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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埃德加·賴斯·伯勒斯]泰山出世[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2:43     標題: [埃德加·賴斯·伯勒斯]泰山出世[全文完]

出海

  這個故事我定從別人那兒聽來的。他其實不該講給我,也不該講給任何別人。這得歸功於一瓶陳年佳釀在那位講故事人身上產生的奇妙的作用,引得他開了頭;也得歸功於隨後那些天,我對這個故事的後半部分持懷疑態度。
  等那位愛吃喝交際的東道主發現他已經給我講了那麼多,而我對他的故事仍然將信將疑時,他那種愚蠢的驕傲便接過這項發端於老酒的「任務」,藉著酒興,出示了一堆書面材料。那是些散發著霉味兒的手稿和英國殖民都枯燥無味的記錄稿。這些材料為他頗為出色的敘述中許多至關重要的部分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我不敢說這個故事就是真實的,因為我並沒有目睹它所描繪的那些事情。但是在給你的敘述過程中,主要人物都用了假名兒,就足以說明,我自己也真誠地相信,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一個早已死去的人留下的一個變成黃色、散發著霉味兒的日記、殖民部的幾頁記錄稿,和那位愛宴飲作樂的東道主的敘述完全吻合。我講給你的故事,就是通過這幾個各不相同的渠道,煞費苦心地整理出來的。
  如果你發現它並不可信,至少,你會像我一樣,承認這是一個無與倫比的、異乎尋常的、有趣的故事。
  從殖民部的記錄稿和那位已故先生的日記中,我們看到,一位年輕的英國貴族—— 我們姑且稱他為約翰·克萊頓,或者格雷斯托克勳爵,被派往英聯邦非洲西海岸殖民地,對那裡的情況作一次特殊的很有點棘手的調查。因為當時,另一個歐洲列強正在當地土著居民中為它的地方部隊招募士兵,而這支部隊只是用來對沿剛果河和阿魯維密河居住的原始部落橫徵暴斂,搜刮橡膠和象牙。
  英聯邦的土著居民抱怨說,他們的許多年輕小伙子被花言巧語騙走之後,很少有人再能回到家裡。
  住在非洲的英國人就說得更玄了。他們說,那些可憐的黑人實際上已淪為奴隸。因為兵役期滿後,白人軍官利用他們的無知,騙他們說還要服務幾年。
  於是,殖民都在英聯邦西非殖民地給約翰·克萊頓新安排了一個位置。但他的秘密使命則是就那個友好的歐洲列強的軍官對英聯邦黑人居民不公平待遇一事作一次全面的調查。不過,他究竟為什麼被派往西非,跟這個故事沒有多大關係,因為,他壓根兒就沒能作什麼調查,事實上,他連目的地也沒能到達。
  克萊頓是一個典型的英國人,最喜歡把自己和在百戰百勝的戰場上建立的具有歷史意義的不朽功勳聯繫在一起。他無論在思想上、道德上、還是體魄上都是一個強壯的、頗具大丈夫氣概的男子漢。
  他的個頭比一般人的平均身高還要高。一雙眼睛是灰顏色的,五官端正,儀表堂堂。由於多年軍隊生活的鍛煉,舉止顯得十分健美。
  政治上的抱負使得他尋求從軍隊調到殖民部的機會。因此,我們看到,他雖然還很年輕,但在為女王陛下服務期間便被委以重任。
  接到這項任命之後,他既沾沾自喜又驚駭不已。這次提拔顯然是對他辛勤而又聰穎的服務的報賞與褒獎,也是他通向更為顯赫的晉陞的一個台階。可是另一方面,他和尊貴的阿麗絲·拉瑟福德姑娘結婚剛剛三個月,一想到要把這位年輕美麗的姑娘也帶到酷熱的非洲,帶到危險與孤寂之中,他就踟躇不前了。
  為了她,他本想拒絕這項任命,可是她不同意。她堅持認為應當接受這個位子,而且還堅持讓他帶著她一同前往。
  對於這件事,兩家的母親、兄弟姐妹、七姑八姨、堂兄表妹都發表了各式各樣的意見,但是各自都有哪些高論就無據可查了。
  我們只知道,一八八八年五月一個晴朗的早晨,約翰,即格雷斯托克勳爵偕夫人阿麗絲從多佛港出發,踏上了非洲之行的征途。
  一個月之後,他們到了弗裡敦1。從那兒他們改乘一艘叫「福爾瓦達」的小型帆船。這艘船將一直把他們送到目的地。
    1弗裡敦(Freetour):塞拉裡昂首都。
  從那以後,人們再也沒有見到約翰——格雷斯托克勳爵和他的妻子阿麗絲,也沒有聽到他們半點消息。
  他們在弗裡敦港啟航兩個月之後,曾經有六艘軍艦被派往南大西洋,尋覓他們和他們那艘帆船的蹤跡。很快人們就在聖赫拉拿海岸發現了那艘船的殘骸,從而使世人確信,「福瓦爾達」和船上所有的乘客都已遇難。於是對池們的尋找幾乎沒有開始,便中止了。
  「福爾瓦達」提一艘載重量大約一百噸的三桅船。這種帆船在南大西洋沿海岸貿易的商船中經常可見。它們的船員都是由逃亡到海上的社會渣滓組成的——各個種族、各個國家沒被絞死的殺人兇手和謀殺犯。
  「福瓦爾達」也不例外。它的大、二、三副都是些皮膚黝黑的惡棍。他們恨船員,船員也恨他們。至於船長,雖然是個很有能力的水手,但對他手下的人卻更是一個凶神。他只知道,或者只使用兩樣東西對付他們:繫繩栓和左輪手槍,要麼就是他收留的那群烏七八糟的傢伙只認這兩樣東西。
  因此,從打離開弗裡敦的第二天,約翰·克萊頓和他年輕的妻子便在「福瓦爾達」的甲板上,目睹了一幕幕的活劇。那其中的情節,除了描寫大海的故事書,他們決不相信生活中也會存在。
  就在第二天早晨,那條命中注定要貫穿當時還沒有出生的那個人一生的鏈條的第一個環節被鍛造而成了。而他那奇特的一生,在人類歷史上,迄今為止,還沒有別的什麼人能與之相匹敵。
  有兩個水手在刷洗「福瓦爾達」的甲板,大副在值班,船長走過來,跟約翰·克萊頓和阿麗絲夫人隨便聊著天兒。
  那兩個水手正向後倒退著刷洗甲板,而這幾個說話的人又止好背朝著他們。水手離他們越來越近,其中的一個已經退到船長身後,眨眼之間,就要從他身邊過去了。倘若那樣,也就永遠不會有這個神奇的故事了。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船長回轉身,想從格雷斯托克勳爵和格雷斯托剋夫人身邊走開,結果正好絆在那個水手身上,在甲板上摔了個大馬趴,不但碰翻了水桶,還被裡面的髒水浸了個精濕。
  那一剎,他那副樣子很有點滑稽可笑。可也只是一剎。船長惱羞成怒,滿臉通紅,惡毒地咒罵著,爬起來,猛地一拳把那個水手打倒在甲板上。
  那人不但瘦小,而且已經相當老了,因此這場暴行就越發不堪入目。另外那個水手可是既不瘦小,也不老邁。他虎背能腰,塊頭很大,黑鬍子扎煞著,樣子十分凶狠,一條公牛似的粗脖子,在肌肉結實的肩膀中間晃動著。
  看見同伴被打倒,他蹲下身子,壓低嗓門兒怒吼著,一縱身向船長撲過去,只一拳,便把他打得跪在地上。
  船長的臉由紅變白,這簡直是對他的反叛。這種反叛在他凶殘的生涯中,曾經遇到過,也鎮壓過。他沒等站起身來,就從口袋裡抽出一支手槍,朝矗立在眼前的這座血肉的「大山」開了槍。然而,儘管他動作迅速,約翰·克萊頓更是手疾眼快。他看見手槍在陽光下一閃,便把船長的胳膊向下打了一下,結果,那粒就要射進這位水手心臟的子彈,打在了小腿上。
  克萊頓和船長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起來。這位勳爵說得明白,他憎惡對船員施加種種暴行,而且只要他和格雷斯托克大人作為這條船的乘客,還呆在船上,就不想再看到發生此類事情。
  船長正要說出一番無理的話來,轉念一想,算了,回轉身,滿臉怒氣地向船尾大步走去。
  他不想惹惱一位英國官員。因為女王強有力的手臂揮舞著一根他可資鑒賞並且深感畏懼的戒尺,那就是英格蘭威震四方的海軍。
  兩個船員從甲板上爬起,年歲大的幫助受傷的朋友站了起來。這個大塊頭的傢伙在他的夥伴中人稱布萊克·邁克爾。他小心翼翼地試了試那條受傷的腿,覺得還能撐得住身體的重量,便轉身對克萊頓說了幾句頗為粗魯的道謝的話。
  這傢伙儘管聲調粗魯,那番話顯然還是出於一片誠意。不過他剛把話說完,便轉身向前甲板一瘸一拐地走去,用意很清楚——不想跟勳爵說什麼話。
  好幾大他們沒再見到船長,他在迫不得已跟他們說話的時候,也只是沒好氣地嘟噥幾句。
  和這樁不幸的事情發生之前一樣,他們仍然在船長室用餐。船長小心謹慎,他打心眼裡對他們感到敬畏,從不敢和他們同時用餐。
  大、二、三副更是些粗俗不堪、沒有文化的傢伙,比那些受他們欺壓的壞蛋船員也強不了多少。對於這位衣著漂亮的英國貴族和他的夫人他們避之唯恐不及。因此,克萊頓夫婦幾乎總是只有他們倆呆在一塊兒。
  其實對於他們,這是正中下懷的事情,不過這樣一來,他們與這條小船上的生活就處於一種隔絕的狀態。他們沒法接觸這兒每天發生的事情,而這些事很快發展到頂點,釀成一場血腥的悲劇。
  這條船的整個氣氛都朦朦朧朧地預示著一場災難。在克萊頓夫婦看來,小船表面上和以前沒有兩樣,但實際上,正有一股暗流把他們引向一條尚不知曉的危險的深淵。這一點他們都有感覺,只是相互間沒有把事情挑明。
  布萊克·邁克爾受傷的第二天,克萊頓走上甲板的時候,正好看見一位軟弱無力的船員被四個同伴抬下船艙。大副手裡提著一根繫繩栓,對這幾個悶悶不樂的水手怒目而視。
  克萊頓沒有問什麼——他不需要問。第二天,當一艘英國軍艦的巨大輪廓出現在海面上的時候,他幾乎下定決心,準備和阿麗絲登上那艘軍艦。因為他越來越害怕地意識到呆在這艘陰沉、遲緩、晦氣十足的「福瓦爾達」上,只能是凶多吉少。
  大約中午時分,他們離那艘英國軍艦的距離已經近得連相互說話的聲音都可以聽見了。可是,就在克萊頓決定讓船長把他們送上軍艦的時候,他突然覺得這個請求實在太可笑了。他有什麼理由讓女王陛下這艘軍艦的指揮官把他送回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呢?
  如果他對他們說,是因為有兩個不肯服從的水手被頭兒虐待的話,他們該怎樣想呢?恐怕除了暗暗發笑外,只能把離開那艘船的原因歸咎於怯懦。
  就這樣,約翰·克萊頓,即格雷斯托克勳爵沒有提出改乘那艘英國軍艦的要求。下午晚些時候,他眼巴巴地看著軍艦的炮塔、桅桿在遙遠的水平線那端漸漸消失了。而這之前不久他們聽到的消息證實了他那種極大的恐懼並非沒有道理。他詛咒自己在短短的幾個小時之前,被可惡的虛榮心所遏制,沒能為年輕的妻子找到一個安全的所在,而那「安全」當時本來唾手可得,現在卻永遠失去了。
  下午三點左右,克萊頓和他的妻子正站在船的一側,眺望那艘巨大的軍艦越來越小的輪廓,幾天前破船長打倒在地的那個瘦小的老水手出現在他們面前。老頭子正在擦船上的黃銅欄杆。他側著身子悄悄地走過來,壓低嗓門兒對克萊頓說:
  「要嚴厲懲罰了,先生,就在這條船上。記住我的話,先生,要嚴厲懲罰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的老朋友?」克萊頓問。
  「怎麼,你沒看見正在發生的事兒嗎?你沒看見那個小畜生船長和他的助手們把船員們打得腦袋開花嗎?」
  「昨天,兩個夥計頭破血流,今天又有三個。布萊克·邁克爾已經恢復得跟先前一樣了,他可不是吃這一套的孬種。不是。記住我的話,先生。」
  「你的意思是,我的朋友,船員們正策劃一次反叛?」
  「反叛!」老頭大聲說,「反叛!他們要謀殺,先生,記住我的話,先生。」
  「什麼時候?」
  「快了,先生,快了。不過我也說不上到底什麼時候。我他媽的說得太多了。可那天,你真是好樣的。我想,要是不告訴你,太不仗義了。不過,你一定要守口如瓶。要是聽見槍聲,就在下面老老實實地呆著,千萬別動。」
  「就這些。一定守口如瓶,要不然,他們也會在你的肋骨間射一粒子顆。記住我的話,先生。」然後,老頭繼續擦著銅欄杆,離開了克萊頓夫婦站著的地方。
  「這前景可真樂觀!阿麗絲。」克萊頓說。
  「你應當趕快告訴船長,約翰。也許這場災難還可以避免。」
  「我想應當這樣。可是如果完全出於自私的動機,我簡直必須是『守口如瓶』。現在,他們不管幹什麼,都會因為我站在那個名叫布萊克·邁克爾的傢伙一邊而放過我們。可是如果他們發現我出賣了他們,就不會有我們的活路了,阿麗絲。」
  「可是你只有一個責任,約翰,那就是保護法定的權益。如果你不警告船長,就等於你是他們的同夥,你親手幫助他們策化了這個陰謀,並且跟他們一起付諸實施。」
  「你不明白,親愛的,」克萊頓回答道,「我想的只是你,保護你才是我第一位的職責。船長是自作自受。我為什麼要冒著讓自己的妻子經受難以想像的恐怖和危險去拯救他呢?何況,這也許完全是徒勞。今天的厄運是他自己的凶殘和愚蠢造成的。親愛的,你根本就想像不到,這幫兇殘的傢伙一但控制了『福瓦爾達』,會幹出什麼事兒。」
  「責任總歸是責任,約翰。再詭辯也改變不了它的性質。如果我要對你逃避這個顯而易見的責任負責,對於一位英國勳爵,我可是最不幸的妻子了。我已經意識到這必然降臨的危險,但我要和你在一起,迎接將要發生的一切。」
  「那麼就按你說的辦,阿麗絲。」他微笑著回答,「也許我們是自尋煩惱。我雖然不喜歡這條船上這副樣子,可事態畢竟沒有糟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位早該進歷史博物館的老水手說的話可能完全是他自己那顆蒼老、邪惡的心裡的願望,而不是實情。」
  「公海上的反叛一百年前也許是平常事兒,可是在一八八八年這樣的太平盛世,發生的可能性就極小了。」
  「哦,船長回他的辦公室去了。讓我去警告他,簡直是去幹一件最讓人討厭的事兒。我壓根兒就沒有和這個畜生說話的胃口。」
  這樣說著,他漫不經心地朝升降口的方向走去。船長剛從那兒下去,不一會兒,他就敲響了他的房門。
  「進來!」粗暴無禮的船長蠻橫地咆哮著。
  克萊頓進來後,關上了身後的房門。
  「什麼事兒?」
  「我來告訴你今天聽到的一個情況。因為我覺得,儘管可能是多此一舉,但你還是有備無患為好。總而言之,船員們正在準備反叛和兇殺。」
  「撒謊!」船長喊叫著,「如果你再擾亂我這條船上的紀律,干涉與你無關的事情,你他媽的要承擔一切後果!我不管你是不是什麼英國勳爵,我是這條船的船長。從現在起,你少管我的事兒!」
  船長氣得暴跳如雷,臉漲成紫色,最後那幾句話簡直是可嗓子喊出來的。而且為了加重語氣,一隻碩大的拳頭砰地一聲砸在桌子上,另一隻則在克萊頓眼前晃動。
  格雷斯托克紋絲不動,站在那兒直盯盯地望著這個發了瘋似的男人。
  「貝林斯船長,」半晌他才慢吞吞地說,「如果你能原諒我的直率,我得告訴你,你是一頭地地道道的蠢驢。」
  說完他轉身離開船長,還像先前那樣滿不在乎地揚長而去。這本來是他慣常的做法,可是對於貝林斯那個階層的人來說,這要比罵他個狗血淋頭還要惹人惱火。
  如果克萊頓安撫他幾句,船長本來可能很容易就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後悔。可是現在,他的火暴脾氣已經無可挽回地裝進克萊頓丟給他的那個「模子」裡了。這樣一來,為了他們的共同利益,同力合作的最後一個機會失掉了。
  「哦,阿麗絲,」克萊頓回到妻子身邊,「我本來就不該去費這番口舌。那個傢伙根本就不領情,他像一條瘋狗直朝我蹦高。」
  「讓他跟他這條該死的破船一塊兒見鬼去吧!我才不管他呢!等我們平平安安離開這條船,我就只把精力花在尋求我們自個兒的幸福上。我想,眼下第一步要做的是回我們的房間,檢查一下我的手槍。遺憾的是,我們把那幾支長槍、彈藥和別的東西捆在一起,放到下面的艙裡了。」
  他們發現住處已經被人翻得亂七八糟。箱子和提包都被打開,裡面的衣物在那間小小的斗室裡到處亂扔著,甚至他們的床鋪也被翻了個底朝天。
  「顯然,有人比我們還更急著查看我們的東西。」克萊頓說,「咱們清點一下,阿麗絲,看看都丟了些什麼。」
  他們仔細檢查了一遍,發現除了克萊頓那兩支手槍,和為這兩支槍留出的那點兒子彈,別的什麼也沒丟。
  「最要緊的東西他們給拿走了。」克萊頓說,「他們希望得到槍,而且只希望得到槍,這可真是不祥的兆頭。」
  「我們怎麼辦呢?約翰。也許你是對的,我們最正確的態度應該是保持中立。如果船長和大、二、三副能夠制止這場反叛,我們便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如果這些反叛的人勝利了,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我們並沒有試圖阻撓他們或者反抗他們這一點上了。」
  「你說得很對,阿麗絲。我們就當個『騎牆派』吧。」
  他們開始整理那間小屋的時候,克萊頓和他的妻子同時發現,門縫下面露出一個紙角。克萊頓彎腰去揀,驚訝地看見那個紙角正向住裡移動。他立刻意識到一定是有人從外面往裡塞一張紙。
  他無聲無息而又動作敏捷地走到門口,正要去抓門把手,打開房門,妻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別,約翰。」她輕聲說,「他們不想讓人發現,所以,還是不去看他們為好。別忘記,我們是『騎牆派』。」
  克萊頓笑了笑,放下他那隻手,他們就那樣站在那兒,眼巴巴地瞧著那張白色的紙片,直到它終於在門這邊的地板上停止了移動。
  克萊頓俯身揀起,那是一張挺髒的白紙,匆匆忙忙疊成一個不大整齊的正方形。他們打開,上面寫著幾行潦草得幾乎難以辨認的字,一望而知,寫字的人並非長於此道。
  這個字條警告克萊頓夫婦,不要報告丟槍的事,也不要把老水手告訴他們的事洩露給任何人。如有違反,格殺勿論。
  「我想,我們不會有什麼危險。」克萊頓苦笑著說,「現在只能耐心等待,聽天由命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3:05

荒島安家

  他們並沒有等待多久。第二天早晨,克萊頓出現在甲板上,按照平常的習慣,在早飯前散步的時候,突然聽見一聲槍響,然後又響了第二槍、第三槍。
  他最怕發生的事情在眼前出現了。面對那幾個頭兒的是「福瓦爾達」服飾雜亂的全體船員,站在最前面的是布萊克·邁克爾。
  船長和他的助手射出第一排子彈,船員們立刻四散隱蔽。他們利用桅桿、操艙室和船艙後面的有利地形,向代表這條船上為人們所痛恨的「行政當局」的五個頭兒還擊。
  有兩個船員倒在船長的槍口之下,躺在交戰雙方中間。接著大副中彈,面朝下倒在甲板上。布萊克·邁克爾一聲令下,反叛的人向剩下的那四個人衝了過去。船員們只搞到六隻槍,大多數人只能用帶鉤的篙子、斧頭、短柄小斧和撬棍武裝。
  船員們衝過來的時候,船長的手槍正好打光了子彈,二副的槍又卡了殼。因此,反叛的人向頭兒們壓過來的那一剎,只有兩支槍在抵擋。面對船員憤怒的攻擊,頭兒們開始退卻。
  雙方都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著。吵鬧著、槍聲和傷員的尖叫聲、呻吟聲混成一片。「福瓦爾達」的甲板簡直變成了瘋人院。
  頭兒們沒退幾步,船員就已經衝到他們面前。一個五大三粗的黑人舉起手裡的斧子,對準船長那張臉,從腦門兒到下巴砍了一斧子。眨眼之間,另外那幾個傢伙也倒在地上,死的死,傷的傷,滿身棍棒和子彈留下的傷痕。
  「福瓦爾達」的造反者幹得乾脆利索。這期間,約翰·克萊頓一直若無其事地靠升降口站著,若有所思地抽著煙斗,就好像冷眼旁觀一場蟋蟀斗架。
  最後一個頭兒倒下之後,他想該回妻子那兒了。他怕船員們發現她一個人呆在下面。
  克萊頓儘管表面上顯得平靜、冷漠,內心深處卻是憂慮重重、忐忑不安。命運已經把他們無情地拋到了這群無知、凶殘的反叛者手裡,他為她的安全擔心。
  他回轉身,正要沿著梯子向下走,驚訝地發現妻子正站在台階上,而且幾乎就在他身邊。
  「你在這兒呆了多長時間?阿麗絲。」
  「從一開始就在這兒。」她回答道,「多可怕呀,約翰。啊,多可怕!落在這樣一群人手裡,我們還能有什麼指望!」
  「指望吃早飯。」他回答道,勇敢地微笑著,試圖以此減輕她的恐懼。
  「至少,」他補充道,「我要請他們給我們開早飯。跟我來,阿麗絲。一定要讓他們認為,在我們的想像之中,除了以禮相待,他們決不會以任何別的方式對待我們。」
  這時,那群人已經跑到被打死打傷的那幾個頭兒周圍,正準備死的活的一起扔進大海,既不偏三向四,更沒有絲毫同情之心。他們還以同樣的無情和殘忍,處理了自己人的屍首和正在掙扎的夥伴。
  不一會兒,有個船員看見正向他們走過來的克萊頓夫婦,舉起一把斧子衝了過去,大聲喊道:「這兒還有兩個餵魚的!」
  可是布萊克·邁克爾比他還麻利,那傢伙沒跑幾步就背後挨了一槍倒在甲板上。
  布萊克·邁克爾一聲怒吼,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他指著格雷斯托克勳爵和格雷斯托剋夫人,大聲說:
  「這兩位是我的朋友。誰也不准動他們一根毫毛。聽明白了沒有?」
  「現在我就是這條船的船長。我說的話就是必須執行的命令。」然後他轉過臉對克萊頓說:「你們呆在自個兒的地方。誰也不會加害於你們的。」他用威脅的目光掃視著他的夥伴們。
  克萊頓夫婦只顧聽布萊克·邁克爾在那兒發號施令,沒怎麼注意船員們當時的表情,對這夥人各自的打算更是一無所知。
  他們偶然聽見這群叛匪中隱隱約約傳出幾聲咒罵和吵鬧。有兩次,寂靜中,還響起邪惡的槍聲。可是布萊克·邁克爾確實是這幫殺人犯當之無愧的頭領,他把他們治得服服貼貼。
  對這條船上的頭兒們殺戮之後的第五天,從瞭望臺上看見了陸地的影子。究竟是一座小島,還是大陸,布萊克·邁克爾也不清楚,但他通知克萊頓,如果瞭解的結果表明,這地方適合居住,就要把他和格雷斯托剋夫人連行李一起送上岸去。
  「你可以在這兒好好地呆上幾個月,」他解釋道,「這期間,我們可以找到有人居住的海岸,分散一些人員。那時,我想你們的政府也該知道二位的下落,並且很快派一艘軍艦把你們接走。」
  「加果讓你們在文明開化的地方登陸,就很難不被盤問許多問題,而我們這夥人,誰也沒本事出口成章作出令人信服的答覆。」
  克萊頓極力反對把他們扔在一個無名的海岸,任憑野獸、很可能還有許多野人虐待的不人道的行為。
  可是他的話除了激怒布萊克·邁克爾外全然無用。於是只好閉上嘴巴,在不幸之中朝最好的方向努力。
  大約下午三點,他們駛近樹木叢生的美麗的海岸,正對那個看起來像是被陸地圍住的海港的進出口。
  布萊克·邁克爾派了一條滿載船員的小船去測量入口處海水的深度,以便確定「福瓦爾達」是否可以安全通過。
  大約一小時以後,他們回來報告說,通道的水很深,一直通進那個小水塢。
  天黑以前,三桅帆船便在水面如鏡的港灣正中平平穩穩地拋了錨。
  四周的陸地長滿亞熱帶青蔥的草木,十分美麗。遠方的山野是從大海「脫穎而出」的山丘與台地,幾乎到處覆蓋著原始森林。
  這裡杳無人煙,可是這塊土地顯然很容易維持人們的生活。在「福瓦爾達」甲板上眺望的人們偶然看見的為數眾多的飛禽和走獸的蹤跡便足以證明這一點。此外還有一條銀光閃閃的小溪流進港灣,保證這裡有充足的淡水。
  黑暗籠罩了大地,克萊頓和阿麗絲夫人仍然倚著欄杆站在甲板上,默默地凝視著他們將來的棲身之地。從那黑漆漆的、茂密的森林裡傳來走獸充滿野性的嚎叫。那是獅子聲音渾厚的吼叫,有時候還有一頭豹子刺耳的尖嘯。
  婦人想到他們被留在這空寂而荒涼的海岸之後,將要度過的一個個夜晚,而那隱伏在黑暗中的恐怖隨時都在等待他們,嚇得要命,越發緊緊地偎依在丈夫懷裡。
  這天晚上晚些時候,布萊克·邁克爾跟他們呆了一會兒,告訴他們作好第二天早晨登陸的準備。他們試著勸說他把他們帶到比較接近人類文明的更適合生存的海岸,這樣便有希望落人朋友之手。可是不管是乞求還是威脅,或許以重金酬謝,都說服不了他。
  「在這條船上,我是唯一一個不願意看見你們死在眼前的人。但我自己也明白,為了保證我們自己的腦袋平安無事,讓你們死本來是最理智的辦法。可我布萊克·邁克爾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你救過我的命,我也要救你們的命,作為報答。但我只能做到這一點。」
  「船員們不想再這樣忍受下去了。如果不盡快送你們上岸,他們或許會改變主意,不讓你們再這樣自在逍遙了。我會把你們的東西都送到岸上,再給你們一套做飯用的炊具和搭帳篷用的舊帆。還有糧食,足可以維持到你們找到野果,打到野味。」
  「你們有槍防身,一定可以在這兒很輕鬆自在地住下,直到有人來幫助你們。等我平安地隱藏起來之後,保證讓英國政府知道你們在哪兒呆著。當然了,即使要我的命,我也沒法兒告訴他們準確的地方,因為我們自個兒也不知道。不過,他們總會找到你們的。」
  他走了之後,他們默默無語地走下船艙,兩個人的心都被不祥的預感籠罩著。
  克萊頓不相信布萊克·邁克爾真的會把他們的行蹤告訴英國政府,他也不敢保證,第二天,跟那些幫他們抬東西的水手們一起上岸之後,就不會有誰加害於他們。
  一旦離開布萊克·邁克爾目光所及的地方,誰都會把他們打死,而布萊克·邁克爾則因為對此一無所知,仍然可以保持良心的安寧。
  而且,即使他們逃脫眼前的災難,就不會再面臨更為嚴酷的危險嗎?如果只是他一個人,還有希望活下去,因為他是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漢。可是阿麗絲和那個很快就要在這混沌世界的艱險之中誕生的小生命會怎樣呢?
  他們的處境將極其嚴酷,而且孤立無援,想到這一點,克萊頓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但是仁慈的上帝還沒有讓他預見到,在那陰鬱的、冷酷無情的森林深處,更為可怕的現實正等待著他們。
  第二天一早,他們為數甚多的箱子包裹被搬上甲板,裝進正在等著把這些東西運到岸上去的那幾條小船。
  他們帶的東西種類寵雜,數量繁多,因為克萊頓夫婦預計要在西非的新家呆五到八年。因此。除了許多生活必需品外,還帶了不少奢侈的用品。
  布萊克·邁克爾拿定主意,凡是克萊頓夫婦的東西,一針一線也不能留在船上。這是出於對他們的同情,還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就很難說了。毫無疑問,倘若在一條可疑的船上,發現一位失蹤的英國官員的東西,世界上任何一個有人類文明的港口,都會盤查一番的。
  因此,他非常積極地貫徹他的意圖,堅持讓將克萊頓的左輪手槍從據為己有的水手的手中再還給他。
  他們還在那幾條小船裡裝上鹹肉、餅乾、一點兒土豆、豆子、火柴、炊具、一箱子工具和布萊克·邁克爾答應給他們的舊帆。
  就好像他自個兒就害怕克萊頓擔心的事情發生似的,布萊克·邁克爾陪他們上了岸,而且一直等那幾條小船在儲水桶裡裝滿淡水,向停泊在港灣裡的「福瓦爾達」推過去的時候,他才最後一個離開他們。
  那幾條小船在港灣平靜的水面上慢慢地移動著,克萊頓和他的妻子默默地站在那兒,眼巴巴地望著這場「訣別」,一種對近在眼前的災難的畏懼和絕望又在兩個人的心窩裡升起。
  在他們的身後,一個不太高的山樑上,另外幾雙眼睛也在山石間張望。那是幾雙長得很近、懷著惡意的眼睛,在濃重的眉毛下閃爍。
  當「福瓦爾達」駛進港灣狹窄的通道,消失在一塊巨大的礁石後面時,阿麗絲夫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張開雙臂,摟住克萊頓的脖子,痛苦地嗚咽起來。
  她曾經勇敢地面對那場反叛造成的危險,也曾經懷著一種充滿英雄氣概的堅韌不拔的精神,思索過未來可怕的境遇。可是現在一旦那種完全與世隔絕的恐懼真的降臨到頭上,她那超負荷的神經使一下了崩潰了,由此引起的反應也就隨之而來。
  他沒有試圖阻止她的眼淚。最好讓她心中長久壓抑的感情自然而然地爆發出來。過了好長時間,姑娘——其實她比個孩子大不了多少——才終於控制住自己。
  「啊,約翰!」她半晌才哭著說,「太可怕了,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阿麗絲。」他極其平靜地說,就好像正坐在家裡那間舒適的起居室。「那就是勞動。只要勞動,就一定會得救。我們不能讓自己沉湎於胡思亂想之中,因為那樣下去,就只能發瘋。」
  「我們必須動手幹活兒,而且耐心等待。我相信我們會得救的,很快就會。即使『福瓦爾達』一旦失事,或者布萊克·邁克爾不守信用。」
  「可是,約翰,如果只有你和我兩個人,」她抽泣著,「我相信,我們會熬過來的。可是……」
  「是的,親愛的,」他溫柔地回答道,「我也一直在想這樁事。可是,我們必須面對這個事實,就如同我們必須面對將要出現的任何困難一樣。不管環境多麼險惡,都要勇敢地、充滿信心地應付它。」
  「千百萬年以前,也許就在這片原始森林裡,我們的祖先在遠古一片混飩之中遇到的問題,現在我們也都必須面對了。我們將要在今天經歷他們走過的勝利之路。」
  「他們過去能做的事情,難道今天我們就做不到嗎?不,我們可以做得更好。我們不是用千百萬年人類創造的淵博的知識武裝著嗎?我們不是有科學給予我們的防身。自衛和維持生計的種種手段嗎?而那個時候,他們對所有這些全然無知。阿麗絲,當年他們用石頭和骨頭製造的工具和武器完成的業績,我們肯定能夠完成!」
  「啊,約翰,我真希望我是一個可以像你一樣鎮定的男人。可我只能是個女人,只能用我的心靈而不是理智去感受這個世界,而我看到的所有這一切,實在是太可怕,太難以想像了,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
  「我只希望你是對的,約翰。我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一個勇敢的原始女人,一個原始男人稱職的伴侶。」
  克萊頓第一個念頭便是搭一個夜裡睡覺的窩棚,防備被四處覓食的野獸傷害。
  他打開那個裝步槍和彈藥的箱子,這樣一來,幹活兒的時候,如果遇到襲擊,兩個人便可以隨時武裝起來。然後,他們一起尋找度過第一個夜晚的地方。
  離海灘一百碼遠有一小塊平地,上面沒長什麼樹木,他們最後決定就在那兒造一座長期居住的房子。可是眼下,他們都想,最好先在樹上搭一個小平台,以防那些較大的野獸騷擾。須知現在是在它們的領地。
  克萊頓選擇了四棵樹,可以搭一個八平方英尺的長方形平台。他從別的樹上砍下些又長又粗的樹枝,在距離地面大約十英尺的地方圍成一個框架,用繩子把樹枝牢牢地捆在樹上。這條繩子還是布萊克·邁究爾從「福瓦爾達」的貨艙裡拿給他的。
  在這個框架之上,克萊頓又密密地搭上些比較細的樹枝,上面鋪了一層象耳樹肥大的葉子——他們周圍這玩意兒有的是。樹葉上面又鋪上那個疊了好多層的大帆。
  再往上六英尺,他又搭了一個和下面這個舖位相似的平台,只是份量輕了一點,權且充作「屋頂」。四周掛起剩下的那幾塊篷布,算是「牆壁」。
  完成之後,他便有了一個很舒適的小巢。他把他們的毯子和一些比較輕的行李放了上去。
  這時已近黃昏,他藉著夕陽的餘輝紮了一把粗糙的梯子。憑借它,阿麗絲可以爬上她的新居。
  整個白天,他們周圍的樹林裡,羽毛鮮亮的鳥兒興奮地飛來飛去,吱吱亂叫的猴子跳來跳去。它們懷著極大的興趣和迷戀,看著這兩個新來的不速之客和他們那個奇妙的巢怎樣一點點地築了起來。
  儘管克萊頓和他的妻子警惕地向四周張望,但是一直沒有看見大一點的動物。只有兩次,看見他們的鄰居——幾隻小猴子吱吱吱地尖叫著從附近的山崗上跑下來。它們不時回過頭從瘦小的肩膀上害怕地望過去,十分明顯地表明,那兒隱藏著什麼可怕的東西,而它們正是從那兒逃出來的。
  薄暮時分,克萊頓做完了他的梯子。從附近的小溪汲來一大盆水,兩個人便爬進這個比較完全的「空中樓閣」。
  因為天兒熱,克萊頓把四周的篷布撩起來,搭到屋頂上。他們就像土耳其人一樣坐在毯子上。阿麗絲瞪大一雙眼睛,望著漸漸變暗了的森林,突然伸出一隻手,緊緊抓住克萊頓的胳膊。
  「約翰,」她輕聲說,「你瞧,那是什麼?是不是一個人?」
  克萊頓轉過臉,一雙眼睛順著她的手指望過去,映襯著蒼莽的樹海的山崗上,朦朦朧朧地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直立著的身影。
  有一會兒,它站在那兒就好像在傾聽什麼,然後慢慢回轉身,消失在林莽的暗影之中。
  「是什麼,約翰?」
  「我也說不上,阿麗絲。」他心情沉重地說,「太黑了,這麼遠看不清楚,也許只是正在升起的月亮投下的一個影子。」
  「不,約翰。如果不是人,也是一個塊頭很大的與人相近的怪傢伙。哦,我怕。」
  他把她摟在懷裡,對著她的耳朵說些給她以勇氣的綿綿情話。
  過了一會兒,他把篷布放下,結結實實地捆在樹上。這樣一來,除了面對海灘留下一個小口外,他們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封閉起來了。
  現在,小小的「空中樓閣」裡一片漆黑,他們在毯子上躺了下來,希望睡一覺,暫時忘記這深重的痛苦。
  克萊頓臉朝前面那個小口躺著,手邊兒放著一支步槍和兩支左輪手槍。
  他們剛閉上眼睛,身後的叢林裡就響起一隻豹子嚇人的吼叫。它越來越近,直到清清楚楚聽見這個龐然大物徑直走到「空中樓閣」下面。豹子用鼻子嗅著、用爪子抓撓著支撐他們那個「樓閣」的大樹,一直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慢慢向海灘對面走去。明亮的月光下,克萊頓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隻很大、很漂亮的豹子。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一隻。
  長夜漫漫,但他們只是打了幾個噸。因為入夜以來,密林中響起的豺狼虎豹的嘯聲帶著動物世界的神秘一直在空中迴盪,使他們早已過分緊張的神經越發緊張不安。那刺耳的吼叫聲和野獸龐大的身軀在他們那座「樓閣」下面悄悄挪動的聲音,不知道把他們驚醒了多少次。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3:32

生與死

  早晨雖然整個世界又充滿新的活力,對於克萊頓夫婦卻並無實際意義,儘管他們懷著強烈的慰藉迎接黎明的到來。
  剛吃完十分簡單的早飯——鹹豬肉、咖啡和餅乾,克萊頓就開始蓋房於。因為他心裡清楚,只有壘起四堵結實的高牆,把自己和林莽中的生活完全隔絕,夜晚才有希望安全,心理上也可能得到安寧。
  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需要大半個月的時間才能完成,儘管他要蓋的只是一間小屋。他用直徑六英吋的圓木造這間房子,圓木間的縫隙用粘土填平。這粘土是他在離地面幾英尺下面發現的。
  屋子一頭,他用從海灘揀來的石頭砌了一個壁爐,也是用泥巴抹縫壘成的。房子蓋好之後,他又在牆壁外面抹了四英吋厚的黃泥。
  他在窗口鑲上橫豎兩排直徑為一英吋的細樹枝,編成結實的格柵,足可以抵擋一頭力氣很大的野獸。這樣一來,他們有了良好的通風設備,既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又可以不用害怕減少小屋的安全感。
  「A」字形的屋頂上,密密地鋪了一層細樹枝,樹枝上面又苫了叢林裡那種很高的草和棕桐葉,最後又抹了一層黃泥。
  小屋的門是用先前裝東西的箱子的木板釘成的。他釘了一層又一層,而且每一層都和下面那層木頭的紋理相互交叉,直到釘成一塊三英吋厚的可以承受巨大壓力的結實的木板。他們看著那塊板子,都笑出了聲。
  這之後,克萊頓遇到了最大的困難,因為他沒有辦法把自己做好的這扇厚實的門裝到門框上。但是經過兩天的工作,他終於用堅硬的木頭成功地做成兩個結實的轉軸。有了這兩個轉軸,便可以把門安上而且開關都很方便。
  屋頂一蓋好,他們立刻搬了進去。然後粉刷牆壁,做些掃尾工作。夜裡睡覺的時候,他們用一摞箱子頂住門,這樣便有了一個比較安全、也比較舒適的棲身之地。
  做床、椅子、桌子和碗櫥,相對而言就很容易了。因此,到第二個月月底,他們已經安頓得很好了。除了不斷索繞在心頭對野獸襲擊的恐懼和難挨的寂寞外,似乎沒有什麼不舒服不快樂的事了。
  到了夜晚,那些個頭很大的野獸就在小屋四周嚎叫、咆哮。但是人們對經常重複的吵鬧聲也會習慣。很快,他們便不再在乎什麼豺狼虎豹,可以一覺睡到天明了。
  有三次,他們看見頭一天晚上見到的那個巨大的有點像人的身影,可是從未沒有一次近到可以分辨出到底是人還是獸。
  那些羽毛華麗的鳥兒和小猴子踉它們新結識的朋友漸漸地熟起來。因為以前從來沒見過人,最初的恐懼煙消雲散之後,它們便在森林、莽叢和荒原的野生動物那種好奇心的驅使之下,越來越接近他們。來這兒的第一個月,有幾隻小鳥就敢從克萊頓夫婦手裡一口一口地啄食食物。
  克萊頓想再蓋幾間房子。一天下午,他正在幹活兒,一群奇形怪狀的「小朋友」們尖叫著,穿過樹林,從那座山崗上跑了下來。它們邊跑邊回頭害怕地張望著,一直跑到克萊頓跟前才停下,吱吱喳喳地叫著,好像警告他危險就要來臨。
  不一會兒,小猴子害怕的那個東西就出現在眼前。原來正是他和妻子偶然看見過的那個人形的野獸。
  它正半直立著身子,穿過密林走過來,不時把握成拳頭的手背拄在地上。那是一個塊頭很大的像人似的猿。走過來的時候,發出粗重、難聽的嗷叫,有時候還像狗似的吠幾聲。
  克萊頓離小屋還有一段距離,他是為他的「建築工程」來砍一棵特別理想的樹的。這幾個月,白天他還沒有看見過可能給他帶來危險的動物,便漸漸放鬆了警惕,把步槍和手槍都留在了屋裡。現在他看見這只巨猿踩倒灌木叢,逕直向他走來;而且它來的方向正好切斷地的逃路,克萊頓覺得一陣戰慄順著脊樑骨流遍全身。
  他心裡清楚,單憑一把斧頭戰勝這只兇惡的怪物,幾乎是不可能的……還有阿麗絲。啊,天哪!他想,阿麗絲會怎麼樣呢?
  但是還有一線希望跑回那間小屋。於是他回轉身,一邊向小屋拚命跑過去,一邊叫喊著,讓妻子趕快回屋關上那扇厚重的門,以防巨猿從那兒切斷他的退路。
  格雷斯托剋夫人正在離小屋不遠的地方坐著,聽見丈夫叫喊,猛一抬頭,看見那只猿。它雖然又大又笨,但正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敏捷撲過來,要把克萊頓打倒。
  她壓低嗓門兒叫了一聲,跳起來向小屋衝去。進屋的時候,回頭瞥了一眼,這一瞥幾乎嚇得她靈魂出竅。她看見那個巨獸截住了丈夫,他已經走投無路,雙手握著那把斧頭,準備最後撲上去,砍那只狂怒的野獸。
  「關上門,從裡面閂住,阿麗絲!」克萊頓大聲喊道,「我能用這把斧子結果了這個傢伙!」
  但他心裡明白,他正面對著一場慘死。她也清楚。
  巨猿簡直像一頭粗壯的公牛,大約有三百磅重。一雙長得很近、令人作嘔的眼睛在粗重的眉毛下閃著凶光。它在獵物面前停了一下,露出可怕的犬齒般交錯的大牙。
  從這頭野獸的肩膀上面望過去,克萊頓看見這兒離那間小屋不過二十步遠。這時,年輕的妻子端著一支步槍走出小屋,一股恐懼的浪潮猛地掠過心頭。
  她害怕武器,從來碰都不敢碰一下子。但是現在她像一頭無所畏懼的母獅保護自己的兒女一樣,向那只猿勇敢地衝了過來。
  「回去,阿麗絲!」克萊頓喊道,「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快回去!」
  但她根本個聽,恰在此時,巨猿撲了過來,克萊頓無法再說什麼。
  他舉起斧子,用盡平生的力氣向那頭猛獸撲去,可是那個力大無比的傢伙伸出一雙可怕的大手緊緊抓住斧子,從克萊頓手裡奪過來,扔到一邊。
  它大叫一聲,向這個手無寸鐵的犧牲品猛撲過來。但是沒等他那充滿飢渴的鋸齒獠牙咬到克萊頓的脖頸,隨著一聲刺耳的爆炸聲,一粒子彈從兩個肩膀中間射進巨猿的後背。這個野獸把克萊頓掀翻在地,轉身向新的敵人衝過去。在它的前面站著嚇壞了的阿麗絲,她想再向這個動物開槍,可是不知道怎樣擺弄武器,子彈總是上不了膛,一點兒作用也不起。
  克萊頓幾乎同時一躍而起,衝過去從俯臥在地的妻子身上拉那只巨猿,壓根兒沒想,這可能全然無用。
  可是沒怎麼使勁兒,或者乾脆就沒使勁兒,他居然成功了。那個龐然大物慢慢倒在眼前的草叢裡——原來巨猿已死,子彈起作用了。
  克萊頓匆匆查看了一下妻子,發現她沒有受傷。估計這個凶殘的野獸是在向阿麗絲撲過去的一剎那死的。
  他輕輕扶起昏迷不醒的妻子,把她抱進小屋。過了整整兩個小時,她才恢復知覺。
  她一開始說的那幾句話讓克萊頓摸不著頭腦。恢復知覺之後,阿麗絲很驚奇地注視著這間小屋裡面的陳設,然後滿意地舒了一口氣說:
  「啊,約翰,真的回家了,這太好了!我一直在做噩夢,親愛的。我還以為我們不在倫敦,而是到了一個可怕的地方,那兒有許多野獸襲擊我們。」
  「好了,好了,阿麗絲,」他撫摸著她的腦門兒說,「再睡會兒吧,別為那些噩夢著急。」
  這天夜裡,一個小兒子在原始森林旁邊的這間小屋裡誕生了。其時,門前,一隻豹子在長嘯仙;山崗上,一頭獅子雄渾的吼叫聲在夜空迴盪。
  格雷斯托剋夫人再也沒能從那只巨猿襲擊的驚恐中恢復過來。儘管生孩子後她又活了一年,可她再也沒出這間小屋,也沒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並非身在英格蘭。
  有時候,她問克萊頓夜裡哪兒來的這些奇怪的叫聲;還問他,僕人和朋友們都上哪兒去了,為什麼她屋裡的傢具這樣陌生、這樣粗糙。儘管他不想隱瞞真情,她也還是沒法兒理解他所做的那些解釋到底意味著什麼。
  可是在另外一些事情上,她又相當理智。擁有一個小兒子的快樂和幸福,以及丈夫對她忠貞的愛和關心,使得這一年對於她成了很幸福的一年,是她年輕的生命中最快活的一段時光。
  克萊頓明白,如果她的神志完全清楚,就會因焦急和憂慮加倍地煩惱。因此,看見她這副樣子,他雖然十分痛苦,但有時候也不由得有幾分高興。因為這樣一來,她免受了許多痛苦。
  對於得救,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除非完全出於偶然。於是,他以不懈的熱情,美化那間小屋。
  他在地板上鋪了獅子皮和豹子皮。靠牆一溜擺著櫥櫃和舊書架。他還自己製作了幾個古怪的花瓶,裡面插著熱帶地區生長的美麗的花兒。又用竹子和茅草編成簾子遮擋窗戶。最艱苦的工作是他用極其簡陋的工具,把木頭加工成木條,將牆壁和天花板鑲嵌一新,還在小屋鋪上光滑的地板。
  他常常驚奇自己的一雙手居然可以適應如此陌生而又繁重的勞動。但他很高興,因為這是為她和那個給他們帶來歡樂和鼓舞的小生命而工作。儘管兒子的誕生給他增加了百倍的責任,也愈發顯示出他們處境的險惡。
  第二年,克萊頓又被那些巨猿襲擊了幾次。現在,它們似乎經常出沒在這間小屋周圍。不過,克萊頓總是隨身攜帶著步槍和手槍,並不太懼怕這些野獸。
  他又加固了窗戶,還在門上安裝了獨一無二的木鎖,這樣,在打野味、採野果的時候——為了生存,經常需要出去——就用不著擔心有野獸闖進小屋。
  起初,他從小屋的窗口就可以打到不少野味。後來,那些動物也懂得了他的步槍會從這個奇怪的小屋爆發出嚇人的、雷鳴般的響聲。
  空閒的時候,克萊頓就從搬進新家的藏書中選書閱讀,還經常給妻子大聲念。他的藏書中有許多幼兒讀物——畫冊、識字課本、讀本。因為他們先前就知道,他們的小孩兒在回到英格蘭之前,就該長到讀書識字的年齡了。
  別的時間,克萊頓就記日記。他一直習慣於用法語記,在日記裡,把他們奇特的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記了下來。這個本子鎖在一個小鐵盒子裡面。
  一天夜裡,阿麗絲夫人在她的小兒子出生一年之後,很平靜地去世了。她死得那麼安靜,克萊頓過了好長時間,才真正意識到妻子已經離開人世。
  對於眼前處境的恐懼之感非常緩慢地襲上克萊頓的心頭。甚至很難說清,他是否充分認識到了自己巨大的痛苦和落到肩卜的可怕的責任。他得照頓孩子——那個小東西他還是個吃奶的嬰兒!
  他的最後一篇日記是在妻子死後第二天早晨記的。他用一種十巴巴的筆調詳細敘述了那些悲慘的細節,越發增添了一種悲愴哀婉。因為它散發著一股由長期的痛苦與絕望而生的早已倦怠了的冷漠。甚至如此殘酷的打擊也幾乎不能喚起新的痛苦。他寫道:
  「我的小兒子正在因為飢餓而啼哭。哦,阿麗絲,阿麗絲,我該怎麼辦?」
  約翰·克萊頓寫最後這幾個字的時候,那隻手便注定要永遠握著這支筆了。他胳膊伸直放在桌上,腦袋極其疲倦地枕在上面。這張桌子是為她做的,而她正一動不動地、渾身冰涼地躺在他旁邊那張床上。
  好久,除了那個小男嬰引人哀憐的悲啼,沒有別的聲音打破正午林莽中死一樣的寂靜。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3:51

卡拉得子

  離大海一英里遠的台地上有一片樹林。老猿柯察克正對他的「臣民」大發雷霆。
  他的部落裡那年幼的和腿腳比較靈活的成員都倉惶逃奔到大樹比較高的枝權上,好躲開他的懲罰。他們寧願冒著生命危險攀上剛剛能支撐住身體重量的樹枝,也不願意在老柯察克點起這種無法控制的怒火時,看他那副凶相。
  別的雄猿也都四散逃奔,然而是在這個暴怒的畜生覺得非要張開他那張直噴白沫的大嘴一口咬斷誰的脊樑骨時,才撒腿跑開的。
  一隻不走運的小雌猿一下子沒抓隼,從一個很高的樹杈上掉下來,正好落在柯察克的腳跟前。
  他大叫一聲撲到她身上,齜開尖利有力的牙齒,從她的肚子上撕下一塊肉來,又用一根很粗的樹枝惡狠狠地打她的頭和肩膀,直到把她的腦袋瓜兒打得稀爛。
  然後,他發現了卡拉。她剛帶著她的嬰兒覓食回來,一點兒也不知道這只強壯的雄猿正在大發脾氣,直到突然聽見同伴們尖叫著向她發出警告,才發瘋似的向安全的地方跑去。
  但柯察克已經緊緊追了上來,要不是她騰空躍起,從一棵樹拚命跳到另外一棵樹上,他就抓住了她的腳脖子。這可是猿極少採取的冒險行動,除非火燒眉毛,走投無路。
  她成功地跳了過去,可是就在她抓住前面那棵樹的樹杈時,身子猛地一震,震落了拚命抓著她脖子的小猿。她眼巴巴地看著小東西翻滾著、旋轉著,從三十英尺高的高空跌到地上。
  卡拉痛舌地驚呼著,全然不顧柯察克對她的威脅。等她把血肉模糊的小東西抱到胸前時,他已經死了。
  她坐在那兒抱著小猿的屍體低聲嗚咽著,柯察克不再打擾她了。小猿的死使得他那突然發作的雷霆大怒又在突然間成為過去。
  柯察克是個十分魁梧的猿中之王,足有三百五十磅重。他的前額特別低,而且向後傾斜著。扁平的鼻子兩邊,那雙充血的小眼睛離得很近。他的耳朵大而薄,比大部分的同類還要小一點。
  極壞的脾氣和無比的力氣使他在這個小小的部落裡取得了優越的地位。他是大約二十多年前出生在這兒的。
  現在,他正處於全盛時期,在這片他可以到處漫遊的密林軍,再沒有別的猿敢於和他爭奪王位。其他比他個兒大的動物也不敢騷擾他。
  在這個野蠻的世界裡,只有大象老坦特不怕他,也只有老坦特使他懼怕三分。當坦特勝利之後,這只巨猿便和他的夥伴們一起匆匆逃上比較高的樹枝連成的「第二平台」。
  柯察克用鐵腕和利齒統治的這個類人猿的部落共有六或八個「家庭」。每一個「家庭」由一個成年雄猿和他的幾隻母猿以及他們的孩兒組成,總共大約有六七十隻猿。
  卡拉是一個名叫塔布蘭特——意思是「破鼻子」——的公猴的最年輕的伴侶。她摔死的那隻小猿是她的頭一個孩子。她才九歲或許十歲。
  她雖然年輕,可是個兒大也有勁兒,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四肢長得勻稱優美的猿。她腦門兒很圓,也很高,這就意味著她比她的大多數同類都要聰明,同樣他也更具備表現母愛和母親的悲傷的能力。
  但她畢竟只是一隻猿,一隻從物種上看與猩猩同源的可怕的動物。她個頭大,兇猛,但更聰明一些。這個種族兼有他們的「堂兄、表弟」大猩猩的力量,成了人類令人敬畏的祖先中最嚇人的一支。
  現在,部落的成員們看到柯察克已經消氣,便都從樹上下來,各自繼續去幹他們被打斷了的事情。
  小猿在樹木和灌木叢中嬉戲,有些大猿俯伏在地面上覆蓋著的那層鬆軟的枯枝敗葉上面,有的則在樹枝和土塊中尋找甲蟲和爬蟲——這也是他們的一部分食物。
  還有些猿又到周圍的樹上去找野果、堅果、小鳥和鳥蛋。
  這樣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柯察克把他們叫到一起,一聲令下,大夥兒都跟著他向海灘走去。
  他們出去遠足,大部分時間都得在地上行走,因為這些地方沒有樹木。他們走大象開闢的道路。只有這些寵然大物才能穿過灌木叢、籐蔓和匍匐植物纏在一起組成的迷宮。這樣來來回回地走,就開出一條條道路。他們走路的樣子很笨,似乎是向前滾。緊握著的拳頭關節朝下掛在地上,笨重的身體向前聳動。
  可是碰到小樹林,他們走起來就快多了。他們從一根樹枝蕩到另外一根樹枝上,就像他們那些個頭很小的「表兄弟」——猴子一樣,動作十分敏捷。一路上,卡拉把她死去的嬰兒緊緊抱在胸前。
  剛過中午,他們便爬上一座俯瞰海灘的山崗。那下面便是柯察克此行的目的地—— 那座整潔的小房子。
  他已經不止一次看見這個舒適的「巢穴裡」住著一個奇怪的「白猿」,他手裡那根小黑棍子能爆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他們不少同類曾在那響聲中喪生。凶狠的柯察克早就拿定主意,要把這個使夥伴們送死的玩意兒據為己有,並且到那個神秘的「洞穴」裡考察一番。
  他非常非常想試一試牙齒咬在這個讓他又恨又怕的怪物的脖子上會是一種什麼感覺。因此,常常率領部下來這一帶偵察,等待這個「白猿」放鬆警惕的時候。
  最近一個時期,他們不敢襲擊這間小屋,甚至連頭也不敢露了。因為那根小黑棍一見他們,就怒吼起來,然後就有夥伴送死。
  這一天,小屋周圍卻沒有一個人影兒。從他們隱蔽的那道山梁望過去,可以看見小屋的大門大敞著。他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無聲無息地穿過密林,向那間小屋摸了過去。
  沒有誰嗷叫,也沒有誰因為憤怒而叫喊——那根小黑棍子已經教會他們保持肅靜,以免把它「吵醒」了。
  他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柯察克已經鬼鬼祟祟地溜到門口,探頭探腦地朝裡面張望。他後面是兩隻雄猿,然後是卡拉,她懷裡還緊緊地抱著她那個死嬰。
  他們看見,小屋裡,那個奇怪的「白猿」正趴在一張桌子上,腦袋枕著兩條胳膊,床上隱隱約約躺著一個什麼東西,上面蓋著一塊篷布。從一個生銹的搖籃裡,傳出一個嬰兒充滿哀怨的啼哭。
  柯察克悄無聲息地走進去,蹲下來準備猛撲過去。約翰·充萊頓嚇了一跳,猛然站起,面對面地望著他們。
  他看到的情景一定把他嚇得僵在那兒了。因為屋裡站著三隻公牛般健壯的巨猿,它們身後還擁擠著許多。到底有多少,他永遠也搞不清了。他的手槍和步槍都掛在離他挺遠的那堵牆上,柯察克已經向他撲了過來。
  「猿王」放開約翰·克萊頓——格雷斯托克綿軟的身子,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搖籃中那個嬰兒身上。可是卡拉搶先一步,在他下手之前,她已經把那個孩子搶到手裡,而且沒等他上前攔截,就衝出屋門,爬上一棵大樹,躲藏起來。
  她抱起阿麗絲·克萊頓的嬰兒時,把自己那個死嬰扔到搖籃裡。因為孩子的啼哭應和著她作為一個野獸的胸膛裡奔湧著的萬物皆有的母性的呼喚,而那個死去的幼猿卻永遠做不到這一點了。
  在那棵粗壯的大樹高高的樹根上,她把尖叫著的嬰兒摟在懷裡。很快,在這個兇猛的母猿身上佔主導地位的本能——母愛,就像他溫柔、美麗的母親身上那種本能一樣,感應了這個小孩兒還沒有完全形成的理解力,他不再啼哭了。
  然後,飢餓填平了他們之間的鴻溝,一位英國勳爵和一位英國夫人的兒子,開始吮吸巨猿卡拉的奶頭。
  與此同時,小屋裡那群猿正小心翼翼地查看這個奇怪的巢穴裡的東西。
  柯察克一旦因克萊頓已死而感到滿足後,便注意起篷布下面躺著的那個東西。
  他小心翼翼地撩起篷布一角,一看見下面躺著的是個女人,便把裹屍布猛地從她身上扯下,伸出一雙毛乎乎的大手,掐住那根雪白的、一動不動的脖頸。
  他的手指深深地陷進冰涼的肌膚,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已是一具殭屍,便從她身邊走開,查看起屋裡的東西,再沒去騷擾阿麗絲夫人和約翰先生的屍體。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層牆上掛著的步槍。好幾個月來,他朝思暮想的就是這根奇怪的、能把猿打死、並且發出雷鳴般響聲的棍子,可是現在近在颶尺,他卻不敢莽莽撞撞地去拿。
  他小心翼翼地向那玩意兒走過去,隨時準備那傢伙一旦開口怒吼,拔腿就跑。因為以前他聽過它這樣吼叫。他的同類因為無知和莽撞,在進攻那個神奇的「白猿」時,曾經受害不淺。
  在這頭野獸的。心靈深處,有一種東西告訴他,這根可以發出雷鳴般響聲的棍子,只有在可以掌握它的什麼人手裡才是危險的。但他還是過了好幾分鐘才鼓起勇氣去碰那支槍。
  他在地板上來回走著,不時轉過頭,一刻也不想讓眼睛離開他想得到的那個玩意兒。
  「猿王」走過來,走過去,拄著長長的手臂,就像人拄枴杖一樣,每邁一步,巨大的身軀就晃蕩著向前聳動一下。它狺狺地叫著,不時發出一陣刺耳的怒吼。密林裡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聲音了。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在那支步槍前面停下,慢慢地伸出一隻大手,幾乎摸到了閃閃發光的槍口。可是又縮回去,焦急地踱起步來。
  就好像這隻巨獸想用這種似乎是無所畏懼的表現,通過他那充滿野性的叫喊,努力把勇氣鼓到可以將步槍握在手裡的地步。
  他又一次停下來。這回成功地強迫那只不大情願的手摸了摸那根冰涼的鋼管,但立刻就縮回來,又焦躁不安地走了起來。
  他一次又一次地試探著,每試一次使增加幾分信心,直到終於把那支步槍從掛鉤上取下來,握在手裡。
  看到它並沒有加害於自己,柯察克使開始仔細察看。他把這支槍從頭摸到尾,還向黑洞洞的槍口裡面張望。他摸著瞄準器、槍栓、槍托,最後摸到扳機。
  這當兒,已經進來的猿擠作一團坐在門口,望著他們的頭領。門外的猿也緊張地擁擠著,想看一眼屋裡正在發生的事情。
  突然,柯察克的手指扣動扳機,小屋裡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門外門裡的猿都拼命奔逃,你擠我壓,亂作一團。
  柯察克也同樣嚇了一跳。他嚇成那副樣子,以致忘了應該把爆發出這聲可怕巨響的「元兇」扔掉,而是緊抓著它向門口躥過去。
  他破門而出的時間,步槍前面的瞄準器正好掛住那扇從裡開的門,而且勁兒很大,門便在倉惶逃走的「猿王」身後緊緊關上了。
  柯察克從小屋走出不遠,停下腳步,這才發現手裡還拿著那支步槍,連忙扔到地上,就像扔掉一塊燒紅的鐵。他再也不想得到它了,他那沒有理性的神經實在受不了那聲巨響。不過現在他已經相當自信,這根可怕的棍子如果自個兒呆在那兒是沒有什麼害處的。
  大約一個小時以後,這群猿才又回到小屋周圍,繼續它們的「考察」。這時候,他們才懊惱地發現那扇門已經關上,而且關得那麼嚴實,他們連推都推不動。
  原來,柯察克出去的時候,克萊頓在門上安裝的那個十分靈巧的門閂從裡面扣上了。而那些猿也沒辦法從安了格柵的窗戶鑽進去。
  他們在小屋周圍又轉悠了一會兒,便開始返回密林深處和那塊較高的台地。
  卡拉沒有立刻帶著她收養的那個嬰兒從樹上下來。柯察克叫喊著,要她跟上隊伍。她聽出他的聲音裡沒有惱怒的意思,這才十分輕巧地從一根樹枝下到另一根樹枝,加入了那支回家的隊伍。
  猿們都想看著卡拉這個奇怪的嬰兒,可是都被她齜出來的利齒、充滿敵意的低聲的嘯叫,以及與這嘯叫相伴的警告嚇住了。
  直到她確信他們決沒有加害於這個孩子的意思,才允許他們走過去看一看,但是決不讓他們碰他。
  就好像她完全明白,她的這個嬰兒十分柔弱、嬌貴,生怕她的同胞們那粗糙的手傷害了這個小東西。
  還有一件事兒使得這種旅行對於她格外艱難。想起她自己那隻小猿的慘死,一外出,她便用一隻手保護著把這個新得到的嬰兒摟在懷裡。
  別的幼猿則是騎在母親的背上,小胳膊緊緊地摟著眼前那毛乎乎的脖頸,兩條腿夾在媽媽的路肢窩底下。
  卡拉卻不這樣做。她把小格雷斯托克勳爵緊緊抱在胸前,讓那兩隻漂亮的小手抓著覆蓋在那裡的長長的黑毛。她曾親眼看見一個孩子從自己的脊背上摔下去,悲慘地死去,再也不敢拿這個孩子冒險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4:12     標題: 白猿

白猿

  卡拉溫柔地侍弄著她揀來的那個小孩兒,心裡納悶為什麼他不像別的母親的小猿那樣長力氣、變靈活。她餵養的這個小傢伙差不多一年之後,才學會自己走路,至於爬高上樹,天哪,他可太笨了!
  有時候,卡拉和老母猿們談起寄托著她無限希望的這個小不點兒。可是誰也不明白一個孩子在學習照顧自己這方面怎麼會這樣遲鈍、這樣低能。唉,他甚至自個兒連食物都找不到,可是從打卡拉收留他,已經過去十二個月也多了。
  如果他們知道,這個小孩兒在落入卡拉之手之前,就已經過了十三個月,一定會覺得他不可救藥了。因為他們自己部落裡的小猿兩三個月就比這個小怪人兒二十五個月以後的本事還大。
  卡拉的丈夫塔布蘭特非常惱火。要不是妻子悉心照料,早把那個孩子扔一邊兒去了。
  「他永遠也長不成一隻大猿!」他爭論著,「你得永遠帶著他,保護他。他對我們部落能有什麼好處?什麼也不會有!只能是負擔。」
  「我們把他扔到草叢裡,讓他在那兒安安靜靜地睡覺去吧。你應當再生幾個強壯的猿,等我們老了,也有個照應。」
  「決不,『破鼻子』!」卡拉回答道,「如果我必須抱他一輩子,那就抱他一輩子。」
  於是,塔布蘭特去找柯察克,請求他運用自己的權威,強迫卡拉放棄小泰山——這是他們給小格雷斯托克勳爵起的名字,意思是「白皮膚」。
  可是,柯察克和卡拉說這事兒的時候,卡拉威脅說,如果他們不讓她和孩子安安靜靜地呆著,她就要從部落裡出走,而這是叢林居民不可侵犯的權利。假若部落裡的夥伴對自己部落不滿意,就可以行使這種權利。於是,他們不再打擾她了,因為卡拉是個體格勻稱的很漂亮的年輕母猿,他們不想失掉她。
  泰山年紀越大,進步越快。等到十歲已經是個相當出色的爬樹能手了。在地上,他可以做許多奇妙的事情,本領遠遠超過他的小兄弟、小姐妹們。
  他在許多地方都跟他們不一樣。他們經常對他異乎尋常的聰明、狡猾大惑不解。可是他的力氣和個頭卻沒他們大。因為長到十歲,巨猿已經完全成熟了,有的身高超過六英尺。而泰山還是一個半大的小男孩兒。
  然而,他是一個怎樣的小男孩兒啊!
  剛進入童年,他就學母親的樣子,從一根樹枝蕩到另外一根樹枝。年紀再大一點,每天都要花費好長時間和兄弟姐妹們一起在樹頂上,跳過來,蹦過去。
  他可以從令人眩目的極高的樹頂,一下子蕩二十英尺遠,不但能十分準確地抓住一根在旋風中狂舞的樹枝,而且動作十分輕巧,決不會有太大的震動。
  他還可以蹬著一棵棵樹權,一口氣從二十英尺高的樹頂,飛快地下到地面,又能像一隻松鼠輕鬆、敏捷地爬上熱帶叢林「樹中之王」最高的枝頭。
  他雖然十歲,但比三十歲的普通人還有勁兒,遠比最有經驗的運動員靈活。他的力氣一天比一天增加。
  生活在這群兇猛的猿中,他很是快活。因為除此而外,他不知道還有別的生活。也不知道大千世界,除了他所熟悉的這片小小的森林和森林中的野獸外,還有別的天地。
  快十歲的時候,他開始意識到他和夥伴們有很大區別。他那小小的身子雖然由於風吹日曬變得黝黑,可是連一根毛也沒有,於是,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自慚形穢」的感覺,似乎自己和低等動物蛇,或者別的爬蟲同屬一類。
  他想改變這種狀況,便從頭到腳糊滿了泥巴,可是泥巴一幹就全掉了,而且身上塗滿了泥巴非常不舒服。於是他很快拿定主意,寧願「自慚形穢」,也不受這份洋罪。
  在他的部落常去的那塊高地,有一個小小的湖泊。泰山第一次在那清澈平靜的湖面上,看見自己的臉。
  那是旱季裡一個大熱天兒,他和一個小兄弟一起到湖邊喝水。他們俯下身,平靜的湖面上映出兩張小臉。那是猿兇猛可怕的面孔和一個英國古老貴族世家後裔的尊容。
  泰山大吃一驚。身上沒有長毛就已經很糟糕了,怎麼偏偏又生了這樣一副面孔?他尋思別的猿對他一定是不屑一顧。
  嘴巴就像一條細長的裂縫,「裂縫」裡是細碎的白牙。和幸運的弟兄們那肥厚的大嘴唇、尖銳有力的猿牙相比,這該是一副多醜的面孔呀!
  還有他那根鼻樑挺高的小鼻子,那麼細,看起來就像沒長起來似的。和他的同伴漂亮的又粗又大的鼻窟窿一比,他越發羞得滿臉通紅。可憐的小泰山心裡想:瞧人家的鼻子多「大方」!佔了整整半個臉,如果能長得這樣英俊,那當然太差了!
  然後,他看見了自己那雙眼睛。哦,這可又是致命的一擊、那似乎是塊褐色的斑點,中間是灰色的圓孔,周圍是單調的白色。這可太可怕了!就連蛇的眼睛也不像他的這雙眼睛這樣醜陋。
  他完全沉湎於對自己這副面孔的懊惱之中,沒有聽見有一個寵然大物正穿過密林,撥開草叢,偷偷摸摸地向他走來。他的同伴,那隻小猿也沒聽見。因為他在喝水,嘴唇啜水的聲音和因為心滿意足而發出的咯咯咯的響聲,蓋過了這位「入侵者」走近的聲音。
  它——山寶,那只巨大的母獅子,在離他倆不到三十步遠的地方蹲下來,甩著尾巴。它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爪子,無聲無息地放下,然後再伸出另外一隻。就這樣步步緊逼,肚子幾乎貼著地面,活像一隻準備隨時跳起來撲到獵物身上的大貓。
  現在,它離這兩個尚未察覺的小傢伙連十英尺遠也不到了。它小心翼翼地拱起兩條腿,大塊大塊的肌肉在漂亮的皮毛下面蠕動。
  它把身子壓得那麼低,就像貼在地面上一樣,只有油光水滑的脊背在準備縱身躍起時,向上隆起著。
  它的尾巴也不再來回擺動了,而是直直地、一動不動地拖在身後。
  一剎間,它就這樣僵在那兒,好像變成一塊石頭,然後猛地一發怒吼,縱身躍起。
  母獅子山寶是一個聰明的獵手。任何一個稍差的狩獵者,都會認為在它縱身躍起的時候這樣怒吼一聲,實在是辦了一件傻事。因為,如果它不這樣大聲尖叫,而是悄無聲息地撲過去,豈不是更有把握捕獲獵物?
  可是山寶很清楚,密林裡的動物,動作異常敏捷,聽力也令人難以置信地敏銳。對於它們,一片草葉猛然間發出的犧嗦聲所引起的警覺,無異於它大聲的嘯叫。而山寶更清楚,它是不可能完全悄無聲息地撲過去的。
  它那充滿野性的咆哮不是一種警報,而是利用這種聲音的效果在瞬息之間嚇癱可憐的獵物。這樣,它便有充分的時間,把有力的爪子伸過去,抓住柔軟的皮肉,在獵物萌生出逃跑的希望之前便把它們捕獲。
  就猿而言,山寶這個理論是完全正確的。一瞬間,那個小傢伙蹲在那兒嚇得渾身發抖。而這一瞬就足以使它陷入滅頂之災了。
  但是對於泰山——人的孩子,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密林深處充滿危險的生活,使他學會危險時要有自信心;較高的智力又使他能夠在心智上作出遠比猿的肉體更快的反應。
  母獅子山寶的吼叫刺激了小泰山,他的腦子和肌肉立刻同時作出反應。
  他的前面是一潭深水,背後是逃不脫的死神——在利爪和獠牙下撕成碎片的慘死。
  除了用來解渴,泰山一直討厭水。因為水讓他聯想起冰冷的、讓人渾身不舒服的驟雨。他害怕伴隨暴雨而來的雷鳴、閃電和狂風。
  而且猿媽媽曾經告訴他要離這潭深水遠一點。再說,短短幾個星期之前,他不是親眼看見小尼塔從平靜的湖面掉下去,再也沒有回來嗎?
  但是,山寶的叫聲還沒打破叢林的寂靜,他已經在這兩種災難面前,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那頭巨獸剛一跳出一半遠,泰山便覺得刺骨的湖水沒過了頭頂。
  他不會游泳,水卻特別深。但他沒有失掉一點點自信心,以及作為高級動物,人的標誌——機智。
  他飛快地拍打著一雙手和兩隻腳,掙扎著想漂上來。也許完全是碰巧了,他那種打法,就是狗游泳時的「狗刨」,只幾秒鐘,他的鼻子就露出了水面。他發現,只要繼續按這個節奏拍打下去,不但能浮在水面上,而且可以向前游去。
  這種突然間掌握的新技能,使他又驚又喜,但眼下他沒有時間多想這樁事情。
  他沿湖游著,看見那頭本來會置他於死地的凶殘的野獸正蹲在小夥伴一動不動的屍體旁邊。
  獅子直盯盯地望著泰山,顯然指望他回到岸上,但是小男孩兒毫無此意。
  相反,他提高嗓門兒,對他的部落發出大家都知道的遭到不幸的呼喊,而且還警告那些試圖來救他的夥伴,不要自投羅網,落入山寶的利爪。
  立刻,遠處傳來聲聲應和。不一會兒,大約四五十隻巨猿排著雄壯的隊伍,從密林中攀援而來,跑到出事地點。
  領頭的是卡拉,因為她已經分辨出那是她最親愛的孩子的呼喚。緊跟在他後面的是那隻小猿的媽媽。她的孩子已經在山寶凶殘的爪子下喪生。
  儘管論打架母獅子不在猿之下,可是面對這群已經成年的憤怒的巨猿,它無心戀戰,充滿敵意地長嘯一聲,驀地跳進一片灌木叢,消失了。
  泰山游到岸邊,十分敏捷地爬了上來。涼水給他的那種清新和快慰帶著驚喜充滿他那顆小小的心。從那以後,只要有可能,他每天都要跳進湖、河,或者大海裡暢遊一番,從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有好長一段時間,卡拉不能習慣這種場面。因為儘管在迫不得已的時候,他們都能在水裡游兩下,可是並不喜歡鑽到水裡去,更不像小泰山這樣喜歡在水裡嬉戲。
  這場與獅子邂逅的驚險,給泰山留下愉快的記憶。因為它打破了日常生活的單調。平常,他們只能是沉悶地轉來轉去尋找食物,吃、睡。
  他所在的這個部落大約在沿海岸二十五英里,向內陸深入五十英里的範圍內活動。他們幾乎總在這一帶出沒,有時候在一個地方能呆上幾個月。可是因為他們在樹林裡穿行的速度很快,實際上,幾天之內便會轉遍整個「領地」。
  這主要取決於食物是否充足,氣候條件是否適應,以及周圍是含有更危險的野獸在活動。當然,柯察克領著他們長途遷徙,經常僅僅因為他自個兒在一個地方呆膩了。
  夜晚,他們在黑暗籠罩的曠野裡睡覺,有時候用象耳樹葉子蓋腦袋,極少數的情況下也蓋蓋身子。如果夜裡天兒涼,他們就三三兩兩擠在一起相互取暖。而這些年來,泰山一直在卡拉的懷抱裡睡覺。
  毫無疑問,這只兇猛的巨獸全身心地愛這個屬於另一個物種的孩子。而泰山,也將自己全部的愛奉獻給這只渾身是毛的巨獸。如果那位年輕漂亮的母親還活著,這種種愛之情本來應該由她來領受。
  不聽話的時候,她也扇他耳光,這倒是真的。可她對他從來不狠,她更多給予他的是愛撫而不是責罰。
  她的配偶塔布蘭特一貫痛恨泰山,好幾次差點兒結果了他小小的生命。
  泰山則針鋒相對不失時機地表現出他對養父的敵意。只要他在母親的懷抱裡,或者在大樹的細樹枝上獲得一種安全感,就氣他,朝他做鬼臉,或者罵出難聽的話來。
  發達的智力和狡黠使得他想出許多只有魔鬼才能謀劃出來的詭計,加重了塔布蘭特生活的負擔。
  還在很小的時候,他就學會把長長的茅草擰在一起,打成繩子。他總用這些繩子去絆塔布蘭特,或者企圖把他吊在哪根樹枝上。
  經過長時間的玩耍和摸索,他學會了用繩子打結,也學會了系可以滑動的套索。他用這些繩呀、套呀,和小猿們在一起玩兒。小猴們也想學著泰山的樣子打繩子,挽繩套,可是只有泰山一個人能熟練地幹這種活計。
  有一天,他們這樣玩耍的時候,泰山把他的繩子朝一個正要跑開的小夥伴扔過去,繩子的另一頭抓在他自己的手裡。結果套索正好套在那只奔跑著的小猿脖子上,他吃驚地猛地停下腳步。
  泰山想,啊,這倒是個挺好玩的遊戲!他立刻試著又玩了一次。這以後,經過不懈的努力,他終於掌握了用套索套東西的本領。
  現在,塔布蘭特的生活簡直成了一場噩夢,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睡覺還是走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有一根套繩悄悄地套在他的脖子上,而且簡直能把他勒死。
  卡拉懲罰小泰山,塔布蘭特發誓要報仇,老柯察克也注意到這個清況,又是警告,又是威脅,仍是全然無用。
  泰山滿不在乎,那根細而結實的套素還是經常在塔布蘭特毫無防備的時候套在他的脖子上。
  別的猿從塔布蘭特的窘迫中分享到無限的樂趣。因為「破鼻子」是個不合群的老家伙,不管怎麼說,誰也不喜歡他。
  泰山聰明的小腦子裡有許多種思維活動在縈繞盤桓,但是在這種種活動之中,最重要的是他具有非凡的理性的力量。
  既然他能用茅草為他延長手臂,絆住夥伴們,為什麼不可以也用它去抓母獅子山寶呢?
  這個念頭將要在他的意識或者潛意識中逐步趨於成熟,直到最後獲得驚人的成功。
  不過,這是後來的事情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4:31     標題: 叢林大戰

叢林大戰

  部落四處漫遊的生活經常把他們帶到那個礁石封鎖的小港灣。港灣附近有一座門窗緊閉、寂然無聲的小屋。對於泰山,這座小屋是一個永不枯竭的神秘與快樂的源泉。
  他經常從掛著簾子的窗口向裡瞧,或者爬到房頂上,從黑洞洞的煙囪裡往下瞅,極力想看清楚那結實的牆壁裡面到底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孩子才會有的想像力為他描繪出一幅幅美妙的圖畫。他相信那裡面一定有些神奇的動物。無法破門而入,越發使他一千倍地想進去看個究竟。
  他經常幾小時幾小時地在房頂和窗前轉來轉去,希望發現一個鑽進去的辦法。不過對於那扇門卻一直沒有注意,因為它顯然跟那四堵牆同樣結實。
  險遇老山寶之後,他們又來到小屋附近。向小屋走過去的時候,泰山注意到,從遠處看,那扇門好像是作為單獨的一部分,安在那堵牆上的。於是,他第一次想到,這一定是小屋的入口,這麼長時間它竟躲過了他的眼睛。
  就像平常造訪這座小屋時一樣,只有他一個人呆在那兒,因為猿對它都沒有什麼興趣。在過去的十年,那個關於會發出雷鳴般響聲的棍子的故事一直完整地流傳下來,一種讓猿感到恐懼和神秘的氣氛一直籠罩著這座白人留卜的小屋。
  從來沒有誰能把泰山和這間小屋的關係告訴他。猿語詞彙極其貧乏,他們只能說一點點在小屋看到的東西,沒有什麼詞彙可以準確地描繪出那兩個奇怪的人或者他們的財物是個什麼樣子。何況在泰山長到能夠明白事理之前,這個話題早就被大夥兒遺忘了。
  卡拉也只是隱隱約約對他說過,他的父親是一隻白猿。但他不知道,卡拉並非他的生母。
  這天,他徑直向那扇門走去,仔細觀察了好幾個小時,讓門上的折葉、把手、門閂搞得手忙腳亂,最後,終於找到開門的秘訣。那扇門在他驚訝的注視下,吱吱呀呀地打開了。
  他好半天不敢冒險進去,直到眼睛習慣了小屋裡昏暗的光線,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地板中間躺著一具骷髏,骨頭上面已經連一點點皮肉的痕跡也沒有了,只有發霉、腐爛的衣服碎片附著在上面。床上也躺著一具同樣對怕的骷髏,但要小一點,旁邊的搖籃裡是第三具,一個小不點兒。
  小泰山對許多年前,那個充滿死亡氣息的日子裡發生的可怕悲劇留下的這堆屍骨無動於衷。密林中的野蠻生活使他對已經死了和正在死亡的動物司空見慣;即使他知道他正面對著的是自己親生父母的遺骨,也只能是無動於衷。
  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屋子裡的擺設和別的東西。他仔細察看那些在海岸與叢林的潮氣中,經受了時間的侵蝕而殘存的東西:奇怪的工具、武器、書、紙、衣服。
  他打開箱子、櫃子——這對於他已經很容易做到。在那裡面發現了一些保存得比較好的東西。
  在這些東西裡,他找到一把尖尖的豬刀,而且一下子就被鋒利的刀刃割破了手指。他繼續大膽試驗,發現用這個新到手的玩意兒可以從桌、椅上削下木片。
  這個發現讓他高興了好一陣子,可是後來還是玩膩了,便繼續對這間小屋「探索」。在一個裝滿書籍的櫃子裡,他翻出一本色彩鮮艷的畫冊——兒童用的看圖識字。
  「弓箭手」(Archer)開頭是個A,
  一隻箭兒射過來。
  「男孩兒」(Boy)開頭是個B,
  他是姓喬的小寶貝。
  那上面的圖畫使他發生了極大的興趣。那裡面有許多和他面孔相同的「猿」。再往後翻,他還發現字母「M」下面是幾隻他每天都會看見的,在原始森林裡跑來跑去的小猴子(Monkey)。可是這裡面沒有他的夥伴,整整一本書裡,沒有一幅畫兒和柯察克、塔布蘭特或是卡拉相似。
  一開始,他想從書卜拿下那些小東西,可是很快就看出,那不是能取下來的真玩意兒。儘管他並不知道它們到底是些什麼玩意兒,更不知道該怎樣描繪它們。
  至於船、火車、母牛、馬,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但是印在那些彩色圖畫中間和下面的古怪的小字母卻讓人迷惑不解。他想那一定是些叫不出名堂來的小甲蟲。因為這些「甲蟲」有許多都長著腿,儘管他沒能發現有哪一個長著眼睛和嘴巴。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字母表,而此時他已經十歲多了。
  自然,以前他從未見過印刷品,也沒有和任何哪怕知道一丁點書面語言的活物說過話。更沒見過有誰讀什麼書。如此說來,小男孩兒不懂得去猜那些奇怪的「甲蟲」的含義也就不足為怪了。
  快翻到這本書中間時,他發現了他的老對手——母獅子山寶,再往前還看見盤成一團的黑斯塔——蛇。
  哦,這可太有趣了!他長了十歲還從來沒有見過讓他這樣喜歡的東西。他太專心致志了,沒有注意到天已黃昏。直到暮色籠罩了他那小小的身影,直到書上的字跡變得模糊不清,才戀戀不捨地放下這本可愛的書。
  他把那本書放回到櫃子裡,關上櫃門。因為他不想讓任何人發現、毀壞他的寶藏。他走出小屋,溶進濃濃的夜色,按照發現門鎖秘密以前的樣子,關上那扇厚重的門。但是離開小屋之前,他又看見了那把躺在地板上的獵刀,便把它揀起來,準備拿給小夥伴們看。
  他剛向密林深處走出十幾步遠,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黑□□的灌木叢中站了起來。起初,他以為是自己的弟兄,可是很快意識到,這是大猩猩波爾干尼。
  離得這麼近,已經沒有逃走的機會了。小泰山知道他必須站起來,為生存而戰鬥。因為這些巨獸是他那個部落的死敵,碰到一塊兒,相互間既不會寬恕,也不會求饒。
  如果泰山是他那個部落裡一隻已經成年的壯實的巨猿,他會是這隻大猩猩難以應付的對手。可他只是個英國小男孩兒。儘管他的血管裡流淌著一個勇敢善戰的最優秀的種族的鮮血,儘管十年來他一直和叢林中兇猛的野獸生活在一起,經受了嚴酷的鍛煉,肌肉也十分發達,但還是沒有希望能戰勝這個凶殘的對手。
  他不像我們這樣懂得害怕。他那顆小小的心之所以跳動加快,只是因為要經歷一場凶險而感到高興和振奮。如果有機會,他會逃走的。那僅僅因為判斷的結果使他明白,他不是眼前這個龐然大物的對手。不過現在,理智又向他表明,逃跑難以成功。他便勇敢地向大猩猩迎了過去,沒有一絲驚謊,沒有半點兒顫抖。
  事實上,那個野獸還沒撲過來,他就迎了上去。他緊握拳頭猛擊那個巨大的身軀,然而就向蒼蠅攻擊大象,全然無用。但是,他一隻手裡仍然握著從父親小屋裡找到的那把獵刀。當那頭巨獸又咬又打撲到他身上的時候,小男孩兒完全出於偶然,把刀尖刺向那個毛乎乎的胸口。獵刀刺得很深,大猩猩因為疼痛和憤怒尖叫起來。
  小男孩卻在一瞬間學會使用這個鋒利的亮光閃閃的「玩具」了,因此,當這個張牙舞爪的野獸把他按倒在地上的時候,他把刀不停地刺進大猩猩的胸膛,而且一直深及刀柄。
  大猩猩按照從老祖宗那兒學來的辦法搏鬥。它張開大手,十分可怕地猛擊,並且用有力的獠牙咬著男孩的脖頸和胸膛。
  他們在地上翻滾著,展開一場惡鬥。可是那只緊握鋒利刀刃、傷痕纍纍、血跡斑斑的手臂,越米越沒有力氣了。然後,那個小小的身軀抽搐了一下,一動不動了。就這樣,泰山——年輕的格雷斯托克勳爵躺在覆蓋著枯枝敗葉的叢林故鄉的大地上,失去了知覺。
  在離海岸一英里遠的叢林中,部落的成員聽見了大猩猩發出挑戰時那讓人毛骨悚然的吼叫聲。柯察克按照危險來臨時的慣例,把他的「臣民」召集到一起,一方面是為了相互之間有個照應,對抗共同的敵人,因為這隻大猩猩完全可能是一群裡面的一個。另一方面為了清點一下,看看部落成員是否都在家。
  很快查明,泰山丟了。塔布蘭特堅決反對派出「援兵」。柯察克自個兒對這個古怪的小東西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好感,便聽信了塔布蘭特的讒言,聳了聳肩,回轉身走到那堆當床使的樹葉跟前。
  卡拉的心情卻全然不同。事實上,還沒搞清泰山是否在家,她就飛也似的穿過雜亂交錯的樹枝籐蔓,向出事地點跑去。大猩猩的叫喊聲從那兒傳來,清晰可聞。
  夜幕已經降臨,月亮剛剛升起,把朦朧的月光灑在森林稠密的樹葉間,投下陌生的、千奇百怪的暗影。
  星星點點的月光灑落在地上,但是只能使深邃莫測的林莽更加陰森幽暗。
  就像一個巨大的幽靈,卡拉無聲無息地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樹上。她一會兒沿著一根粗大的樹枝敏捷地奔跑,一會兒踩著另一根樹枝騰空躍起。她只是緊緊地抓著前面的樹,飛快地向那個釀成慘劇的地方衝過去。密林中的生活經驗告訴她,這場惡戰就發生在她前面不遠的地方。
  大猩猩的吼叫聲表明,它正和原始森林中另一個居民作殊死的搏鬥。突然,吼叫聲消失了,死一樣的寂靜籠罩了整個密林。
  卡拉有點兒迷惑不解,因為大猩猩波爾干尼最後的幾聲吼叫是臨死前痛苦的掙扎。可是那吼聲歸於沉寂之後,再沒有傳來任何別的叫聲。倘有聲音的話,她或許能辨別出大猩猩的對手到底是哪種動物。
  她知道,她的小泰山是不可能打死一隻公牛一樣雄壯的大猩猩的。當她向傳來搏鬥聲的地方接近時,變得更加小心翼翼。最後,她慢慢地、十分謹慎地爬到離地面最近的樹枝上,向潑灑著月光的林地焦急地張望著,希望看到那兩位「鬥士」的身影。
  不一會兒,她便走到他們跟前。月光下,一塊不大的空地上,躺著血肉模糊的小泰山。他的旁邊是一個雄壯的一動不動的大猩猩,已經死了。
  卡拉驚呼一聲,向泰山撲過去,把這個可憐的、血跡斑斑的小孩抱到胸前,聽他是否還活著。漸漸地,她聽到了那顆小小的心臟微弱跳動著的聲音。
  她懷著無限的柔情,穿過漆黑的森林把他帶回部落。好多個白天,好多個夜晚,她一直守護在他的身邊,餵水,餵飯,趕跑爬在他那怕人的傷口上的蒼蠅和昆蟲。
  這只可憐的母猿對於醫藥、外科手術當然一無所知。她只能給他舔舔傷日,保持干淨,好讓它自然而然盡快癒合。
  起初,泰山什麼也不想吃,他發高燒,說胡話,翻過來,滾過去,只能喝一點水。而這水都是卡拉用她唯一的取水工具——嘴,一口一口地從小溪裡銜來餵給他的。對於完全是命運拋到卡拉手裡的這個孤兒,即使人類的母親,也不會比這個可憐的獸類表現出更崇高的無私與自我犧牲的精神。
  高燒終於退了,小男孩兒的傷口開始癒合。他身上的傷雖然疼痛難忍,但一直緊閉嘴唇,一聲不吭。
  他胸口有一片傷,能看見肋骨,而且有三根肋條被大猩猩給打斷了。一隻胳膊差點兒被猩猩的獠牙咬斷,脖子上還被撕下一大塊肉,露出了頸靜脈。這條血管沒被利爪扯斷可真是奇跡!
  他懷著一種從撫養他的野獸那兒學來的淡泊與堅韌,默默地忍受著痛苦,寧願離開別的猿.一個人爬到草叢裡,孤零零地躺著,也不願意讓他們看見自己那副可憐相。
  他只願意和卡拉單獨呆在一起。不過,既然他已經開始痊癒,她每次出去找食物的時間就長了一些。因為這個充滿獻身精神的動物,在泰山生命垂危的日子裡,幾乎沒怎麼吃東西。結果瘦得簡直不成樣子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4:55     標題: 知識之光

知識之光

  這個小受難者像死了一場,現在又能走動了。這以後,他恢復得很快,又過了一個月便像先前一樣健壯,一樣活蹦亂跳了。
  恢復期間,和大猩猩搏鬥的情景多次從他腦海裡閃過。他第一個念頭便是找回那把奇妙的獵刀。是這件武器使他在力量對比十分懸殊的情況下,戰勝了那個林莽中讓人膽戰心驚的巨獸。
  他還急切地想回到那間小屋,對那些神奇的東西繼續探索。
  於是,有一天清早,他獨自去找那把獵刀。找了一會兒,便找到了他那位「已故敵手」留下的那堆已經被啄食得乾乾淨淨的屍骨。屍骨旁邊,躺著那把被落葉埋了一半的刃子。潮濕的林地和大猩猩的干血已經使那把獵刀覆滿了紅繡。
  亮光閃閃的獵刀變得銹漬斑斑,讓他十分懊惱,但它畢竟是一件令人生畏的、可以用來戰勝任何敢於來犯之敵的武器。他暗下決心,有了這把刀,老塔布蘭特再胡攪蠻纏,他決不跑開。
  又過了一會兒,他便到了那間小屋,沒用多長時間,就打開門閂,走了進去。他首先想弄清楚門鎖的奧妙。他把門敞開,仔細研究了一番,以便弄明白,它怎麼就能把這扇門鎖上,又通過什麼方法,轉一下就能打開。
  他發現能從裡面關好並且鎖上那扇門。便把自己反鎖在屋裡,免得在他「調查研究」的時候,有什麼野獸來打攪。
  他開始有次序地搜尋這間小屋,但注意力很快就被書吸目准了。這些書在他身上似乎有一種奇妙的作用,那些讓人驚詫不已的謎一樣的東西一下子把他吸引得什麼東西都不想再看了。
  這堆書裡,有一本識字課本,一些兒童讀物,許多畫冊,還有一本大字典。他把這些書都翻了一遍,最喜歡的是那些圖畫書,儘管那些沒有圖畫整頁都爬滿了奇怪的「小甲蟲」的書也激起他的好奇。心和深沉的思索。
  他蹲在父親建造的小屋裡那張桌子上面,一雙有力的。細長的小手捧著一本書。光滑、黝黑、一絲不掛的小小的身體稍向前傾,一縷縷黑髮線條優美地披散在腦袋上,一雙充滿智慧的眼睛亮光閃閃。「人猿泰山」——這位小原始人立刻在人們的眼前呈現出一幅充滿了哀婉、但也充滿了希望的圖畫——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原始人穿過洪荒世界的漫漫長夜,摸索著向知識之光走去。
  他看這些書的時候,一張小臉兒顯得神情緊張。因為他已經多多少少掌握了理解那些奇怪的「小甲蟲」所代表的含義的秘訣。
  他手捧一本打開了的識字課本,上面畫著一個和他長得一樣的「猿」。但是除了臉和手,都被一種奇怪的、帶顏色的「皮毛」包裹著。他尋思,這「皮毛」一定就是所謂上衣和褲子了。圖畫下面是三個小甲蟲:
  BOY(男孩)
  他發現,在這一頁的課文裡,這三個「甲蟲」在同一段裡就出現了許多次。
  他還弄明白這樣一個事實:「甲蟲」,其實並不很多,可是他們重複出現了許多次。有時候單獨出現,更經常地則是和別的「甲蟲」組合成一個新的東西。
  他慢慢地翻著書,仔細查看圖畫和課文,希望找到那個重複出現的「組合」b-o- y。不一會兒,就在一幅畫兒的下面找著了。那幅畫上畫著一個「小猿」和一個奇怪的動物。它四條腳走路,活像豺,跟他的長相可一點也不一樣。「甲蟲」就在這幅畫兒的下頭。
  A BOY AND A DOG
  (一個男孩兒和一條狗)
  於是他發現,這三隻「甲蟲」,總是跟著「小猴」出現。
  就這樣,他非常緩慢地、一點一點地進步著,並不知道自己已經開始的這項工作極其艱巨。對於文字或書面語言不具備些許知識,甚至壓根兒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種東西,就要學習閱讀,這讓我們看來,簡直不可想像。
  這項工作,他並不是在一天、一周、一個月,或者一年內完成的。他是在掌握了那些「小甲蟲」潛藏的種種「能力」之後,極其緩慢地學會閱讀的。等到十五歲,他已經學會了那本「看圖識字」。
  至於什麼冠詞、連接詞、副詞、代詞,他卻一無所知。
  大約十二歲的時候,他在一張桌子下面發現了一個一直沒有發現的抽屜。抽屜裡有些鉛筆。他拿出一支,劃了幾下,驚喜地發現桌面上出現了幾根黑色的線條。
  他用這個新發現的玩物非常起勁兒地塗抹著,不一會兒,桌面上就亂七八糟地留下一片圈圈點點和不規則的線條,連鉛筆芯也磨禿了。他又拿出一支,不過這一次有了明確的目的。
  他想照貓畫虎,把書上「爬」的那些「小甲蟲」重新畫出來。
  這也是件很難辦的事情。因為他抓筆活像握了把短劍,姿勢不對,不但寫起來很吃力,寫出來的字也不好辨認。
  但是他一有機會就來這間小屋,堅持了幾個月之後,經過反覆練習,終於找到了握筆的最佳姿勢,並且可以寫出任何一個「小甲蟲」。
  就這樣,他開始了書寫。
  學習書寫的過程還教會他另外一種本領——計算。儘管他不能像我們理解的那樣數數,但對於數學,他還是有一種觀念,而他計算的基礎,主要依賴於一隻手上的五根手指。
  翻過各種書籍之後,他便深信,通過對那些圖畫書孜孜不倦的求索,他已經認識了那些經常出現而又各不相同的「甲蟲」的組合——詞彙,並且可以十分輕鬆地把它們寫下來。
  他的教育步步深入,而最大的發現是那本帶插圖的大字典這本字典就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通過插圖的媒介,即使在已經掌握了那些「甲蟲」的意義之後,他還是從中學會了遠比識字課本更豐富的東西。
  他發現字典裡的詞彙都是按字母表的順序排列的,便興致勃勃地去查找那些他已經熟悉的詞彙。這些詞彙後面的解釋和定義又使他獲得了新的知識。
  到十七歲的時候,他已經學會了閱讀簡單的兒童用的初級課本,而且已經完全理解了那些「小甲蟲」真實的、奇妙的含義。
  他再也不為自己渾身無毛並且長了一副人的面孔而感到羞恥了。因為現在理性告訴他,他與他的那些充滿野性。渾身是毛的夥伴們分屬不同的物種。他是人,他們是猿,那些在樹林裡上躥下跳的「小猿」是猴子。他也懂得了「老山寶」是只母獅子,「黑斯塔」是蛇,而「坦特」是大象。就這樣他學會了讀書。
  從那以後他的進步大大加快。在那本大字典的幫助下,他發揮了從父母那裡遺傳來的健全的頭腦所具備的聰明才智,以遠比普通人的推理更為敏捷的判斷力去猜測那些不能真正理解的東西,而且居然十之有幾能夠猜對。
  由於部落四處遷徙,他的學習經常中斷。但是即使無法讀書,他那才思敏捷的頭腦也還是繼續從早已出神入迷的愛好之中探索知識的奧秘。
  一塊塊樹皮,一片片平展展的很大的樹葉,甚至一塊光溜溜的泥土地都成了他的「練習本」。他用獵刀的刀尖在這些「練習本」上劃來劃去,複習正在學習的課程。
  在憑著愛好逐步探索那座「圖書館」所蘊藏的奧秘的同時,他並沒有忘記生活賦予他的更為嚴酷的使命。
  他練習「繩技」,還玩那把鋒利的獵刀,並且已經學會在光溜溜的石板上把刀磨快。
  自從泰山到這兒,部落發展得更大了。因為在柯察克的統領之下,他們能把別的部落從屬於他們的地盤上趕跑。這樣一來便有了足夠的食物。至於那些掠奪成性的「左鄰右捨」的侵犯也沒有給他們帶來多大的損失,或者乾脆就沒有損失。
  因此,小公猿長大以後,覺得從自己的部落裡找一個配偶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或從別的部落裡抓一個母猿帶回柯察克的領地,和和睦睦地在一起生活,要比自立體系,或者跟凶狠的柯察克爭奪「王位」更自在逍遙。
  不過有時候,也會跑出一個更為凶狠的傢伙,企圖作這後一種選擇。可是還沒有誰能從這個殘暴的巨猿手裡搶過「王位」。
  泰山在部落裡處於一種特殊的地位。大夥兒雖然把他看作部落中的一個成員,但又總覺得他與眾不同。老一點的公猿要麼對他嗤之以鼻,要麼恨他恨得咬牙切齒。要不是他異常靈活、敏捷,再加上卡拉不顧一切的保護,他大概早就被趕走了。
  塔布蘭特始終是泰山最危險的敵人。然而也正是由於他的緣故,在小泰山大約十三歲那年,仇敵們對他的迫害突然停止,誰也不再招惹他了。除非哪只公猿突然發起瘋來,胡作非為,亂打亂鬧——森林裡許多兇猛的雄性動物都有這種毛病——那時候,誰也沒有安全可言。
  泰山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建立起自己的權威的。那一天,部落成員都集中在一個天然小「戲台」上。這種「戲台」一般是一塊幾座小山崗環抱著的窪地,那裡沒有原始森林裡野葡萄籐和別的匍匐植物的纏繞。
  那片空地幾乎完全是圓形,四周都是參天大樹,樹下是密不透風的灌木叢。因此,只有從大樹上面的枝幹才能進入這個小場地。
  因為這是一個平安之所在,部落成員便經常來這兒聚會。「戲台」中央有一面奇怪的泥鼓。這種泥鼓是猿為他們奇異的典禮壘成的。在密林深處,人們聽到過泥鼓的響聲,可誰也沒有親眼目睹過那種盛況。
  許多旅行家見過巨猿壘的泥鼓,有的人甚至聽見過這些林莽中的「大臣」舉行那種野蠻、怪誕的狂歡時發出的喧鬧聲和敲打泥鼓的聲音。可是恐怕只有泰山——格雷斯托克勳爵才親自參加過這種瘋狂的、熱烈的、令人陶醉的盛典。
  毫無疑問,現代教堂和國家的各種儀式、典禮都是由這種原始集會演變而來的。
  在無法計算的、久遠的過去,在突破史前文明最古老的「土圍子」之前,我們兇猛的、渾身是毛的祖先,按照泥鼓的拍節,在他們的盛典的儀式上,快樂地舞蹈。熱帶地區的月光是那樣皎潔,密密的森林是那樣深邃。我們第一位長滿粗毛的祖先從一個樹杈蕩到另一個樹權,在他們第一個集會的地方,輕巧地跳下,落在鬆軟的草地上。今天,月光依淚,叢林未改,而歷史已經走過一條無法想像的長廊……
  泰山長到十三歲,塔布蘭特對他無情的迫害就整整伴隨了他十三年。現在,他終於贏得了自身的解放。這一天,他們那個已經擁有一百多個成員的部落,輕手輕腳,魚貫而行,穿過密林中那塊較低的台地,無聲無息地跳到「小戲台」上。
  這種被叫作「達姆——達姆」的典禮,標誌著部落生活中發生了重要的事件——戰鬥勝利,抓住一個俘虜,殺了一隻叢林中巨大、兇惡的野獸,或者前任猿王「駕崩」。
  今天則是因為殺了一隻巨猿——另外一個部落的成員。柯察克的「臣民」都集中到這個「競技場」,也就是「小戲台」之後,兩隻健壯如牛的猿便抬來那個已經被消滅的敵人。
  他們把他放在泥鼓前面,然後在旁邊蹲下,似乎充做警衛。別的成員都蜷縮在草叢裡睡覺,直到月亮升起,向他們發出開始這場野蠻狂歡的信號。
  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死一樣的寂靜籠罩著這塊小小的空地。只有羽毛華麗的鸚鵡間或發出幾聲不諧調的鳴叫,或是叢林中千萬隻小鳥掠過參天古樹,啁啾、鳴囀。古樹數不清的樹枝上覆蓋著芬辭,開滿了淡紫、火紅的鮮花。
  暮色籠罩叢林,猿開始行動起來。他們在泥鼓四周圍成一個大圈,母猿和小猴稀稀拉拉排成一行,蹲在圓圈外邊。他們前頭是已經長大的公猿。鼓前坐著三隻老母猿,手裡都拿著十五到十八英吋長的、長滿節瘤的樹枝。
  當月亮升起,第一縷銀輝照亮四周的樹頂,她們開始慢慢地、輕輕地敲打那面聲音洪亮的泥鼓。
  「戲台」的「燈光」漸亮,母猿敲打泥鼓的節奏越來越快,使的勁兒也越來越大,不一會兒,充滿野性的、有節奏的呼喊便穿過茫茫林海向四面八方擴散開來,一直傳到幾英里之外。叢林中那些捕食獵物的猛獸都抬起頭,豎起耳朵,傾聽這種表示「達姆— —達姆」狂歡節已經開始而發出的沉悶的叫聲。
  它們偶爾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嘯,或是雷鳴般地怒吼,應和猿兇猛的喧鬧。可是誰也不敢走過去看個究竟,或者發動進攻。因為這麼多猿集中在一起,叢林中的鄰居們只能生出敬畏之情。
  鼓聲震耳欲聾,柯察克跳到那兩個蹲著的公猿和鼓手中間的空地上。
  他直挺挺地站著,腦袋往後一甩,望著冉冉升起的月亮,毛乎乎的大手敲著胸膛,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一聲,網聲,三聲,那怕人的尖叫在這個難以言傳的迅疾又難以想像的呆滯的世界裡迴盪,劃破了正在湧動著的寂寥。
  然後,柯察克蹲下來,遠遠地躲開泥鼓前那具死屍,鬼鬼祟祟地、躡手躡腳地繞著圓圈走。但是每逢走過那具死屍,他那雙凶狠、邪惡、又小又紅的眼睛便緊緊地盯著它。
  這時,另外一隻公猿也跳進「競技場」,學著柯察克的樣子發出可怕的叫聲,叫完了便跟在猴王身後,鬼鬼祟祟地轉起圈來。然後公猿接二連三地跳進去,頓時,叢林中響起似乎永遠不會停息的嗜血者飢渴的叫喊。
  這是他們對大自然的挑戰和掠奪。
  等到所有成年的公猿都加入舞蹈者的圈子,對那具死屍的攻擊便開始了。
  柯察克從為了這場進攻放在手跟前的一堆大棒中抓起一根,發瘋似的朝死猿衝過去,照躺在地上的屍體狠狠打了一棒,同時發出戰鬥開始的咆哮和嗷叫。棒子越打越快,鼓點也越來越急。「斗上」們衝到這個狩獵時捕獲的犧牲品跟前,舉起大頭棒猛打一下,便加入到「死之舞」瘋狂的旋轉之中。
  泰山是這群野蠻的、蹦蹦跳跳的舞蹈者中的一員。他那黝黑的、被汗水浸濕的、肌肉發達的身體,在明月照耀之下閃閃發光,在那群粗野、蠢策、渾身是毛的野獸中間顯得靈巧、健美。
  在這場摹仿的狩獵中,沒有一隻猿比他更靈敏驕健,更勇猛凶狠,也沒有一隻猿比他在這場「死之舞」中跳得更高。
  鼓聲更大,節奏更快,舞蹈者顯然被瘋狂的旋律和野蠻的叫喊陶醉了。他們越跳越高,齜開滿嘴獠牙,流著口水,嘴唇和胸口粘著唾沫。
  這種古怪的舞蹈進行了半個小時之後,柯察克打了一個手勢,鼓聲立刻停息,三個敲鼓的母猿急急忙忙穿過舞蹈者的行列,回到圓圈外面的「觀眾席」上。然後,公猿們朝已經被他們的棍棒打成肉泥的死屍一湧而上。
  他們很少有機會吃到鮮肉。因此,這場野蠻的狂歡節最後一場「好戲」就是品嚐剛殺死的那只猿。為了狼吞虎嚥一番,現在他們把注意力都集中到這個「已故仇敵」的身上。
  於是,鋸齒獠牙咬住那具死屍,把肉大塊大塊地撕扯下來。越是身強力壯的猿搶到的肉越好。年老體弱的就只能站在那群你爭我奪、吵吵嚷嚷的猿的身後,瞅機會擠進去搶一塊掉在地上的「美味」,或是在大伙散盡之前揀一塊肉骨頭。
  泰山比猿更想吃到鮮肉。作為一個食肉種族的後裔,他還從來沒有飽飽吃過一次肉食。現在他那靈活的小身子鑽來鑽去,一直擠進那群相互爭搶的巨猿中,希望搶到與他的力氣不相稱的大塊肉。
  他身邊掛著生父留給他的那把豬刀。他還按照「寶書」裡面的圖畫,自個兒給它配了個刀鞘。
  他終於擠到已是一片狼籍的「筵席」前,用那把鋒利的刀割下一塊比他希望的還要大的肉。那是整整一條毛乎乎的前臂,從力大無比的柯察克的腳下伸了出來。這位猿王正忙於維護自己可以暴食暴飲的「王室特權」,沒注意到這種對君主不敬的行為。
  因此,小泰山把這個簡直大得嚇人的「獎品」緊緊抱在胸前,從爭鬥著的猿群中順利地擠了出來。
  在外邊那群眼巴巴等著搶肉吃的猿中,有一位便是塔布蘭特。他一開頭就搶到一塊相當好的肉。搶到手便退出來悄悄地吃完了。現在正想擠進去再搶奪一番。
  泰山抱著那條毛乎乎的前臂從推推搡搡的猿群中擠出來的時候,正好被他看見。
  塔布蘭特的目光落在了這個一直惹他討厭的小東西身上,他那雙長得很近、血紅的小豬眼睛立刻放射出仇恨的凶光,凶光中還包藏著對小男孩抱著的那條美味可口的前臂的貪婪。
  泰山也一眼看見他的老對手,並且立刻明白,他在打他的主意。他十分敏捷地跳到雌猿和小猿中間,希望能把自己藏起來。可是塔布蘭特就跟在身後,根本沒有躲藏的機會,只有趕快逃跑才是上策。
  他向四周的樹林飛快地跑去。縱身一躍,一隻手抓住一根不太高的樹枝,然後用牙齒銜著那條前臂,向高處飛快地爬去,身後緊緊跟著塔布蘭特。
  他越爬越高,一直爬上「森林之王」1最高處一根搖搖晃晃的樹枝上。塔布蘭特因為身體太重不敢再追。泰山坐在樹枝上,對在他五十英尺以下那個口吐白沫、氣得要命的畜生大加嘲弄,盡情羞辱。
    1「森林之王」:指櫟樹或橡樹。
  塔布蘭特氣瘋了。
  他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和怒吼,猛地從樹上跳下來,落在母猿和小猿中間,張開血盆大口,朝小猿細細的脖頸瘋咬,從母猿胸前背後撕下大塊大塊的肉。
  藉著皎潔的月光,泰山目睹了這個因為憤怒而吞食同類的「全過程」。他看見母猿和小猿四處逃奔,爬到樹上,躲藏起來。緊接著,「競技場」中間那些健壯如牛的巨猿也被他們這位發了瘋的夥伴咬破了皮肉。他們拔腿就跑,眨眼之間便在黑□□的樹影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戲台」上除了塔布蘭特只剩下一隻沒有來得及逃走的母猿。她飛也似的向泰山蹲在上面的那棵大樹跑去,可怕的塔布蘭特緊緊跟在身後。
  原來是卡拉。泰山一見塔布蘭特就要追上養母,便像天上掉下的一塊石頭,穿技過葉,向卡拉衝過去。
  這時,卡拉已經跑到那株粗壯的大樹下。泰山蹲在上面,等著看這一場「比賽」的結局。
  卡拉飛身躍起,抓住一根不太高的樹枝,幾乎就在塔布蘭特的頭頂之上,差點兒被他追上。她本來可以平安無事,但是只聽喀嚓一聲,樹枝折斷。她跌下來砸在塔布蘭特的腦袋上,塔布蘭特應聲倒在地上。
  只一剎他們便翻身躍起,動作十分麻利。但泰山更敏捷。盛怒的雄猿看見,這個人類之子,已經站在他和卡拉中間,正對他怒目而視。
  對於這個兇惡的畜生,這可是正中下懷的事情。他發出勝利的呼喊,向小格雷斯托克勳爵撲過去。不過他那滿嘴的獠牙永遠不會咬住泰山深棕色的皮肉。
  一隻筋肉結實的手已經抓住他那毛乎乎的喉嚨,另一隻手緊握一把鋒利的獵刀,朝他寬闊的胸膛連刺了十幾刀。這一切猶如閃電般迅疾,直到泰山覺得那個軟綿綿的身體開始下沉才住了手。
  塔布蘭特倒在地卜,人猿泰山一隻腳踩著這個與他終生為敵的壞蛋的脖子,高昂起充滿活力的年輕的頭顱,一雙眼睛凝現著天上的滿月,發出充滿野性的、怕人的叫喊。
  部落成員一個一個地從隱蔽之地跳了下來,在泰山和被他消滅的敵人四周圍成一圈。等大夥兒都到齊了,泰山向他們轉過臉來。
  「我是泰山,」他大聲說,「我是一個偉大的殺手。誰都要尊敬人猿泰山和他的母親卡拉。你們誰都不會像泰山這樣不可戰勝。他的敵人應該明白這一點!」
  年輕的格雷斯托克勳爵直盯盯地望著柯察克那雙兇惡的紅眼睛,敲打著結實的胸膛,又一次發出捍衛自己權利的刺耳的尖叫。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5:13     標題: 樹頂上的獵人

樹頂上的獵人

  「達姆——達姆」狂歡節過後的第二天早晨,部落穿過森林向海岸慢慢地移動。
  塔布蘭特的屍體就留在他倒下去的地方。因為柯察克的「臣民」不吃自己死去的伙伴。
  他們從容不迫地前進著,邊走邊找食物。檳榔子、洋李子、野菠蘿,以及諸如此類的野果,森林裡面有的是。有時候還能找到些小的哺乳動物,鳥,蛋,爬蟲,昆蟲。碰到胡桃、栗子一類的堅果,他們就用有力的牙齒咬開吃。如果殼太硬,便用石頭砸。
  有一次老山寶正穿過他們那條小路。大夥兒都急急忙忙躲到比較高的樹權上。因為如果它對他們眾多的成員和銳利的牙齒表示尊敬的話,他們對它的凶殘和強壯也報以同等的敬意。
  老山寶扭動著威嚴、輕捷的身體不聲不響地穩步穿過密密的叢林。泰山正好蹲在它上面一個不太高的樹權上。他朝他的部落這位「世仇」身上扔了一個菠蘿。巨獸停下來,回轉頭,凝視著蹲在上面肆意嘲弄它的小東西。
  它憤怒地甩了一下尾巴,瞇縫一雙充滿仇恨的。惱怒的眼睛,咧開大嘴,露出銳利的黃牙,發出可怕的咆哮,生著鬍鬚的嘴巴現出一道道密集的皺紋。
  它的兩隻耳朵向後聳動,直盯盯地望著人猿泰山的一雙眼睛,發出凶狠、失利的叫聲,向他挑戰。
  「猿孩兒」從那棵可以保證他平安無事的樹杈上,發出他那個部落表示應戰的同樣可怕的叫聲。
  有一會兒,他們倆默默注視著對方,然後,那頭像一隻大貓似的巨獸,轉身向樹林裡走去。茫茫叢林就像大海吞掉一塊卵石一樣,很快便淹沒了它的蹤影。
  但是泰山心裡卻生出一個了不起的計劃。既然能殺死兇惡的塔布蘭特,他不就是一個偉大的鬥士?現在他要追捕狡猾的老山寶,把它也殺掉。他要當一個偉大的獵手!
  在他那小小的英國人的心靈裡,萌生出一個強烈的願望——用衣裳遮擋住自己的裸體。因為通過那幾本畫冊,他已經懂得,人都穿著衣服,而猴子、猿和別的活物都光屁股。
  因此,衣服一定是偉大的標誌,是人比所有其他動物高級的象徵。除此而外,肯定不會再有非穿這種醜陋東西的原因。
  許多年以前,他還很小的時候,就想得到母獅子山寶,或者公獅子努瑪,或者豹子席塔的皮,但那是為了遮擋光溜溜的身子,以便不再像那條蛇——醜陋的黑斯塔。可是現在,他很為自己光滑的身體而驕傲,因為這標誌著他的血統來自一個偉大的種族。他的願望常常相互矛盾,既想赤身露體,以此作為自己身世高貴、引以為榮的佐證,又想和人的習慣保持一致,穿上醜陋的、不舒服的衣服。這兩種願望此起彼伏,各不相讓。
  與山寶相遇之後,部落穿過森林繼續緩慢地向前移動。泰山一心想著殺死仇敵的宏偉計劃,好多天,很少想到別的事情。
  可是這一天,一場突然發生的變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當時,天空突然間變得好像夜半一樣昏暗,密林中的種種響聲都停止了。樹木一動不動地仁立著,在麻痺之中預感到一場巨大的災難即將來臨。整個大自然都在等待,只是這個等待的時間不會太長。
  然後,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微弱的、悲愴的呻吟。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大樹一起彎下腰來,好像有一隻法力無邊的巨手把它們朝地下壓。它們的腰彎得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但除了風兒低沉的、讓人感到敬畏的呼嘯,仍舊萬籟俱寂。
  突然之間,森林巨人反戈一擊,憤怒地彈回力量無比的樹冠,發出震耳欲聾的抗議聲。一道耀眼的閃電劈斬開天空中翻滾著的漆黑的烏雲。雷聲大作,向大自然發出可怕的挑戰。暴風雨來了,密林中的一切似乎都變得鬆散起來。
  整個部落的成員都蠟縮在大樹底下,在冷雨中顫抖。閃電在一片漆黑中奔馳、燃燒,映照出拚命搖動的樹枝,鞭子似的隨風抽打著,樹幹都被風吹彎了。
  不時有一株參天古樹被雷電擊中,在周圍的樹木中炸裂成千萬塊「屍骨」,落下難以計數的枝枝,砸倒許許多多小樹,使這片熱帶叢林越發混亂不堪。
  粗壯的和細弱的樹枝被兇猛的龍捲風撕扯下來,衝著疾風中拚命掙扎的草木橫掃而過,把死亡和毀滅帶給這個聚集著各種生命的世界裡那些不幸的居民。
  狂風暴雨持續了好幾個小時,還沒有停息的意思。部落裡所有的成員仍然渾身顫抖,擠作一團。傾倒的樹幹和樹枝不時帶來危險。閃電眩目,焦雷震耳,他們好像完全癱了似的,可憐巴巴地蹲在那兒,直到風暴終於過去。
  暴風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風停了,太陽出來了,大自然又露出迷人的微笑。
  樹葉和樹枝滴著水珠,美麗的鮮花在重又明媚的陽光下炫耀著濕潤潤的花瓣。就像大自然早已忘記剛才的災難一樣,它的子孫也都把一切忘得乾乾淨淨。像那場昏黑與驚嚇之前一樣,大家又開始了忙忙碌碌的生活。
  可是對於泰山,心頭卻升起一縷可以解釋衣服妙用的霞光。如果拿老山寶的皮做件外套,那該多麼舒服!這個想法越發增加了他冒險的決心。
  部落在海灘附近轉悠了好幾個月。泰山的小木屋就在那海灘上。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學習上。不過到森林裡的時候,他總是隨身帶著他的繩子,而且手起繩落,疾如閃電,曾經用它套住許多小動物。
  有一次,繩子套在熊——霍塔的短脖子上。它瘋狂地掙扎,結果把泰山從坐等獵物的樹杈上揪了下來。
  力大無比的熊瞎子聽見泰山掉在地上的聲音,回轉頭,看見原來是這樣一隻可以手到擒拿的小猿,便低頭彎腰,向大驚失色的小泰山猛撲過來。
  泰山慶幸自己沒有摔傷。他像貓一樣輕捷,四肢著地;又像猴子一樣靈活,飛身躍起,平平安安地爬上一個樹杈,讓霍塔撲了個空。
  這件事使泰山懂得,他這件武器雖然有它的神奇妙用,但也並非無所不能。
  他丟下一條長繩,但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把他從樹杈上拉下來的是山寶,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因為毫無疑問,他將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ˍ
  他花了好多天才又搓好了一條繩子,然後帶著它有目的地去狩獵。他躺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隱藏在稠密的枝葉裡,等待著。下面是一條通向溪水的、已經踩得清晰可見的小路。
  有幾隻小動物從他下面走過。他不想在它們身上玩這種沒有意義的把戲。他要找一隻身強力壯的動物試一試他新計劃的威力。
  泰山尋找的獵物——母獅子山寶終於來了。它油光水滑,柔軟而靈活的筋肉在閃閃發光的皮毛下顫動。
  它那厚墩墩的爪子輕輕地踩在狹窄的小路上,悄然無聲。高昂著頭,總是保持高度的警惕。長尾巴緩緩地、呈波浪形,十分優雅地擺動著。
  它離人猿泰山蹲在上面的那個樹杈越來越近。泰山已經把長繩盤在手裡,作好一切準備。
  泰山坐在樹權上,像一尊青銅鑄成的塑像,一動不動。山寶從下面走過來,一步,兩步,三步,然後,那根悄無聲息的套索驀地出現在它的頭頂。
  一瞬間,那條舒展開來的繩索,像一條大蛇懸垂在它的頭頂之上。可是等它抬起頭來想要弄清是從哪兒落下的這條「啾啾」直響的長繩時,套索正好套在它的脖子上。泰山趕快收繩,套索緊緊勒住了山寶皮毛光滑的咽喉。他自己則緊緊抱住那棵大樹,以防再被揪扯下來。
  就這樣,山寶被捉拄了。
  這只驚恐的野獸猛然躍起,向密林深處逃竄。可是泰山再也不想出於同樣的原因,第二次丟掉他的繩子了。經驗已經使他變得更加老練。母獅子還沒有跳第二次,就覺得脖子上的套索勒得更緊了。它在空中打了一個滾,便背朝下重重地躍在地上。泰山已經把繩子結結實實地捆到他坐著的那株大樹的樹幹上。
  計劃實現得相當完美。可是等他在兩根粗壯的樹枝形成的夾角中撐著身體,緊拉繩子時,才發現要把這個拚命掙扎,又抓又咬,惱羞成怒,仰天長嘯,鋼筋鐵骨般的龐然大物吊起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老山寶非常之重。它撐開四隻爪子,站在地上,除了大象坦特,誰也休想讓它挪動半步。
  母獅子退回到小路上,從那兒看得見強加到它頭上這種無禮與欺辱的罪魁。它憤怒地大吼一聲,猛然躍起,向坐在樹上的泰山撲去。可是等它那龐大的身軀夠到那個樹權,泰山早已溜之乎也。
  他正輕輕巧巧蹲在離憤怒的俘虜足有二十英尺遠的一個樹杈上。有一剎,山寶似乎要躍過下面那根樹枝。泰山對它大加嘲弄,還朝官那張沒遮沒攔的面孔扔樹枝。
  猛獸又跌在地上,泰山趕快去抓繩子。可是,山寶這時候已經發現套在它脖子上的不過是一條細細的繩子。結果,沒容泰山第二次拉緊活套,它已經用一雙大爪子扯斷了細索。
  泰山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精心安排的計劃一無所獲。他只能坐在樹枝上,朝下面那隻大聲咆哮的猛獸尖叫,做鬼臉,盡情羞辱。
  山寶在那棵大樹下面轉了好幾小時。有四次,它蹲下來,朝那個在它頭頂上手舞足蹈的調皮鬼撲了過去。可是只能抓住一縷在樹頂之上喃喃細語、虛無飄渺的清風。
  泰山終於玩膩了這套把戲,他長嘯一聲表示告別和挑戰,還摘下一枚熟透了的野果,朝仇敵那張憤怒咆哮的臉打了過去。然後在距離地面一百英尺的高空,穿枝過葉,在密林中飛也似的奔跑著,轉眼之間回到了他的部落。
  他把「歷險記」的每一個細節都講給了大夥兒。言談話語之中充滿自豪、驕傲,就連那幾個最恨他的對手,也不能不感到幾分畏懼。而卡拉因為高興和驕傲,快活得手舞足蹈。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5:37     標題: 人與人

人與人

  人猿泰山依照野蠻的、密林中的生活方式繼續過他的日子,好幾年沒有發生多大變化,只是變得更壯實,更聰明了。他從書本上越來越多地瞭解到原始森林外面什麼地方有一個奇妙的世界。
  對於他,生活從來無所謂單調、乏味。在許多小溪和小湖裡,總有皮沙——魚可抓。而山寶和它那些堂兄表弟又讓他們提心吊膽,給你在地上度過的每一分鐘都增加了「風味兒」。
  它們經常追趕他,他更經常追趕它們。儘管那凶殘、鋒利的爪子從來沒能碰掉他一根毫毛,但確實也有那種「千鈞一髮」的危險時刻。
  儘管母獅子山寶動作敏捷,努瑪和席塔也可以風馳電掣般的奔跑,可是人猿泰山是閃電!
  他和大象坦特交上了朋友。究竟是怎麼交的,不得而知。反正密林裡的居民都知道,有許多個月光如水的夜晚,人猿泰山和大象坦特在一起漫步。碰到暢通無阻的道路,泰山就爬上坦特寬闊的脊背,高高地騎在上面。
  這些年,他在父親的小屋裡度過許多時光。父母的遺骨和那架幼猿的骷髏還躺在那兒,沒有誰碰過它們。到十八歲,他已經可以熟練地閱讀,並且幾乎能夠理解書架上所有那些內容各不相同的書籍。
  他還學會寫字,當然是印刷體,寫得又快又清楚。他沒能掌握手寫體。因為在他的寶藏之中,雖然有幾本習字帖,但是小屋裡卻沒有多少英文手跡,因此,他覺得沒必要花費時間和精力練習另外一種書寫方法。不過他能讀懂,只是費點勁兒罷了。
  就這樣,長到十八歲,這位英國貴族小少爺雖然不會講英語,但是已經能讀會寫他的母語了。除了自己,他從來沒有見過任何別的人。因為他這個部落活動的範圍很小,而且這個地區沒有大江大河,內陸的土著居民很難順流而下,涉足於這片叢林。
  這裡三面環山,一面靠水,是雄獅、花豹、毒蛇出沒的好地方。那覆蓋著枯枝敗葉,人跡未至的原始森林的曲徑迷宮,還沒有邀請人類社會勇敢的先驅者來打破它的寂靜。
  可是有一天,當人猿泰山坐在父親的小屋裡,專心研讀一本奇妙的新書時,這片原始叢林古老而悠長的沉寂被永遠打破了。
  這片叢林東邊,有一支奇怪的隊伍,排成單行,爬上一座不太高的山包。
  這是五十名黑人武土,他們用槍頭拿溫火烘乾而變得十分堅硬的木頭長矛、硬弓和毒箭武裝著。背上背著橢圓形的盾,鼻子上戴著很大的環。滿頭捲曲的頭髮,上面插著一簇簇漂亮的羽毛。
  他們額頭上刺著三條平行的彩色花紋。胸脯上則是三個同心圓。他們的牙齒銼得很尖,肥厚的嘴唇使本來就凶狠的相貌越發顯得野蠻。
  跟在他們身後的是好幾百名婦女和兒童。婦女們頭上頂著做飯用的鍋,家庭用的器具和象牙。後邊壓陣的又是一百名武士,服飾打扮和前衛部隊大致相同。
  這支隊伍擺佈的陣勢就說明,雖然眼前可能潛伏著不曾知曉的敵人,但來自背後的襲擊,更讓他們害怕。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因為他們剛從白人士兵手裡逃脫。那些白人總是騷擾他們,逼著要橡膠和象牙。有一天,他們忍無可忍造了那些征服者的反,消滅了一個白人軍官和他手下的土著部隊的一支小分隊。
  許多天,他們大擺人肉筵席,盡情犒賞他們自己,可是後來一支更為強大的部隊趁著夜色攻佔了他們的村莊,為死去的同志報仇。
  那天夜裡,那些白人統轄的黑人士兵照樣大肆宴飲了一番。結果這個曾經稱雄一方的強大的部落只剩下為數甚少的武士和婦孺。他們只好撤到陰暗的叢林,雖然前途末卜,但那裡總還有自由。
  但是這些黑人的自由和對幸福的追求,對他們新開闢的這塊土地上生存的居民則意味著驚慌與死亡。
  這支小小的隊伍在這片無人知曉、無路可循的大森林裡慢慢地走了三大,直到第四天早晨,才走到一條小河旁邊、這兒的樹木比他們經過的地方都要稀疏一些。
  他們開始在這裡建一個新的村莊,只花了一個月便清理出很大一片空地,而且蓋起茅屋,圍好柵欄,種下了大蕉。甘薯和玉米。就這樣,他們在這個「新家」又開始了舊日的生活。這裡沒有白人,沒有士兵,也沒有那些凶殘的沒有心肝的工頭們逼著要的橡膠和象牙。
  幾個月過去了,這些黑人還是沒敢遠離新村莊,到密林深處看看。有幾個夥伴已經在老山寶的利爪下喪生。因為這片密林是兇惡的,嗜血成性的雄獅、花豹的出沒之地,這些面皮如墨的武士不敢輕易離開柵門一步。
  可是有一天,部落酋長木本加的兒子庫隆加鑽進這片稠密的森林向西走去。他小心翼翼地走著,右手抓著長矛,左手握著橢圓形的盾,緊貼光滑、黝黑的身子。他的背上還挎著一張弓,箭袋掛在盾牌上,裡面裝著許多細長、筆直的箭。箭頭上塗著厚厚一層柏油似的東西,這東西只要沾在身上就會致人於死命。
  到了夜晚,庫隆加已經離父親的村落很遠了,但他還是不停地向西走著,直到很晚,才爬到一棵大樹的樹權上,蜷縮著身子睡起覺來。
  再往西三英里,柯察克的部落也在睡覺。
  第二大清早,這群猿又開始了一天的活動。他們在叢林裡東遊西逛,尋找食物。泰山像平常一樣,到小木屋繼續學習。一路上,信手採集些食物,等走到海灘也就填飽了肚子。
  猿群三三兩兩四處分散著,但他們從不遠走,總是在能聽得見危險信號的範圍之內活動。
  卡拉沿著一條大象踏出來的小路慢慢地向東走去,手忙腳亂地翻著枯枝敗葉,尋找美味的甲蟲和蘑菇,突然聽見一聲細微的、奇怪的聲音,不由得嚇了一跳。
  她眼前這條小路有整整五十碼是筆直的。濃蔭之下,她看見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可怕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向前走著。
  原來是庫隆加。
  卡拉沒有細看,回轉身沿著那條小路趕快就走。她沒有跑,而是像她的同類一樣,沒弄清怎麼一回事情之前,寧肯暫避一時,也不逃走。
  庫隆加卻緊緊跟了上來。這是到嘴的肉。今天,他可以大開殺成,飽餐一頓了。他窮追不捨,已經舉起長矛準備扔出去。
  小路拐了一個彎,可是拐彎之後前面又是一段筆直的路。因此,卡拉始終沒能逃脫他的視野。這時,他那只緊握長矛的手使勁兒向後甩去,手臂上的肌肉在光滑的皮膚下而高高地隆起。然後手臂猛地一甩,長矛向卡拉飛去。
  他可真是個不高明的獵手,長矛只擦傷了卡拉的肚子。
  母猿因為憤怒和疼痛大叫一聲,回轉身向這個給他帶來痛苦的傢伙猛撲過去。立刻,樹林裡響起一陣吱吱咯咯的聲音,夥伴們聽見卡拉的尖叫,都蕩著樹枝匆匆忙忙向出事地點趕來。
  卡拉撲過來的時候,庫隆加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敏捷,取下弓,搭上箭。眨眼間,弓如滿月,一支毒箭直射這只巨猿的心窩。
  卡拉慘叫一聲,在大驚失色的部落成員面前,臉朝下倒在地上。
  猿尖叫著,怒吼著一起向庫隆加撲過去。可是那個小心謹慎的傢伙已經像嚇壞了的羚羊沿著小路飛也似的跑了。
  他知道這些渾身是毛的「野人」的厲害,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盡可能拉大跟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們在森林裡緊跟著他追了好遠,可是最後一個一個都放棄了這場追蹤,又回到釀成這幕慘劇的地方。
  以前,除了泰山,他們沒有見過任何別人。現在,他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定有一種舉止奇怪的動物,已經侵入他們的叢林。
  泰山在小屋旁邊的海灘上,隱隱約約聽見了那場惡戰,明白他的部落發生了嚴重的變故,急忙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
  等他跑到出事地點,發現部落成員都吱吱喳喳地圍在已經慘死的卡拉身邊。
  泰山的悲傷和憤怒簡直難以言喻。他一次又一次地仰天長嘯,向他的仇敵發出可怕的挑戰。他緊握拳頭,敲打著自己結實的胸膛,然後,撲到卡拉身上,嗚咽著,一顆孤寂的心充滿了令人哀憐的巨大的痛苦。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給他以母愛和溫情的是卡拉,現在卻失掉了她。對於泰山,這是有生以來經歷的最大的悲劇!
  儘管卡拉是一隻兇猛、醜陋的猿,但是對於泰山,她一直是善良、美好的象徵!
  他把一個普通英國男孩兒對自己的母親應有的尊敬。敬仰和愛戴都毫不吝嗇地獻給了她。他不知道自己還有過親生的母親。因此,那位漂亮可愛的阿麗絲夫人應該得到的一切,他都給予了卡拉。儘管這種奉獻是默默無言的。
  最初的痛苦爆發之後,泰山努力克制著自己,詢問那些親眼看見殺死卡拉的猿,並且弄懂了他們少得可憐的詞彙所能表達的意思。
  對於他,這已經足夠了。他們告訴他,一個奇怪的、頭上插著羽毛、身上卻光溜溜沒毛的黑猿,用一根細樹枝射死了卡拉,然後像機靈的巴拉——鹿一樣,朝太陽升起的地方跑了。
  泰山不再等待,他飛身躍上枝葉稠密的大樹,穿過浩翰的林海追蹤去了。他熟知大象踩出來的每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也明白殺死卡拉的兇手只有沿著這些小路才能逃走。因此,他橫穿密林,要在半道截住這個黑人武士。
  他身邊掛著先父那把獵刀,雙肩盤著自己那根長繩。一個小時之後,便又看見了那條林間小路。他跳下來,細細查看路上的泥土。
  在一條小河泥土鬆軟的河岸上,他發現了一溜腳印。這種腳印在整個叢林裡,只有他才能留下。不過這幾個比他的大多了。他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難道他是在追蹤一個人——他的同類嗎?
  過了一會兒,泰山又發現兩行方向相反的腳印。因此可見,他追蹤的這個傢伙已經沿著小路又返了回來,他察看比較新的那行時,有一個腳印外沿塌陷下一小塊土。泰山斷定,這是剛留下來的腳印,他追捕的對象一定剛從這兒過去。
  泰山又一次攀上大樹,在那條小路之上無聲無息地、飛快地穿行。
  他剛走了一英里遠,就看見那個黑人武士站在一塊不大的林中空地上,手裡拿著一張纖巧的弓,已經搭上一支要命的毒箭。
  空地對面站著霍塔——熊。它正低著腦袋,齜著獠牙,噴著白沫,準備進攻。
  泰山驚訝地望著下面站著的這個奇怪的動物。他的體型和自己那麼相像,可是那張臉和皮膚的顏色又跟自己完全不同。他的書裡有過黑人的畫像,可是那個死死板板印上去的小人兒和眼前這個身體健壯、充滿活力、皮膚墨黑的活人有多大的區別啊!
  這個人站在那兒拉弓射箭的時候,泰山覺得與其說他像書上印的黑人,不如說他更像「看圖識字」裡那個「弓箭手」。他想起那句兒歌:
  弓箭手開頭是個A
  這可太妙了!這個發現把泰山高興得差點兒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地。
  這時,一場激戰就要在他的下面開始了。那只肌肉發達的、黑色的手臂已經把弦上的箭拉向後面。霍塔也已經衝了過來,黑人放出毒箭。泰山看見那支箭像閃電一樣射中熊鬃毛倒豎的脖頸。
  那支箭剛剛離弦,庫隆加便又搭上一支。可是霍塔已經猛撲過來,黑人縱身一躍,擦著熊的腦袋跳了過去。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身射箭,正中霍塔的脊背。
  庫隆加爬上旁邊一株大樹。
  霍塔轉過身又一次向它的敵人發起猛衝。可是只跑出十來步遠,便蹣跚著,倒在地上,渾身抽搐著,不一會兒便死了。
  庫隆加這才從樹上爬下。他用身邊掛著的那把刀從熊身上割下幾大塊肉,在小路中間生起一堆火,把肉烤熟飽餐了一頓。剩下的就扔在那兒不要了。
  泰山興致勃勃地觀察著。要殺死達個仇人的願望像一團火在他的胸膛裡猛烈地燃燒。但是想從這個黑人身上學到點什麼的願望更加強烈。他要跟著這個野蠻的傢伙走一段,弄清楚地是從哪兒來的。然後等他放鬆警惕,把那張弓和要命的箭放到一旁時再結果他。
  庫隆加美餐之後,沿著那條路向左拐了個彎便消失了。泰山悄悄地從樹上跳下來,用獵刀從霍塔身上割下許多條肉,不過他不烤著吃。
  他以前見過火,不過那只是在阿拉——雷電劈倒大樹的時候才見得著。可是現在,密林深處居然有人燃起金黃色的火焰,而且能讓它把木頭吞掉,只留下一堆灰燼,這真讓泰山大吃一驚。還有,這個黑人居然把那麼香的肉放在火上烤著吃,也讓他大惑不解。他心裡想,也許阿拉是弓箭手的朋友,他們倆是在一塊兒吃肉呢!
  不過,管他呢!泰山可不按他的那種蠢辦法把這麼好的肉糟蹋了。於是他狼吞虎嚥吃了一大堆生肉,又把剩下的熊肉埋在小路旁邊,準備返回部落時,再帶回去。
  然後,格雷斯托克勳爵在光溜溜的大腳上擦了擦油膩膩的手指,又踏上追蹤木本加酋長的兒子庫隆加的小路。而此刻,在遙遠的倫敦,另外一個格雷斯托克勳爵——真正的格雷斯托克勳爵的父親的弟弟,因為排骨煮得不爛,又退給了夜總會的廚師。吃完美味佳餚之後,他在一個盛滿香湯的銀缽裡蘸了蘸手指尖,用一塊雪白的錦緞擦了擦。
  泰山跟了庫隆加整整一天,就像一個邪惡的精靈,在他頭頂上方的樹木間「翱翔」。
  他看見他又射了兩次箭,一次射一隻鬣狗,另一次射一隻猴子。兩次,被射中的動物幾乎都是立刻喪命。因為庫隆加的毒藥是剛製成的,毒性非常之大。
  泰山慢慢地蕩著樹枝和庫隆加保持適當的距離。這當兒,他一直在心裡琢磨這個奇妙的製造死亡的方法。他知道,光憑箭射的那個小窟窿是不會馬卜置叢林裡的野獸於死地的。這些野獸相互鬥架時,經常又撕又咬,傷得非常怕人,可是用不了多久便又恢復得跟先前一樣。
  因此,一定有某種神奇的東西和那些只要一擦傷就能致於死命的小木片做的箭頭有關係。他一定要把這個奧秘弄清楚。
  這天夜裡,庫隆加在一棵大樹的樹杈上睡覺,人猿泰山蹲在他上面很高的一根樹枝上。
  庫隆加醒來之後,發現他的弓和箭都不見了,這個黑人武士又惱怒又害怕,不過更害怕一些。他在樹底下找,又到樹上找。但是既沒有弓和箭的影子,又沒有發現一點兒夜盜者的蹤跡。
  庫隆加急壞了。他的長矛在進攻卡拉時已經丟掉,現在弓和箭也沒了,除去一把刀,他已經再沒有防身的武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趕快回到木本加的村莊。
  他估計這裡離家已經不遠,便沿著那條小路急急忙忙跑了起來。
  泰山從離他只幾碼遠的一簇密不透風的樹葉下鑽出來,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後。
  庫隆加的弓和箭牢牢地綁在一棵參天大樹高高的樹頂之上。這棵樹靠近地面的樹幹被鋒利的刀削去一塊樹皮,一根樹枝也被砍了一刀,在大約五十英尺的高空懸垂著。
  這樣,泰山便在林間小路做上了路標,並且標明了他藏東西的地方。
  庫隆加繼續走他的路,泰山窮追不捨,幾乎就在這個黑人頭頂上穿行。他已經把繩子盤在右手裡,就要開始這場殺戮了。
  只是因為泰山急於弄明白這個黑人武士的目的地,才沒有馬上下手。很快他便如願以償。因為他們突然來到一大片空地前面,空地一頭有許多奇形怪狀的窩棚。
  泰山發現這片空地時,正好在庫隆加的頭頂上方。森林突然在這裡煞住,前面二百碼遠直到那個新建的村莊都是已經耕種的土地。
  泰山必須馬上行動,要不然他的「獵物」就會逃之夭夭。不過,碰上緊急情況泰山的生活經驗並沒有教會他先拿主意,再採取行動。事實上,他甚至連想也不想,便甩下了套索。
  因此,庫隆加剛走出密林投下的樹影,一根細繩便從那棵緊挨木本加土地的大樹最低的一個樹杈上蜿蜒而下,沒等這位酋長的兒子走出五六步,套索便緊緊套住他的脖子。
  人猿泰山趕快往回拽他的獵物,庫隆加驚恐的叫聲卡在喉嚨裡,永遠沒能喊出來。泰山一把一把地拉繩子,把那個拚命掙扎的黑人吊到半空中,然後,爬上一根粗壯的樹枝,把這個還在猛烈擺動的犧牲品拉進綠葉隱蔽的樹冠之中。
  他把繩子結結實實地綁在一根很粗的樹枝上,爬下來對準庫隆加的心窩刺了一刀,為卡拉報了仇。
  泰山仔仔細細研究這個黑人,因為他還從未沒見過人。他看中了庫隆加那把帶鞘的刀和那根腰帶,便把它們據為己有。他喜歡那隻銅腳錫,也取下來套在自己的腿上。
  他很讚賞庫隆加額頭和胸脯刺的那些圖案,十分驚奇,他居然把牙齒銼得那樣尖。那個羽毛頭飾他看了半晌,也歸自己了。然後,他準備對庫隆加下手。因為人猿泰山肚子餓了,而這裡有的是肉——叢林裡的道德觀念允許他吞吃自己殺死的獵物。
  我們該拿什麼樣的標準衡量他呢?這個人猿生了一副英國紳士的心肝、頭腦和身體,卻在野獸群裡長大成人!
  以塔布蘭特為例,泰山恨他,他也恨泰山,在一場公平的搏鬥中,他殺了他,可是他從來沒動過一個念頭要吃塔布蘭特的肉。這也許因為,像我們憎惡同類相食一樣,他也不吃自己部落的成員。
  但是,庫隆加為什麼就不能吃呢?在泰山看來,他無異於熊——霍塔,或者鹿—— 巴拉。他難道不是叢林中難以計數的野物中的一個嗎?為了不至於挨餓,他不也和別的動物一樣相互捕殺嗎?
  可是突然,一種疑慮使他住手。他的那些書本不是告訴他,他是人嗎?而這位弓箭手不也是人嗎?
  人能吃人嗎?哦,他可不知道。但為什麼這樣猶豫?他又一次想對庫隆加下手,卻覺得一陣噁心。究意為什麼,他連自己也說不清。
  他只知道,不能吃這個黑人。就這樣,世代遺傳的本能戰勝了他那未經馴化的心靈的官能,使他免於違反我們這個大千世界的法則,雖然他對這個法則的存在一無所知。
  很快他就把庫隆加的屍體放到地上,解開套索,又爬上了大樹。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5:58     標題: 可怕的幽靈

可怕的幽靈

  泰山蹲在一根很高的樹枝上,俯瞰那塊新開闢的土地和村莊裡那些茅草蓋頂的棚屋。
  他看見這片森林有一個地方和村莊相連,便向那兒攀援而去。一方面是被好奇心所驅使,想看一看這些和他同類的動物,另一方面想多知道點兒他們的生活方式,看一看他們在裡面居住的那種奇怪的窩棚。
  和叢林中兇猛的獸類一起度過的野蠻生活,只能使他相信,他們是他的敵人。但是形體上的相同又使他得出一個不無道理的結論:一旦被這些黑人——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同類發現,他們一定會對他表示歡迎。
  人猿泰山不是個感傷主義者。他對人與人之間兄弟般的友愛一無所知。部落之外任何動物都是他的死敵,當然極個別的除外,大象坦特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
  他並不是懷著敵意和仇恨有意識地去看待這一切的,他只知道弱肉強食是這個野蠻世界的法則。原始叢林中的生活沒有多少樂趣,最大的快活就是打獵和捕殺。因此,他並不反對別的動物也像他一樣擁有這個願望和實現這個願望的權利,哪怕他自己就是他們捕殺的對象。
  奇特的生活既沒有讓他學會愁眉不展,也沒有把他變得嗜血成性。他喜歡殺戮,殺死什麼動物的時候,他那漂亮的唇上總是露出快活的微笑。這標誌著他的內心並不殘酷。他殺生主要為了獵取食物。不過,作為人,他有時候也為了取樂而大開殺戒。這卻是別的動物不曾去做的事情。因為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人,才會僅僅為了享受製造苦難和死亡的樂趣而進行毫無意義的、不負責任的屠殺。
  當他為了報仇或者為了自衛的時候,也並非歇斯底里大發作。因為那完全是一種「公事公辦」,容不得半點輕浮和草率。
  就這樣,他小心翼翼地接近木本加的村莊,作好準備,一旦被發現,要麼殺人,要麼被殺。他以異乎平常的輕捷和狡黠前進著,因為庫隆加已經使他懂得了毒箭的厲害— —它很快就能叫人送死,而且百發百中。
  最後,他攀到一株大樹上。那株樹不但枝葉稠密,上面還爬滿了籐蔓。他蹲在村上方這個幾乎是密不透風的隱蔽處,向下張望著,對眼前這奇怪的、從未見過的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感到驚奇。
  光屁股小孩兒在村子裡的街道上跑來跑去玩耍。婦女在石臼裡搗曬乾了的大蕉,有的則用已經磨好的麵粉做糕餅。他看見農田裡還有些婦女在鋤地、拔草或者收割。
  她們腰裡都圍著乾草編成的古怪的圍裙,許多人還戴著黃銅或者紫銅做的腳鐲、臂環、手鐲、不少女人還在黝黑的脖子上戴著金項絲編的項圈。有幾個居然在鼻子上戴了個大環子作為裝飾。
  看著他們這副古怪的裝束,人猿泰山越發驚歎不已。他還看見幾個男人在樹蔭下打瞌睡。在這塊林地的最上邊兒,有時看得見幾個全副武裝的武士,他們顯然是保衛村莊免受敵人意外攻擊的哨兵。
  他注意到只有婦女幹活兒。沒有一個男人在田裡蒔弄莊稼,或者在村兒裡做家務勞動。
  最後,他的目光落到正好在他下面幹活兒的一個女人身上。
  她前面有一口小鍋,架在一堆火上,鍋裡煮著一種稠乎乎的發紅的柏油似的東西,咕嘟咕嘟直冒泡。她的一邊放著一堆木頭箭,她把箭頭浸在那種煮沸了的東西裡蘸一下,然後拿出來放到另外那邊立著的那個樹枝做成的窄窄的架子上。
  人猿泰山看得入了迷。原來弓箭手那一支支不起眼兒的箭之所以具有可怕的殺傷力,秘密在這兒!他還發現,那個女人幹活兒時小心翼翼,生怕鍋裡的東西濺到手上。有一次,她的一個手指粘了一點那種毒液,她連忙把整個手都浸到一桶水裡,然後用一把樹葉趕快把那個小點兒擦掉。
  泰山雖然對毒藥一無所知,但是他的判斷能力極強。他看出,箭之所以能把人射死,是因為箭頭上蘸了這種可怕的東西,而不是因為箭本身。箭的作用只在於把這種致命的毒藥「帶」到它的犧牲品的身體裡。
  他真希望能多得到一些這種製造死亡的「小木片」。如果能讓這女人放下手裡的活計,到什麼地方走一小會兒,他就能從樹上跳下來,抓它一大把。
  他正絞盡腦汁想吸引她注意力的辦法,莊稼地對過突然傳來一聲尖叫。他連忙抬起雙眼,看見一位黑人武士站在一棵大樹下面,一個小時以前,他正是在這株樹上殺死了殺害卡拉的兇手。
  那個傢伙邊喊邊在頭頂揮動著手裡的長矛,還不時指著躺在地上的什麼東西。
  村莊立刻喧鬧起來,全身披掛的男人從許多座茅屋裡跑出來,穿過莊稼地,發瘋似的朝那個大喊大叫的哨兵跑去,身後跟著老頭老太太和孩子們。眨眼之間,村莊空無一人。
  人猿泰山明白一定是他們發現了庫隆加的屍體。不過此時此刻更讓他感興趣的是,黑人們已經傾巢出動,沒有誰再阻止他去拿放在下面的毒箭。
  他手腳麻利無聲無息地從樹上爬下來,走到那只熬毒藥的鍋前。有一會兒,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一雙靈活。明亮的眼睛向柵欄圍起來的小村莊張望著。
  村子裡連一個人影兒都沒有。他的目光落在旁邊一座小屋敞開著的門上。泰山想,應該進去看看。於是,小心翼翼地向那間茅草苫頂的小屋摸了過去。
  他在門口停了一下,緊張地側耳靜聽。裡面沒有動靜,他急忙溜進去。眼前一片昏暗。
  牆上掛著許多武器——長矛、奇形怪狀的刀子、兩個窄窄的盾牌。屋子正中有一口做飯的鍋。最裡面是一堆於草,上面鋪著一塊草蓆。這顯然充作主人的床鋪和床上用品。地上放著幾塊人的頭骨。
  人猿泰山把屋裡每一樣東西都摸了一遍,試了試矛的重量,還嗅了嗅。因為他「看」東西經常靠經過嚴格訓練、嗅覺十分靈敏的鼻子。他很想拿一根這種一頭很尖的長棍子,可是因為還要帶箭,路上會很不方便,只好作罷。
  他把牆上掛的東西取下來,在屋子中間堆成一堆,把那口飯鍋倒扣在上面,鍋上又擱了一個哪牙咧嘴的頭顱骨,還給這個頭骨戴上庫隆加的頭飾。
  然後倒退幾步,一邊欣賞他的傑作,一邊咧著嘴笑了起來。人猿泰山很愛開玩笑。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拉長聲悲傷的哭叫,尖著嗓子大聲的嚎啕。泰山嚇了一跳,是不是在這兒呆的時間太長了?他急忙向門口跑去,從村街一直望到那道柵欄門。
  還不見那些土人的蹤影,但是已經清清楚楚聽見他們穿過莊稼地,向這邊走過來的聲音。他們離這兒一定很近了。
  他像一道閃電奪門而出,奔到那堆箭旁,抱起一大捆,一腳踢翻那口熬藥的鍋,縱身一躍,消失在大樹稠密的枝葉裡。這時,土人走進村街盡頭那道柵門。他轉過頭張望著,就像一隻小鳥隨時準備在捕捉到第一個危險信號時展翅高飛。
  土人們排成縱隊在街上走著。有四個人抬著庫隆加的屍體。女人在他們身後魚貫而行。他們悲傷地哭叫著,神情十分古怪。這群人一直走到庫隆加的茅屋,原來正是泰山剛才惡作劇的那間小屋。
  前面那五六個人剛進去,便大呼小叫、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其餘的人趕忙圍攏過來,都站在那兒指手劃腳,議論紛紛。然後,幾個武士走過去,朝裡面張望。
  最後,一個老頭鑽進那間小屋。這個人胳膊和腿都戴著許多金屬製成的裝飾品,胸前還掛著一串已經干了的人手,那是他的「項鏈」。
  這便是庫隆加的父親,酋長木本加。
  大家都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木本加走了出來,那張醜陋的臉上是一副混和著憤怒和由於迷信而引起的恐懼的表情。他對周圍的武士們說了幾句什麼,那些男人立刻分散開,要把柵門以內的每座茅屋,每個角落,仔仔細細搜索一遍。
  剛開始搜索,就發現那口踢翻的鍋和偷走的毒箭。別的倒什麼也沒有發現。不一會兒,這群完全嚇傻了的土人便又聚集到酋長身邊。
  木本加無法解釋這一樁樁奇怪的事情。在他自己的家門口發現兒子被捅了刀子、剝得赤條條但體溫尚存的屍體已經就夠神秘了——事情就發生在他們的莊稼地邊兒,發生在只要有響動,村子裡的人就能聽到的範圍之內——現在,村子裡和庫隆加家裡又出現了這樣一些怪事睛,越發叫人害怕了。大夥兒心裡都充滿了驚愕和沮喪,智力不甚發達的頭腦只能作出最讓人可怕的、迷信的解釋。
  他們三三兩兩站在一起,壓低嗓門兒談論著,嘰裡骨碌直轉的大眼珠子東張西望,不時閃現出驚恐的目光。
  人猿泰山趴在那棵大樹上看了一會兒,他們的行為舉止有許多他都不懂,因為他對迷信一無所知;對於恐懼、害怕這種情感上的變化,也只有個模糊的概念。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泰山還沒有吃東西。這兒離埋他的「美味佳餚」——老熊霍塔的地方還有好多英里。於是,他轉身離開木本加的村莊,眨眼之間便消失在浩如煙海的林莽之中。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6:23     標題: 「猿王」泰山

「猿王」泰山

  他回到部落時,天還沒黑。儘管挖出頭一天埋的那只野熊之後,很吞虎嚥了一番,又爬上樹頂取下他藏在那兒的弓和箭,耽誤了時間。
  泰山從樹枝上跳下來,全副武裝站在柯察克的部落中間。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給夥伴們講了這次冒險帶給他的榮耀,還把戰利品一樣一樣地拿出來給大夥兒看。
  柯察克哼了哼鼻子轉身就走。因為嫉妒部落裡這個奇怪的傢伙,他那邪惡的腦子轉動著,要找借口把仇恨發洩到泰山身上。
  第二天,當第一縷霞光從天邊升起,泰山就開始練習拉弓射箭。起初,他一前也射不中,可是後來漸漸地掌握了要領。不到一個月,他就是個神箭手了。不過,反來復去的練習幾乎用光了他所有的箭。
  部落繼續在海灘附近尋找食物,因此,除了練習射箭,人猿泰山還能繼續閱讀那些經過父親精心挑選的書籍。
  這期間,這位年輕的英國勳爵發現了藏在小屋櫥櫃後面的那個金屬盒子,鑰匙插在鎖上。他觀察了一會兒又試了幾次,就把盒子打開了。
  他發現盒子裡放著一張退了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沒有鬍鬚的年輕人。還有一條金鏈子,上面吊著一個鑲了鑽石的十分貴重的小金盒。剩下的便是幾封信和一個小本子。
  泰山仔仔細細地察看這些東西。
  他最喜歡那張照片。照片上那個人的一雙眼睛笑瞇瞇的,臉也顯得爽朗、真誠。這就是他的父親。
  那個小金盒他也十分喜愛。他學那些戴著裝飾品的黑人的樣子,把金鏈子戴在脖子上。漂亮的鑽石在他光滑、黝黑的皮膚上閃爍著奇妙的光彩。
  那幾封信他不大能看懂,因為他對手寫體知之甚少,或者一無所知。因此,他把它們連同那張照片一起放回到盒子裡,注意力又集中到那個本子上。
  這個本子裡寫滿了漂亮的手寫體。可是雖然那些「小甲蟲」都是他所熟悉的,它們的排列和組合跟以前見過的那些詞彙完全不同。所以,其中的意思他一點兒也弄不明白。
  泰山早就學會了使用字典,可是讓他十分遺憾和迷惑不解的是,緊要關頭它卻排不上用場。那本子裡的字一個也查不到,於是只好又把它放回到鐵盒子裡。但是他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弄清楚其中的奧秘。
  他自然一點兒也不知道,這個本子是瞭解他的身世的一把鑰匙,是他奇特的生活之謎的答案。這是約翰·克萊頓——格雷斯托克勳爵的日記,按照習慣,他是用法語記的。
  泰山把盒子放回到櫥櫃裡。不過從此,他把父親那張微笑的臉永遠記在。心裡,而且下決心,一定要弄清楚黑皮小本子裡那些奇怪的字所包藏的秘密。
  眼下他有一樁更當緊的事情要辦。他的箭快用光了,必須到黑人的村莊裡走一遭,再弄一些。
  第二天一早他就出發了。他走得很快,不到中午就趕到那片林中空地。他又藏到那株大樹上,和上一次一樣,看見女人們在地裡和村街上幹活兒,那一鍋咕嘟咕嘟冒泡的仍然在他下面。
  他在樹上躲了好幾個小時,想瞅機會跳下去,搶走他專程來取的箭。可是這一回卻沒有發生能把全村居民都從家裡叫出去的事情。天越來越晚,人猿泰山還蹲在樹上,那個一點兒也沒有察覺的女人也還守在鍋旁。
  不一會兒,田裡幹活兒的人都回來了。打獵的武士們也從樹林裡走了出來。等所有的人都回到柵欄裡面之後,他們便關上柵門,而且從裡面擋好。
  這時,村子裡擺滿了煮飯的鍋。每一間茅屋前頭都有一個女人守著一鍋正煮著的燉肉。人們手裡都拿著大蕉餅和蕃薯布丁。
  突然,林中空地傳來一陣招呼聲。
  泰山抬頭張望。
  原來是從北邊回來一群遲歸的獵手。他們連拉帶扯,著一個拚命掙扎的動物。
  走到村子跟前,柵門大開,把他們放了進去。等人們看清楚打回來的獵物之後,立刻爆發出一陣歡呼。原來那是一個人。
  他雖然拚命掙扎,還是被拖到那條村街。婦女和兒童拿著棍棒、石頭向他衝了過去。人猿泰山——這個叢林裡長大的年輕、兇猛的野蠻人,很為他的同類這種殘酷的暴行而驚訝。
  叢林裡,只有席塔——豹子才折磨它捕獲的獵物。別的野獸的「道德觀」都是讓它的獵物速死。
  泰山通過他的那些書,對人類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瞭解。
  他跟在庫隆加身後,在大森林裡跋涉的時候,一心希望這個黑人能把他帶到一座城市。那裡有裝了輪子的奇怪的房子,有一個房子還從房頂長出一株大樹,噴吐著一團團黑煙。或者把他帶到海洋,海面上漂浮著巨大的「建築物」。他知道這些「建築物」的名稱各不相同。有的叫艦艇,有的叫輪船、汽船,或者小船。
  可是庫隆加把他帶到這樣一個可憐巴巴的黑人居住的小村子裡。這個村子隱蔽在他自個兒的叢林裡,村子裡的房子沒有一間比他那間小木屋人。這情景,當時就讓他十分失望。
  他看到這些人比猿還邪惡,像山寶一樣殘酷。泰山不再尊敬他的同類了。
  現在,他們已經把那個可憐的人兒綁在村子正中一根大柱子上,就在木本加那座茅屋前頭。武士在柱子四周圍成一圈,又跳又叫,手裡拿著寒光閃閃的刀和鋒利的長矛。
  婦女們蹲在外面,圍成一個更大的圈子,一邊打鼓一邊叫喊。這情景使泰山想起「達姆——達姆」狂歡節。因此,他心裡很清楚等待這個獵物的將是什麼。他不知道他們是否要活吃他的肉。猿可不那樣幹。
  那個可憐的俘虜已經嚇得魂不附體。圍著他跳舞的武士踏著瘋狂的鼓點,不顧一切地、極其野蠻地跳著。圈子越縮越小,不一會兒,有人向這犧牲者刺了一槍,這是對另外那五十名武士發出的信號。
  眼睛、耳朵、胳膊和腿,都已被長矛刺穿。那個可憐的在無限的痛苦中拚命扭動著的裸體,每一寸都成了殘酷的「長槍手」刺殺的目標。
  婦女和兒童快樂地尖叫著。
  武士們舔著醜陋的嘴唇,等待筵席開始,互相比賽著野蠻和凶殘,折磨那個還沒有失去知覺的階下之囚。
  這時,人猿泰山看到他的機會來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綁在柱子上的俘虜那副讓人毛骨悚然的慘相。暮色漸濃,天上連月亮也沒有,只有這群狂歡喜旁邊點起的一堆篝火,把明滅不定的光灑向這個焦躁不安的場面。
  身輕如燕的泰山輕輕跳到村街這頭鬆軟的泥土之上。很快就把箭收攏到一起。這次他是「連鍋端」。因為他帶來好幾根挺長、挺結實的籐蔓,把箭捆成一捆。
  他毫不猶豫地把箭結結實實包裹起來,正要走開,一個想要惡作劇的念頭又從心底升起。他向四周張望看,希望從哪兒受到啟發,跟這群野蠻、古怪的傢伙開個玩笑,讓他們再一次感覺到他的存在。
  他把箭放到大樹底下,在那條街朦朦朧朧的屋影下匍匐前進,一直摸到他第一次對這個村子「造訪」時進過的那座茅屋。
  屋裡一片漆黑,但他很快就摸到了他要找的那個東西,然後沒再耽擱,轉身向門口走去。
  可是剛邁出一步,他那雙聽覺十分敏銳的耳朵就聽見有人走過來的腳步聲。眨眼之間,一個女人的身影黑乎乎地堵住了茅屋的小門。
  泰山無聲無息地抽回身,緊貼牆壁,一隻手摸索著,握住了父親留給他的那把鋒利的獵刀。女人很快就走到茅屋中間,停下腳步,伸出一雙手摸索著尋找什麼。她顯然對這間茅屋的擺設很不熟悉。她摸摸索索,瞎找一氣,離泰山緊貼著的那堵牆越來越近。
  她已經離他那麼近,泰山都感覺到了那個裸體的熱氣。緊握著的獵刀舉了起來,女人卻轉身向另外一邊摸過去。她「哦」了一聲,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
  她立刻轉身離開茅屋,從門口走出去的時候,泰山看見她手裡拿著一口煮東西的鍋。
  他緊跟在她的身後,向屋外走去,從門口的暗影裡向外張望時,看見村裡所有的女人都匆匆忙忙從各自的小屋拿來鍋和壺。她們在裡面盛滿水,放在柱子旁邊生起的一堆堆簧火上。那個瀕於死亡的俘虜被吊了起來,他受盡折磨,已經血肉模糊,一動不動了。
  泰山看見周圍沒人,急忙向村街盡頭那株大樹跑去。他的那捆箭就在那兒擱著。像上次一樣,他先踢翻那口鍋,才縱身一躍,像一隻貓,三下兩下爬到「樹中之王」比較低一點的枝葉中間。
  然後泰山無聲無息地爬上一個很高的樹杈,透過稠密的枝葉,看下面的情景。
  女人們正準備拿飯鍋煮那個俘虜的肉吃。男人們則因為剛才瘋狂的舞蹈,累得筋疲力竭,都站在那兒休息。一種相對的寂靜籠罩著村莊。
  泰山高高舉起從茅屋裡偷來的東西,施展出多年來投擲野果、椰子練出來的百發百中的本領,向那群野蠻的土人扔了過去。
  那玩意兒在他們中間落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個武士頭上。那傢伙應聲倒地,然後那個玩意兒滾到女人中間,在已經半死的俘虜前頭停了下來。
  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驚慌地瞅著那個黑乎乎的東西,然後驚呼一聲,向他們的茅屋四散而逃。
  那玩意兒原來是人的頭顱骨,正立在地上,齜牙咧嘴地看著他們。這樣一個東西從天而降,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爭情,越發增加了這群土人的迷信和恐懼。
  就這樣,人猿泰山揚長而去,土人們卻陷入一片恐慌。這樁怪事兒越發表明,他們村莊周圍的森林裡潛伏著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神秘的力量。
  等到發現鍋被踢翻,箭又被偷走時,他們開始想,一定是因為把村子建在這一帶叢林,又沒有為贖罪供奉什麼東西而得罪了某位天神。從那以後,他們每天都要在那株丟箭的大樹下放上一些食物,以博得那位法力無邊的神的歡心。
  可是恐懼的種籽已經深深埋下,與此同時,人猿泰山也為自己和部落日後許多的磨難理下了禍根。只是他還不知道罷了。
  這天夜裡,他在離村莊不遠的森林裡露宿。第二天一早就慢慢地沿著回家的路走去,邊走邊找食物。可是只找到漿果、蚯蚓之類的東西。他餓得夠嗆,又跑到一根圓木下翻來翻去,搜尋可吃的東西。正找著,聽到一陣犧犧嗦嗦的聲音,猛一抬頭,看見母獅子山寶,站在離他二十步遠的小路中間。
  他看見山寶蹲在那兒,一雙很大的黃眼睛閃爍著邪惡的光,直盯盯地望著他。紅紅的舌頭舔著飢渴的嘴唇,肚子貼地,偷偷摸摸地向他接近。
  泰山並沒想逃跑。現在他已經不單單是用一根草繩武裝了。他歡迎這場邂逅。事實上,這陣子他一直在找老山寶。
  他趕快拈弓搭箭,在山寶撲過來的一剎,毒箭在半空中射中了它。與此同時,人猿泰山猛一閃身,沒等這個龐然大物落地站穩,第二支毒箭又深深地射進山寶的肌膚之中。
  那頭巨獸大吼一聲,回轉身又猛撲過來。泰山放出第三支箭,正好射在它的一隻眼上。不過這一次山寶離他太近,他已經來不及從這頭猛撲過來的巨獅身下閃開。
  人猿泰山被山寶巨大的身軀壓在下面。他抽出獵刀,用盡平生力氣刺了過去。他們在地上躺了一會兒,泰山漸漸意識到,壓在他身上的這個龐然大物已經再也沒有力氣傷害人或者猿了。
  他十分困難地從巨獅身下爬了出來,直起腰,看著地上的戰利品,一陣狂喜湧上心頭。
  他挺起胸膛,一隻腳踩在這個力大無比的老對手的屍體上,漂亮的頭顱往後一甩,發出巨猿在大獲全勝時發出的可怕的呼喊,向大自然挑戰。
  森林迴盪著野蠻的、歡呼勝利的凱旋之歌。棲息枝頭的小鳥屏住了歌喉,比較大的野獸也都溜之乎也。叢林裡誰也不想找這種身高體壯的類人猿的麻煩。
  在倫敦,另外一個格雷斯托克勳爵在上議院對他的同僚們發表演說。沒有一個人因他那軟綿綿的聲音而顫慄。
  山寶的肉淡而無味,就是對人猿泰山,也有點難以下嚥。但是飢不擇食,不一會兒,泰山便把肚子吃得滾瓜溜圓。他想好好地睡上一覺,不過首先要把山寶的皮剝下來。他早就練出一手絕技,因此眨眼之間便剝下了那張特大的獅子皮。然後把它掛到一棵大樹的樹杈上,自己便蜷縮著身子,睡起覺來。很快便沉沉入睡,連夢也沒做一個。
  缺乏睡眠、筋疲力竭,再加上「肉足飯飽」,泰山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他從樹上跳下來,逕直去吃山寶的肉,結果懊惱地發現,森林裡飢餓的動物,早把它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泰山在樹林裡走了大約半個小時,看見一隻小鹿。沒等那個小東西發現敵人已近在眼前,一支箭便射中它的脖子。
  箭上的毒藥那麼快就發作,小鹿沒跑十步遠,便一頭栽到灌木叢裡死了。泰山又飽餐一頓,不過這次沒有睡覺。
  他急匆匆向前兩天離開部落的地點走去,找到夥伴們之後,把母獅子山寶的皮十分驕傲地拿給他們看。
  「瞧,」他喊道,「柯察克部落的猿們,瞧瞧偉大的殺手泰山做了什麼!你們當中誰殺死過努瑪的臣民?泰山是你們之中最偉大的。因為泰山不是猿,泰山是……」他說到這裡停下話頭。因為猿語中沒有「人」這個詞彙,而泰山也只能用英語寫這個字,並不知道如何發音。
  部落成員都圍攏過來,邊聽他講話,邊看這張足以證明他英勇無畏的獅子皮。
  只有柯察克被仇恨和憤怒折磨著,在後面獨自徘徊。
  突然什麼東西從他那類人猿邪惡的小腦子裡一閃而過,這隻巨獸大喊一聲,撲到猿群之中。
  他張開舞爪,又抓又咬,沒等那些手足無措的猿逃到森林裡較高一層的樹技之上,已經咬死咬傷十幾個。
  柯察克氣得口吐白沫,發了瘋似地高聲尖叫,四處張望著,尋找他恨之入骨的泰山,終於看見小伙子正十分悠閒地坐在不太遠的一根樹枝上。
  「下來,泰山,偉大的殺手!」柯察克咆哮著,「下來,嘗一嘗比你還偉大的殺手的利齒!難道所向無敵的鬥士一見危險就往樹上逃嗎?」然後,柯察克罵出一連串他們那個部落最惡毒的話,向泰山挑戰。
  泰山一聲不響跳到地上。所有的部落成員都屏住呼吸,從給他們以庇蔭的高樹枝上緊張地張望著。巨猿柯察克怒吼著,向似乎是「相形見絀」的小泰山猛撲過去。
  柯察克雖然腿短,站起來卻有七英尺高。他肌肉發達,膀大腰圓,短脖子後面隆起一個鐵一樣堅硬的肉疙瘩,幾乎遮住了整個腦殼。因此,他的腦袋看起來就像從一座巨大的「肉山」上長出來的一個小球。
  他咧開肥大的嘴唇,咆哮著,露出滿嘴大潦牙,一雙兇惡的充血的小眼睛閃閃發光,折射出他的惱怒和瘋狂。
  泰山站在那兒等著。他雖然身強力壯,可是那隆起塊塊肌肉的六尺之軀,似乎還不足以應付眼前這場惡戰。
  剛才給夥伴們看山寶的皮時,他把弓和箭扔在那兒沒收起來。因此,現在只有靠那把豬刀和智慧來抵消敵手可怕的力氣了。
  當敵人咆哮著衝過來的時候,格雷斯托克勳爵從刀鞘裡抽出那把細長的刀,像迎面撲來的這隻巨獸一樣發出可怕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叫聲,回答他的挑戰,同時敏捷地跳躍著迎接他的攻擊。他十分靈活,躲開那兩條企圖把他抱住的毛乎乎的胳膊,然後在兩個身體撞到一起之前,人猿泰山抓住柯察克的兩隻手腕,一閃身,將刀捅進他的心臟下方。
  他還沒來得及把刀拔出來,那只張開兩條可怕的胳膊,猛衝過來想掐死他的巨猿從泰山手裡奪過獵刀。
  柯察克張開大手,向「人猿」頭頂猛拍過來。這一掌如果打中了,一定會把泰山半個腦殼砸扁了。
  泰山猛低頭,躲過這可怕的一掌,然後緊握鐵拳,照柯察克心窩打了過去。
  柯察克腳步踉蹌,因為肚子上被紮了致命的一刀,幾乎支撐不住了。但他還是拚命地掙扎著,堅持了一會兒,從泰山手裡掙脫一條胳膊,和這位身體修長的敵手扭打起來。
  他緊抱泰山,張開血盆大口,想咬斷他的喉嚨,可是年輕的勳爵沒等殘忍的獠牙咬住他光滑、黝黑的皮膚,便用鐵鉗般的大手緊緊卡住柯察克的脖頸。
  他們就這樣搏鬥著,一個要用可怕的利齒咬死對方;一個用有力的手緊卡對方的氣管,並且極力躲開那張咆哮著的血盆大口。
  巨猿終因力大漸漸佔了上風,滿嘴獠牙,離泰山的喉嚨只有一英吋遠了。可是,這個龐然大物突然一陣痙攣,然後身子一歪,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柯察剋死了。
  人猿泰山拔出那把經常幫助他戰勝遠比自己強大的敵人的獵刀,一隻腳踩在被他消滅的敵人的脖子上,叢林裡又一次響起這個征服者凶狠、野蠻的叫聲。
  就這樣,年輕的格雷斯托克勳爵成了「猿王」。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6:43     標題: 人的理性

人的理性

  泰山部落裡的一個成員對他的權威表示懷疑。這個傢伙叫特岡茲,是塔布蘭特的兒子。不過他那麼害怕新主子的利刃和毒箭,只好忍氣吞聲,生悶氣,發牢騷,在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情上表現出他的不服。但是泰山心裡明白,他是等待時機,以求一逞。因此,他總是提高警惕,以防不測。
  好幾個月過去了,這一小群猿的生活像以前一樣,沒有什麼變化,只是泰山發達的智慧和他作為一個獵人無可比擬的能力使大夥兒得到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富足的食物。因此,大多數的猿都為這種統治者的更替而高興。
  夜裡,泰山領他們到黑人種的田裡偷東西哈。因為頭領聰明,他們只是「各取所需」。泰山從來不讓他們像猴子或是大多數猿那樣,吃不了的東西也要糟蹋。
  這樣一來,黑人雖然因為這種無法杜絕的「小偷小摸」十分生氣,但仍舊精心蒔弄他們的土地,並不因此而失去信心。如果泰山允許他的部下肆意糟蹋他們的農田,那情形就大不一樣了。
  這期間,泰山又晝伏夜出,到村子裡多次造訪,不斷補充箭的來源。很快,他就注意到,他進入柵欄的「林蔭道」——那株大樹下面,總放著一堆食物。沒多久,不管黑人放下什麼好吃的,他都照吃不誤。
  土人們看到獻給神的東西過了一夜便不翼而飛,個個嚇得目瞪口呆。因為為了贖罪,向某位天神或是某個魔鬼奉獻貢品是一回事兒,那個幽靈真的進了村,而且吃了貢品就完全是另外一碼事兒了。這種事兒聞所未聞。於是,各式各樣的疑慮和恐懼又一次籠罩了他們本來就十分迷信的心靈。
  這還不算。箭週期性地丟失,有個看不見的精靈在冥冥之中跟他們搗亂,越發使剛安排的生活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負擔。最後木本加和他的幾位「重臣」開始議論遺棄這個村莊,深入到叢林腹部尋找營建新的村莊。
  沒過多久,黑人武士們開始向南進發。他們在密林深處越走越遠,一邊打獵,一邊尋找一塊新的居留之地。
  泰山的部落經常受到這些四處漫遊的獵人的襲擾。死一樣寂靜的原始森林不時被一種新的、陌生的叫喊聲打破。飛禽走獸再也沒有安寧的時候——人來了。
  平日裡,那些勇猛的動物雖然也在密林裡出現,不過諸如野兔、小鹿之類的「鄰居」只是在它們到來時才逃到附近什麼地方暫避一時,一等災難過去,又都「重歸故里。」
  人就不同了。人一來,許多猛獸出於本能完全離開這個地區,很少再回來。巨猿也是這樣。他們逃避人就像人逃避瘟疫一樣。
  泰山的部落在海灘附近又徘徊游弋了很短一段時間,因為他們的新頭領非常不願意永遠離開小木屋的寶藏。可是有一天,部落裡一位成員發現他們世世代代飲水的那條小河旁邊來了許多黑人。他們在叢林裡開墾荒地,還蓋起了許多茅屋。猿再也不能在這裡停留了。泰山只好帶領他們向內陸走了很遠,來到一個人跡未至的地方。
  泰山每月一次蕩著樹枝「飛」回海灘,跟他的那些書獃上一整天,同時補充一下箭。要完成後面這項任務越來越困難了。因為一到夜晚,黑人總是把箭藏到穀倉和住人的茅屋裡。
  這樣一來,泰山就得白大汪意觀察,弄清楚藏箭的地方。
  有兩次,他夜裡摸進茅屋,人們躺在蓆子上正熟睡,他就從武士身邊偷箭。後來他意識到這個辦法太危險了,便開始用那根長長的套索套單個兒出來打獵的人,把他們的武器和裝飾品都據為己有,然後趁夜深人靜,把他們的屍體從大樹上送回到村子裡。
  這種種惡作劇又使人們陷入極大的恐懼。要不是泰山只是一個月「造訪」一次,因而有足夠的時間萌發出新的希望,他們很快就又該拋棄這個村莊了。
  泰山的小屋坐落在遙遠的海灘,黑人們還沒有來過這裡。可是他十分害怕在他跟隨部落遠離這一帶的時候,他們會發現並且搶走他的財寶。因此,他在父親這座小屋周圍呆的時間越來越長,跟部落在一起的時候越來越少。沒過多久,這個小小的「群落」就因他的疏忽而受苦了。爭搶、吵鬧不時出現,而這一切只有猿王才能彈壓、平息。
  最後,幾隻老公猿出面向泰山奏明此事,那以後有一個月,他一直和部落呆在一起。
  其實在類人猿中當「王」,要幹的事情並不多,工作也不艱巨。
  下午,也許扎卡會來向他告狀,抱怨芒戈拐走了他的新娘。泰山就得把大夥兒都召集到面前,評判是非。如果那位妻子情願跟她的新主子過,他就發佈命令,不准追究。或者讓芒戈把自己的女兒送一個給扎卡,作為交換。
  不管他做出什麼樣的決定,當事者都當作最後的裁決而接受,然後高高興興地去幹自己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塔諾來了,一邊尖叫,一邊緊緊捂著鮮血直流的肚子。原來是她的丈夫岡圖十分凶殘地咬了她一口。岡圖被傳來,說塔諾太懶,不給他找胡桃和甲蟲,也不給他搔後背。
  泰山就「各打五十大板」,威脅岡圖再敢虐待塔諾,就讓他嘗嘗毒箭的滋味。至於塔諾,也得保證更好地盡妻子的職責。
  這些矛盾雖然大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家庭糾紛,但是如果不及時解決,就會造成更大的內訌,甚至引起整個部落的解體。
  泰山發現當猿王就意味著剝奪自己的自由之後,便開開始討厭這個差事。他渴望回到那間小屋,渴望看見陽光親切的大海。他喜歡坐在那間差得極好的小屋裡所感覺到的舒爽和愜意,喜歡那眾多的書所包含的永遠無止境的奧秘和新奇。
  隨著年齡增長,泰山發現他和他的「臣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他們的興趣和他大相逕庭。他們沒法和他同步前進,也不能理解他作為一個人,靈敏的頭腦中產生的奇異而美妙的夢幻。他們的詞彙那麼有限,泰山沒法兒跟他們討論他新弄明白的那些道理,也沒法讓他們明白震撼他靈魂的遠大抱負。更不可能讓他們一起涉足於書籍給他顯示的充滿渴望的廣闊的思想領域。
  在部落裡他再不像從前那樣還有幾個朋友。小孩兒可以在許多奇怪、簡單的生物中找到友誼。可是對於一個大人,必須有大致相近的知識與智力作為基礎,才能愉快地交往。
  如果卡拉還活著,泰山情願犧牲一切,呆在她的身邊。可是現在,她死了,童年時代的朋友也都長成些凶狠、粗暴的傢伙。他便寧願在那間安逸、孤寂的小屋裡呆著,也不願意擔負起領導這群野獸的讓人討厭的責任。
  而塔布蘭特的兒子——特岡茲對他的仇恨和嫉妒又偏偏抵消了泰山放棄「王位」的決心和願望。因為作為一個固執的英國青年,他不能在這樣一個兇惡的敵人面前打退堂鼓。
  他很清楚,只有選擇特岡茲代替他稱王才是上策。雖然有幾個健壯如牛的公猿曾經對他的野蠻行為表示憤慨,可是結果都屈從了這個壞傢伙的意志,因為他在體力上佔了絕對優勢。
  泰山願意不用刀不用箭就征服這個兇惡的畜生。進入壯年,泰山的力氣越來越大,身體也越來越靈活,因此,他相信如果特岡茲不是長了巨猿那種吃人的獠牙從而使自己處於劣勢,即使徒手搏鬥他也一定能贏這個壞蛋。
  可是有一天,命運的力量使得整個局勢由不得泰山控制了。他的面前只有兩種抉擇,要麼必須離開部落;要麼留下來,不讓自己作為一個野蠻人的名聲受到半點玷污。
  事情是這樣的:
  那天,大夥兒分散在一片樹林裡,靜靜地吃東西。泰山趴在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邊,想用那雙黝黑的、靈巧的手抓來條倏忽即逝的魚。突然從東面不遠處傳來一聲尖叫。
  部落成員立刻向傳來這聲尖叫的地方跑去。發現特岡茲正抓著一隻老母猿的頭髮,舉起碩大的拳頭毫不留情地打她。
  泰山走過來,高舉起一隻手,讓特岡茲住手。因為這隻母猿不是他的。她屬於一隻可憐的老猿。那隻老猿早已過了打架鬥毆的年紀,因此,沒法兒保護他的家庭。
  特岡茲知道,毆打別的母猿是違犯部落規矩的。可是這個無惡不作的傢伙,因為這只母猿的丈夫年老體弱,便要責罰她——她拒絕把自己逮的一隻小兔讓給他吃。
  特岡茲看見泰山走過來的時候沒有拿箭,就繼續痛打這只可憐的母猿,故意當眾冒犯這位他早已恨之入骨的「猿王」。
  泰山沒有重複那個表示警告的手勢,而是向正在等待的特岡茲猛衝過去。
  自從和猩猩大王波爾干尼以死相拼以來,泰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跟誰惡戰過了。
  而眼下,泰山的獵刀只不過剛剛能夠抵消特岡茲閃閃發光的獠牙的威力罷了。這只巨猿的蠻勁兒,也幾乎足以和泰山的靈活、敏捷打個平局。
  總的來說,在這場搏鬥中,巨猿特岡茲佔著優勢。如果會有個人品質影響最後結局的話,人猿泰山——年輕的格雷斯托克勳爵,將像一頭不為人知的野獸一樣,無聲無息地死在赤道非洲。
  可是,有一種東西使他遠遠超出叢林中的夥伴,表現出他與獸巨大的不同,那就是人的理智迸發出的火花。正是這種理智使泰山在特岡茲的鐵掌和利齒下倖免一死。
  他們打了不到十幾秒鐘,就都倒在地上翻滾起來,兩個野蠻的巨獸又打又咬又撕,進行著一場殊死的搏鬥。
  特岡茲的腦袋和胸脯被紮了十幾刀,泰山也被撕得鮮血直流——一塊很大的頭皮被扯下來,擋住了一隻眼睛。
  不過到目前為止,這個英國小伙子還能揚著脖子,極力避開特岡茲滿嘴可怕的僚牙。有一會兒,為了喘口氣,他們打得不那麼凶了,泰山趁機想出一個刻毒的計劃。他要在敵手後背上做文章,先用牙齒和指甲糾纏住他,然後把刀捅到底,直到特岡茲的小命不復存在。
  這個花招要得比預想的還要成功。因為那個愚蠢的畜生不知道泰山的企圖,沒有特別提防。
  等到特岡茲意識到對手在他的牙齒和拳頭難以發揮威力的後背搗鬼的時候,便在地上猛烈地翻滾起來。泰山只能緊緊抱住這個上下跳動,左右翻滾,扭來扭去的軀體,以免被他甩下去。他還沒來得及給特岡茲一刀,手在地上猛地一撞,獵刀飛出老遠,泰山一下子手無寸鐵了。
  他的胳膊從後面擰著特岡茲的胳膊,手和前臂壓著他的脖子,擺出一副現代摔跤中的「半尼爾遜」1架勢。對於壓根兒就沒有受過這方面訓練的泰山,這完全是碰巧了做出來的。可是超乎常人的聰穎立刻使他看清了這個架勢的價值。對於他,這簡直是個生死攸關的招式。
    1「尼爾遜」:摔跤時在對方後頸部及臂部加壓力的一種架勢。
  他掙扎著騰出左手,擺出一個和右臂相似的架勢,眨眼間,特岡茲粗壯的脖子就在一個「全尼爾遜」之下,吱吱咯咯響了起來。
  現在,特岡茲再不能左衝右突了。泰山壓在他的身上,兩位鬥士躺在地上完全不動了。漸漸地特岡茲圓溜溜的腦袋被壓得越來越低,一直耷拉到胸前。
  泰山心裡很清楚後果會是怎樣,眨眼間,這頭巨猿的脖於就會被他壓斷。這時,人的理智又佔了上風。這種理智的力量使特岡茲陷入困境,又使他死裡逃生。
  「如果我殺死他,」泰山心裡想,「對我能有什麼好處呢?難道不是只能使部落少了一個了不起的鬥士?如果特岡茲死了,他也就不曉得我的厲害了。要是讓他活著,對於所有的猿,他便永遠是「泰山不可侮」的活見證。」
  「Ka——goda?」泰山對著特岡茲的耳朵厲聲問道。這是猿語,意思是:「你投降嗎?」
  特岡茲沒有回答,泰山又使勁壓了一下他的脖子,巨猿痛得大聲尖叫起來。
  「Ka——goda?」泰山又問了一次。
  「Ka——goda!」特岡茲叫喊著。
  「聽著,」泰山把手臂往上抬了抬,但沒有放開他的敵手。「我是猿王泰山,偉大的獵手,偉大的斗土。在整個叢林裡沒有誰比我更偉大。」
  「你已經對我說過『ka——goda』了。整個部落的成員都聽見了。不要再和你的王或者你的同伴們爭吵。否則下次我一定殺死你。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特岡茲回答。
  「滿意了嗎?」
  「滿意了。」猿說。
  泰山讓他起來,不一會兒所有的猿都又回去各行其事。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就好像他們的生息之地——這片原始森林的寧靜不曾被誰破壞。
  但是在猿的心底一種信念已經牢牢扎根,他們認為泰山是一個偉大的鬥士,一個奇怪的動物,說他奇怪,是因為他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自己的敵人,卻偏偏不肯加害於他,讓他繼續活在世上。
  這天下午,暮色籠罩叢林之前,整個部落的成員按照慣例聚集在一起。泰山已經用泉水洗過傷口,他把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公猿叫到身邊,說道:
  「今天你們又一次看到,人猿泰山是你們之中最偉大的。」
  「是的。」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泰山偉大」。
  「泰山,」他繼續說,「不是猿。他跟他的子民們不一樣。他的生活方式、處世哲學跟他們全然不同。因此,泰山要回到他的同類住的房子裡去了,那座房子在那個無邊無沿的大湖旁邊。你們必須再選一個王來統治你們,泰山不再回來了。」
  就這樣,年輕的格雷斯托克勳爵向他已經確立的目標邁出了第一步——尋找像他一樣的白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7:15

「天外」來客

  第二天早晨,泰山因和特岡茲惡鬥受傷,渾身疼痛,一瘸一拐。但他還是忍著痛,向西朝海岸走去。
  他走得非常慢,夜裡就在叢林裡露宿,直到第二大早最大約九點多鐘才到了那間小屋。
  好幾天他沒怎麼行動,只是在飢餓難忍的時候才出去採集一點野果和胡桃。
  十天之後他便又十分健壯了,只是頭上留下一道還沒有完全癒合的可怕的傷疤。這條疤從左眼上方開始,穿過頭頂,一直連到右耳。這是特岡茲扯下頭皮留給他的「紀念」。
  恢復期間,泰山想用一直放在小屋裡的那張獅子皮給自己做件披風。可是要做的時候才發現那張皮干了以後像木板一樣堅硬。因為對鞣制皮革一竅不通,他只好放棄這個心裡珍藏多時的計劃。
  後來,他下決心要從木本加村莊裡的黑人那兒偷幾件衣服。因為人猿泰山已經拿定主意,盡一切可能將自己從低等動物的序列中區別出來。在他看來,人類最顯著的標誌莫過於裝飾品與衣服。
  為此,他收集了戴在胳膊和腿上的各式各樣的裝飾品。這些玩意兒都是從不幸落入他那根飛快而又無聲無息的套索中的黑人武士身上弄來的。然後,他就按照他們的樣子戴了起來。
  他脖子上戴著一條金項鏈,上面吊著母親——阿麗絲夫人那個鑲滿鑽石的小金盒。背上斜挎一個拴在皮條上的箭袋,這是他從另外一個黑人身上弄來的「戰利品」。
  他腰裡系一根自個兒用牛皮條編成的帶子,上面掛著也是他自個兒做的刀鞘,刀鞘裡面是父親的那把獵刀。庫隆加那把漂亮的弓斜挎在左肩。
  年輕的格雷斯托克勳爵這身裝束確實古怪,而且一副好鬥的樣子。他滿頭黑髮技在肩上,為了不讓前面的頭髮耷拉下來擋住視線,便用獵刀割成短短的劉海,覆蓋著漂亮的腦門兒。
  他身材筆挺,完美無瑕,渾身發達的肌肉隆起著,就像最好的古羅馬鬥劍土,同時又具有希臘神話中天神柔和優美的曲線。一望而知,他是力量、柔韌、速度的結合。
  人猿泰山是原始人、獵手、鬥士的一個典型。
  他那寬闊的肩膀上,漂亮的頭顱總是鎮定自若,清澈明亮的眼睛裡閃爍著生命與智慧的光芒。在這片古老的叢林裡,那已經成為過去的剽悍、好鬥的人的始祖倘還存在,一定會把他奉若神明。
  泰山自然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事情。他只是著急沒有衣服能夠向叢林裡所有的居民表明自己是人而不是猿。而且他心裡經常生出一種疑慮,生怕自己再變成一隻猿。
  因為,他臉上不是也開始長毛了嗎?所有的猿臉上都有毛,而黑人除了極個別的外,臉都是光溜溜的。
  不錯,從畫冊上是看過嘴唇、臉頰、下巴都長毛的人。可泰山還是有點害怕。他幾乎每天都要磨那把鋒利的刀,到唇上剛生的鬍子——剷除作為猿的象徵。
  就這樣他學會了刮臉,雖然刮得不太乾淨而且很痛,但總還是起到修面的作用了。
  和特岡茲血戰之後,等到又覺得非常強壯了,泰山便在一天早晨,向木本加的村莊走去。他不像平常那樣蕩著樹枝穿行,而是沿著彎彎曲曲的林中小路漫不經心地走著,突然面對面碰見一位黑人武士。
  這個黑人臉上那種驚恐的表情十分可笑。沒等泰山取下弓,那傢伙已經回轉身沿著小路飛快地跑了,而且邊跑邊喊,好像前面還有別人。
  泰山跳上樹跟蹤追擊,不一會兒就看見那幾個拚命逃奔的人。
  他們一共是三個,排成單行在灌木叢中發瘋似的奔跑。
  泰山輕而易舉地追上他們。他們卻沒看見泰山就在自己頭頂之上無聲無息地穿行,也沒有注意到他已經蹲在前面一根不高的樹枝上,那下面則是他們的必經之路。
  泰山放過前面兩個,等到第三個跑過米的時候,手臂輕揚,套索便不偏不倚套在了黑人的脖子上,然後猛地一揪,勒緊了繩套。
  黑人痛苦地大叫一聲。兩個夥伴一轉臉,看見他那拚命掙扎的身體像是中了邪魔,慢慢地向枝葉稠密的樹頂升去。
  他們害怕地尖叫著,回轉身沒命地奔跑起來。
  泰山一聲不響,手麻腳利地放下那個黑人,取下他的武器和裝飾品。哦,最讓他高興的是,那傢伙繫著一條漂亮的鹿皮腰圍。他馬上解下來,圍在自己的身上。
  現在,他打扮得確實是個人的樣子了。誰也不能懷疑他出身於高等動物了。他多麼想回到部落裡,在那一雙雙充滿嫉妒的眼前,誇耀這種漂亮的「衣服」。
  他肩上扛著那具屍體,慢慢地向圍著柵欄的小村莊走上。因為他又需要箭了。
  快到柵欄跟前時,他看見一夥激動不已的人,圍著那兩個逃回來的傢伙。這兩個人又嚇又累,渾身顫抖,幾乎說不出這場可怕遭遇的細節。
  他們說米蘭多在他們前面不遠的地方走著,突然尖叫一聲向他們跑過來,嘴裡喊道,有一個可怕的、一絲不掛的白人武士在追他。於是三個人一起向村裡拚命奔跑。
  米蘭多又發出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的驚叫,他們回轉頭,看見的情景非常可怕:米蘭多向樹上飛去,胳膊和腿在空中亂動,舌頭從大張著的嘴巴裡吐出來。只是他沒再叫喊,周圍也沒看見有人或動物的影子。
  村民們都顯得驚慌失措。可是聰明的老木本加對這十故事卻持懷疑態度。他認為這是他們為自己「臨陣逃脫」編出來的鬼話。
  「你們講了一個了不起的故事。」他說,「你們不敢說實話,不敢承認獅子向米蘭多撲過去的時候,你們扔下他不管,只顧自己逃命。你們這兩個膽小鬼!」
  木本加話音兒未落,就聽見頭頂的大樹上發出一陣吱吱咯咯的響聲。黑人們驚慌地抬起頭,眼前的情景就連聰明的老木本加也為之顫慄。原來是米蘭多的屍體旋轉著,扭動著,四仰八叉從半空中落下來,砰地一聲,跌在他的腳下。
  黑人們一聲驚呼,拔腿就跑,直到最後一個人消失在周圍叢林稠密的樹影裡才停下腳步。
  泰山跑進村莊,拿了不少箭,還把黑人們為祈求天神息怒而供奉的祭品吃了個精光。
  離開村莊之前,他把米蘭多的屍體搬到柵門跟前,靠柵欄立了起來,還擺出一副躲在門柱子後面向通往叢林的那條小路窺視的姿勢。
  然後,泰山才一路打獵,回到海灘上的小屋。
  那些完全被嚇壞了的黑人鼓了老半天勇氣,才從米蘭多可怕的、齜牙咧嘴的屍體旁邊走過,抖抖索索回到村莊。等到發現貢品和箭又丟了之後,大伙立刻明白他們是「嚇得其所」。米蘭多顯然是看見叢林裡面那個鬼精靈了。
  現在,在他們看來這種解釋就很合乎邏輯了:只有看見叢林裡面這個可怕的幽靈的人才死。村兒裡凡是見過他的人不都死了嗎?因此,死在他手裡的人一定都見過他,而且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只要供應他箭和食物,他就不會加害於他們,除非碰到他手心裡。因此,木本加嚴令,除了祭奉食物外,再放一捆箭。從那以手,這個風俗一直流傳下來。
  今天,如果你有機會路過非洲偏遠地區的小村莊,還會看見村外有一座小小的茅屋,茅屋裡放著一口小鐵鍋,鍋裡有些食物,旁邊有個箭袋,袋子裡裝著做工粗糙的箭。
  那片仁立著小木屋的海灘已經遙遙在望。這時,一幅奇怪的。異乎尋常的景象映入泰山的眼簾。
  在那個陸地環抱的港灣軍,一艘巨大的船漂浮在平靜的水面上,海灘上還有一條正往岸上拖的小船。
  最讓人驚奇的是,一群和他一樣的白人正在海灘和他那間小屋之間來回走動著。
  泰山看見這些人在許多地方都和畫冊裡面畫的那些人一樣.他穿枝過葉向他們爬去,一直爬到離他們很近的一株樹上。
  他們一共十個人,都是些皮膚黝黑,滿臉凶相的傢伙。現在他們都集中到小船旁邊,正怒氣沖沖地大聲說著什麼,還不時比比劃劃,揮動著拳頭。
  不一會兒他們中間一個個頭矮小、神情猥瑣、鬍子很黑的傢伙——他那副長相讓泰山不由得想起耗子——把手放在緊挨他站著的一個大塊頭的肩膀上。剛才那些人就是跟他大吵大鬧、爭論不休。
  小個子男人朝海灘這邊指了指,大塊頭被迫轉過身,背朝另外那幾個人,向指給他的方向張望著。就在他轉身的當兒,那個滿臉鄙俗的小個子從腰帶上抽出一支左輪手槍,朝大塊頭背上放了一槍。
  大塊頭兩隻手猛地舉過頭頂,膝蓋在身子下面晃了一下.一聲沒吭,倒在海灘上死了。
  泰山第一次聽到槍聲,心裡十分驚奇。然而即使這種從未聽到過的雷鳴般的響聲也不會使他健全的神經受到震動而顯出稍許的驚恐。
  倒是這些陌生白人的行動使他十分不安,他皺著眉頭陷入深深的思索。他慶幸自己沒有因一時衝動而跑過去像對待自己的親兄弟一樣歡迎這幾個白人。
  他們顯然和黑人沒什麼區別,不比猿更文明,也不比老山寶更善良。
  有一會兒大家都站在那兒看著那個滿臉下賤相的小個子男人,和躺在海灘上已經死了的「大塊頭」。
  後來,有一個人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拍著小個子的脊背。他們指手劃腳地大談起來,不再爭吵了。
  不一會兒他們便把小船推下水,然後都跳進去,向那艘大船划了過去。泰山看見大船的甲板上人影綽綽,晃來晃去。
  等他們都爬上那條大船,泰山從一株大樹上跳下來,向小屋爬過去。
  他偷偷溜進小屋,發現屋子已經被他們翻了個遍。他的書、鉛筆都扔在地板上,武器、盾牌和別的那些寶貝也都到處亂扔著。
  看見小屋遭到洗劫,一股憤怒的浪潮湧上泰山的心頭,腦門兒那條傷疤突然清清楚楚地顯現出來,黃褐色的皮膚上印出一條紅線。
  他急忙跑到櫥櫃跟前,在最下一層摸索著,直到取出那個小鐵盒,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他連忙打開鐵盒,最要緊的寶物沒有讓人翻過。
  那張滿面笑容、體格強壯的年輕人的照片和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小黑皮本都平平安安地放在裡面。
  哦,這又是什麼?
  他那聽覺十分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一個微弱、但不熟悉的聲音。
  泰山連忙跑到窗口,向港灣張望,看見一條小船正從那艘大船上吊下來,放到剛才那條小船旁邊。不一會兒,他又看見許多人從大船上爬下來,跳進小船。看來他們要把大批人馬送上岸來。
  泰山又看了一會兒。這當兒,不少箱籠包裹裝進小船,然後,從大船旁邊劃了過來。泰山抓起一張紙,用一根鉛筆寫下幾行工整、有力的字,而且用的都是非常正確的印刷體。
  他用一根尖木片把這張字條別到門上。然後,拿上他那個珍貴的鐵盒,還有弓箭、長矛快步走出小屋,消失在叢林之中。
  兩條小船被拉上銀光閃閃的海灘。一群不可思議的、雜七雜八的人爬上岸來。
  他們一共二十個,有十五個是面目可憎、粗陋不堪的水手。
  其餘五個則屬於另外一種類型。
  一位是個老頭,滿頭白髮,戴副寬邊眼鏡。已顯佝僂的背上披著一件不太合身但一塵不染的禮服大衣,頭上戴一項亮閃閃的緞禮帽,越發使這身裝束和非洲叢林木相協調。
  他們這幾個人裡第二個上岸的是個高個子年輕人,穿一身白帆布衣服。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另外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腦門兒挺高,說話辦事總是大驚小怪,容易激動。
  然後上岸的是一個塊頭很大的黑人婦女,她那身裝束的顏色和所羅門1很有點相似之處。一雙嘰裡骨碌直轉的大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她先向叢林張望,然後又看看那伙罵罵咧咧的水手。他們正從船上搬那些箱子和包裹。
    1所羅門(solomn):古以色列王國國王,大衛之子,以智慧著稱。
  這幾個人裡最後一個上岸的是一位大約十九歲的姑娘。她是讓那個站在船頭上的年輕小伙子抱上來的,所以連鞋底也沒濕就「登陸」了。她報之以一個勇敢的、漂亮的微笑,但相互間沒有說話。
  這夥人默默地向小屋走去。很明顯,不管他們各自想法如何,一切都已經在上岸之前就決定了。就這樣,他們走到門口,水手們抬著箱子、包袱,那五個跟他們身份截然不同的人跟在後頭。水手們放下行李什物,有一個人看見泰山別在那兒的那張紙條。
  「喂,夥計們!」他喊道,「這是什麼?一個小時前可沒這張紙,要有我就不是人!」
  大夥兒都圍過來,伸長脖頸瞧著,可是因為沒有誰識幾個字,費了半天勁兒還是沒弄明白那上面的意思。最後有位水手向那個戴禮帽穿禮服大衣的老頭喊道:
  「喂,教授,過來,看看他媽的這是一張什麼告示!」
  老頭向水手們圍著的那個地方慢慢走過去,別的那幾個入也跟了過來。他正了正眼鏡,看了一會兒,轉身就走,嘴裡喃喃自語:「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嗨!老傢伙,」先前叫他過來認字的那個水手喊道,「你以為我們是叫你來給你自個兒看這張球玩意兒的?過來,大聲念!你這個老混蛋。」
  老頭停下腳步,回轉身說道:「啊,是的,親愛的先生。萬分抱歉。我太自私了。是的,非常自私,這張紙可是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他面對那張紙條,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要不是那個水手十分粗暴地抓住他的衣領,又要轉身走開。水手對著他的耳朵眼兒大聲喊:
  「大聲念出來,你這個頭號老傻瓜!」
  「啊,是的,是的。」老教授輕聲回答,又正了正眼鏡大聲念道:
  這是殺過許多野獸和黑人的殺手泰山的屋
  子。不要亂動泰山的東西,泰山在監視你們。
  人猿泰山
  「誰是這個鬼泰山?」先前嚷嚷的那個船員說。
  「他顯然講英語。」年輕人說。
  「可是『人猿泰山』是什麼意思呢?」姑娘大聲問道。
  「這我可說不上了,波特小姐。」年輕人回答道,「也許是從倫敦動物園跑回一隻猿猴,把歐洲文化帶到了非洲叢林。您說呢,波特教授?」他轉身問了老頭一句。
  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又正了正眼鏡。
  「啊,是的,確實如此。是的,確實如此。這件事實在是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教授說,「簡直難以理解。除了已經說的話,我無法作出更多的解釋。」教授慢慢把頭向叢林的方向轉了過去。
  「可是,爸爸,」姑娘叫道,「你還什麼也沒說呢!」
  「嘖嘖,孩子,嘖嘖,」波特教授用一種和藹可親、縱容嬌慣的聲調回答道,「別為這種深奧、難懂的問題傷腦筋了。」他又慢慢地朝另夕卜一個方向走去,一雙眼睛瞅著腳底,兩隻手在長禮服平滑的「燕尾」下面反剪著。
  「我看這個老傻瓜也不比我們懂多少。」那個長了一張耗子臉的水手惡狠狠地說。
  「請你說話文明點兒,」年輕人大聲說。他因為這個水手張口罵人,氣得臉色煞白。「你殺了我們的船長和大、二、三副,搶了我們的財物,我們就在你的手心裡捏著。可是對波特教授和波特小姐,你得放尊重點兒。要不然就是赤手空拳,我也能擰斷你的脖子,不管你有槍還是沒槍。」說著,向前緊逼幾步。那個「耗子臉」雖然腰裡別著兩支手槍和一把怪嚇人的刀,還是不由得倒退了幾步。
  「你這個該死的膽小鬼!」年輕人叫喊著,「你永遠不敢面對面地打死任何一個人。至於我,就是背朝著你,你也不敢!」他故意朝那個水手轉過後背,若無其事地揚長而去,好像要試試水手的膽量。
  水手偷偷伸出一隻手抓住一支左輪手槍的槍托。他那雙邪惡的眼睛望著揚長而去的年輕的英國人,閃爍著要報復的凶光。他的同夥都直盯盯地望著他,可他還猶豫著。在內心深處,他比威廉·塞西爾·克萊頓想像得還要怯懦。
  這當兒,有一雙眼睛正從附近一棵大樹的枝葉間急切地望著這夥人的一舉一動。泰山已經看到了他那張字條引起的驚慌。他雖然聽不懂這些陌生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可是他們的手勢和面部表情卻使他明白了好多事情。
  那個鼠頭鼠腦的小個子船員殘殺自己同胞的行為在泰山心裡引起了強烈的不滿。現在看見他和那個年輕漂亮的小伙兒爭吵,越發攪動了他的憎惡之情。
  泰山以前從來沒見識過火器的威力,儘管從書本上多少知道一點這方面的常識。可是看見「耗子臉」又握住手槍,他一下子想起今天親眼看見的那可怕情景,而且立刻想到,這個年輕人會像幾個小時前那個大塊頭船員一樣,被他殺死。
  於是泰山在他的弓上搭上一支毒箭,瞄準了「耗子臉」。可是前面的枝葉太稠密,他立刻著出,射出去的箭會受到枝葉或者小樹枝的阻擋向偏了方向。於是他從那株大樹上投下一根長矛。
  這時,克萊頓大約走出十幾步遠。「耗子臉」的左輪手槍已經抽出一半。別的船員都站在那兒緊張地望著就要發生在眼前的悲劇。
  波特教授已經消失在叢林裡,他的秘書兼助手——那位愛大驚小怪的塞謬爾·菲蘭德也跟他一塊兒去了。
  那位黑女人艾絲米拉達正蹲在小屋旁邊,忙忙乎乎地從那一堆箱籠包裹中清理小姐的東西。波特小姐和克萊頓一起走著,不知怎麼轉過臉瞥了那個水手一眼。
  這時候,三件事幾乎同時發生。「耗子臉」拔出手槍,瞄準了克萊頓的脊背,波特小姐驚叫一聲,一支長矛猶如一道閃電,從天而降,穿透了「耗子臉」的右肩。
  左輪手槍朝天空發出一聲巨響,誰也沒傷著,倒是那個水手因為疼痛倒在地上,縮成一團。
  克萊頓回轉身衝了過來。水手們都拔出手槍,驚恐地向密林深處張望。受傷的「耗子臉」尖叫著在地上打滾。
  克萊頓趁人不備揀起那支掉在地上的左輪手槍,悄悄揣進懷裡,然後和水干們一起迷惑不解地凝望著那片密林。
  「這會是誰呢?」珍妮·波特輕聲說道。年輕人轉過臉,看見她正站在自己身邊,一雙眼睛睜得老大,滿臉驚疑的表情。
  「我想,一定是那位人猿泰山在監視我們。」年輕人不無疑慮地說,「我只是納悶,這支長矛究竟是沖誰來的。如果是沖斯納帕斯,那麼,這位人猿就是我們真正的朋友了。」
  「唉,你父親和菲蘭德先生上哪兒去了?這片密林裡藏著個什麼人或什麼東西。不管是誰,他有武器。哦,教授!菲蘭德先生!」年輕的克萊頓喊了一聲,可是沒有人回答。
  「怎麼辦呢,波特小姐?」年輕人眉頭緊皺,滿臉焦急,卻又猶豫不決。
  「我不能把你留給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傢伙。你又不能跟我一起到密林裡冒險,可是必須有人去找你的父親。他肯定人密林裡瞎走一氣,不管危險,不辨方向。而菲蘭德先生比他還頑固。請原諒,我這話似乎太直率了。可是,我們的生命都處於危險之中。等找回你的父親,一定要讓他明白,他總這樣心不在焉,只能把你和他置於危險的境地。」
  「我很同意你的看法,」姑娘答道,「我一點兒也不生氣。只要他把心思放在正經事兒上,哪怕只一會兒,我那可愛的老爸爸也會毫不猶豫地為我犧牲自己的一切。可是這個可憐的老頭實在太固執了。除了把他綁在一棵樹上,簡直沒有別的辦法保證他的安全。」
  「我有辦法了!」克萊頓突然大聲說,「你會打槍嗎?」
  「會。怎麼?」
  「我有一支槍。有了這支槍,我去找你父親和菲蘭德先生的時候,你和艾絲米拉達呆在小屋裡會相對安全一點兒。快行動吧。把那個女人叫回來,我得趕快走了。現在他們還不會走得太遠。」
  珍妮只好按他的建議去辦。克萊頓看見門已關好,便轉身向密林深處走去。
  有幾個水手正從受傷的同事身上拔長矛。克萊頓走過去,想跟他們借支手槍,去找教授。
  「耗子臉」見自己沒死,又鎮定了幾分。他把克萊頓劈頭蓋臉罵了一頓,還不讓他的夥伴們借槍給這個年輕人。
  自從殺了船長之後,斯納帕斯一直以頭兒自居。也許因為時間太短,他的同事們還沒有誰來得及對他的權威產生疑問。
  克萊頓聳了聳肩,揀起那支曾經穿透斯納帕斯肩膀的長矛。於是,這位當今格雷斯托克勳爵的兒子,按照最原始的方式武裝著,向茂密的叢林走去。
  他大聲呼喚著那個迷路人的名字。波特小姐和艾絲米拉達在海灘上那間小屋裡聽見那喊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最後被原始森林種種神秘的響聲完全吞沒。
  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和他的助手塞謬爾·菲蘭德爭執半晌,終於踏上了和他們的「宿營地」方向完全相反的小路,在這座迷宮似的原始森林中完全迷路了,儘管他們對此一無所知。
  完全是憑運氣,他們向非洲西海岸而不是向這塊被黑暗籠罩的大陸對面的桑給巴爾島1逶迤而行。
    1桑給巴爾島:坦桑尼亞一地區。
  沒多久他們就到了海灘,可是哪有「宿營地」的影子!菲蘭德一口咬定,他們走到目的地的北面了。實際上,這兒距離「宿營地」偏南二百碼。
  這兩位固執的「理論家」居然誰也沒想到應當大喊幾聲,吸引朋友們的注意力。相反,他們從一個完全錯誤的前提出發,判斷推理,還都自以為是。塞謬爾·菲蘭德先生不顧阿爾奇米油斯·波特教授的反對,拉著老先生硬朝距離這裡足有一千五百英里的開普敦的方向走去。
  珍妮和艾絲米拉達平平安安進了小屋之後,黑女人首先想到的是從裡面把門頂住。於是,她四處張望想找一樣可以頂門的樂西。這個塊頭老大的女人剛朝小屋瞥了一眼,便驚叫著,像一個受驚的孩子跑到女主人身邊,把臉埋在她的肩頭。
  珍妮轉過臉,一眼看見惹得艾絲米拉達這樣驚叫的東西就躺在她們眼前的地板上— —一具白森森的男人的骷髏,再細看,床上還躺著第二具骷髏。
  「我們這是到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地方呀!」這個心裡充滿恐懼的姑娘喃喃著。不過她雖然害怕,並沒有顯得驚慌失措。
  艾絲米拉達還在尖叫,緊抓住珍妮不放。過了一會兒,珍妮從她手裡掙開,向擺在屋子那頭的小搖籃走去。沒等那個可憐的、淒涼的小骨架出現在眼前,她已經猜想到會看見什麼了。
  這幾具寂然無聲的骨架向世人表明這裡曾發生過多麼悲慘的事情。想到莫測的苦難可能就隱伏在這間倒霉的小屋,隨時可能出現在她和她的朋友眼前,姑娘不由得顫抖起來。哦,這間充滿了神秘,也許還充滿了敵意的小屋!
  她不耐煩地踩了幾下嬌小的腳,似乎為了抖落那令人沮喪的預感,然後快步走到艾絲米拉達跟前,求她不要嚎叫。
  「別叫了,艾絲米拉達,別叫了!」她喊道,「你這樣只能越發把事情搞糟。」
  她停下話頭,想到她所賴以保護的那三個人正在可怕的密林深處瞎走,聲音不由得顫抖起來。
  姑娘很快就發現,門裡邊有一根粗重的門閂。經過一番努力,兩個女人終於插上了這根二十年沒有人碰過的門閂。
  然後,她們互相摟抱著,坐在一張長凳上,等待著。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7:37     標題: 密林遇險

密林遇險

  克萊頓走進密林之後,船員們——「阿羅號」的反叛者——開始討論下一步該怎麼辦。有一點大家的意見都一致,那就是趕快回到停泊在港灣裡的「阿羅號」上。在那兒至少不致於受到長矛的攻擊。因此,就在珍妮·波特和艾絲米拉達在小屋裡為自己頂門「設防」的時候,這群膽小的亡命之徒便分乘那兩條把他們送上岸的小船,匆匆忙忙向港灣駛去。
  泰山這天看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腦子裡一直索繞盤桓著種種神奇瑰麗的色彩。但是對於他,最美妙的莫過於那個美麗的白人姑娘的面龐。
  這林莽之中,至少有他的同類了,這一點他已深信不疑。那個年輕人和那兩個老頭,也正是他想像之中「自己人」的樣子。
  可是毫無疑問,他們一定也像他已經見到的另外那些人一樣地凶殘。大概僅僅因為沒有武器才沒能殺人。如果他們也武裝起來,情況就不一樣了。
  泰山看見年輕人揀起受了傷的斯納帕斯掉在地上的手槍,藏到懷裡,還看見他在那個姑娘進小屋時,把槍偷偷塞到她手裡。
  他不明白他看到的這一切背後包藏著什麼樣的動機。可是完全出於直覺,他喜歡這個年輕人和那兩個老頭。至於那個姑娘,他更懷著一種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奇怪的渴望之情。他也喜歡那個塊頭很大的黑女人,因為她顯然和姑娘有某種聯繫。
  對那些水手,特別是斯納帕斯,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仇恨。他從他們威脅的手勢和臉上邪惡的表情看出他們是另外那幾個人的敵人。他下定決心,要密切注意事態的發展。
  泰山奇怪為什麼那幾個人鑽進了密林,而且他連做夢也不會想到人會在灌木叢裡迷路。對於他,那曲徑迷宮就像別人對家鄉的條條大路一樣一目瞭然。
  看見水手們已經划著槳向大船駛去,姑娘和她的同伴也都平平安安躲進小屋,泰山決定踉在那位年輕人後面到密林裡走一趟,弄清楚他到底幹什麼去了。他蕩著樹枝向克萊頓消失的方向飛快穿行,不一會兒便隱隱約約聽見這個英國人呼喚他的朋友的聲音。
  眨眼之間,泰山便追上了克萊頓。這個白人已經累得筋疲力盡,正靠著一棵樹擦額頭的汗水。「人猿」將自己隱藏在稠密的枝葉後面,熱切地望著這個新結識的「同類」。
  克萊頓不時大聲呼喊,泰山終於明白,他是在找那個老頭兒。
  泰山正要飛身而去,親自出馬,尋找他們,忽然看見密林中隱隱約約閃過一道黃色的光,一隻皮毛光滑的野獸正小心翼翼地向克萊頓接近。
  原來是豹子席塔。泰山已經聽見青草拂動的沙沙聲,可是那個年輕人竟一點兒也沒有察覺。泰山十分奇怪,他怎麼會聽不見這麼大的響動呢?泰山也從來不曾想到席塔的動作會是這樣「拖泥帶水」。
  這個聽覺無法和泰山相比的白人壓根兒就沒有聽見什麼響動。這時席塔已經蹲下來,準備向他撲過去。突然一聲猿向敵人發出挑戰時的可怕的尖叫劃破叢林死一樣的寂靜。席塔掉轉頭,鑽進灌木叢,落荒而逃。
  克萊頓嚇得一下子站起來,渾身的血變得冰涼。他從來沒聽見過這麼可怕的嘯叫聲。他不是一個膽小鬼,可是如果有人感覺過冰涼的手指抓撓自己的心是什麼滋味兒的話,威廉·塞西爾·克萊頓——英國勳爵格雷斯托克的長子,這一天在非洲叢林深處,可算是有了深切的體會。
  一個龐然大物從身邊的灌木叢猛然逃竄而去,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就在頭頂響起,對克萊頓的勇氣實在是一次最大的考驗。但他絕對不會想到,正是這聲尖叫救了他的命;更不會想到,發出這聲尖叫的竟是他自己的堂兄弟——真正的格雷斯托克勳爵。
  天已黃昏,克萊頓又失望又害怕,陷入左右為難的窘境。他不知道該拿自己的性命冒險,在這茫茫夜色中繼續尋找波特教授,還是該回到那間海濱小屋。在那兒,他至少可以保護處於「危機四伏」的珍妮。
  他不想空著兩手回到「宿營地」,更不想把珍妮一個人留在「阿羅號」那些叛匪的手。心兒裡,留在叢林那許許多多難以想像的危險之中。
  他又想,也許教授和菲蘭德已經回「宿營地」了。是的,這倒十分可能。而且至少他應當在繼續這場完全可能是毫無意義的尋找之前,先回去弄個明白。於是,他穿過枝葉稠密的灌林叢,跌跌絆絆地向他認為小屋座落的方向走去。
  泰山驚訝地發現,這個年輕人竟然朝密林深處木本加的村在走去。機靈的「人猿」立刻意識到他迷路了。
  對於泰山這簡直無法理解。他的判斷力告訴他,誰也不會只拿一隻長矛就冒險到那些凶狠的黑人的村莊。而且他那副笨手笨腳的樣子,一眼就讓人看出不大會用這件武器。他也不是沿著那兩個老頭兒走過的路走,他們倆早已穿過小路,離開這兒了。這一切,在泰山那雙眼睛看來,真是一清二楚。
  泰山茫然不知所措。如果不趕快把這個沒人保護的年輕人領回到海灘,用不了多久,凶殘的林莽就會輕而易舉地把他吞滅。
  是的,這密林中還有雄獅努瑪。哦,此刻,它就在這個白人右邊十幾步遠的地方偷偷摸摸地走著。
  克萊頓已經聽見那個寵然大物跟他呈平行線潛行時發出的聲音。然後,暮色中驀地響起那隻野獸雷鳴般的吼叫聲,年輕人停下腳步,舉起長矛,直盯盯地望著傳來這可怕叫聲的灌木叢。那裡只有一片黑漆漆的樹影,夜色越來越濃了。
  天哪!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這兒,被野獸的獠牙撕得粉碎,巨大的爪子踩在胸口,你的臉都能感覺到他們熱乎乎的呼吸。
  一瞬間,周圍死一樣的寂靜。克萊頓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手裡舉著那支長才。過了一會兒,灌木叢響起犧犧嗦嗦的聲音,那隻野獸正從他身後偷偷摸摸竄過來,已經準備縱身猛撲了。直到這時,克萊頓才看見離他不到二十尺,有一隻肌肉柔軟靈活而又十分強壯巨大的雄獅。它的腦袋呈黃褐色,披散著黑色的鬃毛。
  這隻巨獸肚子貼地,非常緩慢地向前移動看。當它的目光和克萊頓相遇,它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收起兩條後腿。
  年輕人望著它,感到極度痛苦。他既不敢把長矛扔過去,又沒有拔腿逃跑的力氣。
  這時,他聽見頭頂的大樹上有什麼在響動。尋思,一定又有了新的危險。但是他的目光不敢離開眼前那雙閃著綠光的黃眼睛。突然,半空中響起宛若班卓琴彈撥的弦聲,一支毒箭已經射到那頭半蹲著的獅子黃色的皮上。
  巨獸因為疼痛和憤怒猛地撲了過來。克萊頓跌跌絆絆,總算閃到一邊,再回過頭看這頭狂怒的獸中之王時,眼前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就在這頭獅子回轉頭重新發起進攻的一瞬間,一個半裸的巨人從他頭頂那棵大樹上跳下來,不偏不倚正好騎在獅子身上。
  然後,就像掠過一道閃電,一隻肌肉像小山一樣隆起的鐵臂緊緊勒住了這頭雄獅粗壯的脖子。眨眼之間,猛獸已經被提著後腿倒懸在空中。它咆哮著,抓撓著,「巨人」卻顯得自在輕鬆。那樣子,就像克萊頓提著一隻小狗。
  在閃爍的星空下,在非洲叢林中親眼目睹的這一幕將永遠深深烙在這個英國人的腦海裡。
  他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完美的形體與巨大的力量的化身。但是,他與這隻巨獸的拚搏並不單靠力氣。因為,他雖然身強力壯,肌肉發達,但是和雄獅努瑪相比,還難以匹敵。是靈活的頭腦和那把鋒利的獵刀使他佔了上風。
  他的右臂勒著獅子的脖頸,左手持刀對準它那沒遮沒攔的左肩後部猛刺數刀。那頭狂怒的野獸上下突奔,奮力掙扎,終於直立後腿,站了起來,用一種極其彆扭的姿勢,無力地搏鬥著。
  如果這場戰鬥再持續幾秒鐘,那後果也許完全不同。可是一切結束得那樣快,獅子還沒有從驚恐中完全清醒,便一動不動地摔倒在地上。
  然後,那個奇怪的身影從獅子的屍體上站起來,把充滿野性的、漂亮的頭顱望後一仰,發出剛才讓克萊頓大驚失色的那種可怕的叫聲。
  克萊頓看見,在他的面前矗立著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影,他赤身裸體,只裹著一塊纏腰布,腿和胳膊上都戴著一些野蠻人喜歡的裝飾品,但緊貼胸前光滑、黝黑的皮膚,閃動著一個鑲嵌珍貴鑽石的小金盒。
  獵刀已經插進自製的刀鞘。那人正在揀弓和箭袋。那是他剛才從樹上跳下來和獅子搏鬥時掉在地上的。
  克萊頓用英語和這個陌生人說話。感謝他奮不顧身搭救自己,讚美他表現出來的力量和靈巧。那個人只是直盯盯地望著他,輕輕聳了聳結實的肩膀,那意思是這種事情不值一提,也可能是對克萊頓說的語言一無所知。
  把弓和箭袋挎到背上之後,這個野人——克萊頓這樣認為——又拔出獵刀,十分敏捷地從獅子身上割下十幾條肉。蹲在地上吃了起來,邊吃邊示意克萊頓也來一起受用。
  他那潔白有力的牙齒嚼著滲血的生肉,吃得很香。克萊頓卻不能跟這位奇怪的「東道主」一起分享沒煮過的生肉。他只是直盯盯地望著他,心裡漸漸生出一個念頭:這人一定就是那位「人猿泰山」。這大早晨,他見過他別在小屋門上的字條。
  如果這樣,他一定會說英語。
  克萊頓又試著跟這個「人猿」講了幾句話。可是他的回答是一種類似猴子「說話」的嘰哩哇啦的聲音,還混和著與別的野獸相似的嘯叫。
  不,這不可能是人猿泰山。顯然,他對英語一竅不通。
  泰山美餐之後,站起身,朝著克萊頓一直走著的這條路完全相反的方向指了指,然後甩開大步,穿過叢林向這個方向走去。
  克萊頓大惑不解,踟躇不前。他以為野人要把他帶進這座「迷宮」深處。泰山見他沒有跟上,又返回來,抓住他的上衣,拉著他朝前走。直到相信克萊頓已經明白他的意思,才放開手。
  英國人卻認為,他已經成了階下之囚,再無別的選擇,只好跟在「捕獲者」身後走這條凶險的路。就這樣,他們在叢林中慢慢地走著。這時漆黑的夜幕已經籠罩了整個森林。黑暗中潛行的野獸,爪子落在草木間,發出犧犧嗦嗦的聲音,混合著樹枝被折斷的喀嚓聲、獸類充滿野性的嗷叫聲,緊緊地包圍著、壓迫著克萊頓。
  突然,克萊頓聽見一聲微弱的槍響,只有一聲,然後又歸於沉寂。
  夜色越來越濃,在那座靠近海濱的小屋裡,兩個完全嚇壞了的女人緊緊抱在一起,坐在那條低矮的長凳上。
  黑人婦女歇斯底里地邊哭邊抱怨那個倒霉的鬼日子,讓她離開了親愛的馬裡蘭1。白人姑娘雖然沒哭,外表上也很平靜,一顆心卻因為種種不祥的預感和恐懼刀絞似的難受。她現在已經不再考慮自己,她更為那三個在茫茫林悔的無底深淵中瞎走的男人焦急。那兇猛、可怕的叢林居民覓食時發出的尖叫、咆哮、狂吠和長嘯,幾乎一刻也沒有停止。
    1馬裡蘭(Mary land):美國州名。
  現在又傳來一個巨大的身體蹭小屋牆壁的聲音。她還聽見那巨大的爪子在地上來回走動。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屏聲斂息,就連森林的喧鬧也變成喃喃細語。然後,她聽得十分真切,外面那隻野獸正在嗅那扇離她不到兩尺的門。姑娘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越發緊緊地抱住黑人婦女。
  「噓!」她輕聲說,「別出聲,艾絲米拉達。」因為看起來正是這個女人的嗚咽和呻吟引末了這只正在薄薄的牆壁外面來回走動的野獸。
  門板上傳未爪子抓撓的聲音。野獸想破門而入。可是不一會兒那聲音就消失了。她聽見它又繞小屋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走動的聲音在窗口停下,姑娘那雙驚恐的眼睛盯著那兒一動不動。
  「天哪!」她喃喃著。月光下,花格窗上映出一個巨大的獅子頭的剪影,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正凶狠地望著她。
  「瞧,艾絲米拉達!」她悄悄地說,「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我們該怎麼辦?瞧!快!窗戶!」
  艾絲米拉達抖抖嗦嗦,越發緊緊抱住女主人。她朝月光照耀的小方窗框偷偷瞥了一眼,母獅子正好發出一聲低沉、凶殘的嗷叫。
  這可憐的女人看到的情景,對於她本來就已經是超負荷的神經實在是無法承受了。
  「哦,天哪!」她尖叫著,身子一歪,倒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覺。
  似乎過了許久,巨獸那只前爪仍然搭在窗台上,一雙亮閃閃的眼睛向屋裡張望著。過了一會兒,它那雙碩大的爪子抓住窗上的格柵,似乎要試一試它能經住多大力量。
  姑娘嚇得差點沒喘上氣來。所幸那個腦袋恰在此時從窗前消失。她聽見獅子離開窗口,又走到門前,門板上立刻又響起那雙利爪抓撓的聲音。只是這次它使出更大的力氣,發瘋似的搖晃著那塊厚重的木板,恨不得立刻就衝進去,抓住這兩個沒人保護的犧牲品。
  如果珍妮姑娘知道這扇用許多層木板釘起來的門能經得住巨大的衝擊,她也就用不著害怕母獅子從這兒進來了。
  當年,約翰·克萊頓在釘這扇粗糙但結實的門板時,做夢也不曾想到二十年後的今天,它會保護一個那時候還沒有誕生的漂亮的美國姑娘免遭吃人巨獸的獠牙與利爪的殘殺。
  母獅子一會兒嗅嗅門板,一會兒抓抓門框,折騰了足足二十分鐘。它因為被擋在門外,惱羞成怒,不時發出凶殘、野蠻的嗷叫。最後它終於放棄了破門而入的企圖,又回到窗口,先在窗下停了一會兒,然後縱身躍起,用盡全力朝已經被風雨剝蝕的格柵撞了過去。
  姑娘聽見木頭格柵雖然被撞得吱吱咯咯直響,可還是經住了這種猛烈的衝撞,那個龐然大物又跌回到窗戶下面的泥地上。
  母獅子一次又一次重複它這套「戰術」,嚇呆了的波特小姐看見格柵上有幾個地方終於被撞開。再細看時,獅子已經把腦袋和一隻爪子伸進了小屋。
  母獅子有力的脖頸和肩胛骨慢慢地把窗上的木柵擠開,富有彈性的身子也擠了進來。
  姑娘神志恍懈地站起來,一隻手捂著胸口,瞪大一雙驚恐的眼睛,凝望著離她只有十英尺遠的那只咆哮的獅子。她的腳邊躺著嚇昏過去的黑女人。如果能把她喊醒,兩個人齊心協力,也許能打退這只兇猛的嗜血成性的「入侵者」。
  珍妮彎下腰,抓住黑女人的肩膀,使勁兒搖晃著。
  「艾絲米拉達!艾絲米拉達!」她喊道,「幫幫忙,要不然我們就都完了!」
  艾絲米拉達慢慢地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那只飢餓的母獅子垂涎欲滴的獠牙。
  這個可憐的女人嚇得尖叫一聲,一骨碌爬起來,雙膝跪在地上,在屋子裡亂爬起來,邊爬邊扯開嗓門兒大喊:「哦,天哪!哦,天哪!」
  艾絲米拉達足有二百八十磅重。因為極度恐懼,再加上極度肥胖,那副四肢著地東滾西爬的樣子還真讓人迷惑不解,捉摸不透。
  有一會兒,母獅子一動不動地趴在窗口,緊張地望著滿地亂竄的艾絲米拉達。她似乎在找櫥櫃,並且想把自己肥胖的身子擠進去。可是櫥櫃隔板之間的距離只有九到十英寸,她只把腦袋擠了進去,然後尖叫一聲,又昏了過去。她叫聲淒慘、刺耳,叢林裡的豺狼虎豹的叫聲與之相比也都黯然失色。
  艾絲米拉達昏過去之後,母獅子又開始從越來越松的格柵往屋裡硬擠。
  姑娘緊貼離窗口最遠的那堵牆壁站著,臉色蒼白,渾身僵直。恐懼的浪潮一陣緊似一陣向她襲來,她真想找個縫隙,逃條活命。突然,她那只緊貼胸口的手觸到了克萊頓給他的那支手槍。
  她趕快抽出槍,對準獅子的腦袋平舉著,扣動了扳機。
  伴著一道火光,爆發出一聲巨響,那隻野獸因為疼痛和憤怒也大吼一聲。
  珍妮·波特看見那個巨大的身影從窗口消失,她也昏了過去,手槍掉在身邊。
  可是獅子並沒有被她打死,子彈只是傷著了它的腿,倒是那刺日的火光和雷鳴般的槍聲讓它嚇了一跳,暫時停止了進攻。
  過了一會兒,它便重返窗口,又十分兇猛地抓撓起窗上的柵木。不過現在效果已經不佳,那條受傷的腿使不上多少勁兒了。
  獅子看見它的獵物——那兩個女人,都躺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覺。現在已經沒有需要克服的阻力了,美餐就在眼前,只要從柵欄中間慢慢地爬進去,就可以享用一番了。
  它慢慢地、一英吋一英吋地往裡擠。不一會兒腦袋就鑽了進去。又過了一會兒,一條粗壯的前腿和肩胛骨也擠了進去。
  它小心翼翼地抬起那條受傷的腿,從擠得很緊的柵木中間慢慢伸過去。
  用不了多久,兩個肩膀就可以都鑽進去了。那時,它那修長、柔軟的身子,窄小的屁股便「暢通無阻」了。
  恰在此時,珍妮·波特睜開了眼睛。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7:57     標題: 森林之神

森林之神

  克萊頓聽見這聲槍響之後越發陷入深深的恐懼和憂慮之中。他想,這槍也許是哪個水手放的。可是他給過珍妮一支槍,過度緊張的神經總讓他覺得珍妮正面臨極大的危險。也許此刻,她正竭盡全力保衛自己免受野人或者野獸的襲擊。
  這位奇怪的「捕獲者」或稱為他的嚮導,是怎樣想的,克萊頓只能大致作一些推測。但是他聽見槍聲,行動受到了影響則是顯而易見的。因為他加快了腳步。克萊頓跟在後面跌跌撞撞,雖然想盡力趕上,但還是「望塵莫及」。
  他生怕再次迷路、便大聲喊那位早已走在前頭的「野人」。不一會兒,欣喜地看到,那人從頭頂的一根樹枝上十分輕捷地跳到他的面前。
  泰山細瞅著這個年輕人,好像拿不定主意該拿他怎麼辦。後來,他彎下腰,向克萊頓打著手勢,讓他摟住自己的脖子。等這個白人爬到他的脊背上,泰山一縱身,便跳進枝葉蔥籠的樹木之中。
  這以後的幾分鐘,年輕的英國人永生難忘。他覺得他和泰山正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在不停晃動的枝葉間穿行而泰山卻因為覺得太慢顯得焦躁不安。
  他背著克萊頓從一根極高的樹枝騰空而起,劃過一條弧線,穩穩當當落在另外一根樹枝上。然後,就像走鋼絲的演員一樣,踩著相互交錯的樹枝,在漆黑的夜色中,足足走了一百碼遠。
  起初,克萊頓覺得十分害怕。可是等恐懼消除之後,便十分讚賞,甚至有點嫉妒這位「森林之神」渾身結實的肌肉和他在林莽之中顯示出的奇妙的本能或是知識。
  這樣漆黑的夜晚,他在密林中穿行,就像自己大白天在倫敦街頭漫步一樣自在輕鬆,平安無事。
  有時候,頭頂的枝葉不太稠密,明亮的月光便在克萊頓驚奇的眼前,照亮了他們正在上面穿行的這條奇妙的「路」。這時,望著下面彷彿無底的深淵,他緊張得連氣也喘不上來。因為泰山要走一條最近的路,所以經常是在距離地面一百英尺的高空穿行。
  克萊頓雖然覺得他們已經飛快如風,泰山卻認為和他平常的速度相比是慢了一些。因為他不得不尋找能經得住兩個人重量的粗樹枝。
  不一會兒,他們便回到海灘前面那塊空地。泰山聽覺敏銳的耳朵已經聽見獅子奮力掙扎,破窗而入的聲音。他飛身一躍,克萊頓覺得似乎是從一百英尺的高空落到地面,但是那樣輕捷,竟沒有一點震動。克萊頓從「人猿」身上下來,看見他像一隻松鼠向小屋猛衝過去。
  英國人也跟著他飛快地跑過雲,剛好看見那只就要鑽進小屋的巨獸卡在窗外的兩條後腿。
  珍妮睜開一雙眼睛,意識到危及生命的災難就在眼前那顆勇敢的、年輕的心已終於放棄了最後一絲希望。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她驚訝地看見那頭巨獸被什麼力量慢慢地向窗外拉去,藉著明亮的月光,她還看見兩個男人的腦袋和肩膀。
  克萊頓轉過小屋的牆角,看見「人猿」正兩隻腳蹬著小屋的牆角。一雙手抓著獅子的長尾巴,用盡全力從屋裡往外揪那隻野獸。
  克萊頓趕快跑過去幫忙。「人猿」用一種專橫的口氣吱吱喳喳地對他說著什麼。克萊頓雖然明白那是對他下的什麼命令,但並不理解其中的意思。
  終於,那個龐然大物被他們倆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拉了出來。「人猿」這種魯莽但勇敢的行為使克萊頓肅然起敬。
  為了救一個素不相識的白人姑娘,他敢赤手空拳,抓住尾巴,從窗口往出拖這個張牙舞爪、嗜血成性的「獸中之王」,這豈不是一種最了不起的英雄主義?
  對於克萊頓,就完全是兩碼事了,因為這個姑娘不但是他的同類、同胞,而且是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女人。
  儘管他知道,這隻母獅子會三口兩口就把他和「人猿」吃掉,也還是一定要把它拉出來,使珍妮·波特免受其害。後來,他想起剛才在叢林裡親眼看見這個怪人和那只鬃毛墨黑的巨獅搏鬥的情景,便增加了戰勝眼前這頭野獸的信心。
  泰山還在向克萊頓發佈他一點兒也聽不懂的什麼「命令」。
  他是想告訴這個傻頭傻腦的白人,用他的毒箭刺母獅子的脊背和肚子,還讓他拔出掛在自己身後的那把鋒利的獵刀向它的心臟捅。泰山不敢放開獅子自己去做這些事情。他知道,這個沒多大力氣的白人,自個兒拉這個龐然大物,連一秒鐘也支持不了。
  母獅子被慢慢地拉出窗口。最後兩個肩膀也終於出來了。
  這時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場面出現在克萊頓的眼前。原來泰山一直絞盡腦汁想辦法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赤手空拳對付這只狂怒的巨獸。突然,他想起和特岡茲進行的那場搏鬥。因此,等獅子粗壯的肩膀離開窗戶,全靠搭在窗台上的兩隻爪子支撐身體的時候,泰山突然放開猛獸。
  接著,他像一道閃電,騎到母獅子的背上,一雙鐵臂按照那天和特岡茲血戰獲勝的辦法在這頭野獸身上擺出一個「全尼爾森」的架勢。
  母獅子大吼一聲,身子完全翻轉過來,被敵手壓在下面。黑髮巨人沒有絲毫的驚慌,只是用一雙鐵臂把它的脖子越勒越緊。
  母獅子伸出爪於在空中抓燒著,在地上來回翻滾著,想把這個奇怪的對手從背手甩下去。但是那彷彿是兩道鐵箍似的手臂越勒越緊,它的腦袋在黃褐色的胸前越垂越低,
  「人猿」緊勒母獅子的手臂使勁往高抬,獅子的掙扎越來越不起作用了。
  克萊頓看見泰山兩個肩膀發達的肌肉和胳膊上的二頭肌在銀色的月光下,繃得像一塊塊鐵疙瘩。他堅持著,作著極大的努力,母獅子的頸椎骨喀嚓一聲終於斷成兩截。
  泰山立刻站起身來。克萊頓在這一天裡,第二次聽見巨猿在歡呼勝利時發出的野蠻的咆哮。然後,他聽見珍妮極度痛苦的呼喊聲。
  「塞西爾——克萊頓先生!哦,這是怎麼回事兒?這是怎麼回事兒?」
  克萊頓趕快跑到小屋門口,大聲喊著,告訴她已經平安無事,讓她把門打開。她趕快盡力抬起那根粗重的門閂,打開門,把克萊頓一把拉了進來。
  「這可怕的聲青是從哪兒傳來的?」她緊緊偎依著他,輕聲問。
  「這是從剛才救你性命的那個人胸膛裡迸發而出的凱旋之歌,波特小姐。等一下,我去把他領來,你好謝謝他。」
  這個已經嚇壞了的姑娘不肯自己一個人留在屋裡,便跟克萊頓一起走出小屋,走到那頭死獅子躺著的窗口下面。
  人猿泰山已經走了。
  克萊頓喊了幾聲,沒有人回答。兩個人便又回到小屋,這裡畢竟是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
  「這聲音太可怕了!」珍妮說,「我連想起來都會渾身發抖。我不相信,人的喉嚨能發出這種可怕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可是這是真的,波特小姐。」克萊頓回答道,「也可以說,如果不是出自於人的喉嚨,至少也是『森林之神』的歡呼。」
  接著,他把自己和這個怪人邂逅的事情講了一遍。告訴她,這個野人怎樣兩次救了他的性命;告訴她,他多麼有勁兒,多麼靈活,多麼勇敢。還說,他雖然皮膚黝黑,一張臉卻很英俊。
  「我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他最後說,「起初我以為他一定就是那位『人猿泰山』,可他既不會說英語,也聽不懂英語。這種推論就站不住腳了。」
  「好了,不管他到底是什麼人,」姑娘說道,「反正我們的性命他救的。願上帝保佑他在這野獸出沒的原始森林裡平平安安!」
  「阿門!」克萊頓也非常動情地說。
  「哦,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我還活著嗎?」
  克萊頓和珍妮回過頭,看見艾絲米拉達坐在地板上,一雙大眼睛轉來轉去,似乎不相信眼前這一對年輕人的存在足可以證明她是否還活著。
  現在,輪到珍妮·波特小姐對這一幕悲喜劇作出反應了。她一屁股坐在長凳上,一邊嗚咽,一邊歇斯底里地笑出了聲。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8:20     標題: 「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

  小屋以南幾英里,狹長的沙灘上,站著兩個老頭,正在喋喋不休地爭論。
  他們眼前是浩渺無際的大西洋。背後是非洲大陸,周圍是原始森林那種穿不透的、濃濃的夜色。
  野獸在咆哮、嚎叫,各種神秘、可怕的響聲不絕於耳。為了找「宿營地」,他們已經逛游了好幾英里,可方向總是不對。他們簡直連一點「迷途知返」的希望也沒有,就好像突然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在這樣的時候,他們的聰明才智都必須運用到解決眼下這個生死攸關的大問題上,以便踏上重回營地的「老路」。
  塞謬爾·菲蘭德在發表高論。
  「可是,親愛的教授,」他說,「我仍然認為,要不是十五世紀斐迪南1和伊莎伯拉2在西班牙戰勝摩爾人3,世界會比我們今天的樣子進步一千年。」
    1斐迪南(Ferdinand):亞拉岡王。亞拉岡是西班牙東北部之一地區,從前為一國。
  2伊莎伯拉(Lsabella,1451—1504):斐迪南五世之妻,1474—1504為西班牙北部的王國Gas tile女王,1479—1504為Gastile及Leou女王。
  3摩爾人(Moor):非洲西北部伊斯蘭教民族。
  「摩爾人是一個善於容忍、心胸開闊、崇尚自由的民族,他們有發達的農業、手工業和商業。正是他們這個類型的人使得我們今天在美洲和歐洲看到的現代文明成為可能。而西班牙……」
  「嘖嘖,親愛的菲蘭德先生,」波特教授打斷他的話,「我們信仰的宗教確確實實阻礙了你剛才所說的種種行業的發展。伊斯蘭教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只能永遠是科學進步的絆腳石。它標誌著……」
  「天哪,教授,」菲蘭德先生突然打斷波特先生的話頭,他的目光正注視著叢林,「好像有什麼東西向我們走了過來。」
  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朝近視眼菲蘭德先生指的方向張望著。
  「嘖嘖,菲蘭德先生,」他不無責備地說,「難道我必須經常提醒你集中精力嗎?須知,只有精力集中,專心致志,在即興提出某個問題時,才能靈感頓生,爆發出思想的火花。而對於一個偉大的思想家,這種事情是常有的。現在我又發現你竟敢不顧禮儀,打斷我的思路,奢談什麼貓科四足動物。我剛才止說,菲蘭德先生……」
  「天哪,教授!那可是一頭獅子?」菲蘭德先生驚叫道。他瞇細一雙視力很差的眼睛,緊張地瞅著黑漆漆的熱帶灌木叢中那個模模糊糊的身影。
  「是的,是的,菲蘭德先生。如果你一定要在說話的時候使用俚語,那就隨你的便,說什麼lion1去吧。可我剛才說什麼來著……」
    1lion:原意為上文菲蘭德所說之「獅子」,此處是波特教授所指「俚語」中的某一個詞彙。
  「哎喲,天哪!教授,」菲蘭德又打斷他的話,「請允許我說出自己的看法:毫無疑問,即使我們先把您那個迷人的『貓科食肉動物』的話題說完,再討論世界性的災難,那些十五世紀被征服的摩爾人現在也還得繼續生活在災難之中。」
  這當兒,獅子已經無聲無息地、不失尊嚴地走了過來。它站在那兒好奇地望著這兩個離它只有十步遠的老頭。
  月光如水,灑在海灘上。這個奇怪的組合——兩個老頭。一隻獅子——在黃沙映襯之下,輪廓那麼鮮明,對比那麼強烈。
  「太應該受到指責了,太不像話了。」波特教授大聲說,聲音裡還有一絲憤怒,「菲爾德先生,我這輩子還從來沒聽說過允許這種動物在籠子外面自在逍遙地亂走。當然我一定要把這種對道德規範不能容忍的肆意踐踏,報告給這附近的動物園管理人員。」
  「非常正確,教授,」菲蘭德先生說,「越快越好,馬上就走!」
  菲蘭德先生抓住教授的胳膊,朝可能在他們和獅子中間拉開最大限度距離的方向拔腿就走。
  沒走多遠,菲蘭德先生回轉頭瞥了一眼,十分害怕地看見獅子正跟在他們身後。他緊緊抓住大聲抗議的教授,走得更快了。
  「哦剛才說過,菲蘭德先生……」波特教授又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
  菲蘭德先生又朝身後飛快地瞥了一眼。獅子也加快了步子,和他們一直保持一個不變的距離。
  「它跟著我們呢!」菲蘭德先生嚇得連氣也喘不過來,撒腿就跑。
  「嘖嘖,菲蘭德無生,」教授責備道,「一個有身份的人這樣張慌失措可是太有失體統了。朋友們要是在大街上看見我們這副輕薄相,該怎麼想?哦,讓我們的行為舉止更得體一點吧!」
  菲蘭德先生又偷偷朝身後瞥了一眼。
  獅子步履輕鬆,一蹦一跳,離他們只剩下五步遠了。
  菲蘭德先生放開教授的胳膊,發瘋似的跑了起米,那速度會給任何一個田徑代表隊增添光彩。
  「我說過,菲蘭德先生……」波特教授尖叫著——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他自己也「粗喉嚨大嗓子」起來。他飛快地向後瞥了一眼,看見一雙凶殘的黃眼睛和半張著的嘴。而且真正是近在咫尺!
  月光下,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身著燕尾服,頭戴緞禮帽,緊跟在塞謬爾·菲蘭德先生身後跑了起來。
  他們前面不遠,叢林向一條狹窄的海岬延伸過去。他看見塞謬爾·菲蘭德先生連蹦帶跳,飛快地向那兒跑去,大概是希望在樹林裡找到一個避難的地方。就在那綽綽樹影裡,有一雙銳利的眼睛正饒有興味地觀看這場「比賽」。
  原來是人猿泰山。他正咧著嘴嘻嘻嘻地笑著,看這場古怪的遊戲——「猴子學樣」。
  他心裡清楚,眼下,這兩個人還不會遭到這頭獅子的襲擊。因為熟知森林裡動物那套鬼把戲的泰山看出,雄獅努瑪之所以讓這兩個本來可以一口吃掉的獵物在前頭這樣跳跳跳跳地跑,是因為它吃飽了肚子。
  獅子可能就這樣跟在他們後面,一直到它的肚子餓了。但是,只要不惹惱它,它很快就會玩膩這套把戲,放過他們回到自己的巢穴。
  當然,也還有一種最大的危險,那就是如果他們倆誰不小心絆倒了,這個「黃皮魔鬼」就一定會撲過去咬死他。因為它經不住這種快樂的誘惑。
  因此泰山趕快蕩到一根比較低的樹枝上,這根樹枝跟那兩位越來越近的逃命人正好在一條線上。塞謬爾·菲蘭德先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他已經筋疲力盡,再也沒有力氣爬上樹找一個安全的所在了。泰山一個「海底撈月」,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讓他坐到自己身邊的樹杈上。
  等教授跑過來,他又彎腰把他提起來。困惑不解的雄獅努瑪咆哮著跳起來,想抓住正在消失的獵物。
  兩個老頭緊緊抱著粗壯的樹枝喘著粗氣。泰山背靠樹幹蹲在那兒,直盯盯地望著他們,覺得又好奇又好玩兒。
  還是教授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太痛心了,菲蘭德先生,你在一個低等動物面前居然表現得這樣沒有男子漢氣魄。由於你的膽小,害得我竭盡全力追你,好繼續我們剛才的談話。如我所說,菲蘭德先生,那陣兒你打斷了我的話,摩爾人……」
  「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菲蘭德先生插話說,聲音顯得冷冰冰的,「有時候,忍耐會變成罪過,而罪過又可以披上美麗的外衣,把自己裝扮得漂漂亮亮。你譴責我膽小。你說你瘋跑僅僅是為了追上我,而不是為了逃脫那隻獅子的利爪。請你注意,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我可是個敢拚命的人。忍耐得太久,就是一條蟲子也要動一動的!」
  「嘖嘖!菲蘭德先生,嘖嘖!」波特教授告誡道,「你太忘乎所以了。」
  「我什麼也沒忘!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相信我,先生,我僅僅是因為尊重您在科學界崇高的地位和您滿頭的白髮,才盡力約束自己。」
  教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一絲微笑,但是全都罩在濃濃的夜色裡。過了一會兒他說:
  「聽我說,斯凱尼·菲蘭德,」他一副挑戰的樣子,「如果你想打架,脫了外套到地上打。我會像六十年前在胖子伊文思的穀倉後頭那條小胡同一樣,打你個鼻青臉腫。」
  「阿爾克!1」菲蘭德先生驚訝得連氣都喘不過來,「這話聽起來可真妙呀!當你通情達理的時候,阿爾奇,我崇敬你。可是這二十年來,你好像完全忘記什麼叫人情世故。」
    1阿爾克:阿爾奇米迪斯的呢稱。
  教授顫巍巍地伸出一隻瘦骨鱗峋的、蒼老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了老朋友的肩膀。
  「原諒我,斯凱尼。」他輕聲說,「還不到二十年呢。只有上帝知道,自從他把我的另一個珍妮奪走之後,為了女兒,也為了你,我是怎樣努力使自己通情達理啊!」
  菲蘭德也悄悄伸出一隻蒼老的手,握住搭在他肩上的那隻手。再沒有別的話語比這個舉動更能使兩位老人息息相通,心心相印了。
  他們半晌沒有說話。獅子在樹下緊張地走來走去。泰山默默地蹲在靠近樹幹的稠密的枝葉裡,就像一尊塑像,一動不動。
  「當然是你在千鈞一髮之際把我拉上樹的。」教授終於說,「我要謝謝你,你救了我的命。」
  「可我沒拉你呀,教授。」菲蘭德先生說:「天哪!這陣子光顧了鬥嘴,竟然忘了我自己也是被一種外界的力量拉上樹的。這棵樹上一定有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跟我們呆在一起。」
  「是嗎?」波特教授突然喊道,「你能肯定嗎?菲蘭德先生?」
  「絕對肯定,教授。」菲蘭德先生回答道,「我想,我們該謝謝這個人。他也許就坐在您那兒呢,教授。」
  「什麼?這是什麼話?嘖嘖!菲蘭德先生,嘖嘖!」波特教授邊說邊小心翼翼地向菲蘭德先生這邊擠過來。
  恰在這時,人猿泰山覺得努瑪在樹下徘徊的時間夠長的了,便仰面朝天發出類人猿向敵人警告或者挑戰時發出的那種可怕的叫聲。這聲音在兩個老頭的耳邊迴盪。
  兩個朋友渾身顫抖,緊緊抱在一起,蠟縮在那棵不十分穩當的樹枝上。他們看見獅子聽到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吼聲之後,停下腳步,然後向叢林飛快地跑去,眨眼之間便沒了蹤影。
  「連獅子也嚇得發抖。」菲蘭德先生輕聲說。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波特教授喃喃著,發瘋似的抓往菲蘭德先生,因為剛才突然嚇了一跳,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倒霉的是,菲蘭德先生現在身體的重心也已經不穩,只要波特先生稍給他加一點力,這位忠心耿耿的秘書便會從樹上倒栽下去。
  他們倆在樹枝上晃蕩了幾下,便緊緊抱在一起從樹上跌了下來,同時發出幾聲全無學者風度的尖叫。
  好長時間這兩個人都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因為他們都確信,只要發現自己皮開肉綻,骨頭折斷,再想有所動作就絕對不可能了。
  後來,還是波特教授先試著動了動一條腿。他驚訝地發現,這條腿和以前一樣的好使。他又抬起另外一條腿,伸了一下。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他喃喃著。
  「謝謝上帝,教授。」菲蘭德先生壓低嗓門兒熱烈地說,「這麼說,您還活著?」
  「嘖嘖,菲蘭德先生,嘖嘖。」波特教授說,「我還不十分清楚呢!」
  波特教授十分焦急地扭動了幾下右臂,太妙了!這條胳膊完好無缺。他又屏著呼吸,平躺在地下甩了幾下左臂,也活動自如。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他說。
  「您這是給誰發信號呢,教授?」菲蘭德興高采烈地問。
  波特教授對這個充滿稚氣的問題不屑一答。他從地上輕輕抬起頭,前後活動了六七次。
  「太妙了!」他說,「我的脖子還能動。」
  菲蘭德先生一直沒有動窩。他也不敢作這種嘗試。如果一個人的胳膊、腿、脊樑骨都摔斷的話,他還怎麼能動彈得了?
  他的一隻眼睛被綿軟的沙土埋住了,另一隻眼斜睨著還躺在地上的波特教授。
  「多慘呀!」菲蘭德先生感歎道,「腦震盪,外加全身性心理失常。這可真是太慘了!可憐我還這麼年輕!」
  波特教授爬起來,小心翼翼地弓起腰,活像與一隻狺狺吠叫的狗對峙的公貓。他坐起來,渾身上下摸了一遍。
  「都在這兒呢,一件也沒少,」他快活地喊道。「太奇怪了!」
  於是他站起身來,朝還躺在地上的塞謬爾·菲蘭德先生輕蔑地瞥了一眼,說道:
  「嘖嘖!菲蘭德先生。這可不是躺在地上舒舒服服睡懶覺的時候。我們必須趕快起來幹正事兒呢!」
  菲蘭德先生扒開沙土,睜開另外一隻眼睛,直盯盯地望著波特教授,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後,他試著往起爬,萬分驚呀地發現,居然一舉成功!
  波特教授刻薄的不公正的諷刺,把他氣得要命。他剛想報之以同樣尖酸的挖苦,突然看見幾步開外,有一個奇怪的身影,正直盯盯地看著他們。
  波特教授用外套袖子仔仔細細擦了半晌那頂亮閃閃的緞子禮帽,剛戴到頭上,看見菲蘭德先生向他身後指著什麼。他轉過臉,看見一個巨人一動不動站在他的面前。那個人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只圍了一塊纏腰布,戴幾件金屬裝飾品。
  「晚上好,先生!」教授摘下帽子說道。
  巨人沒有答話,只是打手勢讓他們跟他走,同時在海灘上甩外大步,朝他們剛才來的那個方向走去。
  「我想,我們還是跟他走為妙。」菲蘭德先生說。
  「嘖嘖,菲蘭德先生,」教授回答道,「剛才你還跟我來了一場邏輯性極強的辯論,證明你的理論完全正確,硬說宿營地在正南。我當時雖然不同意,最後還是被你說服了。現在我堅信,必須向南走,才能找到我們的朋友。因此,我要繼續朝南走。」
  「可是,波特教授,這個人可能比我們倆都更熟悉這兒。他看起來就是這地方長大的。我們至少跟他走上一小段。」
  「嘖嘖,菲蘭德先生,」敬授又說,「我是個很難被人說服的人,可是一旦被人說服了,又決不改變主意。因此即使要在非洲大陸兜個大圈子才能到達目的地,我也過是要朝正南的方向走。」
  泰山看見這兩個怪人沒跟他走,便又返了回來,打斷了他們這種沒完沒了的爭論。
  他朝他們比比劃劃打手勢,可兩個老頭還站在那兒爭論不休。
  泰山被他們這種無知和固執搞得不耐煩了。他一把抓住嚇壞了的菲蘭德先生的肩膀,沒等這位可尊敬的先生弄清楚是要他死,還是留他一條活命,脖頸已經被泰山那根繩子結結實實地套住了。
  「嘖嘖,菲蘭德先生,」波特教授告誡道,「你屈從於這種侮辱,實在是太不成體統了!」
  可是他話音兒未落,脖子也被同一條繩子結結實實地綁上了。泰山拉著教授和他的秘書逕自向北走去。
  兩個老頭又累又失望,在死一樣的寂靜中似乎走了好長時間。實際上不一會兒,他們就爬上一道小山梁,小屋就在前面不到一百碼的地方,兩個老頭看了十分高興。
  泰山在這兒放開他們,朝小屋指了指,便消失在旁邊的叢林裡了。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教授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瞧,菲蘭德先生,跟平常一樣,我這個人總錯不了!要不是你固執己見,我們用不著受這麼多的屈辱,也不會差一點送了性命。以後需要聰明的勸告時,就要敢於允許自己聽從更成熟、更有實踐經驗的。心靈的引導。」
  這場歷險記快樂的結局太讓塞謬爾·菲蘭德先生感到寬慰了,也顧不得教授的話多麼尖酸刻薄,挽起他的胳膊便向小屋匆匆走去。
  大團圓自然給這幾個劫後餘生的人帶來極大的快樂和慰籍。直到黎明,他們還在興致勃勃地講述各自遭遇的凶險,推測他們在這片荒蠻的海岸上發現的這位奇怪的保護人的身份。
  艾絲米拉達一口咬定這是上帝特意派天使來保護他們的。
  克萊頓笑著說:「你要是看見他怎樣狼吞虎嚥,大吃生獅子肉,艾絲米拉達,你就會覺得,他可決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使。」
  「他的聲音也沒有半點來自天國的味道。」珍妮,波特說。想起殺了那頭母獅子之後,「人猿」發出的可怕的叫聲,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他的行為舉止和我想像中的神的使者的端莊也大相逕庭。」波特教授說,「這位……哦,這位先生,怎麼可以拴著兩位受人尊敬、造詣甚高的學者的脖子,就像牽牛似的,拉著他們走過叢林!」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8:43     標題: 葬禮

葬禮

  天已大亮,從前天早晨起,他們幾個誰也沒吃一口東西,誰也沒合一眼,直到現在才打起精神準備吃點東西。
  「阿羅號」的叛匪們給這五個被他們放逐到原始叢林裡的人留下一點肉乾兒、罐頭湯和蔬菜、餅乾、麵粉、茶,還有咖啡。他們早已飢腸轆轆,忙把這些東西拿來,胡亂填飽了肚子。
  下一件事情是把這間小屋收拾得可以住人。大夥兒決定先把若干年前發生在這間小屋裡的那幕悲劇留下的可怕的屍骨清理出去。
  波特教授和菲蘭德先生對那幾具骷髏頗感興趣,很仔細地察看了一番。他們說,那兩具成人的骷髏一具是男性,一具是女性,而且都是白人。
  至於那具極小的骨架,他們沒怎麼注意。從它躺在搖籃裡面這樣一個事實看,毫無疑問,是這一對不幸夫婦的嬰兒。
  收拾那具男人屍骨準備埋葬時,克萊頓發現一枚顯然是這個男人臨死時戴在手上的很重的戒指。因為有一根細細的手指骨還套在那個小金圈兒裡。
  克萊頓撿起戒指仔細察看著,突然驚訝地喊叫起來。原來那枚戒指上面刻著格雷斯托克家族的徽號。
  與此同時,珍妮發現了櫥櫃裡面的那些書。她打開一本,看見扉頁上寫著「約翰· 克萊頓,倫敦」這樣幾個字。她又打開一個,急急忙忙察看著,發現書裡只簽著一個姓:格雷斯托克。
  「啊,克萊頓先生,」她喊道,「這是怎麼回事兒?這些書上簽的是你的族人的名字。」
  「還有這個,」克萊頓神情嚴肅地說,「這是格雷斯托克家族的戒指,自從我的叔父約翰·克萊頓——前格雷斯托克勳爵被認為在大海裡失蹤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它。」
  「可是這些東西在這兒!在非洲原始叢林裡!這一切你該怎麼解釋呢?」姑娘激動地叫喊著。
  「只能有一種解釋,波特小姐。」克萊頓說,「已故的格雷斯托克勳爵並非葬身大海,他就死在這間小屋裡,地板上這具慘不忍睹的骷髏便是他的遺骨!」
  「那麼,這位就一定是格雷斯托剋夫人了。」珍妮指著床上那堆白骨,恭恭敬敬地說。
  「美麗的阿麗絲夫人,」克萊頓說,「我經常聽家父和家母講起她的美貌和她那崇高的品德。可憐的女人。」他悲傷地喃喃著。
  懷著一種深深的崇敬,他們把格雷斯托克勳爵和格雷斯托剋夫人的遺骨十分莊重地埋在這間非洲小屋旁邊,在他們中間放著母猿卡拉的嬰兒的遺骨。
  菲蘭德先生放那堆包在一塊帆布裡的細碎的嬰兒的骨頭時,仔細察看那個小小的頭骨,然後把波特教授叫到身邊,兩個人壓低嗓門兒又爭論了幾分鐘: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波特教授說。
  「天哪!」菲蘭德先生說,「我們一定要立刻把這個發現告訴克萊頓先生。」
  「嘖嘖,菲蘭德先生。嘖嘖!」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反對道,「讓已經死亡的過去把過去的死亡埋葬吧。」
  就這樣,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對這座奇異的墳墓重複著這句「悼詞」。
  四個同伴站在他的周圍彎腰鞠躬,脫帽致敬。
  人猿泰山在樹上看著這莊嚴肅穆的葬禮。不過他的目光更多的時候卻是在珍妮·波特漂亮的面龐和優美的身材上瞟來瞟去。
  在他那質樸的、未曾開化的胸膛裡,一種新的激情在湧動。他不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感情。他奇怪自己為什麼對這些人有這麼大的興趣?為什麼這樣不遺餘力地救這三個男人?可是他一點也不奇怪自己為什麼要從這個皮肉嬌嫩的姑娘身邊拉走那頭獅子。
  這幾個男人肯定又蠢,又可笑,又膽小。甚至獅子努瑪也比他們機靈。如果他們都是他的同類,他便懷疑自己過去那種因血統高尚而生的驕傲是否有道理。
  可是這個姑娘,就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了。他說不清為什麼,只知道,她生來就是受保護的,而他就是為保護她而生的。
  他奇怪,他們為什麼要挖個大坑埋那些骨頭。在他看來這毫無意義,誰也不會偷這種干骨頭的。
  如果骨頭上還有肉,他就能理解了,因為這是他們防備鬣狗或者別的「叢林強盜」偷吃獵物的辦法。
  墳坑填好之後,這幾位參加過葬禮的人向小屋走去。艾絲米拉達還在為那個就在今天之前她連聽也不曾聽說過、而且死了足足二十年的人痛哭流涕。後來,她偶然向港灣瞥了一眼,立刻止住了眼淚。
  「瞧那些壞蛋!」她指著「阿羅號」尖聲叫道,「他們太欺侮我們了。他們要從這個鬼島溜走了!」
  確實,「阿羅號」已經啟錨,正慢慢穿過港灣的出入口,向大海駛去。
  「他們答應給我們留些武器和彈藥。」克萊頓說,「這些沒有心肝的畜牲!」
  「我敢肯定,這父是那個叫斯納帕斯的傢伙出的鬼主意。」珍妮說,「全是無賴,可他多少還有點比人性。如果他們沒殺死他,他會把我們安頓好再走的。」
  「真遺憾,他們沒有在啟航之前再來看我們一次。」波特教授說,「我曾經建議,請求他們把那些財寶留給我們。因為,要是那些東西丟了,我就全毀了。」
  珍妮很傷心地望著父親。
  「沒關係,親愛的爸爸,」她說,「您求他們也沒有用處。他們正是為了那些財寶才殺了他們的頭兒,又把我們扔到這可怕的海灘。」
  「嘖嘖,孩子,嘖嘖!」波特教授說,「你是個好孩子,可是在實際生活中沒有經驗。」波特教授又回轉身慢慢地向叢林走去,兩隻手在長禮服的「燕尾」之下反剪著,一雙眼睛瞅著腳下那塊土地。
  女兒望著他慘然一笑,然後轉過臉對菲蘭德先生悄聲說:「千萬別讓他再像昨天一樣走丟了,您知道一全靠您了,要把他看得緊一點兒。」
  「他變得越來越難控制了。」菲蘭德先生歎了一口氣,搖著頭說,「我想他大概是去找動物園的管理員,向他們報告昨天夜裡有頭獅子在籠子外頭逍遙呢!唉,珍妮小姐,你不知道,他多難對付!」
  「不,我知道,菲蘭德先生。我們倆雖然都愛他,只有您才能對付得了他。因為不管他對您說啥,他還是尊重您淵博的知識的,對您的判斷也很相信。這可憐的人兒,根本分不清什麼是博學、什麼是聰明。」
  菲蘭德先生的臉上是一副寬容而又迷惑不解的表情。他轉身去追波特教授,心裡想,對於波特小姐這種頗有點諷刺挖苦的恭維話,他究竟應當受寵若驚,還是應當忿忿不平?
  泰山看見「阿羅號」高開海岸線的時候,那幾個人臉上都現出驚恐的表情。再加卜船對他是個頗為奇妙的新鮮玩意兒,便決定趕到海灣入口處北側一條突出的海岬,離得近一點兒看看這條船。如果可能,再弄清它的去向。
  他蕩著樹枝在樹林裡飛快穿行,到達那條海岬的時候,船剛剛駛出港灣。因此,他把這座奇妙的、能在水上漂浮的「房子」看了個一清二楚。
  甲板上大約有二十多個人,跑來跑去忙著拉船上的繩子。
  風兒徐徐地吹。那條船駛過港灣時,升起的帆並不多。但是一出港口,所有的帆都升了起來,這樣便可以盡可能靈巧地駛向大海。
  這條船優美的動作把泰山看得簡直入了迷。他真想跑到船上看一看。不一會兒,他那雙銳利的眼睛看見北邊遙遠的海面上升起一縷淡淡的青煙。他很納悶,茫茫大誨怎麼會出現這樣的東西?
  這時,「阿歲號」的瞭望臺上一定也有人發現了這縷青煙。因為沒過幾分鐘,泰山就看見,船上的帆往下落,而且掉轉了船頭,不一會兒,他就看出它要靠岸。
  船頭有個人不停地往大海裡送一根繩子,繩子上掛著一個鐵玩意兒。泰山弄不清楚這是幹什麼。
  船終於頂著風駛進海港,拋了錨,落了帆,甲板上一片混亂。
  他們放下一條小船,船裡放著一個很大的箱子。小船下水之後,十二個水手划著槳,飛也似的向海岬駛來。泰山就蹲在那兒的一株樹上。
  小船漸漸駛近,泰山看見「耗子臉」站在船尾。
  沒走幾分鐘,小船便在海灘擱淺。船員們從船上跳下來,把大箱子抬出來放在沙灘上。他們在海岬的北面,因此,小屋裡那些人一點兒也看不見這兒的情形。
  船員們怒氣沖沖地爭吵了一會兒,「耗子臉」和幾個夥伴爬上泰山隱藏著的那道徒岸,向四周張望了一會兒。
  「這兒是個好地方。」「耗子臉」指了指泰山藏身的那株大樹。
  「哪兒都一個樣。」他的一個夥伴說,「如果他們在船上發現這箱子財寶,就得充公。所以,必須趕快埋在這兒,日後,誰能逃脫絞刑架的懲罰,誰就可以再來這兒找回財寶,受用一番。」
  「耗子臉」朝還在船上站著的那幾個人喊了幾聲,他們才扛著鐵掀、鎬頭慢吞吞地向岸上走了過來。
  「快點兒干!你們這幫傢伙。」斯納帕斯——「耗子臉」大聲呵斥著。
  「別說了!」有一個人反駁道,「你又不是艦隊司令官,你這個該死的矬子!」
  「我是船長。我得讓你們明白,你是船員。」斯納帕斯尖叫著,罵出一大串難聽的話來。
  「當心點兒,小伙子們!」先前一直沒說話的一個水手說,「我們自個兒打起來可不會有好果子吃!」
  「說得對。」哪位對斯納帕斯那種飛揚拔扈大為不滿的水手說,「不過我們由著這個愛擺架子的傢伙折騰,也吃不上好果子!」
  「你們在這兒挖,」斯納帕斯指著樹下一個地方說,「你們挖的時候,彼得,你畫一張標明這個位置的地圖。這樣,以後我們就能再找著它,你,湯姆,還有比爾,帶兩個弟兄把箱子抬上來。」
  「你幹啥?」先前那個水手問道,「光站在那兒監工?」
  「快干!」斯納帕斯惡狠狠地說,「你指望你們的船長也拿把鐵掀挖土,是嗎?」
  水手們都忿忿不平地抬起頭。誰都不喜歡斯納帕斯自從殺了這伙叛匪真正的頭兒金以後,他總擺出一副與大夥兒格格不入的臭架子,越發惹得大夥兒恨他。
  「你是說,不想拿鐵掀和大夥兒一塊兒把活幹完?你肩膀上的傷還不至於重到這個地步吧。」塔蘭特——一直和他過不去的那個水手說。
  「絕對不是!」斯納帕斯回答道,手指緊張地握著左輪手槍的槍把。
  「那麼,是上帝不讓你幹活兒了?」塔蘭特說,「你要是不想掄掀,就拿鎬吧!」
  說著,他掄起一把鎬狠狠砸了過去,一下子刨塌了斯納帕斯的腦門兒。
  水手們默默站了一會兒,看著塔蘭特這種冷酷的「幽默」造成的後果。後來一位水手打破了沉默。
  「這個混蛋是罪有應得!」他說。
  另外一個水手舉起鎬刨土,土很鬆,便扔下那把鎬,拿起一把鐵掀。別人也都動手挖了起來。誰也沒再提起這場兇殺。不過幹活兒的時候,大夥兒的心情比斯納帕斯發號施令那陣好多了。
  不一會兒,他們就挖好一個足可以放那個箱子的坑。塔蘭特建議應當挖得再大一點兒,把斯納帕斯的屍體放在箱子上面。
  「如果有什麼人碰巧挖到這兒,可以迷惑他們一下。」他解釋說。
  大夥兒都覺得這個建議很妙,便把坑往長挖了挖,好盛那具屍體。然後又往下挖了一個坑,放那個箱子。箱子用船帆的篷布包著,放進坑裡。放下去之後,箱頂距離墓穴還有一英尺,大夥兒便往裡添土,直到和墓穴一樣平;而且搞得「天衣無縫」。
  兩名水手把斯納帕斯的屍體隨隨便便扔進坑裡,扔下去之前,先取下他的槍和別的幾件小玩意兒,這些東西部門了挖坑的人。
  他們把墳坑添滿土,上去踩了又踩,直到把它完完全全「夷為平地」。
  然後把剩下的士四處揚灑開,又找來些乾枯的樹枝、灌木亂扔在「墳地」上,做得盡量自然,完全掩蓋了這塊土地曾經被人踐踏的痕跡。
  幹完之後,船員們回到小船上,飛快地向「阿羅號」劃去。
  海風徐徐、水天相接之處那一縷青煙已經看得清清楚楚,顯得濃重而瀟灑。那一群叛亂的船員不失時機地升起所有的風帆,向西南逃奔而去。
  泰山把所有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些人難得一見,他們古怪的行為引起泰山深深的思索。
  他想,人確實比叢林裡的野獸還要愚蠢、凶狠。自己能生活在安逸恬靜的大森林裡,該是多麼幸運!
  泰山納悶他們埋的那口箱子都裝了些什麼東西。如果不想要,幹嘛不把它扔進大海?那不是更容易嗎?
  哦,他想,他們一定要這箱子東西。他們把它藏在這兒,是為了有朝一日再把它拿到手。
  泰山從樹上跳下來,開始在他們挖過的那塊地上搜尋,想看看這些傢伙有沒有丟下他喜歡的東西。不一會兒,就從他們扔在墳上的一團灌木下面找到一把鐵掀。
  他提起那把鐵掀,想學水手們的樣兒挖幾掀土,可是用起來那麼彆扭,還碰破了光腳丫。不過他還是一口氣干了下去,不一會兒就挖到那具屍體。他把它拖了出來,扔到一邊。
  他繼續挖。一直挖出那口箱子,也拿出來,放到屍體旁邊。然後填平墓穴下面那個小坑,把屍體扔進去,又填上上,蓋上灌木和柏枝,這才又走到箱子跟前。
  這只箱子四個水手抬著還累得汗流泱背。可是對於人猿泰山卻輕得像一隻空箱子。他在那把鐵掀上拴了根繩子,斜挎到背上,然後提著箱子向密林深處走去。
  帶著這些「累贅」,他沒法兒蕩著樹枝穿過密林,只能沿著小路走,因此花了好長時間。
  他朝東稍稍偏北走了好幾個小時,才走到一堵密不透風的樹木、籐蔓、匍匐植物交織而成的「高牆」。他只好在比較低的樹枝上吃力地攀援。又過了十五分鐘,便出現在猿舉行「會議」共商大事,或者慶祝「達姆——達姆」狂歡節的那個「小戲台」上。
  他在靠近林中空地中間,離泥鼓或者說祭壇不遠的地方挖了起來。這比翻起剛填進墳坑的松土費勁多了。可是人猿泰山硬是堅持著挖了下去,直到挖出一個能把箱於嚴嚴實實藏起來的深坑。
  既然不知道這口箱子裡面裝的東西的價值,他為什麼要不辭辛苦幹這樁事情呢?
  人猿泰山有一個人的形體,也有一副人的頭腦,而周圍的環境和長期的訓練又同時把他造就成一隻猿。腦子告訴他,這口箱子裡裝著珍貴的東西,要不然那些水手不會把它藏起來。長期的訓練又教他模仿那些新奇而少見的動作。現在對於人和對於猿都同樣具備的好奇心促使他打開箱子,看看裡面都裝了些什麼玩意兒。
  可是那把沉重的鎖子和結實的鐵箍使他的狡黠和力氣都難以奏效,雖然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也只得先把箱子埋了起來。
  泰山一路走一路尋找食物,等回到那座小屋附近,天已經完全黑了。
  小屋射出一縷燈光,原來是克萊頓找到一聽二十年沒有人動過的油。這還是布萊克 ·邁克爾當年留給克萊頓夫婦的。那幾盞燈也仍然很好用,泰山驚訝地看見小屋裡像白天一樣明亮。
  他以前一直納悶這些燈到底有什麼用處。通過閱讀和看圖畫,他知道那是燈,可是一直不明白,它們怎麼就能放射出奇妙的「陽光」?因為有些畫兒把它們畫得能照亮所有的東西。
  他走近靠近屋門的那個小窗,看見小屋用樹枝和帆的篷布臨時隔成兩個部分。
  三個男人住在前面那個小間。兩人老頭還在喋喋不休地爭論什麼。年輕小伙兒脊背靠牆,坐在臨時搭成的一隻長凳上,正在全神貫注讀一本屬於泰山的書。
  泰山對這幾個男人沒有特殊的興趣,便去找另外兩個窗戶。姑娘在那兒,她的容貌多麼漂亮!她那雪白的皮膚多麼嬌嫩!
  她正在窗戶下面泰山那張書桌前寫什麼東西。屋子盡裡頭的一堆乾草上躺著那個黑人婦女,正呼呼大錘。
  泰山在她寫字的時候,盯著她整整看了一個小時,他多麼想和她說點什麼,但是不敢。他相信,跟那個年輕的小伙兒一樣,她聽不懂他說的猿語。而且他生怕嚇著了她。
  她終於把寫下的東西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到床前。床上已經鋪了幾層鬆軟的草,她又重新整理了一下。
  然後,她解開盤在頭頂的柔軟的金髮。泰山驀地覺得彷彿有一條微微閃光的瀑布飛瀉而下。定睛細看,原來是滿頭的秀髮飄灑而下,在燈光下閃爍著純金般的光彩,映襯著她那張橢圓形的臉,閃動著波浪型的曲線。那秀髮一直長及腰部。
  泰山完全被這情景迷住了。她熄滅那盞燈,小屋立刻陷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泰山還在那兒張望。他趴在窗戶下面等待著、諦聽著,足足過了半個小時。後來,終於聽見她已入睡的均勻的呼吸聲。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從格柵中間伸進去,直到兩條胳膊都伸進小屋。他在桌子上慢慢地摸索,終於摸到了珍妮寫的那幾張紙。然後拿著那珍貴的東西,十分謹慎地抽出胳膊和手。
  泰山把這幾張紙折成一個小方塊兒,塞進箭袋,像影子似的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叢林裡。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9:07     標題: 珍妮被劫

珍妮被劫

  第二天,泰山早早地醒來。新的一天他想到的第一樣東西和昨天夜裡入睡前最後想的一樣東西都是藏在箭袋裡面的那幾張奇妙之紙。
  他趕快掏出來,心裡忐忑不安,希望能看懂這個美麗的姑娘頭天晚上寫的那些東西。
  可是只瞥了一眼,他便感到萬分失望。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心中充滿渴望。他熱切的希望能夠看懂,這個突然闖入他生活中的金髮仙女寫下的東西。至於是不是寫給他的,沒有關係。反正它表達了她的思想感情,對於人猿泰山這就足夠了。
  可是現在,他被這些奇妙的、潦草的字難住了。這種字跡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真怪,它們和書裡的印刷體以及他找到的那幾封信難以辨認的手寫體都不一樣,而是一種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傾斜的字體。
  就連那個黑皮本兒裡的小「甲蟲」也都是熟悉的老朋友,只不過因為排列次序不同,他才不懂得其中的含義。而這些「甲蟲」以前從來沒有見過。
  他盯著那幾頁紙足足看了二十分鐘,突然那些「甲蟲」似乎是從被扭曲了的「軀殼」裡爬出來,又變得那樣熟悉。啊,原來還是他的老朋友,只是寫得太潦草了。
  漸漸地,他一會兒認出一個字,過一會兒又認出一個。他的心快樂地跳動著。啊,他能讀懂,他一定要讀懂!
  又過了半個小時,他便完全掌握了姑娘書法的規律。除了個別字不認識外,他已經可以很流暢地讀下去了。
  下面就是他讀懂的那封信:
  非洲西海岸,大約南緯十度(克萊頓先生這樣說)一九零九年二月三日
  親愛的海澤爾:
    給你寫這封你永遠都不會讀到的信一定很愚蠢。可是我好像非得把從打坐上倒霉的「阿羅號」離開歐洲以後經歷過的凶險告訴什麼人,心裡才痛快。
    如果我們永遠回不到文明社會——現在看起來很有可能——這封信至少會把導致我們最後結局(不管什麼樣的結局)的這些事情記錄下來。
    正如你所知道的,大家都認為我們是為了到剛果做一次科學考察才出門旅行的。爸爸似乎抱住一個奇怪的理論不放,認為有一種無法想像的史前文化,其遺址埋在剛果河河谷的什麼地方。可是,等我們揚帆出海,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有一個老書獃子在巴爾的摩1開了一家古書、古玩店。他在一本非常古老的西班牙手稿裡發現了一封一五五零年寫的信。這封信說有一艘西班牙大帆船,從西班牙駛往南美洲,船上有一筆1巴爾的摩(Baltimore):美國城市。巨大的財富,我想,大概都是西班牙古金幣和古銀幣。因為這件事聽起來既荒誕不經,又充滿了海盜故事的色彩。後來這艘船發生了叛亂,船員們經歷了一場危險。
    寫信的人就是船員中的一個。收信人是他的兒子。寫這封信的時候,他已經是一艘西班牙商船的船長了。
    好多年過去了,老頭已經變成一位可尊敬的市民,住在西班牙一座偏僻的小城。可是愛財心切,他還是冒險把得到這筆巨大財富的辦法全告訴了兒子。
    寫信的人說,那艘大帆船離開西班牙大約一個星期,船上就發生了叛亂。叛匪殺死了船長,大、二、三副,以及所有反對他們的人。可是他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因為剩下的這幫人誰也不懂得在大海裡駕駛船舶的技術。
    他們只得任憑風兒擺佈,在大海裡漂了整整一兩個月。因為飢餓和壞血病,他們死的死,病的病,後來漂到一座小島。
    大帆船被衝到海灘上面的時候,撞得稀爛。可是那十位倖存者還是設法搶出一箱子財寶。他們把這個箱子埋在小島,在那兒住了整整三年,一直希望有人能把他們救走。
    這十個人接二連三地都病死了。最後只剩下一個,就是這個寫信的人。這幾個人曾經用那艘西班牙大帆船的殘骸做了一條小船,可是因為不知這座小島的位置,一直不敢出海。
    那九個人死了之後,荒島上只剩下唯一的一個倖存者。他再也無法忍受可怕的寂寞,寧願拿生命到海上冒險,也不願在這座荒涼的孤島上寂寞而死。在難熬的孤寂之中又過了將近一年之後,他終於坐著那條小船駛向茫茫大海。
    很幸運,他一直朝北航行,不到一個星期便進入西班牙商船從西印度到西班牙的航線,一艘向西班牙開的船搭救了他。
    他只跟他們講了船在海上失事,除了少數幾個人外全部遇難。等到了一座小島之後,別人慢慢地也都死了,最後只剩下他自己。至於反叛和埋藏那箱財宅的事,他當然隻字未提。
    那條商船的船長對他說,從他們搭救他的位置和過去一個星期的風向判斷,他一定是從綠角群島1中的某一座小島漂來的。這座群島在非洲的西海岸,大約北緯十六度到十七度。
    那封信,詳細描述了那座小島和藏寶的地方,還附了一張你不曾見過的最粗糙、最可笑的老式地圖。地圖上畫了些樹木、岩石,還亂塗著些十字交叉的記號,表明埋那箱子財富的準確地方。
    爸爸給我講了這次「考察」的目的之後,我的心立刻涼了半載。因為我知道可憐的父親總愛虛
  無縹緲地幻想,我怕他這一次又被人捉弄。你知道,為了弄到這封信和這張地圖,他竟然花了一千美元。
    1綠角群島(Cape verde Lslands):在非洲之西大西洋中,屬葡。
    更讓我擔心的是,他又和羅伯特·坎勒借了一萬美元,還立下了字據。
    坎勒先生沒有要求拿什麼做抵押品。你知道,親愛的,如果爸爸還不了這筆錢,對我這將意味著什麼。啊,我多恨那個坎勒先生!
    我們都盡量往好的一面去想。可是菲蘭德先生和克萊頓先生——他是在倫敦跟我們搭伙的,只是為了冒險——都像我一樣,疑慮重重。
    好了,長話短說,我們居然找到了那個小島和那箱子財寶。那是一個很大的橡木箱子,外面有好幾道鐵箍,包了好幾層浸了油的帆布。跟三百年前埋下去的時候一樣完好無損。
    箱子裡面裝滿了金幣,那麼重,四個人抬也會壓彎了腰。
    這箱子財寶似乎只能給跟它沾邊兒的人帶來死亡和不幸。因為離開綠角群島不到三天,我們自己的船員也起來叛亂,殺了船上所有的頭兒。
    哦,那真是難以想像的、最可怕的經歷!我簡直無法把那一切都寫出來。
    他們還想把我們也都殺了。可是這伙叛匪的頭兒金沒讓他們這樣幹。於是他們沿著海岸向南航行,在一個僻靜的地方,發現一個很好的港灣,便強迫我們在這兒登陸,最後乾脆把我們扔在這片荒涼的海灘上不管了。
    今天,他們帶著那箱財寶揚帆遠航了。可是克萊頓先生說,他們不會逃脫三百年前那艘西班牙大帆船的叛匪們的惡運,因為這條船上唯一懂航海的金在我們登陸的那天,也被一個傢伙殺死在海灘上。
    我真希望你能認識克萊頓先生。有朝一日,他會繼承勳爵的封號和財產。此外,他自己就十分富有。可是一想起他將成為一個英國勳爵,我就十分難過。你知道,平常我是多麼小瞧那些和有爵位的外國人聯姻的美國姑娘!唉,要是他只是位普通的美國人多好。
    可是,這並不是他的過錯,可憐的人兒。除了出身,他可以帶給我們國家種種光榮。而我以為,對於任何一個男人,這都是可以得到的最高獎賞了。
    自從踏上這塊神奇的土地,我們經歷了種種可怕的事情。爸爸和菲蘭德先生在密林裡迷了路,差點兒被一頭獅子吃了。
    克萊頓先生也迷了路,兩次受到野獸的襲擊。艾絲米拉達和我被一頭十分可怕的吃人的獅子堵在一間破舊的小屋裡。哦,正如艾絲米拉達說的:「怕死人了!」
    可是最奇怪的是救我們的那個極其神秘的人。我沒有看見他,可是克萊頓先生、爸爸還有菲蘭德先生都見過他。他們說,他是個皮膚黝黑的白人,簡直是一個完美的神!他有大象的力氣,猴的靈敏,獅子的勇敢。
    他不會說英語。做了什麼勇敢之舉之後,就立刻十分神秘地消失,就好像一個幽靈。
    我們還有一個奇怪的鄰居,他能寫一手好字,還在這間小屋的門上給我們留了個條,意思是不讓我們損壞他的東西。署名是「人猿泰山」。
    我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儘管相信他就在附近。因為有個水手準備從背後向克萊頓開搶的時候,被密林裡扔出的一支長矛刺穿了肩膀。
    那些水手只給我們留下少得可憐的食物,而我們只有一支手槍,三粒子彈,真不知道該怎樣弄到肉吃。儘管菲蘭德先生說,光靠森林裡隨處可見的野果和堅果就能活命。
    現在我非常累了。我得到那張古怪的床上睡覺了。克萊頓先生給我鋪了些草。以後隨著事態反展,我會接下去給你寫這封信的。
     愛你的珍妮·波特
  讀完這封信,泰山坐在那兒思索了好長時間。這封信衛說到那麼多新奇的事情,一下子搞得他腦子裡亂糟糟的。他想把它們一件件地「消化」。
  從這封信看,他們還不知道他就是人猿泰山。他要把這個事實告訴他們。
  他在那棵樹上用樹葉和樹枝搭了一個小棚子,可以擋風遮雨。他把從小屋帶來的幾樣「寶物」藏在椰子裡。「寶物」中有幾支鉛筆。
  他拿出一支在珍妮的簽名下寫道:
  我就是人猿泰山。
  他以為這就足夠了。過一會兒,他就把這封信再送回到那間小屋。
  關於食物的問題,泰山想,他們不必發愁,他會保證供應。
  第三天早晨,珍妮發現她前天夜裡丟的那封信又擱到了原先的地方。珍妮大惑不解。可是等她看見她的簽名下那一行印刷體時,一股涼氣流遍全身。她把那封信,或者說只把有她簽名的最後一頁拿給克萊頓看。
  「想想看,」她說,「也許我寫信的時候這個神秘的傢伙一直躲在那兒偷看。哦,我連想一想都會渾身發抖!」
  「不過,他一定很友好。」克萊頓安慰道,「他還了你的信,也沒有給你任何損害。而且,昨天夜裡他在小屋門外放了一樣足以證明他的友誼的實實在在的東西——我剛才出去的時候看見門口放著一隻野熊。」
  從那以後,幾乎每天,泰山都要給他們送些野味,或者別的食物。有時候是一隻小鹿,有時候是一隻熊,一隻豹子,有一回甚至送來一隻獅子。有時候也會送來些奇怪的熟食,從木本加的村子裡偷來的木薯餅。
  泰山因為給這幾個陌生人打野味吃,覺得生活充滿了歡樂。在他看來,世界上再沒有比為這個白人姑娘的幸福和安全而勞動更快樂的事情。
  他真想有一天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走進他們的「宿營地」,通過他們和他都熟悉的小甲蟲談話。
  可是他發現自己很難克服那種森林裡長大的野獸所共有的羞怯和膽小。因此,一天天過去了,他還是沒能滿足自己的心願。
  住在小屋裡的這幾個人因為漸漸熟悉了周圍的環境,膽子越來越大,到密林裡找胡桃、野果時也越走越遠了。
  波特教授因為心事重重,幾乎沒有一天不到叢林裡瞎轉,沒有一天不在死神的血盆大口之下徘徊。塞謬爾·菲蘭德先生,從來談不上健壯,現在越發瘦得不成樣子。為了保護教授的安全,他處於一種無休止的焦躁與煩亂之中,作出了極大的努力。
  一個月過去了。泰山終於下定決心白天裡去造訪「宿營地」。
  那是一天下午,克萊頓又到港灣人口處那個海岬,向大海眺望,看有沒有過往的船只。他在那兒準備了一大堆木頭。一旦有輪船或者帆船在水天相接處出現,就立刻點燃,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波特教授沿海灘向「宿營地」南面溜躂,菲蘭德先生挽著他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勸他在成為什麼野獸娛樂的對象之前,趕快轉身回「家」。
  珍妮和艾絲米拉達到森林裡採野果去了。為了找果子,她們離小屋越來越遠。
  泰山在小屋門口默默地等待,一心想著那個美麗的白人姑娘。現在,他一天到晚只想著她。他不知道她是否怕他。而正是這種懷疑,使得他幾次改變了訪問他們的計劃。
  他很快就等得不耐煩了。他盼望她趕快回來,一睹芳容,大飽眼福,他希望能夠挨近她,甚至撫摸她。這位人猿不知道有神,但是他對這位「仙女」的崇拜決不亞於任何凡人對神的崇拜。
  為了消磨時間,他在等她的時候給她寫了一封信。是否想把這封信給她,他自個兒也說不清楚。但是,看到自己的思想用文字表達出來,他感到無限的快樂。因為在這封信裡,他畢竟不是那樣野蠻,那樣愚昧了。他寫道:
    我是人猿泰山。我想念你。你是我的,我也
  是你的。我們永遠生活在一起,在我的小屋裡。
  我會給你採來最鮮美的野果,打來最鮮嫩的鹿肉,
  還有森林裡最美的野味。我將為你打獵。我是叢
  林裡最偉大的鬥士。我將為你而戰鬥。你叫珍
  妮·波特。我是從你的信裡知道的。當你看到這
  封信,你會明白,這是寫給你的。人猿泰山愛你。
  寫完這張紙條之後,他像個年輕的印度人直挺挺地站在門口,等待著。突然,他那聽覺敏銳的耳朵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他聽出有一隻巨猿正在樹林裡蕩著比較低的樹枝穿行。
  他全神貫注地聽著,暮地叢林裡響起一聲女人的尖叫。人猿泰山把他第一次寫的情書扔在地上,像一隻豹子,飛也似的問森林裡跑去。
  克萊頓也聽見了這聲尖叫。不一會兒,波特教授和菲蘭德先生也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了回來。快到小屋的時候,他們大聲招呼著,互相焦急地詢問出了什麼事情。但是只朝屋裡瞥一眼,便證實了最壞的預想。
  珍妮和艾絲米拉達不在屋裡。
  克萊頓馬上向密林跑去,後面跑著兩個老頭,大聲喊著姑娘的名字。他們在森林裡跌跌撞撞找了半個小時,後來,完全是碰巧了,克萊頓看見艾絲米拉達躺在地上。
  他在她的身邊停下,摸了摸她的脈搏,聽了聽她的心臟、她還活著。他使勁兒搖著她。
  「艾絲米拉達!」他朝她的耳朵大聲喊,「艾絲米拉達,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波特小姐在哪兒?出什麼事了,艾絲米拉達?」
  艾絲米拉達慢慢睜開雙眼,看看克萊頓,又看看周圍密密的叢林。
  「啊,天啊!」她尖叫一聲.又昏了過去。
  「我們該怎麼辦,克萊頓先生?」老教授問,「這讓我們上哪兒去找她?上帝不會這樣殘酷,從我身邊奪走心愛的女兒吧!」
  「我們必須首先喊醒艾絲米拉達。」克萊頓回答道,「她能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艾絲米拉達!」他一邊大喊,一邊抓著黑女人的兩隻肩膀,使勁兒搖晃著。
  「啊,大啊!找真想死!」可憐的女人緊閉著一雙眼睛說,「讓找死吧,親愛的主,不要讓我再看見那張可怕的臉。」
  「喂!喂!艾絲米拉達!」克萊頓大聲喊著。
  「主不在這兒,是克萊頓先生。睜開眼看看。」
  艾絲米拉達睜開眼睛。
  「啊,天哪!謝謝上帝。」她說。
  「波特小姐上哪兒去了?出了什麼事兒?」克萊頓焦急地問。
  「珍妮小姐不在這兒?」艾絲米拉達大聲問。一骨碌爬起來,那股麻利勁兒和她的大塊頭很不相稱。「啊,上帝!現在我想起來了!一定是那個傢伙把她抓走了。」黑女人號啕大哭,訴說她心中的悲哀。
  「什麼傢伙把他抓走了?」波特教授焦急地問。
  「一個渾身長毛的巨人。」
  「大猩猩,是嗎,艾絲米拉達?」菲蘭德先生問。這個可怕的想法一出口,三個男人不寒而慄,嚇得連氣也喘不過來。
  「我想,是那個鬼東西。不過我猜,一定是一隻公猩猩。啊,我可憐的寶貝,我的心肝兒!」艾絲米拉達又捶胸頓足,大哭起來。
  克萊頓向四周張望著,希望找到一點大猩猩的蹤跡,可是除了附近的青草似乎被人踐踏過而顯得雜亂外,他什麼也沒有發現。他的森林知識少得可憐,連一點蛛絲馬跡也看不出來。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他們一直在叢林裡尋找珍妮,直到夜幕降臨,才不得不無可奈何地、絕望地放棄這場徒勞無益的尋找。因為他們甚至連那個劫持珍妮的怪物是從哪個方向走的都不知道。
  天黑了很久,他們才回到「宿營地」。這幾個悲傷的、充滿痛苦的人默默地坐在小屋裡。
  最後還是波特教授打破了沉默。他說話的腔調已經沒有那種誇誇其談抽像、不可知的理論時的迂腐之氣了,而是斬釘截鐵,有一股立刻付諸行動的英武勁兒。不過語氣中仍然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和失望。克萊頓聽了不禁生起一股悲涼之情。
  「我現在就躺下來睡覺,」老頭說,「明天一早,天一亮,我就盡可能多帶點食物繼續去找珍妮。不找到她,我決不回來。」
  夥伴們沒有馬上答話,都沉湎於自己痛苦的思索中。誰都知道——老頭自己也知道 ——最後這句話的含義,那就是:波特教授再也不會從叢林回到他們身邊了。
  後來,克萊頓站起來,把手輕輕放在波特教授蒼老、彎曲的脊背上。
  「我當然跟你一起去找。」他說。
  「我知道你願意……不,你希望眼找一起去,克萊頓先生。可是你一定不能去。珍妮現在已經不是憑人的力量就能解救的了。現在的問題是,決不能讓我親愛的小女兒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可怕的叢林裡,沒有一個朋友在他的身邊。
  「讓同樣的葡萄籐和樹葉覆蓋我們吧,讓同樣的冷雨抽打我們吧。當她母親的在天之靈來尋找我們的時候,她會發現,就像我們活著的時候在一起一樣,我們死後也在一起。
  「是的,我一個人去找她。因為她是我的女兒,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愛!」
  「我跟你一起去。」克萊頓不容置疑地說。
  老頭抬起頭,出神地望著眼前這位健壯、漂亮的威廉·塞西爾·克萊頓。也許他看到了埋藏在這個年輕人心底的愛——對他的女兒的鍾愛。
  以前,他太沉湎於自己那些「學術問題」的研究,很少注意到表明這兩個年輕人互相吸引、日漸親近的細枝末節,隻言片語。直到現在,那些細心人早該注意到的細節,才一個接一個浮現在他的眼前。
  「那就隨你的便吧!」他說。
  「你得把我也算上。」菲蘭德先生說。
  「不,親愛的老朋友,」波特先生說,「我們不能都去找她。把可憐的艾絲米拉達一個人留在這兒未免太殘酷了。再說我們三個人都在,效果不一定就比一個人好。
  「嚴酷的森林裡,被吞噬的生命已經夠多的了。好了,我們都睡一會兒吧。」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9:30     標題: 密林深處救珍妮

密林深處救珍妮

  從打泰山離開撫育他成長的部落,巨猿們相互之間的傾軋、爭鬥一直沒一有斷過。事實證明,特岡茲是個凶殘的、反覆無常的傢伙。他特別喜歡在年老體弱的猿身上肆虐。漸漸地那些不堪忍受猿王欺凌的猿都帶著自己的家庭成員,到更深的叢林裡,找個平靜、安寧的地方過活去了。
  最後,那些留在部落裡的成員被特岡茲的暴行逼得忍無可忍,有一個猿猛然想起泰山留給他們的「臨別贈言」。
  「加果你們的王很殘酷,不要像其他部落的猿那樣,憑自己的力量去和他鬥。要兩個,或者三個,甚至四個猿一起和他鬥。這樣幹,便沒有一個王再敢欺侮你們。因為四個猿總可以殺死任何一個比你們厲喜的王。」
  那只猿想起泰山聰明的勸告之後,便又講給他的幾個夥伴。因此,這天特岡茲回到部落之後,發現一個「熱烈歡迎」的場面正等待著他。
  沒有寒暄,也沒有客套,特岡茲剛到家,五個毛乎乎的巨猿便向他撲了過去。
  特岡茲在內心深處是個地地道道的膽小鬼。這一點,欺軟怕硬的猿和欺軟怕硬的人頗有點共同之處。他不敢戀戰,更不想送死,而是設法從造反的「臣民」手裡逃脫,飛也似的跑到密林深處的樹枝上躲了起來。
  他兩次想再回部落,都被那幾隻猿撲上來揍了一頓,嚇跑了。最後,他只好放棄回部落的念頭,懷著滿腔的仇恨和憤怒,掉轉頭,到森林裡獨自漂泊去了,
  他在森林裡漫無目的地走了好幾天,一心想找個弱小的動物,發洩心裡的憤怒和怨恨。
  這只可怕的、外形像人的野獸正懷著這樣的心情在樹上蕩來蕩去,突然遇到向個正在叢林裡採集野果的女人。
  他發現她們的時候,止好在她們的頭頂之上。因此,珍妮·波特剛覺得有什麼動靜,一個巨大的、渾身是毛的東西已經跳到她的身邊,一張可怕的臉和發出聲聲咆哮的血盆大口離她只剩下一英尺遠了。
  野獸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珍妮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眨眼間,特岡茲已經把她拖到臉前,齜開滿嘴獠牙,要咬斷她的喉嚨。可是銳利的牙齒還沒有碰到姑娘白晰的皮膚,巨猿心裡又升起另外一個念頭。
  部落扣留了他的幾個妻子,他必須找別的猿代替她們。這個渾身無毛的「白猿」就可以當他的第一個「新娘」。想到這裡,他把珍妮攔腰抱起,扛到毛乎乎的寬肩膀上,縱身一躍。竄到樹上,揚長而去。
  艾絲米拉達也跟著珍妮驚叫一聲,然後便犯了一遇危險就犯的老毛病——昏了過去。
  珍妮並沒有馬上失去知覺。那張緊挨她的可怕的臉和那個畜牲呼出來的刺鼻的臭氣,確實把她嚇得目瞪口呆。可是她的頭腦很清楚,還能想一想如何應付眼前危險的處境。
  巨猿扛著她在森林裡穿行的時候,珍妮感覺到速度非常之快。但她既沒有叫喊,也沒有掙扎。特岡茲的突然出現把她完全搞懵了,以為他正扛著她朝海灘的方向走。因此,她「養精蓄銳」,準備快到宿營地時再大喊大叫,吸引她急切盼望的救星們的注意力。
  她萬萬沒有想到,已經被這只巨猿扛著向密林深處越走越遠。
  克萊頓和兩個老頭聽見珍妮的慘叫之後,跌跌撞撞穿過灌木叢,向出事地點跑來。人猿泰山則是順著叫聲,逕直來到艾絲米拉達躺著的地方。不過,他的興趣並不在她的身上,見她沒有受傷,也就沒再管她。
  他仔細察看了一會兒腳下那片草地和頭頂一棵棵大樹。長期訓練、周圍的環境賦予他猿的機敏,再加上從父母身上遺傳下來的聰慧使他很快就弄清了這裡發生的一切,就如親眼目睹了一樣。
  然後他又縱身跳進搖動看的樹木之中,循看人的肉眼難以辨認的蛛絲馬跡,追蹤而去。
  類人猿抓著樹枝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樹。這些樹枝靠近樹梢留下的痕跡,大多數能讓你看清追蹤對象是否從這裡經過,但很難看清它的去向。因為不管他是離開一棵樹,還是攀上一棵樹,樹技承受的壓力總是向下,朝樹梢的方向,而靠近樹幹的地方,雖然經過的痕跡不明顯,方向則能比較清楚地顯示出來。
  這根樹枝上就有被那個「逃亡者」踩死的一條毛毛蟲。泰山根據這點兒線索工刻就能猜出他的下一腳踩在哪兒。他又去找被踩死的幼蟲,經常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濕點兒。
  有時候會發現被手抓下來的一小塊樹皮。樹皮翹起來的方向就是獵物逃跑的方向。有時候粗壯的樹枝、樹幹被毛乎乎的身體擦過,在樹皮上留下一縷毛。泰山就可以從這縷毛是從哪面掛上去的,來判斷追蹤是否正確。
  他也不需要加快速度,以便跟上那只正在逃亡的野獸留下來的極難分辨的蹤跡。
  對於泰山,他所追尋的那隻野獸在這條枝葉稠密的「小路」上留下的蛛絲馬跡,可以在別的野獸留下來的難以計數的蹤跡中變得「栩栩如生」。而最難逃脫泰山注意的是它留下來的氣味。因為泰山正頂著風追,他那受過長期訓練的鼻子像豬犬一樣靈敏。
  有的人認為,低等動物嗅覺器官發達是天生的。其實這種能力也是可以培養的。
  人類的生存已經不大依賴於感覺器官的發達與完善。思維能力使他們免除了許多體力上的責任。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人的器官退化了。比如牽動頭皮和耳朵的肌肉,就因為不用,幾乎完全喪失了它先前的功能。
  耳朵周圍起頭皮下面生長著肌肉,也佈滿了向大腦輸送種種感覺的神經。僅僅因為不怎麼用得著它們,才沒有得到充分發展。
  人猿泰山的情況就不同了。從剛剛出生不久,他的生存就完全依賴於敏銳的聽覺、視覺、嗅覺、觸覺和味覺,而不大依靠本來發展就比較遲緩的思維能力。
  在各種感覺器官中,泰山最沒有得到充分發展的大概就是味覺。他以同樣的興趣,品嚐新鮮的或者不新鮮的野果、獸肉。不過這一點似乎和更為文明的「美食家」相比兒沒有太大的區別。
  就這樣,泰山宛若一股清風,無聲無息地跟在特岡茲和他的獵物後面。可是他已經接近他們的聲音還是被那頭正在逃跑的野獸聽到了。特岡茲立刻加快了速度。
  泰山又追了三英里才追上特岡茲。特岡茲看見跑也無用,便在一塊林間空地跳了下來。這樣便可以回轉身,為保護他的獵物不被人搶走而搏鬥。如果看到自己不是追蹤者的對手,也可以放下搶到手的「白猿」,逃之夭夭。
  泰山像一隻豹子跳到彷彿是大自然特意為這場搏鬥提供的競技場的時候,特岡茲那只粗壯的胳膊還挾著珍妮。
  特岡茲看見追地的是泰山之後,立刻得出一個結論:這個「白猿」是泰山的妻子。囚為他們是同類——都是白皮膚。沒長毛。他非常高興能有這樣一個機會對他早已恨之入骨的仇人加倍地報復。
  對於珍妮,這位神一樣的男人的突然出現,無異於一杯使她精神大振的烈酒。
  通過克萊頓、她的父親,以及菲蘭德先生的描繪,她已經明白,他一定是那個救過他們的怪人.因此,他自然也是她的保護人和朋友。
  特岡茲把她粗暴地推到一邊,去迎戰泰山。他渾身鐵一樣的肌肉,滿嘴可怕的獠牙,和泰山形成強烈的對比。珍妮的心不由得一沉:他怎麼能打敗一個這樣強大的對手?
  他們像兩頭斗架的公牛衝到了一起,像兩條狼,伺機咬斷對方的喉嚨。與猿的獠牙相匹敵的是人類創造的利刃。
  苗條秀美的珍妮靠在一棵大樹上,兩隻手緊緊按著急促起伏的胸脯,一雙眼睛注視著原始森林中一隻雄猿和一個原始人為爭奪她——一個女人而進行的殊死搏鬥,目光中混和著驚恐、迷戀和讚美。
  當這個男人肩背上的肌肉由於用力而像一塊塊生鐵一樣隆起的時候,當他筋鍵發達的前臂和小山一樣的二頭肌勒著巨猿的脖子,並且極力避開那鋸齒僚牙的時候,那塊幾千年的歲月編織成的文明與文化的輕紗,從這位巴爾的摩姑娘視野模糊的眼前消失了。
  泰山舉起長長的獵刀對準特岡茲的心臟,連刺十幾刀,那個巨大的身軀一動不動倒在地上。這時,珍妮彷彿是一個原始女人,張開雙臂,向那個為她而戰並且贏得了她的原始男人撲了過去。
  泰山呢?
  他把他的女人緊緊抱在懷裡,吻著她那充滿渴望的、紅潤的唇。他畢竟是個無師自通的血肉之軀!
  珍妮半閉著眼睛偎依在泰山懷裡。一剎間,這位年輕姑娘似乎第一次明白了愛情的含義。
  可是那塊文明與文化的輕紗就像突然從她眼前消失一樣,又突然遮擋了她的視線。於是,她又還原為那個為現代文明所束縛的女人,一下子羞得滿臉通紅,從泰山懷裡掙脫,把臉理在一雙纖纖細手裡。
  發現這位他以一種模糊不清的、抽像的方式戀愛著的姑娘,居然會服服貼貼地偎依在自己的懷裡,泰山著實吃了一驚。現在她又突然變得如此冷淡,更讓他大惑不解。
  他又走到她的身邊,挽起她的胳膊。她卻像一隻雌老虎,舉起兩隻纖纖素手打他那寬闊的胸膛。
  泰山無法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情。
  剛才他還想把珍妮趕快送回到她的親人那兒去。現在,經歷廠那朦朧、遙遠而且好像不會再發生的一瞬之後,他打消了這個本意。與此同時,他的好意也已經成為不會再發生的事情了。
  從那一剎,人猿泰山便一直覺得有一個溫暖、綿軟的身體緊貼著他。溫馨、甜蜜的呼吸撩撥著他的面頰和雙唇。於是,姑娘在他心中燃起一團新的生命之火。她那豐潤的唇熱烈地吻著他,在他的靈魂深處打下深深的印記——標誌著一個新泰山已經誕生的印記!
  他又伸出手去挽她的胳膊,又被她冷淡地拒絕。於是,人猿泰山只好學著老祖宗的樣兒辦事了。
  他抱起他的女人,向叢林深處走去。
  第二天一早,海灘上小屋裡的四個人被一聲大炮的巨響涼醒。克萊頓第一個衝出小屋,看見港灣外面停著兩艘已經拋了錨的大船。
  一艘是「阿羅號」,另外一艘是法國小型巡洋艦。巡洋艦上站了許多人,都向海灘這邊張望著。克萊頓和已經跑過來的另外幾個夥伴都明白,這炮顯然是為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而放的。
  兩條船離海岸都很遠,因此很難設想他們的望遠鏡一定就能看見縱橫交錯的海呷上站著的這幾個人和他們手裡揮動著的帽子。
  艾絲米拉達解下她的紅圍裙,在頭頂上拚命揮動。克萊頓生怕對方看不見這個信號,急忙向北邊那條海岬跑去。他在那兒早就準備了一個發信號的柴堆。
  克萊頓和那幾位屏著呼吸在後面焦急等待的夥伴都覺得過了好久好久,他才跑到那一大堆干樹枝和灌木跟前。
  當他衝出密林又看見那兩條船的時候,萬分驚恐地發現,「阿羅號」正在升帆,巡洋艦已經啟航。
  他趕快在十幾處同時點著那堆柴,又急急忙忙爬上海哪最高的一塊礁石,把襯衫綁在一根樹枝上,在頭頂拚命搖晃。
  可是那兩條船繼續向大海駛去。就在克萊頓完會失望的時候,煙柱從森林上空筆直地升起,引起巡洋艦瞭望塔的注意。立刻,十幾個望遠鏡都對準了海灘。
  不一會兒,克萊頓看見兩條船都掉轉船頭。「阿羅號」靜靜地停在海面上,巡洋艦冒著煙,向海岸慢慢駛來。
  艦艇在離海岸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們放下一隻小船,逕直向海灘劃了過來。
  小船靠岸,走過來一位青年軍官。
  「我想,您就是克萊頓先生吧。」他說。
  「謝謝上帝,你們總算來了!」克萊頓說,「也許現在還不算太晚。」
  「您這是什麼意思,先生?」軍官問道。
  克萊頓把珍妮·波特被劫持和需要全副武裝的士兵幫助尋找的事說了一遍。
  「我的天!」軍官很難過地驚叫道,「要是昨天,也許還不算太晚。今天恐怕就很難再找到這位可憐的小姐了。太可怕了,先生,太可怕了!」
  巡洋艦上又放下幾條小船。克萊頓把港灣的進出口指給那位青年軍官之後,跳上船,掉轉船頭向那個山石封鎖的小港灣駛去。剛放下來的幾條小船也都絡繹而來。
  很快,所有的人都上了岸,見到了波特教授、菲蘭德先生和獨自飲泣的艾絲米拉達。
  乘最後那條小船登陸的軍官裡,有一位是巡洋艦的艦長。他聽了珍妮被劫持的事情之後,立刻慷慨陳詞,號召士兵們自願報告,協助波特教授和克萊頓去找珍妮。
  這些勇敢的、富於同情心的法國人,無論軍官還是士兵,都積極要求作為「探險隊」的一員而留下來。
  艦長選了二十個士兵、兩名軍官——迪阿諾特中尉和卡彭特中尉,又派了一條船到巡洋艦上取糧食、彈藥和卡賓槍。除此而外,他們每人還都配備著手槍。
  克萊頓問他們怎麼正好在這附近拋錨放炮的時候,艦長達弗林說,一個月以前,他們看見「阿羅號」掛著許多張帆,向西南方向航行。巡洋艦發信號讓他們把船開過來,可是他們不但不予理睬,反而升起所有的帆,飛快逃竄。
  巡洋艦一直追到日落,因為天黑,只得胡亂放幾炮,暫且作罷。可是第二天早晨卻不見了它的蹤影。他們沿海岸又來來回回巡邏了幾個星期,漸漸地大夥兒把這樁事情忘到了腦後。可是前幾天的一個早晨,瞭望哨突然報告說,波濤洶湧的海面上,有一條船上下顛簸,看樣子完全失去了控制。
  巡洋艦駛近這條無主的棄船,驚訝地發現,正是幾個星期前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溜走的帆船。這條船前支索上的三角帆和後牆縱帆還都掛著。看樣子,它曾經設法頂風而行。可是狂風把帆腳索都吹斷了,帆也撕成了破布條。
  在公海上,把自己的船員送上一條無主的船是一樁困難、同時也很危險的事情。因此,鑒於那條船的甲板上沒有任何動靜,巡洋艦決定先停在那兒,等風和浪小了以後再說。正在這時,有一個人趴在欄杆上有氣無力地揮動著信號旗,向他們發出緊急求援的信號。
  艦長立刻命令水兵乘一條小船去救援,而且成功地登上了「阿羅號」。
  這些法國人上了這條船之後,看到的景象慘不忍睹。
  前後晃蕩的甲板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個已經死了和快要死了的人。活的和死的混雜在一起。有兩具屍體看起來像是被狼啃了似的血肉模糊。
  巡洋艦的水兵很快就把船上的帆調整好,把這伙倒霉蛋兒裡那幾個還活著的傢伙抬進船艙,放到他們的吊床上面。
  死屍用油市包了起來,停放在甲板上,等同伴替他們「驗明正身」之後,扔進大悔。
  法國人登上「阿羅號」的時候,活著的船員都昏迷個醒。就連那個打信號旗的可憐人沒等看到他發出的信號是否起了作用,也失去了知覺。
  法國軍官很快就弄明白了造成船上這副慘相的原因。他們去找水和白蘭地給那些昏迷不醒的人喝時,發現別說飲料,就連可以稱之為食物的任何東西都沒有。
  他們立刻向巡洋艦發出信號,要水、藥和糧食。風大浪急,但巡洋艦還是放下一條小船,冒著危險去援救「阿羅號」。
  餵過「營養品」之後,有幾個船員恢復了知覺,向法國人講了他們的遭遇。前面那部分我們已經知道:「阿羅號」在殺死斯納帕斯,並且把他的屍體放在那箱子財富上面掩埋之後,便啟航了。
  巡洋艦的追蹤引起這伙叛匪極大的恐懼。因此,甩掉這條尾巴以後,他們又橫渡大西洋,走了好幾天。後來發現船上的水和糧食已經不多,才又掉轉頭向東航行。
  因為船上沒有人懂得航海,他們一直為船的位置爭論不休。他們向東航行了三天也沒看見陸地的影子,便又掉轉頭向北航行,以為一定是前幾大的北風把他們吹到了非洲大陸的最南端。
  他們向北偏東又航行了兩天,碰上了連一絲風也沒有的響晴天,整整耽擱了大約一個星期的航程。水喝光了。第二天,連吃的也沒有了。
  情況變得越來越糟,有一個船員發瘋,跳了海。沒多久,另一個傢伙切開血管,喝自己的血。
  他死了以後,人們把他扔進大海,儘管有人想把他的屍首留在船上。飢餓把他們從人變成了獸。
  碰到巡洋艦的前兩天,他們已經無力擺弄這條船了。同一天,死了三個人。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有一具屍體被誰割著吃了。
  整整一天,船員們躺在甲板上,像捕食獵物的野獸一樣,相互盯著。第三天早晨,另外那兩具屍體上的肉也被一條一條地割光了。
  這種食屍鬼的「宴飲」稍稍恢復了一下他們的體力。至於對水的需要當然也是最大的痛苦。就在這時,巡洋艦來了。
  就這樣,那幾個恢復了體力的船員把他們可怕的經歷都講給了法國艦長。可是他們太無知了,沒法兒告訴他到底把教授和他的隨行人員扔在哪兒了。因此,巡洋艦只得沿著海岸線慢慢行駛,不時放幾聲炮,並且用望遠鏡搜索每一寸海灘。
  他們到了夜晚就拋錨停航,這樣便不至於放過海岸線任何一個目標。前一天晚上,正好來到他們要尋找的這片海灘。
  其實那天下午,他們就放了好幾響槍,可是海岸上的人沒有聽見。估計那時候他們正在叢林裡忙著找珍妮·波特,她們自己在灌木叢裡走動的聲音淹沒了遠處傳來的槍聲。
  等他們雙方都講完備自的「歷險記」之後,巡洋艦的小船載著為這次探險準備的給養和武器回來了。
  沒過幾分鐘,這支由二十名水兵和兩位軍官組成的小部隊便和波特教授、克萊頓一起,向人跡未至的叢林進發,開始了這場毫無希望的、不走運的探索。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29:56     標題: 人性的回復

人性的回復

  當珍妮意識到,這個林中怪物把她從大猩猩的魔掌下救出來,又像抓俘虜一樣把她抓走時,便拚命掙扎,想從他手裡逃脫。可是在那兩條鐵臂的控制之下,她像一個才出生一天的嬰兒,軟弱無力,掙扎的結果只能把她抱得更緊。
  因此,過了一會兒,她就放棄了這種徒勞無益的努力,瞇細一雙眼睛,看這個抱著她在盤根錯節的灌木叢中如履平地的怪人。
  她看到的是一張極其英俊的臉。
  一張典型的、具有陽剛之美的臉,不曾受放蕩、凶殘,以及其地墮落的感情與慾望的污染。因為儘管人猿泰山殺野獸也殺人,但他完全以獵人的方式進行這種殺戮,並不帶感情色彩。除非在極其特殊的情況下,因仇恨而開殺戒。而且泰山的仇恨並非蓄謀已久,含有惡意。因為那樣的仇恨本身就是一種邪惡和殘忍。
  泰山殺戮經常面帶微笑,而不是滿臉怒容。向微笑是美的基礎。
  泰山向特岡茲撲過去的時候,姑娘特別注意到,他前額上有一道特別顯眼的、紅顏色的傷疤,從左眼一直延伸到頭皮。可是現在,那條疤消失了,只留下一條細細的、隱約可見的白線。
  因為她不再掙扎,泰山的兩條胳膊便稍稍放鬆了一點。
  有一次,他垂下目光望著她的一雙眼睛微笑。姑娘忙閉上眼,好像為了把這張漂亮的、可愛的臉「拒之門外」。
  不一會兒,泰山便攀上大樹。珍妮納悶,她怎麼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她開始意識到,在自己短短的一生中,從來沒有像現在躺在這個身強力壯的「野人」懷裡,更能獲得一種安全感。儘管只有上帝才知道,等待她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泰山抱著她向那神秘的原始森林深處越走越遠。
  閉著一雙眼睛,她開始預測未來。豐富的想像力變幻出那麼多的恐懼。她不由得抬起眼簾,凝視那張離她的臉這樣近的、高貴的面孔,驅散最後一片陰影。
  不,他永遠不會加害於她。他那英俊的面孔、坦率勇敢的眼睛洋溢著一種騎士的風度和氣概。
  他們走啊,走啊。在珍妮看來,眼前好像總是青蔥草木築成的銅牆鐵壁。可是這位「森林之神」好像使了什麼魔法,在他的面前,總是「柳暗花明」,一待他們過去,稠密的枝葉又都合攏起來。
  幾乎沒有一根樹枝碰到她的身上。可是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全都是纏結在一起的樹枝和籐蘿。
  當泰山這樣步伐穩健地在叢林裡穿行的時候,心裡產生了許多新奇的感覺。現在他遇到了一個從未遇到過的問題。通過直覺,而不是通過理智,他認識到應該以人的標準而不是猿的水平,來面對這個問題。
  現在,他在樹木的「中間地帶」穿行。這是他常走的一條路。因為走得更加輕鬆,幫助他冷卻了他新發現的愛情第一陣熾熱與兇猛的衝動。
  他暗自思索,如果不從特岡茲手裡救出這個姑娘,等待她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
  他知道為什麼那只巨猿沒有殺死她。他開始比較自己救她的目的和特岡茲搶她的目的有什麼不同。
  叢林裡的規矩是雄性可以以暴力尋求配偶。這倒是真的。可是難道泰山能以首的道德規範指導自己的行為嗎?難道泰山不是人嗎?而人怎樣處理這種事情呢?他覺得迷惑不解。因為他對此一無所知。
  他想問問這個姑娘,可又覺得她其實已經回答了他。她不是掙扎著想從他的懷抱中逃走嗎?她不是在極力表現她的憎惡嗎?
  現在他們來到了目的地。人猿泰山抱著珍妮十分輕捷地跳到「競技場」的草坪上— —也就是巨猿們議事和歡度「達姆——達姆」狂歡節的「小戲台」。
  儘管池們已經走了許多英里,現在也才是下午三點鐘左右。陽光透過蔥籠的枝葉組成的迷宮,灑在「小戲台」上,顯得十分柔和。
  碧綠的草地看起來鬆軟、清涼、誘人。叢林裡種種神秘的響聲似乎都變得遼遠而空闊,只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回聲,就像從遙遠的海岸傳來的濤聲,時起時伏。
  珍妮在草地上坐下,一種夢幻般的安逸與恬靜悄悄地從她心頭流過。她抬起頭看著那個高踞於她之上的魁梧健壯的男人,又增加了幾分奇怪的、似乎十分完美的安全感。
  她這樣瞇細一雙眼睛看他的時候,泰山跨過這塊圓形的空地,向對向幾株參天大樹走去。他舉止端莊,身材極其勻稱,簡直無隙可擊。寬闊的肩膀上,線條優美的頭顱泰然自若,充滿自信。
  一個多麼完美的男人,在他宛若美神的外形之下,決不會有凶殘與卑鄙。她想,自從上帝按照他自己的模樣創造出第一個人,還從來沒有這樣一個美的化身涉足於這個世界。
  泰山一縱身,跳到樹上消失了。珍妮納悶他上哪兒去了?難道他把她扔在這荒僻的叢林裡就不管了?
  她緊張地四處張望著,似乎每一片籐蔓、每一叢灌木都是可怕的巨獸的藏身之地,它們正準備用亮閃閃的利齒咬她那溫馨的軟玉。而每一點響動都是那些凶殘狠毒的野獸偷偷爬過來的聲音。
  沒有他,一切的一切竟是這樣不同!
  泰山走了才幾分鐘,這個嚇壞了的姑娘卻覺得過了好幾個小時。她神經緊張地坐在那兒,等待正蹲在灌木叢裡的什麼野獸撲過來結束她的恐懼與不幸。
  她甚至祈禱快讓自己在那利齒之下失去知覺,從難捱的恐懼中得以解脫。
  突然,背後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她大叫一聲,跳起來回轉身,準備迎接死神。
  泰山站在面前,懷裡抱著一堆熟透了的鮮美的野果。
  珍妮覺得天旋地轉,差點兒倒在地上。泰山扔下手裡的野果,急忙抱住她。她沒有暈過去,但是緊緊抓著他,像一隻受驚的小鹿,渾身顫抖。
  人猿泰山撫摸著她柔軟的頭髮,安慰著她。就像小時候他被母獅子山寶,或者毒蛇黑斯塔嚇著了,卡拉安慰他一樣。
  有一次,他把唇輕輕地貼在她的腦門兒上。她沒有動,而是閉上一雙眼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沒法兒解釋自己的感情,她也不想作這種努力。在這兩條有力的臂膀裡獲得一種安全感,她就滿足了,至於將來的事情,只能聽從命運的安排。剛才這幾個小時的經驗已經使她懂得,她可以像信任熟人中為數很少的那幾個男人一樣,信任這個林中怪人。
  一切竟是如此奇妙。她突然朦朦朧朧意識到,這大概就是自己以前從來沒有真正體味過的愛情。她感到十分驚訝,不由得微笑起來。
  微笑著,她輕輕推開泰山,臉上是一副探詢的表情,越發顯得楚楚動人。她倚在巨猿的泥鼓邊兒上坐了下來,指了指撒在地上的野果,因為她的肚子已經餓了。
  泰山趕快把果子都揀起來,放到她的腳邊,然後自己也挨著她在泥鼓上坐下,用刀子切開各種野果,為她準備午餐。
  他們默默地吃著,不時偷看對方一眼。直到後來珍妮爆發出一陣快活的大笑,泰山也跟著笑了起來。
  「真希望你會說英語。」姑娘說。
  泰山搖了搖頭,一雙笑眼漾起混和著渴望與悲哀的表情。
  珍妮試著和他說法語,又說德語。後來竟為自己結結巴巴、錯誤百出的德語大笑起來。
  「不管怎麼說,」她用英語對他說,「你踉柏林的德國人一樣,聽不懂我這種蹩腳的德語。」
  泰山對下一步怎麼辦,早已拿定了主意。他已經仔仔細細想過小屋裡那些書上所描述的男人、女人的行為舉止。他設想書上那些男人們如果處在現在的情形之下,會怎樣對待珍妮,並且要求自己按照他們的樣子行事。
  他又站起來,跳到樹上。不過走以前打手勢告訴珍妮,他很快就回來。他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那麼好,珍妮一下子就理解了,他走了之後,也並不覺得害怕。
  只是有一種孤獨的感覺襲上心頭,充滿渴望的目光射向他消失的地方,等待他回來。像上次一樣,她從背後那聲輕微的響動聽出他回來了。她轉過臉,看見他抱著一大捆樹枝,從草地那邊走了過來。
  然後他又鑽進叢林,過了幾分鐘便抱回一大捆柔軟4茅草和蕨。他又走了兩趟,弄回許多柴草。
  他把蕨和茅草鋪到地上,做成一張鬆軟、平整的「床」。然後在這張「床」幾英尺之上,十字交叉搭了許多樹枝,上面蓋上很大的象耳樹的葉子,又用樹枝樹葉將一頭堵上,這樣便搭成一個窩棚。
  搭完窩棚,他們又緊挨著坐在泥鼓邊兒上,試著用手勢交談。
  泰山脖子上戴的那個十分精巧的、鑲嵌著鑽石的小金盒使珍妮驚歎不已。她朝它指了指,泰山取下來遞給了她。
  她看出這條項鏈出自相當高明的工匠之手,小金盒上的鑽石放射著絢麗的光彩,排列得極其漂亮。但是鑽石切削的方法說明這是過去時代的工藝品。
  她還注意到小金盒可以打開。她按了一下藏在暗處的小鈕,金盒啪地一聲彈開,每一面有一幅刻在象牙上的袖珍小畫像。
  一幅是一位漂亮的女人,另一幅除了表情不一樣外,長相和她身邊坐著的這個男人十分相像。
  她抬起頭,看見泰山彎了腰,直盯盯地望著小金盒裡的畫像,滿臉吃驚的表情。他從她手裡拿過項鏈,仔細察看金盒裡的畫像,那樣子清楚地表明,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兩幅畫像,也壓根兒沒想到這個小金盒還能打開。
  珍妮大惑不解。她那豐富的想像力開始在心底描繪這樣一件漂亮的裝飾品怎麼會落入非洲原始森林裡的一個野人之手。
  更神奇的是為什麼小金盒裡的袖珍畫像完全可能是這位「森林之神」的兄長,或者更像父親,而他連小金盒能夠打開也不知道。
  泰山仍然直盯盯地望著那兩幅畫像。過了一會兒他從肩上取下箭袋,把箭倒在地上,從最裡面掏出一個用許多層柔軟的樹葉包著,又用一根長長的茅草繫著的小包。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小包,打開一層又一層的樹葉,從裡面取出一張照片。
  他指了指小金盆裡那幅男人的袖珍畫像,把照片遞給珍妮,自己捧著小金盆放在照片旁邊比較著。
  這張照片越發使姑娘驚奇萬分,因為他顯然和袖珍畫像上的男人是一個人。
  她抬起頭瞥了泰山一眼,看見他正望著她,目光中充滿了驚奇和迷惑。他的嘴唇翕動著,像是要問什麼問題。
  姑娘指了指照片,又指了指畫像,然後指了指他,像是說,她以為這是他的相片。泰山搖搖頭,聳了聳寬厚的肩膀,從她手裡拿回照片又小心翼翼地包起來,放到箭袋最底層。
  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一雙眼睛瞅著草地。珍妮手裡拿著那個小金盒,翻來覆去地看著,希望找到可以證明它先前主人的線索。
  後來她突然想到,這個小金盒的主人一定是格雷斯托克勳爵,裡面的畫像是他和阿麗絲夫人。
  這個野人不過是在那間小屋裡偶然發現它罷了。她多傻,先前竟沒有想到這一點。
  但是格雷斯托克勳爵為什麼和這位「森林之神」如此相似,她就很難想像了。當然,她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位幾乎全裸的野人正是一位英國貴族。
  泰山終於始起頭,凝視著珍妮。她正仔細察看那個小金盒。他無法揣測小金盒裡那兩幅畫像的含義,可是他能夠理解他身邊這個充滿活力的年輕姑娘臉上表現出的興趣和歡喜。
  她見他直盯盯地望著自己,以為要這條項鏈,便還給了他,他接過項鏈,兩手撐開,戴在她的脖子上,微笑著看她因為這件意料之外的禮物而表現出的驚訝。
  珍妮使勁兒搖著頭,想把這條金鏈子從脖子上取下來。可是泰山不允許。她堅持要取的時候,便緊緊抓住她的一雙手,不讓她那樣做。
  珍妮不再堅持,輕聲笑著,捧起小金盒吻了一下。
  泰山不知道她這個舉動明確的含義,但是猜出這是她對這件禮物認可的表示。於是他站起來,捧起小金盒,像古時候的大臣一樣,很嚴肅地彎下腰,在她吻過的地方也吻了一下。
  天黑了,他們又吃了些野果。對於他們,這又是飯又是水。然後,泰山站起身來,把珍妮領到他搭的那個小窩棚跟前,打手勢讓她進去。
  好幾個小時以來,珍妮第一次感覺到一股恐懼掠過心頭。泰山也看出她直往後退,好像要從他身邊躲開。
  和這個姑娘一起呆了半天,泰山已經和今天早晨迎著朝陽站起來的那個泰山全然不同了。
  現在,在他的每一個細胞裡,從人類遺傳而來的稟性都比獸所給予他的訓練,發揮了更大的作用。
  他當然不可能在瞬息之間從一個野蠻人變成一個文明人。可是最終,人的本能佔了上風。他首先想博得他所愛著的這個女人的歡心,希望在她的眼裡表現得好一點。
  於是,人猿泰山從刀鞘裡抽出獵刀,先把刀柄遞給她,然後打手勢讓她鑽進窩棚。這是他所知道的能讓珍妮覺得自己並無歹意的唯一的一件事情。
  姑娘明白了他的意思,接過那把長長的獵刀鑽進窩棚,在鬆軟的草堆上躺下。人猿泰山則橫躺在外面,用身子擋住窩棚的出入口。
  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們還這樣躺著。
  珍妮醒來之後,一下子沒有想起頭一天發生的那些奇怪的事情,對周圍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很覺驚訝——樹葉蓋頂的小窩棚,「床」上柔軟的茅草,「門」口躺在她腳跟前那個不熟悉的保護人。
  慢慢地,昨天的事一件一件從腦海裡閃過,她心裡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驚奇,翻騰起一般無限感激的浪潮。身陷如此險惡的環境之中,她竟沒受到半點傷害。
  她從窩棚爬出去找泰山。他不在。不過這一次她沒覺得害怕,心裡明白他很快就會回來。
  窩棚前頭那堆草上還留下他在那兒睡過的印跡。他就這樣整夜躺在那兒守護著她。她知道,正是因為有他保護,她才能一直安安穩穩睡到天亮。
  有他在身邊,誰會感到害怕?她想,如果另外一個男人和一個姑娘呆在非洲叢林深處,一定沒有安全可言。現在,她甚至連獅子、豹子都不怕了。
  她抬起頭,看見他那矯健的身影從旁邊一棵樹上十分輕捷地跳下。他看見她正望著自己,臉上又現出坦誠、明朗的微笑。昨天,正是這種微笑贏得了她的信任。
  他向她走了過來,珍妮的。已不由得激烈地跳蕩起來。別的男人走過來的時候,她的眼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明亮。
  他又採來了野果。他把果子放在窩棚外面,兩個人又坐在一塊兒吃了起來。
  珍妮在心裡捉摸他下一步的計劃是什麼?是想把她送回到海灘上那座小屋,還是要繼續留她在這兒?突然間她意識到,無論在哪兒,對她都無關緊要。然而,這樣大的事情,她真能不在乎嗎?
  她覺得,在這遙遠的非洲叢林的「伊甸園」,和這個微笑著的「森林之神」坐在一起吃鮮美的野果是一種極大的愉快和幸福。
  她無法理解這一切。理智告訴她,她本來應當心急如焚,怕得要命,而且因為前途未卜萬分沮喪。可是相反,她的心在歌唱,她向坐在身邊的這個男人那張充滿理解的臉微笑。
  吃完早餐之後,泰山鑽進窩棚取出他的獵刀。姑娘早把它忘到了腦後。她意識到這是因為那種時時提醒她用以防身的恐懼已經蕩然無存。
  泰山向「競技場」邊兒上的大樹走過去,打手勢讓她跟在後面。他用一隻鐵臂摟住她的腰肢,飛身躍起,抓住一根樹枝。
  姑娘明白,他要把她送回到她的親人那兒去了,不知怎地,心裡升起一種悵然若失的感情。
  他們慢慢地蕩著樹枝,走了好幾個小時。
  人猿泰山並不著急。他想盡可能延長時間,極力體會那兩條可愛的胳膊摟著他的脖頸旅行時巨大的甜蜜和快樂。因此,他繞過直通海灘的路,從南邊迂迴過去,送珍妮回那間小屋。
  路上,他們停下幾次,稍事休息。對於泰山這本來並不需要。中午,他們在小溪邊又休息了一個小時,喝了泉水,吃了野果。
  將近黃昏,他們才回到海灘。泰山在一棵大村旁邊跳了下來,分開叢林裡茂密的青草,向珍妮指著那間小屋。
  她拉著他的手要帶他一起回那座小屋,告訴父親正是這個人把她從死亡,以及比死亡還要可怕的惡運中救了出來,而且像母親一樣無微不至地照料她。
  可是那種獸類在人群居住的地方所固有的恐懼又一次掠過人猿泰山的心頭。他倒退幾步,搖了搖頭。
  姑娘走到他的身邊,抬起頭用乞求的目光望著他。不知怎地,一想到他要一個人再回到可怕的叢林,她的心裡就升起一種無法忍受的痛苦。
  他又搖了搖頭。最後,他把她非常溫柔地拉到身邊,深情地吻著她。但他首先望著她的一雙眼睛,等弄明白她是同意還是拒絕,才付諸行動。
  姑娘猶豫了一下,意識到他是徵求她的意見,使張開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子,緊貼他的臉,熱烈地親吻著,沒有一點兒羞澀。
  「我愛你……我愛你!」她喃喃著。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密集的槍聲。泰山和珍妮都抬起頭。
  菲蘭德先生和艾絲米拉達走出小屋。
  從泰山和姑娘站著的那棵大樹下面,看不見海灣裡那兩條拋錨的船。
  泰山朝傳來槍聲的方向指了指,拍了拍胸口,又朝那兒指了一下。她明白他要走了。他的神情告訴她,他要去救他的同胞。
  他又吻了吻她。
  「回來看我,」她輕聲說,「我等著你……永遠!」
  他走了。珍妮轉過臉穿過那一片空地,向小屋走去。
  菲蘭德先生看見有什麼東西走了過來,沒有認出是珍妮。因為天已黃昏,他又是個近視眼。
  「快!艾絲米拉達!」他喊道,「趕快回屋躲起來。獅子來了!天哪!」
  艾絲米拉達並不想證實他的話是否正確,他的語氣就足以嚇得她靈魂出竅。她連忙跑進小屋,沒等「艾絲米拉達」五個字從老頭兒嘴裡都喊出來,便砰地一聲關上門,而且從裡面插上了門閂。因此,這「天哪!」兩個字是菲蘭德先生發現倉惶之中,艾絲米拉達把他關在小屋門外,而喊出來的。
  他發瘋似地敲那扇沉重的門。
  「艾絲米拉達!艾絲米拉達!」他尖叫著,「讓我進去!我要被獅子吃掉了!」
  艾絲米拉達以為這咯咯咯的敲門聲是獅子追她,又習慣性地暈倒了。
  菲蘭德先生回過頭,驚恐地瞥了一眼。
  真可怕!那傢伙離他已經很近了。他想爬上房頂,而且成功地抓住了茅草屋頂上的一個什麼東西。
  他吊在半空中像一隻吊在曬衣繩上的貓,不停地蹬著兩條腿。不一會兒那房頂上的東西便被他揪扯下來,菲蘭德先生仰面朝天跌在地上。
  就在他跌下去的一剎,自然歷史教科書中異常醒目的一條內容躍上心頭。依照菲蘭德先生經常發生錯誤的記憶,這一條的意思是:如果人裝死,公獅子或者母獅子便「棄之不食」。
  因此,菲蘭德先生一落地便開始裝死。他背朝下跌下去的時候,兩條胳膊和兩條腿自然直挺挺地朝上。現在既然已「死」,不敢再動,只要硬挺著,那樣子確實叫人難忘。
  珍妮一直驚訝地望著他那套滑稽的表演,現在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雖然不大,但也足以從「死亡」中解放菲蘭德先生了。他一骨碌爬起來,向四周張望著,終於發現了珍妮。
  「珍妮!」他大聲喊著,「珍妮·波特!我的天哪!」
  他立刻站起來,向她跑過去。他無法相信真是珍妮,無法相信她還活著。
  「我的天哪!你是從哪兒回來的?你是上哪兒去了?你怎樣……」
  「哎喲,菲蘭德先生。」姑娘打斷他的話,「我一下子可回答不了這麼多的問題。」
  「是呀,是呀,」菲蘭德先生說,「我的天!看見你平平安安回來,我可真是太高興也太驚奇了。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真的!來,快給我講講,你都碰到些什麼事兒?」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30:17     標題: 迪阿諾特遇險

迪阿諾特遇險

  這支由水兵們組成的「探險隊」在密密的叢林裡艱難地跋涉,尋找珍妮·波特。他們越走越覺得此行將毫無結果。可是老頭兒的憂傷和英國小伙子那雙失望的眼睛,卻無法使好心的迪阿諾特作出原路返回的決定。
  他想,或許能找到她的屍體,或者遺骨。因為他確信她已經被什麼動物吃了。從發現艾絲米拉達的地方開始,他便像撒網一樣,讓水兵們一字排開,向前搜索。他們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在籐蔓纏結的密林中艱難跋涉,走得很慢。到中午,才走出幾英裡。他們稍事休息,又走了不遠,一位水兵發現一條清晰可見的小路。
  這是一條大象踩出來的小路。迪阿諾特中尉和波特教授、克萊頓商量了一下,決定順著這條小路搜尋。
  小路穿過叢林,向東北方向婉蜒而去。「探險隊」只能排一路縱隊前進。
  迪阿諾將中尉走在最前頭,而且走得很快,因為這條小路上沒有多少籐蔓和枝葉。他後面是波特教授。可是因為他跟不上年輕的中尉,兩個人拉開足有一百碼的距離。迪阿諾特正走著,突然,六七個黑人武士擋住他的去路。
  迪阿諾特大喊一聲,向水兵們報警。這時,黑人武士已經把他包圍起來。他還沒來得及掏槍就被綁起來,拖進密林。
  他的喊聲驚動了後面的士兵。七八個水兵從波特教授身邊竄過去,沿著小路奔跑,去救他們的中尉。
  他們並不知道中尉大聲叫喊的原因。迪阿諾特只來得及警告他們前面有危險。他們剛衝過迪阿諾特被綁架的地方,一支長矛迎面飛來,刺中一位水兵,緊接著,一陣毒箭飛蝗似的射來。
  士兵們舉起槍,朝射來毒箭的灌木叢胡亂射擊。
  這時,後續部隊也都趕了上來,大家一起向灌木叢裡隱藏的敵人掃射。這正是人猿泰山和珍妮·波特聽見的槍聲。
  卡彭特中尉在後面壓陣,他跑到出事地點。聽到前面埋伏著敵人的詳細報告之後,命令士兵們跟在他後面,穿過密如蛛網的草木向前挺進。
  眨眼之間,他們便和木本加的五十多名黑人武士展開短兵相接的戰鬥。密集的毒箭和子彈交織成一道火網。
  叢林裡展開一場殘酷的肉搏戰。奇形怪狀的非洲大刀和法國步槍的槍托猛烈地撞擊著。不一會兒,黑人們就向密林深處四散逃奔,留下法國人計算他們的損失。
  二十個水兵死了四個,傷了十二個,迪阿諾特中尉失蹤。天很快就黑了,他們連下午走過的那條大象開闢的小路也找不著了,這就使得他們的處境加倍地糟糕。
  現在只能就地宿營,等待天亮。卡彭特中尉下令清理出一塊空地,並且在宿營地四周堆了一圈灌木,作為屏障。
  這件事天黑了好久才幹完。他們在空地中間生起一堆火,藉著火光堆好鹿砦。
  等預防野獸和野人襲擊的「工事」修築好以後,卡彭特中尉在這個小小的宿營地四周佈置了哨兵,剩下的人又餓又累,都躺在地上睡起覺來。
  傷號的呻吟混和著被這兒的人聲與火光吸引過來的野獸的嗷叫,吵得人難以人睡。水兵們雖然困得連眼皮也抬不起來,也只能稍稍打個噸。這一夥悲傷、飢餓的人們在漫漫長夜裡躺著,祈禱著,盼望天亮。
  那些捕獲了迪阿諾特的黑人沒有等著參加後來發生的戰鬥。他們拖著俘虜在叢林裡走了一小會兒,便又沿著那條小路繼續向前走走,沒有管那場正在進行的血戰。
  他們拖著迪阿諾特急匆匆地走著,離那些正在打仗的人們越來越遠,槍聲、吶喊聲也越來越小。又走了一會兒,迪阿諾特突然覺得眼前一亮,看見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對面是一座圍了柵欄的村莊,村莊裡面的棚屋都是茅草苫頂。
  天已黃昏,可是放哨的人一眼就看見這三個人,而且沒等他們走到門口,就認出其中一個是俘虜。
  柵欄裡一片歡呼。一大群婦女和兒童蜂湧而上,迎接這三個人。
  於是,這位法國軍官經歷了人類在地球上可能見到的最可怕的場面——白人俘虜在非洲土人的村莊裡受到的「禮遇」。
  使土著居民這種魔鬼般的殘酷與野蠻逐步升級的是狡猾的偽君子、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1的白人軍官在他們和他們親人身上施加的更為殘酷的獸行。這些獸行他們至今記憶猶新,乃至刻骨銘心。正是由於那些白人的殘暴,他們才逃離剛果。曾經盛極一時的部落只剩下可憐的老弱殘兵。1利波德二世(LeopoldII1835—1909):比利時國王,1865—1909在位。
  他們撲到迪阿諾特身上又掐又咬,用棍棒和石頭打他,用利爪一樣的手抓他。身上的衣服被剝了個精光,無情地拳頭、棍棒落在他赤裸的、顫動著的皮肉之上。迪阿諾特一聲不吭,默默地祈禱著,只求速死。
  但是他所祈禱的死亡姍姍來遲。不一會兒,武士們就把婦女和兒童從俘虜身旁攆開。為了製造比這更為「壯觀」的場面,他們先留他一條活命。等第一股仇恨的浪潮退卻之後,他們叫喊著,盡情地侮辱他,朝他臉上吐唾沫。
  不一會兒,他們就擁到村莊正中,把迪阿諾特結結實實綁在那根很粗的柱子上面。從這根柱子上,還沒有一個人能活著走下來。
  婦人們各自回家去取鍋和水。別的人生起一堆堆的火。他們打算吃一部分,剩下的曬成肉乾兒,以後享用。因為估計別的武士回來時,會帶回更多的俘虜。
  這一場人肉筵席因為等那些還在叢林裡和白人打仗的武士而沒有馬上開始。直到很晚,人們都回到村莊,「死亡舞」才環繞著這位在劫難逃的軍官開始。
  迪阿諾特渾身疼痛,筋疲力竭,處於一種半昏迷的狀態,他慢慢拾起沉重的眼皮,看著這似乎是因為自己神經錯亂而產生的幻覺,或者是過一會兒就會結束的、可怕的惡夢。
  那兇惡的,塗著各種顏色的臉,那嘴唇肥厚的血盆大口,那挫得很尖的黃牙,嘰裡骨碌育轉的邪惡的眼睛,油光閃閃的裸體,殘忍的長矛……毫無疑問,他一定是在做夢。
  那野蠻的、手舞足蹈、不停旋轉的武士組成的人圈離他越來越近。一支長矛猛地刺中他的胳膊。一陣劇痛和順著胳膊流下來的熱乎乎的血又使他回到可怕的現實之中。他明白自己已經處於絕境。
  一槍,又一槍。他閉著一雙眼睛,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他是法蘭西的一名戰士,他要告訴這些人,一個軍官和文明人應該怎樣面對死亡。
  人猿泰山不需要誰來解釋,就明白遠處的槍聲意味著什麼。珍妮·波特那深情的吻還熱哄哄地留在唇上,他便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敏捷,蕩著樹枝穿過密林,向木本加的村莊飛馳而去。
  他對那場遭遇戰並不感興趣。他知道,戰鬥很快就會結束。被打死的,他無法幫助;已經逃跑的,不需要他幫助。
  他為之焦急的是那些既沒被打死,又沒能逃走的俘虜。他知道,他會在木本加村莊正中那根大柱子上找到他們。
  泰山多次見過木本加的武士們帶著俘虜從北面回來。然後,就看明滅不定的火光,總是圍繞那根可怕的柱子,擺開同樣的筵席。
  他也知道,他們從來不會耽擱太長的時間才開刀宴飲。他估計,即使現在趕到,恐怕也只能是替死者報仇了。
  他飛快地奔跑。夜色漸濃,熱帶地區美麗的月亮透過樹頂波浪般起伏的樹枝,照亮了那條讓人頭暈目眩的小徑。
  不一會兒,他看見遠處他走的這條路的右側,有一堆篝火在閃光。泰山對水兵已經登陸的事情一無所知,以為這一定是波特教授和克萊頓在遭到黑人襲擊之前生的火。
  泰山對自己的森林知識深信不疑,因此,並沒有偏離他的「既定路線」。他在距離那堆火大約半英里遠的地方,飛馳而過。其實那是法國人在他們的宿營地生起的篝火。
  只幾分鐘,泰山便來到木本加的村莊。啊,還不算太晚!或者已經晚了?他一時還說不清楚。因為柱子上綁著的那個人一動不動。黑人武士們正拿長矛戳他。
  泰山知道他們的習慣。致命的一刀還沒有刺向這個犧牲者。他甚至能十分明確地說出他們的舞蹈已經進行到了什麼程度。
  不一會兒,木本加的利刃就會割下犧牲者的一隻耳朵。這將標誌著舞蹈的結束。然後,眨眼之間,便只剩下一堆被切去肢體的、痛苦扭動著的血肉。
  生命還沒有完全消失,死亡將是上帝唯一的恩典。
  那根柱子離最近的一棵樹有四十英尺。泰山盤好他的繩子。驀地在那些正在跳舞的黑人魔鬼般的喧鬧之上,響起一聲十分可怕的表示挑戰的猿的吼叫。
  舞蹈嘎然而止,黑人們呆立著,像一塊塊石頭。
  套繩在黑人頭頂發出尖刻的嘯聲,但是簧火明滅不定,看不見它的蹤跡。
  迪阿諾特睜開一雙眼睛,看見站在他面前的一個塊頭很大的黑人就像突然被一隻無形的巨掌扇了一下,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他一邊掙扎,一邊尖叫,左右翻滾著,很快便消失在濃密的樹蔭之下。
  黑人們都像中了邪魔,驚恐地看著這讓人魂飛魄散的一幕。
  眨眼之間,那個黑人又在樹下出現,然後直挺挺地飛上半空,在濃密的枝葉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黑人們嚇得拚命叫喊,發瘋似的向村莊的柵門跑去。
  只留下迪阿諾特。
  他是一個勇敢的人,但是聽到剛才半空中響起的那聲怪叫,還是嚇得毛髮倒豎。
  當那個拚命扭動著的黑人憑借一種神秘的力量升上半空,隱沒在大樹稠密的枝葉中的時候,迪阿道特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樑骨一直升到頭頂,就好像死神從黑色的墳墓裡升起,用冷濕、滑膩的手指摸他的肌膚。
  迪阿諾特望著那棵吞沒了那個黑人的大樹,聽見枝葉間發出犧犧嗦嗦的響聲。
  樹枝晃動著,就好像有一個人的身體正從樹上落下來。緊接著,撲通一聲,那個黑人四仰八叉跌在地上,躺在那兒一動不動。
  然後,樹上跳下一個白人小伙子。
  迪阿諾特看見這個四肢勻稱優美的年輕巨人從樹蔭下走出,在明亮的火光映照之下,向他快步走來。
  這又將意味著什麼?他是誰?毫無疑問,他只能帶來新的折磨和蹂躪。
  迪阿諾特等待著,一雙眼睛直盯盯地望著向他還面走來的這個怪人。而這個人坦率、清澈的眼睛在他的注視之下沒有絲毫的躲閃和猶豫。
  迪阿諾特稍稍鎮靜了一點,可是仍然不抱什麼希望,儘管憑直覺,他感到這樣一張面孔不會包藏一顆殘酷的心。
  人猿泰山什麼也沒說,割斷法國人身上的繩子。迪阿諾特遍體鱗傷,失血過多,差點兒摔倒在地上。泰山連忙扶住他。
  迪阿諾特覺得自己好像離開了地面,有一種飛翔的感覺,然後便失去了知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30:37     標題: 復仇

復仇

  天已黎明,晨光中密林深處法國人小小的宿營地實在是一個悲慘、失望的所在。
  一等看清周圍的景物,卡彭特中尉便把水兵分成三人小組,四面八方去找那條小路。只十分鐘,路便找到了,「探險隊」匆匆忙忙向海灘走去。
  他們艱難地跋涉著,速度很慢。因為得抬著六個死去的戰友——夜裡又死了兩個。此外還有好幾個傷員,他們即使慢慢地走,也需要有人攙扶。
  卡彭特決定先回海灘請求援兵,然後找到那些黑人,救出迪阿諾特。
  直到下午四五點鐘,這群筋疲力竭的人才回到海灘前面的宿營地。因為一回來便知道了珍妮平安無事的喜訊,大夥兒暫且忘記了痛苦和憂傷。
  當這支小小的部隊走出叢林,波特教授和塞西爾·克萊頓便一眼看見珍妮站在小屋門口。
  她快樂地喊了一聲,跑過去迎接他們。她摟著父親的脖子,淚流滿面。自從被扔到可怕的、充滿危險的海灘,她還是第一次這樣失聲痛哭。
  波特教授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感情。可是他那緊張的神經和衰退的活力已經難以承受這種感情的衝擊了,終於把一張皺皺巴巴的老臉埋在姑娘肩頭,像個疲倦的孩子,悄悄地抽泣起來。
  珍妮把他領進小屋。法國水兵們向海灘走去,幾位戰友正從那兒向他們走來。
  克萊頓希望父女倆單獨在一起呆一會兒,便到水兵們那兒,和幾位軍官談話,直到他們的小船向巡洋艦劃去——卡彭特中尉去報告他們這次冒險的不幸遭遇。
  克萊頓向小屋慢慢走去,心裡充滿了歡樂,因為他愛的姑娘平安無事。
  他不知道是什麼神奇的力量使她倖免於難。她能活著回來,簡直讓人無法相信。
  他走近小屋,看見珍妮姑娘走出房門,便急急忙忙迎了上來。
  「珍妮!」他喊道,「上帝對我們實在是太仁慈了。告訴我,你是怎麼逃出來的?為了我們,萬能的神明是用什麼方法救你脫險的?」
  他以前還從來沒有這樣光叫她的小名兒,不稱呼她的姓。四十人個小時以前,倘若這種叫法出自克萊頓之口,珍妮心裡一定會蕩起一股充滿快樂的柔情,現在卻把她嚇了一跳。
  「克萊頓先生,」她一邊伸出一隻手,一邊很從容地說,「首先謝謝你對我父親這種充滿了騎士氣概的忠誠。他已經對我講了,你是多麼崇高,多麼勇於自我犧牲。我們真不知道該怎樣報答你才好。」
  克萊頓注意到,珍妮對他親密而又略顯隨便的問候還沒有作出反應。但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擔憂的。他意識到,珍妮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現在不是向她表白愛情的時候。
  「我已經得到報答了,」他說,「看到你和波特先生平平安安大團圓這就足夠了。他那種默默的、毫不怨天尤人的悲傷使我萬分痛苦。我簡直無法想像還能忍受多久。
  「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大的悲哀,波特小姐。除此而外,還有我白己的憂傷—— 我經歷過的最大的憂傷。但他的痛苦是一種絕望,讓人哀憐的絕望。它使我懂得,沒有一種愛,甚至丈夫對妻子的愛,可以與父親在女兒身上表現出來的自我犧牲精神和慈愛相比。」
  姑娘低下了頭。她想問他一個問題,可是一想到就在她坐在「森林之神」旁邊快樂地笑著,吃著美昧的野果,脈脈含情地互送秋波時,他和父親卻在為她經受可怕的苦難,她又難於啟齒,覺得簡直是對他們的褻瀆。
  可是愛情是那樣一種奇妙的感情。鬼使神差,她還是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去救你們的那個林中怪人上哪兒去了?他為什麼沒有回來?」
  「我不明白,」克萊頓說,「你是指誰?」
  「就是救過你們的那個人嘛!就是他把我從大猩猩的手裡救出來的。」
  「哦,」克萊頓驚訝地說,「是他救的你?要知道你還沒跟我講過你的『歷險記』呢!」
  「你沒見著這個怪人?」她焦急地問,「他聽見叢林裡那很遙遠、很微弱的槍聲之後,就離開我走了。那時,我們剛走到這片空地,他就飛也似的朝正進行戰鬥的那個地方跑了。我知道他是幫助你們去了。」
  她的聲調簡直是一種乞求,神情也因為極力抑制心中的激動而顯得十分緊張。這一切自然逃不脫克萊頓的眼睛。他奇怪,她怎麼會這樣激動,這樣急於知道那個怪物的下落。
  一種悵然若失的感情油然而生。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在這一剎,他對救過自己性命的泰山,埋下了第一粒嫉妒與懷疑的種籽。
  「我們壓根兒就沒看見他。」他平靜地說,「他沒跟我們一塊兒。」過了一會兒,又若有所思地說:「也許他跟自己部落的人在一起,就是襲擊我們的那些人。」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說,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會是真的。
  姑娘大睜著一雙眼睛望著他。
  「不!」她激動地大叫著——在他看來,未免太激動了。「這不可能!那些人是野人!」
  克萊頓大惑不解。
  「他也是這叢林裡一個奇怪的野人,波特小姐。我們對他一點兒也不瞭解。歐洲各國的語言他既不會說,又聽不懂。他的裝飾品和武器與西非海岸的野人完全一樣。」
  克萊頓像放連珠炮似的一口氣說了下去。
  「方圓幾百英里之內除了野人再沒有別的人種可言,波特小姐。他一定是攻打我們的那個部落的成員,或者屬於哪個野蠻的部落。他也許還是個吃人肉的野人。」
  珍妮臉色蒼白。
  「我不信!」她輕聲說,「這不可能是真的!」她對克萊頓說:「他會回來,而且證明你是錯誤的。你不如我瞭解他。聽我說,他是一個文明人。」
  克萊頓是個大度的、頗有點騎土氣概的人。可是珍妮姑娘不遺餘力地維護這位林中怪人,使他醋意大發。一剎間,他忘記他們受過這位「半人半神」的怪物多少恩惠,嘴唇上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
  「也許你是對的,波特小姐,」他說,「可是,我認為,我們誰都不必為這個生吃腐肉的傢伙著急。他完全可能是個半瘋狂的無賴漢,說個定沒等我們忘記他,他就把我們全忘到腦後了。他只不過是森林裡的一頭野獸,波特小姐。」
  姑娘沒有答話,但她覺得她的心在痛苦地抽搐。
  她知道克萊頓說的只是他自己的看法。她第一次開始分析她新發現的這種愛情的基礎,並且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來看待自己戀愛的對象。
  她慢慢地回轉身,向小屋走去。她極力想像如果她和「森林之神」一起坐在客輪的交誼室裡會是一副什麼樣子。她彷彿看見他用手抓東西吃,像野獸吃獵物一樣撕扯著,在大腿上面擦著油膩膩的手。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她彷彿看見自己正把他——一個粗魯的、沒文化的鄉巴佬介紹給她的朋友們。想到這裡,珍妮不由得倒退了幾步。
  回到小屋,她坐在那張鋪著蕨和茅草的床上,一隻手按著急促起伏的胸膛,感覺到了那個男人送給他的小金盤硬硬的輪廓。
  她把金盒掏出來放在掌心,一雙迷離的淚眼端詳了半晌,然後把它舉到唇邊熱烈地吻著。一張美麗的臉理進柔軟的蕨裡,傷心地抽泣著。
  「野獸?」她喃喃著,「那就讓上帝把我也變成一隻野獸吧。因為不管是人還是獸,我都是你的。」
  這天,她沒再見克萊頓。艾絲米拉達給她送來了晚飯。她讓她轉告爸爸,因為這場驚嚇她很不舒服,需要休息。
  第二天早晨,克萊頓和救援部隊一起去找迪阿諾持中尉。這次一共去了二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十名軍官,兩名軍醫,還帶了足夠吃一星期的糧食。
  他們還帶著行李和吊床。這吊床還有一個用途就是可以運送傷病員。
  這是一支下定了決心的「憤怒之師」,一支援兵,更是一支討伐隊。因為這一次走的是熟路,用不著浪費時間東找西尋,剛過中午,部隊就到了頭一天進行那場小規模戰斗的地方。
  那條大象踩出來的道路從這兒直通木本加的村莊。大約下午兩點,前頭部隊就已經到達那塊林中空地的邊緣地帶。
  指揮官卡彭特中尉立刻派一部分兵力穿過叢林,迂迴於村莊對面。另外一支小分隊把守柵門,他帶其餘的士兵仍然留在林中空地南端。
  卡彭特的計劃是,埋伏在北邊的士兵最後進入位置。待一切就緒,立即發起衝鋒。他們的槍聲就是幾支小分隊從四面同時發起進攻的信號,爭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拿下村莊。
  卡彭特中尉帶著士兵們在稠密的樹林裡蹲了半個小時,等待發起衝鋒的信號。他們覺得彷彿過了好長時間。黑人正在農田裡幹活兒,有的在柵門口出出進進。
  終於傳來一聲步槍的脆響,埋伏在叢林西面和南面的水兵們同時猛烈開火。
  地裡幹活的黑人扔下手裡的工具發瘋似的向柵門跑去,在彈雨中紛紛倒下。法國水兵跨過橫躺豎臥的屍體在直向柵門衝去。
  這場攻擊疾如閃電,出其不意,沒等村民頂住柵門,白人已經衝進村寨。村街上全副武裝的人們又開始一場肉搏戰,打得難解難分。
  黑人在柵門以裡的村街上堅守了一會兒。法國人的手槍、步槍、短劍把黑人們的長槍手和連弓還沒來得及拉開的弓箭手打得紛紛倒下。
  很快,戰鬥變成發瘋似的潰退,然後又變成一場殘忍的屠殺。法國水兵看見有幾個黑人身上穿著迪阿諾特的制服,越發燃起復仇的火焰。
  他們放過了兒童和婦女。等他們滿頭大汗,滿身鮮血終於停止了這場屠殺,木本加的村子裡實際上已經連一個敢於反抗的、活著的武土也沒有了。
  他們仔細搜查了每一座茅屋、每一個角落,可是連迪阿諾特的影子也沒有找著。他們打著手勢問俘虜,也沒問出個所以然。有個水手因為曾經在剛果服務過,會說幾句白人和沿海岸居住的更為落後的部落交流思想的話,這個部落的黑人正好也能聽懂這種蹩腳的語言。可是問到迪阿諾特的下落,他們還是一無所知。
  而且,只要問到和迪阿諾特有關的事情,這些黑人就比比劃劃,嘰嘰喳喳,一副張慌失措的樣子。最後大家一致認為,這種恐懼便是這幫魔鬼似的壞蛋兩天前殺死他們的同志,並且擺了人肉筵席的證據。
  法國水兵終於完全失望了,只好準備在村子裡宿營過夜。池們把俘虜集中到三個茅屋裡,派「重兵」把守。還在柵門設了崗哨。村莊在死一樣的寂靜中入睡了。只有黑人婦女不時為失去親人發出幾聲哀號。
  第二天早晨,他們踏上歸途。他們原打算放火燒掉這個村莊,可是看見那些痛哭流涕、痛苦呻吟的俘虜便打消了這個主意。這樣他們至少有個遮風擋雨的屋頂,有道攔一欄野獸的珊門。
  「探險隊」沿著他們頭一天走過的路慢慢地走著。十副擔架使得他們放慢了行軍速度。他們共有八個重傷員,還有兩個死於非命。
  克萊頓和卡彭特中尉在後面壓陣。這位英國人出於對中尉悲傷的尊重,沉默著一句話也沒說。迪阿諾特和卡彭特從小就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克萊頓看見這位法國軍官如此悲傷,心裡想一定是因為迪阿諾特的犧牲毫無價值而引起的。迪阿諾特在落入那些野蠻人的手裡之前,珍妮就已經得救。而且他完全是為自己職責以外的事情送命的,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外國姑娘死在異鄉的。可是當他把這番話講給卡彭特聽的時候,中尉搖了搖頭。
  「不,先生,」他說,「迪阿諾特情願這樣死。我只是傷心沒能替他去死,至少和他一起去死。我真希望你能更瞭解他,先生。他是一位真正的軍官,也是一位真正有教養的男子漢。這個稱號許多人都可以得到,但能夠當之無愧的人卻不多。
  「他並非死得輕如鴻毛。他為一個素昧平生的美國姑娘而死,會使還活著的同志們更勇敢地面對死亡,不管那將是一種怎樣的犧牲。」
  克萊頓沒有答話,可是內心深處,他對法國人升起一種新的敬佩之情,而且這種感情日後也沒有稍許的減退。
  回到海灘上那座小屋,天色已晚。走出叢林之前,他們放了一槍,告訴「宿營地」和船上的人,救援部隊已經去得太晚了。他們事先約定,在離「宿營地」一兩英里遠的地方鳴槍報訊。放一槍,說明失敗;放三槍,說明成功;放兩槍則表示既沒有找到迪阿諾特,也沒有找到俘虜他的黑人。
  等待他們回來的人聽到槍聲都心情沉重,神情嚴肅,見了面也沒說什麼。他們把死去的戰友、受傷的水兵,輕輕放到船裡,默默地向巡洋艦劃去。
  珍妮站在小屋門口。
  「可憐的中尉呢?」她問,「你們沒找到有關他的線索?」
  「我們去得太晚了,波特小姐。」克萊頓很悲傷地回答道。
  「告訴我,都發生了些什麼事情?」她問道。
  「沒法兒告訴你,波特小姐。太可怕了。」
  「你的意思是,他們折磨了他?」她輕聲說。
  「我們無從得知他們在殺死他之前,都對他幹了些什麼。」他回答道。他滿臉倦容,為可憐的迪阿諾特感到十分惋惜,說這句話的時候,特別強調「之前」兩個字。
  「在殺死他之前!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們難道……他們難道……」
  她突然想到克萊頓曾經對他說,那位「林中怪人」也許和這個部落有某種關係,心裡一陣顫抖,簡直無法說出那幾個可怕的字眼兒。
  「是的,波特小姐。他們是……吃人肉的野人。」他幾乎是惡狠狠地說。因為他也突然想起那個「林中怪人」。兩天前他感覺到的那種奇怪的、難以言狀的嫉妒又一次掠過心頭。
  就像猿與深思熟慮、彬彬有禮毫無瓜葛一樣,克萊頓也與凶殘可惡決不沾邊兒。可是他竟脫口而出:
  「毫無疑問,你那位『森林之神』離開你之後,便匆匆忙忙赴人肉筵席去了。」
  話音剛落,他就覺得一陣愧疚,儘管並不知道他是多麼殘酷地傷害了姑娘的心。他之所以感到慚愧,是因為自己毫無根據地詆毀了這位「森林之神」,而他曾經救了他們五條性命,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
  姑娘高昂著頭。
  「對於你的斷言只能有一個合適的回答,克萊頓先生。」她冷冷地說,「可惜我不是個男人,否則就會把這個答案告訴你。」她回轉身,快步走進小屋。
  克萊頓是英國人,他還沒推測出波特小姐這句話的意思,姑娘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哎呀!」他十分沮喪地說,「她是把我看成一個騙子。這個評價也不能說冤枉了我。」他又若有所思地補充道:「克萊頓,小傻瓜,我知道你太累了,神經也太緊張了。可是讓自己這樣出洋相就太沒有道理了。你最好睡覺吧。」
  睡覺以前,他在船帆這邊輕輕喊珍妮,想向她道歉。不過,這無異與跟古埃及獅身人面像講話。珍妮在那邊理都不理。他只好寫了一張字條,從帆布下面塞了過去。
  珍妮看見那個小字條,仍然置之不理。她非常生氣,感情受到很大的傷害。不過,她畢竟是個女人,最後還是揀起那張字條讀了起來。
  親愛的波特小姐:
    我沒有理由為我的行為辯解。唯一的借口就
  是我的神經太緊張了——其實,這實在並非借口。
    全當我沒說過那些蠢話。我非常難過。在這
  個世界上,我最不願意傷害的就是你。告訴我,你
  已經原諒了我。
                  威廉·塞西爾·克萊頓
  「他一定是那樣想的,要不然不會那樣說。」姑娘心裡這樣分析,「然而,這不可能是真的!啊,我知道,決不是真的!」
  字條裡有句話嚇了她一跳:「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不願意傷害的就是你。」
  一個星期以前,這句話會使她心裡充滿快樂。可是現在,卻讓她那樣煩悶。
  她真希望不曾與克萊頓相遇,但也為結識「森林之神」而感到陣陣憂傷。不,其實她是很高興的。她手裡還有另外一張字條,是人猿泰山寫給她的「情書」。是她從叢林裡回來的第二天,在小屋前面的草叢裡發現的。
  這個新出現的求愛者會是誰呢?如果他是可怕的叢林裡另外一位野蠻的居民,為了得到她,他什麼事兒幹不出來呢?
  「艾絲米拉達!醒一醒。」她喊道,「真讓我心煩,明明知道這個世界充滿了悲傷和痛苦,你還能睡得這樣安穩、香甜。」
  「天哪!」艾絲米拉達驚叫一聲,坐了起來,「怎麼了?來了只河馬?在哪兒?珍妮小姐。」
  「胡說,艾絲米拉達。什麼也沒有。快睡吧,你睡著了惹人心煩,醒來更糟!」
  「是呀,親愛的。可是你怎麼了?寶貝兒。今兒晚上你怎麼總是悶悶不樂?」
  「啊,艾絲米拉達,今兒晚上我只是心情不好。」姑娘說,「別管我……好人兒。」
  「是的,親愛的。你也快睡吧。你神經太緊張了。菲蘭德先生給我們講什麼來著?吃人的魔鬼。主啊,難怪我們都這樣神經緊張。」
  珍妮走過去,一邊笑一邊吻了吻這個忠心耿耿的女人,祝艾絲米拉達晚安。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30:58     標題: 情同手足

情同手足

  迪阿諾特醒過來之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蕨和茅草鋪成的鬆軟的「床」上,頭頂是一個用樹枝搭成的「A」字形小窩棚。
  腳那頭是窩棚的出入口,從那看得見一片如茵的草地,再往前是稠密的參天古樹築成的「銅牆鐵壁」。
  他身體虛弱,渾身疼痛,等到完全清醒過來,越發覺得許多處傷口都鑽心地痛。因為遭了毒打,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肌肉也都隱隱作痛。
  甚至轉一下腦袋都會引起劇烈的疼痛。他只好閉上一雙眼睛,一動不動躺了好長時間。
  他極力想把自己失去知覺以前所經歷的這場凶險理出個頭緒,希望推斷出現在到底在哪兒。她不知道是和朋友們在一起,還是又落到了敵人手裡。
  他終於想起木本加的村子裡那可怕的情景,後來又想起那個奇怪的白人。想起他就是在他的懷抱裡失去知覺的。
  迪阿諾特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他看不見也聽不出周圍有一點點人類存在的跡象。
  叢林裡那種永無休止的嗡嗡聲——那是千萬片樹葉發出的犧犧嗦嗦的響聲,昆蟲營營嗡嗡的叫聲,跟小鳥的鳴囀,猴子的尖叫,混合成一種奇妙的、給人以慰藉的低沉的顫動。就好像他躺在離這個神秘世界很遠很遠的地方,只聽見它那模模糊糊的回聲。
  漸漸地,他又安安靜靜地入睡了,直到下午才醒來。
  他又一次體驗到早晨醒來時那種奇怪的、迷惑不解的感覺。不過這一次,他很快就回想起剛剛發生過的那些事情。他向窩棚出入口張望著,看見有個人正在草地上蹲著。
  他那寬闊的、肌肉發達的脊背正對著他。不過看得出,皮膚是棕褐色的。迪阿諾特明白這是個白人,不由得舒了口氣。
  法國人輕輕地喊了一聲。那個人轉過臉,站起身,走到窩棚跟前。他那張臉非常英俊。迪阿諾特心裡想,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英俊的一張面孔。
  他彎腰鑽進窩棚,爬到這位身負重傷的軍官旁邊,把一隻涼涼的手放在他的額頭上。
  迪阿諾特跟他說法語,可他只是搖頭。對於這位法國人,這可太糟了。
  迪阿諾特試著講英語,可這個人還是搖頭。他又講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德語,結果都讓人洩氣。
  迪阿諾特知道一點兒挪威語、俄語、希臘語,還結結巴巴能講幾句西非海岸黑人部落的土語。可是這個人對所有這些語言都一無所知。
  看過迪阿諾特的傷口之後,他離開窩棚又不見了。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他採回些野果,還用一個像葫蘆似的東西提回些水。
  迪阿諾特喝了水,吃了一點兒野果。他很驚訝自己竟然沒有發燒。他又試著跟這位奇怪的「看護」說話,結果還是難隨人意。
  突然,那個人急急忙忙鑽出窩棚,不一會兒又鑽了進來,手裡拿著幾塊樹皮。最讓人驚奇的是還有一支筆。
  他蹲在迪阿諾將身邊,在樹皮光滑的那面寫了起來,然後遞給法國人。
  迪阿諾特驚訝地看到,那是用清晰的英語印刷體寫下的一行字:
    我是人猿泰山。你是誰?你懂這種語言嗎?
  迪阿諾特抓過鉛筆,剛想寫字,又停了下來。他想,這個怪人既然能寫英語,顯然是個英國人了。
  「是的,」迪阿諾特說,「我能讀懂英語。我還能講英語。我們可以談話了。首先讓我感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可是那人只是搖頭,用手指著鉛筆和樹皮。
  「天哪!」迪阿諾特大聲說,「你既然是英國人,怎麼不會講英語呢?」
  他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人大概是個啞巴,也許又聾又啞。
  於是迪阿諾特用英語在樹皮上寫了這樣幾句話:
    我是保羅·迪阿諾特,法蘭西海軍中尉。謝謝
  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你救了我的命,我的一切都
  屬於你。請問,你為什麼能寫英語,但不會講英
  語?
  泰山的回答越發使迪阿諾特陷入迷茫之中:
    我只會講我們部落的語言——柯察克管轄的
  巨猿部落。還會說一點點大象坦特的話。獅子努
  瑪和叢林裡別的野獸的話我也聽得懂。我還從來
  沒有和人講過話,除了有一次靠打手勢跟珍妮·波
  特「說」過點什麼。我是第一次和我的一個同類用
  筆交談。
  迪阿諾特看了大惑不解。這樁事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一個完全長大了的成年人,竟然從來沒和別人說過話。而更奇怪的是,這樣一個人卻能讀能寫。
  他又看了一遍泰山寫下的那幾行字:「除了有一次……跟珍妮·波特……」這不正是被一隻大猩猩劫持到叢林裡的那位美國姑娘嗎?
  迪阿諾特突然心頭一亮:這麼說,他就是那位「大猩猩」了?他抓起鉛筆寫道:
  「珍妮·波特在哪兒?」
  泰山答道:
  「她已經回到住在人猿泰山那間小屋裡的親人們那兒了。」
  「這麼說,她沒有死?她上哪兒去了?她出什麼事兒了?」
  「她沒有死。特岡茲要搶她為妻。可是人猿泰山從特岡茲手裡救了她,而且在他沒有傷害她之前就殺了他。
  「叢林裡沒有誰能打過人猿泰山,也沒有誰能活著逃出他的手心。我就是人猿泰山 ——偉大的殺手。」
  迪阿諾特寫道:
  「我真高興,她平安無事。我寫字很困難,讓我休息一會兒。」
  泰山又寫道:
  「是的,休息一會兒。等你好了,我就送你回你的同胞那兒去。」
  迪阿諾特在蕨草鋪成的鬆軟的「床鋪」上躺了好多天。從第二大起,他就開始發燒。迪阿諾特想,一定是傷口感染了。他明白,他是非死不可了。
  後來他突然想出一個主意,而且奇怪自己為什麼先前沒有想到這一點。
  他叫來泰山,打手勢說要寫字。泰山拿來樹皮和鉛筆。迪阿諾特寫道:
  「你能去把我的戰友領到這兒嗎?我寫一個條,你可以拿著去找他們。他們會跟你來的。」
  泰山搖了搖頭,拿起鉛筆寫道:
  「第一天我就想到了這一點。可是我不敢離開這兒。巨猿們經常來這裡。如果他們發現你一個人在這兒,而且身受重傷,就一定會殺死你的。」
  迪阿諾特翻了個身,閉上眼睛。他當然不想死。但他覺得自己快死了,因為體溫越來越高。這天夜裡,他失去了知覺。
  整整三天他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泰山守在他的身邊,給他清洗傷口,用涼水擦頭和手。
  高燒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第四天,迪阿諾特的體溫正常了。可是他已經瘦得不成人樣兒,而且非常虛弱。得靠泰山扶起來,才能從葫蘆裡喝點水。
  迪阿諾特發燒不像他自己想的那樣是因為傷口感染,而是得了白人在非洲叢林裡常得的一種疾病。得了這種病,要麼死,要麼就像迪阿諾特現在這樣,突然退燒。
  兩天之後,迪阿諾特已經能在「小戲台」蹣跚著走路了。泰山有力的胳膊攙扶著他,免得他摔倒。
  他們坐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下,泰山找到一塊光溜溜的樹皮,好用它「談話」。
  迪阿諾特先寫:
  「我該怎樣報答你?」
  泰山答道:
  「教我講人類的語言。」
  迪阿諾特立刻開始教他說話。他先指一指某個熟悉的東西,然後用法語重複幾次,講出它的名稱。他覺得教泰山講法語最容易。因為他自個兒學得最好的當然還是法語。
  對於泰山這當然無所謂。他分不清什麼法語、英語。因此,當他指著寫在樹皮上面的「男人」這個詞時,迪阿諾特就教他念homme。他還用同樣的方法教他把「猿」念成法語的singe,把「樹」念成arbre。
  泰山如饑似渴地學習,只兩天就會念不少法語單詞,而且可以說些像「那是一棵樹」「這是一株草」「我餓了」之類的簡單的話。可是迪阿諾特發現在泰山已有的英語基礎之上,很難教他掌握法語的句法結構。
  這位法國人用英語寫下些簡短的課文,然後讓泰山用法語來念。但是因為這樣逐字逐句直譯出來的法語文理不通,常常把泰山搞得自己也不知所云。
  直到這時,迪阿諾特才意識到他犯了一個錯誤。可是讓泰山把已經學會的東西全扔了再重新學,又談何容易。特別是他們很快便到了可以互相談話的地步,再糾正實在是太難了。因此,只好「將錯就錯」。
  迪阿諾特退燒第三天,泰山就寫條子問他,是不是已經恢復得可以讓他背著回那座小屋。因為泰山跟迪阿諾特一樣急著回去,他渴望再見到珍妮。
  這幾天,因為思念珍妮,他呆在這位法國人身邊確實度日如年。但他還是發揚了毫無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一直捱到這一天。可以說,這幾天他所表現出的祟高品德,比他冒險從木本加的毒手之下救出這位法國軍官的英雄行為還要光彩奪目。
  迪阿諾特太願意趕快踏上歸途了。他寫道:
  「可是你無法一路上都背著我走過密密的叢林。」
  泰山大笑起來。
  「笑話。」他說。聽到經常從泰山嘴裡說出來的這個「口頭禪」;迪阿諾特也爽朗地大笑起來。
  他們出發了。迪阿諾特和克萊頓、珍妮一樣,都為這位「人猿」神奇的力量和靈活而震驚。
  下午三時左右,他們便到了那片空地。泰山從最後一棵樹上跳下來的時候,一顆心激烈地跳蕩著。希望馬上見到珍妮。
  可是小屋外面連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尤其讓迪阿諾特困惑不解的是,巡洋艦和「阿羅號」都已經不在港灣裡了。
  海灘上一片荒涼和寂寥。這種氣氛在泰山和迪阿諾特向小屋走去的時候,突然籠罩了他們的心。
  他們倆誰也沒有說話,可是沒等推開那扇緊閉著的房門,便都明白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
  泰山拉開門閂,推開那扇沉重的門,眼前出現的正是他們最怕看到的情景——小屋空無一人。
  兩個男人轉過臉,相互凝視著。迪阿諾特明白,一定是戰友們以為他已經死了。可是泰山一心只想著那個曾經愛他、吻他的女人,認為珍妮是在他服侍他的一位同胞時,從他身邊溜走了。
  一種巨大的痛苦湧上心頭。他真想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到密林深處找他的部落,永遠不再見到任何一個同類。他也不想再回這間小屋。他要把它,連同他在這裡萌生的尋找同類,並且使自己成為他們當中一員的巨大希望永遠埋葬。
  至於這位法國人迪阿諾特又算得了什麼!他可以像秦山那樣去生活。泰山再也不想看見他了。他要從所有能讓他想起珍妮的事物中走開!
  就在泰山站在門檻兒旁邊痛苦思索的時候,迪阿諾特走進小屋。他看見戰友們在這裡留下許多能夠使生活聊以維持的東西。他認為巡洋艦上的許多東西:一套軍用爐灶,一些炊具,一支步槍,許多彈藥,罐頭食品,毯子,兩把椅子,一張帆布吊床,還有一些書和刊物,大多數是美國出版的。
  「他們一定要回來。」迪阿諾特心裡想。
  他走到約翰·克萊頓許多年以前做的那張書桌跟前,看見上面放著留給人猿泰山的兩封信。
  一封出自男人道勁有力的手筆,沒有封口。另一封則字跡娟秀,似女人所為,而且封了口。
  「這兒有你的兩封信,人猿泰山。」迪阿諾特邊喊邊向門口轉過臉,可是已經沒有了同伴的蹤影。
  迪阿諾特走到門口,向外面張望,還是沒有看見泰山。他大聲呼喊,沒人回答。
  「天哪!」迪阿諾特驚叫著,「他離開我走了。他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自己又回叢林裡去了。」
  他慢慢想起他們發現小屋空無一人時,泰山臉上那副表情。那是獵人在被他蠻橫地打倒的鹿的眼睛裡看到的神情。
  迪阿諾特意識到泰山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可是這打擊從何而來?他無法想像。
  經歷了疾病和憂傷的殘酷折磨,迪阿語特的身體本來就已經十分虛弱,現在向四周張望著,寂寞和恐懼又開始侵蝕他的神經。
  一個人被孤零零地扔在這可怕的海灘上,永遠聽不見人的聲音,看不見人的面孔,總是提心吊膽害怕野獸和更為可怕的野人的襲擊——一句話,成了寂寥和失望吞噬的獵物,這實在太可怕了!
  海灘東邊,人猿泰山穿過叢林的「中間地帶」,飛快地向他的部落奔去。他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顧一切地奔跑。他覺得簡直從自己的身體裡飛了出去。就像一隻受驚的松鼠,發瘋似的穿過森林,希望從自己的思想之中逃走。可是不管跑得多快,他還是逃不脫思想的網絡。
  他從一隻動作舒緩而輕鬆的獅子身邊掠過。這隻母獅子跟他走的方向完全相反。泰山想,它一定是去小屋的。
  要是山寶真去那兒,迪阿諾特該怎麼辦呢?還有大猩猩波爾干尼也可能去襲擊他。公獅子努瑪,或者凶殘的席塔也都會成為他的對手。
  泰山停止「飛翔」。
  「你算什麼呀?泰山!」他大聲責問自己,「是猿還是人?」
  「如果是猿,你就按猿的原則辦事,只要心血來潮,就可以雲遊四方,把自己的同胞丟在叢林裡,讓他一個人去死。」
  「如果是人,你就應該保護你的同胞,不應該因為被別人拋棄,就也拋棄別人。」
  迪阿諾特關上門。他非常緊張。甚至勇敢的人——毫無疑問,迪阿諾特非常勇敢— —有時候也會因孤寂而害怕。
  他在一支步槍裡壓上子彈,放到可以隨手拿到的地方,然後走到書桌旁邊,拿起那封寫給泰山的沒有封口的信。
  也許信裡會提到他的戰友們只是暫時離開海灘,因此看一看或許算不上違犯道德。這樣想著,迪阿諾特從信封裡抽出信紙,讀了起來。
    人猿泰山:
    感謝您允許我們在您的屋子裡小住。十分遺
  憾,您沒能賞光讓我們一睹尊容,並且當面致謝。
  我們沒有損壞您的任何東西,還留給您許多
  用具。它們可以幫助您在這座孤寂的小屋裡生活
  得更舒服、更安全。
    如果您認識那位奇怪的白人,並且能和他談
  話,請代我們向他致以深切的謝意。他曾多次救
  了我們的性命,並且給我們送來食物。
    我們馬上就要啟航,再也不回來了。但我們
  希望您和另外那位叢林朋友知道,我們將永遠感
  謝您為登上這片海灘的陌生人所做的一切。二位
  如能給我們報答的機會,我們定將加倍回報。
  
    非常尊敬您的
  
  
     威廉·塞西爾·克萊頓
  「再也不回來了!」迪阿諾特喃喃著,面朝下撲倒在那張吊床上。
  一個小時以後,他突然站起來,緊張地諦聽著。似乎有什麼東西想進屋!
  迪阿諾特抓過那支裝了子彈的槍,平舉起來。
  暮色漸濃,小屋裡面很暗。可是迪阿諾特看見門閂正被輕輕地撥開。
  他嚇得毛髮倒豎。
  門輕輕地打開了,從那條窄窄的門縫望出去,看見什麼東西正站在門外。
  迪阿諾特瞄準那條門縫,扣動了板機。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31:18     標題: 財寶失蹤

財寶失蹤

  「探險隊」盡最大努力援救迪阿諾特,一無所獲。回來之後,達弗林艦長急著趕快離開此地。除了珍妮,大家都表示同意。
  「不,」他執拗地說,「就是你們都離開這兒,我也堅決不走。因為叢林裡還有我們兩個朋友。他們總有一天會回來,並且希望看到我們正等待著他們。
  「達賈林艦長,這兩人中,一個是您手下的軍官,另一個是『林中怪人』,我父親帶來的這幾個人的性命都是他救的。
  「兩天前,他在叢林邊上匆匆忙忙離開我,去救我的父親和克萊頓先生——當時以為他們倆在森林中遇險。他沒有回來,是為了救迪阿諾特中尉,這一點您應當相信。
  「如果他去得太晚,沒救成中尉,現在早該回來了。在我看來,他至今未歸只能證明是因為迪阿諾特中尉受傷耽擱了時間;要麼就是不得不追到比水兵們攻打的那個村莊更遠的什麼地方。」
  「可是迪阿諾特的軍裝和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是在那個村子裡找到的,波特小姐,」艦長爭辯道,「而且一問到他的下落,土人們就顯得驚慌失措。」
  「是的,艦長。可是他們並沒有承認他已經死了。至於他的衣服和別的東西在他們手裡,那並不奇怪。比這些可憐的黑人更文明的人不也是不管是否要把俘虜殺掉,先把他們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搜刮得乾乾淨淨嗎?就連我們美國南方那些當兵的不也是不論死活,把俘虜身上的東西劫掠一空嗎?所以,我承認您的話有一定的道理,但還不足為憑。」
  「也許您說的那個『林中怪人』自個兒就被那些黑人捉住殺了。」達弗林艦長說。
  姑娘笑了起來。
  「您不瞭解他。」她答道。想到她是在表白自己的思想,一種慰悅和驕傲流遍全身。
  「我承認您說的這個『超人』值得我們恭候。」艦長笑了起來,「我也確實很想見識見識他。」
  「那就等等他吧,親愛的艦長。」姑娘急切地說,「因為我希望這樣。」
  這位法國人如果能理解姑娘這句話的真實含義,一定會十分驚訝。
  他們邊談邊從海濱走到小屋。小屋旁邊的一棵大樹下面,幾個人正坐在軍用小馬扎上聊天兒。
  波特教授在那兒,還有菲蘭德先生、克萊頓、卡彭特中尉,以及另外兩名軍官。艾絲米拉達在他們後面走過來走過去,不時斗膽發表點意見和「評論」,擺出一副只有資格老、並且放縱慣了的僕人才有的自由自在、滿不在乎的架勢。
  軍官們看見艦長走過來,都站起身向他行禮。克萊頓則把他坐著的那個小馬扎遞給珍妮。
  「我們倆正說保羅的事兒呢。」艦長達弗林說,「波特小姐堅持認為,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的死亡。我們倒也確實沒有。另一方面,她認為你們那位無所不能的叢林朋友遲遲未歸,說明迪阿諾特現在仍然離不開他的幫助;要麼就是他還在一個更遠的黑人的村子裡當俘虜。」
  「有人認為,」卡彭特大著膽子說,「這個林中怪人也許就是襲擊我們的那個黑人部落中的一個成員。他是匆匆忙忙去幫助自己人去了。」
  珍妮飛快地瞥了克萊頓一眼。
  「我不同意你的意見。」菲蘭德先生反對道,「他自己有的是機會加害於我們,或是領他的人來攻打我們。可是,我們在這兒待了這麼久,他一直不遺餘力地保護我們,還供給我們食物。」
  「這話不假。」克萊頓插嘴說,「可是我們決不能忽視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方圓幾百英里,除了他還算唯一的一個人外,別人都是些吃人肉的野人。他完全按照他們的樣子武裝著,這說明他至少和他們保持著某種性質的聯繫。而他一個人能對付得了也許是成千上萬的野人的事實就足以說明,他跟他們的關係只能是一種友好的往來。」
  「如此說來,他不可能不和他們有聯繫。」艦長說,「也許他就是哪個部落的一個成員。」
  「要不然,」另外一個軍官說,「他怎麼能夠在叢林中生活這麼久呢?他完全處於野蠻的森林居民的包圍之中。人和獸在一起,居然掌握了森林裡的各種知識,還能熟練地使用非洲人的武器。」
  「先生們,你們是按照自己的模式來衡量他的。」珍妮說,「我敢擔保,一個像諸位這樣的普通白人——請原諒我不是特指您們中的哪位——或者說,一個具有超常體力與智慧的白人,決不會一個人赤身露體在熱帶叢林裡活上一年。而這個人的體力和靈活不但超過了普通白人,而且遠遠超過了我們那些久經訓練的運動健將和大力士。就像他們超過剛生下的嬰兒一樣。至於他搏鬥時所表現的勇氣和兇猛,決不在任何野獸之下。」
  「他顯然是贏得了一位無限忠誠的擁護者,波特小姐。」達弗林艦長笑著說,「我敢肯定,為了得到哪怕只有你一半忠誠,或者一半漂亮的姑娘的讚美,我們大家誰都會面對最可怕的死亡,去死一百次。」
  姑娘說:「如果你們像我一樣親眼看見他為了救我,怎樣和那個渾身是毛的巨獸搏鬥,就不會奇怪我為什麼會這樣維護他了。
  「如果你們親眼看見他是怎樣像一個鬥牛士一樣進攻灰熊,沒有一絲的猶豫和恐懼,便向那個怪物猛撲過去,你們就會相信,他是一個非凡的超人。
  「如果你們看見他那小山一樣的肌肉怎樣在黝黑的皮膚下隆起,如果你們看見他是怎樣以回天之力避開那可怕的獠,你們就會承認他戰無不勝。
  「如果你們看見他是怎樣以崇高的騎士精神對待一個陌生種族的陌生姑娘,你們就會像我一樣,對他絕對信任。」
  「你的『抗訟』贏了,親愛的辯護士,」艦長大聲說,「『法庭』宣佈『被告』無罪。巡洋艦將再等幾天。他或許能及時趕回來,向你這位非凡的波西亞1道謝。」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親愛的!」艾絲米拉達叫喊著,「現在明明有機會坐船逃走,你們幹嘛還要呆在這個鬼地方?這兒可到處都是吃人肉的野獸!別這樣,親愛的。」
  「啊!艾絲米拉達,你不害躁?」珍妮大聲說,「難道這就1波西亞(Portia):莎士比亞名劇《威尼斯商人》中的女主角。是你對那個曾經兩次救你性命的人的報答?」
  「哦,珍妮小姐,你的話不錯。但是這個『林中怪人』救我們可不是為了讓我們在這兒呆下去。他是為了讓我們盡快離開這兒才救我們的。我想,要是看到我們本來有逃走的機會,卻還傻頭傻腦地呆在這兒,他一定會大發雷霆的!
  「再說,我連一夜也不想再在那個破屋子裡睡覺了。一到天黑,就得聽森林裡傳來的那種讓人感到寂寞、淒涼的聲音。」
  「我一點兒都不責怪你,艾絲米拉達。」克萊頓說,「你說森林裡野獸的嗷叫讓人覺得『寂寞、淒涼』,可真說到點兒上了。你不曉得,我一直想找一個準確的詞彙形容這種聲音,可是我沒找到。『寂寞、淒涼』這可太恰如其分了。」
  「你和艾絲米拉達最好到巡洋艦上去住吧。」珍妮不無嘲諷地說,「如果你不得不像我們這位『林中怪人』一樣,一輩子住在叢林裡,真不知道你會變成個什麼樣子。」
  「恐怕我會變成一個十足的莽漢,一個野人。」克萊頓懊惱地笑著說,「夜晚,叢林裡的種種叫聲確實叫人毛骨悚然。承認這一點,令我汗顏。可這是真的。我無法否認。」
  「這我倒不知道,」卡彭特中尉說,「我從來沒怎麼想過害怕,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也從來沒有想弄清楚自己是個懦夫還是勇士。可是,可憐的迪阿諾特被劫持的那天夜裡,當叢林裡野獸的嗷叫聲在我們周圍此起彼伏的時候,我第一次認識到自己是個膽小鬼。那些大的走獸的咆哮和嗷叫自然讓你害怕,可是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種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走過來的聲音。你突然覺得響動就在身邊,可是側耳靜聽的時候,一下子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那無法理解的聲音,就好像是一個巨大的走獸躡手躡腳地向你走來。你不清楚它到底離你有多遠,或者響動消失之後它是否還會爬過來?反正這種聲音,還有那些野獸的眼睛,嚇得你魂不附體。
  「天哪,黑暗中,我將永遠看見那些眼睛——那些你看得見的,或者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的眼睛。啊,那可真是最可怕的。」
  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珍妮說道:「可是他仍然在叢林裡。」她用一種似乎是因為害怕而壓低了的聲音說,「今天夜裡,那一雙雙邪惡的眼睛還將盯著他,盯著你的同志迪阿諾特中尉。先生們,難道你們就忍心連這種消極的援助——在這裡再等他們幾天——也不給,就一走了之嗎?」
  「嘖嘖,孩子!」波特先生說,「讓弗林艦長不是已經同意留下了嘛!至於我嘛,我舉雙手贊成,舉雙手贊成。我從來都是滿足你那種孩子氣的怪念頭嘛!」
  「我們正好利用明天的時間去找那個箱子,教授。」菲蘭德先生建議道。
  「非常對,非常對,菲蘭德先生。我幾乎把這寶貝箱子忘了。」波特教授大聲嚷嚷著,「也許達弗林艦長能借給我們幾個人幫幫忙,再派一個被俘的船員指給我們那個藏箱子的地方。」
  「沒問題,親愛的波特教授,我們隨時聽您的差遣。」艦長說。
  於是決定,第二天卡彭特中尉帶領十個水兵,由「阿羅號」一名叛匪做嚮導,去挖那箱子財寶,巡洋艦在小港灣再停留一個星期。一個星期之後,如果迪阿諾特和「林中怪人」還不回來,就說明中尉確已死亡,而那位「怪人」則是不願意在他們滯留期間來這兒露面。然後,兩艘船和所有人都離開海岸。
  第二天,彼特教授沒有和水兵們一起去找那個箱子。將近中午,找寶的人才兩手空空地回來。波特教授趕快跑出去,一反平常那副心不在焉的常態,顯得張慌失措。
  「財寶在哪兒?」距回來的人還有一百英尺,他就大聲問克萊頓。
  克萊頓搖了搖頭。
  「沒了。」他走到教授跟前才說。
  「沒了?這不可能!誰能把它拿走呢?」波特教授大聲說。
  「只有上帝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教授。」克萊頓回答道,「我們當然有理由懷疑那個當嚮導的傢伙騙了我們。可是發現被他們殺死的斯納帕斯的屍體下面沒有箱子時,他那副驚訝和恐懼的樣子沒法兒讓你懷疑他是裝出來的。我們繼續挖下去,看出屍體下面確實理過東西。因為那下面還有一個坑,現在卻填滿了新土。」
  「可是誰能拿走呢?」波特教授又說。
  「當然會懷疑到巡洋艦水兵們的頭上,」卡彭特中尉說,「但是,傑維爾斯少尉向我擔保,巡洋艦上沒有一個人請假上岸。也就是說,自從巡洋艦拋錨之後,除了有一位軍官帶隊執行任務外,誰也沒有上岸。我不知道諸位是不是懷疑我們的人,但我很高興,現在已經沒有可以懷疑他們的前提和根據。」他下結論似的說。
  「我就是懷疑親愛的克萊頓,或者菲蘭德先生,也決不會懷疑到我們欠下這麼多情的法國軍人身上。」波特教授很嚴肅地回答道。
  法國軍官和水兵們都笑了。彼特教授的話顯然從他們心上搬掉一塊石頭。
  「實際上,箱子早就被人拿跑了,」克萊頓繼續說,「那具屍體我們往起一抬便散了架。這說明,不管是誰盜了那箱子財寶,都是在這具屍體還沒有腐爛之前干的。因為我們剛看見的時候,它可是完整無缺。」
  珍妮這時候也走了過來,說道:「盜寶人不止一個,你們應該記得,四個人才能搬動那個箱子。」
  「啊!」克萊頓喊了起來,「對呀!這事兒一定是幾個黑人幹的。也許有一個人在水手們藏箱子的時候發現了這個秘密,然後,立刻帶來他的幾個朋友,把箱子給偷走了。」
  「任何猜測都已經無濟於事了。」波特教授悲傷地說,「箱子沒了,我們再也看不見它了,也看不見那裡面的財寶了。」
  只有珍妮明白,這個損失對於他的父親意味著什麼,對於她又意味著什麼。
  六天之後,達弗林艦長宣佈,第二天一早就啟航。
  要不是她自己已開始相信她那位森林裡的愛人再也不會回來,珍妮一定會再次請求推遲啟艦。
  她的心裡不由自主地翻騰起種種懷疑和恐懼。特別是那些不帶偏見的法國軍官有理有據的分析開始動搖了她的決定和信念。
  她決不相信他是個吃人肉的人。但是在她看來,他是被某個野蠻部落收養的成員,卻非常可能。
  她不承認他也會死。她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完美的、充滿活力的身體不再進發生命的火花——除非永恆與不滅不過是一杯黃土。
  珍妮腦子裡種下這種種「病根兒」,別的亂七八糟的想法便接踵而來。
  如果他屬於某個野蠻人的部落,他就該有個野蠻人的妻子——也許足有一打——還會有一大堆混血兒。哦——姑娘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因此,當人家告訴她第二天巡洋艦就要啟航的時候,她簡直有幾分高興。
  但她還是建議在小屋裡留下些武器、彈藥、食物以及別的可以使生活舒適一點的東西。表面上是留給那個不曾露面的人猿泰山和萬一還活著的迪阿諾特。可是實際上,她是留給她的「森林之神」的——即使事實證明,他不過是個是留給她的「森林之神」的 ——即使事實證明,他不過是個泥足巨人。
  最後,她給人猿泰山留下一封信,希望他能轉交給她的「森林之神」。
  她最後一個離開小屋。等別人向小船走去的時候,她又找借口返了回去。
  她在那張陪伴他度過那麼多個夜晚的床邊跪下,為她的原始人祈禱。溫潤的唇吻著他送給她的小金盒,她喃喃著:
  「我愛你,因為愛你所以相信你。然而即使我不相信你,也仍然愛你。假如你為我回到這裡,假如我們無路可走,我情願和你一起到叢林裡去——永遠!」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31:41     標題: 生世之謎

生世之謎

  槍聲中迪阿諾特看見房門大開,一個男人的身影面朝下撲倒在小屋地板上。
  慌亂中,法國人又舉起槍瞄準了倒在地上的人。可是藉著大敞的門射進來的一點微弱的光,他看出被他打倒的是個白人——人猿泰山!
  迪阿諾特痛苦地大叫一聲,向泰山撲過去,在他身邊跪下,兩隻胳膊抱起他的腦袋,呼喊著他的名字。
  泰山沒有回答,迪阿諾特急忙把耳朵貼到他的胸口,驚喜地發現,心臟還在有力地搏動。
  他把泰山小心翼翼地扶到那張吊床上,然後關好房門,並且從裡面插好,點著一盞燈,仔細察看他的傷口。
  子彈正好打在頭頂上,傷口挺怕人,不過,看起來沒傷著骨頭。
  迪阿諾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連忙擦掉泰山臉上的血跡。
  冷水很快就使泰山甦醒過來,不一會兒他就睜開雙眼,用探詢的目光驚訝地望著迪阿諾特。
  迪阿諾特用布條給他包好傷口,看見泰山已經完全清醒,便站起來走到書桌旁邊,寫了一張字條,解釋他犯了一個多麼可怕的錯誤,還說謝天謝地傷勢不算嚴重。他把字條遞給泰山。
  泰山看完後,坐在床邊,爽朗地笑了起來。
  「沒關係。」他用法語說。因為還沒有學會別的表達思想的詞彙,只好用英語寫道:
  「擦破點皮算什麼!你要是看了波爾干尼、柯察克,還有特岡茲被我殺死之前,把我傷成什麼樣子,現在簡直該開懷大笑了。」
  迪阿諾特把兩封信交給他。
  泰山讀第一封的時候,滿臉遺憾的表情。第二封,他翻來覆去看了半晌,也沒找到該從哪兒拆封,他以前還從來沒見過封了口的信。迪阿諾特替他打開,又把信遞給他。
  泰山在一個小馬扎上坐下,鋪開信紙,讀了起來。
    人猿泰山:
    克萊頓先生已經對您允許我們住在您的小屋
  的好意表示了感謝。臨行之前,讓我再次向您致
  深切的謝意。
    您一直沒有露面兒跟我們交個朋友,實在是
  一件憾事。我們非常希望能夠與作為東道主的您
  晤面,並且當面致謝。
    還有一個人我願意向他致謝,可是他沒有回
  來,儘管我不相信他已不在人間。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一位超凡脫俗的、了
  不起的白人。胸前戴著一個鑲著鑽石的小金盒。
    如果您認識他,可以說他的語言,請代我向他
  致謝,並且告訴他,我整整等了他七天。
    告訴他,只要他肯來,在美國我的家裡,在巴
  爾的摩市,他永遠是最受歡迎的貴客。
    我在小屋旁邊的一棵大樹下面,從一堆樹葉
  裡發現了您寫給我的一張字條。我不知道您怎麼
  會愛上我,因為您甚至連話也沒跟我說過一句。
  如果您真的愛我,可就太遺憾了,因為我已經把我
  的心獻給了另外一個人。
     不過請您相信,我將永遠是您的朋友。
  
  
  
   珍妮·波特
  泰山直盯盯地望著地板,整整坐了一個小時。從這兩封信看,他們顯然不知道,他和人猿泰山其實是一個人。
  「我已經把我的心獻給了另外一個人。」他把這句話念了一遍又一遍。
  這麼說,她根本就不愛他!她多會裝模作樣啊!把他引上希望的高峰,又扔進失望的深淵。
  不過,也許她的親吻只是友誼的表示——他對人類的習慣一無所知,無法搞清楚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他突然站起來,依照剛學會的禮節,向迪阿諾特道了晚安,然後在珍妮·波特睡過的那張鋪了蕨草的床上躺了下來。
  迪阿諾特熄了燈,在吊床上躺下。
  整整一個星期,除了休息,他們幾乎什麼活兒也沒幹。迪阿諾特教泰山法語。到周末,兩個人已經能相當自如地交談了。
  有一天晚上,上床睡覺之前,他們在小屋裡坐著,泰山突然轉過臉問迪阿諾特:
  「美國在哪兒?」
  迪阿諾待朝西北指了指。
  「要在大海上走好幾千英里。」他回答道,「問這幹嘛?」
  「我要去那兒。」
  迪阿諾特搖了搖頭。
  「不可能,我的朋友。」他說。
  泰山站起身,走到一個櫥櫃跟前,取出一本經常翻閱的地理書。
  他翻到一張世界地圖,說道:
  「我一直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請給我解釋解釋。」
  迪阿諾特告訴他,藍顏色的部分代表地球上所有的水,別的顏色則代表大陸和海島。泰山讓他把他們現在呆著的地方指給他看。
  迪阿諾特給他指了一下。
  「現在您再給我指一下美國在哪兒。」泰山說。
  迪阿諾特用一根手指指了指北美洲。泰山看了,微笑著把手掌放到那一頁,「橫跨」整個大西洋,連起了兩塊大陸。
  「你看這還算遠嗎?」他說,「還沒出我的手心。」
  迪阿諾特一邊笑一邊心裡琢磨該怎樣解釋才能讓他明白地圖的含義。
  他拿起一支鉛筆,在非洲海岸上點了一個點兒。
  「這個小點兒在地圖上代表的地盤兒,」他說,「不知道比你的小屋在地球上佔的面積要大多少倍。現在您該明白我們離美國有多遠了吧?」
  泰山思索了好長時間。
  「有白人在非洲居住嗎?」他問。
  「有。」
  「最近的住在哪兒?」
  迪阿諾特在他們北面的海岸線上指了一下。
  「這麼近?」泰山驚喜地問。
  「是的。」迪阿諾特說,「不過事實上並不很近。」
  「他們有橫渡大洋的大船嗎?」
  「有呀!」
  「我們明天就去。」泰山鄭重宣佈。
  迪阿諾特又笑著搖了搖頭。
  「太遠了,沒等我們走到那兒,就得累死、餓死了。」
  「難道你願意永遠留在這兒?」泰山問。
  「當然不願意。」迪阿諾特回答說。
  「那麼,我們明天就出發。我一分鐘也不想再在這兒呆了。是的,我寧願死,也不想再在這兒呆了。」
  「好吧,」迪阿諾特聳了聳肩膀,「這事兒我說不清楚了。不過,跟你一樣,我寧願死也不想在這兒再呆下去了。如果你想走,我跟你一起去。」
  「就這樣決定了,」泰山說,「我明天就出發到美國。」
  「可你沒有錢怎麼去得了美國?」迪阿諾特問。
  「什麼叫錢?」泰山問道。
  花了好長時間,他才弄明白個大概。
  「怎樣才能弄到錢?」他又問。
  「靠幹活兒掙唄。」
  「太好了,那我就幹活兒掙。」
  「不,我的朋友,」迪阿諾特回答道,「你用不著為錢著急,也沒有必要去幹活兒掙錢。我有足夠的錢夠我們倆,甚至夠二十個人去美國的。還有足夠的錢夠一個人過幾輩子。一旦回到文明世界,你要什麼有什麼。」」
  於是,第二天他們就沿著海岸向北走去,除了臥具、乾糧和炊具之外,每個人都挎了一支步槍,帶了不少子彈。
  那套炊具在泰山看來是最沒用處的累贅,便隨手扔了。
  「可是你必須吃煮熟了的食物,我的朋友。」迪阿諾特勸說道,「文明人是不吃生肉的。」
  「等到了文明社會,有的是吃熟食的時間。」泰山說,「我不喜歡煮熟了的東西,把肉的鮮味兒都給破壞了。」
  他們向北走了整整一個月,有時候能找到許多食物,有時候卻連著好幾天挨餓。
  他們沒碰上當地的土人,也沒有遇到野獸的襲擊。這趟旅行平安無事,簡直是個奇跡。
  泰山提出許多問題,學得也非常之快。迪阿諾特教給他又明社會的種種習慣,甚至刀叉的用法。可是泰山經常十分厭惡地扔掉那些沒用的玩意兒,伸出黝黑、粗壯的大手去抓食物,像野獸一樣用臼齒撕扯著肉。
  迪阿諾特便勸他說:
  「我在極力教你做一個文明人,你可不能像野獸似的吃東西,泰山。天哪,有身份的人可不能這樣,這太可怕了。」
  泰山不無羞怯地咧開嘴笑著,揀起刀叉,可是打心眼兒裡討厭這些玩意兒。
  路上他對迪阿諾特講起他看見水手們埋那口大箱子的事,講他怎樣把它挖出來,藏到猿集合的「小戲台」。
  「這一定是波特教授那口裝財寶的箱子。」迪阿諾特說,
  「真糟糕!不過……你對這事兒當然一無所知。」
  泰山想起珍妮給朋友寫的那封信——那封他們剛住進小屋時,他偷看的信,一下子明白了箱子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和這些東西對於珍妮的命運意味著什麼。
  「明天我們就回去取它。」他又鄭重其事地對迪阿諾特宣佈。
  「回去?」迪阿諾特驚叫道,「親愛的朋友,我們已經走了三個星期。返回去就意味著再走三個星期。而且,你不是說那個箱子特別重,四個水手才抬得動嗎?我們大概花幾個月的時間,也沒法兒把它抬到這兒。」
  「可是,這事非辦不可,我的朋友。」泰山堅持著,「你可以繼續往文明世界走,我一個人返回去取寶物。我自己走可就快多了。」
  「我想出個好主意,泰山。」迪阿諾特高興地喊道,「我們還是一塊兒往前走,等到了最近的一個村落,就租條船,從海路回去取那箱子財寶,這樣搬運起來也容易。總而言之,我這個計劃又安全,又快,還用不著我們倆分開。你覺得怎麼樣?」
  「非常好,」泰山說,「那箱子財寶我們多會兒去取也拿得著。我要是現在去取,一兩個月後才追得上你。其實把你一個人丟在路上,我心裡也不會安寧。迪阿諾特,有時候看見你顯得那麼軟弱無能,我就奇怪為什麼經歷了如你所說的那麼長久的年代,人類居然沒有被消滅?你瞧,老山寶,單槍匹馬就能吃掉一千個你這號的人。」
  迪阿諾特哈哈大笑起來。
  「等你看到我們強大的陸軍、海軍,繁華的城市,製造機器的大工廠,你就會為你的同類而驕傲了。你就會意識到,是思想而不是肌肉使人類比叢林裡那些身強力壯的野獸偉大一萬倍!
  「只有手無寸鐵的單個兒的人才不是任何一頭野獸的對手。如果十個人在一起,他們就會把智慧和力量凝聚在一起,反對凶殘的敵人。而野獸因為沒有理性,永遠不會團結起來和人作對。要不然,人猿泰山,你怎麼能與野獸為伴活到今天?」
  「你說得很對,迪阿諾特,」泰山回答道,「『達姆—達姆』狂歡節那天,要是柯察克去幫幫塔布蘭特,我的小命也就完了。可是柯察克永遠不會想到利用這種機會,消滅自己的對手。就是我的母親卡拉,也不會對某個問題事先作出思考。她只是在需要吃東西的時候,才去吃點什麼。即使在食物非常難找的情況下,發現足夠吃幾頓的東西,她也不懂得把它儲藏起來。
  「我記得『搬家』時,她見我總是額外拿著食物,就說我太傻。不過,路上找不到食物時,她還是高高興興分享我的東西。」
  「這麼說,你知道你的母親,泰山?」迪阿諾特驚訝地問。
  「知道。她是個很漂亮的猿,塊頭比我還大,重量超過我的兩倍。」
  「你的父親呢?」迪阿諾特問。
  「不知道。卡拉告訴我,他是個白猿,和我一樣,身上沒有毛。現在我想,他一定是個白人。」
  迪阿諾特用專注的目光長久地凝視著他的同伴。
  「泰山,」他終於說,「這位卡拉維對不可能是你的母親。如果有這種事兒——我自然持懷疑的態度——你的性格、氣質或者其他方面肯定要從猿身上遺傳來一些什麼東西。可是你絲毫沒有這種遺傳的影子。你是一個完完全全的人,而且我得說,你的父母親一定很有教養,還相當聰明。對於過去,你難道連一點線索也沒有?」
  「一點兒也沒有。」泰山回答道。
  「小屋裡有沒有什麼文字材料,可以告訴我們一點先前主人的經歷?」
  「除了一個筆記本,小屋裡的東西我都讀過。現在想起來,這個本子裡說的事兒一定是用英語之外別的語言記下來的。也許你能看懂。」
  泰山從箭袋裡掏出那個黑皮筆記本,遞給迪阿諾特。
  迪阿諾特看了一眼扉頁,說道:
  「這是約翰·克萊頓,也就是格雷斯托克勳爵的日記。他是一位英國貴族。日記是用法語寫的。」
  然後他就開始談那本二十年前寫下的日記。這本日記詳細地記錄了我們已經知道的那個故事——約翰·克萊頓和他的妻子阿麗絲經歷的凶險、艱難和痛苦。從離開英格蘭一直記到克萊頓被柯察克打死前的一個小時。
  迪阿諾特大聲念著。那字裡行間浸透了的悲傷和失望,不時讓他覺得喉頭發緊,哽嚥著念不下去。
  他不時瞥一眼泰山。這位「人猿」蹲在那兒,就像一尊雕像,一雙眼睛直勾勾地凝視著腳下的那片草地。
  只有提到那個小孩兒的時候,日記的調子才不再那樣憂傷、絕望。這種變化是他們上岸兩個月以後漸漸發生的。
  那以後的日記就籠罩著一種淡淡的幸福的色彩,看起來卻更讓人傷感。
  有一段幾乎充滿了希望和信心:
    今天,我們的小男孩兒滿六個月了。我正在
  寫日記,阿麗絲抱著他坐在桌子旁邊。他是個快
  樂、健康、非常漂亮的孩子。
    不知怎地,我好像突然間看見他長大成人了,
  代替了父親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第二個約
  翰·克萊頓。他將為格雷斯托克家族增光添彩。
    寫到這裡,好像是為了證明我的預感,為了向
  我作出某種保證,他那雙胖乎乎的小手搶過我的
  筆,把粘了墨水的手指按在這一頁上,留下五個小
  小的手指印。
  頁邊的空白上,果然有四個模模糊糊的、極小的手指印,還有半個拇指的印子。
  迪阿諾特讀完日記以後,兩個人默默地坐了半晌。
  「啊,人猿泰山,你是怎麼看這件事情的?」迪阿諾特問,「難道這本日記還不能說明你的身世嗎?
  「你怎麼還不明白,你就是格雷斯托克勳爵!」
  泰山搖了搖頭。
  「日記本裡只提到一個小孩兒,」他回答道,「可他早已因為飢餓而死。他的骨架從我第一次走進小屋,直到波特教授把他和他的父母一起理在小屋旁邊的海灘上,一直躺在那個搖籃裡。
  「當然,他就是日記裡提到的那個小孩兒。最近我還一直在想,也許那間小屋就是我的出生地,這下子越發糊塗了。現在看,也許卡拉說的是真話。」他很悲傷地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迪阿諾特搖了搖頭。泰山的結論無法使他信服。他下定決心證明他的推斷是正確的。因為他已拿到了可以解開泰山生世之謎的唯一的一把鑰匙。
  一個星期以後,他們倆突然來到一片林中空地。
  這處有幾座房屋,四周圍著結實的柵欄。從他們站著的地方到那道柵欄是一片精耕細作的良田,有些黑人正在田裡幹活兒。
  泰山和迪阿諾特在叢林邊兒上停下腳步。
  泰山拈弓搭箭,迪阿諾特連忙抓住他的胳膊。
  「你要幹什麼,泰山?」他問道。
  「要是讓他們看見,一定會殺死我們的。」泰山回答道,「我寧願先殺死他們。」
  「可這些人也許是我們的朋友。」迪阿諾特說。
  「他們是黑人。」泰山答道。
  他又拉開了弓。
  「你決不能這樣幹,泰山!」迪阿諾特大聲說,「我們不能隨便殺人。天哪,你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看樣子,我帶你到了巴黎,得可憐那些衝撞了你的無賴。我的兩隻手得時時護著你的脖子,免得你上斷頭台。」
  泰山放下手裡的弓,笑了起來。
  「我不明白,為什麼在我的叢林裡就可以殺黑人,在這裡卻不行。假如公獅子努瑪向我們撲過來,難道我還要對它說:『早上好,努瑪先生。努瑪太太怎麼樣?』是嗎?」
  迪阿諾特回答道:「等到這些黑人向你撲過來再殺他們也不遲。記住,在他們自己的行為證明是你的敵人之前,不要以為誰都與你勢不兩立。」
  「那麼來吧,」泰山說,「讓我們去迎接死亡吧。」他邊說邊徑直向農田走去,高昂著頭,熱帶的太陽照在他那光滑。黝黑的皮膚上,閃閃發亮。
  迪阿諾特跟在泰山身後,他穿著克萊頓留在小屋裡的那套破衣服——法國巡洋艦的軍官們給了他一套更體面的衣裳。
  有個黑人抬起頭,猛地看見泰山,尖叫著轉身向柵欄跑去。
  頓時,那伙園林工人四散逃奔,驚恐的叫聲響成一片。可是沒等有人跑到柵欄跟前,圍欄裡走出一個白人,手裡提著一支槍,查問引起混亂的原因。
  那個人看見迪阿諾特和泰山,立刻端起槍。泰山心裡一冷,正要衝過去,迪阿諾特向那個平舉著步槍的白人大聲喝道:
  「別開槍,我們是朋友!」
  「那麼,站住!」
  「別動,泰山!」迪阿諾特喊道,「他以為我們是他的敵人。」
  泰山收住正要衝上去的腳步,和迪阿諾特一起向門口站著的那個白人走去。
  那個人十分驚訝地望著他們,臉上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你們是什麼人?」他用法語問道。
  「白人。」迪阿諾特回答道,「我們因為迷失方向,在叢林裡走了好長時間。」
  那人放下手裡的步槍,伸出一支手向他們走了過來。
  「我是這兒的法國教區神父康斯坦丁。」他說,「見到你們非常高興。」
  「這位是泰山先生,康斯坦丁神父。」迪阿諾特指著人猿泰山說。神父向泰山伸出一隻手。迪阿諾特又連忙補充道:「我是法國海軍的保羅·迪阿諾特。」
  康斯坦丁握住泰山學他的樣子伸出來的手。泰山懷著一種渴望和熱情,向身材魁梧、面龐英俊的神父瞥了一眼。
  就這樣,泰山走到了文明社會的第一個窗口。
  他們在這兒呆了一個星期。人猿泰山觀察力敏銳,又勤于思索,學會了不少人的生活方式。這當兒,黑人婦女給他和迪阿諾待每人做了一套白帆布衣服,這樣他們可以體體面面繼續他們的旅行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32:21     標題: 走向文明

走向文明

  他們又走了一個月,來到一條很寬的大河的河口。河岸上有幾幢建築物,泰山看見許多船,許多人,心裡又充滿了原先在叢林裡養成的那種見了人就感到的恐懼。
  漸漸地他習慣了文明社會那種奇怪的嘈雜聲和古怪的生活方式。沒過多久,誰也不會想到這個穿一身一塵不染的帆布衣服,總愛跟他們說說笑笑的漂亮的法國人,兩個月之前,還赤身露體,在原始森林裡蕩著樹枝向他的獵物猛撲,用生肉填飽他那野獸般的肚子。
  一個月前,泰山吃飯時還輕蔑地將刀、叉扔到一邊,現在卻用得像訓練有素的迪阿諾特一樣瀟灑、優雅。
  儘管人猿泰山像個機靈的小學生,為了把他改造成一位有教養的文明人,法國人迪阿諾特還是作著不懈的努力,至少要在舉止、言談上讓他處處得體。
  「上帝在心靈深處把你造就成了一個文明人,我的朋友,」迪阿諾特曾經這樣說,「所以表面上,我們也得讓他的『傑作』像個樣子嘛!」
  他們一到那個小海港,迪阿諾特就給法國政府拍了一個電報,說明他平安無事,並且要請三個月的假,政府批准了他的請求。
  他還給銀行拍了電報,要他們匯一筆款子,可是要等一個月才能拿到現金。泰山和迪阿諾特都為此怏怏不樂。因為他們沒法兒馬上租船回到泰山的叢林,取回那箱子財寶。
  他們在這個海濱小鎮逗留期間,不管是白人還是黑人都把泰山先生看作一個奇人。因為這期間發生了幾件在泰山看來簡直微不足道的事情。
  有一次,一個塊頭很大的黑人喝多了酒撒酒風,滿鎮子胡打胡鬧,把人嚇得膽戰心驚。直到「災星」把他領到正在旅館走廊裡懶洋洋坐著的法國「黑髮巨人」面前,他才算清醒過來。
  這個黑人手裡揮舞著一把刀子,爬上旅館寬大的台階,逕直向正圍在一張桌子旁邊喝艾酒的四個人撲了過去。
  那四個人嚇得大叫一聲,拔腿就跑。黑人的目光落在泰山身上。
  他大吼一聲,向「人猿」猛撲上去。四五十個旅客躲在窗戶和門後面,探出腦袋,似乎立刻就要目睹這位可憐的法國人被黑人殘殺的場面。
  泰山嘴角露出一絲搏鬥的歡樂經常帶給他的微笑,迎戰這個黑巨人。
  黑人舉起刀撲上來的時候,泰山伸出肌肉發達的鐵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只輕輕一扭,胳膊就斷了。那隻手像一隻破手套,查拉在手腕上。
  黑人又痛又嚇,酒意頓消。泰山從容落座,那傢伙痛得大叫著,發瘋似的向土人居住的村莊路去。
  還有一次,泰山和迪阿諾特跟幾個白人一起吃飯,話題談到獅子和捕捉獅子上。
  他們對獸中之王是否勇敢發生了爭執。有的人認為獅子也是地地道道的膽小鬼,另外幾個人卻說,夜晚當這位密林裡的暴君在宿營地周圍咆哮的時候,只有把上了膛的手槍握在手裡,才能有點安全感。
  迪阿諾特和泰山早已約定,對於他的過去守口如瓶。因此,除了這位法國軍官知道他熟悉森林裡的動物的秉性外,別人一概不知。
  「泰山先生還沒有發表意見呢。」一位旅客說,「一個像秦山先生這樣勇敢的人,又在非洲住過一陣子,想必和獅子打過交道,對吧?」
  「打過一點兒。」泰山冷冷地說,「剛好知道,諸位對獅子的判斷都有幾分道理。不過,人們也許因為只見過上星期胡打胡鬧的那個黑人,就以為黑人都是那副樣子;或者因為見過一個白人膽小鬼,就說白人都是懦夫。
  「先生們,就像我們自己也是各不相同一樣,低等動物也是五花八門。今天,我們可能碰上一頭膽子小得出奇的獅子,見人就溜。明天我們可能碰上它的『叔叔大爺』、『堂兄表弟』,結果朋友們驚奇地說:『他怎麼進了叢林就一去不復返呢?』至於我嘛,一直認為獅子非常凶狠,所以從來不放鬆警惕。」
  最初提起這個話題的人反唇相譏:「如果一個人看見獵物就腿軟,打起獵來可就沒什麼樂趣了。」
  迪阿諾特笑了起來,心裡想:「泰山會害怕?真是!」
  「我不大明白你說的腿軟是什麼意思。」泰山說,「跟獅子一樣,恐懼在不同人的身上有不同的含義。但是對於我來說,狩獵唯一的快樂是,我知道就像我有足夠的力量殺死獵物一樣,它也有足夠的力量傷害我。如果我挎著兩隻步槍,帶上一名炮手,二三十個圍獵的助手,去捕捉一隻獅子,我就會覺得如探囊取物,打獵的樂趣會隨著安全感的增加而減小到最低程度。」
  「如此說來,泰山先生情願一絲不掛,只帶一把獵刀去殺獸中之王了?」另處一個人和藹地,但又不無嘲諷地說。
  「還要帶一根繩子。」泰山補充道。
  恰在此時,遠處叢林裡響起一聲獅子的咆哮,好像在向人們挑戰,看誰敢和它較量一番。
  「瞧,大顯神通的機會來了,泰山先生。」那幾個人故意逗他。
  「我還不餓。」泰山直截了當地說。
  除了迪阿諾特,人們都大笑起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泰山嘴裡說的是獸的真理。
  「你跟我們大家都一樣,根本不敢一絲不掛,光拿一把刀子、一條繩子就去叢林裡斗獅子。」那個逗他的人說,「是這樣吧?」
  「打賭吧,」另外一個人說,「如果你能按我們說好的條件:不穿衣服,只帶一把刀子,一條繩子,就能從森林裡扛回一隻獅子,我出五千法郎。」
  泰山瞥了迪阿諾特一眼,點了點頭。
  「一萬!」迪阿諾特說。
  「行!」那個人回答道。
  泰山站了起來。
  「我得把衣服脫在鎮郊什麼地方,這樣,如果天亮了我才能回來,不至於光屁股從大街上走過。」
  「你現在不走?」那個打賭的人驚叫道,「要等到晚上?」
  「為什麼不能?」泰山問道,「公獅子只有夜晚才出來,所以那時去更容易碰上它。」
  「晚上別去,」另外一個人說,「我可不想讓自己的手沾上你的鮮血。你大白天兒去就夠莽撞的了!」
  「我現在就出發。」泰山答道,然後便回他的房間去拿獵刀和套繩。
  人們跟他一起走到叢林旁邊,他把衣服脫在一間小倉庫裡。
  可是,他要往黑漆漆的灌木叢裡走的時候,大夥兒都勸他就此罷休,打賭的人更是極力勸他放棄這次魯莽的冒險。
  「我承認你贏了,一萬法郎歸你。你要去,只能是送死。」
  泰山大笑著,眨眼間就消失在密密的叢林中。
  人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回轉身向旅館慢慢走去。
  泰山剛走進密林,便跳上樹。他如魚得水,感覺到一種極大的自由,又一次蕩著樹枝,在樹木間穿行。
  啊,這才是生活!他熱愛這種生活。文明世界人稠地窄,充滿限制,一切都被陳規陋習、條條框框禁錮著,哪能和這裡的自由相比!甚至衣服都是個累贅,都惹他討厭。
  他覺得自己終於自由了!他忘卻了自己曾經是一個怎樣的囚徒!
  從這裡繞到海岸,再向南穿行,很容易就能回到那片叢林,和他那座小屋。
  他突然聞見雄獅努瑪的味道,因為他是頂風走的。不一會兒,他那雙靈敏的耳朵就聽見熟悉的、充滿彈性的爪子落在地上的沙沙聲,和那個皮毛光滑的巨大的身體從灌木叢中走過時發出的犧犧嗦嗦的響聲。
  泰山無聲無息地向那頭毫無戒備的巨獸接近,一直爬到枝葉間一小片月光溶溶的空隙。
  然後,他手臂輕揚,套繩一下子就緊緊套住獅子黃褐色的脖頸。就像以前幹過上百次那樣,泰山把繩子在一根很粗的樹枝上挽了個死結;在那頭猛獸拚命掙扎著要從套索中掙脫的時候,泰山從樹上跳下,又縱身一躍,騎到獅子寬闊的脊背上,照著它的心窩,一口氣捅了十幾刀。
  然後;他腳踏努瑪的屍體,扯開嗓門兒,發出嚇人的叫喊,「唱」起他那個野蠻部落的凱歌。
  一瞬間,泰山站在那裡踟躇不前,充滿了相互矛盾的感情——對迪阿諾特的忠誠和對自己那片叢林中自由的渴望。最後,是那個姑娘美麗的笑臉和她那溫熱的唇在他唇上留下的印記,打破了他對往日生活的迷戀。
  「人猿」把努瑪熱乎乎的屍體扛到肩上,又縱身躍上參天大樹。
  那群人一言不發,在走廊裡大約坐了整整一個小時。
  他們試圖談論別的話題,但是總不成功,心裡都沉甸甸的,無法把談話進行下去。
  「天哪!」那個打賭的人終於說,「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我要帶上搶到叢林裡把這個瘋子找回來!」
  「我跟你一起去!」另外一個人說。
  「我也去!我也去!」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就像這個建議把他們從可怕的夢魘中喚醒似的、大夥兒都匆匆忙忙回各自的房間,不一會兒,就全副武裝,向叢林進發了。
  這時,叢林裡隱隱約約傳來泰山的叫喊。這群去找他的人裡有個英國人,聽見這聲可怕的吼叫,失聲喊道:
  「我的天,這是什麼聲音?」
  「以前,我也聽過一次這樣的叫聲。」一位比利斯人說,「那是在一片大猩猩出沒的山野。腳夫告訴我,這是一種巨猿殺死獵物後,歡呼勝利的叫聲。」
  迪阿諾特想起克萊頓曾經和他說過,泰山宣佈自己獲勝時,就發出這種可怕的叫聲,不由得暗暗發笑,儘管一想起這讓人毛骨悚然的叫聲,竟出自他的好朋友的喉嚨,心裡也不由得生出一種恐懼。
  當這一群人終於站在密林旁邊,爭論一個分配人馬的最佳方案時,被不遠處傳來的一陣不高的笑聲嚇了一跳。他們連忙轉過頭,看見一個高大的身軀向他們走了過未,寬闊的肩膀上扛著一隻死獅子。
  就連迪阿諾特也大吃一驚。因為在他看來,一個人決不會這麼快用如此簡單的武器殺死一隻獅子,也不可能扛著這樣大的一隻死屍穿過樹葉交錯、籐蔓糾纏的叢林,出現在大家眼前。
  大夥兒都圍住泰山七嘴八舌地問長問短,而他唯一的回答就是呵呵的笑,表示他的這手絕技不值一提。
  對於泰山,這就好比人們因為屠夫殺死一頭母牛,就讚美他是個英雄一樣地滑稽。因為為了獵取食物,或者保護自己,他經常殺死獅子,這種事兒對於他實在是平淡無奇。可是在這伙習慣圍獵的人看來,他確實是個英雄。
  至於那一萬法郎他當然贏了。迪阿諾將堅持讓他把這筆錢一文不少地都拿過來。
  對於泰山,這當然是一筆很重要的款子。他剛剛開始認識到這種小金屬片、小紙頭背後隱藏的力量。他發現人們要想坐車、吃飯、睡覺、穿衣服、喝酒、幹活兒、娛樂,甚至想找個遮風擋雨,不讓太陽曬的地方,也得掏出這玩意兒,塞到別人手裡。
  在泰山看來,沒有錢顯然只有一死。迪阿諾特曾經對他說過,不要為錢的事著急。因為他有兩個人也花不了的錢。可是泰山已經懂得了許多道理。其中一條就是,人們看不起那些靠別人施捨過日子的人。
  豬獅插曲過後不久,迪阿諾特總算租到一條古老的帆船,準備沿海岸行駛,尋找泰山那個山岬封鎖的港灣。
  帆船啟錨,駛向大海,對於他們倆,這真是一個快樂的早晨。
  他們一路平安到達海灘。在小屋前面的港灣拋錨的第二天早晨,泰山又像先前那樣「渾身披掛」,向叢林奔去,向猿經常聚集的「小戲台」奔去——財寶就藏在那兒。
  第二天下午,他肩上扛著那個大箱子回來了。太陽升起的時候,小船駛出港口,開始了向北的航程。
  三個星期以後,泰山和迪阿諾特已經是駛往里昂的一艘法國輪船上的乘客了。在裡昂小住幾天,迪阿諾特便把泰山帶到巴黎。
  泰山急著要去美國,迪阿諾特卻一定要讓他先和他一起去巴黎。至於為什麼非要先去巴黎不可,他卻秘而不宣。
  到達巴黎之後,迪阿諾特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帶著泰山去見他的一位老朋友——警察局一位高級官員。
  迪阿諾特很巧妙地把話題一點一點地引到時下正流行的一種鑒別罪犯的方法上.那位警官便向頗感興趣的泰山詳細解釋起來。
  泰山對於指紋這門奇妙的學問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他問道:「如果幾年以後手上的那層老皮磨掉了,又長出一層新皮,手指上的線條也因此完全發生了變化,先前留下來的指紋還有什麼意義呢?」
  「指紋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除了因為受傷,環狀的線條和渦形的紋路略有改變外,人剛生下來一直到死,指紋的變化只是大小不同,形狀並沒有差異。因此,如果一個人兩隻手的拇指和另外四個指頭都留下指紋的話,他的身份就永遠難以混淆。」
  「這可太奇怪了,」迪阿諾特大聲說道,「不知道我的指紋是個什麼樣子。」
  「馬上就可以看到。」警官回答。他按了一下鈴,叫來助手,吩咐了幾句。
  那人走出屋,不一會兒又回來,把手裡端著的一個硬木盒子放到警官桌上。
  「現在,」警官說,「用不了一秒鐘,你就能看見你的指紋。」
  他從小盒子裡抽出一塊四方玻璃,一個吸墨水的小玻璃管,和一個膠皮滾子,還有幾張雪白的硬紙片。
  他在玻璃上面滴了一滴墨水,然後用膠皮滾子來回滾了幾次,直到一層很薄的、均勻的藍色留在玻璃上面。
  「把你右手的四個手指放到玻璃上面,這樣……,」他對迪阿諾特說,「還有拇指。好。現在再像剛才那樣,把手指按到硬紙片上,這兒……再稍稍往右一點。我們必須給大拇指和左手的手指留下地方。好,對。來,再把左手伸過來。」
  「來,泰山,看看你的指紋是什麼樣子。」迪阿諾特對泰山說。
  泰山高高興興地照做一遍,這當兒問了警官許多問題。
  「指紋能看出人的種族特徵嗎?」他問道,「比方說,光憑指紋,能看出這個人是黑人還是白人?」
  「這可看不出來。」警官答道。
  「能把猿的指紋和人的指紋區別開嗎?」
  「這當然可以。因為猿的指紋要比高級動物的指紋簡單得多。」
  「一個猿和一個人生下的混血兒的指紋能顯示出父母雙方的特徵嗎?」泰山繼續問。
  「可以,我想可以。」警官答道,「不過科學還沒有發展到準確判斷這種事情的地步。我自己也只對利用指紋鑒別人感興趣。這一點是絕對準確的。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兩個指紋相同的人。也沒有兩個相同的指紋,除非那是同一個手指在不同的時間留下的印記。」
  「這種鑒別需要很長時間,費很大氣力嗎?」迪阿諾特問道。
  「如果指紋清晰,一般來說用不了多長時間。」
  迪阿諾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黑皮日記本,一頁一頁地翻了起來。
  泰山驚訝地望著,他的本子怎麼落到了迪阿諾特的手裡?
  不一會兒,迪阿諾特就翻到他要找的那頁。上面有五個小手指印。
  他把本子遞給警官。
  「你看這幾個手指和我的一樣,還是和泰山先生的一樣,或者完全是另外一個什麼人的指紋?」
  警官從寫字檯上拿起一個倍數很高的放大鏡,仔細察看這三種指紋,同時在一本便箋上做著各種記號。
  泰山一下子明白了迪阿諾特帶他見這位警官的用意。
  關於他生命之謎的答案就藏在那些小小的記號裡面。
  他坐在椅子裡,神經十分緊張,身子不由得向前探過去。可是他突然鬆弛下來,微笑著靠在椅背上。
  迪阿諾特驚訝地望著他。
  「你忘了,按下這些手印的小孩早就死了。他的屍體在他父親的小屋裡整整躺了二十年。而且從我走進那間小屋,就一直看見那個骷髏在那兒躺著。」泰山說,聲音裡充滿了苦澀。
  警官驚愕地抬起頭。
  「您繼續鑒別吧,警長。」迪阿諾特說,「以後再給您講這個故事——如果泰山先生同意的話。」
  泰山點了點頭。
  「可是,你簡直瘋了,親愛的迪阿諾特。」他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那幾個小手指早已埋在非洲西海岸了。」
  「這我不管,泰山。」迪阿諾特回答道,「也許有這種可能。可是如果你不是約翰 ·克萊頓的兒子,你怎麼能跑到那片被上帝遺棄的叢林裡呢?你該知道,除了約翰·克萊頓。再沒有別的白人在那兒留下足跡。」
  「你忘了……還有卡拉。」泰山說。
  「我壓根兒就沒去考慮她。」迪阿諾特回答道。
  兩位朋友走到落地長窗前面,邊說話邊俯瞰下面那條林蔭大道。有一會兒,他們站在那兒直盯盯地望著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看來鑒別指紋還需要一點時間。」迪阿諾特心裡想,轉過臉望著警官。
  讓他十分驚訝的是,他看見警官正靠在椅背上,一目十行地看那個小黑本裡寫的日記。
  迪阿諾特咳嗽了一聲。警官抬起頭,捕捉到他的目光,舉起一根手指,讓他別出聲兒。
  迪阿諾特又向窗外望去,不一會兒,警官開口說話了。
  「先生們。」他說。
  泰山和迪阿諾特都向他轉過臉來。
  「這件事顯然十分重要。為了準確無誤,還得在不同範圍內加以比較和鑒別。因此,請你們二位把這些東西都暫時留在這兒,幾天之後,等我們的專家德斯庫克先生回來之後再作定論。」
  「我希望馬上就能弄個水落石出,」迪阿諾特說,「泰山先生明天就啟程到美國。」
  「我向你們保證,兩周之內,你就可以打電報告訴他結果。」警官回答道,「現在我還很難說出個所以然。有點兒像。不過……啊,最好還是留給德斯庫克先生解決吧。」
  「克萊頓也去了?」坎勒驚叫著,一副懊惱的樣子,「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很願意去看看是否已經為你們安排妥當了。」
  「珍妮覺得我們欠你的情已經太多了,坎勒先生。」波特教授說。
  坎勒正要說什麼,書房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珍妮推門走了進來。
  「哦,請原諒!」她大聲說,在門口停下腳步,「我以為就您自個兒在屋,爸爸。」
  「是我嘛,珍妮!」坎勒說著站起身來,「你不來和家裡人一起坐坐嗎?我們正說你呢!」
  「謝謝。」珍妮走進來,坐在坎勒為她放好的一把椅子上,「我只是想告訴爸爸,托比明天從學院回來收拾他的書。我希望您能告訴我們,爸爸,哪些書秋天以前您不用。您可千萬別把整個圖書室的書都搬到威斯康星去。上次到非洲,要不是我堅決反對,您不就差點兒把所有的書都搬上船了嗎?」
  「托比來了嗎?」波特教授問。
  「來了。我剛從他那兒過來。現在他正和艾絲米拉達在門廊後面大談宗教信仰呢!」
  「嘖嘖!我必須馬上去見他一下!」教授說,「請原諒,孩子們,我馬上就回來。」老頭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坎勒等老頭聽不見他說話的聲音之後,馬上朝珍妮轉過臉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32:41

  「聽我說,珍妮!」他開門見山地說,「這件事你還要拖多長時間?你沒有拒絕跟我結婚,可你也不把這事兒說定。我明天就要領到結婚證書。這樣,在你搬到威斯康星之前,我們就可以悄悄地把婚事辦了。這種事兒我不喜歡大張旗鼓。我想你也一定不會喜歡。」
  姑娘一下子變得渾身冰涼,但她還是勇敢地昂起頭。
  「你該明白,這也是你父親的希望。」坎勒補充道。
  「是的,我明白。」
  她像耳語似的輕聲說。
  「你不覺得你是花錢買我嗎?坎勒先生。」她終於冷冷地、平靜地說,「拿幾個臭錢來買我。當然是這樣,羅伯特·坎勒。你在我的父親輕率地作出決定,到非洲找寶的時候,就懷著這種目的借錢給他。而我們這次探險,要不是一些非常微妙和偶然的原因,本來會獲得驚人的成功!
  「那時候,你——坎勒先生就會驚歎不已。因為你從來沒有想過,這次冒險會獲得成功。在這方面,你實在是個太精明的買賣人!你借給別人錢去挖莫名其妙的地下寶藏;有了特別的目標,特別的打算就可以放高利貸而不要保證人。哦!好一個好心腸的買賣人!
  「你知道,沒有保證人比有保證人還更容易要挾波特父女。你知道這是逼我跟你結婚的最好辦法。因為你可以做得天衣無縫,外人看起來毫無逼婚之意。」
  「你還從來沒有提我們欠你的那筆錢。換一個人,我或許以為這是一種崇高、慷慨的行為。可是你太高深莫測了,羅伯特·坎勒先生。我對你的理解,比你想像的要深刻得多。」
  「如果走投無路,我當然要嫁給你。不過,還是讓我們相互之間徹底地瞭解一下吧。」
  珍妮說這番話的時候,羅伯特·坎勒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等她說完,他站起身,強硬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說道:
  「你讓我大吃一驚,珍妮!我看,你是太驕傲了。你的話當然不錯。我是花錢買你。這一點,我知道,你也明白。但是我以為你寧願裝模作樣地把這樁事塗上一層別的色彩;以為你的自尊心和你們波特家的驕傲會阻止你承認這樣一個事實——你是一個被出賣的女人。現在,親愛的姑娘,隨你的便吧。」他淡淡地加了一句,「我一定要娶你為妻。我只對這一點感興趣。」
  姑娘一句話也沒說,轉身離開書房。
  珍妮和她的父親,還有艾絲米拉達到威斯康星州的小農莊之前,沒有同羅伯特·坎勒結婚。火車徐徐駛出站台。她冷冷地向羅伯特·坎勒告別。他大聲喊,一兩周之內,就趕到他們那兒去。
  到了目的地,克萊頓和菲蘭德先生開著克萊頓新買的一輛大型遊覽車來接他們。這輛車穿過北面稠密的森林,向小農莊飛馳而去。珍妮姑娘從打童年之後,一直沒有再來過這裡。
  農場的住房建在一塊高地上,離佃農的房子幾百碼遠。在過去的三個星期裡,克萊頓和菲蘭德先生把這幾間房子徹底整修了一番。
  克萊頓從一座挺遠的城市雇來不少木匠、泥水匠、管道工、油漆工。因此,他們到達的時候,這幢原先四壁空空、破爛不堪的房子已經整修一新,變成一座舒適的二層小樓,屋子裡還配備了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可能安裝起來的種種現代化設施。
  「啊,克萊頓先生,你都做了些什麼呀!」珍妮驚訝地大聲說。她粗略計算了一下,已經明白克萊頓為此花了個少錢,心不由得一沉。
  「噓——」克萊頓忙說,「別讓你父親猜出是怎麼回事兒。只要你不告訴他,他永遠不會注意到這種變化。我和菲蘭德先生剛來這兒時,這幢房子又髒又破,簡直沒法兒想像讓他在這裡安家,所以就花幾個錢,翻修了一下。珍妮,在我想為你做的事情裡,這不過是九牛之一毛。為了他,請你永遠不要提起這件事。」
  「可是你知道,我們還不起你這筆錢,」姑娘大聲說,「你為什麼要把我置於這樣一種可怕的、受人恩惠的境地呢?」
  「別這樣說,珍妮,」克萊頓悲傷地說,「如果來這兒住的只是你一個人,請相信,我不會這樣幹的。因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樣做,只能有損於我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可是我不能讓這個可憐的老頭兒住在那樣一個破地方。難道你就不能相信我只是為了他才翻修這座房子的?難道你就不能給我些許的快樂?」
  「我相信你,克萊頓先生,」姑娘說,「因為我知道,你的高尚和慷慨足以使你為他去做這些事情。啊,塞西爾,我真希望能報答你的慷慨……像你希望的那樣。」
  「為什麼不能呢?珍妮。」
  「因為我愛著另外一個人。」
  「坎勒?」
  「不是。」
  「可是你要跟他結婚了。我離開巴爾的摩之前,他就跟我這樣說。」
  姑娘不由得倒退了幾步。
  「我根本就不愛他。」她幾乎是驕傲地說。
  「是因為欠了他的錢,珍妮?」
  她點了點頭。
  「那麼,難道我就連坎勒也不如嗎?我有的是錢,多的是!可以滿足你的一切需要。」他傷心地說。
  「我不愛你,塞西爾,」她說,「可是我尊敬你。如果我必須蒙受恥辱,和一個男人做這樣一筆交易,我寧肯選擇那個已經對他嗤之以鼻的人。我討厭那個沒有得到我的愛情而將我買走的人,不管他是誰。你應該更幸福一些,」她下結論似的說,「獨自一人去受用我的尊敬和友誼,而不是得到我,也得到我的輕蔑。」
  他沒有再說什麼。可是一個星期以後,當羅伯特·坎勤開著那輛頗為豪華的小汽車,趾高氣揚地來到這幢小樓前面的時候,威廉·塞西爾·克萊頓——格雷斯托克勳爵心裡不由得升起殺機。
  一個星期過去了。對干威斯康星小農莊裡的每一個人這都是緊張、平淡,而又極其難熬的一個星期。
  坎勒堅持珍妮馬上跟他結婚。
  因為討厭他那可恨的、沒完沒了的糾纏,她終於屈服了。
  最後說定,第二天,坎勒開車進城,領回證書,再接回一個主持婚禮的牧師。
  這個計劃一經宣佈,克萊頓就打算離開威斯康星州。可是姑娘疲憊的、絕望的目光又使他打消了這個主意。他不能扔下她不管。
  也許還會發生什麼事情;他極力安慰自己,內心深處卻明白,只要有一個火星,他就會和坎勒血戰一場,發洩出滿腔的仇恨。
  第二天一早,坎勒驅車進城。
  農莊東面,看得見迷迷濛濛的青煙低低地籠罩著森林。那兒起火已經一個星期了,雖然離農莊不遠,但是因為一直刮著西風,火勢還沒有蔓延到他們這裡。
  大約中午,珍妮出去散步。她不讓克萊頓陪她去。她願意獨自走走,克萊頓只好尊重她的願望。
  那幢房子裡,波特教授和菲蘭德先生正在熱烈地討論什麼重大的科學問題,艾絲米拉達在廚房裡打瞌睡。克萊頓一夜未眠,眼皮子發沉,在起居室的長沙發上躺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東邊,團團黑煙向天空升去,突然旋捲著,飛快地向西面飄來。
  煙愈來愈近。這天是趕集的日子,佃農們都進城去了,誰也沒看見兇惡的火神已經近在眼前。
  很快,大火燒到通往南面的道路,切斷坎勒的歸途。一陣風把森林之火帶到北面,然後打了一個轉,原地不動燃燒起來,就好像被一隻神秘的大手使了「定身法」,定在這裡。
  突然,一輛黑轎車從東北方向的公路上歪歪斜斜地飛馳而來。
  汽車在小樓門前猛地剎車,一個黑頭髮的大個子從車裡鑽出來,飛快地向門廊跑去,然後往直衝進起居室。克萊頓還躺在沙發上。黑髮人好像嚇了一跳,但立刻衝到他的身邊,使勁兒搖晃著克萊頓的肩膀,大聲喊:
  「天哪!克萊頓,你們都瘋了嗎?難道你們不知道,大火快把你們包圍了!波特小姐在哪兒?」
  克來頓跳起來。他沒認出這個人是誰,可是明白他說的話,一個箭步衝出走廊。
  「斯各特!」他大喊一聲;然後又衝回到屋子裡,喊道:「珍妮,珍妮!你在哪兒?」
  眨眼之間,艾絲米拉達、波特教授和菲蘭德先生都跑到這兩個男人身邊。
  「珍妮小姐在哪兒?」克萊頓抓著艾絲米拉達的肩膀使勁兒搖晃著,大聲問。
  「啊,天哪!克萊頓先生。她不是散步去了嗎?」
  「她還沒回來?」沒等艾絲米拉達回答,克萊頓便衝到院子裡,別人也都跟著他跑了出來。
  「她從哪條路走的?」黑頭髮的大個子對艾絲米拉達大聲叫喊著。
  「從那條路。」嚇壞了的婦人哭喊著,向南面指了一下。咆哮著的火焰已經在那兒築起一堵火牆,擋住了人們的視線。
  「讓他們都上那輛車,」陌生人對克萊頓喊道,「我開車過來時,看見那兒還有一輛車。把他們從北邊那條路送出去。」
  「把我的車留在這兒。如果找到波特小姐,我們還用得著它。如果找不到,也就沒人需要它了。按我說的去做。」就在克萊頓還猶豫的時候,大夥兒看見這個動作十分敏捷的大個子飛也似的跑過樓房前面那塊空地,從西北面鑽進森林。大火還沒蔓延到那兒。
  他每向前跑一步,壓在大夥兒肩頭的那種巨大的責任感就卸掉一分。他們心照不宣,對這個陌生人的力量充滿了信任,都覺得只要珍妮還有救,他就一定能把她救出來。
  「他是誰?」波特教授問。
  「我也不知道。」克萊頓回答,「他喊我的名字,還知道珍妮,一進屋就打聽她的下落。他還叫得上艾絲米拉達的名字。」
  「他身上有一種東西,我覺得非常眼熟,」菲蘭德先生大聲說,「可是,我的天!以前我可絕對沒有見過他。」
  「嘖嘖!」波特教授又大呼小叫起來,「太奇怪了!會是誰呢?為什麼他一去找珍妮,我就覺得我的女兒有救了呢?」
  「我也沒法兒告訴您這是怎麼回事兒,教授,」克萊頓很嚴肅地說,「可我知道,我跟您一樣,也有這樣一種奇怪的預感。」
  「快上車吧!」他喊道,「我們必須趕快逃出去,要不然就困在這一片火海裡出不去了!」聽了他的話,大夥兒都匆匆忙忙向克萊頓那輛汽車跑去。
  珍妮準備回家的時候,驚恐地發現,森林大火升起的黑煙已經離她很近。她不由得加快腳步,慌亂中發現,熊熊燃燒的火焰很快便切斷了她和農莊之間的小路。
  她被迫鑽進稠密的灌木叢,試圖繞過大火,從西面回家。
  沒過多久,她就看出,這種努力顯然徒勞無益。唯一的希望就是再退回到大路上,向南,朝小城的方向逃生。
  她花了二十分鐘才上了大路。就像先前大火切斷地前進的路一樣,這段時間已經足以切斷她的退路了。
  沿著這條路沒跑幾步,她就驚恐地站住。眼前又出現一堵火牆!大火已經向南伸出一條距離這場災難的發源地足有半英里長的「手臂」,把細長的路緊緊摟在懷裡。
  珍妮明白,想從灌木叢裡開路逃生還是全然無用。她試了一次,已經以失敗告終。現在她意識到,南邊和北邊的大火很快就會匯合,連成一片火海。
  姑娘在大路上十分鎮定地跪下,祈求上帝給她力量,勇敢地面對這可怕的命運;祈求父親和朋友們死裡逃生。
  突然,她聽見森林裡有人大聲呼喊她的名字:「珍妮!珍妮·波特!」
  那是一個陌生的聲音,但清晰而有力。
  「我在這兒!」她大聲喊道,「在這兒,大路上!」
  然後,她看見大樹的枝葉間,一個身影像松鼠一樣飛快地竄了過來。
  這時風向改變,刮來一團濃煙,把他們都罩在裡面,那個向她「飛」過來的身影也完全隱沒了。突然,她覺得有一隻強壯的胳膊摟住她的腰肢,眨眼間,她已經騰空而起,只覺得熱風撲面而來,不時有樹枝擦身而過。
  她睜開一雙眼睛。
  腳下是灌木叢和黃土地。
  四周是大森林波浪般起伏的樹葉。
  那個巨人般的男子抱著她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樹。珍妮覺得她又在重溫非洲叢林裡的那場舊夢。
  啊!如果他跟那天抱著她飛也似的穿過枝葉糾纏、草木青蔥的叢林的「森林之神」是同一個人,該有多好!不,這是不可能的。可是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還有誰能這樣有勁兒,這樣靈活,去做現在這個男人正做的事情?
  她朝那張緊挨著她的臉偷偷瞥了一眼。啊!正是他!珍妮又驚又喜,一剎間連氣也喘不過來。
  「我的『森林之神』!」她喃喃著,「不,我一定是神志昏迷了。」
  「不,我是你的『森林之神』,珍妮·波特。你的野蠻的原始人從非洲叢林遠道而來,與他的愛人——那個從他身邊逃走的女人相認來了!」他幾乎是凶狠地說。
  「我不是從你身邊逃走的。」她輕聲說,「大夥兒等了你整整一個星期。最後我只得跟他們一起離開叢林。」
  現在他們已經衝出火海,泰山帶著珍妮又回到那片空地。
  他們肩並肩向農莊走去。風又改變了方向,大火趁勢殺了一個「回馬槍」。再這樣燒上一個小時,這場森林大火就該熄滅了。
  「你為什麼沒有回去?」
  「我服侍迪阿諾特來著。他受了重傷。」
  「啊!我知道就是這麼回事兒!」她大聲說。「他們說你跑到黑人那兒去了,說你是他們的人。」
  「你不信他們的話,是吧?珍妮。」他大笑著。
  「當然不信……啊,我該怎樣稱呼你?」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初次相識時你就該知道,我是人猿泰山。」他說。
  「人猿泰山!」她驚叫道,「這麼說,我離開小屋時答覆的那封情書,是你寫的?」
  「是的。你以為會是誰寫的呢?」
  「不知道。但我決沒有想到會是你寫的。因為人猿泰山能寫英文,你卻對哪種語言都一竅不通。」
  他又大笑起來。
  「說來話長。我不會說話,可是能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思想。」不過,現在迪阿諾特把事情越發搞糟了。他沒教我講英語,卻教會我說法語了。
  「快走!」他又說,「上我的車。我們必須追上你的父親。他們在前面,離我們不會太遠。」
  他們坐著汽車飛馳而去。他說:
  「你在給人猿泰山寫的那封信裡提到你愛著另外一個人。這麼說,這個人指的就是我?」
  「是指你。」她直截了當地回答道。
  「可是在巴爾的摩——哦,你讓我找得好苦——人們告訴我,現在你也許結婚了。他們說,有個叫坎勒的人已經來和你舉行婚禮來了。這可是真的?」
  「是真的。」
  「你愛他嗎?」
  「不愛!」
  「你愛我嗎?」
  她把臉理在一雙手裡。
  「我已經答應了別人。我沒法兒回答你的問題,人猿泰山。」她哭著說。
  「你已經回答了。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嫁給一個你根本就不愛的人?」
  「我的父親欠他的錢。」
  泰山突然想起他以前讀過的那封信。那時候,對這個羅伯特·坎勒和信中暗示的麻煩事兒他都無法理解。
  他笑了。
  「如果你的父親沒丟那箱子財寶,你就用不著非得跟這個叫坎勒的人結婚了吧?」
  「我可以請求他解除婚約。」
  「他要是拒絕呢?」
  「那就不好辦了。因為我答應過人家。」
  他沉默了一會兒。汽車開得飛快,在高低不平的大路上顛簸著。大火又在他們的右側燒了起來。風向一變就會猛撲過來,連這條逃路也切斷。
  他們終於衝出危險區,泰山減低了車速。
  「假如我去請求他呢?」泰山大著膽子問。
  「他當然不會接受一個陌生人的請求,」姑娘說,「特別是一個自個兒想得到我的陌生人。」
  「特岡茲當年不也一樣。」泰山齜開牙笑了。
  珍妮打了一個寒戰,驚恐地抬起頭,看著坐在她身邊的這個「巨人」。她明白,他指的是為了保護她而殺死的那只巨猿。
  「這兒可不是非洲叢林,」她說,「你也不再是個野蠻人了。你是個文明人,而文明人不能殘酷無情地殺人。」
  「在內心深處我依然是個野蠻人。」他低聲說,像是自言自語。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
  「珍妮,」泰山終於說,「如果你自由了,跟我結婚嗎?」
  她沒有馬上回答。他耐心地等待著。
  姑娘極力理清自己亂無頭緒的思想。
  對於坐在她身邊的這怪人。她都瞭解些什麼?他對於他自己又都知道些什麼?他到底是誰?他的父母親是誰?
  啊,他這個名字就表現了他那神秘的出身和野蠻的生活。
  他實際上沒名沒姓。和這樣一個森林裡的流浪漢生活在一起,她會幸福嗎?他從小生活在非洲茫茫林海的樹頂之上,和凶狠的類人猿一起打鬥、嬉戲,從剛剛殺死的獵物還顫動著的肚子上撕扯著「食物」,用有力的牙齒大嚼生肉。在同伴們號叫著你爭我搶的時候,他卻捧著他那份「美味」溜之乎也。和這樣一個人結為夫妻,能找到什麼「共同語言」嗎?
  他能提高她的社會地位嗎?她能忍受跟著他「一落千丈」嗎?這樣一種可怕的結合,雙方能有幸福可言嗎?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說,「你是怕我傷心?」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你。」珍妮悲傷地說,「我連我自己的思想也理不清楚。」
  「這麼說,你不愛我?」他問道,聲音顯得很平靜。
  「別問找。沒有我,你會更幸福。你永遠不會適應人類社會的種種清規戒律、傳統習俗;文明會使你不堪忍受,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懷念過去自由自在的生活。而那種生活,我也無法適應,就像你無法適應我的生活一樣。」
  「我想,我已經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很平靜地說,「我不會強迫你的。因為我情願看著你幸福,而不想只顧自己的幸福。現在我已經懂得,和一個……猿生活在一起,你是不會快活的。」
  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淡淡的憂傷。
  「別這樣說,」她反對道,「你還不理解我的意思。」
  她還沒把話說完,一個急轉彎便把他們帶進一個小村莊。
  克萊頓的車停在那兒,從農莊裡逃出來的幾個人都站在汽車四周。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33:13     標題: 並非皆大歡喜

並非皆大歡喜

  看見珍妮,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快活地喊了起來。泰山把車停在克萊頓那輛汽車旁邊,波特教授緊緊抱住女兒。
  泰山默默地坐在汽車裡,有一會兒誰也沒有注意他。
  還是克萊頓最先想起這位救命恩人,轉過臉向他伸出一隻手。
  「我們該怎樣感謝你呀!」他驚喜地說,「你救了我們大家。在農莊,你喊著我的名字,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你叫什麼,又總覺得有點兒面熟。就好像很久以前,在一種完全不同的情況下,跟您見過面兒。」
  泰山微笑著,握住那只向他伸過來的手。
  「您說得非常對,克萊頓先生。」他用法語說,「請原諒,我不能跟您說英語。不過我現在正在學習。您說的話我倒都能聽懂,可是講起來就困難了。」
  「可您到底是誰?」克萊頓又問,這次他說的是法語。
  「人猿泰山。」
  克萊頓驚訝得連連倒退了幾步。
  「天哪!」他驚叫著,「這是真的?」
  波特教授和菲蘭德先生都擠過來,和克萊頓一起表示他們的謝意。大家異口同聲地說,能在離他那荒蠻的故鄉如此遙遠的地方再次見到他們的叢林朋友,真是驚喜萬分。
  幾個人一起走進一家十分簡陋的小旅店。克萊頓很快就將諸事安排妥當,款待他們的朋友。
  他們剛在那間悶熱、窄小的休息室坐下,就聽見一陣汽車的馬達聲由遠而近。
  菲蘭德先生靠窗戶坐著,看見那輛汽車開過來,停在另外那兩輛汽車旁邊。
  「天哪!」菲蘭德先生說,聲音裡掠過一絲懊惱,「是坎勒先生。我還希望……哦,我以為……不,他沒讓大火燒死,可真讓我們高興。」他結結巴巴說完了這番話。
  「嘖嘖!菲蘭德先生。」波特教授說,「嘖嘖!我一直告誡我的學生,凡事要三思而後行。是這樣吧,菲蘭德先生。我自己呢,豈止三思,簡直是三百思!然後就謹言緘口,保持沉默。」
  「天哪!是的!」菲蘭德先生只好表示同意,「可是那位像個牧師似的先生是誰呢?」
  珍妮一下子臉色變得煞白。
  克萊頓坐在椅子裡,顯得焦躁不安。
  波特教授緊張地摘下眼鏡,在鏡片上呵了一口氣,擦也沒擦就又架在鼻樑上。
  那位簡直是無處不在的艾絲米拉達咕咕噥噥說著什麼。
  只有泰山不為所動。
  眨眼之間,羅伯特·坎勒破門而人。
  「感謝上帝!」他大聲說,「我一直作著最壞的思想準備,直到看到您的車,克萊頓,才放下心來。我在南邊那條路上被大火截住,不得不再回到城裡,繞到東面,才上了這條路。我還以為我們再也到不了農莊了。」
  誰也不想搭理他。泰山像獅子山寶盯著豬物一樣,盯著羅伯特·坎勒。
  珍妮瞥了他一眼,緊張地咳嗽著。
  「坎勒先生,」她說,「這位是泰山先生,我們的一位老朋友。」
  坎勒轉過臉,向他伸出一隻手。泰山按照迪阿諾特的指教,站起身,風度十足地向坎勒鞠了一躬,好像壓根兒沒有看見他伸過來的那隻手。
  坎勒似乎也沒有注意到這種「疏忽。」
  「這位是尊敬的圖斯力先生,珍妮。」坎勒轉過臉,對站在他身後那位牧師模樣的人說,「圖斯力先生,這是波特小姐。」
  圖斯力先生鞠了一躬,微微笑著。
  「我們馬上就能舉行婚禮了,珍妮。」坎勒說;「然後,你和我就可以乘午夜的火車回城裡去。」
  泰山立刻明白了這個計劃的意思。他瞇細一雙眼睛看著珍妮,可是並沒有採取什麼行動。
  姑娘猶豫著。屋子雖死一樣地寂靜,空氣十分緊張。
  所有的眼睛都望著珍妮,等待她的回答。
  「不能再等幾天嗎?」她問道,「我神經緊張,心煩意亂,今天經歷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坎勒感覺到了屋子裡這些人對他的敵意,不覺勃然大怒。
  「我們等的時間已經夠長了。我不想再等了!」他粗暴地說,「你答應過和我結婚。我不能再讓你們耍弄了。我已經領來了結婚證書,請來了牧師。過來,圖斯力先生!過來,珍妮!這兒還有足夠的證婚人——比應該有的還要多。」他陰陽怪氣地補充道,然後一把抓住珍妮的胳膊,要往正等著舉行儀式的牧師跟前拉。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邁步,一隻大手就像一隻老虎鉗,緊緊抓住他的胳膊。
  另一隻手掐住他的喉嚨,他登時兩腳離地,被泰山提了起來,就像一隻被貓耍弄的老鼠。
  珍妮害怕地望著泰山。
  她又看見泰山前額上那條深紅色的傷疤。這條疤在遙遠的非洲叢林,在人猿泰山和巨猿特岡茲血戰的時候,她曾見過。
  她知道,泰山那顆充滿野性的心裡埋藏著殺機。她害怕地叫了一聲,撲過去哀求人猿泰山。她當然是為泰山殺人的後果感到害怕,並不在乎坎勒的死活。她懂得,對於殺人犯,社會會給予怎樣嚴厲的懲罰。
  可是沒等她撲過去,克萊頓已經先行一步,跳到泰山身邊,想把坎勒從他的鐵腕下拉出來。
  泰山那條有力的胳膊只輕輕一甩,克萊頓便踉踉蹌蹌跌到小屋對過。這時,珍妮白皙的手緊緊抓住泰山的手腕,抬起頭望著他的一雙眼睛。
  「看在我的份上,」她說。
  掐在坎勒脖子上的那隻手鬆了一點兒。
  泰山低下頭,望著眼前這張美麗的臉。
  「你想讓他活下去?」他驚訝地問。
  「我只是不想讓他死在你的手裡,我的朋友。」她回答道,「我不想讓你成個殺人犯。」
  泰山放下那只掐在坎勒脖子上的手。
  「你同意跟她解除婚約嗎?」他問道,「這可是以你的生命為代價的。」
  坎勒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點了點頭。
  「你能滾得遠遠的,再也不打擾她嗎?」
  坎勒又點了點頭。他那張臉因為對近在眼前的死神充滿恐懼而扭歪了。
  泰山放開他。坎勒馬上跌跌撞撞向門口跑去,眨眼之間便沒了蹤影。那位嚇呆了的牧師也跟在他身後逃之夭夭。
  泰山向珍妮轉過臉。
  「我能跟你單獨談幾句話嗎?」他問道。
  姑娘點了點頭,向那扇通往小旅館狹窄走廊的門走了過去。她走出去,在走廊裡等著泰山,沒聽見後來屋子裡的談話。
  「等一下!」泰山正要出去,波特教授大聲喊道。
  剛才事態的急驟變化把老教授看得目瞪口呆。
  「在我們進一步探討問題之前,先生,我希望你能對剛才發生的這一系列事情作出解釋。先生,你有什麼權利干涉我女兒和坎勒先生的婚事?我已經答應了他的求婚,先生,不管我們喜歡他,還是不喜歡他。而這種承諾必須信守不渝。」
  「波特教授。」泰山回答道,「我之所以干涉,是因為你的女兒不愛坎勒先生,她不願意跟他結婚。在我看來這就足夠了。」
  「你不明白你幹了些什麼!」波特教授說,「現在,毫無疑問,他拒絕和她結婚了。」
  「他當然不敢了。」泰山加重語氣說道。
  「此外,」泰山補充道,「您不必為自尊心受到損害而著急,波特教授。因為您一到家就能把欠坎勒的錢全部還清。」
  「嘖嘖!先生!」波特教授又大驚小怪起來,「您這是什麼意思?先生。」
  「您的財寶已經找著了,」泰山說。
  「什麼……你說什麼?」教授叫喊著,「你瘋了,小伙子,這不可能!」
  「是真的。那個箱子是我偷走的。那時候我不知道它的價值,也不知道誰是它的主人。我看見水手們把它理在那兒,就「猴子學樣」把它挖了出來,又埋到另外一個地方。後來迪阿諾特告訴我那裡面裝的東西對您意味著什麼,我才又返回叢林,把它挖出來。我本想把它一併帶到美國,可是迪阿諾特認為最好不要隨身攜帶這口引起那麼多罪惡、苦難和悲傷的箱子。我聽了他的勸告,給您帶來了一份信用保證書。
  「這就是,波特教授。」泰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交給目瞪口呆的教授,「一共是二十四萬美金。這批財寶已經經過專家們仔細的鑒定和估價。因為怕您心裡還有什麼疑慮,迪阿諾特自己出錢先把它買了下來,暫且替您保管。如果您願意,就先存在他的帳上。」
  「我們已經受了您那麼多的恩惠,先生,」波特教授用顫抖的聲音說,「現在又給了我們這樣巨大的幫助。您使我有了挽救自己名譽的辦法。」
  克萊頓剛才跟在坎勒身後出去一會兒,現在又走進休息室。
  「請原諒,」他說,「我想我們最好在天黑之前趕到城裡,坐第一班火車離開林區。剛才有個當地人從北面騎馬過來,報告說大火正在向這個方向慢慢移動。」
  通報打斷了談話,大夥兒都趕快離開小旅店,鑽進正等著他們的汽車。
  克萊頓、珍妮、教授和艾絲米拉達坐克萊頓的車。泰山和菲蘭德先生另坐一輛。
  「天哪!」泰山的汽車緊跟在克萊頓後面啟動之後,菲蘭德先生驚叫著,「誰能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不折不扣的野人,在非洲熱帶叢林稠密的枝葉間跳來跳去。現在你卻開著一輛法國汽車帶我沿著威斯康星州的公路奔馳。天哪!這可真是太神了!」
  「是的,」泰山表示贊同。然後他稍稍停了一下,問道:「菲蘭德先生,您還記得在非洲叢林旁邊我那座小屋裡發現和埋葬那三具骷髏的每一個細節嗎?」
  「當然記得,先生,而且記得非常清楚。」菲蘭德先生回答道。
  「那幾具骷髏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菲蘭德先生瞇細一雙眼睛凝望著泰山。
  「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弄清這一點對我可是非同小可。」泰山說道,您的回答可以澄清一個疑團。不管結果如何,總比它還是個謎強。最近兩個月,我對這幾具骷髏作過種種設想。我希望您能盡最大努力解答我的問題:您們埋的那三具骷髏都是人的骨架嗎?」
  「不,」菲蘭德先生說,「最小的那具,也就是搖籃裡發現的那具,是類人猿的骨骼。」
  「謝謝您。」泰山說。
  前面那輛車上,珍妮腦子裡一片混亂。她已經感覺到泰山要跟她單獨談話的目的之所在。她知道必須作好準備,對這個迫在思睫的問題給以答覆。
  他不是那種可以輕易甩掉的人。不知怎的,這個想法總使她們心自問,難道自己真的不怕他嗎?
  她能去愛自己害怕的人嗎?
  她意識到,在那遙遠的非洲叢林的幽深僻靜之地,確曾有過一種符咒般的魔力附著在她的身上。而此時此刻,在平淡無奇的威斯康星州,那種魅力已經全然消失。
  而眼下這位一塵不染的「法國青年」,對她心靈深處那個「原始女人」的吸引力,也絕對比不上那位勇敢剛毅的「森林之神」。
  那麼,她愛他嗎?現在她真有點兒說不上了。
  她從眼角斜睨了克萊頓一眼。這個男人和她在同樣的社會環境中長大。他有社會地位,有文化。而這正是她所接受的教育教給她的選擇愛人的「基本要素」。
  按照正常的邏輯,她的抉擇難道不應該是這位年輕的英國貴族嗎?她明白,他的愛正是像她這樣受過教育的女人所渴望的。
  她能愛克萊頓嗎?她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不可以跟他相愛。珍妮不是一個天生工於心計的人。可是她受的教育。周圍的環境,以及傳統勢力結合起來,使她在即使像愛情這樣的問題上,也可以去理智地分析。
  在遙遠的非洲叢林,以及今天在威斯康星州的森林裡,她被這位年輕的巨人摟著腰肢騰空面起的時候,那種愛的感覺在她看來只能歸咎於她這方面人性暫時的回復;歸咎於那個原始男人對她天性中那個原始女人心理上的呼喚和吸引。
  她在心裡分析,如果他再也不跟她有什麼肉體的接觸,她便永遠不會感覺到他有什麼吸引力。這麼說,她壓根兒就不曾愛過他、這一場感情糾葛不過是皮肉相觸。春情激蕩,變化出曇花一現的幻覺。
  春情不會永遠激盪。假如和他結婚,快樂也不會永遠是他們聯姻的標誌。性愛的力量隨著相互的熟悉,終將逐漸衰竭。
  她又督了克萊頓一眼。他非常漂亮,而且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貴族青年。有這樣一個丈夫,她會非常驕傲。
  然後,他開口說話了——這番話遲一分鐘說出來,或者早——分鐘說出來,都會使這三個人的生活發生天淵之別——可是在這個決定命運的時刻,克萊頓捷足先登,佔有了這個機會。
  「現在你自由了,珍妮,」他說,「如果我對你說,為了使你幸福,我將不惜犧牲生命,你接受我的愛情嗎?」
  「接受。」她輕聲說。
  這天晚上,在火車站候車室裡,泰山瞅機會和珍妮單獨談了一小會兒話。
  「現在你自由了,珍妮。」他說,「我從一個原始人幽暗、蒙昧、遙遠的洞穴裡「脫穎而出」,跨越了幾個時代,來這裡找你。為了你,我已經變成了一個文明人;為了你,我遠渡重洋,橫跨歐美;為了你,你把我改造成什麼樣子,我都心甘情願。我會使你幸福,珍妮。我會適應你熟悉、並且熱愛的生活。你跟我結婚嗎?」
  珍妮第一次意識到泰山的愛情有多深。他之所以能在這樣短的時間之內,變成一個全新的文明人,只因為他心裡對她滿懷鍾愛之情!她回轉頭,把臉埋在兩隻手裡。
  哦,她都幹了些什麼呀!因為害怕屈從於這位巨人的請求就破釜沉舟,斷了後路;因為毫無根據地擔心怕犯錯誤,便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她對他講了所有這一切,一字一句地吐露了真情,並不想為自己開脫,也不想為自己的錯誤辯解。
  「我們該怎麼辦?」他問道,「你已經承認你愛我,也知道我愛你。但是我並不懂得你受其制約的道德規範。我把作決定的權利留給你。因為你最清楚什麼是你最大、也是最終的幸福。」
  「我不能對他說這一切,泰山,」她說,「他也愛我,而且他是個好人。如果我再收回對克萊頓先生說過的話,無論與你還是與任何一個誠實的人,我都無顏相對。我必須信守諾言,而你必須幫助我承受這副重擔的壓力。儘管今晚之後,也許我們再也無緣相見了。」
  這時,別人也都走進候車室。泰山轉過臉,向那扇小小的窗戶望過去。但是他什麼也沒有看見。眼前只有一片碧綠的草地,四周是茂盛的熱帶植物和艷麗的花朵。頭頂古木參大,綠蔭如蓋,千萬片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動。籠罩整個世界的是赤道湛藍的蒼穹。
  在那如茵的草坪中間,一位年輕的姑娘坐在一個小土堆上,她的身邊坐著一個年輕小伙兒。他們吃著美味的野果,相互看著對方的眼睛,微笑著。他們非常幸福,世界只有他們自己。
  一位鐵路警察打斷了他的思路。他走進候車室,問有沒有一位名叫泰山的先生。
  「我就是泰山先生。」泰山說。
  「這兒有您的一封電報。是從巴黎拍到巴爾的摩市,又從那兒轉來的。」
  泰山接過電報,拆開一看,原來是迪阿諾特拍來的。電文如下:
    指紋證明你屬於格雷斯托克家庭,謹致祝賀。
  
  
  
    迪阿諾持
  泰山剛看完,克萊頓走進候車室,走過來向他伸出一隻手。
  就是這個人擁有了泰山的爵位,繼承了泰山的財產,而且要娶泰山傾心愛戀,並且也愛泰山的女人為妻。此時此刻,只要把他的身世吐露一二,就會讓他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將失掉爵位、土地、城堡。而所有這一切,自然也將在珍妮·波特的生活中完全消失。
  「我說,老朋友,」克萊頓大聲說,「我還一直沒有機會好好地謝謝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呢!無論在非洲還是在這兒,你這雙手好像就是為救我們而生的!」
  「你能來這兒,我真是太高興了。我們一定要進一步相互瞭解。你知道,我經常想起你來,還有你周圍那奇妙的生活環境。」
  「如果不算是多嘴的話,請問,你怎麼就跑到那個鬼地方去了?」
  「我生在那兒。」泰山很平靜地說,「我的母親是個猿。有關我的生世,她當然不可能告訴我多少。至於父親,我從來不知道他是誰。」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泰山系列叢書」第二部《返樸歸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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