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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詹姆斯·岡恩]星際橋樑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5:58:45     標題: [詹姆斯·岡恩]星際橋樑 [全文完]

第一章 禁地

  太陽的火輪已經在天際掠過了它一日行程的最高點,開始向隱隱的方山背後它的憩息之處落去。此時,騎手停了下來,讓他那匹疲憊的鹿斑小馬到一處石膏泉邊飲水。小馬曾經是鹿斑的,但現在已經不是了,汗水與紅色的塵土混合在一起,為它染就了別樣的一件外衣。
  小馬剛開始將粘滿塵土的鼻孔浸入水中時,吃驚地朝後猛然一退,但乾渴又迫使它重新低下頭來,呼嚕呼嚕地飲了起來。
  騎手沒有動,但他那雙堅毅的灰色眼睛卻沒有閒著。它們正掃視著灼熱而又無雲的天空。那兒沒有能使埃戌帝國的巡航飛船洩露行蹤的閃光,惟一的動靜是一隻黑翼的老鷹在懶洋洋地盤旋。
  視線又往下投射到地平線,在方山上逗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穿過起伏的荒漠收回到眼前。騎手在馬鞍上轉過身回望來時的路。小馬緊張地抬起頭來,腿哆嗦開了。
  騎手輕輕地拍了拍小馬淌著汗的頸背。「我們已經把他們給甩了,小傢伙,」他的輕聲細語也彷彿沾滿了塵土,「我想我們已經把他們給甩了。」
  他帶著還有點戀戀不捨的小馬離開了泉水,趕著它順著飽受風霜侵蝕、遍佈紅色塵土的荒漠向方山走去。這光禿禿沒有一絲生氣的方山曾經是偉大的森波特城面對群星傲然矗立的地方。
  騎手個子很高,乍一看讓人以為他很瘦弱。其實在必要的時候,他的身手是敏捷而又果敢的。他那寬闊、平坦的雙肩也充滿了力量,肩上披著一片曾經是一件深灰色制服的破布。塵土與汗水已經將破爛褲子的褲腿染紅了,不過皮靴還是完好無損的。
  小馬耷拉著腦袋,邁著沉重緩慢的步子朝方山走去,掛在鞍頭的水壺有節奏地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響。騎手的左肩上繞著一條皮帶,緊繫著腋下一把沉甸甸的單粒子手槍。藍色的槍管上打著「埃戎製造」的字樣。
  沒有人會說這位騎手英俊瀟灑。他的臉瘦削、冷峻而又帶點僵硬;長了1個月、已經帶點藍色的鬍鬚也未能使它免於被陽光烤成接近黑色。他的名字叫艾倫·霍恩,是一個僱傭兵。
  在所有有人居住的星系中, 只有不到100個人操著霍恩的這種行當。他們所幹的就是製造事端、從中得益然後抽身而退。他們都是強壯、聰明和訓練有素的人。他們必須如此。做不到的人已經都死了。
  紅色的塵土在他的身下騰起,又在他的身後飄散開。他瞇縫著的眼睛一刻也沒有停過,目光不斷地劃著長長的弧線,搜索著天空與荒漠,最後又總是落到身後。
  黃昏前一小時他來到了告示牌前。
  雨水沖刷掉了地表的土壤,露出了花崗岩的礫石。插在地上的一根已經生了銹的金屬桿子上,歪掛著一塊橢圓形的鐵片。幾百年的光陰已經使它形殘色褪了,但那上面已成為宇宙語言的可惡的埃戎文字仍依稀可辨。
  警 告!
  禁地
  此地即日起宣告廢棄。禁止所有人在此居住。全體人員請向最近的公司居住區投降。拒絕遵守者將被剝奪一切財產及人身權利。此地將向獲得許可的狩獵者開放,特此告示。
  ——依照總經理令立於埃戎公司紀年1046年
  霍恩從被太陽曬得起了泡的嘴唇間朝告示牌啐了口唾沫。兩個多世紀以來,這片荒漠上的遊民們像野生動物一樣遭受著追獵,這片荒漠的範圍很大——要向東走大約1000千米直到密西西比峽谷才能見到最近的居住區的圍籬——不過埃戎帝國的效率是不容低估的。霍恩在荒漠中見到過一個蠻人,他的小馬就是從他那兒買來的。
  買的?不管怎麼說,他是付過錢的,儘管他的手槍比錢起了更好的說服作用。
  小馬抬起頭,開始戰慄起來。霍恩站到馬鐙上向後面望去。他就那樣站著,一聲不響,紋絲不動。然後他也聽見了。頓時,他覺得背上一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獵犬的吠聲遠遠傳來,恐怖異常。獵手們隨著這死亡的音樂疾馳而來。
  霍恩坐回到馬鞍上。「他們聞到味兒了,小傢伙,」他低語道,「不過他們以前也追到過我們的蹤跡。我們脫身了。這次也准行。」
  不過那時小馬要比現在更精神。荒漠中練就的肌肉,在恐懼的刺激下,將他們拖出了險境。可現在呢,幾個星期無情驅策的後果是不言而喻的。小馬已經身形憔悴、無精打采了。遠來的喧囂只能令它戰抖。而在它身後追趕的人已經換了新的坐騎,精力旺盛、轡頭上繫著鈴鐺、淌著口水的坐騎。
  想到這裡,霍恩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們為何要追趕他呢?是把他當做了荒漠的居民, 他們眼中一頭普通的獵物呢?還是作為一個從300光年之外雇來的肩負特殊使命的人呢?霍恩有太多不知道的東西,一旦知道了或許能使他化險為夷。他向下瞥了一眼手槍,那玩意兒對於追趕他的人來說將是個意外。
  他的手從鞍頭伸向腰際,伸向皮帶下緊裹在腰間的鼓鼓囊囊的腰帶。硬梆梆的現錢,不是公司本票,而是跟埃戎一樣實實在在的現錢。
  是什麼使得300光年外的一個人穿越星系來到這裡呢? 錢嗎?霍恩聳了聳肩。對於他來說,金錢是一種只能控制視錢如命者的力量。不是每個人都受它控制的。那個蠻人就情願保留他的小馬。有些東西是你無法用金錢買到的。
  在「卡農四號」星球上一間漆黑的房間裡,霍恩對那個壓低聲音說話的男人就是這樣說的。
  那時,霍恩生命中惟一一件利他的行為剛剛如注定的那樣以失敗而告終了。星團聯盟從一開始便注定是要被打敗的。可它仍然抵抗了,而霍恩竟然也傻乎乎地自願與它並肩戰鬥。他與它共同經歷了戰鬥,也共同經歷了那不可避免的失敗。身無分文、手無寸鐵,霍恩跑去見那個男人,他的消息將帶來金錢。
  霍恩來到這個為了謹慎起見而選擇的黑暗之處時感到有點意外。他朝黑暗中望去,一轉念間,他決定不接受這項差事。
  「你無法用金錢來收買一個人。」
  「正確——對一小部分人來說是這樣的,而且其他的人也不會一直甘心被收買。可我要買的是一個人的命。」
  「在300光年之外?」
  「暗殺對像將在那裡為勝利紀念碑的落成獻辭。刺客只要能見到他就能得手。」
  「聽你說的倒挺容易。刺客該怎麼做呢?」
  「那是他自己的事了。」
  「一旦得手的話,埃戎就不得不……」
  隨著各種各樣的計劃在腦海中輾轉,霍恩改變了最初的決定。為什麼呢?是為了那份挑戰嗎?
  這件事從一開始便是不可能的,但不可能性全在於你接受與否。如果有人不承認這種不可能性的話,它也就不再是那麼絕對的了。困難很大,失敗的機會更大,但霍恩會戰勝它們。而且,在戰勝了它們之後,他仍然會感到不滿足的。
  生活是不會善待這種人的。任何失敗,只要不是死亡,便只是一種激勵;而成功則是毫無意義的。
  經過冷靜的自我分析之後,霍恩認識到了這一事實,接受了這一事實,然後依然故我。
  霍恩再次向後望去。追獵者們已經又近了一些。獵犬的吠聲更清晰可聞了,落日的斜暉映紅了捲起的塵雲。
  這是一場由三方參加的與死亡的竟逐:霍恩,追獵者,還有霍恩要刺殺的對象。霍恩猛地將靴子後跟上的馬刺磕進小馬的肋腹,小馬吃驚地朝前一躍,然後充滿疲憊地飛奔起來。
  霍恩惟一的機會是搶先趕到方山。可15分鐘以後,他就知道他永遠也無法做到了。
  他注意到了地上的足印。
  紅色塵土中的足印還是新鮮的,步間距小,左右不對稱。這人一定是在蹣跚而行。他立即做出決定,撥轉馬頭跟了上去。
  大約幾百米外的塵土中顯現出了一個男人的身影。霍恩催馬前行。身後的犬吠聲越來越響,可是霍恩卻充耳不聞。時間所剩無幾了。太陽已成了坐落在方山上的半盞碟子,黑暗不久就將掩去地上的蹤跡,卻不會令那些能嗅出他來路的鼻孔變得遲鈍。
  突然,小馬那沒有蹄鐵的蹄子「嗒」的一聲踩上了一片岩石。地勢已經開始漸漸升高了。重又向下回到塵土中時,小馬絆了一下,摔倒了。霍恩將它拉了起來,然後縱目朝漸濃的暮色中望去。
  就在那兒!霍恩又踢了一下小馬。小馬出於高尚的本性再一次做出了反應。前方的身影離得更近了,漸漸地可以看清他正叉開四肢在地上劃拉著,他轉身朝後看了看,黑乎乎的嘴無聲地張了張,然後開始踉踉蹌蹌地跑了起來。等到靠近了另一片岩石的時候,身影倒了下去,躺著不動了。
  霍恩騎到岩石突出部上好大一截之後才讓小馬停下。他在馬鞍上坐了一會兒,察看了一下這片岩石形成的平台。它足有一百米寬,在靠近方山的一側,平台傾斜著再次緩緩延伸入紅色塵土中;而在左面,平台則筆直地削了下去。
  這之後他才朝扭曲著身子倒在塵土中的那人望去,他可能一度也曾身形魁偉、氣字軒昂,可現在他只是烤黑的皮膚包著嶙峋瘦骨的一根蘆柴棒了。看不出形狀的破布自他的腰際垂下。
  霍恩耐心地等待著。那人用一個手肘支起身子,抬起頭來,用眼圈紅紅、腫得快睜不開的眼睛絕望地凝視著霍恩。眨了一下之後,他的眼睛稍稍睜大了一點,眼神中既有驚奇又有寬慰。
  「嗷!嗷!」獵犬的吠聲已隱約可聞了。
  那人張了張嘴,又默默地閉上了。他的舌頭又黑又腫,他的喉頭費力地動著,想要說出話來。終於,他用勁擠出了一絲聲音。
  「水!發發慈悲吧,水!」
  霍恩跳下馬來,從鞍頭的掛鉤上解下水壺。他走到岩石邊上,將水壺朝塵土中那個男人伸著晃了晃,水壺裡的水發出了匡啷匡啷的聲響。
  那人低嚥了一聲,便用手肘拖動著身軀朝前爬了過來。霍恩又晃了晃水壺。那人爬得更快了,到岩石邊不過幾米的距離在漸漸縮短著,但慢得讓人感到痛苦。
  「來啊,夥計。」霍恩不耐煩地喊道。他將視線越過那人的頭頂,朝荒漠中的來路望去。塵雲激盪得更高了。「水就在這兒,快啊!」
  那人快了起來。他朝著水壺爬來,呻吟著,臉部痛苦地扭曲著,半瞎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緊盯著水壺。他爬到了岩石上,一隻手向前伸著。
  霍恩迅即彎下身子,扶起他來,將水壺向他的唇間倒去。那人的喉嚨一陣痙攣,水濺到了他的臉頰上,又向下流到他的胸口。
  「夠了,」霍恩說著拿開了水壺,「一次不能喝太多。好點兒了沒有?」
  那人用點頭表示著無聲的感激。
  「嗷!嗷!」
  霍恩抬頭望了望。「他們越來越近了。你走不了路,我又不能把你撇下餵狗,我們只能合騎一匹馬了。你能挺得住嗎?」
  那人急切地點了點頭。 「不能——讓你——這麼幹, 」他氣喘吁吁地講道,「走吧,別管我。謝謝——你的水。」
  「少囉嗦!」霍恩喝住了他的話,扶他站了起來,在小馬邊站穩,又舉起他的腳塞進了馬鐙,然後用力往上一推。儘管他的身體很輕,但這些份量也是實打實的,讓他在馬鞍上坐穩也需要點技巧。
  「嗷!嗷!」霍恩已經可以分辨出群犬中各各不同的吠聲了。他將那人的雙手綁到馬鞍上。「挺住!」那雙手攥緊了,發白了。
  那人用驚恐萬狀的眼神向下望著霍恩。「別——讓他們——抓住我。」他用沉悶的聲音低聲哀求著。
  「吁——!」霍恩尖叫了一聲。
  「啪!」他用手掌在小馬的臀部上用力一拍,小馬向前縱去。那人在馬鞍上像醉鬼般地晃悠開了。他轉過頭來朝後望著,眼神中顯現出一種突然領悟後的怨毒。霍恩盯著在馬上搖來晃去的那個人,咬緊了牙關。
  小馬跑下石坡,進入塵上,那人絕望地附在馬背上,霍恩轉過身來,只邁了四大步便來到了左側的岩石邊緣。他縱身一躍,彎腰落到了塵土上,就勢一滾,便伏倒不動了。
  「嗷!」最後叫了一聲,然後便再也不響了。獵犬已經靠得太近,太專注於獵物而無暇打破這寂靜的殺氣了。
  霍恩聽到了裹著塵土的蹄爪那輕捷的腳步聲。他潛行到岩石邊,望著一道紅塵朝岩石邊揚卷而來,越來越高,越來越濃,越來越近。獵犬到達岩石時,腳步聲因摻進了趾甲與岩石的摩擦聲而變得益發尖利了。霍恩閉起眼睛傾聽著。
  腳步的節奏突然被打破了,有一條獵犬慢了下來。霍恩的手伸向了手槍。
  接著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喝。放慢的蹄爪重又恢復了先前的步履,被塵土裹著漸行漸遠了。
  霍恩冒著危險朝一米多高的突出的岩石外迅疾地瞟了一眼。他們已經走了。他們的注意力全集中到前方騎馬奔逃的那人身上去了。
  霍恩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前面那些就是可怕的埃戎獵犬。這些經過了基因突變,被培育成和馬一般大小的巨獒,可以載著人長時間地奔跑;它們的巨顎可以拽倒任何移動的東西。真是令人恐懼的四足獸。
  而在它們背上喝喚他們進行殺戮的是金黃色皮膚的埃戎巨商。他們那金紅色的頭髮在暮色中閃閃發亮。據說他們也經過了基因變異的培育。當然,他們要比他們的坐騎可怕得多。
  他們已經接近了獵物。奔逃的那人在馬鞍上轉過身來,雙手朝腰間抓去。
  在後面追趕的大隊人馬只有100米遠了, 這時霍恩看見有樣東西發出了微弱的暗光。他本能地將頭一低,一道挾著勁風的呼嘯過後是金屬撞到石頭上的尖利聲響。子彈受到手槍中的小型單粒子場的擊發,呼嘯著向荒漠深處竄去。
  一把手槍!那個骨瘦如柴的傢伙從哪兒弄來的手槍呢?霍恩思忖道。
  他又越過岩石的邊緣向外望去,有一條狗倒下了,一條腿蜷曲著壓在身上,口中因慾望未逞而狂嗥著。它的駕馭者倒在塵土中失去了知覺。其他的追擊者依然毫不畏懼地追了上去。他們的獵物在拼盡全力做了魚死網破的一擊之後,雙手絕望地緊握著鞍頭,扭轉臉來面對著死亡。
  週遭已經謐無聲息了,只有一幕死亡的默劇在霍恩的面前上演著。靠得最近的獵犬抬起了頭,張開了大口。待到大口合上時,裡面己赫然叼著小馬的後半身了。
  小馬遭此巨痛,前蹄遽然離地,對著天空驚恐萬狀地划動著,將騎在馬上的人高高地拋到了空中。在它前蹄高地時,它的兩條後腿被獵犬從身下撕扯掉了。待它一落下來,迅即便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了。
  馬上的那人再也沒有能夠落回到地面上。獵犬張開兇猛的大口在等待著他,他下落時拚命揮舞著臂膀,然而儘管恐懼激起了無窮的生存慾望,卻還是無法將它們變成一對翅膀。
  可憐的鹿斑小馬,霍恩一邊想著,一邊把身子更深地埋進了紅色的塵土中。 
  歷史
  收費的橋樑……
  想想那個發明了一種新的交通方式的人,正是他的努力使得路途縮短了。他理所當然地應該受到他的同類的感激與報答。
  多少世紀以來,光這一直是太空旅行的絕對極限速度。但即便以這一速度往來於各星球之間,仍需花上好幾年的時間。後來,埃戎管道能源、交通和通信公司采用了管道。只要一艘攜帶著終端設備的普通飛船到達一個遙遠的星球,就能將它與埃戎連接起來。星際問的距離被拉近了。
  3個小時到埃戎。
  在神秘的金色能量管道中,空間不知怎麼被縮短了。這是一種與眾不同的能量,它創造出了一種與眾不同的空間。
  更有甚者,管道還能以同樣的速度傳遞能源與信息。有史以來第一次,一種跨越星球的文明得以實現。毫無疑問,埃戎公司值得獲取巨大的回報。
  然而每座橋樑都通往埃戎,而且通行的費用是昂貴的……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5:59:22

第二章 血腥

  夜色深沉,雲兒掩卻了星光。即便陡峭的崖面上有一處裂縫,霍恩也差點沒有發現。因此,當霍恩剛看到方山映襯出的黯淡光亮時,聳了聳肩,並沒有在意,還以為是自己太想見到光亮,而疲勞的眼睛在騙他呢。
  當霍恩從突出的岩石向方山爬去的時候,黑暗還像是一塊讓人感到舒服的毯子。但不久它就成了一塊讓他辨不清方向的大幕,一道他無法逾越的障礙,一個他無法與之搏鬥的對手。 它是一個敵人,就像那300光年的距離,就像這貧瘠的荒漠,像那些追趕的獵手,像面前的這座方山。
  黑暗會過去的,正如其他那幾種情況一樣,但這無法攀登的山崖卻仍將矗立在那裡,高峻、陡峭、荒涼——不可逾越。
  現在時間也成了一個敵人,不過是一個正在逃逸的敵人,一小時一小時地溜走,一分鐘一分鐘地逸去。地球在轉,黑夜在他的身邊娓娓絮語,而太陽則將找到他的行蹤——那時他會在哪兒呢?是仍在尋找一個地方試圖攀登這無法攀登的山崖呢,還是在埃戎最偉大時刻的現場埋伏著等待他那毫無戒備的犧牲品呢,他手槍裡的子彈是有人付過錢的,那錢正沉甸甸地掛在他的腰際。
  霍恩咬緊了牙關——過了一會兒又鬆開了。他已經克服了其他的困難,也一定能克服眼前這些困難的。命運之神從一開始就緊緊跟隨著他,他每邁出一步,命運便踏進了他剛留下的腳印裡。不久,他便能抓住那個時刻,將它釘在一個確定的時間上,看它像被大頭針釘住的蝴蝶一樣蠕動掙扎——那時他將從瞄準鏡裡注視著他的犧牲品,一個站在致命舞台上的孤獨的演員,而他的手指將慢慢地、慢慢地扣動扳機……
  閃亮變紅了,搖曳著,益發地分明起來。
  它來自於一片背靠著峭壁的凹地。火光勾勒出了暗紅的身形和在灰色花崗岩上舞動的影子。
  霍恩在火光所及邊緣的塵土裡繞著凹地悄沒聲息地匍匐著。傳來的聲音讓他停了下來。一個是男人的聲音,嘟嘟嚷囔的,不甚清楚。另一個又尖又高,隱約像是女人的聲音。女人?在這兒?霍恩搖了搖頭又接著聽。
  「好啦,快點,」女聲說道,「來點吃的。一小口都沒有?一顆忘了吃的谷子都沒有?好好搖搖那個舊袋子。你肯定能為餓著肚子的莉兒找到一口吃的。」
  男人嘟囔了一句。
  「快找,老傢伙。眼睛睜大點!你要知道,我可不是在向你要鑽石,哪怕是像種子那麼小的一顆。請替莉兒找一找好不?一小塊煤?一點點灰塵、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老東西。從早到晚,沒日沒夜,莉兒幹活養活你,讓你活到現在,不然你早就死了。而你卻連一點碎渣渣都不肯給莉兒,讓她餓到現在……」語聲漸漸低弱成了輕輕的抽泣。
  霍恩凝神注視在崖面上跳動著的影子。其中一個比其他更暗更清楚一點的影子慢慢變得實在、真切起來。如果說灰色的石崖是確鑿無疑的事實,那麼這影子便像是投射在上面的一道夢幻。它看上去像一個矮矮胖胖的黑色魔鬼,長著兩個頭,一個圓圓的,沒什麼特徵;另一個長著鷹鉤鼻,顯得氣勢逼人。
  霍恩移開了目光,又接著朝前爬。每隔幾米他就停下來聽一聽。荒漠中沒有傳來會令他警覺的聲響。當他爬完半個圓圈,又一次面對方山的石崖之後,他確定這周圍除了一個老頭兒和一個正在哭泣的女人之外再也沒有別人了。
  低位聲突然中斷,變成了一陣尖聲的叫喊。「好吧,你這個老醉鬼,就算你不肯給我點東西吃,至少別把酒光留給自己喝。讓我喝一口,你這個下流的老東西,你個醉酒桶,你個……」接下來的一串話罵得極富創意,粗得令人叫絕。
  霍恩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越過塵土的邊緣看去。他一下子驚呆了,不由得渾身冰冷。
  下面,在簧火與方山的石崖之間,一個老頭兒靠在一塊圓圓的石頭上。在一頂緊繃繃的猩紅色便帽下面是一張佈滿皺紋的黃色臉龐。兩眼半開半閉著,眼角是斜的。短短的脖子上繫著一條髒兮兮的黃色手帕,和破舊的綠色閃光人造絲襯衫下露出的皮膚是同樣的顏色。只剩一根背帶吊著一條大口袋一樣的太空褲。
  在他身後,一隻紅綠相間、色彩俗麗的鳥兒停在圓石上。它用一條腿搖搖晃晃地保持著平衡,因為它的另一條腿正拿著一隻半升的瓶子朝它那大得離奇的嘴裡倒。它的身上滿是泥塵,污穢不堪;尾部的羽毛有一根斷了,另有幾根顯然是掉了。它只有一隻眼,在火光中眨動著。
  簧火上掛著一隻小罐子,從中飄散出令霍恩垂涎欲滴的香味兒。除了這些以外,凹地中的東西只剩下老頭兒身邊的一隻破舊的金屬手提箱了。
  霍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握著手槍跳進了營地裡。經過篝火的時候,他一腳將塵土踢了過去。火滅了,冒出縷縷輕煙,霍恩背靠著石崖站定下來。
  那鳥兒嗆了一下,迅即拍打著破破爛爛的翅膀飛到了空中。老頭兒騰地跳了起來,瞪大了黑色的眼睛張望著,圓臉和粗短身子上的肥肉兀自顫動著。
  「有強盜!」鳥兒用嘶啞的聲音喊道,「快做好準備,對付來敵!」
  老頭兒滿是皺紋、看不出年齡的臉變成了慘黃色,「別殺我!」他說的是一種古老的方言,聲音顫抖,鼻音很重。「請別殺我這可憐的中國仔。」他打了個嗝兒。霍恩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合成酒精的味道。「可憐的莉兒和中國洗衣仔可是連誰都沒惹過啊!」
  這聲音讓霍恩聽著覺得非常虛假,甚至比這滑稽的一對兒呆在森波特的廢墟腳下這件事更不真實。
  霍恩朝老頭兒腳邊的手提箱瞥了一眼。箱子的一面上寫著字,字跡已經磨損、褪色了,顯得很陳舊,像老頭兒說的話一樣。箱子上寫的是:
  奧立佛,吳先生,新廣州洗衣店老闆。
  霍恩緊走了幾步來到了箱子的右面,在這一面上寫著:
  莉莉。會做算術的鸚鵡。能算加法。
  「可憐的中國仔會因為在禁地上點火而很快惹來殺身之禍的,」霍恩故意這樣說,「金族的一支捕獵隊追著我已經來到了離這兒不到500米的地方了。」
  吳老頭的臉更白了。他雙腿一軟,就坐倒在了圓石前面。鸚鵡停到了他的肩頭,用她那只好的眼睛注視著霍恩。
  吳老頭顫巍巍地說道:「可憐的莉兒和中國仔啥也沒有。只有一隻傻鳥——」鳥兒一聽,在他的耳朵上啄了一下,吳老頭疼得一皺眉,他用大得有點不合腳的靴子照著破手提箱踢了一腳,又接著說道,「——和一身舊衣服。可沒給任何人惹過麻煩哪。」
  「那些獵手可顧不了這麼多,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的,」霍恩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這會兒他們是走了,可他們會回來的。我們要是還呆在這兒的話… …」霍恩故意把話只說了一半。
  「面前對著一把槍,沒人能好好說話。」鸚鵡插嘴道。
  霍恩笑了,笑聲中聽不出開心來。他把槍放回到了槍套裡,套子上的皮帶把它拉得緊貼在胸口上,手一伸就能夠到。「真是只聰明鳥,很聰明,話說得比它主人還要好。」霍恩說道。
  漸漸地吳老頭臉上的氣色又恢復了。「這麼說他們還沒到這兒?那些獵手?」他喘息著說道,話裡的方言一下子沒有了。
  「原來你會說這兒的話!說不定你能說得讓我明白你們在這兒幹什麼。」
  吳老頭長出了一口氣,呼吸變得輕鬆多了。「即使是我們這種可憐的傢伙也必須活下去——至少我們覺得我們該活下去。」他的語調中充滿悲傷。「有錢人大吃大喝的時候,總會有點麵包屑掉到桌子底下的。人鬥不過肚子呀。就為了這,我們才辛辛苦苦地趕了這麼多路,穿越這可怕的荒漠去參加勝利慶典。一路上忍著渴,還遭到獵手的追逐。我們已經看到三個人死於他們的這種運動了。」吳老頭說到這兒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莉兒晃了晃腦袋,她的眼睛在夜色中閃著微亮。「這班天殺的、挨千刀的獵手。那幾個死了的都有跟你一樣的手槍,全都是陌生人。」
  「奇怪,」吳老頭若有所思地說道,「他們居然會有單粒子手槍。埃戎對這種武器看管得可緊了。」他斜眼瞅著霍恩。霍恩迎視著他的目光,手臂交叉著抱在胸前,雙唇緊閉成一條直線。「很多人死了,」吳老頭接著說道,「而我們卻穿越了荒漠,躲過了獵手,明天就能到達廢墟了。到了那兒我們會找到辦法多活幾天的,是吧,莉兒?」
  霍恩眨了眨眼。
  「弱者被殺死,強者才能生存。」莉兒冷冷地說。
  她抬起頭來看了看四下的地面, 那只瓶子裡的東西已經早就灑到了塵土裡。「啊,可愛的,可愛的酒啊!全沒了,全沒了。」一大滴眼淚在她的眼眶裡轉了轉,然後落到了吳老頭的綠色襯衫上。
  突然吳老頭跪倒在地爬了起來。莉兒拍打著翅膀飛到了空中,用沙啞的聲音抱怨著。吳老頭跪在火堆的灰燼邊,朝罐子裡張望著。「燉雜燴沾上灰了,唉!不過說不定有些還能吃。」他掏出一把破舊的湯匙,小心翼翼地撇掉浮在湯麵上的東西,甩到地上。然後再舀起一匙送到唇邊,帶著評判的神色嘗了嘗。「雖然髒了,可還能吃。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像我們的生活一樣。陌生人,你差點把它們全毀了。」
  「我叫霍恩。」他的手一揚,一張發光的水晶碟片旋轉著飛向了空中;吳老頭很熟練地接住了。「我從不欠人任何東西。」
  「一枚5克倫, 」吳老頭把鑲著金邊的碟片舉到眼前說道。天上的雲開始散開了,從罅隙中透出幾縷星光來,「而且是真的。漂亮的新董事。美和價值難得的結合。用這來賠償給我們造成的麻煩可是綽綽有餘了,是嗎,莉兒?」吳老頭把硬幣收進了寬大的衣服裡。
  「美對空的肚子有什麼用呢?」鸚鵡嘟囔道。
  「莉兒看問題就跟蚯蚓一樣。」吳老頭開始把燉雜燴舀到兩個邊上有缺口的塑料盤子裡。他把其中一個遞向霍恩,「給,你付過錢了,應該有你一份。」
  霍恩猶豫了片刻,然後走過去接下了食物。他退回到石崖邊,蹲了下來,等待著。吳老頭對霍恩的戒心毫不在意,把粗粗的手指伸進雜燴裡吃開了。過了一會兒,霍恩也開始吃了。雖然時不時地會有東西咯著牙,燉雜燴倒是出人意料地好吃。小肉塊還辨得出來是兔子肉,其他東西是什麼就吃不出來了。
  一會兒就吃完了。霍恩舉起盤子湊到嘴邊,讓最後一滴肉湯都順著嗓子眼兒流了下去。這麼多天來,他的胃第一次有了溫暖和充實的感覺。他疲倦異常,懨懨欲睡,緊張的肌肉和神經也鬆弛了下來。他的體內升騰起一股暖意,使他想要對這位胖老頭和他的鳥兒表示感激。
  霍恩站直了身子,用崖腳下的沙子把盤子擦乾淨,輕輕扔到了吳老頭的腳邊。「謝謝。」他乾脆地說道。回到石崖邊後,他把油乎乎的手指在破爛褲子上擦了擦。然後,他重又蹲了下來,把身上的各種感覺調節到習慣性的、永無休息的戒備狀態。
  吳老頭心滿意足地歎了一口氣,把盤子推到了一邊。他轉向了身邊的手提箱,用身體擋住了霍恩的視線。待他轉過身來的時候,箱子已經關上了,而他的手裡又有了一瓶半升裝的酒。他猛喝了幾口之後,把酒瓶伸向霍恩,用探詢的眼光望著他。霍恩搖了搖頭。什麼東西也沒吃的莉兒急忙伸出爪子,抓住瓶頸倒過來就喝,清澈的液體咕咚咕咚地從喉嚨裡灌了下去。
  吳老頭在一個很深的口袋裡摸索了半天之後,掏出了一塊壓扁了的煙草塊。他不厭其煩地把包布的一角弄乾淨,然後把它咬下,開始嚼了起來,眼睛瞇得只剩了一條縫。
  霍恩研究起他來。上一個他見到過的又嚼煙草又喝酒的人很快就死了。霍恩自己曾一度走私過煙草,但幾天下來貨艙裡煙草的氣味把所有的人都熏昏了,差點船毀人亡。吳老頭看上去倒一點都沒什麼。
  老頭兒吐了一口痰,塵土中顯出一小攤紅褐色。「在這兒,」他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們三個流浪者在這塊禁地上相遇了。你知不知道這兒曾經是這片大陸上最肥沃的耕地?」
  「我不信。」霍恩答道。
  吳老頭聳了聳肩。「沒關係。我提這個只是想說明人們有多傻,還以為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在歷史的長河裡,是一個什麼樣的奇怪漩渦把我們衝到了這裡?接下來它又會把我們帶到哪兒去呢?」
  「它哪兒都別想帶我去,」霍恩說,「我只去我想去的地方。」
  「我們都這麼想,我們都這麼想,在事情發生的當中,我們看不出有什麼規律。但是當我們往回看,看到事情的全過程時,我們才意識到人是怎樣被他們從未去想過的力量驅使著的。零碎的事件有了它們自己的位置,規律就變得一清二楚了。」
  霍恩一言不發。
  「莉兒和我,我們以為是出於自己的選擇才到森波特的廢墟來的,可實際上驅使我們的是飢餓。沒有什麼是能和飢餓相比的力量。你為什麼到那兒去?」
  問題提得很不經意,卻出人意料,讓霍恩吃了一驚。他眨了一下眼睛,皺起了眉頭。「誰說我要去那兒?」
  「不去那兒你到這荒漠上來幹嘛?你是去偷東西,像莉兒和我一樣呢,還是去殺人的?」
  「難道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對於一個在荒漠上帶著槍趕路的人來說,他到慶典上去還能幹什麼呢?偷東西或是殺人沒什麼兩樣的。到時候,廢墟會成為全帝國警戒最森嚴的地方,蠻力總會被更強大的力量折服的。一個人年紀輕輕地就送了命真讓人可惜啊。」
  霍恩等待著。他已經學會讓自己等待別人先露出身份和意圖。
  「我們三個是一路人,」吳老頭接著說道,「我們相互之間無須隱瞞什麼了。莉兒和我都活得太久了,什麼大道理都看透了。人就是得活下去,該幹什麼就得干什麼。」
  「我不會死的。」霍恩開口了。
  「我們是這麼想的,我們都這麼想的。可我們還是會死的。不過你可能是對的。你現在還不會死,因為你無法及時趕到廢墟去。」
  「你錯了,」霍恩平靜地說道,「你說過,我們三個是一路人。我們之間不用隱瞞什麼了。你們不是也要趕去參加慶典嗎,你們會給我帶路的。」
  霍恩對於老頭兒會成為他的嚮導表現出一種平淡的自信,這種自信由來已久了,或許在他俯視凹地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
  「不,不,」吳老頭結結巴巴地說,「我不能那麼幹。我是說——那樣會——」
  霍恩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吳老頭的臉。
  吳老頭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然後聳了聳肩,重又坐定。「就隨你吧。誰叫咱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呢。可是你不知道這樣做會引出怎樣的後果喲。」
  「人們總是自己給自己勒緊了絞索。」莉兒陰沉沉地說道。
  霍恩默默地盯著他們倆,雙眉緊蹙著。吳老頭打了個哈欠,身子抖了抖,躺倒在火堆的冷灰邊,像嬰兒般蜷成了一團。
  「沒人放哨?」霍恩略帶譏諷地問道。
  「為什麼?」吳老頭的聲音像是被什麼東西裹住了,有點沉悶。「死亡會來臨的,就像黎明會來臨一樣。要是它們一塊兒來的話,誰都擋不住。這兩樣我哪個都不願醒著看到。」
  「那你怎麼能活得這麼長呢?」
  一聲哈欠傳到了霍恩的耳朵裡。「該吃就吃,能睡就睡,不愁明天。背後是石崖,我們又能跑到哪兒去呢?此外,莉兒會放哨的。」
  霍恩聳了聳肩,帶著習慣性的謹慎爬到了凹地的邊緣。等適應了夜的寂靜之後,他讓他的各種感覺都散發進荒漠:荒漠中沒有生命。他一捏褲子背帶裡側那條沉甸甸的腰帶,一枚硬幣跳到了他的手心裡。這個水晶碟片鑲的是銀邊,霍恩將它舉到眼前,對著星空。
  手發抖了,他連忙用另一隻手抓住,止住顫抖,將硬幣拿穩。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一直處於極度緊張狀態,但是現在還不到放鬆的時候,否則後果將是致命的。
  嘎斯·科爾納從硬幣裡望著他。他那眉目粗大的古銅色臉龐,硬挺、發紅的頭發和灰黃色的眼睛是那麼令人吃驚地栩栩如生,這位大權在握、氣勢逼人的埃戎公司總經理用堅走的目光盯著手持硬幣的人,彷彿在說:
  「這是錢,是貿易的工具,是帝國的象徵。這是硬通貨,鑄造精良,無法偽造,支撐它的是埃戎全部的力量與財富。你為了得到它而歷盡辛苦,但你的辛苦不會白費。你的手中舉著你的報償,這是一件藝術品,是價值的象徵。你為了得到這枚錢幣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你擁有了埃戎的一份。索取吧,你將毫無疑問地得到它。」
  夜風帶著寒意吹到霍恩半裸的身體上。他強忍住沒有發抖。他把硬幣放在荒漠的塵上中,然後一枚接一枚地一共掏出五枚水晶碟片,把它們一字排開,五枚硬幣鑲邊的顏色分別為銀色、橙色、綠色、藍色和黑色。硬幣上的人像為總經理和他五位董事中的四位:梅特爾主管動力,費尼倫主管交通,隆霍姆主管貿易,杜凱因主管安全。
  5張臉有的瘦有的胖, 有的長有的短,有的顯得勇武,有的透著狡黠。不過這些差別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全部有著表明純正血統的金色皮膚,而他們的眼睛則透露出一種更深層的同屬關係。他們的共通之處便是權力,在他們的身上都有著對最高權力的渴望,這種渴望並未得到全部的滿足,而且從根本上來說也是無法滿足的。
  第六枚硬幣鑲著金邊,跟霍恩扔給吳老頭的那枚一樣。那是主管通信的象徵。霍恩將這枚硬幣舉到了眼前。
  硬幣上浮現著一張女人的臉,就好像一朵花輕輕地含著一滴晨露,晨露中映射出重新開始的世界所具有的無限的可能性。她那淡金色的皮膚由金紅色的頭髮映襯著,束髮的帶子上鑲嵌著白色的大鑽石。紅紅的嘴唇微微彎著,露出淺淺的笑意,在向能贏得她們的男人許諾著一個帝國。她的頭驕做地昂著,在告訴他便是一整個帝國也不配放到她的腳邊。她那黃褐色的眼睛望著霍恩,目光直透他的眼中,審視著,掂量著……
  就是這個男人嗎?
  「可愛的文姐,」一個帶著喘息的聲音說道,「文妲·科爾納,新董事,總經理的女兒。」
  霍恩猛然一驚,朝著聲音發起處轉過身子,手迅即拋下硬幣,朝手槍摸去。吳老頭跪在他身邊,手無寸鐵。霍恩的手縮了回來。
  「長得真美,」吳老頭不緊不慢地接著說,「還是那一切東西的繼承人。」他朝著綴滿星星的夜空胡亂一擺手。「要是她能找到一個男人強得能幫她掌管那一切就好了。」
  「千萬別那樣,」霍恩說道。他用手指著剛剛升起到地平線的昂星團的七姐妹星。「埃戎征服了卡農聯盟,但要統治它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帝國就好比漲起的大潮,」吳老頭用柔和的聲音說道,「總有一些小浪花跑在它的前面,但後面的大波濤會把它們砸碎。現在帝國已經掃平了星團,把它像小浪花一樣砸扁了。它再也起不來了。當大潮最終退去的時候,只留下遍佈沙礫的廢墟。」
  「勝敗還沒最後見分曉呢,只要解放者還活著。」
  「你以為埃戎不知道這點嗎?」吳老頭反問道。「彼得·塞爾已經被送到監獄終端去了。幾個月前,他死在那兒了。我聽人這麼說的。」
  「死了?」霍恩略有點吃驚。他朝著地平線舉目望去,望著昂星團,那群星星彼此之間靠得那麼近,無須管道即可進行文明的交流,而在管道中是沒有自由的存身之處的。他凝望著自己的家鄉,第一次意識到他再也回不去了。
  300光年的距離將他同星團隔絕開了。從管道中走只需6小時。而用速度僅次於管道的其他交通方式走便需花上他六倍的生命。管道是通進埃戎的,而他所做過的事和將要做的事已經把他擋在埃戎的大門之外了。
  我怎麼會在這兒的?霍恩在心裡納悶道,但隨後他就把這個念頭趕開了。
  「晚安,理想主義者。」吳老頭輕聲說了一句,然後走開了。
  霍恩聳了聳肩,收起了擺在面前的硬幣。
  你為了得到這些錢幣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把手伸向腋下的手槍,毫不費力就拔了出來。他把拿槍的手夾在兩腿之間,槍口對著荒漠。
  這些錢他還沒掙到手。明天他就要去掙這些錢了。
  歷史
  文明……
  同其他任何東西一樣,文明是有價的。現在的代價就是自由。為了獲得共同生活的權利,人類放棄了隨心所欲地行使的權利,他們制定出法律來約束自己的行為。
  當文明受到來自外部的干涉時,它的代價便更昂貴了:法律由別人來制定了。
  只有管道才能實現跨越星球的文明。只有埃戎知道管道的秘密。
  有的人不願付出代價。他們寧肯去買自由,寧肯為了自由付出嘗盡千辛萬苦的代價。
  因此人們從埃戎帝國的跟前逃開。他們乘著破舊生銹的飛船,順著星際航路逃去,逃離這種文明以及帝國的日益擴張的範圍。
  在一個曾叫做昂星團的地方,自由停止了奔逃。星團中的各星球既近得可以構成一個鬆散的聯盟,可以互通貿易,又遠得無法相互征服。低速飛船將這些星球串聯成了卡農聯盟。這個聯盟的象徵不是一艘飛船,而是一個人。
  而在現在的星團上,在經過兩場大戰之後,自由已經死了,埃戎已經將它碾碎了。因為自由是會傳染的,而橋樑是有利可圖的。
  消息傳得很快:彼得·塞爾已經死了。
  但是塞爾是一種象徵,而作為象徵的東西同自由一樣,只要還有一個人相信便不會死去……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5:59:45

第三章 窄橋

  霍恩一下子醒了過來,神經因警覺而興奮異常。
  他手中端著槍朝荒漠中極目望去。東方的地平線上已經開始泛灰了,群星也從那兒隱去了。但危險不在荒漠中,荒漠中沒有生命。
  他把目光轉向左側,但凹地中依然是漆黑一片,漆黑而又安靜。但是漆黑之中有點東西改變了。
  一個常常遇到危險的人學會了依靠他的直覺,靠它來對無意識的觀念進行微妙的分忻。這也是情勢所迫,因為危險不容你從容判斷。
  雖然僵硬的肌肉在提出抗議,霍恩還是悄然起身爬下斜坡。凹地中已經空無一人了,只有塵土中黑色的灰燼表明曾有人到過這裡。
  吳老頭和鸚鵡已經走了。他們收拾起寥寥幾件行李,在他睡著的時候悄無聲息地走了。
  這就是讓人不懂的地方。他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讓自己擁有過真正睡著的奢侈享受了。他的睡眠離清醒只差一步,周圍環境只要有一點變化便能驚醒他的瞌睡。他們怎麼可能不吵醒他而離開呢?
  他根本沒準備睡覺。越是接近目標,危險性便越大。難道是身體對受到超過忍受限度的驅策而做出的反抗?真是滑稽。但不管怎麼說,他睡著過了。他覺得自己比剛出發時還要精力充沛、頭腦清醒。
  如果說即便他處處小心,仍然被吳老頭下了藥的話,那麼吳老頭一定是聰明過人了。霍恩只能這樣想下去,不然他快要懷疑他們是否到過這裡,甚至懷疑他們是否真正出現過。
  霍恩下意識地把灰燼掩埋好,然後聳了聳肩。他覺得這下沒有後患了。
  怎麼說這對他都不是一件好事。那老頭兒本來對他很有用的,霍恩確信吳老頭知道一條通往方山山頂的路。不過為此生氣是毫無道理的。對霍恩來說,吳老頭是一樣可以利用的東西。因此,如果吳老頭有辦法的話,他當然有權逃避被利用。
  霍恩考慮了一下爬方山的問題。藉著漸亮的天光,他看見石崖上沒有縫隙。很可能尋找縫隙要花上他一天的時間,那太長了。
  霍恩順著單獨的一行靴印跑上斜坡,研究起足跡來。它筆直地沿著懸崖邊伸向前方,一直遠到看不清楚為止。
  霍恩跟著靴印,邁著穩健的步伐走了起來。足跡還很新,最多只有一兩個小時,靴子上的補片印得很清楚。霍恩熟練地閱讀著痕跡:在這兒吳老頭把手提箱換到了左手;在那兒他停下來歇了口氣或喝了點東西,接著出現了一條之字形蛇行痕跡,然後又突然消失了;再往前,腳印邊又出現了一隻兔子的痕跡。
  霍恩在路邊看到一隻被扔掉的半升的瓶子,標籤上寫著:乙基酒精,合成類,酒精度18度。埃戎出口管理局監裝。
  霍恩開始感到渴了。他把水壺中最後一點水喝了,只有微少的一小口,聊勝於無罷了。他重新旋好水壺蓋子,舔了舔嘴唇。
  幾乎在不知不覺間,腳印變得更新鮮了。吳老頭就在前面,只有幾分鐘的距離了。霍恩像一路上時時在做的那樣抬頭望去,只看見左面是陡峭的懸崖,前面是紅色的塵上。
  然後腳印不見了。它們終止於一面被風刮得光光淨淨的岩石斜坡前,再也沒有從任何交界處回到塵土中。
  霍恩朝懸崖打量著。鳥兒可以從上面飛過去,但吳老頭絕辦不到。霍恩仔細端洋著緊靠崖腳生長的灌木。它呈現出一種不太可能的綠色。有些葉子有剛擦過的痕跡。
  霍恩小心翼翼地撥開灌木。 後面露出一片黑色。是一個洞口,有1米高,0.67 米寬,霍恩不喜歡山洞或隧道,因為裡面有大多不確定的東西。但這個山洞卻是通向森波特的。
  霍恩手足並用地在黑暗中爬行,感覺到光滑的岩石是潮濕的。這一點點細微的水流應當就是洞口那叢灌木的成因了。在荒漠中水是一種稀罕東西,空水壺碰在洞壁和地面上發出的聲響提醒著霍恩水有多麼稀罕。這聲音對於嗓子眼兒沾滿塵土的霍恩來說不啻是一種折磨。
  他苦笑了一下,爬得更快了。漸漸地四周的黑暗變淡了,現出光明的輪廓,終於豁然開朗。
  霍恩小心地直起身來,岩石已經在他的身後了。見慣了荒漠的土褐色之後,眼前的絢麗色彩一時讓他的眼睛有點刺痛。滿眼彌望的是一片綠色,中間夾雜著紅色。藍色與黃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各種感覺又被這許多的氣息給激活了。他有一種起死回生的感覺。
  這時,一個念頭閃進他的腦海:他必須離開這裡,重新回到死亡中去。
  他撥開密集生長的綠色植物,將它們的顏色與氣味統統踩在腳下,走到了一片空地中。透過周圍的樹叢與灌木,他可以看見光禿禿的灰色花崗岩依然繞著這片谷地毫不中斷地延伸著。現時的情形比剛才好不了多少,不過吳老頭肯定是順著這條路走的。
  水流的美妙聲響已近在咫尺了。霍恩踏出一條路來循聲而去,毫不顧忌樹枝和荊棘在撕扯著他的手臂及前胸。他在小溪邊站定。樹上的鳥雀靜了下來,但見他站著沒動,便重又恢復了歌唱。
  霍恩在小溪邊舒展了一下身軀,然後一下子把臉埋到了水裡,一任涓涓的溪水緩緩流入口中。然後他又抬起濕淋淋的腦袋,讓水流衝向他的喉嚨,蕩盡荒漠的塵埃。
  真是好水啊,和鹼性石膏泉的苦澀相比,這水簡直甜得讓人難以置信。他重又彎下身子去喝,這次喝了個夠,直到他看見溪水對面有一隻兔子正用好奇的黑眼睛打量著他。
  霍恩小心翼翼地摸出槍來,調到低射速然後快速瞄準了兔子。他需要吃肉。但他拿槍的手臂慢慢放下了,兔子轉過身去,縱身一躍,消失在灌木叢中。
  片刻之後,就當霍恩還瞇縫著眼睛在看的時候,一隻褐色的鳥兒從灌木叢中彈起,朝著遠處的石崖飛去了。霍恩若有所思地目送它飛到看不見為止,然後又喝了幾口水,並把水壺灌滿。
  霍恩快步朝遠處的石崖走去,一路上不時蹲下身子避開樹枝,或是繞開一叢叢的灌木。待走到近前時,他透過樹叢看見這兒的崖面已經破碎了。崖面的大部分已經掉落下來,碎成了大大小小的石頭,在崖面前堆成了一個陡峭的斜坡。
  彎腰從最後一棵樹下鑽出來之後,霍恩看見一個小小的黑色身影正吃力地向斜坡的頂端爬去,腳下蹬松的石頭骨碌碌地順著斜坡滾下來。一個更小的身影在天空中繞著他的頭頂盤旋。
  霍恩握槍在手。
  「站住!」霍恩叫道,語聲在山崖間前後迴響。
  一張白白的臉朝他轉了過來。霍恩把槍舉到了眼前。從高倍的瞄準鏡中望去,吳老頭被牢牢地抓在十字標尺上,好像離他只有幾米遠。他往下看著槍口,黑黑的眼睛大張著,臉色蒼白,猶豫不定使他一時不知所措。
  一個長著翅膀的褐色傢伙從視線中飛掠而過,消失在了黑漆漆的山崖間。
  「呆在那兒別動!」霍恩喊道。
  吳老頭此時突然動了起來,以與他這樣一個矮胖老頭兒不相稱的迅捷,向岩石上方拚命爬去,十字標尺一直尾隨著他。一絲惱火的表情掠過霍恩的臉:這老頭兒真蠢,他這是咎由自取。霍恩的手指扣動了扳機,但就在最後一剎那他把十字標尺朝邊上一閃。
  子彈呼嘯著離開了槍膛, 劃過空氣,打在離吳老頭頭部左邊1米的岩石上濺開了。然後吳老頭就不見了,跟那只褐色小鳥一樣,遁入黑□□的崖面中去了。
  霍恩厭惡地放下槍朝著岩石上衝去,絲毫不顧碎石在他的腳下翻滾滑動,有造成腳下天然斜坡大滑坡的可能。細小的礫石撲簌簌地滾下坡去。在一處石頭疏鬆的地方,他絆了一下,單膝著地了,但幾分鐘之後他就看到了一個黑黑的洞口。
  溪水在光滑的地面上蝕刻出一條彎曲的槽道,消失於從洞口削落下去的疏鬆巖石中。正是這水流加上多少世紀以來長久的冷熱交替,使得崖面疏鬆、傾圮了。
  霍恩邁步走入黑暗之中。洞口圓得很不自然,洞壁也呈現出不自然的光滑。這是一個隧道,而不是一個山洞。
  隧道看來是直的,在前方遠處的黑暗中一點亮光在搖曳。霍恩朝著亮光跑去,心裡在想腳下會不會有又寬又深的大洞呢,但他馬上把這個念頭從腦子裡趕了出去。
  亮光搖曳著,差點消失了,但隨即又亮了起來。終於霍恩看清了那是一隻手電筒。吳老頭正拿著它在疲憊不堪地走著,臉轉過來朝後望著。鸚鵡在他的肩頭。
  霍恩呼吸輕鬆地踏進手電筒閃爍的光環時,吳老頭停了下來,靠在隧道壁上,歎息了一聲。汗水從他黃色的面頰滑落下來,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你真是個有決心的人,」他喘息著說道,「就其本身而言,那倒是一種令人欽佩的品質。」
  「品質的好壞得看它用來幹什麼。」莉兒用刺耳的聲音說道,她的一隻眼睛在電筒光中閃閃發亮。
  霍恩的臉色很平靜。「昨天晚上我說過你得帶我到森波特去。如果這就是通往森波特去的路,那咱們就接著走吧。」
  吳老頭把一隻手放到胸口,像是在平撫著疼痛。「我是個老人,我剛才走得太快了。還有,你對我開了槍,我差點就被你殺死了。」他的聲音中兀自帶著驚恐。
  霍恩點了點頭。「你差點就被我殺死了。快帶路。」
  手電筒從吳老頭的手中滑落下來。霍恩撿起電筒,把他從牆邊推開。吳老頭抗議了一下,但還是朝前走了。
  「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霍恩問道。
  吳老頭聳了聳肩說:「人要是活得夠長的話就能知道很多千奇百怪的東西。有時候我覺得我活得太長了。森波特還年輕的時候,整座山像蜂巢一樣佈滿了通道。深一些的後來叫水淹了。剩下的很多都被埋進了山洞。不過這條應該是通向山頂的。」
  有兩次他們必須手足並用在成堆垮下的碎石上爬行,這些碎石差點把隧道給堵死了。吳老頭再次發出抱怨時,霍恩伸手去拿他那只破舊的手提箱。吳老頭有點不情願地把箱子給了他。手提箱重得出奇。霍恩推著吳老頭向前走進黑暗中,手電筒的亮光只能在黑暗中佔得小小的一席之地。
  他們在黑暗中默默地走著,緩緩地攀登著,時不時的腳會踏進冰冷的水流中。這些水要麼好好地在地裡流著,要麼遇到了石塊的阻擋而蓄成了小小的水潭。
  「一個在荒漠上浪跡的人,」吳老頭喘著粗氣開了腔,「一個來自埃戎衛隊的浪跡荒漠的人——對被打敗的星團表示同情——趕著到森波特的廢墟去參加勝利慶典——還帶著一把槍。這些加起來倒是挺有趣的一幅圖畫。」
  「很高興你喜歡。」霍恩答腔道。
  「它還帶來一些有趣的可能性。一個衛兵從哪兒弄來的錢?不是從埃戎,埃戎發的軍響可沒那麼多。誰都差不多可以猜到你是從星團來的了。你是那些戰敗後獲准編入埃戎衛隊的士兵之一,你到這兒來是有目的的,你一心一意地在地球上遊蕩,還千方百計地要趕著到森波特的廢墟去參加勝利慶典——不過這不可能啊。沒有人會做這樣的嘗試,也沒有人知道慶典的事。這件事是不久以前才傳開的。」
  「你說得大多了。」霍恩惡狠狠地冒出一句。
  吳老頭忽然停住了腳步,霍恩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莉兒飛到了空中。吳老頭抓住了霍恩把他朝後推。在吳老頭身後,霍恩看見了大坑。
  在橫跨了整個隧道的寬度裡,路面陷得無影無蹤了。他們站在了一個又寬又黑的洞口邊緣。霍恩跨過了吳老頭身邊,舉高了手電筒。有一架銹跡斑斑的金屬梯子橫跨著這個大坑, 另一頭架在對面一處不太穩固的地方,之間相距有5米多。架梯子的人肯定已經死了好多年了,這成了一座穿越無限黑色的窄橋。
  霍恩跪在坑邊,將手電伸進去照。手電光還沒照到底便已經發散得無影無蹤了。他站起身來,一腳把一塊卵石踢了下去。卵石撞在坑壁上發出一陣聲響,又過了好一會兒才遠遠傳來一記落水聲,表明坑底有水。
  吳老頭看了看大坑,又看了看橫跨大坑的半米寬的梯子,黃色的圓臉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霍恩伸出一隻腳踏到梯子上,試試看穩不穩。梯子沒有動。他把另一隻腳也放了上去。梯子沒有下垂。霍恩不緊不慢地穩穩地順著梯子走去,走的時候先踏出一只腳,然後另一隻腳從外側繞到它前面。就這樣一步接一步,霍恩安全地到達了另一端。
  霍恩放下手提箱,轉過身來,舉起手電筒照著對面。「來吧,」他喊道,「時候不早了。」
  莉兒拍打著翅膀飛了過去,在霍恩身邊停下,然後回過身來望著吳老頭。吳老頭正在梯子的另一頭猶豫。
  「我是個老頭兒了,」他帶著哭腔說道,「我又老又弱,走不過去的。我一整天都在跑,還在這大山的黑色心臟裡連滾帶爬的。我走不過去的。我一想到高就害怕。我已經頭暈眼花了。」
  霍恩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把一隻腳踩到了梯子的一頭上。莉兒用她那一隻好眼睛望著吳老頭。
  「過來吧,」吳老頭哀懇道,「過來吧,我的朋友。我做出這副多愁善感的傻瓜相已經夠久了。過來我讓你吃塊煤。」
  「生命比鑽石更珍貴, 」 莉兒含糊其辭地說道,一邊不懷好意地眨著眼睛,「說不定這個強壯的年輕人會願意替我找鑽石的。」
  「你不會撇下我讓我去死吧?」吳老頭喘著氣說道,「等等,我來了。」不過他的聲音已經顫抖了。
  他搖搖晃晃地邁開了步,呼吸變得又短又急。他伸出胖乎乎的手臂尋找平衡,兩眼盯著霍恩肩頭後方黑暗中的一點。他惴惴不安地走著,一隻腳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動,另一隻腳一步步地拖在後面。
  待他走到一半的時候,梯子在霍恩的腳下搖晃了起來。吳老頭渾身僵硬了,晃悠了兩下之後終於又穩住了。
  「噢!別!」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別讓它動。我那可憐的、吃盡了苦頭的心臟啊——再來一次它可就受不了了。」
  「我想現在該是我們聊上兩句的時候了。」霍恩慢悠悠地說道。
  「當然,」吳老頭答應道,「聊聊,聊聊,聊什麼都行。我會聊的。我是你聽說過的最能聊的人了。不過得等我過來以後。」汗水不斷地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
  「你站在那兒的話我可以得到更好的回答,」霍恩平靜地說,「別動。」
  吳老頭開始一點點朝前挪動了,梯子又晃動了起來。他喘息著停了下來。
  「我們聊什麼呢?」霍恩故作隨意地問道,「就聊聊森波特,還有老頭兒們為什麼要到那兒去?聊聊隧道和山谷?聊聊突然出現又無緣無故消失的蛇和兔子的蹤跡?聊聊——」
  「隨你聊什麼——」吳老頭喘著粗氣。
  「你是什麼人?」霍恩問道,「莉兒又是什麼東西?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的一隻眼是在左面的,可現在它跑到右面去了。」
  「我會告訴你的,」吳老頭哀求道,「先讓我過來。我不能在這兒說。我會掉 ——」
  「別動!」霍恩向下看了看鸚鵡,「你也別輕舉妄動,我可不管你是什麼東西,不然你的主人就——」
  不過就在霍恩朝下看的時候,梯子在他的腳下扭曲了。吳老頭尖叫著搖晃起來,兩條手臂滑稽地舞動著。
  霍恩還沒來得及動,老頭兒已經一頭栽進黑□□的大坑中去了。
  歷史
  太陽的港口——森波特……
  它像太陽一樣從自己的灰燼中重生,將其閃閃發光的、沒有翅膀的孩子發射向群星。它們發散向廣袤的宇宙,尋找著新的星球,未被開墾過的星球,帶著一星不朽的火焰。它們一到哪裡,這一星火焰就在哪裡跳動、生長。
  森波特等待著,但是它們沒有回來。
  它們找到的是各種各樣的星球:有的甜蜜可人,令它們不忍離去;有的情勢險惡,它們只能奮力戰鬥而無暇脫身……它們要麼樂不思歸,要麼在浴血奮戰。它們在改造著環境,也在被環境改造著。
  疲憊不堪如同地球,森波特在等待著。漸趨枯竭如同土壤和礦藏,森波特在等待著。重又變回了灰燼,森波特依然在等待著。
  它們終於回來了,作為征服者回來了。不過它們還是地球的孩子。雖然有了一點點變化,它們還是男子漢。
  灰燼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躁動著……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0:09

第四章 鳳凰

  吳老頭向下墜去的時候,有樣東西從霍恩身邊飛過,急速消失在黑暗之中。霍恩馬上朝身邊一望:他們都不在了,吳老頭和莉兒。霍恩屏息靜聽。幾秒鐘過去了,坑裡沒有傳來遠遠的落水聲。
  霍恩一隻腳踏在梯子上,舉起電筒向下照去:吳老頭正在梯子的下端擺來蕩去,嘴巴一張一翕,嚇得發不出聲音來;手腳朝下蹬踏著,好像這樣便能把黑暗推走似的。
  一根電線發著微光,纏繞在梯子生了銹的橫槓上。一個珵亮的金屬搭鉤穿在吳老頭那條破褲子的腰帶上。電線和搭鉤相連的地方發著藍熒熒的光,在電筒光的照射下閃爍出眩目的冷光。它有許多面,像鑽石,像上千顆鑽石在閃閃發光……
  吳老頭急促地前後搖擺著,雙腳亂蹬,不停地喘著粗氣。霍恩也隨之搖擺起來,他向下走到橫槓上,彎下身子,抓住了那條來歷不明的電線。電線在他的手裡像液體一般滑動著,他險些鬆開電線和它下面墜著的份量。突然他的手抓緊了,手裡握著的東西竟變成了一個舒服的把手。
  他沿著梯子往回走,胸部因為受了力而繃得緊緊的,晶瑩的汗珠在上面閃著亮光。吳老頭在下面沉重地擺來擺去,每擺一次都有將兩人一同拖入深淵的危險。終於一隻向後伸出去的腳觸到了堅固的岩石。霍恩用力往回一拽,吳老頭向上擺了過來。他的手抓到了岩石的邊緣,沿著邊緣奮力向上爬來,翻過坑邊又往裡爬了幾米之後,他一下子癱倒在地,渾身顫抖著,大口喘著粗氣。
  霍恩手裡的東西又流動了。他向下看去,鸚鵡正停在他的手指上,她那破破爛爛的翅膀疲憊地耷拉著。
  「患難見真情,」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我的主人和我,我們倆謝謝你。」
  吳老頭慢慢坐起身來:「說得對,說得對。你是個高尚的年輕人,既勇敢——」
  「以後你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這件事的。」霍恩說道。
  他把電筒嵌到一條石縫裡,電筒透過一層迷濛的煙霧照射著他們。霍恩坐下來,拔出槍來,舉在兩膝之間,槍口對著老頭兒和這會兒停在他肩頭上的鳥兒。
  「我把你從梯子上晃下去的,」霍恩開口道,「我可以馬上把你再扔下去。」
  「這樣做可太傻了,」吳老頭說,「你從死人口中是得不到回答的。」
  「說得對。可你的命對我又算得了什麼呢?你是死是活我根本無所謂。」
  吳老頭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唉!暴力!你讓我們根本沒有選擇。一個老頭兒和一隻老烏兒,面對一個年輕力壯、鐵石心腸又拿著一把槍的人,能有什麼機會呢?」
  「只要你回答。」霍恩說。
  「你認為我有多大了?」吳老頭問道。
  霍恩看了看吳老頭那張顯不出年齡的臉:「70?80?」他猜著,心裡知道肯定是錯的。
  「1500多歲啦,長得讓人厭倦的1500年哪。一直在求太平可老也太平不了,想要歇息了,可又怕死。莉兒和我就這麼年復一年地活著。」
  霍恩蹙了一下眉,不過臉部的其他地方沒有絲毫表情。
  「和莉兒一樣,我也是我們一族中的最後一個了。」吳老頭接著說下去。「我在舊金山的斯托克頓街上出生的時候,我這一族人是地球上數量最多的,也是最古老的一族。不過別人跑到其他星球去的時候,他們不肯離開地球,於是他們和地球一起死了。」
  「我和別人不一樣。我移民到了火星。在塞蒂斯城,帶著年輕人的傻氣,我開了新廣州洗衣店,但是水源稀少,清潔劑又貴,織新的塑料布都要比清洗便宜。」
  「後來我跑到一艘小型勘探飛船上去當了廚師。飛船的主人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寶藏。在一顆小行星上,我們找到了鑽石洞。」
  吳老頭小心翼翼地爬到位於坑邊的手提箱旁邊,翻了一通,帶著一隻酒瓶又爬了回來。他把瓶子舉到嘴邊,只見喉嚨猛動了兩下,這才放下酒瓶遞給莉兒。吳老頭心滿意足地出了一口長氣,小小的黑眼睛眨巴了一下。
  「有生命的鑽石,先生。這些碳的沉積物藏在一座從一個爆炸的星球中分離出來的山裡面,洞底都是鈾。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種能量養活著莉兒這一族。當能量開始衰竭的時候,他們學會了怎樣使單個原子裂變。等鈾徹底用完了,他們又不受熱力學第二定律的局限,學會了從甚至是很冷的分子中收集熱能。聽上去不可能吧:可這是真的。不過實際上所有的生命都是以某種違背熱力學第二定律的方式存在的。」
  「有生命的鑽石。不過這些傢伙要比他們水晶般的皮膚更令人叫絕。你可能注意到了,莉兒不是一隻鸚鵡。她是鑽石洞的化身。」
  一滴眼淚如寶石般一閃,從莉兒的獨眼中掉到隧道滿是塵土的地面上。
  「莉兒這一族可以提供給人類很多東西。他們的文化幾乎跟地球本身一樣久遠。那兒的能量很低,時間過得很慢。他們幾乎是不會死的。可是飛船上的人只看到一樣東西:鑽石。一顆放射炸彈毀了鑽石洞和洞裡所有的生命,在這一過程中大多數鑽石變了色,毀了。只有莉兒得救了。我把她藏在廚房裡。自那以後我們倆便從沒分開過。」
  莉兒悠然一聲輕歎。「可憐的老莉兒,」她抽噎道,「她孤身一人哪。嗚—— 鳴——。她的族人全沒了。她的星球被人毀了,被人遺忘了。茫茫宇宙中她除了吳老頭再也沒朋友了。啊,那逝去的輝煌和美麗啊……」
  莉兒枯萎下去了。霍恩舉起了槍,吳老頭舉起一根手指以示警告。「噓——,」他輕聲說道,「你就要見到這世上除我之外沒人活著見到過的東西了。」
  莉兒那色彩艷麗的、亂蓬蓬的羽衣褪去了。兩條黃色的腿萎縮成了柔韌的偽足。閃閃發光的鑽石表面顯露出來。其他部分已經看不清形狀了,統統都匯入了頂端的一個開口處,只剩下了一顆大鑽石,有兩隻人手相握那麼大。
  手電光照上去,鑽石將它反射回來,加倍的眩目,現出絢麗無比的七彩。霍恩看得連大氣也不出一口。
  「再等一會兒,」吳老頭輕聲說,「等她全打開。」
  在閃著耀眼光芒的千面球體頂端出現了一條條的縫。六瓣鑽石花瓣緩緩垂落下來。在花瓣上生出六根細細的有生命的捲鬚。這些捲鬚朝外伸展著粉紅色的手指,在生長著,分化成了精巧細緻的膜狀結構,像一張純白色的蛛網。
  「憑著這些和她那沒有固定形狀的身體,」吳老頭解釋道,「她就能顯現出她想要的任何形狀。你看見的那些痕跡、在小溪對面望著你的兔子、朝我飛來的那只鳥——這些全都是莉兒。」
  霍恩手一鬆,手槍滑進了腋下的槍套裡。他面前那件鑽石傢伙應聲飛彈到空中。剎那間,它的光芒就被鸚鵡的破舊羽毛給遮掩起來了。
  莉兒身子搖晃著又抽噎道:「沒了,全部不在了。」
  「別哭,莉兒,」吳老頭柔聲寬慰道。他在一隻口袋底部摸索了一陣。「這件小玩意兒我一直藏著準備應急的。是從一個貪贓在法的埃戎公司巡官的領帶夾上弄來的,這傢伙想要以流浪罪把我們倆關到牢裡去。」
  莉兒停止了抽噎,拍打著翅膀飛到了吳老頭的肩上,用她那堅實的喙從他那粗粗的手指問小心地叼過了一顆閃著光的、大約半厘米大小的鑽石,一陣低沉的嘎啦嘎啦聲響過後,鑽石就沒有了。
  「一個明天勝過100萬個昨天。 」她的語調又轉悲為喜了。她充滿感情地把嘴在吳老頭滿是皺紋的臉頰上蹭了蹭。「好美的一顆鑽石啊。」
  「她可以吸收任何形式的碳,」吳老頭解釋道,「不過她偏愛鑽石。我們闊的時候,她整天吃鑽石,最近這段日子我們只能吃無煙煤了。」
  「你們怎麼能活這麼長,奧秘何在?」霍恩冷冷地問道。
  「莉兒這一族在他們漫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生命中學會了很多東西:長生不老、變化成各種東西、改變原子結構……長生不老只是人類因為貪婪而失去的東西中的一樣。她讓我活著,我替她找食。」
  「我們四處流浪。如果我們在一個地方呆久了,杜凱因的索引網就能找到我們。網裡龐大的記憶儲存很快會將我們的相貌特徵和千年以來的珠寶失竊案記錄對上號,我們喜歡呆在邊界地區,埃戎的勢力觸及不到的地方,不過這些地方沒多少鑽石。」
  「就這樣四處飄蕩,一直在流浪。我們到過好多地方,熟悉了那些地方的一切,只是時間太久了,都記不起來了。我們必須不停地走。人們會奇怪我為什麼不死。我的秘密就像莉兒的鑽石外殼一樣,會令他們為之瘋狂的。為了得到我的秘密,他們會殺了我。」
  「不過也有讓人感到寬慰的東西。總有明天——一艘新的船可以搭乘,一個新的星球在等待著我們。記憶累積得太長久了,有個辦法可以把它清除掉。我抽煙草,莉兒吃鑽石,還有我們共同的愛好:朗姆酒。」
  霍恩端詳了他們一會兒,然後說道:「你整天就幹這些?」
  吳老頭聳了聳肩,反問道:「那你幹什麼呢?」
  「人各有志,」霍恩想了想說道,「你可以為全人類做些事情:科學啊、政治啊、哲學啊。你得回報——」
  「回報什麼?」吳老頭直直地問道,「人類和我毫無關係。在人類的代表滅絕了莉兒的族人時,人類就已經失去機會了。」
  「原罪?」一絲微笑掠過霍恩的臉上,「如果有個人思考問題周到全面,計劃細緻周詳,行事不急躁魯莽,他就能把他的人民引向更好、更明智的道路;」霍恩沉思著說道,「如果出現了一個暴君,像埃戎這樣的,他就可以——」
  「一個人對抗一個帝國?」吳老頭插嘴道,「帝國起起落落,這種循環是由別的力量操縱的,而這些力量是不會把微不足道的人放在眼裡的,它們在操縱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高深莫測就像命運本身一樣。埃戎會垮掉的——在它該垮的時候。不過或許那時你早就死了,我說不定也死了。就算是莉兒也不可能一直躲過她的末日的。」
  「力量!」霍恩頗有些不以為然,「只要人們聚成團就行了。一個人就能領導他們或推動他們。而且即便是一個人,只要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以正確的方式行動的話,也能推翻最大的頑石。」
  「然後在它倒下來的時候被它壓在下面,」吳老頭冷冷地接口道,「不,對此我敬謝不敏。雖然我已經活了這麼久了,雖然生命有時讓人感到厭倦,可我還是想活下去——甚至比你想得更厲害。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過兩年不開心的日子嗎?你很容易就能蔑視危險去蠻幹一通,可我必須小心謹慎、膽小伯事。我這具可憐的皮囊已經讓我在它裡面呆了那麼久了,說不定還能讓我再熬上這麼久,但是得小心哪。」
  霍恩站了起來,把手電從牆裡拔了出來,用頭示意吳老頭和莉兒走在他前面。吳老頭拎起手提箱,回過頭來看著霍因
  「你不信我的話嗎?先生?」
  「你這會兒不在坑裡了是吧?」霍恩回答道。吳老頭提出的問題是他無法正面回答的。暫時他願意把它作為一種可信的假設接受下來,至少它與觀察到的現象相符。此外,吳老頭的話要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的話反倒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了。「快走,照這樣的話說不定會遲到的。」
  「我們不會讓你趕不上和命運約會的。」吳老頭帶著嘲弄的話語向後飄了過來。
  隧道開始變寬了,將他們帶入一長串又大又黑的空間:這大概是最早的星際貿易時用的庫房,霍恩猜測道。斜斜的坡道帶他們越走越高。隨著遠處出現了第一縷陽光,霍恩將手電靠著牆放下,又朝前挪了挪,把它靠在隧道被光照到的一邊的牆上。
  暴風雨將泥漿和碎石捲進了破裂的隧道口,僅剩下的一道狹窄的出口被一棵長滿樹瘤的柏樹巧妙地遮掩起來了。霍恩透過樹葉看去,遠處便是森波特的廢墟:一道搖搖欲墜的牆像一桿銹跡斑駁的長矛一樣貫入飽經風霜的碎石岡。這是一片廢棄之地。霍恩爬出洞口,從最矮的一根樹枝下面滑了下去。吳老頭如釋重負地低歎了一聲也跟著出來了。
  霍恩輕手輕腳地走到搖搖晃晃的牆跟前,迅即朝牆後望去,發出了一聲窒悶的驚歎:「勝利紀念碑!」
  它直指晌午後的天空, 就在800米開外,那兒過去曾是森波特的火星飛船塢。但即便是森波特在她最值得驕傲的時期,也造不出這麼雄偉的東西來。
  它的底座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立方體,上面像帽子般覆著一個黑色的半球體。整個底座至少有900米高。 在那圓乎乎的底座上一個巨大的圓柱體直刺天穹。圓柱的表面呈波浪形塗著鮮艷明麗的顏色,美輪美奐。緊靠著黑色半球體的是血紅色,然後又瀰散成橙色、黃色、綠色、靛藍和紫色。到了頂部則褪成閃亮的白色。
  圓柱的上面,大約離地面有4000米高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鐵灰色的球體,除了左右兩端外顯得光滑而普通。而在那兒,成千上萬條金色的細刺如鬃毛般指向各個方向。
  「埃戎!」吳老頭在霍恩的身邊說道。
  「我從沒見過。」霍恩說。
  「一個絕妙的翻版,」吳老頭說,「那就是埃戎,你的大石頭。讓我們看你把它推倒吧。」
  霍恩把眼睛從紀念碑上移開,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地形。廢墟只有在靠近方山寬闊邊沿的一邊才能看清,另一邊則因為距離遙遠而漸漸縮小成灰色的一片。除了廢墟之外的地面則全部被鑲嵌著圖案的光滑大理石封起來了。
  「森波特,」吳老頭輕聲說道,「人門把它建得高大宏偉,建在一座叫做丹佛的城市的廢墟上,以使它和群墾靠得更近。和埃戎一樣,它統治著所有已知的世界。據傳說,一個偉大的蠻人首領在其鼎盛的時候洗劫了它。他率領著他的遊牧部落攻陷了城池,將它夷為平地,把它,包括它所有的力量和它對別人的壓迫全都歸還給了太陽。」
  「埃戎同樣是可以被摧毀的。」霍恩說道。
  「真是個傻瓜。」吳老頭咯咯笑道,「傳說是不可信的,森波特早在那之前就已經消亡了。出於歷史的需要,它被創造了出來,一旦它的使命完成了,它就死了。那個部落英雄燒燬的只是一具屍體罷了。」
  雀恩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他有迫在眉睫的問題要對付,他關心的是廢墟被覆蓋的表面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黑色立方體正面兩扇巨大的門前是一個寬闊的平台。雖然明顯是臨時搭建的,但其堅固程度卻像是要派永久的用場一樣。平台連同通往平台的寬闊樓梯都是亮閃閃的金色塑料,從平台下開始出現的埋得很深的兩條金屬軌道一直通向很遠的地方。面對著平台的是呈半圓狀展開的露天看臺,一層層的座位能容納上萬人。
  四周到處是色彩各異的帳篷,在這些帳篷間兜來轉去的就是那些金族人,霍恩想以前肯定沒這麼多金族人像在這裡這樣聚集在一起過。在他的下面是埃戎的貴族,宇宙的繼承人,傲慢、強大、驕縱——卻又弱不禁風。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能吃得了他為能趕到這裡而吃的苦。
  下面的聲音傳到了霍恩的耳朵裡,他們的笑語,他們的歡聲,音調尖利,透著緊張。這聲音聽上去像是為臨終前的勉力一舞而作的音樂。
  他們都是些螞蟥,是些吸血鬼。要是能夠把他們統統碾個稀已爛,該是件多麼讓人開心的事啊。各地飽受欺凌的白皮膚的人們會保佑他,他們終會再度強大起來。不過這些金族人之中只有一個人將要死去,時間只夠讓一個人去死。
  金族人對他不構成威脅,威脅只存在於他們買來的力量中——那些衛隊。他們密密麻麻地散佈在四周,數目超過了他們的主人。他們沿著鋪上地面的方山邊緣站成一線,警惕地注視著四周。各個險要之地部有小分隊把守。黑色立方體底座的周圍更有重兵把守。即使從霍恩這裡遠遠望去,他們也顯得異常高大。霍恩明白了,那些身高3米的德涅伯倫持矛騎兵一定是近衛軍。
  要說害怕他們那是絕對談不上的,他們只是要考慮到的一個麻煩而已。
  沿方山邊緣是一溜龐然大物, 它們是又黑又高,呈尖錐形的戰船。100米的直徑和500米的高度只有在紀念碑前才略顯矮小。 前後兩條寬闊的金帶使它們正好能沿著管道飛行。金帶後面並沒有什麼發射裝置,人們都知道它們的用處是不讓戰船觸碰到管道那致命的管壁。
  龐然大物共有9個, 每一個都是一架驍勇、高效而又無情的戰鬥機器。每艘戰船都帶有12挺76.2厘米口徑的來復槍。 它們發射的單粒子螺旋線足以推動1.2萬千克的發射物,而且速度之快足以使這些發射物在受到撞擊之時便化為蒸氣。只需一槍便能將大山劈開。
  只有這些來復槍在忙碌著,它們平時縮在氮鐵外殼下平平的炮塔之中,這會兒它們不停地在蒼白的天空中搜索著目標,或是把槍口指向遠處的群山。這些山看似不太遠,實則隔了有好幾公里,看來它們沒發現什麼能讓它們從搜索中停下來的東西。
  其他的戰船有的在空中,有的在地面:巡洋艦、護衛艦……不一而足。埃戎對它的統治者們的護衛堪稱是全方位的。
  一把手槍要對付摧毀了一個星團的強大力量。這也不算太不公平。霍恩不是要去和戰船交手,而大炮用在打蚊子上不是很有效的。要殺死一個人只需小小的一粒子彈就夠了。
  他們還以為800米超出了任何可隨身攜帶的武器的射程。 霍恩冷冷一笑。埃戎真是一點也不瞭解自己的裝備。
  什麼東西在頭頂嗚嗚作響,霍恩本能地趴倒在灌木覆蓋的凹地中,然後轉過頭來朝上望去。一艘戰船龐大的黑色身軀正懸在他們的頭頂,它的外殼閃著七彩的光芒,顯露出了使飛船升空飛行的單粒子場極其微小的能耗。
  吳老頭尖叫著跳了起來,霍恩用一隻手不客氣地將他按進灌木叢裡,並按注他不讓他動。
  「閉上嘴!趴下!」霍恩蓋過嗚嗚聲對吳老人喊道。
  吳老頭無助地顫抖著,臉埋在塵上裡,口中念叨著:「列祖列宗啊,救救我吧!」
  巨大的船尾緩緩下降, 從離他們不到100米的地方經過,緩緩停在下面的空地上。巨大的三足起落架打開,牢牢地嵌入山石中。起落架下的地面在戰慄。飛船後面傳來岩石滾落的聲音。霍恩想到了隧道,只盼隧道口沒有被堵上。
  霍恩從牆邊探出頭去,牆已經被震坍了,只有原來的一半高。他仍然能看見紀念碑和碑前的平台。這艘飛船相反倒幫了他的忙,它為霍恩提供了一道屏障,使得別人無法輕易發現他。
  他抬起目光朝黑塔望去,莉兒拍打著翅膀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他這才知道她剛才飛走了。
  「衛兵多得跟叫花子床上的虱子一佯,」她報告道,「不過那個大怪物倒沒什麼可擔心的。一個全副武裝的人是不會注意腳下的螞蟻的。」
  吳老頭憤憤不平地悶聲說道:「難道一個人就不能去捧起一大把鑽石嗎,埃戎為什麼要派出那麼多戰船呢,多得能把整個星球都打成原子。」
  霍恩把手槍從繞在肩頭的皮帶上解下來。計劃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不過霍恩連一成不穩的風險也不願去冒。
  霍恩以埃戎士兵的熟練將手槍卸開,從槍柄中他晃出了小小的倍增器電極囊,像分子壁那樣薄薄的膠片中儲存了相當一噸化學炸藥爆炸時產生的能量。裝有50發子彈的小彈倉好好地塗過油了,子彈可以輕便地滑動,刻著螺旋線的槍管乾淨明亮。
  手槍處於十分良好的的工作狀態。只要他一扣扳機,就會有一顆子彈衝破空氣阻力,以古時候炮彈才能達到的速度離膛而去。
  吳老頭看了看拆開的槍,身子一震:「這些防衛措施好像都是衝著你來的。」他慢慢開口道,「我求求你,別去用那把槍!一個人的死亡除了對他自己以外是毫無意義的。而且那把槍帶來的死亡是屬於你的。」
  霍恩默默地把目光掠過方山投向紀念碑,心裡再次想道:我為什麼在這兒,為了要殺一個人,他對自己說,來做一件別人做不了的事。
  「與崇尚暴力的人做伴是危險的。」莉兒突然開口道。
  「你說得對,莉兒,跟往常一樣對。」吳老頭說。
  霍恩還沒來得及攔住他,老頭兒已經抓起手提箱以令人吃驚的敏捷越過了矮牆。待聽到他從牆的另一面滑下去的時候,霍恩正忙著把手槍重新裝好。
  他把槍舉過矮牆——然後慢慢放低,吳老頭和鸚鵡已經混跡於下面的人群中了。現在開槍除了暴露自己之外什麼用處也沒有。
  要是——有那麼短短的一刻霍恩陷入深深的自責。這就是心軟的代價。那個黃種人肯定會跑去出賣他以保住他自己那副老皮囊。
  霍恩聳聳肩,除了等待之外他無事可做。
  歷史
  秘密無法保持長久……
  大自然的奧秘原封不動地記錄在了原子上,原子在所有的地方都以相同的現象揭示著這些奧秘,期待著有才智的人來發現。才智是無法壟斷的。
  然而有一個秘密保持了足足1000年。
  很多人為了獲知埃戎的秘密而付出了生命:他們中有科學家、間諜和偷襲者。原理、計算方法和技術細節都可以從厚厚的手冊和更厚的教科書中得到,俘獲的技師能夠建造終端,但他們無法將終端連接起來,缺了一種東西:這種東西既無法估量,也無從猜測。這就是秘密所在。
  保守秘密的方法有許多種,但最完美的方法只有一種,那就是:不告訴任何人。但是有的秘密是不能被帶進墳墓的。
  必須得有個人知道。誰呢?董事?還是總經理?每次一條新的管道啟用時,他們中至少有一人會到場。
  秘密。它究竟是什麼呢?又究竟是誰知道呢?埃戎將它守護得嚴嚴實實。
  要是人人都能造橋,誰還會付過橋費呢?……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0:45

刺殺

  時間一秒一秒地慢慢流逝,不過並沒有警報聲響起。霍恩的脈搏開始慢了下來。他冒險朝牆外又張望了一眼,攥著槍的手心裡已經汗津津了。沒有人在朝他看。人群中的警衛也沒有聚攏到吳老頭和莉兒的身邊去。
  吳老頭站在他那口破箱子上,帶著令人生畏的自信,用出人意料的大聲朝著好奇的金族人演講開了。有些詞句甚至傳到了霍恩的耳朵裡。
  「……太空的君主們!強大埃戎的優秀工程師們……來參觀這母親星球吧,請駐足稍停來看看她最新的奇跡……」
  莉兒在吳老頭的肩上伸展著羽翼,她的目光緊盯著人群中的某樣東西。這些征服者們全都個子高高、頭髮金黃、趾高氣揚。即便男人也都衣著華麗,戴著墊胸,女人般勻稱的腿上層層疊疊地套著人造絲和毛皮。當然還少不了珠寶。一粒巨大的鑽石在一位身型龐大的主婦的頸下放射出七彩的光亡。
  「……有著人的頭腦的鳥,」吳老頭甕聲甕氣地喊著,「……精通算術……能對你們提出的任何算術問題做出正確的回答……」
  穿著紫紅色衣服的那位主婦用一根鑲著珠寶的手仗朝鸚鵡指了指,說了點什麼,但霍恩聽不見。
  莉兒拍拍翅膀飛到吳老頭伸出的手指上,尖聲叫開了,「二加二等於四。四加四等於八。八加八——」
  吳老頭的手猛抖了一下。莉兒閉上了嘴。
  一個高個子男人撥開人群擠上前來。在他的外衣上有一顆綴著珠寶的金星,表明他是一個退役的太空軍官。「我這兒有道題給你,」他醉醺醺地喊道,「一艘單粒子飛船以與黃道面46°的交角進入一個G-4型的二元系統,並準備沿E-3軌道降落到一個Y-18型的星球上, 請說出協同弧度的各項數值。已知減速常數為80G,星球與相對連接點的夾角為8°。」
  吳老頭馬上轉過身來對人群說了點什麼,可莉兒從他的手指上騰身而起,飛到了那位軍官的肩頭上,用沙啞的嗓子學著他的腔調說道:「你會發現協同弧度為Y- 18型乘以因數e。c加上G場校正值0.0094。」
  那個男人驚呆了。
  「不過,若是想完整地解決您的問題,」莉兒用取笑的口吻接著說道,「您就會發現這樣的著陸將會是很不明智的E-3型的軌道對於G-4二元狀態下的Y-18型的星球是極其不穩定的。事實上,在越過E-3軌道後的4小時之內,該星球就將和不起眼的太陽相撞。」
  軍官的呼吸變得急促了。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本飛船駕駛員手冊和一個小計算器起勁地算了起來。
  莉兒重又飛回到吳老頭身邊。霍恩注意到太空船飛行員身上那顆金星正中的白色鑽石已經不見了。
  號角聲在場地上響起了。原本像一條大阿米巴蟲般蠕動著的人群停止了無目的的流動,凝固下來,眼睛都朝霍恩這邊看來。霍恩趕忙隱身到牆後,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但是沒有發動進攻的聲響傳來,也聽不到槍聲。只有號角在鳴響,霍恩實在等不下去了,忍不住把頭伸了出來。
  衛隊清理出了五條通道,從停在方山邊緣的戰船越過空地直到紀念碑前。一隊人沿著通道向前行進,走在頭裡的是德涅伯倫持矛騎兵,他們那兩米的步幅走這點距離實在是毫不費力。他們那氮鐵鎧甲的閃亮釉面塗的是藍色,同樣,他們手中高舉著供儀式甲的長矛,其頂端的羽毛也是藍色的。在他們的腰際別著的則是灰色的單粒子手槍。
  緊隨在他們身後的閃亮的藍色汽車離地面一米多高漂浮而行。魚雷般的車身在通往平台的台階前停了下來,霍恩把槍舉到眼前,通過瞄準鏡緊盯著從車裡出來的人。出來的是個年輕人,登台階的步履十分輕盈。他個子高挑,肩寬腰窄,肌肉分明。他剛一轉過身,山谷間便蕩起一陣掌聲,這是一張年輕人的臉,膚色是表明純上埃戎血統的金黃,輪廓分明的面龐上流露著自信與傲慢。現在這張臉上正帶著微笑。霍恩認出他來了:他是隆霍姆,主管貿易的董事。
  在第二條通道上,另一行隊伍行進過來,它的主色調是綠色,綠色代表交通,霍恩在心裡翻譯道。瘦削然而貴族派頭十足的費尼倫不急不忙地拾級而上,然後將他尖削的臉龐轉向人群。他的眼睛深陷,目光中充滿力量。他把目光傲慢地投向人群,期待著他們的效忠。人群在他眼裡彷彿是一頭形狀不定的野獸,他要用目光使它變得馴從。
  他們加快了速度。接下來的是橙色的隊伍。主管動力的董事梅特爾身材矮胖,一邊上台階,一邊喘著粗氣。他帶著燦爛的笑容答謝人們的掌聲,下已上的贅肉不住地顫動著。但是瞄準鏡把那張臉拉到了霍恩的近前。霍恩看到了他的眼睛,它們幾乎深陷在肥肉之中,正充滿算計地望著人群,時而也向站在他兩邊的人們瞥上一眼。貪婪,霍恩想道,貪婪而且饕餮。
  隨後是黑色,黑色代表安全,黑色就是杜凱因。他沒有坐時髦的單粒子轎車,而是騎在一頭黑色獵犬的背上來的。這頭龐然大物快有兩米多高,杜凱因騎著它上平台的時候,它的口涎順著台階淌了一路。
  杜凱因翻身落鞍,讓胯下的大怪物坐下,它便像杜凱因的影子一樣伏在平台後方,眼睛紅紅的,嘴巴張開著。人群一片肅靜,但對於杜凱因來說那像掌聲一樣令他感到滿意,他身體粗壯結實,四方臉上充滿著力量。望著看臺後攢動的人頭,他的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杜凱因面色蒼白,再配上他顏色更暗些的眼睛和頭髮,顯得很不正常。不過霍恩明白,他是埃戎最有權勢的人之一。當然,他對此是很得意的。無情、冷酷再加上好色,杜凱因是埃戎帝國最招人恨的人。他的間諜遍佈各地,他的權力幾近無限。
  杜凱因幾乎是正對著霍恩的方向望著。霍恩趕忙縮回身子。他用一個手指塞住槍管,小心地在槍上撒了一層灰土。等他重新回到牆邊時,他的槍已經不會因為突然反射太陽光而讓他暴露了。
  杜凱因的目光稍稍移開了一點。霍恩看到了他在看的東西,第五行隊伍正從霍恩身邊的戰船向紀念碑走去。待它進入視野的時候,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了。這行隊伍的主色是金色。金色代表通信。
  霍恩透過瞄準鏡望著汽車中惟一的乘客。柔軟的金色肩膀以及垂落其上、閃著亮光的金紅色頭髮只可能屬於文妲·科爾納。她是不是像五克倫硬幣上的頭像一樣美呢?霍恩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哪個女人能有那樣美的。
  她登上台階了,身材挺拔而又苗條,舉手投足問透著高傲。頓時,霍恩的呼吸在嗓子眼凝住了。他等待著她轉過身來。她轉過來了。等她的臉充滿了整個瞄準鏡的時候,霍恩的呼吸變得急促了。這是一個值得上一個星系的女人,是一個堪與埃戎的名字相配的女人。
  她一邊舉起裸露的手臂回答著如雷的掌聲,一邊向人群點頭致意,她的頭上戴著和硬幣上一樣的鑽石頭帶。等她抬起目光的時候,又像是在望著霍恩的眼睛。她的大眼睛明澈無比,充滿睿智。
  霍恩把目光移開了。
  號角奏出一個更新、更強烈的音符,然後便歸於寂靜。
  總經理的銀色隊伍朝看臺走來。衛兵是銀色的,汽車也是銀色的。當科爾納站在長長的台階腳下的時候,可以看見他的頭髮也是銀色的,而不是硬幣上呆板的紅色。兩個身形魁偉的持矛騎兵上前將他從汽車裡攙出來,並扶著他走上台階。
  科爾納怎麼啦?
  到了平台上,他轉過身來,抓注欄杆,然後舉起一隻手來,向面前成千上萬的人們用食指和中指做出勝利的手勢。那些金族人頓時爆發出陣陣熱烈的歡呼。
  他們無法像霍恩看得這麼清楚。他從瞄準鏡裡望去,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科爾納的臉像老太太一樣,滿是褶皺的黃色臉皮鬆鬆地耷拉著,面頰上敷著厚厚的胭脂,嘴唇塗成了猩紅色,稀疏的眉毛用眉筆勾上了黑色。鼻子周圍的肉已經萎縮了,留下了一張乾癟、蠟黃的嘴。
  這是一張富有耐心、老謀深算而又冷酷無情的臉。從這張臉上可以看出,他具有其他董事的全部力量,這些力量集聚在一起,服務於一個鋼鐵般的意志。作為總經理,他控制著這個公司,並進而通過公司控制著埃戎,又通過埃戎控制著整個帝國。然而他卻是個瀕死的人。他已經把精力全都耗費在漫長的對權力的追逐,以及使用這種權力來征服星團上上。
  此時此刻,科爾納面對著這片廢墟來品嚐他的勝利。他把人類從這裡趕到了其他的星球上,埃戎真正成了所有人類控制的星系的主人。然而科爾納已經日薄西山了。
  其他的董事都己陸續在平台後部的座位上就坐了,科爾納仍然用他那雙顫抖著的黃色爪子般的手緊握著欄杆。在胭脂底下,他那鬆弛的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灰色。汗水從他的額頭沁了出來。可是等他一開口說話,擴音器把他的話語傳送到廣闊場地的偏遠角落時,他的聲音卻是尖利而又有力的。
  「埃戎的人民,地球的兒子們,」他慨然說道,「我們在此慶祝的不是埃戎的勝利,而是人類的勝利。各種各樣的國家、各種各樣的星球、各種各樣的帝國贏得了許多的戰鬥。它們同樣也在許多戰鬥中落敗。然而到了最後,它們輸或贏是無所謂的。惟一必須贏得的勝利是人類的勝利。所以我們回過頭來慶祝人類漫長而又榮耀的征服史上的又一個勝利。我們回到我們的出生之地——地球——我們的母親星球,但是讓我們回溯到更遠吧,一直回溯到萬物的肇始。」
  他停了下來,一邊費力地喘著粗氣,一邊用手指摸索著找到了一個按鈕。在他的身後,襯著紀念碑底座的一片黑色,映出了一幅不同色塊鑲拼而成的圖畫,色彩斑斕,看上去像是立體的一樣。
  背景上是最初的宇宙,一片廣袤的混沌中躁動著誕生前的生命。再近一點的是一片迷濛而又壯麗的螺旋狀星雲,隨著星雲緩慢的轉動,它的外沿在向外延伸著。正對著它的是繞成一圈、正燃燒著火焰的太陽,顯示了星球進化的過程。巨大的紅色球體收縮了,星球凝結了。畫面的一角是安詳的地球,另一角是猙獰的埃戎。
  「從混亂中出現了秩序,從秩序中出現了生命。」科爾納說道。
  他又按下了另一個按鈕。畫面從立方體的各個角落流走了,迅即又出現了另一幅畫面。
  這是地球和生命進化的過程。在寬闊全景的左側,某種形狀不定但卻有生命的東西從原始的海洋中爬了出來。怪物們在濕氣氤氳的叢林中相互格鬥。一個洞穴人點燃火堆來抵禦刺骨的嚴寒。人們狩獵、種植、收穫,又用輪子把他們的農產品推到小村子中的集市上去;小村莊慢慢變成了有士兵在昂首行進的大帝國,帝國興起又衰落,而人卻在不斷前進,身形日趨高大完美,毀滅了自己,又重新站了起來,直到他建起了森波特的高塔,巍然直指群星。右面是羅伊·克倫——金族們富有傳奇色彩的先祖——正站在「諾瓦」號的艙門前,準備出發去進行第一次星際飛行。
  「請看這幅,人歷盡艱辛,不斷建設,就為了能把他繼承到的遺產——群星,給聯繫起來。」
  科爾納又按了一下按鈕,黑色立方體表面的畫面又換了一幅。
  埃戎。它像此際懸在頭頂的大球一樣發射出鐵灰色的冷光。同它一樣,埃戎也發射出金色的光芒,伸向帝國的各個偏遠角落。惟一不同的是它們不是歸結到一個個的點,而是把遠近的星球,把所有的一切都和埃戎聯結到了一起。其中包括了各種各樣的星球:有大型的和超大型的星球,有密度極大的白矮星和氣態的紅巨星,以及介於其中的藍白色、白色和黃色的星球。只要哪裡有生命,哪裡就有利可圖,管道就會將它吮吸乾淨,送到埃戎。其中便有一條管道越過浩瀚的星系,直刺進了巨大的凱諾帕斯星球的心臟。
  埃戎好比是一隻肥大的灰蜘蛛,霍恩想道,盤踞在它那金色蛛網的中央,等待著有顫動傳來,因為那表明又有新的犧牲品被捕獲了。
  霍恩聳了聳肩。那些金族人高叫著表示對科爾納的贊同。「埃戎!埃戎!埃戎!」他們一遍遍地叫喊著,直到喊聲在山谷間引起了回聲。
  「對!是埃戎!」科爾納說道,他的聲音通過擴音器蓋過了眾人的喊聲,「可比那還要重要的——是人!是人類最大的成就——星球的文明。埃戎是人類到達的巔峰!一個偉大的文明,從埃戎向各個方向發散到幾乎五百光年之外,這種奇跡只是因為有了埃戎才能得以實現。而現在,你們將看到的是埃戎最近的勝利!」
  他按下了一個按鈕。
  出現在畫面背景上的是星團。前方是「卡農四號」星球上最後一個被攻陷的要塞的巨大廢墟和彼得·塞爾正在投降的場景。 又矮又胖、 滿頭白髮、老態龍鐘的「解放者」正跪在被描畫得高大英武的科爾納面前簽訂投降書。塞爾的身後是他那些被打敗的部下,一排排地跪著,正在接受發給他們的黃色號碼碟。在他們的身後,象徵性地畫了幾個身上掛著號碼,在田間、礦區和工廠中勞作的奴隸。而在他們的頭頂,黑色鑲金邊的巡航戰艦正在來回盤旋。
  「勝利!」科爾納的聲音嘶啞而又低沉,「不是屬於埃戎的,而是屬於人類的。那些挑戰埃戎的人不是在挑戰帝國,而是在挑戰人類的偉大。就讓這作為對他們的回答。對於星球,這些人類的目標和遺產,埃戎將永保其強大和統一。這是埃戎的使命。雖然我們會為了完成這一使命而死去,但埃戎卻永遠不會讓這一使命死去。現在,作為人類持久不懈努力的象徵,我們奉上這條管道,它將聯結起埃戎和我們的祖先向眾星球發射第一批飛船的地方。」
  在他的身後,諸董事齊步走上前來。文妲快步走到他的身邊,將右手搭在他的身上。杜凱因和梅特爾站在他的右側,費尼倫和隆霍姆立定左廂,科爾納把他的手放到欄杆頂部的一個金色開關上,其餘眾人則將手覆在他的手上。他們一起合上了開關。
  管道。瞬息之間,它就那樣真實地呈現在那裡了,金光閃閃,從黑色立方體的遠端向東方伸出,直指蒼穹,刺入太空,跨越著隔開地球與埃戎的30光年距離。
  霍恩的視線隨著它向上再向上,一直遠到它成了一條線,然後連線也看不見了。他有點懷疑是否僅僅是透視關係就使得直徑100米的龐然大物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隱約記得,真正的縮小似乎應該是……
  地球和埃戎現在只需一秒便可互達,相互之間被一種新型的臍帶維繫到了一起。經歷長期分娩陣痛,變得疲憊而又衰竭的母親非但沒有得到滋養,反而正被搾乾最後一點生命的液汁。
  靠這些金色臍帶維持的帝國,在子宮中被滋養成一個巨大而又貪婪的孩子。他已經大得無法獨立生活了,他必須保持這些臍帶,不然便只有挨餓。
  霍恩想,這可真奇怪,力量竟然使人變得虛弱了,雖然埃戎星球非常強大,可它已經變成了帝國中最富依賴性的一個星球了。
  不過在看到管道時,霍恩還是無法不感歎於它的美。
  他的目光又順著金色管道滑落下來。一隻禿鷹不小心掠過管道壁,頓時化作了一團燦爛燃燒的火焰。管道附近時常冒出星星點點的閃亮,那是盲目的昆蟲在向它跳去。
  這就是管道的實質:一種致命的美。美是對埃戎而言的,它為貪婪的孩子提供著食物。而對於其他的人,它意味著死亡。
  衛兵在觀禮台的四周來回巡邏。霍恩朝下一看,正好看到幾個德涅伯倫巨人拖著一個男人從下面經過,霍恩從瞄準鏡中定睛望去,發現竟然是吳老頭。衣衫襤褸的老頭兒正在拚命地抗議,雙手死命抓住他那口破箱子。莉兒則連影子都看不見。吳老頭被人匆匆拖走了。在他的脖子後面有一塊霍恩以前從未注意到的紅水晶。
  霍恩的嘴唇咧動了一下。被抓住的居然是小偷,而不是刺客。
  瞄準鏡重又順著台階向上,移到了平台上的這群人之中。此刻,他們正在答謝觀眾的熱情,彼此之間分開了一些。
  瞄準鏡就像命運的手指一樣,從埃戎統治者們的臉上一一掠過。
  年輕而又傲慢的隆霍姆,臉上正泛著成功的紅暈。
  瘦削的費尼倫面帶冷笑,對人群充滿蔑視。
  可愛而又光彩照人的文妲·科爾納上用她那金色的纖手晚著她父親的手臂。
  瀕死的科爾納在陽光下眨著眼,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正在費力地讓自己站住。
  大權在握、趾高氣揚的杜凱因正用目光搜索著人群,想要找出那些沒有歡呼或是沒有在真心歡呼的人。
  又矮又胖的梅特爾,轉動著小眼珠子,正在測算著這一大片掌聲中有多少是給他的。
  該是哪一個呢?這純粹是個多餘的問題。霍恩知道是誰。那就是他到這裡來的原因。來殺一個人。從他的隱蔽之處將一個人射倒。瞄準鏡擺動著。
  我怎麼會在這兒的?這次回答略有不同了。因為有人要這個人死。
  此事與霍恩毫無干係。他只是一件工具。突然他對此感到厭惡,厭惡自己非得幹一件不能從中得到樂趣的事。趕到這裡來是另當別論的一件事。眼下要幹的事既輕而易舉,又令人生厭。
  但他非於不可。他收了人錢財,便要替人幹活。眼下活兒還沒幹完呢。
  瞄準鏡的十字線定了下來。它們落到了瀕死之人的身上。
  霍恩把翼形螺釘又旋了半圈,測算了一下風速,然後再一次朝瞄準鏡中望去。槍由於架在了牆上,所以沒有半點搖晃。埃戎的總經理看上去就像在幾米開外,這位帝國的象徵正等待著行刑者。
  霍恩的手指慢慢扣下了扳機。手槍跳動了一下,只是很輕微的一下。一秒鐘之後,科爾納面露驚奇之色,然後他的臉毫無表情地朝下一耷拉,身子軟軟地癱倒在平台上。
  歷史
  星際漂泊……
  最早的星際文明崩潰後,隨之而來的是一段神奇的歲月。那場不可阻擋的移民潮將人類的種子散播到了上百光年範圍內的群星之間。那是充滿掙扎與冒險,惡行與俠跡的時代。
  那是英雄輩出的年代,有的人超上了事實並在反覆的轉述中被不斷誇大。羅伊 ·克倫之類的人成為了一部新神話中的半神半八。
  人們在星際漂泊中的遭際不盡相同。最早的星際飛船的發動機保護裝置相當筒陋,這改變了他們。人們降落的不同星球改變了他們。孤立的處境改變了他們。然而他們的祖先都可追溯到那些英雄和半神半人。
  這樣的出身應該能造就超人。然而這些改變是無足輕重的。人畢竟還是人,即便是組成埃戎近衛軍的身高三米的德涅伯倫巨人。
  即便是埃戎那些金族人也像其他人一樣生活,一樣愛,並同樣難免一死。
  不過,低估染色體的細微變導在精神上的重要性門然是不明智的。
  該如何來定義超人呢?那些金族人們知道……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1:34

第六章 逃亡
  這幕場景在午後的陽光中凝住了,全部的永恆好似濃縮進了這短暫的一刻,毫無變化,也似乎無可變化。然後——
  騷亂頓起……
  董事們四下散開,只留下了文妲。她跪在地上,身邊縮成一團的東西曾經是她的父親。稍頃,她站起身來,毫無畏懼地挺直了腰桿,用目光搜索著場地的邊緣。
  霍恩從瞄準鏡中端詳著她的臉。這是一種愛撫,他的手指根本沒有放在扳機上。
  衛兵們衝到了平台上, 用血肉之軀構成了一道3米高的屏障。霍恩最後一眼看到的是杜凱因的獵犬那笨重的身軀。它已經死在紀念碑前廠。子彈穿過了科爾納,擊倒了另一個殺手。
  擴音器中傳出大聲叫喊的命令,語調堅定,充滿威勢,一定是杜凱因,霍恩想道。
  命令發得迅速而又準確。除了衛兵之外其餘人一律不得移動。衛兵由各自的長官召集,在紀念碑的這一側集合。
  小型巡邏飛艇從大型戰船的體內飛出,爬上天空,沒頭蒼蠅般懶洋洋地在場地上空轉著圈兒。一隊隊衛兵從紀念碑前呈扇形向外散開。圓心是科爾納的屍體,圓弧外側則將霍恩藏身的牆後的這片凹地準確無誤地包括在內。
  「總經理死了。」杜凱因靜靜地說道。他的聲音森然可怖,彷彿在宣佈某人犯了悻理逆天、褻瀆神明的罪行。
  霍恩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對埃戎來說,這的確是一樁悸理逆天的罪行,一樁褻瀆神明的罪行。霍恩打碎了帝國的象徵,不抓到他並施以懲罰,埃戎是決不會罷休的。埃戎將會不惜一切代價進行搜捕。
  精神方面的因素對於帝國來說幾乎和他們所能調集的艦隊和裝備的火力一樣重要。叛亂誠然是不足畏的,因為埃戎能在幾小時之內蕩平任何星球,但是如果一任叛亂的火星四下閃爍,經久不熄,從而導致貿易受到阻滯,僱傭兵軍心不穩的話,埃戎也會開始動搖的。
  埃戎的統治是建立在她無所不能這樣一個基礎之上的。再遠的距離她的艦隊也能到達;再輕微的不敬也會冒犯她的威嚴。征服者是靠征服才得以生存的;這第一次挫折是一個信號,表明被征服者開始起來反抗他們了。
  埃戎是無所不能的。如若不然,帝國怎麼可能統治人數百萬倍於金族的被征服者呢?但是如果讓那些受奴役的星球懷疑埃戎的基礎已經出現了裂縫……
  即便不是出於一時的狂怒,而是作為經過仔細籌劃的策略,埃戎也必須抓住刺客。必須抓住!不借一切代價!而且一旦抓住了刺客,對他的懲罰必須具有示眾的效應。要讓刺客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受漫長的折磨。
  霍恩舔了舔嘴唇。一個帝國對付一個人,這無異於一份死刑判決書。他的胸膛起伏著,把空氣深深地吸進肺裡。空氣在他這個必死之人聞來是那樣的甜美。陽光照在身上也是暖融融的。
  霍恩的身子猛然一振。他還沒死呢。他們先得抓到他再說。他得讓他們好好追上一番。
  衛兵們已經快趕到矗立在霍恩身邊的那艘戰船下了。那些沒有翅膀的黑色「禿鷹」在他的頭頂盤旋著。該走了。
  霍恩回身穿過叢叢柏樹枝撤進了隱蔽的隧道口。在他轉身走進黑暗中時,他把手槍別到了肩頭的皮帶上,任它把手槍牢牢地拽緊在胸前。朝黑暗中走了幾百步之後,他伸出手來摸索著重又找回了手電。片刻之後,手電又放出了亮光。
  逃亡者的步履快而不慌。雙腿如果是在和飛船競逐的話,急是毫無意義的,追趕者們肯定還不等他到達荒漠就已經想到那裡了。
  但是他們要多久才能發現隧道口呢?被追逐的人慢慢開始小跑了起來。小跑隨即又變成了猛跑。霍恩邊跑邊感到被一陣恐慌攫住了。
  霍恩順著長長的斜坡跑進了無限的黑暗之中。他在黑暗中狂亂地奔跑著,手電光隨著他的步伐在黑暗中飛舞跳躍,又迅即被黑暗吞沒。狂奔……狂奔……翟恩感到迷失了方向……
  隧道下得太快了,在一個黑池子前到了盡頭。霍恩睜大了昏花的眼睛看著池子。狂喘著的肺部漸漸平息了下來。他的神智略微清醒了一點。他一定是在哪裡轉錯了彎。
  他循著自己的足印原路折回。在有回聲的一間間空室內,他試圖重新找到正確隧道的方位。在他認為該是的地方只有一片粗石堆。霍恩在石堆中艱難地跋涉著,越走越急,石頭在他的腳後翻滾滑動。手電筒在一堵牆上碰了一下關上了,霍恩在一片完完全全、無法穿透的夜色中前行。
  終於他感到有一縷空氣吹向他掛滿汗珠的臉。前面肯定有一片空間。他向上爬著爬著又開始跑了起來,一隻手中緊抓著一根毫無用處的浸過柏油的木棍。
  一個極其微小的警告讓他放慢了腳步:是遠處的一聲脆響,還是他那狂亂腳步的回聲有了變化?總之他停了下來,又開始正常呼吸了。他又一次開始了思考。他重新按亮了手電。
  他把手電舉到身前。一米以外便是那個大坑,正張開著黑漆漆的飢餓的大口。他朝大坑走去,兩腿因疲憊而打著顫。一隻腳踏上梯子後,他停了下來。他想起了吳老頭從梯子上搖晃著掉下去的那一幕……
  幾小時之前他還從這座橋上輕鬆地走過。現在是什麼在阻擋著他呢?霍恩心裡明白。今天早上他還不知恐懼為何物,現在他知道了,因為身邊的一切都已染上了它的氣息。他的心臟快速地跳動著。他的胸膛貪婪地朝裡攫取著空氣。他的手在發抖。
  但在他的身後是確鑿無疑的死亡。往前則生死未卜。他邁步上了梯子,戰戰兢兢,想著要是掉下去的話會摔得很深,想著想著就覺得四肢發軟,頭暈眼花。他晃了一下,旋即穩住身子,用笨拙的動作跑完了最後一米的距離。
  恐懼毫不費力地躍過了大坑,再次抓住了他,還將腎上腺素注射進了他的血管,刺激著他的腳步。他再次跑了起來,不能跑的地方他就爬,再不行就連滾帶爬。光亮終於出現了,起先只如一點鬼火,隨後越來越亮,彷彿在向霍恩承諾他可以從死亡的黑夜中復活了。霍恩扔下手電筒朝著亮光奔去。
  他在高高俯視小山谷的隧道口停了下來,眼前的景象令他平靜下來。恐懼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弄不明白剛才它為什麼會在身後一直追著他,現在他覺得隧道中的長途奔逃就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他重又恢復了理智。
  大半個山谷都被籠罩在陰影之中。再過一會兒太陽就要落到山崖後面去了,山谷就會變得一片陰暗,然後暮色就會越來越濃,直至夜幕完全降臨。到那時他必須跑到荒漠上去。夜晚將是他的機會。它曾是他的敵人,而現在卻要變成他的朋友了。
  在天黑前他所能做的就是好好休息一下,並且積累信心。他的胃在抱怨了。一定得把它填飽。在擺脫追逐者之後,他的身體還必須帶著他穿過漫漫的紅塵荒漠。
  霍恩小心翼翼地從不穩的碎石坡上擇路而下。他撥開灌木叢來到了小溪邊,然後手腳麻利地幹了起來,用籐蔓、樹枝和用刀刻劃過的細枝做成陷阱。他時而抬頭望望漸暗的天空,空中什麼也沒有。到目前為止,追逐者們還沒有發現這片綠洲。
  霍恩撿起一把樹葉,把陷阱周圍人的痕跡全都掃乾淨,然後倒退著朝冰冷的小溪走去。在一個小水潭邊他停了下來,這個小水潭是由一株倒臥的樹幹、堆積起的樹葉和卵石圍塞而成的。霍恩在水潭邊跪下,猛喝了幾口,又把只剩一半水的壺重新裝滿。
  他脫下浸了水的靴子和身上的破爛衣服,一個猛子扎到了水裡。冰冷的潭水刺痛著他胸背上星星點點密佈著的各種傷口。雖然他有著一副堅強的顎,牙齒還是禁不住直打戰。又過了一會兒之後,顫抖停止了,隨著他用力地拍水,身子也漸漸地熱了起來。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頭悶到水裡,再把頭伸出水面左右搖晃,甩出一道道飛舞的水簾。
  等他最終從水裡出來,用破襯衫把身子擦乾後,他覺得又恢復了元氣。他把手放在自己的鬍子上想了想,隨即從褲兜裡掏出一把長長的折疊刀,在一塊光滑的卵石上磨廠磨。然後他舉刀在鬍子叢中一陣劈砍,再磨一下刀,就這樣,幾分鐘之後,他的臉就變得相當光滑了。與他那黝黑的臉色相比,他的下巴和面頰顯得很蒼白,而他那失去了遮掩後的嘴也顯得令人吃驚的敏感。
  一股生命的力在他的體內洶湧奔突,決心與果敢也隨之而來了。他又是干乾淨淨的了,而且還年輕力壯、生氣勃勃。他已經完成了他打算要做的事,一件別人付了錢要他辦的事,一件沒有人認為可能辦到的事。或許從暗處射殺一個人不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但科爾納也不是一個無辜的人,他的手上也沾著別人的血。
  就讓整個埃戎來對付他吧,他會生存下來的,因為生存不僅是一種本能——它還是一種慾望,而且在他的身上這種慾望很強烈。
  他一邊對自己說著這些,一邊把沉甸甸的裝錢的腰帶系到腰上,穿上褲子和靴子,把依然潮濕的破襯衫搭到肩頭,套上手槍皮帶,拎著水壺帶子,出發去巡視他設下的陷阱。
  所有的陷阱全都空空如也。日頭西墜,暮色蒼茫,他只能餓著肚子進荒漠了。
  霍恩聳了聳肩,跟著小溪往前走。溪水越來越細,成了如線的一注,在靠近山崖的洞邊幾乎消失了。他四肢著地爬進窄小的隧道,隧道裡好像有泣訴般的「嗚嗚」聲,讓霍恩聽了很不舒服,到了隧道的另一頭,他小心地撥開灌木叢朝外看去,外面比隧道裡也亮不了多少。這兒的嗚嗚聲更響了。發出聲音的不是隧道,而是飛船,是荒漠上空許許多多的飛船。
  隧道外的黑暗被一片片的燈光割裂得支離破碎。這些燈光在荒漠中漫無目的地掃來掃去。霍恩向外爬到平整的岩石上,在夜色中站起身來,背部緊貼在身後尚有太陽餘溫的岩石表面上。
  片片燈光幾乎呈正方形,在荒漠中構成一張不停運動著的國際象棋棋盤:忽明忽暗,忽暗忽明,顛來倒去……
  霍恩趕在探照燈掃過他之前在崖根兒前放倒身子,靠近灌木叢縮成一團。一秒鐘之後,嗚嗚聲從頭頂瀉下,然後他看著燈光朝荒漠中掃去。
  霍恩仔細觀察著縱橫交錯的燈光,發現它們是有一定規律的。在暗格與亮格的移動方式中存在著一致性。飛船是運用扇形原理在搜索。數百艘飛船正用急切而又致命的手指翻檢著荒漠。但是一些沒有被指派到搜索任務的飛船使得這一模式變得複雜了,它們一會兒把燈打開,一會兒又關上,照照這兒,又照照那兒,完全是隨機的。根本沒有辦法確定荒漠之中哪塊地方會是安全的黑暗,哪塊地方會是致命的明亮。
  然而模式畢竟存在,而霍恩能發現這種模式也不啻是對埃戎的一種批判。集權的政府是靠標準和規則維持的。忠實與順從是最受推崇的美德;而表現主動則會更多地受到懲罰而不是獎賞。在展開搜索前便已經有了規定好的步驟,沒有誰會因為忽略實際情況執行規定而受懲罰的。
  不過,如果說模式這種東西還有點好處的話,在這兒倒是對他有利了。天空中的嗚嗚聲宛如一種被束縛著的慾望,期待著在被追逐的人身上得到發洩。霍恩蜷縮著身子,靠著灌木叢以掩護自己,一邊傾聽著,仔細研究著這張棋盤,他用目光從兩頭打量著它,一頭在山崖的下方,另一頭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遠處,他可以想像一旦不小心讓雪亮的光柱現出他的行蹤的話會出現怎樣的情況。
  他或許可以躲避上一陣,往這邊跑跑,再往那邊跑跑,來個急轉彎或是兜兜圈子什麼的,但是飛船會集合到一起,把燈光匯聚到一處,在這片夜的荒漠中砌出一片白晝般的巨大廣場。在廣場中等待著他的將是死亡。
  他測算著飛船通過他身前的時間,慢慢地在心裡計算著。當一艘隨意飛行的飛船從有規律的圖案變化中經過之後,他全速奔跑起來,邊跑邊計算著,專挑棋盤中那些安全的暗格跑。一亮一暗,一亮一暗,不斷變化著的圖案在他的身後掠過。霍恩忽而朝這邊轉向,忽而朝那邊跳躍。暗格、暗格、暗格、暗格。跳!
  他差點誤算了飛船的速度。一艘飛船在他的身後尾隨而至,他拚命撲進了黑暗之中,而恰在此時,那艘飛船也到達了它的搜索範圍的盡頭,掉頭回去進行新一輪的搜索了。霍恩從塵土中站起身來,又開始研究下一種模式。
  直到他的身後有了三列飛船,霍恩才開始有點灰心了。棋盤依然在他面前的荒漠中挺進著,老也沒個完。「嗚嗚」的轟鳴聲依然在他的頭頂盤旋著。這聲音會一直持續下去的。它已經鑽入了他的體內,銼磨著他的神經,咬嚙著他的頭腦,令思考也變得費力了。
  接著他聽到了犬吠聲。一隊乘著坐騎的追逐者越過手指般梳弄荒漠的燈光而來。追逐者們在那裡前前後後地打著轉,等待著那個聰明得能穿過燈光的人。
  一排獵犬,宛如來自地獄,將燈光照著的棋盤圍得嚴嚴實實。這是霍恩應該想到的。他們有自己的辦法做到萬無一失。飛船在空中巡邏,等他們累了,就讓新來的追逐者及他們的坐騎來換防。即使他僥倖得以從他門布成的大網中鑽出,他們也很快就能找尋到他的氣味,然後追蹤而來。光靠兩隻腳又能逃得過多久呢?
  而且,在他們的背後,又是什麼在等著他呢?怕是又一排荷槍實彈、嚴陣以待的衛兵吧?一排之後還有一排吧?
  荒漠的夜晚透著陣陣的寒意,然而霍恩的身上卻在冒汗。他已經陷入絕境了。如果帝國下了決心要找一個人的話,是沒有誰能指望躲得過去的,更不用說在這片沒有藏身之處的荒漠上了。白晝會比探照燈更無情。只要天一亮他就死定了。天亮之後,他們會搜索各個山丘,派小分隊把所有能藏身的地方搜個遍,連一條縫都不會漏過。一個帝國必須要找到刺客。
  霍恩此時意識到他該怎麼做了,乾草堆不是藏針的好地方。最好的地方是把它放在其他的針中間。海灘是一粒沙子最好的藏身之處。而一個人要是想躲起來的話,最好是混跡於其他人之中。霍恩知道他該到哪兒去了。
  他開始掉頭,剛一掉頭便被搜索的手指觸到了。
  燈光從他身上掠過。就在掠過的一剎那,霍恩用盡全力地跑了起來。他從背靠的山崖飛速跑進荒漠之中,絆了一下,就勢一滾,身子裹在一團嗆人的塵土中滾落到一條乾涸的河道中。他剛一落地就又跑了起來,不過現在燈光已經過去了,他朝著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又朝著懸崖,朝著方山跑去。看他跑的樣子就像是正在被死神追逐一樣。
  「嗚嗚」聲越來越響,漸漸匯成了大合唱,燈光射進了河道,霍恩緊貼著河道壁跑著。遠處的獵犬開始吠了起來。霍恩跑得更快了,他大口大口地把空氣吸到肺裡,他的呼吸在燃燒。
  燈光從他的身上掃過,並在他的身後匯聚成一個方塊。這是一個不安分的方塊,它一會兒移向這邊,一會兒移向那邊,因為它找來找去只找到了荒漠,喉嚨口勒著皮帶的獵犬和全副武裝的騎手,方塊不耐煩地分開了,然後又組成了新的圖形。現在,方塊變小了,亮格之間的暗格也變小了,因為河道越來越窄,終於無跡可尋了,霍恩重又跑上了荒漠。
  他不停地轉變方向躲閃著。事情現在已經變化得大快,根本不容人思考和判斷。他全憑本能挑選著接下來會變暗的方格,而隨著方格不斷移動、合併、扭曲,就還得再加上一點運氣才行。也許是他本能正確,或是運氣夠好,崖面漸漸呈現在他的面前了。霍恩最終奮身一躍,竄到了山崖下的一個石堆前,只留下探照燈光在他的身後不停地亂射。
  往左還是往右?霍恩選擇了右邊,只是因為他非得從中做一個選擇。他知道,如果他選錯了,那將是他的最後一個選擇。他沿著岩石根部匍匐而行,忽然一盞燈光向他逼來,他馬上停住,一動不動,希望自己看上去像一塊從山上落下的石頭。
  他爬了很長的一段,身後的犬吠聲越來越響,迫使他加快速度,快到足以暴露自己的致命速度。他越來越怕自己轉錯了方向,但在經過了一段彷彿無限長久的時間之後,他的身下感受到光滑的石頭在懲罰他的膝蓋,他的左手觸到了一些刺痛著他並發出沙沙聲響的東西,於是他借勢滑進了灌木叢後的洞口裡。從他離開洞口到現在僅僅過去了1個小時,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他返身走進山谷,宛如置身一片安寧之中,這安寧令他倍感珍惜,因為它不會長久了。獵犬會找到他的蹤跡的。他再度折回可能會令獵犬稍感迷惑,但是它們的主人在它們循跡追去後,馬上就會發現他們其實是在荒漠中兜了個大圈子,然後他們就會回到石崖,並且會發現灌木叢後的洞口,因為這是這個大圈子裡惟一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沿著淙淙作響的溪水爬了一會兒,因為那兒的灌木長得不像別處那樣密。接著他慢慢地癱軟了下來,轉身仰面躺著,感到了無限的疲憊。一直都被追趕著,追趕著,他的體力已經快要耗盡了。漫長的旅程就快要結束了。
  他腦子裡又回想起了從最初的「卡農四號」星球上的黑房間到最後的刺殺。但是那顆只將科爾納的生命縮短了幾天的子彈只有對於總經理本人才是個終結。霍恩沒有再往下去想其不可避免的後果——他自己的死亡。他現在在懷疑黑房間是否整件事真正的開始。他覺得不是。
  所有構成一個生命的微小因素都促使他做出了這個決定: 踏上300光年的漫漫旅途來趕赴這個與死亡的約會,因為是星團賦予了他生命並且造就了他。
  在星團,個人至上被奉為神聖的準則。人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根本沒有時間去浪費在制定法律上;人們根據是否對自己有利來選擇遵守某條法律或是對其不屑一顧。生活是一場競爭;人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同樣可以擺脫某種生活方式。那兒到處部是開疆拓土的下羈邊民。
  霍恩很早就學會了要一切都靠自己。第一次卡農戰爭使他成了孤兒;臨時政府對他置之不理,他對這兩者都不感到怨恨。那就是生活,越早領悟到這一點,對一個人越有好處。
  他所擁有過的每樣東西都是他經過一番奮之後才到手的。他變得越來越堅強,越來越善於領悟新事物,在獲得他想要的東西方面,他變得越來越得心應手了,而且他相信只要是他確實想要的東西,他一定能弄到手。
  所有的事業,無論好壞,都是差不多的。人們都只是在從中各取所需罷了。人惟一必須要對得起的只有他自己。
  總而言之,一個人不能動心。一個人動了心就等於脫下了他抵禦侵害的盔甲,把傷害他的權力拱手交到了全世界的手裡。讓宇宙自管自地運行去吧,霍恩只在意他自己的生活,並且盡力從宇宙中獲取他想要的東西。
  霍恩透過樹葉的縫隙望著天上的星星。他想過,人們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樣,彼此之間被黑暗的牆阻隔著。但他看見他們現在已經被一張神經般敏感的細線編織起的網絡聯結在一起了,不再有人與世無爭地生活了,也沒有哪個行動是孤立的了。多年以前襲擊星團的那些黑色戰船間接導致了射穿科爾納胸膛的那致命一擊。
  難道到處都是這樣的嗎?霍恩尋思道。
  霍恩翻轉身去,膝蓋著地,重又向前爬了起來。或許他不只是為他自己而活著的。當年他沒有與父母一同被殺,於是現在有一個人因他而死了。要是他現在能活下來,會不會又在其他某個地方產生什麼後果呢?
  有樣東西拂到了他的臉上,搖晃著,而且是毛茸茸的。他伸手摸去:是一隻兔子,體溫尚存,正掛在其中一隻陷阱的套索上擺來擺去。
  霍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是個好兆頭,一隻兔子死了,它的死會給他帶來力量。或許那股力量會再度給他帶來生機。
  霍恩記起了他在荒漠棋盤上決定要回來做的事,找一個藏身之處。惟一可以供他隱匿的地方。他把免子從套索上解下來開始剝皮,此時,一個計劃在他的頭腦中慢慢成形了。
  歷史
  文化不是生命體……
  然而它們有許多相似之處。一個生命體是由一群相互協作的細胞組成的;而一種文化是由一群相互協作的個人構成的。與細胞相同,個人也有他們各自特定的功能;他們分工協作,有時候還把這種分工一代代繼承下去。他們自我繁衍,有時候瘋長得失了控,會威脅到整個有機體的生存。
  與一個生命體一樣,埃戎需要血液。神經和食糧。埃戎自己則是心臟、大腦和胃。
  一個金色的大汽缸從埃戎發出,直通向最了不起的發動機卡諾帕思那燃燒著的黃色心臟。它是最大的一條管道。它就是動力。這動力支撐著其他管道的致命管壁,而它們將它傳送到每個終端的動力中心。動力,就是帝國的血液。
  管道則是神經。沿著管壁急速奔馳著的是諸如信息之類的各種變種,它們將光年變成幾小時便可到達的距離。
  在管道之中,同樣迅速地行駛著的還有各種巨大的飛船:有運貨的,有巡邏的,也有載人的。吊籃將它們慢慢地推進閘門;厚重的大門在它們身後關攏;空氣被抽走。前面的門打開,然後它們便墜落,墜入黑暗之中,墜向越來越窄的管道中段,待通過之後才開始減速。只有圍繞著飛船的金帶才能確保它們不與無形的管壁發生致命的接觸。管壁,就是帝國的食糧。
  這樣的類比還能繼續進行下去,但是類比是不會在解剖台上流血的。埃戎既像又不像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2:04

第七章 暗路

  燈光從人工的高處往下漫射著,逃也似地掠過鑲嵌著圖案的光滑地面,在一閃之際照出了一個黑暗的身影。黑影掉過頭去躲避著令人難以忍受的亮光,隨即躍入巖叢中,在山丘間攀爬著,又越過一道像一柄巨劍般的光束。它來自戰船黑色側面和金帶本身的微微泛光,以及戰船自己的眼睛那些不停轉動的、無處不及的探照燈。
  紀念碑那不斷變幻的七彩顏色和指向群星的金色管道對它的反光,使得場地的中央亮得帶上了一種奇幻的色彩。然而場地的邊緣卻是黑暗的,衛兵們像耐心的影子一樣站在黑暗之中,一動不動,期待著黎明的到來能使他們得以休息。
  在這些影子般的衛兵之中,有一個影子在移動著。它比其他的影子都要略矮些,一襲帶兜帽的斗篷把它罩成了圓乎乎的一團,看不出身材與相貌,它在衛兵與衛兵之間行進著,有時會停下一會兒,接著又繼續向前走去。
  巨大的森波特廢墟被封鎖著,一片寂靜。別處有著喧鬧與生氣,而這裡只有一片死寂、幢幢黑影與探照燈光的掃射。白天聚集在這裡的成千上萬的人已經不在了,他們接受了檢查,檢查通過之後登上飛船,由紀念碑圓頂底座中的管道或是卡裡斯圖星上更早建立的終端運往別處。繞著場地邊緣停著的戰船隻剩下了一半,船上都有配備好的衛兵。惟一例外的是一艘小巡邏船,靠在龐然大物般的戰船旁邊顯得很不起眼。
  荒漠被飛船和搜捕隊激起一天漫卷的塵土。它們旋舞著掠向群山,毫無遺漏地掃過每一座山丘,每一道溝壑。不過這裡仍是一片寂靜。刺客暫時逃脫了,但他走不了多遠的。他當然不會再回來的。
  「衛兵」!
  當圓乎乎的影子在一個黑影身邊停下的時候,他一下僵注了。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又輕又柔。
  「什麼事?」
  「你看見什麼沒有?」
  「其他的衛兵。」
  她上待要走,卻又停了下來,朝他影影綽綽的臉上瞥去。天太暗了,根本看不出輪廊。而那個衛兵也只能看到兜帽下一團模糊的淺色。一股淡淡的幽香向他飄來,他皺了皺鼻子,心跳加快起來,他以前從來沒有和一個金色皮膚的女人站得這麼近過。他只要伸出手來就能觸摸到她,如果他有這份膽量的話。
  他筆直地站著,一動不動,兩眼看著前方。
  「你不認為刺客會回來嗎?」女人問道。
  「衛兵拿錢不是來思考問題的。」
  「現在是我在問你。」她的聲音顯示出她對這場談話是認真的。「我說他會回來,他們都笑我。他們說他們會在荒漠上抓到他的。」她又對衛兵說道,「你是怎麼想的?他會回來嗎?」
  「如果我是他,我就會回來。」
  她又朝他的臉好奇地瞥了一眼,還是徒勞無獲,「你的口音很怪,你是哪兒人?」
  「星團。」
  「那你是星團戰爭以後才入伍的嘍?」
  「是的。」
  「那你對這兒不瞭解。」
  「知道一點兒。」
  「那麼刺客是從哪兒來的?」
  「從荒漠。」
  「可是搜索隊已經派出去了,那兒沒吃的,水也很少。」
  「一個壯漢能受得了,一個聰明人能最終逃脫。」
  「但他怎麼能到得了這兒?又怎麼能逃得脫呢?」
  「飛船後面,在那兒,有一棵樹。樹後面有一條隧道,貫通山腹,另一頭往下通到荒漠。沒有比這更方便的捷徑了。」
  「你知道?那你為什麼不說?」
  「說給誰聽?我不是已經把理由告訴過你了嗎。」
  「衛兵拿錢不是來思考的?」女人沉吟了一會兒,「也許你是對的。我覺得你不愛埃戎。」
  「我必須得愛嗎?」
  「如果你不想為埃戎服務,那你加入衛隊幹什麼?」
  「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
  「不管怎麼說,埃戎給你發餉,讓你有飯吃,有地方住。你用什麼來回報埃戎呢?」
  「用埃戎要我和所有人做到的:服從。」
  「那麼你認為我們這些金族人不是好主人嘍?」
  「主人有好有壞,可埃戎還是埃戎。它不是靠了仁慈變得強大起來的。埃戎吃得腦滿腸肥,可帝國的其他地方都在挨餓。」
  「那他們為什麼不造反呢?」
  「用什麼?用拳頭來對抗戰船嗎?不,只要管道還在,埃戎就是安全的。」
  這回,女人沉吟了更久。衛兵站得筆直,可他的呼吸十分急促。
  「刺客為什麼要回來呢?」她最終問道。
  「他還能去哪兒呢?去荒漠等於自殺,那些山丘不久也會變得同樣致命。他惟一的機會就是回到這兒來偷上一艘飛船。只要他到了其他人中間,你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覺得你好像很同情他。」
  「他是個和其他人一樣的人。也許受了迷惑,不過他做的事和任何一個衛兵拿了錢去做的事沒什麼兩樣。」
  「至少你是誠實的,」女人說道,「我不來問你的號碼了。我必須去報告你的叛國行為。你今天晚上幫了我的忙,對此我十分感謝。」
  她轉身要走開,可就在她剛轉過身之後,周圍的人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呻吟。女人手腳擺動著向後倒去,同時發現自己被挾進了那個衛兵有力的臂彎之中,一隻汗津津的大手緊緊地摀住了她的嘴。她急吸了一口氣,隨後便開始掙扎起來。
  不容置疑,這個女人是很有點力氣的,霍恩一邊用力對付著她,一邊在嘴裡自言自語地輕聲罵著。她的身體令人吃驚地結實而又年輕,她的肌肉像鐵絲一般在他的臂彎中扭動著。
  本來只要再過幾分鐘他就能衝到巡邏飛船邊了,可他剛換好衣服就被這個女人給絆住了。如果他不是那麼虛弱而又多嘴的話,本來也沒什麼大礙的。全是那些話讓他現在脫身不得了。
  他應該殺了那個粗心的衛兵的,那個蠢傢伙把背對著黑暗。可在最後關頭,他手下留情了。他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或許同他一樣,也是被騙來替埃戎賣命的,他有什麼理由得死呢,他不是敵人。於是霍恩饒了他一命,使他現在得以呻吟。而他自己竟然也在這個女人都要離開了的時候留住她進行了這樣一番傻乎乎的問聊。
  為什麼?霍恩決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覺。
  女人無聲然而劇烈地掙扎著,她又扭又踢,急促而又灼熱的呼吸噴到了霍恩的手上。突然她停止了反抗,她的身子一下僵住了。
  「對,」霍恩輕聲對她耳語道,「我就是刺客。」
  一道漫射的燈光掃了過來。霍恩拽著她一起退進了黑影之中。燈光散漫的邊緣觸摸到了他們。女人的兜帽從肩頭滑落了下來,露出了一大蓬長長的翻動著的金紅色秀髮和輪廓柔和的金色面頰。有那麼一刻,霍恩的手臂幾乎鬆開了,她差點脫身而去。
  在他臂彎中的竟然是文妲·科爾納,硬幣上那張可愛的臉,主管通信的董事,他殺死的那個人的女兒。
  霍恩的手臂又及時地箍緊了。「我不想殺你,」他輕聲說道,「不過你要是逼我那樣做的話,我會的。這全取決於你。我馬上就會讓你走的。我不叫你動你就別動。別想要叫喊,還沒等你張嘴我就會從背後一槍打死你。手槍已經調到了低射速,不會發出任何聲響的。明白了嗎?」
  她點了點頭。霍恩的手臂拿開了。她急速地吸了一口氣。手槍的槍管頂到了她的背上。
  「小心!」霍恩輕聲道。
  「我透不過氣來了,」她很快地說道,「你這個血腥殺手!」她恨恨地又加了一句。
  「我只殺了一個人,可是你父親殺了多少億個人呢!還不只是男人呢!他連婦女和孩子都殺。」霍恩反擊道。
  「這麼說,你認識我?」她邊說邊把頭開始向後轉過來。
  「眼睛朝前看,」霍恩厲聲喝道,「對,我知道你是誰。」
  「可那不一樣。」文妲又接著前面的話題說。
  「殺人就是殺人。」
  「可你為什麼要殺他?」文妲問道,她的聲音中充滿了迷惑不解。「他已經是垂死的入了。」
  霍恩沒有回答。他不知道答案,而且他也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為什麼,是誰想要科爾納的命呢?是誰出錢雇霍恩來殺他的呢?為什麼非要趕在科爾納壽終正寢之前殺了他呢?
  這一點很重要。有人費了這麼多周折,花了這麼大的代價,甚至冒了自己的生命危險來實施這一計劃,因此這一點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不過此時此刻,它比不上從這裡逃生重要。
  「我們將一起走過場地,」霍恩慢慢說道,「你走在頭裡,我跟在後面。到了巡邏船那兒,沿舷梯走上去,命令船上的人出來。你要是想有什麼不軌,你就死定了。」
  「好吧。」文妲答應道。
  「走吧。」霍恩說。
  她走在他前面穿過了場地。 到小飛船的路不算太長,只有大約200米,但在他們朝紀念碑的方向走去的時候,它那絢麗奪目的反光更亮了。
  文妲的步履稍稍顯得有點猶疑和僵硬,不過霍恩覺得別人不會注意到的。誰會來盤問一個埃戎的董事呢?霍恩走在她的身後,中間隔開的距離是表示尊敬的兩步,方向略微偏左。在黑暗之中,除非是特別銳利的眼睛才能看見他低垂在右側大腿邊的手中握著手槍。
  一半的距離已經留在了他們的身後,迄今為止沒有人來盤問他們,也沒有人懷疑到他們。場地靜靜地躺在夜色之中,打擾它的只有漫掃而過的燈光和他們踏在路面上的腳步聲。
  通向黑暗的巡邏飛船船塢的陡峭樓梯已經高他們只有幾步之遙了。
  「慢點。」霍恩輕聲道。
  文妲很聽話地放慢了腳步。
  突然之間,危險的氣息令人感到窒息起來。霍恩差點想要喊叫或是發瘋般地跑上能帶給他自由與安全的樓梯。他用牙齒緊緊咬住下嘴唇,抑止住了肌肉因急切而產生的顫抖。危險當然會有的。他越往前走,形勢就會變得越危險。危險的程度會越來越高,直到巡邏船飛離方山,逃出戰船的射程,擺脫一切追逐。
  在他的身前,文妲聳起了肩膀。
  「我不想殺你。」霍恩輕輕說了一句。
  文妲把肩膀放了下來,開始邁步走上台階。
  危險的感覺越來越近了,好像就蹲伏在黑暗之中。霍恩臉上掛著面具般的平靜表情,眼睛則四下張望著。不過他什麼也沒有看見。
  冷靜!冷靜!
  霍恩跟在文妲身後向上爬著,眼睛緊盯著她的背,腳下稍微加快了一點步子以縮小和她之間的距離。等他們走進飛船的時候,他必須在她身後半步之內。
  還有兩步了。一步。
  危險!終於爆發了!有個什麼東西在小飛船的暗影中一動。見到第一下閃光時,霍恩本能地把文妲朝前一推。
  子彈「嗖——」地一聲從他們之間穿過,呼嘯著從飛船圓形的艙壁鑽廠出去。
  「衛兵!」文妲叫開了,「刺客。衛——」
  船塢的「叮噹」聲切斷了她的話語。那條路被堵上了。文妲耍了他?!不,這不是一個騙局。有人朝他們開了一槍。
  霍恩急速轉身,振作精神防備著第二槍。第二槍還沒響,霍恩的槍先開了火。飛船邊的暗處傳來一聲悶響,接著是一聲呻吟和一陣衣服布料的摩擦聲。
  腳步跑動的聲音夾雜著叫嚷聲傳了過來。探照燈經過片刻的猶疑之後開始向這邊集中。
  霍恩跳著跑下樓梯,三躥兩跳就到了地面上。他毫不猶豫地就奔向了場地的中央,奔向了閃閃發光的紀念碑。
  身後的腳步聲向他逼近,聽聲音有很多人。
  「那兒!」霍恩喊道,「他在那兒!」
  他把手槍舉在身前拚命地跑著。身後,奔跑著的腳步聲雜沓掩來,但是沒有人開槍。
  他們奔跑著,構成一組躍動變幻著的、多彩的迷離光影,宛如有人用蘸著顏料的手指在點畫著……
  「他往那兒跑了!」有人高聲叫道。
  後方的遠處傳來了船塢門打開的「卡咻」聲,接著隱約聽見了一個女人的叫喊聲。
  「你很機敏,文妲,」霍恩思忖道,「但是還不夠。」
  獵人必須知道他要追蹤的是什麼,可衛兵們不知道。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長相,連文妲也不知道,她知道他穿得像一個衛兵,但她是惟一知道這點的人。只要這場追逐還在繼續,只要他們不把衛兵集合到一起進行搜查和盤問,他們就無法找到他,而在他們這樣做之前,他必須退回到山裡去。這次他得到遠處那些山裡去了。
  有人在前胸把他朝前拽了一把。荒漠中的漫長旅程、飢渴和睡眠不足已經使他有點虛弱了。但身邊拽他的這個衛兵眼睛是看著前方的,他要找的是一個刺客。
  刺客,刺客。這兩個字不斷地敲擊著他的腦海。什麼是刺客呢,他該長什麼樣呢、怎樣才能把他和其他人區分開呢?
  勝利紀念碑越來越近了。霍恩的步履踉蹌起來,衛兵們像潮水一般從他的兩邊湧過。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他現在有時間來回頭想想那顆離他那麼近飛過去的子彈了。很近,但又太遠了。在他身前足有一英尺。這麼不准對於一個衛兵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子彈飛過的是文妲一剎那之前呆著的那塊地方,如果不是霍恩用力把她推過那道閘門的話,她還在那裡。文妲?難道那顆子彈是衝著她去的?
  難道還有別的刺客嗎?
  片刻間霍恩來到了高大的立方體旁邊,星團投降的巨幅畫面上放著光,平台已經不在了。他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跟著衛兵們跑到遠處的山裡去,而是來到了這裡:他隨即就明白了。他跑不掉的。他已經不可能再一次從一場追逐中逃生了。他無力繼續逃亡了。他的本能再次走到了他決斷的前面。
  這裡就是他的逃生之處,惟一可能的逃生之處,危險,還可能是致命的,但只要能活下來,就能脫身。除此之外別無機會了。
  他竭力回憶他在「卡農四號」星球上觀察過的終端,那個管道終端矗立在星團首都的城外,像一座毫無價值的紀念碑。在星團的另一個地方還有一座終端,這兩個終端和埃戎的其他終端在每個細小之處都一模一佯。它們從來都沒有顯露過一絲生機,多年以來一直像是滿佈塵埃的陵墓。
  霍恩用手沿著光滑的黑色牆面觸摸著。在靠近一個角落的地方有一條縫。他順著這條縫往上摸到夠不著為止,縫還在向上延伸。往下,這條縫在離地面幾厘米處拐了一個角,與地面平行著走了一米之後又往上走了。一個長方形。這就是門。
  霍恩將身子朝門靠去,門搖開了。霍恩悄無聲息地走進一問燈光黯淡的房間,然後讓3米高的大門在身後關上。長長的房間中空無一人。
  霍恩轉身回到門邊。牆上一個微微凹陷處嵌著一個圓形按鈕,霍恩把手放到圓形按鈕上,一隻手按著圓形按鈕,另一隻手一拉門把手。門紋絲不動了。
  霍恩回到房間中間,感到了片刻的安全。技師們到哪兒去了?難道去協助搜捕了?或是還沒有搬進來、或許這個管道還沒有做好啟用的準備。一絲恐懼掠過霍恩的心頭。
  恐懼隨著霍恩對房間的打量漸漸消散了。他記起來了。這裡是飯廳。裝飯菜的塑料盤子堆在房間的另一頭,還沒洗過。
  霍恩走過一道拱門,進了一個有著一排床鋪和衣帽箱的房間。對面的牆上有四扇向外開的門,第一扇門應該是控制室,第二扇是通信室,第三扇——霍恩把手按到門邊的圓形按鈕上。門朝一邊打開了。霍恩踏進了一間巨大的,有著穹頂的房間,房間的高度有900米, 寬度也幾乎相同。離中心稍偏一點的地方是一個龐大的氮鐵製成的支架,托著一個巨大的槍形的管子,向前上方延伸著。在一個甚至比它更大的洞口處,管子與閃著耀眼光芒的真正的管道連接在一起。地板微微地顫動著,好像這兒整個一切都處於平穩的運行之中。
  它確實在運行,霍恩意識到了。它必須要跟上埃戎星球那明顯的運動。
  在金屬管子的此端是一隻帶鉸鏈的吊籃。飛船被裝在有許多輪子的纜車上,沿著有凹槽的軌道送進這個立方體大屋中,吊籃放低接收這些飛船,然後將它們舉起,向前推進主閘門。
  霍恩跑向支架, 攀上焊接在一條橫樑上的梯子。第一個轉折處離地面有200米高。然後帶扶手的樓梯沿30°角向上直通到主閘門。樓梯頂端有一扇門,邊上有一個圓形按鈕。霍恩猶豫了一下把手掌按了上去。
  門後是一個小房間,沿牆一溜兒太空服從腋窩處掛在木鉤上。這是工作人員用的閘門,霍恩心想道。他轉身關上了門。
  他挑了一套和衛隊發給他那套尺寸相仿的太空服。由於以前穿過很多次,他輕而易舉地就把太空服套上了身。
  他把塑料頭盔套到頭上、落下、夾緊,又把手使勁伸進長手套,摸索著把抽扣「卡噠」一聲扣上。計量器的各種讀數跳現到頭盔的前部。空氣供應:12小時。水量:1升。食品:兩份緊急配額。氣密程度:完全隔絕空氣。
  他用手一摸太空服的胸部,牆上的圓形按鈕消失了。他邁著沉重的步履向遠處牆上的一道門走去。門向一邊打開,露出一個狹小的臥艙,艙頂裝著一個發光盤,照亮著整個艙室。
  霍恩的對面還有一扇門。他按了旁邊的圓形按鈕,但門沒有開,相反地,身後的門倒關上了。一時間霍恩無助地站在那裡,可以感覺得到汗水開始從額角向下滑落。此時,門打開了。霍恩走進一個巨大的管道裡,足有500米長,直徑為100米。
  霍恩開始朝著管道的遠端跑去,那裡有一扇扇緊閉著的巨門。待他跑到門前時,他又氣喘吁吁了。在與他視線水平的高度,兩道門之間縫隙的右面,是另一個圓形按鈕。圓形按鈕呈紅色,上方印著:危險——緊急時使用。
  霍恩用力吸了一口氣。這些門後面就是管道,通往埃戍的管道,可以使他遠離地球、遠離危險的管道。
  埃戎比地球好嗎?至少對他來說確實是這樣的。地球對他意味著死亡,而埃戎至少是生死未卜。一旦到了那裡,只要他能夠混進入群密集的居住區,他就能銷聲匿跡,他們再也別想找到他了。
  他站在第二道更暗一些的隧道口,腦海中閃現著以前想過的念頭。這個隧道才是更致命的。他想起了那只撞到管道壁上燒出燦爛火花的禿鷹。與管道的接觸就意味著死亡。
  單靠這身太空服他能行嗎?
  他慢慢舉起手來伸向紅色圓形按鈕。金屬手套蓋住了紅色圓形按鈕……
  他墜落了,墜進無盡的黑夜之中,墜向遠在30光年以外的埃戎星球……
  歷史
  埃戎……
  粗心的母親生下它之後便把它忘卻了,它對此懷恨在心。
  埃戎。人類的最大挑戰。人類的最大勝利。
  你一無所有,除了你肆意給予的仇恨。有人對你那稀薄的空氣進行壓縮,使之能供人呼吸,你便讓他受凍。有人徒勞地想要尋找有用的礦物和肥沃的土壤,你便令他備嘗苦辛。你改變了他,你使他變得和你一樣的冷酷、一樣地充滿怨毒。
  因此他離你而去,投身浩瀚無盡的宇宙就不足為奇了。去貿易或是去劫掠,反正兩者也沒有多大的區別。
  據傳說,羅伊·克倫發現了你,但傳說是一個人盡可夫的輕浮女子。為什麼他要選擇你?幾乎隨便哪個星球都比你更美好、更溫馨、更可愛。而且你離地球差不多有30光年的迢迢路程,一段足夠耗去人們疲憊一生的漫長旅途。
  埃戎。你現在到了何方了呢?人類對你的改變已經超過了你對他的改變。他將你掩藏於一張日益擴張的金屬表皮之下,將你置於一個群星簇擁的帝國中央。你端坐在那裡,馴順而又聽話,用金色的弦絲維繫著帝國。
  埃戎。你就是中心。所有的道路都通向你……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2:31

第八章 走出混沌

  虛空。不知身處何方。沒有光,沒有聲音,失去了重量……虛空。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摸不著,沒有形體,如夢似幻……虛空。
  宇宙黯淡、死去、消失。世界已告終止。
  沒有星辰,沒有溫暖,沒有生命:暗夜已經獲勝,光明永遠地離去了。死亡占了上風,巨大的創造之鐘停止了運行。巨大的能量曲線被拉直了。熱、冷——這些詞都失去了意義。沒有運動。虛空。
  無限也同樣成了漆黑一片。此處、彼處——這些說法已經毫無意義了。無處即處處;處處皆無處。
  意識陷入了永恆的黑夜,暈眩、翻轉、懼怕。生命生存在無盡的死亡之中。在感知成為徒勞的時候徒勞地去感知事物。頭腦在沒有時間思考時卻在思考。
  霍恩尖叫。尖叫無聲。沒有行動。這是令人吃驚的思維,但沒有引起任何身體上的反應。它被囚禁在意識那狹窄而又無法衝破的硬殼之內了。它好比是一道閃電被捉住了放在一個空心的球裡。
  沒有呼吸衝過他的鼻孔或是激盪他的肺部。胸膛中也沒有了充滿節奏的跳動。沒有肌肉在緊張或是放鬆。他成了一份孤獨無望的意識。
  頭腦在無限之中旋轉。
  思考!思考!
  無限被劈開了。創造!
  意識在子宮中孕育,沒有重量,永遠地下墜著,下面、上面、四周,到處都是無盡的距離。那是不對的。思考!沒有上,沒有下,所有的方向都是向外的。
  意識。一個可以用來思考的頭腦。存在。循環論證了。而在這之外,虛空。
  誕生!
  在某個事實之上人就能建立起一個宇宙。總是那個事實,總是這樣的,我思故我在。事實由我而肇始。我即宇宙!我即創造者。
  創造,創造出一切。一切都已被毀滅,只剩下了創造。只有創造還活著。沒有思想,沒有記憶,只有你。創造!
  宇宙正墜入虛空。是在下墜還是處於失重狀態?區別毫無意義:都是一回事。下墜。牢牢抓住這點,某件事物必定墜自某處,墜經某物,墜向某處。
  抓住這點。抓住健全的理智。創造。
  墜自某處。自某個有重量的和穩定的地方。地球。霍恩創造出了地球,完整的地球,有著綠色的平原和灰色的山巒,還有河流、湖泊和海洋,有藍天、白雲和陽光。他又為它加上了動物和人,地球。他的創造令他神往。但地球在他的身後。他便是從那裡墜落的。
  墜向某處。向某個有重量的和穩定的地方。埃戎。霍恩創造出了埃戎,完整的埃戎,披著鋼鐵的外衣,冰冷,巨輪的中央,輻條穿越群星。他把它從冰一般的金屬表層下面挖掘了出來,又為它加上了鼴鼠般的人,他們在隧道中盲目蹦跳著。埃戎。它在他的前方,他便是墜向那裡的。
  墜經某物。墜經其中一根金色的輻條。管道。霍恩創造出了管道,完整的管道,外表閃著能量的金光;內部,一片黑色的虛空,一片沒有時間和空間的虛空,縮小空間或是擴展時間以使光年計的距離可以在數小時內跨越。他為它加上了一個人,他自己。他正在管道中墜落著。
  事實。霍恩創造了它……
  記憶又恢復了。理性也隨之而來。感覺依然缺失,但他已經有了這兩樣了,他必須緊緊抱住它們,不然他就會發瘋。他墜進了管道,墜進了虛無和非理性。他依然身處其中,但現在他的心智又起作用了。
  他用意念強迫自己的心智去感受。在永恆的盡頭,他放棄了。要麼是他的心智被隔離了,要麼就是確實沒有東西可以被感受到。
  永恆。管道中同樣是沒有時間的。每個瞬間即是永恆。
  這種狀態可以是死亡。霍恩平靜地考慮著這種可能性。他隨即又把這個念頭拋開了。這是一個不能帶來任何好處的假設。如果這是真的,那他的境況便永遠也無法改變了;如果這不是真的,那他接受這個假設可能會使之由假成真。
  他置身管道之中。這些感覺——或者說這些感覺上的缺乏——正是其結果,或許這正是管道的效果。
  他以前進過兩次管道:一次從「卡農四號」到埃戎,一次從埃戎到卡裡斯圖。兩次他都是無意識的。第一次他覺得是因為某種氣體。第二次他屏住了呼吸,躺在衛兵區的舖位上,身上捆著皮帶,可那種眼前一黑的感覺絲毫也沒有推遲。他們肯定有別的辦法。
  他當時曾經懷疑過這是為了防止管道的真相被洩露出去而採取的一種措施,現在他不敢肯定了。這很顯然是——即使不完全是——一種防止精神錯亂的措施。他知道自己的意志是很堅強的,可他也十分危險地瀕臨了無可挽回的瘋狂。
  他又回到這個問題上來。他正在管道之中,從地球墜向埃戎。其感覺如下:沒有光,沒有聲音……比這更妙的感覺是:沒有運動。再美妙一點的是:沒有能量。換言之,他的感覺就是沒有感覺。
  有沒有一種辦法可以瞭解事情的真實狀態到底是怎樣的呢?因為沒有刺激和沒有反應對意識所造成的感受是一模一樣的。又或許,如果沒有反應的話,刺激也不存在了。如果沒有耳朵的傾聽,聲音還存在嗎?
  霍恩切斷了思緒,那是一個形而上學的死胡同。他必須由他自身以外的東西來推斷出事物的真實性。他所處的這種存在狀態已經夠以自我為中心的了,他不想再回到宇宙創造者的幻想中去。
  應該做一些測試來決定究竟這兩種情況中哪種是真的。但是頭腦怎麼能用來測試東西呢?頭腦有三個功能:記憶,分析和綜合。記憶……
  一個穿著灰色制服的人在看他的表: 「我想這些旅行共花了3個小時,一分鐘都不多。」
  分析……
  1.埃戎在騙人;旅行其實在瞬間就完成了。
  2.是那個人弄錯了;他的手錶停了。
  綜合……
  如果1是對的, 那麼我正在思考中的這些想法都只是一瞬間的。這個看來是無限長的旅行可能是無限短的嗎?時間是人創造出來的概念,這是不錯的,而且它可能不是以一種我們能夠理解的方式存在於管道之中,可是我對於時間持續的意識還是清醒的,無論這種持續的長短怎樣。而且瞬間傳遞意味著一樣東西同時存在於兩個地方。判斷:難以令人相信。
  如果2是對的, 那麼運動在管道中是停止的。這包括:光,聲音,能量的各種表現形式,呼吸,心跳,所有物質的內部活動包括中子運動……那我又是怎麼思考的呢?難道智力可以脫離形體而存在嗎?判斷:更有可能。
  這一假設是能自圓其說的,而且符合觀察得到的現象。如果這是正確的,那麼兩種情況都可能是真實的:沒有刺激存在而且感覺也無法接受印象並把它們傳遞進大腦。要是他能檢驗一下……
  霍恩認出了熟悉的管道壁。至少他有了一個假設,已經聊勝於無了。
  管道壁——他突然想起它們來了。他記得它們是很危險的。他決不能碰到它門。戰船上繞著的金帶就是派這個用場的,不讓戰船接觸到管道壁。可是他沒有金帶,沒法讓自己不碰到管道壁,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靠近了管道壁。即使現在他都有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向它慢慢靠近著。
  他斂定心神,把自己從恐懼的邊緣拉了回來。為管道壁而擔憂是毫無意義的。要是他碰到了管道壁,一切就都結束了,而對此他是無能為力的。
  他想起管道看上去越變越窄的事來了。他曾經見過一幅管道的素描,他竭力讓畫面浮現於腦海,管道變窄了。就好像把一個玻璃管中間加熱後朝兩邊拉一樣,管道被拉成了一條細線。它是不是寬得能讓他通過呢?
  飛船要比他大得多,它們都能通過。不過這可能是那些金帶在起作用。等他到了管道的狹窄部的時候……
  得做點什麼,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聽憑命運的擺佈,採取無為的態度或許是很自然的,但這會對心理造成災難性的影響。
  他決定把注意力集中到一種感覺之上。他目力去看,但經過長時間絞盡腦汁的拚命努力之後還是失敗了。他被一種模糊的感覺困擾著,覺得在他身體的四面八方等距離地存在著一樣無法芽透的東西。那樣東西會是管道嗎、如果心智是與大腦不同的東西,那麼它能直接去感知嗎,尤其是在現在這樣的環境中?他接受了這種可能性,卻又無法證明它或是去使用這種能力。
  旅行似乎永無盡頭,這種感覺使他倍感壓抑。時間或許是人的發明和他的工具,但它也能成為摧毀他的敵人。由於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測量它的流逝,他可能會在對一個瞬間流逝的等待中衰老。這趟旅行在客觀上的持續時間可能只有三個小時,但在主觀上卻是無數個永恆。
  他逃離了一個通向瘋狂的陷阱口,卻發現自己又站在了另一個陷阱口的面前。他必須讓自己的心智保持忙碌,他必須要用思想來填滿永恆。
  他計劃著到了埃戎之後要幹些什麼。管道會將他帶到極點上的某一個穹形終端站,它就像是一頂插滿管道的帽子。這些帽子不隨著埃戎一起運轉。如果是那樣的話,管道馬上就會扭曲得像意大利麵條一樣了。龐大的、佈滿鋼釘的帽子浮在一個淺淺的水銀池中,沿著與埃戎相反的方向運轉,或者說得更精確些,埃戎在它們的下面運轉著,而它們則通過馬達來保持靜止。
  飛船穿越空氣閘門後進入埃戎附近的空間。它們要找到各自分配好的升降機。巨大的升降機把每艘飛船一層一層地往下送,直到它到達合適的地方。貨船要一直往下,停在靠近埃戎自身那古老而又寸草不生的岩石的地方。戰艦則停在兵營那層。僅供那些金族人乘坐的客輪則幾乎只須往下降一點就夠了。
  但是飛船對他是毫無用處的。就算他偷到一艘飛船並飛進太空的話,他也無處可去。他沒法進入埃戎。升降機是由人從星球表殼下的內部操縱的。最近的星球按常規航速也得飛上好幾年,因此他很快就會被抓回去的。
  除了飛船之外,必須要找到一種辦法從帽子進入到埃戎內部。他能不能就穿著太空服走到埃戎星球的表面,然後找到辦法進去呢,不,這決不是個辦法。就算他能從靜止的帽子跳到旋轉的星球上而不出事的話,他也會在尋找進口的時候冒暴露的危險,更何況這樣的進口還不一定有。
  帽子與星球之間應該有一個直接的連接點。不會在帽子的邊沿上,儘管那裡的相對運動速度不是很大。如果帽子的直徑有50千米而埃戎的運轉速度與地球相同的話, 相對運動的速度就低於每小時7千米。不過兩邊的門要是得邊轉邊等著才能對齊的話,那該有多傻呀。埃戎肯定不會那樣設計的。
  而在另一方面,一個人越是靠近極點,其直線速度就越低,等他正對著極點的時候,速度就為零了。如果有通往埃戎的進口的話,那一定是在那裡了。霍恩盡他對埃戎的瞭解所及詳細地計劃著,該怎樣才能從帽子進入埃戎,進去之後又該干什麼。
  但他對那只在他心智邊緣咬嚙著的瘋狂的老鼠仍然難以釋懷。思想有多快?時間有多慢?3小時有多長呢?
  那份自稱為霍恩的心智沒有任何感覺,正盲目而又無助地漂浮在一個無形的區域之中,受著一股感覺不到的力的牽引,奔向一個越來越萎縮的目標。只有信心才能支撐它,而它擁有的惟一的信仰便是自信。
  這真是件有點諷刺意味的事情,霍恩想道,因為此時的他正是最孤獨的,一點都無法借助外力,也無法對他的環境做出反應;他是一個被完全隔絕的個體,連一塊肌肉都無法運動,無法以任何方式改變他的處境。這其中怕是有點什麼啟示吧,他想著。
  儘管信仰是對宇宙的一種屈服,但或許還是相信點兒什麼東西會更好些,他思忖道。按照熵教所宣揚的,創造之輪看似毫無目的,但在其背後卻有一股偉大的、仁慈的力量。要是他能夠相信的話,這種信念現在或許會給予他支持。
  他確實有些可相信的東西:他信埃戎,相信它的技藝和力量。埃戎造的東西都是很管用的;管道就很管用,它能把他帶到埃戎。但對埃戎的相信只是他相信自己的一種形式。這其實是對他自己的感覺,他的判斷和對外部環境的真實性的相信。
  思想有多快?到埃戎要多久?
  相信自己並不是件太糟糕的事情。若他信的不是自己,而是別的東西的話,他能走到現在這一步嗎?他自己知道是不可能的。正是自信將他從自憐、容易滿足和輕信中解救出來了。自信告訴他,一個人的命運掌握在他自己的雙手中,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可能的,更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可避免的。
  自信使他三次擁有了財富,其中兩次已經被他揮霍掉了。第三次他將它浪費在一場與埃戎的徒勞無益的戰爭上了,自信帶著他在星團的十幾個星球上經歷了無數的冒險, 曾使他從中獲益,也使他最終又落得兩手空空。自信帶著他歷經300光年的距離穿越帝國到地球上進行了一場暗殺。
  要想到達地球,只有通過埃戎。靠一場大赦,霍恩才得以加入了衛隊。在「卡農四號」星球上經過一番粗略的訓練,嘗到了野蠻的僱傭兵執行的可怕紀律之後,霍恩被飛船送到了埃戎。在那兒,他被交到了埃戎的教官手裡,接受進一步的訓練。
  沒有一個新兵在訓練中死去,軍官們稱他們為「幸運軍團」。但是被指派到一艘飛船上奉命去地球的機會如遭雷劈一般微乎其微,霍恩對此是不存奢望的。他和司令部的人套上了近乎,等一疊疊命令的副本到來的時候,他翻閱了一下,找到一份派往地球的,用模仿了多時的筆跡寫上自己的連隊,不到一天,他就到了卡利斯圖,這是太陽系中一顆大星球的衛星,而地球也是在太陽系中的。
  到地球的旅行要慢得多了。一到那裡,他就整天找機會從飛船上逃跑。一天晚上,他被派到三號船塢站崗,正好飛船上的巨型來復槍因為要重新吊裝而卸下來了。在與他一起站崗的衛兵被綁住手腳兀自驚魂未定的時候,他已經逃之夭夭了。
  他花了一個星期才擺脫了追捕,來到了隔離牆下。氮鐵製成的隔離牆高高地矗立著,牆上通了電,分隔著牆內的糧食生產基地和牆外的美國大荒漠。沿牆有人巡邏,牆基也打得很深,來不及從下面挖洞鑽過去,後來他只能從一道門裡硬衝出去,三個衛兵死了兩個,另一個太警覺了,被他跑掉了。
  在穿越荒漠的一路之上,他憑著自信,拿取他所需要的東西,比如那遊牧民的小馬和那個骨瘦如柴的人的生命。小馬最終送了命,而那個遊牧民靠兩條腿背著他的帳篷行走,必定也是同樣的下場。不過既然連霍恩都能追上他,說明他本來就逃不過後面那一大幫追逐者的。骨瘦如柴的人固然是因他而送了命,但如果只死一個人就夠了,為什麼非得搭上兩條命呢?
  霍恩又想起了那個驚弓之鳥般的中國人,那個老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吳老頭,想起他在面臨黑色深淵的那架扭曲的梯子上搖搖欲墜,嚇得說起話來連氣都接不上來,又是怎樣跌落下去,高聲尖叫……霍恩想他應該不是故意要弄彎梯子的,但是不嚇唬他一下霍恩又怎麼能夠知悉關於他和莉兒的所有真相呢?雖然事後看看,這些真相和他是毫無關係的,但他當時又怎麼能知道呢?
  霍恩在想,不知道死神有沒有最終攆上他們。他們要麼死了,要麼被抓起來了,不過相比之下,還是死了的可能性更大。
  忽然。一陣羞恥感令他心頭一痛,他想起在科爾納死後的那場逃亡中他害怕得大叫的情景,他想起了那個山谷,荒漠上的棋盤,那個只在黑格裡移動的人,絕望,重又回到山谷,還有那只免子,從它身上取得的能量支撐著他到了這兒,支撐著他第三次穿過那殺黑暗的隧道來到了這條更黑暗的隧道。
  他又想起了將文妲·科爾納攬在臂中的情形,這是一段美好的記憶,因為在他的身體裡已經什麼感覺都不剩了。他想起她在他的手臂裡掙扎,她的身子給他留下了纖小而又堅挺的感覺,還有她噴在他手上的灼熱的呼吸。一想到她的美貌,她的勇敢,以及她說話的樣子……霍恩就能感到他的心臟又在加快跳動了。
  思想有多快?到埃戎還有多遠?
  文妲是帝國的繼承人,去想她真是一件蠢事,不過這也比變瘋要好。而變瘋又比永遠死去要好,因為霍恩有一種預感,在他從管道中脫身之前他會需要一個能派用場的頭腦。
  死亡。那顆呼嘯而過的子彈是朝文妲站著的地方打的。這是衝著她來的,這一點霍恩現在已經弄明白了。是誰想要殺她呢?
  是誰雇他來殺科爾納的呢?
  那都是發生在他身後的事情了。在他前方的是埃戎。他肯定不久就能到那裡的!
  他再次嘗試著想看看,結果還是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一種無法穿透的東西在各個方向等距離地包裹著他。只有一個方向例外。他的頭腦緊張起來了。那是光嗎?還是只是他的想像?難道是幻覺嗎?
  遠遠地,一種印象在他的頭腦中漸漸成形了。光亮,硬幣般大小的,正越變越大。遠處現出了長長的桶的形狀。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了。主閘門的樣子在霍恩的頭腦中變得越來越鮮明瞭。這是不是某種特異功能,還是幻覺——走向瘋狂的第一步?沒有辦法確定,因為沒有辦法檢驗。亮光好像是越來越近了。快思考!
  如果他是在用自己的心智直接感知著這一切,那又怎麼會受到限制呢?為什麼他早看不見這一切呢?回答:也許他原來就能的,也許有一種天然的限制,也許… …太多答案,又太多問題了。
  亮光變大的速度更慢了。太慢了。如果他真的是在看著它的話,他會把距離估算成20米、15米、13米、12米、11米。
  太快。太快了。
  有沒有可能他並不是在漸漸向閘門靠近?他正在感受的東西是真的嗎、他會不會因為某種原因而差一段距離到達不了呢,會不會是因為他進入管道時自身沒有任何速度呢,他會不會差10米到不了呢?
  10、10、10、11。
  他必須把這當做一種真實的情況來處理,而不能把它當做是歇斯底里的頭腦出於恐懼而產生的幻覺,可他沒法有所舉動。他什麼都沒法干——干啊——他動不了 ……
  12、13。
  思考!會有多少機會呢,比方說一樣東西從一條筆直的管道中墜落30光年的距離而一點都不碰到管壁?沒有機會。這是毫無意義的問題。沒有——絕對沒有!如果這是真的話、那麼肯定有樣東西使他和四周的管道壁保持等距離,難道是心智?是它對這個奇異的宇宙施加廠一些意念力,不妨試試!又會有什麼損大呢?
  除非是理智。
  霍恩推理著,沒有其他的詞可以來描述現在這種感覺了。重力攫住了他,拽著他重重地摔向閘門的地面。亮光迷住了他的眼,各種感覺的印象一下子淹沒了他的意識。
  霍恩長出了一口氣,初時聽來像是一聲歎息,而到後來便更像是一聲抽泣了。
  他成功了,他終於到達埃戎了,而此時的埃戎在他眼中便有如老友一般親切。
  不過這只是一個假象。要是真這樣想便無異於自殺。
  歷史
  夢想者,建造者……
  和螞蟻一樣,人們建造城市。和螞蟻不一樣,人們是有意識地這樣做的。是因為城市方便而又經濟,並不是因為他們需要或是喜歡城市生活。人是討厭城市生活的,歷來都是這樣。然而城市的建造一旦開了個頭,便再也停不下來了。
  所有的事物都是朝著極限發展的,然而極限的本質便是永遠無法達到。不過如果埃戎不能被稱做是一個極限的話,那只是因為定義上的問題,埃戎是人們——即那些城市建造者們——的夢想。
  追溯一下以前的足跡,以前的夢吧。古老的巴黎和倫敦;年代長久的紐約和丹佛;盛極一時的森波特。但在埃戎開始建造以前它們就已經只剩一片頑城殘郭了。
  埃戎城。一個星球被裝入金屬的外殼之下,在遙遠的太陽光芒照射下閃著清輝。一個星球,一個城市。隨著埃戎因為管道而變得強大,金族人上建下掘:他們需要空間,更多的空間,再多的空間。倉庫和貿易中心,學校和兵營,住宅和宮殿,娛樂中心和工廠,餐廳和公共食堂,控制室和動力室……
  埃戎是一個群星簇擁的帝國的中心:政治中心、經濟中心和社會生活的中心。每一次離開行星裝船出貨,每一條信息,帝國的大部分動力都要從埃戎經過。埃戎在自動地生長著。只要金色的管道通向埃戍,這種生長便永不會停息。
  埃戎。超級大都市……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3:01

第九章 蛛網

  霍恩緩過勁兒來了,這費了他不少力氣,就好像他的一部分還留在地球上,而他必須在經過了所有這一切的疲憊旅程、危險、黑暗和恐懼之後把它和剩餘的自己拾掇到一塊兒。
  如果那種感覺是獨立的話,那麼我現在擁有的獨立夠我用上好久了,他不無諷刺地想道。
  各種各樣的感覺已經減緩了對他頭腦的憤怒的衝擊,於是他的頭腦又開始像往常一樣運轉起來了,收集信息,進行分析,然後根據結果做出相應的舉動。他勉力站起身來。一道道巨大的閘門在他的身後關上,封注了管道回,霍恩朝著那個應急用的紅色圓形按鈕望了一眼,轉過身去,兀自有些不寒而慄。他快步沿著長長的、發光的桶形過道走下去。
  工作人員使用的閘門仍在相同的位置上,閘門應手而開,又在霍恩身後關上,隨後對面的門打開了。小房間裡沿牆掛著太空服,從腋窩處掛在木鉤子上。這些終端站全都一模一樣,是按著一成不變的規格建造的。這個和他從地球離開時的那個終端站一模一樣。他簡直沒法知道他是否又回到了那田
  信念支撐著他。他相信埃戎,相信代表著埃戎的偉大的管道。埃戎擅長造東西,而且埃戎造的東西都是很管用的。
  不過霍恩還是在想,要是他又回到了地球那可真是太滑稽了。他應該留下一些記號的——他留過的。他拿走過一件太空服,而現在的牆上沒有空位置,他確鑿無疑地到了埃戎。
  他把一件太空服捅落到地上,然後站到那個空位裡。在他取走任何東西之前,他若有所思地用戴著長手套的手拂過胸前的圓形按鈕。各種讀數一下子跳現到了頭盔的前部。空氣供應:12小時。水量:1升。食品:兩份……
  沒有變化。在管道裡的時候他沒有使用過空氣,這似乎證明身體的各種活動確實停頓了。不過現在來吃上一點喝上一點應該是個不壞的主意,他可能要有一段時間沒機會來做這件事了。
  他設法把吸管送進嘴裡,喝了半升微微有些溫的水。他鬆開吸管,又用牙齒咬注放食物的小囊,一顆小丸子滑落到他的嘴裡,他讓它慢慢地化開,品嚐著肉的味道。小丸子吃完後,他把水喝光,然後他開始脫太空服,這時……
  房間開始震顫起來。
  霍恩停了下來,半個身子露在太空服外面,傾聽著混響聲。這些聲音只可能是一件事:一艘飛船在幾米之外的地方進入了主閘門。一艘從地球來的飛船跟他前後腳到這裡,只可能是來追他的。
  他隨意地踱著步,讓自己不要慌,一邊端詳著掛在牆上的一長溜太空服。它們就像是許多被斬首了的怪物一樣,全都是灰色的,醜陋無比,疲軟地耷拉著。他把手探進其中一件的領口,一擠放食物的小囊,一粒小丸子彈到了他的手裡。等他走到門邊的時候,手裡已經拿著五顆小丸子了。他把它們倒進緊身外衣的口袋裡。
  霍恩打開門,雙腳踏到了斜伸向下的有扶手的樓梯上。樓梯離地面有幾百米高,霍恩走下去的時候,樓梯隨著他的腳步晃動著。他抓住扶手朝後望去,一艘飛船正從閘門裡出來,進到吊籃中。從先露出來的尾部看,這是一艘小巡邏船。
  霍恩快步跑到連接處,也就是金屬梯子開始的地方。吊籃搖搖擺擺地向地面降下的時候,整個支架都跟著晃動。等支架停止晃動後,霍恩開始急速地沿梯而下,腳幾乎都沒怎麼踩過梯子的橫檔。他只朝那艘飛船瞥了一眼便知道不能跟它來硬的,一輛專用的滑軌車來到飛船跟前,把飛船放低到水平位置。一點微光顯露出飛船的單粒子場極低的能耗。
  一隊衛兵邁著整齊的步伐從邊門的通道走進屋裡來。霍恩趕緊把身子兜轉到梯子的背面去。這樣,支架就隔在他和衛兵們之間了。這隊衛兵共有12人,都穿著跟他身上一樣的灰色制服。他們沒有抬頭朝上看,而是像有什麼任務似的直直地朝飛船走去。
  霍恩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下著梯子,小巡邏船上的一道暗色的門越開越大,由橢圓形變成圓形。門口變亮了,而且還出現了熠熠的閃光,那是穿著金色制服的衛兵露面了,他們沿著滑軌車上的台階踏上地面。總共是六個人。他們朝等候著的灰衣衛兵打量了一下,聳了聳肩,然後將目光沿著台階投回到飛船上。他們等待著。灰衣衛兵等待著。霍恩已經下到離地面只剩幾米了,他也在等待著。
  文妲·科爾納走出飛船,沿著台階走下來。就在她踏上地面的一剎那,灰衣衛兵一下子擊倒了文妲的護衛,時機拿捏得妙到毫巔。在金衣衛兵紛紛倒地的時候,另有兩個人朝文妲撲去。文妲在他們的挾持下掙扎著,既怒不可遏,又大惑不解。
  吵鬧聲蓋過了霍恩最後落地的聲響。霍恩隱身在一根巨大的橫樑後面看著這場混戰,腦子不停地思考著。他猶豫不決地把手指放到了槍柄上,腦海中正與一股不合情理的想要幫助那姑娘的衝動搏鬥著。
  他弄不懂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搞不清搏鬥的人代表的是哪兩方。灰衣衛兵的人數佔了明顯的優勢。這是一場與他無關的戰鬥。他為什麼要為了這個女人而引火上身呢?她只會把他抓去接受埃戎的懲罰。讓他們打他們的去,他的任務是逃命。
  灰衣衛兵帶著文妲重又消失進了飛船裡,留下那些金衣擴衛像熔化了的金子一樣軟癱在地上。船塢又關上了。
  霍恩邁著輕快的步伐,穿過寬闊的地板,朝著邊牆上的門口走去,他做著深呼吸,想要驅走沮喪和覺得自己沒用而給心情蒙上的一絲陰鬱。去它們的!讓這些念頭全都見鬼去!可是無濟於事。
  「抓到她了?」
  霍恩馬上抬起頭來。一個技師正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容貌幾乎是純粹的金色。「誰?」
  「刺客啊。」
  「當然嘍。」霍恩一邊答應著一邊試圖擦身而過。
  技師攔住了他。「從地球傳來一些有趣的信息,說刺客在管道裡,不過代詞目的是『他』,也沒有提到飛船,而是說的『太空服』。」
  「訛傳。 」 霍恩應了一聲。這次他終於得以脫身了。他離開時大屋子正發出「隆隆」的聲響。
  他走到通向飯廳的拱門時又回轉身來。「知道我們抓到誰了嗎?」他朝後喊道,「是文妲·科爾納。」
  有那麼一會兒,那個技師的臉上露出表示難以置信的茫然神色,隨後他就快步朝控制室跑去,霍恩快步穿過飯廳,來到了一條有兩百多米寬的走廊上。地板裡深埋著金屬的軌道。霍恩朝右一轉,邁著輕快的步履走開了。
  走廊空無一人。他聽到的「隆隆」聲是小飛船重又被舉升回吊籃中去的聲音。主閘門會把它轉到合適的位置,它便由那裡自行飛進太空。然後它便繞著埃戎盤旋,直到最終停到升降機上,由升降機把它送到——隨便哪個想見文妲的人——那裡。如果他們確實是要出去的話,那麼這會兒他們應該已經進到太空中了。
  這場抓捕經過了仔細的籌劃,動手的時候也顯得很老練。據霍恩的判斷,在那個技師能夠說服控制室攔截飛船之前,他們就能夠脫身了。不過由此而引起的混亂可以掩護他逃走。
  霍恩走到了一條寬闊的交叉走廊前。這條走廊看起來是朝內彎的。這表明他正在遠離帽子的中心。如果帽子的構造符合邏輯——而埃戎最顯著的特點恰恰就是處處都符合邏輯——它應該是一個由呈放射狀的直走廊和同心的圓弧形走廊交織而成的大蛛網。盤踞在中心的應該是蜘蛛,那是一個既敏感又危險的區域。那正是他必須去的地方,這是確鑿無疑的,不過不是在這一層。他需要從另一個方向靠近它。
  他置身的走廊肯定是放射狀的,它朝兩頭筆直地延伸開去,直到遠得看不清為止,儘管走廊上的照明情況很好。同心的走廊弧度平緩,不過霍恩發現憑肉眼無法測算出這一弧度。這兒距帽子的中心可能只有幾千米,也可能有20千米。
  霍恩沿著他碰到交叉走廊而停下來之前的路繼續快步走下去。在還不到另一條交叉走廊的地方,他發現一條相對窄一些的坡道通向下方。他毫不猶豫地拐到了坡道上。在下降了幾米之後,坡道碰到了一條水平的交叉走廊,比上面的那些走廊要暗一些,窄一些。
  飛船不會下到這裡來的。霍恩穿過走廊繼續沿坡道向下走去。第二條水平走廊更窄,幾乎已是漆黑一片了。地板上滿是灰塵,霍恩惟一能看到的腳印便是他自己的。這兒有一種長久無人使用才有的霉味。霍恩轉向左邊,朝著蛛網的中心走去。
  走廊隨著定期的振動而輕輕顫抖著,他已經接近帽子懸浮其上的水銀淺池了。那兒的某個地方有著巨大的發動機,抵消著埃戎的自轉。振動要麼來自發動機,要麼來自埃戎,要麼就兼而有之,霍恩朝著帽子的中心快步跑去。
  走廊看上去永無止盡,又一成不變。霍恩被他的腳步帶起的灰塵嗆得輕輕咳嗽了幾下。霍恩將一顆食物小丸子塞進口中噬著,覺得自己被一種如夢似幻的兒時記憶包圍起來了。
  有人對他說過關於埃戎的事——會是他的母親嗎?那描述在一個孩子的頭腦中產生了一幅竭盡其想像之能的生動畫面。畫中的一切當然都是虛假的,不過它具有一個虛構世界的全部真實性。金色的管道,金屬的星球,龐大的、轉動著的帽於漂浮在水銀的海洋之上……
  水銀海洋——那是最棒的部分了。那個孩子曾在夢中見到過它,洶湧的波濤,潑濺的浪花全都是金屬的,像熔化的銀子一樣閃著光澤。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珍藏著這種幻想,當他知道水銀只有幾厘米厚的時候,他的感覺就好像是一件無價之寶被打破了。這是他最後的一個夢。
  而這裡的走廊則是漆黑一片,滿佈灰塵,毫無美與幻想可言。他現在真的置身在漂浮於水銀海洋之上的帽子裡了,當年的驚奇與欣喜卻連一絲一毫也喚不起了。他正站在埃戎的門檻之上,尋找一扇門戶通向那失落已久的迷夢。他不會找到了。埃戎對他而言不是一個夢幻的世界,只是一個避難所,他已經厭倦了永遠都得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的生活。
  他所處的射線狀走廊在碰到一條同心走廊後突然斷了。在他面前是一堵看得出弧度的密不透風的牆。霍恩轉向右面繼續跑著。幾百米之後,他又得以向左轉,另一條射線狀的走廊繼續指向中心。
  霍恩點點頭明白了。顯然,所有的射線狀走廊不可能匯聚於中心。對於一片廣闊的區域來說,是不會有牆的——只有走廊。
  這條走廊在一個死胡同裡斷掉了。霍恩站在盒子一樣的斷頭裡,雙手搭在一邊的牆上,讓遠處的光從他的肩頭透射過去。兩堵牆、地板、天花板相交在第五個平面上,它和這四個面都構成直角。
  這應該是一道門,霍恩對自己說。這只能是一道門。如果這是一個扁平口袋的話,那就毫無邏輯可言了。
  牆上沒有可以觸摸或撤按的東西。霍恩用力推隔板,堅固的隔板對此無動於衷。他用手拂過邊緣,有樣東西發出了「卡噠」的聲響。霍恩用盡全身的力量朝面前的障礙物推去。它「嘎嘎吱吱」地朝後退了一點,然後卡莊了。一條明亮的光線從右面透了出來。
  霍恩深吸了一口氣,又試了一次。門像是在抱怨般地發著「嘎吱」的聲響打開了。霍恩小心翼翼地踏進一間粗圓柱形的大房間裡。在正當中的地方,有一個直徑約4米的小一些的圓柱從地板一直通到天花板。房間是空的。
  霍恩關上身後的門,然後繞著屋子想找到一個出口。出口嗎?倒還不如說是進口。進入埃戎的進口。
  正中那個小圓柱的表面光滑而且完好無損。在他進來的那扇門對面,房間的弧形牆上還有一道門。他把這道門推開,門後面只是另一條又長又黑的走廊。他「砰」地摔上門,把身子靠到了門上。
  他的肩頭疲憊地耷拉了下來,兩腿微微打著顫。自他上次休息過以後,又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了。他把頭向後仰在涼涼的金屬門上,合上了眼睛。他馬上又強迫它們張開。要是讓眼睛閉著,他會睡著的,而現在的他是根本無暇睡覺的。此際他獨自一人身處在帽子低層的一片寂靜之中,這個環境是具有欺騙性的。他是不可能擁有平靜的,就像他不可能擁有睡眠一樣。追捕仍在某處進行著,他要是在一個地方呆得太久,追逐的人就會追上他了。
  他看見了天花板上的輪盤。
  它位於天花板之下幾厘米,由一恨粗鐵桿連著。在它旁邊的牆上有一架梯子,下端距地面有3米。
  霍恩縱身一躍,抓住了最下面的橫檔,然後一幅接一格地用手把身子拉丁上去。等他的頭靠近天花板的時候,他用一條腿勾住一格橫襠,身子向後一仰,抓住了輪盤。輪盤上方的天花板上開著一個直徑1米左右的口,口子的上面蓋著一個金屬盤。
  輪盤相當緊,而在他現在的位置上,他使不出勁來。於是霍恩用手緊緊抓住輪盤。腿和背一起使勁朝前推,輪盤開始旋動了。霍恩不停地旋動著,等輪盤旋到快要貼到天花板上的金屬盤時,霍恩已是大汗淋漓,背上的肌肉也開始抽筋了。
  他休息了一會兒,用袖子擦了擦臉,再次鼓起勁來,用力朝上推。輪盤轉起來了,頂開了上面的金屬盤。霍恩抓往圓洞的邊緣一撐,進了上面的房間,在他剛才弄出了這麼大的響動之後,他知道已經沒有必要再小心翼翼了。
  這問房間幾乎和下面那間一模一樣。不同的地方是:這兒更乾淨,燈光更明亮,屋子正中的圓柱只通到離屋頂幾米的地方。這間房間也是空的。
  霍恩對上中的圓柱頗感興趣。它是從這裡直通下去的,這兒是它的頭。
  霍恩繞柱而走,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在略低於水平視線處的圓形按鈕。然後他看到了按鈕邊上有一條細如髮絲的縫。他用手掌按下了按鈕然後等待著。剛開始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隨後他感到手下微微一震,那條縫變寬了。一道門對他打開了,門後是圓柱形的一間小室,大小剛容得下一個人。
  霍恩等心跳平掙下來之後才踏進小室。這一定是一條進入埃戎的通道,是一部電梯或是一輛管道車。屋中惟一的一把氣墊椅已經把小室塞滿了,霍恩愉快地朝椅子上一坐。他看著眼前彎曲的牆,牆上塗的是柔和的金色,這顏色讓人看著挺舒服,只不過沒什麼特色。
  沒有用來操縱的東西。沒法知道這車將駛向哪裡,或是到了地方之後怎佯停下來。這麼說來它一定是自動的。既然沒有選擇,可能就只有一個終點。根據合乎邏輯的判斷,那麼應該就是另一個終端帽子,如果他直直地穿過埃戎從另一極出來的話,那比呆在這裡也好不到哪兒去。
  霍恩擰起了眉頭:這意味著沒有辦法直接從帽子進入埃戌,這看上去是不合情理的。
  他伸出手去抓住圓柱的門把手,輕輕地拉向自己。在門就要全部關上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像是要和誰對著乾似的,「砰」地一聲把門關上。屋裡的燈隨之而滅。黑暗之中,有樣東西推著霍恩的手臂,把他推上了車,然後關上了。霍恩奇怪他為什麼沒有運動和下墜的感覺。
  8個發光的圓形按鈕浮現在了他面前的黑暗之中。其中6個位於正中。在它們的左側稍微隔開一點距離,即六個按鈕的水平中心線以下略超出其半徑的地方,是一個白色的按鈕。中間的6個按鈕是有顏色的,它們分別是銀色、金色、橙色、綠色、藍色和黑色。最後那個黑色按鈕在黑暗背景的映襯下幾乎分辨不出來。此外,在右側隔開一段距離的地方是一個紅色的按鈕。
  控制器!肯定是的。他能夠在埃戎內部選擇一個目的地了。他要做的就是搞清楚這些按鈕的含義,然後選擇一個,選擇正確的那個。
  左側的那個白鈕很容易明白。它代表的應該是南端的那個終端帽子。如果他是在南端的帽子裡的話,這個按鈕應該是暗的,而它上面的那個按鈕則該亮著,如果他是在其他某個目的地的話,兩個按鈕都會亮著,以供乘客選擇。
  至於那些有顏色的按鈕——他能想到的只有一個意義。它門代表著埃戎的各個主管董事。如果他按下其中的一個,車子便會將他帶到某一個董事的住處去。這個發現應該是合乎情理的。
  他誤打誤撞地進了董事們的私人交通系統。這看來是惟一從埃戎直接通向帽子的路徑了。它能帶他進入埃戎,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卻是把他送進最想抓到他的人手裡。就像把他從地球送到埃戎來的管道一樣,這只是暫時延緩了他的被捕,但卻把他推向更加無法逃脫的絕境。
  但他毫無選擇。獵物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奔跑。一旦他停下了,他就完了,遊戲便結束了。 霍恩坐在近乎徹底的黑暗之中,注視著浮現在黑暗裡的8個選擇,回想著自他離開星團之後,必然性是怎樣一步步引導著他的行動的。自他從黑暗中的那個聲音那裡收下了錢之後,便只有一步可以邁,他已經邁了;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他也已經走了。在那之前,他還是有選擇的,至少看來如此,但又有誰說得準呢,
  於是必然便帶著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不易察覺但卻是持久不懈地用宿命的鐵管引領著他,而他還一直在用自己滋養出來的自由意志的幻象安慰著自己。一旦踏上了這條路,他就再也沒有機會回頭了。只有一樣東西能夠阻止他和科爾納的約會 ——死亡。死亡幾乎總是各種邪惡勢力之中最強大的。
  「我去我想去的地方。」霍恩在方山的懸崖底下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那位老得不得了的吳老頭當時這樣回答:「我們都這麼想,我們都這麼想。在事物進行的過程當中我們看不出有什麼規律。不過當我們回首來路,看到完整的圖景時,我們就明白人是怎樣被他們從不去懷疑的各種力量驅策著東遊西蕩的。各個片段和細節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規律於是清楚地顯現了。」
  換言之,當某個人做出行動的時候,總是受某樣東西推動的。
  選擇。哪有過什麼選擇呢?從戰場上逃脫之後,如果繼續呆在被佔領的國土上,他一定會發瘋的,在荒漠之中,是追兵逼著他朝方山逃去的。背靠著懸崖的時候,他只有一條路可走:從山裡面穿過去。
  不一而足。他有過兩次可以選擇的機會:開始的時候和結束的時候。他可以拒絕那份差事的。可以嗎?以他的境況、經歷、背景和環境,他可以自由選擇嗎?或許連當時的選擇都是冥冥之中已經決定好了的呢?
  瞄準鏡罩住科爾納的時候,他可以拒絕扣下扳機的,他不能不扣嗎?或許是這樣的,或許這也是由他全部生命中與生俱來的安排所決定的。
  再往下,行刺之後,更是連選擇的幻象也消失了。一直都被趕著、領著、推著。穿過黑暗的隧道之後卻發現荒漠已經被封鎖了。又回到方山之後發現只有一條路還對他開放:管道。再下來就是穿過終端的帽子來到了這裡。
  一個人惟一真正的選擇是不是真的就只有生或死?即便那樣,選擇生死的骰子也是灌過鉛的,隨便他投多少次,骰子都會對他說:活下去!就算是受苦也比什麼都感覺不到要好,有意識的頭腦可以反抗;在其短暫的神智健全的時候,它甚至還有可能贏得一場出人意料的最後勝利。不過這種情況太少見了,而且誰又能說那不也是事先決定了的呢?
  「我不會死的。」霍恩這樣說過。
  「我們都這麼想,我們都這麼想,」那個胖胖的黃種人是這樣回答的,「可我們確實會死。」
  現在又有了一次選擇,一次對顏色的選擇:銀色、金色、橙色、綠色、藍色、黑色。你付了錢你就可以做出選擇。選擇不是免費的,也不是只付一次錢就夠的。因為金錢就是生命。
  其他的董事現在可能早已回來了,只有兩個人不會在家裡:科爾納,因為他死了,還有他女兒,因為她被抓走了,銀色還是金色?不管是哪種,都會有衛兵,他門會保持警惕的。到底選哪個?還有一種選擇是留在這裡,那樣他肯定會被抓住的,或者說是在有人走到這個私人管道之前再苟延一陣。
  霍恩咬著嘴唇。獵物沒有選擇。他必須跑到不能跑為止。
  銀色或許是更好的選擇。總經理的家裡這會兒應該正是群龍無首、亂作一團。但說不清什麼道理霍恩不願去那兒。
  他的手朝按鈕伸去,猶豫片刻之後,落到了金色按鈕之上,他選擇了文妲。難道這也是受了什麼東西的推動嗎?
  椅子從他的身下掉了出去,一下子打斷了他的思路。發光的按鈕消失了。黑暗像是對他的當頭一擊,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睜大了眼睛,籠罩著他的是漆黑一片和自由下落時喪失方向的難過感覺。有一陣子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管道裡,但這次他的感覺還在。身後的感覺是光滑的。他將身子朝後輕輕一頂,漂浮到了黑暗之中,雙手向前摸索著。過了一會兒,他又把自己拉回到椅子裡,用他以前沒注意到的一條帶子把雙腿綁住。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後腦勺。有顏色的按鈕都暗了;他的腦袋還沒有完全喪失知覺。只有最右面的那個紅色按鈕仍然亮著,霍恩盯著看了一會兒,發現它在閃爍。
  於是他明白這是派什麼用場的了。他「啪」地一聲把手拍了上去,心想但願還沒有太遲。
  然後整個表盤統統暗了。車子開始減速。
  歷史
  希望……
  它從絕望中生長出來。這便是他們擁有的一切。
  真正的宗教來自於奴隸。它是生存的一個要素,對他們而言,更是最主要的一個。
  熵教以及它那幻想中的希望就誕生於埃戎那些永無出頭之日的編了號的奴隸們之中。它的符號是分成兩半的圓環,預示著當永恆的圓環轉回來與另一頭接上的時候,物質和精神便能得到重生。
  再生之日。窮人、絕望的人、受壓迫的人等待著預言中的乾坤倒轉,到那時低下的將升上高處,高高在上的將倒落下來。
  它誕生自黑暗之中。無論是在活人聚集的地方還是在最深的墳墓裡,它都在黑暗中成長著。它是科學與絕望的可憐的私生子。
  在正規場合,熵教是被禁止的。但在私底下,金族人認為,如果它自己不出現的話,他們也會把它發明出來的。因為它令奴隸們溫順。
  但是壓迫和絕望也能孕育出別的東西。而一個符號也可以包含很多種含義……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3:29

第十章 空心世界
  霍恩有那麼一會兒被重重地按到了能彎曲的椅子裡,然後他的身體被繞著腿的帶子給勒得緊緊的。車子或者說更像是炮膛內的一顆炮彈劇烈地震動著,突然巨大的拉力消失了,又恢復成了普通的重力。車子停了下來。
  停在了哪裡?
  霍恩看著那些重又浮現在黑暗之中的按鈕,所有的按鈕都亮了,包括左側一上一下兩個白色按鈕和右邊的紅色按鈕。他不知停在了何處,不過對霍恩來說,這比停在某處要好些。
  霍恩解開帶子,在車子的表盤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一個按鈕將它按下。在表盤的後面,一扇門打開了。光線湧入了車內,是藍色的。
  紅色按鈕是緊急停車。這兒是一個沒有標出來的通往空心星球的出口。這樣的出口可能有幾十個。肯定有不止一個的出口,不然紅色的按鈕會暗掉的。
  霍恩跨出車子來到了藍色的房間裡。房間是空的。他轉過身來研究起管道的門來。他懷疑門關上的時候,它與牆相接處的那條細線會被發光表面上逼真的壁畫給完全遮掩起來。
  一片藍色的世界。周圍的牆上和天花板上都有壁畫在流動,還不停地變幻著。天空是午夜的那種藍;植物是有著藍色葉脈的白色蔗類,被一陣他感受不到的清風一吹而微微顫動著。長著藍色皮毛的動物在他的身後無聲地走動著,用陌生而又謹慎的目光瞥著他,使霍恩生出一絲不安的感覺。
  地板上是如茵的藍草。在房間的一角地板與壁畫上一個寬闊的、長滿藍苔的小丘相連,霍恩懷疑會有人走進畫裡去的。他打了個寒戰。藍草的那邊,一股小溪自牆中淙淙流出,沿著一條窄窄的溝壑穿過地板。
  管道門和其他的牆壁極其相似,只是在一端的門縫處畫著一個小小的、藍色的太陽,藍得有點過頭,顯得不大真實。它應該呈藍白色並且是熱的,可相反它卻使房間感染上了一股陰冷的煞氣,霍恩又打了個寒戰。他不喜歡這個房間。星團的夜空是絢爛的,堪與白晝媲美。地球上的夜晚已經夠糟的了,而這兒的圖景更是使他不寒而慄,感到窒息。
  他把手放到藍色的太陽上,感到有什麼東西發出了「卡噠」的聲響。這是門鎖和給管道車的信號。他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後慢慢關上了門。這兒比他期待在管道車的其他目的地所能發現的都要好,如果他的期待合理的話。但是那難聽的「卡噠卡噠」聲像是宣告了某種結局。他想像著那輛車子順著金屬管道墜落下去,直開到它該停泊的地方,因為它不可能一直停在藍色房間門外堵著管道的。
  在這片藍色世界中呆上半小時,他覺得都已經是多呆了25分鐘。霍恩一邊尋找著離開屋子的路徑,一邊對抗著心中漸漸強烈的失望情緒。不過半小時之後他終於找到了。這期間他曾不情願地跪在藍草上,喂飲藍色的流水。水又冷又甜,喝了讓人感到隱約有些興奮。他還打開過一個小櫥,裡面裝滿了精緻的藍色和白色的衣服;還有一些只可能是鞭子的東西,上面沾滿了斑漬。霍恩最終找到了出去的門。
  霍恩踏進黃色的大廳時,長出了一口氣。他態度上的改變是很明顯的。他感到活力充盈,精力旺盛,強壯無比。他對這種感覺同佯在心裡戒備著,一面小心翼翼地沿著大廳走下去。在他經過的一道道門上都有不同顏色的按鈕。當他走得離其中一些門太近的時候,他聽到從裡面傳出怪聲的浪笑、尖聲的叫喊、低聲的呻吟和動物般的喘息。如果說他剛才還對這是個什麼地方有所疑問的話,那麼現在這些疑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此後他便一直順著大廳的中間走。他並不是那種很拘謹的人,只是因為某些消遣的方式不對他的胃口罷了。
  一路走來他沒有碰見一個人,直直的走廊終於在一扇無法推動的門前到頭了。霍恩冷冷地打量著這扇門:門上沒有按鈕可以掀,沒有東西可以按,也沒有把手可以轉動;打開它的惟一線索是一道小口子,幾厘米長,寬度則約為長度的四分之一。
  霍恩皺起了眉頭。這是一扇普普通通的門,位於大廳的盡頭,顯然應當是供人使用的。走到這一步要是再被它逼得只能掉頭往回走,那可真是太令人哭笑不得了。門上的小口子顯然是讓人放什麼東西進去的。
  霍恩從裝錢的腰帶中取出幾枚硬幣來放了一枚進去。小口子把硬幣「噹啷」一聲心滿意足地吞下肚去, 可門還是沒開。霍恩邊扔邊數,等硬幣的總數達到500克倫的時候,門打開了。
  霍恩扮了一個鬼臉。真是一個高價的出口啊,它這一口就把霍恩從科爾納之死中得到的酬金咬去了可觀的一部分。看來在埃戎無論是從外面潛進來還是從裡面逃出去都要付出高昂的代價。當這扇門在他身後關上,另一道門在他前面開啟的時候,霍恩不由得聳了聳肩。他從來都沒有記過賬。
  他小心地踏進一條大概算是有頂棚的巷子。這裡燈光昏暗,是刺客與小偷出沒的好地方。不過或許是因為這塊地方有人巡邏過了,所以巷子裡空無一人。
  一出巷子是一條寬闊的、五顏六色的大道,霍恩以前看到過平行的自動扶梯,但從沒見過有這麼多,這麼快的。頭頂的天花板是一種中性的顏色,毫不刺目地映射著下面各種各樣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匯到一起的光亮。自動扶梯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上面那些金色皮膚的人全都衣著怪誕。女人都穿得很少,這令霍恩意識到空氣很溫暖,暖得有點過頭了,女人們穿著短裙或是短褲,露出修長漂亮的雙腿,腿上大部戴著寶石飾物。襯衫更暴露,有透明的,有剪裁得很短的,有只遮住一半的,還有的開了衩,恰到好處地露出金色的肉體,讓人看了不免想入非非。
  女人脫掉的衣服都被男人穿上了。他們身上層層疊疊地穿著人造絲,裹著毛皮,戴著珠寶。他們的胸部都墊了東西,奇怪地模仿著他們的配偶。他們那被高跟鞋架著的雙腿具有一種女性的勻稱。這就是那些金族人在家裡的樣子。霍恩在想他要怎樣才能從他們中間走過而不受到阻擋。
  他把肩膀抬平,有意踏上了第一條自動扶梯,雙眼警惕地張望著。明亮的燈光把他的目光引向了左面。在一扇五彩斑斕的發光門上,一個個字母蠕動著,拼到一起構成四個字:享樂世界。霍恩換上了另一條更快的扶梯,這些字便落到了他的身後。
  好像在執行一項無情的使命一樣,霍恩從一條扶梯踏上另一條扶梯,臉上露出決絕的表情。身邊的男男女女看看他,又把目光移開了,而從那一瞥之中霍恩看到的是厭惡、不安和一絲恐懼。
  你們感覺到什麼了?霍恩想道。一個刺客?還只是隱約感覺到我這個你們眼中什麼都不懂的、殘忍卻又是充滿力量的野蠻人,能輕而易舉地殺了你們?還是你們對自己的社會感到害怕,覺得有必要採取安全措施來支撐它?
  自動扶梯在永無止盡的塑料和金屬構成的隧道中運行著,經過了櫥窗擺設讓人昏昏欲睡的購物中心,散發出誘人香味的餐館和艷裝女郎頻頻召喚的娛樂區,它們都在對人驅策著、引誘著、索取著。自動扶梯像是一條有生命的蛇一樣,隨著一位熟練的馴蛇者那變換的曲子而舞動著,人們走上走下,可它始終如同一條蛇。霍恩無可奈何地跟著它移動,看著傳送帶岔開,進入其他的走廊或是轉而往下,腦子裡胡思亂想著,想一個人竟然可以腳不移步便逛遍整個星球,想他竟然可以旅行一輩子而不會有兩次站在同一個踏腳點上,想著這自動扶梯永無止境地運行,像沒有頭的蛇吞下它自己的尾巴……
  霍恩用力地搖了搖頭。任何地方都可能有危險,而且有可能到處都是危險,但他必須決定要上哪兒去。他不能就這樣站著等決定來找他,但是這條蛇正在隨著音樂那強制性的節奏沒有知覺地扭動著,耳邊充斥著各種「買這個!」「買那個!」「幹這個!」「幹那個!」「用這個!」「用那個!」的請求和命令,叫他很難思考。霍恩試圖把這一切都拋到腦外,但是有一個聲音擠進了他的意識:
  「凡現未在其指定兵營的衛兵請速回營報到,全體衛兵一再重複一遍——全體衛兵請回指定兵營報到。不得尋找任何借口,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例外。在崗上的衛兵請堅守崗位到有人換崗為止。凡拒絕報到的衛兵將被當場擊斃……」
  腳下的蛇轉彎了,像是掉過頭來在看著霍恩。霍恩快步走上了右面的傳送帶,然後又踏上了第一條往下走的自動扶梯。扶梯帶著他漸漸遠離輝煌的燈火,他聽見剛才那個聲音在說:
  「董事會已在召集之中,將在未來24小時內某個不確定的時間召開。據推測這次董事會最緊急的事務將是選舉一名新的總經理以取代……」
  往下,那是正確的路徑。往下朝著兵營而去。往下而去,服從對全體人員發出的命令,這個命令只能表明杜凱因知道他進了埃戎,穿著衛兵的衣服。衛兵們將逐一受到檢查,這是一項工作量很大的事,但卻能確保找到那個隱藏在灰色制服和與實際相貌不符的黃色身份卡後面的刺客。
  如果他不去報到,一場追捕將在埃戎展開。任何孤身行走的衛兵將遭到逮捕或槍擊。
  在他轉過一個拐角去搭乘下一段往下的自動扶梯的時候,他在不經意之間看到了牆上發著光的樓層號: 111。如此說來他剛才是在頂層,因為埃戎標過數字的樓層共有112層。 這是一個奇怪的事實,突然之間發生在了他的身上,令他回想起來生出一種莫名的滿足感,因為他剛才到過的地方是沒有哪個蠻人到過的。
  追捕就快要重新開始了。霍恩又有了受到某種介於恐慌和興奮之間的東西煩擾的熟悉感覺。他的手變冷了,他強抑住了一次戰慄。他做著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轉過一個拐角,踏上又一條滑動的斜坡。往下,尋找他的樓層,那裡充斥著老鼠、害蟲和其他遭到追逐的東西。
  在往下的一路上,閃爍的燈光和沉沉的黑暗在他的身邊交織著:居住層,學校,中產階級購物中心,餐館,娛樂區,音樂,嘈雜的語聲,往來的行人……他們全部幻化到了一起,變成了一隻萬花筒,明亮,絢麗,迷離,神奇,卻又毫無意義。
  隨著他越下越低,穿著制服的人開始加入進來,都是遵照命令去報到的衛兵,他們成了一條小溪流,沿著光滑、傾斜的坡道向下流淌,一路上不計其數的支流匯入,小溪自然而然地變成了河流。
  燈光變亮了。坡道變平,向外延伸進了一個寬闊的、屋頂很低的地方,荷槍實彈的衛兵等候在兩邊。河流在他們的中間流動著,霍恩被河流挾裹而行。霍恩看了看河流中那些在他身邊移動著的臉,一張張全都是毫無表情的漠然。不過邊上拿槍的那些人倒是都很警惕。
  再往前走就要到又長又窄的兵營了,那裡兩邊靠牆的是上下鋪,中間是吃飯用的長條凳。霍恩對這些是記得清清楚楚的。一旦到了那裡,他最後的機會就喪失了。他的眼睛在前方的牆上尋找著,想找到一個豁口。他一直把槍藏在腋下。這裡有通往下面的自動坡道,大多數被召集的衛兵是從下面上來的。
  當牆上的缺口出現時,霍恩已經做好了準備。他在50米外就看見了坡道。他偷偷地把槍拿到手裡,朝著灰色河流的右邊擠去。等到了離坡道只有10米遠的地方,他把槍拿到身後貼住臀部,槍口向上指著低低的金屬天花板。
  他扣動了扳機,子彈呼嘯著從天花板上彈下,又從牆上濺開。
  「他在那兒!」霍恩大叫了一聲。
  衛兵們都回轉身來看,河流開始加速流動了,人們跑了起來。霍恩沉下肩膀,從靠牆而立、全副武裝的衛兵們組成的防線中衝了出去,躲閃著穿過了缺口上了坡道。他在移動中的傳送帶上大步往下縱躍著,一邊左右躲閃著。
  尾隨而來的子彈來遲了,身後跑來的腳步跑慢了。幾分鐘之後,他就甩掉了他們。他朝下行去。
  經過數不清的拐彎和下行之後,傳送帶停止了運行。它們看上去就像好久沒有動過一佯。長長的斜坡比上面更暗、更窄、更髒。霍恩向外走到一條街道上,一股腐敗的氣味撲鼻而
  這裡的人們面色蒼白而不是金黃了;他們的衣服色彩單調,襤褸不整;他們的眼光如鼴鼠般呆滯。他們在靜止的傳送帶上蹣跚而行,眼睛向下盯著在昏黑暗影中移動的雙腳,耳邊沒有音樂,只有鞋子在塑膠上趿拉的聲響。
  店舖全都骯髒而又寒酸。塑料飾面已經裂開,大塊大塊地掉落了。店裡擺著要賣的貨物也和店舖的外表很般配。
  霍恩與這些衣衫襤褸的人們一起走著,感到了一種家人般的親近。和他們一樣,他也是飢腸轆轆;和他們一樣,他知道生活是悲傷的,悲傷是永恆的。
  他們在工廠之間走著,機器發出的響聲震動著空氣,鐵錘的敲打激盪著它,爆破聲撕裂著它,而空氣則向搖搖晃晃地穿過它的人們施加著報復。他門走過公共廚房敞開的門扉和一排排又長又髒的板凳,廚房朝外散發著腐爛食物的味道,許多人轉身走了進去。
  霍恩猶豫了一下,像對待身體中一種有生命的東西似的感受著他的飢餓,不過他又覺得這樣子真傻。他從口袋裡摸出最後一顆小丸子,然後讓人群帶著他繼續向前走去。當他們走到又一排窮酸店舖前的時候,霍恩注意到走近他身邊的人們開始用眼角的餘光小心地打量起他來了。
  是制服的緣故。要是他想躲起來的話,他一定得把這身灰皮扔掉。他拐進一個半明半暗的門口,這是一家服裝店。廉價的罩衫和質量低劣的輕便晨衣胡亂堆在櫥窗裡。門上有個把手,他一轉把手推門走了進去。
  身後不知何處的一個鈴響了一下,發出嘶啞空洞的一聲待霍恩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之後,他看見一個白白的東西向他走攏過來。原來是一個畸形的身軀和連在上面的一張蒼白的臉。
  「什麼事啊?」是發自喉嚨口的一聲輕問。
  「拿衣服來。」霍恩粗聲粗氣地說道,無端生出了一股厭惡的情緒。
  那張臉左右搖擺著,用與鈴聲同樣嘶啞空洞的聲音笑了起來。「不行!那些屠夫不會放過我的。不能賣衣服給穿灰制服帶槍的人。這是法律。」
  「拿衣服來。」霍恩粗魯地重複了一遍,「我會討錢的。」
  蒼白的臉又搖了搖,皺紋間看得見一道道的污垢。過了一會兒霍恩才意識到那個誅儒又在笑了。「不行!穿灰制服帶槍的人可沒這麼多錢。」
  「10克倫。」霍恩開口道。
  侏儒停止了笑,猶疑了片刻之後搖了搖頭。「不行,不行。」
  「15。」
  他們以25克淪的價錢成交了,侏儒遞給霍恩一套號稱是白色的薄薄的工作服,打手勢讓他到後面的房間裡去換,因為怕有人看見。
  霍恩聳聳肩,推開髒兮兮的門,走進一間瀰散著食物與汗臭相混雜的陳腐味道的房間,這裡甚至比店裡還要暗,他迅速解開緊身外衣,開始朝下脫。
  突然間幾隻強壯的手抓住緊身上衣往下一扯,將霍恩的手臂反剪到了身後。耳畔「嗖」地傳來一記破空的聲響。霍恩朝前一躥,雙膝著地,就勢一滾。就在他身形向前掠出的當口,霍恩覺得腦袋被什麼東西擦了一下,不過抓住他手臂的人也被他甩跌出去,「砰」的一聲撞到牆上,隨即又傳來某種東西破裂的聲音。
  緊身上衣扯破了,霍恩的雙臂又重獲自由。他站起身來,轉過頭,準備迎接預料中的猛撲。一團黑影朝他撲了過來,霍恩揮拳擊去,另一拳隨即跟上。第一拳打出毫無知覺,他的右臂不聽使喚了。不過左拳還是打到了。在這第二個人踉踉蹌蹌的時候,霍恩又朝他一掌砍去,把他砍得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
  第一個暗算者頭暈眼花地想要站起來,霍恩轉過身來,用膝蓋朝他頂去。黑咕隆咚的身形再次摔到牆上,然後癱軟著沿牆朝地上滑下去。第二個傢伙用手和膝蓋支起身子,像一頭沒有睡醒的熊那樣搖晃著腦袋。霍恩用掌沿朝他的後頸一切,他便朝前仆倒了。
  霍恩凝立不動,深深地吸著氣,一邊傾聽著動靜。屋裡現在是一片寂掙。他彎下腰,找到了在搏鬥中被打落在地上的手槍。他慢慢地轉動著身子,原地兜了一個圈子。什麼也沒發現。於是,他手腳麻利地脫下灰褲子,褪下緊身上衣的殘片,把寬鬆的工作服套了上去,他把手槍放進一隻深一些的衣袋,然後晃動了一下右臂。麻木感已經消失了,前臂上有個地方有點疼,不過在霍恩把拳頭捏緊放鬆幾次之後就好
  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下腳步,回轉身來瞥了一眼地板上的那兩個人。他們都是身高體重的蠻人,但是面目卻浮腫而又蒼白,一副身體孱弱、機能退化的樣子。霍恩搖了搖腦袋又走回到店裡。他的手在口袋裡握著槍,可一看到侏儒臉上那副驚恐交加的樣子時,他又把手鬆開了。
  侏儒剛才一直躲在門邊。霍恩轉身對著他,嘴角掛著蔑視的冷笑。「拿頂帽子來。」霍恩開口說道。
  他試的第二頂帽子戴著挺舒服。他把造型難看的帽簷拉低到遮住前額,走近到渾身篩糠、大氣不敢出一口的店主面前,向他伸出手去,侏儒恐懼地朝後一縮。
  「給,」霍恩一邊說,一邊把硬幣扔到他那髒兮兮的手裡,「我可是花錢買衣服的。要是我不付錢,你早晚會出賣我的。我勸你別動這樣的念頭。衛隊或是杜凱因手下的間諜會找到錢的。他們會把你的錢和你一塊兒帶走。他們不會相信你沒幫過我的忙。把你見過我這回事忘掉。」
  侏儒點了點頭,眼珠骨碌碌地轉著。
  「給我一張倉庫苦力的身份卡。」霍恩命令道。
  侏儒把硬幣摸在手中,到一張高高地堆著便宜布料的桌子跟前彎下身子,一會兒他直起身子,手裡多了一個黃色的圓片,在碟片上一條小橫槓後面寫著一個數字。
  「替我把那套制服處理掉,」霍恩一邊把圓片別到帽子上一邊說道,「馬上就去弄。還有,好好料理你那兩個夥計,他們要生你的氣了。」
  霍恩快步走到前門,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察看了一下晨光熹微的街道。在這兒,即便是奴隸也想著要搶他、殺他。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層面。他還得接著往下走,一直走到最低層,即用做庫房的那幾層。
  或許,他想道,一個殺手生來就是沒有盟友的。
  他看見一個衛兵從慢吞吞走著的一大群奴隸中擠出來,加快步伐從他們身邊走過,然後又消失了。工人們晃晃悠悠地走著,一陣漸起的輕響傳到了霍恩的耳朵裡,隨即變成了呼喊與喝罵,一隊衛兵面對擋著路的身體左右揮舞著手槍,清出一條道來,衝了過去。奴隸們頓時向兩邊分開了。
  在騷動與呼喝遠去之後,霍恩溜出門去,加入到了兀自亂哄哄的隊伍裡。他隨著大隊走了幾分鐘,想看看背後有沒有什麼人一直跟著他。然而身邊的人大多了,長得又幾乎一個模樣,他只好放棄了努力,見到第一個寬闊的往下的斜坡時他就拐了下去。空氣在最頂上幾層時,雖然有點溫乎乎,但畢竟是新鮮的,而到了這兒已經陳腐而又炎熱了。再往下走經過的是一些又大又暗的巖洞,裡面胡亂堆放著碼在一起的板條箱、各式各樣的盒子、木桶和包裹,這裡的空氣越來越糟了。偶爾可以看到一些正在做工的人,但霍恩躲得離他門遠遠的。有兩次他看見龐大而又矮胖的運輸飛船呆在發射井裡,人門在忙著裝貨卸貨,那裡光線明亮,離他有一段距離。霍恩專挑著最黑的暗影一路走向埃戎的深處。
  在往下奔逃的一路之上,不時會有老鼠聽見他的腳步聲而四散逃逸,也會有飛著的東西拍打著翅膀從他的臉頰掠過。通道變得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塵埃滿佈、酷熱難當了。斜坡上有時還能碰到一個個的洞,在那些已遭廢棄的昏暗巖洞裡不時仍可見到粗粗的氮鐵橫樑。自幾個世紀之前人們便已經任由它們銹蝕了,這裡的空氣已經快要令人窒息了。
  霍恩竭力不去想頭頂那麼巨大的重量竟然是由這些被人忘卻已久的橫樑支撐著的。單是那麼多人的身體的份量就令他一想起來便不寒而慄。
  霍恩停了下來。他現在置身在一個黑暗、狹窄的走廊裡。腳下的地面粗糙不平,牆面是經過雕鑿的岩石,摸上去熱乎乎的。空氣中滿是灰塵;蛛網也粘到了他的臉上,他揮起粗布的衣袖將它們拂去。
  他現在是在最低一層的下面。他已經下到了位於埃戎岩石地殼中心的古墓裡。他盡力做了一次深呼吸,繼續邁著疲憊的步子向前走去。
  走廊最終拐向了右邊,變得豁然開朗了。眼前的光亮讓霍恩有些吃驚。在人工開鑿出來的通道中呆了數小時之後,他的身上已經滿是蛛網與灰塵了。霍恩眨了眨眼睛。過了一會兒之後,他看清光亮只是一點模糊的反光。他繼續朝前走,向左一拐,在一個從岩石中開鑿出來的穹頂房間面前停了下來。
  粗糙的木頭板凳乾乾淨淨地擺放在粗糙的地面上。一排排凳子朝著房間的遠端。那一端很明亮,在光線的映襯下顯現出一個符號的宏偉輪廓。這個黑色的符號是從岩石上雕刻出來的:一個圓圈被一根粗線縱向一分為二,粗線上下出頭,上端連著呈水平方向的雙臂,下端連著呈水平方向的雙腳。
  霍恩認得這個符號,這是熵的科學符號,如此說來這兒是一個熵教的教堂了。有一些人單獨地散坐在板凳上,他們的頭都蓋著東西低垂著,在思考問題或是打瞌睡。他們的衣服是破爛不堪的。霍恩高興地坐定到一條板凳上,也把頭埋到了臂膀裡。
  他已經累得實在跑不動了,這兒就是終點了。他從地球那光禿禿的荒漠一直跑到了埃戎的岩石心臟之中,他再也跑不動了。可是一個獵物除了拚命跑之外還能幹什麼呢?
  埃戎要抓到他,他成了埃戎最迫切想要得到的東西。埃戎永遠都不會把他忘記的。只要他還沒有落入埃戎的手中,埃戎便不會罷休。霍恩是刺客,是偶像的毀滅者,是帝國的心腹大患。他的前景是黯淡的。
  於是他明白他必須做什麼了。即便是最怯懦的動物在被逼急的時候也會拚死一搏的。在還有機會逃跑的時候,它會逃跑,但是如果它走投無路了,它便會拚命。因此,霍恩也同樣會拚命。惟一的求生之路便是摧毀埃戎。霍恩咬緊了牙關:他要摧毀埃戎。
  只是到了很久以後這個決定才顯得滑稽可笑:一個人竟然向人類最偉大的帝國宣戰。而在當時霍恩只覺得這個決定是合情合理的。埃戎是能夠被摧毀的,他要摧毀它。
  當時他的想法就到此為止了。在身心俱疲的情況下,他沒有想到過實現這個決定的可能性或是方法或是具體的計劃。只有一個決定,執著、不可動搖和……
  在他起身離開板凳的時候,他的手臂突然被人抓住,反剪到了身後。霍恩無望地縮緊了雙肩抵禦著疼痛。
  歷史
  原子和人……
  它們都被某些根本的力量按照某些根本的法則推動著,因此通過某些廣義的歸納與概括,可以預知它們的行動。
  物理性的力量,歷史性的力量——如果有人對於兩者的法則瞭解得同樣完全和徹底,那麼他便能像預知一艘火箭飛船的反應一樣預知一種文化的反應。
  有一個歷史性的力量是明顯的——埃戎。它是不能被忽視的。它的影響是遍及整個宇宙的。
  挑戰與回應。那也是一種力量。埃戎提出了挑戰;人們以管道作為回應。於是自管道中衍了生出了帝國。
  但現在最大的挑戰就是帝國本身;它造就了對自己的回應。在它自己那可怕的重壓之下,它創造出了威脅自己的力量。它創造出自己的敵人,然後剷平它們,然後發現在這些敵人之後、之下、之中又有新的敵人湧現了。
  它創造了星團然後毀滅了它,在這之前它曾毀滅過其他成長中的文化,而在這之後它也會繼續這樣的創造和毀滅,直到它虛弱得無法再恢復元氣做出回應,從而導致自己的毀滅。
  此外還有其他的力量在起著作用,這些無法察覺卻又是不屈不撓的力量像浪潮一樣蕩滌著各種各樣的人、星球和帝國。
  那麼人呢?他是完全受這些力量支配的嗎?他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嗎、
  傳統物理的法則是建立在數據之上的;而無法預知的、單個的原子則喜歡自由意志……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3:59

第十一章 回潮
  霍恩醒來時眼前一片黑暗。
  他醒來時剛做過的夢還很真切,一股洪水以不可阻擋之勢灌進管道,他還清楚地記得被洪水捲走的感覺,記得嗆了水,絕望地張口喘氣,長長地一路翻滾著卻不知被捲向了何方。他同樣記得隨著突然湧起的一股決斷與力量,他抓住了管道上的一個把手,用自己的身軀堵住了管道,承受著狂暴的水流的劇烈衝擊,然後漸漸地,卻又是實實在在地令水流退了回去……
  霍恩身下是溫暖的、磨得有些光滑的岩石。空氣中依然滿佈塵埃,散發著陳腐的氣息,但卻是可以呼吸的。霍恩坐起身來,辨認著眼前這狹窄的小室,身上感覺得到了休息,元氣有所恢復,頭腦重又清醒了。他坐在黑暗之中,把雙膝緊抱在胸前,記起了他是怎樣被帶到這裡來的。
  當時在熵教的教堂裡,他的兩邊各站著一個身穿黑斗篷的人,臉隱藏在兜帽的陰影裡看不出是誰。霍恩的雙臂被緊緊地反剪在身後,抓住他的手強壯而不容反抗,令他想抬抬肩膀都不可能。他們毫不費力地、悄沒聲息地帶著他穿過粗糙的地板。那些彎腰低頭坐在板凳上的人中沒有一個抬眼看他一下的。
  在他們通過巖牆上的一個缺口走進一條黑暗的走廊時,霍恩扭頭朝後看了一下。只見一群身穿制服的衛兵像一波灰色的潮水一樣,從雕刻的熵教標誌附近的一個進口湧了進來。霍恩和護送他的人腳不停歇,靜悄悄地一口氣走進了一個由黑暗隧道構成的迷宮。
  他們將霍恩的雙手反綁在背後,拿走了他的槍,還在他的脖子上繫了兩個套索。一條繩子由走在前面負責帶路的人牽著,另一條拿在後面一個帶兜帽的人手裡。要是他企圖逃跑的話,就會被絞死。
  霍恩憂心忡忡地夾在兩個人中間快步走著,盡力使繩索鬆弛一點。這可是一件傷腦筋、費體力的事情,他不時地要跑上幾步才跟得上,害得他除了脖子上收緊的繩索之外什麼都顧不得想。他們像是沒完沒了地在走著,一路上有著數不清的岔路,要穿過無數個從岩石上鑿出來的黑暗走廊。霍恩的腳步開始有些跌跌撞撞了,再這樣下去那兩個不說話的傢伙早晚會發現他們拖著的已經成了一具屍首了。
  在霍恩徹底垮掉之前,他們進了一個房間,牆上固定著的一個鐵架子上,有一只手電照亮了屋中的一小片空間。可以看到天花板是黑乎乎、光禿禿的岩石,離開頭頂不是很高,但手電光照不到房間的其他牆壁。霍恩從回聲情況得出的印象是:這個房間既很深又很寬。
  有人一直在等他。是一個男人,比送他來的人矮,但和他們一樣穿著一件把人遮得嚴嚴實實的帶兜帽的袍子。他的臉隱藏在陰影裡,袍子的胸口上繡著被隔成兩半的熵環。
  霍恩站在他們之間,他掙扎著想站得直一點。抓住他的兩個人之一開口說話了,這還是霍恩第一次聽到他發出聲音。
  「他符合描述的樣子。是在53號教堂發現的。」
  這聲音聽上去很空,在岩石的牆壁之間前後迴盪著。霍恩臉一動不動地筆直朝前看去。
  「把他的帽子朝後拉一下。」面前那人的聲音堅定而又果斷。
  隨著帽子被人從眼前朝後一推,霍恩一眼瞥到了兜帽下的那張臉。那個男人在端詳著他,光線斜斜地照過他的臉。這是一張冷酷而又專注的臉,霍恩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這聲音,這臉,都是陌生的,霍恩在奇怪為何他的直覺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就是他。」
  他們把他關進小室之中,割斷了他手上的繩子,給了他食物和水。食物挺粗,但能填滿肚子。在吃了那些有營養但填不了肚子的小丸子之後,霍恩很需要這樣的食物。金屬的柵欄門在他們的身後關上,發出一下堅實的、富有決定意味的聲響。
  霍恩獨自一人呆在黑暗之中,週遭是一片完全的寂靜。他先把東西吃完,然後審視起這個小室來。裡面什麼都沒有,但卻挺乾淨。除了門之外沒有其他的出口了,帶柵欄的門同時也是出氣口。霍恩用手摸了摸門上的鎖。鎖比門新一些,是專門用來防止人逃跑的。鎖上由細小的孔構成的小方塊要用經過磁化的極細的細絲才能打開。
  還沒等他來得及為此而操心,他已經睡著了。
  現在,他已經醒了過來,他在想是什麼把他弄醒的。他再一次聽到了那奇特的「叮噹」聲,這聲音被周圍的一片寂靜襯托得很響。
  「快點!」有人低聲說道。
  霍恩感到全身的肌膚為之一凜,肌肉也緊張起來了。隨著最後一聲「叮噹」響罷,小室的門「咯吱」打開了。還沒等霍恩跳起,一道光已經直射到了他的眼睛裡,晃得他眼睛都睜不開。
  「啊,夥計,夥計,」有人壓低了嗓子柔聲說道,那道光消失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吳老頭!」霍恩將信將疑地喊道。
  「就是老頭兒我呀。」某樣金屬的東西碰到小室的石頭地面上,發出鏗然一聲響。
  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了。「還有莉兒,別忘了可憐的莉兒!」
  霍恩快步來到門邊。門關上了,鎖得緊緊的。他在黑暗中急速轉過身來,背靠著門上的鐵柵。「你們為什麼又把它鎖上了?我們得出去呀。」
  「別緊張,我的夥計。我們能進得來,就能一樣快地出去。但我們先得談談。」
  「那就談吧。你們是怎麼到這兒來的?我最後看到你們時,那些持矛護衛正把你們帶離勝利紀念碑。」
  「的確如此。杜凱因的檔案裡又得添一個不解之謎了。囚室可不是為莉兒和我造的,鎖既關不住我們也擋不住我們。能關得住我們的監牢還沒有造出來呢。」
  「樊地也不行?」
  「監獄終端?」吳老頭低聲說道,「也許能行吧。樊地也許能關住我們。但他們得先把我們帶到那兒去,而在路上他們又怎麼管得住我們呢?」
  沒有回答,只聽見在靠近地板的地方有一陣窸窣的急步聲。在吳老頭的手電光一閃之際,霍恩看見這個中國老頭的穿著還和以前一樣。他那口破舊的鐵皮箱就在他的腳邊。地板上有一隻眼睛閃閃發亮的貓,身上的毛已經褪色了,臉上還有一道疤。它以勝利者的姿態向他們跑來,嘴上叼著一隻癱軟的老鼠,隨著它的腳步一晃一晃的。
  「你怎麼樣了?」吳老頭問道,「我知道,你當然是既夠膽也夠蠢的,會去刺殺嘎斯·科爾納。」
  霍恩簡要他講述了一下自吳老頭和莉兒從廢墟的牆邊跳過去之後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霍恩講完之後,吳老頭沉吟了幾分鐘。
  「我可以幫你從這兒逃出去,」吳老頭終於開口說道,「但你能上哪兒去呢,在埃戎,刺殺總經理的刺客哪會有藏身之地呢?」
  「沒有,」霍恩平靜地說道,「不摧毀埃戎我就永遠不會安全。」
  「這麼說你放棄了?」
  「我可不是這麼說的。」
  「喔。」吳老頭咯咯笑了起來,「一個人對抗埃戎。這個念頭倒是大膽得令人高興——只是毫無指望。等時機成熟了帝國自然會垮掉,可現在時機還沒到。」
  「當一棵樹已成朽木之時,便是最輕微的一陣風也能將它掀倒。」莉兒突然在一旁插嘴道。
  「你也這麼想?」吳老頭歎了一口氣,然後他若有所思地說道,「無所畏懼的青年,我倒想重新感受那些激情,那些堅定的信念,相信沒有哪座高山是無法攀登的,沒有哪個海洋是不能邀游的,沒有哪件事情是不可能辦到的。你準備怎樣開始呢?」
  「我不知道,」霍恩緩緩地說道,「或許應該先從雇我殺科爾納的那個人開始。」
  「他是誰?」
  霍恩聳了聳肩,然後才意識到在黑暗中這個動作是毫無意義的。「那是在一間跟這兒一樣黑的房間裡。」
  「你能聽出他的聲音來吧?」
  「我不知道。」
  「那你怎麼能指望找到他呢?」
  「通過你曾說起過的一件事,那是我們在隧道裡的時候。我是在星團受雇的,這你知道,就在『卡農四號』剛投降之後。你說過當時就有人知道獻辭的事了。」
  「對啊。」吳老頭贊同道。
  「有人知道這件事。科爾納肯定是知道的。誰是他信得過的人呢?他會信任誰呢?是誰背叛了他呢?」
  「我明白了,」吳老頭輕聲說道,「那樣一來就把他的敵人都排除掉了,無論是在星團還是在別的地方,剩下的就只有他的朋友了,而且還是他的密友。他把他的夢想向誰說了呢?」
  「正是這樣,」霍恩接著說道,「在我看來那個人應該是董事之一。誰能從科爾納的突然死亡中得益最多呢?」
  「獵人,」莉兒用空洞的聲音說道,「那個最最最最血腥的獵人。」
  「杜凱因?」吳老頭接口道,「有可能。他,或者其他人中間的一個,想從混亂中獲得無法從有秩序的權力交接中獲得的東西。就目前看來杜凱因得益最多。他升得又快又穩;眼下他是活著的人中間權力最大的一個。他的地位相當有利,要是能抓到刺客,或是下層不反抗他的話,他的地位就更有利了。他能指望的是前者,或許他根本就不能指望後者。是杜凱因。又或者是其他人中間的一個。」
  霍恩聽見了輕微的金屬聲響。他聽出這是吳老頭的箱子打開了。一技棒狀的東西塞進了他的手裡。他聽見了汩汩的聲響,隨後一股合成酒精的刺激性氣味撲鼻而來。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棒狀的東西。甜的,還挺油。他狼吞虎嚥地吃開了。
  「別忘了可憐的莉兒!」鸚鵡趕緊說道。
  手電「啪」的一聲短短地亮了一下。霍恩瞥見吳老頭的手裡拿著一個小包,包裡露出了大顆鑽石的閃光。
  「你們怎麼找到我的?」霍恩突然問道。
  「莉兒和我早就習慣找出藏起來的東西了,」吳老頭說,「我們找到了可愛的文妲的鑽石頭飾,啊,莉兒?」
  回答他的只有一陣低沉的「嘎啦嘎啦」的咀嚼聲和心滿意足的一聲長歎。「可愛,可愛。」莉兒隨口應道。霍恩不知道她指的是文妲,是頭飾,還是鑽石。
  「肯定是通過熵教的人。」霍恩說道。
  「你真是個聰明人,」吳老頭輕聲說道,「對,熵教欠了我一兩次人情,所以我讓他們找到你。」
  「這一定是個有趣的組織,甚至比杜凱因的更有效率。對一幫宗教信徒來說這是挺不可思議的。」
  「不是嗎,」吳老頭表示贊同,「相對於他們所用的方法和所處的層次來說,的確是很有效率了。他們跟了你一陣,然後用了個替身把追兵引開,這才把你帶到了這裡。」
  「一定是從店門口跑過去的那個衛兵吧。」霍恩恍然大悟地叫了起來。
  「沒錯。」吳老頭答應道。
  「你為什麼要找到我?」霍恩又問。
  「你有權利擁有好奇心,而我也有權利不滿足你的好奇心。如果你喜歡的話,你可以把它歸結為你自身的魅力,或是一個老頭兒的怪念頭。你很有趣,你知道受雇的殺手總是很有趣的。不是令人欽佩,而是有趣。」
  「我從來就不想讓人欽佩,」霍恩柔和地說道,「這不是一個令人欽佩的人物出現的年代。這樣的人死得早。我惟一的興趣就是活下去。不過我想大概也沒有人會認為你令人欽佩吧。」
  「不錯,」蒼老的聲音在黑暗中說道,「但我們追求生存的特性是有一點點不同的,你用的是技能。力量、勇氣和道德。我用的是詭計、虛弱、怯懦和不道德。我意識到了各種社會力量的強大,因此我在夾縫中求生存;見風使舵讓我活到了今天。」
  「能意識到自己弱點的人是一個強者。」莉兒用深沉的口氣說道。
  「而你恰恰相反,」吳老頭接著說下去,「你無視社會力量並且觸犯它們,你的力量使你敢於去和一個帝國作對。不過我喜歡你,霍恩先生。你說得對,這不是一個令人欽佩的人物出現的時代。我很高興你認識到了是歷史的需要在塑造並推動著我們,不管我們願不願意。」
  「我被利用過,也被推動過,」霍恩用堅定的語調說道,「但以後再也不會了。從現在開始,我是一個自由的入,我要行動而不是被推動了。」他輕輕地笑了一聲,笑聲在黑暗中顯得有點怪怪的。「讓埃戎和歷史都給我小心著點兒。」
  「只看見自己力量的人是一個弱者。」莉兒用同先前一樣的語調說道。
  「你怎麼知道在這些決定和行動中你不再是一件工具了呢?」吳老頭說道。
  「我們是在浪費時間,」霍恩很快地說道,「我們需要的不是問題而是答案,肯定有人知道答案,雇我的人就是一個。」
  「就算你找到了他,」吳老頭說,「就算你明白是為什麼了——你的處境又能改善多少呢?」
  「我就能知道該怎樣行動了,」霍恩說,「比方說,有一件事就可以去做:切斷管道!」
  吳老頭倒吸了一口冷氣,然後讚賞地笑道:「大手筆!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想得出來。」
  霍恩覺得吳老頭的口氣之中有一絲嘲諷之意。「埃戎依賴管道,完全地依賴。要是沒有從帝國其他地方來的新鮮給養她生存不了幾天。如果要開戰的話,反抗成功的惟一機會就是將埃戎隔絕起來。沒有了新鮮的兵源——」
  「你不用把好處都列出來,」吳老頭打斷了他的話,「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這樣一來,帝國就成了瘸子,就像車輪缺了轂。但你怎樣才能割斷管道呢?現在甚至連它們是怎樣運作的都不知道。」
  「董事們應該知道的。」霍恩說。
  「又回到他們身上來了,是嗎?」吳老頭沉思著,「我還真忍不住想幫你了。就當我們暫時合作吧。我之所以說『暫時』是因為我不知道這種堂·吉訶德式的理想主義精神能維持多久。我是個很老、很老的老頭兒,很容易就累的。不過我們都不愛埃戎,對吧,莉兒?讓帝國吃點苦頭我們的心裡可沒什麼過意不去的。」
  「好。」霍恩輕聲說道。他不會小看吳老頭和莉兒提供給他的幫助,要是沒有一點天賦的異稟和過人的才智,他們決不可能活上這麼久。「我們浪費的時間夠多的了,快走吧。」霍恩催促道。
  「上哪兒?就這個樣子?盲目行事?唉,年輕人畢竟是年輕人哪!」
  「好吧,那你想到哪兒去?」
  「怎麼,當然是直奔一切事情的中心而去嘍。但是得先有合適的裝備和足夠的準備。把這些穿上。」
  霍恩感到有重重的布遞到了他的手裡。他摸出來了這些是短褲、一件緊身上衣和一頂制服帽子。他猶豫了片刻,然後脫下了他的工作服。
  「來點兒光。」莉兒不耐煩地說道。
  在亮光一閃之際,霍恩看見莉兒正緊貼在門鎖邊,一隻腳爪的末梢散成許多細小的觸鬚,插進了門鎖的小孔中。鎖栓帶著金屬的脆響「啪」地彈開了。難怪鎖對他們來說根本不算一回事兒!
  霍恩把衣服套到了身上。從感覺上他知道這是一套制服,倒是出奇地合身。他一邊聽著吳老頭的歎氣聲和窸裡窣落的聲響,一邊在想著這套衣服是從哪兒來的。這只能是從吳老頭那口破手提箱裡拿出來的。他那只箱子真是只神奇的、取之不盡的百寶箱,它的裡面肯定要比外面看上去的大得多。
  吳老頭長出了一口氣,「啪噠」一聲把箱子合上。「給!」他一邊說著一邊把一件重重的東西交到霍恩手裡。霍恩一接過來就知道是什麼了,那是一把單粒子手槍,還帶著皮帶呢。「你至少有兩個理由需要它。」
  「偽裝和防身。」霍恩應道。他把皮帶搭到左肩上,跟在吳老頭的後面從敞開著的門口走了出去。他們沿著黑暗的走廊走了有幾分鐘。吳老頭停下來過一次,帶著深深的惋惜把手提箱藏到了一個暗櫥裡,第二次停下來他把手電打開照在一面光滑的岩石牆上。他把手伸到了光照著的地方。霍恩注意到他的手看上去有點不對勁,但他沒有時間去細想。
  巖牆朝外打開了。門後邊是由黯淡燈光照著的一輛管道車的內部。光線襯出了吳老頭的身影。他身上穿著華麗的價格昂貴的橙色人造絲和皮衣,圓圓的肚子上帶襯墊的胸部高高凸起著。莉兒不知上哪兒去了。霍恩朝下看了看自己的制服,它同樣是橙色的。
  橙色,霍恩想道,橙色代表的是動力主管。
  吳老頭向後轉過臉來對著霍恩。霍恩朝後一縮,不由得大驚失色。這不是吳老頭的臉,而是一張金色的埃戎貴族的臉,肥胖的臉上長滿垂肉,黃褐色的眼睛越過一楞一楞疊著的肥肉朝外瞪著他,頭髮黏糊糊的,泛著紅色。
  手槍就握在霍恩的手裡。他認得那張臉。就在不久前,他還離得很近地見過這張臉。這是主管動力的董事梅特爾的臉。
  「啊,」吳老頭小聲說道,「這麼說化裝很有效嘍?」
  霍恩又吃了一驚。他的手放鬆了。手槍重又蕩回到胸前。「可——」他張口欲言。
  「這是莉兒許多本事中的另一項。」吳老頭不等他發問就回答他了。
  「這衣服,這偽裝,很明顯你早就計劃好這一切了。」霍恩說道。
  「計劃好的?」吳老頭狡黠地重複道。「我總是作好準備迎接一切的,比方說,機會。」
  「看來我又被利用了,」霍恩沮喪地說道,「你想要幹什麼?」
  「我們都是被利用的。如果說我是在利用你,那麼反過來你也在利用我。問題是:我們是不是正朝著想要去的地方前進?」
  「我們要去哪兒呢?」
  「去參加埃戎董事們的一個會議,」吳老頭靜靜地回答道,「他們必須要選出一個新的總經理。這是自公司成立以來最關鍵的一次會議。我們要到場。我們要參與決定,我作為動力主管,你就是我的私人護衛。」
  「好的。」霍恩答應道。這正是他們該去的地方;他能從直覺上感到這一點。「但是真的梅特爾也會到場啊。」
  「梅特爾已經死了。」
  「死了?」霍恩重複道。
  「他一直都是個不謹慎的傢伙。貪婪和死亡終於追上他了。杜凱因的刺客發現他只有一個人。他正急著去跟手下的總工程師們開會。權力正在他的面前閃著光,控制別人行動的權力才是真正的動力,而權力讓他瞎了眼。他捂著肚子死在南面的終端帽子裡了,這個可憐的帝國的替死鬼。」
  「杜凱因知道了嗎?」
  「就算是杜凱因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接收這樣的消息。不,刺客得竭盡全力躲避追捕,費上好大一番周折才能見到安全主管。他得走上好長一段路,不過要是我們再耽擱下去的話,他就趕在我們前頭了。」
  「你怎麼會知道這兒有輛車的?」霍恩問道。
  「埃戎的事很少有我不知道的,」吳老頭平靜地說道,「要對一個經歷了一段又一段文明的人保守秘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董事們的私人管道建造的時候我就在這兒了。再比如說吧,我還知道這車子雖然是讓一個人坐的,但能擠得下兩個人。我讓你坐椅子。」
  霍恩猶疑了一下踏進車裡。他坐下以後用皮帶束住了腿。吳老頭痛苦地把他那龐大的帶襯墊的身軀從霍恩的膝蓋前費力地擠了過去。他一邊擠,一邊喘,一邊抱怨,但最終還是把身子嵌進了霍恩雙腳前的那塊空間裡,背靠在控制板下的壁上,雙腳定定地插在椅子下面。
  「關上門,」吳老頭歎息道,「對於我這種個頭和體型的一個老頭兒來說,這樣可真是不舒服到極點了。我已經覺得我的熱情在消退了。」
  霍恩低下了目光。在眼前面對的這片光影中,有一份熟悉的感覺讓他心煩,讓他困惑。霍恩搖了搖頭,慢慢地關上了門。「卡噠,」聲過後,黑暗隨之而來,內門滑上的時候觸動了他的手肘。五顏六色的圓鈕再一次浮現在了霍恩的面前。
  「按哪個?」他間道。
  「黑的。」
  霍恩覺得脊樑骨一陣發涼,他皺起了眉頭。「杜凱因?」
  「會議就在那兒開。」吳老頭說。彩色的圓鈕在他那泛紅的頭髮上灑下一片怪異的斑駁,而他的臉卻是暗的。「到事物的中心去。快。」
  霍恩伸出手去,按下了黑色的按鈕,他又嘗到了那種令他不安的自由下落的感覺,除了向外沒有別的方向。這種不安的感覺或許一半是出於襲過他心頭的懷疑。
  不管怎麼說,有一點是很明顯的,那就是吳老頭知道得太多了,而他知道得太少了。他所知道的關於吳老頭的事全是老頭兒自己告訴他的,那極有可能都是謊言和借口。吳老頭可以是任何人,他自己都有可能是為杜凱因工作的。他有可能正在把霍恩領進一個圈套。在他的背後一定有某個組織,要不然的話他不可能獲得他提到過的所有信息,即便有莉兒的幫助也不可能。
  「你知道很多東西啊,」霍恩在黑暗中說道,「連杜凱因都不知道的東西:我和我的所在,梅特爾和他的命運。還有除了董事們之外沒人知道的東西:秘密的管道,會議和開會的地點。真奇怪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的。」
  「我是——」
  「我知道,」霍恩不耐煩地打斷道,「你是一個老人,而且你知道了很多東西。」
  他忽然一驚,一陣光影掠過了吳老頭的臉,就像給他加了一頂兜帽一樣。電光石火間,一個與此極為相像的形象跳了出來。
  「是你!」霍恩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你就是那個袍子上繡著標誌的神父。」
  「是先知。」吳老頭平靜地糾正道。
  歷史
  啄的秩序……
  在人當中,就像在雞群中一樣,這是一件必不可少的東西。
  母雞甲可以啄母雞乙;母雞乙可以啄母雞丙;母雞丙可以啄母雞丁。啄的秩序如果不建立好,雞場裡便永無寧日。
  小雞們從降生之日便懂得的道理,人們必須要靠自己去學會:權力是不可須臾或缺的東西。
  嘎斯·科爾納對這條道理學得很好,因此他能夠從一個沒落的貴族,沿著權力政治的危險階梯一路奮鬥取得高位:權力是不可須臾或缺的,而為了得到權力是可以無所不用其極的:陰謀、腐敗、揭露腐敗、幕後交易、背叛……
  公司的管理體制被建立成了一種相互制約與平衡的體制。五個主管是通過競爭考試挑選出來的,他們全都是金族人中合格的工程師。他們的責任是:制定政策,選舉總經理,保守住管道的秘密。
  總經理按理說只是一個執行者,可實際上他從來沒有以執行者的身份工作過。科爾納一直以鐵腕統治著公司。
  他的死亡打碎了雞場的安寧。必須要找到新的啄的秩序……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4:21

第十二章 僵局

  「你難道認為能活得像我這樣長久的人僅僅是靠的自己的感官嗎?」吳老頭問道。
  「那麼說熵教的出現只是為了保護你嘍。」霍恩不無揶揄地說道。
  「為了保護我,」吳老頭同意道,「也為了給受苦受難的人們帶來安慰。此外可能還有一些其他的原因,不過這會兒不能說,因為我們到地方了。」
  車子停了下來,門搖開了。外面是一個空曠的大房間,四周是發亮的黑色大理石牆。吳老頭作手勢讓他先出去,霍恩解開皮帶,小心翼翼地踏出車門,手裡摸著手槍。房間是空的。
  吳老頭帶著他來到一堵黑色的牆邊,他們剛一靠近,有一塊牆面就向一邊滑開了。後面是一個小的正方形的房間,牆是用黑色的鏡子做成的。房間由靠近天花板的隱性光源照明。一張張黑暗的、令人感到不安的臉從牆裡望著他們。他們剛一轉過身,門就滑動著關上了。腳下的地板給人異常堅實的感覺。
  「我的耳目比你想像的多,」吳老頭說,「不過現在還是少說為妙。杜凱因同樣耳目眾多,這輛車說不定裝了竊聽器。」
  「的確如此。」厚重有力的聲音從邊上的一堵牆裡傳了出來。杜凱因從牆裡用黑色的目光注視著他們。「歡迎到來,梅特爾。」他的聲音很平淡,沒有絲毫的驚奇。「我們一直在等你。」
  車子停了下來,門打開了。吳老頭在霍恩前邊走進一個狹長的大廳。和下面的其他房間一樣,這裡四面的牆也都是黑色大理石。即便是他們腳下厚厚的地毯也是黑色的。
  「你就是喜歡搞些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吳老頭說道。他的聲音已經變了,說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嗓子眼裡還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
  「承蒙誇獎。」杜凱因說道。他的聲音從靠近天花板的地方下來。這種感覺真是駭人,就好像整個建築都是有生命的,是杜凱因的一部分。「畢竟這就是我的職業嘛。」
  他們來到一扇門邊,兩個面無表情的黑衣衛兵站立兩旁。門在他們面前打開了,門後是另一個短一些的小廳,又是兩個衛兵,又是一道滑動門。然後是一個大的六邊形房間,與其他房間一樣,這間也是黑色的,但比其他房間都要亮。霍恩看著門在他的身後關上了,居然看不出門縫在哪裡。他竭力想記住門的位置。
  會議桌是一張與房間相配的、珵亮的黑色六邊形桌子。三個邊上已經坐了人。杜凱因坐在門的左側;費尼倫正對著門;隆霍姆則背對著門。隆霍姆和費尼倫身後各站著一個衛兵,穿著代表各自董事的藍色和綠色衣服。
  杜凱因身後沒有人護衛,蜷伏在他椅邊的是一頭巨大的黑色獵犬。它同霍恩看見死在勝利紀念碑前平台上的那條狗就像是孿生的一樣。杜凱因的手親切地搭在這頭怪物的頭上。
  「你遲到了,」杜凱因態度隨便地說道,「不過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了。」
  「我被——耽擱了,」吳老頭喘著氣說道,「通信主管,可愛的文妲在哪兒?」
  「她也有事——耽擱了。我想她過一會兒——」
  「我討厭這兒這種充滿恫嚇的氣氛,」隆霍姆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意氣快速地插話道,「我提議我們跟過去一樣,把會議放到總經理家的董事會議室裡舉行。」
  杜凱因用柔和的眼光望著隆霍姆。「那樣為什麼行不通道理是很明顯的。第一,總經理死了;在正式的哀悼期間我們行事要充滿尊重。第二點,也是更重要的一點,現在正是多事之秋,科爾納剛被人暗殺了,下一個說不定就輪到我們了。下層怨聲四起,已經用上了『起義』這樣的字眼兒。這兒是我惟一可以保證絕對安全的地方。」
  「我可以保證我住處的安全。」隆霍姆厲聲說道,他那張英俊的臉漲得通紅。
  杜凱因臉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你可以嗎?」他笑出聲來了,「你真的可以嗎?有董事提出了一個動議,全體都同意嗎?」只有隆霍姆應了一聲。杜凱因聳了聳肩。「看來你是少數啊。」
  吳老頭心滿意足地把身子埋進正對著杜凱因的椅子裡。霍恩站在假冒的梅特爾身後,眼睛看著杜凱因。
  費尼倫用他那尖細的、充滿貴族腔調的聲音問了一個誰都想問的問題。「安全主管有什麼關於這個刺客的情況要報告的?找到刺客了沒有?」
  杜凱因那張撤過金粉的臉沉了下來。「暫時還沒有,不過再等幾個小時就行了。我們已經知道他到埃戎了,我們正在步步緊逼。」
  「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吳老頭問道。
  杜凱因向他射去迅捷而又陰冷的一瞥。「我會抓到他的。等我把他解決了之後,我要把他的屍體拿來喂驚怖。」他摩挲著黑狗的大腦袋。「這樣對死去的恐懼才算公平。」
  「你對那條來自地獄的大狗的哀悼比對科爾納的還要多啊。」隆霍姆挖苦道。
  杜凱因的眼睛瞇得只剩了一條縫。「恐懼是我的僕人,也是我的朋友。我們的手還沒有放到刺客的身上,暫時還沒有。但我們已經找到了比他更有罪的人——那個出錢買兇的人。」
  「誰?」隆霍姆脫口而出。
  杜凱因把他的目光從隆霍姆滑向吳老頭,又從吳老頭滑向了費尼倫。「等到了時候我自會說的,我的董事們。」他的嘴唇扭曲著,擠出一個假得不能再假的微笑,「讓我們先來考慮一件更迫在眉睫的事情:選舉一位新總經理。」
  「科爾納的屍骨還未寒呢!」隆霍姆出言反對。
  「事情容不得我們再感情用事了,」杜凱因柔聲說道,「把埃戎的領導層迅速穩定下來是至關重要的。上行下效嘛。我們必須給帝國一個強有力的新政府,緊密地團結在一個人的周圍,不可動搖。要是帝國看見我們出現了動搖,在搞窩裡鬥,那麼暴亂的苗子就會變成現實。我們現在該決定了,一旦做出選擇之後就要精誠團結。」
  「有道理。」吳老頭說道。
  費尼倫點了點頭。隆霍姆則陰沉著臉。
  「我現在徵求提名。」杜凱因邊說邊用眼光掃著他們。
  「文妲。科爾納。」出乎眾人意料之外,開口的竟是費尼倫。
  「文妲!」杜凱因驚呼道,「我要的是力量,而你卻給我一個女人。傳統、政策、戰略,無論從哪方面都說不過去。」
  「除了常識,」費尼倫慢慢地說著,他那張瘦削的、輪廓分明的臉上透著堅定的表情,「一個女人,沒錯。可是一個女人可以給人生命和教育。你要的是力量,那麼我跟你說,單靠那種力量是不夠的。只有文妲能得到人民的信任。只有文妲所受到的擁戴能延緩叛亂的爆發——」
  「驕縱他們嗎?」杜凱因用懷疑的語調叫道,「用一個會受到這些被征服的奴隸喜歡的總經理來放縱他們嗎?用我們金族人的鮮血來滿足他們的飢餓嗎,不,以克倫的名義發誓,決不!奴隸們該吃的就是鞭子,對反叛的惟一回答就是死亡!」
  霍恩吃驚地聽到吳老頭那呼嚕呼嚕的聲音又響起了,「聽著!聽著!我提名我們年富力強、心狠手辣的安全主管來擔任他夢寐以求的職位。」
  杜凱因的眼裡放出滿意的冷光,但他只微微地點頭表示致意。
  「文妲!」隆霍姆粗聲說道。
  「文妲。」費尼倫附和道。
  杜凱因默默地用目光打量著他們。
  「但是可愛的文妲在哪兒呢?」吳老頭又問了一遍。
  「在這兒。」杜凱因說道。
  在他的左邊,正對著霍恩和吳老頭進來的那道門的地方,有一道門打開了。文妲就站在門後,衣著打扮和霍恩最後一次見到她時一樣。她那金紅色的頭髮有點凌亂,肩上披著的深藍色斗篷有幾處撕破了,露出下面金色的肌膚。她的雙手都放在身前,被一條細蛇般的發光電線牢牢地縛著。
  「她就在這裡,」杜凱因冷笑著說道,「可愛的文妲,拭父的罪人。」
  整個屋子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氣,霍恩無法區分出各自的反應是出於怎樣的心態。吳老頭是第一個回過神來開口說話的。「哦,不可能!」他說。
  「真是異想天開!」隆霍姆從椅子裡半站起身子高聲喊道。
  「真想得出來啊!」費尼倫平靜地說道。
  一隻手推了文妲一把,她跌跌撞撞地進了房間。門在她的身後關上了,她停住腳步,直起身子,傲然站立在眾人面前。她那抑鬱的黃褐色眼睛在杜凱因身上停了一會兒,然後又轉向了其餘三位董事。
  「問他要證據!」她開口說道,聲音清晰,毫無畏懼。
  隆霍姆坐回到椅子裡。「放開她!」他用冷靜而又不可抗拒的語氣說道。
  「對,」吳老頭跟著說,「放開她,然後我們要聽據。」
  「當然可以,」杜凱因溫和地說道,「只要她走過來佔——」
  文妲稍微猶豫了一下便朝他快走了兩步。她把雙手舉了起來,正好放在了杜凱因獵犬的黑色頭頂上方。大狗好奇地抽了一下鼻子,然後便把眼睛轉向了別處。杜凱因朝文妲伸出手去,碰一下她手上那條金屬蛇一般的手銬,手銬便自她的腕上滑進了他的手裡。文妲轉過身去走開了,杜凱因則把帶靈性的金屬蛇,纏繞在他的手裡。
  「證據,」他略一沉吟,「這倒很難說。沒抓到刺客,我們就無法證實他是和文妲或者代表文妲的人接的頭,接受指令和酬金,然後將指令付諸實施的。不過我可以給你們一個完全符合情理的推理,想想這些問題吧:是誰在籌劃勝利慶典?誰反對用我的人來做侍衛?又是誰,要不是我的手下動作快的話,差一點就把刺客帶上了她的巡邏艦,從那裡安然逃逸了?」
  霍恩聞聽此言瞇起了眼睛。整個事情的脈絡在他的腦海中變得清晰了。那顆子彈不是衝著他來的。杜凱因在科爾納死後馬上就動手了。是他派了一個間諜去刺殺文妲的。
  整件事情可能計劃得比那更早。有可能是杜凱因雇他來行刺科爾納的。
  在行刺文妲失手之後,杜凱因很快就鎮定了下來。他逮捕了文妲,又刺殺了梅特爾。正在這時吳老頭開口說話了。
  「是真的嗎?」他問文妲。
  「有些是真的,但經過了巧妙的歪曲,就像他手裡那條鏈子一樣。杜凱因的手下在這裡是一個很奇怪的矛盾。他靠得很近,近到能認出一個他從沒見到過的刺客;然而他的眼神又那麼不濟,居然看不出刺客用槍頂著我的後背。他的槍法又那麼差,那發子彈離我比離刺客更近。杜凱因的故事是荒誕不經的。我是在終端帽被捕的,那時他還不知道刺客又折回紀念碑並從那裡逃了出來——他當時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僱人殺我的親生父親又動機何在呢?」
  杜凱因像是被這話逗樂了。「你想問現實中的動機還是心理上的動機呢?難道還要我點明嗎?你的父親大限已近了,按照和平的方式進行權力交接的話你是沒有希望繼承他的職位的。只是到了現在我們才聽到有人因為你受到人們歡迎而提出讓你候選你父親的位子。」
  文妲氣得兩腮都鼓了起來,「我一點也無意於總經理一職,我不會接受提名的。」
  杜凱因一撇嘴。「現在說這話有點晚了,親愛的。要我來探究一下你的心理動機嗎?需不需要我背一段檔案庫中的資料、要不要我向大家證實你恨你的父親,因為他和你母親締結了一段缺乏愛情的婚姻,利用她的金錢和卡利翁家的姓氏作為實現他野心的階梯,然後又將她拋在一邊,好給他那一大串情人們騰出地方來?要不要我——」
  「住口!」文妲叫道。隨後,她的語調又平靜了下來。「我很高興我根本沒有考慮你的求婚建議。」她轉過臉來對著其他董事。「那就是他放棄這個荒誕的指控的代價。他是真的相信我有罪嗎,還是他情願庇護一個謀殺犯以進一步實現他的野心?他總不可能同時有這兩種想法吧?」
  「對此我根本不想否認,」杜凱因心平氣和地說道,「我有第三種解釋。罪行與正義較之於埃戎的未來而言,只是毫不相干的抽像概念。」
  「一個絕妙的建議,」吳老頭思索著說道,「將力量與民心結合到一起的婚姻。這樣一來或許會讓所有的——」
  「決不行!」隆霍姆叫了起來。
  文妲用感激的目光看著他。「決不行。」她平靜地應道。
  「為了拯救帝國也不行嗎?」吳老頭問道。
  「我不信帝國需要靠如此的手段來拯救,」她冷冷地說道,「如果它真的有那麼腐朽的話,它就應該滅亡。我情願嫁一個蠻人。」
  霍恩的眼皮眨了一下。
  「杜凱因指控我僱傭了刺客,」她又接著說下去,「但他用推理構築起的大廈卻只是紙牌搭的房子,一點都不牢靠。這些事件同樣可以用在對他不利的方面。誰能從我父親之死中撈到最大的好處?是誰千方百計想把勝利慶典的保安措施置於其控制之下?誰的位置最適合僱傭或是指派一名膽大妄為到試圖行刺的人?又是誰想暗殺我,而且在刺殺失敗後,想把他自己的罪名栽到我的頭上?是誰——」
  「夠啦!」杜凱因吼道。作為一種響應,那條叫做驚怖的地獄獵犬也從喉嚨深處「嗷——」地發出一聲充滿威脅的低吠。「我還有其他的證據——」
  「我認為,」吳老頭靜靜地開口道,「這些指控非但是毫無意義的,而且是極其危險的。如果我們窩裡斗的話,我們怎麼能指望壓制住來自下層的反叛呢?有沒有罪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是沒什麼意義的。如果文妲受到公開指控的話,遭殃的將是埃戎。她必須得到釋放。對應地,她必須忘掉你對她做過的一切,這是生死存亡的問題——牽涉到我們自己和帝國的存亡。我們現在不可以再分散力量了。」
  杜凱因黑暗的眼睛環視著桌邊的面孔。「那麼,來表決吧。表決產生下一任的埃戎總經理。」
  「文妲!」隆霍姆表態道。
  「文妲。」費尼倫緊接著重複道。
  「杜凱因。」吳老頭說道。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轉而注視著文妲。她猶豫了一下,用迷惑不解的目光望著吳老頭。霍恩看不見假梅特爾的臉。文妲的嘴唇抿緊了。
  「杜凱因。」她終於輕聲說道。
  杜凱因鬆了一口氣。「我本應回報這份好意的,但你們都明白我不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我當然投我自己一票。表決結果是三比二,必需的多數——」
  他的話突然中斷了,頭轉向了右邊,門打開了。一個黑瘦的小個子穿著髒兮兮的橙色工作服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悄悄來到杜凱因的身邊,彎下身子對他附耳而言。還沒等他說出第二個詞,他那一刻不停掃視著房間的眼睛落到了吳老頭身上,頓時睜大了。
  那人後退了一步,手朝緊身上衣的口袋中掏去,摸出一把手槍,可還沒等他抬起槍口,他就已經死了。
  擊斃他的那顆子彈飛進了倒下的身軀後面的軟牆裡,發出了「砰——」的沉悶的一聲。在那之前,霍恩的手槍對著的是杜凱因黑色的胸膛。
  杜凱因的身邊,巨獒已站起身來蓄勢待撲了。它那大大的腦袋朝前探著,晃動著,巨顎張開著,朝下淌著口水。
  眼光不離開杜凱因,霍恩就能感覺到隆霍姆和費尼倫身後的衛兵也都已經是持槍在手了。杜凱因對著三支槍口,臉上毫無懼色。
  「暗殺?」吳老頭用疑惑的口氣說,「就在這裡?」
  杜凱因皺著眉頭沉思了一會兒。「他說了你的名字。」
  「顯然是這樣。」吳老頭答應道。
  形勢已經緊張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了。霍恩明白,它就像一條拉得緊緊的繩子,隨時隨地都會繃斷,然後便有人要送命了。任何事物都有可能觸發它。在杜凱因的手下,那條大狗正蓄勢待發
  「看看牆。」杜凱因平靜地說道。
  霍恩沒有把目光從杜凱因身上移開,因為他沒有必要這樣做。杜凱因的身後,三條狹長的裂口從牆上露了出來,從每一個裂口中探出一個單粒子手槍的槍口。其中一個正對著他。其他的牆上應該也有裂口,他身後的牆可能是個例外。因為如果那樣的話,槍口對著的會是杜凱因。
  「不要有什麼突然的動作,」杜凱因說道。「不然會引起他們誤解的。」
  「你要是夠聰明的話,就該知道這話對你也同樣適用,」吳老頭說,「你可以殺了我們,這是不假。但請記住你會第一個死的。把你的手從桌子和椅子扶手上拿開。就算是最快的子彈也沒法讓扣扳機的手指停下。」
  一片寂靜。在那一刻中,霍恩覺得沒法更緊張的局勢已經緊張得超過了他所能承受的限度。
  「你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費尼倫冷冷地說道,「但你大低估我們了。從我進來的那一刻起,你的住處便已經被包圍了。」
  杜凱因臉上露出了笑容。「你那些衛兵早就被解決了。」他輕巧地說道。不過他的眼睛還是緊盯著自己的手。
  只有隆霍姆一言不發,他的沉默頗令人費解。
  吳老頭從他的嘴角裡很快地吐出幾個字來,「別緊張,呆在那兒,別輕舉妄動。那樣做沒什麼好處。」
  隆霍姆朝後頹下了身子。
  「看來我們陷入僵局了,」吳老頭淡淡地說道,「你要是想殺我們,就得把自己的命也搭上。我們都陷入困境了。我建議我們馬上找出解決的辦法來。在目前這種局勢下,人會產生一種緊張感覺的。誰都知道手指有時會不聽使喚亂動的。埃戎的政府要是就這樣自己毀了自己的話,可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沒有人搭腔。不可能有打破僵局的方法。雙方誰都不相信對方,誰先放下槍誰就死。
  豆大的汗珠從杜凱因寬闊的腦門上沁了出來。霍恩眼看著它們從他臉上撲的金粉裡流淌下來。霍恩握槍的手開始有一點點顫抖了。
  歷史
  衰敗……
  它的氣息是獨特的。當這種氣味很強烈的時候,任何一個歷史學家都能辨別出來,並循著這種氣味找到最早發生腐爛的地方。但必須是睿智之人才能在徵兆顯現之初便予以發現。
  埃戎已經有了衰敗的徵兆。敏銳的鼻子開始有所察覺了。
  管道是一個輝煌的成就,但它也是權力。有一句老話早在森波特之前就有了力導致腐敗,而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1000主來,公司成了全人類取得更大進步的一道宏偉而叉頑固的障礙。但是生命的洪流在這道障礙後面高漲起來,將它沖刷得越來越薄弱了。
  埃戎那些太空的王者不再親自作戰了。他們出錢找僱傭兵來替他們作戰。技師、宇航員、工程師——他們都是些蠻人。金族人所依恃的只是那些影子般虛幻的東西:繼承來的財產和封號,還有一個秘密。這秘密就是管道。
  問題是:一個新的挑戰能不能將這個民族失去的活力重新激起呢?
  1000年。在這樣長的一段時間裡,公司汲取了一顆星球所能提供的無盡能量,得以築起堤壩,將生命的河流圍在其中。但河流蓄積著力量,將要決堤而出,吞沒那些竭力躲避著它的人,然後浩浩蕩蕩繼續向前進叉……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4:44

第十三章 鐵原

  「我們誰都不想死。」吳老頭的聲音在寂靜中響得令人吃驚,「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事態保持靜止,然後等它朝任何一方都不會受損的方向做出改變。讓我們選擇出口,所有的人,除了杜凱因,因為我們有理由相信躲在牆後的槍手不會對他不利。在一個信號之後,讓我們走向各自選定的出口,大家同時瞄準著我們尊敬的安全主管,然後同時離開。」
  「可是只有兩個出口啊,」隆霍姆反對道,「無論誰走在別人後面都是很吃虧的。」
  「是這樣的嗎?」吳老頭問杜凱因,「只有兩個出口嗎?」
  杜凱因點頭作答,好像他會信不過自己說出來的話一樣,
  吳老頭轉向隆霍姆。「那你先選吧。你選好以後費尼倫選。」
  霍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怎麼樣?」吳老頭轉過來問杜凱因,「都同意嗎?」
  杜凱因的目光從一張臉掃到另一張臉上,這次不再若有所思了,卻好像是在尋求一個他找不到的答案。
  「不然的話,」吳老頭溫和地提醒道,「就是死。」
  「好吧。」杜凱因用嘶啞的嗓音說道。
  吳老頭又轉向了隆霍姆。「你選吧。」
  「那個。」隆霍姆很快地說道。他指著的是吳老頭和霍恩進來的那扇門。霍恩的牙齒咬緊了一下又放鬆了。
  「右面的。」費尼倫聳了聳肩說道。
  文妲剛才就是從那扇門裡進來的。霍恩並不羨慕這兩個先挑選的貴族;出去並不見得比呆在房間裡好到哪裡去。客觀地來說,兩個人誰都沒有多少機會。就算是隆霍姆也得殺開一條血路才能到得了電梯,而且等他到了那兒的時候還不知道電梯是不是開得了。
  說不定等槍戰開始的時候還是呆在這裡和杜凱因在一起更好些。
  「我們從第三個出口出去,」吳老頭不經意地說道,「我要把文妲帶走。」
  「不行!」這兩個字簡直像是從杜凱因的嘴裡迸出來的。他身邊的大狗身子朝前傾,一邊咆哮著。
  「小心點!」吳老頭警告道,「還記得你的選擇嗎?」
  「把她帶走吧!」杜凱因痛苦地說道。「趴下,孩子!」他輕輕說道。大狗稍稍放鬆了一點。
  「過來,文妲。」吳老人說著,一邊慢慢從椅子裡直起身子。「好了,我患難的朋友們,退到你們選好的出口去吧。門應該是開著的,走廊裡應該沒有人。」
  隆霍姆站起身來開始朝後退。他緊張地舔著自己的嘴唇。費尼倫則轉過身子輕快地朝著他選好的門走去。在他們朝門口退去的時候,他們的衛兵穩穩地端著槍。
  文妲站在吳老頭的身邊。吳老頭跟在他們的身後朝牆邊退去。霍恩將手中的槍穩穩地瞄著杜凱因的胸口正中。他朝後退了一點。
  吳老頭的腳在地上拖著,像是要朝牆邊轉身一樣。一會兒,霍恩聽到了一陣輕輕的響動,一股空氣讓他覺得後頸一涼。屋裡原來有第三個出口,吳老頭不知怎麼知道的而且還把它打開了。
  杜凱因氣得眼睛都發紅了。霍恩的手指在扳機上緊張萬分。
  「準備好,先生們,」吳老頭說,「慢點兒,開始。」
  霍恩一步一步地朝後退著,感覺到牆從他身體的兩邊合上。在他眼角的餘光中,他看到其他兩個門廊裡都空無一人。門合上的時候發著輕微的聲響;他面前的矩形迅速地變窄。與此同時,霍恩聽到了遠處傳來了子彈橫飛的呼嘯聲。
  霍恩從窄窄的開口處朝門外開了一槍。一團黑色的東西向他撲來,越過桌子,張開大嘴嚥下了原本射向杜凱因的子彈。霍恩倒著張開手臂朝門後的牆上撲去,把吳老頭和文妲擠在身後。在門完全關上之前有3顆子彈從窄窄的門縫裡鑽了進來。
  「這是什麼地方?」霍恩趕緊轉過身子來問道。
  吳老頭在霍恩前面燈光昏暗的走廊裡小跑著。文妲夾在他們兩個之間,她一面跑著一面回過頭來好奇地望著霍恩。
  「杜凱因這人詭計多端,」吳老頭喘著氣說道,「他想著的不是陷阱就是秘道。這是後者之一。」
  「我還沒時間謝你呢,梅特爾。」文妲開口道。
  「現在同樣不是時候。」吳老頭說。
  一段又長又窄的樓梯把他們向下引進了一片黑暗之中。吳老頭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在樓梯邊的牆壁上摸索著。又一扇暗門滑開了。門後,樓梯是通向上面的。吳老頭把他們推到頭裡,走上了樓梯,自己停下把身後的門關好。
  樓梯長得要命。他們快步走著,直到吳老頭要求停下來歇口氣。他背靠在牆上,一隻手按在墊著襯墊的胸口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慢慢的血色又回到了他那蒼白的臉上。
  「接著走。」他喘息著說道。
  霍恩猶豫了一下,然後一把抓過了吳老頭的右臂。他把它搭上自己的肩頭,又伸出左手摟住吳老頭的大粗腰,就這樣半拖半拽著他朝樓梯上走。
  「我沒事。」吳老頭抗議道,但霍恩根本不理睬他,就這樣一直走到了樓梯頂端一個小小的佈滿灰塵的房間裡。有六件太空服掛在一面牆上,衣服上面掛著透明的頭盔。
  「我們現在幹什麼?」文妲問道。
  「趕快離開這裡,」吳老頭答道。
  「上哪兒?」霍恩問,「杜凱因已經掌權了,只要他是總經理,哪兒都不會安全。」
  「你為什麼要我投他的票?」文妲問道。
  「要是你當選的話,你以為我們還能活多久?」吳老頭柔和地說道,「但霍恩是對的,我們必須向杜凱因還擊。而那樣做的惟一方法便是將管道切斷。」
  「我們不能這麼做。」文妲反對道,她被這個主意嚇壞了。
  「不能?」吳老頭揚起了一條眉毛。
  「不,不能那麼幹,當然不行,那會讓帝國變成殘廢的!」
  「暫時變成殘廢也比落入杜凱因那種人的手裡要好。」吳老頭嚴肅地說道。
  「那也許是對的,」文妲贊同道,「但想想那對人們的生命來說意味著什麼!全帝國的動力將中斷。在成千上萬個星球上,一切將停頓下來:工廠、汽車、飛機、電梯、人行傳送帶;家裡會沒有暖氣;食物也沒法煮了;恐慌和事故會奪去上百萬的生命;孩子們會挨餓;埃戎本身也會走向死亡;一連幾天沒有食品——」
  吳老頭聳了聳肩。「在帝國的各處,大人們都奄奄一息,孩子們都在挨餓。要是沒有了埃戎通過管道從卡諾布思傳送來的能量,他們連幾天都撐不下去的話,那他們就不配活下去。想想,要是杜凱因鞏固了權力的話,會有多少人死去啊!」
  「不行!」文妲搖著頭果斷地說道,「那不是拯救埃戎的辦法。我們一起到我的住處去。在那兒我們是安全的,然後我們調集力量進行還擊。」
  「就聽你的吧。」吳老頭掉過臉去,「不過我們得趕快穿上太空服。」老頭兒朝另一面牆轉過身去。牆上裝著一個小巧的視盤,盤上有十個標著數字的按鈕。吳老頭按了一個八位數的號碼,按完之後手指都弄髒了。吳老頭回過頭來發現霍恩在看著他。「快點!」他喊道。
  文妲正手忙腳亂地穿著太空服。霍恩在幫她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身體,這使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暈眩感覺。他趕忙斂定心神。
  「在『卡農四號』上受降的時候,有誰知道你父親的慶祝計劃?」他慢慢地說道。
  她那黃褐色的眼睛不解地望著他的臉。「我知道。他隨便提到過,就在我們剛到那兒之後不久。」
  「其他的董事有知道的嗎?」
  「除非他在我們動身前就跟人說過,」文妲回答道,「我是惟一跟他一起到星團去的人。怎麼啦?」
  霍恩聳聳肩。「我也不知道。」他動手把頭盔放到她的頭上。
  她朝他笑笑。「謝謝。」她低聲說道。
  霍恩頓時覺得有一股不同尋常的暖流流遍他的全身。「沒關係。」他一邊回答著一邊把頭盔扣上。他指了指那些讀數,她點點頭把它們撳掉了。
  霍恩又轉向吳老頭。視盤上現出一個小小的空房間,四面是暗灰色的牆。房間裡寥寥幾件傢具要麼橫倒著,要麼摔爛了。吳老頭按了另一個按鈕。屏幕變回到一片空白。他轉過身來。
  「熵教總部,」他說著無奈地聳了聳肩。「遭到洗劫了。」
  「我們現在上哪兒去?」霍恩問道。
  「當然去帽子嘍,去把管道關掉。」吳老頭張大著眼睛說道。
  霍恩朝文妲瞟了一眼,想起她是聽不見他們說話的。她的眼睛中帶著好奇,笨拙地離開牆邊,但走了幾步之後便已經掌握了能使沉重的太空服保持平衡的那種小而快的步子。吳老人劈手拿下牆上最短的一套人空服,結果還是太大,他穿進去時有點困難。
  「她怎麼辦?」霍恩問道。
  「你越來越感情用事了,」吳老頭輕聲說道,「又是幫著我上樓梯,又是替一個女人擔心。我們會帶著她的。」
  「去帽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霍恩說。
  「不錯,」吳老頭說,「可現在去哪兒都比去那兒容易不了多少了。」
  「你讓投票對杜凱因有利到底是為什麼?」
  「杜凱因真是個傻瓜。他有了實權,但他還非想要有名分。文妲或許能拯救帝國,奴隸們怕杜凱因甚於怕死;他的任期將會充滿血腥,但卻長不了。快!我們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
  霍恩套上了一件太空服,只用了幾秒鐘便把它扣緊了,等他從牆邊離開的時候,吳老頭已經打開了另一道門。門後是又一條通向一個金屬天花板的窄一些的樓梯。文妲正站在樓梯上,半彎著身子,吳老頭示意霍恩走在他前面。
  霍恩在梯子上轉過身來,看見吳老頭正把一隻額外的長手套小心翼翼地塞到側壁和上在關上的門之間,當他們頭頂的圓盤向邊上打開的時候,空氣從他們身邊一下子湧進外面的黑色之中,霍恩感受到了一股爆炸般的推力,然後又是一股漸漸縮小的拉力。冰冷的水汽將空氣變白了,水平的門簷上懸著一串串的冰掛。
  氣流開始變緩了,晶瑩的冰掛不見了。他們——文妲、霍恩和吳老頭——小心地爬了出來,來到了埃戎灰色的金屬表層之上。
  在灰色的地平線上,一條昏紅的。漸遠漸窄的小徑末端,微弱的Ko型人造太陽懸掛在一片黑色之上,像一點即將消失在冰海之中的黯弱火星。沒有月亮,不會眨眼的星星所發出的亮光幾乎和太陽一樣多。
  霍恩慢慢轉過身來,朝著那渾然一體、單調乏味的灰色望出去,發現它從自己身邊向四周呈弧形擴散開去。這種感覺就好像站在一個巨大的圓球上一樣。霍恩產生了一種不安的感覺,他怕自己在這光滑的呈弧形的金屬平原上會很容易失足跌倒,滑出去,再也停不下來了。眼前空無一物,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住目光的緩慢掃動。
  霍恩眨了眨眼,打了一個冷戰。他朝上望去,上面更糟。他感覺自己像是頭沖著星星被倒吊著一樣,只靠頭頂一片薄薄的金屬盤岌岌可危地粘連著。
  在另一個方向的地平線上,一條條金色的帶子泛出了光暈,又遁入了無垠的夜色之中。金屬的表層模糊不清地反射著它們的光芒。這使霍恩想起了他很熟悉的極光現象。不過極光是一種大氣現象,而這裡是沒有空氣的。霍恩隨即便明白了,那些金色的帶子是管道。
  儘管在這片沒有特徵的平原之上很難估算距離,霍恩還是判斷出離這兒不遠就是一個終端帽子的所在。
  有什麼東西在敲打霍恩太空服的臂部。他轉過身來,發現是吳老頭的手。霍恩把手伸向胸口的圓盤要去打開互相通話的開關,但吳老頭把他戴著長手套的手拂開了。霍恩湊上前去,這才注意到文妲也正把頭盔頂著吳老頭的頭盔。霍恩把頭盔和他們的碰在了一起之後,聽到了吳老頭尖細且變了形的聲音。
  「不要用耳機通話,」吳老頭說,「太危險了。下面沒有了空氣的房間和樓梯可以阻一阻追兵。他們還得去找太空服,但我們不能指望會有太多的時間。杜凱因可不傻。不到一小時他就會派出飛船,而我們是無處可躲的。我原本指望的避難所現在就算能到達的話也已經不存在了。」
  「去我住的地方。」文妲再一次建議道。雖然經過過濾後變得有些空洞,她的聲音還是低沉而又可愛。
  「就算杜凱因這會兒還沒有佔領它的話,他也會派兵包圍的。」吳老頭指出道。
  「我的衛兵都是很忠誠的。」文妲堅信不疑地說道。
  「也許是吧,」吳老頭讓步道,「即便如此,我們也得找一條安全的路徑到達那裡。雖說從上面走更直接,但我們還是不能這樣可憐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要找個地方回到埃戎內部去。進去之後,最好的途徑就是專用管道了,那兒基本上是安全的。杜凱因無法在幾個小時之內把它破壞掉的。但是要問從哪兒能到達專用管道——或者單說我們現在在哪兒吧——我可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霍恩朝金色的帶子一指:「那兒是正北或正南。」
  「正北!」文妲接口道,「杜凱因的住處就在北端帽子附近。」
  吳老頭抬起頭來朝遠遠的管道望了一會兒。「從管道的外觀尺寸來看,我估計離這兒大約有60千米。這段路走起來可太遠了。文妲?你有什麼辦法沒有?」
  文妲困惑地搖了搖頭。
  「我惟一知道的一個管道入口是一個叫做享樂世界的地方。」霍恩加了一句。
  「享樂世界,」吳老頭沉思道,「聽著好耳熟啊。我們來看:埃戎是用三種不同的方法來劃分的。經度是用字母來標示的,緯度和層次是用數字標示的。光知道經緯度的話只能確定出一個截成平面的倒金字塔。」
  「是在頂層。」霍恩打斷道。
  「那就對了,」吳老頭說著皺起了眉頭,「讓我想想!那兒的方位是——BRU- 6713-112。頂層,從這兒往南走。如果我對距離的估算沒有錯的話,我們現在要向南走7千米。 我們一邊朝那個方向走,一邊還要想個辦法確定我們的經度。大家靠緊點,要是誰掉隊了,我們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們朝著與金帶相反的方向進發了,他們所走向的地平線不會變化,不會移動,只是一味向遠處呈現出平緩的弧形。根本看不出到了哪裡。在西南方向,紋絲不動地懸掛於地平線上的,是埃戎那黯淡的紅色太陽。
  他們沿著無盡的灰色長路迤邐而去,不一會兒吳老頭便走得跟霍恩一樣順溜了。不過霍恩心想,他可是一個活過近百輩子的人啊。時不時地,霍恩會幫上文妲一下。他發現,即便是隔著金屬的接觸依然令他心猿意馬。
  時間變得毫無意義了,太陽是靜止不動的。霍恩在想,不知他們沉重的腳步聲有否驚擾了腳下的埃戎貴族們。他們當然是不會的,因為防流星的緩衝層和絕緣層是聲音所無法穿透的。
  霍恩突然停下了腳步,吳老頭從腳下的震動中覺察到了,朝後望來。霍恩做手勢要求再開一個「碰頭會」。霍恩咧了咧嘴,想想覺得這真是怪啊,他們這個小小的小組在這一片灰色世界中擠在一起,而在他們的腳下,人們像一群住在小山上的螞蟻,生生死死,既享受著關愛,也承受著折磨。
  「飛船肯定有某種識別系統,諸如該在哪兒降落之類的,」霍恩說道,「靠目測的話太慢了,因此只可能是無線電,而這些太空服中是包含有星對艦通話頻率的。」
  吳老頭點點頭說:「大家都別出聲。」
  霍恩打開開關,調到星艦頻率。頭盔裡響起了電波的「嗚嗚」聲,一種讓人痛苦不堪的噪聲。霍恩趕緊把它關掉。長吁了一口氣。「是自動控制的,當然也只可能是這樣的。」
  「有誰往下看過嗎?」吳老頭問道。他們茫然地相視著;了無變化的地平線對目光會產生一種誘惑,誘惑它朝上去徒勞地尋找一些別樣的東西。「我和你們想得不一樣,」吳老頭說,「就在你停下來之前,我注意到左面有點東西。」
  有幾分鐘的時間他們都在向下看三個漆在地上的字母,在一條寬闊的由北向南延伸的金色條紋邊寫著:BRT。
  「修理工和工程隊要用到這樣的路標的,」吳老頭興高采烈地說道,「我們走了還不到圓周的一千七百分之一。在這個緯度,那就是大約22米。他們標字母的是哪條路?啊,我可憐的腦袋都亂成一團了!」
  「西面的。」文妲說。
  他門朝西走夫,幾分鐘以後,他們就站到了另一條金線的面前。這條邊上寫著: BRU,他們在兩條金線之間是在往南走。
  他門沿著金色條紋向南走,一直走到另一條條紋與它垂直相交。旁邊標著一個數字:67。
  「離開極點67千米,」吳老人舒了一口氣,「要是我的記性沒跟我開玩笑的話,再往南走130米就是享樂世界了。」
  等他們開始湊近看的時候,才發現在他門一直沿著走的金色條紋邊上有規律地漆著小小的數字。數下慢慢地從「1」增大到「12」,然後到了「13」。
  「這裡!」吳老頭喊了一聲,「老天保佑就是這裡吧!再過一會兒飛船就要大規模出動了。」
  他們四下散開尋找暗門。文妲掉轉身朝他們跑來,差點跌倒,然後領著他門來到了一個凹進灰色金屬中的小圓盤跟前。 圓盤上赫然寫著此地的方位:BRU-6713- 112。
  「你就在門這兒試試,」吳老頭對霍恩說,「我和文妲在外面四周踩踩地面看,應該有介法從外面將它打開的。」
  他們並不知道門閂的確切位置。就在他飼進行著這種奇怪的舞蹈時,一道門突然在霍恩「咚咚」跺著的腳下開始滑汗了,霍恩趕緊跳到文妲身邊安全的地方,星光照耀下洞口現出一道樓梯。霍恩邁步向下走去。
  這道樓梯看上去和杜凱因住處的那道是一樣的,手向外一伸就能夠碰到金屬,文妲緊貼在他的身後。她背後是吳老人,正在洞口下痛苦地彎著身子。
  文妲的頭盔貼住了霍恩的頭盔,宛如一忡親密的愛撫。「梅特爾說門邊上應該有一個開關按鈕,你用手摸摸看。」
  霍恩的雙手已經在門的兩邊摸開了。這時,出人意料的事發生了,眼前的黑暗突然加深了,成了無法穿透的黑夜:頭頂的暗門關上了。前面的門為什麼打不開呢?
  問題當然出在空氣上。房間是用空氣鎖住的,只有讓空氣漏進這小小的樓梯井裡,前面的房門才能打開。門開了,可霍恩還是看不見。水汽變重了,在他門的頭盔上結成了霜。霍恩用長手套拂去了一些霜,邁步進了亮著燈的屋子。隨著霜的再度凝結,眼前的燈光變得撲朔迷離起來,然後霜開始融化了,化成一道道小水流從頭盔的塑料面罩上淌下。
  霍恩轉過身子倒著進到牆上的一個空架子裡,頂住架子將雙手伸向自己,就這樣褪下了長手套,然後又小心翼翼地去動頭盔上的螺栓。螺栓是冰涼的,但沒有什麼危險。過了一會兒,他已經脫下了太空服,開始幫別人的忙了。
  他們沿著長長的樓梯一路往下走,終於來到了霍恩還記得的那個藍色大廳。這次,大廳裡一片寂靜。他們沒遇見一個人,整個地方好像被廢棄了一樣。
  「享樂世界,這是個什麼地方?」文妲問道。
  「在這兒,只要出個價,男人便可以放縱他們的慾望,有的方式怪僻,有的普普通通。」吳老頭答道。
  「噢。」她隨口接了一聲,金色的面龐微微一暗。
  「就是這裡。」霍恩指了指一道有一個淡藍色按鈕的門。
  吳老頭按了一下,門紋絲不動。吳老頭在門前跪下,將前額頂到了門上。霍恩好奇地往下看著,只見吳老頭的眉毛像小蛇般動了起來,它們設法鑽進了門邊的縫裡。這準是無所不能的莉兒。
  門朝裡打開了。吳老頭站起身來朝後望了望。他的眉毛已經回到了原位;他的臉還是梅特爾的臉。他們一起走進了藍色的世界。
  文妲環視了一下屋子,用斗篷緊緊裹住身子。「我不喜歡這裡。」
  霍恩用手掌按了按藍色的按鈕。幾秒鐘之後,牆朝外打開了。裡面亮著燈,管道車呈現在了他們的眼前。如果說他們還沒有到達安全之地的話,至少他們已經到達了通往安全之地的路徑。
  文妲開始朝車裡走去,但吳老頭攔住了她。他把手擋在門框上。彩色按鈕在前控制板的映襯下顯得十分黯淡。吳老頭把身子探進車裡,按下了金色的按鈕。幾個聲音一下子傳了出來。
  「……把她穩在那兒,梅特爾也是,如果他跟她在一起的話。還有,要是你留不住他們的話,開槍……」
  「杜凱因!」霍恩輕聲說道。
  「我明白,先生。您就放心吧。」
  聲音還在繼續說話,但文妲顯然沒有在聽。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可那是——」她開口說話
  「可那是——」
  「怎麼啦?」吳老頭問道。
  「那是我的管家,他從我小時候就一直跟著我。我對他信任得連命都肯交給他。」
  「那可是不太聰明的舉動,」吳老頭輕輕地說道,「只要價錢合適,任何東西都是可以收買的。現在的問題是:我們還能上哪兒呢?」
  霍恩盯著文妲喉嚨了面的脈搏跳動,心裡在想他們的漫長逃亡是否已經到了盡頭。
  歷史
  金色的血統……
  他們將之稱為偉大的變種。據傳說,羅伊·克倫是始祖,而他的兒子就是金族的第一人。
  超人。適合征服並統治宇宙。金色的血統在每個方面都是高人一等的:智力、勇氣、精力。而只有純正金色血統的人才能夠製造並控制管道。
  難道那就是秘密嗎?如果是的話,這個秘密可保守得不好。埃戎任由這個謠傳散佈著,被征服的心更下沉了。
  向超人歡呼吧!
  這是最了不起的一個變種。只要想想為了要創造出一種像人眼般複雜的東西,必須採取數以百萬計的連續的步驟——在這之中還自動毀滅了數以百萬計的出了錯的變種,就會讓人感到真是難以置信。
  金族。如果你有膽子在他們身上割一下的話,你會發現他們流出的也是紅色的血。
  也有人說只有董事們才知道管道的秘密。你自己選擇吧,反正不可能兩種情況都是。
  或許還有另一個秘密——一個連董事們也不知道的秘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5:07

第十四章 總開關

  「他到底是怎麼啦,梅特爾?」文妲失魂落魄地說道,「他想把我們都殺了。」
  「權力是一種讓人瘋狂的幻象。」吳老頭一邊從車子裡縮回身子,一邊鬱鬱地答道。
  「我們得阻止他,」文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我們得先殺了他,不然他會弄垮整個帝國的。」
  「我們現在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霍恩說。
  「如果我們不讓他得到增援的話,奴隸們會替我們料理他的。」吳老頭說道。
  文妲朝吳老頭看了看。「切斷管道?好吧,我們這就去北端帽子的總控制室。」
  一絲陰雲從霍恩的臉上掠過。他覺得吳老頭正在利用文妲,很巧妙地操縱著她,讓她自己提出要切斷管道。如果說杜凱因和文妲的管家之間那場直截了當的對話是吳老頭安排好的,霍恩也不會感到驚奇。
  他們都想置杜凱因於死地,但卻出於各自不同的原因。在文妲看來,這是保全帝國的惟一辦法。霍恩想要讓帝國垮掉,而杜凱因的死能使他達到這個目的。只要推倒了杜凱因,就再也沒有哪個新的統治者能夠收拾殘局了。帝國的神話就將被打破。
  霍恩在想,不知道吳老頭的目的是什麼。是尋開心解悶呢,還是有比這更深刻更充分的理由呢?
  「你們兩個——進那輛車,」吳老頭說道,「你們一走我就坐另一輛跟上你們。」
  「我們兩個?」文妲叫了起來。
  「你們兩個又年輕又苗條,」吳老頭歎了口氣道,「我可是又老又胖。」
  「可——」文妲用眼光打量著霍恩。
  「我們不能再拘泥禮節了,」吳老頭說,「你可以信任霍恩。和我們一樣,他要是落到了杜凱因的手裡也死定了。而且啊,算了。快進去吧。」
  霍恩看到吳老頭迅捷地向他投來一瞥,領會了他的意思。狡猾的老頭兒並不完全信任文妲。或者說是他信不過文妲的一時衝動。一旦她獨自一人,有可能會獨立地做出別樣的決定。奇怪的是,霍恩倒是很信任她,沒有任何理由,而且他是一向誰都不信任的。
  從沒有哪個女人像文妲這樣吸引過霍恩。她有一個男人的腦子和一顆女人的心。她特立獨行、高傲而又勇敢。她能很快認清局勢,接受現實,毫無怨言地去做她該做的事情。這不是帝國的一個被嬌縱壞的孩子,也不是一個受到擁有無上權力的父親庇佑的千金小姐;對於任何一個經歷過無止歇的長途跋涉的蠻人來說,這樣的女人是適合站在他的身邊與他並肩戰鬥的。她是那種會付出愛,也會為了得到愛而斗爭的女人。
  霍恩扮了個鬼臉,叫自己不要再去想她了。他對她性格的揣測可能已經超出了實際。不管怎麼說,這都是無望而又荒唐的。就算她能夠付出巨大的愛,那愛也不會是給他的。他不僅是一個蠻人,而且還殺了她的父親。
  文妲正好奇地打量著他。「好吧。」她答應了。
  霍恩爬進車子,坐進座位裡,用皮帶繫好雙腿。他示意讓文妲坐到他的腿上。她猶豫著,但這顯然是最好的安排了。她僵硬而又充滿戒備地坐了下來。霍恩把手伸向了車門把手。
  「北端帽子。」他對吳老頭說。
  「我馬上就跟來。」吳老頭向他保證道。
  車門關上後,霍恩伸出一隻胳膊攬住文妲的腰,另一隻手伸向了左上方的白色按鈕。車子驟然向下墜去。在黑暗之中,霍恩的胳膊箍緊了文妲的腰。這種接觸讓霍恩感到一陣發冷,他不由自上地打了一個寒戰。
  「你討厭跟我一起坐車嗎?」文妲突然問道。
  她肯定是看見霍恩剛才做的鬼臉了。「不足,我在想自己的事。」霍恩解釋道。
  「喔,你不用把我抓得這麼緊的。」文妲口氣生硬地說道。
  「請原諒,董事。」霍恩開始把手朝後一撤。
  文妲立刻就好像沒有份量一樣朝上飄了起來。霍恩趕緊把她拉了回來。這次,等霍恩抱緊她之後,她沒有再反對。
  黑暗之中只有應急的紅色按鈕透出一星亮光。文妲慢慢鬆弛下來。
  「我無法相信我的管家會背叛我,」她終於開口說話了,「他不只是我的僕人,他還是我的朋友。」
  「當世界變得腐朽之後,只有堅強的人才能抵禦腐蝕,」霍恩說。
  「像你這樣的?」文妲不屑地問道。
  「不,」霍恩道,「不是我這樣的。」
  「腐朽?」文妲重複了一遍,「你是指埃戎?」
  「一旦一個種族不再為自己的戰爭而作戰了,它就開始死去了,」霍恩說道,「你們的指揮官,你們的執行者,你們的工人,你們的戰士都在哪裡?你會發現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是金族人。在金族人裡你只會發現女裡女氣的花花公子,胸部襯著襯墊,長著漂亮的雙腿,永遠只關心尋樂子解悶的事。他們只會去我們剛離開的那種地方。在那裡你可以找到從背後捅刀子的和不忠不義的人。你在哪裡可以找到一個可以信賴的,做起事來會先想到埃戎,然後才考慮自己的人?」
  「我不知道,」文妲說道。接著她很快又說,「我父親就是這樣的人。」
  「嘎斯·科爾納就是埃戎。他為埃戎做事就是在為自己做事。他是個堅強的人,而且也很聰明,知道比權力本身更重要的是怎樣明智地運用權力。」
  「不錯。」文妲附和道。
  「不過他還是不夠聰明,沒發現他竭力維護的東西已經僵死了。」
  「可僵死的東西打敗了星團!」文妲厲聲說道。
  「就算是僵死的東西也是很危險的,如果它像埃戎這麼強大的話。但有趣的問題是:埃戎為什麼要攻擊呢?」
  「星團一直是一個威脅,一個——」
  「帝國最前哨的地方和星團都還隔著10光年遠。威脅從何而來呢?埃戎自身離星團差不多有300光年。 埃戎的危險在哪裡呢?星團對埃戎的威脅只在於它是一種潛在的宣傳,表明在星系之中還有自由,在帝國之外還存在著生機勃勃的嶄新的文明,那裡的人們是自由的。惟一的危險來自於內部:造反。」
  「帝國正處於前所未有的鼎盛時期,怎麼會腐朽呢?你說的這些我一點都沒看出來。」
  「那是因為你沒有下到底層去看,那裡的人們像畜生一樣,從生到死都處於暗淡的光線之下,從來沒有見到過一顆星星。你從來沒有到被征服星球的耕地上去看看,奴隸們辛辛苦苦為埃戎種糧食,還受著監工的鞭打。你沒有看見星團中那些遭到劫掠的星球,數以億計的人被屠殺,城市被摧毀,僥倖活下來的人忍受著飢餓的 ——」
  「我見過。」文妲平靜地說道。
  「對奴隸們來說,生與死之間只是一線之隔。給他們希望,給他們哪怕是最微弱的一點星光,他們便會像一顆新星一樣爆發出一股能夠摧毀一切的力量。」
  「還把星際間的文明變成廢墟。那對帝國有好處嗎?」
  「但對奴隸們或許有好處。況且這並不是不可避免的。有一個人能夠控制他們。有一個人能夠使文明免遭徹底的破壞。」
  「誰?」
  「解放者。」
  「彼得·塞爾?可他已經死了。」
  「我也是這麼聽說的。如果這是真的話,那是全人類的損失。」
  「我希望自己是個男人。」文妲狠狠地說道。霍恩的手可以感覺到她的腰隨著急促的呼吸而顫動。「那樣我就能拯救帝國,讓它變得更美好。它不是不可救藥的。我試著跟嘎斯說過——但他一笑置之。」
  「也許杜凱因是對的。」霍恩說。
  「什麼!」她的口氣一下子硬了起來。
  「說你不愛你的父親。」
  文妲稍梢鬆弛了一下。「你說的這個啊,也許是吧。我尊敬他,可我們的關係並不親密。有好些個原因。有些杜凱因說到了,有些是他無論如何猜不到的。我應該生下來是個男的。我一直都希望是那樣。」
  「難道從來沒有人讓你為自己不是男人而感到高興嗎?」霍恩問道。
  「你是什麼意思?」
  「就像這樣。」霍恩伸出右手將文妲的身子拉下來朝著自己,黑暗中,他的嘴唇摸索著找到了她的嘴唇,它們是那樣的溫潤、新鮮而又甜美。霍恩的呼吸變得急促了。他的腦子裡一陣天暈地旋,而在這片漩渦中,宛如一個黑暗的侵入者一般,跳出了一個讓人心寒的念頭。如果在他受雇的時候只有文妲和她父親知道勝利慶典的話,那麼雇他的人就只能是文妲了——
  想到這裡,霍恩的胃裡一陣翻騰。他的嘴唇僵硬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後一收。
  過了一會兒,文妲問道:「你為什麼要那樣?」
  「哪樣?」霍恩粗聲粗氣地問。
  「縮回去?」
  「大概是我突然想起來你是個董事,而我是個衛兵,你生氣啦?」
  「我應該生氣,難道不是嗎?」文妲用疑惑的口氣說道,「總覺得你這人有點怪,我看你不像是個衛兵。我一直覺得我們以前見過,還在黑暗中談過話,就像現在這樣——不過不可能,我們從來沒見過——」
  「你洩露出未婚少女的心事了。」霍恩沒好氣地說道。
  文妲坐直了身子。「也許是吧。」她的口氣疏遠了。
  車子晃動著停了下來,門打開了。門外是霍恩不到24個小時前才離開過的那個圓形房間。
  「有很多事情要做呢,」霍恩說道,「不能在車裡耽擱太久。」
  文妲站在他的身邊,面對關著的圓柱門,臉上滿是疑惑,若有所思。幾秒鐘之後門打開了。吳老頭從一輛車子裡走了出來。他的臉依然是梅特爾的。「帶路吧,親愛的。」他對文妲說。
  文妲慢慢轉過身來朝一面牆走去。她用手一按,一個表盤向她打開了。霍恩習慣成自然地記著地點和方位。表盤後的小室是一架電梯。他們擠了進去。霍恩站在車子背後,雙眉緊蹙著。
  他為什麼會突然懷疑起文妲來呢?為什麼在他們親吻並且她已經把話挑明之時他會突然感到噁心呢?會不會是他自己的負疚感讓他縮了回來,他畢竟殺了她的父親,很有可能他這樣忖度她是為了替自己開脫。其實懷疑她是沒有多少道理的。
  霍恩意識到他的愧疚就像是他肩頭的重負,它壓在那裡已經很久了。只有把真相說出來才能去掉這重負,讓他得到解脫。但他只能向一個人坦白:那就是文妲。而一旦她知道以後,她準會掉頭走開或者……
  光線重又明亮起來,霍恩眨了眨眼。他們步出電梯,走進一個巨大的圓形房間,直徑要比下面那個房間大了好多。五顏六色的小光點在遠處的牆上閃爍舞動著,構成了複雜而又毫無意義的圖案。椅子和控制台是沿牆而設的,朝裡形成一排排越來越小的同心圓。到處是開關、照相機、攝像機、發報機……
  房間裡空無一人,椅子上全都空空如也。有一段9米寬的牆是暗的。
  文妲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技師們都到哪裡去了?這裡總是有一整組人值班的!」
  房間有兩扇寬闊的門,遙遙相對,雙雙緊閉著。房間的中央是一個用灰色擋板擋起來的大盒子一樣的結構。霍恩小心地繞著它走著。吳老頭緊緊跟著他。繞到後面時,他們發現了第一具屍體。他身著金色服裝,血跡並沒有完全掩蓋住他衣服上的技師徽記。
  其他的屍體散佈在椅子和控制台間。有的穿著橙色,有的穿著綠色,但絕大多數都穿著金色衣服。一潭發黑的血水從一扇門下滲了出來。吳老頭推開了門。門後的屍體堆積如山。綠色的、橙色的、金色的——還有黑色的。有技師也有負責安全的衛兵。他們全都死了。
  「第一次進攻被打退了,」吳老頭說,「活下來的技師們都追逃敵去了。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還會有新的進攻的。」
  他們轉過身來,見到灰色盒子上有一道敞開著的門,至少有30厘米厚,那比最厚的船板都要厚了。文妲站在門邊等著他們。霍恩停在門口朝裡張望。只見一面牆上裝著一個大開關,普普通通的,並沒有什麼恃異之處。開關是合上的。
  「就是這個,」文妲說,「總開關。我們非得把它打開嗎?」她看看霍恩,又看看吳老頭。「自從第一條管道安裝好之後就沒人碰過它。」
  「你怎麼能肯定呢?」霍恩問道。
  「只有董事才能打開這個小房間的門。」
  「除此之外我們怎麼能孤立埃戎呢?」吳老頭問,「除此之外我們怎麼能打敗杜凱因呢?」
  「有什麼好說的?」霍恩已經有點不耐煩了,「讓我來。」
  他兩步走到小房間裡,手臂隨便一揚就把開關打開了。「瞧,」他說,「好了。」這是一個撼人心魄的時刻。
  文妲充滿戲謔地笑了。她指指後面的牆。牆上五顏六色的亮點毫不受影響地閃爍跳動著。
  「沒起作用。」霍恩說。
  「當然沒起,」文妲不屑地說道,「要是隨便誰都行的話,埃戎早在幾個世紀前就被人弄垮了。啟動新的管道必須要有一名董事在場,要切斷也必須是一名董事。而有資格當董事的,必須具有純正的金色血統。你可能嘲笑過了不起的變種,但他們將管道的秘密保守了1000多年。」
  她歎了一口氣。「要是非這麼幹不可的話,那就讓我來吧。」
  她把開關先撥回原位,遲疑了片刻,將它合了上去。她一臉肅然,眼神略帶茫然。霍恩回身朝顯示牆望去。等他聽到她在身後倒抽一口冷氣的時候,霍恩知道她也看到了。牆上毫無變化。
  「應該變暗的是吧?」他悄悄問道。
  「是的,」文妲輕聲答道,「我弄不明白——這是——」她說不下去了。沒有言辭能表達出她那一刻所感受到的可怕的幻滅。
  「虛構,」吳老頭開腔了,「騙局。」
  霍恩伸出手臂摟住文妲的肩頭,帶她走出了小房間,她靠在霍恩的胸前,想也不想地接受著他的撫慰。「這麼說全都是假的,」她說,「別人對我說的,我一直都深信不疑的。」
  「一個聰明人在親自檢驗之前從不相信任何東西。」吳老頭靜靜地說道。
  「謊言之中肯定還有些真的東西,」霍恩說,「至少管道是真的。」
  「說不定那也只是一個幻象呢,」文妲任性地說著,「帝國也是一個幻象,我們也是一個幻象,還有——」
  她的身子劇烈地抖動著,霍恩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別說了,文妲,」他輕聲寬慰著,「別說了。」他沒有覺察到自己已經在用一種與她平等的親密語調對她說話了,她也沒有注意,或許注意到了而根本沒有介意。「肯定有一個秘密的,而且肯定有人掌握著這個秘密。是誰呢?想想看,文妲!想想看!」
  她的身體停止了抖動,抬起頭來,看著他關切的臉龐。「說得對,」她輕輕說道,「肯定有人知道這個秘密。」
  「是誰呢?」霍恩重複了一遍。「自從這個開關裝好以後,又有新的管道啟用過,所以這個秘密不可能失落的。」
  「整個星系的人都想發現這個秘密,」吳老頭說,「他們得到了所有能從埃戎得到的技術信息,可他們從來沒有成功過。他們無法啟動管道,這個秘密一直讓他們大惑不解,」
  「在勝利慶典上,」霍恩眼睛望著遠處,邊說邊回憶著,「你們總共是六個人站在平台上:杜凱因、梅特爾、你、你父親、費尼倫和隆霍姆。你們都碰了開關。肯定是你們六個人中間的一個。」
  「除非那也是個騙局。」文妲說。
  「不會是別的人了,」霍恩說,「秘密不可能落入別人手裡過了一千年還不讓董事們發現的。」
  「我們當時都在那裡,」文妲贊同道,「但那並不說明什麼問題。我們有時候也單獨出席啟動儀式的。」她迷惑地搖了搖頭。「不會是我父親,要是他他會告訴我的。或者是某個別人。但像這種生死攸關的事是不能冒險的,應該還有個人知道,以防某人意外死亡。而為安全起見,應該讓我們全體都知道的。」
  「或許他只相信一個人。」霍恩說。
  「那也應該是我。」
  「可你不愛他呀。」
  「他愛我的。他讓我成為了一名董事。」
  「除了你他還可能會相信誰呢?」霍恩問道。
  文妲再次搖了搖頭。「不會是杜凱因,他知道他的野心的。也不會是隆霍姆,父親想讓我們結婚,可他覺得他還太年輕,太衝動。費尼倫?也許吧。或者是你。」她轉向了吳老頭。「除了父親之外,你是在位時間最長的了。」
  吳老頭那張梅特爾的臉顯得有點沮喪。「不是我,而且如果是費尼倫或者隆霍姆的話,我恐怕這個秘密也已經失落了。我們離開杜凱因住處時的那場槍戰聽上去就像是給他們奏的安魂曲。」
  「等等!會不會是杜凱因呢?」霍恩問,「他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你父親也曾經是野心勃勃的,說不走他會理解杜凱因呢。」
  「不可能,不可能,」她情緒激動地說道,「杜凱因還一直不停地問我這件事呢。他一直說,『把秘密告訴我我就讓你走。』我當時以為他發瘋了,因為我們都知道這個秘密呀。」
  「這麼說他也到這兒來過了,」霍恩沉思道,「他試過開關了,他知道開關不起作用。」
  「或許有一個連董事們都不知道的秘密。」吳老頭說。
  文妲在霍恩的臂膀裡動了動。「幫幫我,梅特爾,」她懇求道,「你當董事的時間比誰都長。你肯定——」
  「到了該把事情挑明的時候了,」吳老頭說,「事情並不總是像它們看上去那樣的。」他把背轉向他們,說話聲變得奇怪地低沉了。「我想要你記注我們是冒了極大的風險把你從杜凱因手裡救出來的。」
  霍恩預感到將要大禍臨頭了。「別!」他出口阻攔。
  「我不是梅特爾,」吳老頭還在說著,「我只是一個遇事愛刨根究底的老頭兒,精於改頭換面,有著和這個帝國一樣大的渴望。」
  他轉過身來。吳老頭面對著他們,滿是皺紋的臉帶著歉意擠作一團。文妲突然以出人意料的力量掙脫了霍恩的雙臂。她皺著眉頭,把不解的目光從吳老頭身上移到了停在他肩頭的鸚鵡身上,渾身髒兮兮的鸚鵡的頭卻揚得老高。
  「我不明白,」她呼吸急促地說道。她向後退了幾步。「如果你不是梅特爾,那你是誰?那隻鳥是從哪兒來的?你究竟是——」
  「是朋友。」莉兒用她的破鑼嗓子說道。
  「是朋友。」吳老頭同樣說道。
  「還有你!」她轉過來面對著霍恩,「如果他不是梅特爾,你也不是衛兵了。你到底是誰?你們為什麼把我帶到這裡來?」
  她猛地轉過身,開始朝房間外面走去。
  「文妲!」霍恩喊道,「等等,讓我——」他想要告訴她了,對她說是他殺了她的父親,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她,但她重又轉過身來,他一下子便知道已經太晚了。
  她兩眼圓睜,眼神淒愴。「你!我當然聽出你的聲音來了!你就是那個刺客!」
  她掉頭朝電梯門拚命跑去。
  「文妲!」霍恩又叫了一聲,語調中滿是絕望。
  「有敵人!」莉兒尖叫道。
  霍恩急速轉身,可是已經連掏槍都來不及了。黑衣衛兵像洪水一般從敞開著的門口湧了進來,一下子將他淹沒了。幾秒鐘之後,霍恩被人拖著朝門口走去。他掙紮著扭頭朝四周看去。
  吳老頭就在他身邊,莉兒已經不見蹤影了。霍恩又絕望地朝後望去。
  一群衣衫襤褸、面色蒼白的平民從另一扇門衝了進來,從文妲身邊湧過,帶著滿腔怒火,不顧生死地朝黑衣衛兵們撲去。
  歷史
  樊地……
  監獄終端。囚犯的世界。迷失靈魂的煉獄,在這裡他們的解脫不是受苦而是死亡。
  根本不可能從樊地逃出去。和埃戎一樣,這顆派作監獄用場的小行星也繞著一顆暗紅的、沒有多少熱量的太陽運行。最近的有人居住的星球也離此有好幾光年之遙。樊地到底在帝國的哪裡呢?沒有人清楚,甚至連典獄長本人也不知道。不可能有人從外面來援救。
  只有一個進口進入樊地:管道。在樊地只有一幢建築:那就是終端所在的那座可怕的黑色要塞。要塞有一個名字:絕望。
  犯人們並不是關在要塞裡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自由的。他們可以自由地遊逛在樊地那荒涼的表面之上,他們可以自由地互相殺戮,自由地去死。一天兩次他們聚集到食槽前吃飯。他們惟一的限制就是得呆在樊地。不過那就已經足夠了 ——等死。
  夠格關進樊地的人當中只有不到千分之一能真的被送到那裡,但樊地還是起到了它的作用。它更有效的作用不在於死亡威脅的本身,而在於震懾了潛在的犯罪者和剛冒頭的叛逆分子。
  許許多多的囚犯坐在那裡,望著從黑色要塞伸向天空的金色管道,看它變得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夜色之中。他們的想像或許可以幫助他們跨越視線之外的距離,但是對他們來說,管道只是單向運行的,那就是從埃戎到樊地。樊地就是終點。
  據謠傳,這裡也是彼得·塞爾的終點。但是名字在這裡很快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和要塞一樣,所有囚犯的名字都是絕望。赤手空拳怎麼能對付一米厚的高牆呢?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5:30

第十五章 死亡之門

  武器沒有了,槍被拿走了,霍恩被人推著在一條寬闊的鋪著軌道的走廊裡一路擠著朝前走。他想掙脫開朝後看看文妲到哪裡去了,卻發現只是徒勞。一把槍緊緊地頂著他的太陽穴。霍恩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著,在身邊的黑色中間擠來擠去,任由身後的手推著他。
  吳老頭有時候走到他旁邊,有時候落到了後頭。衛兵們帶著他們沿著走廊走了好長一段路,打鬥的聲音在身後消失了。霍恩有很長時間可以思考,而他能想到的只是:杜凱因!杜凱因!
  杜凱因抓到了他們,說不定已經佔領了控制室。掙扎是毫無用處的。吳老頭以受難者的順從承受著對他的侮辱。霍恩決定把力氣省下來並重新開始思考。
  一扇巨大的門在右邊打開了。衛兵們轉了進去,把他們帶到一間高高的管道房裡。搖籃內是一個小型的傳送裝置,一部高高的電動扶梯靠在飛船的橢圓形入口上,受傷的人正被扶持著登上飛船。
  霍恩和吳老頭被帶到一個相貌冷峻的軍官面前停了下來。他的肩頭有一個奇怪的徽章,一個黑黑的矮胖的東西,還有……
  「梅特爾的人,呃?」他開口問道,「梅特爾在哪兒?」
  霍恩朝吳老頭瞟了一眼,但老頭兒不打算說話。霍恩並不覺得那樣就能讓他們逃過一頓暴打和即將到來的死亡。
  「他死了。」霍恩答道。
  「費尼倫呢?隆霍姆呢?」
  「我想他們也死了吧。」
  「文妲·科爾納呢?」
  霍恩聳聳肩表示不知道。
  「杜凱因呢?」
  霍恩又聳了聳肩,但在平靜的表情之下,他忽然心念一動,這個人可能是屬於杜凱因的保安部隊的,但他不是直接從杜凱因那裡接受命令,也不是從其他的董事那裡。現在的問題是:他接受誰的命令呢?
  「把他們帶走吧。」軍官說道。然後他很難察覺地向押送他們的衛兵點了點頭。
  霍恩知道點頭意味著什麼,他全身的肌肉緊張起來,準備做最後的掙扎。
  軍官突然又轉過身來。「把他們帶到飛船上去。說不定典獄長用得著他們。」
  典獄長!衛兵們將他朝電動扶梯推去的時候,霍恩的身體都僵硬了。那兒就是這支部隊來的地方。那兒就是他將被送去的地方。樊地!監獄終端。在埃戎的漫長歷史中,還沒有一個囚犯從去樊地的旅行中回來的。他不能去那裡。他一定要弄清文妲怎麼樣了,她需要他的幫助,不管她同不同意他都要幫她。
  走到電動扶梯跟前的時候,霍恩猛地掙開了雙臂。他用掌緣一切放倒了一個衛兵,又一拳打在肚子上撂倒了另一個。然後他開始朝著門口全速衝刺而去。計劃並不像看上去那樣魯莽。他在隊伍中間繞來繞去,衛兵們不敢開槍打他,而等其他人明白過來有人在逃跑的時候,他就已經穿過門口跑到走廊上去了。
  一跑到那裡,他的計劃就終結了。他不用再去想了。在越過吳老頭身邊的時候,他絆倒了。接著他的後腦勺被重重地打了一下。在他眼前一黑失去知覺之前,他暈暈乎乎地想道:難道是吳老頭?難道是吳老頭?
  有人在黑暗中呻吟著。霍恩睜開眼睛傾聽著,沒有任何動靜。低矮的天花板是一塊厚厚的、打不碎的玻璃,一道微弱的燈光從玻璃後面透射出來。他被綁在一張床鋪上。沉悶的重擊聲透過牆壁向他傳來。
  他解開皮帶坐了起來。這一突然的動作使他的腦袋爆出一陣鑽心的疼痛,並順著他的脊柱蔓延下去。他不由得哼了一聲。他明白剛才那些呻吟聲也是他發出的了。他能感覺到頭上腫起了一個大包,但血已經不流了。
  飛船傾斜了。霍恩趕緊抓住床沿不讓自己掉下去。這聲音,這晃動都是那麼的熟悉。飛船正在進入吊籃。雖然他千方百計想要逃脫,可他們還是把他給送來了。
  他想起了絆倒的事。是吳老頭把他絆倒的嗎,肯定有人伸腿絆了他一下,而吳老頭當時是離他最近的。霍恩搖了搖頭,但疼痛馬上讓他後悔做這個動作了。如果是吳老頭的話,那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因為他沒有理由那麼做的呀。
  他環視了一下房間。這是一個小小的四方盒子,裡面有四張床鋪。其他三張都空著。門是鎖著的,門上沒有窗子。
  這麼說他已經到了樊地了。無法逃脫的樊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逃不逃得掉還得等他試過了才能知道。彼得·塞爾也到過這裡。他曾經對文妲說過,塞爾是惟一能夠使帝國免遭徹底毀滅的人。人人都說塞爾已經死了。現在他至少有機會來查明事情的真相了。
  他覺得腰間沒有了遮掩,有點冷颼颼的,他伸手朝腰際一拍,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裝錢的腰帶不見了,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霍恩無奈地聳了聳肩。這是他現在最無所謂的事,他本來想要用這些錢——所有這些他靠刺殺科爾納而得來的克倫— —換一把槍的。現在是錢也沒有,槍也沒有了。
  他正在床上坐著的時候,有人來帶他了。他們對他算是挺不錯的:門一打開,就用兩把槍對著他,手槍背後的臉表明他們是冷酷而又富有經驗的。他們不說一句多餘的話,不做一個多餘的動作——他們不冒任何風險。但看得出他們顯然是慣於和亡命之徒打交道的。
  霍恩進入窄窄的走廊之後,他們朝後面一退,和霍恩之間保持一米左右的距離。
  「這邊走,」其中一人歪歪頭對霍恩說道,「走吧,什麼時候停下我們會告訴你的。」
  霍恩開始朝前走了。一路上他都沒有和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靠近到有逃跑的機會。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開槍把他打倒的,他們不會取他的性命,而是把他打瘸。霍恩知道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他一點也不相信熵教宣揚的那些死後會發生的事情。死是終極的,人一死,各種疑惑,苦難和遺憾就都到頭了。然而活著卻無力改變自己的處境又是另一碼事了,霍恩不想面對那種情況。
  他們從飛船下到一部電動扶梯上。霍恩這才發現監獄的飛船隻是在管道兩頭之間運行的,每一頭的吊籃都是固定死的,飛船永遠也不能飛到吊籃外面去。不過它確實也沒有理由要飛出去。
  他們步行穿過管道房,房間的大小剛好容得下終端設備隨著埃戎的明顯運行而相應地緩慢移動。他們一路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穿過一道門,進了一個豪華的辦公室。霍恩毫不在意房間的陳設,他在打量著坐在特大的黑色辦公桌後面的人。
  此人是個奇妙的矛盾混合體:他是個大個子,比霍恩胖得多也高得多,也是個蠻人;他的眼神冷酷而又精明,但歲月看來已使他的身材失去了分明的輪廓。他的臉和身體都像是一個過了巔峰期的運動員;他已經發福了,肌肉變得鬆軟,但裡面卻還是一副鐵打的好筋骨。
  此人想必就是典獄長了,他負責看管帝國形形色色的敵人:罪犯、叛徒和反叛者。在這些人之中,他只負責看管最壞最厲害的:樊地只接納經過千挑萬選的「精英分子」。
  根據符合邏輯的推斷,典獄氏和他手下的衛兵應當隸屬於杜凱因的保安部隊,這從他們的黑色制服上可以得到印證。不過看典獄長的樣子像是還沒接到過命令,或者接到了但沒放在心上,混亂賦予了每個有野心的人一個黃金般的機會。
  典獄長應該是不會受到理想困擾的。作為一個蠻人,要是有這麼一個負擔的話,他是爬不到如此高位的,看來試圖控制北端帽子和主控制室像是他自己的主意。如果杜凱因能夠用鮮血澆滅叛亂之火,典獄長就能對他所施以的援手開上一個高價。如果杜凱因垮掉了——那麼,對他而言,也不過是其他的蠻人掌握了帝國並將它據為己有罷了。
  典獄長用狡黠的黑眼睛攫住了霍恩。「看好他!他是個危險人物。」
  在霍恩身後,兩個衛兵變換了一下位置,一人站到了一邊。現在他們可以朝霍恩開槍而不用擔心會傷到他們的長官了。
  「這麼說,」典獄長靠在一把大椅子裡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梅特爾死了?」
  「我是這麼聽說的。」霍恩平靜地回答道。
  「費尼倫和隆霍姆也死了?」
  「有可能。我沒看見他們死。」
  霍恩看見典獄長的眼睛朝下一瞥又回了上來。霍恩隨意地改變了一下站立的位置。
  「別動!」典獄長厲聲喝道,「科爾納也死了,」他又接著說下去,「他們還沒抓到刺客吧。」
  霍恩明白了,他此刻正站在某種測謊器的上面或裡面。當謊言無濟於事的時候,霍恩的本能是說真話。這種本能是對的,只要他說的是字面上的真話,這種本能還能給他帶來好處。「沒有。」他說。
  「原來的六個董事裡,只剩下杜凱因和文妲了。誰是總經理呢?」
  這是個真正的問題,不是用來測謊的。「杜凱因。」霍恩答道。
  「這符合邏輯,」典獄長說道,「但他能長久嗎?」
  「這就很難說了。」
  「為什麼不能呢?」
  「頂層裡正在內訌,部隊和衛兵們正在自相殘殺。下面的人正在起事。埃戎遍地都是烽火。只有一個人能使它免遭徹底的毀滅。」
  「誰?」
  「彼得·塞爾。」
  「他死了。」
  這句話說得又快又平常,霍恩一直頑固地堅信解放者還後著,可現在這個信念第一次開始動搖了,面前的這個人應該是知道實情的,但他沒有理由要講真話,霍恩心想要是他此刻能偷偷看上一眼典獄長辦公桌下的儀器就好了。
  「你覺得我的人能佔領並守住控制室嗎?」
  「想也別想。」霍恩答得又快又肯定。
  「我該上那兒去的,」典獄長對著自己吼道,「我怎麼能相信那個——都過去 3小時了!和你一起被抓住的那個老頭兒是誰?」
  霍恩眨了眨眼,這個問題讓他吃了一驚。「梅特爾的管家。」他急急地說道。
  「這句是謊話。」
  霍恩聳了聳肩。「他說他的名字是吳老頭。」
  「他在哪兒?」典獄長厲聲追問道。
  霍恩顯得有點茫然。「為什麼問我呢?」
  他臉上的無辜是顯而易見的。「他跑了,」典獄長狠狠地說道,「真是匪夷所思。」
  不,霍恩平靜地想著,就算是樊地也關不住吳老頭和莉兒。得先把他們送到那裡去,而一路上他們又怎麼能看得住他們呢?他們肯定在埃戎就逃走了。
  「我們抓那樣的一個人已經抓了很久了,」典獄長若有所思地說道,「很久很久。」他聳聳肩。「算了,不去想他了。」
  霍恩把身子往前傾,停住,然後按照衛兵的命令轉過身來。那聽上去不像是一個死刑判決。他沒有給衛兵開槍的借口。
  霍恩順著長長的走廊走著,眼睛在留神查看著,記著一路上的轉彎、門口、通風口、可能有守衛的地方……大廳變直了。遠處,大廳在一面光禿禿的牆跟前到了盡頭。他們朝牆走去的時候,霍恩用步子測算著距離,心中默數著。
  離走廊盡頭還有十步的地方,兩側牆上的槍眼裡各有一挺架著的機槍伸出難看的槍管。兩挺機槍都指著他,牆壁向上升起的時候衛兵都在他身後挺遠的地方,風吹了進來。冰冷刺骨。牆外是一片黑暗。霍恩打了一個冷戰。
  「出去。」一個衛兵平靜地說道。
  霍恩朝前走去。機槍轉動著跟著他。隨著眼睛適應了黑暗,霍恩看見了橋。小橋窄得只容一個人過去。橋下是一條溝渠,溝底是黑色的。霍恩邁步跨過小橋,朝著對面黑暗的平原走去。
  霍恩在他那薄薄的橙色制服下哆嗦著。他手無寸鐵地面對著這片未知的黑暗,他所擁有的只是身體的力量、雙手的靈巧和頭腦中的決心。
  身後的燈光被隔斷了,那面牆隨著「匡啷」一聲可怕的聲響落了下來,那聲響像是帶著某種終結的意味,回去的路被切斷了。
  霍恩從橋上下到冰冷堅硬的岩石上。他在那兒等了一會兒,直到眼睛能在黑暗中看清東西。橋附近的地面略微有些不平,但漸漸地它就顯得出奇地平整了。週遭沒有山坡,也沒有丘陵,地平線處的弧線可以清晰地看到。重力很小,空氣稀薄而又寒冷,不過還可以呼吸,四野裡一個人都沒有,地上也沒有長任何東西,這顆監獄小行星像是沒有生命存在一樣。
  霍恩四面巡視了一下。地平線上有一抹慘淡的紅暈,像是朝霞或是晚霞。他又回頭看了看他離開的地方。那房子已經變得又黑又矮,模糊不清了,峻峭的牆直直地矗立在溝渠邊。黑暗中惟一的一抹亮色是從房子的穹頂直刺向天際的粗大的金色管道。
  霍恩用目光追隨著它,直到它在遠處縮成了一條細線,進而徹底消失。它是通向埃戎的。從埃戎人們可以去帝國的任何地方。它通向文妲,不過也有可能文妲已經不在那裡了。
  管道現在已經成了一件讓霍恩感到痛苦的東西了,它無情地提醒著霍恩,讓他想起他已永遠失去的東西。 3小時就能到埃戎?現在他就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也回不去了。他被永久地隔絕在這裡了,在這繞著被遺忘的太陽運行的寒冷衛星上。
  要想到達管道就必須穿過要塞,而要塞是無法攻破的。要塞既是惟一的一個入口,又是惟一的一個出口。只有這座窄橋通向那厚重的、根本不可能移動的門,門口有槍炮和其他的東西守著,空空的雙手又能拿那些厚牆怎麼樣呢?
  沒有人從樊地回去過。霍恩將在那兒一直呆到死。只有死亡才是通向解脫的惟一門戶。
  把他引到這個地方來的是一條奇怪的道路。從帝國的一端到了另一端,穿越了星球間的距離,被驅策著,他現在可以面對這一點了:被驅策。人們被他們不知道也無從知道的力量驅策著,沿著奇怪的路徑通向奇怪的終點。只要你一腳踩了進去,便再也不能自拔了,只能受著它們無可抗拒的驅使一直走到終點。這裡就是終點,旅行的終點,世界的終點,生命的終點。在這以外,什麼都沒有了。
  然而人是有選擇機會的,只有全知全能的上帝才能從千頭萬緒的時空中決定每個人的人生軌跡。而這些力量並不是全知全能的。它們固然是博大而又帶著掃蕩性的,然而它們所掃蕩的只是大眾和帝國,卻不是個人。處於洪流中的人被它裹挾而行,懵然不察,只是因為其他的人也在同樣地運動。但假設讓一個人逃脫洪流,讓他勇敢地劃向河岸,在河岸上站立起來,抖落身上的水珠,回望著流水,那麼他隨後將做的事就能堵住水流,遏止它的前行,或是將它引向另一個方向。
  他收了錢去殺一個人。沒有什麼東西讓他非收下錢不可,收下錢之後,除了他的本性之外。也沒有什麼東西讓他非要去執行這個口頭的合同。他也可以在半路上失去勇氣,或是面對這麼多的險阻躊躇不前。就算他已經把科爾納裝到了瞄準鏡裡,他也還是可以把他放走。
  曾對他說過「埃戎必須垮掉」的那些力量當時並沒有發出聲音。他的子彈加速了科爾納的死亡,使得危機變成了反叛。如果科爾納是自然死亡的話,帝國的權力交接就能實現平穩過渡,而不會出現什麼閃失。埃戎當然是會垮的,這是不可避免的。但要等到何時,又是以怎樣的方式呢?
  必然性就是在這裡得到體現的,就是借他的手來實現的。他碰出了叛亂的火花,他的手指引來水流,而這水流又將他帶到了樊地。在一路上的任何一處,他都可以停下來說,「打住!我不想再朝前走了!」水流或許會因此而毫不在意地從他的頭頂淹過,但對他來說,這種必然性卻就此終結了。
  一個充滿暴力的行動改變了水流的進程。他無法為此而感到驕傲,即便它為漫長的一千年帶來了甜美的果實。可事情已經發生了,他的本能將他交給了水流,水流帶著他來到了埃戎。本能,如求生和食物之於飢餓般的不假思索的需要——它們便是水流中翻滾的分子,它們是消極的,它們是投降者。
  但一個人是能夠與水流相抗爭的,每一個積極的行動都是在與之一競短長。
  在熵教的教堂裡,他就曾與水流對抗過,那個夢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他還和吳老頭一起去參加了在杜凱因的住處舉行的會議,就因為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對需要的一種反抗。那個選擇是確實起了作用的。要是他不去的話,文妲肯定難逃一死或是陷入絕境,而吳老頭,要是他只身前往的話,早就老命不保了。或許他們遲早難逃命運的安排,但那是不能改變他這一舉動的重要性的。這是一個充滿愛的舉動— —愛也是積極的——這使得他一直留在文妲的身邊直到她幻想破滅,直到他被人抓住。
  他愛上文妲了。他現在能夠坦然面對這件事了——這也是一種積極的行為。這是一種無望的感情,卻也是一件好東西,因為這是一股積極的力量,而且很強大。它給了他力量,讓他再次與水流搏擊,讓他逆流而上,去追根溯源。如果一個人能有一次改變他的命運,他就能有第二次。埃戎必須垮掉。但應該怎麼辦呢?
  要塞不是無法攻破的;沒有任何東西是無法攻破的。無法覺察的力量使他忘記了這一點,他要從這個漩渦中走出來繼續戰鬥。戰鬥或許是會致命的,但重要的是要戰鬥,決不能被主宰帝國沉浮的沒有感情。沒有人性的力量任意裹挾著而無所作為。
  霍恩再次端詳著逐漸變小的金色管道,這不是對星系的嘲諷,而是與星系的一種聯繫。他想起了在一個孤獨的山谷中的一個失意時刻,他看見群星被葉脈般的網絡維繫在一起,眼前的景象正與彼時相同。不僅群星是如此,所有的人類也是如此,都被因果關係緊緊地捆在一起。這種維繫無形可察,無跡可尋,幾乎是純道義的:即便是帝國最偏遠的地方發生的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會影響到帝國中的每一個人。
  人們可以據此發展出一套比個人主義好得多的哲學來。或許這種網絡般的維繫是那些看不見的力量的必然結果,但它並不就是那些力量,而是比它們更為高貴的東西。它彷彿在說:只要在任何有星星運行的地方有一個奴隸,那麼就沒有一個人是自由的。它還說:只要在任何地方還有一個自由的人在,那麼就沒有一個人完完全全地淪為了奴隸。因此,即便是埃戎的總經理也是一個奴隸,因為他無法選擇讓星團保持自由。
  他無法選擇,因為他是許多種力量的交匯點,這些力量不讓他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而一個自由的人是能夠選擇的,從這點來看,個人主義是好的,按照個人主義的理論,人人都是自由的。
  霍恩聽到的還有:沒有人能夠單獨行事,他是和全人類緊密聯繫在一起的。沒有人在單獨地受著苫,因為全人類都在與他一起受苦。對一個人的不公平就是對所有人的不公平,人人都應該感同身受地憎恨它,因為它確實也是對所有人的不公平。
  吳老頭的話是怎麼說的,如果有人做出了行動,肯定是受了背後什麼東西的推動。這麼說不對,因為它忽略了人的作用。應當這樣說:如果有人做出了行動,肯定是受了什麼人的推動。
  還有一種簡單的說法可以說明這一切:無論人們看上去相隔如何遙遠,總是有一座橋樑把他們聯繫在一起。
  霍恩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這將使他受益匪淺。這是一個值得令人為之付出生命的道理,但更重要的是,它現在成了活下去的理由。
  管道。壓迫的象徵。卻也象徵著希望——
  一股大力突然落到了他的背上,要將他摔倒在地。一雙又快又狠的手也朝他的喉嚨掐來,霍恩趔趄了一下,乘勢蹲身朝前一躥。身後的份量頓時飛過了他的肩頭,一個人一頭朝溝渠裡栽去,雙手在空中拚命舞動著,這情景霍恩記得在哪裡見到過,但現在根本沒有時間來回憶往事了,那人落到渠底的時候,溝渠裡閃出一片火花來,慘叫聲終止了,隨即慢慢飄來了肉體被的烤的焦臭味。
  在這之前,霍恩早已轉過身來,揮動拳頭朝圍住他的影影綽綽的身影打去。有一個人搖晃著朝後退了幾步,但旋即又繼續撲了上來。這些決不是吊兒郎當、漫不經心的衛兵。他們都是熟練的殺手,學過怎樣用雙手殺人——現在也有人學會怎樣被殺了。
  他們逼了上來,圍成一個致命的半圓,有兩個人同時朝霍恩撲來,一個撲向他的膝蓋,另一個直奔他的咽喉而來,衝著膝蓋來的,霍恩就把膝蓋朝他頂去。那人悶哼一聲,倒向一邊,就地一滾,迅即又站了起來。霍恩又用堅硬的掌緣朝另一個傢伙奮力一砍,那人便躺倒不動了。
  但他們也逼得他朝後退了。霍恩伸出一隻腳朝後一探,後面是一片懸空。他已經站到了溝渠的邊緣。朝後一步便是和第一個傢伙同樣的下場。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想到了小橋。要是他能找到小橋,他就可以退過橋去,一個一個地對付他們。但他不敢轉身朝後看,因為他的腳在朝後擺的時候沒有碰到任何東西。
  他們逼了上來。他們想置他於死地嗎?他們想逼他朝後退嗎?只要他們不是非衝上來不可的話,他就是安全的,他相信自己的力量足以做到這點。但如果他朝他們衝去的話,情況就完全兩樣了。他們會將他團團圍住,而那時如果再能脫身就簡直是奇跡了。
  但如果不進的話就只有退,而他是無路可退的。霍恩的雙腿緊繃了起來。
  歷史
  自由……
  它的價值有多少?人們即使為之傾囊而盡,也沒有人能買斷它或是將它傳給自己的子孫。
  星團擁有自由,埃戎為此開出了價錢。對於星團來說,自由抵得上他們擁有的一切。帝國為此將全副家當都押了上去,不是一次,而是兩次。但這也還是不夠的。
  在第一次卡農戰爭中不可思議的失敗使埃戎受到了動搖。再敗一次的話,帝國有可能就垮了。然而星團的存在無疑是一種隱伏的宣傳,表明帝國之外還有著自由的星球,為了消除掉它,冒這樣的危險也是值得的。
  黑色的飛船艦隊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向著星團飛了好幾年,然後在星團附近建立了管道的終端。從這些管道中,源源不斷的人員和機械在離開埃戎的幾小時後便到了這裡。
  然而星團並沒有束手就擒,而是奮起反擊。
  你怎麼能估量得出這代價呢?星球的人口銳減是多大的代價?文明被破壞是多大的代價?數十億人的生命又該是怎樣的代價呢?
  這裡有一個數字:每一個純正金色血統的成年人從公司的收入中可得的份額都被削減了一半。
  想要自由嗎?請開出價錢來吧。在有的地方有人為了得到它而不惜付出任何東西……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5:53

第十六章 鑰匙

  霍恩朝圍過來的人影衝去,扭動著身軀左躲右閃,拳頭不停地擊打著。他們的人實在太多了。一個人搖晃著退下的時候,立刻又會有另一個人來填補他的空位。漫天揮舞的拳頭突破了霍恩的防線,落到了他的臉上、身上,接著人影便將他團團圍住了,有的扯他的手臂,有的摟他的後背,想把他掀倒。霍恩像一棵搖搖欲墜的大樹般晃動著。
  有一張臉從他的肩後向前探了過來,露著牙齒,找尋著他的咽喉。這時,從包圍著他的眾多拳頭、手指和牙齒背後,傳來了炸雷般的一聲喊:「夠了,你們這些見了血就沒個夠的餓狼!我說夠啦!別再讓我見到這副樣子了!」
  霍恩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像水蛭那樣被拉開了。他終於好好地站定了。他的兩腿略微打了打顫,但很快站穩了。他抬頭看著出現在他眼前的這張充滿野性的臉。
  這不是一張讓人看了能產生信任的臉,臉上溝壑縱橫,五官大得足以配兩米多的身高,一頭充滿暴戾之氣的紅髮不羈地披散在那人寬闊的肩膀上,而在下面與之相配的則是一部豬鬃般硬扎的紅色長髯。他背後那顆黯淡的太陽,似乎決意要爬上小行星岩石滿佈的邊緣,把他的鬍子映襯得更紅了。
  霍恩看著他那深邃的、樂呵呵的藍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謝謝。」他簡單地說道。
  鬍子分開了。「沒什麼!」大個子的嗓門大得出奇,「我喜歡你,小個子。你把那幫雜種狗打得可真慘。就算是雜種狗,湊成群了膽子也會大起來,要是他們有了一大幫的話,能把最驕傲的公鹿都給放倒。他們管我叫紅刃。」
  這名字聽上去很耳熟。「海盜紅刃?」霍恩問道。
  紅刃的眼睛裡放出光來。「你聽說過我?」
  霍恩點了點頭。這個名字是破壞、殺戮和姦淫的同義詞,也和對抗當局緊緊聯繫在一起,這個當局自然就是帝國。
  「他們出動了3艘巡洋艦才把我打敗, 」海盜誇耀道,「就那樣也還是趁我睡著了才把我抓住的。」
  「我叫霍恩。僱傭兵。」
  「這麼說也是個海盜嘍?但要更聰明些。咱們倆倒是能湊成一對。」他的臉色陰沉了下來,「要是能有一點機會從這塊被人忘了的石頭上出去的話。」
  「沒機會嗎?」霍恩問道。
  紅刃沒精打采地搖了搖頭。「自打樊地成為監獄後,從來沒有一個人成功過。」
  「每扇門都有鑰匙可以打開的。」
  「除了這扇,」紅刃說道,「來吧,我會告訴你為什麼的。你正好趕上吃早飯。」
  海盜帶著他在寬闊的溝渠邊走著,霍恩問道,「那些人為什麼想要殺我?」
  「等你吃了早飯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他們來到了一大群衣衫襤褸的人中間。他們或坐,或蹲,或站,總共有好幾百個,在等著什麼事情發生。
  「讓開!」紅刃吼道,「我們來了個客人。」
  他兩肩隨便一動,便把兩邊的人撞飛出去,硬在人群中趟出一條路來。那些使力相抗的人被紅刃大掌只輕輕一摑,立刻也跌跌撞撞地退到一邊去了。霍恩在海盜身上感到了一股野蠻的氣息,或許這是必不可少的。
  他們停在了一道從岩石上鑿出來的淺渠跟前。一根管子從要塞的黑牆裡直通到淺渠。他們剛到,一種黏糊糊、黃兮兮的東西便從管子裡湧進淺渠。
  「早飯,」紅刃喃喃地說道,「吃吧。」
  他跪下掬起滿滿一捧就吃了起來;霍恩跪到他身邊嘗了嘗那玩意兒。還吃得,但也僅此而已了。霍恩這會兒可顧不上講究了,立刻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濃粥!」紅刃厭惡地說道,「早上和晚上,濃粥!」
  海盜用他那長滿黃銅色汗毛的手臂擦了擦被大鬍子圍著的嘴。霍恩站了起來。其他的人全都在淺渠邊排著隊,有的人吃的時候,四肢張開著,半張臉都埋到了粥裡。有的人被排在後面的人拖開了,於是開始了打鬥。有一個傢伙掉進了淺渠裡,他一邊蹣跚著走開,一邊吃著從身上刮下來的早餐。
  霍恩感到有點噁心。
  「豬!」紅刃厭惡地說道,「喏,這就是食物。他們在裡面加了料,有人說那些料是些礦物質。反正我們沒人是吃那個吃死的。這玩意兒能填肚子,可吃著不是味兒。我們想肉都快想瘋了。」
  霍恩身上一凜:「原來他們是想吃肉啊。」
  「有的人比別人餓得更厲害些。」
  他們朝著與矮墩墩的要塞相反的方向走去。幾分鐘之後,要塞便落到地平線下面去了。霍恩和紅刃來到了一片窪地邊,窪地大而不深,形狀像是一隻茶盤。
  「明白我們是怎麼活的,」紅刃開口道,「你就能明白為什麼逃跑是不可能的了。」
  他指了指牆上的一些黑□□的洞,那是幾代人歷經好多年,耗費了多少勞動,從岩石上硬生生挖出來的。「它們可有用啦,」紅刃說,「可以防寒。」
  「沒有火嗎?」霍恩問道。
  紅刃搖搖頭。那正是問題的本質所在。樊地從來就沒有過火。這裡沒有任何化學能量的儲藏:無論是石油、煤炭還是木頭。樊地沒有任何可供燃燒的東西,這顆小行星的惟一資源便是岩石,而岩石是沒有多大用處的。除了岩石之外,囚犯們所剩下的就只有他們從要塞裡帶出來的東西了。它們受到珍惜的順序是這樣的:骨頭(工具兼可憐的武器),破布片(保暖)和金屬——
  「金屬?」
  「鞋釘、大頭針、皮帶扣、紐扣、眼鏡架……要過很長時間才能積攢到夠打一點有用的東西,比方說小刀什麼的,」
  霍恩相信了。沒有火,幾乎所有的建造或是製造都是不可能的。
  至於娛樂嘛,紅刃接著說道,「他們就干男人沒有女人的時候能幹的事。就是這些事構成了監獄文化的主流。他們既有各種私下的嗜好,也包括各種比賽。
  這些比賽全都競爭激烈,還常常很血腥。有人在比賽中殘廢了或是死了。根據這些比賽建立起了一套複雜的行為體系和社會等級。現在,紅刃在擊敗了所有的挑戰者後,成了無可爭議的冠軍。冠軍是能擁有某些特權的:所有的屍體我都能分上一份;還可以任意發佈命令,只要我有能力使之得到執行——」
  「你無論如何都能做到的呀。」霍恩對這一條感到有些不平。
  「沒錯,」紅刃承認道,「但只要我不高估自己的力量,或是做出不合情理的事來,他們便不會聯合起來對付我。這樣造成的結果就是,沒有人會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或是別人無法強迫他做到的事。」
  「這麼說他們不肯團結起來行事,」霍恩想了想說道,「這算得上是個人主義的一種報復了。」
  「所以,」紅刃聳了聳寬大的肩膀說道,「歸納起來就是:根本沒有機會得救。甚至沒有人知道樊地到底在哪兒。」
  霍恩想起他看到的星星都是那麼陌生,頭頂的這片天空甚至有可能是屬於另一個星系的。
  「惟一能回去的路就是通過管道,」紅刃說,「而惟一能到達管道的辦法就是進入要塞。」他低頭看了看他的一對巨掌,把它們握了起來。「我們試過一次的。我們朝溝渠裡扔石頭,直到能從上面過去到達牆邊。可我們連在牆上留一道凹痕都沒能做到。」
  「發生什麼了?」
  紅刃聳聳肩。「典獄長斷了我們的糧,直到我們把溝渠清理完畢。我們死了好多人。這下你明白了吧,這事兒根本沒指望。」
  「在一般情況下的確如此,」霍恩贊同道,「可情況已經變了。帝國正在鬧分裂,現在正是每個人混水摸魚的大好時機。」
  紅刃的眼裡放出光來。「發生什麼事了?」
  「造反!」霍恩很快地把這幾天來發生的事情向海盜草草講述了一下。
  紅刃從胸臆間發出一陣咆哮。「嗷鳴——!我寧可少活10年也要再和他們幹上一場,殺他個血肉橫飛,血流成河。」他長出了一口氣接著說道,「你覺得埃戎真的有麻煩了?」
  霍恩點點頭。「發生在埃戎的爭鬥就已經夠危險的了,可事情還遠不止如此。帝國裡每一個被征服的星球都會揭竿而起,帝國沒有多少部隊可以抽調回埃戎的,況且飛船艦隊對於內部的爭鬥是無能為力的。分散在各地的衛兵部隊也會造反,因為最高層的領導已經沒有了。」
  「有幾個有實力的人是可以左右形勢的,而有一個人是可以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彼得·塞爾。」
  「他死了。」紅刃很隨意地說道。
  「你親眼見他死的?」
  「他從來沒出來和我們呆在一起過。他們把他關在要塞裡。是新來的人帶出來的消息,說他死了。」
  霍恩放心地舒了一口氣。如此說來,所有他聽到的關於彼得·塞爾的死訊都是謠言了,這肯定是帝國故意放出的風聲。塞爾一定還活著。
  「那我們就等著,」紅刃厭煩地說道,「等到有人來把我們放出去。」
  「我等不及了,」霍恩說,「而且我怕要等就會等上一輩子的。」
  「這麼說你已經有計劃了?」
  「如果你願意冒風險的話。」
  「我什麼風險都願意冒。」紅刃毫不猶豫地說道。
  「在外邊的總共有多少人?」
  紅刃聳了聳肩:「三四百吧,沒有人數過。有人死了,又有人從要塞裡面出來。」
  「你要是典獄長的話會怎麼幹呢?」霍恩問道,「你人手有限,可是卻想幹一件大事:奪取北端帽子,佔領主控制室。別猶豫,快說——」
  「我會用囚犯!」紅刃叫道,「我會在背後用槍頂著他們,讓他們去作戰。有很多時候槍是不怎麼管用的。幾百個真正殊死拚殺的人在絕大多數戰鬥中能使戰局扭轉,他們會在戰鬥中死去。但他們會扭轉戰局。但讓我們進入要塞可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啊。」
  「總沒有戰敗危險吧,」霍恩說,「別忘了,這事的發生對我們來說是個意外。我們突然被召集進去,擠到一間守衛森嚴的房間裡,然後在嚴密的看守下每次帶幾個出去。」
  「對啊,」紅刃說,「這樣就行了。」
  「但如果我們事先算到了他這一步,然後出乎他意料地提前發動,那麼我們就有機會了。這算不上是個天賜良機,但畢竟是個機會。」
  「能逃出樊地的機會就是好機會, 」 紅刃低聲說道,一邊用手指叉著頭髮,「我們需要什麼呢?」
  「首先得有五六個信得過的入。」霍恩說。
  「一個都沒有。就算有人剛到這裡的時候是值得信任的話,他們也早就學乖了。」
  「這可是事關自由啊,夥計!」霍恩急叫道,「難道沒有人會接受那樣的命令嗎?」
  「也許會的,」紅刃承認道,「但別相信他們當中的任何人。」
  他略一猶豫又接著說道,「連我也別相信。你可以用自由或各種許諾來打動我們,或是用暴力來強迫我們,但你千萬別相信我們。」
  霍恩的目光直直地射向海盜的雙眼。「跟著我干吧,」他說,「我們會把帝國這潭水攪渾,然後撈到咱們那份好處的,靠你自己這麼混下去,除了早死以外什麼都得不到。」
  「我說不定會幹的,」紅刃低聲說道,「我可能會幹的。我會幹的。但還是不要相信我。」
  「我要相信你。」霍恩堅定地說,他別無選擇,只能相信這個不守常理的巨人,以使自己免於腹背受敵。「我們還需要武器。」
  「刀子,鉛頭棒,投石器,還是骨頭棒子?」
  「只要能藏在身上的都行,」霍恩說,「但我們需要一些體積小又能隔著一定距離殺人的東西。」
  「像這個嗎?」紅刃一邊問著,一邊從破衣服下面掏出一件金屬傢伙來。
  霍恩接過來在手裡擺弄著。這是一把製作粗糙的槍,小小的槍管,骨頭做的把手,有個扳機,邊上還有一個轉動曲柄。「這是什麼?」他用懷疑的口氣問道。
  紅刃把裝在一個小袋子裡的東西「彭」地倒進了他那寬闊的手掌裡。黯淡的陽光照在細細的尖頭飛鏢上放出幽幽的光來。「是發射這些東西用的。管子裡有一個彈簧,曲柄把彈簧向後拉到被扳機卡住為止。放一枝進去,」——他說著放了一技飛鏢到槍管裡,舉起槍來瞄向一塊大圓石——「然後扣動扳機。」
  「鏜——!颼——。砰——!」
  「不是很準,但要是離得夠近的話,它還是能殺死人的。」紅刃說。
  「這些該不是你用皮帶扣做的吧。」
  「現在是溝渠的地方曾經有一個金屬槽。我們把金屬卸了下來,經過錘打後再到岩石上去磨。這很費時間,但我們已經做了很多了。」
  「有兩把那種東西,」霍恩邊想邊說道,「我們說不定能成事。看看你能不能找上6個人,要腦子靈活,手腳利索,服從命令的。除此之外不要告訴任何人。」
  霍恩要的人來了,他們全都陰沉著臉走在紅刃的前頭,像是被牧羊犬趕著的一群羊。但在霍恩把機會和計劃向他們簡要地一說之後,他們都被煽動起來了。當霍恩問他們願不願接受命令時,他們全都熱切地點著頭。
  他把他鼓動紅刃跟他幹的那番話又向他們說了一遍之後,又加了一句:「要是你們不干的話,我們會殺了你們的,紅刃或是我。」
  海盜怒吼了一聲表示同意,然後這些衣衫襤褸的囚犯們聳了聳肩,彷彿這些條件都是天經地義的。
  霍恩用步子在地上量出要塞的大致尺寸,分派好每個人的角色,然後按照計劃操練他們,直到他們閉上眼睛也能步調一致地按計劃行事為止。計劃並不複雜,但最簡單的計劃才是最好的。成功的關鍵在於出其不意和計算精確。
  最後,霍恩知道他已經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了,「這事兒沒告訴過別人,」他說:「他們要麼會走露風聲,要麼會礙事。要讓秘密不從我們這兒洩露出去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誰都不准離開。」
  他們接受了,不是欣然,而是知道反對了也是枉然。
  「現在,」霍恩說,「我們要做的就只有等待了,希望典獄長終於會急不可待地要來利用我們。」
  這些人當時還個個摩拳擦掌,心裡頭熱乎乎的。他們聚集的地方正好在小橋的視線之外,小橋直通向要塞那堅固而又可怕的黑色大門。隨著時間的推移,霍恩眼看著小組的同仇敵愾之氣在一點點瓦解著。
  霍恩望著要塞的大門,把計劃在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過著。他意識到計劃是多麼的脆弱,而他們所賴以舉事的裝備也是多麼的不堪一擊。五六個穿著破衣爛衫的根本靠不住的惡棍,拿著手工製造的武器竟然要去對抗要塞,真是愚不可及。但就算是愚不可及也比聽任命運的擺佈要好,任何機會都比沒有機會好。
  在漫長的等待中,紅刃曾把他拉到一邊對他說:「聽著,夥計,我把你跟我說的話又好好想了想,我會跟你於到底的。」
  霍恩此時覺得他可以相信眼前這個人——是充滿理智的信任。在越來越濃的沮喪之中,這是一個讓人感到欣慰的時刻。
  他竭力堅持著自己的推斷,即典獄長會把他們召去幫忙,因此他們能夠成功,但要塞在黑暗之中不發出一絲聲響,宛如在沉思一般。在這可怕的現實面前,這種推斷顯得越來越站不住腳了。能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典獄長可以找到太多的理由不來用囚犯。雖然這些人手無寸鐵,但他們都是絕望之極的亡命之徒,放這些人進去的話,典獄長要麼是走投無路,要麼就是大意之極。霍恩不相信典獄長會是個大意的人。
  時間過得異常緩慢。太陽在黑暗的天空中懶洋洋地劃出一個拱形後,又碰到了地平線。暮色重又掩來。一陣喧鬧宣告新一輪的食物又己從管子裡流進了食槽。小組裡的人邁動了步子,但紅刃用怒目將他們逼了回來。只有他一個人離開。不久他就帶著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回來了,他們心事沉沉地吃著,一邊望著眼前這道將他們與埃戎隔開的黑色屏障。
  他們還沒吃完,寂掙和等待就都結束了,一個聲音經過放大後,從要塞裡隆隆地傳來,急急地說道:
  「囚犯們!你們都被判了刑罰,將在樊地度過你們的餘生。現在你們又獲得了一次機會。」
  「帝國正處於戰爭之中。願意前去打擊帝國的敵人者,在得到要塞的允許後,將被用飛船運往埃戎,能在戰爭中倖存下來的人將得到赦免,獲得自由。」
  「你們是沒有任何機會逃跑的。你們將一直處於嚴密的監視之下,只有誠心悔改的人才准予進入,對於其他心懷不軌的人我們將不予警告,毫不手軟地當場擊斃。」
  「五分鐘之後大門將打開:不想錯過這次機會的人請排隊進入走廊。」
  「再次警告你們:輕舉妄動者死!……」
  還沒等聲音把話說完,霍恩和紅刃就趕著他們的人朝小橋走去,小橋跟前早已聚起了一大堆人,他們擠上前來之後都停在了溝渠邊。
  他們身後的人越聚越多。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黑暗的大門還沒有打開,人們變得越來越緊張了。
  這時只聽「啪」的一聲,一道光線射了出來,隨後又變成了巨大的一束,大門打開了,總共有四把槍對準著他們:兩把是架在牆上射擊孔裡的,另兩把是拿在衛兵手裡的單粒子槍。這情景和霍恩在腦海中描繪的一模一樣,這些人力足以讓絕望的人也不由得要猶豫起來。兩邊架著的機槍噴起火舌來能把人像鐮刀割麥子一樣一排一排地放倒,那兩把手槍殺起人來的速度也不會遜色到哪兒去。
  大隊人馬朝前湧去。紅刃的雙腳像生了根似的站在溝渠邊,手臂伸展著,用脊背擋住眾人。「別急,」他吼道,「一個一個過。」
  紅刃小跑著過了橋。跟在他後面的是霍恩,霍恩後面是那些他悉心調教過的人。在他們後面爭先恐後著的才是其他的人。他們排著隊進入了走廊,眨巴著眼睛警惕地張望著,活像是在籠子裡關了很久的動物。
  霍恩和紅刃並排走在這一大幫烏合之眾的頭裡,霍恩在平靜的呼吸之下數著數。他們朝那兩個衛兵走去。衛兵們在他們面前朝後退著,手握著槍,眼睛謹慎地前後張望著。
  霍恩略微加快了一點步伐,紅刃的步子也邁得更大了。衛兵沒法退得和他們一樣快,於是他們之間的距離便縮短了。或許直到這時,一種不祥的預感才攫住了他們,一個把槍口朝上微微一抬,另一個也張嘴欲喊。霍恩已經蹲下了身子,他感覺得到紅刃在他的旁邊又急又低地運動著,於是他從肺裡向外迸出炸雷般的一聲高喊:「動手!」
  他們打倒了衛兵,大廳裡響起了尖利的一聲槍響,隨後一架機槍猛然發出了一個點射。霍恩已經忙得顧不上擔心別的事了。他把他跟前那個衛兵的手臂向上一推,他手裡的槍便向著天花板飛去。霍恩接著一拳搗向了衛兵的肚子。那人悶哼一聲,朝後跌了幾步,但他的手迅即揚了起來,霍恩一隻手抓往他的手朝肩後一扳,另一只手反手朝他的脖子剁去。「嚓」的一記乾澀的聲響過後,衛兵撲倒在地,腦袋朝著一個不可能的角度耷拉著,他一倒,霍恩便從他的手裡奪過了手槍。
  霍恩轉過身來看時,身後的一大群人還都呆立在那裡。這一連串的動作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他們都還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沒醒過神來呢。有幾個人癱倒在了地上,但牆上的機槍已經啞了。兩邊各有一個人正一手托住槍口,一手端著上了膛的彈簧槍朝射擊孔裡張望。在他們下面,又有兩個傢伙在拚命地轉著小曲柄。
  紅刃對付的那個衛兵已經躺倒不動了。他的手裡也攥著一把槍,現在他看著更十足是一個海盜了。他朝霍恩開心地微笑著。
  「快點!」霍恩喊著,手腳一點沒停,「馬上就要放毒氣了,快跑!」話音未落,他已經轉身跑了起來,他的背後頓時跟著響起了一片「隆隆」的腳步聲。
  走廊又長又直,但沿途的牆上再也沒有機槍了。如果他們能跑到底,就到了兵營區。兵營後面就是管道房了,在他們經過的牆邊上有一道道的門,全都緊關著。霍恩不知道這些門後面是什麼,也沒有停下來去弄個明白。他朝身邊的紅刃瞥去,海盜正用大大的步子慢跑著,紅色的鬃毛在身後飄動,齜著牙,一臉怕人的苦相。霍恩想,說不定他這還是在微笑呢。
  在走廊的盡頭一扇門打開了。一個男人站到了走廊裡,在亮光下眨著眼睛,朝跑來的人們和這一片喧鬧的人聲張望著。這是一位老人,又矮又胖;他的白髮泛著光澤,像是從太空中望下去的冰帽。霍恩的眼睛瞪大了。從眼角裡,他瞥見紅刃的手臂抬了起來,手中握著一把槍。
  霍恩連忙揮手朝上一格,子彈呼嘯著飛向了天花板。
  「那是塞爾!」霍恩呼喊道,「那肯定是塞爾!」
  到現在為止,總共還沒過去一分鐘。紅刃朝霍恩看看,又往回看了看走廊盡頭的那人。
  在他們的身後,透過紛沓的腳步聲。走廊裡開始傳來了「絲絲」的聲響。霍恩知道這是毒氣,來得可真夠快的,不過還是差了一點。
  此時,就在前面幾米遠的地方,一道隔板開始迅捷而又致命地從天花板上落了下來。
  歷史
  危機……
  無論是在人類的事務中還是在帝國的事務中,危機的到來總是不可避免的。小的決斷一個疊一個,直到大的決斷必然出現為止。人類面臨生死的抉擇,帝國面臨興衰的關頭。
  大決斷。當它來臨的時候,其實也只不過是很小的事情。在歷史的洪流中,在把種族和帝國推向興盛或滅亡的巨大力量中,個小的個人可以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一個人是一樣微不足道的東西。但一粒塵埃也是如此。如果比例精當的話,如果一個人就相當於一粒塵埃,那麼一粒塵埃就能像一蛇鉛那樣肯定地把一口鍋砸爛。
  一粒塵埃或是一個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6:16

第十七章 活的標誌

  就在他們向前一躍的時候,霍恩意識到他和紅刃可以不費什麼事就穿過那扇正在落下的門,但後面的那幫人就沒幾個能跟過來了。他們會被困在那裡聞毒氣,而剩下他們兩個孤立無援地面對要塞中的守衛。
  這時紅刃一個箭步來到了門下,伸手擎起正在降下的門,門又降了一點之後終於停住了。他渾身的肌肉都暴突起來,雙腿在重壓之下打著顫,衣服也隨著胸肌的擴展而綻開了,背繃得緊緊的。他雙手用力地擎著,臉漲得通紅,倒是挺配他的紅鬍子。汗水從臉上滴落下來,把鬍子的顏色洇得更深了。
  「快!」霍恩朝後面跑著的人們叫道。他們跑上來了,手腳拚命地揮舞著,可腳步卻像夢境中那般想快也快不了。
  不過他們還是像水流一般從落到一半的門下面通過著,每當紅刃的身子朝下沉了一點,又沉了一點,後面的人便得把身子蹲得更低才能鑽過去,終於最後一個人也在跑過門很遠之後癱倒在地。
  「他們都過去了。」霍恩說。
  紅刃終於放開了他那痛苦的支撐,朝前一縱,門訇然一聲砸到了地板上。
  隨著霍恩朝塞爾一點點走近,他發現塞爾已經變得多麼的蒼老和疲憊了。他那藍色的眼睛茫然打量著在他身邊轉來轉去的人們。他的嘴張開又合上,但沒有發出聲音。不過霍恩還是認出了他。
  這就是解放者,帝國億萬受奴役人們的希望。如果歲月和鐵窗生涯已經使他成為了廢人的話,這將令人感到多麼悲哀啊,霍恩對自己說,就算成了廢人,塞爾也還是個象徵,縱使事過境遷,象徵還是有其生命力的。
  「你,你,還有你,」霍恩從身邊的隊伍裡叫出了三個曾經協助他發動攻擊的人,「這是彼得·塞爾,解放者。保護好他,要是我回來發現他有什麼事的話,我就宰了你們。」
  他們朝塞爾看看,點了點頭,然後轉身朝走廊走去。霍恩回頭看時,發現他們領著老人又回到了他的房間裡。
  霍恩緊跑幾步來到了紅刃的身邊。他們前面還有一些人,散開著沿著走廊往下走。走廊前面出現了一個直角的轉彎,左側有一條開著門的走廊。人們朝裡猛衝— —然後就死了,更多的人衝了進去,子彈呼嘯著在密集的人體間穿梭,但還是有一些人活了下來。槍聲、傢具被打裂的聲音、呼喊聲、尖叫聲從屋裡傳來,構成一組無序的、充滿暴力的混響,等紅刃和霍恩到達門邊的時候,屋裡已經靜了下來。房問裡血流遍地,活像是個屠宰場。空氣中蒸騰著橫飛血肉餘溫尚存的氣息。12個衣衫濫褸的人手裡拿著槍小跑著離開了靜悄悄的兵營。
  霍恩想把他們按有武器的和沒武器的分開,可他們已經辨不清方向了。前方激戰正酣,等他們打到走廊盡頭的時候,他們已經損失了至少50個人。在奪取管道房的戰鬥中, 原先的三四百人打得只剩不到100了。剩下的人全都有武器,除了個別有一些皮外傷外全都完好無損,而且全都是驍勇善戰的。
  整場戰鬥就像是萬花筒,閃動跳躍著許多毫無意義的色彩,而在這之中只有一幕景象給霍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看見紅刃踢開門,衝進了典獄長的辦公室。海盜站在那裡,兩腳叉開著,噴著火的眼睛緊緊盯著典獄長那煞白的臉。紅刃怒吼著,把手槍扔到了一邊,就好像把它忘記了似的,朝著典獄長衝去。典獄長急忙把手伸進抽屜裡慌亂地摸著,眼睛緊盯著紅刃.連看一看抽屜裡的槍都顧不上。
  紅刃隔著寬大的辦公桌一拳打到了典獄長身上,手槍登時飛了出去,典獄長跌撞著向後退了幾步,但很快又站穩了腳跟。他和紅刃身高相差無幾,塊頭卻彷彿更大些,而且也不儘是虛胖,他們像兩頭發狂的公牛般鏖牛到了一起,打得整個屋子部顫動起來。他們都想竭力用雙臂抓住對方,典獄長的膝蓋像活塞般不斷向上踢著,但紅刃把他的身子側向一邊,井用一隻有力的手臂箍住了典獄長的腰,另一隻手托住了典獄長的下顎朝後扳,楂開的手指掐進了他的臉,朝他的眼睛伸去。
  典獄長的拳頭「砰砰」地落到紅刃的胸部和肚子上,但海盜對它們不予理睬。他一手將典獄長的身體朝自己拉近,另一隻手將他的下顎朝後推去。典獄長奮力抓住下顎下面的手,用兩隻大手攥緊了朝外推,但這樣一來他就失去平衡了,他的背向後彎成了一張弓,兩隻腳拼盡全力想要在地面上站穩。不過太遲了,一會兒之後,他的脖子便「喀嚓」一聲折斷了。
  紅刃一放手,典獄長的屍體掉到了地上。它掉下去的樣子活像是一隻塞著破布的玩偶,而且塞得很糟糕,因為它已經皺成一團了。紅刃朝地上看了一會兒,胸口起伏了一下。他抬起頭來,仰天發出一聲快樂的長嘯。
  「我做夢都想著能有今天,」他叫道,「他一直都討厭大個子的人。也許他是怕這些人當中會有哪一個比他更高大、更強壯。」
  整個要塞幾乎都安靜了下來。搏殺之聲業已消散了。霍恩很快對紅刃講了講下一步該做的事情。
  「要想法把這些人組織起來。爭取盡量多的人跟我們到埃戎去,要服從我們的命令。誰不想去的,就讓他們留在這裡。要是你碰到什麼麻煩的話,只管開槍好了。」
  紅刃點了點頭,霍恩轉身走開了。
  塞爾正坐在小房間裡。房裡除了必需的東西之外就沒什麼了:一張鐵架床,一把椅子,一張長桌子,而衛生設備幾乎看不到。門下邊的一條窄縫是供裝食物的盤子進入的,典獄長允許老人擁有紙筆,桌上的幾張紙上滿滿地寫著某種象形文字。霍恩走進房間的時候,塞爾上用疑惑的目光看著那三個沉默不語的保鏢。他轉過身來朝著霍恩,抓起那幾張紙,把他們折好,插進了他那薄薄的大衣裡。
  3個人站了起來。
  「完事了,」霍恩說,「到管道房去向紅刃報到吧。」
  「霍恩,」有一個傢伙惡狠狠地說道,「你他媽的讓我們錯過了所有的樂子。」
  「別抱怨了,」霍恩對他們說,「不然的話你們當中早有兩個見了閻王。出去。」
  他用槍一指,他們馬上出去了。房裡只剩下了霍恩跟塞爾。老人搖著頭,就像得了老年癡呆症一樣。
  「你是誰啊?」塞爾問道。他的聲音軟綿綿的,遲疑而又蒼老。
  「艾倫·霍恩。跟你一樣,也是個囚犯。我們已經佔領了樊地。我們攻佔了要塞。」
  「我會寫一首史詩的,」塞爾說道,「現在怎樣呢?」
  「我們要回埃戎去。」
  「啊——」塞爾拖了個長腔。他把青筋暴凸、皺褶滿佈的雙手交叉著放在肚子上。
  「我們要你跟我們一起走。」
  塞爾慢慢抬起頭來:「我一個老頭兒到埃戎去有什麼用?」
  「起義,」霍恩說,「只有你能將各地的起義聯合起來,使它成功,使埃戎不至於倒退回野蠻中去。」
  塞爾不停地搖著頭,他不停地來回搖著,霍恩差點就以為他停不下來了。「我打打殺殺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已經是個老頭兒了。讓年輕人干他們該幹的事去吧,我已經是風燭殘年,黃土都埋到脖梗兒了。」
  「可這件事非你莫屬,」霍恩冷冷地說道,「我們不缺打仗的人,我們需要的是你的出現,你的腦子。」
  塞爾的頭仍然在搖著,但他的眼睛發亮了。還有什麼,他腦子裡想道。
  塞爾的頭仍然在搖著,但他的眼睛只亮了一點點。「你剛才說什麼?起義?對抗埃戎?這太不能讓人相信了。」
  「科爾納被暗殺了。董事們開始了內訌。杜凱因選自己當了總經理之後,下層的人就起來反對他。這以後又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們必須要趕回去——馬上。」
  「科爾納死了?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真是難以想像他竟然死了。」
  霍恩不解地望著塞爾。科爾納?了不起的人?「可他征服了星團,還把你關到了樊地!」
  「可還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要不是他的話,帝國的氣數早就盡了。他那樣忠實於一個垂死的夢想,這實在是我們的不幸。」塞爾的腦袋停止了搖擺。他看上去比剛才更穩定,更精神了。
  霍恩在屋子裡不耐煩地踱著步,塞爾那無神的雙眼好奇地跟著他。霍恩一定要回到埃戎去,多浪費一點時間他便多感到一分痛苦。可他一定要把塞爾也帶回去。
  「你知道如果杜凱因得勝了會發生什麼,」霍恩已經是在哀求了,「或者如果他倒在了自己的血泊裡,而讓那班群龍無首的暴民佔有了埃戎。他們會把帝國搞得四分五裂的。他們會破壞掉維繫群星的管道系統,毀掉埃戎的城牆,然後滅亡的。他們肯定已經在挨餓了,已經有好幾天沒有食物進來了。」
  「杜凱因。」塞爾點了點頭,然後又歎了口氣。他的頭決絕地搖了搖。「不,不,我一輩子都在操心這些事:自由飢餓。飢餓和自由。在這些里程碑之間我耗盡了我的生命。現在我只要一個自由,最後的一個:死。讓其他比我更年輕的人去為他門的理想戰鬥吧。就讓他們把無盡的精力虛擲到這種奮鬥中去。潮流與時勢驅策著人們和帝國去接受命運對他們的安排,與之對抗是徒勞無益的。讓他們把身家性命都押到各種事業上去吧,到頭來他們會發現自己血本無歸。我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了。喘完這口氣,我連喘下一口氣的勁兒都不一定有了。我只想安安靜掙地得個善終。在這兒死跟在哪兒死都一樣。」
  「他們說你死了,」霍恩平靜地說道,「許多人相信了。數不清的人們的希望也跟著死了。如果他們發現你還活著,就會團結到你的身邊來。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迸發出激情,可是他們狂野的激情陷入了一片混亂,把他們團結起來就等於是解救了他們。他們需要你。說別人怎麼怎麼都沒用,沒人能擔當起這件事來。即使是帝國也需要你,只有你能拯救它。杜凱因無論勝敗都會毀了它的。」
  塞爾抬起頭來,臉上放出光來。「你真是這麼認為的嗎?」
  霍恩點點頭。
  塞爾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也許真是這樣的,看來非得把一個快死的人從墳墓裡拖出來替活人賣命了,沒有太平了嗎?真的是哪兒都沒有太平了嗎?」
  霍恩等待著,連大氣都不敢出。
  慢慢地,塞爾站起身來。「那我們還等什麼呢?」他問道。他的嘴唇歪了歪。「我們這就去解放奴隸拯救帝國吧。」
  霍恩這才透了一口氣朝門口走去,他替老人把門打開。在朝著管道房走去的路上,塞爾的步履出奇的輕盈。由於他已經做出了決定,他便急於想瞭解埃戎的局勢以及他們是怎樣攻佔要塞的了。當霍恩跟他說到典獄長對人手的急需,以及他們怎樣料到了這一點,怎樣利用這點制定了計劃時,他讚賞地點了點頭。等霍恩把戰鬥過程向他描述完的時候,他們已經來到了管道房。
  「紅刃,」霍恩介紹道,「這是彼得·塞爾。」
  塞爾的眼光跳動著,「大名鼎鼎的海盜?」他仰起頭來看著紅刃滿是鬍子的臉,「我可是也被人叫過海盜的。」
  紅刃笑了起來。「這些都是您的部下,解放者。」他伸開手臂朝著那群襲擊行動的倖存者們一揮,他們現在只有大約75個人了。地板上躺著幾具屍體,有五六個人面色鬱鬱地聚集在牆角。大多數人都已經換上了從庫房裡搜來的黑色制服。為了和其他真正的保安部隊士兵有所區別,他們把緊身上衣的兩個袖子從肘部以下割去了。這些人的臉全都奇怪地相似,都是又瘦又硬,外加一副餓相。「都是些偷了東西的,殺了人的,出賣了朋友的人,」紅刃接著說道,「給我們下命令吧說不定我們會服從的。」
  塞爾咯咯地笑了,「這個年輕人指揮得不錯,把我也給調遣來了。就讓他接著干吧。」
  霍恩轉向眾人,「囚犯們!」他喊道,「紅刃和我,還有其他一些人,我們干成了人人都說不可能幹成的事。我們就要從樊地逃出去了。分開的話我們一點機會都沒有,抱成團兒我們就能把埃戎撕成碎片,從這些碎片裡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我們現在需要有一樣東西:紀律。」
  「我們將帶你們去投奔自由,你們將有機會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裡:你們可以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用再請求得到任何主人的批准了。但在我們取得勝利之前你們必須要遵守命令,拒絕遵守者將被擊斃。紅刃已經給過你們一次機會了,現在是你們的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機會了。誰願意遵守我的,或是紅刃的,或是彼得·塞爾的命令,請毫不猶豫地站出來並向後轉。」
  人們面面相覷並交頭接耳起來,一半的人站了出來並轉過身,然後剩下的人也大都照做了,最後只有五個人留在了原地。
  「好極了,」霍恩說,「這是給你們的第一個命令。」他很快說道,「把這些人都斃了!」
  剩下的5個人還沒等摸槍就全部死了。角落裡那一小撮衣衫濫褸的人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看著四周。
  「好,」紅刃的語調裡充滿了欣羨,「太棒了!」
  「好一個開場白。」塞爾也稱許道。
  「上船!」霍恩命令道,「我們到埃戎去!」
  他們通過升降機湧入了等待著的飛船裡,運輸船的載客量沒這麼大,但他們全部擠了進去,整整70個人。
  在跟著走進飛船前,霍恩轉身對紅刃說:「我越來越信任你了,」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別背叛我。」
  紅刃皺起了眉頭,又過了一會兒他的眉頭舒展開了。「我想我不會的,因為我不喜歡讓你對我發火。」
  他們三個坐進了控制艙的椅子裡,用皮帶把自己扣好,霍恩當駕駛員,紅刃當副駕駛,塞爾當領航員。
  霍恩把手伸到了控制板上。 「3個小時到埃戎,」他說,「等我們到的時候船上的鐘一秒都不會變。」
  「是個有趣的細節,」塞爾說,「你怎麼來解釋呢?」
  「一切在管道中都停止了,」霍恩解釋道,「沒有光線、熱量、聲音——一點能量都沒有了。這肯走與管道的運行原理有著某種關係。」
  「你發現了一些科學家們探索了好幾代的東西,你是怎麼發現的?」塞爾專心地問道。
  霍恩渾身一凜,「我清醒著穿越過管道。我不想再有那樣的經歷了。」
  「真可惜我們現在不能那樣,」塞爾說,「我們可以好好利用一下那三個小時的,不過我想這恐怕是某種場效應吧,或許是由金帶發出的。我們沒有時間來確定它的方位。」
  「一船瘋子到了埃戎可沒什麼用。」霍恩加了一句。
  「那麼在我們出發——和到達之前,我要請你把形勢大致講一講。」塞爾說。
  霍恩於是很快地從政治形勢到戰略形勢跟塞爾說了一通。「因此關鍵是北端的帽子。誰控制了它誰就控制注了埃戎。」
  「那麼我們必須控制北端帽子。」紅刃直截地說道。
  「不錯,」塞爾說,「這不會是件容易的事情——其他人也會想到這一點的,不過那主要是軍事行動上的事了。我在那方面沒多大用處的。我必須讓埃戎感覺到我的存在。」
  「只有在我們佔領了控制室後你才能夠做到這點,」霍恩說,「我們走吧!」
  霍恩用手指熟練地按動了控制鍵。飛船向前滑進了閘門。霍恩等到控制板上的紅燈變成了金色後,又按了一遍鍵。一股突然而至的大力將他們牢牢地撳到了座位裡——他們不由得眨了眨眼。飛船「砰」的一聲慢慢進到了吊籃裡。霍恩看了看控制板上的時鐘。時鐘在走著,但從它那僵硬的指針來看,並沒有時間流逝掉,是時鐘在把時間排到氣閘外面去。
  他們回到了埃戎。
  「沒有時間,」霍恩還是略帶疑惑地說道,「就好像管道裡面根本不屬於我們的宇宙一樣。」
  他沒空再接著想下去了。紅刃指著控制板上的屏幕讓他看。鏡頭對著的是吊籃下面的地面,那兒成了螞蟻混戰的戰場。許許多多的螞蟻前後衝殺著,被打散,然後又聚到一起。漸漸地整個戰團分成了兩撥兒,土褐色的螞蟻和大的綠螞蟻相互對打著。
  有幾張臉朝著霍恩他門轉了過來,然後又是幾張,這些臉像一片白色的海洋一樣,遮注了後面的地面。
  土褐色的螞蟻是奴隸,不管怎麼說他們已經從下面幾層殺上來了。從寬闊的走廊打進來的是德涅伯倫巨人,他們穿著的是代表交通的綠色制服,那是費尼倫的人,這是不是表明費尼倫還活著呢,霍恩思忖道.還是這些僱傭兵又投靠了新的主子呢?
  戰局的發展對烏合之眾不利了,德涅伯倫巨人正在像割麥子一樣把那些未經過訓練的奴隸們放倒。隔得遠他們就用手槍,挨得近他門就用棍子和短刀。也有很多德涅伯倫巨人被奴隸們拉倒在地撲在身下的,但烏合之眾已經撐不住了。每殺死一個德涅伯倫巨人他們都要搭上上百條的生命。
  透過船艙霍恩聽到了子彈橫飛的尖嘯聲。從飛船的後部傳來了大呼小叫聲。霍恩站起身來,趕在他們輕舉妄動之前朝艙口跑去。艙門已經打開了,升降機就在門前,但沒有人下去。透過橢圓形的艙門射進來一片彈雨。
  有幾個人靠在門邊的艙壁上縮成一團。「我們出不去,」有一個叫道,「他們已經打死我們兩個了。再過一會兒他們就要爬上來了。」
  「是誰在開槍?」霍恩詢問道。
  「是該死的奴隸!」
  「得想法讓他們知道我們是想要幫他們的。」霍恩著急地說道。
  「在遭受了十個世紀的背叛之後,你還能指望他們能認得出來幫助他們的人嗎?」塞爾在身後柔聲說道。
  「我一定要告訴他們,」霍恩邊說邊朝致命的門口走去。「別開火!」他叫道,「我們是朋友。」
  毫無用處。他的聲音根本沖不透下面震天的喧鬧,塞爾伸手把他輕輕地拉了回來。
  「來吧,你們這些該死的傢伙!」紅刃喊道。「我們自己會衝出去的!」
  「那也不是辦法,」塞爾說,「這是我的事了:搞外交,你們找我來不就是為這個嘛。」
  還沒等人來得及攔住他, 他已經一下子從身邊走過去了。他赤手空拳1個人站在橢圓形的艙門口,平靜地朝外看著由一張張臉構成的一片海洋。
  1顆子彈呼嘯著從他的身邊掠過, 他沒有退縮。慢慢地,一張張臉都平靜了下來。隨後響起了一陣「嗡嗡」的低語聲。終於,低語聲化作了從1000個喉嚨裡迸發出的一聲高喊。
  「塞爾!」
  老人朝著遠處的門口舉起了手。「讓我們和敵人戰鬥吧!」他高喊道。他的聲音又清楚又洪亮。
  忽然,一陣密集的彈雨從門口打了進來,霍恩一個箭步朝塞爾撲去。
  歷史
  創造……
  它是自己的懲罰者。成功只是暫時的。造神運動也無法讓短暫的東西永恆。任何生命體自誕生之日起便開始了它的衰敗。
  1個帝國也是一種生命體。
  充滿創造性的領導受到欽佩和倣傚,而如果用強權來代替的話,衰敗便不可避免了。在生命體之外,對融合的抗拒會日益強烈;而在內部,反抗也會開始出現。
  有創造力的人總是少數。天才,聖人,超人,他們總是在風雲際會之時應運而生的。他們把絕大事數的人都拋在了身舌,他們必須改造世界,不然便會被世界毀滅。
  挑戰和對挑戰的回應總是有節奏地重複著的,而埃戎對此的回答已經變得一成不變了:強權。然而強權總是要讓位於更強的強權的……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6:40

第十八章 戰爭

  霍恩本能地爆發出一股力量,將塞爾從子彈經過的通道上拉開了。
  「他們朝我開槍!」塞爾輕輕地喊道。
  「是那些德涅伯倫人,」霍恩答道,「肯定是這樣的。如果一邊是你的朋友,那麼另一邊就是你的敵人,任何時候都會有人對你開槍的。」他轉了個身朝後面爬去,「紅刃!找幾個神槍手來!」
  3個割掉了袖子的衛兵匍匐著爬上前來。 他們趴在艙門下,端起了手槍,朝著寬闊的走廊望去,幾秒鐘之後,子彈便像雨點一般朝德涅伯倫巨人們飛去。
  「咱們回控制室去吧,」霍恩說,「這兒還得花上幾分鐘呢。」
  從屏幕上看,局勢的改變相當明顯。鶉衣百結的造反者們正發瘋般地進攻著,德涅伯倫人在他們面前退卻了。寬闊的走廊在神槍手們精準的射擊下已漸漸變成奴隸們一家之天下了。德涅伯倫人的個頭使他們成為令人生畏的戰士,而現在卻成為了伏擊的好靶子。他們也是會死的人,一顆子彈便足以要了他們的性命。數以百計的德涅伯倫人死在了槍下,來不及撤走的便被奴隸們撕成了碎片。
  巨人們被解決之後,造反者們再一次將臉朝向了飛船。
  「塞爾!」他們高喊道。
  來自樊地赤裸平原的戰士們快步奔向靜止著的升降機,落到地面上以後,立刻在升降機跟前清理出一塊半圓形的空地來,隨後,塞爾緩緩地走了下來,眾人漸漸安靜了下來,他的身後跟著霍恩和紅刃。海盜還帶了一個現做的喇叭,他用胳肢窩把喇叭挾著供塞爾使用。喇叭使得塞爾柔軟的語聲有如雷聲一般響徹著高大空曠的屋子。
  「造反者們!自由的戰士們!你們都認出來了,我是波得·塞爾,以前卡農聯盟的總統,而前不久還是被埃戎關在樊地的一個囚犯。我身邊的這些人和我一樣,也都是囚犯,他們穿著的保安部隊制服是繳獲來的。靠著勇氣和拚死的決心,他們浴血奮戰獲得了自由並把我帶到了這裡。他們都是出色的戰士和指揮官,他們在這場戰爭會派上大用場。」
  「你們也是戰士,但你們沒有指揮官,而沒有指揮官的部隊是沒有戰鬥力的。現在沒有時間來進行民主選舉了,我要求你們將我認作你們的領導人,而且當你們碰到其他造反者的時候,也對他們說我是你們的領導人。我請求你們這樣做決不是因為我渴望得到榮譽和權力,這兩樣東西我都得到過夠多了,它們都是膚淺而又毫無價值的。我請求你們這樣做因為我是彼得·塞爾,很多人都知道我的名字,認得出我的臉。」
  「埃戎必須垮臺,但不能垮得四分五裂。這就意味著必須要有人出來領導。我要求得到你們的效忠,我要求得到你們無條件的服從。」
  回聲散盡之後,是一片寂靜,隨後屋子裡響起了雷鳴般的呼喊:「塞爾!」
  霍恩再一次明白了,如同他早在飛船上就明白了的那樣,是什麼使得塞爾偉大的。他的天賦便是駕馭人民;他的一言一行都能使人民為他而行動——這種能力肯定是與生俱來的。
  「通過!」塞爾說道,他那巨人的聲音中閃過一絲愁悶。「現在我跟你們一樣,也是有責任的人了。」他的語調重又變得堅定起來了。「讓我們開始動手做事吧,我的副手是紅刃和霍恩,你們要像服從我那樣服從他們的命令。在他們之下是和我們一起從樊地來的人。他們是富有經驗的戰士,將來領導你們,每人指揮50個人。」
  「他們做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他們逃離了樊地。在你們的幫助下他們將再次做成不可能的事!」
  紅刃拿過喇叭,隨隨便便地舉在嘴邊,叫喊著開始發佈命令了。從樊地來的人四下散開,將眾人分成一個個小組。這一切進行得快速而富有效率。不久就有幾乎 70個小組在接受武器、彈藥和身體的檢查了。在對他們進行組織、訓導和操練的時候,門邊和走廊前後都佈置了崗哨。
  紅刃叫造反者中有消息可報告的人出列。在慢慢朝前擠來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之中,霍恩挑了一個眼神明亮、帶點聰明相的人,在紅刃和霍恩的盤問下,他用簡明有力的話語勾勒出了前後一致的事情經過。
  他所屬的這幫造反者在庫房所在的層面奪取了一艘飛船。他們異想天開地想要到另一顆行星上去,於是便強迫駕駛員飛離了埃戎。然而一進入太空之後,他們便茫然不知所措了。駕駛員利用他們的舉棋不定偷偷地把飛船開進了北端帽子的一道閘門中。然而他非但沒有等來援救,反而提前見了上帝。造反者們衝進帽子裡,漫無目的地狼奔象突著,遭受著一隊隊士兵的攻擊,而他們也攻擊別人。
  在埃戎內部,各種反叛已成星火燎原之勢,奴隸們已經殺進了禁止他們進入的上面幾層。有時候灰衣的衛兵向他們開火,有時候他們也加入到造反者的隊壓中來,他們常常可以見到灰衣的衛兵在和各個董事的私人衛隊交戰,佔上風的往往是杜凱因的黑衣手下。不過遍地流著的都是金族人的血,他們的血是紅的,跟其他的人一樣。
  在他們逃入太空以後,戰局好像在朝著對反叛者不利的方向發展。但這可能只是一個局部的舉動。就整個埃戎來說,各地的情況不盡相同,反正是亂成了一團,誰想獲勝都不容易。
  是的,他們的確很餓了,自離開庫房層之後他門就一直沒吃過東西。但由此也可以想見金族人和他們的衛兵餓得還要厲害。因為庫房是首先被反叛者們佔領的地方,也將是最後才有可能投降的地方。
  在帽子裡混戰的時候,他們也見到過其他的反叛隊伍,但一直沒能與他們會合。不久之前,這些德涅伯倫巨人從一間管道房裡衝了出來,把他們逼進了這間屋子裡。常常會有一彪人馬趕來支援,但根本無從預測他們將從哪間房裡衝出來,或是他們來自哪一個星球,或是他們將站在哪一邊的立場上開火。
  不,他沒有看見過文妲·科爾納。有一些金族的女人被殺死了,他在起義的初始階段見過這種事情的發生。瘋狂使他們變得嗜血如命,連一個活口都不留。而到後來他們又變得絕望萬分,除了保護自己以外什麼事都不敢做了。
  霍恩轉向紅刃的時候眼神茫然而又帶點抑鬱。「我們組織好了嗎?」
  「能做的已經都做了,更多的工作得在炮火下進行。是騾子是馬到時候就清楚了。到目前為止他們還只是一幫烏合之眾,現在他們該學學怎樣做一名軍人了。」
  「你怎麼看,與訓練有素的衛兵作戰他們到底有沒有機會?」
  紅刃瞇起眼睛看著眼前走來走去的人想了一會兒。「這些人都有一些切身的東西會令他們去戰鬥——這種東西是高於生命的。而衛兵則是在為錢而打仗。我情願帶他們,雖然他們是弱小的一群。」
  「有多少人武裝起來了?」
  「比我想像的要多,超過一半了。」
  在新增了力量的基礎上,他們重新討論了一下原先的計劃。主要的目標是控制室,它在走廊往下的左側。20個小隊將被派往那個方向,他們得到的命令是攻佔沿途經過的所有管道房。每組中五個腳力最好的人將被指派為通訊員,隨時將最新的進展通報給指揮部。在側翼和後方得到保護之前,各小隊都不得擅自冒進。
  15個小隊將沿走廊向右側攻,命令與往左側攻的部隊相同。剩餘的部隊將留在總部警戒並擔任預備隊。
  每個小隊的隊長都得到命令要給對手一個機會以讓他們加入,還再三強調了不能殺俘虜。戰鬥中的口令是「塞爾!」所有的新兵要把袖子割掉或扯掉以方便識別。
  最重要的是要保持聯絡。小隊長要通過通訊員時刻與總部保持聯繫——「我跟著打左側的隊伍。」紅刃說著露出大牙,凶模凶樣地笑了笑。
  「你得留在這兒!」霍恩厲聲說道,「你得匯總通訊員傳回來的消息,派遣增援部隊,還要負責組織新的——」
  「但是控制室,」紅刃懇求道,「只有切斷帽子和外界的聯繫才有可能攻佔並穩守住它。我們需要掌握通訊,我們需要把一銀根管道都切斷,關上氣閘,再——」
  「這一仗和其他的戰鬥一樣,成敗的關鍵都在這裡,」霍恩語氣堅定地說道,「掌握全局的工作可能沒有打打殺殺來得過癮,可它卻是至關重要的。」
  和所有統管全局的工作一樣,這兒的工作也是盲目而又混亂的,霍恩被各種各樣的信息和情報弄得眼花繚亂,又為了下命令而絞盡腦汁,結果兩樣都做得讓他感到不滿意。根本沒有時間讓他把哪洋事情做仔細或是做好的。亂七八糟的印象向他紛至沓來,五花八門的決定又充斥他的腦際。他斬釘截鐵地回答著一個個問題,發布著一道道的命令,所憑借的其實只是本能、衝動和在他頭腦中無意識地形成著的一套說不清的處理方式。
  紅刃正在通過喇叭咆哮著發佈命令、點名分配任務,霍恩轉過頭去看著地板。由於房間已經清理乾淨了,他便找了幾個人開始在地上擺北端帽子的地圖。等到通訊員們絡繹不絕地回來時,霍恩已經做好準備了。慢慢地這張地圖變得清晰完整起來:這間屋子被佔領著,那間被拿下來了,這裡在進行著一場殊死的戰鬥,對手是德涅伯倫人或是灰衣衛兵、藍衣衛兵、綠衣衛兵……傷亡慘重。再派些人來,再送些槍來,再給補充些彈藥,再——在穿著黑色制服的指揮官手下接受訓練的小隊開始越來越少了。漸漸地只剩下了十個小隊還在那裡練習著奔跑、臥倒、空彈射擊和隱蔽。霍恩焦慮地四下張望著。再過幾分鐘,人手就少到連保衛總部的安全都不夠了。
  這時,一大群衣衫襤褸的新兵從門口湧了進來,見到塞爾後便拚命朝他奔去。等他們被安定下來之後,便開始投入了訓練。先前那些小隊裡打剩下來的人被派來做了他們的指揮官。
  或許那就是轉折點。對此,霍恩從來沒有能夠確定。也許轉折點早在塞爾出現在飛船的艙門口,破衣爛衫的烏合之眾高呼他的名字之時。但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是勝利的關鍵的話,那就是塞爾和他的名字。
  隨著塞爾還活著並且在埃戎的消息傳開後,他們的隊伍便不斷壯大。塞爾本人每次都略帶疲態地坐在一隻空的板條箱上,通過喇叭向每一撥兒新來投奔的人發表一通簡短的演講,等他走後,這些人就死心塌地地投入訓練了。
  千頭萬緒的事情無情地向他們襲來,讓他們疲於應付:報告啦,詢問啦,命令啦,警報啦,勝利啦,失利啦,消息傳走樣啦,通訊員失蹤啦……但在他們控制下的地盤越來越大了,地圖也隨之擴大。這裡得了一艘飛船,裝的全是食物;那裡找到了一間武器儲藏室,有二次發射極電池,子彈夾……
  屋子裡又變得熙熙攘攘了,儘管傷亡很大,但得到的補充卻更大。新來的兵源大多是奴隸,但也有投誠的衛兵和後勤部隊的成員,還有一夥穿著金色制服的管道技師。
  霍恩把他們拉到一邊,問他們一個他問了別人十幾次的問題,那就是他們有沒有看到過文妲或是聽到過有關她的消息。他們搖搖頭。第一次進攻來的時候,他們都在控制室裡,活下來的人現在部在這兒了。
  霍恩轉過身,重又投入到日益繁重的組織事務中去了。附近的幾個房間都被用來作為集中和訓練的場所了,只剩下第一間被單獨開闢作指揮部。專門選派了人員組成了軍械小分隊,負責找尋並集中武器彈藥,並把它們發送到各處。後勤部隊成了伙夫和炊事人員。一個廚房就做了好多的湯,再加上濃縮的緊急食品,一起被送到了各處。
  霍恩就著溫吞吞的湯嚥下了一些小丸子。這些東西味道可不怎麼樣,但它們是食物,而食物就是力量。
  隨著地圖組的人對地圖的使用越來越熟練,霍恩放手讓他們自己幹了,只在做決定有必要時聽一下他們的報告。紅刃承擔起了派遣預備隊的重任,他那公牛般的大嗓門經過喇叭的放大後響徹著房間和走廊。
  霍恩將自己從這團幾乎毫無秩序的哄亂中拉出來,試圖好好思考一番,在置身事內這麼久之後,他需要跳出來縱觀一下全局了。他揉了揉眼睛望著地圖,終於看到了被他忽視了的東西。
  他循著大聲的喊叫擠到了海盜的身邊。「我們派往控制室的那些小隊怎麼樣了?」
  「有些回來報告了。」紅刃略有點吃驚地答道。
  「這我知道。走廊左側1000米之內部在我們手裡了,可沒說到控制室啊。報告到這兒就停注了。到底怎麼樣了?」
  「我們沒有得到很多增援的請求。我現在正在想怎麼對付這些不斷湧進來的新人呢,我們沒房間了。」
  「那就把他們派出去,」霍恩聳聳肩說道,「我們看來已經擁有了大部分的走廊和超過一半的管道房了,但是沒有控制室可不大妙,有什麼信得過的人可以接你的手嗎?」
  「沒有,」紅刃坦率地說道,「但我想他們這會兒會忙得沒空幹壞事的,而且我想他們也挑唆不動這樣的老百姓,把他們凝聚在一起的只有一樣東西,塞爾。所以有幾個和我們一起從樊地來的囚犯可以負責起這兒的事。」
  「太好啦,」霍恩急促地說道,「我在地圖組也找了一個。讓他們代理一下職務吧,我們在這比已經盡了力了,該是我們開開葷的時候了,我帶兩個小隊,人太多了反而堵著道。」
  紅刃一下子挺起了胸,他轉身離開的時候好像長高了許多。
  霍恩把穿金色制服的技師們叫到一起,帶他們轉身來到了走廊上。
  「我想,我也該有點行動了。」一個柔和的聲音在霍恩的手肘邊響起。
  說話的是塞爾。霍恩對著他打量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我們走吧。」
  他們快速地沿著走廊往下走。沿途經過的管道房都很安全地處於他們部隊的控制之中。走了1000米之後,他們發現為什麼會一直沒有報告來了。走廊被一道堅固的牆給堵死了。
  霍恩轉身問一個技師:「這是什麼?」
  「安全柵,是密封的,有好幾百道呢。從控制室可以把它們放下來。」
  「我們能過得去嗎?」
  「最終可以吧,我想。得用單粒子焊槍。」
  「我們不能浪費那麼多時間。」霍恩轉身走開了,「我們從後門走。」
  霍恩領著隊伍繞到走廊後面通往下層的第一個斜坡,一路上想著那些已經被放落的安全柵和那些可以放下卻沒有被放下的,有人在控制室裡,而且他沒有利用他的機會。看來那人除了防守以外並無意幹別的事。
  霍恩和紅刃走在隊伍的最前頭,塞爾緊跟在他們身後,接下去是12個技師和兩個紀律良好的50人小隊。一路上他們遇到一隊隊來來往往的戰士,有精神抖擻充滿信心地向外跑著的,也有的攙扶著傷兵蹣跚而行,那些傷兵神態疲憊身上血跡斑斑。但即使是後者在看到隊伍中的那位老人後,也都抬起頭來高喊一聲「塞爾!」
  路上碰到有通訊員要把情報交給霍恩或紅刃,但霍恩招手讓他們跟上隊伍一起前進。等他們走下斜坡,來到顫動著的黑咕隆咚的底層時,子彈的呼嘯聲已經隱約可聞了。 霍恩馬上把隊伍散開。1分鐘以後,他們便衝進了走廊,被打散了的一小撮灰衣衛兵的殘部立刻四散奔逃。
  在狹窄走廊的盡頭,大門並沒能擋往他們多久,門很輕易地就被弄開了,霍恩因此斷定這不是他以前用過的那道門。有著圓柱形柱子的圓形房間也是空空如也。
  霍恩站在梯子下面,看著蓋注出口的圓蓋子。它沒有被旋下來過。霍恩爬到梯子的最上面一格時猶豫了一下。紅刃走到了他的下面。於是霍恩一腳踩在紅刃的肩上,一腳踩在梯子上,把蓋子旋開了。
  蓋子剛「匡啷」一聲落到上面一層的地板上,霍恩便握著手槍從出口躥了上去,房間裡有衛兵,但都沒注意到霍恩的出現。他們止在幫兩個人從屋子中央管道敞開著的門裡爬進房間。衛兵們穿的都是金色的制服.但屋裡也有一些從底層上來的衣衫濫褸的苦力。
  「不許動!」霍恩雄赳赳地喊道,屋裡的人大吃一驚,以至於根本沒想到要做任何抵抗。
  接著紅刃來到了霍恩的身邊,在他身後眾人從圓形口子裡紛紛湧了往來,等衛兵們下定決心要抵抗的時候,雙方的力量對比已經使他們沒有任何勝機了。有一個傢伙開始朝藏有電梯的那面牆挪動,但霍恩用手中的槍朝他擺了一擺。
  當波得·塞爾被人們朝上托進房間的時候,很多苦力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這就是波得·塞爾,」霍恩對他們說道,「你們不知道他回來了嗎?」
  「是聽說過這名兒,」有個奴隸囁嚅著說道,「上邊兒打起來了,還以為是說著玩兒呢。」
  「你們有幾個願意為塞爾和自由而戰的?」霍恩問道。
  所有的奴隸都急忙靠了上來。有幾個穿制服的衛兵朝他們的長官瞥了一眼,然後呆在了原地沒動。
  金色,金色代表通訊,金色代表文妲,霍恩的腦海中快速地閃過這些念頭。他門依然在替她幹事嗎,這看上去不太可能,她怎麼有可能從在上面抓住她的那些人手上脫身呢?她又怎麼可能和她的衛兵取得聯繫,從中找出忠心的人並把他們派到這裡來呢?
  「誰派你們到這兒來的?」霍恩問道。
  衛兵們個個一言下發,霍恩把目光投向了奴隸們。
  「是熵教,」先前說過話的那個奴隸又開口道,「他們把我們從那個玩意兒裡送來,讓我們為自由而戰。」
  霍恩迷惑不解地搖了搖頭。現在又多出個熵教了。它是從哪兒來的呢?除非是吳老人脫身之後把熵教的力量(也不知道構成這股力量的是些什麼人)投入了造反者這邊,他轉身來到牆邊.按了按文妲曾按過的地方,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他做了個手勢,把手下的一個小隊長叫到身邊,把他的手放到門的暗銷上。
  「數到5然後摁下去, 先送3個人上去,然後再送3個,一直到剩下的人剛夠看住這些俘虜為止。」
  他走進了電梯,紅刃緊跟進來,塞爾作為第三個人也擠了進來。霍恩剛開始皺了皺眉,然後也只能無奈地聳聳肩,雖說塞爾在戰鬥中派不上用場,但他的臉頂得上十幾條槍呢。他要是被打死了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可現在到處都是暴力。沒有哪個地方是安全的。
  門在他的面前關上了。門邊有一個發光的按鈕,霍恩按了下去,電梯朝上走去。等電梯停下,門再打開的時候,霍恩和紅刃的手裡已經端好槍了。他們快步走出電梯朝對面奔去。
  這間房間還是霍恩記得的樣子:控制板、椅子、跳動著彩色光點的顯示牆—— 但現在這裡是一派繁忙景象,技術人員們有的站在控制板前,有的坐在椅子裡,有的正在房間各處走來走去。所有的人似乎都目的明確,富有效率。
  忽然一切都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轉了過來,注視著站在關上的電梯門前的這三個人。霍恩的橙色制服已經破爛了,紅刃身上的衣服也幾乎遮不住他那龐大的軀體了,在他們之間的是一個穿著破囚衣的人,他的臉讓人感到好生熟悉。
  「彼得·塞爾!」一個人輕輕喊了一聲,很快這個名字就傳遍了整個房間。
  屋子正中的穹形門向上打開了,出現了一班衣衫襤褸的奴隸,就好像是承認了埃戎也有著貧窮,提醒人們注意這個長久存在著的秘密,這個秘密並不像埃戎所懷疑的那般可怕。門邊是一個長著純正金族人臉的軍官,一副頤指氣使的派頭。他走上前來,眼睛緊盯著霍恩。
  「是霍恩嗎?」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好奇與期待。
  霍恩警覺地抬起了槍口, 在他的身後,電梯門打開了,又有3個全副武裝的人走進屋裡。
  「我是霍恩。」他慢慢地說道。
  「我們一直在等著你。」軍官說,他把手朝整個控制室一掃,「董事說你要是回來了,我們就要把這裡移交給你。」
  歷史
  知識……
  對有些人來說,知識是目的。而對大多數人來說,它是一種工具,最了不起的工具,是所有工具的原型。知識是萬物之本。有了它,人的微不足道的力量便得到了無限的擴張。
  知識的特點之一就是無論你用什麼東西來承載它,它都會溢出來。因此必須造出新的載體來承載它。書籍取代了人腦,然後又被膠卷所取代,而膠卷又得讓位於磁帶——這種擅變的終點便是索引。
  它的發明者意在探索管道的奧秘。他為此造了一個更大的載體。它的知識容量是無限的,因為只要需要的話隨時可以把另外的知識存儲單元添加進去。
  每個存儲單元包含有億萬顆漂浮著的要用顯微鏡才能看見的晶體。每一顆裹著一分子厚金屬薄膜的晶體都是一個二次發射極電池,它能夠根據其自身的波長接收、儲存和釋放能量。
  發明者將它裝滿知識後,問它那個最重要的問題。索引的回答是:「符合此描述的發明不可能存在。」
  索引所動用的當然是人類的知識。
  然而索引對杜凱因來說卻成了無價之寶。它不斷地增加著,直到它佔據了一立方英里寶貴的埃戎地面空間。杜凱因向裡面輸入了公司每個大小官員的全部檔案,卷帙浩繁的警方報告,帝國所轄範圍內每個人的秘密資料……
  杜凱因不問不可能得到回答的問題。他問的全都是簡單的問題。不過,有時候,回答會有點兒奇怪……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7:04

第十九章 來自下面的危險

  「董事?」霍恩聲音顫抖著問道。
  「文妲·科爾納, 」 軍官回答道,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迷惑和謙恭的神情,「別問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她在哪兒?」霍恩馬上問道,一邊已經開始用眼睛在房間裡搜尋起來。軍官聳聳肩道:「在埃戎的某個地方吧。我懷疑她瘋了,不過這段日子人人都像瘋了一樣。」
  電梯門在霍恩身後開開關關,一會兒房間四周都站上了他全副武裝的手下。
  「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時,」霍恩說,「她剛剛被造反者抓住……」
  「是奴隸,」軍官修正道,「他們看來和熵教有點關聯。他們給了董事開口說話的機會,她說她想要幫助他們。奇怪的是他們居然相信她了。更奇怪的是,他們居然相信得沒錯。」
  霍恩注意到了房間裡一半的工人都穿著下層的破衣爛衫。「這麼說你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
  軍官又聳聳肩,好像在說瘋子的怪念頭是他所無法猜度的。「她是從這兒跟我聯絡的,她命令我召集我能找得到的忠心的衛士和技師,還告訴了我怎樣從董事的專用管道到這裡來。等我到了以後,她就從管道裡離開了。」
  霍恩沉吟著, 他感覺到紅刃和塞爾正好奇地望著他。 「好吧,」他馬上說,「我們現在接管了。叫你的人服從我們的命令,塞爾、紅刃或我本人。你也不例外。動手幹吧。」
  有了霍恩帶來的12個技師,控制室就幾乎什麼都不缺了。霍恩叫人把安全柵升起,門都打開。沒幾分鐘之後,他就和他那造反者隊伍的主力會合了,控制室裡由於有無數的電路、指示器。通信設備和控制設備,因此自然而然地成了中央指揮部。各處的報告又源源不斷地送進來了。
  現在造反者手中已經掌握了百分之九十的北端帽子,只剩下幾處地方還在負隅頑抗著。有了控制室的靈活調度,不久就能把他們都解決了。幾種通信方法的綜合使用使得原先的混亂變成了井井有條。安全柵開始在帽子裡的各處落下。幾分鐘之後,就把敵人都隔離起來了,然後再關上通風口,朝裡排放滅火用的氣體。由於這些措施有著立竿見影的效果,所以各處都想到了用帽子裡的設備來做武器的辦法。
  但是新的部隊不斷到來,而把衛兵們關在每間管道房裡是不切實際的。
  「有什麼辦法可以不讓他們來呢?」霍恩詢問正應付裕如的軍官。
  「我們沒法切斷管道,」他說,「只有董事通過總開關才能辦到。但我們可以切斷通向管道房的電力。這樣飛船就出不了閘門了。部隊只能穿上太空服從工作人員的閘門進來。我們可以把所有的門都關上,用氣灌他們——」
  「好極了, 」 霍恩急忙打斷了他,不然他那洋溢的熱情要變得難以控制了,「只要不擋住我們自己的部隊,隨你怎麼幹部行。南端帽子怎麼樣了?」
  「我們剛一接手就切斷了那裡的電力,杜凱因的人也都控制住了。不過我們現在的食物連把人養活幾小時都不夠了。」
  半小時之後,北端帽子已經萬無一失地控制在他們的手中了。霍恩轉過身來對塞爾說:「埃戎已經被隔離了。現在只剩下對付那些已經到這兒的部隊了。」
  霍恩突然感到極度的疲憊。忙活了這麼長一陣之後,他們這才邁出了第一步,儘管這步非常重要。
  塞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對著穿金色制服的軍官說:「你說你能和南端帽子聯繫,那你能不能把線路稍微改接一下,從這兒向埃戎所有能接收到的人轉播呢?」
  他聳聳肩道:「沒問題。信號會輸出到每個屏幕上,不管是公共的還是私人的。不過我說不准還有多少屏幕能工作。」
  「把它接好,」塞爾說,「我要對埃戎講話。」
  幾分鐘之後,一切就緒了。塞爾站在一個小臥室裡,周圍全是攝像機的鏡頭,這些圓形的鏡頭正用無神的眼睛注視著他。
  「對,」他平靜地開始了,「你們認識我。我是彼得·塞爾,就是那個被稱做解放者的人。我還活著。我就在埃戎。由我指揮的部隊剛剛佔領了北端帽子和控制室。埃戎與外界的聯繫被切斷了。帝國的末日就要到了。」
  「這是符合正義的。 這是符合公理的。 這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在帝國方圓 500光年的幅員內, 人們將再一次可以自由地按照他們想要的方式生活,選擇他們自己的道路,並由此實現他們自己的目標。要得到自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同樣,不把帝國砸得粉碎而又要打垮它的政權也不會是一件簡單和容易的事情。」
  「但我們必須這樣做。帝國的結構不能被破壞,管道對於星際文明是至關重要的,而如果人類想變得自由而強大,那麼他必須擁有這種文明。毀滅了埃戎和管道,那麼帝國裡的每一個星球都將和此刻的埃戎一樣與世隔絕。一旦進入了這種隔絕狀態,這種權力真空,人們就會貪婪地去追逐權力。如果自由還能生存下來的話,它也將是畸形的,不穩固的和短命的。人類的大家庭將變得四分五裂。」
  「這種事不必發生。這種事決不能發生。不要用一套鎖鏈去換取許許多多的鎖鏈。相反,你們可以建立一個由管道維繫由自由星球組成的鬆散聯盟。你們可以委托選舉產生的代表通過相互都同意的規則,你們可以將一個星球生產得過多而另一個星球又需要的東西進行相互間的自由貿易。你們可以互相交換信息、知識和藝術,攜手變得更強壯、更聰明。
  「這是一個高尚的夢想。我們在星團的時候就擁有它了——它是一個夢想嗎?不,我們馬上就要看到它的實現了,只要我們現在就夠聰明、夠強壯的話。現在是為了自由而奮力一擊的時候了,我們要擊得恰到好處。你們並不是孤立無援的。在整個帝國裡,人們都在為你們此刻正為之戰鬥的東西而戰鬥。但在這裡,在埃戎,將要做出真正的決定,嚮往自由的人們正依賴著你們。」
  「因此我號召你們——所有你們這些熱愛自由的人——為之而戰鬥。但同時我也號召你們要巧妙地進行戰鬥。一定要遵守你們指揮官的命令。如果你們還沒有指揮官,就去找他們。不要無緣無故地大肆殺戮,也不要肆意破壞。你們有許多的仇要報,但現在先不要圖一時的痛快。這樣做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未來是你們的。埃戎是你們的。不要去破壞屬於你們自己的東西。」
  「那些至今仍在替帝國賣命的人——我奉勸你們立刻投降。放下你們的武器,因為你們打仗的原因已經不存在了。帝國已經死了。對於你們以前對帝國的效忠我們將既往不咎。這是一個嶄新的日子。我們都獲得了新生,繼承的是同樣的東西,得到的是同樣的自由。整個星系都是我們的。」
  「而現在——我要和你們說再見了。我馬上就會和你們在一起的。」
  他踏進臥室的時候是一個老人。他站在鏡頭前面的時候,高昂著頭顱,成了一個永恆的人類的象徵,自由而不可征服。他邁步走出臥室的時候宛如重新煥發了青春,他的步履變得輕快而又有目的。
  「你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霍恩問他。
  「我現在要進入埃戎了。那裡需要我。」
  「怎麼去?去哪兒?你——」
  「怎麼去?就從我們在下面見到的那條專用管道進去。去哪兒?哪兒都一樣。我不久就要到需要我的地方去奔忙了。」
  霍恩看出老人的決定已經不可動搖了。「我和你一起去。」他堅決地說道。
  「你的崗位在這兒,」塞爾反對道,「我們決不能失去北端帽子的。」
  「你忘了一件事,」霍恩平靜地說,「我們不知道管道的秘密,沒有那——」
  「我們會鬥爭下去的,」塞爾打斷道,「管道不會停止作用,我們還可以利用它們。埃戎的董事們不知道這個秘密不是也用了它們好幾個世紀嗎?這是你親口說的。」
  「我是說過,」霍恩辯論道,「可他們真的不知道嗎?我腦子還能記得住事兒,管道可是一直在開通著哪。有人知道這個秘密,肯定得有人知道這個秘密。」
  「塞爾!」房間裡突然掠過炸雷般的一聲喊。
  眾人一齊轉過頭來,只見遠處控制板上的一方屏幕亮了起來,出現了一張中年人的臉,溝壑縱橫、飽經風霜卻又透露出堅定,頭上戴著黑兜帽。在他的身後是一派紛亂的景象:人們在叫著、跑著、說著、吵著,在屏幕前穿來穿去。這是令人感到熟悉的景象,這是一個指揮中心。
  屏幕邊一個穿金色制服的技師大吃一驚。 「我什麼都沒幹! 」他衝口說道,「是它自己冒出來的。」
  軍官吃驚得眉毛都快碰到發悄了。「有人有非正規的設備。」
  塞爾已經站到了屏幕前。「把你的音量調低一點,」他做了下鬼臉道,「有點太響了。」
  那人對著畫面外的某人說了點什麼,然後又把頭轉了回來。「塞爾?」現在他的聲音正常了,「對不起,剛才我是想看看接進來了沒有。這裡是熵教的總部。我們一直在這裡協調這場起義。」
  塞爾把手指放到靠近胸口的地方做了個什麼動作。屏幕上那人的眼睛立刻睜得大大的。
  「好極了!」他說,「我們一直在盡力而為。由於我們做過準備,所以我們干了相當多的事。我們得到了控制埃戎的設備的複製品,就是你們佔領的控制室裡的那一套。我們也一直在關防火門,放滅火氣體,切斷水源。那些暴民本來是個大問題,不過你對他們一講話他們就安定下來了。我想我們已經渡過難關了。」
  「杜凱因的動靜怎麼樣?」塞爾問道。
  「據我們聽到的最後消息,他讓手下的人穿著太空服在表面上炸洞。這只對上面幾層管用,但它延緩了我們的進度。不久前我們失去了他的音訊。你和你的人要多久才能到這兒來接管?」
  「我這就動身,」塞爾說,「我怎麼來呢?」
  「用董事們的管道。 第六個緊急停車點。數著燈閃的次數,亮了5次之後按紅色按鈕。」
  霍恩走到了屏幕跟前。「文妲·科爾納在嗎?」
  「在的,」那人說,「就在那個地方。」
  「到底在哪裡?」
  戴兜帽的男人無助地朝身後看了看:「我不知道。顧不上。」他朝左側遠處的某樣東西看去。「什麼?」他喊道,「那人是——?」
  屏幕一下子變成了一片空白。
  「怎麼回事兒?」塞爾警覺地問道。
  「盡快恢復聯絡,」霍恩對軍官說道。然後他又轉向了塞爾。「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有可能是遭到攻擊了。要是杜凱因控制了那裡的話,他還是有可能把戰局扭轉過來的。」
  「我們該怎麼辦?」塞爾問道。
  「就當是杜凱因已經佔領那裡了,只有盡快趕到那裡才能有機會把它重新奪回來,還得祈禱他沒有使用毒氣。」霍恩掉頭對軍官問道,「運氣怎麼樣?」
  「屏幕沒有載入。如果我們的追蹤沒錯的話,是那頭的線路死了。」
  「手邊有太空服嗎?」霍恩問道。
  軍官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
  霍恩轉過頭來對紅刃說,「從最近的工作人員閘門裡弄幾套太空服來,越多越好。再找些穿著太空服打過仗的人。」
  紅刃馬上轉身去操辦了,霍恩卻陷入了沉思。他可以把這裡的事情托付給誰呢?他朝塞爾望去,但老人搖了搖頭,彷彿已經看穿了霍恩的心事。
  「我要跟著去。」他說。
  「可我們要的是能打的人。」霍恩說。
  「你要是知道了我這輩子中學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的話,準會大吃一驚的。我去定了。」
  和他爭論是無濟幹事的,這樣可供選擇的就只剩下一個人了。「紅刃,」霍恩說,「我離開的時候由你負責這裡的一切。」
  「噢,不!」海盜一邊不羈地搖著他那長滿絡腮鬍子的大腦袋,一邊抗議道,「我可不想錯過——」
  「你是我惟一能相信的人。」霍恩平靜地說道。大個子屈服了。「找一個調度車子的人,等我從下面的管道一離開,讓他發個信號再派一輛車送一個人下來。叫以後的人按金色按鈕, 然後等紅色按鈕閃過5次之後再按。穿了太空服之後,一次只能進一個人了,明白了嗎?」
  紅刃點了點頭。霍恩轉身從地上越堆越多的太空服裡拿起一件重的。紅刃毫不費力地提起來幫他穿上。霍恩把單粒子手槍放進右手手套上一道專門的槽裡,然後左手也伸進了長手套裡。他彎了彎手指看能不能活動自如。很靈活。槍準備好了。他也準備好了。
  五分鐘之後,管道車滑行著停了下來。門打開了。走廊是石頭的,燈光昏暗。霍恩迅速地走出車子來到了這地下墓穴中。他關上了身後的石頭門。視野之中空無一人。
  右邊,走廊黑漆漆一片。霍恩於是朝左走。沒過幾米走廊就向右拐了。在那兒,霍恩開始發現了幾具屍體,他們都已經像他們身上的衣服一樣不成樣子了。霍恩略一沉吟,便摒住呼吸,打開了太空服前面的對話控制鍵。
  「……這鬼東西還得穿多久——」有人正在抗議。
  「閉嘴!」霍恩的頭盔裡響起了一聲吼,「只准說命令和報告。等氣散了以後 ——」
  霍恩把開關關上後長出了一口氣。後一個說話的是杜凱因。他小心翼翼地來到了另一個角落裡。角落後面是一個穿著太空服的後背,霍恩趕忙蹲身朝後一撤,連呼吸也為之一緊。這是一個哨兵。不過他什麼都沒看見,而且他是什麼都聽不到的。
  霍恩從前面繞了過去。這回哨兵在盯著他看了。透過頭盔,可以看到他一臉的驚訝之色。他的嘴巴開始張開,右手開始朝上抬。此時,霍恩的雙手已經來到了他的胸前,一手關掉了對話鈕,另一隻手按動了扳機。
  沒有多大的聲響,那人就倒了下去,臉上依然充滿著吃驚的神色。霍恩隱隱感到了他倒地時產生的震動。他打開了自己的對話按鈕,裡面什麼聲音也沒有。於是他又把它關上了。
  忽然他感到有人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霍恩陡然轉過身來,手中的槍就像是延長了的食指一樣朝前指著,然後費力忍住才沒有扣下扳機。在面對著他的頭盔下,塞爾的白髮閃著光澤。
  霍恩湊過去看塞爾的對話鍵是否關上了,果然是關著的。他靠上前去,把頭盔緊貼著塞爾的頭盔。「呆在這兒!」他命令道,「一直等到你手下有一大隊人了,然後就發起進攻!」
  「你要幹什麼?」
  「要是氣體沒有毒的話,我或許可以制止一場大屠殺。」
  「文妲也在那兒是吧?」
  「對,」霍恩承認道,「等著吧!」
  他朝著燈光漸強的方向走去。前面又出現了一個衛兵。霍恩從後面抓住他,然後同樣無聲無息地幹掉了他。地板上倒著好幾個衣衫襤褸的人,有的人身上沒什麼異樣,有些人的顱骨凹陷了下去。
  霍恩低頭看了看他剛殺掉的那個傢伙。他右腳的靴子上沾滿了血漬。霍恩為自己殺了他而感到高興。
  走廊變寬而且沒有守衛了。霍恩重又打開了對話按扭。耳機裡傳來一陣背景的喘氣聲,這是很多人呼吸的聲音。
  「把他們帶到這兒來,」是杜凱因在說話,「我們需要幾個人告訴我們這兒是怎麼控制的。把他們捆起來……」
  他們還能醒過來,霍恩心中頓感寬慰。他沿著走廊溜進了寬敞的、四面都是巖石的屋子。四周牆上的石頭嵌板全都朝外打開著,後面是各種各樣的指示器、計量器、開關和屏幕。一扇扇的門都朝著其他有亮光的房間敞開著,房間裡到處都是穿著塑料和金屬衣服的人。他們正在忙碌著。他混雜在眾人之間,絲毫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殺了那個和那個,」杜凱因很隨意地說道,「他們不會有用的……」
  霍恩環視著四周,想要找到杜凱因。他注意到那些昏迷著的人正在被拖到房間遠處的一頭。霍恩於是七拐八彎地繞過翻倒的桌椅和杜凱因的手下朝著那個方向跟去,他終於找到杜凱因了,看見了塑料面罩下面那張陰沉而又趾高氣揚的臉,於是慢慢靠了上去。
  等霍恩走近的時候,杜凱因好奇地打量著他,然後他把眼光移開了,因為另外有個人手臂中夾著一個人朝他走來。
  「啊——!」他深吸了一口氣,「文妲!」他低頭朝那張平靜的金色臉龐望去,她那金紅色的頭髮正如血一般披落在挾她那人覆著金屬外衣的手臂上。「小心照看好她!我還要派她的……」
  霍恩現在已經到了杜凱因的身後了。他的槍像一根金屬的手指一樣放到了杜凱因的背後,但這位埃戎的新任總經理卻沒有感覺到。
  「你什麼用場都派不了了,」霍恩打斷了他的話,「我就在你的背後,杜凱因。別動!想活命就老實點兒。」
  「我知道那張臉。」杜凱因疑惑地說道。
  「把她放下,」霍恩慢慢地說道,「小心點兒。有誰動一動,你們的主子就沒命了——他一死你們也撐不了多久的。」
  他們於是全都像金屬雕像一般站著,除了那個抱著文妲的人。他開始朝著地板彎下身去。
  「殺了她!」杜凱因尖叫了一聲,朝前一撲,隨即又朝邊上一閃,「殺了他!我們不能停——」
  他在空中扭動身體,想要拔槍,但抱著文妲的那人已經在文妲的身體下面舉起右手,端起了槍口。
  霍恩左手用力一擊,敲破了杜凱因的頭盔,打斷了他的叫喊。只見他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就凝住了。頭盔破裂的聲音很響,但隨即響起的其他聲響和它接得那麼近,聽上去就好像是完整的一串一樣。抱著文妲那人的頭盔上突然出現了一個洞,隨後在他前額相應的地方也出現了一個黑黑的洞。他保持著彎腰的姿勢慢慢地倒在了昏迷著的姑娘的身上。
  霍恩根本沒有時間來看一下結果。他的槍噴射著子彈在房間裡劃出一道弧線,然後他縱身一躍,躲到了一張翻倒著的桌子後面。桌子其實並不能為他提供什麼保護,但至少可以讓他藏一下身。就在此時,遠處的走廊裡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不,不止一個人,但打頭的正是滿頭白髮的塞爾,他的食指扣動著扳機,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準確發射著子彈。眾人紛紛倒地,耳機中傳來一片震耳欲聾的聲響。
  房間裡突然變得一團漆黑。
  歷史
  不可預知的事物……
  總會有小卵石讓我們跌跤,總會有突然而至的陣風吹冷我們的熱望或是撕碎我們的恐懼,總會有地震把我們的計劃弄得一團糟……即便是最睿智的歷史學家所做的最小心的分析也會與事實大相逕庭。
  沒有人能預測不可預知的事物。
  或許還是這樣最好。如果生活變得可以預測了,那它也不成其為生活了。只有無生命的東西才不斷重複自己。但即使是對於無生命的東西而言,如果有人對它挖掘到一定的深度,也總能觸及到某個層面,在這個層面上,萬物皆不確定的原則使得預測成為徒勞。
  沒有人能夠預測出生命的長短。即使有人預測了,他也無法估量出這份生命所能造成的影響。這不是人的經驗所能及的。歷史學家們盡力想獲得長遠的預見,卻又因他們那些從已知得出的推斷而不把這些預見放在心上。
  一個人如果能從世紀、文化、種族的高度來計劃事情——而且又能活著看到這些計劃結出果實——那麼他將是一股無法估量的巨大力量……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7:32

第二十章 原動力

  霍恩睜開了眼睛。眼前的光線是一片柔和的金色。它移動了。霍恩感到臉上有一些涼涼的東西,涼而且濕。他明白了,光線不是金色的,這只是一種折射。在他的上方有一張臉,臉是金色的。他應該是認得這張臉的。即便臉上滿是倦容,又未施粉黛,可它依然是美麗的。
  他馬上坐了起來,腦袋立刻感到一陣暈眩,隨即一陣疼痛直刺進來。他背靠著粗糙的牆面閉上了眼睛。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依然在眼前。
  「你馬上就會好的,」文妲說,「疼痛會消失的。」
  「發生什麼了?」霍恩木木地問道。
  「杜凱因的部隊被趕跑了,但你的頭盔被流彈打破了,你吸進了一些氣體。」
  霍恩朝走廊下面看去,只見沿牆躺著許多人,有的死了,有的受了傷,有的仍陷於昏迷之中。「塞爾呢?」他問道。
  「他很好。他們正在肅清殘敵。他真是一個了不起的老人。」
  霍恩記起了他站在走廊裡,彈無虛發地朝杜凱因手下那些穿著太空服的人射擊的情景。「你對他的瞭解還不到一半呢。」霍恩臉上現出一絲苦笑。
  「據他說,以後的幾天裡還會有一些零星的戰鬥和騷亂,但他認為有組織的抵抗馬上就會結束了。」
  「杜凱因呢?」霍恩問道。
  「他還活著。他們把他關在一間牢房裡。」她的頭朝走廊的遠端點了一下。走廊筆直地遁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我被帶到樊地去了。」霍恩說。
  文妲看來明白他是在解釋他失蹤後的去向。「我知道。塞爾告訴我了。他還告訴了我你們是怎麼逃出來的。真是了不起,真是大膽——」
  「男人得做他該做的事情。」霍恩聳聳肩說道。
  「你為什麼該這樣做呢?」
  霍恩抬頭看著她的臉,注視著她正好奇地望著他的雙眼。這次他不再把眼光避開了。他對文妲的感情,就是人們稱之為「愛」的那種東西。雖然其中也包含著占有欲,但又決不僅僅是佔有慾。這是一種想看到她沒有受到悲傷侵擾的需要。「我想你或許會需要我的。」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文妲把目光移開了,「你指望我相信你的話嗎?難道不是你殺了我父親嗎?」
  「我那時還不認識你。」
  「你為什麼要那樣幹?」她突然問道。
  「為了錢。」霍恩答道。
  「我怕的就是這個。你如果是為了報仇或為了某個理想、某種激情,那或許還另當別論——」
  她要轉身走開,霍恩猛地抓住了她的手。「等等!我只想要你能理解我。」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除了對他身邊很瞭解他的幾個人,你的父親並不是一個人。對其他人而言,他只是一個偶像,充其量也只是一個象徵。偶像和象徵是不會流血,也是感受不到痛苦的,只要有需要,他們是可以被塑造、被改變、被打碎的。當了埃戎的總經理之後,你的父親便放棄了他的人性。」
  「我只說了一部分,」霍恩接著說道,「很小的一部分,要想瞭解其他,你必須知道我的過去。」霍恩對文妲講了起來,開始慢慢地,後來隨著話源源不斷地湧出來,他也說得越來越快起來。他跟文妲講起了星團,講起了他在那裡的生活,講了他是怎樣受雇來刺殺她的父親,講了他怎樣歷盡千難萬阻到達了地球,然後又到達了方山,講了吳老頭和莉兒,講了他怎樣到了埃戎以及後來發生的事。她清醒地,聚精會神地聽著,頭微微地朝一邊側著。
  「但我為什麼要幹這件事呢,」他講完了來龍去脈後說道,「我實在無法解釋,因為我自己也不明白。有錢的原因,但錢本身並不重要。它只是一種象徵,讓人知道如果一個人夠強壯夠聰明的話,他可以從宇宙中得到些什麼。我一輩子都在幹這件事,現在我得到了一個機會,通過做某件事來向我自己也向所有人證明我比別人更強壯、更聰明……你知道,對我來說要緊的並不是開槍射擊,而是趕到那裡,在智慧上勝過那些想要阻止我的人,克服所有的障礙。然後當我終於把他放進了瞄準鏡的時候,我就只能開槍了,因為我收了人家的錢。
  「但是別問我為什麼要殺你父親。我也不知道。這是另一個人的事,我對他根本不瞭解。當然,人是會變的。這一點是不言自明的:一個人沒有連續兩秒鐘是完全相同的。而要是一個人活得很艱難,經歷過我這些年來經歷過的事,那麼他會變得很快、變得很多。我不是在試圖替自己開脫。的確是這隻手殺了你的父親,也的確是這根手指扣下了扳機。」
  她搖著腦袋彷彿她弄不明白似的。「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那麼殘忍,事先也不警告一下——」
  「手無寸鐵?!」霍恩叫了起來,「他有數以千計的衛兵,幾十艘戰艦,再加上集中在那裡的那麼多火力!那你父親殺掉的數以億計的人又該怎麼算呢?他難道不也是很殘忍而且事先不警告的嗎?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當一個人靠他的智慧而活著的時候,他便是在與整個宇宙作對,他就會以為自己是孤身一人的;每個人也都是孤身一人在和其他人較量,就像一大群狗在搶一根骨頭一樣。但事實不是這樣的。我們是聯繫在一起的,所有的人都是聯繫在一起的,就好像各個星球由埃戎的管道連接在一起那樣。」
  「可這樣說也沒用,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她激動地說道,「我非得恨你不可。任何東西都改變不了你殺了我父親的事實。」
  「那你為什麼又要留下命令把控制室交給我呢?」
  「因為你是對的——你說埃戎正在腐朽。帝國可能曾經是有價值的,它曾經對人類做出過貢獻。而現在它卻只知索取了。我要是想挽救埃戎剩下的好東西的話,便只有幫著將它推倒。你說過只有塞爾才能拯救它。我以為塞爾死了,我想或許我那樣做可以對此做出一些小小的補償。如果關於那點你是對的話,我想可能你在其他事情上也是對的。」
  「明白了。」霍恩說著,慢慢地站起身來。他的頭不再疼了。他沿著走廊走下去,彎腰從一個死人身上撿起一把他再也用不著的手槍。
  「你上哪兒去?」文妲問道。
  他回頭發現她走在他的身邊。「我想去跟杜凱因談談。」
  「為什麼?」
  「我想弄清楚兩件事:是誰雇的我和誰知道管道的秘密。」
  「雇你的那個人肯定在卡農四號投降的時候就知道了我父親的計劃。我跟你說過我是惟一知道這些計劃的人,你為什麼不懷疑我呢?」
  「我懷疑過,」霍恩說,「但只懷疑了一會兒。」
  「你現在為什麼不懷疑我了呢?」
  他匆匆瞟了她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我相信你。」
  「我要和你一起去,」她急忙說道,「說不定我能幫你的忙。」
  「你不用去的。」
  「我欠你的。你三次救了我的命。」
  「前兩次不算。一次是我的本能,另一次是我的策略。」
  靠近監房的時候他們停止了交談。霍恩認出這地方了,就在不久前他還曾被關在某一間牢房的鐵柵後面。現在在某一道鐵柵後面的人換成了杜凱因,這位前安全董事,前埃戎總經理和現囚犯。他正靠在後牆上,面色陰沉,若有所思,雙臂交叉在胸前。他抬起頭來看的時候,文妲正朝門口走去,而霍恩則留在他看不到的陰影裡。杜凱因撇了撇嘴。
  「惟一比背叛還要糟糕的事就是一個文明的女人重又變回到野蠻去了。」他開口說道,「人類所知的最偉大的帝國垮掉了,而你卻活了下來,我希望這能成為你的一段美好回憶——畢竟你還是為此出了力的。」
  「我不會來跟你鬥嘴的,」文妲平靜地說道,「你無法瞭解任何不利己的舉動。」
  「就我在過去幾天中所目睹的種種恐懼、怯懦和背叛,」杜凱因挖苦地說道,「我第一次為自己不是純正的金族血統而感到慶幸。」
  「你不是?」文妲叫出聲來,「難怪——」
  「難怪什麼?」杜凱因惡狠狠地問道。
  「你行事的手段。」文妲輕聲說道。
  「你知不知道離一個純正的埃戎人只差一點點,而正是那難以覺察到的一點點使你無法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是什麼滋味?你知不知道就因為某個遙遠祖先的一時疏忽使你只能空負一身的力量、本事和膽識是什麼滋味,你知不知道整天遮遮掩掩,生怕有朝一日身份敗露,辛苦經營得來的一切付諸東流是什麼滋味?」
  「行事的手段!」杜凱因憤憤地哼道,「不錯,我是有自己行事的手段,它們是行之有效的,而且也應該是那樣的,因為這一套我是從你父親那裡學來的。除了成功一切都是不重要的,手段只是通往目的的墊腳石。你想像不出我為了達到我想要達到的地位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他的臉色隨著回憶而黯淡下來,「我叫人要了我母親的命,因為她是連接我和我過去的一個可怕的紐帶。不過這也算不了什麼了,因為這使我當上了埃戎的總經理。」
  「僅僅是幾天而已,」文妲接口道,「你的手段使得帝國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覆滅。和別人相比,你更是弄垮它的罪魁禍首。這樣做值得嗎——僅僅為了當幾天的總經理?」
  「統治上幾天也好過一輩子仰人鼻息。」杜凱因不無自豪地說道。
  「沒有管道的秘密,你無論如何都統治不長久的。」霍恩第一次開口說話了。
  杜凱因徒勞地朝陰影中望了望。「這倒是不假。」他慢吞吞地說道。他重又把目光收回來望著文妲。「但你會把那個秘密告訴我的。你會與我作對,會為此而吃點苦頭,但最終你會告訴我的。」
  「我不會的,因為連我也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的,」杜凱因帶點迷惑地說道,「你的血統是純正的,它肯定會為你帶來好處。而且科爾納肯定告訴過你——」
  「血統沒能幫我什麼忙,」文妲慢慢地說道,「而且他告訴我的也不比告訴你的更多。說不定連他也不知道。或許根本就沒人知道。這只是一個笑話,對帝國來說是一個笑話,對金族人來說則是更大的一個笑話。我們為我們的秘密而倍感驕傲與安全,可其實我們從來就沒有得到過這個秘密。」
  「撒謊!」杜凱因感到不滿了。「科爾納知道的,他肯定知道的——」
  霍恩看出杜凱因說的是真話,於是很快地說道,「這麼說來,把老頭兒幹掉是失策了。」
  「我沒有!」杜凱因走上前來,抓住鐵柵,眼光盡力凝視著他。「哼,我倒是想過。但這樣做太危險了,我肯定逃不脫干係的——你是誰?!」
  「刺客。」霍恩柔和地說道。
  「那你就該知道不是我幹的!」杜凱因狠狠地說道,雙手使勁拉著隔開他們的鐵柵。「你知道是誰雇的你——」
  「可我不知道。」霍恩朝前走了一步,讓光線落到他的臉上。
  杜凱因馬上就認出他來了。他不禁朝後退了幾步。「是你!刺客。就是剛才偷偷溜到我背後的那個。和梅特爾在一起的那個衛兵。這真是不可思議。那人也不是梅特爾,梅特爾死了。他看上去真像梅特爾,但不可能呀。死人是不會走路的。簡直不可思議!」他的眼睛因為思考而瞇成了一條縫,然後又睜開了。「你和他在一起的,他到底是誰?」
  「這我也不知道,」霍恩回答道,「費尼倫和隆翟姆怎麼樣了?」
  「哦,他們死了,他們死了,」杜凱因心不在焉地連聲說道,「我問過索引這個問題,它給了我一些有趣的資料。報告說要麼是已經死了的人還在到處行走,要麼兩個都是活人卻同時出現在兩個不同的地方。兩個人大致的體型都相同:都是又矮又胖。
  「他的原形是一個賊,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兒,人們常常看見他和他的動物伙伴在一起。他在帝國的各處忽隱忽現,行蹤不定。他無數次被關入監獄,而他總是能迅即脫身。有關他的紀錄可以一直追溯到很久以前。」——杜凱因邊說邊向前走來,右手朝口袋裡伸去——「一直早到——」
  「小心!」有人喊了一聲。「他有槍!」
  霍恩手中的槍像有靈性一樣一下子就翹了起來,它顫動了一下,靜靜地朝外冒出一點火星。杜凱因張大了嘴,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直楞楞地從他倆的臉上掠過,手從外衣口袋上慢慢滑落,然後靜靜地蜷倒在鐵柵邊的地板上。
  「殺戮,」文妲木然地說道,「殺戮。你為什麼總是要殺戮呢?」她轉過身去,垂下頭,快步走開了。
  「看來真是這樣。」霍恩說。他轉過身來,發現吳老頭正站在他的身邊。他又恢復了霍恩第一次見到他時的裝束:寬大的馬褲,只剩一根的吊褲帶,綠色人造絲的襯衫和一頂無沿的便帽。莉兒停在他的肩膀上,用一隻眼睛看著杜凱因蜷成一團的屍體。
  「這就是滿腹野心的下場。」莉兒悲慼戚地說道。
  「你好像已經養成救我的習慣了。」霍恩一邊說著,一邊讓系槍的皮帶把槍拽到胸前。
  吳老頭聳了聳肩。「像你這樣的人沒有多少生命可以浪費的,能力你延長一點生命是我的樂事。」
  「你去哪兒了?我最後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正和我一起被送到樊地去呢。」
  「能把我們關起來的監獄還沒有造出來呢,是吧,莉兒?自那以後我們就四處漂泊,讓興致和財富帶著我們任意東西。這些日子可真是撿鑽石的大好時機啊。」
  霍恩在鐵柵邊跪了下來,手穿過鐵柵伸向了杜凱因的外衣。他在裡面摸了摸。等他的手抽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卷紙。「我不明白他們怎麼會忘了拿一把槍的,」霍恩說,「他身上沒有武器。」
  霍恩打開紙卷匆匆地看著,他的眼睛來回掃著,一頁頁很快地翻動著。待到他看完之後,他的眼神變得迷離了。「這是個關於你的報告,」他說,「幾乎每次管道啟動典禮你都在場。」
  「那又怎麼樣呢?」吳老頭說,「我倒不覺得我們參加過那麼多次。不過那都是些盛大的儀式,連每一寸光陰都是嵌著珠寶的。」
  「董事們並不知道管道的秘密,」霍恩慢慢說道,「然而管道還是被啟動了。肯定有別的人知道這個秘密,不過——我曾經有一次說過——這個秘密不可能在其他集團的手裡代代相傳而不被董事們發現的。但要是有個人活了1500年的話——」
  「我!」吳老頭咯咯地笑開了,「我們要是知道那個秘密的話,莉兒,我們就不用偷鑽石了,是吧?我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哪兒坐著,等著各個星球把鑽石給我們送來了。」
  「在勝利慶典時, 平台上共有6個人,」霍恩對吳老頭的話未加理會,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我一直想著他們當中的一個人肯定知道這個秘密。但他們也單獨出現在其他的啟動儀式上,文妲跟我說過的,因此不可能是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但你在那裡,你比任何人離平台都近。因此只可能是你,吳老頭。只可能是你。」
  「間接證明法。」莉兒用拉丁語傲慢地說道。
  「但符合邏輯,親愛的朋友,」吳老頭說,「很符合邏輯。」他的聲音變了,變得更堅定,也更硬更冷了。
  「你讓我朝杜凱因開了槍,」霍恩接著說下去,「他正要跟我說起你的事,於是你就讓我朝他開了槍。動手的不是你,你沒有朝他開槍。你讓別人來替你干了。總有人在後面推動的,」他喃喃低語道,「這其中有個固定不變的模式。而以那種方式思考問題的人是很容易想到去雇個刺客的。」
  「挺不錯的一個推斷,」吳老頭說,「但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你看,我也不反對親自動手殺人的。」
  吳老頭從破爛的綠色襯衫袖子裡伸出了摸著手槍的黃色的手。霍恩見了本來是應該不覺得意外的,可他還是吃驚了,他無法相信被他的推理所證明的東西。他看了看槍,又看了看槍後面吳老頭那張皺紋密佈的臉。他現在已經記不起來當初為什麼會認為這張臉是慈祥而無害的了,這是一張經受過1500年風霜洗禮的臉,這是一雙看見過太多滄桑變幻的眼睛。這張臉蒼老、睿智而又邪惡。
  「這麼說是真的了?」霍恩茫然地說道。
  「還用我再告訴你嗎?」吳老頭反問道,「當然是啦,現在告訴你也無妨了,你已經太接近真相了,關於我和管道的,所以你必須得死。我希望你在我殺你之前能聽聽我的解釋。你想知道這一切後面所包含的意義,而我也正想一吐為快。你不知道把一個秘密保守一千年對我來說是多麼沉重的負擔啊。當然我有莉兒,不過,雖然她是一個很好的夥伴,她畢竟不是人啊。」
  「你難道是嗎?」霍恩尖刻地問道。
  「我自己也不是很肯定。」吳老頭小心翼翼地說。
  「這麼說確實是你雇的我?」
  「對,我雇了你去殺科爾納。我雇了很多人,但你是惟一一個到達森波特曾矗立過的那座方山腳下的。但故事的開始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了。」
  「1000年以前嗎?」
  「正是。埃戎不是隨隨便便崛起的。它是惟一一個我們以挑戰與回應為工具,再受了一點微妙的指引而建立起來的帝國。我之所以選擇埃戎作為我建立帝國的工具,是因為它孕育出了一個強悍而又飢餓的種族。人類需要管道,而管道需要有埃戎來把它強加到人類頭上去。仔細聽著,霍恩,你會在死前長不少見識的。你會聽到一個關於人類情感的奇怪的故事,這些情感是怎樣給人類帶來好處的,以及良好的動機怎樣發生了變化。」
  「我聽著哪。」霍恩冷冷地答道,一邊在估算著兩人之間的距離,想看看自己能有多少機會。距離太大了,機會也太渺茫,因此他強迫自己再等待下去。
  「說到管道,人類如果想要建立起一種星際間文明的話,就會需要管道,不然他們只能處於一種孤立的、分散的、為空間所決定的文化,這種文化對於人類的種族幾乎是無一貢獻的。出於這種良好至極的動機,我們,莉兒和我,將管道給予了人類。如果人類想繼續成為一個獨立的、有活力的種族,我們就必須打破那致命的限制:光速。」
  「由於光速是我們所處宇宙中的一個極限,所以管道所包裹起來的是一片不屬於我們這個宇宙的空間。」霍恩一邊說著,一邊朝前移動了一點。
  吳老頭滿是欣賞地擺了擺腦袋。「我一直怕的就是你在管道中的經歷會讓你得出這樣的結論,而一個科學家要是得了這一線索或許就能夠啟動管道了。但也不全對。在我出生之前很久,人們就已經認識到了重力是物理空間的幾何屬性的結果,是由物質決定的。換言之,是宇宙中的物質使它周圍的空間彎曲的,這種作用力我們稱之為重力。但建造一片不屬於這一宇宙的空間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霍恩點了點頭,又朝前挪近了一點。
  「光同樣受到這種空間彎曲的影響,」吳老頭繼續說道,「它同樣被彎曲了。而在這個由物質和彎曲的空間構成的宇宙中,光速是速度的極限。但在這片宇宙之外,就不是這樣了。莉兒和她的族人早就知道這一點了。當他們居住的洞穴中的鈾用完之後,他們被迫掌握了能量、物質、空間和時間的本質。他們成為了宇宙間所知的最偉大的數學家。」
  「說下去。」霍恩一邊說,一邊把一隻腳令人難以察覺地朝前滑動著。
  吳老頭把他的槍擺了擺。「別這佯,我的朋友。別動,如果你想把剩下的聽完,就給我老實點,我們的問題,你知道,就是要在這個宇宙中建立起一片不屬於這個宇宙的空間。一顆星球是我們的能量來源,而莉兒的腦子就是孕育這個構想的母體。在管道的能量圓筒中創造出來的是一種以前從沒有人知道過的東西: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稱之為一片不受物質彎曲作用的空間,一片不受重力作用的空間。在管道之中,由物質構造成的宇宙是不存在的;因而由這個物質決定的宇宙對速度所施加的不自然的限制也是不存在的。所有我們平時提到的概念,諸如光、聲音、能量、物質、速度、距離等,在管道裡面都是毫無意義的。任何存在於管道中的東西,如果有這樣的東西存在的話,如果它是一個處於自身小宇宙之中,由其自身的空間包裹著的不規則物,那麼管道根據其本質就會對它產生排斥。」
  「這麼說只有你和莉兒才能啟動管道了。」
  「只有莉兒,」吳老頭糾正道,「這使得我們疲於奔命。我這樣說故事有點跳了。不過這一事實使得我們選擇埃戎作為工具,通過它來將人類再次聯結起來,不然要莉兒在兩種以上的文明中啟動管道是根本不可能的。從其他一些原因來看,這樣的事也不會受到歡迎,因為這會意味著衝突、分裂和毀滅。所以我們選擇了埃戎。」
  「啊,人就該活在那些日子裡。」莉兒用嘶啞的聲音一邊回憶一邊說道。
  「的確如此,」吳老頭附和道,「帶著最美好的願望,我們給了埃戎管道,並且圍繞著它建立起了一個有關秘密和偉大的神話。金族人很快就信以為真,並接著編製他們自己的神話。每到關鍵的時刻我們都助帝國一臂之力,使它得以繼續發展,最終只剩下了昴星團還不肯加入。我短命的朋友,你是不會明白我們怎樣開始改變的,權力是一種會讓人上癮的東西,我們漸漸地變得不可自拔了,很少有東西能歷經好幾個世紀而不衰退的:感覺會變得遲鈍;激情會變得淡漠;理想也會死去,只有對權力的渴望持久存在,成為讓人活下去的借口。」
  「這麼說你開始出手干預了,」霍恩冷冷地說,「就因為你想干預。」他無法向吳老頭移動,近不了他的身,因此也無法將他擊倒或是在他開槍之前把他的槍打偏。他自己的槍此際上蟄伏在他的左腋下,可以很快地回到他的手上,但吳老頭搭在扳機上的手指會更快。等待!霍恩對自己說道,等待!
  「對,」吳老頭說,「我們干預了,但決不是那種?」的外行的干預。我門可是很有技巧的。科爾納在征服星團的時候幾乎不怎麼需要幫忙,他憑著自己熾烈的決心行事。但這只能推遲慢慢迫近的危機,而這場危機越往後拖便越發變得危險。埃戎正在衰敗,叛亂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惟一能挽救它的機會便是引發危機。面對一場尚不成熟的叛亂,埃戎或許會獲勝並且贏得轉機。」
  「所以你雇了我去刺殺科爾納。」霍恩接口道,他的右手沿著腰帶一寸寸地緩慢移動著,伸向懸掛在上方的槍柄。
  「我錯了,」吳老頭說,「即便是1500年的經驗也會出錯的;即便莉兒有著不可思議的數學才能,也無法將群星般撲面而來的問題中所包含的億萬個條件權衡清楚。我們算錯了。埃戎輸了。」
  「你們也輸了。」霍恩說。
  「我們?」吳老頭大聲笑了起來,「噢,不。我們永遠不會輸的。會有更多的線等著我們去牽引,會有更多的傀儡在我們的操縱下跳舞。我們會將自己移到新的權力中心上去,那就是星團,現在它還組織渙散,但不久它就會強大起來的。它會將帝國變得面貌一新,充滿活力,而我們則會改變星團。」
  「你們幹得還嫌不夠嗎?」霍恩問道,「現在難道不是到了該讓人們自己創造命運的時候了嗎?」
  「就這樣去掉我一個存在的理由嗎?」吳老頭語帶譏諷地問道,「不,我的理想主義朋友,我不能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現在到你該死的時候了。科爾納死了,杜凱因死了,現在輪到你了。」
  霍恩的眼睛微微睜了一下,在吳老頭的身後有樣東西動了一下。
  「老把戲了,」吳老頭微笑著說,「做得很巧妙,但沒用。」他的手握緊了槍。
  霍恩全身緊張了起來。微微的移動又出現了,一片金紅色一閃。文妲!她在干嘛?她恨他。是她自己這樣說的。
  文妲飛身朝吳老頭的後背撲過去。
  「不是把戲!不是把戲!」莉兒朝後瞥了一眼,尖叫了起來。
  吳老頭本能地扭開了身子。霍恩迅即朝邊上一躍,槍一下子就跳到了手裡。他沒有馬上開槍,因為他生怕子彈會穿過吳老頭打中文妲。
  文妲一擊不中,朝一邊滑倒了,霍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做出了反應。他擊中了。
  歷史
  發送禮物的人……
  廣袤的邊疆:無窮無盡的新星球,一顆顆肥沃的處女行星等待著人類去拓殖, 100萬片從未被人染指過的大陸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寶藏: 黑色的沃土,巍峨的山巒和一百萬個大海邊那100萬片神秘的海灘。但最了不起的禮物是自由。
  隨著帝國的到來,邊疆變成了邊界。
  偉大文明的影響總是能夠跨越有形的邊界的。在這些邊界上,如同防身的銳甲一樣,它們建立起防禦的藩鎮以阻擋外族的侵入。當這些文明開始沒落的時候,這些藩鎮便將它們的軍事天才轉向內部,對付起當初建立它們的人來。
  埃戎因權力受到挑戰而建立了星團,卻又在它不肯歸順的時候踏平了它。
  但埃戎已經腐朽了,帝國難以再持續下去了。它對於挑戰的回應已經不是巧妙的領導而是用暴力壓服了。
  埃戎已經成了一件不合時宜的老古董了,它的繼續存在是對全人類的一種致命威脅…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1 16:08:01

第二十一章 挑戰

  霍恩輾轉不安地坐在舒適而又富有異國情調的金色房間裡。他身下的椅子異常地柔軟光滑,他的身子深深地陷在裡面,讓他覺得如果想站起來的話,至少得花上好幾分鐘時間。在他的身邊,各種顏色全都一片混沌,牆上閃著微光的圖畫也全都毫無意義。沒什麼東西好看的。
  他已經等了半個小時了,他真希望自己沒來。
  文妲·科爾納有什麼以前沒說過的話非要現在對他說呢?
  好好地泡了泡,洗了洗,經過一番修飾,又刮了刮臉,霍恩覺得自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他從鏡子裡看到的是一個瘦削的、臉黑黑的陌生人。曾經冷酷的眼睛中現在閃爍著諒解的眼神,嘴部原本刻板的線條現在充滿了悲天憫人的氣息,這簡直讓他認不出自己來了。在剛剛過去的幾個月裡他變得更成熟、更有頭腦了。
  他慶幸自己沒有答應穿富麗的人造絲綢和皮毛服裝。重新穿上樸素而又結實的、星團特有的編織燈心絨褲,那種感覺真是好。
  霍恩又換了個姿勢。不管文妲要說什麼,他希望她這就能來說,離開上次見到她已經過去7天了,在這七天當中隨便哪天她都能叫他來,而他一定會欣然前來的。離開主要戰鬥結束也已經過去7天了。 現在,就在他早已不抱希望,再過幾小時就要登上將他帶回星團的飛船之時,她卻把他叫到這裡來等待——復又等待。
  他還能記得最後見到她時的情景。他記得吳老頭是怎佯疲憊地、幾乎帶著一種偉大的意味癱倒在地的。這回他再也騙不過死神了。
  霍恩手中的槍隨即又盯上了那個一邊飛一邊發出尖利叫聲的名叫莉兒的東西。他的手指握緊了扳機,然後又鬆開了。他不能射她。她除了和一個人親近之外又做過什麼呢?人類滅絕了她的種族,而她並沒有向人類復仇,她只是投靠了人類中的一個,悉心地為他服務……
  然後就太晚了,莉兒飛走了。
  「你為什麼不朝它開槍?」文妲問道,她從地上站起身來。
  「你聽見了?」
  「至少我已經知道她是危險的了。你為什麼不開槍?」
  「我不能。」
  「想想,要是我們找不到她的話,不知道她會做出些什麼來呢。」
  「我們怎麼能找得到她呢?」霍恩無望地問道,「她可以變成任何東西,出現在任何地方。就算我們找到她了,又怎麼能留得住她呢,我覺得子彈根本就傷不了她一根毫毛。我還覺得那個能把管道切斷的總開關就是莉兒的生命。」
  「但這可是很要緊的事情啊。她說不定會——」
  「我在想,吳老頭是人,沒有了他,那個異類的東西又能幹得了什麼呢?她所能造成的危害和可能破壞管道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吳老頭造成的危害才是既深又廣的,莉兒對人的這一點瞭解得還很不夠。」
  霍恩在吳老頭的身邊跪了下來。胸口彈洞裡洇出來的血在他撕破的綠襯衫上形成了一灘暗紅色的血漬。他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經停止了。吳老頭死了。破衣爛衫裡裹著的蜷成一團的身體讓人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憐憫。和他做過的那麼多事相比,他的身體顯得那麼弱小。在躲避了死亡那麼久之後他終於還是難逃一死。
  想來真是一種諷刺,向他灌輸過社會歷史觀的人自己竟成了他那套理論的最好的佐證。吳老頭曾經是一個在背後推動的人,他站在河流之外導引著它的走向。他也曾經引導過霍恩。與霍恩相比,他才是真正扣動扳機發射子彈殺死科爾納的人。他曾經操縱著塑造帝國和人們命運的力量。但霍恩逃脫了,自己成了一個塑造者,或許從那一時刻起吳老頭的死便已經注定了。
  霍恩從小所受的教育便是個人主義和凡事不求人,然而發生的事情迫使他認識到人與人之間也是互相聯繫互相依賴的,他現在認識到這兩種態度之間並沒有鮮明的分界。它們並不是對立的兩面,而是密不可分的。它們不能被抽像地稱之為好或者壞。環境決定著哪一種該占統治地位,哪一種該受到抑制,哪一種更應該受到青睬。
  霍恩抬起頭來,發現文妲一直一聲不吭地站在他身邊。「你為什麼救我?」
  她的眼睛裡閃過一道亮光。「你救過我,」她說,「現在我們扯平了。」說完她就走開了。
  霍恩用熾熱的眼神目送她遠去,但他並沒有跟上去。他去找塞爾,發現他已經走了。在這勝利的時刻他悄悄地溜走了。人們四下尋找他,但這無異於是在一座城市那麼大的蟻山上找尋一隻螞蟻。然而他又回來了,就像他走的時候那樣,獨自一人,不惹人注意。
  據他說,他一直坐在一個教堂裡在思考問題。雖然他不是一個信仰宗教的人,但他有時也不得不承認,世上有一種凌駕於凡人之上的力量。寥寥幾個人竟然就打倒了龐大的埃戎,想來真讓人感到不可思議。這當然得歸功於某樣東西或是某個人,即便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它。一個人有時可以變得超乎尋常地強壯和聰明,有時候他是能夠觸碰到他的夢想的。
  「但不會太多的,」霍恩說,「夢想的實現會讓人走火入魔,他會受到誘惑,扮演起上帝的角色,而這一切只會有一個下場——對他創造的東西是悲劇,而對他自己則是毀滅。」
  他帶塞爾去看屍體——可屍體不見了。「杜凱因是怎麼說死人走路的事來著?」霍恩迷惑不解地問道。
  「杜凱因?」
  霍恩衝到鐵柵跟前,鐵門打開著。「他也不見了!可他門都死了,我敢肯定。」
  「他們當然都死了,」塞爾笑著說道,「屍體已經被收走了,這會兒說不定都已經燒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看締造埃戎和整個帝國的人,但現在只能是一個幻想了。那個時代已經結束了,他也和它一同完蛋了。所有的人都得死,就算他成了半人半神也不例外。死亡是自然清除掉她所犯錯誤的一種方式,好騰出地方來給新的和不同的事物——」
  開門的輕微聲響打斷了霍恩的回憶。他抬頭一看,文妲正站在屋子裡。她的樣子讓他略略有點吃驚,她美麗而又真實,休息和調養使她又恢復了年輕,他在下意識中盼望著她能穿可愛而又略帶暴露的服飾,就像她在勝利典禮上穿的那件袍子那樣。但實際上她穿的是一套藍色的套裝,剪裁得體,而且很實用。
  虛榮心到此為止了,霍恩悻悻地想著,一邊費力地站起身來。
  「你等了很長時間了吧?」文妲問道。
  「是夠長的。」
  她臉紅了。「你可真有說實話的天分。」
  「難道你想讓我用謊言來逢迎嗎?」
  「喔,只管像你喜歡的那樣坦率而又不得體吧。對此我能夠忍受,只要你偶爾說兩句該說的話就可以了。」
  「該說的?」霍恩不解地重複著。
  文妲無奈地搖了搖頭。「你真是一點都不懂女人的心思。我之所以讓你等了這麼久,是因為我拿不定主意該穿漂亮的袍子呢,還是穿可以讓你感覺得體的套裝。現在我可是把話都挑明了。」
  「你現在穿的是套裝,」霍恩認真地說道,「這應該有某種含義的,可我是不懂女人的心思的。」
  文妲歎了口氣。「對,這表明我已經表明心跡了。讓我舉三個例子來說明為什麼說你不懂女人。第一,你不問該問的問題。第二,你不說該說的話。第三,你— —」
  「等等,」霍恩打斷道,「什麼是該問的問題?」
  文妲深吸了一口氣。「你問我:『你為什麼救我?』你應該問的是:『你為什麼又回來了?』」
  「為什麼呢?」霍恩問道。
  「該問的問題如果不在該問的時候問也就不是好問題了。」
  「好吧,那什麼是該說的話呢?」
  她猶豫了一會幾然後很快地說道,「是裡面有『愛』的話。你說了好多的話,可該說的一句也沒說。」
  「可我想你是知道的,」霍恩有點結巴了,「我是說——我想——」
  「女人想親耳聽到。」
  「可你說過你恨我的。」霍恩辯解道。
  「我說的是我必須恨你。那可是兩碼事。不管怎麼說,還有第三樣,女人不想讓別人對她的話信以為真,不管她起先是怎麼說的。你難道不知道女人是喜歡被人哄的嗎?」她停下來喘了口氣。
  「我愛你,文妲。」霍恩語聲堅定地說道,「你為什麼要回來呢?」
  「我已經告訴你了。」文妲柔聲說道。
  「你能忘記我殺了你父親嗎?」
  她身子朝後一縮。「不能。而且你也不會忘記的。但你已經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了。我相信你,也理解你。我想這不會妨礙我們一起生活的。沒有別的人知道,而且這也不關別人的事。這是我們倆的事。你知道,我碰巧是愛你的——」
  還沒等霍恩回過神來,文妲已經投進了他的懷裡。稍頃,霍恩抬起頭來問道,「為什麼是我呢,為什麼是一個蠻人呢?」
  文妲聳了聳肩。「可能女人就愛能讓她覺得自己是女人的男人。你是惟一做到過這點的人。」
  「你能撇下這兒的一切跟我到星團去?」霍恩問她。
  「對,」她說,「你看——」
  「你看,她沒有選擇了。」有人在他們背後說道。
  霍恩轉頭一看,原來是塞爾,雖然頭髮花白,卻身體健碩,精神飽滿,穿著與霍恩同樣的燈心絨褲。「這是什麼意思?」
  「文妲不能留在這裡。幾天前我就跟她說過了。一場造?」過後,總會引起一些感傷懷舊的情緒。我們不能冒險讓帝國的一點殘餘留在這裡,成為日後新的暴政的核心。」
  霍恩的雙臂從文妲身上鬆開了。他向後退了一步,目光在塞爾和文妲之間掃視著,「她不會那樣做的。」
  「她當然不會。現在的這個文妲是不會的,但人是會變的。等她再老一點之後,她的記憶會增加帝國的榮耀而忘卻它的壞處。或者,即使她沒有變,她的孩子也是危險的。不,她必須到星團去,而且還得嫁給一個蠻人。」
  「我明白了。」霍恩悶聲說道。
  「你明白什麼了?」文妲追問道。
  「我明白你為什麼叫我來了。」
  「你什麼都不明白,」文妲厲聲說道,「你大概以為我是因為不能呆在這兒了,不想孤零零一個人到星團去所以才來找你的吧。你錯了。我今天才剛知道你就要走了。我只是希望你能來到我的身邊,而不是逼著我去找你。」
  她自豪地望著他,向他索取著信任。霍恩在等待著。
  她潤了潤嘴唇又繼續說了下去:「塞爾進來的時候我正打算要跟你說。那就是我為什麼穿這套衣服的原因,我是想對你開誠佈公的。對了,我承認我不得不去星團會讓這事變得有些不同。它的確使我的愛變得更有必要了,但它已經成了我的愛的一部分。在一個較不發達的文明中一個女人會需要男人具備某些品質,而那些品質她在這裡是並不需要的。在星團,她需要男人具有力量、勇氣和技能,既為她的孩子也為她自己。她對這些品質的看重就像愛情一樣本能而又正當——」
  「你最好還是相信她,孩子,」塞爾輕柔地說道,「你再也找不到她這樣的女人了。」
  「哦,我當然相信她,」霍恩說,「我只是在想我怎麼能和一個前埃戎的董事生活在一起。」
  「無論一個女人是什麼,」文妲說,「她首先是一個女人,然後才是別的。」
  過了幾分鐘後,塞爾咳了一聲。「我只想提醒你們,」他在跟他們分手時說道,「在飛船出發前往『卡農四號』之前,你們只剩下兩個小時了。」
  「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文妲問道。
  「現在不走,但也快了。我得等到埃戎的臨時行政長官來了才能走。」
  「他是哪兒來的?」霍恩問。
  「從星團來。」
  「你肯定你能信任他?」
  「不,」塞爾答道,「我誰都信不過。但此人有良好的民主管理的經歷,他曾經做過『梅洛普三號』的主管。他是個很戀家的人,他在這兒不會快活的。」
  文妲的臉上露出迷惑的表情。「那樣好嗎?」
  「他只有等帝國做好了管理自己的準備時才能離開。他會為了這一天而努力上作的,因為那樣他就可以回家了。他會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死去的,這可不是一件指日可待的工作。」但他不會知道的。此外還有其他的保護措施。」
  「熵教?」霍恩間。
  「算一個吧。由於參與了起義,它贏得了戰鬥宗教的名聲,因此它必須在將來的決定中擁有更多的發言權。熵教的首腦將成為行政長官的顧問。除此之外,還有部隊及他們的指揮官,技師,苦力和許多其他的階層。他們各自有著不同的慾望和如何滿足這些慾望的不同主張。這些再乘以帝國內的星球數。你所得到的就是一場永遠也無法調和的利益衝突。」
  「但這樣豈不是效率低下了嗎?」文妲問道。
  「的確如此。不過效率低下是自由的懲罰之一。要想有效率除非你能迫使人們進入一定的軌道,讓他們去他們不想去的地方。這種事人們在帝閏的統治下已經受夠了。時代不同了,效率低下和自由才是至關緊要的。行政長官的首要職責便是保持埃戎作為星際文明的樞紐。一旦權力分散了,就沒有人能獲得足夠的權力以接管埃戎,並對過往的船隻徵收通行費。」
  「也沒有誰能攻擊星團了。」霍恩補充道。
  「正確,」塞爾同意道,「儘管無論怎樣這種可能性都很小。作為一個整體,帝國已經完結了,而對於復活的星團來說,只要不是整個帝國的力量加在一起,便無法對它造成影響,它失去過一次自由了,失得很痛;它再也不會失去它了,直到有一天自由完成了它的使命,變成了一種無用的東西而被它主動放棄。不,埃戎是無足輕重的,未來在星團以及將從星團誕生的更新型的文化。作為一個管道的中心,埃戎必須得到保留,至少要等到科學家們能夠根據霍恩得到的線索複製出管道或是找到替代它的東西為止。但在將來的許多世紀裡星團將成為人類文化的主流。」
  「你說星團會放棄自由,」霍恩的聲音裡充滿著疑惑,「我不明白。」
  「如果人們連自由的對立面都不記得了,那麼他們對自由的熱愛就會消亡。哦,這可不是突然間發生的事,這得要歷經許多代、許多世紀才會發生。但它會漸漸消失的,而且還不止如此呢。自由是有時間性的,就像帝國有時間性一樣。只有埃戎,由於它有著對帝國的強烈渴望和極高的效率,才能將人類文明統一起來,讓它通過管道保持統一,來抵禦那些要將它分散到群星中去的力量,當它的職責完成以後,帝國便消失了,然後就該輪到自由通過無窮的挑戰來復興人類精神了。然後,當人們彼此間變得太過遙遠之後,帝國又會回來重新將他們統一到一起。」
  「真是個具有諷刺性的觀點啊,」霍恩慢慢說道。
  「我是個老頭兒了,再也不能奢侈地享受理想了。如果我想在我的殘生中取得看得見的成果的話,我就必須要實際。所以我在埃戎建立起均衡的機制,我承認這個機制有弊端,但它卻是必不可少的。我知道我們贏得的自由是好的,但我也承認它不是永久性的,而且對人類來說也並不總是最好的東西。我想我甚至還能從你那位吳先生身上看出好的一面來,很有可能他對人類做出了大貢獻呢。」
  「這是怎麼回事?」文妲馬上問道。
  「帝國和自由之間從來沒有這樣富有效率地交接過。一般在交接之前總會有一段混亂的真空期。有時候這種混亂的真空期會持續上幾個世紀。我們在進入這個新的擴張期時卻有帝國的支柱給我們以力量,有它的通信設施使我們得以迅速做出反應。也許正是因為它,事情才會這樣的,要實現自由大業,這兩樣都是我們迫切需要的。」
  「除了復興人類精神外,它還有些什麼用呢?」霍恩問。
  「誰知道呢!」塞爾聳了聳肩答道,「有些事情只有自由能辦到,這些事會把帝國弄垮,又進而把人類弄垮。可能存在的威脅要多少我就能想出多少來。來自自然的威脅,比方說人類所擁有的金屬被熔化或全部破壞,又或許我們在銀河系中的棲身之處,有朝一日會變成一個宇宙垃圾場。威脅也來自外部的競爭:我們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在技術發展的程度上與我們相當的異類種族,但我們的好運氣該到頭了。還有來自內部的競爭:比如基因的突變……最近我一直夢見那些默星群。」
  「默星群?」文妲不禁重複了一遍。
  「在星團的另一面,」霍恩解釋道,「有些星球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向它們派遣了殖民者。可這些殖民者一去便音信全無;另一些船被派出去進行貿易也同樣一去不回。他們不一定都陷入了凶險,也許是他們的旅程要比預料的長,也許他們為了發展技術以支持他們的太空飛行因而耽擱了。不過人們已經對此產生了猜測。」
  「我在想,」塞爾的目光變得幽遠深邃起來。「我在想不知最終毀滅我們的會是哪種威脅。」
  「誰知道呢?」霍恩答腔道,「吳老頭說不定知道。」他突然加了一句。
  「這事說起來還真有點怪呢。」塞爾瞇起眼睛看著霍恩。
  霍恩點了點頭。「我猜也是。我開始在想你說過的話了,吳老頭有可能是幫了人類的忙。他見多識廣,又活了那麼長時間,足以讓他充滿智慧。他可以成為一股向善的巨大勢力的。對於那些盲目的歷史的力量來說,他可以成為它們的眼睛和目標的。當然,如果什麼東西運動了的話,肯定是有人在推動,但這件事本身是無所謂好壞的。一切全都得取決於環境和推動的人。」
  「你開始學到智慧了,」塞爾說,「只有環境能決定孰善孰惡,而只有未來才能說清楚環境到底是怎樣的。」
  「照你這麼說任何行動根本就沒有什麼堅實的基礎嘍,」文妲反駁道,「你懷著最美好的動機去做的事有可能反倒是最壞的事情。」
  「一點不錯,」塞爾冷冷地說道,「好心的傻瓜往往比最歹毒的惡棍造成更大的破壞,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了。聰明人能學會不做判斷。他可能會為自己確立一定的準則,但他明白這些準則只是指導他自己行為的一種個人的模式,其他的准則也是同樣正確有效的。有些人只對手段感興趣,有些人只盡力爭取諸如自由之類的直接目標,還有一小部分人關心的是發生在遙遠的將來的結果。」
  「但那需要有超越人類的智慧才能做到。」霍恩嚴肅地說道。
  「也許吧,」塞爾微笑著點了點頭,「只有未來才能下結論。現在你們還是快點動身吧,不然要錯過開船了。」
  他們轉身朝著飛船走去,飛船將把他們帶到星團,未來將在那裡得到描繪。在那兒,所有的事情終將得到了斷。
  歷史
  挑戰……
  在埃戎帝國垮臺6個月之後, 挑戰降臨了。它來自星團的遙遠邊際,來自一顆最靠近默星群的星球。這是一聲尖叫,一聲哭喊,一聲哀懇。
  它的到來是可以預見的。
  卡農戰爭造就了一支神奇而又致命的戰船艦隊,還訓練了整整一代戰士來操縱這支艦隊。但埃戎那日漸沒落的文明本身就是該被摧毀的,還不等它遭到第一波攻擊它就會土崩瓦解。
  只有來自一種新文明的人民,以文明創建之初的活力,才能夠挺身接受這一挑戰。
  在數以萬計的星球上,人們用清醒的目光仰望夜空,將手中的工具放到一邊,拿起了他們的武器。人類為了生存而進行的漫長戰鬥已經拉開了序幕。
  有一個敵人正在逼近。這次它並不是人類。
  對挑戰的回應:充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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