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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古龍]七殺手[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8:36:21     標題: [古龍]七殺手[全文完]

目錄

第一章 奇人之約        
第二章 苦肉之計
第三章 月兒彎彎照長街        
第四章 不是人的人
第五章 相思令人老        
第六章 人中之龍
第七章 空手擒龍        
第八章 天網恢恢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8:40:41     標題: 第一章 奇人之約 (1)

杜七的手放在桌上,卻被一頂馬連坡大草帽蓋住。

    是左手。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用帽子蓋住自己的手。

    杜七當然不止一隻手,他的右手裡拿著塊硬饃,他的人就和這塊硬饃一樣,又干、又冷、又硬!這裡是酒樓,天香樓。

    桌上有菜,也有酒。

    可是他卻動也沒有動,連茶水都沒有喝,只是在慢慢地啃著這塊他自己帶來的硬饃。

    杜七是位很謹慎的人,他不願別人發現他被毒死在酒樓上。

    他自己算過,江湖想殺他的人至少有六百七十位,可是他現在還活著。

    黃昏,黃昏前。

    街上的人很多,突然有一騎快馬急馳而來,撞翻了三個人,兩個攤子,一輛獨輪車。

    馬上人腰繫長刀,精悍矯健,看見了天香樓的招牌,突然從馬鞍上飛起,凌空翻身,箭一般地入了酒樓。

    樓上一陣騷動,杜七沒有動。

    佩刀的大漢看見杜七,全身的肌肉都似乎立刻僵硬,長長吐出口氣,才大步走過來。

    他並沒有招呼杜七,卻俯下身將桌上的草帽掀起一角,往裡面看了一眼,赤紅的臉突然蒼白,喃喃道:「不錯,是你。」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佩刀的大漢手一翻,刀出鞘,刀光一閃,急削自己的左手。

    兩截血淋淋的手指落在桌上,是小指和無名指。

    佩刀大漢蒼自的臉上冷汗雨點般滾落,聲音也已嘶啞:「這夠不夠?」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佩刀大漢咬了咬牙,突又揮刀。

    他的左手也掉在桌上。他竟一刀剁下了自己的左手:「這夠不夠?」

    杜七終於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走!」

    佩刀大漢的臉色已因痛苦而扭曲變形,卻又長長吐出口氣,道:「多謝。」

    他沒有再說一個字,就踉蹌著沖了了酒樓。

    這大漢行動矯健、武功極高,為什麼往他帽子裡看了一眼,就心甘情願地砍下自己一隻手?而且還像是對杜七很感激?

    這帽子裡究竟有什麼秘密?

    沒有人知道。

    黃昏,正是黃昏。

    兩個人匆匆走上了酒樓,兩個錦衣華服,很有氣派的人。

    看見他們,酒樓上很多人都站起來,臉上都帶著尊敬之色,躬身為禮。

    附近八里之內,不認得「金鞭銀刀,段氏雙英」的人還不多,敢對他們失禮的人更沒有幾個。

    段氏兄弟卻沒有招呼他們,也沒有招呼杜七,只走過來將桌上的草帽掀起一角,往帽子裡看了看,臉色突然蒼白。

    兄弟兩人對望了一眼,段英道:「不錯。」

    段傑已經垂下手,躬身道:「大駕光臨,有何吩咐?」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他不動,段英、段傑也都不敢動,就像呆子般站在他面前。

    又有兩個人走上酒樓,是「喪門劍」方寬,「鐵拳無敵」鐵仲達,也像段氏兄弟一樣,掀開草帽看了看,立刻躬身問:「有何吩咐?」

    沒有吩咐,所以他們就只好站著等,他若沒有吩咐,就沒有人敢走。

    這些人都是威鎮一方的武林豪客,為什麼往帽子裡看了一眼後,就對他如此畏懼?如此尊敬?

    難道這帽子裡競藏著種可怕的魔力?

    黃昏,黃昏後。

    酒樓上已燃起了燈。

    燈光照在方寬他們的臉上,每個人的臉上都在流著汗,冷汗。

    杜七還是沒有吩咐他們做一點事,他們本該覺得輕鬆才對。

    可是看他們的神色,卻彷彿隨時都可能有大禍臨頭一樣。

    夜色已臨,有星升起。

    樓外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了一陣奇異的吹竹聲,尖銳而淒厲,就像是鬼哭。

    方寬他們的臉色又變了,連瞳孔部似已因恐懼而收縮。

    杜七沒有動。

    所以他們還是不敢動,更不敢走。

    就在這時,突聽「轟」的一響,屋頂上同時被撞破了四個大洞。

    四個人同時落了下來,四條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精赤著上身,卻穿著條鮮紅的紮腳褲,用一根金光閃閃的腰帶圍住,腰帶上斜插著十三柄奇形彎刀,刀柄也閃著金光。

    這四條修長魁偉的大漢,落在地上卻身輕如棉,一落下來,就守住了酒樓四角。

    他們的神情看來也很緊張,眼睛裡也帶著種說不出的恐懼之意。

    就在大家全部注意著他們的時候,酒樓上又忽然多了個人。

    這人頭戴金冠,身上穿著件織金錦袍,腰上圍著根黃金帶,腰帶上也插著柄黃金彎刀,白白的臉,圓如滿月。

    段氏雙英和方寬他們也是目光如炬的武林高手,竟沒有看出這個人是從屋頂上落下來的,還是從窗外掠過來的。

    但他們卻認得這個人。

    南海第一巨富,黃金山上的金冠王,王孫無忌。

    就算不認得他的人,看見他這身打扮、這種氣派,也知道他是誰。

    杜七沒有動,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王孫無忌卻已走過來,俯下身將桌上的草帽掀起了一角,往裡面看了一眼,忽然鬆了口氣,道:「不錯,是你。」

    他本來顯得很緊張的一張臉,此刻竟露出了一絲寬慰的微笑。忽然解下腰上黃金帶,將帶扣一擰,黃金帶中立刻滾出十八顆晶瑩圓潤的明珠。

    王孫無忌將這十八粒明珠用黃金帶圍在桌上,躬身微笑,道:「這夠不夠?」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這時黑暗中的吹竹之聲已越來越急,越來越近。

    王孫無忌笑得已有些勉強,舉手摘下了頭上的黃金冠,金冠上鑲著十八塊蒼翠欲滴的碧玉。

    他將金冠也放在桌上:「這夠不夠?」

    杜七不動,也不開口。

    王孫無忌再解下金刀,刀光閃厲,寒氣逼人眉睫:「這夠不夠?」

    杜七不動。

    王孫無忌皺眉道,「你還要什麼?」

    杜七忽然道:「要你右手的拇指!」

    右手的拇指一斷,這隻手就再也不能使刀,更不能用飛刀。

    王孫無忌的臉色變了。

    但這時吹竹聲更急、更近,聽在耳裡,宛如有尖針刺耳。

    王孫無忌咬了咬牙,抬起右手,伸出了拇指,厲聲道:「刀來!」

    站在屋角的一條赤膊的大漢立刻揮刀,金光一閃,一柄彎刀呼嘯著飛出,圍著他的手一轉。

    一根血淋淋的拇指立刻落在桌上。

    彎刀凌空一轉,竟已呼嘯著飛了回去。

    王孫無忌臉色發青:「這夠不夠?」

    杜七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你要什麼?」

    王孫無忌道:「要你殺人。」

    杜七道:「殺誰?」

    王孫無忌道:「鬼王。」

    杜七道:「陰濤?」

    王孫無忌道,「是。」

    方寬、鐵仲達、段氏雙英,卻已都不禁聳然失色。

    「鬼王」陰濤,這名字的本身就足以震散他們的魂魄。

    這時吹竹聲忽然一變,變得就像是怨婦低泣,盲者夜笛。

    王孫無忌低叱一聲:「滅燭!」

    酒樓上燈火輝煌,至少燃著二十多處燈燭。

    四條赤膊大漢突然同時揮手,金光閃動,刀風呼嘯飛過,燈燭突然同時熄滅,四面一片黑暗,黑暗中忽然又亮起了幾十盞燈籠,在酒樓外面的屋脊上同時亮起。

    慘碧色的燈火,在風中飄飄蕩蕩,又恰恰正像是鬼火。

    王孫無忌失聲道:「鬼王來了!」

    晚鳳淒切,慘碧色的燈光照在人面上,每個人的臉都已因恐懼而扭曲變形,看來竟也彷彿是一群剛從地獄中放出的活鬼。

    纏綿悲切的吹竹聲中突然傳來了一聲陰慘慘的冷笑:「不錯,我來了。」

    五個字說完,一陣陰森森的冷風吹過,送進了一個人來。

    一個長髮披肩,面如枯蠟,穿著件白麻長袍,身材細如竹竿,竟真的像是被風吹進來的,落到地上猶在飄搖不定。

    他的眼睛也是慘碧色的,眨也不眨地盯著王孫無忌,陰惻惻笑道:「我說過,你已死定了!」

    王孫無忌突也冷笑:「你死定了!」

    陰濤道:「我?」

    王孫無忌道:「你不該到這裡來的,既然已來了,就死定了!」

    陰濤道:「你能殺我?」

    王孫無忌道:「我不能。」

    陰濤道,「誰能?」

    王孫無忌道,「他!」

    杜七還是沒有動,連神色都沒有動。

    鬼王陰濤一雙碧嶙嶙的眼睛已盯住了他:「你能殺我?」

    答覆很簡單:「是!」

    陰濤大笑:「用什麼殺?難道用你這頂破草帽?」

    杜七不再開口,卻伸出了手,右手,慢慢地掀起了桌上的草帽。

    這帽子下究竟有什麼?

    帽子下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隻手。

    左手。

    手上卻長著七根手指。

    手很粗糙,就像是海岸邊亙古以來就在被浪濤沖激的岩石。

    看見這隻手,鬼王陰濤竟像是自己見到了鬼一樣,聳然失色:「七殺手!」

    杜七不動,不開口。

    陰濤道:「我不是來找你的,你最好少管閒事。」

    杜七道:「我已管了。」

    陰濤道:「你要怎麼樣?」

    杜七道:「要你走!」

    陰濤跺了跺腳,道:「好,你在,我走。」

    杜七道:「留下頭顱再走!」

    陰濤的瞳孔收縮,突然冷笑,道:「頭顱就在此,你為何不來拿?」

    杜七道:「你為何不送過來?」

    陰濤大笑,笑聲淒厲。

    淒厲的笑聲中,他的人突然幽靈般輕飄飄飛起,向杜七撲了過來。

    他的人還未到,已有十二道碧嶙嶙的寒光暴射而出。

    杜七右手裡的草帽一招,漫天碧光突然不見,就在這時,陰濤的人已到,手已多了柄碧嶙嶙的長劍,一劍刺向杜七咽喉。

    這一劍凌空而發,飄忽詭異,但見碧光流轉,卻看不出他的劍究竟是從哪裡刺過來的。

    杜七的手卻已抓了出去。

    慘碧色的光華中,只見一隻灰白色的,長著七根手指的手,凌空一抓,又一抓。

    劍影流轉不息,這隻手也變幻不停,一連抓了七次,突聽「叮」的一聲,劍光突然消失,陰濤手裡竟已只剩下半截斷劍。

    劍光又一閃,卻是從杜七手裡發出來的。

    杜七手裡已捏著半截斷劍,這半截斷劍忽然已刺入了陰濤的咽喉。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也沒有人能看清他的手。

    大家聽見慘呼,接著,陰濤就已倒下。

    沒有聲音,沒有光。

    樓外的燈籠也已經突然不見,四下又變成了一片黑暗。

    死一般的靜寂、死一般的黑暗。

    甚至連呼吸聲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王孫無忌的聲音說:「多謝。」

    杜七道:「你走,帶著陰濤走!」

    「是!」

    接著,就是一陣腳步聲,匆匆下了樓。

    杜七的聲音又道:「你們四個人也走,留下你們的兵器走。」

    「是!」四個人同時回答,兵器放在桌上,一條鞭、一柄刀、一把喪門劍!

    杜七說道:「記住,下次再帶著兵器來見我,就死!」

    沒有人敢再出聲,四個人悄悄地走下樓。

    黑暗中又是一片靜寂,又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一點燈光亮起。

    燈在一個人的手裡,這人本就在樓上獨斟,別的客人都走了,他卻還沒有走。

    是個看來很平凡、很和氣的中年人,臉上帶著種討人歡喜的微笑,正在看著杜七微笑道:「七殺手,果然名不虛傳!」

    杜七沒有理他,也沒有看他,用只麻袋裝起了桌上的兵器和珠寶,慢慢地起身下樓。

    這中年人卻喚道:「請留步。」

    杜七霍然回頭道:「你是誰?」

    「在下吳不可。」

    杜七冷笑,道:「你也想死?」

    吳不可道:「在下奉命,特來傳話。」

    杜七道,「什麼話?」

    吳不可道:「有個人想見七爺一面,想請七爺去一趟。」

    杜七冷冷道:「無論誰想見我,都得自己來。」

    吳不可道,「可是這個人……」

    杜七道:「這個人也得自己來,你去告訴他,最好爬著來,否則就得爬著回去。」

    他已不準備再說下去,他已下樓。

    吳不可還在微笑著,道:「在下一定會將七爺的話,回去轉告龍五公子。」

    杜七突然停下腳,再次回頭,岩石般的臉上,竟己動容!「龍五?三湘龍五?」

    吳不可微笑,道:「除了他還有誰?」

    杜七道:「他在哪裡?」

    吳不可道,「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樓相候!」

    杜七的臉上已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我去!」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8:41:53     標題: 第一章 奇人之約 (二)

公孫妙的手並沒有放在桌上。

    他的手很少從衣袖裡拿出來,從不願讓別人看見。

    尤其是右手。

    公孫妙說話的聲音總是很小,相貌很平凡,衣著也很樸素。

    因為他從不願引人注意。

    可是現在他對面卻坐著個非常引人注意的人,身上穿的衣服是最好的質料,用最好的手
工剪裁的,手上戴著的是至少值一千兩銀子的漢玉戒指,帽子上綴著比龍眼還大的明珠。

    何況他本身長得就已夠引人注意,他瘦得出奇,頭也小得出奇,卻有個特別大的鷹鈞鼻
子,所以他的朋友都叫他胡大鼻子,不是他的朋友,就叫他大鼻子狗。

    他的鼻子的確象獵狗一樣,總能嗅到一些別人嗅不到的東西。

    這一次他嗅到的是一粒人間少有、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他的聲音也壓得很低,嘴幾乎湊在公孫妙耳朵上:「你若沒有見過那粒夜明珠,你絕對
想不到那是多麼奇妙的東西。」

    公孫妙板著臉,道:「我根本不會去想。」

    胡大鼻子道:「我從來不看書,萬一我想看書的時候,我也情願點燈,燈油和蠟燭都不
貴。」

    胡大鼻子苦著臉,道:「可是我卻非把它弄到手不可,否則我就死定了。」

    公孫妙道:「那是你的事,你無論想要什麼,隨時都可以去拿。」

    胡大鼻子苦笑道:「你也明知我拿不到的,藏珠的地方,四面都是銅牆鐵壁,只有你能
進得去,那鐵櫃上的鎖,也只有你能打得開,除了你外,世上還有誰能將那粒夜明珠偷出
來?」

    公孫妙道:「沒有別人了。」

    胡大鼻子道:「我們是不是二十年的老朋友?」

    公孫妙道:「是。」

    胡大鼻子道:「你願不願意看著我死在路上?」

    公孫妙道:「不願意。」

    胡大鼻子道:「那麼你就一定要替我去偷。」

    公孫妙沉默著,過了很久,忽然從衣袖裡伸出他的右手:「你看見我這隻手沒有?」

    他手上只有兩隻手指,他的中指、小指、無名指,都已被齊根切斷。

    公孫妙說道:「你知不知道我這根小指是怎麼斷的?」

    胡大鼻子搖搖頭。公孫妙道:「三年前,我當著我父母妻子的面,切下我的小指,發誓
以後絕不再偷了。」胡大鼻子在等著他說下去。

    公孫妙歎道:「可是有一天,我看了八匹用白玉雕成的馬,我的手又癢了起來,當天晚
上就又將那八匹玉馬偷了回去。」

    胡大鼻子道:「我看見過那八匹玉馬。」公孫妙道:「我的父母妻子也看見了,他們什
麼話也沒有說,第二天早上,就收拾東西,搬了出去,準備從此再也不理我。」

    胡大鼻子道:「你為了要他們回去,所以又切斷了自己的無名指?」

    公孫妙點點頭道:「那次我是真的下了決心,絕不再偷的,可是……過了兩年,他又破
了戒。那次他偷的是用一整塊翡翠雕成的白菜,看見了這樣東西後,他朝思夜想,好幾天都
睡不著,最後還是忍不住去偷了回來。公孫妙苦笑道:「偷也是種病,一個人若得了這種
病,簡直比得天花還可怕。」

    胡大鼻子在替他斟酒。

    公孫妙黯然道:「我母親的身體本不好,發現我舊病復發後,竟活活的被我氣死,我老
婆又急又氣,就把我這根中指一口咬了下來,血淋淋地吞了下去。」

    胡大鼻子道:「所以你這隻手只剩下了兩根手指。」

    公孫妙長長歎了口氣,將手又藏入了衣袖。

    胡大鼻子道:「可是你這只只有兩隻手指的手,卻還是比天下所有五指俱全的手都靈巧
十倍,你若從此不用它,豈非可惜。」

    公孫妙道:「我們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你又救過我,現在你欠了一屁股還不清的債,債
主非要你用那顆夜明珠來還不可,因為他也知道你會來找我的。你若不能替他辦好這件事,
他就會要你的命。」

    他歎息著,又道:「這些我都知道,但我卻還是不能替你去偷。」

    胡大鼻子道:「這次你真的已下了決心?」

    公孫妙點點頭,道:「除了偷之外,我什麼事都肯替你做。」

    胡大鼻子忽然站起來,道:「好,我們走。」

    公孫妙道,「到哪裡去?」

    胡大鼻子道:「我不要你去偷,可是我們到那裡去看看,總沒關係吧。」

    五丈高的牆,寬五尺,牆頭上種著花草。

    就是這道牆,卻很少有人能越過去,可是這一點當然難不倒公孫妙。

    胡大鼻子道:「你真的能過得去?」

    公孫妙淡淡道:「再高兩丈也沒問題。」

    胡大鼻子道:「藏珠的那屋子,號稱鐵庫,所以除了門口有人把守外,四面都沒有人,因為別人根本就進不去。」

    公孫妙忍不住問道:「那地方真的是銅牆鐵壁?」

    胡大鼻子點點頭道:「牆上雖有通風的窗子,但卻只有一尺寬,九寸長,最多只能伸進
個腦袋去。」

    公孫妙笑了笑,道:「那就已夠了。」

    他的縮骨法,本就是武林中久已絕傳的秘技。

    胡大鼻子道:「進去之後,還得要打開個鐵櫃,才能拿得到夜明珠,那鐵櫃上的鎖,據
說是昔年七巧童子親手打造的,唯一的鑰匙,是在老太爺自己手裡,但卻沒有人知道他將這
把鑰匙藏在哪裡。」

    公孫妙淡淡道,「七巧童子打造的鎖,也絕對不是開不了的鎖。」

    胡大鼻子道:「你打開過?」

    公孫妙道:「我沒有,但我確信,世上絕沒有我打不開的鎖。」

    胡大鼻子看著他,忽然笑了。

    公孫妙道,「你不信?」

    胡大鼻子笑道:「我相信,非常相信,我們還是趕快走吧。」

    胡大鼻子歎道:「因為,如你一時衝動起來,肯替我進去偷了,卻又進不了那屋子,打
不開那道鎖,你一定不好意思再出來的,那麼我豈非害了你?」

    公孫妙冷笑道:「你用激將法也沒有用的,我從來不吃這一套。」

    胡大鼻子道:「我並沒有激你,我只不過勸你趕快走而已。」

    公孫妙道:「我當然要走,難道我還會在這黑巷子裡站一夜不成?」

    他冷笑著,往前面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道:「你在這裡等我,最多半個時辰我就回
來。」

    這句活還沒有完,他人已掠出兩丈,貼在牆上,壁虎般爬了上去,人影在牆頭一閃,就
看不見了。

    胡大鼻子臉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老朋友總是知道老朋友有什麼毛病的。

    得意雖然很得意,但等人卻是件很不好受的事。

    胡大鼻子正開始擔心的時候,牆頭忽然又有人影一閃,公孫妙已落葉般飄了下來。

    「得手了沒有?」胡大鼻於又興奮,又著急。

    公孫妙卻不開口,拉著他就跑,轉了幾個彎,來到條更黑更窄的巷子,才停了下來。

    胡大鼻子歎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得手的。」

    公孫妙瞪著他,突然開了口,吐出來的卻不是一句話,而是一顆珍珠。

    夜明珠。

    月光般柔和、星光般燦爛的珠光,將整條黑暗的巷子都照得發出了光。

    胡大鼻子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抓住了這顆夜明珠,立刻塞入了衣服裡,珠光隔著衣服
透出來,還是可以照人眉目。

    突聽一個人微笑道:「好極了,公孫妙果然是妙手無雙。」

    一個人忽然從黑暗中出現,看來是個很和氣的中年人,臉上帶著種討人喜歡的微笑。

    胡大鼻子看見了這個人,臉色卻變了變,立刻迎了上去,雙手捧上了那粒夜明珠,勉強
笑道:「東西總算已經到手,在下欠先生的那筆債,是不是已可一筆勾消?」

    原來這人就是債主,可是債主並不急著要債,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那夜明珠一眼。

    難道他真正要的並不是這夜明珠?

    他要的是什麼?

    「在下吳不可。」他已微笑著向公孫妙走過來,「為了想一試公孫先生的妙手,所以才
出此下策。至於那筆債只不過是區區之數,不要也無妨。」

    公孫妙已沉下臉,道:「你究竟要什麼?」

    吳不可道:「有個人特地要在下來,請公孫先生去見他一面。」

    公孫妙冷冷道:「可惜我不想見人,我一向很害羞。」

    吳不可笑道:「但無論誰見到龍五公子都不會害羞的,他從來不會勉強別人去做為難的
事,也從不說令人難堪的話。」

    公孫妙已準備走了,突又回過頭:「龍五公子?你說的是三湘龍五?」

    吳不可微笑著道:「世上難道還有第二個龍五?」

    公孫妙臉上已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驚奇?是興奮?還是恐懼?

    「龍五公子想見我?」

    吳不可道,「很想。」

    公孫妙道:「但龍五公子一向如天外神龍,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我怎麼找得到
他?」

    吳不可道:「你用不著去找他,七月十五,他會在杭州的天香樓等你。」

    公孫妙連考慮也不再考慮,立刻便道:「好,我去!」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8:42:55     標題: 第一章 奇人之約 (三)

石重伸出手,抓起了一把花生。

    別人一把最多只能抓起三十顆花生,他一把卻抓起了七八十顆。

    他的右手比別人大三倍。

    花生攤子上寫明了:「五香花生,兩文錢一把。」

    他拋下了三十文錢,抓了十五把花生,一籮筐花生就幾乎全被他抓得乾乾淨淨。

    賣花生的小姑娘幾乎已經快哭了出來。

    石重大笑,大笑著將花生全都丟到地上,便揚長而去。

    他從來也不喜歡吃花生,可是他喜歡看別人被他捉弄得要哭的樣子。

    他好像隨時隨地都能想出些花樣來,讓別人過不了太平日子。

    山上的玄炒觀裡,有只千斤銅鼎,據說真的有千斤,尋常十來條大漢,也休想能搬得動
它。

    有一天大家早上起來時,忽然在街心發現了這隻銅鼎,當然不會是銅鼎自己走來的。

    這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將這隻銅鼎從山上搬到這裡來,這個人一定就是石重。

    於是大家跑去找石重。

    有這麼大的一隻銅鼎擺在街心,來來往往的車馬,都要被堵死,所有的生意都要受到影
響。

    大家求石重再將它搬回去。

    石重不理。

    在等到每個人都急得快要哭出來了,石重才大笑著走出去,用他那只特別大的手托住銅
鼎,吐氣開聲,喝了聲:「起!」

    這只千斤銅鼎竟被他一隻手就托了起來。

    就在這時,人叢中忽然有人道:「石重,龍五公子在找你。」

    石重立刻拋下銅鼎就走,死人也不管了,走了十幾步,才回過頭來問:「他的人呢?」

    「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樓等你。」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8:43:20     標題: 第一章 奇人之約 (四)

七月十五,月圓。

    杭州天香樓還是和平常一樣,還不到吃晚飯的時候,就已座無虛席。

    只不過今天卻有件怪事,今天樓上樓下幾十張桌子客人,竟全都是從外地來的陌生人,
平時常來的老主顧,竟都被擋在門外。

    就連天香摟最大的主顧,杭州城裡的豪客馬老闆,今天居然找不到位子。

    馬老闆已漲紅了臉,準備發脾氣了,馬老闆一發脾氣,可不是好玩的。

    天香樓的老掌櫃立刻趕過來,打躬作揖,賠了一萬個不是,先答應立刻送一桌最好的酒
菜和五十隻剛上市的大閘蟹到馬老闆府上,又附在馬老闆耳畔,悄悄地說了幾句話。

    馬老闆皺了皺眉,一句活都不說,帶著他的客人們扭頭就走。

    老掌櫃剛鬆了口氣,杭州萬勝鏢局的總鏢頭「萬勝金刀」鄭方剛帶著他的一群鏢師,穿
著鮮衣,怒馬而來。

    鄭總鏢頭就沒有馬老闆那麼講理了:「沒有位子也得找出個位子來。」他揮手推開了好
意的老掌櫃,正準備上樓。

    樓梯口忽然出現了兩個人,擋住了他的路。

    兩個青衣白衫,眉清目秀的年輕人,都沒有戴帽子,漆黑的頭髮用一根銀緞帶束住。

    居然有人敢擋鄭總鏢頭的路?

    萬勝鏢局裡的第一號鏢師「鐵掌」孫平第一個衝了出去,厲聲道:「你們想死?」

    青衣少年微笑著道:「我們不想死。」

    孫平道:「不想死就閃開,讓大爺們上去。」

    青衣少年微笑道:「大爺們不能上去。」

    孫平喝道:「你知道大爺們是誰?」

    「不知道。」青衣少年還在微笑,「我只知道今天無論是大爺、中爺、小爺,最好都不
要上去。」

    孫平怒道:「大爺就偏要上去又怎麼樣?」

    青衣少年淡談道:「大爺只要走上這樓梯一步,活大爺就立刻要變成死大爺。」

    孫平怒喝,衝上去,鐵掌已拍出。

    他的手五指扁平,指尖發禿,鐵沙掌的功夫顯然已練得不錯,出手也極快。

    這一掌劈出,掌風強勁,銳如刀風。

    青衣少年微笑著看著他,突然出手,去刁他的手腕。

    孫平這一招正是虛招,他自十六歲出道,從趟子手做到鏢師,身經百戰,變招極快,手
腕一沉,反切青衣少年的下腹。

    但青衣少年的招式卻變得更快,他的手剛切出,青衣少年的兩根手指已到了他咽喉。

    只聽「噗」的一響,這兩根手指竟已像利劍般插入了他咽喉。

    孫平的眼珠子突然凸出,全身的肌肉一陣痙攣,立刻就完全失去控制,眼淚、鼻涕、口
水、大小便一起流出,連一聲慘呼都沒有,人已倒下。

    青衣少年慢慢地取出塊雪白的手帕,慢慢地擦淨了手背上的血。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每個人都怔住了,都像是覺得要嘔吐。

    他們殺過人,也看過被殺:但他們現在還是覺得胃部收縮,有的已幾乎忍不住要吐出
來。

    青衣少年慢慢地疊起手帕,淡談道:「各位現在還不走?」

    他的出手雖可怕,但現在若是就這麼走了,萬勝鏢局以後還能在江湖中混麼?鏢師中又
有兩個人準備衝過去。

    他們吃的這碗飯,本就是隨時都得準備拚命的飯。

    但鄭方剛卻突然伸出手,攔住了他們。

    他已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今天來的這些陌生客,雖然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但卻有一點相同之處。

    每個人都沒有戴帽子,每個人的頭髮上都繫著條銀色的緞帶。

    這邊已有人血濺樓梯,那邊的客人卻連看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鄭方則勉強壓下了一口氣,沉聲問:「朋友你高姓大名,從什麼地方來的?」

    青衣少年笑了笑道:「這些事你全部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夠了。」

    鄭方剛道:「什麼事?」

    青衣少年淡淡道:「今天就算是七大劍派的掌門,五大幫主,全都到了這裡,也只有在
門外站著,若是敢走上這樓梯一步,也得死!」

    鄭方剛臉色變了:「為什麼?」

    青衣少年道:「因為有人在樓上請客,除了他請的三位貴客外,他不想看見別的人。」

    鄭方剛忍不住問:「是什麼人在樓上?」

    青衣少年道:「這句話你也不該問的,你應該想得到。」

    鄭方剛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嘎聲道,「難道是他?」

    青衣少年點頭道:「是他。」

    鄭方剛跺了跺腳,回頭就走,鏢師們也只好抬起孫平,跟著他走。

    走出門後,才有人忍不住悄悄問:「他究竟是什麼人?」

    鄭方剛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卻長長歎了口氣,道:「行蹤常在雲霄外,天下英豪他第
一。」

    五

    現在他正坐在樓上的一間雅室裡,坐在一張很寬大的椅子上。

    他的臉色是蒼白的,瘦削而憔淬,眼睛裡也總是帶著種說不出的疲倦之色。

    不但疲倦,而且虛弱。在這麼熱的天氣裡,他坐的椅子上還墊著張五色班斕的豹皮,腿
上也還蓋著波斯毛氈,也不知是什麼毛織成的,閃閃的發著銀光。

    可是他的人看來卻己完全沒有光彩,就彷彿久病不愈,對人生已覺得很厭倦,對自己的
生命也完全失去了希望和信心。

    一個滿頭銀髮,面色赤紅,像貌威武如天神般的老人,垂手肅立在他身後。這年已垂暮
的老人,身上反而充滿了一種雄獅猛虎般的活力,眼睛裡也帶著種驚人魂魄的光芒,令人不
敢仰視。

    可是他對這重病的少年,態度卻非常恭敬。無論誰看見他這種恭敬的態度,都很難相信
他就是昔年威鎮天下,傲視江湖,以一柄九十三斤重的大鐵椎,橫掃南七北六十三省,打敗
了天下綠林豪傑,會遍了天下武林高手,身經大小百戰,從未戰敗過一次的「獅王」藍天
猛。

    還有一個青衣白衫、面容呆板、兩鬢已班白的中年人,正在為這重病的少年倒茶。

    他一舉一動都顯得特別謹慎、特別小心,彷彿生怕做錯了一點事。

    暖壺中的茶,倒出未後還是滾燙的,他用兩隻手捧著,試著茶的溫度,直到這杯茶恰好
能入口時,才雙手送了過去。

    這重病的少年接過來,只淺淺地啜了一口。

    他的手已完全沒有血色,手指很長,手指形狀很秀氣,好像連拿著個茶杯都很吃力。

    但他卻正是天下英豪第一的龍五。

    屋子裡沒有別的人,也沒別的人來。

    龍五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道:「我已有五人年沒有等過人了。」

    藍天猛道:「是。」

    龍五道:「今天我卻已等了他們半個多時辰。」

    藍天猛道:「是。」

    龍五道:「上次我等的人好像是鐵二太爺。」

    藍天猛道:「現在他已絕不會再讓別人等他了。」

    龍五又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他死得真慘。」

    沒有人會等一個死人的。

    藍天猛道:「以後也絕不會再有人等杜七他們。」

    龍五道:「那是以後的事!」

    藍天猛道:「現在他們還不能死?」

    龍五道:「不能。」

    藍天猛道:「那件事非要他們去做不可?」

    龍五點了點頭,他彷彿已覺得說的話太多、太累,他並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

    他甚至連聽都不願多聽,所以他不開口,別人也都閉上了嘴。

    屋子裡浮動者一陣淡淡的花香,外面也安靜得很,二十多張桌子上雖然都坐滿了人,卻
連一句說話的聲育都聽不見。

    剛換上的嶄新的青布門簾,突然被掀起,一個藍布短衫的伙汁,垂著頭,捧著個青花蓋
碗走了進來。

    藍天猛皺眉道:「出去。」

    這夥計居然沒有出去:「小人是來上菜的。」

    藍天猛怒道:「誰叫你現在上菜的?客人們還沒有來。」

    夥計忽然笑了笑,淡淡道:「那三位客人,只怕都不會來了。」

    龍五疲乏而無神的眼睛裡,突然射出種比刀鋒還銳利的光,盯在他臉上。

    這夥計圓圓的臉,笑容很親切,眼角雖已有了些皺紋,但一雙眼睛卻還是年輕的,帶著
種嬰兒般的無邪和純真。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正是那種心腸很軟,脾氣很好,而且一定很喜歡朋友和孩子的人。

    女人若是嫁給了他這種男人,是絕不會吃虧的,也不會後悔的。

    龍五盯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道:「你說他們不會來了?」

    這夥計點點頭:「絕不會來了。」

    「你怎麼知道?」

    這夥計沒有回答,卻將手裡捧著的青花蓋碗,輕輕地放到桌上,慢慢地掀起了蓋子。

    龍五的瞳孔突然收縮,嘴角忽然露出種奇特的微笑,緩緩道:「這是道好菜。」

    夥計也在微笑:「不但是道好菜,而且很名貴。」

    龍五居然同意了他的話:「的確名貴極了。」

    這道菜卻吃不得,碗裡裝的既不是山雞熊掌,也不是大排翅、老鼠斑,而是三隻手。

    三個人的手!

    三隻手整整齊齊地擺在青花瓷碗裡,一隻大手,兩隻小手,一隻左手,兩隻右手。

    大於至少比普通人大三倍。左手上多了兩根手指,右手上卻少了三根。

    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花碗裡,裝的東西能比這三隻手更名貴。就算你在一個大碗裡裝滿
了碧玉金珠,也差得多。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人能真正估計出這三隻手的價值。

    龍五當然認得這三隻手,已不禁輕輕歎息:「看來他們的確是不會來了。」

    這夥計居然還在微笑:「可是我來了。」

    龍五道:「你?」

    「他們不來,我來也一樣。」

    這夥計道:「他們並不是你的朋友。」

    龍五冷冷道:「我沒有朋友。」他的眼瞼垂下,看來又變得很疲倦、很寂寞。

    這夥計居然能瞭解他這種心情:「你非但沒有朋友,也許已連仇敵都沒有。」

    龍五又看了他一眼:「你不笨!」

    這夥計道:「你找他們來,只不過有件事要他們去做。」

    龍五道:「你果然不笨。」

    這夥計笑了笑道:「所以我來也一樣,因為他們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他們三個人做的事,你一個人就能做?」

    「分光捉影,一手七殺。」龍五凝視著碗中的左手:「你知不知道這隻手殺過多少人?
你知不知道他殺人的快法?」

    「不知道。」

    「妙手神偷,無孔不入。」龍五目光已移在那只少了三根手指的右手,「你知不知道這
只手偷過多少奇珍異寶?你知不知道這隻手的靈巧?」

    「不知道。」

    「巨靈之掌,力舉千斤。」龍五又在看第三隻手,「你知不知道這隻手的神力?」

    「不知道。」

    龍五冷笑:「你什麼都不知道,就認為自己可以做他們三個人的事。」

    「我只知道一件事。」

    「你說。」

    這夥計淡淡道:「我知道我的手還在手上,他們三個人的手卻已在碗裡!」

    龍五霍然抬起頭,凝視著他:「就因為你,所以他們的手才會在碗裡?」

    這夥計又笑了笑:「無論誰要賣東西,都得先拿出點貨物給人看看的。」

    龍五的目光又變得刀鋒逼人:「你要賣的是什麼?」

    這夥計道:「我自己。」

    「你是誰?」

    「我姓柳,楊柳的柳。」這姓並不怪,「我叫柳長街,長短的長,街道的街。」

    「柳長街!」龍五道,「這倒是個怪名字。」

    柳長街道:「有很多人都問過我,為什麼要取這麼樣個怪名字。」

    龍五也問:「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長街。」

    柳長街微笑著,又道:「我總是想,假如我自己是條長街,兩旁種著楊柳,還開著各式
各樣的店舖,每天都有各式各樣的人從我身上走過,有大姑娘,也有小熄婦,有小孩子,也
有老太婆……」

    他眼睛似又充滿了孩子般的幻想,一種奇怪而美麗的幻想,「我每天都看著這些人在我
身上閒逛、在柳蔭下聊天、在店裡賣東西,那豈非是件很有趣的事,豈非比做人有趣得
多?」

    龍五笑了。他臉上第一次露出愉快的笑容,微笑著道:「你這人也很有趣。」

    這句話說完,他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冷冷道:「快替我把這個有趣的人殺了!」

    藍天猛一直石像般地站在他身後,他的「殺」字出口,藍天猛已出手!

    他一出手,他的人就似已變成了只雄獅,動作卻遠比雄獅更快!更靈巧!

    他身子一轉,人已到了柳長街面前,左手五指彎曲如虎爪,已到了柳長街的胸膛。

    無論誰都看得出,這一抓,就可將他的胸膛撕裂,連心肺都抓出來。

    柳長街身形半轉,避開了這一抓,閃避得也很巧妙、很快。

    誰知藍天猛卻似早已算準了他這閃避的動作,右手五指緊紫靠攏,一個「手刀」劈下
去,急斬柳長街左頸後的血管。

    這一招不但立刻致命,而且也已令對方連閃避的退路都沒有。

    「獅王」藍天猛自從四十歲後,出手殺人,已很少用過第三招。

    柳長街閃避的力量已用到極限,不可能再有新的力量生出,若沒有新力再生,就不可能
再改變動作。

    所以獅王這次殺人,也已不必再使第三招。

    他的確沒有使出第三招。因為他忽然發現,柳長街的手已到了他肘下,他這一掌若是斬
下去,他的肘就必定要先撞上柳長街的手。

    手肘間的關節軟脆,柳長銜食指屈突如鳳眼,若是撞在他的關節上,關節必碎。

    他不能冒這種險。他的手已突然在半空中停頓,就在這一瞬間,柳長街的人已到了門
外。

    藍天猛並沒有追擊,因龍五已揮手阻止了他,道:「進來。」

    柳長街進來時,藍天猛已又石像般站在龍五身後,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一直遠遠地站
在角落裡,根本連動都沒有動。

    「你說我是個有趣的人,這世上有趣的人並不多。」柳長街苦笑道,「你為什麼要殺
我?」

    龍五道:「有時我也喜歡說謊話,但我卻不喜歡聽謊話。」

    柳長街道:「誰在說謊?」

    龍五道:「你!」

    柳長街笑了笑,道:「有時我也喜歡聽謊話,卻從來不說謊。」

    龍五道:「柳長街這名字,我從來沒有聽過。」

    柳長街道:「我本來就不有個有名的人。」

    龍五道:「杜七、公孫妙、石重本都是名人,你卻毀了他們。」

    柳長街道,「所以你認為我本來也應該很有名?」

    龍五道:「所以我認為你在說謊。」

    柳長街又笑了笑,道:「我今年才三十,若是想做名人,剛才已死在地上。」

    龍五凝視著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他已聽懂了柳長街的話。

    要求名,本是件很費功夫的事,要練武,也是件很費功夫的事。能同時做好這兩件事的人並不多。

    柳長街並不像那種絕頂聰明的人,所以他只能選擇一樣。

    他選的是練武,所以他雖然並不有名,卻還活著。

    這句活的意思並不容易懂,龍五卻已懂了,所以他拾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對面的椅子道:「坐下。」

    能夠在龍五對面坐下來的人也不多。

    柳長街卻沒有坐:「你已不準備殺我?」

    龍五道:「有趣的人已不多,有用的人更少,你不但有趣,也很有用。」

    柳長街笑道:「所以你已準備買我了?」

    龍五道:「你真的要賣?」

    柳長街道:「我是沒有名的人,又沒有別的可賣,但一個人到了三十歲,就難免想要享受了。」

    龍五道:「像你這種人,賣出去的機會很多,為什麼一定要來找我?」

    柳長街道:「因為我不笨,因為我要的價錢很高,因為我知道你是最出得起價錢的人,因為……」

    龍五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三點原因已足夠!」

    柳長街道:「但這三點卻還不是最重要的。」

    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最重要的是,我不但想賣大錢,還想做大事,無論誰要找杜七他們三個人去做的事,當然一定是大事。」

    龍五蒼白的臉上,又露出微笑,這次居然抬起手,微笑道:「請坐。」

    這次柳長街終於坐下來。

    龍五道:「擺酒。」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8:43:59     標題: 第二章 苦肉之計 (一)

古鳳的高杯,三十年的陳酒。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倒了四杯酒。

    龍五微笑道:「你一個人要做三個人的事,就得喝三個人的酒。」

    柳長街道:「這是好酒,三十個人的酒我也喝。」

    他的酒量很不錯,喝得很快。

    所以他醉了。

    最容易醉的,本就是酒量又好,喝得又快的人。

    忽然間,他已像一灘泥般從椅子上滑了下去。

    龍五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他,彷彿在沉思。

    屋裡飄動著酒香,外面還是很安靜。

    過了很久,龍五忽然道:「問。」

    藍天猛立刻走過來,一把揪起柳長街的頭髮,將半壺酒倒在他臉上。

    酒有時反能令醉人清醒。

    柳長街居然睜開了眼睛,失神地看著他。

    藍天猛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姓柳,叫柳長街。」柳長街說話的時候,舌頭似乎已比平時大了兩倍。

    「你是在什麼地方生長的?」

    「濟南府,楊柳村。」

    「你是跟誰學武的?」

    「我自己。」柳長街吃吃地笑著:「誰也不配做我的師傅,我有天書。」

    這並不完全是醉話。

    世上本就有很多湮沒已久又忽然出現的武功秘籍。

    藍天猛再問:「你的武功最近才練成?」

    「我已經練得夠快了,我一點也不笨。」

    「這次是誰叫你來的?」

    「我自己,我本來想殺了龍五的。」柳長街忽然大笑道,「殺了龍五,我就是天下第一個有名的人了!」

    「你為什麼沒有出手?」

    「我看得出……」

    「你看得出你殺不了他?」

    「我一點也不笨。」柳長街還是在笑,「能做天下第二個大人物也不錯……他居然請我坐,請我喝酒,他也看得出我有本事。」

    藍天猛還想再問,龍五卻己擺了擺手:「夠了。」

    「這個人怎麼樣?」

    龍五臉上又露出疲倦之色,淡淡道:「他喝酒喝得太多。」

    藍天猛點點頭,突然一拳打在柳長街肋骨上。

《 本帖最後由 萬劫 於 2010-5-16 18:46 編輯 》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8:45:52     標題: 第二章 苦肉之計 (二)

星光璀璨,圓月如冰盤。

    柳長街忽然被一陣劇痛驚醒,才發現自己竟已被人像風鈴般吊在天香樓外的飛簷下。

    七月的晚風中,已有涼意。

    涼風吹在他身上,就像是刀鋒一樣。

    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碎裂,連骨頭都似乎已完全碎裂,嘴角還在流著血,流著苦水,又酸又苦。

    他身上也一樣,滿身都是鮮血和嘔吐過的痕跡,看來就像是條剛被人毒打過一頓的野狗。

    天香樓裡的燈火已經熄滅,對面的店舖已上起了門板。

    龍五呢?

    沒有人知道龍五的行蹤,從來也沒有人知道。

    沒有光,沒有人,沒有聲音。

    長街上留著滿地垃圾,在夜色中看來,醜陋、愚笨而破碎,就正像是被吊在屋上的柳長街一樣。

    一個人出賣了自己,換來的代價卻是一頓毒打,他心裡的滋味如何。

    柳長街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叫、大罵:「龍五,你這個狗養的,你這個……」

    他將自己知道的粗後全部罵了出來,罵得聲音真大,在這靜寂的深夜裡,連十條街以外的人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突聽遠處有個人拍手大笑道:「罵得好,罵得痛快,罵得真他媽的痛快極了。」

    笑聲和蹄聲是同時傳過來的,接著,就有三匹快馬衝上了長街,急弛而來,驟然停在屋簷下。

    第一個騎在馬上的人仰面看著柳長街,大笑道:「我已很久未曾聽見過有人敢這樣罵那狗養的人,你千萬要接著罵下去,千萬不要停。」

    這人濃眉如劍,滿臉虯鬚,看來很粗野,一雙眼睛卻是聰明人的眼睛。

    柳長街盯著他,道:「你喜歡我罵那個狗養的?」

    虯鬚大漢笑道:「喜歡得要命。」

    柳長街道:「好,放我下去,我再罵給你聽。」

    虯鬚大漢道:「我就是來救你的。」

    柳長街道:「哦?」

    虯鬚大漢道:「聽見了你的事,我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柳長街道:「為什麼?」

    虯鬚大漢傲然地道:「因為我知道被龍五吊在屋簷上的人,除了我之外,是絕沒有第二個人能救他下來的。」

    柳長街道:「你認得我?」

    虯鬚大漢道:「以前不認得,但現在你已是我的朋友。」

    柳長街忍不住又問道:「為什麼?」

    虯鬚大漢道:「因為現在你已是龍五的對頭,無論是誰做了龍五的對頭,都是我的朋友。」

    柳長街道:「你是誰?」

    虯鬚大漢道:「孟飛。」

    柳長街動容道:「鐵膽孟嘗孟飛?」

    虯鬚大漢仰面大笑,道:「不錯,我就是那個不要命的孟飛!」

    除了不要命的人之外,還有什麼人敢跟龍五作對?

    柳長街坐在那裡,只覺得自己就像是棕子,全身都被裹了起來,裹得緊緊的。

    孟飛就坐在他對面,看著他,忽然挑起拇指,道:「好,好漢子!」

    柳長街苦笑道:「挨打了也算好漢子?」

    孟飛道:「你居然還沒有被那些狗養的打死,居然還有膽子罵他們,你就是好漢子!」

    他又用力握起了拳,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我本該將那些狗雜種一個個全都活活捏死的。」

    柳長街道:「你為什麼不去?」

    孟飛歎了口氣,道:「因為我打不過他們。」

    柳長街笑了:「你不但有種,而且坦白。」

    孟飛道:「我別的好處也沒有,就是有種敢跟龍五那狗養的作對。」

    柳長街道:「所以我奇怪。」

    孟飛道:「奇怪什麼?」

    柳長街道:「他為什麼不來殺了你?」

    孟飛冷笑道:「因為他要表示他的氣量,表示他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跟我這種人一般見識,其實他只不過是個狗養的。」

    柳長街道:「其實他也不是狗養的,他連狗都不如。」

    孟飛大笑,道:「對!對極了,就憑這句活,我就敬你三百杯!」

    他大笑著,叫人擺酒,又道:「你安心在這裡養傷,我已替你準備了兩種最好的藥。」

    柳長街道,「其中有一樣就是酒?」

    孟飛大笑,道:「一點不錯,一杯真正的好酒,無論對什麼人都有好處的。」

    他看著柳長街,忽又搖了搖頭:「可是在你這種情況下,一杯酒就不會對你有什麼好處了,至少要三百杯才能有點效。」

    柳長街也不禁大笑:「除了酒之外,還有一樣是什麼?」

    孟飛沒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

    外面已有人捧著酒走了進來,是六個女人,六個又年輕、又漂亮的女人。

    柳長街的眼睛亮了。

    他喜歡漂亮的女人,這一點他並不想掩飾。

    孟飛又大笑,道:「你現在總該明白了吧,一個真正的好女人,無論對誰都有好處的。」

    柳長街笑道:「可是我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女人就不會對我有什麼好處了,那至少要六個女人。」

    孟飛看著他,忽然歎道:「你不但坦白,而且真的有種。」

    柳長街道:「哦?」

    孟飛道:「要對付這麼樣六個女人,也許比對付龍五還不容易。」

    孟飛有一點沒有錯。

    酒和女人,對柳長街竟真的很有好處,他的傷好像比想像中好得快得多。

    孟飛也有一點錯了。

    要柳長街去對付龍五,雖然還差了一點,可是他對付女人卻的確有一手。

    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在這方面不但很在行,而且簡直已可算是專家。

    現在孟飛已是他的好朋友,他們最愉快的時候,就是在一面擁著美女喝酒,一面大罵龍五。

    他們還有聽眾。

    這地方所有的人,都是龍五的對頭,只要吃過龍五虧的人,只要還沒有死,孟飛就會想法子將他們全部請到這裡來,用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女人款待他們,然後再送筆盤纏讓他們走。

    「孟嘗」這兩個字就是這麼樣來的,至於「鐵膽」兩個字,那意思就是不要命——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和龍五作對。

    酒喝得越多,當然也就罵得越痛快。

    現在夜已深,聽的人已聽累了,罵的人卻還是精神抖擻。

    屋裡已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他們已喝了十來個人的酒。

    柳長街忽然問孟飛:「你也被他們毒打過?」

    孟飛搖搖頭:「沒有。」

    柳長街道:「你跟他有殺子之仇,奪妻之恨?」

    「也沒有。」

    柳長街奇怪了:「那你為什麼如此恨他?」

    孟飛道:「因為他是個狗養的。」

    柳長街沉默了一陣子,忽然道:「其實他也不能算是個狗養的。」

    孟飛笑道:「我知道,他比狗還不如。」

    柳長街又沉默了一陣子,忽然笑了笑,道:「其實他比狗還要強一點。」

    孟飛瞪著他,瞪了半天,總算勉強同意,道:「也許就一點,但最多只強一點。」

    柳長街道:「他至少比狗聰明。」

    孟飛也勉強同意,道:「世上的確沒有他那麼聰明的狗。」

    柳長街道:「連『獅王』藍天猛那種人,都甘心做他的奴才,可見他不但本事很大,對人也一定有很好的時候,否則別人怎麼甘心替他賣命。」

    孟飛冷冷道:「他對你並不好。」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其實那也不能怪他,我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他根本不認得我,又怎麼知道我是真的想替他做事的。」

    孟飛突然一拍桌子,跳起來,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他把你揍得半死,你居然還在替他說話?」

    柳長街淡淡道:「我只不過在想,他那麼樣對我,也許是有原因的,他看來並不像是完全不講理的人。」

    孟飛冷笑道:「你難道還想再見他一面,問問他是為什麼揍你的!」

    柳長街道:「我的確有這意思。」

    孟飛恨恨地瞪著他,突然大吼,道:「滾,滾出去,從後面的那扇門滾出去,滾得越快越好。」

    柳長街就站起來,從後面的門走了出去。

    這扇門很窄,本來一直是栓著的,門外卻並不是院子,而是佈置得更精緻的密室,裡面非但沒有別的門。連窗子都沒有。

    可是裡面卻有兩個人。

    龍五正斜倚在一張鋪著豹皮的軟榻上,閉目養神,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正在一個紅泥小火爐上暖酒,藍天猛卻居然沒有在。

    柳長街一推門,就看見了他們。

    他並沒有怔住,也沒有吃驚,這驚人的意外,竟似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龍五也睜開眼,正在看著他,嘴角居然露出一點微笑,忽然道:「我現在才知道你為什麼一直沒有出名了。」

    柳長街在聽著。

    龍五微笑道:「練武已經是件很費功大的事,女人更費功夫,這兩件事你都做得不錯,你哪裡還有功夫去做別的事?」

    柳長街忽然也笑了笑,道:「還有樣你不知道的事,我做得也不錯。」

    龍五道:「什麼事?」

    柳長街道:「喝酒。」

    龍五笑道:「你喝得的確很多。」

    柳長街道:「可是我醉得並不快。」

    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今天我喝得比那天更多,可是我今天並沒有醉。」

    龍五忽然不笑了,眼睛裡又露出刀鋒般的光,刀鋒般盯在他臉上。

    柳長街也靜靜地站在那裡,並沒有迴避他的目光。

    龍五忽然道:「坐,請坐。」

    柳長街就坐下了。

    龍五道:「看來我好像低估了你。」

    柳長街道,「你並沒有低估我,只不過有點懷疑我而已。」

    龍五道:「你是個陌生人。」

    柳長街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明我來歷,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話?」

    龍五道:「你的確不笨。」

    柳長街道:「我說的若不假,你再用我也不遲,我說的若是假話,你再殺我也一樣,因為我反正一直都在你的掌握中。」

    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孟飛去救我,當然也是你的安排,他去得太巧。」

    龍五道:「你還知道什麼?」

    柳長街道:「我還知道,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會需要幾個像孟飛這樣的對頭,對頭能替你做的事,有時遠比朋友多得多……他至少可以打聽出一些你的朋友們永遠打聽不出的消息。」

    龍五歎了口氣,道:「看來你非但不笨,而且很聰明。」

    柳長街並沒有否認。

    龍五道:「你早已看出我跟孟飛的關係,也早已算準我會來?」

    柳長街道:「否則我為什麼要在這裡等?」

    龍五道:「那天你也根本是在裝醉的。」

    柳長街道:「我說過,我的酒量也很不錯。」

    龍五冷冷道:「但有件事你卻錯了。」

    柳長街道:「你認為我今天不應該告訴你這些事?」

    龍五點頭道:「聰明人不但要會裝醉,還得要會裝糊塗,一個人知道的若是太多,活著的日子就不會大多了!」

    柳長街卻笑了笑,道:「我告訴你這些事,當然有很好的理由。」

    龍五道:「你說。」

    柳長街道:「你再來找我,當然已查明我說的不是假話,已準備用我。」

    龍五道:「說下去。」

    柳長街道:「你要杜七他們去做的事,當然是件大事,你當然不會要一個糊塗的醉鬼去做。」

    龍五道:「你說這些話,就為了要證明你能替我做好那件事?」

    柳長街點點頭,道:「一個人到了三十歲,若還不能做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以後只怕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龍五凝視著他,蒼白的臉上又露出微笑,忽然問道:「你還能不能再陪我喝幾杯?」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8:48:25     標題: 第二章 苦肉之計 (三)

酒又擺上,早已溫好了的酒。

    龍五舉杯,緩綏道:「我一向很少喝酒,也一向很少敬別人酒,但是今天我要敬你三杯。」

    柳長街眼睛裡已不禁露出興奮感激之色,龍五居然肯敬別人酒,這的確是件不容易的事。

    龍五飲盡了杯中酒,微笑著道:「因為我今天很高興,我相信你一定能替我去做好那件事。」

    柳長街道:「我一定盡力去做。」

    龍五道:「那不但是件大事,也是件極危險、極機密的事。」

    他的表情又變得嚴肅:「我那天那麼樣對你,並不完全是因為懷疑你。」

    柳長街在聽,每個字都聽得很仔細。

    龍五道:「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在替我做事,所以我一定要別人都認為你已是我的對頭,而且恨我入骨。」

    這正是周瑜打黃蓋,是苦肉計。

    柳長街當然懂,但他卻不懂:「這件事難道連藍天猛都不能知道?」

    龍五點點頭,道:「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你的危險就越小,成功的機會卻大了。」

    柳長街忽然發現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兩個人——這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和孟飛。

    龍五道:「你以前也說過,我這人非但沒有朋友,甚至已連仇敵都沒有。」

    柳長街記得:「我說過。」

    「可是你錯了。」龍五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我不但有個朋友,有個仇敵,還有個妻子。」

    柳長街動容道:「他們是什麼人?」

    龍五道:「不是他們,是她。」

    柳長街不懂。

    龍五道:「我的朋友,我的仇敵,和我的妻子,就是同一個人。」

    柳長街更不懂,卻忍不住問道:「她是誰?」

    龍五道:「她叫秋橫波。」

    柳長街聳然道:「秋水夫人?」

    龍五道:「你也知道她?」

    柳長街道:「江湖中只怕已沒有人不知道她。」

    龍五冷冷道:「但你卻一定不知道她本來是我的妻子。」

    柳長街道:「現在呢?」

    龍五道:「現在我們雖已不是夫妻,看來卻還是朋友。」

    柳長街道:「其實……」

    龍五蒼白的臉已變為鐵青,道:「其實她早已恨我入骨,她嫁給我,就是為了恨我!」

    柳長街還是不懂,卻沒有再問……像龍五這種人的秘密,無論誰都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

    龍五不但已閉上了嘴,而且閉上了眼睛。

    他也不願說得太多、太激動,過了很久,才慢慢的問道:「你有沒有見過我出手?」

    柳長街道:「沒有。」

    龍五道:「你知不知道我的武功究竟如何?」

    柳長街道:「不知道。」

    龍五還是閉著眼睛,卻慢慢地伸出了手。

    他的手蒼白而秀氣。

    他的動作很慢,慢慢地往空中一抓。

    就像是奇跡般,那紅泥小火爐上燃燒著的幾塊炭,竟突然飛了起來,飛到他手裡。

    他的手慢慢地握緊,握緊了這幾塊火熱的紅炭。

    等他的手再攤開時,炭已成灰,灰已冷。

    龍五淡淡道:「我並不是在你面前炫耀武功,只不過告訴你兩件事。」

    柳長街沒有問,他知道龍五自己會說的。

    龍五果然已接著道:「我雖有這樣的武功,卻還是不能自己出手。」

    他凝視著掌中的冷灰:「我們之間的情感,已如這死灰一樣,是絕不會復燃的了。」

    這的確是很件奇特、很有趣的事,其中牽涉到的,又是兩個最不平凡的人。

    一個是天下英雄第一的男人,一個是世上最神秘、最美麗的女人。

    柳長街的見聞雖不廣,卻也久已聽到過她的傳說。

    她的傳說很多。

    有關她的傳說也和她的人一樣,神秘而美麗。

    江湖中的英雄豪傑,人人部想見她,卻永遠也見不到她一面。

    所以有很多人都喜歡稱她為「相思夫人」,因為她實在引起了無數人的相思。

    誰也想不到這位相思夫人,居然就是龍五的妻子。

    他們的關係竟也如此神秘、如此奇特。

    她既然是他的妻子、他的朋友,為什麼又是他的仇敵?

    他們本該是一對郎才女貌的恩愛夫妻,為什麼會離異?

    這其中當然也有一段奇特曲折的故事,柳長街實在很想聽龍五說出來。

    誰知龍五說話的方式,也和他的人一樣,總是如神龍見首不見尾。

    他居然突然結束了這段故事,突然就改變了話題,淡談道:「這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世上知道這件事的人,並沒有幾個,你也不必知道得太多。」

    柳長街並沒有露出失望之色,他顯然也是個很善於控制自己的人。

    龍五道:「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夠了。」

    柳長街在聽。

    龍五道:「我要你去對付的人就是她,我要你到她那裡去,為我拿一樣東西回來。」

    柳長街道:「是去拿?」

    龍五冷冷道:「你若願意說是去偷,也無妨。」

    柳長街長長吐出口氣,道:「那麼我至少還需要知道兩件事。」

    龍五道:「你說。」

    柳長街道:「到哪裡去偷?去偷什麼?」

    龍五先回答了他後面一句話:「去偷一個箱子。」

    他揮了揮手,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就捧了口箱子出來。

    箱子並不大,是用黃金鑄成的,上面鑲著很精細的龍鳳花紋,還嵌著碧玉。

    龍五道:「和這口箱於完全一模一樣的箱子。」

    柳長街忍不住問:「箱子裡是什麼?」

    龍五遲疑著,終於道:「你本來不必知道的,但我也不妨告訴你,箱子裡有一瓶藥。」

    柳長街很意外:「只有一瓶藥?」

    龍五點點頭,道:「對我說來,這瓶藥比世上所有的珍寶加起來都珍貴。」

    他眼睛刀鋒般凝視著柳長街,傲饅地接著道:「你應該看得出我是個病人。」

    柳長街當然看得出。

    只不過他也看得出,這個病人只要一揮手,就可以要世上大多數健康無病的人死在他面前。

    龍五凝視著他臉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這世上病人有很多種,我也許是天下所有的病人中,最可怕的一個,但病人畢竟是病人。」

    柳長街也在遲疑著,終於問道:「只有那瓶藥才能治好你的病?」

    龍五道:「你也該聽說過后羿和嫦娥的故事。」

    后羿射落九日後,赴西天求王母給他一瓶不死的神藥,卻被嫦娥偷服了。

    嫦娥雖然已不死,換來的卻是永恆的寂寞。

    嫦娥後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龍五道:「我們的故事,也和他們的故事一樣。」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柳長街卻已明白。

    龍五也許因先天質弱,也許是因為練功入魔,得了種不治的怪病,就像是附骨之蛆般折磨著他。

    後來他終於求得一瓶靈藥,可以治他的病,但卻被他的妻子偷走了。

    所以他心裡雖然恨她入骨,卻還是不敢得罪她,因為他怕她毀了那瓶藥。所以他雖然想找人對付她,卻又生怕消息走漏,被她知道。

    龍五目光凝注著遠方,臉上帶著種說不出的傷感與寂寞之色。

    難道他們這故事中,寂寞的不是嫦娥,而是后羿?

    龍五緩緩道:「我知道她偷去那瓶藥之後,絕沒有後悔,也不會寂寞,她已利用那瓶藥,要我為她做了很多件我不願做的事。」

    他眼睛裡的傷感寂寞,已變成憤怒怨毒:「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也得將那瓶藥拿回來!」

    柳長街忍不住再問一次:「到哪裡去拿?」

    龍五道:「你當然想得到,要從她手上拿回一樣如此重要的東西,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柳長街己想到。

    龍五道:「她將那箱子,收藏在棲霞山一個秘密的山窟裡,又找來了七個亡命江湖,在世上已無立足之地的巨盜,為她看守那山窟。」

    柳長街立刻想到殺人如閃電的「一手七殺」杜七。

    龍五道:「那山窟的秘室外,有一道千斤鐵閘。」

    柳長街立刻想到了天生神力的石重。

    龍五道:「那箱子放在秘室中一道暗門裡,要進入那秘室,打開那暗門,要先開七道鎖,每一道鎖都是由當世最盛名的巧匠製成的。」

    柳長街又想到了公孫妙。

    龍五道:「最重要的是,那山窟距離她的住處近在咫尺,一有警訊,她隨時都可以趕去,只要她一趕去,世上就絕沒有任何人再能將那箱子拿走了。」

    柳長街輕輕歎了口氣,他忽然明白一件事——龍五對棲霞夫人的忌憚,並不是完全因為那瓶藥,至少有一半是因為她的武功。

    她的武功顯然絕不在龍五之下。

    龍五道:「幸好她有個很可笑的習慣,她每天子時就寢,上床前一定要將全身每一分、每一寸都塗上一層她自己特製的蜜油。」

    他目中又露出憎惡之色,接著道:「這件事每天都至少要費去她半個時辰,她在做這件事的時候,總是將自己鎖在房裡,就算天塌下來,她也不會知道。」

    柳長街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麼離異的了。

    他的妻子若是每天上床前也都要花半個時辰做這種可笑的事,他也一樣受不了的。

    這種世上也許沒有一個男人能受得了——無論誰都應該想像得到,每天都要抱著一個全身塗著蜜油的妻子上床睡覺,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龍五竟似又看出了他的心意,冷冷道:「那實在是件令人噁心的事,可是這半個時辰,卻是你下手的唯一機會。」

    柳長街道:「所以我一定要在半個時辰內,殺了那七個亡命之徒,舉起那千斤鐵閘,打開那七道鎖,拿出那箱子,還得逃出百里之外,免得被她追到。」

    龍五點點頭,道:「我說過,這本是三個人才能做的事。」

    柳長街歎了口氣,苦笑道:「而且還一定要杜七、石重、和公孫妙這三個人。」

    龍五冷冷道:「但你現在卻已毀了這三個人,我也絕對再也找不出和他們同樣的三個人了。」

    柳長街明白他的心意,道:「所以現在我一定要替你去做好這件事。」龍五道:「你有把握?」

    柳長街道:「我沒有。」

    龍五的瞳孔在收縮。

    柳長街淡淡地接著道:「我這一生中,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會事先就覺得有把握的。」

    龍五道:「可是你每件事都做成了。」

    柳長街笑了笑,道:「就因為我沒有把握,所以我總是特別謹慎小心。」

    龍五也笑了,道:「好,說得好,我一向喜歡小心謹慎的人。」

    柳長街道:「但現在我還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龍五道:「為什麼?」

    柳長街道:「因為我還不知道那山窟在哪裡。」

    龍五又笑了,微笑看揮了揮手。

    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立刻又捧出一疊銀票,放在桌上。

    龍五道:「這裡是五萬兩銀子,你可以拿去,痛痛快快地去玩幾天。」

    柳長街並不客氣,立刻就收下。

    龍五道:「我只希望你十天中,將這五萬兩銀子全花光。」

    柳長街微笑道:「要花光並不太容易,可是我會替女人買房子,我還會輸。」

    龍五目中也帶著笑意,道:「這兩件事只要會一樣,就已足夠了。」

    他接著又道:「無論誰要去做大事之前,都應該先輕鬆輕鬆,何況,你已為我吃了不少苦。」

    柳長街淡淡道:「其實那也算不了什麼,藍大猛畢竟老了,他的出手並不重。」

    龍五突然大笑——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吃驚地看著他,因為從來沒有人看見他如此大笑過。

    但龍五的笑聲結束得很快,忽然又沉下了臉,道:「可是這十天之後,你就絕不能再碰一個女人,再喝一滴酒。」

    柳長街微笑道:「經過這麼樣十天後,我想必也暫時不再會對女人有什麼興趣了。」

    龍五道:「好,很好,十天之後,我會叫人去找你,帶你到那地方去。」

    他神情忽然又變得很疲倦,揮手道:「現在你可以走了。」

    柳長街不再說什麼,立刻就走。

    龍五卻又叫住了他,道:「這些天來,一直陪著你的那六個女人,你覺得怎麼樣?」

    柳長街道:「很好。」

    龍五道:「你若是喜歡,也不妨將她們帶走。」

    柳長街忽然又笑了笑,道:「這世上的女人是不是已死光了?」

    龍五道:「還沒有。」

    柳長街微笑道:「既然還沒有死光,我為什麼還要她們六個?」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8:49:55     標題: 第二章 苦肉之計 (四)

柳長街已走出去。

    龍五看著他的背影,眼睛裡又露出刀鋒般的光芒。

    他忽然問:「你看這個人怎麼樣?」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垂手肅立在門後,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是個很危險的人。」

    他每個字都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彷彿是經過深恩熟慮之後才說出的。

    龍五道:「刀也很危險。」

    青衣人點點頭,道:「刀不但能殺死別人,有時也會割破自己的手。」

    龍五道:「刀若是在你手裡呢?」

    青衣人道:「我從未割破過自己的手。」

    龍五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喜歡用危險的人,就正如你喜歡用快刀一樣。」

    青衣人道:「我明白了。」

    龍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

    這次他的眼睛閉起,就沒有再睜開。

    他竟似已睡著。

    柳長街已走出了孟飛的莊院。

    他沒有再見到孟飛,也沒有再見到那六個女人。

    他一路走出來,連個人影都沒有看見,孟飛顯然是個不喜歡送別的人,柳長街正好也一樣。

    他沿著大路慢慢地走,顯得很從容,很悠閒。

    一個懷中放著五萬兩隨時可以花光的銀子,可以痛痛快快玩十天的人,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的。

    唯一的問題是,應該怎麼樣去玩?怎麼樣才能將銀子花光?這問題絕不會令任何人頭疼。

    事實上,這是個每個人都喜歡去想的問題,就算沒有五萬兩銀子可花的人,也喜歡幻想一下的。

    無論誰想到這種事,睡著了都可能會笑醒的。

    杭州本就是個繁華的城市。

    繁華的城市裡,自然少不了賭和女人,這兩樣的確是最花錢的事。

    尤其是賭。

    柳長街先拉了幾個最貴的女人,喝得大醉,再走去賭。

    喝醉了酒再去賭,就好像用腦袋去撞石頭一樣,要能贏,那才是怪事。

    但怪事卻年年都有的。

    柳長街居然贏了,又贏了五萬兩。

    他本想送那五個女人一人一萬兩,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忽然覺得這五個女人一個比一個討厭,一個比一個難看,連一千兩都不值。有很多男人都是這樣子的,他們在晚上大醉後看成天仙一樣的女人,到了早上,就好像忽然會變的。

    他簡直就像是在逃命一樣,逃出那妓院——逃入了另一家妓院,喝了點之後,他發覺自己這次才總算找對了地方。

    這地方的女人才真的是天仙。

    可是第三天早上,他忽然又發覺這地方的女人,比第一天那五個還討厭,還難看,連看都懶得再看一眼。

    這個妓院的老鴇後來告訴別人,她十二歲被賣入青樓,從妓女混到老鴇,卻從來也沒有見過像這「姓柳的」如此無情的嫖客。

    他簡直是翻臉不認人。

    柳長街從天香樓走出的時候,午時剛過沒多久。

    他剛花八十兩銀子,叫了一整桌最好的八珍全席,叫夥計將每道菜都擺在桌上,讓他看了看,就給了一百二十兩的小帳走出來。

    他實在連一口都吃不下,可是到了吃飯的時候,總得叫桌菜來意思,據說有很多闊佬都是這樣的,叫了整桌菜,卻只是坐在旁邊看著別人吃。

    昨天晚上他幸好輸了一點,但現在身上卻還有七萬多兩銀子。

    他忽然發覺一個人要在十天中花去五萬兩銀子,也並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現在正是暮春初夏,天氣很好,陽光新鮮得就像是處女的眼波。

    他決定再到城外去走走,郊外的清風,也許能幫他想出個好法子來花錢。

    於是他立刻買了兩匹好馬,一輛新車,還雇了個年輕力壯的車伕。

    這只花了他片刻功夫,卻花了他一千五百兩銀子——錢有時也能買得到時間的。

    城外一片青綠,遠山溫柔得就像是處女的乳房。

    他叫車子停在柳蔭下,沿著湖畔逛過去,輕鳳吹起了湖上的漣漪,看來就像是女人的肚臍。

    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好色之徒。

    就在他開始這麼樣想的時候,他忽然看到一個比陽光、遠山、湖水加起來都美十倍的女人。

    這女人正在一個小院子裡喂雞,身上穿著套青布衣裙,用友襟兜著一把米,那柔和的小嘴撅起,「嘖、嘖、嘖」的在逗雞。

    他從來也沒有看過這麼玲瓏、這麼小的嘴。

    天氣已很熱,她身上穿的衣服很單薄,衣領上的鈕扣散開了一粒,露出了一截又白又嫩的頸子,只看這一截頸子,已經很容易就能令人聯想到她身上的其他部分,何況她還赤著足,只穿首雙木屐。

    「履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

    柳長街忽然覺得做這兩句詩的人實在不懂得女人,女人的腳,怎麼能用「霜」來形容呢,那簡直像牛奶、像白玉、像剛剝了殼的雞蛋。屋子裡有個男人走出來,是個年紀已不輕的男子,一臉討厭像,尤其是那一雙眼睛更討厭,正盯在這個女人渾圓結實的屁股,忽然走出來,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要拉她到屋子裡去。

    女人吃吃的笑著,搖著頭,指了指天上的太陽,意思顯然是在說,時候還早,你急什麼?

    看來這男人竟是這女人的老公。

    想到天一黑的時候,這男人就要拉住這女人上床,柳長街幾乎已忍不住要衝過去,一拳打歪這個男人的鼻子。

    可惜他並不是這麼不講理的人,他知道就算要打人的鼻於,也不能用拳頭打。

    他立刻又趕回城,將銀票全部換成五十兩一錠的大元寶,再趕到這裡來。

    女人已不在喂雞了,夫妻兩個人,正坐在小屋的門口,一個在喝茶,一個在補衣裳。

    她的手指細長柔美,若是摸在男人身上,那滋味一定……

    柳長街沒有再忍下去,他已經在敲門,也不等別人回應,就自己推門走了進去。

    男人立刻站起來,瞪著他道:「你是誰?來幹什麼?」

    柳長街微笑著:「我姓柳,特地專程來拜訪你們的!」

    男人道:「但我卻不認得你!」

    柳長街微笑道,拿出一錠元寶道:「你認不認得這樣東西。」

    這樣東西當然是人人都認得的,男人的眼睛立刻發直:「這是銀子,銀元寶。」

    柳長街道:「像這樣的元寶你有多少?」

    男人說不出話,因為他連一個也沒有,女人本已想躲進去,看見這錠元寶,也停下了腳。

    這種東西好像天生就有種吸引力,不但能吸住大多數人的腳,還能吸掉大多數人的良心。

    柳長街笑了。

    他揮了揮手,車伕立刻將剛換來的四大箱元寶抬進來,擺在院子裡,打開。

    柳長街道:「這是五十兩一錠的元寶,這裡一共有一千兩百錠。」

    男人的眼珠子已經凸了出來,女人的臉已發紅,呼吸已急促,就好像少女看見初戀的情人一樣,心已經動了。

    柳長街道:「這些元寶你想不想要?」

    男人立刻點點頭。

    柳長街道:「好,你想要,我就會給你。」

    男人的眼珠子已經快掉了下來,連站都站不穩了。

    柳長街道:「你現在立刻就可以帶兩箱走,隨便到哪裡去,車馬也送給你,只要你過七天再回來。」

    他微笑著,用眼角瞟著那女人,道:「剩下的兩箱,留給你老婆。」

    女人卻不看他,一雙美麗的眼睛,正盯在那兩箱銀子上。

    男人伸出舌頭,舔了舔發紅的嘴唇,吃吃道:「你……你……看怎麼樣?」

    女人咬著嘴唇,忽然一扭頭,奔進了屋子。

    男人想追進去,又停下。

    他整個人都已被銀子吸住。

    柳長街忽然說道:「你只要出去七天,七天並不長。」

    男人忽然從箱裡抓起錠銀子,用力咬了一口,連牙齒都差點被咬掉兩顆。

    銀子當然是真的。

    柳長街說道:「七天之後,你還可以回來,你老婆……」

    男人不等他這句話說完,突然用盡全身力氣,抱起銀子,衝上了馬車。

    車伕為他帶去了另一箱。

    男人喘著氣,抱著箱子,道:「走,趕快走,隨便到哪裡去,走得越遠越好。」

    柳長街又笑了。

    車馬急馳而去,他提起兩口銀箱,施施然走進了屋子,放下錢箱,閉上門,拴起。

    臥房的門卻是開著的,門簾半卷,那女人正坐在床頭,咬著嘴唇,一張臉紅得像桃花一樣。

    柳長街微笑著走了進去,輕輕問道:「你在想什麼?」

    女人道:「我在想你這人真他媽的不是個好東西,也只有像你這種人,才會想得出這種法子,做這種事。」

    柳長街歎了口氣,苦笑道:「我剛跟自己打過賭,胡月兒說的第一句話裡,若是沒有『他媽的』三個字,我就情願三個月不看女人。」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8:54:50     標題: 第三章 月兒彎彎照長街 (一)

這女人原來叫胡月兒,原來早已認得柳長街,而且看來還是好朋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難道剛才他們只不過是在演戲?

    為什麼要演這場戲?演給誰看的?

    胡月兒已站起來,手插著腰,瞪著他,道:「我問你,若是真的有一對小夫妻,遇見了你這種人,遇見了這種事,你說那怎麼辦?」

    這句話竟然將柳長街也給問住了,怔了半響,才回答:「我雖然不是個好東西,卻也不會做這種缺德事。」

    胡月兒道:「我不一定是說你,我說的是你這種人?」

    柳長街苦笑道:「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還沒有想得這麼多。」

    胡月兒道:「這法子都是你想出來的?」

    柳長街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嚴肅,道:「我這麼樣做,只不過要讓龍五認為我是個混蛋而已,我們絕不能讓他有一點懷疑,隨時隨地都得小心,他的勢力實在太大,耳目實在大多。」

    胡月兒道:「可是剛才……」

    柳長街道:「剛才也有他的耳目,那車伕就一定是他的人。」

    胡月兒道:「你知道?」

    柳長街道:「我看得出。」

    他又解釋:「那小伙子要真是個趕車的,看見四大箱白花花的銀子,一定也已連魂都要被勾走,可是他卻好像已見慣了,居然還能沉得住氣。」

    胡月兒眼珠子轉了轉,氣已平了,忽然笑了笑,道:「聽說你最近日子過得很樂。」

    柳長街苦笑道:「我已連鼻子都被人打歪了,你還說我樂。」

    胡月兒忽然道:「只要能天天有女人陪著,挨頓揍也是值得的。」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只可惜那些女人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你!」

    胡月兒也笑了,笑著道:「你少拍我馬屁,你也該知道我是不會上你當的,這件事不辦妥,你休想碰我。」

    柳長街道:「連碰手都不行?」

    胡月兒道:「不行,從今天開始,我睡床,你睡地,你晚上若想偷偷爬上來,我就去告訴龍五,把你的來歷全抖出來。」

    柳長街歎道:「你簡直不是人,是個活鬼!」

    胡月兒道:「你本來豈非也是個鬼,色鬼。」

    她忽然又笑了,眨著眼睛笑道:「何況你只不過是條街而已,我卻是月亮,月亮可以照幾千幾萬條街,所以我正好是你的剋星。」

    柳長街笑笑道:「我只不過自己總覺得有點奇怪,怎麼選你做我的幫手。」

    胡月兒抬起頭,道:「因為我是胡力胡老爺的女兒,因為我又能幹、又機伶,又因為我什麼事都懂、什麼事都知道,因為我……」

    柳長街打斷了她的話,道:「因為你不但是個小狐狸,而且還是個狐狸精!」

    她的確是條小狐狸,因為她父親就正是江湖中最老的一條老狐狸。

    只要聽見「胡力」這兩個字,在道上的朋友,無論誰都立刻會變得頭大如斗。

    胡月兒冷笑道:「我也還在奇怪,我爹爹為什麼總是說只有你才能對付龍五?為什麼要我幫你?」

    柳長街微笑道:「因為我雖然武功高強,聰明能幹,卻從來也沒有招搖炫耀,因為江湖中很少有人真的見過我,因為我毛病雖不少,好處卻更多,所以他老人家早已想將我招做女婿。」

    胡月兒板著臉道:「因為你不但會吹牛,還會放屁。」

    這句話說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但立刻又板著臉,問道:「你已當面見過了龍五?」

    柳長街道:「已見過兩次。」

    胡月兒道:「你為什麼不索性把他抓住?為什麼要把這種好機會錯過?」

    柳長街歎道:「我若也跟你一樣笨,真的想這麼做,你現在看見的,已經是個死人。」

    胡月兒冷笑道:「你的武功豈非很好?豈非已可算是天下數一數二的高手?不但我爹爹他們一直在誇獎你,連老王爺豈非也一直拿你當寶貝?你怎麼也會怕了別人的?」

    柳長街嚴肅道:「我不怕別人,只怕龍五!」

    胡月兒眨著眼,道:「他的武功真有傳說中那麼可怕?」

    柳長街道:「也許比傳說中還可怕,我敢保證,連七大劍派的掌門人都算上,江湖中絕沒有一個人能接得住他兩百招的!」

    胡月兒道:「你呢?」

    柳長街依然沒有回答這句話,又道:「何況他身邊還有個極可怕的人。」

    胡月兒道:「藍天猛?」

    柳長街笑了笑,道:「這頭雄獅已老了,而且被關在籠子裡很久,雖然還能咬人,但牙齒卻已遠不及昔日鋒利,銳氣也已被消磨了很多。」

    胡月兒眼珠子轉了轉,道:「據說龍五手下有一獅一虎一孔雀,都是極可怕的人。」

    柳長街道:「但現在雄獅已老,黑虎已入山,孔雀雖美麗,都不會咬人。」

    胡月兒道:「你說的不是他們?」

    柳長街道:「不是。」

    胡月兒道:「不是他們是誰?」

    柳長街道:「是個青衣白衫的中年人,看來又規矩,又老實,就像是奴才一樣,但武功之高,卻已深不可測。」

    胡月兒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柳長街道:「雄師已經跟我交過手,他的掌力實在很驚人,連屋子都幾乎被他震動,可是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就站在旁邊,卻連衣衫都沒有動。」

    他想了想,又道:「所以他替我倒酒時,我就一直注意他的手,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穩定的手,他拿著很重的酒壺,隨隨便便一倒,就剛好把一杯酒倒滿,既不會少一滴,也不會溢出一滴來。」

    胡月兒靜靜地聽著,似在沉思,過了很久,才問道:「你看不看得出來,他這隻手本來
是用什麼兵器的?」

    柳長街道:「我看不出,他手上連一點練過武功的痕跡都沒有。」

    無論練過哪種兵器的人,手上都一定會留下練功時生出的老繭,那是絕對瞞不過明眼人的。

    胡月兒沉吟著道:「他練的莫非是左手?」

    柳長街道:「很可能。」

    胡月兒道:「以左手成名的武林高手,最高的是推?」

    柳長街道:「這就得問你了,你豈非本來就是本活的武林名人譜?」

    這的確是胡月兒最大的本事。

    她不但過目不忘,而且見識最博,因為她父親本就是位江湖中眼皮最雜、人頭最熟的人。

    所以江湖的人物來歷、歷史典故,她不知道的實在很少。

    胡月兒道:「以左手功夫出名,最了不起的一個人,本來當然應該是秦護花。」

    柳長街動容道:「護花刀?」

    胡月兒點點頭,道:「據說他九歲時就已殺了人,殺的還是中原有名的大盜彭虎。」

    柳長街道:「這件事我也聽說過。」

    胡月兒道:「他十三歲時已成名,十六歲時就已橫掃中原,號稱中原第一刀,三十一歲時,就已接管了崆峒派,成為有史以來七大門派中最年輕的一位掌門人,到那年為止。敗在他刀下的武林高手,據說已有六百五十多人。」

    柳長街歎道:「看來江溯中比他更出風頭的人,的確已不多了。」

    胡月兒道:「他少年成名,的確鋒芒太露,但他卻也的確是驚才絕技,令人不能不佩服。」

    她眼睛裡閃著光,歎息著,又道:「只恨我晚生了十幾年,否則我一定要想法子嫁給他。」

    柳長街笑道:「幸好你晚生了十幾年,否則我一定要找他拚命!」

    胡月兒白了他一眼,道:「但你說的那個人,一定不是他。」

    柳長街道:「哦?」

    胡月兒道:「像他那樣驕傲的人,怎麼會肯去做別人的奴才?何況他在十年前就已失蹤,一直下落不明,有人說他已去了海外的仙山,也有人說他己死了,但無論他是死是活,都絕不會替別人倒酒的。」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我也希望那個人不是他,我實在不希望有他這樣的對頭。」

    他的聲音忽然停頓。

    就在他聲音停頓的那一瞬間,他的人已壓在胡月兒身上。

    沒有人能看清他的動作,沒有人能想得到他會忽然有這麼樣一手。

    胡月兒也想不到。

    她咬著牙掙扎:「你這個色鬼,我說……」

    她的聲音也忽然停頓,因為柳長街的嘴,已堵住了她的嘴。

    現在她只能從鼻子裡發出聲音來了,一個有經驗的男人,總該知道女人用鼻子裡發出來的聲音,是種什麼樣的聲音。

    這種聲音簡直可以令男人聽了全身骨頭都發酥。

    她還在掙扎,還想去推他。

    可是她的手已被按住。

    她的臉已變得火燒般發燙,全身都在發燙。

    一個正常健康的成熟女人,被一個她並不討厭的男人壓住,她還能有什麼別的反應。

    但就在這時,只聽「砰」的一聲,外面的門,已被人一腳踢開了!

    一個人手裡提著柄刀,闖了進來,赫然竟是那年輕力壯的車伕。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8:58:26     標題: 第三章 月兒彎彎照長街 二)

柳長街還是壓在胡月兒身上,只不過嘴已離開了她的嘴。

    車伕已闖到臥房的門口,冷冷地看著他們,他的身子站得很穩,握刀的姿勢很正確,無
論誰都可以看得出,這個人的刀法絕對不弱。

    他冷酷的眼睛裡帶著種譏刺之意,冷笑道:「我已在外面兜了個大圈子,你居然還沒有
把這女人弄到手,看來你對女人的手段並不太高明。」

    柳長街道:「時間還長得很,我又不是你這種毛頭小子,我何必著急。」

    他好像到這時才想起自己不必向別人解釋的,立刻沉下了臉,道:「你回來幹什麼?」

    車伕也沉著臉,道:「回來殺你!」

    柳長街覺得很吃驚:「你要回來殺我,為什麼?」

    車伕冷笑道:「我跟他跟了七八年,到現在還是個窮光蛋,玩的還是土嫖館裡的臭婊
子,你剛來就想當大亨,你憑什麼?」

    柳長街當然知道他說的「他」是什麼人,卻故意問道:「難道你也是龍五的手下?」

    車伕冷冷道:「你只要稍微有點眼力,就該知道我彭剛是幹什麼的?」

    柳長街道:「『旋風刀』彭剛?」

    彭剛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有點見識,居然還知道我。」

    柳長街歎道:「五虎斷門刀門下的高足,居然要替人趕車,這實在是委屈了你。」

    彭剛握刀的手上已暴出青筋,額上也暴出了青筋,咬著牙道:「老子也早就不想再受這
種鳥氣。」

    柳長街道:「所以你想殺了我,帶著四箱銀子和這個女人遠走高飛。」

    彭剛眼睛落在胡月兒還在喘息的小嘴上,眼睛裡又立刻像是冒了火,道:「像這樣的小
寡婦,每個男人都想玩玩的。」

    一聽「小寡婦」三個字,胡月兒就叫了起來:「你把我們當家的怎麼樣了?」

    彭剛獰笑道:「那種見了銀子連老婆都肯賣的男人,死八次也不嫌多,你難道還捨不
得?」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胡月兒已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就像是真的一樣。

    柳長街這才歎了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她身上爬起來,喃喃道:「這女人既不是天
仙,銀子也不多,為了這點銀子送命,實在不值得。」

    彭剛冷笑道:「要送命的是你,不是我。」

    柳長街道:「你真有把握殺我?」

    彭剛道:「你若真的有本事,就不會被人像野狗一樣打得半死,再吊到屋簷上去。」

    柳長街道:「所以你認為你比我強!」

    彭剛道:「我只不過有點不服氣,挨了一頓打,就弄到那麼多銀子。」

    柳長街又歎了口氣,道:「你實在還是個連屁事都不懂的毛頭小伙子,我實在不忍下手
殺你。」

    彭剛厲聲說道:「那麼你不如就索性讓我殺了你吧!」

    他的刀已劈出,一出手就是連環五刀,「五虎斷門刀」本就是武林中最毒辣凶狠的刀
法,「旋風刀」的出手也的確不慢。

    柳長街沒有還手。

    他甚至連閃避都好像沒有閃避,可是彭剛的刀,卻偏偏總是砍不到他身上。

    胡月兒似已嚇得連哭都不敢哭,俯在床面,身子縮成一團了。

    彭剛出手更快,漸漸已經將柳長街逼到屋角,突然一刀從下挑起,連變了三個方向,急
砍柳長街的左頸。

    這一招「翻天覆地」,正是五虎斷門刀的殺手。

    柳長街眼見已無路可退,身子突然沿著牆壁滑了起來,滑上了屋頂。

    「叮」的一聲,火星四濺,彭剛本以為這一刀必已致命,已使出全力,想收回已來不及
了,一刀砍在牆上,刀鋒恰巧嵌入磚牆裡。

    他正想用力拔刀,壁外突然伸進一隻手來,捏住了他的刀鋒。

    很結實的磚牆,就像是忽然變成了紙糊的,這隻手竟隨隨便便的穿過了牆,輕輕一拗,
一把上好的鋼刀,就已被拗成了兩截。

    彭剛的臉色變了,全身都已僵硬。

    他畢竟還是識貨的,這樣的武功,他簡直連聽都沒有聽過。

    牆外已有個人冷冷道:「你跟了龍五七八年,每個月卻還是只能弄到手七八十兩銀子,
但他一下子卻弄到了好兒萬兩,所以你很不服氣,是不是?」

    彭剛鐵青著臉,點了點頭。

    牆外的人卻看不見他點頭的,所以柳長街就替他回答:「他正是這意思。」

    「可是這姓柳的已被藍大爺揍了,已成了孟飛的朋友,從孟飛那裡出來的人,就是我們
的對頭,你怎麼知道銀子是誰給的?」

    彭剛遲疑著,終於道:「我看得出,孟飛絕不會有這麼大的出手,而且那天我又正好看
見公子到孟飛莊院裡去。」

    牆外的人淡淡道:「想不到你居然是個很聰明的人,而且居然還很仔細。」

    只有仔細的人,才能看見很多別人看不見的事:「只可惜你卻做了件最笨的事。」

    他的人雖在牆外,說話的聲音卻彷彿在耳旁:「你明知柳長街是一家人,還要殺他?」

    彭剛垂下頭,汗落如雨:「我錯了。」

    「你知道你犯了什麼錯?」

    「我……我犯了家法!」最後這兩個字從彭剛嘴裡說出來,他似乎已用盡了全身力氣。

    「你知道犯家法的人應該怎麼樣?」

    彭剛的臉已因恐懼而扭曲,就像是有雙看不見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突然轉身,想衝出去。

    他認為牆外的人一定看不見。

    可是從牆外伸進來的這隻手上,竟似長著眼睛。

    手一揮,手裡的半截斷刀飛出,刀光一閃,已釘入了彭剛的背脊。

    就在這時,四條大漢從門外衝進來,一個人手裡提著個麻袋,兜頭往彭剛身上一套。

    一個人手裡提著兩口銀箱,擲在桌上。

    第三個人手拿鐵錘,一進來就立刻開始修補剛才被彭剛踢毀了的門框。

    第四個人卻拿著泥水匠用的手鏟鏟泥土,這隻手一縮回去,他就開始在補牆上的破洞。

    只聽牆外的人緩緩道:「我保證這七天內絕不會有人再來打擾你,可是你最好也記住,
你並不是我們的人,你跟龍家並沒有絲毫關係!」

    說到最後一句話,聲音已在遠方。

    牆上的牆洞已補上,門框已修好,麻袋也束起,連一滴血都沒有滴在地上。

    四條大漢從頭到尾連看都沒行看柳長街一眼,牆外的語聲消寂,這四條大漢,已消失在
門外。

    屋子裡又恢復安靜,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些人做事效率之迅速準確,已令人無法想像,但現在無論誰都已可想像到,犯了龍五
家法的人,會有怎麼樣的下場!「三柳長街沒有動,沒有開口,胡月兒也沒有動,沒有開
口。外面有風吹草木的聲音,老母雞在」咯咯「地叫,狗也在叫。屋子裡好像突然變得很
熱,柳長街慢慢地解開衣襟,躺下來,躺在胡月兒的身邊。胡月兒居然沒有一腳把他踢下
去,只是瞪著雙大眼睛在發怔。她現在才終於完全明白,龍五是個多麼可怕的人。柳長街忽
然道:「他們已走了,全都走了。」

    胡月兒道:「這七天內,他們真的不會再來?」

    柳長街道:「那個人好像並不是個說話不算數的人。」

    胡月兒道:「你知道他是誰?你認得那隻手?」

    那是右手,下上也看不出任何一點練過武功的痕跡。

    但現在無論誰都已應該看得出,這隻手若要殺人時,世上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抵抗。

    柳長街道:「我希望我沒有看惜。」

    胡月兒道:「你希望他就是那個青衣白衫的中年人?」

    柳長街點點頭。

    胡月兒道:「為什麼?」

    柳長街道:「他要是那個人,就表示他有不在龍五身邊的時候,我若要出了對付龍五,
我絕不希望有他在旁邊。」

    胡月兒道:「你準備等到什麼時候出手?」

    柳長街道:「等到他完全信任我,等到他有機會給我的時候。」

    胡月兒道:「你認為會有那麼一天?」

    柳長街的回答很堅定:「一定會有!」

    胡月兒卻歎了口氣,道:「我只怕等到那一天時,已不知有多少人要為這件事而死。」

    柳長街道:「你在為老石頭難受?」

    胡月兒黯然道:「老石頭的確是個老實人,這本已是他最後一件差使,辦完了這件事,
他就準備回家耕田的,他已買了幾畝地。」

    老石頭當然就是那個假扮她老公的人。

    柳長街靜靜地聽著,臉上全無表情,冷冷道:「他本就不該買房子買地,幹我們這一行
的人,本就隨時隨地會死在路上的。」

    胡月兒眨眼道:「但他卻死得太冤枉,他的功夫本來絕不在彭剛那王八蛋之下,可是彭
剛要殺他時,他卻不能出手,因為他若一出手,就會洩露秘密,他……他競寧死也不肯洩露
我們的秘密。」

    柳長街淡淡道:「他本就應該這麼樣做的,這是他的本份。」

    胡月兒瞪起了眼,道:「你難道認為他本就應該死的?」

    柳長街居然沒有否認。

    胡月兒幾乎已要叫了起來:「你究竟是不是人?還有沒有一點人性,你……你……」

    她越說越氣,突然一腳將柳長街踢下床去。

    柳長街反而笑了:「你若認為老石頭真是個老實人,那你就錯了,你若認為他真的已死
在那王人蛋手裡,你就錯得更厲害。」

    他躺在地上,居然好像還是跟躺在床上一樣舒服:「他也許會讓彭剛砍他一兩刀,也許
會讓彭剛認為他已死了,但他若是真的這麼簡單就會被那種小王八蛋一刀殺死,那他就不該
叫老石頭,應該叫老豆腐才對。」

    胡月兒還在懷疑:「你真的認為他沒有死?」

    柳長街道:「你知不知道這是件多麼大的事?你知不知道我們為這件事已計劃了多久?
老石頭若是你想像中的那種老實人,我們怎麼會要他參與這件事?」

    胡月兒笑了:「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確不是個老實人。」

    柳長街道:「哦……」

    胡月兒咬著嘴唇道:「剛才你就算是已聽出外面有人來了,也不必那麼樣做的,你根本
就是想乘機揩油。」

    柳長街笑了笑,道:「你只猜對了一半。」

    胡月兒道:「你還有什麼別的意思?」

    柳長街悠然道:「我只不過想要你知道,我若真的要強姦你,你根本一點法子都沒
有。」

    胡月兒眼珠子轉了轉,輕輕道:「現在你……你難道不想了?」

    柳長街道:「你難道還要我再試一次?」

    胡月兒紅著臉,又咬起了嘴唇:「你不敢?」

    柳長街又笑了。

    然後他的人竟突然從地上彈了起來,忽然間就已壓在胡月兒身上。

    胡月兒歎了口氣,道:「看來你真是個色鬼。」

    柳長街道:「但這次卻是你故意勾引我的,我知道你……」

    這句話沒有話完,他的人突然又從胡月兒身上彈起來,撞在牆上,落下,一雙手捧著小
腹,一張臉已疼得發白。

    胡月兒看著他,忽然道:「剛才我的確是在故意勾引你,因為我也想要你知道,我若真
的不肯,你也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柳長街彎著腰,似已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額上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

    胡月兒眼睛又不禁露出些歉意,又覺得有點心疼了,柔聲道:「可是我早已說過,只要
你能做成這件事,我……我……」

    她沒有再說下去,也不必再說下去,她的意思,就算是呆子也聽得懂。

    柳長街卻好像聽不懂。

    他又慢慢地躺下來,躺在地上,本來總是顯得很和氣、很愉快的一張臉上,忽然露出種
說不出的悲痛傷感之色。

    他沒有說什麼,過了很久很久,還是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胡月兒的心更軟了,卻故意板著臉道:「我就算踢痛了你,你也不必像孩子一樣賴在地
上不起來。」

    柳長街還是不開口。

    胡月兒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是在生我的氣,還是在想事?」

    柳長街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只不過在想,以後你爹爹一定會替你找個很好的男
人,一定不會是幹我這行的,他不會有隨時送命的危險,你們……」

    胡月兒臉色已變了,大聲道:「你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

    柳長街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我也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不過希望你們能白頭偕老,
希望你能很快就忘了我。」

    胡月兒的臉已蒼白:「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剛才說的話,你難道聽不懂?」

    柳長街歎道:「我聽得懂,可是我也知道,我是等不到那一天的了!」

    胡月兒急著問道:「為什麼?」

    柳長街淡淡道:「自從我答應做這件事的那一天,我已沒有打算再活下去了,就算我能
有機會殺了龍五,我……我也絕不會再見到你。」

    他目光凝視著遠方,臉上的神情更悲慼。

    胡月兒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也好像有根針正刺著她的心。

    柳長街忽又笑了笑,道:「無論如何,能用我的一條命,去換龍五的一條命,總是值得
的。我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既沒有親人,也沒有……」

    胡月兒沒有讓他說完這句話。

    她忽然摸到他身上,用她溫暖柔和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窗外的風更緊了。

    一隻母雞,正孵出了一窩小雞……

    月亮已升起,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著胡月兒的臉,她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紅暈。

    柳長街正在偷偷地看著她,眼睛裡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歡愉。

    胡月兒癡癡地看著窗外的月亮,忽然道:「我知道你是騙我的。」

    柳長街道:「我騙你?」

    胡月兒又在用力咬著嘴唇:「你故意那麼樣說,讓我聽了心軟,你才好……才好乘機欺
負我,我明明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卻偏偏還是上了你的當。」

    說著說著,她眼淚已流了下來——這本是女孩子一生中情感最脆弱、最容易流淚的時
候。

    柳長街就讓她流淚,直等到她情緒剛剛平定,才歎了口氣,道:「我現在才知道你為什
麼難受了,你難受,只因為我並不一定會死。」

    胡月兒不想分辨,卻還是忍不住要分辯:「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柳長街道:「你若知道我已死了,豈非會覺得好受些。」

    胡月兒恨恨道:「可是你根本不會死的,你自己說過,一定要等到有把握時才出手,只
要你能制住龍五,還有誰敢動麼?」

    柳長街道:「我既然不會死,這件事既然一定能完成,你既然遲早總要嫁給我,那麼你
現在又有什麼好難受的?」

    胡月兒說不出話來了。

    她忽然發現柳長街在笑,笑得那麼可惡——當然並不完全可惡,當然也有一點點可愛。

    她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得意,因為你知道我一定會變得很
乖,很聽話,因為我已非嫁給你不可。」

    柳長街微笑著,居然沒有否認。

    胡月兒柔聲道:「我實在很怕你不要我,我一定會變得很乖的,就像條母老虎那麼
乖。」

    她猛然又一腳把柳長街踢下床去。

    柳長街怔住,終於怔住,終於笑不出了。

    胡月兒從被裡伸出只手,擰住了他的耳朵,但聲音卻更溫柔:「從今天起,應該聽話的
是你,不是我,因為你反正已非娶我不可,但是你若是不聽話,我還是要你睡在地上,不讓
你上床。」

    她的嘴貼在他耳朵上,輕輕道:「現在你明白了沒有?」

    「我明白了」柳長街苦笑道,「但另外一件事我卻反而變得糊塗了。」

    胡月兒忍不住問:「什麼事?」

    柳長街苦笑道:「我已分不清究竟是你上了我的當,還是我上了你的當?」

    無論他們是誰上了當,我相信這種當卻一定有很多人願意上。

    因為他們的日子過得實在很甜蜜,只可惜甜蜜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的。

    六七天好像一轉眼就已過去,忽然間就已到了他們相會的最後一天晚上。

    最後的一天晚上,本該是最纏綿的一個晚上。

    胡月兒卻穿得整整齊齊的,坐在客廳裡——平常到了這時候,他們本該已躺在床上。

    柳長街看著她,好像已對她仔細研究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道:「今天我又有什麼事得
罪了你?」

    胡月兒道:「沒有。」

    柳長街道:「你忽然有了毛病?」

    胡月兒道:「沒有。」

    柳長街道:「那麼今天是怎麼回事?」

    胡月兒道:「我只不過不想還沒有出嫁就做寡婦而已。」

    柳長街道:「沒有人想要你做寡婦。」

    胡月兒道:「有一個。」

    柳長街道:「誰?」

    胡月兒道:「你。」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8:59:03     標題: 第三章 月兒彎彎照長街 (三)

她板著臉,冷冷道:「這六七天來,只要我一想談正事,你就跟我胡說八道,再這麼下
去,我很快就會做寡婦。」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正事不用嘴談的,是要用手去做的。」

    胡月兒道:「你準備怎麼樣去做?」

    柳長街道:「你今天晚上這樣子,就為的是要跟我談這件事?」

    胡月兒道:「今天晚上再不談,以後只怕就沒有機會了。」

    柳長街歎了一口氣,道:「好,你要談,就談吧。」

    胡月兒道:「龍五要你到相思夫人那裡去偷一口箱子?」

    柳長街道:「嗯!」

    胡月見道:「你已答應了他?」

    柳長街道:「嗯!」

    胡月兒道:「因為你若想抓龍五,就一定要先得到他的信任,若想得到他信任,就只有
先替他做好這件事。」

    柳長街道:「難道你還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胡月兒道:「我沒有。」

    她也歎了口氣,道:「這些年來,我們雖然知道有很多件大案子都是龍五干的,卻連他
的一點把柄都抓不到。」

    柳長街道:「就算能抓到他的把柄,也抓不到他的人。」

    胡月兒道:「所以我們一定要出奇兵。」

    柳長街道:「你們的奇兵,就是我。」

    胡月兒道:「所以你不但要抓住他的人,還得先證明他犯的罪。」

    柳長街道:「所以我一定要替他做好這件事。」

    胡月兒道:「你有把握?」

    柳長街道:「有一點。」

    胡月兒道:「你能在半個時辰裡,殺了守在外面的那七個人?再舉起那道千斤閘,打開
那三道秘門,逃到相思夫人迫不上的地方去?」

    柳長街道:「我只不過說我有一點把握而已,並不是很有把握。」

    胡月兒道:「你知不知道,那七個人是七個什麼樣的人?」

    柳長街道:「不知道。」

    胡月兒冷笑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居然就已覺得有點把握了,這不是存心想害我做寡
婦是什麼?」

    柳長街居然笑了笑,道:「我雖然不知道他們的來歷武功,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告訴我
的。」

    胡月兒板著臉,冷冷道:「你憑什麼認為我會知道他們的武功來歷?」

    柳長街微笑道:「因為你又能幹、又聰明,江湖的事,你幾乎沒有不知道的,而且這幾
天晚上,你都沒有睡好,一定就是在替我想這件事。」

    胡月兒雖然還是板著臉,但眼波卻已溫柔多了,輕輕歎息著,道:「你總算還有點良
心,總算還知道我的苦心。」

    柳長街立刻走過去,攬住了她的腰,柔聲道:「我當然知道你對我好,所以……」

    他的話還沒有說話,胡月兒已用力推開了他,冷冷道:「所以你現在就該乖乖的坐著,
聽我把那七個人的武功來歷告訴你,好好的想個法子對付他們,好好的活著回來,不要讓我
做寡婦。」

    柳長街只有坐下來,苦笑道:「你真的已知道那七個人是誰?」

    胡月兒道:「這些年來,江湖中被人逼得無路可走的亡命之徒,算起夾至少有一兩百
個,只不過有些人武功不夠,有些人年紀太老,相思大人是絕不會把他們看在眼裡的。」

    柳長街道:「這其中當然也還有些人早已死了。」

    胡月兒點點頭,道:「所以我算來算去,有可能被相思夫人收留的,最多只有十三四
個。他們之中,又有七個人的可能性最大。」

    柳長街道:「你憑哪點算出來的?」

    胡月兒道:「因為這七個人不但貪圖享受,而且怕死,只有怕死的男人,才肯去做女人
的奴才。」柳長街苦笑道:「我不怕死,可是現在我已做了你的奴才。」

    胡月兒瞪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想不想知道那七個人是誰?」

    柳長街道:「想。」

    胡月兒道:「你有沒有聽人說過『小五通』這個人?」

    柳長街道:「是不是那個採花盜?」

    「五通」本就是江南淫祠中供奉的邪神,「小五通」當然是個採花盜。

    胡月兒道:「這人雖然是下五門中最要不得的淫賊,但是輕功掌法卻都不弱,尤其是身
上帶著的那三種煨毒暗器,更是見血封喉,霸道極了。」

    柳長街道:「據說他本是川中唐家的子弟,毒門暗器功夫,當然是有兩下子的。」

    川中唐門,以毒藥暗器威鎮江湖,至今已達三百年,江湖中一向很少有人敢去惹他們。
他們倒也不肯輕易去犯別人——唐門家法之嚴,也是出了名的。

    這「小五通」唐青,卻是唐家子弟中最不肖的一個,他要是真的已投靠了相思夫人,也
許就是怕唐家的人抓他回去用家法處置他。

    胡月兒道:「那七個人中,你特別要加意提防的,就是這個人的煨毒暗器,所以我希望
你最好能先到唐家要點解藥。」

    柳長街苦笑道:「只可惜我要也要不到,買也買不起。」

    胡月兒道:「那麼你就只有第一個先出手對付他,讓他根本沒有用暗器的機會。」

    柳長街點點頭,道:「你放心,我也知道被唐門毒沙打在身上的滋味很不好受。」

    胡月兒道:「為了安全,你身上最好穿件特別厚的衣服,我也知道你怕熱,可是熱總熱
不死人的。」

    柳長街道:「我一定穿個厚棉襖去。」

    胡月兒這時才表示滿意,又道:「那七個人中,算來功夫最好,並不是他。」

    柳長街道:「是誰?」

    胡月兒道:「有三個人的功夫都很硬,一個是『鬼流星』單一飛,一個是『勾魂』老
趙,一個是『鐵和尚』。」

    柳長街皺了皺眉,這三個人的名字,他顯然全都聽說過。

    胡月兒道:「尤其是那鐵和尚,他本來已是少林門下的八大弟子之一,練的據說還是童
子功,這個人既不貪財,也不好色,卻偏偏喜歡殺人,而且用的法子很慘,所以才被少林逐
出門牆。」

    柳長街道:「也許就因為他練的是童予功,所以心理才有毛病,就因為心理有毛病,所
以才喜歡無緣無故的殺人。」

    胡月兒道:「他的人雖然有毛病,功夫卻沒有毛病,據說他的十三太保橫練,幾乎已真
的練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長街又笑道:「也許就因為他殺得人太多,所以才怕死,就因為怕死,所以才會練那
種不怕被人用刀砍的功夫。」胡月兒道:「只不過有很多殺不死的人,都已死在你手下,所
以你根本不在乎他。」

    柳長街道:「一點也不錯。」

    胡月兒瞪著他,忽然歎了一口氣,道:「其實真正擔心的,倒也不是他們。」

    柳長街道:「不是他們是誰?」

    胡月兒道:「是個女人。」

    女人真正擔心的,好像總是女人。

    柳長街立刻問:「那七個人中,也有女人?」

    胡月兒道:「只有一個。」

    柳長街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胡月兒道:「是個假女人。」

    柳長街道:「真女人都迷不住我,假女人你擔心什麼?」

    胡月兒道:「就因為他是假女人,所以我才會擔心。」

    柳長街道:「為什麼?」

    胡月兒道:「因為真女人你見得多了,像他那樣的假女人,我卻可以保證你從來也沒有
見過。」

    柳長街的眼睛已瞇了起來,只要女人,無論是真是假,他好像總是特別有興趣。

    胡月兒斜盯著他,冷冷道:「我很瞭解你,只要是漂亮的女人,不管是真是假,你看見
都免不了要動心的。」

    柳長街道:「哦!」

    胡月兒道:「只要你一動心,你就死定了。」

    柳長街道:「你要我不看他?」

    胡月兒道:「我要你一見到他,就立刻出手殺了他。」

    柳長街道:「你剛才好像是要我第一個出手對付唐青的。」

    胡月兒道:「不錯。」

    柳長街道:「你要我一次殺兩個人?」

    胡月兒道:「殺兩個還不夠。」

    柳長街又笑了笑,只不過這次苦笑。

    胡月兒道:「我剛才只說了六個人,因為另外的那一個,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人。」

    柳長街道:「不是人是什麼?」

    胡月兒道:「是條瘋狗。」

    柳長街皺眉道:「打不死的李大狗?」

    胡月兒點點頭,道:「就因為他是條瘋狗,所以根本就不要命,就算明知你一刀可砍在
他腦袋上,他說不定還會衝過來咬你一口的。」柳長街歎道:「被瘋狗咬一口的滋味也不好
受。」

    胡月兒道:「所以你一出手,就得砍下他的腦袋,絕不能給機會讓他纏住你。」

    柳長街道:「似乎我一出手,就得殺三個人。」

    胡月兒道:「三個人並不多。」

    柳長街道:「只可惜我只有兩隻手。」

    胡月兒道:「你還有腳。」

    柳長街苦笑道:「你要我左手殺唐青,右手殺瘋狗,再一腳踢死那個女人?」

    胡月兒道:「我說過,你絕不能給他們一點機會,但我也知道,要你一下子殺死他們三
個人,也並不是件容易事,除非你的運氣特別好。」

    柳長街道:「你看我的運氣好不好?」

    胡月兒道:「很好,好極了!」

    柳長街眨了眨眼,道:「我運氣是幾時變得這麼好的。」

    胡月兒嫣然一笑,道:「從你認識我的時候開始,你的運氣就變好了。」

    她忽然又問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種能用腳發出去的暗器?」

    柳長街道:「好像聽說過。」

    胡月兒道:「你有沒有腳?」

    柳長街道:「好像有。」

    胡月兒道:「好,這就夠了。」

    柳長街道:「這就夠了?」

    胡月兒道:「我正好有那種暗器,你正好有腳。」

    從腳上發出去的暗器,通常都很少有人能夠避得了的。

    胡月兒又道:「你的出手並不慢,再加上腳上的暗器,同時要殺三個人就已不是件困難
的事。」

    柳長街道:「可惜那種暗器我只不過聽說過一次而已。」

    胡月兒道:「現在你馬上就會看見了。」

    柳長街道:「在哪裡?」

    胡月兒道:「現在想必已在路上。」

    柳長街道:「你已叫人送來?」

    胡月兒道:「想起那三個人的時候,我就已叫人送來。」

    柳長街道:「你出去過?」

    胡月兒道:「我的人雖然沒有出去過,消息卻已傳了出去。」

    柳長街怔住了。

    他並不笨,可是他隨便怎麼樣想,也想不通胡月兒是怎麼把消息傳出去的。

    胡月兒忽然道:「我也知道這地方一定早已在龍五的監視之中,可是就算龍五再厲害,
也不能不讓人吃飯。」

    柳長街還是不懂,吃飯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胡月兒道:「要吃飯,就得煮飯,要煮飯,就得生火……」

    柳長街終於明白,道:「生火,就會冒煙。」

    胡月兒嫣然道:「你總算不太笨。」

    用煙火傳達消息,本就是種最古老的法子,而且通常都很有效。

    胡月兒凝視著他,目光堅定如磐石,聲音卻溫柔如春水,道:「只要你有手段,而且懂
得方法,無論什麼東西都會服從你,替你做事,甚至連煙囪裡冒出去的煙,都會替你說
話。」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8:59:50     標題: 第三章 月兒彎彎照長街 (四)

夜色並不深,卻很靜。遠處的道路上,隱隱傳來犬吠聲。

    胡月兒又道:「除了這種暗器外,你還得要有把握能一刀砍下人頭顱的俠刀。」

    柳長街道:「刀也在路上?」

    胡月兒道:「刀你可以去向龍五要,江湖中最有名的十三柄好刀,現在至少有七柄在他
手上。」

    柳長街凝視著她,凝視著她的胸膛,緩緩道:「現在你還有什麼吩咐?」

    胡月兒道:「沒有了。」

    柳長街道:「那麼我們是不是已經可以上床去睡覺?」

    胡月兒道:「你可以。」

    柳長街道:「你呢?」

    胡月兒歎了一口氣,道:「我已經要開始準備死了。」

    柳長街吃了一驚:「準備死?」

    胡月兒道:「你走了之後,龍五絕不會放過我的,他就算相信你不會在我面前洩露秘
密,也絕不會留下我的活口。」

    柳長街終於明自:「無論什麼人來殺你,你都不能反抗,因為你只不過是個莊稼漢的老
婆。」

    胡月兒點點頭,笑道:「所以我不如還是先死在你手裡好。」

    柳長街道:「死在我手裡?你要我殺了你?」

    胡月兒道:「你捨不得?」

    柳長街苦笑道:「你難道以為我也是條見人就咬的瘋狗。」

    胡月兒嫣然道:「我知道你不是,我也知道你捨不得殺我,只不過……」

    她笑得神秘而殘酷:「殺人有很多法子,被人殺死也有很多法子的。」

    柳長街沒有再問。

    他也許還不十分瞭解她的意思,可是他已聽見了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已穿過外面的院子,接著,已有人在敲門。

    「是誰呀?」

    「是我。」一個女人的聲音,還很年輕,很好聽,「特地來還雞蛋的。」

    「原來是阿德嫂。」胡月兒道,「幾個雞蛋,急著來還幹什麼!」

    「我也是順路。」阿德嫂道,「今天晚上我正好要到鎮上去抓人。」

    「抓人,抓誰呀?」

    「還不是那死鬼,昨天一清早,他就溜到鎮上去了,直到現在還沒回來,有人看見他跟
那臭婊子混在一起了,這次我……」

    她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她已進了門,看見了柳長街,彷彿顯得有點吃驚。

    柳長街也在看著她。

    這女人不但年輕,而且豐滿結實,就像是個熟透了的柿子,又香又嫩。

    胡月兒已掩起門,忽然回過頭向柳長街一笑,道:「你看她怎麼樣?」

    柳長街道:「很好。」

    胡月兒道:「今天晚上,你想不想跟她睡覺?」

    柳長街道:「想。」

    他的確想。

    這女人身上穿的衣服很單薄,他甚至已可看見她的奶頭正漸漸發硬。

    她也想?

    胡月兒微笑著,道:「現在你已經可以把衣裳脫下來了。」

    阿德嫂咬著嘴唇,居然連一點都沒有拒絕,就脫下了身上的衣裳。

    她脫得很快。

    胡月兒也在脫衣裳,也脫得很快。

    她們都是很漂亮的女人,都很年輕,她們的腿同樣修長而結實。

    柳長街看著她們,心卻在往下沉。

    忽然間,他已明白了胡月兒的意思。

    「……殺人有很多法子,被人殺也有很多法子。」

    原來她早已有了準備,早已準備叫這女人來替死的……

    她們不但身材很相像,臉也長得差不多,只要再經過一點修飾,龍五手下就不會分辨出
來。

    事實上,他們根本就不會注意一個莊稼漢的老婆,他只不過是要來殺一個女人而已,這
女人究竟長得什麼樣子,他們也絕不會很清楚。

    胡月兒果然已將阿德嫂脫下來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用眼角瞟著柳長街,微笑道:「你
看著她幹什麼,還不抱她上床?」

    阿德嫂的臉有點發紅。

    她顯然並不清楚自己的任務,只知道是來替換一個女人,陪一個男人的。

    這個男人看來並不令人嘔吐,她甚至已在希望胡月兒快走。

    胡月兒已準備走出去,吃吃的笑著,突然反手一掌,拍在她後心上。

    她張開口,卻沒有喊出聲,連血都沒有噴出,因為胡月兒己將她剛送來的雞蛋塞了一個
到她嘴裡……

    柳長街看她倒下去,也覺得自己嘴裡像是被人塞入了個生蛋,又腥又苦。

    胡月兒卻歎了口氣,道:「我們原來的計劃,是要她留在這裡陪你,等你殺她的。」

    柳長街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為什麼忽然改變了主意?」

    胡月兒道:「因為我受不了你剛才看她的表情。」

    柳長街道:「哦!」

    胡月兒咬著嘴唇道:「你一看見她就好像恨不得立刻把手伸進她的裙子。」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她反正遲早總是要死的,而完成一件大事,總也
難免要死很多人。」

    胡月兒道:「現在我只希望龍五派來帶路的,不是個女人。」

    柳長街道:「假如是女人,你也要殺了她?」

    胡月兒慢慢將雞蛋一個個放在桌上,提起空籃子。

    她臉上帶著種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道:「我知道我不是你的第一個女人,但卻希
望是你最後一個。」

    雞蛋有幾個是空的,蛋殼裡藏著些很精巧的機簧銅片,拼起來,就變成很精巧的暗器—
—一種可以裝在鞋子裡的暗器。

    只要腳趾用力一夾,就會有毒針從鞋尖裡飛出去,毒得就像青竹蛇的牙黃尾蜂的刺一
樣。

    「我不坐了,我還得趕到鎮上去。」胡月兒提著空籃子,嬌笑著走出門,笑得居然還很
愉快。

    門外的夜色似已很深。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01:38     標題: 第四章 不是人的人 (一)

夜的確已深了。

    柳長街一個人坐在這小而簡陋的客廳裡,已很久很久,沒有聽見一點聲音。

    他先將那陌生的女人放到床上,將所有能找到的棉被全部為她蓋起來,彷彿生怕她著了涼。然後他又將所有屋子裡的燈全部燃起,甚至連廚房裡的燈都不例外。

    他既不怕面對死亡,也不怕面對黑暗,不過對這兩件事,他總是有種說不出的厭惡和憎恨,總希望能距離它們遠些。

    現在他正在盡力集中思想,將這件事從頭到尾再想一遍——他本是個默默無名的人,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因為他從未試過,也從不想試。

    可是「胡力」胡老爺子卻發掘了他,就像是在抄蚌中發掘出一粒珍珠一樣。

    胡老爺子不但有雙銳利的眼睛,還有個任何人都比不上的頭腦。

    他從未看錯過任何人,也從未看錯過任何事——他的判斷從未有一次錯誤過。

    他並沒有真的戴過紅纓帽,吃過公門飯,但卻是天下第一名捕,每一州、每一府的捕快班頭,都將他敬若神明。

    因為只要他肯伸手,世上根本就沒有破不了的盜案,只要他活著,犯了案的黑道朋友就沒有一個能逍遙法外。

    只可惜無論多麼快的刀,都有鈍缺的時候,無論多麼強的人,都有老病的一天。

    他終於老了,而且患了風濕,若沒有人攙扶,已連一步路都不能走。

    就在他病倒的這兩三年裡,就在京城附近一帶,就已出了數百件巨案——正確的數目是,三百三十二件。

    這三百多件巨案,竟連一件都沒有偵破。

    但這些案子卻非破不可,因為,失竊的人家中,不但有王公巨卿,而且還有武林大豪,不但有名門世家,而且還有皇親貴胄。胡老爺子的腿都已殘廢,眼睛卻沒有瞎。

    他已看出這些案子都是一個人做的,而且也只有一個人能破。

    做案的人一定就是龍五,破案的人,也一定非得找柳長街不可。

    大家相信他這次的判斷還是不會錯誤。

    所以默默無聞的柳長街,就這麼樣忽然變成了個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

    想到這裡,柳長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是走了運?還是倒了霉。

    直到現在,他還是不十分明白,胡老爺子是怎麼看中他的?

    他好像永遠也不能瞭解這狐狸般的人,正如他永遠也無法瞭解這老人的女兒一樣。

    他只記得,一年前他交了個叫王南的朋友。有一天,王南忽然提議,要他去拜訪胡老爺子,三個月之後,胡老爺子就將這付擔子交給了他,一直到今天晚上,他才知道這付擔子有多麼重。

    現在他總算已將中間這三個月的事,瞞過了龍五。

    可是以後呢?

    他是不是能在半個時辰中殺了唐青、單一飛、勾魂老道、鐵和尚、李大狗和那個女人?是不是能拿到那神秘的檀木匣子?是不是能抓住龍五?

    只有他自己心裡知道,他實在完全沒有把握。

    最令他煩心的,還是胡月兒。

    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究竟對他怎麼樣?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個人,是個有血有肉的平凡的人,並不是一塊大石頭。

    夜雖已很深,距離天亮還有很久。

    明天會發生什麼事?龍五會叫一個怎麼樣的人來為他帶路?

    柳長街歎了口氣,只希望能靠在這椅子上睡一下,暫時將這些煩惱忘記。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種奇異的聲音,就彷彿忽然有一片細雨灑下,灑在屋頂上。

    接著,「轟」的一聲,整個屋子忽然燃燒起來,就像是紙紮的屋子被點起了火,一燒就不可收拾。

    柳長街當然不會被燒死。

    就算真的把他關在個燒紅的火爐裡,他說不定也有法子能逃出去。

    這屋子雖然不是火爐,卻也燒得差不多了,四面都是火,除了火焰外,別的什麼都看不見。

    但柳長街已衝了出去。

    他先衝進廚房,拉起了口大水缸,再用水缸頂在頭上,缸裡的水淋得他全身都濕透了,可是他的人已衝了出去。

    沒有人能想像他應變之快,更沒有人能想像他動作之快。

    除了這燃燒著的屋子外,天地之間居然還是一片寧靜。

    小院裡的幾叢小黃花,在閃動的火光中看來,顯得更嬌艷可喜。

    一個穿著黃衣裳的小姑娘,手裡拈看朵小黃花,正看著他吃吃的笑。

    門外居然還停著輛馬車,拉車的馬,眼睛已被蒙住,這驚人的烈火,井沒有使他們受驚。

    穿黃衣裳的小姑娘,已燕子般飛過去,拉開車門,又向他回眸一笑。

    她什麼話都沒說。

    柳長街也什麼話都沒有問。

    她拉開車門,柳長街就坐了上去。

    火焰還在不停地燃燒,距離柳長街卻越來越遠了。

    車馬急行,已衝入了無邊無際的夜色中。

    黑暗的夜。

    柳長街對黑暗並不恐懼,只不過有種說不出的憎恨厭惡而已。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03:01     標題: 第四章 不是人的人 (二)

新的,從襪子、內褂到外面的長袍,全都是嶄新的。

    連洗澡的木盆都是嶄新的。

    車馬在這座莊院外停下,柳長街跟著那小姑娘走進來,屋子裡就已擺著盆洗澡水在等著他。

    水的溫度居然不冷不熱。

    小姑娘指指這盆水,柳長街就脫光衣服跳下去。

    她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也還是連一個字都沒有問。

    等到柳長街洗過了,擦乾淨,準備換上這套嶄新的衣服時,這小姑娘忽然又進來了,後面居然還跟著兩個人,抬著個嶄新的木盆,盆裡裝滿了水,水的溫度也恰好不冷不熱。

    小姑娘又指了指這盆水,柳長街看了她兩眼,終於又跳進這盆水裡去,就好像已有三個月沒有洗澡一樣,把自己又徹底洗了一次。

    他並不是那種生怕洗澡會傷了元氣的男人,事實上,他一向很喜歡洗澡。

    他也不是那種多嘴的男人,別人若不說,他通常也不問。

    他已將全身的皮膚都擦得發紅,看來幾乎已有點像是剛削了皮的紅蘿蔔。

    小姑娘居然又指了指這盆洗澡水,居然還要叫他再洗一次。

    柳長街看著她,忽然笑了。

    小姑娘也笑了,她根本一直都在笑。

    柳長街忽然問道:「我身上有狗屎?」

    小姑娘哈哈的笑著道:「沒有。」

    柳長街道:「有貓屎?」

    小姑娘道:「也沒有。」

    柳長街道:「我身上有什麼?」

    小姑娘眼珠子一轉,圓圓的臉上,已泛起了陣紅暈。

    他身上什麼也沒有。

    柳長街道:「我已洗過三次澡,就算身上真的有狗屎,現在也早就洗乾淨了。」

    小姑娘紅著臉點點頭,其實她已不能算太小。

    柳長街道:「你為什麼還要我再洗一次?」

    小姑娘道:「不知道。」

    柳長街怔了怔道:「你也不知道?」

    小姑娘道:「我只知道,無論誰要見我們家小姐,都得從頭到腳徹徹底底的洗五次。」

    所以柳長街就洗了五次。

    他穿上了嶄新的衣服,跟著這小姑娘去見那位「小姐」時,忽然發現一個人能接連洗五次澡,也並不是件很難受的事。

    現在他全身都覺得很輕鬆,走在光滑如鏡的長廊上,就好像是在雲堆裡一樣。

    長廊的盡頭,有一扇掛著珠簾的門。

    門是虛掩著的,並不寬,裡面的屋子卻寬大得很,雪白的牆壁,發亮的木板地。

    一個修長苗條,穿著杏黃綢衫的女子,正站在那面落地穿衣銅鏡前,欣賞著自己。

    她的確是個值得欣賞的女人。

    柳長街雖然沒有直接看見她的臉,卻已從鏡子裡看見了。

    就連他也不能不承認,這張臉的確很美,甚至已美得全無瑕疵,美得無懈可擊。

    這種美幾乎已不是人類的美,幾乎已美得像是圖畫中的仙子。

    這種美已美得只能讓人遠遠的欣賞,美得令人不敢接近。

    所以柳長街遠遠就站住了。

    她當然也已在鏡子裡看見了他,卻沒有回頭,只是冷冷地問:「你就是柳長街?」

    「我就是。」

    「我姓孔,叫孔蘭君。」

    她的聲音也很美,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冷漠驕傲之意,好像早已算準了,無論誰聽見她這名字,都會忍不住大吃一驚。

    柳長街臉上卻連一點吃驚的意思都沒有。

    孔蘭君突然冷笑道:「我雖然沒有貝過你,卻早已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柳長街道:「哦?」

    孔蘭君道:「龍五說你是個很有趣的人,花錢的法子也很有趣。」

    柳長街道:「他沒有說錯。」

    孔蘭君道:「藍天猛說你的骨頭很硬,很經得住打。」

    柳長街道:「他也沒有說錯。」

    孔蘭君道:「只不過所有見過你的女人,對你的批評都只有三個字。」

    柳長街道:「哪三個字。」

    孔蘭君道:「不是人。」

    柳長街道:「她們也沒有說錯。」

    孔蘭君道:「一個不是人的男人,只要看我一眼,就得死!」

    柳長街道:「我並不想來看你,是你自己要我來的!」

    孔蘭君的臉色發白,道:「我要你來,只因為我答應了龍五,否則你現在就已死在那裡。」

    柳長街道:「你答應了龍五什麼事?」

    孔蘭君道:「我答應他,帶你去見一個人,除此之外,你我之間就完全沒有任何關係,所以你在我面前最好老實些,我知道你在女人那方面的名聲,你若是將我看得和別的女人一樣,你還是死定了。」

    柳長街道:「我明白。」

    孔蘭君冷笑道:「你最好明白。」

    柳長街道:「但我也希望你能明自兩件事。」

    孔蘭君道:「你說。」

    柳長街道:「第一,我並不想跟你有任何的關係。」

    孔蘭君的臉色更蒼白。

    柳長街道:「第二,我雖然沒有見過你,卻也知道你是個怎麼樣的人。」

    孔蘭君忍下住問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柳長街道:「你自以為你是只孔雀,以為天下的人都欣賞你,你自己唯一欣賞的人,也是你自己。」

    孔蘭君蒼白的臉己發青,霍然轉過身,盯著他,美麗的眼睛裡,彷彿已有火焰在燃燒。

    柳長街卻還是淡淡地接著道:「你找我來,是為了龍五,我肯來,也是為了龍五,我們之間本就沒有別的關係,只不過……」

    孔蘭君道:「只不過怎麼樣?」

    柳長街道:「你本不該放那把火的!」

    孔蘭君道:「我不該?」

    柳長街道:「那把火若是燒死了我,你怎麼能帶我去見人?」

    孔蘭君冷笑道:「那把火若是燒得死你,你根本就不配去見那個人。」

    柳長街也忍不住問道:「那個人究竟是誰?」

    孔蘭君道:「秋橫波。」

    柳長街終於吃了一驚:「秋水夫人?」

    孔蘭君點點頭:「秋水相思。」

    柳長街道:「你要帶我去見她?」

    孔蘭君道:「我是她的朋友,她那秋水山莊,只有我能進去。」

    柳長街道:「你是她的朋友,她也拿你當朋友,但你卻替龍五做事。」

    孔蘭君冷冷道:「女人和女人之間,本就沒有真正的朋友。」

    柳長街道:「尤其是你這種女人,你唯一的朋友,也就是你自己。」

    孔蘭君這次居然沒有動怒,淡淡道:「我至少還比她好。」

    柳長街道:「哦?」

    孔蘭君道:「她甚至會把她自己都看成自己的仇敵。」

    柳長街道:「但是她卻讓你到她的秋水山莊去。」

    孔蘭君眼睛裡忽然又露出種憎恨惡毒之色,淡淡道:「她讓我去,只不過因為她喜歡折磨我,喜歡看我被她折磨的樣子。」

    沒有人能形容她臉上的這種表情,那甚至已不是「憎恨怨毒」這類名詞所能形容的。

    這兩個神秘、美麗、冷酷的女人之間,顯然也有種別人無法想像的關係。

    柳長街看著她,忽然笑了笑,說道:「好,你去吧。」

    孔蘭君道:「你……」

    柳長街道:「我既不想去看她,也不必去看她。」

    孔蘭君道:「可是你非去不可。」

    柳長街道:「為什麼?」

    孔蘭君道:「因為我也不知道她那秘密窟在哪裡,我只能帶你到秋水山莊去,讓你自己去找出來。」

    柳長街的心沉了下去。

    他忽又發現這件事,竟比他想像中還要複雜困難得多。

    孔蘭君的眼睛卻亮起來了。

    只要看見別人痛苦的表情,她眼睛就會亮起來,她也喜歡看別人受苦。

    柳長街終於歎了口氣,道:「秋水夫人讓你去,只因為她喜歡看你受她折磨的樣子,你怎麼能知道她也肯讓我去?」

    孔蘭君道:「因為她很瞭解我,她知道我一向是個喜歡享受的人,尤其是喜歡男人的服侍,所以我每次去,都有個奴才跟著的。」

    柳長街道:「我不是你的奴才。」

    孔蘭君道:「你是的。」

    她盯著他,那雙美麗的眼睛裡,表情又變得更奇怪。

    柳長街也在盯著她。

    兩個人就這麼樣互相凝視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柳長街終於長長歎了口氣。

    「我是的。」

    孔蘭君道:「你是我的奴才?」

    柳長街道:「是的。」

    孔蘭君道:「從今天起,你就得像狗一樣跟著我,我一叫,你就得來。」

    柳長街道:「是。」

    孔蘭君道:「不管你替我做什麼,你都得千萬注意,絕不可以讓你那雙髒手碰著我,你右手碰到我,我就砍斷你的右手,你一根手指碰到了我,我就削斷你一根手指。」

    柳長街道:「是。」

    他臉上居然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既沒有憤怒,也沒有痛苦。

    孔蘭君還在盯著他,又過了很久,居然也輕輕歎了口氣,道:「看來你的確不是人。」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04:28     標題: 第四章 不是人的人 (三)

棲霞山。

    山美,山的名字也美。

    過了氣象莊嚴的鳳林寺,再過曲院鳳荷的跨虹橋,棲霞山色,就已在人眼底。

    暮風中隱隱有歌聲傳來:「避暑人歸自冷泉。無邊雲錦晚涼天。愛渠陣陣香風人。行過高橋方買船。」

    歌聲幽美,風荷更美,卻比不上這滿天夕陽下的山色。

    後山的山腰,白雲浮動,峰迴路轉,山勢較險,本來是遊人較少的地方,此刻卻新建起一座金碧輝煌的酒樓。

    樓不高,卻較精緻,油漆剛乾透,兩個木工正將一塊金字牌釘在大門上,對面兩峰夾峙如劍,正是山勢最險的劍關。

    孔蘭君羅衣窄袖,站在山峰後的一株古柏下,遙指著這座酒樓,道:「你看這酒樓怎麼樣?」

    柳長街道,「房子蓋得不錯,地方卻蓋錯了。」

    孔蘭君道:「哦?」

    柳長街道:「酒樓蓋在這種地方,怎麼會有生意上門,我只擔心它不足三個月,就得關門大吉。」

    孔蘭君道:「這倒用不著你擔心,我保證不到明天天亮,這座酒樓就已不見了。」

    柳長街道:「它會飛?」

    孔蘭君道:「不會。」

    柳長街道:「既然不會飛,怎能會忽然不見?」

    孔蘭君道:「既然有人會蓋房子,就有人會拆。」

    柳長街道:「難道這座酒摟不到明天天亮,就會被人拆完?」

    孔蘭君道:「嗯。」

    柳長街也不禁覺得奇怪,道:「剛蓋好的房子,為什麼要拆?」

    孔蘭君道:「因為這房子蓋起來就是為了給人拆的。」

    柳長街更奇怪。

    有人為了置產而蓋房子,有人為了住家蓋房子,有人為了做生意蓋房子,也有人為了要金屋藏嬌而蓋房子,這都不稀奇。

    可是就為了準備給人拆而蓋房子,這種事他實在連聽都沒有聽過。

    孔蘭君道:「你想不通?」

    柳長街承認道:「實在想不通。」

    孔蘭君冷笑道:「原來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她顯然並不想立刻把悶葫蘆打破,所以柳長街不想再問。

    他知道孔蘭君帶他到這裡來,絕不是只為了要他生悶氣的。

    她一定有目的。

    所以用不著他問,她也遲早總會說出來的。

    柳長街對自己的判斷也一向都很有信心。

    夕陽西落,夜色已漸漸籠罩了群山。

    酒樓裡已燃起了輝煌的燈火,崎嶇的山路上,忽然出現了一行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男的看來都是酒樓裡跑堂、廚房裡大師傅的打扮,女的卻都是打扮得妖艷,長得也不太難看的大姑娘。

    孔蘭君忽然道:「你知道不知道這些人是來幹什麼的?」

    柳長街道:「來拆房子的?」

    孔蘭君道:「就憑這些人,拆三天三夜,也拆不光這房子。」

    柳長街也承認,拆房子雖然比蓋房子容易,卻也得有點本事。

    孔蘭君忽又問道:「你看不看得出這些女人是幹什麼的?」

    柳長街當然看得出:「她們幹的那一行雖然不太高尚,歷史卻很悠久。」

    那的確是種很古老的職業,用的也正是女人最原始的本錢。

    孔蘭君冷冷道:「我知道你喜歡看這種女人,所以你現在最好多看幾眼。」

    柳長街道:「莫非到了明天早上,這些人也都不見了?」

    孔蘭君淡淡道:「屋子蓋好就是為了要拆的,人活著,就是為準備要死的。」

    柳長街道:「你帶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要我看房子被拆?看這些人死?」

    孔蘭君道:「我帶你來,是為了要你看拆房子的人。」

    柳長街道:「是些什麼人?」

    「是七個要死在你手裡的人。」

    柳長街終於明白:「他們今天晚上都會來?」

    孔蘭君道:「嗯。」

    柳長街道:「這房子本是秋水夫人蓋的,蓋好了叫他們來拆?」

    孔蘭君道:「嗯。」

    柳長街雖然已明白,卻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孔蘭君道:「因為秋橫波也很瞭解男人,尤其瞭解這些男人,把這種男人關在洞裡,關得太久了,他們就算不發瘋也會憋不住的,所以每隔一段日子,她就會放他們出來,讓他們痛痛快快的玩一次。」

    柳長街忍不住在歎息。

    他們來了後,會變成什麼樣子,他不用看也可以想像得到。

    他實在替這些女人覺得可憐,他自己寧可面對七條已餓瘋了的野獸、也不願和那七個人打交道。

    孔蘭君用眼角膘著他,冷冷道:「你也用不著同情他們,因為你只要一不小心,死得很可能比她們還慘。」

    柳長街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問道:「他們要是到這裡來了,那地方是誰在看守?」

    孔蘭君道:「秋橫波自己。」

    柳長街道:「秋橫波一個人,比他們七個人加起來還可怕?」

    孔蘭君道:「我也不知道她的武功究竟怎麼樣,只不過我絕不想去試試看。」

    柳長街道:「所以我只有在這裡看看,絕不能打草驚蛇,輕舉妄動,因為我現在就算殺了他們,也沒有用。」

    孔蘭君點點頭,道:「所以我現在只要你仔細看著他們出手就行。」

    柳長街道:「然後呢?」

    孔蘭君道:「然後我們都回去,等著。」

    柳長街道:「等什麼?」

    孔蘭君道:「等明天下午,到秋水山莊去。」

    柳長街道:「到了秋水山莊後,我再想法子去找那秘窟?」

    孔蘭君道:「而且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找到。」

    柳長街道:「這些人拆完房子,要回去時,我不能在後面盯他們的梢?」

    孔蘭君道:「不能。」

    柳長街不說話了。

    說了也沒有用的話,他從來不說。

    對山燈火輝煌,這裡卻很暗,黑暗的蒼穹中,剛剛有幾點星光升起。

    淡淡的星光,淡淡地照在孔蘭君的臉上。

    她實在是個很美的女人。

    夜色也很美。

    柳長街找了塊石塊坐下來,看著她,彷彿有些癡了。

    孔蘭君忽然道:「是我叫你坐下去的?」

    柳長街道:「你沒有。」

    孔蘭君道:「我沒有叫你坐下,你就得站著。」

    柳長街就又站了起來。

    孔蘭君道:「我叫你帶來的提盒呢?」

    柳長街道:「在。」

    四四方方的提盒,是用福州漆木做成的,非常精緻考究。

    孔蘭君道:「替我打開蓋子。」

    掀起蓋子,提盒裡用白綾墊著底,擺著四樣下酒菜,一盤竹節小饅頭,一壺酒。

    酒是杭州最出名的「善釀」,四樣名菜是薰魚、糟雞、無錫的醬鴨和肉骨頭。「孔蘭君道:「替我倒酒。」

    柳長街雙手捧著酒壺,倒了杯酒,忽然發覺自己也很餓了。

    可惜酒杯只有一隻,筷子也只有一雙,他只有在旁邊看著。

    孔蘭君喝了兩杯酒,每樣菜嘗了一口,就皺了皺眉,放下筷子,忽然道:「倒掉。」

    柳長街道:「倒掉?把什麼東西倒掉?」

    孔蘭君道:「這些東西全都倒掉。」

    柳長街道:「為什麼要倒掉?」

    孔蘭君道:「因為我已吃過了。」

    柳長街道:「可是我還餓著。」

    孔蘭君道:「像你這樣的人,餓個三五天,也餓不死的。」

    柳長街道:「既然有東西吃,為什麼要挨餓?」

    孔蘭君冷冷道:「因為我吃過的東西,誰也不能碰。」

    柳長街看著她,看了半天,道:「你的人也不能碰?」

    孔蘭君道:「不能。」

    柳長街道:「從來也沒有人碰過你?」

    孔蘭君沉下臉,道:「那是我的事,你根本管不著。」

    柳長街道:「但我的事你卻要管?」

    孔蘭君道:「不錯。」

    柳長街道:「你叫我站著,我就得站著,叫我看,我就得看?」

    孔蘭君道:「不錯。」

    柳長街看著她,又看了許久,忽然笑了。

    孔蘭君冷冷道:「我不許你笑的時候:你也不准笑。」

    柳長街道:「因為我是你的奴才?」

    孔蘭君道:「你現在總算明白。」

    柳長街道:「只可惜你卻有件事不明白。」

    孔蘭君道:「什麼事?」

    柳長街道:「我也是個人,我這人做事一向都喜歡用自己的法子,譬如說……」

    孔蘭君道:「譬如說什麼?」

    柳長街道:「我若想喝酒的時候,我就喝。」

    他居然真的把那壺酒拿起來,對著嘴喝下去。

    孔蘭君臉已氣白了,不停地冷笑,道:「看來你只怕已想死。」

    柳長街笑了笑,道:「我一點也不想死,只不過想碰碰你。」

    孔蘭君怒道:「你敢?」

    柳長街道:「我不敢?」

    他的手突然伸出,去摸孔蘭君。

    孔蘭君的反應當然不慢,「孔雀仙子」本就是武林中最負盛名的幾位女子高手其中之一。

    她驕傲並不是沒有理由的。

    柳長街的手剛伸出,她的手也已斜斜挑起,十指尖尖,就宛如十口利劍,閃電般刺向柳長街的脈門。

    她的出手當然很快,而且招式靈活,其中顯然還藏著無窮變化。

    只可惜她所有的變化連一著都沒有使出來。

    柳長街的手腕,就好像是突然間一下子折斷了,一雙手竟從最不可想像的方向一彎一扭,忽然間已扣住了孔蘭君的脈門。

    孔蘭君從來也想不到一個人的手有這麼樣變化的出招,大驚之下,還來不及去想應該怎麼樣改變,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已被握起,在空中一翻一轉,競已被柳長街按在石頭上。

    柳長街悠然地道:「你猜不猜得出我現在想幹什麼?」

    孔蘭君猜不出。

    她簡直連做夢都想不到。

    柳長街道:「現在我只想脫下你的褲子來,打你的屁股。」

    孔蘭君嚇得連嗓子都啞了:「你……你敢?」

    她還以為柳長街絕不敢的,她做夢也想不到真的有男人敢這樣對付她。

    可惜她忘了她自己說過的一句話:「這個人根本不是人。」

    只聽「啪、啪、啪」三聲響,柳長街竟真的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三下。

    他打得並不重,可是孔蘭君卻已被打得連動都不敢動了。柳長街笑道:「其實我現在還可以再做一兩樣別的事,只可惜我已沒興趣了。」

    他仰天大笑了兩聲,居然就這麼揚長而去,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孔蘭君雖然用力咬著牙,眼淚還是忍不住一連串流下,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柳長街,你這畜牲,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你……你簡直不是人。」

    柳長街頭也不回,淡淡道:「我本來就不是。」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09:35     標題: 第五章 相思令人老 (一)

酒樓裡燈火輝煌。

    剛來的那兩個夥計。正在擺杯筷,另外七個濃裝少女,一排坐在靠背椅子上,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在想心事。

    拆房的人還沒有來,柳長街卻來了,孔蘭君叫他千萬別輕舉妄動,千萬別到這裡來。

    他偏偏要來。

    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法子。

    看見他走進來,每個人全部怔住棗這個人好像不是她們等的人。

    除了她們在等的人之外,別的人本不該來的。

    柳長街卻好像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入,在他們剛擺好杯筷的位子上坐下,道:「先來四個冷盆,四個熱炒,再來五斤『加飯』。」

    「加飯」也是杭州的名酒,據有經驗的人說,比「苦釀」還過癮。

    夥計怔在旁邊,也不知是去倒酒的好,還是不去的好。

    這根本不是普通酒樓,但柳長街卻硬是要將這裡當作普通的酒樓,而且還在向那七個大姑娘微笑著招手說:「快來,全都來陪我喝酒,男人喝酒的時候,若沒有女人陪酒,就好像菜裡沒有放鹽一樣。」

    大姑娘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也全都怔住了。

    柳長街道:「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們怕什麼,快過來。」

    只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響起,一個人嬌笑著道:「我來了!」

    笑聲響起的時候,還在門外很遠的地方,等到三個字說完,她的人果然已來了,就像是一陣風,忽然間飄了進來,忽然間就己坐在柳長街旁邊。

    來的當然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媚,尤其是一雙眼睛,簡直已媚到人的骨子裡去了。

    隨便你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她從頭到腳都是個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個女人。

    柳長街看著她,忽然笑道:「我是要女人來陪我喝酒的。」

    這女人媚笑道:「你看不出我是個女人?」

    柳長街道:「這麼樣我看不出。」

    這女人道:「要怎麼樣你才看得出?」

    柳長街道:「要脫光了我才看得出。」

    這女人臉色變了變,又吃吃的笑了。

    只聽門外一個人道:「看來這位朋友對女人的經驗一定很豐富,假女人是萬萬瞞不過他的。」

    兩句話剛說完,屋子裡忽然又多了五個人。

    一個臉色慘白,服飾華麗,鬍子刮得乾淨,眼角已有皺紋的中年人,果然就是「小五通」唐青。

    一個鐵塔般的和尚,當然就是鐵和尚。

    「鬼流星」單一飛和「勾魂」老趙,全都又病又老,帶著三分鬼氣,七分殺氣。

    令柳長街想不到的是,李大狗居然是個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只不過滿臉都是傷疤,耳朵掉了半個。

    胡月兒果然沒有猜錯,連一個都沒有猜錯。

    但柳長街卻忽然想起一件事棗她一共只說出六個人,並不是七個。

    現在來的人也只有六個。

    還有一個人是誰?

    胡月兒為什麼沒有說?

    這人為什麼沒有來?

    五個人裡,只有唐青臉上帶著微笑,剛才說話的人,顯然就是他。

    柳長街也笑道:「閣下對女人的經驗,只怕也不比我差的。」

    唐青道:「你認得我?」

    柳長街道:「若是不認得,又怎麼知道閣下對女人的經驗也很豐富?」

    唐青的臉色變了變,厲聲道:「你是來找我的?」

    柳長街道:「我是來喝酒的。」

    唐青道:「特地到這裡來喝酒的?」

    柳長街道:「不錯。」

    唐青冷笑道:「山下的酒館不下千百,你卻特地到這裡來喝酒!」

    柳長街道:「我喜歡這個地方,這地方是新開的,我正好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鐵和尚忽然道:「我正好不是喜歡喜新厭舊的人。」

    柳長街道:「你喜歡什麼?」

    鐵和尚道:「我喜歡殺人,尤其喜歡殺你這種喜新厭舊的人。」

    這和尚本就是凶眉惡眼,滿臉橫肉,此刻臉色一變,眼睛裡殺氣騰騰,看來更可怕。

    柳長街卻笑了,微笑著道:「所以你一定很喜歡殺我。」

    鐵和尚道:「你猜對了。」

    柳長街道:「你為什麼還不過來殺?」

    鐵和尚已開始走過去。

    他身上也全都是鋼鐵般的橫肉,走路的姿態,就像是個猩猩。

    他的腳步很沉重,很穩,每走一步,地上都要多出個腳印。

    這和尚的硬功的確不錯,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夫,說不定真的練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長街手裡卻連把切菜刀都沒有。

    唐青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在看著個死人一樣。

    那些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們,都已經嚇得發抖。

    走了四五步,鐵和尚全身骨節突然開始「格格」的作響。

    但是他還沒有出手,那斯斯文文的小伙子突然向柳長街撲了過來。

    他一雙眼睛裡已突然充滿了血絲,張開了嘴,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牙齒,看來真似已變成了條瘋狗,像是恨不得一口咬斷柳長街的咽喉。

    柳長街竟似沒有看見他。

    忽然間,他的人已撲在柳長街身上,一雙手似已扼住了柳長街的脖子。

    只聽「卡嚓」一聲,聲音很奇怪。

    柳長街還是坐著沒有動。

    李大狗也沒有動,一雙手還是扼在柳長街的脖子上,可是他自己的頭卻已突然軟軟地歪了下去,眼睛凸出,臉上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其後鮮血就突然從他嘴裡噴了出來。

    血並沒有噴在柳長街身上。

    他的人忽然間已游魚般滑走,從那個女人身旁滑了過去。

    李大狗倒下時,正好倒在這假女人身上。

    這假女人居然沒有閃避,也跟著他一起倒下,而她一張臉上也帶著種說不出有多麼奇怪的表情,一雙媚眼也已凸了出來,死魚般的凸了出來。

    兩個人臉對著臉,眼睛對著眼睛,倒在地上動也不動。

    兩個人的身子都已冰冷僵硬。

    唐青的臉也已變成死灰色,他看得出這兩個都已死了。

    但他卻沒有看見柳長街出手。

    沒有人看見柳長街出手。

    他殺人時,好像根本用不著動作。

    鐵和尚的腳步已停頓,青筋凸出的額角上,冷汗已流下。

    他喜歡殺人,也懂得怎麼樣殺人。

    所以他比別人更恐懼。

    柳長街在歎息,歎息著道:「我說過,我不想殺人,我是來喝酒的。」

    唐青道:「可是你一下子就殺了兩個。」

    柳長街道:「那只因為他們要殺我,我也並不想死,死人沒法子喝酒的。」

    「勾魂」老趙忽然道:「好,喝酒,我來陪你喝酒。」

    一壺酒擺在桌上。

    勾魂老趙先替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柳長街倒了一杯,舉杯道:「請」他自己先一飲而盡。

    兩杯酒是從同一個酒壺裡倒出來的。

    柳長街看著面前的一杯酒,又笑了笑,道:「我專程來喝酒,並不想只喝一杯。」

    勾魂老趙道:「喝了這杯,你還可以再喝。」

    柳長街道:「喝了這杯,我就永遠沒法子再喝第二杯了。」

    勾魂老趙冷笑道:「難道這杯酒裡有毒?」

    柳長街道:「酒本來是沒有毒的,毒在你的小指甲上。」

    勾魂老趙的臉色也變了。

    他替柳長街倒酒時,小指甲在酒裡輕輕一挑,他的動作又輕巧、又靈敏,除了他自己外,別的人本來絕不會知道。

    可是柳長街已知道。

    柳長街看著他,微笑道:「你喝的酒裡本來也沒有毒的。」

    勾魂老趙忍不住問:「現在呢?」

    柳長街道:「現在是不是有毒,你自己心裡應該知道。」

    勾魂老趙的臉已突然發黑,突然跳起來,嘶聲大吼:「你……你幾時下的手?怎麼下的毒?」

    柳長街淡淡道:「我算準你要用這只酒杯,所以你去拿酒時,我已在杯子上下了毒,這手法其實很簡單,你也應該會的。」

    勾魂老趙沒有再開口,他的咽喉似已被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絞住。

    然後他的呼吸就已突然停頓,倒在地上時,整個人都已扭曲。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我不喜歡殺人,卻偏偏叫我殺了三個,喜歡殺人的,卻偏偏站在那裡不動。」

    鐵和尚一句話都沒有說,突然轉過身,大步飛奔了出去。


    胡月兒說的不錯。

    最喜歡殺人的,往往也就是最怕死的人。

    柳長街說的也不錯。

    這和尚就因為怕死,所以才要練那種刀砍不入的笨功夫。

    等到他發現別人不用刀也一樣可以要他的命時,他走得比誰都快。

    鬼流星走得也不慢。

    事實上,他退走的時候,那種速度的確很像流星。

    唐青卻沒有走。

    柳長街看著他,微笑道:「閣下是不是也想來試試?」

    唐青忽然笑了,道:「我也不是來殺人的,我也是來喝酒的。」

    柳長街道:「很好。」

    唐青道:「我對女人的經驗也很豐富,也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柳長街道:「好極了。」

    唐青笑道:「所以我們正是氣味相投,正可以杯酒言歡,交個朋友。」

    他微笑著走過來,坐下:「何況這裡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柳長街道:「酒的確已足夠我們兩個人喝的了。」

    唐青笑道:「女人也足夠我們兩個人用的。」

    柳長街道:「女人不夠。」

    唐青道:「還不夠?」

    柳長街道:「這裡的女人雖然已夠多,卻還不夠漂亮。」

    唐青大笑道:「原來閣下的眼光竟比我還高。」

    柳長街忽然道:「其實這些女人也不能算太醜,只不過,還不夠引人相思而已。」

    唐青臉上笑容突然凍結,吃驚地看著柳長街,甚至比剛才看見柳長街殺人於無形時還吃驚。

    他終於明白了柳長街的意思,但卻想不到這人竟有這麼大的膽子。

    柳長街忽然以筷擊杯,曼聲而歌:「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幾番幾思量,還是相思好,還是相思好……」

    唐青深深吸了口氣,勉強笑道:「閣下特地到這裡來,就為了尋找相思?」

    柳長街歎道:「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相思更好?」

    唐青道:「沒有了。」

    柳長街道:「當然沒有了。」

    唐青眼珠子轉了轉,詭笑道:「只不過,在下也有首歌,想唱給閣下聽聽。」

    柳長街又歎了口氣道:「聽男人唱歌,實在無趣,只不過嘴是長在你自己的臉上的,你若是一定要唱,就唱吧。」

    唐青居然真的唱了起來:「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老了就要死,死了就不好。」

    柳長街用力搖著頭,道:「不好聽。」

    唐青道:「唱得雖然不好聽,卻是實話。」

    柳長街居然同意:「不錯,實話總是不好聽的。」

    唐青道:「閣下要找的這相思,不但令人老,而且老得很快,所以死得也很快。」

    柳長街道:「你怕死?」

    唐青歎道:「這世上又有誰不怕死?」

    柳長街道:「我!」

    他盯著唐青的眼睛,冷冷地接著道:「就因為你怕死,我不怕,所以你就得帶我去。」

    唐青故意裝作不懂,道:「到哪裡去?」

    柳長街道:「去找相思。」

    唐青勉強作出笑臉,道:「若是我也找不到呢?」

    柳長街淡淡道:「那麼你就永遠也不會老了。」

    唐青連假笑都已笑不出。

    他當然明白柳長街的意思棗只有死人才永遠不會老的。

    柳長街還在盯著他,道:「據說你們都在為她看守一個山洞,你們既然來了,她一定到了那山洞裡接替你們,所以你一定能找得到。」

    唐青想再否認,也不能否認。

    柳長街道:「你想死?」

    唐青搖搖頭。

    柳長街喝了杯酒,悠然道:「那麼還在想什麼呢?」

    唐青道:「想你死!」

    他突然凌空一個大翻身,一片飛砂,帶著狂風捲向柳長街。

    這正是唐家見血封喉的毒砂。

    柳長街居然沒有閃避,突然張口一噴,一片銀光從口中飛出,迎上了飛砂,卻是他剛喝下的那杯酒。

    忽然間,漫天飛砂都已被捲走,灑在剛粉刷好的牆上,千百粒比芝麻還小的飛砂,竟全都嵌在牆裡。

    唐青臉色又變了,這種驚人的力量,他更連想都無法想像。

    柳長街微笑道:「酒名『鉤酒鉤』,又叫『掃愁帚』,有時還能掃毒砂。」

    唐青苦笑道:「想不到喝酒還有這麼多好處。」

    柳長街道:「所以一個人絕不能不喝酒。」

    唐青道:「我喝。」

    柳長街道:「但死人卻不能喝酒。」

    唐青道:「我知道。」

    柳長街道:「那麼你現在還在想什麼?」

    唐青道:「想趕快帶你去找。」

    柳長街大笑:「我選中了你,就因為早已看出你是個聰明人,我一向只跟聰明人打交道。」

    唐青長歎道:「所以聰明人總是時常有煩惱。」

    柳長街道:「有煩惱至少也比沒有煩惱的好。」

    唐青不懂:「為什麼?」

    柳長街道:「因為這世上也只有死人才真的沒有煩惱。」

    相思本就是種煩惱,所以才令人老。

    可是你若是多想一想,仔細一想,就會知道還有人可以相思,至少總比沒有人相思好。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10:51     標題: 第五章 相思令人老 (二)

只要有山,就有山洞。

    有的山洞大,有的山洞小,有的山洞美麗,有的山洞險惡,有的山洞像鼻孔,人人都可以看得到,還有的山洞卻像是處女的肚臍,雖然大家都知道它一定存在,卻從來沒有人看到過。

    這山洞甚至比處女的肚臍還神秘。

    轉過六七個山坳,爬上六七個險坡,來到了一個懸崖下。

    崖下壁立千仞,深不見底,對面也是一片峭壁,兩峰夾峙,相隔四五丈,從山下看來,天只有一塊。

    唐青終於出口氣,道:「到了。」

    柳長街道:「在哪裡?」

    唐青向對角的峭壁上一指,道:「你應該可以看得見的。」

    柳長街果然已看到,對面刀削般的山坡上,亂髮般的籐蔓間,有個黑黝黝的洞窟。

    白雲在洞前飄過,山籐在風中飛舞。

    柳長街雖然看得見,卻過不去。

    唐青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讀過詩經中『關關睢鳩』那一篇?」

    柳長街道:「沒有。」

    唐青道:「這篇詩的意思是說,有個窈窕淑女,在河之洲,有個好色的君子,雖然看得見她,卻輾轉反側,求之不得,這山洞就好像那位淑女一樣。」

    柳長街道:「我就是那君子?」

    唐青笑了:「你只要我帶你來,現在我已帶你來了。」

    柳長街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是個很有學問的人。」

    唐青笑道:「不敢。」

    柳長街往危崖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有學問的人若是從這上面被人摔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跟沒有學問的人一樣會被摔死?」

    唐青笑不出了,連話都已說不出,忽然蹲下來,將峭壁上的一塊石塊扳開,石頭裡立刻彈出一條鋼索,上面帶著個鋼椎。

    「奪」的一聲,鋼椎已釘入了對面洞口的山壁,在兩峰間架起了一條索橋。

    唐青躬身道:「請。」

    柳長街道:「有學問的人先請。」

    唐青變色道:「你要我陪你一起過去?」

    柳長街道:「而且你走在前面,要跌死,有學問的先跌死。」

    唐青哭喪著臉,道:「相思夫人若知道你是我帶來的,我也是死。」

    柳長街道:「那總比現在就跌死好,生命如此可貴,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何況,我說不定還有法子能讓你不死。」

    唐青道:「真的?」

    柳長街道:「我是個沒學問的人,沒學問的人說話總比較實在。」

    唐青長長歎息,失笑道:「原來書讀得太多也並不是件好事。」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11:28     標題: 第五章 相思令人老 (三)

鋼索是滑的,山風強烈,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得掉下去。

    一掉下去人就要變成肉餅。

    幸好兩崖之間,距離並不遠,他們剛走過去,就聽見有人在裡面帶著笑道:「閉著眼睛進來,我正在洗澡。」

    山洞的入口很深,外面看來墨黑,走到裡面,就有了燈光。

    粉紅色的燈光,很溫柔、很迷人。

    說話的聲音卻比燈光更溫柔、更迷人。

    柳長街卻並沒有閉上眼睛棗他若是真的閉上眼睛,那才是怪事。

    走了一段路,他眼前就豁然開朗,就彷彿忽然走入了仙境,甚至比仙境中的風光更綺麗。

    一片錦繡中,居然還有個用白木欄杆圍住的溫泉水池。

    人就在水池裡,卻只露出個頭。

    烏雲般的長髮飄浮在水上,更襯出她的臉如春花,膚如凝脂。

    只可惜水並不是清水。

    柳長街歎了口氣,他知道水下面看不見的那部分,一定更動人。

    相思夫人一雙明媚如秋水橫波的眼睛,正在看著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又喜又嗔,說話的聲音更美如山谷黃鶯。

    「我是不是要你閉著眼睛進來的?」

    柳長街道:「是。」

    相思夫人道:「可是我正在洗澡?」

    柳長街笑了笑,道:「就因為聽見你在洗澡,所以我更不肯閉上眼睛了。」

    相思夫人也歎了口氣,道:「看來你非但不聽話,而且也不是個老實人。」

    柳長街道:「我說的都是老實話。」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我挖出你的眼睛來?」

    柳長街道:「連腦袋都不怕,何況挖眼睛。」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死?」

    柳長街道:「怕死?為什麼要怕死?天地如逆旅,人生如過客,生又有何歡,死又有何懼?」

    相思夫人嫣然道:「原來你也是個有學問的人。」

    柳長街微笑道:「古人說,朝聞道,夕死無憾,只要能看見夫人,我也一樣死而無憾。」相思夫人眼波流動道:「你現在是不是已看見了我?」

    柳長街道:「朝思暮想,總算已如願。」

    相思夫人道:「那麼你現在是不是已經可以死了?」

    柳長街道:「還不行。」

    相思夫人道:「你還沒有看夠?」

    柳長街笑道:「非但還沒有看夠,看到的地方也還不夠多。」

    相思夫人瞪著眼,彷彿不懂。

    柳長街盯著她,好像恨不得能將目光穿入水裡,道:「現在我看見的,只不過是你的一小部分而已,還有大部分看不見。」

    相思夫人道:「你想看多少?」

    柳長街道:「全部。」

    相恩夫人的臉上,又彷彿起了陣紅暈,道:「你野心倒不小。」

    柳長街道:「沒有野心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相思夫人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悠悠道:「你並不能算是個很好看的男人。」

    柳長街道:「我本來就不是。」

    相思夫人道:「可是你卻跟別人有點不同。」

    柳長街道:「也許還不止一點。」

    相思夫人柔聲道:「我喜歡與眾不同的男人。」

    柳長街道:「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歡與眾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忽然道:「出去。」

    柳長街並沒有出去。

    他知道相思夫人並不是叫他出去,應該出去的人是唐青。

    唐青果然立刻就出去了,閉著眼睛出去的,他根本一直都沒有張開眼睛。

    柳長街笑道:「看來他倒真是個很聽話的男人。」

    相思夫人道:「他不敢不聽。」

    柳長街道:「所以他只有出去,我卻還能留在這裡。」

    相思夫人道:「太聽話的男人,女人的確也不會喜歡,可是你……」

    她用眼角瞟著柳長街,眼已媚如絲:「你也只不過像個呆子般站在那裡而已,你還敢怎麼樣?」

    柳長街沒有開口。

    他用行動回答了這句話。

    棗只說不動的男人,女人也絕不會喜歡。

    他忽然走到水池旁,脫下了鞋子。

    相思夫人睜大了眼睛,彷彿很吃驚:「你敢跳下來?」

    柳長街已開始在脫別的。

    相思夫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麼人,難道不怕我殺了你?」

    柳長街己不必再說話,也沒空再說話。

    相思夫人道:「你看不看得出這池子裡的水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柳長街根本沒有看。

    他看的不是水,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相思夫人的眼睛。

    相思夫人道:「這水裡已溶入了種很特別的藥物,除了我之外,無論誰要一跳下來,就得死。」

    柳長街已跳了下去。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看來你真的不怕死。」

    相思夫人彷彿在歎息:「嘴裡說要為我死的男人很多,可是真正敢為我死的卻只有你,你……」

    她話沒有說下去,也已不能再說下去。

    因為她的嘴已呼不出氣。

    要征服女人,只有一種法子。

    柳長街用的正是最正確的一種。

    人並不一定在歡樂的時候才會笑,就正如呻吟也並不一定是在痛苦時發出來的。

    現在呻吟已停止,只剩下喘息,銷魂的喘息。

    激盪的水波,也已剛剛恢復平靜。

    相思夫人輕輕喘息著:「別人說色膽包天,你的膽子卻比天還大。」

    柳長街閉著眼,似已無力說話。

    相思夫人卻又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並不是真的為我來的,你一定還有目的。」

    女人不但比較喜歡說話,而且在這種時候,體力總是比男人好的。

    所以她又接下去道:「可是也不知為了什麼,我居然沒有殺你。」

    柳長街忽然笑了:「我知道是為了什麼,因為我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歎了口氣,也沒有否認。

    柳長街道:「所以水裡也沒有毒。」

    相思夫人也沒有否認:「我若要殺你,有很多法子。」

    柳長街歎道:「女人若真是要一個男人死,的確有很多法子。」

    相思夫人道:「所以你現在最好趕快告訴我,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來的?」

    柳長街道:「現在你已捨得殺我?」

    相思夫人淡淡道:「只有新鮮的男人,才能算是與眾不同的男人。」

    柳長街道:「我已經不新鮮?」

    相思夫人柔聲道:「女人也跟男人一樣,也會喜新厭舊的。」

    柳長街輕輕地歎著氣,道:「可惜你忘了一點。」

    相思夫人道:「哦?」

    柳長街道:「有些男人也跟女人一樣,若是真的要一個女人死,也有很多法子的。」

    相思夫人媚笑道:「那也得看他要對付的是哪種女人。」

    柳長街道:「隨便哪種女人都一樣。」

    相思夫人笑得更媚:「連我這種女人都一樣?」

    柳長街道:「對你,我也許只有一種法子,可是只有這種法子有效,只要一種就夠了。」

    相思夫人道:「你為什麼不試試?」

    柳長街道:「我已試過了。」

    相思夫人笑得有點勉強:「你覺得是不是有效?」

    柳長街道:「當然有效。」

    相思夫人忍不住問道:「你用的是什麼法子?」

    柳長街悠然道:「這水裡本來是沒有毒的,可是現在已有毒了。」

    相思夫人聲音突然僵硬,失聲道:「你……」

    柳長街道:「我自己當然早已先吃了解藥。」

    相思夫人道:「你什麼時候下的毒?」她顯然還不信。

    柳長街道:「毒本就藏在我指甲裡,我一跳下水,毒就溶進水裡。」

    相思夫人道:「解藥……」

    柳長街道:「解藥是我在脫衣服時吃的,我知道男人脫衣服並不好看,所以男人在脫衣服的時候,女人一定不會盯著看。」

    他微笑著,又道:「無論做什麼事之前,我一向都準備得很周到。」

    相思夫人臉色已變了,突然游魚般滑過來,十指尖尖,劃向柳長街的咽喉。

    這時她才知道柳長街並沒有說謊棗她忽然發覺自己的人已軟了,手也軟了,全身的力
氣,竟已忽然變得無影無蹤。

    柳長街輕輕飄飄的就抓住了她的手,悠然道:「男人也會喜新厭舊的,現在你也已不新鮮了,所以還是老實點的好。」

    相思夫人變色過:「你……你真忍心殺我?」

    柳長街歎了口氣:「我實在不忍心。」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點了相思夫人的三處穴道,點在她豐滿堅挺的胸臉上。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14:21     標題: 第五章 相思令人老 (四)

剩下來的事就比較簡單了。

    秘門就在山壁上掛看的一幅大波斯地氈後,千斤閘也沒有千斤重,鎖也並不十分難開。

    柳長街本就有一雙巧手。

    到了外面,唐青雖然已逃得無影無蹤,索橋卻還留在那裡。

    這件事實在做得太順利了。

    若是別人,一定會認為自己的運氣特別好,但柳長街卻絕不這麼樣想。

    「一個人只要用的方法正確,無論遇著多大的難題,都會順利解決的。」

    他做事的確有一套與眾不同的法子。

    本來蓋起來準備拆的酒樓,現在還是完完整整的,本來準備來拆房子的人,現在卻已經死了三個,跑了三個。

    天下本就有很多事是這樣子的,明明是萬無一失的計劃,卻往往會行不通,明明是不能做到的事,卻偏偏成功了。

    得失之間,本就沒有絕對的規則,所以一個人也最好不必把它看得太認真。

    酒樓裡還亮著燈光,裡面的人還在等。

    現在天還沒有亮,不等到天亮,他們是絕對不敢走的。

    「這個人居然還沒有死,居然又來了。」

    女孩子們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看著他,大家都已看出他是個很有辦法的人。

    酒還在桌上。

    柳長街舒舒服服地坐下來,現在確實已到了可以舒舒服服地喝兩杯的時候。

    他正想自己倒酒,一個眼睛長得最大、看起來最聰明的女孩子,已扭動著腰肢走過來,看著他嫣然一笑,道:「相思好不好?」

    柳長街道:「好,好極了!」這女孩子媚笑著,用力吸著氣,使得胸膛更凸出,「我叫如意,我也很好。」

    柳長街笑了:「你的確還不錯,只可惜你如了我的意,我卻未必能如你的意。」

    如意又拋了個媚眼:「為什麼?」

    柳長街道:「因為我這包袱裡裝的既不是黃金,也不是珠寶。」

    如意居然沒有露出失望之色,還是媚笑著道:「我要的不是金銀珠寶,是你的人。」

    「只可惜他這個人也已經被我包下來了。」

    這句話是從門外傳進來的,如意轉過頭,就看見個蘭花般幽雅、孔雀般驕傲的絕色麗人,從門外的黑暗中走了進來。

    孔蘭君居然也來了。

    在她面前,如意忽然覺得自己像隻雞,只好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男人也有幹我們這行的,居然也會被人包下來。」

    柳長街也歎了口氣,道:「我幹的這一行,也許還不如你。」

    如意又嫣然一笑,道:「可是我喜歡你,等你有空時候,我也願意包你幾天。」

    她吃吃地嬌笑著,擰了擰柳長街的臉,就拉著她的姐妹們一起走了。「看來這地方已經沒生意可做,不如還是回去睡覺吧。」

    柳長街目送著她們走出去,好像還有點依依不捨的樣子。

    孔蘭君己坐了下來,盯著他,冷冷道:「你還捨不得她們走?」

    柳長街又歎了口氣,道:「我是個多情人。」

    孔蘭君咬了咬牙,恨恨道:「你根本不是個人。」

    柳長街道:「幸好有很多女人偏偏喜歡不是人的男人。」

    孔蘭君道:「那些女人也不是人。」

    柳長街道:「你呢?」

    孔蘭君輕輕歎了口氣,柔聲道:「我好像也快要變得不是人了!」

    在這一瞬間,她整個人竟似真的變了,從一隻驕傲的孔雀變成了一隻柔順的鴿子。

    對付她,柳長街顯然也用對了法子。

    有些女人就像是硬殼果,是要用釘錘才敲得開的。

    現在她就像是個已被敲開的硬殼果,已露出了她脆弱柔軟的心。

    柳長街看著她,心裡忽然有了種征服後的勝利感,這種感覺也沒有任何一種愉快能比得上。

    於是他立刻也變得溫柔了起來。

    對一個己被征服的女人,已用不著再用釘錘了,他伸出手,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其實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對我很好。」

    孔蘭君垂下頭:「你……你真的知道?」

    柳長街道:「我也知道你的計劃很不錯。」

    孔蘭君道:「可是……可是你並沒有按照我的計劃做。」

    柳長街道:「我是個急性子的人,一向喜歡用比較直接的法子。」

    孔蘭君抬起頭,凝沉首他,美麗的眼睛裡充滿了關切。

    「但我卻還是覺得你用的法子太冒險。」

    柳長街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我現在總算己做成了。」

    孔蘭君眼睛裡發出了光:「真的?」

    柳長街道:「嗯。」

    「東西你已到手?」

    柳長街指了指桌上的包袱。

    孔蘭君看著他,顯得又是喜歡,又是佩服,情不自禁用兩隻手捧住了他的手,將他的手貼住了自己的臉:「我現在才知道,你不但是個真正的男人,而且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柳長街更愉快,無論什麼樣的男人,聽見這種話都會同樣愉快的。

    他忍不住笑道:「其實我也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只不過……」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完,也許已永遠說不完。

    就在這時,孔蘭君突然用兩隻手夾住了他的手,指尖扣住了他的脈門,一擰,一摔,用的居然是蒙古摔跤的上乘手法。

    柳長街的人竟被掄了起來,一翻身,像條死魚般被按在椅子上,背朝著天。

    孔蘭君的手已沿著他的脊椎上的穴道一路點了下去,冷聲道:「你當然並沒有什麼了不
起,你只不過是條瘋狗而已。」

    柳長街無話可說。

    「你以為用那種法子對付我,我就會服氣?」孔蘭君還在冷笑,「告訴你,你錯了,無論誰打了我一下,我都得還他十下。」

    她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塊木板,往柳長街屁股上一板板打了下去,不折不扣,著著實實的打了三十板,打得真多。

    柳長街只有挨著。

    好不容易總算挨到孔蘭君打完了。

    「這次不過是給你個教訓,叫你從此以後再也不要看輕女人。」她提起桌上的包袱,「東西我帶走,我只希望你的運氣還不太壞,不要讓秋橫波、唐青他們回來找到你。」

    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菜,竟忽然到了別人嘴裡。

    聽著她的聲音漸漸遠去,柳長街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並不是不能開口說話,可是現在你叫他還有什麼話可說?

    女人,唉……

    柳長街歎了口氣,忽然發現女人確實是不能得罪的。

    可惜他得罪的女人已實在大多了。

    現在相思夫人若是真的找來了,那情況他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還有單一飛、鐵和尚、唐青……

    他們每一個都一定有很多種折磨人的法子。

    柳長街卻只有爬在椅子上,等著,現在他已絕不像是條瘋狗,卻有點像是死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好像過了幾百萬年一樣。

    天似已剛亮了,幸好這裡的夥計和那些女孩子走得早,否則他就算能站起來,也得一頭撞死。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15:26     標題: 第六章 人中之龍 (一)

又過了很久,他全身都已發麻,手足也已冰冷,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很輕的腳步聲,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麻筋上。來的是誰?

    是相思夫人?還是唐青?

    無論來的是誰,他都絕不會有好日子過。

    天已亮了。

    晨光從門外照進來,將這個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彷彿是個女人。

    然後他終於看到了這個人的腳。

    一雙穿著綠花軟鞋,纖巧而秀氣的腳。

    柳長街歎了口氣,總算已知道來的這個人是誰了。

    「你幾時變得喜歡這麼樣坐在椅子上的。」她的聲音本來很動聽,現在卻帶著種比青梅還酸的譏誚之意,「是不是因為你的屁股已被打腫了?」

    柳長街只有苦笑。

    「我記得你以前總喜歡打腫臉充胖子的,現在臉沒有腫,屁股怎麼反而腫了起來?」

    柳長街忽然笑道:「我的屁股就算再腫一倍,也沒有你大。」

    「好小子。」她也笑了,「到了這時候還敢嘴硬,不怕我打腫你的嘴。」

    「我知道你捨不得的。」柳長街微笑著,「莫忘記我是你的老公。」

    來的果然是胡月兒。

    她已蹲下來,托住了柳長街的下巴,眼睛對著他的眼睛。

    「可憐的老公,是誰把你打成這樣子的,快告訴我。」

    柳長街道:「你準備去替我出氣?」

    「我準備去謝謝她。」胡月兒突然用力地在他鼻子上一擰,「謝謝她替我教訓了你這不聽話的王八蛋。」

    柳長街苦笑道:「老婆要罵老公,什麼話都可以罵,王八這兩個字,卻是萬萬罵不得的。」

    胡月兒咬著嘴唇,恨恨道:「我若真的氣起來,說不定真去弄頂綠帽子給你戴戴。」

    她越說越氣,又用力擰著柳長街的耳朵,說道:「我問你,你去的時候,有沒有穿上件特別厚的衣服?」」沒有。「」有沒有去問他們要了把特別快的刀?「」沒有。「」有沒有先制住唐青?「」沒有。「」有沒有照他們的計劃下手?「」也沒有。「胡月兒恨得牙癢癢的:「別人什麼事都替你想得好好的,你為什麼總是不聽話!」

    柳長街道:「因為我從小就不是個乖孩子,別人越叫我不能做的事,我反而越想去做。」

    胡月兒冷笑道:「你是不是總以為自己很了不起,總覺得別人比不上你?」

    柳長街笑道:「不管怎麼樣,你要我做的事,現在我總算己做成了。」

    胡月兒叫了起來:「現在你還敢說這種話?」

    柳長街道:「為什麼不敢?」

    胡月兒道:「你為什麼不找個鏡子來,照照你自己的屁股?」柳長街淡淡道:「被人打屁股是一回事,能不能完成任務又是另外一回事。」

    胡月兒道:「不錯,你的確已煮熟了個鴨子,只可惜現在已飛了。」

    柳長街道:「還沒有飛走。」

    胡月兒道:「還沒有?」

    柳長街道:「飛走的只不過是點鴨毛而已,鴨子連皮帶骨都還在我身上」胡月兒怔了怔:「那女人帶走的,只不過是個空匣子?」

    柳長街微笑道:「裡面只有一雙我剛脫下來的臭襪子。」

    胡月兒怔住,又不禁吃吃的笑了起來,忽然親了親柳長街的臉,柔聲道:「我就知道你是個了不起的男人,就知道我絕不會找錯老公的。」

    柳長街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一個男人的確不能不爭氣,否則連綠帽子都要戴上頭。」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16:22     標題: 第六章 人中之龍 (二)

陽光從小窗外照進來,照在柳長街的胸膛上,胡月兒的臉也貼在柳長街胸瞠上。

    赤裸的胸膛,雖然並不十分堅實,卻帶著種奇異的韌力,令人很難估計到他真正的力量。

    胡月兒輕輕撫著他的胸膛,低語:「還要不要?」

    柳長街連搖頭都沒有搖頭,簡直已不能動了。

    胡月兒咬著嘴唇:「我跟你才分手幾天,你就去找別的女人。」

    「我沒有。」柳長街本來也懶得說話的,但這種事卻不能不否認。

    胡月兒不信:「若是沒有,別人為什麼要打你的屁股?」

    柳長街歎息著:「若是有了,她怎會捨得打我屁股?」

    胡月兒還是不信:「連相思夫人你都沒有動?」

    「沒有。」

    胡月兒冷冷笑道:「鬼才相信你的話。」

    「為什麼不信?」

    胡月兒恨恨道:「你若是真的沒有找過女人,現在為什麼會變得像只鬥敗的公雞一樣,連一點用都沒有。」

    柳長街苦笑道:「你以為我是個什麼人?真是個鐵人?」

    他歎了口氣:「我也會累的,有時候我也要睡睡覺。」

    胡月兒總算有點相信了:「你為什麼不睡?」

    柳長街歎道:「你在旁邊,我怎麼睡得著?」

    胡月兒坐了起來,瞪起了眼睛:「你是不是在趕我走?」

    「我沒有這意思,可是你卻真該回去了。」

    柳長街柔聲道:「發現了孔蘭君帶回去的那匣子是空的,龍五一定會來找我。」

    胡月兒道:「他會找到這地方來?」

    柳長街道:「什麼地方他都找得到。」

    胡月兒遲疑著,也覺得這小客棧並不能算是很安全的地方。

    「好,我回去就回去吧。」她終於同意了,「可是你……」

    柳長街道:「你只要乖乖的在家裡等著,我很快就會把好消息帶回來。」

    胡月兒道:「你有把握能對付龍五?」

    「我沒有。」柳長街笑了笑,「對付相思夫人,我本來也連一點把握都沒有。」

    胡月兒終於走了。

    臨走的時候,還擰著他的耳朵,再三警告:「只要我聽說你動別的女人,小心把你的屁股打成八片。」

    一個女人若是愛上了男人,就恨不得把自己變成條繩子,捆住這男人的腳。

    現在柳長街總算鬆了口氣,他的確不是鐵人,的確需要睡一覺。

    他居然能睡著。

    等他醒來的時候,小窗外已暗了下來,已到了黃昏前後。

    風從窗內吹進來,帶著酒香。

    是真正女兒紅的香氣,這種小客棧,本不該有這種酒的。

    柳長街眼珠子轉了轉,忽然道:「外面喝酒的朋友,不管你是誰,都請進來吧,莫忘記把酒也一起帶進來。」

    外面果然很快就有人在敲門。

    「門是開著的,一推就開。」

    於是門就被推開,一個人左手提著銅壺,右手捧著兩個碗走進來,正是那個去找杜七他們的人。

    「在下吳不可。」他陪著笑道,「專程前來拜訪,知道閣下高臥未起,所以只有在外面煮酒相侯。」

    柳長街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是龍五叫你來找我的?」

    吳不可微笑點頭:「公子也正在恭候柳先生的大駕。」

    柳長街冷冷道:「只可惜現在我連站都站不起來,更沒有法子去見他。」

    吳不可陪笑道:「公子也知道有人得罪了柳先生,所以特地叫在下帶了樣東西來,為閣下出氣。」

    柳長街道:「什麼東西,在哪裡?」

    吳不可回過頭,向門外招了招手,有個孔雀般美麗的女人,手裡拿著塊木板,慢慢地走進來。

    孔蘭君。

    現在她已沒有孔雀般的驕傲了,看來也像是只鬥敗了的雞,母雞。

    她低垂著頭,一走進來,就把那塊木板交給柳長街,輕輕道:「我就是用這塊板子打你的,打了三十板,現在你……你不妨全都還給我。」

    柳長街看著她,忽然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龍五公子果然不愧是人中之龍,難怪有這麼多人都願意為他賣命。」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17:29     標題: 第六章 人中之龍 (三)

雅室中的燈光柔美,紅泥小火爐上的銅壺裡,也在散發著一陣陣酒香。

    在爐邊煮酒的,正是那青衣白衫、神秘而可怕的中年人。

    龍五公子還是躺在那張鋪著豹皮的短榻上,閉著眼養神。

    天氣還很暖,爐火使得雅室中更灼熱,可是他們兩個人卻完全沒有覺得絲毫熱意。

    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正在等柳長街。

    桌上已擺好了幾樣精緻的下酒菜,居然還為柳長街安排好一張椅子。

    能和龍五公子對坐飲酒的,天下又有幾個人?

    門外有敲門聲,進來的是孟飛棗這雅室當然就在孟飛的山莊裡。

    「人已來了。」

    「請他進來。」龍五還是閉著眼睛,「一個人進來。」

    柳長街剛走進來,孟飛就立刻掩起了門。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專心煮著酒,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但龍五卻居然已坐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居然露出了難得的微笑。

    「你沒有白費功夫」他微笑著道,「在武功和女人身上,你都沒有白費功夫。」

    他的話顯然還沒有說完,所以柳長街就等著他說下去。

    龍五果然已接著道:「連我都對付不了的女人,想不到你居然能對付。」

    柳長街還是沒有開口。

    他摸不清龍五的意思,在女人這方面,男人通常都不肯認輸的。

    龍五道:「要騙過秋橫波和孔蘭君都不是容易事,你卻都做到了。」

    柳長街終於笑了笑,道:「但我卻是為你做的。」

    龍五看著他,忽然大笑道:「看來你不但聰明,而且很謹慎。」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我不能不謹慎。」

    龍五道:「現在狡兔已得手,你怕我把你烹在鍋裡?」

    柳長街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句話我還明白。」

    龍五道:「但你卻不是那種只會獵兔的走狗,你是個很會做事的人,我經常都用得著你這種人。」

    柳長街鬆了口氣,道:「多謝。」

    龍五道:「坐。」

    柳長街道:「我最好還是站著。」

    龍五又笑了,道:「看來孔蘭君的出手倒真不輕。」

    柳長街苦笑。

    龍五道:「你想不想要她打你的那雙手。」

    柳長街道:「想。」

    尤五淡淡道:「那容易,我立刻可將那雙手裝在盤子裡,送給你。」

    柳長街道:「但我卻寧願讓那兩隻手連在她身上。」

    龍五道:「那更容易,你出去時,就可以把她帶走。」

    柳長街卻搖頭道:「我喜歡吃雞蛋,卻不願隨身帶著只母雞。」

    龍五第二次大笑,道:「那麼我就把雞窩告訴你,要吃雞蛋,你隨時都可以去。」

    柳長街苦笑道:「只可惜那雞蛋裡不但有骨頭,還有板子。」

    龍五第三次大笑。

    他今天的心情顯然很好,笑的次數比任何一天都多。

    等他笑完了,柳長街才緩緩道:「你好像忘了問我一件事。」

    龍五道:「我不必問,我知道你一定已得手。」

    柳長街道:「那匣子沒有錯?」

    龍五也凝視著他,道:「沒有錯。」

    柳長街道:「看清楚了?」

    龍五道:「看得很清楚。」

    兩人的眼色,看來都好像有點奇怪,柳長街問的話也像是多餘的。

    龍五本來一向不喜歡多話的人,但這次卻並沒有露出厭惡不耐之色。

    柳長街笑道:「匣子既然沒有錯,裡面的東西也不會錯了。」

    他終於從身上拿出個紫緞包袱,包袱上打著個很巧妙的結:「這就是我從那匣子裡拿出來的,我原封未動。」

    龍五道:「我看得出,這是她親手打的相思結。」

    相思已成結,當然是很難打開的。

    龍五卻只用兩根手指夾住結尾,也不知怎麼樣輕輕一抖,就開了。

    他微笑著道:「要打開相思結,只有用我這種法子。」

    柳長街道:「我還有一種法子。」

    龍五道:「你用什麼?」

    柳長街道:「用劍!」

    無論纏得多麼緊的相思結,只要用劍一削,也一定會開的。

    龍五第四次大笑:「你用的法子,好像總是最直接、最徹底的一種。」

    柳長街道:「我只會這一種。」

    龍五笑道:「有效的法子,只會一種也已足夠了。」

    包袱裡包著一堆絲棉,撥開絲棉,才看見一隻翠綠的碧玉瓶。

    龍五眼睛裡發著光,蒼白的臉上,也露出種奇異的紅暈。

    這瓶藥得來實在太不容易。

    為了這瓶藥,他付出的代價已太多。

    直到現在,他伸出手去拿時,他的手還是不由自主的在輕輕顫抖。

    誰知柳長街卻閃電般出手,將瓶子搶了過來,用力往地上一摔,「砰」的一聲,砸得粉碎,鮮紅的藥汁,碧血般的流在地上。

    站在門口的孟飛,臉已嚇黃了。

    龍五也不禁聳然動容,厲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柳長街淡淡道:「也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不過,要找你這麼樣一個好老闆,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還不想要你死。」

    龍五怒道:「你在說什麼?我不懂。」

    柳長街道:「你應該懂。」

    龍五道:「我看得出藥並不假,也嗅得出。」

    藥汁是鮮紅而透明的,藥瓶一碎,立刻就有種異香散出。

    柳長街道:「就算不假,藥裡也一定摻了毒。」

    龍五道:「你憑什麼敢斷定?」

    柳長街道:「憑兩點。」

    龍五道:「你說。」

    柳長街道:「這件事實在做得太順利,太容易。」

    龍五道:「這理由不夠。」

    柳長街道:「我看見的那相思夫人,根本是個冒牌的。」

    龍五道:「你根本從未見過她,怎麼知道她是真是假?」

    柳長街道:「她的皮膚太粗,一個每天都在身上塗抹蜜油的女人,絕不會有那麼粗的皮膚。」

    龍五道:「就憑這兩點?」

    柳長街淡談道:「合理的推斷,一點就已足夠,何況兩點?」

    龍五忽然閉上了嘴,似已無話可駁。

    因為就在這時,那鮮紅透明的藥汁,突然變成了一種令人作嘔的死黑色。

    有的毒藥一見了風,藥力就會發作。現在無論誰都已看得出,這瓶藥裡,的確已摻了毒,劇毒。

    龍五的臉似乎也已變成死灰色,凝視著柳長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平生從未說過謝字。」

    柳長街道:「我相信。」

    龍五道:「但現在我卻不能不謝你。」

    柳長街道:「我也不能不接受。」

    龍五道:「但我還是不明白……」

    柳長街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應該明白的,秋橫波知道我要去為你做件事,就將計就計,故意讓我得手,拿這瓶有毒的藥回來毒死你。」

    龍五變色道:「她……她為什麼一定要將我置於死地?」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女人心裡的想法,又有誰能猜得透。」

    龍五閉上了眼睛,又顯得很疲倦,悲傷本就能令人疲倦。

    卻不知他是為了失望而悲傷,還是為了相思。

    柳長街忽然問道:「你又忘了問我一件事。」

    龍五苦笑道:「我的心很亂,你說。」

    柳長街道:「我替你去做這件事,是不是只有這屋子裡的四個人知道?」

    龍五道:「不錯。」

    柳長街道:「那麼相思夫人又怎會知道的?」

    龍五霍然張開眼,目光又變得利如刀鋒,刀鋒般盯在孟飛臉上。

    孟飛的臉又已嚇黃。

    柳長街道:「我被你毒打成傷,別人都認為我已恨你入骨,但孟飛卻知道內情。」

    龍五突然道:「不是孟飛。」

    柳長街道:「為什麼?」

    龍五道:「有龍五,才有孟飛,他能有今天,全因為我,我死了對他絕沒有好處。」

    柳長街沉思著,終於點了點頭:「我相信。他應該知道這世上絕不會再有第二個龍五。」

    孟飛突然跪了下去,跪下去時已淚流滿面。

    這是感激的淚,感激龍五對他的信任。

    柳長街已慢慢地接著道:「若不是孟飛,是誰?」

    龍五沒有回答,他也不再問。

    兩個人的目光,卻都已盯在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臉上。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19:31     標題: 第六章 人中之龍 (四)

爐火已弱,酒已溫。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正在將銅壺上的酒,慢慢地倒入酒壺裡。

    他的手還是很穩,連一滴酒都沒有濺出來。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就連柳長街這一生中,也從未沒有見過如此冷靜鎮定的人。

    他也不能不佩服這個人。

    龍五看著這人時,神色彷彿變得很悲傷,是在為這個人惋惜而悲傷。

    柳長街也不禁長長歎息:「我本不願懷疑你的,只可惜我已別無選擇。」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將酒壺擺在桌上,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柳長街道:「但知道這秘密的,除了龍五、孟飛和我之外,只有你。」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試了試酒的溫度,就將壺中的酒倒入酒杯。

    酒還是沒有濺出一滴。

    柳長街道:「那車伕也知道我在替龍五做事,只因為他本是你的親信,這秘密也許就是經過他傳到相思夫人處的,因為你隨時都得跟隨在龍五身旁,根本沒有機會。」

    酒已斟滿兩杯。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放下酒壺,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

    柳長街道:「那天你忽然在那農舍外出現,只因為你本就想殺他滅口,所以一直在盯著他,正好有了個殺他的借口。」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彷彿根本不屑辯白。

    柳長街道:「所以我想來想去,洩露這秘密的,除了你之外,絕沒有別人。」

    他又長長歎息了一聲,接著道:「但我卻實在想不到,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出賣朋友。」

    龍五忽然道:「他沒有朋友。」

    柳長街道:「你也不是他的朋友?」

    龍五道:「不是。」

    柳長街道:「是他的恩人?」

    龍五道:「也不是。」

    柳長街想不通:「既然都不是,他為什麼會像奴才般跟著你?」

    龍五道:「你知道他是誰?」

    柳長街道:「我不能確定。」

    龍五道:「不妨說說看。」

    柳長街道:「昔年有個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九歲殺人,十六歲已名動武林,二十剛出頭,就已身為七大劍派崆峒一派的掌門,刀法之高舉世無雙,人稱天下第一刀。」

    龍五道:「你沒有看錯,他就是秦護花。」

    柳長街長長吐出口氣,道:「但現在看來他似已變了。」

    龍五道:「你想不通昔年鋒芒最盛的英雄,如今怎麼會變成像奴才般跟著我?」

    柳長街承認:「我想不通,只怕也沒有人能想得通。」

    龍五道:「世上也的確只有一種人,能令他變成這樣的人。」

    柳長街道:「哪種人?」

    龍五道:「仇人,他的仇人。」

    柳長街愕然:「你是他的仇人?」

    龍五點點頭。

    柳長街更想不通。

    龍五道:「他生平只敗過三次,但全都是敗在我手上,他立誓要殺我,卻也知道今生絕對無法勝得了我。」

    柳長街道:「因為你還在盛年,他的武功卻已過了巔峰。」

    龍五道:「也因為我勝他那三次,用的是三種完全不同的手法,所以他完全摸不透我的武功。」

    柳長街道:「除非他能日日夜夜的跟著你,研究你這個人,想法子找出你的弱點來,否則他永遠都沒有勝你的機會。」

    龍五道:「不錯。」

    柳長街道:「你居然答應了他,讓他跟著你?」

    龍五笑了笑,道:「這件事本身就是種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刺激,刺激也正是種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樂趣。」

    除了生命的威脅外,這世上能讓龍五覺得刺激的事確實已不多。

    龍五又道:「可是我也有條件的。」

    柳長街道:「你的條件,就是要他做你的奴才?」

    龍五又點點頭,微笑著:「能讓秦護花做奴才,豈非也是件無法思議的事?」

    柳長街道:「所以你認為這也是種樂趣。」

    龍五道:「何況,在他沒有把握出手之前,他一定會盡力保護我的安全,因為他絕不願讓我死在別人手裡。」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但無論如何,你都不該讓他知道這秘密的。」

    龍五道:「什麼秘密我都沒有瞞他,因為我信任他,他本不是那種喜歡揭人隱私的小人。」

    能完全信任朋友的人已不多,能完全信任仇敵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柳長街道:「龍五果然不愧是龍五,只可惜你這次卻看錯人了。」

    龍五歎了口氣,苦笑道:「每個人都難免會錯的,也許我一直將他估得太高,卻低估了你。」

    柳長街淡淡地笑了笑,道:「看來他好像也低估了我。」

    龍五道:「除了我之外,他本就從未將世上任何人看在眼裡。」

    秦護花霍然抬起頭,臉上雖然仍全無表情,眼睛卻已露出種懾人的鋒芒,一字字道:「你相信這個人的話?」

    龍五道:「我不能不信。」

    秦護花道:「好,很好。」

    龍五道:「你是不是又準備出手?」

    秦護花緩緩道:「我已仔細觀察了你四年,你的一舉一動,我全未錯過。」

    龍五道:「我知道。」

    秦護花道:「你的確是個很難看透的人,因為你根本很少給人機會,你根本很少動。」

    龍五淡淡道:「不動則已,一動驚人,靜如山嶽,動如流星。」

    秦護花靜靜地站在那裡,也像山嶽般沉穩持重,緩緩道:「我少年時鋒芒太露,武功的確已過巔峰,現在若還不能勝你,以後的機會更少。」

    龍五道:「所以你本就已準備出手?」

    秦護花道:「不錯。」

    龍五道:「好,很好。」

    秦護花道:「這是我與你的第四戰,也必將是最後一戰,能與龍五交手四次,無論勝負,我都已死而無憾!」

    龍五歎了口氣,道:「我本無意殺你,可是這一次……」

    秦護花緩緩道:「這次我若再敗,也無意再活下去。」

    龍五道:「好,去拿你的刀。」

    秦護花道:「我的刀法變化,你已瞭如指掌,我用刀必定不能勝你。」

    龍五道:「你用什麼?」

    秦護花淡淡道:「天下萬物,在我手裡,哪一件不能成為殺人的武器?」

    龍五大笑,道:「能與你交手四次,也是我平生一大快事!」

    他的笑聲突然停頓。

    然後屋子裡就突然變得死寂無聲,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風吹著窗外的黃菊和銀杏,菊花無聲,銀杏卻彷彿在歎息著。

    在這天高氣爽的仲秋,天地間卻彷彿突然充滿了嚴冬的肅殺。

    秦護花凝視著龍五,瞳孔收縮,額上的青筋凸起,顯然已凝集了全身力氣,準備作孤注一擲。

    無論誰都看得出,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是石破天驚的一著。

    誰知他卻只用兩根手指,拈了根筷子,輕描淡寫地向龍五刺了過去。

    他已準備了搏虎之力,使出的招式,竟似連薄紙都穿不透。

    但龍五的神情卻顯得很凝重,這輕飄飄的一根筷子,在他眼中看來竟似重如泰山。

    他也拈起根筷子,斜斜點出。

    兩個人中間不隔著張桌面,龍五甚至連站都沒有站起來。

    兩個人手裡的筷子飄忽來去,變化雖快,卻像是孩子們的兒戲。

    但柳長街卻看得出這絕不是兒戲。

    這兩根筷子的變化之妙,已無法形容,竟似已能滄海納入一粟,將有形的煉成無形,每一個變化中,都包涵著無數種變化,每一次刺出,都含蘊著可以開金裂石的力量。

    這一戰在別人眼中看雖然完全沒有凶險,但柳長街卻已看得驚心動魄,心馳神飛。

    秦護花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刀。

    龍五更不愧是武林中百年難見的奇人,驚才絕技,當做無雙。

    忽然間,兩根飄忽流動的筷子已搭在一起。

    兩個人臉上的神色更凝重,不出盞茶的功夫,額上竟似都已現出汗珠。

    柳長街忽然發現龍五坐著的軟榻,在往下陷落,秦護花的兩隻腳,也已陷入了石地。

    兩個人顯然都已用出了全身的力量,沒有人能想像這種力量有多麼可怕。

    但他們手裡的筷子,本來一折就斷,現在好像忽然變成了柔軟的。

    秦護花手裡的筷子,竟忽然變得麵條般彎曲,臉上的汗,雨點般落下,突然撤手,整個人向後跌出,「砰」的一聲,衝上了牆壁。

    磚石砌成的牆壁,竟被他撞破個大洞。

    然後他就倒下,鮮血立刻從他嘴角流出,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龍五也已倒在軟榻上,閉上了眼睛,臉色慘白,顯得說不出的疲倦虛弱。

    就在這一剎那間,柳長街已出手。

    他的手虛空一抓,突然沉下,閃電般擒住了龍五的手腕。

    龍五的臉色變了變,卻還是沒有張開眼睛。

    孟飛聳然失色,想從牆上的破洞裡衝出去,但外面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劈面一拳,將他打倒。

    「雄獅」藍天猛。

    這個一拳擊倒孟飛的人,竟赫然是藍天猛。

    龍五慘白的臉上,也完全沒有血色。

    柳長街一把擒住他腕上脈門,已如閃電般點了他的十三處穴道。

    龍五還是閉著眼睛,忽然輕輕歎道:「原來我不但低估了你,也錯看了你。」

    柳長街淡淡道:「每個人都難免會錯的,你也是人。」

    龍五道:「我是不是也錯怪了秦護花?」

    柳長街道:「這也許就是你最大的錯。」

    龍五道:「你知道他是誰,也知道他絕不會讓我落人別人手裡,所以你要動我,就一定得先假我的手除去他。」

    柳長街道:「我對他的確有點顧忌,但最顧忌的還是你。」

    龍五道:「所以你也想假他的手,先耗盡我的實力。」

    柳長街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用的本就是一石二鳥之計。」

    龍五道:「藥裡的毒,也是你下的?」

    柳長街道:「因為我不想被別人利用,更不想做秋橫波的工具,我要用我的一雙手,活捉你這條神龍。」

    龍五道:「你是不是秋橫波手下的人?」

    柳長街道:「不是。」

    龍五道:「我們有仇?」

    柳長街道:「沒有。」

    龍五道:「你為的是什麼?」

    柳長街道:「我受了胡力胡老太爺之托,要括捉你歸案去。」

    龍五道:「我犯了什麼案?」

    柳長街道:「你自己應該知道。」

    龍五歎了口氣,不但還是閉著眼睛,連嘴也閉上了。

    柳長街道:「南七北六十三省的班頭捕快,要對你下手已不止一天,怎奈大家卻知道要對付你實在太不容易,就連我也完全沒有把握,所以我一定要讓你完全信任我,所以我剛剛還出手救你。」

    龍五冷冷道:「你說的已夠多。」

    柳長街道:「你不想再聽?」

    龍五冷笑。

    柳長街道:「你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我。」

    藍天猛忽然道:「他不願看的是我,不是你。」

    龍五道:「不錯,像你這種見利忘義的小人,我多看一眼,也怕污了我的眼睛。」

    藍大猛歎了口氣道:「你錯了,我對你下手,並不是見利忘義,而是大義滅親。」

    龍五忍不住問道:「你也是胡力的人?」

    藍天猛點點頭,轉向柳長街道:「你是不是也沒有想到?」

    柳長街的確想不到。

    藍大猛道:「但我卻早已知道你的來歷?」

    柳長街道:「你一開始就知道?」

    藍天猛道:「你還沒有來之前,胡力已叫我照顧你。」

    柳長街苦笑道:「你照顧得的確很好。」

    藍天猛歎道:「上次我對你的出手,實在太重了些,但那是情不得已,因為我也絕不能被他懷疑,我相信你一定會明白我的苦衷。」

    柳長街道:「我當然明白。」

    藍天猛展顏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怪我的。」

    柳長街道:「我不怪你。」

    他微笑著伸出手:「我們本就是一家人,又都是為了公事,你就算打得再重些,也沒有關係,我們還是朋友。」

    藍天猛大笑,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

    他也大笑著伸出手,握住了柳長街的手,然後他的笑聲就突然停頓,一張臉也突然扭曲,他已聽見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就在這一瞬間,柳長街已擰斷了他的腕子,揮拳痛擊在他鼻樑上。

    這不僅因為他實在完全沒有警戒,也因為柳長街的手法實在太巧妙,出手實在太快。

    這雄獅般的老人,被他的鐵拳一擊,就已仰面倒了下去。

    柳長街卻還沒有停手,拳頭又雨點般落在他胸膛和兩肩上,臉上卻還帶著微笑,道:「你打我,我不怪你,我打你,你當然也不會怪我,就算我打得比你還重些,我知道你也一定不會放在心上。」

    藍天猛已無法開口。

    他一定要用力咬著牙,才不致叫出聲,他打柳長街的時候,柳長街也沒求饒喊痛。

    龍五眼睛雖然還是閉著,嘴角卻已不禁露出微笑。

    他不但是藍天猛的朋友,也是藍天猛的恩人,藍天猛卻出賣了他。

    見利忘義,恩將仇報的人,一定要受到懲罰。

    現在藍天猛已受到懲罰。

    柳長街打在藍天猛身上的拳頭,就好像是龍五自己的拳頭一樣。

    屋子裡只剩下喘氣聲。

    柳長街停住手時,藍天猛已不再是雄獅,已被打得像是條野狗。

    「人家欠我的,我都已收了回來。」柳長街輕輕撫著自己的拳頭,眼睛裡閃動著種奇特的光芒:「我欠人家的,現在也該還了。」

    龍五忽然問道:「你欠誰的?」

    柳長街淡淡道:「沒有人能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人只要活著,就一定接受過別人的恩惠。」

    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你也一樣,你要吃飯,就需要別人替你種稻種米,你生下來,也是別人的手把你接下來的,若沒有別人的恩惠,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根本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龍五道:「所以每個人都欠了一筆債。」

    柳長街點點頭。

    龍五道:「這筆債你能還?」

    柳長街道:「這筆債當然很難還清,只不過,在你活著的這一生中,若是能做幾件對世人有好處的事,也就算還過這筆債了。」

    龍五冷笑。

    柳長街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胡力想見你已有很久?」

    龍五冷笑道:「我想見他,也不止一天了。」

    柳長街忽然長歎道:「你們兩個的確都是很難見到的人,能有見面的一天,實在不容易。」

    他在歎息。

    因為他心裡的確有很多感慨。

    龍五又閉上了眼睛,也在歎息:「我早已算準我們遲早總有見面的一天,但卻想不到會是這種情況而已。」

    柳長街道:「世上本就有很多人們想不到的事。」

    他拉起了龍五:「你也想不到,因為你並不是真的神龍,你也只不過是個人而已。」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20:33     標題: 第七章 空手擒龍 (一)

胡力當然也是個人。

    但他卻是個很不平凡的人,他這一生中,的確做過很多非常不平凡的事。

    他初入江湖時,已有很多人叫他」狐狸」。

    可是他除了有狐狸般的機智狡猾外,他還有駱駝般的忍耐,耕牛般的刻苦,鷹隼般的矯健,鴿子般的敏捷,刀劍般的鋒利。

    只可惜現在他已老了。

    他的目力已減退,肌肉已鬆弛,反應已遲鈍,而且還患了種很嚴重的風濕病,已有多年纏綿病榻,連站都站不起來。

    幸好他直到現在,還是同樣的受人尊敬。

    古老的庭堂,寬闊而高敞,卻還是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之意。

    桌椅也是古舊的,油漆的顏色已漸漸消褪,有風吹進來的時候,大梁的秸塵就會隨風而落,落在客人們的身上。

    現在還有風。

    柳長街替龍五拂了拂身上的灰塵,龍五喃喃道:「這地方實在已應該打掃打掃了。」

    柳長街笑了笑,道:「我不在乎,有些人命中注定了就是要在泥塵中打滾的。」

    龍五道:「你就是這種人?」

    柳長街點點頭,道:「但你卻不是,胡老爺也不是。」

    龍五冷冷道:「你一定要拿我跟他比?」

    柳長街道:「因為你們本是同一種人,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龍五閉上了嘴。

    大廳裡又恢復了寂靜,風吹著窗紙,就好像落葉聲一樣。

    秋已將殘,下雪的時候已快到了。

    「老爺子在不在?」

    「在。」應門的也是個老人,「你們在廳裡等著,我去通報。」

    這老人滿頭白髮,滿臉傷疤,當年想必也是和胡力出生入死過的夥伴。

    所以他說話很不客氣,柳長街也原諒了他,就在大廳裡等看,已等了很久。

    胡月兒呢?

    她想必已經知道柳長街來了,為什麼還不出來?

    柳長街沒有問,也沒有人可問。

    這地方他只來過兩次,兩次加起來只看見過三個人——胡力、胡月兒,和那應門的老人。

    但你若認為這地方來去自如,你就錯了,而且錯得要命!

    「要命」的意思,就是真要你的命!

    胡老爺子出道數十年,黑道上好漢,栽在他手裡的也不知有多少。

    想要他命的仇家,更不知有多少,其中有很多都到這裡來試過。

    來的人,從來也沒有一個能活著出去。

    月色又漸漸西沉,大廳裡更陰暗。

    胡老爺子還沒有露面。

    龍五不禁冷笑:「看來他的架子倒不小。」

    柳長街淡淡的道:「架子大的人,並不是只有你一個。」

    他又笑了笑:「何況,我若是你,我一定不會急看見他。」

    龍五道:「他也不急著見我?」

    柳長街道:「他用不著急。」

    龍五道:「因為我已是他網中的魚?」

    柳長街道:「但在他眼裡,你卻還是條毒龍。」

    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他是個很謹慎的人,若沒有問清楚,是絕不會來見你這條毒龍的。」

    龍五道:「為什麼?」

    柳長街道:「先問問這條毒龍是不是已變成了魚,還得問問這條魚是不是有利。」

    龍五道:「問誰?」

    柳長街道:「誰最瞭解你,誰最清楚這件事?」

    龍五道:「藍天猛?」

    柳長街微笑。

    龍五道:「他也來了?」

    柳長街道:「我想他也是剛來的。」

    就在這時,已有個蒼老的聲音,帶著笑道:「抱歉得很,讓你久等了。」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21:27     標題: 第七章 空手擒龍 (二)

長而寬闊的大廳裡,還有道掛著簾於的拱門,將大廳分成五重。

    柳長街他們在第一重廳外,這聲音卻是從最後一道門裡發出來的。

    一個枯瘦而憔悴的老人,擁著狐裘,坐在一張可以推動的大椅子裡。

    在後面推著他進來的,正是那應門的老家丁和藍天猛。

    也就在這時,忽然有「格」的一響,四道拱門上,同時落下了四道鐵柵,將胡老爺子和柳長街他們完全隔斷。

    鐵柵粗如兒臂,就算有千軍萬馬,一時間也很難衝過去。

    柳長街並不意外,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已見識過了,覺得意外的是龍五。

    直到現在,他才相信胡力的小心謹慎,實在沒有人能比得上。

    柳長街已站起來,微笑躬身。

    「老爺子,你好。」

    胡力的銳眼己笑得瞇成了一條線:「我很好,你也很好,我們大家都好。」

    胡力笑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就知道他遲早會有這樣一天的。」

    他微笑著又道:「我也沒有看錯你,我知道你絕不會讓我失望。」

    柳長街看著藍無猛笑了笑:「事情經過,你已全部告訴了老爺子?」

    藍天猛伸手摸了摸臉上的傷疤,苦笑道:「你的出手若再重些,我只怕就連話都不能說了。」

    胡力大笑:「現在你們兩個總算已拉平了,誰也不許把這件事再記在心裡。」

    他忽然揮了揮手,轉頭道:「把這些東西也全部撤開去。」

    「這些東西」就是那四道鐵柵。

    滿面刀疤的老人還在遲疑著,胡力已皺起眉,道:「你最好記住,現在柳大爺已是我的兄弟,兄弟之間,是絕不能有任何東西擋住的。」

    龍五突然冷笑,道:「好一雙兄弟,一條走狗,一隻狐狸。」

    胡力居然面不改色,還是微笑著道:「你最好也記住,只要我們這樣的兄弟還活著,你們這些人就一個個全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鐵柵已撤開。

    胡力忽然又道:「把東西送給柳大爺去,把那條毒龍拖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他。」

    老人家立刻捧著個錦緞包袱走過來,包袱裡竟只不過是套藍布衣服。

    正是胡月兒和柳長街定情之夜,穿的那套衣服,衣服上還帶著她的香氣。

    胡力道:「這是她臨去之前,特地要我留下來給你的。」

    柳長街的心在往下沉:「她……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胡力蒼老憔悴的臉上,露出了滿面悲傷:「每個人都要去的地方。一去就永不復返的地方。」

    胡力黯然道:「月有陰暗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你還年輕,你一定要把這種事看開些。」

    柳長街的人已僵硬。

    胡月兒難道真的已死了?

    她時時刻刻都在叮嚀他,要他好好的活下去,她自己為什麼要死?

    為什麼死得這麼突然,死得這麼早!

    柳長街不敢相信,更不願相信。

    可是他不能不信。

    胡力歎息著,顯得更蒼老、更憔悴:「她從小就有種治不好的惡疾,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隨時隨地都會去的,她一直瞞著你,始終不肯嫁給你,就是為了怕你傷心。」

    柳長街沒有動,沒有開口。

    他已不是那種熱情衝動的少年,已不會大哭大笑,他只是癡癡地站著,就像是變成了石頭人。

    藍天猛居然也在歎息。

    「我從不勸人喝酒,可是現在……」他居然捧著壺酒走過來,「現在你確實需要喝兩懷。」

    酒是熱的。

    他顯然早已為柳長街準備了。

    一個心已碎了的人,除了酒之外,世上還有什麼別的安慰?

    喝了這壺酒又如何?

    酒入愁腸,豈非也同樣要化作相思淚?

    可是,不喝又如何呢?

    能痛痛快快地醉一場,總是好的。

    柳長街終於接過了這壺酒,勉強笑了笑,道:「你也陪我喝一杯。」

    藍天猛道:「我不喝。」

    他笑得彷彿也有些勉強:「我嘴裡的血還沒有干,一滴酒也不能喝。」

    柳長銜又笑了笑,道:「不喝也得喝。」

    藍天猛怔住。

    「不喝也得喝。」這是什麼話?誰知柳長街還有更不像話的事做出來。

    他居然提起酒壺,想往藍天猛嘴裡灌。

    藍天猛臉色變了。

    那滿面刀疤的老人臉色也變了。

    只有胡力,卻還是面無表情,突然揮手,發出了三點寒星,向龍五打了過去。

    龍五已被點住了穴道,剛被那老人像死魚般拖了過來。

    可是這三點寒星擊來時,他的人突然凌空飛起!

    就像是神龍般凌空飛起。

    冷如枯籐,定如盤石的胡力,臉色也變了。

    「叮」的一響,火星四射,他發出的暗器,已釘入地上的青石板裡。

    接著,又是「叮」的一響,藍夭猛揮拳擊出,沒有打著柳長街的臉,卻擊碎了酒壺。

    壺中的酒也像是大星般濺出.濺在他臉上,濺在他眼睛裡。

    他就好像中了種世上最可怕的暗器,突然嘶聲狂呼,用兩隻手蒙住眼睛,狂呼著衝了出去。

    難道這壺裡的酒,竟是毒酒?

    胡力交待的任務,柳長街明明已圓滿完成,胡力為什麼反而要叫人毒死他?

    明明已被柳長街空手所擒連動都不能動的龍五,為什麼忽然神龍般飛起?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23:17     標題: 第七章 空手擒龍 (三)

沒有風。

    窗外黯灰色的雲是完全凝止的,看來就彷彿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畫。

    淒厲的狂叫也已停止。

    藍天猛剛衝出去,就倒在石頭上,這魁梧雄壯的老人,竟在瞬間就突然倒下。

    柳長街看著他倒下去,才轉回頭,龍五的身形也剛落下。

    胡力卻還是動也不動地坐著,神情居然又恢復了鎮定,正喃喃低語:

    「七步,他只跑出七步。」

    柳長街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道:「好厲害的毒酒。」

    胡力道:「那是我親手配成的毒酒。」

    柳長街道:「為我配的?」

    胡力點點頭,道:「所以你本該後悔的。」

    柳長街道:「後悔?」

    胡力道:「那酒的滋味很不錯。」

    他眼睛裡竟似真的帶著種惋惜之意:「藍天猛本不配喝那種酒。」

    柳長街道:「哦?」

    胡力道:「他一向不是好人,本不配這麼樣死的?」

    柳長街道:「死就是死……」

    胡力打斷了他的話,道:「死也有很多種。」

    柳長街道:「他的死是哪一種?」

    胡力道:「是愉快的一種。」

    柳長街道:「是不是因為他死得很快?」

    胡力點點頭,道:「死得越訣,就越沒有痛苦,只有好人才配這樣死。」

    他抬起頭,凝視著柳長街,嘴角忽然露出種奇特的笑意,慢慢地接著道:「我一向認為你是個好人,所以才特地為你配那種毒酒。」

    柳長街笑了:「這麼樣說來,我好像還應該謝謝你。」

    胡力道:「你本來的確應該謝謝我。」

    柳長街道:「但你卻忘了一件事。」

    胡力道:「什麼事?」

    柳長街道:「你忘了先問問我,是不是想死?」

    胡力淡淡道:「我要殺人的時候,從不問他想不想死,只問他該不該死。」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有理。」

    胡力道:「所以你現在本該已死了的。」

    柳長街道:「我沒有死,也因為我不是個好人?」

    胡力也笑了,道:「你的確不是。」

    柳長街道:「我若是好人,就絕不會想到你要殺我。」

    胡力道:「我正想問你,你是怎麼想到的?」

    柳長街道:「從一開始我就已想到了。」

    胡力道:「哦?」

    柳長街道:「從一開始,我就已經懷疑,真正的大盜並不是龍五,而是你。」

    胡力道:「哦?」

    柳長街道:「因為所有的案子,都是在你已退隱之後才發生的,龍五並不怕你,他若想作案,用不著等你退隱之後才下手。」

    胡力道:「這理由好像還不夠。」

    柳長街道:「那些案子,每一件都做得極乾淨利落,連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來,只有真正的內行,手腳才會那麼乾淨。」

    胡力道:「龍五不是真正內行?」

    柳長街道:「他不是。」

    胡力道:「你怎麼能斷定?」

    柳長街道:「因為我是個內行,我看得出。」

    胡力道:「你有把握?」

    柳長街道:「我沒有,所以我還要去找證據。」

    胡力道:「所以你才去找龍五。」

    柳長街點點頭,道:「我那麼樣做,當然也是為了要讓你信任我,對我的警戒疏忽,否則我根本就無法近你的身。」

    他笑了笑,又道:「我若不將龍五擒來見你,你又怎麼會叫人撤下那些鐵柵。」

    胡力歎了口氣,道:「我以前實在看錯了你,你實在不能算是個好人。」

    柳長街道:「我卻一直都沒有看錯你。」

    胡力又在笑,可是眼睛裡卻完全沒有笑意。

    「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微笑著道,「你真的能看得出?」

    柳長街道:「以你的謹慎機智,本來絕沒有人能抓住你,只可惜你的野心太大了些。」

    胡力在聽著。

    柳長街道:「你開始作案的時候,也許是想很快收手的,只可惜你一開始後就連自己都沒法子停下來了,因為你永遠也不會有滿足。」

    胡力看著他,瞳孔似已結成了兩粒冰珠。

    柳長街道:「所以你做的案子非但越來越大,而且越來越多,你自己也知道這種現象很危險,而且你雖然已退隱,但是這些事遲早還是要找到你頭上來的。」

    他似乎也有些感慨:「一個人只要吃了一天公門飯,就永遠都休想走出這扇門去。」

    胡力道:「所以我一定要找個人來替我背黑鍋,才能將這些案子撤銷。」

    柳長街道:「因為你也知道只有在這些案子完全撤銷後,你才能永遠逍遙法外。」

    胡力微笑著道:「看來你果然是個內行。」

    柳長街道:「但我卻一直想不通,你為什麼偏偏要找上龍五?」

    胡力道:「你想不通?」

    柳長街道:「無論要找誰來背這口黑鍋,都一定比找龍五容易。」

    胡力看了看龍五,龍五已坐下,選了張最舒服的椅子坐下。

    他看來還是那麼安靜從容,就好像跟這件事完全沒有關係。

    胡力又在歎息:「我的確不該找他的,他這人看來的確不容易對付。」

    柳長街道:「可是你不能不找他。」

    胡力道:「為什麼?」

    柳長街道:「因為這件事並不是你一個人就能作主的。」

    胡力道:「哦?」

    柳長街道:「你還有個夥伴,早已想將龍五置於死地。」

    胡力道:「這是你幾時想通的?」

    柳長街道:「到了相思夫人那裡之後,我才想通這一點。」

    胡力道:「難道我的夥伴就是秋橫波?」

    柳長街點點頭,道:「她本不該知道我會去找她,可是她卻早就有了準備,早就在等著我。」

    胡力道:「你懷疑是我告訴她的?」

    柳長街道:「知道這件事的,除了我自己之外,只有龍五,秦護花和胡月兒。」

    胡力道:「你自己當然不會去告訴她。」

    柳長街道:「龍五和秦護花也絕不會。」

    胡力承認。

    柳長街道:「所以我算來算去,秋橫波知道這秘密,只有一種解釋——只因為她本就跟你們串通好了。」

    他又笑了笑,道:「何況,你雖然不是個精於計算的人,但六個加一個才是七個,這筆帳我倒還算得出。」

    胡力皺了皺眉,這句話他不懂。

    柳長街道:「我已經知道,秋橫波的秘窟外一直有七個人防守,可是胡月兒只告訴我六個人的名字,那天我在棲霞山的酒店裡,見到的人也只有六個。」

    胡力道:「你只見到唐青、單一飛、勾魂老趙、鐵和尚、李大狗和那陰陽人?」

    柳長街點點頭:「所以我一直在奇怪,還有一個人到哪裡去了?」

    胡力道:「現在你已想通?」

    柳長街道:「我想來想去,也只有一種解釋。」

    胡力道:「什麼解釋?」

    柳長街道:「她一直沒有說出第七個人來,只因為那個人是我認得的。」

    胡力道:「那個人是誰?」

    柳長街道:「那個人若不是王南,就一定是胡月兒自己。」

    王南就是在那茅舍中冒充胡月兒丈夫的人,也就是那個貪財怕死的村夫。

    柳長街道:「我當然知道王南並不是個真的鄉下人,也知道他並不是個真的捕頭。」

    胡力道:「你知道他的底細?」

    柳長街道:「就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懷疑。」

    胡力又歎了口氣,道:「你想得的確很周到,簡直比我還周到。」

    柳長街道:「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胡力道:「有很多。」

    柳長街道:」你說。」

    胡力道:「你並沒有真的制住龍五?」

    柳長街道:「你自己也說過,他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胡力道:「他也並沒有真的殺死秦護花?」

    柳長街道:「秦護花是他的好朋友,也是唯一對他忠實的朋友,誰也不會殺這種朋友的。」

    胡力道:「這只不過是你們故意演的一齣戲,演給藍天猛看的?」

    柳長街道:「我早已算出,龍五身邊,一定有你的人臥底。」

    胡力道:「所以你故意讓藍天猛先回來,把這件事告訴我。」

    柳長街道:「我揍他一頓,並不是完全為了出氣,也是為了要你相信我。」

    胡力苦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你跟龍五是串通好演那齣戲的。」

    柳長街道:「現在你還想不通?」

    胡力道:「你見到秋橫波之後,是不是一直沒有跟他見過面?」

    柳長街道:「沒有。」

    胡力道:「那麼這計劃你們是幾時商量好的?」

    柳長街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氣走孔蘭君?」

    胡力搖搖頭。

    柳長街道:「只因為我故意要她將空匣子帶走。」

    胡力道:「那空匣子裡有什麼秘密?」

    柳長街道:「也沒有什麼別的秘密,只不過有個戲本子而已。」

    胡力道:「就是這齣戲的本子?」

    柳長街道:「我算準孔蘭君一定會將那空匣子帶回去給龍五的,也算準他一定會照著我的本子,來陪我演這齣戲。」

    他微笑著又道:「你的確沒有看錯他,我也沒有,只不過他這個人很可能比我們想像中還要聰明得多,這齣戲演得比我還好。」

    龍五忽然道:「你還忘了個好角色。」

    柳長街笑道:「秦護花當然演得也很不錯。」

    龍五道:「可是他一直都在擔心。」

    柳長街道:「擔心我的計劃行不通?」

    龍五點點頭。

    柳長街道:「但這齣戲你們還是演活了。」

    龍五道:「那只因為擔心的只不過是他一個人。」

    柳長街道:「你不擔心?」

    龍五笑了笑,道:「我的朋友雖不多,看錯人的時候也不多。」

    柳長街道:「你看胡力是個什麼樣的人?」

    龍五道:「他最大的毛病並不是貪心。」

    柳長街道:「是什麼?」

    龍五道:「是黑心。」

    柳長街道:「你看得果然比我准。」

    他歎息著,轉向胡力:「你若不是立刻想將我們殺了滅口,也許現在我還不能確定你就是我要我的人呢!」

    胡力道:「現在你已確定?」

    柳長街道:「毫無疑問。」

    胡力道,「你好像也忘了一件事。」

    柳長街道:「什麼事?」

    胡力道:「那大盜飛簷走壁,出入王府如入無人之境,我卻已是個半身不遂的殘廢。」

    柳長街又笑了。

    胡力道:「你不信?」

    柳長街道:「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胡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龍五,忽然也笑了笑:「我若是你們,我也不信。」

    這次他笑的時候,眼睛裡居然也有笑意,一種狐狸般狡猾、蛇蠍般惡毒的笑意。

    他忽然轉過頭,去問他的老家人:「你信不信。」

    「我信。」

    「我這兩親腿是不是已完全癱軟麻木?」

    「是的。」

    「你的刀呢?」

    「刀在。」

    老家人臉上全無表情,慢慢地伸出手,手一翻,手裡已多了兩柄刀,刀不長,卻很鋒利。

    胡力微笑著又問:「你的刀快不快?」

    「快得很。」

    「若是刺在我腿上呢?」

    「你不疼。」「為什麼?」

    「因為你的腿本就已廢了。」

    「是不是真的?」

    老家人道:「我試試。」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突然出手,刀光一閃,兩柄刀己釘入胡力的腿,一尺三寸長的刀鋒,已直沒至柄。

    鮮血沿著刀愕流出,胡力臉上還是面帶微笑,微笑著道:「果然是真的,我果然不疼。」

    老家人垂下頭,臉上每一根皺紋都已扭曲,咬著牙,一字字道:「本就是真的,我本就
相信。」

    胡力微笑著抬起頭,看看柳長街和龍五:「你們呢?現在你們信不信?」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窗外已有了風,風送來一陣陣桂花的香氣。

    龍五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今天晚上很可能會下雨。」

    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拂了拂衣上的灰塵,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柳長街看著他走出去,忽然也歎了口氣,喃喃道:「今天晚上一定會下雨。」

    他也走了出去,走到門口,卻又忍不住回頭,道:「我也不想淋雨,本來也該走了。」

    胡力微笑著道:「我也不想要你淋雨,你雖不是個好人,卻也不大壞。」

    柳長街道,「但我卻還有件事想問你。」

    胡力道:「你問。」

    柳長街道:「你有名聲,有地位,也有很多人崇拜你,你過的日子,已經比大多數人都舒服。」

    胡力道:「那是我辛苦多年才換來的。」

    柳長街道:「我知道。」

    他歎了口氣,道:「就因為找知道,所以我才不懂。」

    胡力道:「不懂什麼?」

    柳長街道:「你辛苦奮鬥多年,才有今日,現在你已擁有了一切,也已是個老人,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

    胡力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本來我也不懂,為什麼一個人的年紀越大,反而越貪財?難道他還想把錢帶進棺材?」

    柳長街道:「現在你懂了?」

    胡力慢慢點了點頭,道:「現在我才明白,老人貪財,只因為老人已看透了一切,已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東西比錢財更實在。」

    柳長街道:「我還是不懂。」

    胡力笑了笑,道:「等你活到我這種年紀時,你就會懂的。」

    柳長街遲疑著,終於走出去,走到門外,卻又不禁回頭:「月兒呢?」

    「你想見她?」

    柳長街點點頭,道:「無論她是死是活,我都想再見她一面。」

    胡力閉上眼睛,淡淡道:「只可惜她是死是活,你都已見不著。」

    又有鳳吹迸窗子,吹入了一陣霏霏細雨。

    胡力睜開眼睛,看著自己腿上的刀,整個人突然因痛苦而扭曲。

    雨是冷的,很冷。

    「秋已深了,往後的日於一定會越來越冷的。」胡力喃喃低語,忽然拔起了腿上的刀……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24:40     標題: 第八章 天網恢恢 (一)

雨是冷的,雨絲很細。

    又細又長的雨絲,飄在院子裡的梧桐上,纏住了梧桐的葉子,也纏住了人心裡的愁緒。

    龍五也穿過長廊,卻沒有走出去,他是不喜歡淋雨的。

    柳長街已到了他身後。

    他知道,卻沒有開口,柳長街也沒有。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長廊盡頭,看著院子裡的冷雨梧桐,也不知過了多久——

    「胡力的確是個狠心人。」龍五忽然歎息,「不但對別人狠心,對自己也一樣。」

    柳長街淡淡道:「這也許是因為他自知已無路可走。」

    龍五道:「就因為他已無路可走,所以你才放過他?」

    柳長街道:「我也是個狠心的人。」

    龍五道:「你不是。」

    柳長街在笑,並不是很愉快的那種笑。

    龍五回過頭看著他,道:「你至少還是讓他保全自己的名聲。」

    柳長街道:「那只因為他的名聲並不是偷來的,他以前辛苦奮鬥過。」

    龍五道:「我看得出。」

    柳長街道:「何況,我和他私人間並沒有仇恨,我並不想毀了他這個人。」

    龍五道:「可是你也並沒有逼他去歸案,你甚至沒有要他把贓物交出來。」

    柳長街道:「我沒有,我也不必。」

    龍五道:「不必?」

    柳長街道:「他是個很聰明的人,用不著我逼他,他自己也該給我個答覆的。」

    龍五道:「所以你還在這裡等,等他自己來解決這件事?」

    柳長街承認。

    龍五道:「所以這案子到現在還沒有結束。」

    柳長街道:「還沒有。」

    龍五沉吟著,忽然又間道:「他若肯把贓物交出來,若是肯自己解決所有的問題,這案子是不是就已算結束?」

    柳長街道:「也不能。」

    龍五道:「為什麼?」

    柳長街道:「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麼。」

    龍五轉過頭,遙望著遠方的陰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不能放過秋橫波?」

    柳長街道:「不能。」

    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慢慢的接著道:「公理和法律絕不能被任何人破壞,無論是誰犯了罪,都一定要受懲罰。」

    龍五又霍然回頭,盯著他,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一定要迫究這件事?」

    柳長街沉默著,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為的至少不是我自己。」

    「你為的是誰?」龍五再問一遍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柳長街閉上了嘴。

    龍五道:「你當然並不是你自己說的那種人,你並不想出賣自己,也絕不肯出賣自己。」

    柳長街沒有否認。

    龍五道:「可是我跟胡力都調查過你的來歷,我們居然都沒有查出你是在說謊。」

    柳長街道:「所以你想不通?」

    龍五道:「實在想不通。」

    柳長街忽然笑了笑,道:「我若是遇著想不通的事,只有一個法子對付。」

    龍五道:「什麼法子?」

    柳長街道:「想不通就不去想,至少暫時不去想它。」

    龍五道:「以後呢?」

    柳長街道:「無論什麼秘密,都遲早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只要你有耐心,遲早總會知道的。」

    龍五也閉上了嘴。

    他也許不能不想,可是他至少可以不問。雨腳廉織,暮色漸深。

    長廊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一個人手裡提著盞紙燈籠,從陰暗的長廊另一端慢慢地走過來。

    燈光照著他滿頭白髮,也照著他的臉,正是胡力那忠實的老家人。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他早已學會將悲痛隱藏在心裡。

    「兩位還沒有走?」

    「還沒有。」

    老家人慢慢地點點頭,道:「兩位當然不會走的,可是老爺子卻已走了!」

    「他走了?」

    老家人凝視著廊外的雨腳,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實在也想不到他老人家會忽然一病不起。」

    「他是病死的?」

    老家人點點頭,道:「他的風濕早已入骨,早已是個廢人,能拖到今天,已經很不容易。」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可是眼睛裡卻已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為胡力悲傷,還是在向柳長街乞憐哀求,求他不要說出那老人的秘密。

    柳長街看看他,終於也點了點頭,歎道:「不錯,他一定是病死,我早已看出他病得很重。」

    老家人目中又露出種說不出的感激之色,忽然長歎道:「謝謝你,你實在是個好人,老爺子並沒有看錯你。」

    他歎息著,慢慢地從柳長街面前走過,走出長廊。

    柳長街忍不住問:「你要到哪裡去?」

    「去替老爺子報喪。」

    「到哪裡去報喪?」

    「到秋夫人那裡去。」老家人的聲音裡忽然又充滿了怨恨,「若不是她,老爺子也許不會病得那麼重,現在老爺子既然已走了,我當然一定要讓她知道。」

    柳長街眼睛發出了光,又問道:「難道她還會到這裡來祭奠?」

    「她一定會來的。」老家人一字字道,「她不能不來。」

    廊外的雨更密了。

    老家人慢慢地走出去,手裡提著燈籠,很快就被雨打濕,打滅。

    但他卻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到,還是將這沒有光的燈籠提在手裡,一步步走入黑暗中。

    夜色忽然已降臨,籠罩了大地。

    直到他枯瘦佝僂的身形完全消失在黑暗裡,龍五才歎息了一聲,道:「這次你果然又沒有算錯,胡力果然沒有讓你失望。」

    柳長街也在歎息。

    龍五道:「但我卻還是不懂,秋橫波為什麼非來不可?」

    柳長街道:「我也想不通。」

    龍五道:「所以你就不想。」

    柳長街忽然笑了笑,道:「因為我相信,無論什麼事,遲早總會水落石出的。」

    他轉身凝視著龍五,忽然又道:「有句話我勸你最好永遠不要忘記。」

    龍五道:「哪句話?」

    柳長街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光:「無論誰犯了罪,都休想能逃出法網。」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26:41     標題: 第八章 天網恢恢 (二)

黃昏。

    每一天都有黃昏,但卻沒有一天的黃昏是完全相同的。

    這正如每個人都會死,死也有很多種,有的人死得光榮壯烈,有的人死得平凡卑賤。

    胡力至少死得並不卑賤。

    來靈堂祭奠他的人很多,有很多是他的門生故舊,也有很多是慕名而來的,其中就只少了一個人。

    相思夫人並沒有來。

    柳長街也並不著急,他甚至連問都沒有問。

    龍五走的時候,他也沒有攔阻,他知道龍五一定會走的,正如他知道秋橫波一定會來。

    ——見了徒增煩惱,就不如不見。

    秋橫波既然要來,龍五又怎能不走?

    他送走龍五,直送到路盡頭,只淡淡的說了句:「我一定會再去找你。」

    「什麼時候?」龍五忍不住問道,「你什麼時候來找我?」

    柳長街笑了笑道:「當然是在你喝酒的時候。」

    龍五也笑了,道:「我常常都在天香樓喝酒。」

    靈堂就設在這古老而寬闊的大廳裡。

    現在連柳長街都已不知到哪裡去了,靈堂裡只剩下那白髮蒼蒼的老家人和兩個紙紮的童男童女,守著胡力的靈樞。

    現在夜已很深。

    陰森森的燈光,照著他疲倦蒼老的臉,看來也像是個紙人一樣。

    四面掛滿了白布挽簾,後面堆滿了紙紮的壽生樓船,車馬船橋,金山銀山。

    這些都是準備留在「接三」和「伴夜」那兩天焚化的。

    車橋糊得維炒維肖,牽著騾馬,跟著趕車的,甚至還有跟班、韁繩、馬鞭、青衣小帽、耳目口鼻,全都栩栩如生,只可惜胡力已看不見。

    晚風蕭索,燈光閃灼,一條人影隨風飄了進來。

    一個披著麻,戴著孝的夜行人,孝服下穿著的還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

    老家人只抬頭看了他一眼,他跪下,老家人陪著跪下,他磕頭,老家人也陪著磕頭。

    像胡力這樣的武林大豪故世後,本就常常會有不知名的江湖人物鈉夜來弔喪的。

    這並不能算是奇怪的事,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也不值得問。

    可是這夜行人卻反而在問:「胡老爺子真的已去世了?」

    老家人點點頭。

    「他老人家前幾天還是好好的,怎麼忽然就去世了?」

    老家人黯然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種事本就沒有人能預料得到的。」

    「他老人家是怎麼去世的?」這夜行人顯然對胡力的死很關心。

    「是病死的。」老家人道,「他老人家本就已病得很重。」夜行人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已很久沒有見過他老人家了,不知能不能再見他最後一面。」

    「只可惜來遲了一步。」

    「我能不能憑弔他老人家的遺容?」這夜行人居然還不死心。

    「不能。」老家人回答得很乾脆,「別的人都能,你卻不能。」

    夜行人顯得很驚訝,道:「為什麼我不能?」

    老家人沉下了臉,道:「因為他不認得你。」

    夜行人更驚訝:「你怎麼知道他不認得我?」

    老家人冷冷道:「因為我也不認得你。」

    夜行人道:「只要他認得的,你就認得?」

    老家人點點頭。

    夜行人也沉下了臉,道:「我若一定要看呢?」

    老家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並不一定要看他的,要看他的人,並不是你。」

    夜行人皺眉道:「你知道是誰?」

    老家人又點點頭,忽然冷笑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夜行人道:「什麼事?」

    老家人道:「秋夫人既然不相信他老人家已真的死了,既然還想看看他的遺容,為什麼自己不來,卻要你這個下五門的賊子來騷擾他老人家死後的英靈!」

    夜行人的臉色變了,一翻手,手上赫然已套著雙發毒藥暗器的鹿皮手套。

    老家人卻已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夜行人陰惻惻笑道:「就算我是個下五門的小賊,也一樣可以要你的命!」

    他似乎已真的準備出手,但就在這時,突聽一個聲音冷冷道:「閉上你的嘴,滾出去,快滾!」

    聲音很美,美得就像是從天上發出來的。

    靈堂裡竟然看不見第三個人,誰也看不到這說話的人在哪裡。

    老家人卻還是一點也不吃驚,臉上也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卻淡淡道:「你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27:03     標題: 第八章 天網恢恢 (三)

夜行人一步步往後退,已退出了靈堂。

    靈堂裡又只剩下那白髮蒼蒼的老家人,伴著陰森淒涼的孤燈。

    可是就在這時,就在這靈堂裡,卻偏偏還有另外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胡義。」她在呼喚這老家人的名字,「你既然知道是我叫他來的,為什麼不讓他看看老爺子的遺容呢?」

    胡義的回答還是同樣乾脆:「因為他不配。」

    「我呢?我配不配?」

    「老爺子早已算準你不會相信他已死了的。」

    「哦?」

    「所以他早就吩咐過我,一定要等你來之後,才能將棺材上釘。」

    「難道他也想再見我一面?」她在笑。

    她的笑聲美麗而陰森。

    笑聲中,那紙紮的車轎,忽然碎成了無數片,就像是忽然被一種看不見的火焰燃燒起來。

    無數片碎紙在靈堂中飛舞,又像是無數只色彩繽紛的蝴蝶。

    飛舞看的蝴蝶中,一個人冉冉飄起,彷彿一朵雪白的花朵忽然開放。

    她穿的是件雪白長袍,臉上也蒙著條雪白的輕紗,她的人看來又彷彿是一片雪白的煙霞,忽然間已飄到胡義面前。

    胡義的臉上卻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相思夫人一定會來。

    他早已知道,早就在等著她。

    「現在我能不能看看老爺子的遺容?」

    「你當然能。」胡義淡淡道,「而且他老人家說不定也真的想再見你一面。」

    棺材果然還沒有上釘。

    胡力靜靜地躺在棺村裡,看來竟好像比他活著時還安祥寧靜。

    因為他知道這世上已沒有人能再勉強他做任何事。

    相思夫人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道:「看來他果然己先走了。」

    胡義道:「你好像也並沒有要他等你。」

    相思夫人道:「因為我知道死人是什麼也帶不走的。」

    胡義道:」他的確什麼也沒有帶走。」

    相思夫人道:「既然沒有帶走,就應該留下來給我。」

    胡義道:「應該給你的,當然要給你。」

    相思夫人道:「在哪裡?」

    胡義道:「就在這裡。」

    相思夫人道:「我怎麼看不見?」

    胡義道:「因為你答應帶來給他的,還沒有帶來呢。」

    相思夫人道:「就算我帶來,他也看不見了。」

    胡義道:「我看得見。」

    相思夫人道:「只可惜我並沒有答應你,胡月兒也不是你的女兒!」

    胡義閉上了嘴。

    相思夫人道:「東西呢?」

    胡義道:「就在這裡。」

    相思夫人道:「我還是看不見。」

    胡義道:「因為我也沒有看見胡月兒。」

    相思夫人冷笑道:「你只怕永遠也看不見她了。」

    胡義也冷笑了一聲,道:「那麼你也就永遠看不到那些東西。」

    相思夫人道:「我至少可以看到一件事。」

    胡義道:「哦?」

    相思夫人冷冷道:「我至少還可以看到你的人頭落下來。」

    胡義道:「只可惜我的人頭連一文都不值。」

    相思夫人道:「不值錢的東西,有時我也一樣要的。」

    胡義道:「那麼你隨時都可以來拿去。」

    相思夫人忽然笑了笑,道:「你明知我還不會要你死的。」

    胡義道:「哦?」

    相思夫人道:「只要你還剩下一口氣,我就有法子要你說實話。」

    她的手忽然蘭花般拂了出去。

    胡義沒有動。

    可是另外卻有隻手忽然伸了出來,閃電般迎上了她的手。

    靈堂裡並沒有第三個人,這隻手是從哪裡來的?難道是從棺材裡伸出來的?

    棺材裡並沒有伸出手來。

    這不是死人的手,是紙人的手。

    紙人已粉碎,碎成了無數片蝴蝶飛舞。

    「我也早就在這裡等著你。」飛舞著的蝴蝶中,已露出了一張帶笑的臉。

    柳長街在笑。

    可是他的笑容中,卻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之意。

    因為他的掌風,已揚起了相思夫人蒙面的輕紗,他終於也看見了相思夫人的臉。

    他永遠也沒有想到這個神秘面陰沉的女人,居然就是胡月兒。
作者: 萬劫    時間: 2010-5-16 19:28:11     標題: 第八章 天網恢恢 (四)

龍五擁著貂裘,斜臥在短榻上,凝視著窗外的枯枝,喃喃道:「今年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下雪?」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他也沒有期望別人回答。

    秦護花一向很少開口。

    ——一個人開始變得會自言自語的時候,就表示他已漸漸老了。

    龍五忽然想起了這句話,卻忘了這句話是誰說的。

    「難道我真的已漸漸老了?」

    他輕撫著眼角的皺紋,心裡湧起種說不出的寂寞。

    秦護花正在替他溫酒。

    他一向很少喝,可是最近卻每天都要喝兩杯。

    ——你什麼時候會來找我?

    ——當然是在你喝酒的時候。

    門外響起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一個青衣小帽的夥計,捧著個用湯碗蓋住的碟子走進來。

    龍五沒有回頭,卻忽然笑了笑:「這次在碟子裡裝著的是不是三隻手?」

    柳長街果然來了。

    他也在微笑,微笑著掀起蓋在碟上的碗:「這裡只有一隻手,左手。」

    碟子裡裝著的是一隻熊掌,是龍五早已關照過廚房用小火煨了一整天的。

    酒也溫得恰到好處。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龍五大笑,「你來得正是時候。」

    秦護花已斟滿了空杯,只有兩杯。

    柳長街忍不住問:「你不喝?」

    秦護花搖搖頭。

    他只看了柳長街一眼,就轉過頭,臉也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柳長街卻還在看著他,心裡忽然又想起了那白髮蒼蒼、臉如枯木的胡義。

    正如他每次看到胡義時,也會不由自主想到秦護花一樣。

    這是不是因為他們本就是同樣的一種人?無論誰也休想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們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現在柳長街心裡又在想著什麼?

    他在笑,但笑容卻很黯淡,就像是窗外陰沉沉的天氣一樣。

    「這正是喝酒的好天氣。」

    龍五微笑著回過頭:「所以我特地替你準備了兩罈好酒。」

    柳長街舉杯一飲而盡:「果然是好酒。」他坐下來時,笑容已愉快了些,一杯真正的好酒,總是能令人心情開朗些的。

    龍五凝視著他,試探著問道:「你剛來?」

    柳長街道:「嗯。」

    龍五道:「我本來以為你前幾天就會來的。」

    柳長街道:「我……我來遲了。」

    龍五笑了笑,道:「來遲總比不來的好。」

    柳長街沉默著,沉默了很久。

    「你錯了。」他忽然道,「有時候不來也許反而好。」

    他說的顯然不是他自己。

    龍五道:「你是在說誰?」

    柳長街又喝了一杯,「你應該知道我是在說誰的。」

    「她真的去了?」

    「嗯!」

    「你看見了她?」

    「嗯!」

    「你認得她?」

    「嗯!」

    「難道她就是你說過的那個胡月兒?」

    柳長街已在喝第五杯:「她當然並不是真的胡月兒。」

    龍五道:「真的胡月兒你反而沒有見過?」

    柳長街點點頭,喝完了第六杯。

    龍五道:」她早已綁走了胡月兒,先利用胡月兒要挾胡力,再假冒胡月兒來見你?」

    柳長街將第七杯酒一飲而盡,忽然問道:「你想不想知道她的結局?」

    龍五道:「我不想。」

    他也在笑,笑容卻比窗外的天氣更黯淡:「我早已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柳長街道:「但你卻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結局。」

    「我不必知道。」龍五緩緩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就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他又勉強笑了笑:「天網恢伙,疏而不漏,這句話我也沒有忘記。」

    柳長街想笑,卻沒有笑,一壺酒已全都被他喝了下去。

    龍五也喝了一杯,忽然又道:「但我卻始終看不出那老頭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是說胡義?」

    龍五點點頭,道:「我本來甚至懷疑他才是真正的胡力。」

    柳長街道:「哦!」

    龍五道:「我甚至在懷疑,他們兩個人都是胡力。」柳長街道:「我不懂。」

    龍五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以前江湖中有個人叫歐陽兄弟?」

    柳長街道:「我聽說過。」

    龍五道:「歐陽兄弟並不是兄弟兩個人,他這個人的名字就叫做歐陽兄弟。」

    柳長街道:「我知道。」

    龍五道:「歐陽兄弟既然只不過是一個人,胡力當然就有可能是兩個人。」

    柳長街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龍五道:「你有沒有想到過這種可能?」

    「我沒有。」柳長街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本就不是第三者能想得通的。」

    他忍不住又看了秦護花一眼——秦護花與龍五之間的關係,豈非也很奇妙。

    他歎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這秘密我們都永遠沒有法子知道!」

    「為什麼?」

    「因為胡義也沒有活著走出那靈堂。」

    ——胡義「也」沒有。

    這「也」字中是不是還包含著別的意思?是不是還有別的人「也」死在那靈堂裡?

    能活著離開那靈堂的,是不是只有柳長街一個人?

    龍五沒有問。他不想問,也不忍問。

    「不管怎麼樣,這件案子現在總算已結束了。」他端起剛加滿的一壺酒,斟滿了柳長街的灑杯。

    柳長街立刻又舉杯一飲而盡:「但卻連我自己也想不到這件案子會這麼樣結束。」

    「你本來是怎麼想的?」龍五道,「你本來是不是一直都在懷疑我?」

    柳長街並沒有否認:「你本來就是一個很可疑的人。」

    「為什麼?」

    「因為我直到現在,還看不透你。」

    「你自己呢?又有誰能看得透呢?」龍五笑了笑,「我也一直都在奇怪,為什麼連胡力他們都沒有查出你的來歷。」

    柳長街也笑了笑,道:「那只因為我根本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來歷。」

    龍五盯著他,一字字道:「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人?」

    柳長街道:「你跟胡力都到那小城去調查過我。」

    龍五道:「我們都沒有查出什麼來。」

    柳長街道:「你們當然查不出。」

    他微笑著道:「因為我本就是在那小城中生長的,我過的日子一直就很平凡。」

    龍五道:「現在呢?」

    柳長街道:「現在我也只不過是那小城中的一個捕快而已。」

    龍五怔住了。

    「像你這種人,只不過是個小城中的捕快?」

    柳長街點點頭,道:「你們都查不出我的來歷,只因為你們都想不到我會是個捕快。」

    龍五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的確想不到。」

    柳長街道:「你們遇上了我,也只不過因為上面湊巧要調我來辦這件案子而已,否則你們只怕也一樣永遠都不會知道世上有我這麼樣一個人的。」

    龍五道:「你說的是真話?」

    柳長街道:「你不信?」

    龍五道:「我相信,但我卻還是有一點想不通。」

    柳長街道:「哪一點?」

    龍五道:「像你這麼樣的一個人,怎麼會去做捕快?」

    柳長街道:「我做的一向都是我想做的事。」

    龍五道:「你本來就想做捕快?」

    柳長街點點頭。

    龍五苦笑道:「有的人想做英雄豪傑,有的人想要高官厚祿,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這些人我全都見過。」

    柳長街道:「但你卻從來也沒有見過有人想做捕快。」

    龍五道:「像你這樣的人的確不多。」

    柳長街道:「但世上的英雄豪傑卻已太多了,也應該有幾個像我這樣的人,出來做別人不想做也不肯做的事了。」

    他微笑著,笑容忽然變得很愉快:「不管怎麼樣,捕快也是人做的,一個人活在世上,做的事若真是他想做的,他豈非就已應該很滿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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