快跑進屋裡,沒多久急驚風先生咚咚咚腳步聲響起,他拿到傢俬跑出來。

  「你要做什麼?弄死它嗎?太殘忍了,它只是不聰明,沒有罪大惡極。」她從他手裡搶回寄居蟹。

  「你在說什麼,我有那麼暴力嗎?」

  厲平把新殼擺在沙箱裡,從筱優手中抓來笨蟹,用老虎鉗輕輕剪下寄居蟹一小塊尾殼,然後把牙籤尖銳處剪去,他把牙籤從尾部剪開的地方輕輕刺進殼裡,轉幾下。

  說也怪,他才把呆瓜蟹放到沙箱,它馬上乖乖鑽出小殼,爬到新家,扭了幾下,把自己塞進去。

  「帥哥哥好厲害哦,帥哥哥什麼都會耶,會彈琴、會看病,還會幫寄居蟹換新家,小記以後當帥哥哥的新娘子好不好?」

  小記滿臉的崇拜讓筱優失笑,這傢伙還真的是少女殺手,所有年輕女孩都逃不過他的魅力。

  厲平拍拍她的頭說:「不行啦。」

  「為什麼不行,小記要嘛。」她鼓起腮幫子,不服。

  「帥哥哥太老了,以後啊,我們家小記一定會碰到比帥哥哥更聰明、更厲害的男生,到時候小記再嫁給他,好不好?」

  「可是帥哥哥不老啊,不管,帥哥哥是小記的。」她抓住厲平的手臂,把臉往上貼。

  「笨蛋,帥哥哥是姐姐的。」冷不防地,小錄插話,讓筱優一怔。

  她轉頭看向小錄,小錄卻選擇回望厲平,那雙倔強的眼睛裡,寫著對厲平的信任,一個眼神交換,那是男人與男人的約定,厲平點頭、小錄也點頭。

  「姐,小錄又罵我笨蛋,你說不可以罵我笨蛋的。」

  小記氣得跺腳,對著筱優告狀,筱優來不及詢問小錄他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就被小記一纏,轉移了注意力。

  「小記乖,不生氣哦,我罵小錄給你聽哦,小錄,不可以罵人家笨蛋,這樣很不禮貌。」

  「還要罰他不能吃蛋糕。」

  「好,不給他吃蛋糕,對了,晚上烤肉好不好?我們罰小錄不准吃香腸。」

  「好啊、好啊,小錄最愛香腸了,小錄的香腸通通給小記。」小記樂得拍手大叫。

  「晚上要烤肉?那我不回去了。」厲平的語調也很樂。

  筱優默不作聲,斜眼看人。

  「怎麼,我不能留下嗎?」厲平問。

  「今天是中秋節,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回家和父母親人一起過。」

  她可沒忘記,他還有父母親和妻子,不管他們之間有什麼問題,中秋節都應該團聚。

  「我爸爸和阿姨會到方家,嗯……到侑亭家過,人很多,不差我一個。」

  「躲避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筱優認真道,就算他們的婚姻是個錯誤,也要審慎待之,她恨過許多人,不願意侑亭繼她之後,學會懷恨,那是個相當辛苦的經驗,能不碰就別碰。

  真要說侑亭有錯的話,那她就是犯下和媽媽同樣的錯——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

  可是誰能撻伐愛情?誰能撻伐一顆愛人的心?

  「我沒天真到相信逃避可以解決問題,我只是希望用時間來讓問題冷卻降溫。」

  「如果冷卻不了呢?如果她堅持愛你到底呢?」

  兩句話,直刺他心臟中央,殺很大。

  「你的觀察力好得太過份,我開始怕你了。」心凍了一下,微笑。厲平試著恢復正常。

  「哪有什麼觀察力?」她失笑。

  「你沒見過侑亭,卻知道她堅持要愛我到底,那不是觀察力超強是什麼?」

  「這句話,她真的說過?」

  「對。」

  「那你……怎麼回答她?」又不對了,這不關她的事,她不需要這麼好奇,不想聽的,但他的聲音傳來,她的注意力馬上被勾起。

  「我說:『侑亭,對不起,我無法愛你,因為我心底住著一個方侑萱,我一樣愛她到底。』」

  「她肯定很傷心。」二十幾年前,有個試過三百次都不肯放棄的女人,她一天天堅持、一天天傷心。她對侑亭,沒有恨,只剩同情。

  「侑亭哭著對我說:『我愛你,你愛姐姐,我們都在等待一個不可能,那就僵著吧,看誰的耐力夠,能夠贏得這場戰爭。』」

  「把愛情當作戰爭,好可憐。」

  筱優苦笑,她以為,如果愛情是一場拔河,男人女人應該站在同一邊,一起對抗環境、對抗不順利,而不是站在繩子兩端,彼此角力。

  「為了這句話,你一定要請我留下來吃烤肉。」他彈指,祭出一個大笑臉。

  「怎麼說?」

  「我和你說了同樣的話,把愛情當作戰爭,多可悲又多可憐。侑亭、我和侑萱,我們都很可憐,活在上一代的仇恨陰影裡面,我們都必須解脫開,才能得到平靜與幸福。」

  「是啊……」筱優突然很感謝老天,感謝自己已經從當中解放出來。「聽起來,侑亭等你已經等得心存怨恨。」

  「我知道,可惜,我對她的恨無能為力。」

  「告訴她一個故事吧。」她突然想起在哪本書看到的小文章。

  「哪個故事?」

  「圓圈圈小姐從圓心處被切去一角,缺少這一角,她滾不動,跑不了,只好一拐一拐到處尋找被切去的那塊圓心角,她走出家門,突然發現滿街都是和她一樣的圈圈,大圈圈、小圈圈,還有一堆被截下來的角角。」

  「她不停拿起不同的角角貼在自己身上試試,可是試過幾百個,都找不到真正契合的那個角,於是,她轉頭觀察別的圈圈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怎麼解決?」他笑問。

  「她看見大圈圈不耐煩,隨手抓一個小角角拼上去就往回家路上跑,結果,他一面滾、角角一面掉,他得不斷彎腰,才能勉強把小角角留在身上;有一個小圈圈也找不到合適的角角,他求一個大角角和自己湊成圓。」

  「怎樣?成功了嗎?」

  「是湊上去了,不過每次滾起來的時候,都會咯登、咯登,撞得它全身筋骨酸痛,圓圈圈小姐看了很久很久,她決定不將就,再辛苦,都要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角角。」

  「故事說完了?」

  「完啦。」

  「不會吧,這個沒結局的故事怎麼能夠說服侑亭?你必須給她一個結局。」

  「比方?」

  「比方圓圈圈小姐發現自己的小角角被別的大圈圈套在身上,她擋在大圈圈身前,要求對方把角角還給她,大圈圈不但不肯,還暴跳如雷地抽出一把武士刀威脅恐嚇,圓圈圈小姐堅持不放棄,大圈圈招來其他的L圈圈、XL圈圈大家一起來圍剿圓圈圈小姐,並設下圈套……」

  「喂,周醫師,你把文藝愛情片編成動作片了。」

  「不喜歡這樣嗎?好,換一個版本,圓圈圈小姐把對方綁到一間倉庫,那裡面有各種器械可以逼對方退讓,有可以把圈圈攆平的鋼輪、有可以把圈圈切八段的鋒利刀組、有可以……」

  「夠了,你非要把美美的愛情浪漫片拍成恐怖片?」筱優瞪他。

  一陣哈哈大笑,厲平笑得前仆後仰,然後,他斂起笑容,把手輕放在她的肩膀,「這個故事我看過,也告訴過侑亭了。」

  「她的反應?」

  「她反問我,怎麼知道侑萱是我正確的那一角?我說,我就是知道。她回,可是她不愛你,她接近你,只是為了賭氣。我說:憤怒是她的假面具,是她的保護衣,她很脆弱,只要我愛她,不斷不斷愛她,讓她變得夠堅強,她就不需要賭氣,不需要有口無心,也不需要保護衣。我說:她愛我,貨真價實的愛。」

  原來他是懂的,而那年的表現,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成份居多。

  誰說只有刺蝟、豪豬才有刺,人類何嘗不是長滿銳刺,只不過那些刺長在心底,密密麻麻長著 ,不讓人一眼看穿。

  「為什麼非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她喟歎。

  「因為我們都不是聖賢,我們會憤憤不平、會哀愁、會抱怨……而這些無謂的情緒讓我們看不見事情的真實。當時,侑亭又問:『好吧,就算姐姐曾經愛過你,但她已經離開,你再懊悔也回不到過去。』」

  「我說:『我會找到她,會讓她重新愛上我,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更好或更壞,都沒關係。』侑亭問:『如果,她找到另一個將就的圈圈呢?』我說:『那我就用恐怖片、暴力片、動作片來對付那個圈圈。』」

  筱優聽懂了,所以他才發展出那麼多套版本。

  只是,她還能接受他?她失去一條腿,即使抗癌成功,仍然不確定這輩子不會再度復發,基因始終是人類無法解決的問題。

  十八歲的她,生病了,希望有他陪;二十三歲的她,聰明多了一點點,她知道照顧病人有多受折磨,她愛他,捨不得他疲累。

  她很滿足了,有小記、小錄,有心底那角甜蜜,她沒想過奢求太多,所以……

  就這樣吧,以顧筱優的身份,以朋友立場在他身邊,分享。

  小記玩膩寄居蟹,跑過來拉扯筱優的袖子,問:「姐姐,我們什麼時候才要烤肉啊,小記快要餓死了。」

  「那麼餓啊,可是我還沒買菜耶。」她捏捏小記圓圓的臉頰,好可愛。

  厲平接話,發號施令,「小記去洗手,小錄去拿環保袋,我去開車,我們到大賣場採購,好不好?」

  「買菜嗎?」

  「對,要買很多肉,豬肉、牛肉、雞肉通通買回來。」

  「我們可以約顧爸爸、顧媽媽一起來烤肉嗎?」小記很喜歡他們呢。

  「當然可以。」他很想見見這對改變侑萱……呃,不,是改變筱優的長輩。

  「耶!去買菜嘍。」小記跳起來,又開始亂七八糟地唱歌,唱歌是她表達快樂最直接的方法。

  厲平起身,伸手,筱優看著他的大手,半晌,才握上他的。「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

  「對。」他想也不想回答。

  她想當朋友就當朋友,他不會強迫她,他願意再當一次涓涓細流,願意再花六年時光或者更久,耐心等待著,等待她再度愛上自己。

  「很好很好的朋友。」筱優強調再強調。

  「對,很好很好的朋友。」他聲聲附和。

  「可以分享心事的朋友。」

  「還可以分享喜怒哀樂。」

  「很好。周厲平?」

  「有!」

  「我喜歡你這個朋友。」

  而我,愛你這個朋友。這句話,他留著對自己說。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24:44

第九章

  中秋節過去,重陽節過去,然後聖誕節、元旦、過年……時間不是用跑的,是用飛的,手指頭還沒有掐緊,它已經溜掉一大段。

  大部分人都是遮掩過的,問他過去半年做了哪些事情?他會回答,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也許他還會說,他的 銀行數字上修了多少,但真正要舉出一件大事或改變,恐怕把腦漿擠出大半,也想不出來。

  過去半年,筱優和厲平從朋友變成好朋友、再變成了不得的好朋友,當「了不得的好朋友」已經無法形容兩人的關係之後,他們開始用死黨來稱呼彼此。

  照理說,結交一個死黨算不得什麼大事,但對他們來說,是大事。

  筱優沒將他排拒於生活圈之外,平平和和地接納他進入自己的世界,對厲平而言,是大事。

  厲平沒認出顧筱優是方侑萱,而且和她剖腹交心,對筱優來說,是大事。

  他們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彼此的友誼,一路從陌生疏離走到熱絡熟悉,對兩人而已,都是大事。

  由此可知,他們多麼珍視彼此。

  筱優家的浴室擺進一套男用的盥洗用具,室內拖鞋兩雙藍的、兩雙粉紅,筱優的房間空出一個衣櫃,裡面掛了不少男人的西裝外套,而一樓的白色大沙發,成了厲平的備用床。

  他常常聊得太晚,就在這裡睡覺,他越來越喜歡那片長長的窗,那個可以看見星星月亮的窗,他也愛上在梔子花香甜的氣味匯總清醒的早晨,他想,就這樣過一輩子,也沒什麼不好。

  他們正式成為一家人。

  厲平揉揉發酸的肩膀,他的藍色開刀服沾了鮮血,撥掉手套、換下衣服,他吐氣,這個心臟手術開了七個小時,所有組員都累死了。

  緩步走回辦公室,這兩天太忙,他沒回家……家,他指的是筱優的房子,不知不覺間,他把那裡當成家。

  厲平勾起嘴角,想起「家」,肩膀上的酸痛感消失了,整個人變得輕飄飄起來。真好,「家」,他的家、筱優的家、小記小錄的家,他們一家人的家。

  也許他該退掉租來的公寓,要不是每個月存款簿裡會自動扣掉一筆錢,他都忘記,他還有另一個住處。

  屁股才剛沾到辦公椅,電話響了,他接起。

  「侑亭,有事嗎?」

  「你為什麼不接手機,我打很多電話給你。」侑亭口氣裡有一絲絲不高興。

  「我在開刀房,不能接手機。」

  「哦,你很久沒有回公寓對不對?我去找你幾次,你都不在。」

  「對,我很忙。」

  他可忙咧,忙著教小錄數學,忙著陪小記彈鋼琴,忙著幫採購食材的筱優推推車,還忙著……趁筱優不注意時,偷偷看著她的背影,曉得嗎?光是窺視,就會讓他感到無限滿足。

  「忙什麼?忙到連家都不回。」

  侑亭說錯了,那個地方是租處、是公寓,至於「家」,在另外一個地方,那個地方的花花草草美得不得了,那裡的月亮比別的地方那個圓,那裡的食物比別的地方香……完了、完了,他得了戀家症,只要想到家這個字,他腦袋裡就出現無限聯想。

  「工作。」

  他回答得簡明扼要,到目前為止,他尚且不準備讓侑萱曝光。維護他們之間,他必須比以往更小心。

  「厲平,你在躲我,是不是?」

  「我幹麼躲你?你是我的小妹妹。」這句話,他會說三千三萬次,直到她無法否認為止。

  「錯,我們已經結婚,身份證上面寫得明明白白,我是你的妻子。」

  他沉默,或許真要讓筱優猜中,侑亭會執著上一輩子。若是這樣,他怕自己會失去耐心。揉揉額際,家帶給他的好心情,瞬地被破壞殆盡。

  「你對我不公平,你連試著愛我都沒有,就放棄我們的婚姻。」

  「我試過了,我辦不到。」

  「那麼,再試一次吧,我已經長大,不會像以前那樣任性不講理,我會學習站在你的角度想事情,我會放慢腳步,不逼不催促,等你真心接受我了,我們再成為真正的夫妻,你說,好不好?只要你肯搬回家,我願意配合一切。」

  她的口氣是謙卑哀求,他理解這對她來說不容易,可是很抱歉,她再謙恭、再委曲求全,他都回報不了她的感情。

  那個婚禮是個錯誤起始,他不要一錯再錯。

  「侑亭,對不起。」他有濃烈的罪惡感。

  「一定要這麼絕嗎?你知不知道對不起這三個字有多傷人。」她壓低了語氣,控制著即將升起的怒濤。

  人人都說他溫柔,才怪,他固執得嚇人,凡是他決定的事,沒有人可以改變,他堅定的意志力是她最大的敵人,可是,她怎能一面愛他的人,卻一面憎恨他的性格?

  「對不起。」這是他唯一給得起的詞句。

  「我不要你的對不起,我要你給我機會!」抑不住了,她揚起聲調。

  「對不起。」翻來覆去,他能說的還是只有這幾個字。

  「我不會離婚的,一輩子都不會,你就算找到姐姐,也不能和她結婚。」

  「在尚未和你結束之前,我不會和任何女人結婚。」他不願意傷害侑萱,也不願意傷害侑亭。

  「厲平哥,我真想告訴你,我恨你。」

  「我知道,對不起。」終了,他給的還是對不起。

  「說到底,我還是要輸的,對不對?任何人在你面前都要大輸特輸,對不對?姐姐那麼強、那麼傲的女生,也得輸得連夜撤逃,我算什麼。」口不擇言了,她只想傷害他,減輕自己的疼痛。

  厲平沉默,由她傷害,如果她能因此好過……就這樣吧。

  「爸媽勸我放了你,他們說,強摘的瓜不甜。可是不管甜不甜,我已經咬下去了,我就一定要吃到底。」她的聲音裡帶著哽咽。

  他無言。

  「你爸問我,如果我不剪掉套在腳上的麻繩,怎麼走出去,怎麼看得見更遠更美麗的景色?我哪裡需要美麗景色,只要有周厲平在我的世界裡,我的生命就完美無缺了呀。」

  「你說,為什麼大家都那麼討厭?為什麼他們都要勸我放手?為什麼所有人都認定,離婚,我們兩個才會得到快樂?這是錯的嘛,大錯特錯的呀,合會快樂、分會傷痛;聚會快樂、離會哀愁,這麼簡單的事,為什麼他們都搞不懂?」

  厲平持續靜默。

  她的偏執和他一樣,只不過他比較幸運,他愛的那個女孩愛自己,而她,錯認了一段感情。

  他不能職責她錯。

  「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可是你們聯手擺明我什麼都可以要,獨獨要不起周厲平。很煩,我不要的東西為什麼要塞給我?我又不喜歡那些無聊的男人,再帥、再有錢,我都不要、不要、不要……」

  說到後來,她隱隱啜泣。

  厲平聽懂了,這陣子,靜雰阿姨又找人和侑亭相親,身上的病讓阿姨憂心忡忡,她怕看不到女兒得到幸福就死去,於是不斷為侑亭物色對象。

  侑亭因為母親的病,不願忤逆母親,再痛苦也硬著頭皮出場,阿姨沒想過,人不能逼得太急,尤其是感情這種事。

  「你真的不喜歡相親的話,我可以找時間和靜雰阿姨談談。」他終於說出對不起以外的話。

  他要和媽媽談?一句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話,給了她信心。「厲平,你不要我去相親的,是不是?你仍然在乎我的,是不是?」

  「重點不是我要不要你去,而是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別去。如果你無法和靜雰阿姨溝通的話,我願意幫你去說說。」

  侑亭聽得清清楚楚,失望再度在胸口醞釀,他始終叫媽媽靜雰阿姨,打從心底,他沒認過這個婚姻。

  她真笨,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找他,好讓他有機會傷害自己。

  「不必,我會自己說。」恨恨地,她用力掛掉電話。

  厲平放下話筒,整個身子壓進皮製椅背裡。

  呼……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他越來越害怕接到侑亭的電話,是因為像筱優說的,她心底累積的恨越來越多嗎?

  先不想,今天的工作完畢了,待會兒再到恢復室去看看開完刀的病人,然後,他要回家。

  一個不小心,「家」這個字又撞到他,撞出他滿心滿胸臆的幸福感,眉彎眼彎,甜甜的笑容沁出,他的招牌溫柔在身上發光發亮。

  筱優進門的時候,就是看見他這號表情,沒原因地,她因為他的笑也跟著揚起嘴角,美美的線條、美美的眉梢、美美的筱優,美得讓他心跳加速。

  「在想什麼?」筱優湊近他問。

  「想你的蛋糕。」他隨口胡謅,畢竟,現在他們的關係是朋友,他不能說,我想你、非常非常想你,想到你的臉就會幸福洋溢。

  「我們還真有默契,喏。」她從袋子裡拿出保鮮盒和保溫杯,放在他桌前。

  厲平打開,掛滿招牌溫柔的臉上笑得更誇張。「顧筱優。」

  「怎樣?」她笑容可掬問。

  「如果沒有你,我要怎麼活下去?」他說的是真心話。

  「說什麼鬼話,我不過給你一塊蛋糕。」他卻在演八點檔。

  「在我開刀,戰戰兢兢忙過七個小時之後,你說,這塊蛋糕是不是救命藥?」

  「聽起來……嗯,我好像真的是你的貴人。」

  「不是好像,是真的,真的是我的貴人,口氣是肯定句,毫不猶豫。來,講一次。」

  「瞭解。顧筱優是周厲平的貴人。」她口氣篤定、毫不猶豫。

  他拿起叉子,一口接一口,品嚐她帶來的美味。

  「怎麼突然想到醫院來?」

  不是突然,是想念,他們之間的友誼比她想像中還要深。

  他不過一天沒回家,那張空蕩蕩的白色沙發就喊著「我想念他」,他不過一天沒參與晚餐,小記的好胃口就遭到嚴重破壞,他不過一天沒陪小錄算數學,他就給你抱個六十分回家,他不過……不過沒和她一起看星星,她就輾轉難眠,熬到天明。

  無奈歎氣,她明知道自己再不節制一點,萬一讓友誼變了調,那些嚇人的恩怨牽扯將永遠扯不停。

  「就……就怕蛋糕壞掉,浪費食物會遭天譴。想來想去,就送來給你了。」

  「能夠成為顧筱優的廚餘桶,敝人在下我,深感榮幸。」他起身,鞠躬,九十度的那一種。

  「可不是人人都可以當我的廚餘桶。」她調高下巴、仰角四十度,方侑萱式驕傲重出江湖。

  「所以我說深感榮幸啦。」他把手壓在胸口,微微點頭。

  「不客氣。」她攤攤手,一副眾卿平身的面容。

  「對了,可不可以拜託你一件事?」他靈機一動……

  「什麼事?」

  「醫院聘了一位外國醫生,到現在還找不到住處,我想讓他住到我租的公寓,你覺得怎樣?」這是實話,只不過在三分鐘之前,他還沒想過要讓他搬進自己的公寓裡。

  「公寓是你的,哪需要和我商量。」

  「他住進去,我只好搬出來,他留在台灣這三個月,我沒地方住,沒有房東願意把房子租給別人三個月,所以你……可不可以暫時收留我?」

  「堂堂周醫師的公寓,竟然小到擠不下兩個男人?」

  「也不是這麼說啦,而是、是……」厲平湊近她,在她耳邊,壓低聲音說:「他是同性戀,我很擔心自己的安危。貴人小姐,可不可以幫一次忙?」

  筱優失笑,因為他的表情很搞笑。

  「可以嗎?幫幫忙。」

  「我沒有多餘的房間。」二樓的兩個房間,一個主臥,一個是小記、小錄的臥室。

  「我很習慣你們家的長沙發。」

  「我的衣櫃有點小,怕擠不下你的衣服。」

  「再去買一個五斗櫃,擺在靠窗那個地方。」

  連衣櫃的位置都想好了?這個人想賴上她,想了多久?失笑,她還能說不好?

  小記、小錄和白沙發想他想得那麼凶,何況為了自己的睡眠品質,說什麼她都該當他一次貴人。

  「還是不行嗎?」他問得小心。

  「櫃子我挑,要配合我的室內裝潢,你回去收拾行李,分頭進行。」

  「沒問題,我馬上下班,今天就搞定。」說著,他大口大口把剩下的蛋糕、飲料塞進嘴巴裡。

  耶!今天晚上,他要「回家」。厲平一面笑,一面收拾公事包,嘴裡還唱著歌,樣子和小記一模一樣,看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小錄的功課漸漸跟得上同學了,連體育課也不再在樹下傻看,他對新學校適應良好,昨天還發下豪語,說:「下次月考,我要進到全班前十名。」

  這對許多小孩來講,或許是簡單到不必開口說的事情,但對連加減都還不熟悉的小錄而言,已經是進一大步。

  為了他的自信,嚴格的厲平放他一天假,讓他到同學家玩。

  小記也不在家,她的家教老師獎勵她的優良表現,特地挑假日,和自己的男朋友帶小記去動物園玩。小記、小錄將有充實的一天。

  小的不在,兩個老的把家事做完、花花草草整理完,又窩回那張白沙發上,互相看對方,一笑。

  「笑什麼?」厲平問。

  「我覺得,我們好像提早進入空巢期。」

  他點頭,同意。「沒有兩個吵吵鬧鬧的小孩,家裡好像空了一大塊。」

  「真不曉得以前沒有小記、小錄的日子,我是怎麼過來的。」筱優歎氣,口氣像八十歲的老太太。

  「很寂寞、很空虛,下了班回到家裡,認真想想,居然想不出來為什麼自己要這麼拼,這種空蕩蕩的感覺,常讓人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平靜,但想起明天還有重要的工作要忙,只好勉強下床、到廚房倒水、吞一顆安眠藥。

  「天亮,眼睛剛張開,就像灌飽氣的球,立刻從床上彈起來,衝進醫院,忙得焦頭爛額時,還分心想著,幸好啊,幸好有工作可以忙,不然這麼多的精神要往哪裡放。

  「開始有人說你是不休息的機器人,有人說你對事業好積極,難怪會陞遷順利,然後慢慢地,有人在背後說你沒人性,說誰受得了這種工作狂……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是因為寂寞,你愛上白天,卻害怕起月光。」

  厲平一口氣說完,筱優怔怔地望他,誰能將寂寞形容得這麼透徹?也只有真正體驗過的人才能,可是他……他有家,他不該這麼寂寞。

  「誰敢譭謗周醫師沒人性,你那麼溫柔,連病人網友都在網站上把你誇得像再世華佗。」

  侑萱——我很愛的那個女人。她用冷漠來武裝自己,而我和她一樣,只不過我的面具叫做溫柔。

  「沒有人可以深觸到我的內心,他們只看得見我膚淺的表皮,我笑不是因為開心,而是鬆口氣,因為狀況在我能掌握的範圍內;我對人輕聲細語,不是因為我的脾氣好,而是不想讓人看見我真實的情緒;認真說來,我習慣用溫柔把人擋在牆外,我和侑萱是同一種人。」

  「所以你對我們溫柔,也是為了把我們擋在牆外?」筱優輕笑反問,雖然心中早有答案。

  「我對你們並不溫柔,小錄沒跟你抱怨過我很嚴格?」

  「有。」他不會大聲罵他,但溫柔地堅持著,堅持小錄必須達到他的要求,一天一百題數學,他是個相當嚴厲的老師。

  「我對小記也不溫柔,她那口爛牙是誰逼她去修理的?」

  想想,也是,他認為該做的事,就會做到底,即使他不罵不逼不發火。

  就像當年,他不准她親吻自己,就像他固執的一千五百點,就像他不相信她,不信到底……

  說得好,是面具啊,原來不管是誰,都戴了面具,只不過有人的面具是廉價品,刻的笑容太虛偽,叫人不敢親近,而他的面具笑容又柔又真,百分百純人皮。

  「為什麼不說話?」

  「我只是覺得像你這種好人不應該寂寞,許多人都想和你親近,建立交情。」

  厲平撫過她的臉頰,動作很輕,像害怕碰痛了她似地,她沒有害羞、躲避,只是偏著臉,任他觸摸。也許是他們已經太熟,也許是他眼底的落寞讓她無法推開他的心痛。

  好久,他深深歎息,「知道嗎?失去侑萱,就算整個世界對我喧嘩,我還是覺得寂寞。」

  心窒,差一點點,她就要對他說,他從沒有失去過她,在她放下恨的同時,她的愛還在,她收著藏著,密密實實封鎖,那是她的寶藏,一生一世都不肯放手的珍寶。

  差一點點,她就要告訴他,請你看清楚,即使模樣改變、性情大修,她仍然是他的方侑萱,仍然一直、一直……在他身邊。

  在嘴巴張闔間,理智將她感性那面拉回。

  不能忘記呵,她對自己的健康仍然沒有把握,她不知道這個病將困擾自己多久,那個過程她走過,知道那不是辛苦兩個字就可以說得過。

  現在,每隔一段時間,她都得到醫院報到,檢查癌細胞有沒有復發的跡象,知道嗎?光是等報告,就是一件叫人精神耗弱的磨人差事。

  嚥下口水,一併把那些「差一點點」壓回肚子裡邊,他們之間,繼續維持這種關係就好。

  「兩個老人家,要不要出去走走?」筱優轉移話題。

  「去哪裡?」

  「哪裡都好。」

  「去花市,買很多花回來種?」她很愛花,連屋裡都擺了許多小盆栽。

  上個月,她突如其來說,等過幾年,要把隔壁的土地買下來,那麼她就有很大一片土地可以種向日葵。

  他問她,為什麼要種向日葵?很喜歡吃葵瓜子嗎?她笑著搖頭,說:「以前我喜歡月亮的陰晴圓缺,現在我愛追逐太陽的熱烈,而向日葵像夸父,日日追尋著太陽。」

  他說:「沒有人會喜歡月亮的陰晴圓缺,那種感覺太淒涼。」

  她回答,「有陰,你才能期待晴天,有缺,你才能想像圓的美。正面負面,角度決定你所看到的世界。」

  那個時候,他笑得很溫柔,不是拒人千里的溫柔,而是想讓她向自己靠近的溫柔,他很愉悅,因為她的人生褪去陰暗晦澀,現在的顧筱優懂得追求快樂。

  她說故事似地講著,「我搬來這裡的時候,聽說那塊土地上,曾經種了滿滿的一大片向日葵,花開的季節,耀眼的黃,讓那個每個經過這條巷子的人心情開朗,我想要再次種下一大片晴朗,讓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

  他不解,「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過幾年才買,現在買不好嗎?是不是錢不夠?」

  筱優回答,「不是,隔壁的地主就是二四八號的老爺爺,他打死不肯賣地,知道他兒子有意思把地賣給我,他氣到拿著棍子把兒子打出家門。」

  「這麼嚴重?」

  「聽說,以前老爺爺工作很忙,老奶奶在家裡無聊,他就買下那塊地讓老奶奶種花種菜,打發無聊時間,後來老奶奶死了,他怎麼都不肯賣地。」

  「他想留下的,不是一塊土地,而是一段回憶。」厲平接話。

  「是啊,只是好可惜,地荒蕪了那麼久,只剩下一棵瘦伶伶的印度櫻桃還活著。」

  「人會凋零,花草樹木也一樣。」

  脫口而出的話,讓他聯想起,是啊,人會凋零,性命這麼寶貴,他還要浪費時間等待侑亭改變心意?如果她真的終生不悔呢?不,他得試著積極解決,就等這次從美國參加學術會議回來之後吧。

  「厲平?周醫師?周大醫師?」筱優動手推推他。

  「什麼?對不起,我沒聽見你說什麼。」他回頭,對她歉然一笑。

  「聽得見才是騙人,你分神了,在想什麼」她遞給他一杯溫牛奶,他的胃不太好。

  「沒什麼,想到下個星期要去美國開會。」

  「美國……好遠,要去多久?」

  「兩個禮拜,如果事情辦完的話,我會提早回來。」

  上次他兩天沒回家,思念的氣氛就壓得人喘不過氣,這回,兩個星期,看來她得認真一點,去找人幫她組電腦、裝視訊。

  「不必趕,慢慢做,不要忙得忘記吃飯,反正我們每天都會給你打電話,小錄的數學我會盯著,在你回來之前我不會讓他太離譜,也會注意不讓小記吃太多甜食,美國的天氣偏涼,你最好多帶件厚西裝……」她念著念著,猛地住嘴。

  「怎麼不說下去?我在聽。」厲平催問。

  怎麼能說,那是老婆嘮叨丈夫的口吻。

  老公、老婆,臉驀地翻紅了,她低下頭。

  他笑著摸摸她的髮,要不是他還在當人家名義上的丈夫,要不是他們之間還隔著朋友這道鴻溝,他會把她擁入懷裡。

  「快說啊,我喜歡。」

  「喜歡什麼?」筱優抬眉問。

  喜歡你用妻子的口吻對我說話,喜歡你嘮嘮叨叨說個沒完,喜歡你關心我,也喜歡你打算每天打電話給我。這些話,他留在肚子裡對自己說。

  「說吧,我發呆時,你講了什麼?」

  她歪著頭想想,記起來了。「我說,買那麼多花做什麼,院子都種滿了。」

  「不是還有隔壁那塊土地嗎?」他笑問。

  「你發燒啦,我不是告訴過你,老爺爺根本不可能賣那塊地。他兒子說,再過幾年,等他能作主了,我才能買得成。」

  「誰說的,那是你溝通得不夠誠懇,不然人家一定會把地賣給你。」

  「說得好像自己是溝通高手,好啊,你去講講,要是你有本事把地買回來,我……」

  「你怎樣?」

  「別說三個月,我家一輩子都無條件借你住,如果你不介意睡沙發的話。」

  「一言為定。」厲平舉起手,用眼神示意。

  她給他一個Give me five 。「一言為定。」

  他走到電視櫃旁,筱優在那裡給他整理出兩大格,讓他放電腦公事包。他找到自己的公事包,打開,從裡面拿出一張土地所有權狀。

  「看清楚,地我已經買到手了。」

  「怎麼可能?」她接手,仔細看一遍,不敢置信問:「你怎麼辦到的?」

  「不難啦,一點都不難,只需要那麼一點點的溝通技巧。」他的口氣說有多囂張就有多囂張。

  「少跟我打官腔,說,你怎麼說服老爺爺的?」筱優扯住他的袖子問。

  「真要聽?」

  「當然要聽。」

  「聽完了,不能生氣?」

  「好,聽完了,不生氣。」

  「發誓?」他把她的手舉起。

  她瞪他一眼,高舉五指朝天,「我發誓,絕不對周大醫師發脾氣。」

  厲平拉她坐回沙發前,現在是大白天,沒有最他們喜歡的星星,不過,後來他們發覺,他們並不是愛上滿天星斗和圓圓缺缺的月亮,而是愛上身旁有一個張張闔闔的嘴巴,一分溫溫暖暖的舒暢。

  「故事從老爺爺跌倒說起。」他起頭。

  「老爺爺跌倒了?有沒有怎樣?」她驚訝。

  「放心,當時我剛好站在他背後,一把將他扶住,他跟我說謝謝。我堅持送他回家,老爺爺很好客,泡茶請我喝,我打開公事包,拿出一包葵瓜子下茶,老爺爺一看到葵公子眼睛就紅了。他開始跟我談他的妻子,說他的妻子很會炒瓜子,還指著那片地說,那個時候,每年夏季,都有一片黃澄澄的向日葵,左右鄰居很喜歡,那時,他們常常搬把籐椅,坐在花田旁聊天。我恍然大悟說,難怪我老婆一直想買下那塊地,說要在上面種一大片向日葵,原來是聽鄰居說到過去的事情啊,很可惜,聽說地主不願意賣地,不然,明年的夏天,就有這樣一片花田,還有我最喜歡的葵瓜子可以吃。」

  他說……他的老婆!筱優臉紅心跳。「老爺爺怎麼說?」她咬了咬唇問。

  「他問我,如果我們買下這塊地,真的要種向日葵?我鄭重點頭,之後,一手交錢,一手交地,所以——走吧,我們可不是無聊的空巢期老人,我們忙得很,要找人整地,要買株苗,哦,對了,可不可以搭個架子種種絲瓜或葡萄之類,這樣子,約老爺爺喝茶聊天的時候,才不會被太陽曬得頭皮發麻……」

  厲平一直說,她沒搭話,只是看著他、看他。

  他的溫柔功力好大,一次次攻陷她的防備,她很擔心,哪一天,突然發覺,那個刻意封鎖的愛情線,又纏纏繞繞長滿籐架間?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25:07

第十章

  厲平出國了,而她的向日葵花田也動起來,整地,開墾,一個可以乘涼的籐架,幾張桌椅,漸漸成形。

  筱優企圖用工作把想他的時間排擠掉,所以從早到晚忙得不得了,果然,忙碌是思念的特效藥,這一忙,時間過得飛快,屈指算算,再過五天他就要回家,五天……真好。

  早上和厲平通過電話,十二個小時的時差,她的白天九點剛好是他晚上九點,厲平忙完公事,洗個澡,坐在電腦前面,一邊吃飯一邊和她聊,而她,拿著紙筆,對著他的臉做素描。

  他離開幾天,她的畫冊裡,多出上百個周厲平,笑著的,蹙眉的,擠眉弄眼的,不管哪一種,他的嘴角都掛著抹不去的溫柔。

  筱優的畫展已經排定日期,該交出去的稿件也都在經紀人那裡,她的經紀人是個年輕男子,叫做尹嘉閔,才二十八歲就商業市儈得不得了,是盧叔叔介紹的。

  她原本不太喜歡他,一個大男人,開口閉口都是宣傳,經濟效益,好像她的畫沒有透過大量宣傳就沒有人懂得欣賞似的,但合作兩年,她曉得他是真有本事,腦袋也非一般。

  要不是他,顧筱優這三個字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確把沒沒無聞的她捧成畫展天後,聽說,他的下一步計劃是把她的畫帶到歐洲市場上,所以當他聽見筱優私下接了一本童話繪本時,氣到說不出話來。

  厲平說,開會很順利,有幾項技術合作的事宜已經談定,沒有意外的話,他的公寓還得繼續借給別的阿兜仔,所以,他還得窩在她家的沙發裡。

  她笑著說:「忘記啦,土地的事你賭贏,已經取得我們家沙發的所有權狀。」

  他也笑,溫溫柔柔,從沒改變過模樣的笑容,「我還以為你會耍賴,反正沒有白紙黑字,船過水無痕。」

  「拜託,你不知道我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最大的優點就是守諾。」

  「真的假的?那以後我得常常跟你對賭,騙幾個承諾來用用。」

  「喂,吃我住我,你還想騙什麼,不要得寸進尺哦。」

  「我的存款簿和基金、股票和印章,都在你買的那個五斗櫃的第一層,有空去領出來花花。」他可不愛當吃軟飯的小白臉,雖然他正在做這件事沒錯。

  「用你的錢?有沒有說錯,下次介紹你和我的律師見面,讓你認識認識,何謂億萬富翁。」她把財不露白的至理名言丟到外太空。

  「我賺的也不少,主任醫生的薪水加上開刀費,是普通上班族的一、二十倍。」被女人比下去太丟臉,雖然身份沒上億,但他的雙手價值上億。

  「你要跟我拼賺錢嗎?好啊,我賣掉一幅畫,起價是十二萬,你呢?」

  「醫院我有持股,百分之十。」

  「要是我肯,把你的醫院吃下來都沒問題,何況你不是說過,醫院的生意沒有我想像中這麼好。」她涼涼回嘴。

  太棒了,他被自己的謊言砸到腳,「可是在我的認真經營下……」

  接下來,他們的對話純粹鬥嘴,沒什麼建設性可言,可再沒建設性,他們還是聊了一、兩個鐘頭,當然,小記三不五時會跑過來插插花。

  接下來,她和小記吃過飯後,老師來了,下午三點,上完課,老師說要帶小記去聽音樂會,很難想像,坐不住的小記居然能安安靜靜的在音樂會裡面待兩個鐘頭,所以老師常說:小記很有天分。

  至於小錄,學校辦郊遊,兩天一夜,所以今天的她又當了空巢期女人,而且有點糟的是,厲平不在身邊。

  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她走趟花市,買幾盆蘭花,她不愛被剪下來插盆的鮮花,總覺得一棵植物,盡情綻放美麗是為了延續生命,不是為了讓人們剪下來,插在盆子裡,維持兩天的光鮮亮麗。

  花市前有一條人行穿越道,筱優臨時停車,把車子停放在花市前,讓商家把蘭花一一移到她車子裡面,弄好後,她和老闆說過謝謝,轉身。

  同時間,在人行穿越道上有一個穿著套裝的女孩,在筱優轉身時, 看清楚她的五官,霎時,驚慌失措,兩隻腳竟走在人行穿越道中央,動彈不得。

  說時遲那時快,號志轉變,一輛快速飛駛的車子穿越,砰,套裝女孩被車子猛地撞擊,整個人像破布似的,彈飛起來,墜地。

  撞擊聲嚇到筱優,她猛然回身,當侑亭那雙驚惶的眼睛對上她的眼,筱優嚇得摀住嘴巴,腦袋一片空茫。

  怎麼會?那是侑亭啊!

  三秒,她發狂似的衝上前,一面拉開圍堵的人群,一面放聲尖叫,「讓我過去,那是我妹妹,我的妹妹……」

  ***

  侑亭被送進手術室,醫生說,她的脾臟破裂,大量出血。

  血庫缺血,找不到足夠的血給侑亭,筱優想也不想挽起袖子,她抽了很多血,躺在病床上,腦袋昏昏沉沉,她摸索著包包裡面的手機,打電話給顧媽媽,托她照顧小記,顧爸爸聽見筱優在醫院裡,也沒問清楚是怎麼回事,就搶過電話,說他們一個小時之內到。

  她啊,多了一對爸媽。

  她想,應該下床吃點東西的,早點恢復,早點離開,她並不想和父親或靜雰阿姨碰面,而且,她也不想讓顧爸顧媽擔心。

  於是她費力地從床上爬起來,試著讓自己坐正,但身子不聽話,搖搖晃晃,停不住眩暈的感覺。

  這時,聽見護士小姐在跟人講話的聲音,筱優愣了一下,然後苦笑,該遇上的,注定躲不掉。

  「血庫鬧血荒,AB型的血很缺,是顧小姐捐血讓方小姐能夠順利手術的,你們應該……」

  護士和方毅達同時進門,他看見從床上坐起的女孩是侑萱時,心重重撞上。

  他再也聽不見護士小姐的話,只聽得見自己心底吶喊,是她,他找了五年的女兒回來了。

  他不敢讓厲平知道自己仍不放棄找她,怕把厲平和侑亭已經夠糟的關係弄得更擰。

  但從來沒想過會在這種狀態下見到侑萱,是她救了侑亭,只是他不明白自己的女兒怎麼會成了顧小姐?

  他向前走了幾步,侑萱益加美麗了,她的眉目清澈,嘴角含笑,不再是以往那種抑鬱笑容。「是你捐血給侑亭的?」

  「任何人碰到,都會這麼做。」侑萱聳聳肩,問:「侑亭的狀況還好嗎?」

  「不知道。醫生說他會盡力。」疲憊在他臉上成形,才五年,他兩鬢霜白。

  「不要擔心,侑亭會好的,她還那麼年輕。」

  「嗯。」他歎氣。「侑萱,你不一樣了。」

  「時間會改變許多事情。」

  「你……」毅達想問,她還恨他們嗎?但話在嘴邊,始終說不開,「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不錯。」

  「我找遍台灣大大小小舞團,都沒有你的消息。」

  「我不跳舞了,我畫畫。」

  「畫畫,對,馨儀喜歡畫畫。要不是嫁給我,她可以成為畫家。」他像自言自語似地說話。「可是,你為什麼不跳舞了?你跳得非常好。」

  「你又沒看過我跳舞,怎麼知道我跳得好。」說這句話,不是為了酸父親,或為自己討什麼公道,只是隨口說說,沒有太大意思。

  「誰說我沒看過,我有你表演的每一場DVD,那些片子,我一看再看,靜雰說,你有心的話,揚名國際不是難事。」他雖然忙,但托了江老師將女兒每一場表演留下紀錄。

  原來,父親並沒有她想像中那樣忽略自己。

  父親歎氣。「你到底躲在哪裡,為什麼讓我們找不到你?」

  「野獸受傷時,它會找個安靜的角落,慢慢舔舐傷口,人也一樣,如果還能夠到處找人哭訴,那就代表他的傷口還不夠深,不夠痛,當時,對十八歲的我來說,那樣的傷口,太深,太痛,難以負荷。」

  「所以你躲起來了。」

  「對。」

  他懂了,那時她的確愛厲平,愛得真切,是他太糊塗,做出離譜決定,讓三個孩子都無法掙脫他們上一代曾經走過的命運。

  錯了,大錯特錯,他是個失職的父親,一直都是。

  「一躲躲五年,有沒有想過,我們會擔心?」

  「沒有。」侑萱實話實說,「我以為,侑亭就夠你們擔心的了。」

  「你果然以為我不在乎你。侑萱,我喜歡你,不只因為你優秀美麗,也不只因為我對馨儀有強烈的罪惡感,而是因為,你是我的女兒,你有和我一樣倔強高傲的性格,你身上流著我的血。」

  她搖搖頭,不說話。說這些已無關緊要,愛也好,恨也好,都已經遙遠。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為什麼要恨他,是年幼無知,還是以為只要持續恨著,母親就不算真正離去。

  「都過去了,我們不談好嗎?」現在的她學會不執著,她知道母親在上帝的羽翼下,過著無爭無憂的生活。

  「對你而言……真的都過去了?」

  「是,過去了。」她口氣篤定,就是這個放下,拯救了自己的靈魂,生死關前走一回,看破看開,才曉得自己曾經多麼狹隘。

  「不再恨靜雰阿姨和侑亭?」

  「恨她們,只會讓我的心不平靜,我喜歡現在的自己,不願意讓過多的情緒干擾我的生活。」

  「你住在哪裡?」毅達問。

  侑萱想了想,想到厲平,那個早上還說要騙她幾個承諾用用的男人,為了他,她不想洩露住處,如果,她的家真是解決他寂寞的好處所。

  「我領養了兩個小孩子,一家人過得很幸福。」他聽懂女兒的話。她並不想洩露自己的住址,是怕被打擾,還是尚未做好面對家人的心理準備?都不重要,他再也不強迫她了,只要她過得開心就好。「領養小孩?你自己都還是孩子。」

  「只要懂得付出愛,不管是大人小孩,都有能力關心別人,照顧別人。有機會的話,我會帶小記和小錄去看爸爸。」

  她後面那一句感動了他,「你還願意和我繼續聯絡?」

  「為什麼不?你是我爸爸啊。」只要背著厲平就好,她還不想從顧筱優變回方侑萱。

  「很好,別忘了給我電話。」

  「好。」

  「至於侑亭,我代替她,謝謝你也……對不起。」

  「她沒對不起我什麼。」

  「她的任性讓你和厲平分手,知道是她用死威脅厲平結婚的嗎?唉,你怎麼可能知道,我們為了寵侑亭,居然都當了幫兇,如了侑亭的願,卻折了厲平的心,我們是對很自私的父母親。不過厲平那孩子也很執拗,新婚當晚他就搬了出去,這些年,他不斷和侑亭溝通,不斷告訴她,他愛你,就算你已經消失在這個地球,他也會繼續愛你,這麼決絕的話,侑亭還是聽不懂,以為纏著,鬧著,厲平就會二度妥協,到時,他們就會成為真正的夫妻。這讓我想起我和你母親,如果那年我不娶馨儀,如果那年我們不成為真正的夫妻,如果不是我的搖擺態度給了馨儀一線希冀,說不定,就不會有後來這些悲劇,所以,厲平的堅持是對的,只是苦了你們。」

  侑萱輕搖頭,也許生命裡真的有太多的注定,所以讓她和厲平再度遇見,讓他們以朋友身份成為知己,成為家人。

  「事情還沒有走到底,誰都不知道結局,也許……也許厲平會回心轉意,再看看吧,人生事,很難說定。」

  「我想,不會。」毅達擰了眉頭,他又不稱職了,沒有父親會像他這樣,不看好女兒的婚姻,「侑萱……」

  「什麼事?」

  「如果有機會,和厲平復合吧。」這個機會,他來給,終究要撥亂反正,把錯的人硬拚在一起,只會創造出更多的悲劇。

  侑萱不語,機會從來都不是掌握在她手裡。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回去看看靜雰阿姨,她對你感到很抱歉,她中風了,右半邊身子不能動,她常說這是她的報應,老天在懲罰她為自己搶奪別人的丈夫,懲罰她為女兒搶走別人的男友。」

  「請幫我轉告靜雰阿姨,人類在愛情面前太渺小,很多事,不是你我可以作主的,我不怨她,那些年,年紀太小,不懂得體恤她的善待,我很抱歉。」

  她終於喊靜雰阿姨了。如果靜雰聽見,一定很開心,「侑萱,你真的長大了。」

  「人總是要長大的。」

  毅達甚感欣慰地點點頭,笑道:「侑萱,如果你還有意思回到舞台上,告訴爸爸,這幾年,爸爸捐助了幾個舞團,他們會歡迎你加入的。」

  微微的感動揚上,她都不跳舞了,他還在幫她的未來鋪路?抿了唇,眼底浮上霧氣,她點點頭說:「謝謝爸,可惜我不能跳舞了。」

  「為什麼?」

  她想了一會兒,掀開蓋住自己雙腿的棉被,那個義肢,一目瞭然。所以……

  「怎麼會這樣,你碰到什麼事了?」他激動,抓住她的雙肩問。

  「骨癌,和媽媽一樣的病。」

  「這是你躲起來的另一個原因?」心被猛地捏緊,抽痛陣陣,痛得他難喘息。

  這五年,他的女兒到底碰到多少事情,而她最辛苦的時候,他……不聞不問……

  「或許吧,我很驕傲的。」

  「笨女兒,我還以為你功課那麼好,頭腦那麼棒,這種時候,你就該大聲喊出來,讓所有的人圍在你身旁,照顧你,保護你……」毅達越說越激動。

  侑萱忍不住握住父親的手,輕笑著說:「爸,不怕了,我現在身上已經沒有癌細胞,醫生說,撐過五年不復發,我就打贏這一仗,我會好好的,為了媽媽 ,我必須好好的。」

  「對,你必須好好的,不管是為了馨儀還是為了我,你都得好好的。」他緊緊回握女兒的手,十八年了,從她六歲過後,他們父女再沒有這樣親近過。

  「我會。」她鄭重點頭。

  這天,她和父親聊了很久,直到侑亭從手術室推出來。

  接下來的日子,她時常代行動不便的靜雰到醫院照顧侑亭,和她說話,看著她,侑萱心底湧起同情,現在的侑亭和當年的媽媽一樣可憐,她無法恨她。

  於是,她告訴侑亭關於自己親生媽媽的故事,她說為了幫母親搶回父親,她痛恨舞蹈,卻一路在舞蹈界發光發亮,她說母親的淚水,母親的悲,說了母親的愛情,說她的死。

  她沒有勸說侑亭的意思,只是單純地述說著一個陳年舊事,說著說著,兩個姐妹同時流下淚水,為人類的渺小,為已經愛上卻無法找到退路的哀傷。

  厲平回來後,他到醫院探視侑亭,意外地,兩人在病房內相遇了,所有想瞞的事全被揭開,他沒有表現出太大的意外,聰慧的侑萱猜出,他早就知道方侑萱就是顧筱優,不說破,只是為了用一種她不排斥的方式,成為她的朋友。

  他很固執的,他想做的事就會做到,不管用任何手段方法,所以,不管是顧筱優或方侑萱,他都會在她們身上拿到他要的愛情。

  更讓人意外的是,他只是單純的關心探望,卻拿到一分夢寐以求的離婚協議書,在他從美國回來的第二個星期天,他成了自由身。

  ***

  侑萱的畫展開始了,報紙上連連強打兩個星期的廣告。

  畫展開幕那天,電子龍頭老大方毅達送的花籃從裡頭一路排到大馬路,一百對花籃,夠嚇人吧,他對侑萱說:「女兒,我要把過去來不及送給你的花束,全部補齊。」

  他發動全公司員工放半天假,到畫展捧場,他動用關係,請了一些有頭有臉的政商名流去參觀畫展,那些每年在公司辦尾牙時上台表演的演藝人員也通通到齊。

  於是一個該擺在文藝版的畫展登上演藝版,再然後,眼尖的媒體記者發現畫畫的顧筱優就是當年的舞台精靈方侑萱,這下子,謀殺的底片更是不計其數。

  有電視要求專訪,有出版社要將她抗癌,重新出發的心情故事製成勵志書,她的義肢不但沒引來人們的憐憫,相反的,得到人們的崇敬。

  侑萱成功了,還沒洽談的歐美市場先打了電話過來,讓她那個市儈的經紀人笑得闔不攏嘴。

  侑萱和厲平手牽手站在一幅大型的畫作前,那是個典雅女孩,很有中國味,她在笑,穿著藍色的病人服,手裡拿著一大把玫瑰,她叫做顧筱優,真正的顧筱優,一個已經離開人間五年的女孩,她死去那年,才十七歲。

  「玫瑰花是一個小男生送的,他是筱優的國中同學,那天,她連睡覺都捨不得放下那束花,她告訴我,她要像手中那束玫瑰,就算只能活幾天,也要活得精彩萬分。」

  「她是個堅強的女孩。」

  「對。我對她說過同樣的話,她告訴我,再堅強的人都會受傷,而受了傷,一定要記得堅強,所以……我告訴自己,我不倒,我要站得穩穩的,要像玫瑰花活得那樣精彩,剛裝上義肢時,很痛,我摔了又走,走了又摔,我走出病房,勇敢迎向別人的異樣眼光,沒有一隻腳又怎樣,我還有性命,我要幫來不及活下去的筱優堅強活著。」

  厲平向前一步,臉上滿是感激,「謝謝你,顧筱優。」謝謝她將他的侑萱變得勇敢堅強,變得寬容大度,變得開朗大方,變得不再把冷漠面具時刻戴在臉上。

  他,心存感恩。

  「她是個很棒的女生。」

  「我同意。她是個在充滿愛的環境中長大的女孩,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女生,不懂得抱怨,只學會感恩。」

  「在生命最後一刻,疼痛折磨她殘破的身子時,她還在唱歌,她唱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我才曉得,原來愛是這種模樣,只要恆久忍耐不嫉妒,就能自由自在愛著。所以,我愛,不管對方知不知道,我的愛仍然存在。」

  厲平握緊她的手,輕語:「愛是不害怕,不管未來多少險陰,都能樂觀以對,愛是勇往直前,明知道愛了會痛,仍然不肯在原地停留,愛是兩個人手牽手,心連心,不讓嫌隙誤會有機會佔領。侑萱,我愛你,不管你在害怕什麼,我都會耐心等你不害怕,等你願意回應我的愛情,所以,不急。」

  侑萱低下頭,他知道她的害怕?

  深吸氣,「給我一點時間吧。」

  「好,我說過,不急,我會一直陪你。」

  侑亭走到他們身邊,靜靜看著兩人,歎氣問:「厲平哥,這麼多年過去,姐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方侑萱,你憑什麼認定,她還是你缺的那個角角?」

  「我當然確定,因為,她是從我身上挖去,她回來,我的心就完整了。」

  她看著兩人,點點頭,說:「也許我也該積極一點,去尋找我那個正確的圈圈。」

  侑萱的經紀人從門口走進來,他在看見侑亭時跨大步,從人群中擠來,一個不小心,撞上剛要離開的侑亭,他看她一眼,侑亭笑著自問:他會是我要的圈圈?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11 00:25:25

尾聲

  客廳裡,小記穿著一身粉藍色禮服跳上跳下,興奮不已,小錄則是在穿衣鏡前梳頭髮,那頭短毛他已經梳了將近二十分鐘。

  侑萱房裡,厲平已穿好西裝,他坐在床沿靜靜看著侑萱梳頭,衣櫃旁掛著一襲純白婚紗,沒有長長的曳地裙擺,沒有重重的晶鑽珠飾,那是他特別訂製的,為了不讓她的腿太辛苦。

  他什麼事都替她想到,她害怕回醫院看報告,他就不斷催促檢驗部,自己看過後,提早打電話告訴她,她又贏了一仗,她心疼葵花爺爺,他就經常邀爺爺到家裡晚餐泡茶……他為她做無數的事,不要她的感恩,只要她愛他。

  終於,他的愛贏過她的不安全感,於是今天,他們要結婚了。

  從鏡子裡,侑萱發現他若有所思的眼光,轉身問:「在想什麼?」

  「想我應不應該錦上添花。」

  「要送我花,歡迎歡迎。」

  「我想送你比花更好的東西。」他拉過她,將她拉到自己身旁,環住她的身子,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禮物的好壞應該由收禮者來評定吧。說吧,我很好奇。」

  「小錄在放暑假。」

  厲平抓起她的左手,把五根手指拉開,然後把自己的一根根插到當中,十指交握,這叫同心扣,十指連心,十指連情,扣上手指頭,扣上心,從此同心同力,為了兩人的幸福而努力。

  「我知道。全台灣的小孩都在放暑假。」侑萱把右手疊在他的手背上,她喜歡他掌心的溫度,那是一雙救人命的手,也挽救了她的寂寞。

  「小記的家教老師說她可以抽出一個月給我們。」

  「為什麼要抽出一個月給我們?家教耶,算鐘點的,就算你娶到億成富翁,也不可以這和樣恣意揮霍。」

  她一路說一路咯咯笑著,因為他的吻在她的脖子耳際游移,她笑,是因為很癢,也是因為她尚未上妝……

  「她說其實捷克、匈牙利都不錯,如果到了那裡,應該順便去維也納,那是音樂之都,對小記很有幫助。」他知道新娘帶著吻痕上禮堂不好看,但偶爾嚴謹自律的醫生也想要放縱自己。

  「你想送小記、小錄出國?」她問過了,蜜月旅行行不通,他手上的刀多得不得了,為了可憐的病患,醫生沒有休假的權利。

  厲平的吻來到她的臉頰,他好聞的味道進入她的氣息間。

  「對,念國中以後小錄就不能這麼逍遙了,尤其那個小子還想要念醫學院。」

  侑萱失笑,這小子天真,不曉得念醫學院有多辛苦,不是人人都像他的厲平哥哥家學淵源。

  她攀上他的脖子,輕輕地回應他的吻,她喜歡與他接近,喜歡自己是他的一部分,他的吻漸漸下滑,在她胸口製造出一波波高潮迭起。

  「也好,有老師陪他們去,我比較放心。」她放鬆身子往後躺。

  「你不想去嗎?糟糕,我買了五張機票。」

  他突然坐起身,她胸口一陣微涼,這才發現春光外露,兩個人的衣服已經躺在地板上相依偎。

  「我們也去?你不是說……」

  「你以為我上個月忙到喘不過氣是為什麼?」他笑瞇瞇回答。

  「真的嗎?」侑萱樂歪了,雖然她努力想當個體貼的好妻子,可不能度蜜月仍然難掩失望,沒想到,他看見了,默默地為她抹去失望。「謝謝你,謝謝你,我太高興了,我會永遠記得這次旅行,蜜月呢。」

  要是以前的方侑萱,就算快樂也只能淡淡表現,從不敢這樣張揚,她總是擔心過度囂張,上天會把她的快樂收回去,現在的她明白,上帝很有人性,她再不必活得戰戰兢兢。

  她熱烈吻他,一個吻,兩個吻,三個吻……男人怎堪這樣被撩撥,釘住她的手腳,他反被動為主動,唇舌流連於她的豐盈間。

  屋內溫度節節升高,暖流層層疊疊,她暈眩地看著眼前的男人,胸口的澎湃化作陣陣鼓聲……

  「姐姐,你好了沒?」小記敲著木門,在門外拉扯大嗓門。

  呼,厲平吐氣,沒好氣回應,「姐姐在拉肚子,你先去樓下等。」

  「哦。」

  他們側耳傾聽,沒聲音了,很好,繼續,他的唇覆上她的,既強勢又灼熱,他的手也沒閒著,膜拜起她身體每一分曲線,她柔嫩細滑的肌膚讓他想要更多更多……

  「姐姐要拉多久?」小錄聲音突然響起,他們又被迫定格。

  厲平用力捶了捶床鋪,呼……吐氣,吞口水,整理聲音情緒,「還要三十分鐘,你去梳頭髮。」

  「我已經梳好啦。」

  「那就帶小記去顧媽媽家,兩個小時之內不准回來。」

  「不是說三十分鐘嗎?又變成兩個小時……」小錄嘟囔著離開了。

  他們面面相覷,噗哧一笑,侑萱笑了出來,厲平跟著笑開。

  「你確定要帶他們一起去蜜月旅行?」

  「放心,老師沒有他們那麼笨,要繼續嗎?」厲平問。

  「當然,不然多出來的時間要做什麼?」說著,她勾住他的脖子往下拉。

  契合的兩個人做著契合的事,他們就要這樣子,契合一輩子……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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