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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埃德加·賴斯·伯勒斯]反璞歸真[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49:25     標題: [埃德加·賴斯·伯勒斯]反璞歸真[全文完]

仗義執言結冤仇

  「哦,真漂亮!」德·考德伯爵夫人壓低嗓門兒喊了一聲。
  「什麼?」伯爵回轉身,問年輕的妻子,「什麼東西漂亮?」他向四處張望著,想找到她讚美的東西。
  「哦,我壓根兒就沒看見什麼,親愛的。」伯爵夫人回答道,本來就紅潤潤的臉頰又在倏忽間飛起兩朵紅雲,「不過是懷著一種讚美之情想起紐約那些被人們稱作摩天大樓的宏偉建築罷了。」漂亮的伯爵夫人為了坐得更舒服些,挪動了一下身子,然後又拿起那本剛才因為「壓根兒就沒看見什麼東西」而跌落在膝蓋上的雜誌。
  丈夫又埋頭看他那本書,但心裡多少有點納悶:夫人怎麼會公離開紐約二天之後,突然對那些她一直大為反感的建築物生出讚美之情。
  不一會兒,伯爵放下手裡的書。「真膩味,奧爾加,」他說,「我想找幾個人玩牌,他們也許也覺得無聊。」
  「你可具不會獻慇勤,我的丈夫,」少婦微笑著回答,「不過,我也煩得要命,可以原諒你。如果願意,你就去吧,去玩那讓人討厭的破牌吧。」
  等他走了之後,她又朝一個高個子年輕人偷偷瞥了一眼,那人正懶洋洋地躺在不遠處的一張躺椅裡。
  「真漂亮!」她又輕輕說了一句。
  奧爾加·德·考德伯爵夫人20歲。她的丈夫4O歲。她是個誠實、可靠、忠貞不貳的妻子。不過因為壓根兒就沒有選擇丈夫的權利,她對命運和有貴族頭銜的父親——他是位俄國人——為她選擇的丈夫並非愛到如癡如迷的地步。不過,如果僅僅因為看見一個漂亮的年輕陌生人而發出一聲輕微的驚歎,便斷定她在思想上對丈夫有某種不忠,則是大錯特錯了。她只不過讚賞他,就像讚賞任何一個特別漂亮的標本一樣。毫無疑問,這個年輕小伙子看起來令人賞心悅目。
  當她那詭秘的一瞥停留在年輕人的面龐上的時候,他站起身,離開了甲板。這時,一位侍者正好從德·考德伯爵夫人身邊走過。
  「那位先生是誰?」她問道。
  「他登記的名字是泰山先生,夫人,住在非洲。」侍者答道。
  「霍,這份家業可夠大的。」少婦想,現在她對他越發感興趣了。
  泰山慢慢地朝吸煙室走去,在門外和兩個男人不期而遇。那兩個人正壓低嗓門兒,頗為神秘地說著什麼。要不是其中一個朝他做賊心虛地、古怪地瞥了一眼,他簡直連想都不會想到他們。這兩個人使泰山想起他在巴黎舞台上看見過的那些經過渲染的壞蛋。他們都黑不溜秋,顯然正在密謀什麼,又是聳肩又是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愈發叫人覺得是壞蛋了。
  泰山走進吸煙室,在離屋裡那些人稍遠一點兒的地方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他沒有心思跟別人談話,呷著苦艾酒,十分傷心地回想過去幾個星期的生活。他不止一次地想,為了一個他什麼都不欠的人放棄自己的繼承權是否聰明。他喜歡克萊頓,這是真的。可是……啊,可是這並不是問題的關鍵。他並不是為了威廉·塞西爾·克萊頓——格雷斯托克勳爵,才否認了自己的出身。他是為了他和克萊頓都愛著的那個女人。這個女人,由於命運之神的任性,判給了克萊頓,而沒有給他。
  而她愛他這個事實,使這樁事讓人加倍地難以忍受。但他明白,除了在威斯康星州林區小火車站所做的決定,他別無選擇。對於他來說,她的幸福是第一位重要的。他雖然涉世不深,與「文明人」剛剛開始打交道,但已經明白,沒有金錢和地位,生活對於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是不堪忍受的。
  珍妮·波特就是為這兩樣東西而生的。如果泰山把它們從她未來的丈夫手裡奪走,毫無疑問,就會置她於悲慘、痛苦之中。不過,一旦剝奪了克萊頓的爵位和財產,她就可能離他而去,只是泰山一次也沒有這樣想過。因為他認為別人也像他一樣,生來就只有這種忠誠。老實的品質。即使在這樣關鍵的時刻,他也沒有絲毫的狡詐。如果再發生什麼事情,使珍妮·波特被她對克萊頓的允諾進一步約束,泰山也還只能逆來順受。
  泰山的思想從過去漂流到未來。他竭力讓自己懷著一種快活的心情,展望回到出生和度過少年時代的叢林之後的情景。他22歲,在那嚴酷、凶殘的莽林裡就度過了2O年。然而,在那廣闊無垠的密林裡,有誰,或者有什麼會歡迎他的歸來呢?沒有,只有坦特,那頭大象,可以稱之為朋友。別的動物都會像過去一樣,追捕他,或見他就逃。
  甚至他自己那個部落的猿也不會向他伸出友誼之手。
  文明雖然沒有給人猿泰山帶來什麼,但使他懂得了友誼的叫貴,懂得了懷著真誠的快樂,去體味夥伴情誼的溫暖。相比之下,別的任何生活都一概變得淡而無味。很難想像連一個朋友也沒有、連一個泰山已經這麼喜歡的說新語言的人也沒有的世界,會是個什麼樣子。因此,展望未來,泰山心裡實在沒有多少樂趣。
  他坐在那兒抽著香煙沉思默想的時候,目光落在前面的一面鏡子上。從鏡子裡,他看見一張桌子,有四個人正圍坐在桌子旁玩牌。不一會兒,有一個人站起來,離開牌桌,另外一個人走了過去。泰山看見他很有禮貌地提出填補這個空缺,這樣遊戲不至於中斷。他就是泰山剛才在吸煙室門外看見說悄悄話的那兩個人中的那個小個子。
  泰山頗感興趣,心裡驀地亮起一朵小小的火花,一邊想像未來的情景,一邊望著在他身後那張桌子周圍玩牌的人們在鏡子裡的映像。除了剛坐下打牌的那個人以外,其餘幾個玩牌的人,泰山只知道一個人的名字,就是坐著新來玩牌的那個人對面的那位——羅爾·德·考德伯爵,一位過分慇勤的服務員曾經把他作為乘客中的名流之一指給泰山看,說他是法國軍機大臣內閣成員中一位職位很高的官員。
  泰山的注意力突然被鏡子裡的畫面吸引過去。那個皮膚黝黑、鬼鬼祟祟的傢伙走進來,站在伯爵的椅子後面,泰山看見他轉過頭,朝屋子四周偷偷瞥了一眼,目光從鏡子裡一閃而過,沒有注意到泰山那雙警惕的眼睛。這人從他的口袋裡悄悄掏出一樣東西,到底是什麼,泰山沒有看清楚,因為他用一隻手擋著。
  那隻手向伯爵慢慢地靠近,然後,非常敏捷地把手裡的東西塞進他的口袋。之後,像沒事兒人一樣依舊站在那兒,看法國人手裡的紙牌。泰山大惑不解,越發全神貫注了;他不能讓這件事情的任何一個細節逃脫他的眼睛。他們又玩了十來分鐘,伯爵贏了最後加入這場遊戲的那個人為數相當可觀的賭注。這時,泰山看見站在伯爵椅子後面的那個傢伙朝他的同夥點了點頭,那個傢伙立刻站起來,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伯爵:
  「我要是知道這位先生是個職業賭棍的話,就不會這麼輕易被拉入這場遊戲。」他說。
  伯爵和另外兩個玩牌的人立刻站了起來。德·考德臉變得煞白。「你這是什麼意思?先生。」他叫喊道,「你知道你是跟誰說話嗎?」
  「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我是跟一個在牌桌上搗鬼的人說話。」那傢伙問答道。
  伯爵把身子探到桌子那邊,照那人臉上打了一記耳光。旁邊那幾個人趕緊擋在他們中間。
  「這是誤會,先生。」另外那兩個玩牌的人中的一個說道,「這位是法國德·考德伯爵。」
  「如果是找的錯,」那人說道,「我會高高興興地道歉。不過,道歉之前,首先要讓這位伯爵先生解釋一下,有幾張牌怎麼跑到他的口袋裡了?」
  這時,把牌偷偷塞到伯爵口袋裡的那個人掉轉身,想從屋裡溜走,但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灰眼睛陌生人擋住他的去路。
  「對不起。」那人粗暴地說,想從旁邊繞過去。
  「等等。」泰山說。
  「為什麼,先生?」那人很不高興地說,「讓我過去,先生。」
  「等一等,」泰山說,「我想,毫無疑問,只有你才能解釋清楚這件事情。」
  那傢伙發脾氣了。他低聲罵了一句,抓住泰山,推到一邊。人猿泰山微笑著,把這個塊頭很大的傢伙扭得轉過身來,抓著衣領揪回到桌子跟前。那人掙扎著,咒罵著,毫無用處的爭辯著。尼古拉斯·茹可夫第一次嘗到了這個彪形大漢的厲害。他那身發達的肌肉曾經和雄獅奴瑪、巨猿特岡茲搏鬥,並且給未曾開化的他帶來勝利。
  那個向德·考德發難的人和那兩個跟他一起玩牌的人,都站在那兒,眼巴巴地望著伯爵。還有幾位乘客被這場爭吵吸引過來,等著看個水落石出。
  「這傢伙發瘋了,」伯爵說,「先生們,我請求有誰能來搜搜我。」
  「這種指責簡直太荒唐可笑了。」一個玩牌的人說。
  「只要把手伸進這位伯爵的外套口袋裡,就會明白,這指責還相當嚴肅認真呢!」那個斥責伯爵的人堅持說。然後,因為別人都猶猶豫豫不想搜查,他自個兒走到伯爵跟前,說:「好吧,要是別人不搜,我自己來搜。」
  「不,先生,」德·考德說,「我只允許一個體面的先生對我搜查。」
  「沒有必要對這位伯爵搜查。牌就在他的口袋裡,這是我親眼所見。」
  人家聽了都驚訝地轉過身來,看見一個非常壯實的年輕人,一隻大手掐著一個拚命掙扎的人的脖子,向他們走了過來。
  「這是一個陰謀,」德·考德生氣地喊道,「我口袋裡根本沒有牌。」他邊說邊把手伸進口袋。這當兒,一種令人緊張的寂靜籠罩了這一小群人。伯爵突然變得面無人色。他非常緩慢地抽出手,手指間捏著三張牌。
  他默默地看著那三張牌,完全震驚了,一張臉慢慢地變得通紅。那些親眼看到伯爵將因此而名譽掃地的人的臉上也現出憐惜和輕蔑的表情。
  「這是一個陰謀,先生。」灰眼睛的陌生人這樣說道。「先生們,」他繼續說,「這位伯爵先生並不知道這幾張牌在他的口袋裡,是他坐在那兒打牌的時候,別人偷偷塞進去的。我就坐在那邊兒那張椅子裡,這過程全都讓我從前頭那面鏡子裡看到了。是剛才要逃跑時被我攔住的這個人把牌塞進伯爵口袋裡的。」
  德·考德看看泰山又看看被他抓著的那個人。
  「我的天!尼古拉斯!」他喊道,「是你?」
  然後,他回轉身,面對向他橫加指責的人,直盯盯地看了一會兒。
  「還有你,先生。剃了鬍子,我就沒認出你來。你這裝化得不錯呀,鮑爾維奇。現在我都明白了,這事很清楚了,先生們。」
  「怎麼處置他們?先生。」泰山問,「把他們交給船長?」
  「不,我的朋友,」伯爵忙說,「這是樁私事兒,請您不要再提它了。我已經從指控中解脫出來,這就足夠了。和這種傢伙打交道越少越好。不過,先生,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找該怎樣感謝您呢?請允許我把名片留給您,一旦有我可以為您效勞的時候,記住,我樂意聽從您的差遣。」
  泰山已經放開茹可夫。他和他的同謀鮑爾維奇趕緊溜出吸煙室。臨離開的時候,茹可夫向泰山轉過瞼來,說:「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有你後悔的時候!」
  泰山微笑了一下,然後,朝伯爵鞠了一躬,遞上他的名片。
  伯爵讀道:
  
  
  
   M·約翰·G·泰山
  「泰山先生,」他說,「我真希望您不曾幫助我。因為我可以向您擔保,您已經被全歐洲兩個最貨真價實的流氓恨上了。要躲避他們,先生,盡一切努力。」
  「我曾經有過比他們更可怕的敵人,親愛的伯爵。」泰山平靜地微笑著回答道,「可是我還好好地活著,而且一點兒也不為這種事兒著急。我想,這兩個傢伙誰也不會想出能夠加害於我的辦法。」
  「但願如此,先生。」德·考德說,「不過,提防著點兒,明白今天您至少給下一個冤家,總沒有壞處,這個人永遠不會忘記這事兒,永遠不會原諒別人。他那邪惡的頭腦裡,總在策劃新的陰謀,迫害妨礙這或者得罪過他的人。就說這個尼古拉斯·茹可夫吧,簡直是個魔鬼。他敢當眾蠻橫無理的侮辱魔王撒旦。」
  這天晚上,泰山回到他的臥室,發現地板上有一張折疊起來的字條,顯然是從門下面塞進來的,他打開,上面寫道:
  泰山先生:
  
  毫無疑問,你沒有意識到冒犯本人的嚴重
  性,否則,你是不會幹今天這種事情的。我非常
  願意知道,你是出於無知才幹此事的,而並非有
  意冒犯一個陌生人。因此,我將高高興興地允許
  你來道歉。在接受你的保證,再不干涉和你無關
  的事情之後,我就不再計較此事了。
  
  否則……不過,我相信,你會明白,聽從我
  的建議,才是上策。
  
  
  
  
  
  尊敬您的
  
  
  
  
  
  
  尼古拉斯·茹可夫
  泰山唇邊現出一絲冷笑,很快就把這樁事從心頭丟開,上床睡覺去了。
  在不遠處的一間小屋裡,德·考德伯爵夫人正和她的丈夫談話。
  「你怎麼這樣悶悶不樂,親愛的羅爾?」她問道,「一晚上你都鬱悶得不能再鬱悶了。是什麼使你這樣憂慮重重?」
  「奧爾加,尼古拉斯在這條船上。你知道嗎?」
  「尼古拉斯!」她驚叫起來,「這個可能!羅爾。不會的,尼古拉斯在德國坐監獄呢!」
  「在今天親眼看見他和那個狡猾的流氓鮑爾維奇之前,我也是這麼想的。奧爾加,我不能再忍受他的迫害了。不能,哪怕僅僅是為了你,我也遲早要把他交給當局。其實,我差不多已經拿定主意,我們上岸之前,對船長解釋清楚這一切。在一艘法國輪船上,這是樁輕而易舉就能辦到的事情。奧爾加,把我們這個『復仇女神』1永遠解決了算了。」
  1復仇女神(Nemesis):希臘神話中的復仇女神,報應女神。
  「啊,不,羅爾!」伯爵夫人喊著跪在他的面前。他低著頭坐在那張可作床用的長沙發上。「別這樣做,記住你對我的允諾。答應我,羅爾,你一定不要這樣做。甚至不要威脅他,羅爾。」
  德·考德把妻子的一雙手握在自己的手裡,開口說話之前,直盯盯地望著她那張蒼白的、憂慮重重的瞼,就好像要從那雙美麗的眼睛裡找到促使她庇護這個人的真實原因。
  「就按你的願望辦吧,奧爾加。」他終於說,「不過我沒法兒理解。他根本沒有權利要求你對他忠誠和尊敬。他是你的生命和榮譽的一個威脅,也是你丈夫的生命和榮譽的威脅。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因為曾經庇護他而後悔。」
  「我不是庇護他,羅爾。」她很激動地打斷他,「我相信,我像你一樣地恨他。可是……羅爾,血濃於水。」
  「我今天真想見識見識他有幾斤幾兩。」德·考德很冷酷地咆哮著,「這兩個人竭力想玷污我的名聲。奧爾加。」然後他把吸煙室發生的事情對她講了一遍。「要不是那個陌生人,他們就得逞了。因為該死的證據——那幾張牌就藏在我的口袋裡,誰還能相信我蒼白無力的辯解呢?連我都要懷疑自己了。正在這時,泰山先生把尼古拉斯揪到我的面前,才算把這種只有膽小鬼才玩弄的鬼把戲說個一清二楚。」
  「泰山先生?」伯爵夫人問,她顯然吃了一驚。
  「是啊,你認識他?奧爾加。」
  「我見過他。一位乘務員曾指著他給我介紹過。」
  「我不知道,他也是個名人。」伯爵說。
  奧爾加·德·考德換了話題。她突然發現,連她自個兒也說人清楚,乘務員為什麼偏偏要把這個年輕英俊的泰山先生指給她看。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伯爵——她的丈夫在用一種探究的目光凝視她時,自己居然會臉紅。後來她才認識到,這是因為她心裡懷著對丈夫的歉疚之感……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49:45

泰山初識奧爾加

  由於生性喜歡光明磊落,泰山捲入那幾位乘客的是非之中。不過,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又看見茹可夫和鮑爾維奇。跟這兩個傢伙相遇,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而他們也最討厭在這個當口見到他。
  他們在甲板上一個僻靜的角落裡站著。泰山走過去的時候,他們正和一個女人激烈的爭論。泰山注意到這個女人服飾華貴,身材修長,亭亭玉立,一望而知,年紀尚輕。可是因為罩著很厚的面紗.看不清她的模樣。
  茹可夫和鮑爾維奇一邊一個站在她身旁,都背朝泰山。因此,他雖然已經走得很近了,他們也沒有發現。他看見,茹可夫正威脅那個女人,女人則苦苦哀求。他們說的話他一點兒也聽不懂,只能從那個女人的眼神裡看出她很害怕。
  茹可夫的態度明顯地包含著一種以暴力威脅的意思。泰山出於本能意識到一種危險的氣氛,不由得在這三個人身後停下腳步,踟躇不前。茹可夫粗暴地抓住女人的手腕,向後擰著,好像要逼她做出某種承諾。茹可夫的陰謀如果得逞,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情,就只能推測了。因為他還沒有得手,一隻鐵掌已經緊緊抓住他的肩膀。他被非常無禮地扭了一個「大回轉」,又看見頭天下午揭穿他的陰謀的那個陌牛人和他那雙冷冰冰的灰眼睛。
  「混蛋!」茹可夫憤怒的叫喊著,「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難道是個傻瓜,這樣一次又一次地侮辱尼古拉斯·茹可夫?」
  「這是我對你那張字條的回答,先生。」泰山低聲說。然後猛地把他從身邊推開,茹可夫踉蹌了幾步,撞到欄杆上。
  「奶奶的!」茹可夫尖叫著,「蠢豬,你想找死。」他跳起來,一邊向泰山撲過去,一邊從屁股兜裡掏手槍。年輕女人嚇得倒退幾步。
  「尼古拉斯!」她叫喊著,「別,啊,別這樣!快跑,先生,要不然他一定會殺死你的!」泰山不但沒跑,反而跨上幾步,向茹可夫迎了過去。「別裝蒜了,先生!」他說。
  茹可夫被這個陌生人的輕蔑和羞辱氣昏了頭,終於掏出手槍。剛才的猶豫已經不復存在,他不慌不忙地舉起手槍,對準泰山的胸膛,扣動了扳機。手槍的擊鐵頂在撞針上,卻沒有友火。原來槍膛裡面沒有子彈,泰山的拳頭像一條憤怒的巨蛇1的腦袋,猛地打出去,手槍飛過輪船的欄杆,掉進大西洋。
  1巨蛇(python):此處指希臘神話中阿波羅神所殺死的巨蛇。
  兩個男人虎視眈眈,面對面地站著。半晌,茹可夫才鎮定下來,首先打破沉默。
  「先生,你已經兩次干涉和你無關的事情,兩次侮辱了尼古拉斯·茹可夫。第一次我們認為你出於無知原諒了你。可是這一回,決不原諒。如果你還不清楚尼古拉斯·茹可夫是何許人,你剛才厚顏無恥的行為,會使你以後有充分的理由把他記在心裡。」
  「我只知道你是個懦夫,是個無賴,先生。」泰山說。他回轉身,想問那個女人,有沒有被茹可夫傷著,可是她已經不見了。然後,他甚至連一眼都沒看茹可夫和他的夥伴,便徑直向甲板那面走去。
  泰山不清楚這兩個人正在搞什麼陰謀,他們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他總覺得剛才搭救的那個戴面紗的女人有點兒眼熟。可是因為沒有看見面孔,不能肯定以前是否見過她。她身上唯一給他留下特別印象的,是被茹可夫抓著的那隻手上戴的那枚做工精細的戒指。於是他拿定主意,以後要留意所有女乘客手上的戒指,找出受茹可夫迫害的那個女人,搞清楚那傢伙是不是還要找她的麻煩。
  泰山又找到他那把折疊式躺椅,坐在甲板上冷靜地回憶起人們殘酷、自私、狠毒的不勝枚舉的例證。四年前,他在非洲叢林裡,第一次看見人——那個健壯的黑人庫隆加的時候,就體會到了這種自私與凶殘。那一天,庫隆加手裡飛來的長矛使母猿卡拉死於非命,使年輕的泰山失去了他所知道的唯一的母親。
  他還想起「耗子盼」斯納帕斯殺害金,想起「阿羅號」的叛匪把波特教授一行五人扔在海灘,想起木本加部落裡的黑人武士和婦女們對俘虜令人髮指的迫害,以及西海岸殖民地文官武將們的偏狹和嫉妒,而正是這些人,最先把他引進文明世界。
  「天哪!」他自言自語道,「他們都是一個樣兒,欺騙、兇殺。撒謊,你爭我鬥,為的都是叢林裡的野獸不屑得到的東西——用金錢換取低能的人才喜歡的聲色口腹之樂。那些愚蠢的清規戒律,習慣勢力,雖然使他們成為不幸命運的奴隸,他們卻仍然堅信自己是可以領略人生真正樂趣的富有創造力的天之驕子。在叢林裡,誰也不會在自己的意中『人』被別「人』佔有時,因苟安而退縮。哦,這真是一個可怕的、愚蠢的世界!一個白癡的世界!人猿泰山拋棄叢林裡的自由和快樂到這兒來,真是一個地道的傻瓜!」
  不一會兒,他這樣坐著的時候,突然感覺到有雙眼睛在看他——在叢林裡養成的獸的本能沖決了那一層薄薄的文明的面紗。泰山猛地回轉身,那個一直偷看他的女人連目光也沒來得及垂下。人猿泰山那雙充滿探詢的灰眼睛直盯盯地望著她。她閃動了一下眼簾,微微轉開的臉上泛起兩朵紅雲。
  他為自己這種非常不文明、也不慇勤的行為所造成的結果微笑了一下——看見這個年輕女人時,他沒有出於禮貌垂下自己的目光。她很年輕,也很漂亮,此外,泰山還覺得她很面熟,好像以前在哪兒見過。他又像先前那樣坐好,不一會兒就覺得她站起身,離開了甲板。泰山回轉頭望著她,希望能發現一點滿足好奇心的線索,搞清楚她的身份。
  他並沒有完全失望。因為她走過去的時候,抬起一隻手攏了攏腦後烏亮的頭髮。這個嬌柔的動作,飽了泰山的眼福。他看見那隻手上戴著一隻做工精細的戒指。這只戒指,不久前,他在那個頭戴面紗的女人手上見過。
  如此說來,她就是茹可夫一直迫害的那個年輕女人了。泰山懶洋洋地想,她是誰?一個這樣可愛的人兒和那個粗暴無禮、滿臉鬍子的俄國佬會有什麼關係?
  這天傍晚吃過晚飯之後,泰山在甲板上散步,一直呆到暮色很濃。他和二副聊天兒,後來因為二副還有別的事情要辦,泰山便一個人沿著欄杆懶洋洋地溜躂,望著月光在輕柔的水面上跳蕩。他被一個吊艇架遮擋著,因此有兩個男人雖然沿著甲板迎面走來,卻沒有看見他。可是,泰山在他們從身邊走過去的時候,聽見了他們的談話,雖然隻言片語,卻足以引起他的警惕。他悄悄地跟在後回,弄清了他們邪惡的計劃。而且聽出茹可夫的聲音,認出和他一塊兒走的是鮑爾維奇。
  泰山只聽到這樣一句話:「她要是叫喊,你就掐她的脖子,直到……」但這就足以喚起他心底那種冒險精神了。那兩個傢伙沿著甲板繼續走著,腳步變得輕快起來。泰山監視著,不讓他們逃脫他的視線。他一直跟到吸煙室,看見他們只在門口停了一下,顯然是在觀察某人的行蹤,在看見那人正在吸煙室坐著後,便徑直向上層甲板的頭等艙走去。
  泰山發現在那兒很難不被那兩個人發覺,但還是成功地隱蔽了自己。那兩個人在一扇光滑的硬木板門前停下,泰山趁機溜到離他們不到20英尺遠的一條過道的陰影裡。
  他們敲了敲房門,一個女人用法語問道:「是誰?」
  「是我,奧爾加。尼古拉斯。」茹可夫用喉音很重的聲音回答道,「可以進來嗎?」
  「你們為什麼沒完沒了地找我的麻煩呢,尼古拉斯?」女人在薄薄的隔板那面說道,「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你們。」
  「得了,得了,奧爾加,」茹可夫用勸解的口氣催促道,「我只是問你幾句話,我不會傷害你的,甚至連你的屋子也不進。我總不能在門外大聲嚷嚷吧。」
  泰山聽見喀噠一聲,門鎖從裡面打開。他趕快從藏身之地出來,溜到看得見屋裡情形的地方、因為他馬上想起剛才在甲板上聽見的那句惡狠狠的話:「她要是叫喊就掐她的脖子……」
  茹可夫站在門口,鮑爾維奇站在旁邊,身子緊貼著走廊牆壁上的鑲板。門開了,茹可夫跨進小屋,背朝門站著,壓低嗓門兒和那個女人說了幾句話。泰山雖然看不見那個女人,但聽得見她的聲看。她很冷靜,說話有板有眼,聽得清清楚楚。
  「不,尼古拉斯,」她說,「這沒有用處。你可以威脅,但我永遠不會答應你的要求。請你出去。你沒有權利在這兒呆著。你說過,你不進屋。」
  「很好,奧爾加,我不進去。不過,不等我對你下手,你就會為自己沒有答應我的要求而萬分懊悔。不管怎麼說,我最後總會贏你。因此,你最好給我省點兒麻煩,省點兒時間,你自己和你的丈夫也少丟點兒面子。」
  「決不!尼古拉斯!」女人打斷她的話。泰山看見茹可夫轉過臉朝鮑爾維奇點了點頭。鮑爾維奇立刻向小屋竄過去。茹可夫打開房門,讓他進去,自己趕快退出來關上門,泰山聽見喀噠一聲小屋被鮑爾維奇從裡面鎖上。茹可夫站在門口,低著頭,似乎太聽裡面的說話聲,留著鬍子的嘴唇上現出一絲奸笑。
  泰山聽見女人讓那個傢伙滾出去。「我要派人找我的丈夫,」她叫喊道,「他不會給你們留情的!」
  光滑的門板那面傳來鮑爾維奇輕蔑的笑聲。
  「輪船上的事務長會去叫你的丈夫的,太太,」鮑爾維奇說道,「事實上,有人已經通知那位官員,你正在房門緊鎖的小屋裡招待一個並非你丈夫的男人。」
  「呸!女人叫喊著,「我丈夫會知道這一切的!」
  「當然,你丈夫會知道的。但是事務長可不會知道內情。那些新聞記者在我們上岸之後,可能通過些莫名其妙的渠道聽說這樁事,但也不會弄清真相。他們會覺得這是個很有趣的故事。你的所有朋友,在吃早飯讀報紙的時候,也會這樣認為。讓找想想看,今天是星期二,是的,等下星期五早晨他們就能看到新聞報道了。即便知道太太招待的是一位俄國僕人——確切地說是她哥哥的貼身男僕——他們的興趣也不會有稍微的減少。」
  「阿列克塞·包爾維奇!」女人冷冷地、毫無畏懼地說,「你是個膽小鬼,我要是對著你的耳朵眼兒悄悄說出某個人的名字,你就會進一步考慮你對我的要求和威脅是否合理;你就會馬上離開我的房間。而且我認為,從此以後,你至少不會再來打攪我。」然後,小屋裡沒有了聲音。泰山想像著,一定是女人向那個惡棍俯身悄悄地說她剛才暗示的那番話。屋子裡只安靜了一會兒,然後那個男人吃驚地咒罵起來,接著便傳來他拖著地走路的腳步聲,女人的尖叫聲,然後又歸於沉寂。
  叫聲剛一落地,泰山就從他躲藏的地方跳了出來。茹可夫拔腿就跑,被泰山揪著領了拖了回來。他們倆誰也沒有說話,因為彼此心照不宣,小屋裡正在進行一場謀殺。泰山深信,茹可夫並不想讓他的同謀者把事情幹得太絕。他覺得這個傢伙的目的遠比凶殘、冷酷的謀殺更陰險、毒辣。
  泰山沒有猶豫,也沒有對裡面的人發問,而是一膀子撞開那扇不怎麼結實的木板門,在一陣木片的「細雨」中,闖進小屋,身後拖著茹可夫。他一眼看見女人躺在一張長沙發上,鮑爾維奇壓在她的身上,兩隻手掐著她那又白又細的脖子。奧爾加揮動著一雙手掙扎著打他的臉,拚命揪扯那幾根要把她掐死的凶殘的手指,然而毫無用處。
  鮑爾維奇聽見泰山闖進來的聲音,連忙站起來,對著泰山怒目而視,奧爾加顫巍巍地坐起來,一隻手摸著喉嚨,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奧爾加儘管頭髮蓬亂,臉色煞白,泰山還是認出,她就是這天早些時候,在甲板上注視他的那個年輕女人。
  「這是什麼意思?」泰山轉過臉問茹可夫,憑直覺,他已經看出他是這場迫害的罪魁。茹可夫皺著眉頭,一聲不吭。「請按電鈴,」泰山繼續說,「我們得叫一位船上的頭兒來這兒,這件事情已經夠嚴重的了。」
  「不,不,」奧爾加突然站起來,大聲喊道,「請不要這樣做。我敢肯定,他們並不想真的加害於我。我惹惱了這個人,他控制不住自己,發了脾氣,就這麼回事兒。我不想把這件事鬧大,求求你,先生。」她的聲音裡充滿了哀求,泰山不能再固執己見了,但是他清楚地意識到這樁事情應該讓有關當局知道。
  「這麼說,你希望我不要管這件事情?」他問道。
  「是的,不要管。」她回答道。
  「你願意這麼兩個流氓繼續迫害你?」
  她看起來悶悶不樂,憂慮重重,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泰山看見茹可夫嘴角現出一絲得意的、狠毒的微笑。這個女人顯然怕這兩個壞蛋,她不敢在他們面前表達自己真實的思想。
  「既然如此,」泰山說,「我就自己對這件事負責了。」他轉過臉對茹可夫說,「我要對你,還有你的同謀說,從現在起直到這次航行結束,我將密切注意你們的行動。要是讓我碰巧看見你們倆不管是誰敢動這個女人一根毫毛,我就跟你們新帳老帳一起算。這種清算恐怕對你們倆都不會愉快。」
  「現在,從這兒滾出去。」他抓著茹可夫和鮑爾維奇的脖子,把他們使勁兒推到門外,又踢了每人一腳。兩個傢伙連滾帶爬,倉皇而去。然後他向住在這間頭等艙房裡的女人回轉身,她正大睜兩眼,驚訝地望著他。
  「夫人,這兩個無賴再找你麻煩的時候,如果你能及時告訴我,我將榮幸之至。」
  「啊,先生,」她回答道,「希望您不要因為您的好心而受苦。您已經和兩個最狠毒、最善於隨機應變的惡棍結下怨仇。為了報復,他們無所顧忌。您一定要十分當心,先生。您的尊姓……」
  「請原諒,太太,我叫泰山。」
  「哦,泰山先生,不要以為我不同意報告船長和大副,就不對您感恩戴德。相反,對於您勇敢的、充滿騎士精神的行為,我十分敬佩,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的救命之恩。」她嫣然一笑,露出滿嘴漂亮的牙齒,然後向泰山屈膝行禮,泰山向她道了晚安,向甲板走去。
  泰山感到迷惑不解,這條船上居然有兩個人——這個女人和德·考德伯爵——在茹可夫和他的同夥手裡受侮辱,被折磨,卻又不願意讓他們受到正義的裁決。這天夜裡上床休息之前,他一直想著那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命運竟這樣奇妙地把他推進她那顯然是糾纏不清的生活之網。他想起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有左手第三個手指戴著的那只細細的金戒指說明她已經結婚。他很不情願地想像,誰是那個幸運的男人。
  泰山一直沒有再看見他在瞬息間「瞥了一眼」的這出「小戲」裡的「演員」。直到航行的最後一天下午,突然碰見了那位年輕婦女和她的丈夫——他們倆正拖著甲板上的躺椅迎面走來。她嫣然一笑,向他表示問候,然後立刻談起兩天前在她的艙房裡發生的那件事情,似乎相信泰山一定因為她和茹可夫、鮑爾維奇這種壞蛋交往而小看她,並且為此深感不安。
  「但願先生沒有根據星期二晚上那樁不愉快的事情,對我加以評判。我一直被這事兒困擾著,從那以後,這還是我頭一次走出房門。我一直深感慚愧。」她三言兩語下結論似地說。
  「人們不會因為羚羊被獅子襲擊,就說羚羊也像獅子一樣閃惡。」泰山回答道。「我以前就見過這兩個傢伙幹壞事,是在吸煙室,如果我沒記錯,就在他們襲擊你的前一天。因此對他們那套鬼把戲已經有所領教。我相信,越是被他們恨之入骨的人,越是善良、正直。」
  「您這樣看可真太好了。」她微笑著說,「我已經聽說牌桌上的事了。我的丈夫把那件事從頭至尾講了一遍。他特別提到泰山先生的力氣和勇敢。他覺得欠了您還不清的人情。」
  「您的丈夫?」泰山驚奇地問。
  「是呀,我是德·考德伯爵夫人。」
  「哦,我原來是為德·考德伯爵效了力,這可太好了,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報償。
  「啊,先生,我已經欠了您那麼多的情,恐怕一輩子也難以還清了。因此,千萬不要再施恩於我了。」她朝他甜甜的笑著。泰山覺得哪怕僅僅為了這樣一個令人銷魂的微笑,他也情願為她冒更大的風險。
  這天他沒有再看見她。第二早晨上岸時旅客熙熙攘攘,連她的人影兒也沒看著。可是頭一天他們在甲板上分手時,她目光中的那種表情一直在他心中縈繞盤桓。他們在橫渡大洋的短短幾天的旅行中就建立了友誼,實在是件奇妙的事情,分干時又顯得自在輕鬆,這恐怕也並不常見。其實,他們心裡總是充滿了渴望。
  泰山心裡想,是不是還能再和她見面?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0:08

泰山大鬧摩爾街

  到達巴黎後,泰山徑直去找老朋友迪阿諾特。這位海軍中尉直言不諱,責備他不該放棄對已故格雷斯托克勳爵——約翰·克萊頓的爵位和財產的合法繼承權。
  「你。一定是發瘋了,我的朋友,」』迪阿諾特說,「你不但輕易放棄了財產和地位,而且放棄了一個極其寶貴的機會:向整個世界證明,你的血管裡流淌著英格蘭兩個最高貴的家族的血液,而不是一隻野蠻的母猿的血液,沒有這種證明,人們不會相信你的解釋,波特小姐更不會。
  「只有我從來不相信你是什麼猿的兒子。就是在非洲原始叢林中,當你像野獸一樣,用有力的牙齒撕扯著生肉,當你在大腿上擦著油膩膩的手的時候,我也不相信。那時,雖然沒有一點兒可以證明你出身的線索,可我知道,承認卡拉是你的母親是錯誤的。
  「現在,你父親的日記不但記述了他和你母親在荒涼的非洲海岸度過的可怕的歲月,還記述了你出生的詳細情形,而且你有最有說服力的證據——小時候在日記本上留下的指紋。可你居然情願繼續做一個沒名沒姓、身無分文的流浪漢,這對於我真是難以置信。」
  「我不需要比泰山更好的名字。」人猿泰山回答道,「至於做一個身無分文的流浪漢可不是我的本意。事實上,下一次——但願是最後一次——我要給你無私的友誼增加的負擔是希望你幫我找份工作。」
  「呸,呸!」迪阿諾特嘲笑道,「你知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我有足夠20個人花的錢,而這些錢財一半是你的。即使我把所有的財產都給你,也只能是報答你的恩德於萬一,我的泰山。難道這能抵得上你在非洲為我所做的一切嗎?我的朋友,我不會忘記,沒有你和你神奇的勇敢,我早就死在木本加村莊裡那群食人者的柱子上了;我也不會忘記,要不是你毫無自私自利之心的犧牲與奉獻,我在他們手裡受的重傷決不會痊癒。後來,我才發現,你在猿的『小戲台』陪伴我的時候,一顆心卻在焦急與痛苦中煎熬,催促你趕快回到海濱。而這一切都意味著什麼呀。
  「等我們最後到了那兒,發現波特小姐和她那一行人已經揚帆遠航,我才意識到,為了搭救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你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我並非用金錢回報你,泰山!只是因為眼下你需要錢。如果說,這也算一種犧牲,那就權且看作我對你的奉獻吧!找的友愛之心永遠向著你。因為我們志趣相投,而且我很讚賞你。別的東西我無法支配,錢卻可以,而且我願意。」
  「好了,」泰山笑著說,「不要再為錢的事兒爭吵了。我必須生活,因此必須有錢。只有幹活兒,我才心安理得。再也沒有比給我找份工作更能表達你的友愛的事情了。總這樣懶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死掉。至於我的身世和繼承權,種種證明都在可靠人手裡。克萊頓雖然從我手裡剝奪了這些權利,但這並不是他的罪過。他真誠地相信,他是真正的格雷斯托克勳爵。事實上,他會比一個在非洲叢林裡出生、長大的人更能當好這個英國勳爵。你知道,就是現在,我也只是個半開化的人。一看到讓人惱怒的事情,我生命中真實的、獸的本能便立刻淹沒了文化與教養給予我的那一點點溫良恭儉讓。
  「此外,如果揭開我的身世之謎,就會從我愛著的那個女人手裡奪走她因為嫁給克萊頓而得到的金錢和地位。我不能那樣做。我能嗎,保羅?
  「對於我來說,出身如何並不重要。」他不等迪阿諾特回答,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像我這種叢林中長大的人,不管對人還是獸,除了他們自身心理上或生理上的稟賦與素質,實在看不出還有什麼外在的、更有價值的東西。因此,想到卡拉是我的母親和在心底描摹的那位生下我一年之後就離開人世的可憐、不幸的英國姑娘,我都感到同樣的欣慰。卡拉對我十分慈愛,儘管表達愛心的方式常常凶狠、野蠻。生母死後,我一直吃著她的奶,在她那毛乎乎的懷抱裡長大。為了我,她滿懷熾熱的母愛,跟森林裡的野獸搏鬥,跟我們部落裡那些野蠻的成員對著幹。
  「從找這方面來說,我愛她。保羅。而且,只有在木本加的黑人武士殘酷的長矛與毒箭從我的身邊奪走她之後,我才意識到愛她有多深!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痛不欲生地撲在她的屍體上號啕大哭,完全是一個孩子對生母的感情。對於你,我的朋友,她是一個醜陋、凶狠的野獸;可是對於我,她是那樣美好——愛就這樣奇妙地變幻著你所愛的對象。因此,永遠做母猿卡拉的兒子,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滿足。」
  「我十分讚賞你的忠誠,」迪阿諾特說,「可是會有你樂於要求恢復你的權利的時候。記住我的話,但願那時候搞清你的出身能像現在一樣地容易。你必須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波特教授和菲蘭德先生能夠證明和你父母的遺骨一起埋葬的那具小骷髏是類人猿的嬰兒,而不是格雷斯托克勳爵和格雷斯托剋夫人生下的孩子。這個證據非常重要,而他們都年事已高,不會再活多久了。泰山,難道你就沒有想過,一旦波特小姐知道真相,就會和克萊頓解除婚約。這樣一來,你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你的爵位、財產,還有你愛的女人。」
  泰山搖了搖頭。「你不瞭解她。」他說,「克萊頓越是倒霉,她越要信守諾言。她是美國南方一個舊式家庭長大的姑娘。這些南方人很講義氣,並且以此為榮。」
  這以後的兩個星期,泰山又重溫了他先前對巴黎初步形成的印象。白天,他把時間都消磨在圖書館和美術館的畫廊裡。他博覽群書,在這座知識的寶庫面前,萬分驚訝地發現,一個人即使一生都孜孜不倦地學習和研究,得到的知識也只能是滄海之一粟。他白天盡其所能刻苦攻讀,晚上就找可以輕鬆輕鬆的娛樂場所玩兒。以豐富多彩的夜生活聞名於世的巴黎,自然不乏這種場所。
  如果他抽煙太多,喝苦艾酒也多,是因為他就這樣理解文明。他發現開化的兄弟們都這樣幹。生活新鮮,充滿了誘惑力,但他的心中充滿了憂傷和永遠難以滿足的巨大的渴望,因此,他只能從兩個極端——學習和娛樂中尋求慰藉,忘掉過去,也不沉涵於對未來的遐想。
  有一天晚上,他坐在音樂廳裡,一邊呷著苦艾酒,一邊津津有味地欣賞一位俄國舞蹈家的表演,突然覺得有一雙邪惡的黑眼睛認他身上一閃而過。沒等泰山看清是誰,那人已經回轉身,在門口的人群中消失了。但是泰山深信他以前見過這雙眼睛,而這天晚上,它那樣盯著他,絕非偶然。泰山似乎一直覺得有人監視他,那種蘊藏在心底的動物的本能對此做出了強烈的反應。他猛地轉過臉,看清了那雙直盯盯地望著他的、吃驚的眼睛。
  離開音樂廳之前,他便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後,他也沒看見那個皮膚黝黑的傢伙在他從燈火輝煌的大廳裡面走出來的時候,躲進對面一個門洞下面的陰影之中。
  泰山不知道,他已經被人在音樂廳和別的娛樂場所跟蹤了多次,不過以前他很少一個人出來。可是今天晚上,迪阿諾特另有約會,泰山便獨自一人來看表演。
  他依照從巴黎這個區回家的習慣,拐了個彎。那個「尾巴」從藏身的地方跑出米,跨過馬路,急匆匆向前面走去。
  泰山夜晚回家時,一直習慣沿著摩爾街走。因為這裡安靜、幽暗,比周圍那幾條熙熙攘攘、花花綠綠的大街更容易使他回想起可愛的非洲叢林。如果你熟悉巴黎,一定能想起摩爾街街道狹窄,潛藏著種種凶險。如果不熟悉,只需問問警察便會知道,全巴黎天黑之後,再沒有比這條街更讓人「敬向遠之』的了。
  這天夜裡,泰山在這條讓人心灰意冷的大街兩邊骯髒、破舊的樓房下濃黑的陰影下走著。穿過兩個四面臨街的住宅區後,突然聽見對面一幢房子的三樓上傳來一陣呼救聲。聽聲音是個女人。她的第一聲叫喊還在空中迴盪,泰山就已經衝上樓梯,穿過昏暗的走廊,去營救這個危難中的女人。
  三樓走廊盡頭有一扇門虛掩著,泰山聽見剛才把他從大街上引到這兒來的呼救聲正從那條門縫兒傳出來。眨眼之間,他已經衝進那間燈光昏暗的屋子。一盞放在老式壁爐台上的油燈在十幾個面目可憎的傢伙身上灑下明滅不定的光。屋子裡除了那個呼救的女人都是男人。女人看起來30歲左右,她那張股年輕時可能很漂亮,此刻卻是一幅淫蕩的樣子。她一隻手捂著喉嚨,低頭彎腰,背靠最裡面那堵牆站著。
  「救救我,先生,」她一見泰山進來便壓低嗓門兒說,「他們要殺我。」
  泰山向周圍掃視了一眼,看見一張張只有慣犯才會有的狡猾、邪惡的面孔。他正納悶,為什麼他們沒有一點兒逃跑的意思,突然聽見一陣響動,連忙回過頭,兩個場景映入他的眼簾,其中之一讓他大惑不解:有一個人正從屋子裡鬼鬼祟祟溜出去,泰山只瞥了一眼,便認出是茹可夫。
  另一件事卻立刻提起他的興致。一個滿面凶相的大個子手裡提著一根大頭棒,正踮著腳尖兒從背後向他摸過來。這傢伙和他的同夥看見泰山已經察覺,一擁而上。有的手持利刃,有的舉著椅子,拿大頭棒的傢伙則用盡平生的力氣,揮舞著捧子打將過來。這一棒如果打中了,準會把泰山的腦袋打個稀爛。
  可是在原始森林中曾經對付過力大無比、凶殘狡詐的巨猿特岡茲、雄獅奴瑪的泰山,無論頭腦的敏捷程度還是力量的巨大都不會有稍許的減退。而這一切,對於巴黎街頭的地痞流氓是無法想像的。
  在選定最難對付的敵手——那人揮舞大頭棒的傢伙之後,泰山躲過正落下來的棒子,猛撲過去,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那傢伙應聲倒下。
  接著他回轉身對付別人。這簡直好像一場輕鬆的遊戲。那層薄薄的文明的面紗消失了,泰山盡情享受搏鬥的快樂,發洩他對血的渴望。只可惜這些傢伙像易碎的貝殼,實在經不住敲打。這十條粗壯的惡棍發現自己似乎是和一頭兇猛的野獸關在同一間小屋裡,他銅頭鐵臂,力大無比,跟他相比,他們那點兒力氣簡直不值一提。
  茹可夫在走廊盡頭站著,等待這場惡鬥的結果。他希望離開這兒之前,弄清楚泰山確實已被那群流氓打死。但他不想在這場兇殺中自個也呆在屋裡。
  那個女人還在泰山剛進屋時站著的地方呆著。但是這幾分鐘,她臉上的表情發生了一連串的變化。泰山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她裝出一副可憐相;他轉過身迎戰那群惡棍的時候,那張臉卻顯得十分狡猾。只是泰山沒有看見這種變化。
  然後狡黠變成驚訝,直到最後恐懼代替了所有那些表情。她自然驚駭不已。她用呼救聲誘騙來的這位清白無辜的先生本來要慘死在這間小屋裡,可他突然間變成一個復仇男神。她看到的不是嬌嫩的肌膚,無力的抵抗,而是一個發了瘋的、真正的海格立斯1。
  1海格立斯(Hercules):羅馬神話中的大力神。
  「天哪!」她驚叫道,「他簡直是頭野獸!」因為人猿泰山潔白、有力的牙齒咬住了一個敵手的喉嚨——這是他在柯察克的部落裡學會的跟巨猿搏鬥的方法。
  他四面出擊,十分靈活,在屋子裡跳過來跳過去。那個女人看了不由得想起在動物園見過的豹子。他一會兒伸出鐵掌,掐斷一個壞蛋的手腕,一會兒揪住一傢伙的胳膊朝後一擰,便讓它脫了臼。
  這群流氓疼得尖叫著,趕快逃到門廳。不等第一個頭破血流,缺胳膊短腿的人從屋目跌跌撞撞跑出來,茹可夫就——書香門第http://www.bookhome.net已經明白,這天夜裡,泰山是不可能死在那間屋子裡了。於是,這個俄國佬趕快跑到附近一個賊窩給警察打電話,說摩爾街二十七號三樓上有個男人正行兇殺人。
  警官們來到現場之後,發現三個男人躺在地板上呻吟,一個嚇壞了的女人雙手捂著臉,躺在一張骯髒的床上,一位看起來衣著考究的年輕紳土站在屋子正中,等待這支「援兵」——他是從警察們上樓時急促的腳步聲判斷的。然而警察想錯了,站在他們面前的哪裡是什麼「衣著考究的紳士」,而是一頭正瞇細一雙鐵灰色的眼睛,惡狠狠地望著他們的野獸。血腥味兒使泰山身上最後一點文明的影子消失得乾乾淨淨,現在他像一頭被獵人包圍的獅子,陷入絕境,等待即將來臨的進攻,並且隨時準備向發起進攻的人撲過去。
  「這兒發生了什麼事兒?」一位警察問道。
  泰山簡單地解釋了一下,可是轉過臉要那個女人為他的陳述做證時,被她的「證言」嚇了一跳。
  「他撒謊!」她扯開嗓門兒尖叫著,對警察說:「我一個人呆在屋裡,他不懷好意闖了進來。我叫他滾出去,他就動手動腳。我大聲呼救,驚動了正從這幢房子路過的幾位先生。要不是他們救我,我就讓他殺了。先生們,他簡直是個魔鬼,赤手空拳,再加上那嘴牙,就打壞十個漢子。」
  泰山被這個女人的忘恩負義驚呆了,有一會兒他簡直啞口無言;警察對她的話有點兒懷疑,因為他們對她和她那些可愛的朋友的劣跡,多少還有點兒瞭解。可是他們是警察,不是法官。因此決定逮捕屋子裡所有的人。究竟誰是罪犯,誰是無辜者,那只好留待於法官的審判了。
  但是他們發現對這個衣著體面的年輕人宣佈他被逮捕是一碼事,要付諸實施卻完全是另一碼事。
  「我沒有罪。」他很鎮定地說,「我只是為了自衛。我不明日這個女人為什麼要明說八道。她跟我往日無仇,近日無怨。在她的呼救聲把我引進這間小屋以前,我壓根兒就沒見過她。」
  「得了,得了」,一位警察說,「到了地方,自有法官聽你分辨。」他走上前,伸出一隻手按住泰山的肩膀。但是泰山只一抖肩,他便一個大馬趴摔倒在牆角。他的同事們一擁而上,立刻嘗到了那群流氓剛才嘗過的滋味兒。泰山眼疾手快,動作麻利,把他們一個個打得團團亂轉,連掏槍的工夫也沒有。
  這當兒,泰山體意到窗戶敞開著,窗外有一棵樹——也許是一根電線桿子,他沒有看清。等最後一個警察被他打倒後,一個警官終於掏出手槍,朝泰山升了一槍。這槍沒有打中。那人還沒來得及再開槍,泰山已經打翻壁爐台上那盞油燈,小屋陷入一片黑暗。
  然後,警察看見一個身影輕如飛燕,跳上窗台,從窗口縱身一躍,像一隻金錢豹跳到人行道對面的一根桿子上。等他們集台起來,跑到街上,要抓的人早已渺無蹤影。
  他們把那個女人和那幾個沒來得及逃走的傢伙帶到警察局之後,可沒給他們好顏色看,這支小分隊在這次執行任務的過程中丟盡了面子,十分惱火。而且一想到要向上司報告,一個手無寸鐵的人把他們打得一敗塗地然後逃之夭夭,更覺得十分難堪。
  留在街上的那個警察賭咒發誓,從他們進那座樓到出來,絕對沒有人從窗戶跳出來,或從別的什麼地方溜出來。同事們都認為他撒謊,可又無法證明。
  泰山跳到那根桿子上面之後,依照叢林裡養成的習慣,在冒險爬下去之前,先看看有沒有敵人。他做得很對,那根桿子下正好站著一個警察。所以,泰山壓根兒就沒下去。他看見上面投人,就向上爬去。
  這根桿子的頂端正對那幢樓的房頂。多年來泰山在原始森林的樹頂上跳來跳去,早就練就一身「飛簷走壁」的絕技,因此,不費吹灰之力便跳到了樓房頂上。他從一幢房子跳到另外一幢房子,一直跳到一個十字路口,看見另外一根桿子,才縱身一躍,順桿兒爬了下來。
  他飛也似地跑過一兩個住宅區,走進一家晝夜服務的咖啡館。在盥洗間,把手上和衣服上留下的爬牆越屋的痕跡洗刷得十十淨淨。過了一會兒便從咖啡館走了出來。悠然自得,向住處慢慢走去。
  離他住的地方不遠,有一條燈光明亮的大街。他必須橫穿這條大街才能回到下榻之處。他在一盞明亮的弧光燈下站著,等待一輛大型高級轎車過去。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甜甜的聲音喊他。他抬起頭,看見奧爾加·德·考德坐在那輛轎車的後排座位上,正趴在車窗上朝他微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對她友好的問候表示回答。等他直起腰,那輛汽車已經載著她飛馳而去。
  「在同一個晚上碰見了茹可夫和伯爵夫人。」他自言自語地說,「哦,巴黎真小!」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0:29

伯爵夫人的解釋

  第二天早晨,泰山把頭天晚上在摩爾街和那群流氓以及警察遭遇的情形對迪阿諾特說了一遍,然後下結論似地說:「你的巴黎比我們那個野蠻的叢林還要危險,保羅。那些人為什麼要把我引到那兒呢?難道他們肚子餓了嗎?」
  迪阿諾特假裝害怕地打了個寒戰。這個古怪的想法惹得他笑了起來。
  「看來要想讓你超出叢林裡的道德標準,按照文明社會的習慣分辨是非還挺困難。」他打趣地說。
  「文明社會的習慣,哼!當然……」泰山輕蔑地說,「叢林裡的道德觀並不鼓勵毫無原則、庸俗不堪的暴行。大家為食物、為保護自己,或是為爭奪配偶、保護子女而殘殺。然而所有這一切都要受整個大自然規律的制約。可是這裡,呸!你們這些文明人比野獸還要凶殘。他們隨心所欲,濫殺無辜,更糟糕的是,他們利用崇高的感情——人類相互間的友愛,誘使粗心大意的犧牲者上他們的圈套,陷入滅頂之災。找是聽見一位手足同胞的呼救聲才匆匆忙忙跑到那間屋子裡去的,沒想到等待我的竟是暗殺。
  「我好長時間沒有意識到,也無法意識到,一個女人居然墮落到如此地步,騙一個自願救她的人去送死。可是事情正是這樣,茹可夫的出現,以及這個女人後來在警察面前對我的指控,使我對她的行為只能做出這種解釋。茹可夫一定知道我經常經過摩爾街,便在那兒設下了埋伏。他的整個計劃安排得天衣無縫,甚至連萬一遇到不測——還真的發生了意外的變故——那個女人編個什麼樣的故事都想到了。現在我一切都清楚了。」
  「唉,」迪阿諾特說,「不管怎麼說,這件事總算讓你明白,摩爾街是個天黑之後就該躲得遠遠的地方。以前我對你說,你總是當耳旁風。」
  「恰恰相反,」泰山微笑著說,「這樁事使我看到,在全巴黎摩爾街是最值得去開開眼的地方。從今以後,我決不會錯過任何一個沿著這條街溜躂的機會。因為從打離開非洲,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第一次真正開了一次心。」
  「即使你不再造訪摩爾街,這樁事也夠你回味一陣子了。」迪阿諾特說,「記住,你跟警察的事兒還沒完呢!我太瞭解巴黎的警察了。我可以向你擔保。他們不會很快忘記你在他們身上干的那些事情。親愛的泰山,他們遲早會抓住你的。那時候他們就會把你這個森林裡的野人鎖進鐵柵欄裡。難道你願意那樣嗎?」
  「他們永遠不可能把人猿泰山鎖進鐵柵欄裡。」泰山微笑著說。
  泰山說話時聲音裡有一種東西使得迪阿諾持不由得抬起頭,用犀利的目光望著他。泰山那張剛毅的臉和冷冰冰的及眼睛使得這位年輕的法國人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大孩子」很難理解法律要比他自己那無與倫比的力量與勇猛更有威力。因此,必須採取措施,在泰山和警察再次發生衝突之前,疏通一下關係。
  「你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泰山。」他很嚴肅地說,「法律是必須受到尊重的,不管你是否喜歡。如果你繼續蔑視警察當局,只能給你自己和你的朋友帶來麻煩。我可以對他們做一些解釋,今天就去。可是從今以後,你必須遵守法律。代表法律的人如果說『過來』,你就必須過來。如果他們說『走吧』,你就必須走開。現在我們就去找那位在警察局工作的好朋友,把摩爾街的事情了結了。走吧!」
  半個小時以後,他們一起走進警長的辦公室。警長非常熱情,他還記著泰山。幾個月前為了指紋的事兒,他們見過面。
  迪阿諾特講完頭大夜裡發生的事情之後,警長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按了一下手跟前的電鈴按鈕,在等秘書應召而來的當兒,翻著桌上的一迭紙,最後終於找著了要找的那張。
  「朱布恩,」秘書進來之後,他說,「讓這幾位警官馬上來這兒。」他把剛才找到的那張紙遞給秘書,又轉過臉望著泰山。
  「你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先生,」他和藹地說,「要不是我們的好朋友來做這番解釋,我可真要嚴厲地懲罰你。現在,我卻要做一件大家聞所未聞的事情。我已經派人去叫昨天夜裡被你打了的那幾個警官。叫他們來聽聽迪阿諾特的故事,然後由他們決定是否應該對你起訴。
  「文明社會的許多規矩你都得學習。這些東西在你看來完全陌生或毫無必要,可是你必須學會接受它們,並且逐步弄明白它們的內涵。被你打了的那些警察,只是在按照他們的職責執行任務。在這件事情上,他們並沒有處理權。他們每天都冒著生命危險,保護他人的生命和財產不受侵犯。他們也會為保護你而戰鬥。他們都是很勇敢的人。被一個手無寸鐵的人打得落花流水,他們的自尊心很受傷害。
  「你應該讓他們面子上過得去,這樣他們也好原諒你的過錯。我深信,你是個非常勇敢的人,而眾所周知,勇敢的人是寬宏大量的。」
  四個警察走進辦公室,打斷了他們的談話。看見泰山,他們臉上都現出驚訝的表情。
  「我的孩子們,」警長親切地說,「這就是昨天夜裡你們在摩爾街見過的那位先生。他主動投案自首來了。我希望你們注意聽迪阿諾特講話。他要告訴你們這位先生生活中的一些故事。這些故事會解釋昨天夜裡,他為什麼會對你們採取那樣的行動。講吧,中尉。」
  迪阿諾特對四位警察講了半個小時。他敘述了泰山在原始森林中的生活,向他們解釋,與獸為伍使他學會為了自衛像野獸一樣的搏鬥。他們漸漸明白,這位泰山襲擊他們的時候,完全出於本能,並沒有經過理智的思考,沒有弄明白他們的意圖。對於他來說,他們和他在故鄉的叢林裡見過的各式各樣的生命現象並沒有多大的區別。而那種種動物,實際上都是他的敵人。
  「你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迪阿諾特最後說,「大概最使你們難堪的是,這個人赤手空拳打敗了你們。這沒什麼可恥的。如果把你們和一隻非洲獅,或是叢林裡的大猩猩關在一間小屋裡,你們就不會因自己的失敗而害羞了。
  「而昨天夜裡,你們碰上的這個人曾經跟那塊混沌大陸上兇猛的動物搏鬥過無數次,而且每次都以勝利告終。因此,被力量超人的人猿泰山打敗並不是什麼恥辱。」
  四個警察站在那兒,看看泰山又看看他們的上司,正不知如何是好,泰山做了一件消除他們之間最後一點介蒂的事情——伸出一隻手向他們走了過去。
  「我很為自己的錯誤難過,」他直截了當地說,「讓我們交個朋友吧。」這樁事就這樣完滿地解決了。不過,泰山成了警察局營房裡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他呢,在朋友中又增加了四個勇敢的人。
  回到迪阿諾特的住處,中尉發現一封英國朋友寫來的信。與信人正是威廉·塞西爾·克萊頓——格雷斯托克勳爵,珍妮·波特被巨猿特岡茲劫持之後,在尋找她的那次倒霉的苦征中,迪阿諾將和克萊頓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從那以後,他們一直通信。
  「兩個月之後,他們在倫敦結婚。」看完信,迪阿諾特說,不用解釋這個「他們」是誰,泰山便知道是指克萊頓和珍妮。他沒有答話,但是整整一天,心事重重,一言不發。
  這天晚上,他們一起去看歌劇。泰山被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搞得心裡沉甸甸的,台上演的什麼,他都無心去看,只覺得那個美國姑娘美麗的倩影在他眼前晃動。他什麼也聽不見,只聽見有一個淒婉而甜蜜的聲音在說,他的愛已經得到回報,現在她要和別人結婚了!
  他晃了晃腦袋,竭力讓自己從過些不愉快的想法中解脫出來。與此同時,感覺到有一雙眼睛正在看他。多年來的訓練已經使他具備了這種「特異功能」。他抬起頭,直盯盯地望著那雙閃閃、笑盈盈的眼睛,原來是德·考德伯爵夫人——奧爾加。她向他鞠了一躬,泰山還禮時,看見奧爾加目光中暗含著邀請,乃至乞求的神情。
  幕間休息時,泰山已經出現在她的包廂裡。
  「我非常希望能夠見你一面,」她說,「一想到你給我和我的丈夫那麼多的幫助,我卻沒有對你就這件事做恰當的解釋,心裡就十分不安。你也許覺得我們是忘恩負義的小人,不聽從你的勸告,採取適當的措施,阻止那兩個人對我們繼續迫害。」
  「你錯了,」泰山回答道,「一想到你,我就覺得非常快活。你千萬不要以為應該對我做什麼解釋。他們又找你的麻煩了嗎?」
  「從來沒有停止過這種騷擾,」她悲傷地說,「我似乎必須跟誰講講這樁事,我覺得再沒有誰比你更有資格聽我的這番解釋。你一定要賞光讓我這樣做。我的話也許對你有點用處。我太瞭解這個尼古拉斯·茹可夫了,也知道你還絕對沒有看透他。他一定會設法報復你。我要告訴你的事情,也許在以後對付他的報復時,能幫你點忙。可我不能在這兒對你講。明天下午五點,在我家裡,泰山先生。」
  「哦,明天下午五點,我簡直有點等不得了。」泰山說,然後向她道了晚安。
  劇院一個角落裡站著茹可夫和鮑爾維奇。他們看見泰山先生站在德·考德伯爵夫人的包廂裡,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
  第二天下午四點半,一個皮膚黝黑、滿臉鬍子的人按響了德·考德伯爵府邸供僕人出入的那個小門的門鈴。一位男僕打開門,認出了站在門外的這個男人,不由得揚了揚眉毛。兩個人低聲嘀咕了一會兒。
  一開始,男僕似乎對那個大鬍子提出的什麼要求表示反對。可是等大鬍子把一樣東西塞到他手裡之後,僕人便回轉身,領這位來訪者繞了一個大彎,走進與伯爵夫人下午用茶的那間與客廳相連的、用簾於隔開的小屋。
  半個小時之後,泰山走進客廳,不一會兒女主人便走進來,微笑著伸出一雙手。
  「你能來,真讓我高興。」她說。
  「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止我來看你。」他回答道。
  他們談了一會兒昨晚看過的歌劇;又談起時下巴黎人愛談的那些話題。彼此傾訴了在那樣離奇的環境中偶然相識,現在又重逢的喜悅,然後兩個人談到此刻最為關。心的事情。
  「你一定納悶,」伯爵夫人說,「茹可夫為什麼要這樣無休止地加害於我們。其實事情很簡單,伯爵掌握著國防部許多重要機密,他經常帶著外國列強不惜重金希望得到的秘密文件。為了得到這些文件,那些國家的特工人員寧肯採取謀殺或者比謀殺更為殘酷的手段。
  「現在伯爵手裡掌握著一件機密,任何一個俄國人如果能把這件機密搞到手,提供給他的政府,都會名利雙收。茹可夫和鮑爾維奇是沙俄帝國的間諜。為了得到這個情報,他們不遺餘力。輪船上那件事——我是指牌桌上的那場陰謀,目的就是借此對我丈夫訛詐。
  「如果大家認為,他玩牌的時候都在騙人,他的政治生涯就會蒙受很大的損失,他就得被迫離開國防部,而且被排斥於各種社會團體之外。他們企圖以此為把柄,要挾他。於是,伯爵成了敵人陰謀的犧牲品。他們企圖估污他的名聲,得到他們迫切需要的那些文件。
  「他挫敗了他們的陰謀,他們就策劃了一個損壞我的名聲的計劃,妄圖以此為代價得到那些文件。鮑爾維奇直言不諱,今我那間小屋裡把他們的陰謀和盤托出。他說,如果我能提供情報,他們就再也不打攪我了。否則,站在門外的茹可夫就要去報告輪船上的事務長,說我在反鎖著的艙房裡和別的男人胡搞。而且,還要把這件事講給船上所有的人聽;上岸後還要向新聞記者一一披露。
  「這豈不是太可怕了嗎?可是我碰巧知道那位鮑爾維奇的秘密,這件事如果傳揚出去,聖彼德堡的警察一定會把他送上俄國的絞刑架。因此,我量他也不敢玩弄他那套鬼把戲,便向他俯過身,悄悄地說了一個人的名字。他就這樣,『啪』地捻了一下手指,發瘋似的掐住我的喉嚨。要不是你及時趕來,我準得死在他手裡。」
  「這些畜牲!」泰山喃喃著說。
  「他們比畜牲還壞,我的朋友,」她說,「他們簡直是魔鬼!我替你擔心,因為你已經得罪了他們。你一定要提高警惕。告訴我,為了我,你要處處留心!倘若你因對我的一片好意而遭他們的暗算,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我不怕他們,』季山回答道,「比茹可夫和鮑爾維奇更厲害的敵人我都見識過。」他看出,奧爾加對摩爾街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便隻字未提,生怕她越發為自己擔憂。
  「為了自己的安全,」他繼續說,「你們為什麼不把這兩個流氓交給政府當局呢?他們很快就會受到應得的懲罰。」
  她猶豫著。
  「有兩個原因,」她終於說,「其中之一是伯爵自己就不願告發他們。另外一個原因,也就是我害怕揭露他們的真實的原因,我從來沒和任何人講過。只有我和茹可夫知道。哦,真奇怪……」她停下話頭,用熱切的目光看了他好一陣子。
  「奇怪什麼?」他微笑著問道。
  「奇怪為什麼我要把連對丈夫也不敢講的事情講給你聽。我相信,你會理解我。你會告訴我應該怎麼辦。我相信,你對我的評判不會太苛刻。」
  「我真怕事實將證明,我是個非常無能的『評判官』,太太。」泰山回答道,「假若你是個有罪的兇手,我會說,犧牲者將因為處在這樣一個甜美的人兒之手而感恩戴德。」
  「哦,親愛的,不,」她用勸戒的口吻說,「事情還沒有糟到這個地步。首先讓我告訴你,伯爵為什麼不願意告發這兩個人;然後,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就把我不敢揭發他們的真實原因講給你聽。你絕不會想到,尼古拉斯是我的哥哥。我們是俄國人。從我記事以來,就知道尼古拉斯是個壞蛋。他從前是俄國軍隊裡的一名上尉,被開除了。這樁事成了轟動一時的醜聞。後來,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漸漸把這事兒淡忘了。我的父親便又在間諜機關給他謀了個位子。
  「尼古拉斯真是壞事做絕,但他總能設法逃脫當局的懲罰,最近他又因捏造事實,證明幾個受害者反對沙皇,而得到俄國警方的赦免——要知道,沙俄警察最喜歡給人橫加這種性質的罪名。」
  「他對你和你的丈夫的種種罪惡行徑不是足以證明他早已不顧兄妹之情了嗎?」泰山說道,「你雖然是他的妹妹,但他想方設法損壞你的名譽。你沒有庇護他的義務,太太。」
  「啊,可是還有別的原因。即使我不必因為他是我的哥哥就非得庇護他,也還是不能輕易解除我對他承擔的責任。因為我生活中的一段插曲,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總對他懷著深深的恐懼。
  「但我可以把這樁事從頭到尾講給你,」她停了一下又說,「因為我覺得遲早都要告訴你的。我是在修道院受的教育,受業期間認識了一個男人,我以為他是一位很有教養的先生。那時候,對於男入我知之甚少,或者可以說一無所知,至於愛情更別說了。我傻乎乎地認為自己愛上了這個男人,在他的一再要求和催促之下,我跟他私奔了,而且準備結婚。
  「其實我跟他在一塊兒只呆了三個小時,大天白日,而且是在公共場所——火車站和火車上。到達我們準備結婚的目的地之後,剛下火年,兩名警察就走到我的那位旅伴面前,將他逮捕了。他們自然把我也帶走了。不過聽了我的申辯,沒有扣留我,而是派一名女看守把我送回了修道院。從他們的介紹看,那個向我求婚的男人根本不是一位有教養的先生,而是一個開小差的逃兵、正受通緝的逃犯。歐洲每個國家都有他犯罪的記錄。
  「修道院對這件事守口如瓶,就連我的父母也一無所知。可是尼古拉斯後來碰見了那個男人,從他那兒聽說了這件事情的全過程。現在他威脅我,如果不按他的要求辦,就把這件事告訴伯爵。」
  泰山笑了起來。「你真是個孩子!你剛才講的這件事怎麼會影響到你的名譽?如果內心深處不是個小姑娘,你就該明白這個道理。今天晚上就去找你的丈夫,就像剛才對我講的那樣,把這樁事都告訴他。我相信,他一定會對你的這種恐懼大加嘲笑,然後馬上採取措施,把你這位寶貝哥哥送進監獄。那兒才是他的是歸宿。」
  「但願我能有這麼大的勇氣,」她說,「可我還是害怕。我從小就怕男人。起初怕父親,後來怕尼古拉斯,再後來怕修道院的神父,我的朋友幾乎都怕她們的丈夫,我怎麼能不怕呢?」
  「我覺得女人不應該懼怕男人,」泰山說,臉上現出迷惑不解的表情。「我對叢林裡的種種動物都比較熟悉,它們的情形可與此相反,只有黑人例外。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文明社會的女人要怕男人。在我看來,男人就是為保護女人而生的。如果有哪位女人怕我,我可真受不了。」
  「我想,沒有女人會怕你的,我的朋友。」奧爾加·德·考德輕聲說,「這話說出來也許很蠢,我雖然認識你不久,可我覺得你是我有生以來碰見的唯一一個用不著害怕的男人。這可真怪,因為你那麼壯,本來應該讓人望而生畏。那天晚上,你在我那間小屋裡收拾尼古拉斯和鮑爾維奇時那麼輕鬆自在,簡直妙極了。」
  泰山又呆了一會兒,分別時,奧爾加緊緊握著他的手,堅持要他答應第二天再來看她。秦山心裡不禁有幾分納罕。
  分手時,她站在那兒深情地望看他。整整一大,她那以秋波盈盈的眼睛,紅潤豐滿的嘴唇,不時浮現在他的眼前。奧爾加·德·考德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人猿秦山是個非常孤獨的小伙子,他那心靈的創傷只有一位女人才能醫治得了。
  送走泰山之後,伯爵夫人轉身回屋,一眼看見尼古拉斯·茹可夫正站在她面前。
  「你是多會兒來的?」她叫喊著,不由得倒退了幾步。
  「你的情人沒來之前,我就來了。」他斜睨了她一眼,嘲笑著說。
  「住嘴!」她以一種命令的口吻說,「你怎麼能對我——你的妹妹說這種話?」
  「好了,親愛的奧爾加,如果他不是你的情人,我道歉好了。如果對於女人他有我十分之一的經驗,此時此刻,你早在他的懷抱裡了。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傻瓜,奧爾加。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是對他赤裸裸的慫恿,可他卻視而不見。」
  奧爾加用手堵住了兩隻耳朵。
  「我不想聽!你說這種活簡直太惡毒了。不管怎樣威脅我,你心裡清楚,我是個正派女人。從今天晚上起,你就不敢再打攪我了。我要把什麼都告訴羅爾。他會理解我的。然後,尼古拉斯先生,你就當心點兒吧!」
  「你什麼都不會告訴他,」茹可夫說,「我現在又掌握了你和泰山先生私通的秘密,一旦需要,不費吹灰之力,我就可以讓你的某位僕人向你丈夫提供一大堆證詞。先前那件私通案已經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現在又有一樁證據確鑿的案例可以繼續為我們服務了,奧爾加。一件真正的私通案。你可真是一位值得信賴的妻子。不害羞,奧爾加!」這個混蛋哈哈大笑著。
  伯爵夫人果真沒敢對丈夫吐露真情,結果事情越糟了。她原先心裡那種模模糊糊的恐懼之感現在似乎多得可以觸摸了。也許是道德感加大了這種恐懼的比例。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0:49

陰謀敗露

  整整一個月,泰山是美麗的德·考德伯爵夫人的「神殿」裡的一位頗受歡迎,常來常往的忠實「信徒」。他經常碰到經過奧爾加精心選擇的那個小圈子裡的朋友,下午一起喝杯茶。不過奧爾加總會想出辦法和泰山一起呆上個把鐘頭。
  有幾天,尼古拉斯含沙射影說的那些話把她嚇得夠嗆。以前對於這個大個子年輕人,她從未有過非分之想,只把他當作普通的朋友。倒是哥哥那番惡毒的話使她重新以審視的目光看待這件事情,思索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把她拉向這個灰眼睛的陌生人。她不希望自己愛上他,也不希望他愛她。
  她比她的丈夫年輕許多。也許連她自己也不曾意識到,她一直在同齡人中尋找友誼。因為一個20歲的人羞於和40歲的人傾心交談。泰山只比她年長兩歲。她覺得他能夠理解她,而且他那麼體面,那麼正直,那麼富於騎士精神。她一點兒都不怕他。她一開始就下意識地感覺到,他是可以信賴的。
  茹可夫暗中窺視,看出他們倆日漸親密,狠毒的心裡不由得生出幾分歡喜。自從知道泰山已經清楚他是沙俄間諜之後,他對他越發恨之人骨,生怕有朝一日泰山把他告發。他現在只能等待命運之神「畫龍點睛」的得意之筆。他想把泰山永遠除掉,痛痛快快地報舊恨新仇。
  自從被放逐到海灘上的波特一行打破叢林裡的安逸與恬靜之後,泰山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心滿意足。
  與奧爾加的朋友們愉快的交往,給他帶來了歡樂,而他與美麗的伯爵大人之間的友誼更是無限歡樂的源泉。這種友誼驅散了他心頭的鬱悶,慰藉了他那顆破碎的心。
  有時候,迪阿諾特陪他一起去德·考德家作客,因為他早就聽說過奧爾加和伯爵的大名。德·考德偶爾也陪他們坐坐,可是他身居要職,公務繁忙,經常很晚才能回家。
  茹可夫對泰山的跟蹤幾乎從來沒有間斷過。他等待泰山深夜造訪德·考德府邸,可總是大失所望。有幾次歌劇散場之後,泰山倒是陪伯爵夫人回家,但他總是送到門口就告別而去,這位煞費苦心的哥哥氣得七竅生煙。
  茹可夫和鮑爾維奇發現很難引泰山自動上鉤,便又設下一個「證據確鑿」、使他完全陷入被動的圈套。
  他們好幾天翻著報紙注意德·考德的行蹤,同時繼續監視泰山的一舉一動。後來終於如願以償:一張晨報上報道了一則簡單的消息。消息說德國大使將於第二天晚上舉行一次只有男賓參加的非正式聚會,德·考德是應邀出席的賓客之一。如果他出席這次聚會,那就意味著,直到午夜之後才能回家。
  舉行宴會的那天晚上,鮑爾維奇在那位德國大使府邸前的馬路邊等候著,從那兒看得見出席宴會的每一位賓客。他沒等多久,就看見德·考德伯爵從汽車上下來,從他身邊走了過去。這就足夠了。鮑爾維奇趕快跑回他的住處,茹可夫正在那兒等地。他們一直等到11點,然後鮑爾維奇拿起電話聽筒,要了一個號碼。
  「是迪阿諾特中尉家嗎?」電話接通之後他問道。
  「找泰山先生,勞駕請他來接一下。」
  有一會兒,小屋裡一片寂靜。
  「是泰山先生嗎?
  「啊,您好,先生,我是弗朗西斯……德·考德伯爵夫人的僕人,先生也許想起弗朗西斯了吧,啊,榮幸之至。
  「當然,先生,有件事告訴您,急事。伯爵大人請您馬上來這兒一趟,她不舒服,先生。
  「不知道,先生,不知道她哪兒不舒服。我可以告訴夫人。先生馬上就來嗎?
  「謝謝,先生!上帝保佑您。」
  鮑爾維奇掛上電話,轉過臉,朝茹可夫好笑著。
  「他走到那兒得花半個小時。如果你在15分鐘之內趕到德國大使的公館,德·考德可以在45分鐘之內回家。現在問題的關鍵是那個傻瓜在發現上了圈套之後,至少必須在那兒再呆15分鐘,我們才能大功告成。不過奧爾加肯定不會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放他走,除非我的判斷完全錯誤。這是給德·考德的信,快去!」
  鮑爾維奇及時起到德國大使的公館,把那封信交給門房的一位男僕。「這是給德·考德伯爵的,十萬火急。你必須馬上親自送到他手裡。」他邊說邊把一枚銀幣扔到那個僕人手裡,然後揚長而去。
  不一會兒,德·考德便撕開了那個信封,然後向他的主人道歉,表示要先行一步。他邊走邊看了下面這封信,氣得臉色煞白,雙手發抖。
  德·考德伯爵先生:
  一位想挽救您名譽的人警告您,此時此刻,您
  的家庭的聖潔和尊嚴正受到玷污與侵犯。
  
  幾個月來,您不在家時總上您那兒去的那位
  常客現在正和您的妻子在一起。如果您馬上去您
  夫人的化妝室就會親眼看見他們倆正在一起。
                      一位朋友
  鮑爾維奇給泰山打電話20分鐘之後,茹可夫掛通了奧爾加的專線電話。電話安在伯爵夫人的化妝室裡,聽電話的是她的女僕。
  「夫人已經上床睡了。」女僕說,因為他要找她說話。
  「這是一件非常緊迫的事情,而且只能讓伯爵夫人親自聽電話。」茹可夫回答道,「告訴她,她必須起來,隨便鼓件衣服就來接電話。五分鐘以後我再要她的電話。」說完,他便掛卜電話。不一會兒,鮑爾維奇走了進來。
  「伯爵收到信了嗎?」茹可夫問。
  「現在他大概正往家走呢!」鮑爾維奇說。
  「好!我們那位夫人此刻一定正坐在化妝室裡,很可能只穿一件睡衣。過一會兒,對我們忠心耿耿的雅克就會把泰山先生領到她的面前,事先決不會通報他的到來。泰山和奧爾加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來解釋這件事。穿那件薄如蟬翼的睡衣,奧爾加一定非常迷人。如果緊束腰肢的浴衣半遮半掩她的嬌媚的話,這件睡衣可是把她的迷人之處暴露無退了。奧爾加會大吃一驚,但決不會生氣。
  「如果那位泰山還算個男人,伯爵在15分鐘之內一定會撞上一幕動人的愛情『小品』。親愛的阿列克塞,我們安排得簡直無隙可擊。走,去老潑蘭肯的酒店渴一杯無與倫比的苦艾酒,為泰山先生的健康長壽乾杯。不要忘記,德·考德不但是巴黎最好的擊劍手之一,還是全法蘭西最好的神槍手!」
  泰山到伯爵府邸時,雅克正在門口等他。
  「從這兒走,先生。」他邊說邊領他爬上寬大的大理石台階,然後打開一扇門,拉開一道厚重的絲絨幕帳,躬著腰,十分慇勤的朝間燈光昏暗的小屋指了指,便溜走了。
  泰山看見奧爾加坐在屋子那頭的一張小桌旁,桌上放著電話機。她正用手指不耐煩地、輕輕敲著光滑的桌面,沒聽見泰山進來的聲音。
  「奧爾加,」他說,「出什麼事了?」
  她轉過臉望著他,驚叫了一聲。
  「約翰!你來這兒幹什麼?誰讓你進來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泰山大驚失色,立刻猜出其中定有蹊蹺。
  「這麼說,你沒有打電話叫我來,奧爾加?」
  「半夜三更叫你來?天哪!約翰,你以為我瘋了不成?」
  「弗朗西斯打電話叫我馬上來,說你身體不適,想馬上見我。」
  「弗朗西斯?哪個弗朗西斯?」
  「他說是你的僕人,聽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我應該想起他似的。」
  「我僱用的人裡根本就沒有個叫弗朗西斯的人。一定是誰踉你開玩笑呢,約翰?」奧爾加笑著說。
  「恐怕這是一個非常惡毒的玩笑,奧爾加,」他回答道,「除了幽默,這裡面還有別的背景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說……」
  「伯爵在家嗎?」他打斷她的話。
  「他到德國大使那兒去了。」
  「又是你那位寶貝哥哥幹的好事兒。明天一早,伯爵就會聽說這件事兒。他會向僕人們查問。查問的結果只能使伯爵按照茹可夫設下的圈套,去看待這樁事情。」
  「這個無賴!」奧爾加叫喊著。她站起來,走到泰山身邊,拾起頭望著他那張英俊的臉,她非常害怕,一雙眼睛裡閃爍著獵人在可憐的、嚇壞了的母鹿眼睛裡看到的那種迷惑不解、充滿疑問的神情。她顫抖著,為了鎮定下來,把兩隻手搭到地寬闊的肩膀上。「我們該怎麼辦?約翰。」她輕聲問,「太可怕了。明天整個巴黎都會從報紙上看到這件事情。他也會看到……」
  她的神情,她的態度,她說的那番話,是從古及今毫無防禦能力的女人對天然的保護者——男人,最有感染力的呼喚。泰山伸出結實有力的大手,握住放在他胸口的那只溫暖的小手。這個動作幾乎是無意識的。同樣,完全出於保護她的本能,他伸出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肩膀。
  事情的發展真有點驚心動魄。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挨近過她。他們突然那樣熱切地看著對方的眼睛,奧爾加·德·考德在本來應當堅強的時候,變得那樣軟弱。她越發緊緊地偎依在泰山的懷裡,一雙手臂摟住他的脖子。泰山把那個心兒激烈跳蕩的姑娘摟在兩條強壯有力的胳膊裡,熱烈地吻著她那滾燙的唇。
  羅爾·德·考德讀完管家交給他的那封信後,找了個借口,匆匆忙忙離開德國大使的官邪。以後,他一直也沒想起來,當時他到底編了個什麼理由。直到站到他家的門檻前,周圍的一切好像都是混飩一片。可是後來,他突然變得非常冷靜,躡手躡腳走了進去。他剛爬上樓梯,沒走幾步,雅克就「未卜先知」,替他打開化妝室的門。當時他並沒有看出這和平時有什麼不同。後來回想起來,才覺得有幾分蹊蹺。
  他踮著腳尖兒,無聲無息地上了樓,穿過走廊,摸到妻子那間化妝室的門日,手裡拿著一根很重的手仗,心裡埋藏著殺機。
  奧爾加先看見他。她害怕地尖叫一聲,從泰山懷裡掙脫出來。人猿泰山回過頭,剛好來得及用胳膊擋住德·考德照他腦袋打下來的手杖。那根沉重的手杖一次、兩次、三次,閃電般地打在他的身上,每打一次,似乎都把人猿泰山往原始狀態中趕一次。
  他終於發出巨猿低沉的咆哮,向這位法國人猛撲過去。他把那根結實的手杖奪過來,像折火柴棍似的一折兩半兒,往旁邊一扔,宛若一頭憤怒的野獸,去抓敵手的喉嚨。
  奧爾加·德·考德站在那兒被這可怕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然後,向正往死掐她丈夫的泰山撲過去,像一條狗搖晃一隻老虎樣,使勁兒搖晃他。
  她發瘋似的掰開那雙大手。「天哪!」她叫喊著,「你在殺他!你在殺他!哦,約翰,你在殺我的丈夫!」
  泰山氣昏了頭,根本聽不見她嚷嚷些什麼。突然他把伯爵往地板上一推,一隻腳踩著他的胸膛,揚起了頭。驀地,德·考德伯爵的府邪響起巨猿殺死獵物後表示挑戰的可怕的叫l聲。從地下至到樓頂,這叫怕的叫聲驚動了所有僕人。他們都嚇得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奧爾加跪在她丈夫的身邊,不停地祈禱著。
  慢慢地,泰山眼前那團紅霧消失了,周圍的東西又都開始恢復它們的「本來面目」,他自己也又回歸為一個文明人。「奧爾加。」他輕聲說。她抬起頭,以為會在那雙眼睛裡看到殺人犯狂亂的凶光,可是她看見的是悲傷和悔悟。
  「哦,約翰!」她悲傷地說,「瞧你都幹了些什麼。他是我的丈夫,我愛他,你卻把他給殺了。」
  泰山把軟綿綿的德·考德伯爵抱起來,放在張長沙發上,然後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上,聽了聽。
  「拿點白蘭地,奧爾加。」他說。
  她拿來一瓶,兩個人掰開伯爵的嘴,往裡灌了一點兒。不一會兒蒼白的嘴唇翕動著,吐出一口氣來。德·考德轉了轉腦袋,呻吟了一聲。
  「他死不了,」泰山說,「謝謝上帝。」
  「你為什麼要掐他,約翰?」她問道。
  「我也不知道,他打我,我就發瘋了。我曾經見過我的部落裡的那些猿這樣發瘋。哦,奧爾加,我還從來沒有對你講過我自己的事情。如果你知道,可能更好一些,至少眼下這件事不至於發生。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我所知道的唯一的母親是一隻醜陋的母猿。直到15歲我才第一次看見人,到20歲才看見第一個白人。一年多以前,我還是非洲叢林中的一隻赤身裸體的野獸。
  「不要對我過分苛求。白種人在漫長的歲月中完成的進化,試圖讓我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完成,這期限無疑是太短了。」
  「我壓根兒就沒有對你苛求什麼,約翰。都是我的錯。你現在必須趕快走。一定不能讓他在恢復知覺之後看見你還在這兒。再見。」
  泰山從德·考德伯爵的府邪出來,低著頭,一副可憐相。
  但是不一會兒,他的思路又變得清晰起來。20分鐘後,他已經走進離摩爾街不遠的警察局,找到了幾個星期前大鬧摩爾街時曾經和他交過手的一位警官。警官見到這位曾經粗暴無禮地對待過他的朋友,發自內心地高興。兩個人寒暄了幾句,泰山便問他聽沒聽說過尼古拉斯·茹可夫和阿列克塞·鮑爾維奇這兩個人。
  「說實話,經常聽人提起,先生。雖然現在沒人告他們,但這兩個傢伙都是在警察局備了案的。因此,對他們的出沒之地我們都瞭如指掌,一旦發案,便可以及時捕獲。當然啦,對於別的慣犯我們也同樣採取這種謹慎的態度。先生為什麼要打聽這兩個人?」
  「我認識這兩個人,」泰山回答道,「我有一件小事,想見見茹可夫先生。如果你能把他的住處告訴我,我將十分感謝。」
  幾分鐘之後,他告別警官,口袋裡裝著一個不怎麼體面的居民區的地址,快步向一個最近的出租汽車停車處走去。
  這時,鮑爾維奇和茹可夫已經回到他們的住處,正坐在那兒津津有味的談論這大晚上的事情會以什麼樣的結果告終。他們已經給兩家晨報掛過電話,希望他們派人來聽這件天一亮就要轟動整個巴黎的醜聞的第一手材料。
  樓梯上響起重重的腳步聲。「啊,這些新聞記者倒是雷厲風行。」茹可夫高興地說,聽見敲門聲,忙喊:「請進,先生!」
  可是當這位俄國人看見來訪者那雙目光嚴厲的灰眼睛時,臉上的微笑好像一下子凝固了。
  「奶奶的!」他大聲嚷嚷著,跳了起來,「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坐下!」泰山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可是茹可夫被那語氣鎮得連忙坐下來,鮑爾維奇也嚇得坐在椅子裡一動不動。
  「你知道我為啥要來這兒。」泰山還是用那種低沉的聲音說,「我本來應該殺了你,可因為你是奧爾加·德·考德的哥哥,現在,我還不想殺你。
  「我給你們倆一個保命的機會。鮑爾維奇算不了什麼,他不過是一個愚蠢的工具。因此,只要我還讓你活著,就給你留條活命。在我離開這間小屋之前,你們要辦兩件事情。第一件,把你們倆和今天晚上事情的關係全部寫出來,再簽上名。
  「第二件,對我起誓,這件事要向報界守口如瓶,如果說出去半個字,我就要你們的命。這兩件事如果辦不到,我再邁進這道門檻兒,你們倆誰也別想活。聽明白了嗎?」沒等他們回答,他又說:「快寫!你眼前不是有墨水、鋼筆和紙嗎?」
  茹可夫虛張聲勢,擺出一副要打架的樣子,似乎壓根兒就不怕泰山的威脅。泰山的手像一把鐵鉗,一下子握住他的喉嚨。鮑爾維奇拔腿就跑,還沒逃到門口,就被泰山一把抓起來,摔到牆角,失去了知覺。茹可夫的臉憋得青紫,泰山鬆開手指,把他推搡到那張椅子裡。茹可夫咳嗽了半晌,繃著臉坐在那兒,直盯盯地看著站在對面的泰山。不一會兒、鮑爾維奇甦醒過來,依照泰山的命令,忍著痛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張椅子跟前坐了下來。
  「寫吧!」人猿泰山說,「如果還想讓我收拾,我的手腳可不會這麼留情了。」
  茹可夫連忙拿起筆,寫了起來。
  「一個細節也不能遺漏,把每一個和此事有關的人的名字都寫下來。」泰山警告道。
  不一會兒,又響起一陣敲門聲,「請進!」泰山說。
  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走了進米。「我是《晨報》的記者,」他自我介紹道,「我知道茹可夫先生有個有趣的故事要講給我聽。」
  「你一定弄錯了,先生,」泰山回答道,「他壓根兒就沒什麼要見報的奇聞軼事,你有嗎,親愛的尼古拉斯?」
  茹可夫停下筆抬起頭,一臉苦相。
  「沒有,」他怒氣沖沖地說,「我現在沒有要見諸於報端的故事。」
  「以後也沒有,親愛的尼古拉斯。」記者沒有看見人猿泰山眼睛裡的凶光,尼古拉斯·茹可夫卻看得一清二楚。
  「是的,以後也沒有。」他連忙說。
  「真對不住,麻煩先生白跑了一趟。」泰山轉過瞼對那位新聞記者說,「祝先生晚安。」他朝記者鞠了一躬,把他送出小屋,砰地一聲關上房門。
  一個小時以後,泰山外套口袋裡揣著一迭厚厚的親筆供詞,在離開茹可夫那間小屋門口又轉過身來,說道:
  「我要是你,就趕快離開法蘭西。因為我遲早會找一個絕不會牽連你妹妹的借口殺了你。」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1:08

決鬥

  泰山離開茹可夫的住處回到公寓時,迪阿諾特還在睡覺,泰山沒有打攪他。可是第二大一早,他就把頭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前前後後、詳詳細細、一點不漏地向他講了一遍。
  「我真是個地道的傻瓜。」他最後說,「德·考德和他的妻子都是我的朋友。可我竟這樣回報他們的友誼。我差點兒沒把伯爵掐死。我玷污了一個清白女人的好名聲。我報可能拆散了一個幸福的家庭。」
  『你愛奧爾加·德·考德嗎?」迪阿諾特問。
  「如果對於她是否愛我心裡沒底,我就沒法兒回答你的問題了。可是鑒於我明白談及此事,不會引起對她的不忠之嫌,便可以告訴你,我不愛她,她也不愛我。我們倆不過是一瞬間突然爆發的瘋狂的感情的犧牲品,這不能說是愛情。這種感情,即使德·考德當時不回來也可以像突然爆發那樣,突然消失,而不給任何人帶來損害。如你所知,對於女人我沒有什麼經驗。奧爾加·德·考德非常漂亮。由於這個,再加上昏暗的燈光,周圍誘人的環境,以及這個孤立無援的女人要求保護的哀求,對於一個更為文明的人可能還會有抵禦的能力;剛是我的文明程度實在太膚淺了……大概也就是徒有一套人的衣冠吧!
  「巴黎不是我呆的地方。我肯定還要落入更可怕的陷阱。我討厭人為的條條框框,總覺得自己是個沒有自由的囚徒。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痛苦了,我的朋友。我想再回到我的叢林,去過上帝為我在那兒安排的生活。」
  「不要把這件事兒看得太重了,約翰。」迪阿諾特說,你已經比大多數所謂文明人在同等情況下做得好多了。至於現在離開巴黎也不妥當。我想,羅爾·德·考德一定會很快就這樁事情,做出反應。」
  迪阿諾特沒有估計錯。一個星期之後的上午11點,迪阿諾特和泰山正在吃飯,僕人報告弗朗伯特先生來訪。弗朗伯特先生禮貌周全,給人印象卜分深刻。他深深地鞠了好幾次躬,代表德·考德伯爵給泰山先生下了要求決鬥的戰書。還問:「先生可否賞光派一位朋友在您認為方便的時候,盡早與我見面,商量能使雙方都滿意的種種細節?」
  當然,泰山樂於由朋友迪阿諾特中尉全權代表他的利益,去完成這次磋商。最後雙方決定,迪阿諾特在當天下午兩點,去拜訪弗朗伯特先生。禮貌周命的弗朗伯特又鞠了好幾次躬,才離開他們。
  屋裡只剩下他們倆,迪阿諾特用充滿疑慮的目光看著泰山。
  「怎麼樣?」他問道。
  「現在在我的罪惡之上,又得加一條殺人罪了。要嘛就是我自己被殺,」泰山說,「看來,我很快就得像我的文明的弟兄們那樣去殺人放火了。」
  「你打算用什麼武器?」迪阿諾特問,「德·考德叫是眾所周知的擊劍手和神槍手。」
  「那我就在20步開外射毒箭,或是投擲長矛。」泰山笑著說,「還是用手槍吧,保羅。」
  「他會打死你的,約翰。」
  「對此,我毫不懷疑,」泰山說,「不過遲早總有一死。」
  「最好還是用劍,」迪阿諾特說,「他把你刺傷大概也就心滿意足了。而且一般來說,擊劍受致命傷的危險不大。」
  「用手槍!」泰山斬釘截鐵地說。
  迪阿諾特還想說服他,但沒能奏效。最後只好決定用手槍決鬥。
  下午四點,迪阿諾特就結束了和弗朗伯特先生的磋商。
  「都安排好了,」他說,「一切都令人滿意。明天早晨拂曉時分,決鬥場地定在離伊坦姆斯不遠的那條路上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由於某種個人的原因,弗朗伯特先生願意到那兒,我也沒有表示反對。」
  「好!」泰山只是這樣淡淡地說了一句。他再沒有過問這件事,甚至連從側面打聽一下也沒有。這天夜裡上床休息之前,他寫了幾封信,封好,寫好地址後,都裝進一個大信封裡,上面寫著迪阿諾特收的字樣。迪阿諾特聽見他脫衣服睡覺時,嘴裡哼著一支小曲兒。
  迪阿諾特暗暗罵了一句。他心裡非常難受。因為他確信,第二天早晨,太陽再升起來的時候,陽光下躺著的將是死去的泰山。但泰山對這種結局竟無動於衷,迪阿諾特心裡非常惱火。
  第二天早晨。天剛濛濛亮,泰山就被僕人從舒舒服服的被窩裡喊了起來。「在這個時候相互殘殺可不怎麼文明。」他嘟嘟噥噥地說。夜裡他睡得很好,一覺睡到天亮,大概連身也沒翻過一次。剛才的話,是說給迪阿諾特聽的。他已經穿戴好,站在迪阿諾特的門口。
  迪阿諾特幾乎一夜沒合眼。他很緊張,看見泰山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由得發起火來。
  「你這一夜大概睡得比個不懂事兒的孩子還香。」他說。
  泰山笑了起來。「聽話音兒,保羅,你對我睡得香還挺不滿意呢。說實話,我從來腦袋一挨枕頭就犯困。」
  「不,約翰,不是這個意思。」迪阿諾特微笑著回答,「不過,你對這件事也實在太心不在焉了,簡直讓人看了生氣。你這副樣子讓人覺得是去打靶,而不是和法蘭西的一位神槍手面對面地決鬥。」
  泰山聳了聳肩。「我是去贖罪,保羅。既然我的對手是個神槍手,這副輕鬆自在的樣子就越發可以理解了。我為什麼要感到不滿足呢?你不是親口告訴我,德·考德伯爵是個出色的神槍手嗎?」
  「你是說,希望被他打死?」迪阿諾特驚叫著。
  「說不上希望。但是你必須承認,我不被打死的可能性極小。」
  如果迪阿諾特知道人猿泰山的心事——這心事一接到德·考德要跟他決鬥的通知便萌生了——一定會大驚失色。
  他們默默地鑽進迪阿諾特的大轎車,默默地沿著通往伊坦姆斯那條晨光中尚顯朦朧的公路飛馳,兩個人都想著各自的心思。迪阿諾特心裡充滿了悲哀。因為他像愛自己的親兄弟一樣,真誠地愛著泰山。他們倆雖然生活經歷與受過的教育迥然不同,但相互間崇高的友誼經過這一段的交往越發加深了。他們那種男於漢高尚的情操。勇氣和自尊心都以同樣的力量感染著對方。他們相互瞭解,都因獲得對人的友誼而驕傲。
  人猿泰山沉湎於往事的回憶之中。他想起叢林中度過的歡樂時光,想起孩提時代盤著腿坐在父親小屋裡面那張桌子上的情景:他皮膚黝黑,身材瘦小,趴在一本本圖畫書上,出神入迷地看著。就這樣,在沒有任何人幫助的情況下,在聽到人們說話之前很久,他便發掘出這種書面語言包藏的奧秘。他還想起在原始森林深處和珍妮·波特單獨度過的那一天,不禁露出欣慰的微笑,神情莊重的臉變得柔和起來。
  不一會兒他們就到達了目的地,汽車剎車,打斷了他的回憶。泰山的思想又回到眼下這樁事情上來。他知道他就要死了,可是他對死毫無畏懼。對於備受淒風苦雨摧殘的叢林居民,死不過是件尋常事。自然界的規律迫使他們為了生存進行不屈不撓的鬥爭,但是並沒有教會他們怕死。
  迪阿諾特和泰山先到決鬥場地。過了一會兒,德·考德、弗朗伯特先生和另外一位先生也到了。他們把這位先生介紹給迪阿諾特和泰山,說他是個醫生。
  迪阿諾特和弗朗伯特先生壓低嗓門兒說了一小會兒話。德·考德伯爵和泰山在決鬥場地兩頭面對面地站著。不一會兒,迪阿諾特和弗朗伯特先生分別檢查了他們的手槍。兩個即將面對面開始這場決鬥的當事人默默地站在那兒,聽弗朗伯特先牛宣佈他們將要遵守的規則。
  他們將背靠背站在某一點,弗朗伯特先生一發信號,兩個人就都背朝相反方向走,手槍掛在身邊。走夠十步,迪阿諾特最後發出一個信號,他們就同時回轉身向對方射擊,直到有一個倒下,或者兩個人都打完規定的三槍。
  弗朗伯特先生宣佈規則的時候,泰山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點燃抽了起來。德·考德顯得十分冷靜——他是法蘭西百發百中的神槍手嘛!
  過了一會兒,弗朗伯特先生朝迪阿諾特點了點頭,四個人立刻各就各位,做好準備。
  「先生們,準備好了嗎?」弗朗伯特問。
  「準備好了。」德·考德說。
  泰山點了點頭。
  弗朗伯特和迪阿諾特後退幾步,撤出「火線」。然後,弗朗伯特先生發生信號,兩個決鬥的人慢慢地分開。「六!」「七!」「八!」迪阿諾特眼裡噙著淚水,他非常愛泰山。「九!」決鬥的人又向前邁出一步,可憐的中尉喊出他憎惡至極的那個數字:「十!」在他看來,這無異於對他最好的朋友執行死刑。
  德·考德迅速轉身,開了一槍。泰山稍稍晃了一下,手槍仍然掛在身邊。德·考德猶豫著,似乎在等他的對手倒在地上。這位法國人是位經驗豐富的射手,自然明白,他這一槍是打中了的。泰山還是沒有舉槍。德·考德又朝他放了一槍。但是人猿泰山的態度使這位法蘭西最出色的神槍手困窘不已——他那高大的身軀每一根線條都顯得自在輕鬆,滿不在乎。他甚至還在若無其事地抽煙。這一次,泰山的身子沒晃,但德·考德伯爵知道他被打中了。
  德·考德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的對手之所以這樣冷靜,是因為懷著一種可怕的僥倖心,希望他打過來的三槍都不能致他於死命,然後他就可以不慌不忙地、非常冷靜地、像個冷血動物似地向他還擊了。德·考德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樑骨流遍全身。在他看來,泰山簡直是個惡魔!如果是人,他怎麼可以連中兩槍,還洋洋自得地站在那兒等第三槍再打過來?
  這一次,德·考德仔細瞄準,可是他太緊張了,子彈從泰山身邊呼嘯而過。泰山卻連一次也沒有舉起掛在腰間的手槍。
  一剎間兩個人都站在那兒直盯盯地望著對方的眼睛,泰山臉上現出悲哀、失望的表情,德·考德卻在倏忽間顯得張惶失措——是的,張惶失措。
  他再也不能忍受了。
  「聖母!開槍吧!先生!」他尖叫著。
  可是泰山還是沒有舉起他的手槍,而是徑直向德·考德走了過去。迪阿諾特和弗朗伯特都誤解了他的意思,正要衝過去,泰山舉起左手向他們打了一個手勢。
  「不要害怕,」他對他們說,「我不會加害於他。」
  這太異乎尋常了,可他們還是停下了腳步。泰山離德·考德已經很近了。
  「先生的手槍一定出什麼毛病了,」他說,「要嘛就是你太煩躁不安了。用我的槍,再試一次。」泰山把手槍取下來,槍柄朝前遞給德·考德。德·考德驚得目瞪口呆。
  「天哪,先生!」他叫喊著,「你瘋了嗎?」
  「沒有,我的朋友,」人猿泰山回答說,「不過我該死。只有死,才能贖回我在那個非常好的女人身上犯下的過錯,拿上我的槍,按照我的請求辦吧。」
  「那就成行兇殺人了,」德·考德回答道,「可是,你到底對我的妻子犯下了什麼過錯?她對我發誓你不曾……」
  「我當然不是指那種事情,」泰山連忙說,「我們倆人之間發生的錯誤您都看見了。不過這就足以在她的好名聲上投下陰影,足以毀壞您的幸福。而我對您絕無敵意。錯兒都是我的。我希望今天早晨就死在這裡。我很失望,先生並非像我想像的那樣,是個百發百中的神槍手。」
  「你說,都是你的錯兒?」德·考德急切地問。
  「都是我的錯,先生。您的妻子是個非常純潔的女人。但是,我深更半夜到您的府邪可既不是伯爵夫人的錯,也不是我的錯。這兒有一份材料可以清楚地說明這一點。」泰山從口袋裡掏出茹可夫親筆寫下並且簽了名的供詞。
  德·考德接過那幾張紙看了起來。迪阿諾特和弗朗伯
  德·考德接過那幾張紙看了起來。迪阿諾特和弗朗伯特先生已經走了過來。他們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場奇怪的決鬥,奇怪的結局,誰也沒有說話。德·考德看完那份供詞,抬起頭望著泰山。
  「你是一位非常勇敢的、富於騎士風度的先生,」他說,「謝謝上帝沒讓我打死你,」
  德·考德是法國人,而法國人最容易感情衝動。他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泰山。弗朗伯特先生擁抱著迪阿諾特。誰也沒有去擁抱醫生。也許他因此而氣惱,終於出面干涉要給泰山包紮傷口。
  「這位先生至少中了一槍,」他說,「也許是三槍。」
  「兩槍,」泰山說,「一槍在左肩,另一槍也在左邊,我想大概都是擦破點皮肉。」可是醫生堅持讓他躺在草地上,給他清洗傷口,止血,包紮。
  這場決鬥的結果室,他們都坐著迪阿諾特那輛汽車回到巴黎,而且成了最好的朋友。德·考德感到特別欣慰的是,他對妻子的忠貞有了加倍的把握。對泰山也沒有產生什麼積怨。泰山把他的錯誤想得太重了,這倒是真的。其實他所謂的錯誤無足輕重,而且即使他撒了謊,也不會受到人們的責備。因為他是為維護個女人的尊嚴撒謊,是像一個體面的男子漢那樣撒謊。
  人猿泰山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他覺得這簡直太愚蠢。也太沒有必要了。可是醫生和迪阿諾特總是記掛著他的槍傷。為了讓他們高興,他只好「勉為其難」了,儘管他覺得這簡直可笑至極。
  「太滑稽可笑了,」他對迪阿諾特說,「這就像紮了一根刺兒就臥床休息一樣。我還是個小男孩兒的時候,差點被大猩猩波爾干尼撕成碎片。那時候去哪兒找一張舒舒服服的軟床?叢林裡,只有潮濕的枯枝敗葉。我在灌木叢裡躺了好多天,只有卡拉照顧我。可憐的忠實的卡拉。她從我的傷口下攆走昆蟲,趕跑企圖傷害我的野獸。
  「我想喝水的時候,她就用嘴銜來餵我——這是她懂得的唯一的取水方法、那時候沒有消毒紗布,沒有防腐繃帶,那情景,要是我們親愛的醫生看了一定會急得發瘋。可我照樣恢復了健康。可是現在卻要因為擦破點皮肉就躺在床上休息,這種傷森林裡的夥伴們誰也不會注意,除非傷口就在鼻尖兒上。」
  不過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沒多久,泰山又能在外面走動了。臥床休息期間,德·考德看了他好幾次。他知道泰山急於找工作之後,就答應看看能不能給他謀個職業。
  泰山獲准到戶外活動的第一天,就收到德·考德送來的一封信,請他下午去伯爵辦公室一趟。
  德·考德正在等地。他熱情地歡迎泰山,並且真心實意地祝賀他身體康復。自從那天早晨離開決鬥場,他們誰也沒有再提起那場決鬥和引起決鬥的原因。
  「我想,我給你找到一件適合你幹的工作,泰山先生。」伯爵說,「這件工作必須由絕對可靠,責任心極強的人干,而巴需耍勇敢,需要身強力壯。我想不出還有誰比你更勝任這件工作,親愛的泰山先生。這件上作需要你經常外出,將使你得到鍛煉,以後,你會因此而得到一個好得多的職業,也許是在外交部工作。
  「剛開始,你得在國防部搞一段時間的特工。來,我帶你去見一位先生,以後他就是你的頭,他比我更清楚你的職責。聽過他的解釋,你就可以做出決定是否接受這件工作。」
  德·考德親自領他到洛克爾將軍的辦公室。泰山如果接受這個職務,以後就在他的手下工作。伯爵向將軍介紹了人猿泰山許多方面的優點,說他非常適合這件工作,然後就離開了泰山。
  半小時以後,泰山走出那間辦公室。他接受了有生以來他要做的第一個工作。第二天還得來聽取進一步的指示,儘管洛克爾將軍已經明確告訴他,也許第二天就得離開巴黎,究竟走多久,現在還很難確定。
  他得意洋洋地趕回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迪阿諾特。在這個世界上他終於有了某種價值。他要賺錢,而且最讓他高人的是要周遊世界了。
  沒等走進起居室,他就大聲嚷嚷著把這個喜訊告訴了迪阿諾特。迪阿諾特可不像他那麼高興。
  「看樣子你很願意離開巴黎,也很想跟我分手。要知道你這一走,或許好幾個月也不能跟我見上一面。泰山,你可真沒心肝。」迪阿諾特笑著說。
  「不,保羅。我似乎還是個孩子,又搞到一件新玩具,簡直高興極了。」
  就這樣,第二天,泰山離開巴黎,踏上去馬塞1和奧蘭2的旅途。
  1馬塞(Marsei):法國港市。
  2奧蘭(Oran):阿爾及利亞港市。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1:30

塞蒂艾薩的舞女

  泰山的第一件差事看起來既不激動人心,更談不上舉足輕重。法國陸軍中有一支阿爾及利亞騎兵,這支騎兵中有一位名叫格諾埃斯的中尉被懷疑與某個歐洲強國之間有不正當的關係。中尉眼下正在西底伯拉伯1駐防,前些時候曾經調到總參謀部,通過正常的工作渠道掌握了一些軍事價值很高的情報。政府懷疑他正拿這些情報和那個歐洲強國做交易。
  其實,充其量不過是某位臭名昭著的巴黎女郎出於嫉妒,談話時隱隱約約透露了一點兒什麼,引起人們對中尉的懷疑。但是總參部唯恐洩露機密,凡是涉嫌叛國罪,一點兒線索也不會放過。於是泰山化裝成一位美國獵人和旅行家前往阿爾及利亞,密切監視格諾埃斯中尉。
  他曾經懷著無限的喜悅,急切地盼望重新看到親愛的非洲。可是北非的山川景物和故鄉的熱帶叢林有天淵之別,他真想再一次滿懷曾經體味過的思鄉之情重返巴黎ˍ他在奧蘭呆了一天,在阿拉伯居民區狹窄的、彎彎曲曲的小巷裡遊逛,飽覽了陌生。新奇的異國風情。第二天便到了西底伯拉伯,把介紹信分別交給地方政府和軍方。這兩封信當然不會暴露他的真實使命。
  泰山的英語這時已經很不錯了,在阿拉伯人和法國人中間足可以以美國人的身份「矇混過關」了。而上級對他的要求也莫過於此。碰到英國人他就說法語,以免「漏餡兒」。跟懂英語但聽不出他的口音或者發音有什麼毛病的外國人,他偶爾也用英語交談。
  他跟許多法國軍官都混得很熟,很快就成了他們中間一個頗受歡迎的人。他見到了格諾埃斯,此人大約40多歲,沉默寡言,神情陰鬱,和同事們很少來往。
  一月過去了,沒有發生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壓根兒就沒人來找過格諾埃斯。他雖然也偶爾進城看看什麼人,但是即使你的想像力自由馳騁,那些人也不會和外國列強的特務有什麼瓜葛。泰山希望那些傳聞都是無稽之談。正在這時,格諾埃斯突然被派往撒哈拉大沙漠最南面的布沙達。
  因為他所在的那個阿爾及利亞騎兵連和三位軍官跟另外一個已經在那兒駐紮的連隊換防。所幸這三名軍官中的一名——上尉傑拉德已經成了泰山最要好的朋友。所以,當人猿泰山向他提出應該利用這個機會跟他一起到布沙達,看看有沒有什麼獵物可打時,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在布埃拉,連隊下了火車,剩下的路就得騎馬了。泰山在布埃拉買馬時,偶然看見一個身穿歐洲服裝的男人站在一家當地居民開的咖啡館門。看他。泰山正待細看時,那人已經回轉身,走進那間低矮的黃泥小屋。因此泰山沒有弄清此人何許人也,只是覺得他有點兒面熟,後來也沒再多想這樁事情。
  這趟到奧梅爾的旅行把泰山累得筋疲力竭。因為他的騎術很不高明,只是在巴黎軍事學校學過一點兒簡單的騎兵教程。因此,一到格期塞特旅館,他就趕快在床上躺了下來。軍官和士兵們則在兵營裡下榻。
  第二天早晨,泰山儘管早早地就被人叫醒,可是沒等他吃完早飯,騎兵連就已經準備出發了。他匆匆忙忙扒著飯。生怕和那些士兵之間的距離拉得太遠,還個時朝飯廳與酒吧相連的那扇門焦急地瞥一眼。
  他驚訝地發現,格諾埃斯正站在那兒和頭天他在布埃拉那家咖啡館看見的陌生人說話。他絕不會搞錯,雖然那人背朝著他,但他的神態和身材是那麼眼熟。
  就在他的目光從那兩個人的身上飄過的時候,格諾埃斯拾起頭看見泰山臉上那種急切的表情。這時,陌生人正壓低嗓門兒說著什麼,法國軍官連忙打斷他的話頭,兩個人回轉身,拔腿就走,眨眼之間便從泰山的視野裡消失了。
  這是泰山第一次發現格諾埃斯形跡可疑。他斷定,這兩個人之所以匆匆忙忙離開酒吧問,是因為格諾埃斯發現他正看他們。而且泰山越想越覺得那個陌生人十分面熟,越想越覺得必須把這裡面的蹊蹺搞個水落石出。
  過了一會兒,泰山走進酒吧間,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在那條街上也沒看見他們的影子。他在追趕那支騎兵部隊之前,又借口買東西,到周圍的店舖找了半晌,還是毫無結果。這時,騎兵連離他已經很遠了。直到下午,到了塞蒂艾薩他才追上他們。士兵們在這兒休息一個小時。泰山發現格諾埃斯和連隊在一起,那個陌生人卻連個鬼影兒也沒看見。
  這天正是塞蒂艾薩趕集的日子,許多駱駝隊從荒涼的沙漠遠道而來。集市上,總愛吵吵鬧鬧的阿拉伯人擠來擠去,熙熙攘攘。泰山十分希望能在這兒呆上一天,多看看這兒「沙漠之子」的生活情景。因此下午騎兵連向布沙達開拔的時候,他沒有同行。旅館老闆把一個名叫阿布達爾的年輕的阿拉伯人介紹給他,說他是個可以信賴的僕人和翻譯。這位阿布達爾陪他整整逛了一個下午,直到天已黃昏。
  泰山在這兒又買了一匹比先前那匹更好的坐騎。買馬的時候還和馬的主人——一位板著面孔挺嚴肅的阿拉伯人攀談起來。這個人名叫坎德·本·希頓,是雅爾法最南端一個沙漠部落的酋長。通過阿布達爾的翻譯,泰山邀請這位新結識的朋友和他一起吃飯。
  市場上,驢叫馬嘶,人來車往。他們從人、馬、駝、驢中走過,阿布達爾拉了拉泰山的袖子。
  「先生,你向身後瞧瞧,」他邊說邊掉過頭朝一個人指了一下,泰山剛轉身,那人已經在一峰駱駝後面消失了。「今天下午,他一直跟著我們。」
  「我只看見一個身穿深藍色外套,頭裹白頭巾的阿拉伯人,」泰山回答道,「你是說他嗎?」
  「是的。我懷疑他縣因為我們這兒以前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一個誠實的阿拉伯人可不會沒有什麼事情,總跟在別人屁股後面轉來轉去。而且他一直低著頭把臉藏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他一定是個壞人,要不然就該老老實實地干他自己的事情。」
  「也許是他跟錯了,阿布達爾。」泰山回答道,「這兒不會有誰和我有成見。我是第一次來你們這個國家,誰也不認識我。他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的錯誤,不再跟蹤我們。」
  「也許他是個強盜。」阿布達爾說。
  「那我們就只好等著瞧了,等他把手伸到我們身上。」泰山笑著說,「我敢擔保,只要我們有所準備,會讓他搶個心滿意足的。」就這樣,他沒有把這樁事放在心上。不過用不了多久,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讓他再次想起了這個人。
  酒足飯飽之後,坎德·本·希頓準備和泰山道別。為了表示友誼,他鄭重其事地邀請泰山去他那蠻荒之地作客。那地方有的是羚羊、牡鹿、熊、豹子、獅子,足可以吸引熱心的獵人不惜鞍馬勞頓之苦,遠征一番。
  和坎德·本·希頓分手之後,人猿泰山和阿布達爾又在塞蒂艾薩的大街上逛了起來。這裡的那種帶表演場地的咖啡館很多,有一家大門敞著,傳出鼎沸的人聲,把泰山吸引了過去。這時已經八點多了,泰山進去的時候,舞蹈正值高潮。咖啡館裡擠滿了阿拉伯人。他們都在抽煙,喝滾燙的濃咖啡。
  泰山和阿布達爾在屋子正中找了個位子坐下來。不過鼓樂喧天,喜歡安靜的人猿泰山更希望能坐得離那些阿拉伯樂師遠一點。一個相當漂亮的姑娘正在跳舞。她看見泰山身著歐洲人的服裝,而已顯得慷慨大方,便把她的綢子手帕扔到泰山身上,泰山給了她一個法郎。
  另外一個舞女接替她上場之後,目光敏銳的阿布達爾看見屋子盡那頭有兩個阿拉伯人站在一道旁門跟前和她說話。這道門通往內院,在這家咖啡館跳舞的姑娘都住在這座小院裡。
  起初,阿布達爾沒當回事情,可是不一會兒,他從眼角的餘光裡注意到,那兩個人裡有一個朝他們這個方向點了點頭,姑娘轉過臉,偷偷地瞥了一眼泰山。然後那兩個阿拉伯人就從旁門溜出去,在漆黑的小院裡消失了。
  又輪到這個姑娘上場時,她翩然起舞,逕直來到泰山身邊,只對他一個人甜甜的微笑。那些皮膚黝黑、眼睛烏亮的「沙漠之子」都朝這個身材高大的歐洲人惡狠狠地皺著眉頭。不過,微笑也好,皺眉也罷,都沒有在泰山身上產生明顯的效果。姑娘又把手帕搭在泰山肩上,泰山又給了她一個法郎。她按照本民族的習慣,把這枚硬幣在腦門上貼了一下,就勢向泰山彎下腰,對著他的耳朵悄悄地說了幾句話。
  「小院裡有兩個人,」她用很不熟練的法語急忙說。「他們想害先生。起初,我答應把你騙到他們那兒去。可你那麼善良,我不能幹這種事兒。趕快走,趁他們現在還沒有發現我讓他們失望。我相信,這兩個傢伙是非常壞的壞蛋。」
  泰山向姑娘道了謝,而且向她保證一定當心。姑娘跳完舞,就從旁門出去,走進小院。泰山卻沒有按照她的催促馬上離開咖啡館。
  又過了半個小時,什麼也沒有發生。後來,一個滿臉凶相的阿拉伯人走進咖啡館。他站在泰山身邊,故意說些侮辱歐洲人的話。可是因為他說的是土語,泰山對那話的意思一無所知。直到阿布達爾點撥了幾句,才恍然大悟。
  「這個傢伙在找茬兒呢。」阿布達爾警告說,「而且這兒不光他一個人。事實上,一旦鬧起來,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會跟你作對。所以最好還是悄悄地溜走吧,先生。」
  「你問這個傢伙要幹什麼。」泰山用命令的口吻說道。
  「他說,『這條基督徒的惡狗』侮辱了他的舞女。他是找茬兒呢,先生!」
  「告訴他,我沒有侮辱他的舞女,或者別的任何一位舞女。我希望他馬上走開,不要打攪我。我不想跟他吵架,他也沒有理由跟我發火。」
  阿布達爾把泰山的話翻譯給那個阿拉伯人後,又說:「他說,不但你是條狗,你還是狗下的崽子,你的祖母是一條鬣狗。你還是個騙子。」
  他們的爭吵吸引了鄰座的注意力。阿拉伯人一罵完,眾人就爆發出一陣哄笑,足以說明大多數觀眾的傾向性。
  泰山個願意被人嘲笑,也不欣賞那個阿拉伯人對他的辱罵。但是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沒有流露出一點兒憤怒,嘴角掛著一絲輕蔑的微笑,胳膊上的肌肉像小山一樣隆起。猛地朝那個正對他怒目而視的阿拉伯人的臉上打出一拳。
  就在這個阿拉伯人倒下去的一瞬間,六個面目可憎的傢伙衝進咖啡館。他們顯然一直躲在前面那條街上,只待一聲號令,便蜂擁而上。他們叫喊著:「殺死異教徒!」「打死這條基督徒的惡狗!」一起向泰山撲過來。
  觀眾席上,一群阿拉伯小伙子也都跳起來,向這個手無寸鐵的白人衝了過來,泰山和阿布達爾寡不敵眾,只好退到咖啡館那頭。阿布達爾仍然忠實於他的主人,拔出腰刀跟他並肩作戰。
  人猿秦山把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打得落花流水。他一聲不吭,只是默默地戰鬥,嘴角依然掛著打那個侮辱他的阿拉伯人時現出的輕蔑的微笑。泰山和阿布達爾面對刀叢,似乎已經沒有活路。可是事實上,正因為圍攻他們的人太多,反而給他們帶來了安全。因為這幫咆哮、叫罵的烏合之眾擠作一團,手裡的刀、劍派不上用場,而且誰也不敢放槍,生怕打著了自己人。
  最後,泰山設法抓住離他最近的一個傢伙,一擰胳膊,解除了他的武裝,然後拿他作「盾」,慢慢退到阿拉達爾身邊,又一起退到與後院相通的那道旁門。泰山在門口停了一下,突然把那個拚命掙扎的阿拉伯人舉過頭頂,就像拿彈弓射一塊石子,朝那群緊逼過來的暴徒扔了過去。
  泰山和阿布達爾跑進黑乎乎的庭院,嚇壞了的舞女們都擠在樓梯口,逃進她們各自的房間。小院裡唯一的光亮是暗淡的燭光。每個姑娘都在自個兒的門框上放一支蠟燭,對於那些偶然從門口經過的人們,昏暗的燈光似乎更能表現她們的魅力。
  泰山和阿布達爾剛從咖啡廳衝出來,樓梯下面的黑影裡就有人朝他們身後打了一槍,他們掉轉身,看見兩個蒙面人一邊開槍,一邊向他們撲了過來。泰山縱身一躍,迎戰這兩個新敵手。眨眼之間,衝在前面的那個傢伙倒在院子裡的一堆髒土上。他被泰山下了槍,因為手腕折斷,痛苦地呻吟著。另一個傢伙向阿布達爾的腦門兒開了一槍,沒打中,結果被對泰山忠心耿耿的阿拉伯小伙子刺了致命的一刀。
  咖啡館裡,那群發了瘋的烏合之眾已經衝進小院,緊追他們的「獵物」。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那些舞女們把她們的蠟燭都吹滅了。現在只有從咖啡館那道敞開著。但同時又被人們擠得水洩不通的門射出一縷微弱的光。泰山從那個被阿布達爾刺倒的傢伙手裡奪過一把刀,黑暗中,他站在那兒,等著迎戰這群衝進小院找他的人。
  突然,他覺得有一隻纖細的手從背後拍他的肩膀,一個女人輕聲說:「快,先生,跟我走!」
  「快,阿布達爾!」泰山壓低嗓門兒對小伙子說,「到哪兒也比在這兒強。」
  女人領著他們,爬上直通她房間的樓梯,泰山緊跟著她。他看見她那光溜溜的胳膊上戴著金拇、銀銅,頭髮上裝飾著一串金幣,衣裙也格外華麗。他看出她是個舞女,一下意識到她就是剛才偷偷警告他的那個漂亮姑娘。
  爬上樓梯後,他們聽見憤怒的人群正在下面的院子裡找他。
  「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兒,」姑娘說,「絕對不能讓他們找到你。你儘管力大無比,打得過許多人,但最後還是難免一死!快!你們可以從這間屋子那頭那扇窗戶跳到大街上,在他們發現你們離開這個小院之前,就能平平安安逃回旅館。」
  可是就在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有幾個人已經沿著樓梯爬了上來。他們被發現了。有一個傢伙喊了一聲,人群立刻向樓梯湧了上來。跟在最前面的那個暴徒,捷足先登。剛爬到樓梯口就出乎意料地被刺了一刀——這個歐洲人先前可是手無寸鐵。
  那人大叫一聲,踉蹌著跌到後面上來的那些人身上。他們都像玩十杜球時被打倒的木柱,紛紛滾下樓梯。那道日久年深、搖搖晃晃的樓梯經不住這麼多人的重壓和衝撞,吱吱嘎嘎,斷成幾截。阿拉伯人驚呼著跌到地上。只有泰山、阿布達爾和那個舞女仍然留在搖搖欲墜的平台上。
  「快來!」舞女喊道,「他們會從我旁邊的那間房子的樓梯再爬上來。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他們剛進姑娘的小屋,阿布達爾就把樓下響起的叫喊聲翻譯給泰山。原來有幾個人已經跑到街上,切斷了他們的逃路。
  「現在我們可完了!」姑娘說。
  「我們?」泰山問道。
  「是的,先生,」她回答道,「他們會把我也殺了的。我不是幫助了你嗎?」
  姑娘的話使得泰山從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來看這樁事情了。他本來很想繼續打下去,再體味一下這場「遭遇戰」的危險和快樂,壓根兒就沒想到阿布達爾和這個姑娘除了偶然受傷之外,還會有什麼危險。他步步退卻只是為了自己不被殺害,除非萬不得已,他不想逃跑。
  如早只是一個人,他可以一縱身,跳到那群擠作一團的烏合之眾的中間,像雄獅努瑪一樣,左衝右突,把這群人打個落花流水。那時再逃走,簡直易如反拳。可是現在,他必須為這兩個忠心耿耿的朋友著想了。
  他走到那個臨街的窗口,敵人馬上就會從那兒抄他們的後路。而那群暴徒從旁邊的那道樓梯爬上來的急促的腳步聲已經清晰可聞。他一隻腳踩著窗台,把身子探出去張望著。不過,他並沒有看下面。上面一臂之遙,是這幢樓房不太高的屋頂。他把姑娘喊過來,伸出一條強壯的胳膊,抱起她,扛到肩上。
  「你在這兒等一下,我一會兒就接你。」他對阿布達爾說,「現在你把屋裡能派上用場的東西都頂到門上,總能抵擋一陣子。」說完他就背起姑娘,爬上窗台。「摟緊我。」他囑咐她。眨眼間,他已經像一隻敏捷、靈活的猿猴,攀上屋頂。他把姑娘放下,爬到屋簷跟前,探下身子,輕輕地喊阿布達爾。小伙子跑到窗口前。
  「把手遞過來!」泰山輕聲說。已經衝上來的人們砸著門。嘩啦一聲,門板砸得稀爛,朝裡倒了下來。幾乎同時,阿布達爾覺得自己輕得像一根羽毛,「飛」上屋頂。他們逃得正是時候,因為就在那群人衝進他們剛剛離開的那間小屋時,十幾個人已經拐過街角,跑過來,從下面封鎖了小屋的窗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1:51

沙漠裡的戰鬥

  他們三個人蹲在那幢舞女的小樓的樓頂上,下面傳來阿拉伯人在屋子裡憤怒的叫罵聲。阿布達爾不時把叫罵的內容翻譯給泰山聽。
  「他們責怪街上守著的那些人呢!」阿布達爾說,「罵他們輕而易舉地放跑了我們。街上的人說,我們根本就沒有跳下來,一定還在樓裡藏著,不過是他們膽子太小,不敢繼續搜索,就用我們已經逃走的鬼話騙人。過一會兒,他們自個兒就會吵吵鬧鬧地打起來。」
  不一會兒,樓裡的人不再搜索,又回咖啡館去了。大街上還有幾個人,一邊抽煙,一邊聊天兒。
  泰山對姑娘說,非常感謝她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做出的犧牲。
  「我喜歡你,」她直截了當地說,「你跟別的那些來咖啡館的人都不一樣。你不跟我說粗話,給我錢時也沒半點輕狂。」
  「可是你以後怎麼辦?」他問道,「你不但不能回咖啡館,恐怕連平平安安呆在塞蒂艾薩也辦不到了。」
  「明天,人們就會把這事兒忘得一乾二淨。」她回答道,「可是能永遠不回這家咖啡館,或者不到別的咖啡館才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呢!我根本就不想在這兒果。我不過是個囚徒。」「囚徒?」泰山驚訝地問。
  「更準確地說是奴隸。」她回答道,「我是被一幫土匪從我父親的部落搶來的。他們把我帶到這兒,賣給這家咖啡館的老闆——一個阿拉伯人。我離開親人將近兩年了。他們在南方很遠很遠的地方,恐怕永遠也不會到塞蒂艾薩。」
  「你想回家嗎?」泰山問,「我保證送你。至少可以把你平平安支送到布沙達。到了那兒,就可以讓城防司令官派人護送你走完剩下的路程。」
  「啊,先生,」她高興地說,「我該怎樣報答你呀!你真的能搭救一個可憐的舞女嗎?不過,我的父親能報答你,也願意報答你。他是坎德·本·希頓蘆長。」
  「坎德·本·希頓?」泰山驚訝地說,「坎德·本·希頓今晚就在塞蒂艾薩,幾個小時以前還跟我一起吃飯呢!」
  「我的父親在塞蒂艾薩?」姑娘驚訝地喊了一聲,「感謝真主,我真的得救了!」
  「噓——」阿布達爾做了個小聲說話的手勢,「聽。」
  樓下又傳來陣陣人聲。因為夜深人靜,聽得很清楚。泰山聽不懂,阿布達爾和姑娘替他翻譯。
  「他們已經走了,先生。」姑娘說,「他們想抓的是你。有一個人說,出錢買通他們殺你的那個陌生人住在阿凱米德叫舒萊福家。他的手腕子讓你擰斷了。不過這人已經懸賞,誰要能埋伏在吉布沙達的路上把我幹掉,就給更多的錢。」
  「今天在市場上跟蹤您的就是他!」阿布達爾說,「晚上在咖啡館我又看見他來著,還有一個人和他在一起。這兩個傢伙跟姑娘說完話就偷偷溜進小院。我們從咖啡館退進小院時,向我們撲過來而且開槍的就是這兩個壞蛋。他們為什麼要殺你呢,先生?」
  「我也不知道。」泰山回答道。停了一會兒,又說:「除非……」但是他沒有把話說完,心裡突然閃過的這個念頭,看起來雖然是這樁事情唯一的解釋,但似乎又絕不可能。
  不一會兒,街上的人都走了。小院和咖啡館也已空無一人。泰山小心翼翼地跳到姑娘那間小屋的窗台上,看見小屋也空空蕩蕩,才又爬上屋頂,讓阿布達爾先下去,然後又讓他從窗口把姑娘接進小屋。
  窗口距離街面不算太高,阿布達爾縱身跳了下去。泰山則像先前在叢林裡帶著東西,無數次奔突跳躍一樣,把姑娘抱在懷裡,飛身躍出窗口。姑娘嚇得叫了一聲,可是泰山落地時連點震動也沒有,她的一雙腳平平安安著了地。
  她緊緊擁抱著他。
  「先生多麼強壯,多麼靈活!」她高興地說,「就連我們那兒的黑獅子埃爾阿端也比不上你!」
  「我倒真想會會你們的埃爾阿瑞。」他說,「我已經聽到不少關於它們的故事了。」
  「你要是去我父親的領地,就一定能看見它們。」姑娘說,「黑獅子出沒在我們北面的大山裡,它們的爪子非常有勁,只一下就能抓碎一頭公牛的腦殼。夜裡要是有人遇上它,保準沒命。」
  他們一路平安找到那家旅店。睡眼惺忪的店老闆嚴詞拒絕馬上替他們找坎德·本·希頓,要他們第二天早晨再來。可是一塊金幣扭轉了局面。不一會兒,一位僕人就替他們逐個查問旅店中照料騾馬的人。因為他們或許會和沙漠裡來的酋長有些交往,並且提供一點線索。泰山覺得有必要當天夜裡找到姑娘的父親,他生怕酋長第二天早晨走得太早,錯過了見面的機會。
  他們等了大約半個小時,僕人領來了坎德·本·希頓。老酋長進屋時那張總顯得傲慢的臉上現出疑惑的神色。
  「十分榮幸,蒙先生……」他話沒說完,目光就落在姑娘身上。「我的女兒!」他叫喊著,張開雙臂向她迎了過去。「仁慈的真主!」老武士一雙英氣勃勃的眼睛裡溢滿了淚水。
  聽完女兒被誘拐以及最後得救的故事後,坎德·本·希頓向泰山伸出手。
  「坎德·本·希頓擁有的一切都是您的,我的朋友,甚至他的生命也屬於您。」他言簡意賅,但泰山明白,這絕非客套,更非戲言。
  他們立即商定,最好趕在大亮前出發。這樣,泰山、阿布達爾和酋長的女兒睡不了幾個小時就得上馬,因為他們必須當天趕到布沙達。對於三個男人,這當然算不了什麼,可是那位姑娘就得飽受鞍馬勞頓之苦了。
  不過,她可是迫不及待情願承受這份艱難,恨不得馬上回到闊別兩年的故鄉,和親人、朋友團聚。
  泰山覺得還沒合眼就被叫醒了。一個小時以後,他們一行四人已經朝南向布沙達進發了。開始路還好走,他們縱馬疾馳。可是走了幾英里之後,便是一片沙漠,馬每走一步,蹄子都會深深地陷進沙窩裡。跟泰山、阿布達爾、酋長、他的女兒同行的還有酋長部落裡的四個驃勇的漢子。他們是和酋長一起到塞蒂文薩的。他們共有七條槍,因此,白天趕路不怕被人襲擊。如果一切順利,天黑之前,便可趕到布沙達。
  一陣大風揚起蔽日的黃沙,席捲著他們。泰山覺得口乾舌燥,嘴唇爆皮。他看到的景色絕對談不上有吸引力。浩瀚無垠的沙海只有起伏的沙丘和一簇簇死氣沉沉的灌木。南邊隱隱約約現出撒哈拉大沙漠阿特蘭斯山的輪廓。泰山心想,這裡和他度過童年的美麗的西非真有天淵之別!
  阿布達爾的警惕性一直很高,不時前後張望著。每爬上一座沙丘,他都要勒轉馬頭,極目遠眺,十分仔細地在沙海裡搜索。後來,他終於發現了目標。
  「瞧!」他喊道,「我們後面有六個騎馬的人。」
  「毫無疑問,是您昨天夜裡那幫『朋友』先生。」坎德·本·希頓對泰山說,語氣十分冷峻。
  「是的,毫無疑問。」人猿泰山說,「真抱歉,因為我的緣故,你們一路上的安全受到了威脅。不過,到了下一個村莊,我就停下來,問他們個究竟,你們可以繼續趕路。今天晚上,我沒有必要一定趕到布沙達。你們自己走吧,這樣可以平安些。」
  「如果你不走,我們也不走。」坎德·本·希頓說,「我們一定要跟你一起走,直到你平平安安到了朋友那兒,或者這些壞蛋不再跟在你屁股後頭瞎轉。別的話用不著再說了。」
  泰山只得點點頭。他不大愛說話,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然也還有別的原因——坎德·本·希頓喜歡他。阿拉伯人最討厭的就是喋喋不休的「話匣子」。
  這以後,阿布達爾一直留意著跟在他們身後的那幾個騎馬的人。這幾個人總是和他們保持一個不變的距離。他們停下來休息時,就是中午休息得比較長的那次,那六個人也沒有趁機追過來。
  「他們是等天黑呢。」坎德,本·希頓說。
  還沒到布沙達,天就黑了。在暮色完全籠罩他們後面的那幾個身穿白袍的人影之前,阿布達爾又回頭瞥了一眼,發現他們顯然加快了速度,正在縮短與他們的「獵物」之間的距離。他把這個發現悄悄告訴了泰山,囚為他不想驚動那個姑娘。人猿泰山勒轉馬頭,和他並轡而行。
  「你和他們二塊兒往前走吧,阿布達爾,」泰山說,「這場搏鬥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在下一個地形有利的地方等著,跟他們刀槍相見。」
  「阿布達爾跟你一起等著。」年輕的阿拉伯人回答道。而且無論勸說還是命令都無法改變他的決定。
  「那麼,好吧,」泰山回答道,「這個地方就很理想。山包上有不少石頭,我們可以藏到那兒,等那幾位先生過來,再跟他們清算這筆帳。」
  他們勒住韁繩,下了馬。走在前面的那幾個人已經在夜色中消失了。遠處,布沙達燈火閃爍。泰山解開槍衣,取出步槍,又鬆開裝手槍的皮套。他讓阿布達爾和馬匹一起撤到岩石後面。這樣一來,如果敵人開槍,不致於被流彈打中。阿拉伯小伙子假裝依計而行,可是把兩匹馬結結實實拴在灌木叢之後,便又悄悄爬回來,在泰山身後幾步遠的地方隱蔽起來。
  人猿泰山直挺挺地站在大路中間等待著。沒多久,黑暗中突然傳來馬兒奔跑的蹄聲,又過了一會兒,就看見漆黑的夜色中晃動著灰暗的人影。
  「站住!」他大喝一聲,「不站住就開槍了!」
  那幾個灰白色的人影突然停下,驟然間,四週一片死寂。然後傳來一陣壓低嗓門兒商量事情的聲音。商量之後,六個騎手便像幽靈一樣各奔東西,四散而去。沙漠裡又是一片寂靜。這是一種不祥的預兆,寂靜過後將是一場惡戰。
  阿布達爾單腿跪在地上,直起身子張望著。泰山側耳靜聽,不一會兒,他那雙訓練有素的耳朵便聽見馬兒踩著綿軟的沙土,從東、西、南、北遷回而來。他們被包圍了。迎面響起一槍。一粒子彈在空中呼嘯著,從他的頭頂飛過。他朝火光亮起的地方開了一槍。
  立刻,寂靜的沙漠裡四面八方響起斷斷續續的槍聲。阿布達爾和奉山看不見黑暗中隱藏的敵人,只能朝火光開槍。不一會兒,敵人便縮小了包圍圈。他們已經發覺對手寥寥無幾。
  有一個傢伙走得太近了。泰山已經習慣於在漆黑的叢林裡看東四,突然發現這邊夜色中有個東西在晃動,他放了一槍,隨著一聲慘叫,一個馬鞍子空了。
  「我們跟他們機會均等,阿布達爾。」泰山輕聲笑著說。
  他們仍然四面受敵。剩下的那五個傢伙一聲號令,縱馬疾馳,壓將過來,那股凶勁兒就好像這場戰鬥馬上就會結束、泰山和阿布達爾都隱蔽到巖召背後,準備迎戰從對面衝過來的敵人,駿馬奔馳,旋捲起瘋狂的蹄聲,交戰雙方對射著,織成一道火網。那幾個阿拉伯人撤回去,又要弄新的花招。不過這時已經四比二了。
  有一會兒,黑暗中靜悄悄的,連一點兒響聲也沒有。泰山猜不透他們是因為損失了兩個人不想再打了,還是在前面的路上設下埋伏.等他們去布沙達的路上再來個突然襲擊。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多想,那四個人便從同一個方向反撲過來。然而,他們剛剛打響第一槍,背後就響起密集的槍聲。通往布沙達的大路上,傳來一隊前來參戰的騎兵野蠻的吶喊和雜亂的馬蹄聲。
  那幾個阿拉伯人不敢戀戰,沒等弄清來人是誰,便胡亂放了幾槍,從泰山和阿布達爾堅守的高地飛馳而過,直奔通往塞蒂艾薩的大路。不一會兒,坎德·本·希頓帶領他的人馬衝上山丘。
  老酋長看到泰山和阿布達爾連皮也沒有擦破,這才放下心來。他們的馬也沒有受傷。大夥兒找到被泰山打中的那兩個人,發現都已經死去,便扔在那兒,沒再管他們。
  「你打算伏擊這幾個傢伙時,為什麼不告訴我?」酋長生氣地說,「如果我們七個人一起幹,一定會把他們全部消滅。」
  「如果那樣,也就沒有必要停下來打伏擊了。」泰山回答道,「倘若我們一直向布沙達前進,他們很快就會追上我們。那時候大家自然都可以參加戰鬥。問題是,我不願意把應該由自己承擔的責任轉嫁到別人身上,所以就決定由我和阿布達爾兩個人跟他們這算筆帳。再說,還有你的女兒。我不能讓她為了我,毫無必要地暴露在六個壞蛋的槍口之下。
  坎德·本·希頓聳了聳肩。他不可願意這樣被人騙出戰鬥。
  離布沙達這麼近發生的這場小規模的戰鬥,引得城裡出動了一個騎兵連。泰山這一夥人在城外與他們相遇。負責這支部隊的軍官讓他們都停下來,解釋放槍的原因。
  「有一小撮土匪,」坎德·本·希頓回答道,「襲擊我的兩名掉隊的部下。等我們返回去,他們已經四散而逃。他們死了兩個人,我的人沒有傷亡。」
  軍官似乎對這個問答很滿意。問過他們的姓名後,便帶著自己的士兵去剛剛發牛這場小規模戰鬥的地方,抬那兩具死屍,目的是,如果可能,以後再確定他們的身份。
  兩天之後,坎德·本·希頓和他的女兒、隨從一起騎著馬,穿過布沙達城下的關口向南面更為荒涼而遙遠的家鄉迤儷而去。酋長竭力慫恿泰山與他同行,那位姑娘更是再三懇求,替她父親幫腔。但是泰山無法應允。最近幾天發生的一系列事件,都使他感覺到自己的責任特別重大,一刻也不能離開崗位。他當然無法向酋長父女解釋這樁事情。不過跟他們約定,以後一旦有可能就一定去看望他們。酋長和他的女兒只好勉強同意。
  這兩天,泰山實際上一直和坎德·本·希頓以及他的女兒呆在一起。他對這個不苟言笑,近乎刻板的民族和品格高尚的武士們頗感興趣,而且特別珍惜他們的友誼,珍惜這個瞭解他們的生活與習慣的機會。他甚至在這位可愛的棕色眼睛的姑娘的幫助下,初步學會了他們的語言。他騎著馬,把他們送到城外的關口,心裡湧起了無限惜別之意,一直望著這支小小的隊伍消失在沙丘背後。
  這是些能和他溝通心靈的人!他們那粗獷的、野蠻的。充滿危險與艱辛的生活強烈地吸引著這個半開化的人。在他訪問過的那些大城市嬌弱的文明人中,他還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一種感召和吸引。他覺得老酋長那兒的生活甚至比叢林裡的生活還有意思,因為他們那兒有可以交往的人——值得他尊敬與仰慕的真正的人;而且離他喜歡的大自然又不遠。一個主意一直在他的腦海裡縈繞盤桓:等他這件差事結束,就到坎德·本·希頓的部落,和他們一起度過餘生。
  他勒轉馬頭,向布沙達慢慢走去。
  泰山在撒哈拉大旅館下塌。這個旅館的前廳有一個酒吧間。兩個餐廳,還有廚房。這兩個餐廳都與酒吧間相通,其中一個專供當地駐軍的軍官們使用。站在酒吧間,可以同時「兼顧」兩邊的餐廳。
  送坎德·本·希頓和他那一行人上路之後,泰山走進酒吧間,稍事休息。這時天色尚早,因為坎德·本·希頓要趕路,所以出發得很早。泰山送他們回來之後,還有人在用早餐。
  泰山無意中朝軍官們用餐的餐廳瞥了一眼,看見的情景卻讓他興趣頓生。原來格諾埃斯中尉正在那兒坐著,泰山看見他的時候,正巧有一個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走過來,彎下腰,對他耳語了幾句,然後便從另外一扇門走出餐廳。
  這件事情本身其實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但是那個人彎腰說話的當兒,那件帶包頭巾的外套敞開了一下,露出用繃帶吊著的左胳膊。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2:15

泰山中計

  坎德·本·希頓南行的那天,驛車給泰山帶來了迪阿諾特的信。這封信是從阿爾及利亞西底伯拉伯市轉來的,它又觸動了泰山希望忘得乾乾淨淨的心靈的創傷。不過他並不因迪阿諾特寫信來而懊惱,因為他提及的事情至少有一件是人猿泰山永遠感興趣的。下面就是這封信。
  親愛的約翰:
    自從上次寫信給你,我因公差去了一趟倫敦。
    我在那兒呆了三天,第一天就在亨麗埃塔大街巧遇你的一位老朋友。你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是誰。 聽我說,是塞繆爾·菲蘭德先生。真的。我好像看 見你臉上無法相信的表情。不過,讓你驚奇的事 兒還在後頭呢!他一定要我跟他去他下榻的旅 館。在那兒我見到了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波 特小姐,還有那個肥胖高大的黑女人——你會想起來的,就是波特小姐的女僕艾絲米拉達。我在 那兒呆著的時候,克萊頓也來了。他們快要結婚了,或者說很快就要結婚了。我想、我們隨時可能收到關於這件事的通告。因為男方的父親最近去世,他們的婚禮不準備大張旗鼓了,只請自家的親 戚。
    只剩下我和菲蘭德先生的時候,老頭跟我推 心置腹地談了起來。他說,波特小姐已經三次推遲婚期。還向我透露,依我看,波特小姐壓根兒就不急看和克萊頓結婚,不過這一回,她很可能要 完婚了。
    他們當然都問起了你。鑒於在你的出身問題上我尊重你的願望,只把你現在的情況對他們講了講。
    波特小姐對我談到的有關你的情況特別感興
  趣,還問了我許多問題。我描繪了一番你最終要回到非洲叢林的願望和決心。談話間不但毫無逢 迎之意,而且為此暗自高興。可是事後又很後悔。 因為她看來一想到你希望回到可怕的充滿凶險的 原始森林,就非常難過。她說:「不過,我知道,生 活給了泰山先生遠比殘酷、可怕的原始森林所能 給予的更為不幸的災難。在那裡,他至少可以保 持良心的安寧。白天也會有安逸、怡靜的時候,而 且風景極其優美。你也許感到奇怪,像我這樣一 個在可怕的叢林裡經歷過那麼多凶險的人,怎麼 會說出這樣的話。不過,有時候,我真希望能再回 到森林裡。因為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刻也是在那兒 度過的。」
    她說話時,臉上浮現出一種難以抹掉的、悲傷 的表情。我覺得似乎知道我瞭解她的秘密,她 是用這種方式通過我向你傳遞她發自內心的最後 一點充滿柔情的信息。她仍然將你銘刻在心靈深 處,而那心靈卻已屬於別人。
    一談到你,克萊頓就顯得神情緊張,十分不 安,焦急、煩躁。不過,他對你還是很感興趣,而且 表現得很友好,我尋思,他或許對你的出身開始發 生懷疑了。
    和克萊頓一塊兒來的是坦寧頓勳爵。他們倆 是極要好的朋友、他打算乘坐他的遊艇出去巡 航,竭力慫恿大夥兒都跟他一起去。還再三勸說 我也去湊熱鬧。他這次似乎要環繞非洲航行。我 對他說,如果他還認為他那艘寶貝「玩具船」是艘 大客輪,或者大軍艦,它遲早要帶著他和他的朋友 們一起到海底去見上帝。
    前天我回到巴黎,昨天在賽馬會上碰見了 德·考德伯爵和他的夫人。他們問起你的情形。 德·考德確實非常喜歡你,看不出對你有絲毫介 蒂。奧爾加像從前一樣地漂亮,只是舉止更謹慎 了一些。我想,她一定從與你的交往中吸取了教 訓,而這一點對她今後一生都有好處。不論對她 還是對德青德,碰上你都算他們走運。如果捲入 這件事情的是另外一些更為世故、更為複雜的人, 就絕不會有這樣皆大歡喜的結局了。
    假如你真的向奧爾加求過愛,恐怕你們倆都 不會有衝出情網的希望了。
    她讓我告訴你,尼古拉斯已經離開法國。她 給了他兩萬法郎打發他遠離她的府邸,並且不再 見面。她慶幸總算在他試圖加害於你之前,用錢 了結了他與你的恩怨。因為尼古拉斯最近還威脅 她,一遇機會就委殺死你。她還說,她也不願她的 伯爵面前,她也毫不遲疑地這樣說。但是她一直 覺得,你和尼古拉斯碰到一起,只能拚個你死我 活,不會有別的可能。伯爵也很同意她的看法。 不過他補充道,茹可夫要想殺你,還得加上一個團 的兵力。他對你的英勇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已經接到回艦艇的命令。兩天之內我們將 遵照密令由勒阿弗爾1啟航。如果你把信寫到 部隊,註明由我所在的艦艇轉交,即可妥收。我一 有機會就去信給你。
你最忠實的朋友
  保羅·迪阿諾特
  1勒阿弗爾(Le Havre):法國港市。
  秦山看完信,自言自語地說:「恐怕奧爾加白扔了兩萬法郎。」
  他把轉述了迪阿諾特和珍妮·波特的談話的段落讀了好幾遍,從中領會了一種充滿辛酸的幸福之感。其實,還是沒有什麼幸福或者歡樂為好。
  以後的三個星期沒有發生什麼事情,相當平靜。泰山又看見過幾次那個神秘的阿拉伯人,有一次還看見他和格諾埃斯啼啼咕咕說些什麼。但是雖然採取了一系列偵察手段,始終沒有搞清楚這個阿拉伯人到底住在什麼地方。而泰山急於弄清的正是這一點。
  格諾埃斯歷來就不是個長於應酬的人,自從奧梅爾旅館餐廳的那段插曲之後,他對泰山愈發敬而遠之。有幾次偶然碰到一起,他總是懷著明顯的敵意。
  泰山為了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花了許多時間在布沙達郊外打獵,他經常一整天一整天地呆在山下,詭稱尋找瞪羚。有幾次,他真的碰見了這種可愛的小動物,而且近到足可以殺死它們的距離,他卻槍衣不解,任憑它們從眼前逃去。人猿泰山著不出殺戮上帝創造的這種最沒有害處,也沒有抵禦能力的動物能有什麼樂趣。
  事實上,泰山從來不曾為取樂而殺戮。他也實在弄不懂殘殺有什麼快樂。他只喜歡為正義而戰,只願意享受這種勝利的喜悅。在原始森林中,為了獵取食物,他在與別的動物的靈活與機智的競爭中,練出了他自己的靈活與機警。但是從一座有吃有喝的城市裡跑出來,去打一隻目光柔和的、可愛的瞪羚,啊!那簡直要比喪心病狂地謀殺自己的同胞還殘酷!這種事兒泰山絕對不幹。因此,他總是一個人出來打獵,免得讓人看出是在裝模作樣。
  有一次,因為他這樣獨來獨往,差點兒丟了性命。他正騎著馬慢慢地過一條溝,突然在他身後離他很遠的地方響了一槍,一粒子彈打穿他頭上的軟木頭盔。他縱馬疾馳,跑上溝沿,舉目四望,連一個人影兒也沒看見。而且直到進布沙達城,一路上再沒見第二個人。
  「是呀,」想起這樁事,他自言自語地說,「奧爾加確實白扔了兩萬法郎。」
  這天晚上,傑拉德上尉設便宴招待他。
  「看米你這獵打得不太順利?」軍官問道。
  「可不是嘛!」泰山回答說,「這一帶的野獸膽子太小,況且我也不大喜歡打飛鳥、羚羊。我想不如再往南走,試著打它幾隻阿爾及利亞獅子。」
  「太好!」上尉高興地喊廠起來,「明天我們就出發到雅爾法,你至少可以跟我們一路走到那兒。上級命令我和格諾埃斯中尉帶領一百名士兵,到那個地區巡邏因為那兒有一股土匪活動猖獗。也許我們還會有幸一起獵獅子呢!你說怎麼樣?」
  這個機會對於泰山來說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他並沒有故作姿態,表示猶豫。不過,倘若上尉知道泰山如此高興的真實原因,一定會大吃一驚。格諾埃斯坐在人猿泰山對面,他對上尉的邀請可不怎麼滿意。
  「你會發現獵獅子可比打瞪羚有趣得多,也驚險得多。」傑拉德上尉說。
  「不過就是打瞪羚也自有危險。」泰山說,「尤其一個人幹這差事的時候。今兒個我就對此深有體會。我還發現,雖然瞪羚是最沒膽子的動物,可它還算不上最怯懦的膽小鬼。」
  說完這番話,他不經意地瞥了格諾埃斯一眼。因為他不願意讓這個人知道,他被懷疑、受監視。可是他這句話在中尉身上的反應似乎可以證明他與最近發生的某些事情有關,或音知情。泰山看見格諾埃斯連脖子也漲得通紅,感到十分滿意,立刻改變了話題。
  第二天早晨,部隊從布沙達出發時,後面跟著六個阿拉伯人。
  泰山問傑拉德上尉這是怎麼回事,傑拉德回答說:「他們個是奉命而行,只是為了路上安全才跟我們搭個伴兒。」
  自從到了阿爾及利亞,泰山對阿拉伯人的性格已經有了一定的瞭解。他相信,這絕非他們的真實動機,因為阿拉伯人根本就不喜歡和陌生人,特別和法國士兵結伴而行,他頓生疑慮,拿定主意密切監視在部隊後面大約四分之一英里遠的地方走著的那幾個人。但是,他們就是在休息的時候也不肯走過來,因此,他沒辦法對他們仔細觀察。
  泰山相信,跟在後面的幾個人裡肯定有雇來的刺客。他也毫不懷疑,茹可夫是這個陰謀的總後台。但這個俄國佬究竟是要報過去幾次被泰山挫敗,受到屈辱的仇呢,還是和他偵察格諾埃斯的秘密使命有關,他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是後者——從格諾埃斯對他的懷疑看,很有可能——他就得對付兩個相當棘手的敵人了。在阿爾及利亞的荒山僻嶺要想悄悄幹掉一個對手而不被懷疑賣在太容易了。事實上,這種勾當,他們非幹不可。
  在雅爾法駐紮兩天之後,部隊又向西南方向轉移。因為有消息說,土匪正在山腳下居住的那幾個部落裡搶劫。
  跟部隊從布沙達一起來的阿拉伯人,在宣佈第二天一早從雅爾法開拔的命令之後,當天夜裡就消失得無蹤無影。泰山裝作完全出於偶然,跟人們打聽那幾個人的下落,可是誰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突然離開雅爾法,更不知道他們的下落、事態的發展很讓泰山不安,特別是就在傑拉德上尉發佈與這次行動有關的指示半小時之後,他看見格諾埃斯曾經和那幾個阿拉伯人中的一個鬼鬼祟祟地說了些什麼。只有格諾埃斯和泰山知道這次轉移的方向。士兵們只知道第二天一早開拔,詳細情況並不清楚。泰山懷疑,格諾埃斯可能將部隊行動的目的告訴了那些阿拉伯人。
  這天下午晚些時候,他們在一塊面積不大的沙漠綠洲紮下營盤。這裡有一個酋長統領的部落。他的牲畜被土匪趕跑,牧人被土匪殺死。這些阿拉伯人從他們的羊皮帳篷裡出來,圍住士兵,用當地的土話問長問短。因為士兵們都是當地人。泰山在阿布達爾的幫助下,已經會說一點兒阿拉伯語了。在酋長對傑拉德表示謝意的當兒,泰山跟陪同酋長前來的一個年輕小伙子攀談起來。
  小伙子說他沒看見六個騎馬的人從雅爾法來。不過周圍還有幾塊「綠洲」,也許他們到那「綠洲」中的某一塊「樂土」去了。他還說,山上有許多土匪,他們經常化整為零,跑到北邊的布沙達,甚至遠到奧梅爾和布埃拉。因此,這六個人完全可能是到某個鎮子玩了一趟,又回老窩來的土匪。
  第二大一早,傑拉德上尉把部隊一分為二,分別由格諾埃斯中尉和他指揮,去搜索雄踞於沙漠兩邊的大山。
  「泰山先生願意跟誰走呢?」上尉問,「還是壓根兒就不想跟我們一起去追擊土匪?」
  「哦,我很想去。」他連忙解釋道,但是一下子想不出該找個什麼借口與格諾埃斯中尉同行。不過他並沒有太為難,居然是格諾埃斯給他解了圍。
  「如果上尉肯放棄與先生同行的快樂,使我今天與先生並轡內行,我將十分榮幸。」他說,語氣十分誠懇。泰山覺得有點過分做作了,不過,雖然如此,他還是既吃驚,又高興,連忙表示他對這種安排表示滿意。
  就這樣,格諾埃斯和泰山騎著馬肩並肩走在那支小小的阿爾及利亞騎兵部隊前頭。格諾埃斯的熱誠與親切沒有維持多久。一走出傑拉德上尉和他的人馬目光所及的範圍,他就又變得像平常那樣鬱鬱寡歡。越往前走,道路越崎嶇不平。他們一步一步地向山上爬去。中午時分,穿過一條狹窄的河谷。格諾埃斯下命令在一條小溪旁原地休息。士兵門坐卜來吃了乾糧,灌滿水壺。
  休息一個小時之後,他們又沿著河谷向前挺進,一直走進另外一條峽谷。這條峽谷義分成好幾條怪石嶙峋的溝壑。他們在這兒停了下來,格諾埃斯站在谷底,仔細觀察周圍懸崖峭壁的高度。
  「我們在這兒分成幾路,」他說,「每一路搜索一條溝。」說著便把人馬分成若干小組,並且向臨時指定的負責人詳細佈置了任務,然後轉過臉來對泰山說:「我們回來之前,先生最好就在這兒呆著。」
  泰山表示反對,格諾埃斯打斷地的話說:「我們可能打仗。作戰過程中,部隊不能因為照顧一個老百姓而使自己陷入困境。」
  「可是,親愛的中尉,」泰山耐著性子勸說,「我非常願意在您或者您的中士、甚至下士的指揮下去打仗。您知道,我正是為了這個,才跟您來的。」
  「這話不假。」格諾埃斯反駁道,而且毫不掩飾地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然後不耐煩地說:「你要服從我的命令。而我的命令是,我們回來之前,老老實實在這兒呆著。就這麼辦。」說著,一轉身帶著他的人馬揚長而去。不一會兒,泰山便發現荒涼的山巒只留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天很熱,他在附近一棵樹下找到一片蔭涼,把馬掛好,坐下來點燃香煙,心裡咒罵著格諾埃斯竟敢這樣耍弄他。泰山尋思這種報復也來免太鄙卑了。可是他突然想到,中尉不是傻瓜,他決不會用這種不值一提、毫無意義的惡作劇得罪他。這件事情的背後一定隱藏著更加惡毒的陰謀。想到這裡,他立刻站起來,解開槍衣,拿出步槍。槍膛裡壓滿了子彈!又察看了一遍手槍。做完這些最基本的準備工作之後,泰山又向四周的山巒和幾個溝口掃視著,下定決心,絕不落入格諾埃斯布下的陷並。
  日已四斜,騎兵還沒有回來的跡象,山谷終於陷入一片昏暗之中。泰山的自尊心太強了,他想這條峽谷一定是騎兵的集合地,他一定要等他們回來,自己絕不單獨回宿營地。夜色越來越濃,泰山反倒覺得更安全了。黑暗中,他總是十分自在。他知道誰想接近地,都不可能逃脫他那雙極其靈敏的耳朵;也逃不盼他那雙眼睛——因為黑夜裡他也能看清東西。還有他的鼻子,如果敵人順風來,他就能聞到他們的氣味。
  他覺得不會有多大的危險,便懷著一種安全感,背靠樹幹睡著了。
  他一定睡了好幾個小時,因為他被馬驚恐地噴著鼻息,掙扎著向前猛衝的聲音驚醒時,已經月掛中天,月光照亮了這條狹窄的山谷。不到十多遠,站著一頭把他的坐騎嚇壞了的猛獸。
  原來是黑獅子埃爾阿瑞。它威風凜凜,十分漂亮,一條優美的尾巴舒展工來,輕輕搖動著,雙眼睛像兩團燃燒的火,直盯盯地望著泰山。一種快樂刺激著泰山的神經,他就像遇見了闊別多年的老朋友,一瞬間,直挺挺在站在那兒,欣賞著這位堂而皇之的獸中之王。
  黑獅子埃爾阿瑞已經蹲下身子準備向他撲過來。泰山慢慢舉起槍。他這輩子還沒用槍殺死過大一點的動物。迄今為止,他一直用長矛、套索、獵刀,或者赤手空拳和獅子搏鬥。出於本能,他希望用毒箭和獵刀對付埃爾阿瑞,這樣似乎更有把握。
  黑獅子肚皮貼地,只露出一個腦袋。泰山想從側面向它開火。他知道,獅子被打中後,即使還能活兩分鐘,甚至一分鐘,都會給人造成極其慘重的傷亡。馬站在泰山身後一分鐘,都會給人造成極其慘重的傷亡。馬站在泰山身後渾身發抖。人猿泰山小心翼翼地向旁邊挪了一步。黑獅子的一雙眼睛跟著泰山轉動。他再挪一步,又挪了第三步。埃爾阿端沒有動、現在他可以向它的眼睛和耳朵中間瞄準了。
  他扣動扳機,隨著槍響,黑獅子猛然躍起,與此同時,那匹嚇壞了的馬拚命掙扎,扯斷韁繩,順著溪谷向沙漠飛馳而去。
  黑獅子張開利爪猛撲過來,普通人誰也不會在這樣近的距離逃脫滅頂之災。但泰山不是普通人,從童年時代起,險惡的環境就把他渾身的肌肉錘煉得像大腦一樣反應靈敏。埃爾阿瑞雖然如山間疾風,人猿泰山卻似天上閃電。他身子一閃,那隻巨獸猛地撞在一棵大樹上。泰山在離它街側兩步遠的地方又開了一槍,黑獅子張牙舞爪,長嘯一聲,倒在地上。
  泰山又連開兩槍,埃爾阿瑞的吼聲嘎然而止,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這時候的約翰·泰山先生又恢復了人猿泰山的「真面目」。他腳踏埃爾阿瑞的屍體,仰面朝天,對著那輪渾圓如盤的滿月發出巨猿殺死獵物之後,從心底迸發出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吼聲。山上正在獵取食物的野獸嚇得發抖,停下腳步,聽這從未聽到過的、可怕的叫聲。山下荒野裡的孩子們,從羊皮帳篷裡鑽出來,向山上張望,心裡納悶,是什麼沒見過的害蟲又來糟害他們的牲畜。
  離泰山殺死黑獅子的這條峽谷半英里遠,20個身穿白飽、肩挎長槍的人影聽見這叫聲也停下腳步。可是不一會兒,沒再聽見那可怕的叫聲,便又悄悄地向峽谷摸去。
  直到此時,泰山才確信,格諾埃斯壓根就沒想著再回這條峽谷找他。但他還是看不出是什麼樣的動機使得這位軍官將他棄之荒野,同時又給他回營地的完全自由。他的馬跑了,他覺得再呆在山裡簡直太傻了。於是,離開峽谷,向沙漠走去。
  泰山剛走進那條溪谷,第一個穿白袍的人便出現在對面那條峽谷。他們躲在一塊臥牛巨石後面,向谷底張望了一會兒,看到那兒已經空無一人,才放下心,摸摸索索走了過來。他們在那棵樹下發現了埃爾阿瑞的屍體,都壓低嗓門兒驚叫著,圍攏過來。過了一會兒,便急匆匆地向泰山剛才走過的那條溪谷走去。他們潛步追蹤,一聲不響,不時隱蔽到山石、樹木後面,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著。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2:37

沙漠女救叢林兒

  泰山在黑非洲明亮的月光照耀下,沿著那條溪谷逶迤而行的時候,遙遠的叢林彷彿在呼喚他。這種與世隔絕、帶著野性的自由使他心裡充滿了活力與快樂。他又一次回歸為叢林中那個人猿泰山。每一根神經,每一個感官,都處於昂奮狀態,戒備著任何來犯之敵。同時高昂著頭,驕傲地感受著自己的力量,腳步輕快向前走著。
  夜半,山西中的種種響聲對於他都十分新鮮,就像幾乎要忘卻的愛的絮語,輕輕落入他的耳鼓。許多聲音出於直覺地都能感覺到。啊,這聲音多麼熟悉,是豹子席塔在咳嗽。可是這一聲悲歎中又有一種陌生的音調,使他懷疑自己的判斷,後來,他聽出是一隻黑豹。
  不一會兒,他聽見另外一種聲音——一種偷偷摸摸、躡手躡腳的聲音,混雜於別的響聲之中。大概除了泰山,誰也不會發覺這種響聲。起初,他還沒有聽出這到底是一種什麼聲音,後來才意識到,這是一群人在光著腳走路。他們從後面朝他悄悄地走來——他正被潛步跟蹤。
  泰山一下子明白了格諾埃斯把他扔在峽谷裡的原因。不過,他雖然精心策劃,還是出了紕漏——這些人來得太遲了。腳步聲越來越近。泰山停下腳步,回轉身面對著他們,手裡握著槍,看見一個白布長袍在夜色中閃動了一下,他用法語大聲問他們要幹什麼?回答是一支長槍噴射的火舌。人猿泰山應聲撲倒在地。
  那些阿拉伯人沒有馬上衝過來。他們等了一會兒,看見泰山沒再爬起來,才從隱蔽的地方鑽出來,一擁而上,彎下腰察看他的傷勢。他們發現泰山還沒死。有一個傢伙把槍口對準泰山的後腦勺,要結果他的性命,可是另外一個人一把將他推開,說道:「如果帶個活的回去,會給我們更多的賞錢。」
  於是,他們捆住他的手腳,把他抱起來,放在四條壯漢的肩膀上,抬著他向沙漠跋涉。鑽出幾座大山,他們便掉轉頭向南走去,黎明時分來到栓馬的地方,那些馬由兩個人照看著。
  從這兒開始,他們前進的速度加快了。泰山這時已經恢復知覺。他被綁在一匹沒人騎的馬上——這顯然是那些阿拉伯人帶這匹馬來的目的。他的傷不重,只是輕微的擦傷,劃破了鬢角的皮肉。血已經不流了,只是臉上和衣服上凝結著已經干了的血漬。從打落入這些阿拉伯人之手,他一句話也沒說。他們也只是在走到馬群那兒,對他「發號施令」時,才跟他簡單說了幾句話。
  他們在酷熱的沙漠裡顛簸了整整六個小時。大路附近也有綠洲,但是這幫人總是避之唯恐不及。大約中午時分,他們到了一個有20多頂帳篷的牧村。
  停下米之後,有一個阿拉伯人過來解開那根把他捆在馬身上的繩索。一群男人、婦女、小孩兒圍了上來。部落裡的許多居氏,特別是女人似乎很願意拿這個俘虜尋開心。他們盡情地侮辱他,有人甚至拿石頭打他,拿樹枝戳他。這時候個年老的酋長走過來,趕跑了他們。
  「阿里·本·阿罕默德告訴我,」他說,「這個人在山裡獨自殺了一頭獅子。那個陌生人為什麼雇我們追捕他,我並不知道;我們把他交給那人以後,他要拿他怎麼辦,我也不清楚。但是這個俘虜是個勇敢的人。他只要在我們手裡,就要給他以應有的尊敬。因為他在夜裡殺了『大頭獅王』。」
  泰山聽說過,阿拉伯人很尊敬殺死獅子的人。他慶幸命運給了他這樣一個免遭折磨的機會。不一會兒,他被帶進牧村高坡上的一頂羊皮帳篷。他們給他吃了點東西,然後又把他結結實實捆好,讓他一個人躺在帳篷裡的那塊本地產的地毯上。
  他看見有一個漢子守在這個絕對經不住「推敲」的帳篷「監獄」的門口。他試著用勁兒,企圖掙斷捆綁著手腳的繩索,但是立刻發現那些捕獲他的人實在用不著再對他嚴加防範了。因為他雖然力大無比,也絕對掙不開如此結實的繩索。
  黃昏時分,幾個人走進帳篷,他們都穿著阿拉伯人的服裝。其中一個傢伙走到泰山身邊,解開裹著下半個腦袋的包頭巾,泰山一眼看見尼古拉斯·茹可夫那張兇惡的臉,留著鬍鬚的嘴唇上掛著一絲獰笑。
  「啊,泰山先生!」他說,「見到你真高興!可你為什麼不站起來迎接客人呢?」然後立刻破口大罵起來,「起來,你這條狗!」他邊罵邊拍起穿著皮靴的腳,朝泰山肚子上猛踢。一腳、兩腳、三腳……他朝泰山的臉上和肚子上繼續踢著。
  「你傷害我一次,我就踢你一腳。」
  人猿泰山一聲不吭——事實上從打第一眼認出這個俄國佬,他就再沒有抬頭看他。酋長站在那兒眼巴巴地看著這種卑鄙的、對一個全無抵抗能力的俘虜的毒打,半晌沒說一句話,最後實在看不下去,才厲聲說道:
  「別踢了!如果願意,你就把他殺了。但是,我不想看見這種在俘虜身上肆虐的行為、我真有心解開他身上的繩索,看一看你還能踢他多久。」
  酋長的威脅制止了茹可夫的暴行。他可不想讓酋長給泰山鬆綁,更不想讓泰山那雙有力的手掐他的脖子。
  「很好。」他對那個阿拉伯人說,「我一會兒就殺他。」
  「別在我的地界下手,」酋長說,「我得讓他活著離開我的部落。到了沙漠,你怎樣處置他都行,和我無關。但是我不能代人受過。我不能因為你們之間的矛盾,讓自己部落裡的人沾上法國人的鮮血。要知道政府會派士兵來,殺我們的人,燒我們的帳篷,趕走我們的羊群。」
  「就按你說的辦。」茹可夫咆哮著,「我把他帶到沙漠裡,在那兒幹掉他。」
  「離開我的村莊之後,你得騎馬走一天,然後再下手。」酋長說,態度很堅決,「我會派我的孩子們一直跟著你,親眼看見你沒有違背對我的承諾才行。否則,他們就在沙漠裡連你也幹掉。」
  茹可夫聳了聳肩。「那我只好等到明天再走,現在天已經黑了。」
  「隨你的便。」酋長說,「但是天亮後一個小時之內,你必須離開我的村子。我對異教徒一點兒也不喜歡。對你這種膽小鬼更是毫無興趣。」
  茹可夫本想反駁幾句,可是又控制了自己。他明白,老頭隨時都可能跟他翻臉。他們一起從帳篷裡走出去。走到門出,茹可夫又忍不住轉過臉惡狠狠地嘲笑了泰山幾句。
  「睡個好覺,先生,」他說,「別忘了做祈禱。明天要你狗命的時候,你肯定嚇得發抖,不能再為褻瀆神明而祈禱了。」
  從中午時,一直沒人給泰山送飯、送水,他口渴得厲害,很想和那個看守要口水喝。可是請求了兩三次之後,那人仍然無動於衷,只好作罷。
  他聽見遠處的大山裡有一隻獅子在怒吼。一種想要按照自己的同類仰天長嘯回答挑戰的衝動又襲上心頭。然而誰是他的同類?他幾乎忘記自己到底是人還是猿。他在緊緊捆綁的繩索下掙扎著。天哪!他那滿嘴有力的牙齒只要能挨近繩索,就一定能把它咬斷。但是他想要爭得自由的努力只能歸於失敗。他覺得一股瘋狂的充滿野性的浪濤在心底湧動。
  一頭雄獅一聲接一聲地吼叫。聽得出,它顯然是從山上下來尋找食物的。這是一頭正在挨餓的獅子。泰山嫉妒它,因為它是自由的。誰也不會用繩子把它捆綁起未,像殺羊一樣宰割它。人猿泰山憂傷而痛苦。他絕不怕死,是臨死前這種被打敗的恥辱使他又氣又惱——他甚至連一個為生存而戰的機會也沒有。
  泰山想,一定快半夜了,他只能活幾個小時了。不過明天還得長途跋涉,路上他或許能瞅機會跟茹可夫拚個你死我活。這時,他聽出那位兇猛的「獸中之王」離這兒已經很近了,也許它在尋找村莊裡那些關在牲口圈裡的牛羊,好填飽肚子。
  好長時間,四週一片寂靜,泰山訓練有素的耳朵聽見似乎有什麼動物正偷偷摸摸走了過來。聲音從帳篷後部靠山那邊傳來,越來越近。泰山全神貫注地諦聽著,等它從帳篷旁邊走過去。有一會兒,外面一片死寂。泰山奇怪,為什麼連那動物的呼吸聲也聽不見。因為他聽得出它肯定就蹲在帳篷的後「牆」下面。
  啊,它又行動起來,爬得更近了。泰山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臉。帳篷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慢慢地苫在帳篷後面的羊皮被一個腦袋和肩膀頂了起來。但是因為夜色正濃,只能看見一個黑漆漆的身影。身影後面朦朦隴隴是星光照耀的沙漠。
  泰山嘴角現出一絲冷笑。至少,茹可夫失算了。他會氣得發瘋!泰山明白死在這個野獸的利爪下,總比死在茹可夫手裡強。
  苫在帳篷後面的羊皮又落了下來,一片漆黑。鑽進來的不管是什麼,反正已經跟他一起呆在這頂帳篷裡面了。他聽見它向他爬了過來,一直爬到他的身邊。泰山閉上一雙眼睛,等待扯斷他喉嚨的利爪。可是碰到他臉上的是一隻黑暗中摸索著的纖纖細手,一個姑娘用幾乎低得聽不見的聲音喊他的名字。
  「是的,是我。」他輕聲回答,「可是,天呀!你是誰?」
  「我是塞蒂艾薩那個舞女。」姑娘回答道。泰山感覺到她邊說話邊割捆綁他的那條繩子,冰涼的刀偶爾碰到他的皮肉上面。不一會兒,他便自由了。
  「快走!」她小聲說。
  他手足並用,跟在她後面,從她剛才爬進來的那個窟窿裡爬出去。她繼續匍匐前進,爬到一片灌木叢旁邊,停下來等泰山。泰山爬到她身邊,看了半晌才開口說話。
  「我不明白,」他終於說,「你是怎麼跑到這兒的?你怎麼知道我被關在這個帳篷裡?為什麼來救我的不是別人,而是你?」
  她嫣然一笑:「今天夜裡,我走了很遠。」她說,「脫離危險之前,我們還得走很遠,快走吧,路上我會從頭到尾都講給你聽的。」
  他們倆站起身,橫穿沙漠,向大山的方向走去。
  「這一路,我對能不能見著你,簡直一點兒把握也沒有。」她終於說,「黑獅子埃爾阿瑞今天夜裡又出來了。我把馬拴好之後,一直覺得它在後面跟著我,真把我嚇得夠嗆。」
  「你真是個勇敢的姑娘,」泰山說,「你為什麼要為一個並不太熟的人,一個外國人、異教徒冒這麼大的風險?」
  姑娘驕傲地昂起頭。
  「我是酋長坎德·本·希頓的女兒。」她回答道,「你在以為我只不過是普通舞女的時候,就救過我的命。如果我現在見死不救,有何面目再見家父?」
  「不管怎麼說,你是個非常勇敢的姑娘。不過,你是怎麼知道我被抓到這兒的?」泰山問。
  「我的堂兄阿基米德·丁·泰布來這個部落看幾個朋友。你被帶進村的時候,他正好在那兒。回家以後,他對我們說,阿里·本·阿罕默德受一個白人的僱傭,抓住一個大個子法國人。那個白人要殺大個子。我從他的描述,聽出一定是你被他們抓住了,我父親正好不在家,我試著動員幾個人跟我一起來救你。可是他們不願意,都說:「要是那些異教徒願意,就讓他們互相殘殺去吧,關我們什麼事兒!如果我們打亂了阿里·本·阿罕默德的計劃,只能在我們自己人內部挑起混戰。』
  「因此,我只好等天黑了,一個人偷偷地騎著馬跑了出來。我還拉出一匹馬,拴在離這兒不遠的灌木叢。等天亮,我們就回到我父親的村莊了。現在,估計他也回家了。因此,即使他們知道是我救了你,也不敢來抓坎德·本·希頓的朋友。」
  有一會兒,他們默默地走著。
  「該到拴馬的地方了。」姑娘說,「真奇怪,怎麼找不著了?」
  又過了一會兒,她停下腳步,驚訝地叫了一聲。
  「馬跑了!」她說,「我就拴在這兒。」
  泰山彎下腰仔細察看著,發現一株挺高的灌木被連根拔了起來。他好像還發現了別的什麼,直起腰轉過臉看姑娘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黑獅子來過這兒。從馬蹄印看,那兩匹馬已經從它的利爪之下逃脫了。它們不過是受了驚嚇,跑到曠野,這就更安全了。」
  這樣一來,他們只好步行了。小路橫穿大山低矮的山坡,崎嶇不平。不過姑娘像熟悉媽媽的面龐一樣,熟悉這條路。泰山走在姑娘身後,與她只有一拳之隔。這樣,有她帶路,省得自己跌跌撞撞。他們邊走邊聊天兒,還不時停下腳步,聽聽後面是否有人追蹤。
  這是一個夜色很美的夜晚,天高氣爽。背後是無際的沙漠,點綴著一塊塊綠洲。他們剛剛離開的那塊肥沃的土地上生長著的棗椰樹和圍成一個圓圈兒的羊皮帳篷,在漫漫黃沙的映襯之下,輪廓十分清晰。那是夢幻般的沙海裡一座夢幻般的伊甸園。眼前屹立著的是嚴峻而寂靜的大山。血在泰山的血管裡激盪。啊,這才是生活。他低著頭望著姑娘,心想:沙漠的女兒和叢林的兒子並肩跨過死一樣寂靜的世界。這個念頭引得他微笑起來。他真希望自己有個妹妹,希望她能像身邊這個姑娘。如果那樣,她一定是他最好的夥伴。
  進了大山,他們走得更慢了,小路變得更加陡峭、更加崎嶇不平。
  有幾分鐘他們都沉默不語。姑娘想,他們能不能在追兵到來之前,趕回父親的村落。泰山卻希望,就這樣永遠走下去。如果這個姑娘是個男人,他或許真能如願以償。他盼望有個和他同樣喜歡山野生活的朋友。他渴望得到夥伴情誼。可惜,他認識的那些人寧願身穿一塵不染的衣服到俱樂部玩,也不願意赤身裸體到原始森林過活兒。對於泰山,這似乎很難理解。但對於別人,顯然壓根兒就不存在什麼理解不理解的問題。
  泰山和姑娘剛繞過一塊突出的山石,突然停下腳步。路當中站著那頭黑獅子。它齜著牙,一雙眼睛閃著綠光,顯得十分兇惡,尾巴憤怒地抽打著深栗色的脊背。它猛地大吼一聲。那是飢餓的雄獅可怕的咆哮。
  「你的刀。」泰山一邊對姑娘說,一邊向她伸出手。她把刀柄塞到他的手裡,他抓起那把刀,忙把姑娘推到身後。「趕快跑到沙漠裡去!聽見我喊你,就說明沒事了,你再回來。」
  「沒用。」她無可奈何地說,「這下子全完了。」
  「按照我說的去辦!」他用命令的口吻說,「快!它要撲過來了。」姑娘倒退了幾步,呆呆地站在那兒,心裡明白,馬上就要發生可怕的事情了。
  獅子慢慢地向泰山逼近,鼻尖兒觸地,像一頭斗架的公牛。一條尾巴舒展開來,激動得發抖。
  人猿泰山半蹲著站在那裡,那把刀身很長的阿拉伯獵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嚇壞了的姑娘站在他的身後,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像。她身於微微前傾,張著嘴巴,大睜兩眼。她的全部意識只有對泰山的勇敢表現出萬分的驚奇——他居然敢只拿一把獵刀,面對面地和獸中之王搏鬥。她部落裡的人要是碰到這種情況,只會跪下來祈禱,只能束手待斃,在可怕的利齒下喪生。當然即使搏鬥,也難免一死。但是當她的目光落在英姿勃勃的泰山身上時,心裡情不自禁升起一股讚美之情。他那巨大的身軀挺立著,沒有一絲顫抖。他的神態像黑獅子一樣,充滿了仇恨和蔑視。
  現在獅子離他只有幾步遠了。它蹲下身子,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猛撲過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3:49

泰山單刀斗雄獅

  雄獅張牙舞爪地向泰山撲過來的時候,覺得這個人和過去被已無數次捕殺過的那些唾手可得的獵物沒有什麼不同。對於它來說,人是羅裡羅索、動作遲緩、毫無抵禦能力的動物。它一點兒也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可是這一次,當這只龐大的、充滿力量的獅子在泰山剛才站著的地方落下時,他已經像一道閃電驟然間消失了。它發現遇見了一個和它一樣靈活、敏捷的對手。
  半蹲著的泰山一閃身從獅子的利爪下面躲了過去。那沉著和敏捷把姑娘看得目瞪口呆。現在,天哪!不等那個兇猛的傢伙掉轉頭,他已經緊緊抓著它的鬃毛,騎到獅子背上。獅子像馬一樣,兩條後腿支撐著身體,驀地向空中躍起。泰山對它的招數瞭如指掌,早有戒備。他用一條鐵臂緊緊勒住獅子生著黑色鬃毛的脖子,舉起獵刀,對準它左肩後部深栗色的腰背連刺了十幾刀。
  黑獅子發了瘋似的跳來跳去,由於憤怒和疼痛怒吼著。可是騎在它背上的大漢決不讓它甩下去,也不讓這個腦袋碩大無朋的獸中之王的獠牙利爪在臨死前傷害他。
  人猿泰山放開它站起來的時候,這位「獸中之王」早已斷了氣。這時「沙漠的女兒」看見了甚至比遇到雄獅還要可怕的一幕。泰山一隻腳踩著黑獅子,昂起漂亮的頭顱,望著天上的滿月,發出非常可怕的、刺耳的叫聲。
  她嚇得叫了一聲,從他身旁連退幾步,以為一定是剛才那場可怕的惡戰把他給嚇瘋了。等這使人毛骨悚然的叫聲在漸漸變弱的回聲中終於完全消失,泰山的目光落到姑娘身上。
  他的臉上立刻浮現出和藹的微笑。這便足以證明他依然神志清楚,姑娘舒了一口氣,也對他嫣然一笑。
  「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啊!」她說道,「你幹的這些事我簡直聽也沒聽說過。就是現今我也無法相信,單憑一把刀你就敢和雄獅搏鬥,你自個兒連毫毛也沒少一根,就要了它的命,還有你剛才的叫聲,那簡直不是人的聲音。你為什麼要那樣叫喊呢?」
  泰山的臉紅了一下:「因為我忘記了……」他說,「哦,有時候,我忘記自己也是個文明人。殺戒一開,我簡直也成了野獸。」他不想多做解釋。因為他總覺得女人都討厭與野獸與相似的人。
  他們繼續走著,太陽升起一個小時之後,才鑽出大山,走進沙漠。在一條小溪旁邊,他們看見姑娘那兩匹馬正在吃草。它們在回家的路上一直跑了這麼遠,因為害怕,還沒有停下來吃過東西。
  泰山和姑娘沒怎麼費勁就把兩匹馬捉了回來。他們翻身上馬,穿過漫漫荒漠,向坎德·本·希頓酋長的牧村馳去。
  沒有追兵,他們一路平安,大約九點鐘便到了目的地。酋長剛回來,女兒失蹤,把他急得要命,以為她又被土匪搶走了。他集合了50個人,已經上馬,正準備四處尋找,她和泰山騎著馬進了村。
  看到兒女平安無事,老酋長非常高興。他以同樣的熱忱感謝泰山歷盡一夜跋涉的艱險,把女兒平平安安帶回他的身邊,也感謝真主讓女兒及時救出這位曾經救過她的先生。
  坎德·本·希頓將可以表示他的感激、尊敬與友情的讚譽之同一個不剩地加諸於人猿泰山的身上。姑娘講泰山單刀戰雄獅的故事時,一群崇拜者把他緊緊地圍了起來——這確實是獲得阿拉伯人讚美與尊敬的最好途徑。
  老酋長堅持讓泰山作為他的客人無限期地呆下去。他甚至希望泰山能以他的部落成員的身份,和他永遠住在一起。有一會兒,泰山幾乎拿定主意接受酋長的請求,永遠和這些野性尚未混滅的人們生活在一起,因為他理解他們,他們看起來也理解他。他對這個姑娘的友誼和喜愛自然是他想留下來的重要因素。
  他存心和自己爭辯道:如果她是個男人,他就不會有絲毫的猶豫了。因為那只能意味著,她是他稱心如意的朋女。他們可以一起自由自在地騎馬、打獵。可是,她畢竟是個姑娘,她與他之間有一條習俗與傳統築成的難以逾越的鴻溝。而這條鴻溝在這個居住在沙漠裡的野蠻的遊牧民族眼裡要比文明社會的兄弟姐妹們更為深重。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嫁給一位皮膚黝黑的武士,那時候,他們的友誼也就完結了。因此,他沒有接受酋長的建議,只是在他的部落裡做了一個星期的客。
  坎德·本·希頓決定親自出馬率領50名身穿白袍的武士騎馬送他到布沙達。早晨,當他們跨上駿馬,從坎德·本·希頓的牧村出發時,姑娘跑來和泰山告別。
  「我一直祈禱,希望你留下來和我們住在一起。」她直截了當地說,他從馬背上俯下身,緊緊握著她的手,表示告別。姑娘又說:「現在,我祈禱,希望你再回來。」
  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充滿了渴望,嘴角彎曲著,楚楚動人。泰山被她深深地感動了。
  「誰知道呢,也許還會回來。」他依依不捨地撥轉馬頭,向已經出發的阿拉伯人飛馳而去。
  泰山在布沙達城外和坎德·本·希頓的人馬分了手。因為他希望進城時,盡可能不讓別人發現。酋長聽了他的解釋表示同意。於是決定阿拉伯武士們先行一步,而且對任何人都隻字不提曾經和泰山同行過。泰山隨後獨自進城,逕直找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館住下。
  泰山一直等到天黑之後才騎馬向布沙達走去。沒有熟人看見他進城,住進一家旅館也沒人發現。他請坎德·本·希頓吃飯之後,繞道找到他先前住過的那家旅館,從後門進去,找到了店老闆。老闆看見他還活著,大吃一驚。
  有泰山的信,老闆要去取。泰山囑咐他,不要和任何人透露他又回到布沙達的消息。不一會兒,老闆便取回幾封信。有一封是上級的命令,指示他立刻放下現在的工作,乘能趕上的第一班輪船到開普敦。下一步的指示到那兒即可得到,命令在一位特工人員手裡,他的名字和地址都寫在信上,指示明確而簡短。泰山做好第二天一早離開布沙達的準備後,便到當地駐軍去找傑拉德上尉。旅館老闆告訴他,他是頭一天才帶部隊回來的。
  他在軍營裡我著傑拉德上尉。上尉看見泰山生氣勃勃、健健康康,又驚又喜。
  「格諾埃斯中尉回來之後報告說,他帶著部隊進山搜索時,你不願意跟著去,一個人留在那條溪谷。等他搜山回來,你已經無蹤無影。我當時聽了十分驚奇,我們到山裡找了你好幾天,後來傳來你已經死了的消息。他們說你被一隻獅子吃了,還給我們送來你的槍作為物證,你的馬在你失蹤的第二天就自個兒跑回來了。於是,我們不能再懷疑了。格諾埃斯中尉非常難過,他把你遭到不幸的責任都歸咎於自己,從阿拉伯人那兒找到你的槍的也是中尉。現在要是知道你還活著,他一定非常高人。」
  「毫無疑問。」泰山冷笑著說。
  「他到城裡去了,否則我馬上就派人找他來,」傑拉德上尉繼續說,「他一回來,我就把這個喜訊告訴他。」
  泰山對傑拉德上尉說,他迷了路,最後轉悠到坎德·本·希頓的牧村,是他們護送他回到布沙達的。他跟這位好心的軍官告別之後,立刻返回城裡。在那家當地土著居民開的小旅館,坎德·本·希頓告訴他一樁很有趣的事情:有一個綹黑鬍子的白人經常化裝成阿拉伯人四處活動。前些時候,他的胳膊腕子斷了。最近一個時期,這個人一直不在布沙達,直到前一兩天才又回來。泰山打聽清楚此人的住處,便徑直向那裡搜尋而去。
  穿過一條條狹窄的、散發著臭氣的像埃瑞波斯1一樣昏暗的小胡同,爬上一道搖搖晃晃的樓梯,他找到一扇緊閉的門和一個小小的沒安玻璃的窗戶。窗戶很高,緊挨那座土坯壘起的閣樓低矮的屋簷。泰山個子雖然很高,頭頂也只能剛剛夠著窗台。他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向屋裡張望著,看見屋子裡面點著燈,茹可夫和格諾埃斯坐在桌子旁邊,格諾埃斯正在說話。
  1埃瑞波斯(Erebus):希臘神話中陽世與陰間之間的黑暗區域。
  「茹可夫,你真是個魔鬼!」他說道,「你把我逼得連最後一點做人的尊嚴也沒有了。你逼我殺人,讓我手上沾滿那個泰山的鮮血。要不是鮑爾維奇那個畜生也知道我的秘密,我今天夜裡就親手把你殺死!」
  茹可夫滿不在乎地大笑著,「親愛的中尉,你不會殺我。」他說,「我被暗殺的消息傳出去,親愛的阿列克塞·包爾維奇就會把你那麼希望永遠隱藏下去的罪證全盤端給國防部,然後再控告你謀殺了我。好了,理智點兒,我是你最好的朋友。難道我不是像保護我自己的榮譽一樣保護你的榮譽嗎?」
  格諾埃斯冷笑著,惡狠狠地罵出一串髒話。
  「只要稍稍給我點錢,」茹可夫繼續說,「再把我需要的文件給我,找就向你起誓,再也不向你要一分錢,也不要你提供情報。」
  「你有什麼理由讓我這樣幹!」格諾埃斯咆哮著,「你要刮走我最後一分錢,搶走我掌握的唯一一份有價值的軍事情報。為了這份情報,你應當付錢給我,而不是拿了情報,又向我勒索。」
  「我守口如瓶,不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就等於給了你報酬。」茹可夫回答道,「成交吧,干,還是不幹?我讓你考慮三分鐘。如果你不同意,今天夜裡我就給你的指揮官送張條子,你就會同德雷法斯一樣被打入地獄。唯一的區別是,他是被誣陷,你卻是罪有應得。」
  格諾埃斯低著頭在那兒坐了半晌,後來終於站起身,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兩張紙。
  「給你。」他無可奈何地說,「我已經準備好了。我知道,結果只能這樣。」他把支票和情報遞給那個俄國佬。
  茹可夫那張凶狠的臉上現出得意的神色,一把抓過那兩張紙。
  「幹得不錯,格諾埃斯。」他說,「以後我不會再打攪你了,除非你又碰巧搞到情報和錢。」他獰笑著。
  「休想,你這條狗!」格諾埃斯氣咻咻地說,「下次再找麻煩,我非殺了你不可!其實,今天夜裡我就差點兒結果了你。我來這兒之前,桌上放著情報的支票,旁邊放著壓滿子彈的手槍,面對這兩樣東西,我猶豫了一個小時,一直拿個定主意該拿哪樣來見你。下一次,就容易選擇了。因為我現在就已做了決定。你今天是死裡逃生,茹可夫,千萬別冒險!」
  格諾埃斯說完這番話,站起來就走。泰山趕快放下腳跟,藏到門那邊的一片陰影裡。他覺得自己幾乎不可避免地要被發現。因為樓梯上面的平台很小,雖然把身子緊緊貼在牆上,離那扇門也只有一英尺遠。他剛剛藏好,門就開了。格諾埃斯走了出來,茹可夫跟在後面,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格諾埃斯沿著樓梯走了三個台階,突然停下腳步,轉過半個身了,好像要返回來似的。
  泰山心想,這下子他們非發現他不可了。茹可夫就站在門口,跟他只一臂之遙,不過他面朝格諾埃斯,背對著他。軍官顯然是重新考慮了一下他的決定,然後徑直朝樓下走去,泰山聽見茹可夫長長地噓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這個俄國佬便轉身回屋,關上房門。
  泰山等格諾埃斯走遠之後,推門進屋。茹可夫正坐在椅子裡看剛才弄到手的情報,還沒來得及站起來,泰山已經站在他的眼前。他轉過臉,目光落在人猿泰山的身上,臉色立刻變得灰白。
  「你!」他簡直連氣也喘不過來。
  「我。」泰山回答道。
  「你要幹什麼?」茹可夫喃喃著,人猿泰山的目光把他嚇得夠嗆,「你是來殺我嗎?你不敢!他們會絞死你。你不敢殺我!」
  「我敢殺你,茹可夫。」泰山說,「因為誰也不知道你和我都在這兒。鮑爾維奇只能對他們說是格諾埃斯干的。我聽見你對格諾埃斯這樣說。不過,我不會受這些因素的影響,茹可夫,我並不在乎誰知道我殺了你。不管他們怎麼懲罰我,殺死你都是一種快樂。你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最卑鄙的壞蛋。最怯懦的膽小鬼,茹可夫。你應該死,我也願意殺死你。」泰山邊說邊走了過去。
  茹可夫的神經一下子陷入崩潰的邊緣。他尖叫一聲向旁邊一間小屋衝過去,但是腳剛離地,便被泰山攔腰抱住,喉嚨被鐵鉗一樣的手指緊緊掐住。茹可夫像被捅了刀的豬尖叫著,直到泰山掐得他連氣也喘不過來。人猿泰山捏著他的脖子,一把把他提了起來,俄國佬毫無用處地掙扎著,就像提在泰山手裡的一個嬰兒。
  泰山把他扔進椅子裡,鬆開手指,給他留下了一條活命。等這個俄國佬慢慢止住劇烈的咳嗽,泰山才又開口說話。
  「我讓你嘗嘗死的滋味兒。」他說,「這一次,我還不想殺你。我饒你一條命,完全是為了一個非常善良的女人。她最大的不幸就是和你同投了一個娘胎。不過,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只饒你這一次!假如我聽說你又去打攪她或者她的丈夫,假如你冉敢惹找,假如我聽說你又回到法國,或者任何一個法國殖民地,我就一定找到你,掐死你!」說完這番話,泰山回轉身,一眼看見那兩張紙片還放在桌上,便伸手拿了起來。茹可夫嚇得連氣也喘不過來。
  泰山看了看那張支票和那份情報。情報的內容使他大吃一驚。這份材料茹可夫已經大致看了幾眼,不過泰山清楚,誰也不會一下子就記住那些數字和細目。而正是這些細節才使得這份情報對於法蘭西的敵人具有真正的價值。
  「總參謀部對此會很感興趣的。」泰山一邊把情報裝進上衣口袋,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茹可夫呻吟著,不敢罵出聲來。
  第二天一早,泰山騎著馬向北進發,到布艾拉和阿爾及爾1。他從旅館走過的時候,格諾埃斯中尉正好在門廊下站著,看見泰山,一下子變得臉色灰白。人猿泰山當然不希望在這裡和他邂逅,但是已經無法避開了,只好在馬背上向軍官行了個禮。格諾埃斯還了個禮,動作十分僵硬。他一臉驚恐,大睜著一雙害怕的眼睛,目送著泰山,那神情就好像碰見了幽靈。
  1阿爾及爾(Algiers):阿爾及利亞之首都。
  泰山在塞蒂艾薩碰到一位法國軍官,最近在城裡逗留期間,他們成了熟人。
  「你是不是早就離開布沙達了?」軍官問,「這麼說,你還沒聽說可憐的格諾埃斯的事兒?」
  「我騎著馬離開布沙達時,最後看見的一個熟人就是他。」泰山回答道,「他怎麼了?」
  「他死了。今天早晨八點鐘自殺了。」
  兩天之後,泰山到了阿爾及爾。他得等兩天,才能搭上去開普敦的船。利用這段時間,他把自己的工作寫了一份全面的報告。從茹可夫手裡奪回來的那份情報,他沒敢裝進信封,他準備把他交給另外一位特工人員,或者回巴黎後親自交給上級。
  泰山在無聊與乏味中等了兩天,才上了船。這時有兩個人站在上層甲板上監視著他。他們衣著時髦,臉到得溜光。個子高一點的那個人頭髮是棕色的,眼睫毛卻很黑。這天晚些時候,泰山在甲板上偶然和他們相遇。這兩個人中的一個趕快喊他的同伴看海面上的什麼東西,兩個人都把臉轉了過去。因此泰山沒有看見他們長得什麼模樣兒。事實上,他壓根兒就沒有注意他們。
  按照上級的指示,泰山訂船票時用了個假名兒:約翰·考德威爾,倫敦人。他看不出這有什麼必要。這件事使他思索良久,想不出在開普敦,他將扮演什麼角色。
  「哦,」他心裡想,「感謝上帝,總算甩掉了茹可夫。他已經開始加害於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變得那麼文明,以至於很快也要神經質了。如果可能,他會使我變得神經質的。因為他並不跟你公平合理地搏鬥。你永遠猜不透,他要耍什麼新花招。這就像獅子努瑪引誘大象坦特和毒蛇黑斯塔跟它合夥殺我一樣,讓你總也搞不清什麼時候,誰向你發起進攻。不過,野獸比人更富於騎士精神,它們不玩弄陰謀詭計。」
  吃晚飯時,泰山挨一個年輕女人坐著。她坐在船長左面。船長給他們彼此介紹了一下。
  斯特朗小姐!這個名字很熟,他以前好像在哪兒聽過。後來,姑娘的母親給他提供了一條「線索」。她跟女兒說話時,管她叫海澤爾。
  海澤爾·斯特朗!這個名字勾起他多少往事的回憶。那封出自珍妮·波特纖纖素手的信就是寫給她的!往事歷歷在目,他又想起他從父親小屋裡偷信的那個夜晚。那天夜裡,珍妮·波特坐在他早已死去的父親做的那張桌子旁邊,寫信直到深夜。一他就蹲在小屋外面在黑暗中看著她。當時她要是知道窗外正蹲著一個叢林裡的野獸,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該嚇成什麼樣子呀!
  哦,這就是海澤爾·斯特朗——珍妮·波特的好朋友!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4:09

泰山失策

  讓我們再回到幾個月前,威斯康星州北部那個小火車站的站台上吧。森林大火的煙霧低低地籠罩著周圍的景物,嗆人的煙氣刺痛了站台上那一行六人的眼睛。他們正在等火車回南方。
  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雙手反剪在長禮服的「燕尾」下面,在他忠實的秘書塞繆爾·菲蘭德從不放鬆警惕的眼睛的注視之下,在站台上來來回回地走著。剛才幾分鐘之內他就兩次跨過鐵路,朝附近的一塊沼澤地心不在焉地走過去,都被不知疲倦的菲蘭德先生及時拉了回來。
  教授的女兒珍妮·波特正和威廉·塞西爾·克萊頓,還有人猿泰山一起,極不自然地、毫無生氣地說著話。僅僅幾分鐘以前,在那個小小的候車室裡,愛情的表白和對權利的放棄,使這一行六人中的兩個,生活與幸福遭受了嚴重的挫折和打擊。威廉·塞西爾·克萊頓——格雷斯托克勳爵當然不是這二者之一。
  像母親一樣慈祥的艾絲米拉達在波特小姐身後繞過來,繞過去。她很快活——她不是要回親愛的馬裡蘭了嗎?透過四處瀰漫的煙霧,她已經看得見火車頭朦朦朧朧的燈光了。男人們提起行李、包裹。突然,克萊頓喊了起來。
  「哎喲!我把外套忘在候車室裡了。」說著連忙去取。
  「再見,珍妮!」泰山伸出手說,「上帝保佑你!」
  「再見!」姑娘淡淡地說,「想法兒忘掉我……啊,不,不!我不能想像你已經忘記了我。」
  「忘記也沒什麼要緊的,親愛的。」他回答道,「我非常希望能夠忘記。總想著生活應該這樣,應該那樣,而實際上又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還不如忘記了更輕鬆一些。不過,你會幸福。我相信,你會,一定會。你可以把我的決定告訴大家,我準備開著我的車到紐約。我不想和克萊頓告別了,我願意永遠記著他的好處。不過,是他阻礙了我得到世界上我唯一想得到的人,我怕我野性未改,跟他在一塊兒呆的時間長了,會做出什麼有害於他的事情。」
  克萊頓跑進候車室,彎腰取大衣時,看見一封電報背面朝上扔在地下。他俯身撿起,以為是什麼人丟下的重要電報。他匆匆忙忙看了一眼,立刻覺得彷彿五雷轟頂,忘了手裡的大衣,忘了進站的火車,忘了周圍的一切,只是癡呆呆地盯著手裡那張黃顏色紙片。他讀了兩遍,才意識到這封電報的內容對於他有多重的份量。
  彎腰撿起這張紙片的時候,他還是一位英國貴族,一位驕傲、富有、擁有許多產業的闊佬。可是幾分鐘之後,當他讀完這封電報,便明白,實際上他是個既無爵位又無錢財的窮光蛋。他看到的原來是迪阿諾特拍給泰山的那封電報:
   指紋證明你屬於格雷斯托家族。
     謹致祝賀 迪阿諾持
  他步履踉蹌,好像受了致命的一擊。恰在這時,聽見大夥兒叫喊著,催他趕快上車。火車已經在那個小站台上停下。他撿起大衣,覺得眼前一片茫然。他決定等大夥兒都上了火車之後,把電報的事告訴大家。他急急忙忙跑上站台,正趕上車頭第二次鳴笛。車廂間的掛鉤叮恍作響,火車馬上就要啟動了。大夥兒都上了車,站在普爾門式火車臥鋪車廂的平台上,探出身子喊他快跑。五分鐘後,他們才在舖位上安頓好。這時,克萊頓發現,車上沒有泰山。
  「泰山上哪兒去了?」他問珍妮·波特,「在別的車廂?」
  「不,」她回答道,「臨上車前,他決定自個兒開車回紐約去了。他急於更多地瞭解美國,覺得從火車窗口看不到多少東西。你知道,他就要回法國了。」
  克萊頓沒有回答。他在想該怎麼向珍妮·波特解釋降臨到他和她頭上的這場災難。他不知道倘若她明白事情的真相會發生什麼變化。她還願意和他結婚嗎?她願意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克萊頓太太嗎?突然間,一個念頭從心底赫然升起:他們之中必須有一個做出可怕的犧牲。那麼問題的關鍵是,人猿泰山會要求恢復他的權利嗎?事實上,泰山在他十分平靜地否認自己的出身之前,就已經知道了電報的內容!但他依然認定母猿卡拉是他的母親,這難道不是因為他愛珍妮·波特的緣故嗎?
  看起來,除此而外再沒有別的解釋。那麼,他既然無視這封電報所提供的證據,是否就意味著他要永遠放棄他那與生俱來的權利?如果這樣,他—一威廉·塞西爾·克萊頓又有什麼權利破壞他的希望呢?有什麼權利阻礙這個怪人的自我犧牲精神付諸實施呢?再說,人猿泰山尚能以此拯救珍妮·波特,使她免遭不幸,為什麼自己就不應當捍衛她的利益?須知,珍妮·波特把自己的命運與前途都交給了他!
  經過這樣一番判斷與推理,那種想要把真相公諸於世,把他的爵位與財產「物歸原主」的第一陣衝動,便被個人利益的詭辯完全湮沒了。不過這一路上,以及後來的許多天,他總是心情憂鬱,容易激動。有時候他會突然想到,也許過些日子泰山會因自己的寬宏大量而後悔,並且提出恢復權利的要求。
  回到巴爾的摩幾天之後,克萊頓提出盡快與珍妮結婚的建議。
  「怎麼個快法兒?」她問道。
  「最近幾天。我必須馬上回英國。我想讓你跟我一塊兒回去,親愛的。」
  「這麼匆忙,我無法做任何準備。」珍妮回答道,「至少得等一個月以後再說。」
  她很高興。希望不管他為什麼要回英國,都能再拖一拖婚期。她已經做了一次「蝕本生意」。不過,她還是願意老老實實把這個可悲的角色扮演到底。她只是想設法拖延一個時期,雖然她心裡明白,沒有理由這樣做。他的回答讓他大失所望。
  「很好,珍妮。」他說,「我很失望。不過,我的英格蘭之行可以推遲一個月。然後我們一塊兒回去。」
  可是一個月快過去的時候,珍妮又找借口推遲了婚期。克萊頓心灰意冷,疑慮重重,只得隻身一人回到英格蘭。
  克萊頓和珍妮之間的幾封書信也沒能使他如願以償。於是他只好直接給波特教授寫信,請求他的幫助。老頭一直贊成這門親事。他喜歡克萊頓,而且因為自己出身於美國南方一個舊式家庭,他總是過分看重門第。這對於他的女兒,卻是無足輕重、毫無價值的事情。
  克萊頓慫恿教授接受他的邀請到倫敦做客。他邀請的自然是教授全家,包括菲蘭德先生和艾絲米拉達。這位英國貴族堅持認為,只要珍妮到了英國,中斷了和美國那個舊家的聯繫,便會勇敢地邁出猶豫多時的這一步。
  波特教授接到這封信的當天晚上,就宣佈,下個星期到倫敦。
  不久,到了倫敦,珍妮·波特和在巴爾的摩一樣桀驁不馴,她找出種種借口拖延婚期。後來,坦寧頓勳爵邀請他們乘坐他的遊艇沿非洲海岸遠航,她十分贊成這個主意,堅決表示回倫敦之後再考慮婚事。這次遠航至少要一年的時間。因為他們會在感興趣的地方無限期地呆下去。克萊頓心裡暗自咒罵坦寧頓想出這樣一個鬼主意。
  坦寧頓勳爵的計劃是從地中海出發,經由紅海到印度洋,然後沿東海岸航行,只要碰到值得一看的地方,就進港登陸以飽眼福。
  於足,某一天,有兩條船穿過了直布羅陀海峽1。小一點的是一艘漂亮、潔白的遊艇,逕直向東駛去,甲板上站著一位年輕的姑娘。她神情淒婉,一雙眼睛直盯盯地望著胸前那個鑲著鑽石的小金盒,手指懶洋洋地撫弄著精工縷刻的圖案。她心事重重,思緒飄向遠萬,飄向那昏暗的、枝葉濃密的熱帶叢林。
  1直布羅陀海峽(the straits of Gibraltar):地中海與大西洋之間的通道。
  她在想,送給她這條漂亮項鏈的男人——這條項鏈對於他的意義,遠遠超過其本身的價值——是否已經回到他的原始森林。
  在那條比較大的船上——這是一條向東航行的客輪——一個男人和一個姑娘一塊兒坐在甲板上,懶洋洋地看著那艘漂亮的遊艇從平靜的海面上十分優雅地駛過。
  遊艇過去之後,男人和姑娘繼續剛才因為小艇出現而打斷的談話。
  「是的,」他說,「我非常喜歡美國。這就是說,我喜歡美國人,因為國家總是由人組成的嘛。在美國的時候,我結識了幾個很惹人喜歡的人。我還記得住在你那個城市裡的一家人,斯特朗小姐,我非常喜歡他們——波特教授和他的女兒。」
  「珍妮·波特!」姑娘驚喜地叫了起來,「你是說,你認識珍妮·波特?啊!她是我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相識好多年了!」
  「是嗎?」他微笑著說,「要讓見過你也見過她的人相信這個事實,大概不會那麼容易吧。」
  「那麼就讓我給你解釋一番。」她大笑著回答,「我們倆簡直認識兩輩子了,她一輩子,我一輩子。不過,說正經的,我們確實像親姐妹一樣親。可是現在我就要失去她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失去她?」泰山驚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哦,對了,我明白了,你是說她如果到英格蘭結婚,你們倆就很難見面了。」
  「是的。」她回答說,「最讓人傷心的是,她並不是跟她愛著的那個人結婚。啊,這真是太可怕了!完全出於一種責任感嫁人!我認為這實在是太荒唐了。我對她毫不隱諱地說過我的看法,但無濟於事。總而言之,我強烈反對這件事。因此,雖然我是她的至親之外唯一受到邀請參加婚禮的人,我也絕不會去。因為我不願意去目睹這種可笑的、愚蠢的場面。奇怪的是,在這件事情上,珍妮·波特的態度特別堅決。她認為她是在做一件唯一可以保全她的名譽的事情。世界上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礙她和格雷斯托克勳爵結婚。除非格雷斯托克自己提出不幹,或者死神把他們分開。」
  「我真替她難過。」泰山說。
  「我也替他愛著的那個男人難過。」姑娘說,「因為他愛她,我雖然沒見過他,但是從珍妮的敘述看,他一定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聽她說,他生在非洲叢林,在一群兇猛的類人猿中長大。在波特教授他們被叛匪放逐到海灘上,並且恰巧來到那座小屋之前,他連一個白人也沒見過。他曾經多次從猛獸可怕的利齒下救了他們的性命,立下了人們無法想像的奇功。而最神奇的是他愛上了珍妮,珍妮對他也傾心相愛,儘管直到她把自己許配給格雷斯托克勳爵以後,才真正明白了這一點。」
  「太妙了。」泰山喃喃著,絞盡腦汁找借口扭轉這個話題。他很高興海澤爾·斯特朗提起珍妮,可是等他自己成了談話的中心時,又覺得厭煩、尷尬。不過很快他就從困境中解脫了,因為姑娘的母親也來跟他聊天兒,話題自然而然也就變了。
  以後的幾天沒有發生什麼事情,風平浪靜,大氣晴朗。輪船一次也沒有拋錨,一直向南平穩地行駛著。泰山沒怎麼跟斯特朗小姐和她母親在一起消磨時間。她們在甲板上看書,聊天兒,或是用斯特朗小姐的照相機拍照。夕陽西下之後就散步。
  有一天,泰山發現斯特朗小姐和一個陌生人談話。這個人他以前沒有見過。他走過去的時候,那人問姑娘鞠了一躬,轉身就走。
  「等一等,瑟蘭恩先生!」斯特朗小姐說,「你一定要見見考德威爾先生,我們都是這條船上的旅客,應當相互認識。」
  兩個男人握了握手。泰山向瑟蘭恩先中的眼睛瞥了一眼,覺得那眼神十分熟悉。
  「我以前肯定在哪兒見過您。」泰山說,「儘管我想不起是在哪兒。」
  瑟蘭恩先生顯得非常不自在。
  「我可不記得在哪兒見過您,先生。」他回答道,「不過也許見過,我自己碰到陌生人有的時候也有這種感覺。」
  「瑟蘭恩先生一直給我講航海的奧妙呢!」姑娘解釋說。
  泰山沒怎麼注意他們的談話,他在極力思索以前在哪兒見過這位瑟蘭恩先生。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是在一種很特殊的情況下見過這個人。不一會兒,陽光照了過來,姑娘請瑟蘭恩先生幫她把椅子搬到陰涼下面。這當兒,泰山正瞧著他,無意中發現他搬椅子的動作很笨——左手的手腕又僵又直。這個提示足夠了,泰山頓覺「柳暗花明」。
  瑟蘭恩先生想找個借口,堂而皇之地離開。現在挪動椅子,中斷了他們的談話,給了他一個脫身的機會。他向斯特朗小姐深深鞠了一躬,又朝泰山點了點頭,回轉身,拔腿就走。
  「等一下。」泰山說,「如果斯特朗小姐不介意的話,讓我陪您走走。我一會兒就來,斯特朗小姐。」
  瑟蘭恩先生看起來很不自在。等走到姑娘看不見的地方,泰山突然停下腳步,一隻手重重地放在那人肩頭。
  「你又耍什麼花招,茹可夫?」他問道。
  「我正按對你許下的願離開法國。」茹可夫陰沉沉地說。
  「這我明白。」泰山說,「不過我太瞭解你了,我不相信,你跟我同乘一條船純屬偶然的巧合。假如我相信了,你精心化裝的事實也會立刻從我的心裡趕跑這個念頭。」
  「得了。」茹可夫聳了聳肩膀,咆哮著,「我看不出因為我化裝,你能把我怎麼樣。這條船飄揚著英國國旗,我跟你同樣有權利乘坐。而且,你既然能夠化名買票,我就有理由化裝坐船。」
  「我不跟你探討這個,茹可夫。我想跟你說的只是,離斯特朗小姐遠一點,她可是個正派女人。」
  茹可夫滿臉通紅。
  「你要是不按我說的話辦,我就把你扔到大海裡去。」泰山繼續說,「別忘了,我正在找借口要你的命呢!」說著揚長而去。茹可夫站在那兒氣得直發抖。
  泰山好幾天沒見茹可夫,不過茹可夫可沒閒著。他和鮑爾維奇呆在睡艙裡氣得又叫又罵,賭咒發誓要對泰山進行最可怕的報復。
  「要不是他隨身帶著那份情報,我今天夜裡就把他扔到大海裡。」他叫喊著,「我總不能讓那份情報跟他一塊兒葬身魚腹!阿列克塞,你要不是一個十足的膽小鬼,就該想辦法鑽到他的睡艙裡,找到那份文件。」
  鮑爾維奇嘴角現出一絲微笑。「你就像是我們倆的『智囊』,光會出主意,親愛的尼古拉斯。』他回答道,「你幹嘛不自個兒想辦法搜查考德威爾的睡艙呢?」
  兩個小時以後,他們碰上了好運氣。鮑爾維奇東張西望,看見泰山沒鎖門就離開他的房間。五分鐘以後,兩個人便行動起來。茹可夫放哨,鮑爾維奇手腳麻利地翻人猿泰山的行李什物。
  就在他已經失望,準備離開睡艙的時候,突然看見泰山剛脫下來的一件外套。眨眼之間,一份裝在公用信封裡的文件已經拿在他的手裡。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那份文件的內容,臉上頓時露出愉快的微笑。
  鮑爾維奇長於此道,幹得非常利索。他離開泰山的睡艙後,就連泰山自個兒也沒有發現在他出去這一段時間裡,有誰動過他的東西。
  回到他們的房間之後,鮑爾維奇把那份情報交給茹可夫。這個大塊頭的傢伙按鈴叫來侍者,吩咐他送來一品脫香檳。
  「我們必須慶賀慶賀,親愛的阿列克塞。」他說。
  「全靠運氣,尼古拉斯。」鮑爾維奇說道,「很明顯,他一直隨身帶著這份情報。幾分鐘之前,完全是出於一時的疏忽,他才忘了在換外套時把情報也掏出來。不過發現丟了情報,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恐怕很快就會把這件事和你聯繫起來。既然他已經知道你在這條船上,他肯定會懷疑到你的頭上。
  茹可夫獰笑著說:「過了這個夜晚,他懷疑誰也無所謂了。」
  這天晚上,斯特朗小姐回下面的艙房休息之後,泰山倚著甲板上的欄杆眺望大海,打搭乘這條船,他每天晚上都要這樣憑欄遠眺,有時候一呆就是一個小時。茹可夫和鮑爾維奇從阿爾及爾上船之後,一直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對他這個習慣自然瞭如指掌。
  這天晚上,他這樣眺望大海的時候,那雙邪惡的眼睛一直直盯盯地望著他。不一會兒,最後一個散步的人也離開了甲板。夜空晴朗,但沒有月亮,甲板上的東西依稀可辨。船艙暗影之下,兩個身影躡手躡腳從人猿泰山身後鬼鬼祟祟地走了過來。波浪拍打著船身,螺旋槳嗡嗡嗡地旋轉著,輪船的發動機輕輕地震動著,湮沒了這兩個人本來就十分輕微的腳步聲。
  他們已經離泰山很近了,就像橄欖球場上的運動員,身子蹲得很低。其中的一個舉起手一點一點地往下壓,就好像是發佈口令:一、二、三!然後兩個傢伙同時撲向泰山,一人抱住一隻腳。人猿泰山儘管動作十分敏捷、這一回卻連頭都沒來得及回,便被動可夫和鮑爾維青從低矮的欄杆上翻過去,拋進大西洋。
  海澤爾·斯特朗從她那間艙房黑越助的舷窗向漆黑的大海張望著,突然看見有什麼東西從上面的甲板上倒栽下來,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它那麼快就栽進黑乎乎的大海,她說不清到底是什麼,也許是人,也許不是,她側耳靜聽,希望聽到這種情況下總會響起的叫喊聲:「救命!」可是沒有一點兒響動,無論甲板上還是海面上,都寂然無聲。
  後來姑娘尋思,大概是船員扔下的一包垃圾。過了一會兒,她便上床睡覺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4:37

阿麗絲」號失事

  第二天早晨吃飯時,泰山平常坐的位子空著。斯特朗小姐有點苛怪。因為考德威爾先生總是跟她和她母親一塊兒吃早飯。後來,她在甲板上坐著,瑟蘭恩先生走過來和她攀談了幾句。他看起來精神特別好,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他揚長而去。望著他的背影,斯特朗小姐心想,瑟蘭恩先生真是個惹人喜歡的人。
  這一天過得很沉悶。她渴望考德威爾先生靜靜地陪伴在她身旁。不知怎麼回事,這個姑娘從第一眼看見泰山,就很喜歡他。他津津有味地給她講他到過的地方,講那裡的風土人情。他總是喜歡以一種滑稽可笑的方式拿人與獸做鮮明的對比。這種談話說明他對獸非常瞭解,對人也有一種很敏銳的、包含著諷刺意味的視察力。
  下午,瑟蘭恩先生又走過來和她閒聊時,她很高興因此而打斷了一天的沉悶和單調。可是考德威爾先生還是一直沒有露面。斯特朗小姐開始覺得問題不那麼簡單了。而且不時聯想起頭天夜裡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舷窗前面落下去,掉進大海的情景。她問瑟蘭恩先生今天見沒見著考德威爾先生?他說沒有看見,還問她幹嘛打聽這事兒。
  「他沒像平常一樣和我們吃早餐,而且從昨天晚上起,我就一直沒有看見他。」姑娘解釋說。
  瑟蘭恩先生看起來非常著急。
  「很遺憾,我和考德威爾先生沒有深交。不過,他看起來確實是位可敬的先生。也許他今兒個病了,還在艙房裡呆著?這也完全可能嘛。」
  「當然。」姑娘回答道,「有這種可能並不奇怪。可是某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又使我生出一種女人氣的愚蠢的想像。我總覺得,考德威爾先生一定出什麼事了。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預感,就好像我已經知道他不在這條船上了。」
  瑟蘭恩先生爽朗地大笑著:「天哪,親愛的斯特朗小姐。」他說,「不在船上,他能上哪兒去呢?好多天了,我們連陸地的影子也沒看見。」
  「當然了,這種想法很可笑,」她承認自己的幼稚。然後又說,「不過,我不想再這樣瞎著急了。我要去弄清楚,考德威爾先生到底上哪兒去了。」一位服務員正巧走了過來,她迎了上去。
  「事情比你想像的還要複雜得多呢,親愛的姑娘。」瑟蘭恩先生得意地想,嘴上卻大聲說:「當然可以。」
  「請您去找一下考德威爾先生。」她對服務員說,「告訴他,他一直不露面,朋友們都很惦記他。」
  「你很喜歡考德威爾先生嗎?」瑟蘭恩先生問道。
  「我想,他很出色。」姑娘回答說,「媽媽非常喜歡他。他是屬於那種跟他呆在一起讓你絕對放心的人。對於考德威爾先生,誰都會產生一種信任感。」」
  不一會兒,服務員回來了,說考德威爾先生不在艙房裡。「我找不著他,斯特朗小姐。而且……」他猶豫了一下,「我聽說,他的床鋪昨天夜裡就沒動過。我想應當馬上把這件事報告船長。」
  「非常正確。」斯特朗小姐大聲說,「我跟你一起去找船長。太糟糕了!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我的感覺畢竟沒有錯。」
  不一會兒,這位嚇壞了的姑娘和那位顯得很激動的服務員出現在船長面前、船長默默地聽著他們的報告,特別是當服務員說到,旅客可能去的地方,他都找過了,就是沒找到考德威爾先生時,船長的臉上現出焦急、關切的神色。
  「斯特朗小姐,你能肯定,昨天夜裡有什麼東西從船上掉了下去?」
  「毫無疑問。」她回答道,「我不敢說掉下去的是人,因為我沒聽見叫喊聲。後來就以為或許是一袋子垃圾。可是,如果這條船上找不到考德威爾先生,我敢打包票,我從舷窗看見落入大海的就是他。」
  船長立刻命令對全船進行搜查。從船頭至船尾,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能遺漏。斯特朗小姐繼續呆在船長室,等待搜尋的結果。船長問了她好多問題。可是除了船上短暫的交往以及親眼看到的一些事情,對於這個失蹤的男人她一無所知。她第一次意識到,考德威爾先生幾乎沒有跟她談過他自己和他過去的生活。她好像只知道他生在非洲,在巴黎受的教育。可是這少得可憐的瞭解,使她忽然驚訝地想到,一個英國人怎麼說起英語反倒帶著明顯的法國口音。
  「他說過他有什麼仇人嗎?」船長問。
  「從來沒有。」
  「他和船上別的乘客有過什麼交往嗎?」
  「沒有。他只和我在一塊兒聊聊,而且是作為同一條船上的旅客偶然相識的。」
  「哦……依你看,斯特朗小姐,他是不是喜歡喝酒過量?」
  「我壓根兒就沒怎麼見他喝過酒。」斯特朗小姐回答道,「事實上,在我看見有什麼東西從船上掉進大海之前的半小時,我一直和他在甲板上呆著,他怎麼會喝酒呢?」
  「這就奇怪了。」船長說,「在我看來,他也不像個有抽風病,或者有類似毛病的人。而且,即使有這種毛病,倘若在他靠在欄杆上突然發作時,也只能朝裡摔倒在甲板上,不可能整個身子都從欄杆上栽過去。如果他不在船上,斯特朗小姐,他就是被人扔進了大海。而你沒聽到叫喊聲這一事實可以這樣解釋:他被人從甲板上扔下去之前就已經死了——被人謀殺了。」
  姑娘聽了嚇得發抖。
  一個小時以後,大副來報告搜尋的結果。
  「考德威爾先生不在船上,先生。」他說。
  「這件事恐怕不是偶然的事故,這裡面有更複雜更嚴重的背景。布倫特萊先生,我希望你對考德威爾先生的東西做一番仔細的搜查,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一點與自殺或者他殺的動機有關的線索。一定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
  「是的,是的,先生!』」布倫特萊先生答應著,轉身去泰山的睡艙開始搜查。
  海澤爾·斯特朗被這件事搞得筋疲力竭,整整兩天沒離開她的房間,等她終於再來到甲板上的時候,她的臉色蒼白,形容樵停,眼睛周圍一圈兒青暈。不論是睡著,還是清醒著,她總看見那個黑漆漆的身影迅速地、一聲不響地掉進冰冷、無情的大海。
  她走上甲板不一會兒,瑟蘭恩先生便來到她的身邊,一副和藹可親、關懷備至的樣子。
  「啊,這太可怕了,斯特朗小姐。」他說,「我簡直沒有辦法不想這件事情。」
  「我也是,」姑娘煩躁地說,「我覺得,如果我當時喊人來,他也許能得救。」
  「不要責備自己了,親愛的斯特朗小姐。」瑟蘭恩先生慇勤地說,「這不是你的錯,換了別人也會像你一樣。誰能想到船上掉到海裡的東西就一定是人呢?而且,即使你喊來什麼人,後果也還是一個樣。開始,人們肯定不會相信你的話,他們會認為,這不過是一個女人神經緊張而產生的幻覺。如果你堅持自己的意見,等船停下來再去救他,也太遲了。因為得放下小船,再劃回去好幾英里,去找發生這場悲劇的那個根本不知道是在哪兒的地方。不,你一定不能過分責備自己。對於可憐的考德威爾先生,你做得比我們大家誰都更好。你是唯——一個惦記著他的人。而且是你,促使船長及時開始這場調查的。」
  他和藹的態度、鼓勵的話語使得姑娘心裡不禁生起感激之情。從那以後一直到航行結束,他總和她在一起,漸漸地,她也確實很喜歡他了。瑟蘭恩先生瞭解到,這位來自巴爾的摩的漂亮的斯特朗小姐,是美國一個大家族的繼承人——一個非常富有、前程似錦的姑娘。一想起這些,瑟蘭思簡直激動得氣也喘不過來。
  除掉心頭之患泰山之後,瑟蘭恩先生原先打算在輪船停泊的第一個港口上岸。因為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那份重要情報不是裝到他的口袋裡了嗎?再呆在這兒也沒有什麼事情可辦了。他要盡快回到大陸,乘第一班快車到彼得堡。
  可是現在一個新主意湧上心頭,而且很快就把原來的打算擠到一邊兒。這個美國姑娘擁有的財產不可小看,姑娘本人也頗有吸引力。
  妙極了!她會在彼得堡引起轟動。而且,有她這筆遺產做後盾,他也會成為新聞人物。
  瑟蘭恩先生揮霍了幾百萬美元的活動經費之後,發現這個職業很對他的胃口,便想繼續到開普敦去。到了開普敦,他又突然宣佈因為一件緊急公務,不得不滯留一些日子。
  斯特朗小姐對他說過,她和母親到開普敦看望母親的哥哥。她們還沒有決定在那兒呆多長時間,也許要停留好幾個月。
  她得知瑟蘭恩先生也要到那兒之後,非常高興。
  「我希望我們能繼續保持聯繫。」她說,「等我和媽媽安頓下來之後,你一定要來看看我們。」
  這自然是瑟蘭恩先生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不失時機地表示了他的感謝,答應一定拜訪。不過斯特朗太太可不像女兒對他的印象那麼好。
  「我也說不出為什麼,反正總覺得這個人不可靠。」有一天談起瑟蘭恩先生時,母親對海澤爾說,「他看起來倒是個不折不扣的體面的紳士,可是他那雙眼睛裡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瞬息即逝的表情,我看了就不寒而慄。」
  姑娘大笑起來。「你真是個親愛的傻媽媽。」她說。
  「我就是這樣看的。我很難過,可憐的考德威爾先生沒能代替他來陪伴我們。」
  「我也同樣難過。」女兒說。
  就這樣,瑟蘭恩先生,也就是茹可夫,在滯留開普敦期間成了海澤爾·斯特朗舅舅家的常客。他的慇勤確實獻得太露骨了,但是他安排得十分巧妙,總是迎合姑娘的每一個要求,漸漸地,她越來越依賴於他了。假如海澤爾、她的母親,或者哪位表兄弟需要有人陪著玩兒,假如需要做什麼小小不言、表示友好的事情,瑟蘭恩先生總是隨叫隨到,而且保您滿意。斯特朗小姐的舅舅和家裡人也因為他禮儀周全、樂於聽命,而越來越喜歡他了。瑟蘭恩先生似乎成了這個家庭必不可少的一位成員了。後來,他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便向斯特朗小姐求婚。斯特朗小姐嚇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
  「我可從來沒想過你會向我求愛。」她對他說,「我一直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看待。所以,現在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忘記你曾要求我做你的妻子吧。讓我們像先前一樣友好相處。以後,我可以從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來考慮這件事情。也許我會發現對你懷有一種超乎友誼的感情。反正迄今為止,我還從來沒想到過愛你。」
  瑟蘭恩先生對斯特朗小姐這番話自然不很滿意。他十分後悔自己太性急了。不過,他相信,他這樣真誠地愛她,而且愛了這麼長時間,大夥兒不會不知道。
  「海澤爾,從第一次看見你,我就深深地愛上了你。」他說,「我願意等待。因為我相信,像我這樣熾熱、純潔的愛一定會得到回報。我只想知道一點,你心裡有沒有別的男人?可以告訴我嗎?」
  「我長了這麼大還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她回答道。他對這個答覆很滿意。這天晚上,回旅館的路上,他買了一隻遊艇,還花了100萬美元在黑海海濱買了一座別墅。
  第二天,海澤爾經歷了她一生中一個最為快活的又驚又喜的場面:從一家珠寶店出來時,和珍妮·波特差點兒撞了個滿懷!
  「天哪!珍妮·波特!」她高興地叫喊著,「哪股風把你給刮到這兒了?哎喲,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不是嘛!」珍妮同樣又驚又喜,也快活地叫了起來,「我還一直在這兒白白地浪費想像力,在心裡描繪你在巴爾的摩的情景呢!」她又一次緊緊地抱住好朋友,吻了又吻。
  等她們相互說明原委之後,海澤爾才弄明白,坦寧頓勳爵的遊艇已經到了開普敦港,而且至少在這兒停一個星期。然後繼續航行,到西非海岸,再從那兒回英格蘭。
  「回去之後,我們就要結婚了。」珍妮最後說。
  「這麼說,你還沒有結婚?」海澤爾問。
  「沒呢!」珍妮回答道,然後,好像自信自語似的說:「我真希望英格蘭離這兒有一萬英里。」
  於是,遊艇上的人和海澤爾的親戚家不斷相互來往。海澤爾的舅舅安排了好幾次家宴,並且帶客人到周圍的鄉村去旅行。瑟蘭恩先生在哪種場合都是頗受歡迎的客人。他還自己設宴招待男賓,竭力討好坦寧頓勳爵,顯得慇勤、好客。
  瑟蘭恩先生隱隱約約聽出,坦寧頓勳爵的遊艇這次意料之外的訪問會獲得成功,並且給大家帶來好處,於是,他也想充個數,跟他們一起去航海。有一次,只剩下他和坦寧頓勳爵的時候,他趁機炫耀:一回美國,就宣佈和斯特朗小姐訂婚。「不過,你現在要守口如瓶,親愛的坦寧頓。守口如瓶!」
  「當然了,我很理解你,親愛的朋友!」坦寧頓說,「不過,我還是應當現在就祝賀你。斯特朗小姐確實是個極好的姑娘。」
  第二天,斯特朗太太、海澤爾和瑟蘭思先生應邀到坦寧頓的遊艇上做客。斯特朗太太說,她在開普敦玩得十分開心,遺憾的是,剛剛收到律師從巴爾的摩寄來的一封信,看來她們必須提前回家了。
  「您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坦寧頓勳爵問。
  「我想,下星期一吧。」她回答道。
  「是嗎?」瑟蘭恩先生高興地叫了起來,「我太走運了。我也得趕快回去。現在我又可以十分榮幸地陪您一路同行了。」
  「您可太好了,瑟蘭恩先生。」斯特朗太太說,「我敢擔保,有您的照顧,我們將十分高興。」但是內心深處,她巴不得馬上擺脫這種「照顧」。這到底因為什麼她自個兒也說不清楚。
  「啊!」過了一會兒,坦寧頓勳爵突然喊了起來,「我這個主意太妙了!」
  「是的,坦寧頓、當然啦。」克萊頓嗤之以鼻,「如果這主意是你想出來的,肯定妙不可言。啊!真是活見鬼!你這不是去中國繞南極嘛!」
  「聽我說,克萊頓!」坦寧頓說,「不要因為你自個兒沒想出這個好主意,就這麼出言不遜。自從我們出海,你總是發表聳人聽聞的意見。
  「不,先生,」他繼續說,「確實是個好主意。你們大夥兒一定會贊成這個意見。斯特朗太太和斯特朗小姐可以搭我們的遊艇一直到英格蘭。還有瑟蘭恩——如果他願意跟我們一路同行的話。你說,我難道是跟你瞎開玩笑嗎?」
  「原諒我,老夥計!」克萊頓大聲說,「這當然是個極好的生意。我不應該對你有絲毫的懷疑。你對你獨到的見解很有把握,是嗎?」
  「我們下星期一啟航,或者在您認為合適的任何時候,斯特朗太太。」這位總是寬宏大量的英國貴族說,就好像萬事俱備,只欠確定啟航的日期了。
  「哎呀!坦寧頓勳爵!這簡直連讓我們向您致謝的機會也不給了。要知道我們還沒有決定是否接受您慷慨的邀請呢!」斯特朗太太說。
  「難道還用問嗎?您當然會乘我的船的。」坦寧頓說,「在我的船上您會像在任何別的客船上一樣度過美好的時光,而且保您舒舒服服。不管怎麼說,我們大家都希望您跟我們一起航行。請您不要拒絕我的這番美意。」
  於是,大家決定下星期一啟航。
  啟航兩天之後,兩個姑娘坐在海澤爾的能房裡看她在開普敦洗印的照片。這些照片都是海澤爾和她母親離開美國之後一路上拍的。兩個姑娘看得津津有味,珍妮問長問短,海澤爾口若懸河,給她介紹每一張照片的背景和人物。
  「啊,瞧這張。」她突然說,「這張照片上有個人你認識。可憐的人兒,我一直想向你問他的情況,可是只有咱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又總也想不起這樁事來。」她把那張照片捏在手裡,珍妮沒看見她說的那個人的面孔。
  「他的名字叫約翰·考德威爾,」海澤爾繼續說,「你想起來了嗎?他說,他是在美國認識你的。他是個英國人。」
  「我想不起這個名字了。」珍妮回答道,「讓我瞧瞧照片。」
  「這個可憐的人兒在我們沿著海岸航行時,掉進大海裡去了。」她邊說邊把照片遞給珍妮。
  「掉進……什麼?海澤爾,海澤爾!你說他死了,在大海裡淹死了?海澤爾!你是在開玩笑嗎?」珍妮臉色蒼白,用顫抖的聲音噸哺著。海澤爾大吃一驚,剛想說什麼,她的好朋友已經摔倒在地板上,昏過去了。
  海澤爾等珍妮恢復知覺後,坐在那兒看了她半晌,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珍妮。」海澤爾用一種很不自然的聲音說,「你和這位考德威爾先生原來這麼熟,他的死居然給了你這麼大的打擊。」
  「約翰·考德威爾?」波特小姐問,「你難道真的不知道這個人叫什麼名字嗎,海澤爾?」
  「我當然知道,珍妮。我很清楚他是誰。他叫約翰·考德威爾,是從倫敦來的。」
  「啊,海澤爾!」珍妮呻吟著,「但願真有這麼個考德威爾。可是這個人的相貌深深烙在我的腦海裡,烙在我的心上。在這個世界上,不管走到哪兒,我一下子就可以從一千個人裡認出他來。別人或許會把他認錯,我卻絕對不會。」
  「你這是什麼意思,珍妮?」海澤爾越發莫名其妙了,「他到底是誰?」
  「海澤爾,這是人猿泰山的照片!」
  「珍妮!」
  「我絕不會弄錯!啊,海澤爾,你能肯定他死了嗎?你沒有弄錯嗎?」
  「恐怕沒有,親愛的。」海澤爾傷心地說,「我倒希望是你搞錯了,可是現在真是證據確鑿,連我也無法再相信他是倫敦來的約翰·考德威爾先生了。他說他生在非洲,在法國受的教育。」
  「是的,一點兒不假。」珍妮·波特痛苦地說。
  「大副檢查了他的行李,沒有發現可以證明這位來自倫敦的考德威爾先生身份的東西。實際上,所有衣服都是在巴黎做的,或是在巴黎買的。他的東西上面都簽著名字的第一個字母。要麼只有一個車母『T』,要麼是『J.C.T』。我們都以為他在做這次旅行的時候,故意隱姓埋名。認為J.C是John Caldwell,即約翰·考德威爾的縮寫。」
  「人猿泰山的全稱是約翰·C·泰山。J.C,不就是John(約翰·)C的縮寫嗎?」珍妮有氣無力地說,「可是他死了!海澤爾!這太可怕了!他孤零零地死在可怕的大海裡了!簡直無法相信,他那顆勇敢的心會停止跳動,他那充滿力量的肌肉會永遠冰冷如霜,寂靜如塵。他是生命、力量、健康的象徵,怎麼就會成了粘滑的水蛇、爬行的蝦蟹的犧牲品……」她說不下去了,腦袋埋在胳膊裡,呻吟著,坐在地板上抽泣起來。
  波特小姐病了好幾天,除了海澤爾和忠心耿耿的女僕艾絲米拉達誰也不見。等她終於再出現在甲板上時,大家都被她身上發生的變化嚇了一跳。她不再是那個機靈、活潑,誰見了誰喜歡,誰見了誰著迷的美人了,而是一個沉默寡言、悲悲慼戚的姑娘。她若有所思,悵然若失,那表情只有海澤爾才能有所領悟。
  大夥兒竭力想逼她高興起來,可是毫無用處。快活的坦寧頓勳爵偶爾惹得她慘然一笑,但大多數時候,她都是睜大一雙眼睛,癡呆呆地望著茫茫無際的大海。
  珍妮·波特生病之後,遊艇上的不幸事故接二連三地發生。起初,壞了一個發動機,修理期間,他們在大海上漂流了兩天。後來,一場風暴在他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襲擊了遊艇,甲板上可以移動的東西幾乎都被掀到了海裡。這之後,兩名船員打架,一個被刀子刺成重傷,另一個不得不戴上鐐銬關了起來。最糟糕的是大副在一天夜裡不小心掉進大海,還沒來得及救他,就淹死了。遊艇在出事地點整整轉悠了十個小時,可是自從大副從甲板上掉下去消失在波濤滾滾的大海之後,就沒有再看見他的蹤影。
  這一連串不幸發生之後,船員和客人們都神情陰鬱,情緒低落。大家都意識到更大的災難將要來臨。船員們對這一點感觸更深。他們想起,這次航行剛開始時就出現過的種種可怕預兆,越發覺得悲劇是不可避免的了。
  災難果真很快就發生了。大副淹死之後的第二天夜裡,遊艇突然間從船頭到船尾都出了毛病。凌晨一點鐘,一陣可怕的衝撞,把正在床鋪上熟睡的船員和旅客從舖位上震得跌了下來。這條本來就不太結實的遊艇劇烈地震動著,似乎要向右面翻轉過去。發動機停止了工作。有一會兒,遊艇呈45度角聳立在海面上。然後,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跌落到海面上。
  男人們立刻湧到甲板上,女人們緊隨其後,儘管夜空籠罩著烏雲,但海面上沒有風,夜色也不很濃,朦朦朧朧看得見左舷船首有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漂浮在海面上。
  「是一艘破船。」值班的二副簡明扼要地解釋道。
  不一會兒,機械師匆匆忙忙跑上甲板找船長。
  「汽缸底部補的那塊鐵皮炸開了,先生。」他報告說,「左舷船首大量進水。」
  過了一會兒,一位船員從船艙衝了上來。
  「我的天!」他叫喊著,「整個船底都裂開了!連20分鐘也用不了,遊艇就得沉底。」
  「住嘴!」坦寧頓厲聲喝道,「小姐們,太太們,趕快到艙房裡把你們的東西拿上來。事情也許還沒有糟到這個地步。但是,我們得趕快上小船了。提前做好準備總要更安全些。馬上行動吧!傑羅爾德船長,派幾個精明強幹的人下去看看,把船隻受損的情況搞準確了。同時,你要把糧食、淡水趕快搬到小船上。」
  坦寧頓勳爵臨危不懼、鎮定自若的指揮,一下子穩住了大夥兒。很快,大家按照他的安排各負其責,行動起來。等婦女們回到甲板上之後,幾條小船差不多已經裝備好了。不一會兒,下去直看船隻的二副回來報告情況。不過,不用他多講,已經在甲板上擠作一團的男男女女心裡都清楚,「阿麗絲號」的末日就在眼前。
  「情況怎麼樣,先生?」看見二副吞吞吐吐,船長問道。
  「我不願讓太太小姐們受驚,先生!」他說,「情形確實很糟,遊艇大概還能漂浮十幾分鐘,船底的窟窿簡直鑽得進一頭牛。」
  不到五分鐘,「阿麗絲號」的船頭便沉到水中,船尾高高地翹起,在甲板上已經很難站穩了。遊艇配備的四條救生的小船,這時候已經坐滿人,平平安安地放到了大海裡。就在他們飛快地划著小船離開那艘即將沉沒的遊艇時,珍妮·波特轉過頭,最後瞥了它一眼。這時,從船身內部響起一陣巨大的爆炸聲和不吉祥的隆隆聲——它的機械部分已經全部炸裂。巨大的力量向船頭衝擊,艙壁和隔板裂成碎片,船尾就像一根長矛穿過大海的胸膛,直刺雲天。剎那間它好像停在那裡不動了,但只一瞬便一頭栽下去,被滾滾的波濤吞沒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4:56

重返故里

  泰山落人大海之後,第一個念頭便是,趕快從輪船旁邊游開,以免被螺旋槳打傷,或者發生別的危險。他知道是誰使他陷入絕境。他很會游泳,兩隻手輕輕擺動著,便足以保持身體漂浮在水面。他心裡十分懊悔,居然這樣輕而易舉地遭了茹可夫的暗算。
  他在水面上漂浮了一陣子,眼巴巴地看著輪船漸漸遠去,燈光在海浪間慢慢消失。他連想也沒想到應該呼救。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減過「救命」,所以,緊急關頭想不到這一點也就不足為奇了。他總是靠自己的勇取和機智戰勝困難。再說,除了卡拉活著的時候,在他危難之際向他伸出援救之手外,誰也不會幫助他。就這樣,等他想起呼救,已經為時太晚了。
  泰山明白,遇船得救的可能性恐怕連十萬分之一也沒有,而游到陸地的希望就更渺茫了。因此他決定,在不放棄這兩種可能性的同時,朝海岸線的方向慢慢游去。他乘坐的輪船離大陸也許比他估計得還要近一些。
  他很輕鬆地劃著水,發達的肌肉距離疲勞還早看呢!他朝星光指引的方向,向東遊著。後來發現腳上的鞋子挺重,游起來礙事,便乾脆脫掉。他又脫了褲子。要不是口袋裡裝著那份重要的情報,本想連上衣也一起脫了。他把手伸進口袋裡摸索著,十分驚訝地發現,那份情報早就沒影了。
  現在他才明白。茹可夫之所以把他推進大海,並不單單為了報仇,這個俄國佬還為了把在布沙達被他搶走的那份情報再奪回來。人猿泰山小聲咒罵著,脫掉外套和襯衫,讓它們一起沉入大西洋。又過了一會兒,他把貼身的衣服都脫了個精光,自由自在地向東遊去。
  第一縷晨光隱沒了天上的星星。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樣黑漆漆的東西在海面上矗立著。泰山用力向前游去,發現原來是一艘大船的殘骸,波浪不停地拍擊著船底。泰山爬上破船,準備等到天色大亮再行定奪。他並不想呆在這兒又餓又渴地等死。如果非死不可,他也情願在為自己的生存的搏擊中死去。
  大海十分平靜,那條破船輕輕地搖晃著,泰山不停地游泳,已經24個小時沒有合眼.破船輕輕的搖動倒是一種慰藉。他蠟縮在滑溜溜的船板上,很快便進入夢鄉。
  上午,熾熱的陽光把他照醒。他第一個感覺便是口渴,而且幾乎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可是,不一會兒,同時發現的兩樣東西使他驚喜之餘把口乾舌燥忘到了腦後。第一個發現是,這條大船的殘骸旁邊漂浮著一堆木板、桅桿之類的東西。在這堆東西中間,有一條救生用的小船,底兒朝天,上下跳蕩著。第二個發現是,東邊的水平線上,隱隱約約現出陸地的影子。
  泰山一頭紮到海水中,繞過大船的殘骸,游到那條小船旁邊。在清涼的海水裡一浸,他又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他把小船拖到那條破船旁邊,然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搬上大船滑溜溜的船底。放好之後,仔細查看了一遍,發現小船完好無損,過了一會兒,他又把小船放回到大海裡,從大船的殘骸上找了幾根可以作漿的木板,便很快地向遠方的海灘劃去。
  下午晚些時候,他已經離海岸很近了,看得清陸地上的景物,也分辨得出海岸線的輪廓。眼前似乎是一個礁石封鎖的小港,小港的入口處正對船頭。北邊森林覆蓋的山巒看起來十分眼熟。難道命運之神又把他帶回到親愛的叢林?等到小船駛入港灣,最後一縷疑雲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的海岸上,原始森林的樹蔭下,矗立著他的小木屋!那座在他出生之前,父親約翰·克萊頓——格雷斯托克勳爵親手建造的小屋!
  泰山兩條肌肉發達的胳膊用力劃著,小船飛快地向海岸駛去。船頭剛剛觸到金色的細沙,人猿泰山便一步跨上海灘,心兒因歡樂而激烈地跳動著。他四處張望,久已熟悉的景物又出現在眼前:木屋、海灘、小溪、莽叢,還有黑效勉、密不透風的原始森林。無數羽毛華麗的鳥兒在空中飛翔,參天大樹上垂下一條條盛開著艷麗鮮花的籐蔓,為叢林裝飾著花彩。
  人猿泰山又回到自己的叢林,他要讓整個世界知道這個喜訊!於是,揚起年輕的頭顱,又發出兇猛的、充滿野性的呼喊。一剎間,死一樣的寂寞籠罩了整個叢林。過了一會兒,林海中傳來一聲低沉的、充滿神秘色彩的應和。那是獅子努瑪的吼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又隱隱約約傳來一隻巨猿可怕的吼叫。
  泰山先跑到小溪旁邊,痛痛快快喝了個夠。然後向他的小屋走去。小屋的門還像他和迪阿諾特離開時那樣關得嚴嚴實實,而且插著門閂。他拉開門,走了進去。裡面的東西一樣也沒有動過。桌子、床、父親做的那個帶欄杆的兒童床、書架和碗櫥,仍然保持著22年來的老樣子,保持著將近兩年前他離開這裡時的老樣子。
  眼前的情景便他得到一種慰藉,肚子卻咕嚕咕嚕叫了起來。飢餓難忍,泰山馬上去找食物。小屋裡什麼可吃的東西也沒有,他也沒有獵取野味的武器,只有一條繩子掛在牆上,而且是一條斷了又接、接了又斷的繩子。幾年前,他因為又搓了一條新繩子,這一條就掛在那兒不用了。泰山真希望自己能有把刀,不過不要緊,明天太陽落山以前,他就能弄到刀、長矛、弓和箭——這條繩子會幫他搞到這一切,而且幫他弄到食物。於是他把繩子小心翼翼地盤好,搭在肩上,走出小屋,關上房門。
  離小木屋不遠,便是密密的叢林。人猿泰山一頭鑽了進去,小心翼翼地搜索著——他又一次變成一隻獵取食物的野獸。他先在樹底下呆了一會兒,因為沒有發現附近有獵物的蹤跡,便飛身躍上大樹。他從一棵大樹蕩到另一棵大樹,舊日生活的歡樂一起掠過心頭。那種愚蠢的懊惱、無謂的傷心都在瞬息間化作過往雲煙。現在,他才是在生活!他才享受了作為一個自由人的幸福與歡樂!當這浩渺無際的叢林又賜給他安逸與解放時,誰還想再回到文明人那令人窒息的、邪惡的城市!不,他可不願意回去。
  天還亮著的時候,泰山來到叢林中一條小河旁邊。這兒可以涉水而過,多少年來,叢林中的野獸都來這兒喝水。夜晚,獅子經常潛伏在稠密的灌木叢裡,等待來喝水的羚羊和公鹿。此刻,黑熊霍塔來喝水,人猿泰山來覓食——因為他早已腹內空空。
  他蹲在小路上方一根不太高的樹枝上,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這時,暮色漸濃,他聽見河岸旁稠密的灌木叢裡傳來一陣輕微的、犧犧嗦嗦走動的聲音和一個龐大的身軀擦在茅草和籐蔓上的響聲。除了泰山,誰也不會聽見這響聲。而且泰山不但能聽見,還分辨出這是雄獅努瑪走動的聲音。它跟他一樣也是來尋找食物的。泰山嘴角現出一絲微笑。
  不一會兒,他又聽見一個動物沿著小路向喝水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過來的聲音。眨眼間,它已經走到眼前——是一隻黑熊。這可是美味佳餚、泰山饞得嘴裡直流口水。雄獅努瑪藏身的叢林一動不動,這是不祥之兆。黑熊從泰山蹲在上面的那根樹枝下走了過去。再往前走幾步,就走進努瑪的利爪所及的範圍之內了。泰山想像得出老努瑪的眼睛閃閃發光;想像得出它正深吸一口氣,準備發出可怕的咆哮,一下子鎮住它的獵物,然後猛撲過去,可怕的燎牙咬碎那嚇酥了的骨頭。
  可是就在努瑪弓起身子準備辦過去的時候,一條繩子從旁邊一根不太高的樹枝上蜿蜒而下。繩套不偏不倚正好套在黑熊的脖子上。黑熊嚇得尖叫一聲,雄獅努瑪看到就要到手的獵物被拖回到小路上。等它撲過去,黑熊已經被吊到半空中。大樹的枝葉間露出一張對他肆意嘲笑的臉。
  努瑪大吼一聲,泰山蹲在樹上盡情地奚落它。它又氣又餓,繞著那棵大構走過來走過去。過了一會兒停下來,用兩條後腿支撐著身體直立起來,向樹上的敵人猛衝,鋒利的爪於抓著樹幹,扯下一塊塊樹皮,露出自森森的木頭。
  這時,泰山已經把拚命掙扎的黑熊吊到他旁邊那根粗樹枝上,伸出鐵鉗般的大手掐住它那已經被套索勒緊的脖子。人猿泰山沒有刀,但是造物主賦予他從黑熊顫動的肚子上切割食物的「工具」——他齜開亮光閃閃的牙齒,撕扯著鮮美的熊肉。盛怒的獅子仰起腦袋望著到嘴的肥肉被別人狼吞虎嚥。
  泰山填飽肚皮之後,天已經完全黑了。這肉簡直太鮮美了!其實他一直不太習慣文明人吃的那種煮熟了的肉。在他那野蠻人的心底,一直充滿著對剛殺了的獵物熱乎乎的鮮肉和殷紅的熱血的渴望。
  他用樹葉擦了擦沾滿鮮血的手,把吃剩的熊肉往肩上一扛,穿過樹林的「中層通道」,向小屋攀援而去。此刻,在千里之外的印度洋上,珍妮·波特和威廉·塞西爾·克萊頓剛剛在「阿麗絲」號上,用過豐盛的晚餐,從餐桌旁邊站了起來。
  獅子努瑪在下面走著。人猿泰山偶爾低頭向林地裡張望時,看見那雙邪惡的眼睛閃著綠光,在黑暗中緊緊地跟隨著他。現在,努瑪已經不再咆哮了,它像一隻碩大無朋的山貓的影子,鬼鬼祟祟地在樹木間走著。但是它邁出的每一步都逃不脫人猿泰山聽覺靈敏的耳朵。
  泰山在心裡捉摸,這頭獅子是不是想一直跟到他的小屋。他當然不希望這樣,因為這將意味著他得蟋縮在一根樹杈上過夜。他可情願在小木屋那張鋪著枯草的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覺。不過萬不得已,他也知道在哪棵樹上,才能找到最舒服的樹權,躺上去安安穩穩地睡覺。以前,不知有多少次他被獅子或者豹子跟蹤無法回家,就蟋縮在那棵大樹上過夜,直到太陽升起,或者那傢伙改變主意,倉皇而去。
  不過,不一會兒,努瑪就不想繼續跟蹤了。它發出一陣陣嚇人的嗷叫和呻吟,怒氣沖沖地掉過頭去尋找到的更容易捕獲的獵物,填自己的肚子去了。泰山平平安安回到他的小屋,在那堆曾經是一張舒服的草鋪,現在卻已是發霉的爛草上躺了下來。就這樣,約翰·泰山先生輕而易舉地剝掉了那層命運後加給他的文明的外衣,像一頭「肉足飯飽」的野獸,心滿意足地進入甜蜜的夢鄉。然而,倘若當年珍妮·波特接受了他的愛情,他就會永遠過另外一種生活,恐怕連想到這種野蠻的存在都會感到厭惡。
  泰山在大海裡漂流了一天一夜,特別疲勞,再加上將近兩年沒有像昨天那樣奔突攀援,越發筋疲力竭,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醒來之後,他先跑到小溪旁邊喝水,又跳進大海足足游了15分鐘。然後回到小屋吃早餐——熊肉。吃飽之後,把剩下的肉埋到小屋外面鬆軟的沙土裡,準備晚上受用。
  他又拿上繩子,鑽進叢林。這回他要捕捉一個「高等」獵物——人。儘管,他認為叢林中許多動物的品質要遠比他所捕捉的人高尚得多,但他得承認,人畢竟屬於「高等」之列。今天,泰山的任務是搞武器。他不知道在法國水兵為替迪阿諾特報仇而大肆討伐,屠殺了所有黑人武士之後,木本加部落裡的婦女和兒童還在不在先前那個村子裡了。他希望他能在那兒找到倖存的武士。否則,他不知道他得走多遠,才能找到別的村莊。
  人猿泰山在樹林裡飛快地攀援,大約中午時分,便來到木本加的村莊。但是他非常失望,先前的大蕉地又樹木叢生,茅草蓋頂的棚屋早已倒塌,成了一片廢墟,村子裡沒有一個人影。他在廢墟上搜尋了半個小時,希望找到一件武器,但是一無所獲。於是他只好沿著那條從東南面流過來的小河繼續搜索。他知道,靠近水源的地方,一般比較容易找到士著居民的部落。
  他邊走邊按照卡拉教給他的方法尋找食物。翻起腐爛了的圓木,尋找可口的昆蟲,爬到大樹枝頭「掠奪」鳥巢,或者像貓一樣朝一隻野兔猛撲過去。他還吃別的東西,但總的原則是,越省事兒越好——泰山又成了一隻猿,又成了卡拉把他培養成的那個兇猛、勇敢的類人猿。一生中的前20年,他一直是這個樣子。
  有時候他會想起,此時此刻也許某位一塵不染的朋友像自己幾個月前那樣,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巴黎某家俱樂部,這時他會突然停下腳步,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似乎一陣微風向他那訓練有素的鼻子吹來新的獵物或是兇惡的敵人的氣味。
  這天夜裡,他在遠離小屋的一株參天古樹的樹杈上安安穩穩地睡著。晚風吹過,他跟大樹一起,在一百英尺的高空輕輕搖晃。他已經快快活活地用過晚餐,這一次吃的是鹿肉。這隻鹿也是在那疾如閃電的套索下喪命的。
  第二天一早,泰山沿著小河繼續跋涉。他整整走了三天,最後走到以前從來沒有來過的一個地方。這地方高一點的山包上樹木比較稀疏,遠處是一座座巍峨的高山,山下是寬闊的平原。在那一片片開闊地,奔跑著數不清的羚羊,和大群大群的斑馬。泰山被這景色迷住了。他要對這個剛發現的「新大陸」做一次長時間的造訪。
  第四天早晨,一種淡淡的氣味在他的鼻翼間流動。他吃了一驚,雖然離得很遠,已經聞出這是人的氣味。人猿泰山非常高興,立刻調動起所有感覺器官的「積極性」,頂著風,朝獵物走過來的方向,輕手輕腳地、飛快地攀援而去。不一會兒便看見一個黑人武士正悄無聲息地在樹林裡穿行。
  泰山緊緊跟著他的獵物,想到一個比較開闊的地方下手。就在他這樣偷偷摸摸跟著這個還蒙在鼓裡的黑人時,一個新的想法浮現在泰山腦際。這種想法顯然是文明社會賦予他的。他想,文明人很少在沒有原因的情況下濫殺無辜。自己想得到這個人的武器和服飾,這也可以說是一個理由。可僅僅為了這個理由,就有權利要他的命嗎?
  他越想越覺得像殺死獅子或者殺死黑熊一樣也殺死這個黑人是一件十分錯誤的事情。就這樣,他還沒有拿定主意該怎麼辦的時候,一片空地出現在眼前,空地那頭是一座用柵欄圍起來的村莊,村莊裡是一座座蜂房似的茅屋。
  黑人武士剛走出樹林,泰山突然看見有一頭獅子正穿過樹人間雜亂的草叢,偷偷地跟在他身後。泰山一意識到這個黑人的生命正處於危險之中,先前那種把他當作自己的獵物的態度便馬上發生了變化。現在這個黑人是被一個共同的敵人威脅著的同胞。
  獅子努瑪弓著身子準備向黑人猛撲過去,已經再沒有時間權衡利弊,算計得失了。然後,幾乎同時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獅子從草叢中猛地向黑人撲過去,泰山大喊一聲發出警告,黑人回轉身正好看見一條草繩如飛舞的長蛇從空中落下,繩套不偏小倚正好套中努瑪的脖頸,猛撲的雄獅在半空中猝然停下。
  人猿泰山因為急於套住這只向黑人猛撲過去的巨獸,沒來得及防備它被套住以後,繩子產生的巨大拉力和震動。因此,儘管努瑪被半道拉住,沒能伸出利爪抓破黑人的皮肉,巨大的拉力卻使泰山失去了平衡。他從大樹上滾下來,跌在離那頭盛怒的雄獅只有幾步遠的地方。努瑪像一道閃電,猛地掉轉頭,向這個新出現的敵手撲過來。人猿泰山赤手空拳,這一瞬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接近死亡。是那個黑人救了他。這位武士馬上意識到,危難之際,是這個陌生的白人救了他的性命。他也看到,除非出現奇跡,他的「保護人」很難逃脫努瑪鋒利、凶殘的黃牙。
  黑人猛地將緊握長矛的手臂向身後甩去,結實的肌肉在閃亮的黑皮膚下高高隆起。他用盡平生的力氣把長矛向雄獅努瑪扔了過去。鋒利的、金屬包頭的長矛正中目標,從努瑪的右腹股溝,一直刺到左肩。巨獸又疼又氣,可怕地怒吼著,掉轉頭又向黑人撲過去。可是它跑出十來步,便又被繩子勒住,只得再回轉身襲擊泰山。這時,它又感到一陣劇痛,一支帶鉤的毒前,足足將一半的長度射進它顫動著的皮肉之中。於是,雄獅努瑪不再左右奔突。這當兒,泰山已經繞著那棵大樹跑了兩圈,把繩子緊緊拴在樹幹上。
  黑人看出泰山的用意,例著嘴笑了。但是泰山心裡明白,必然趕快結果努瑪,否則它一旦用鋒利的牙齒咬斷那根並不很粗的繩索,後果不堪設想。他幾步跳到黑人身邊,從他的刀鞘裡拔出一把細長的獵刀。然後,打手勢讓黑人繼續向那頭巨獸射箭,他握著刀向它一步一步逼近。就這樣,黑人在那邊戲弄那頭獅子,泰山從另一邊小心翼翼地摸了過去。努瑪發了瘋似的怒吼著、咆哮著、痛苦地呻吟著。兩條後腿支撐著身體,一會兒向泰山撲過去,一會兒向黑人撲過去,然而只能是白費力氣。
  後來,機靈的人猿泰山瞅準機會,飛身躍起,騎到努瑪的脊背上,一條粗壯的胳膊緊緊勒住雄獅黃褐色的脖頸,另一隻大手舉起黑人的獵刀直刺它的心臟。然後,泰山站起身來,黑人和白人隔著那頭被他們殺死的巨獸的屍體,凝視著對方的眼睛。黑人打了一個表示友好的手勢,人猿泰山也十分友好地表示了他的謝意。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5:16

獵象

  他們和雄獅努瑪的搏鬥發出陣陣吶喊與吼叫。這聲音從附近的村莊吸引來一大群激動不已的土人。獅子被殺死之後,泰山和那個黑人立刻被身體靈活、皮膚黝黑的武士們團團圍住。他們又是比比劃劃打手勢,又是七嘴八舌地提問題,吱吱喳喳吵成一片,結果誰說什麼也聽不清楚。
  後來,婦女和兒童們也圍攏過來。看見泰山,他們都十分奇怪,急於知道內情,越發問長問短,吵成一鍋粥。人猿泰山的新朋友總算讓大夥兒聽清了他的解釋。村民們聽了事情的原委,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爭先恐後地向泰山表示敬意。因為他不但救了他們的同胞弟兄,還赤手空拳地戰勝了兇惡的努瑪。
  他們把他領回村莊,送給他珍禽、山羊,以及煮熟的食物作為禮品。他指了指他們身上佩戴的武器,武士們連忙去取矛、盾、弓、箭。那位曾經和他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還以那把殺死努瑪的獵刀相贈。事實上,這村裡沒有什麼東西他不可以得到。
  泰山心想,這豈不是比用兇殺或者搶劫的手段滿足自己的要求容易得多嗎?他差點兒殺了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而這個人此刻正用一切原始的方式表示對他的友誼與鍾愛之情。人猿泰山感到萬分羞愧。從此以後,他一定要弄清楚那些可能成為刀下之鬼的人是否真的罪有應得,然後再開殺戒。
  這種看法又使他想起茹可夫。他真希望能和這個俄國佬在黑漆漆的叢林裡一塊兒呆上幾分鐘。如果世界上有誰該殺,頭號罪魁便是這個茹可夫。如果他看到此時此刻茹可夫在怎樣不遺餘力地向美麗的斯特朗小姐大獻慇勤,企圖博得她的歡心,他一定會比任何時候都更希望立刻將他置於死地。
  土人們在泰山和他們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專門為他舉行了充滿了野蠻色彩的狂歡,作為戰利品,獵人們帶回一隻羚羊和一匹斑馬。於是他們大擺筵席,還抬來許多自己釀造的度數很低的啤酒。當武士們在火光的映照下翩翩起舞時,他們勻稱的身材,端正的五官都給泰山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們的長相和西非海岸的土人不完全一樣。他們的鼻子算不上扁平,嘴唇也不那麼厚。心平氣和時,男人們顯得聰明、莊重,女人們也楚楚動人。
  黑人們跳舞時,人猿泰山第一次注意到,有些男人和許多女人都戴著金子做的裝飾品——大多數是份量很重的腳鐲和手鐲,而且顯然是用純金製成的。當他向一位婦女表示想要看一看她的手鐲時,那個女人連忙取下來遞給他,並且通過手勢表示,一定要讓泰山作為她送的禮物收下。他仔細查看這件裝飾品,確信是純金製成,感到非常驚訝。因為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非洲土人戴黃金裝飾品。而靠近海岸居住的黑人戴的都是跟歐洲人換來的,或是從歐洲人那兒偷來的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他試著問他們這金子是從哪兒弄來的,但是沒辦法計他們弄懂他的意思。
  跳舞之後,泰山向他們表示要離開村莊。黑人們懇求他在酋長獨自亨用的那間寬敞的茅屋住下。他竭力向他們解釋,第二天早晨還要回來,但他們弄不懂他的意思。後來,他從他們身邊走開,向與柵門相對的村莊走了幾步,意思是說,他還要回來。但他們對他的意圖還是一片茫然。
  泰山自有他的想法。以往的經歷告訴他,土著居民的村子裡老鼠、臭蟲、虱子很多。他討厭這些玩意兒,寧願睡在隨風搖晃的大樹上,呼吸新鮮空氣,也不願睡在臭烘烘的茅屋裡。
  土人們跟著他一直走到柵欄旁邊的一株大樹下。泰山像猴子似的一縱身跳上一根不太高的樹杈,眨眼間便在稠密的枝葉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群土人驚訝得大聲叫喊起來。他們站在那兒足足喊了半個小時,希望他能回來。後來,因為聽不到他的回答只好四散而去,各自回茅屋睡覺去了。
  泰山在森林裡沒走多遠,便找到一株適合他的要求的大樹。然後爬上去,蜷縮在一根粗壯的樹權上,很快便進入夢鄉。
  第二天早晨,他像頭天夜晚突然消失那樣,又突然出現在村莊裡。土人們好一陣子驚魂難定,直到認出他便是頭天晚上那位客人,才大笑著歡呼起來。這天,他和一隊武士一起到附近的平原打獵。武士們看到他那樣熟練地使用他們那種原始、粗糙的武器,對泰山越發佩服得五體投地。
  泰山和黑人朋友們一起住了好幾個星期。為了吃肉,他跟他們去打野牛、羚羊、斑馬;為了搞到象牙還去捕捉大象。他很快就學會了他們簡單的語言,懂得了他們的生活習慣,以及這個部落那種原始的信條與規矩。他發現他們並不是吃人肉的種族。事實上,他們對於人吃人這種事情嗤之以鼻,十分輕蔑。
  布蘇裡——那位被泰山一直跟蹤到村莊的武士給他講了他們部落的許多軼事。他告訴他,許多年以前,他們這個部落怎樣長途跋涉,從遙遠的北方來到這裡。還告訴他,他們曾經是一個強大的部落,但是由於那些手持火器、殺人如麻的奴隸販子的洗劫,他們遭受了慘重的損失。現在剩下的這點兒人和那個強大的部落簡直無法相比。
  「他們捕殺我們像捕殺凶殘的野獸。」布蘇裡說,「沒有一點點慈悲心。不是抓奴隸,就是要象牙,但一般來說,二者都要。我們的男人被他們殺死,女人被他們像趕羊一樣地趕走。我們已經跟他們鬥爭了許多年,可是,光憑長矛、弓箭哪裡打得過他們那種能噴吐火焰,致人死命的『棍子』。我們最有力氣的弓箭手也不會把箭射得像他們的子彈那麼遠。後來,找父親還是個小伙子的時候,阿拉伯人又來了。不過我們的武士在他們離部落還很遠的地方就發現了他們。當年的酋長喬萬姆比趕快告訴大夥兒收拾東西,跟著他逃向遙遠的南方,直到找到這塊阿拉伯人不曾來過的地方。
  「當年,大夥兒按照酋長的吩咐,帶著所有的東西,包括許多象牙,跋涉了好幾個月,真是歷盡千難萬險。因為這一路要穿過稠密的原始森林,爬過好多座大山,最後終於來到這個地方。儘管酋長派出好幾支人馬去找更適合居住的地方,但是誰也沒有找到。」
  「那些奴隸販子從來沒發現你們在這兒?」泰山問道。
  「大約一年以前,來過一小伙阿拉伯人,不過被我們趕跑了,還殺了不少。我們追了他們好幾天,像收拾野獸一樣,一個一個地收拾他們,後來只有一小撮壞蛋逃走了。」
  布蘇裡說話時,手措不時撫摸著皮膚光滑的左臂上戴著的那個份量很重的金鐲子。泰山一雙眼睛也一直看著這個裝飾品,不過心思卻在別處。過了一會兒,他想起剛來這個部落時曾經問過的那個問題。那時候,他沒能讓他們弄明白自己的意思。這幾個星期,他竟把關於黃金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忘到了腦後。因為眼下他又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原始人,把一切都看作身外之物。可是剛才眼前閃過的金光又突然喚醒他心底沉睡著的文明人的意識,於是又生出對財富的渴望。他在與文明人的泛泛之交中,已經學會了這一課,懂得金錢意味著快樂和權利。他指了指那隻金手鐲。
  「你們是從哪兒搞到這種黃顏色的金屬的,布蘇裡?」他問道。
  黑人朝南方指了指。
  「得走一個月,也許還要多。」他回答道。
  「你去過那兒嗎?」泰山問。
  「沒有,不過,許多年以前,我的父親還是個小伙子的時候,我們部落有人去過。當時剛在這兒定居,有一支人馬跟著酋長繼續跋涉,為部落尋找條件更好的地方。他們碰到一個奇怪的民族。那些人都戴著這種黃顏色金屬做的裝飾品。他們的槍頭、箭頭,以及煮飯用的鍋也都是用和我的手鐲一樣的金屬做成的。
  「他們住在一個很大的村子裡,村莊四周築著高牆,村裡的房子都是用石頭砌成的。他們非常兇惡,不問青紅皂白就和我們的武士一陣好打。我們人數不多,堅守在一座小山包上。那些凶狠的傢伙直到太陽落山,才回到他們那座邪惡的『城堡』。我們的武士從山上下來,從敵人的屍體上取下許多這種黃顏色的裝飾品,然後匆匆忙忙離開那條峽谷。打那以後,誰也沒再去過那兒。
  「這是一個很凶殘的種族。他們既不像你這樣白,也不像我們這樣黑,而是像大猩猩包爾干尼一樣渾身長著毛。是的,他們確實很壞。能從那些人的領地逃回來,老酋長喬萬姆比很高興。」
  「跟喬萬姆比去過那個奇妙的城堡,並且見過那些怪人的武士現在還有沒有人活著?」泰山問。
  「我們現在的酋長萬齊瑞就去過。」布蘇甲回答道,「那時候他還很年輕,可是他一直跟喬萬姆比在一塊兒——他是他的父親。」
  泰山當天晚上就去問萬齊瑞這件事情。萬齊端已經是一個很老的老頭了。他說,那個地方離這兒很遠,不過他記得很清楚,路還不難走。
  「沿著這個村子旁邊的小河我們整整走了十天。我們一直向這條河的發源地走,直到第十天,在一座大山高高的山坡上看到一眼山泉。這條河就是從那兒流來的。第二天,翻過這座大山,在山那面我們又發現了一條小溪,沿著小溪走進一片大森林。漸漸地,小溪變成一條大河,一直流進一道山谷。就這樣,沿著彎彎曲曲的河床我們走了好多天。
  「後來,我們又沿著這條大河,向它的源頭走去,希望能夠找到一片開闊地。從打翻過那座大山,走出部落的地界,我們又走了20天才爬上座大山。大河在山坡上又變成小溪。靠近山頂有一個小山洞,這個山洞就是那條河的發源地。
  「我記得,那天夜裡,我們就在那兒宿營,因為山高,天兒很冷。第二大,我們決定爬上山頂,看一看山那邊是個什麼樣子。如果那邊的條件不比我們已經走過的地方好,就打算返回村莊,告訴大夥兒,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已經找到了最好的繁衍生息之地。
  「爬上一道石壁,就上了山頂。山頂很平,山下離我們不遠是一條很窄的不太深的峽谷。峽谷那邊是一座很大的石頭城,不過許多房屋已經倒塌,成了廢墟。」
  萬齊瑞講的後半部分和布蘇裡的敘述大致相同。
  「我想去看看這座奇怪的石頭城,」泰山說,「還想從那些凶狠的居民手裡搞些黃金。」
  「太遠了,」萬齊瑞說,「而且我也老了。不過,等到雨季過去,河水不再上漲,我會派些武士跟你一塊去的。」
  泰山很同意這種安排,儘管他已不得第二大一早就出發——他簡直像個不耐煩的孩子。實在說,泰山也真是十孩子,或者說還是一個原始人。在某種意義上講,這二者沒有多少區別。
  第二天,一小隊打獵的人從南面回到村莊,報告說,幾英里之外,有一群大象。他們爬上大樹,看得清清楚楚。說起這群像,他們簡直如數家珍,比比劃劃,七嘴八舌,都說有許多母象和小象,可是也有完全成年的公象,它們的長牙很值得一搞。
  這天下午和晚上,村民們都在積極準備第二天大規模的狩獵。長矛磨得更加鋒利,箭袋重新裝滿,弓也重新綁過。巫醫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擠過來擠過去,畫符唸咒,保佑獵人不要受傷,祝願大夥兒第二天打獵能交好運。
  黎明時分,獵人們便出發了——一共50個壯實的黑人武士。人猿泰山動作靈敏,輕巧自如,走在他們之中宛若年輕的森林之神,褐色的皮膚和漆黑如墨的同伴們形成鮮明的對照。除了膚色不向,他完全是他們之中的一員。他佩戴的裝飾品,使用的武器,說的話全跟他們一樣。他放聲大笑,還不時跟他們開個玩笑。離開村莊時,跟大家一起叫喊著,跳那種動作簡單的舞蹈。實際上,他就是一群野人中的一個,毫無疑問,這群野人遠比巴黎那些朋反更讓他感到親切,儘管在過去的幾個月裡,他像「猴子學樣」一樣,成功地模仿了他們的生活方式。
  他想起迪阿諾特,例開嘴,露出潔白的牙齒,快活地笑了。他在心裡描繪著這位純真善良的法國人倘若此刻看見他這副模樣,會作出怎樣的表情。可憐的保羅,他曾經為自己連根剷除了朋友身上的野性而驕傲。「我真是『一落千丈』啊!」泰山想,但是在內心深處,他並不認為這是一種「落」。相反,他可憐那些巴黎的市民。他們像囚徒一樣,束縛在蠢笨的衣褲之內,一舉一動都受著警察的監視,他們的生活永遠不能完全脫離虛偽與造作。
  兩個小時之後,他們到了頭天那群大象出沒的地方。從這兒開始,獵人們便放輕腳步,悄悄地走著,尋找這群巨獸的蹤跡。不一會兒,他們便發現一條蹄跡雜亂的小路,像群不久以前從這裡走過。獵人們排成單行,沿著這條小路大約走了半個小時。後未泰山舉起一隻手,向大家發出獵物就在附近的信號。他那嗅覺敏銳的鼻子告訴他像群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獵人們聽了之後將信將疑。
  「跟我走!」泰山說,「你們會看到我沒有說錯。」
  他像松鼠一樣十分敏捷地爬上一株大樹,很快躥到樹頂。一個黑人跟在後面,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著。等他爬到人猿泰山旁邊一根很高的樹枝上面之後,泰山向南指了指。黑人看見幾十碼之外,樹林裡高高的草叢中,為數相當可觀的大象正在慢慢地晃動,草尖上露出黑色的脊背。他朝樹下的獵人們指了指大象的方向,並且伸出手指比劃著,告訴他們,已經看到多少頭。
  獵人們立刻向象群圍攏過去。樹上那個黑人也趕快爬了下去。泰山卻按照自己的方式,從森林枝葉繁茂的「中間地帶」,攀援而去。
  用原始人如此粗陋的工具獵象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泰山知道很少有土人的部落敢冒這種凶險。因此,很為自己的部落這種舉動驕傲——他已經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算作這個部落的一員了。
  就在泰山無聲無息地在大樹上攀援的時候,武士們在下面呈半圓形向尚未發覺的大象包圍過去。不一會兒,這群巨獸便近在眼前。他們從中選擇了兩頭很大的公象,一聲號令,50個獵手都從藏身的地方跳出來,把手裡的長矛向獵物扔過去。沒有一個人失誤,每一頭巨獸身上都中了25支長矛。有一頭大象在長矛的猛烈攻擊之下,連掙扎也沒來得及,便猛地朝前跪倒,然後身於一歪,躺在地上死了。因為有兩個獵手扔出去的長矛穿透了它的心臟。
  可是另外那頭正對獵手站著,不大容易擊中要害,因此,雖然「矛無虛發」,但是沒有一根刺穿它的心臟。這個龐然大物因為憤怒和疼痛站在那兒發出吹喇叭似的吼聲,一雙小眼睛東張西望,尋找給它造成苦難的罪魁。大象的視力很弱,在它的目光捕捉到敵手之前,黑人已經消失在密林裡。可是他們撤退的腳步聲沒有逃脫它的耳朵。於是這頭巨獸朝聲音傳過來的方向猛衝過去,踩倒灌木,折斷樹枝,卡卡嚓嚓,發出一陣可怕的響聲。
  事有湊巧,大象正好朝布蘇裡追了過去。這個黑人雖然拚命奔跑,企圖逃脫死神伸過來的魔爪,但是和大象的速度相比,就好像站在原地踏步。泰山在旁邊一棵大樹上,目睹了這場變故的全過程。眼見他的朋友大難臨頭,他一邊大聲叫喊一邊攀著樹枝,向那頭憤怒的野獸衝過去,希望能把它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但是毫無用處,氣壞了的大象除了注意在它前頭毫無用處地拚命奔跑的那個特定的目標之外,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泰山看出,除非出現奇跡,布蘇裡在劫難逃。於是,為了救這位黑人武士的性命,他縱身一躍落到地上,擋住那頭髮了瘋的大象。而那心中的無情與冷漠竟和十幾天前追蹤布蘇裡時毫無二致。
  泰山手望緊握長矛。大象距布蘇裡只有六七步遠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非常健壯的白人武士從天而降,擋住他的去路。大象猛地向右轉身,向這位膽敢擋在它與它的獵物中間的莽漢衝了過來。可是它沒有想到泰山這身鋼筋鐵骨動作起未竟疾如閃電,它即使有一雙視力更好的眼睛也不會弄清楚究竟怎麼一回事。
  霎時,大家還在懵懂之中,新來的對手已經從小路上飛身躍起,鋒利的長矛穿過皮肉厚實的肩頭,直刺心窩。大象像一座小山,頹然倒在人猿泰山的腳下,一命嗚呼了。
  布蘇裡沒能看見他是怎樣逃脫死神之手的,可是老酋長萬齊瑞和另外幾個武士都親眼目睹了泰山的風采。他們一擁而上,為他和他高超的技藝大聲歡呼起來。泰山跳到大象巨大的屍體上,發出可怕的叫聲,向森林與高山宣佈他的勝利。黑人們嚇得連連倒退。因為在他們看來,只有凶殘的大猩猩包爾干尼才會發出這種叫聲,而他們像害怕雄獅努瑪一樣地害怕包爾干尼。此刻他們心中混雜著恐懼與敬畏,把泰山的叫喊聲看作一種神秘莫測的、超乎自然的力量。
  不過,當泰山低下高昂著的頭,向獵人們微笑時,大夥兒又覺得心安理得了。儘管他們不明白泰山為什麼會發出這樣可怕的叫聲,也不完全明白這個怪人為什麼在樹上攀援時像猴子一樣敏捷,在地上行走時又比他們還自如。他除了膚色跟他們不一樣之外,力氣比他們十個還大,赤手空拳就打得過森林中任何一個兇惡的敵人。
  等所有的武士都集中過來後,打獵繼續進行。大夥兒又躡手躡腳,搜索那群剛才被驚跑了的大象。可是剛剛搜索了大約IOO碼遠,身後隱隱約約傳來奇怪的、砰砰砰的響聲。
  獵人們一下子都停下腳步,如一群雕像,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屏聲斂息,傾聽這遠處傳來的響聲。後來泰山開口說話了。
  「這是槍聲!」他說,「有人攻打我們的村莊。」
  「快走!」萬齊瑞大聲喊道,「一定是阿拉伯匪徒又帶著他們那些食人肉的奴隸來搶我們的象牙和女人來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5:37

叢林之戰

  萬齊瑞的武士們穿過密林向村莊急匆匆地走著。有一會兒,聽著前面清脆的槍聲他們不由得加快了速度。漸漸地,槍聲變得稀稀拉拉,後來完全停了下來。不過這種寂靜和步槍的砰砰聲一樣,都讓人覺得凶多吉少。對於這支前去營救的隊伍,此刻的寂靜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他們那個防守很差的村莊已經被一支強大的隊伍攻進去佔領了。
  從狩獵的地方到村莊共有五英里遠,獵人們走了三英里多,遇到了第一批從敵人的彈雨和魔爪下逃出來的鄉親,男男女女一共12個。看到武士們,他們都激動得要命,爭先恐後地向萬齊瑞述說降臨到部落的這場災難,亂哄哄吵成一片。
  「他們像森林裡的樹葉一樣多。」一個女人嚷嚷著,試圖說清楚敵人的兵力,「有許多阿拉伯人和數不清的曼支瑪人,都帶著槍。他們偷襲了村莊,吶喊著衝過來,開槍打死男人、女人和孩子們。我們從四面八方逃進叢林,可是更多的人被殺死了。不知道他們抓沒抓俘虜,反正看起來是見人就殺,那些曼支瑪人破口大罵,說離開我們部落之前,要把所有的人都吃掉,還說這是去年我們殺了他們的朋友應得的懲罰。還罵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很快就跑了。」
  武士們繼續向村莊走去,不過現在走得更小心謹慎,速度也慢了。萬齊瑞知道,現在再去救人已經為時太晚。此行唯一的使命是復仇。他們又走了一英里,陸陸續續碰到大約100多個逃難的人。裡面有不少是男人,他們的戰鬥力因此而增強了。
  萬齊瑞派出12個武士先行一步,偵察敵情。他和主力一起排成單行,像一彎巨大的月牙兒在森林裡穿行。泰山走在酋長身邊。
  不一會兒,一個尖兵跑了回來。他已經看清村莊裡的情形。
  「他們都在柵欄裡呢!」他輕聲說。
  「好!」萬齊瑞說,「我們衝進去把他們都殺了。」他準備把他的命令傳下去,讓大夥兒都在森林邊兒上停下來,一看見他向村子裡面衝,就一起跟上去。
  「等一等!」泰山說道,「即使柵欄裡的敵人有50支步槍,我們也得被他們打退、殺光。還是讓我一個人先從樹上爬過去,居高臨下,看清楚到底有多少敵人,弄清楚如果我們發起進攻,成功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如果沒有成功的希望,哪怕一個武士去白白送死都是愚蠢的。以我之見,只能智取不能強攻。你先等一等,好嗎,萬齊瑞?」
  「好的!」老酋長說,「你先去吧。」
  於是泰山縱身跳上大樹,眨眼間,便在去往村莊的方向消失了、他小心翼翼地攀援著,心裡明白那些帶槍的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從樹上打下來。人猿泰山一旦小心謹慎,整個叢林裡沒有誰能像他這樣行動起來悄無聲息,也沒有誰能像他這樣成功地躲過敵人的眼睛。
  他只花了五分鐘的時間,便爬上村莊那頭柵欄上方的一株大樹。他居高臨下,把正在村莊裡休息的那群烏合之眾看了個一清二楚。他數了一下,共有50個阿拉伯人,大約250個曼支瑪人。這些曼支瑪人正在大吃大喝,同時在白人主子的眼皮底下準備歡慶勝利的、令人髮指的人肉筵席。
  人猿泰山看出,這群野人不但有槍武裝著,還有柵欄和緊鎖的大門作屏障,要是跟他們硬拚,只能白白送死。因此,他回去勸告萬齊瑞再耐心地等一下,還說他有個更好的計劃。
  可是,有一個逃出來的難民剛才對萬齊瑞講了他的老伴兒被敵人殘酷殺害的經過,萬齊瑞氣得發瘋,早已把謹慎從事忘到九霄雲外。他把武士們集合起來,命令他們向敵人進攻。於是這支只有100多人的小部隊叫喊著,揮舞著長矛向村莊的大門衝去。可是他們還沒有衝過村莊前面那塊林中空地,阿拉伯人便從柵欄那面向他們猛烈開火了。
  萬齊瑞倒在第一陣彈雨之中,衝鋒的人放慢了速度。槍聲再度響起,又有六個武士倒在血泊中。有幾個人衝到緊閉的柵欄跟前,但都被打倒在小路上,壓根兒就沒能進到柵欄裡頭。進攻被打退,還活著的武士們張惶失措地逃回到森林裡。
  他們潰退的時候,那群匪徒打開柵門,追了出來,企圖把部落裡的人斬盡殺絕。泰山最後一個向森林跑去。他放慢速度,不時停下來拍弓搭箭,向追過來的敵人射去。
  一進叢林,泰山就看見一群視死如歸的黑人正聚集在一起,準備迎頭痛擊追過來的匪徒。泰山大聲叫喊著,讓他們趕快散開,以免被敵人一舉殲滅。還告訴他們等到天黑冉集中。
  「按我說的去辦!」他催促道,「我會帶領你們打垮這些敵人的。趕快分散到森林裡,把鄉親們盡可能地找回來。到了夜裡,如果發現被人跟蹤,就兜圈子把他們甩掉,然後到我們今天獵象的地方集中。那時候再把我的計劃告訴你們,你們聽了一定覺得不錯。寡不敵眾,你們手裡簡單的武器怎麼能打過阿拉伯人和曼支瑪人的步槍?」
  大夥兒只好表示同意。「咱們分散開之後,」泰山最後解釋道,「敵人也得分散開才能達到追擊的目的。而我們只要提高警惕,就可以從大樹背後向曼支瑪人射箭。」
  他們剛剛化整為零,撤退到密林深處,那群土匪的先頭部隊就已經衝過空地,追了上來。
  泰山在地上忙碌了一會兒,便上了樹,並且三下兩下攀到「上層通道」,然後折回頭向村莊飛奔而去。在村莊上方,他發現所有阿拉伯人和曼支瑪人都去追捕黑人弟兄們去了,村子裡只剩下戴著鎖鏈的囚徒和一個看守。
  看守站在敞開著的大門旁邊,向著森林張望,沒看見一個身輕如燕的巨人已經從村街那頭的大樹上跳了下來。他拉滿弓,輕手輕腳地向那個還蒙在鼓裡的傢伙摸去。那些被抓起來的黑人已經看見泰山。他們充滿驚奇和希望,睜大眼睛凝視著他們的救星。現在,泰山離那個曼支瑪人只剩下十步遠了。弓如滿月,泰山瞇細一雙灰眼睛,仔細瞄準,然後鬆手放箭。只聽崩地一聲,弦響箭出,匪徒一聲沒吭,撲倒在地,箭桿穿透他的心臟,在胸口窩露出一尺長。
  泰山轉身朝那50個女人孩子跑去。他們的脖頸都被鐵鏈套著,鎖在一條長長的「奴隸索」上。因為時間緊迫,無法逐一打開這種古老的扣鎖,泰山只得讓他們跟在自己身後,「披柳戴鎖」而行。他從那個看守身邊揀起步槍和子彈袋,領著這群快活的囚徒,從柵門魚貫而出,向空地那頭的森林走去。
  這真是緩慢而又艱難的跋涉。因為誰也沒戴過這種「奴隸索」,舉手投足都成了難事,倘有一個人磕磕絆絆摔倒,就會把別人也都帶倒,結果耽擱了許多時間。而且泰山生怕碰上從森林裡返回來的匪徒,不得不領著大家繞了一個很大的彎子。遠處偶爾傳來陣陣槍聲,說明那股阿拉伯匪幫和村民們還時有交鋒。不過泰山知道,如果大夥兒聽從他的勸告,傷亡絕不會比那幫強盜多。
  傍晚,槍聲完全停息了。泰山明白阿拉伯人一定都回村裡去了。想到發現看守被殺,俘虜被救走,匪徒們一定氣得發瘋,泰山臉上情不自禁露出一絲勝利的微笑。為了給這群氣壞了的阿拉伯人「火上燒油」』,他曾經打算把村子裡貯存的大量象牙拿走一部分。後來轉念一想,覺得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而且,冉讓這些可憐的女人們扛沉重的象牙,額外增加不必要的負擔,未免太殘酷了。過了一會兒,他又想出一個好主意,覺得只要依計而行,肯定不會讓阿拉伯人從村子裡搶走一枚象牙。
  直到後半夜,泰山才把這支動作遲緩、步履艱難的隊伍帶到獵象的場地。他們離這兒很遠便看到黑人們在匆匆開闢出來的宿營地中間生起的一大堆簧火。一則為了取暖,二則為了嚇獅子。
  泰山走近宿營地的時候,大聲叫喊著,告訴他們是自己人回來了。宿營地的黑人們看見這一長串「披枷戴鎖」的朋友、親戚走進火光之中,都快活地跳起來迎了上去。他們本來以為永遠失去了這些鄉親,也永遠失去了泰山,現在見他們平安歸來,都要大擺象肉筵席,通宵宴飲,以示慶祝。泰山制止了他們,一定要大夥兒好好睡上一覺,因為第二天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不過,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連睡覺都是一件難事。因為那些在白天的殺戮與戰鬥中失去丈夫和孩子的女人們號啕大哭,吵得人難以入睡。泰山費了好大勁兒才勸得她們止住哭聲。他說,他們這樣大哭大叫會把阿拉伯人引到這裡,到時候,大夥兒就都完了。
  天亮之後,泰山向武士們講解了他的作戰計劃。武士們沒有異議,一致認為這是除掉這幫「不速之客」,為親人報仇的最穩妥、最有把握的辦法。
  泰山的主意是:首先,婦女兒重要在20名年老或年紀太小的武士的保護之下,向南撤離到完全脫離危險的地方。泰山告訴他們,要臨時搭幾個遮風擋雨的窩棚,還要在營地四周用帶刺的灌木築一道圍牆。因為他的作戰方案要經過好多天、甚至好幾個星期才能完成。在此期間,武士們不可能來這個新開闢的宿營地。
  兩個小時以後,黑人武士包圍了村莊。包圍圈稀稀拉拉,隔一段距離,有一名武士隱蔽在可以俯瞰柵欄的大樹上。不一會兒,村子裡的一個曼支瑪人被箭射穿,倒在地上。沒有進攻時可怕的吶喊聲,也沒有土人們平時衝鋒時那種揮舞長矛的虛張聲勢,但是,死神不時從寂靜的叢林裡悄無聲息地走來。
  這種異乎尋常的進攻使阿拉伯人和他們的奴隸陷入極大的憤怒之中。他們跑到柵門口,要對這個莽撞的作惡者進行可怕的報復,突然意識到,壓根兒就不知道敵人在哪兒。就在他們站在柵門旁邊指指劃劃、吵吵嚷嚷、爭論不休的時候,一丈箭射穿了一個阿拉伯人的心臟,那人一聲沒吭倒在地上。
  泰山把部落裡最好的弓箭手都安排在村莊周圍的大樹上,而且要求他們做到,即使敵人面對他們藏身的大樹,也不能讓他們看出蛛絲馬跡。還規定,向匪徒射箭之後,趕快在樹幹後面藏好,而日在確實弄清楚沒人注意藏身的那棵大樹之前,絕對不能再放箭。
  阿拉伯人以為箭是從森林裡射來的,便一連三次衝過村莊前向那塊空地。可是,他們每沖一次,都有支箭從背後射來,奪走一個人的生命。他們只得回轉身、猛撲回去,後來,他們決定對周圍的森林做一次全面的搜索。可是不等走進林地,黑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是,就在他們的頭頂,參天大樹濃密的枝葉中還潛藏著一個英勇無畏的人——人猿泰山。他像死神的身影籠罩著他們。不一會兒,一個曼支瑪人率先在密林中走了起來。死神不失時機地出現在眼前,儘管誰也沒有看到它來自何方。過了一個會兒,後邊走著的人便被「先行者」的屍體絆倒——一支毒箭穿透了他那已經不再跳動的心臟。
  用個了多久,這種作戰方法就把那些白人搞得精神十分緊張,至於曼支瑪人因此而張惶失措,更不足為奇了。誰走在前頭,一支箭就射他個「透心涼」;誰落在後面,誰就絕無希望生還。如果有誰離開大隊,哪怕只一小會兒,也難再看到他走回來的身影。過後人們只能碰上一具屍體,並且看見上面插著一支穿透心臟的毒箭。這箭射得非常之準,而且一望而知,射手具有超人的力量。不過最糟糕的是,整整一上午,除了毫不留情的毒箭,他們一次也沒看見敵人的蹤影,也沒聽見有什麼特別的響動。
  等他們終於回到村莊,情形也沒能好轉。不時有一個人撲倒在地,一命歸陰。大家都提心吊膽,嚇得要命。曼支瑪人哀求主人趕快帶他們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可是這個新的、可怕的敵人似乎無處不在,那些阿拉伯人不敢扛著從村子裡搶來的象牙穿過陰暗而充滿敵意的大森林,當然,他們更不想白白扔掉已經到手的寶物。
  最後,整個「探險隊」都鑽進茅草苫頂的棚屋,在屋裡至少可以逃脫天外飛來的神箭。泰山從村莊上方的大樹上觀察,記住了阿拉伯人頭領鑽進去的那間小屋。他在一棵懸垂於半空中的樹杈上保持好身體的平衡,然後用力投出一支沉重的長矛。長矛戳穿屋頂,小屋裡傳出一聲慘叫。他以這種方式向他們告別,讓他們確信,在這塊土地上絕無安全可言。泰山回轉身向大森林攀援而去。他把武士們集合起來,向南撤了一英里,在那兒吃喝、休息,還在幾棵大樹上佈置了崗哨,注意觀察通往村莊的小路,不過沒有發現追兵。
  他清點了一下人數,發現沒有傷亡,他的黑人朋友們甚至連皮都沒有擦破。可是大致計算的結果表明,死在毒箭之下的敵人至少有20個。他們欣喜若狂,都想衝進村莊,把剩下的敵人全部消滅,以更加輝煌的戰果結束這了不起的一天。他們甚至繪聲繪色地講著可以施行的各種毒刑,為曼支瑪人將被殘酷折磨而感到心滿意足。對於這個種族,他們有一種特殊的仇恨。泰山卻堅決反對這個計劃。
  「你們瘋了!」他大聲說,「我已經教給你們戰勝這些敵人的唯一的辦法。按照這個辦法,你們已經殺了20個敵人,自己連一根毫毛也沒有損失。可是昨天,按照你們的打法,至少死了十幾個人,卻沒有殺死一個阿拉伯人和蔓支瑪人。你們一定要按照我的辦法去打,要不然我就離開你們回我自己的部落去。」
  他這樣一威脅,把他們都鎮住了。大夥兒都說,只要他保證不拋棄他們,就一定嚴格執行他的命令。
  「很好。」他說,「我們還是先回獵象的營地去過夜,我要給這群阿拉伯人一點兒顏色看看,讓他們明白繼續呆在我們的村子裡會得到什麼報應。不過,我不需要幫助,白個兒干就成。這後半天,他們因為沒有再吃苦頭,便放下了心。要是再讓他們突然陷入恐懼,那效果肯定比今大一下午都更好。」
  就這樣,他們又回到頭天過夜的宿營地,點起一大堆簧火,一邊吃肉,一邊講這天經歷的凶險,直到很晚。泰山睡到半夜,爬起來鑽進漆黑的大森林。一小時以後,他已經到了村莊前面那片開闊地。柵欄裡有一堆篝火在燃燒。人猿泰山匍匐前進,一直爬到緊閉的柵門跟前。他從柵欄的縫隙間看見一個哨兵孤零零地坐在火堆前面。
  泰山悄悄地跑到村街盡頭的一株大樹底下,輕手輕腳爬上一根樹杈,拈弓搭箭。他竭力穩住神兒向哨兵瞄準,可是樹枝不停地搖晃,篝火閃爍不定,射不中的可能性太大了。而按照他的計劃的要求,必須一箭正中那人的心臟,一點兒響聲也不能發出來。
  除了弓、箭,他還帶著他那條繩子,以及頭一大從他殺死的那個哨兵手裡奪過來的步槍。他把這幾樣東西在樹杈上掛好,然後只拿一把刀,輕輕跳進柵欄裡。哨兵背朝著他,泰山像一隻貓躡手躡腳問那個正打瞌睡的人摸了過去。現在,他離他只有兩步遠了,眨眼之間,鋼刀就會直插敵人的心臟。
  泰山蹲下來準備猛撲過去——這是叢林裡的野獸向獵物進攻時最快、也是最何把握的姿勢。一種微妙的感覺,使那人感到了背後的動靜。他一下子跳起來,面對面站在人猿泰山眼前。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5:58

泰山稱王

  當曼支瑪人的目光落在這個手持鋼刀站在面前的怪人身上時,一雙恐懼的眼睛睜得老大。他忘了手裡握著的槍,甚至忘了大喊「來了」。篝火的火光在泰山隆起的肌肉和結實的胸膛上閃閃爍爍。曼支瑪人只有一個念頭,從這個面目可憎的白種野人身邊逃開。
  但是沒等他轉身,泰山已經撲了過去,想喊救命,已經太遲。他被掀翻在地,喉嚨被一隻大手緊緊掐住。曼支瑪人拚命掙扎,但是毫無用處。泰山像一條勇猛的叭喇狗,可怕的手指緊掐那人的脖子不放,不一會兒,就把他掐死了。那個可憐的崗哨眼球突出,舌頭伸長,臉色青紫,漸漸變得僵硬的肌肉痙攣著,終於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了。
  人猿泰山把這具屍體扛在肩上,揀起他的槍,無聲無息地穿過還在沉睡的村街,一直跑到那株使他這樣輕而易舉進人柵欄之內的大樹跟前,然後,扛著屍體爬上枝葉稠密的大樹。
  他先從崗哨身上解下子彈袋和他喜歡的裝飾品,把它們小心翼翼塞到大樹的丫杈中間,然後靈巧的手指在那人身上摸索著,尋找黑暗中看不清的戰利品。搜查之後,他端著槍走到那根樹枝的枝頭,從那兒看得清村裡一座座茅屋。他朝阿拉伯人的頭領住的那間小屋仔細瞄準,然後扣動扳機。隨著一聲槍響,小屋傳出一聲呻吟。泰山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很走運,又打中了。
  隨著這聲槍響,村莊片刻間為寂靜所籠罩。然後,曼支瑪人和阿拉伯人像一窩憤怒的大黃蜂,從棚屋裡一湧向出。不過,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們一定會更加害怕,而顧不上生氣了。不管白人還是黑人都被一白天緊張的氣氛搞得心驚膽戰,現在這半夜裡響起的槍聲,又在他們充滿恐懼的心理引起種種可怕的猜測。
  發現哨兵失蹤,他們越發害怕了。為了壯膽兒,急忙向緊閉的柵門開槍。儘管壓根兒沒有看見一個敵人的影子。混亂之際,泰山在密集的槍聲掀起的喧囂中,朝身後那幫烏合之眾開了槍。
  大街上,人聲、槍聲亂成一片,誰也沒聽見泰山在開槍。可是擠在一起的士兵們突然覺得旁邊的夥伴倒在地上,等大夥兒彎腰細看時,他早己一命嗚呼。士兵們嚇得要死,阿拉伯人大施權威,費了好大力氣才制止住向叢林裡狼狽逃竄的曼支瑪人——他們覺得逃到哪兒也比呆在這個邪惡的村子裡強。
  過了好大一會兒,他們才開始安靜下來。因為沒有再發生神秘的死亡,大家都放下心來。可惜好景不長,他們剛覺得不會再有人來騷擾,泰山突然發出一聲可怕的叫喊。匪徒們抬起頭,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人猿泰山正站在樹卜抓著哨兵的兩條胳膊,來回晃蕩,然後,猛地把屍體朝那群壞蛋頭上扔了過去。
  人群驚叫著,四散而逃,以為這個從天而降的怪物是新向他們撲過來的什麼野獸。因為害怕,他們連想像力也被扭曲了。在他們看來,那個四仰八叉從天而降的哨兵的屍體,像是一隻捕捉獵物的巨獸。他們拚命逃跑,許多曼支瑪人爬上籬笆,還有的人拔掉頂門棍,發瘋似的跑過村莊前面那片空地,鑽進森林。
  好一陣子誰也不敢轉過身著一眼那個把他們嚇得靈魂出竅的東西。不過泰山明白,過一會兒他們會弄個水落石出的。當他們發現那不過是哨兵的屍體,起初肯定要嚇一跳,可是一旦定下神兒,便要採取什麼行動。因此,泰山立刻向南無聲無息地攀援。月色如水,穿過森林的「上層通道」,他向萬齊瑞的宿營地飛奔而去。
  過了一會兒,有一個阿拉伯人掉轉頭,看見從樹上向他們撲過來的那個東西,還一動不動地躺在村街正中。他大著膽子,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看出那玩意兒原來是個人。他幾步走過去,認出原來是在柵門旁邊站崗的那個曼支瑪哨兵。
  他朝夥伴們招呼了一聲,大夥兒趕忙跑了過來。激動地議論了一會兒之後,果然按照泰山剛才的判斷、推理,採取了行動——舉起槍向扔下屍體的那株大樹一陣又一陣地掃射。要是泰山還在那兒呆著,定會被他們打個稀爛。
  阿拉伯人和曼支瑪人發現,他們那位死去的同伴身上唯一的傷痕是已經變腫了的脖子上留下的巨大的手指印。這就越發使他們陷入深深的憂慮與絕望之中。他們感到震驚,辛夜三更呆在圍著柵欄的村子裡居然也無安全可言。更讓他們覺得不合情理的是,怎麼有人敢跑到宿營地,光用一雙手就殺死他們的哨兵?於是迷信的曼支瑪人開始把他們不走運歸結為某種超乎自然的原因。阿拉伯人也沒法兒做出別的更好的解釋。
  這群匪徒至少有50個人逃進黑漆漆的叢林,剩下的人不知道狡猾的敵人什麼時候再開始這場對他們毫不留情的屠殺,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天亮。阿拉伯人向大夥兒許願,天一亮就離開村莊,回他們自己的領地。曼支瑪人聽了勉強同意再在村子裡熬上幾個小時。此刻,新生的恐懼已經遠遠超過了對殘酷的主人的懼怕了。
  第二天早晨,泰山和他的武士們又來襲擾敵人,發現匪徒們正準備離開村莊,曼支瑪人扛著搶來的象牙。泰山看了咧開嘴笑了。因為他知道,走不了多遠他們就得扔下這些寶貝逃命。不過看到一群曼支瑪人從那堆簧火燒剩的余火中點燃火把,準備燒房子時,他著急了。
  泰山蹲在一株大樹上,離柵欄只有幾百碼遠,他把手學捲成喇叭狀,用阿拉伯語大聲喊道:「不要燒房子!否則我們就把你們殺光!不要燒房子!否則我們就把你們殺光!」
  他一直喊了十多次,曼支瑪人猶豫了。後來有一個傢伙扔下手裡的火把。別人正要照此行事,一個阿拉伯人手持木棍撲過來,硬把他們往茅屋那邊趕。泰山看出他是命令他們去燒那些茅草苫頂的小棚屋。於是他在一根距離地面足有100英尺高的晃晃悠悠的樹枝上站穩,舉起從阿拉伯人手裡奪過來的步槍,仔細瞄準,扣動扳機。隨著槍響,那個強迫大家燒房子的阿拉伯人撲倒在地。曼支瑪人趕快扔掉手裡的火把,向村外逃去。泰山看見他們向大森林拚命奔跑,阿拉伯人跪在地上向他們開槍。
  不過,無論阿拉伯人對奴隸的不服管教多麼氣憤,有一點他們深信不疑,那就是不要焚燒這座曾經兩次給他們帶來厄運的村莊才是上策。他們在心裡賭咒發誓,一定重整旗鼓,捲土重來,把方圓百里夷為平地,直到完全沒有了生命的蹤跡。
  他們一直尋找剛才喊話的人,可是即使視力最好的眼睛也找不到這個幾句話就把燒房子的奴隸嚇得四散逃奔的怪人。泰山開槍之後,這群阿拉伯人曾經看見那株大樹的枝葉間升起一團青煙。他們雖然立刻向樹卜猛烈射擊,可是並沒有打傷或打死什麼人。
  泰山太精明了,決不會自投羅網。開槍之後,他立刻跳到地上,朝100碼開外的一株大樹飛也似的跑過去。他在樹上又找到一個可以觀察那群匪徒一舉一動的棲身之地。他很想拿他們再開開心,於是又舉起「喇叭筒」。
  「放下象牙!」他大聲叫喊道,「放下象牙!馬上就要見上帝的人要象牙有什麼用處?」
  有的曼支瑪人開始放下肩上的象牙。可是,對於貪婪的阿拉伯人,這實在太過分了。他們扯開嗓門兒叫罵著,舉起槍瞄準那些扛象牙的奴隸,威脅說,誰敢放下,就地鎮法!他們可以不去燒燬黑人的村莊,可是讓他們放棄這筆巨大的財富卻萬方辦不到——他們寧肯死,也不能把到手的寶物白白扔掉。
  就這樣,他們離開了萬齊瑞的村莊,奴隸們肩上扛著許多上等象牙。他們向北進發,那裡有他們的故鄉——原始大森林深處,剛果河河岸不知名的蠻荒之地。這時,許多不見蹤影、滿腔仇恨的黑人在這支隊伍兩側,悄悄地行進著。
  在泰山的帶領下,萬齊瑞部落的黑人武士們埋伏在小路兩側最稠密的灌木叢中,相互間的距離挺遠。等那群匪徒走過來的時候,一支毒箭或是一根長矛呼嘯而過,穿透曼支瑪人和阿拉伯人的心臟。打完之後他們就飛也似的跑到前頭,隱藏起來,等待時機,以求「再逞」。他們個個小心謹慎,做不到箭無虛發絕不輕舉妄動。因此,雖然射出去的箭,扔出去的矛數量不多,相隔也遠,但是百發百中,把這些肩扛沉重的象牙緩慢向前移動的匪徒們嚇得個個心驚肉跳。猝然倒下去的夥伴讓他們驚恐萬分,膽戰心寒,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也會遭此厄運。
  阿拉伯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管住他們手下這群奴隸。這些曼支瑪人像嚇壞了的兔子,多少次想扔掉肩上的東西,沿著小路向北逃跑。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對於這群匪徒,這是一場可怕的噩夢;對於萬齊瑞的武士們,這一天雖則累得筋疲力竭,但是戰果輝煌。夜晚,阿拉伯人在一條小河旁邊的空地,開闢出一塊宿營地,然後堆起鹿砦,露宿其間。
  夜裡,槍聲不時從他們頭頂掠過。槍聲中,周圍放哨的十幾個哨兵總有人栽倒在地,一命歸陰。這種情況簡直叫人無法容忍。因為他們看出,如此下去,他們一定會被全部消滅,而對方連一根毫毛也不會損失。但是白人那種貪得無厭使得這些阿拉伯人緊抱掠奪來的財寶不放。天亮之後,他們又強迫這幫士氣低落的曼支瑪人扛起意味著死亡的象牙,蹣跚著向叢林走去。
  這支人數日漸減少的隊伍在這條充滿凶險的道路上戰戰兢兢又走了三天。每一個小時都有送來死神的毒箭和長矛伴隨著他們。夜晚越發怕人,黑暗中不時響起槍聲,出去站崗無異於赴刑場。
  第四天早晨,為了強迫大夥兒扛起可恨的象牙繼續趕路,阿拉伯人不得不殺了兩個曼支瑪人。這時,叢林裡響起一個清晰而有力的聲音:「曼支瑪弟兄們!如果不放下象牙,今天你們橫豎是一死。反戈一擊,殺死殘酷的主人!你們手裡有槍,為什麼不用它們?殺死那些阿拉伯人,我們絕不加害於你們!我們會把你們領回我們的村莊,給你們飯吃,然後平平安安把你們送出我們部落的領地。放下象牙,去打你們的主人,我們會幫助你們的,否則只有一死!」
  喊話聲一落,那幫匪徒站在那兒個個呆若木雞。阿拉伯人看著這群曼支瑪人奴隸,奴隸們也都面面相覷,等待有誰出來領頭。現在只剩下30多個阿拉伯人,卻有150個曼支瑪人。他們都有槍,就連那些腳夫,肩上也都斜挎著步槍。
  阿拉伯人聚到一起,酋長命令曼支瑪人繼續趕路。他邊說邊扳起步槍的擊鐵,平舉起來。可是就在這時,有一個黑人扔下肩上扛著的象牙,從身上取下步槍,向阿拉伯人開了一槍。人群立刻又叫又罵亂成一團,刀光閃閃,步槍手槍都開了火。阿拉伯人站在一起,奮力掙扎,保護自己的性命。但是,奴隸們向他們潑灑來陣陣彈雨,叢林裡萬齊瑞的人馬也射來毒箭、長矛。就這樣,從打第一個腳夫扔下肩上的象牙,不到十分鐘,阿拉伯人便都被打死了。
  戰鬥結束後,泰山又對曼支瑪人喊道:「扛上象牙,送回村莊,物歸原主。我們不會加害於你們!」
  曼支瑪人猶豫了一會兒。他們可不想原路返回再跋涉三天。他們壓低嗓門兒在一起商量了一會兒,然後其中的一個向叢林的方向轉過臉來,對著泰山藏身的那株大樹大聲叫喊起來。
  「我們怎麼能知道回村莊以後,你們保證不殺我們呢?」他問道。
  泰山回答道:「我們保證不加害於你們。不過有一點你們應該明白,不按照我的命令辦,我們隨時都可以把你們殺掉。如果惹惱我們,這種被殺掉的可能性不是更大嗎?」
  「你是誰?你怎麼會說我們的主人說的阿拉伯語?」那位曼支瑪「發言人」叫喊著,「讓我們瞧瞧你,然後再給你答覆。」
  泰山從叢林裡走出來,在距離他們十來米遠的地方站定。
  「瞧吧!」他說。曼支瑪人看見站在他們面前的是個白人,不由得大吃一驚。以前從來沒見過白種野人。至於他耶發達的肌肉、魁梧的身軀更令他們讚歎不已。
  「你們可以相信我。」泰山說,「只要按我說的去辦,並且不傷害我的人,我們就絕不會傷害你們。一句話,你們打算扛上象牙乖乖地跟我們一起回我們的村莊呢!還是願意讓我們像過去三天那樣,跟著你們向北走呢?」
  想起過去三天經歷過的一切,曼支瑪人終於下定決心。他們簡單地商量了一下,便扛起象牙,順原路向萬齊瑞村莊的方向走去。
  第三天,他們走進村莊的柵門,這場大屠殺的倖存者一起跑出來歡迎凱旋歸來的武士。匪徒們從村莊撤走的那天,泰山就派人到臨時宿營地,告訴他們可以平平安實地回村了。
  萬齊瑞部落裡的男女老少都把這群曼支瑪人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撲上去把他們撕成碎片。泰山又是好言相勸,又是嚴厲訓斥,堅持不讓他們這樣幹。他向大夥兒解釋,他曾經向曼支瑪人保證,只要他們把搶走的象牙送回原地,就絕不加害於他們。村民們想到,他們的勝利全歸功於泰山,只得同意他的意見,允許那些食人者在柵欄裡休息。
  這天夜裡,武士們舉行盛典慶祝勝利,並且選舉新的頭領。從打萬齊瑞死了之後,泰山一直帶領武士們作戰,指揮權自然而然落在他的手裡。那時候,一則情況緊急,無暇從自己人裡選擇首領;二則在泰山的統領之下,他們戰果輝煌,大夥兒生怕權力易人,喪失已經取得的勝利,因此,一直沒有議論這件事情、這些天,大夥兒親眼看到不聽這個白種野人的勸告就會遭殃的惡果。就拿老萬齊瑞那次攻打村寨來說吧,如果聽了泰山的話,進攻決不會失敗,他自個兒也不會送命。基於以上事實,現在最後選舉泰山為部落首領已經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部落裡的小頭目們在一小堆脊火四周圍成一圈,討論提名做萬齊瑞的繼承者的候選人的優缺點。布蘇裡首先發言:
  「萬齊瑞已死,又沒有兒子。根據以往的經驗,我們之中只有一個人可以做一個好王;只有一個人能夠成功地帶領我們打敗用槍炮武裝起來的白人,在自己不受任何損失的情況下,贏得勝利。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過去幾天一直領著我們作戰的這位白人!」布蘇裡說著跳了起來,手裡舉著長矛,弓著腰,圍著泰山慢慢地跳起舞來,邊跳邊和著腳步的拍節,唱起讚美的歌:「萬齊端,部落之王,萬齊瑞,消滅阿拉伯匪徒的英雄!萬齊瑞,部落之王!」
  別的武士也逐個加入這莊嚴的舞蹈,用這種獨特的方式表示他們的贊同。婦女們也來了,蹲在篝火旁邊,按照舞蹈者腳步的節拍拍著手,而且加入了武士們的合唱。人猿泰山坐在人圈兒正中。現在他已經成了萬齊瑞部落的首領——萬齊端。因為像他的前任一樣,他要以部落的名稱做為自己的名字。
  舞蹈的人跳得越米越快,野蠻的叫喊聲也越來越高。婦女們站起來,和男人們一起歌唱,扯開嗓門尖叫。他們瘋狂地揮舞著長矛,不時俯下身來,用盾牌敲打著村街踩得很硬的泥土地。這完全是許久許久以前,人類尚處蒙昧時期的一幅原始野蠻的圖畫。
  跳舞的人越來越興奮,人猿泰山也加入了這充滿野性的舞蹈。他在皮膚黑黝黝閃著亮光的黑人兄弟中間跳躍著,叫喊著,學著他們的樣子瘋狂地揮動手裡的長矛,最後一點文明人的影子也消失殆盡,此刻他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原始人了。他完全沉湎於自己喜愛的這種自由、野蠻所包含的歡樂之中,並且對他在這些黑人中的「王位」,也感到心滿意足。
  如果奧爾加·德』考德此刻看見他,她怎麼能認出這就是幾個月前讓她那麼迷戀的那位衣著考究、長相文雅,舉止無懈可擊、言談頗有教養的青年人呢?還有珍妮·波特!她還能愛上這位在他的赤身裸體的「臣民」中,赤身裸體地跳舞的野蠻的部落酋長嗎?至於迪阿諾特,他能夠相信,這就是那位他曾經介紹給經過精心選擇的巴黎最為高雅的俱樂部的年輕紳士嗎?在英國上議院,如果有人指著這位戴著野蠻的頭飾和金屬腳錫跳舞的巨人,說:「諸位先生,這位就是約翰·克萊頓——格雷斯托克勳爵。」貴族們將以什麼樣的目光看他呢?
  就這樣,人猿泰山成了這個部落真正的王。沿著祖先的進化之路,他慢慢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前進著。因為他不就是從這種進化的最底層起步的嗎?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6:19

生死關頭

  「阿麗絲」號失事的第二天早晨,救生艇上,珍妮·波特第一個醒來。剩下的人有的還在橫貫船體的座板上熟睡,有的縮作一團,躺在船底。
  姑娘意識到他們已經和別的那幾條小船失去聯繫,不禁張惶失措起來。浩渺無際的大海在她心中激起無限的寂寞與惆悵。這種感覺壓抑著她,從一開始就對未來不抱任何希望。她相信,這一次他們全完了,已經沒有得救的可能了。
  不一會兒,克萊頓也醒了。他睡眼慢松,半晌才想起頭天夜晚的災禍,意識到如今正漂流在大海之上。後來,他那雙充滿疑惑的眼睛看見了姑娘。
  「啊,珍妮!」他喊道,「謝謝上帝,讓我們坐在一條船上。」
  「你瞧!」姑娘說,神情十分陰鬱,很淡漠地向大海指了指,「這茫茫大海,只有我們一條船。」
  克萊頓向四周張望著。
  「他們能漂到哪兒去了呢?」他大聲說,「不可能沉到海底,因為一直風平浪靜。遊艇沉沒時,他們都在小船上,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他立刻把大夥兒都叫醒,向他們說明現在的處境。
  「幾條小船分散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一位船員說,「船上都有充足的給養,用不著互相照應。如果刮起風暴,就是大家在一起,也還是無濟於事。分散開反倒有一個好處,說不定哪條船會得救,他們就可以馬上尋找另外幾條小船了。如果我們在一起,得救的可能性是一的話,現在就是四了。」
  聽了這個船員聰明的解釋,大家都感到輕鬆欣慰、可惜,這種輕鬆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為大夥兒決定向東划船駛向海岸的時候才發現,這條船上僅有的兩隻槳在那兩個船員睡覺時給弄丟了,茫茫大海哪裡還有槳的蹤跡。
  船員們出言不遜,相互指責,幾乎打起來。不過克萊頓還是設法說服了大家。可是不一會兒,瑟蘭恩先生——也就是茹可夫——因為大罵英國人特別是英國水手愚蠢,差點兒又挑起一場爭吵。
  「算了,算了,夥計們!」一位名叫湯普金斯的水手說,他一直沒參與這場爭吵。「總這麼吵吵管什麼用!斯帕德以前不是說過嘛,我們總能得救。聽我說,還是先吃東西吧。」
  「這主意不錯。」瑟蘭恩先生說。然後朝威爾遜轉過瞼,說道,「勞駕到船尾給我取聽罐頭。」
  「自個兒去拿!」威爾遜陰沉著臉說,「我沒有義務受你的差遣,你還不是這條船的船長呢!」
  瑟蘭恩只得自個兒親自去拿罐頭。這樁事又引起一陣大吵,有一個船員指責克萊頓和瑟蘭恩先生合謀控制船上的給養,以便他們自己得到最大的份額。
  「必須有個人來指揮這條船。」珍妮·波特說。這個臨時湊到一起的小集體也許還要延續好多天,可是現在就已經出現了裂痕。對於標誌這種裂痕的不光彩的爭吵,珍妮·波特深惡痛絕。「孤零零地坐在一條不堪一擊的小船裡在大西洋上漂泊就已經夠可怕的了。自己人還要吵吵鬧鬧,爭論不休,製造新的危險和痛苦。你們這幾個男人應當選個頭,然後,什麼事情都由他一個人來決定。現在,我們比一條秩序良好的船更需要嚴格的紀律。」
  在提出這番建議之前,她本來不想捲入他們的是非。因為她相信,克萊頓能夠應付任何緊急情況。可是現在她不得不承認,他並沒有表現出比別人更傑出的處理複雜事務的能力。當然,他還是竭盡全力,避免以任何方式擴大事態。他甚至在水手們反對由他打那聽罐頭時,乾脆把罐頭扔給他們。
  姑娘的話暫時使得男人們安靜下來。最後大夥兒決定,兩小桶淡水和四聽食物分成兩份,船員們優先挑選一份,剩下的歸乘客。
  於是這個本來就不大的集體又分成兩小伙兒。等水和食物按比例分開之後,大夥兒立刻準備打罐頭,開水桶。船員們先打開裝「食物」的鐵桶,立刻爆發出一陣憤怒與失望的叫罵。克萊頓連忙問出了什麼麻煩。
  「麻煩!」斯帕德尖叫著,「麻煩,比麻煩還要麻煩!是死亡!這桶裡裝的都是煤油!」
  克萊頓和瑟蘭恩先生連忙打開他們那桶,萬分驚恐地發現,裡面裝的不是食物也是煤油。四個鐵桶一個接一個,全打開了,裡面裝的東西「大白於大下」。憤怒的叫罵聲宣佈了一個可怕的事實——這條船上連一盎司糧食也沒有!
  「啊,謝謝上帝,出毛病的不是水桶。」湯普金斯大聲說,「沒東西吃總比沒水喝強一點兒。實在沒辦法的時候,能把鞋子當飯『吃』你,你可不能拿它當水喝。」
  他說話的時候,威爾遜在一個水桶上鑿開一個孔,斯帕德手裡端著一個鐵皮茶杯,等待威爾遜提起水桶往裡倒這珍貴的「玉液瓊漿」。黑顏色的粉末從小孔慢慢流出,覆蓋了杯底。威爾遜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扔下手裡的鐵桶,癡呆呆地望著林裡的粉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桶裡裝的全是火藥!」斯帕德輕聲說,轉過臉望著站在船尾的那幾個人。他們那個「水桶」也打開了,裡面裝的也是火藥。
  「煤油和火藥!」瑟蘭恩先生叫喊著,「他媽的!這就是給輪船失事的水手們準備的美味佳餚!」
  一旦知道小船上既沒有食物又沒有淡水,人們立刻變得飢餓難忍。於是,這場不幸發生的第一天,輪船失事之後的全部恐懼和痛苦便一起向他們猛烈地襲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情況越來越糟。不論白天還是黑夜,船上的人都瞪大眼睛,望著海天相接的地方。眼睛望病了,筋疲力竭的人們頹然倒在船底,濛濛眈眈走進夢鄉,暫時減輕一點可怕的現實帶給他們的痛苦與恐懼。
  船員們被無情的飢餓折磨得實在無法忍受,開始吃皮帶、皮鞋和帽子裡邊的汗帶。克萊頓和瑟蘭恩先生竭力勸阻,但無濟於事。儘管他們自己也明白,這樣做只能增加難挨的痛苦。
  這六個虛弱、絕望的人,躺在熱帶地區灼熱的太陽下面,嘴唇乾裂,舌頭虛腫,盼望死神快快到來。
  三位乘客一直什麼也沒吃,最初幾天那種劇烈的痛苦這時已經開始變得麻木。可是船員們的痛苦簡直慘不忍睹,因為他們早已失去消化能力的腸胃必須對付胡亂塞進肚子裡的皮帶、皮鞋之類的東西。湯普金斯第一個死掉。
  「阿麗絲」號失事一個星期之後,這位船員可怕地慘死在小船上。
  他那扭曲了的屍體在小船的船尾放了好幾個小時。後來珍妮·波特實在無法忍受這悲慘的情景了。
  「你就不能把他扔進大海嗎?威廉!」她問道。
  克萊頓爬起來,蹣跚著向那具屍體走過去。那兩個奄奄一息的船員看著他,眼球在深陷的眼窩裡閃著痛苦的、奇怪的光。克萊頓試圖把湯普金斯的屍體抬起來扔進大海,可是體力不支,無法辦到。
  「過來幫個忙。」他對威爾遜說。他離他最近。
  「扔他幹嘛?」船員抱怨著。
  「我們得趁還有點兒力氣把這件事辦完。」克萊頓說,「太陽曬上一天,明天的情景可就更可怕了。」
  「最好別管它,」威爾遜咕咕噥噥地說,「明天之前,我們或許還用得著他呢!」
  克萊頓漸漸聽出了他的弦外之盲,最後終於明白了,這傢伙為什麼反對把死屍扔進大海。
  「天哪!」克萊頓用顫抖的聲音輕聲說,「你難道要……」
  「為什麼不能呢?」威爾遜惡狠狠地說,「我們不是還要活嗎?他已經死了。」他朝那具死屍捻了一下拇指,又補充道,「反正他已經不在乎了。」
  「過來,瑟蘭恩。」克萊頓回轉頭對俄國人說,「如果天黑前不把這具屍體處理掉,我們這條船上會發生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威爾遜蹣跚著走過來,充滿敵意地阻止克萊頓幹這件事情。可是因為斯帕德也站到了克萊頓和瑟蘭恩先生一邊,只得罷休。當那三個人齊心協力把死去的湯普金斯扔進大海時,他一直貪婪地盯著那具死屍。
  這天,威爾遜一直坐在那兒直盯盯地望著克萊頓,一雙眼睛像精神病患者一樣閃爍著迷亂的光。傍晚,太陽沉入大海,他抿著嘴輕聲地笑,還自言自語地喃喃著什麼,可是一雙眼睛從來沒有離開克萊頓。
  天已經很黑了,克萊頓總覺得那雙可怕的眼睛還盯著他。他不敢睡覺,為了保持頭腦清醒,和睏倦做著毫不鬆懈的鬥爭,累得筋疲力竭。就這樣不知道在難挨的痛苦中熬了多久,他終於頭枕一塊座板睡著了。他似乎睡了很久,朦朧中突然被一陣離得很近的犧犧嗦嗦的聲音驚醒了。月亮已經到起,克萊頓睜開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見威爾遜正偷偷摸摸向他爬過來,他大張著嘴巴,腫脹的舌頭耷拉在外面。
  珍妮·波特也同時被這輕微的響聲驚醒。這可怕的一幕嚇得她大叫起來,威爾遜已經撲到克萊頓身上,像一頭野獸,張大嘴巴,露出利齒,企圖咬斷地的喉嚨。克菲頓雖然十分虛弱,還是設法從臉前推開那張血盆大口。
  珍妮·波特的叫聲驚醒了瑟蘭恩和斯帕德。弄清她這樣害怕的原因之後,兩個人馬上爬過去救克萊頓。他們三個人齊心協力制服了威爾遜,把他推到船底。威爾遜躺在那兒,一邊笑,一邊嘀嘀咕咕說著什麼,後來,猛地大叫一聲站起來,蹣跚了幾步,朝船頭走去。同伴們還沒來得及制止,他已經縱身跳進大海。
  由於激動和害怕產生的緊張把這幾個早已筋疲力竭的倖存者折騰得渾身顫抖,疲憊不堪。斯帕德的神經似乎徹底垮了,蹲在船上啜泣起來;珍妮·波特在祈禱;克萊頓自言自語輕聲咒罵。瑟蘭恩先生兩手抱著腦袋在想什麼。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第二天早晨,他向斯帕德和克萊頓提出一個建議。
  「先生們,」瑟蘭恩先生說,「等待我們的命運是什麼,你們也都看清楚了——除非一兩天之內得救,只有死路一條。而過去的幾天我們沒看見一片白帆,沒看見一縷青煙,這就足以說明,得救的希望實在太渺茫了。
  「如果有食物,也許還有得救的可能;沒有食物,可就什麼可能也沒有了。現在還有選擇的餘地,不過必須馬上抉擇。要嘛,死在一塊兒;要嘛,有一個人做出犧牲,好讓別人活下來。你們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珍妮·波特聽了這番話覺得毛骨悚然。如果這個建議是那個可憐的、沒有文化的水手提出來的,她也許不至於這樣吃驚。可是,這分明出自一位有文化、有教養的先生之口,她覺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如果必須抉擇,我情願死在一塊兒。」克萊頓說。
  「這得少數服從多數。」瑟蘭恩先生說,「鑒於只有我們三個人中的某一個要做出犧牲,這件事只能由我們三個人決定。波特小姐和此事無關,因為她暫且還沒什麼危險。」
  「怎樣決定誰先死呢?」斯帕德問。
  「抽籤兒。公平合理。」瑟蘭恩先生說,「我口袋裡還有不少硬幣,我們可以從中選出一枚印有某個年份的硬幣,然後把包括這枚硬幣在內的六枚小錢用一塊布蒙起來,誰摸到這枚倒霉的硬幣,誰就先死。」
  「我可不參加這種魔鬼的把戲。」克萊頓喃喃地說,「也許我們總能看到陸地,或者到時候會出現一條船。」
  「必須服從多數人的決定,誰不服從,誰就是『第一個』。」瑟蘭恩先生用威脅的口吻說,「來吧,對這個計劃進行表決吧。我自己同意,你呢,斯帕德?」
  「我也同意。」水手回答道。
  「這麼說多數人同意。」瑟蘭恩先生宣佈道,「現在,我們就抓緊時間抽籤吧。這件事兒公平合理既不偏三又不向四。三個人活,一個人死。死的人也許只比別人早走幾個小時罷了。」
  說完他就為這次決定生死的抽籤做準備去了。珍妮·波特坐在那兒,一雙眼睛睜得老大,一想起就要親眼目睹的可怕情景,便嚇得魂不守舍。瑟蘭恩先生把他的上衣在船底鋪開,從一大把零錢裡,挑出六枚一法郎的硬幣,仔細端詳。另外兩個人也俯下身來察看。過了一會兒,他把這幾枚硬幣一起交給克萊頓。
  「看清楚了。」他說,「年代最久的一枚是1875年,而且只有一枚。」
  克萊頓和那個船員把每一枚硬幣都看了一遍。在他們看來,這幾枚小錢除了上面印的日期不同,一點兒差別也沒有。他們感到很滿意。然而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瑟蘭恩先生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賭徒。他憑手指的觸覺就能分辨出若干張紙牌之間的不同,何況這枚1875年的硬幣,比另外那幾枚要薄一根頭髮絲。而對於克萊頓和斯帕德恐怕只有借助於千分尺才能看出這種差別。
  「按什麼順序抽?」瑟蘭恩先生問。總結過去的經驗,他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抽倒霉的簽時,多數人都願意最後抽。因為人們總是抱著僥倖心,希望晦氣先落到別人頭上。瑟蘭恩先生按照對人們心理的分析,拿定主意,如果需要抽兩次才能決定命運的話,他寧肯先抽。
  因此,當斯帕德表示最後來抽的時候,他主動提出第一個抽,而且表現得慷慨大度。他把手伸到蓋著硬幣的上衣下面,動作敏捷的手指很快就把每一枚小錢都摸了一遍,摸到那枚倒霉的硬幣之後,扔下又拿起另一枚。他從上衣下面抽出手,把手指間那枚硬幣胸有成竹地竟給大家看,上面印著1888年的字樣。
  輪到克萊頓了。他把手伸進上衣下面摸索時,珍妮·波特把身子探過去,望著這位她將要嫁給的男人,臉上一副緊張、恐懼的表情。不一會兒,他把手抽出來,掌心上放著一枚一法郎的硬幣。一瞬間,他連看都不敢看一眼。瑟蘭恩先生把腦袋探過去,看了看日期,歡呼起來——克萊頓平安無事。
  珍妮·波特顫抖著,渾身一軟,靠著船邊跌坐下來。她覺得頭暈噁心。如果斯帕德抓不到那枚1875年的硬幣,她必須再從頭忍受一次這種巨大痛苦的折磨。
  斯帕德已經把手伸進上衣下面,額頭上沁出大粒大粒的汗珠。他像發瘧疾似的顫抖著,大聲咒罵自己幹嘛非要最後一個抽籤,因為現在他逃脫厄運的機會是三比一了。而瑟蘭思先生是五比一,克萊頓是四比一。
  俄國佬很有耐性,並不催促斯帕德。因為他心裡明白,不管這枚1875年的硬幣這次會不會被斯帕德抓到,反正他自個兒平安無事。船員抽出手,看了一眼手指間捏著的那枚硬幣,一下子昏倒在船底。硬幣從手裡落下來,滾到身邊。克萊頓和瑟蘭思先生連忙撿起來,看了看,上面沒有1875年的字樣。斯帕德太緊張了,就像抓住了那枚倒霉的硬幣一樣,神經一下子崩潰了。
  現在又得重來一遍。俄國佬自然又一次逃脫了危險。克萊頓把手伸到上衣下面,珍妮·波特痛苦地閉上一雙眼睛。斯帕德彎下腰,大睜著一雙眼睛,直盯盯地望著那只將要決定他命運的手。因為不管克萊頓最後一次抓到的是什麼,決定斯帕德的命運也在此一舉。
  威廉·塞西爾·克萊頓——格雷斯托克勳爵從上衣下面抽出手,手心裡緊緊搖著一枚硬幣,他看著珍妮·波特,不敢伸開手掌。
  「快點!」斯帕德惡狠狠地說,「我的天!快讓我們看看!」
  克萊頓伸開手指,斯帕德第一個看見硬幣上面的字樣。大夥兒還沒弄清怎麼一回事,他已經站起來,一頭栽下去,永遠消失在湛藍的大海裡了——克萊頓抓到的不是那枚1875年的硬幣!
  由於精神過分緊張,還活著的這三個人都陷入半昏迷狀態。他們一直躺到天黑,後來的幾天也沒有再談起這個話題。那幾天真是充滿了絕望和恐怖。人也越來越虛弱了。後來,瑟蘭恩先生爬到克萊頓身邊,輕聲說:「在我們虛弱到連吃的力氣也沒有了之前,必須再抽一次簽。」
  克萊頓處於一種連自己的意志也無法把握的狀態,珍妮·波特已經三天沒有說話了,他知道,她要死了。儘管想起來覺得十分可怕,他還是希望不管是他還是瑟蘭恩先生的犧牲都能夠給她重新活下去的力量。因此,他立刻同意了這個俄國佬的建議。
  抽籤兒還按上次的程序進行,不過這回只能有一個結果——克萊頓抓住了那枚1875年的硬幣。
  「什麼時候動手?」他問瑟蘭恩。
  俄國佬已經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伸出軟綿綿的手指試圖把它打開。
  「現在。」他喃喃著,一雙眼睛貪婪地望著這個英國人。
  「不能等到天黑嗎?」克萊頓問道,「絕對不能讓波特小姐看見。你知道,我們本來要結婚了。」
  瑟蘭恩先生臉上現出失望的表情。
  「好吧,」他猶猶豫豫地回答道,「離天黑反正也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們已經等了好多天了,還能再等幾個小時。」
  「謝謝,我的朋友。」克萊頓喃喃著,「現在我要爬到她那兒去,臨死之前,我願意和她一塊兒呆上一兩個小時。」
  克萊頓爬到姑娘身邊時,她已經失去了知覺。他知道,她要死了,很高興她用不著目睹這場可怕的悲劇了。他捧起她的手,緊貼到自己那乾裂、虛腫的嘴唇上。他躺在她的身邊,長久地撫摸著這只乾枯的、爪子一樣的手。這隻手屬於巴爾的摩那個美麗的少女,它曾經那樣白嫩、滑膩、漂亮。
  不知不覺無已經黑了。暮色中有人在叫他。是那個俄國佬要執行對他的判決。
  「我就過去,瑟蘭恩先生。」他趕緊回答。
  他用手和膝蓋支撐著身體,試了三次,企圖爬過去,接受死神的裁決。可是,在珍妮身邊躺了幾個小時,他越發筋疲力竭,怎麼也爬不到瑟蘭恩身邊了。
  「你爬過來吧,先生!」他有氣無力地喊道,「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手和膝蓋都沒法挪動了。」
  「他媽的!」瑟蘭恩先生咕噥著,「原來你想騙我。」
  克萊頓聽見那個俄國佬在船底艱難地爬行,接著傳來一聲絕望的呻吟。「我爬不動了,」他悲傷地歎息著,「太晚了,你把我騙了,你這條骯髒的英國狗!」
  「我沒有騙你,先生!」克萊頓回答道,「我已經盡最大的努力了。不過,我要再試一次,如果你也加把勁兒,我們都爬一半遠,你就可以吃我了。」
  克萊頓把剩下的一點點力氣全都使上,努力向前爬,他聽見瑟蘭恩顯然正吃力地向他這邊挪動。大約一個小時以後,英國人終於成功地用手掌和膝蓋把身體支撐起來,可是剛向前挪動了一下,就又頭朝下跌倒在船上。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瑟蘭恩先生寬慰地喊了一聲。
  「我過來了。」俄國佬輕聲說。
  克萊頓又試圖爬過去迎接他的命運。可是又頭朝下栽倒在船底,儘管奮力掙扎,還是沒能再爬起米。他仰面朝天躺在船上,看著天上的星星。俄國人吃力地爬著,呼吃呼吃的喘氣聲越來越近。
  他就這樣整整躺了大概一個小時,等待瑟蘭恩先生從黑暗中爬過來,結束他的苦難。現在瑟蘭恩已經離他很近了,可是每爬一次,中間休息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正在等待死神到來的克萊頓幾乎覺察不到,他正在一點一點地向前挪動。
  後來,他終於意識到,瑟蘭恩已經離他很近了。他聽見一陣咯咯咯的笑聲,什麼東西碰了一下他的臉,他失去了知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6:40

黃金城

  在人猿泰山被推選為萬齊瑞部落的首領那天夜裡,西面距離他20O英里遠的大西洋上,他愛的那個女人正躺在一條小船上等待死神的到來。那時,他在赤身裸體的野人朋友中跳舞,火光照耀著小山一樣隆起的肌肉,他是力量與健美的化身。可是,他愛的那個女人,形容慌停,骨瘦如柴,又餓又渴,昏迷不醒。
  泰山就任萬開瑞部落的酋長之後,頭一個星期,便履行自己的諾言,派人將那幫阿拉伯人的奴隸曼支瑪人送出萬齊瑞部落的北部邊界。送走他們之前,泰山讓他們發誓,以後再不帶任何種族的「探險隊」來騷擾萬齊瑞部落,否則嚴懲不貸。那群曼支瑪人對萬齊瑞部落這位首領的戰術已經有了足夠的瞭解,當然再不敢陪伴掠奪成性的匪徒們踏上他們的領土。
  泰山回到村莊之後,立即著手準備帶領一支探險隊去尋找老萬齊瑞向他描繪過的那座已經坍塌了的黃金城。他從部落裡挑選了50個最強壯的武士,他們都心甘情願地跟他一起踏上艱苦的征程,並且分擔一個新的敵對的種族可能給他帶來的種種危險。
  自從萬齊瑞講了他們完全出於偶然,碰到一片廢墟,並且經歷種種危險之後,那個傳說中的城市令人難以置信的巨大財富,一直使他難以忘懷。促使人猿泰山進行這次遠征的主要原因是他想去冒險。不過黃金的誘惑不能不說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因為他從文明人那裡看到,擁有這種神奇的、黃顏色金屬的人,簡直沒有辦不到的事情。至於在這尚未開化的蠻荒之地,要黃金有什麼用處,他倒壓根兒也沒有想過。對於他,似乎把有這種創造奇跡的力量就足夠了,哪怕他將永遠沒有機會去運用這種力量。
  於是,在一個熱帶叢林陽光燦爛的早晨,人猿泰山——萬齊瑞部落的首領,走在50個身材勻稱、皮膚墨黑的武士前頭,為冒險和尋找黃金,開始了艱苦的征程。他們按照老萬齊瑞對泰山描繪過的那條路走。順著一條河走了好多天,跨過一道不太高的分水嶺,沿著第二條河走了幾天,又碰上第三條。最後,第25天頭上,他們在一座大山的山腰紮下營盤,希望從這座山的山頂上,能看見那座奇異的黃金城。
  第二天一早,他們便去爬那座幾乎呈直角的、陡峭的山崖。這是擋在他們與目的地中間的最後也是最艱難的一道自然屏障。50名攀登絕壁的武士,遠看像一條首尾相接的細線。泰山是這條「線」的「線頭」,中午時分,他第一個爬過最後幾塊巨石驏巖,站在了平如石桌的山頂之上。
  「石桌」兩邊,都是幾千英尺高的山峰,因此,剛才的山頂,此刻卻成了通往那條幽深的、人跡未至的峽谷的隘口。他的身後是另外一條覆蓋著森林的大峽谷,他們在這條峽谷裡已經走了好多天。峽谷對面那道低矮的山梁,便是他們領地的地界。
  但是最吸引他注意力的還是眼前的景色。山下是一條滿目淒涼的峽谷,這條峽谷不深也不寬,裡面長著些矮小的「老頭樹」,充滿了巨大的圓石頭。峽谷那邊遠遠地現出一座宏偉的城池,它的城牆厚實,塔尖高聳。寺廟的塔樓、尖塔,誇窿似的屋頂在陽光下現出紅黃相間的色彩。泰山高這座城池尚遠,看不見破敗的痕跡,在他看來,這實在是一座雄偉壯麗的城市。想像之中,他彷彿看見寬闊的大街和宏偉的廟宇裡一定熙熙攘攘,擠滿了快活的、生氣蓬勃的人群。
  這支小小的探險隊在山頂上休息了一個小時,然後,泰山領著他們向下面的峽谷走去。這裡雖然沒有現成的小路,但是比起大山那面陡峭的山崖畢竟好走多了。進入峽谷之後,前進的速度就更快了。因此,天還沒黑,他們就到了這座古城城樓高聳的城牆下面。
  這座城堡外面的那層城牆沒有坍塌的地方有50尺高。而他們目光所及之處,即使已經坍塌的部分也仍有3O到40英尺高。因此,這還是一座很難攻克的城堡。泰山有好幾次覺得有什麼東西在離他們不遠的坍塌了的城牆後面晃動,就好像有人隱藏在這座古老的建築後面窺視他們。而且他總覺得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正盯著他,但是他無法確定是確有此事,還是自己神經過敏。
  這天夜裡他們在城外露宿。半夜裡,突然被城牆裡面一陣刺耳的尖叫聲驚醒。一開始聲音很高,漸漸地越來越低,最後變成一連串痛苦的呻吟。這淒慘的叫聲把黑人們嚇壞了,大夥兒坐臥不安,大約一個小時以後才又昏昏入睡。第二天早晨,萬齊瑞部落的武士們仍然心有餘悸,都不敢瞅一眼那赫然聳立在他們面前的牢固的、令人生畏的城堡。
  萬齊瑞的武士們都想放棄這次冒險,希望馬上穿峽越谷,爬下昨天那道絕壁,原路返回。泰山又是曉之以理,又是動之以情,都沒能奏效。後來還是憑借他部落首領的權威,發佈命令,並且威脅說他要獨自進城,大家才同意跟他一起去冒這番風險。
  他們沿著城堡走了15分鐘,才找到進城的辦法。他們看到城牆上有一條大約20英吋寬的縫隙,縫隙內有一溜混凝土澆築的台階,因為日久年深,已經磨損得坑坑凹凹了。台階從他們面前升起只幾階,一個急轉彎便拐進另外一條通道。
  泰山側著身子爬上那一道狹窄的台階,黑人武士們排成一溜兒緊跟身後。台階在拐彎的地方沒有了,與其相連的那條通道很平,但是像一條長蛇迂迴曲折。然後,突然拐進一個狹窄的平台,平台對面又高聳起一道和外面的城牆同樣高的大牆。這第二道城牆上有許多圓形塔樓,塔樓中間是一塊塊尖尖的石柱。有的地方石柱倒了,牆也塌了。但是總的來看,比外面那道牆保護得要好一些。
  沿著一條狹窄的通道,穿過這道城牆,泰山和他的武士們發現,他們已經站在一條寬闊的大街前面。大街對過,是一座座破敗不堪的高大建築,一塊塊巨大的花崗岩赫然聳立,黑漆漆的,令人生畏。在那一片廢墟之上,生長著樹木,籐蔓纏結,從空洞洞的窗口爬進爬出。可是正對他們的那座建築物,卻沒有這樣草木叢生,保管得也比較好。那是一座雄偉的建築,上面是巨大的圓形屋頂,大門兩側是高大的石柱,每一根柱子上面都用整塊的石料雕刻著一隻奇形怪狀的大鳥。
  人猿泰山和他的同伴們懷著程度不同的驚奇,站在那兒凝視著非洲深處這座古老的城市。這當兒有幾個武士覺得這座高大建築裡有什麼動靜,那一片昏暗之中似乎有綽綽人影來回走動。實際上,他們並沒有看見什麼,只不過是在一個完全不可能有生命存在的地方生出一種神秘的念頭。在這座早已覆滅的神秘的「死城」裡,一切活物似乎都已經消失了。
  泰山想起,在巴黎圖書館,他曾經從一本書上看到,在非洲土著居民的傳說中,非洲中部曾經繁衍生息過一群白種人,後來不知因為什麼原因,這個種族突然消失了。泰山納悶,他現在觀瞻的這座殿堂,是不是這個奇怪的種族在一片蠻荒與渾飩之中建立的古老文明的遺跡。現在,會不會有哪個滅絕了的種族的後裔還生活在這一片廢墟之中?不知為什麼,他又覺得這座大殿裡有什麼東西在鬼鬼祟祟地走動。
  「過來!」他對武士們說,「我們去看看,那幾堵破牆後面有什麼東西。」
  武士們不願意過去。可是看到他們的酋長勇敢地走進大殿,只得擠作一團,跟在他的後面,露出一副副緊張、害怕的樣子。大殿裡突然響起昨天夜裡聽見過的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武士們嚇得掉頭就跑,一直跑到城牆上那條與外部世界相連的狹窄的通道。
  泰山走進大殿之後,清楚地感覺到許多雙眼睛盯著他。旁邊一條走廊裡傳來一陣犧犧嗦嗦的聲音。他走進一個圓頂形大廳之後,看見一隻手從頭頂穹窿形屋頂上開著的一個通風扎抽了回去。
  圓形大廳的地面是混凝土抹成的,牆壁是光滑的花崗岩,上面刻著些奇形怪狀的人和獸,牆壁上還鑲嵌著許多黃顏色的匾額。
  他走到一塊匾前,看出那是黃金做成的,上面刻著許多象形文字。除這個圓形大廳之外,大殿裡還有好幾個同樣的廳堂。這些穹窿形建築後面,大殿又派生出許多側廳。泰山走過幾個大廳,發現許多例證表明,建這座殿堂的人是多麼富有。有一間屋子的幾根柱子完全用純金做成,另外一間屋子裡的地板則用黃金鋪成。他這樣向前搜索的時候,黑人武士們又擠作一團,跟在他身後。他們前後左右好像總有些奇怪的影子晃來晃去,但又從不近到讓你覺得確確實實有什麼東西存在的地步。
  萬齊瑞部落的勇士們十分緊張。他們哀求泰山趕快撤離大殿,回到明媚的陽光之下。他們說,這種探險不會有好結果,因為廢墟裡一定出沒著先前在這裡居住的人的鬼魂。
  「他們正瞧著我們呢!」布蘇裡輕聲說,「等把我們引進大殿最裡面的幽深僻靜之處,他們就會一擁而上,用鋒利的牙齒把我們撕成碎片。鬼魂就是這樣幹的。我母親的叔父是個了不起的巫醫,他給我講過許多這種故事。」
  泰山笑了起來:「你們出去吧,我的弟兄們,等我把這座古老的殿堂搜尋完了,發現這裡面藏著黃金,或者發現根本沒有之後,再去找你們、柱子太重,搬不走。但我們至少可以把牆上的金匾撬下來。而且這裡面也許有許許多多的黃金,我們可以很輕鬆地把它們帶走。現在,你們快出去吧,外面空氣新鮮,你們可以更自由地呼吸。」
  有些武士欣然同意,可是布蘇裡和另外幾個武士卻猶豫不決。他們一方面對自己的王愛戴、忠誠,另一方面又很迷信,對未知的凶險深感恐懼。後來,一樁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使大家當機立斷,不再猶豫——在這座死一樣寂靜的破敗的廟宇裡,又響起頭大夜裡他們聽見過的那種可怕的尖叫,而已離得很近,好像就在耳朵旁邊。黑人武士們害怕地驚叫著,轉身逃出這座古老建築的空蕩蕩的大廳。
  人猿泰山站在那兒,望著他們的背影,唇邊露出鎮定的微笑,等待想像中的敵人向他猛撲過來。可是周圍又陷入一片寂靜,只有一種輕微的響動,使人們想起光腳丫偷偷摸摸走路的聲音。
  泰山回轉身繼續向大殿的幽深之處走去。他穿過一個又一個屋子,最後走到一扇做工粗糙、緊閉著的大門前面。他用肩膀使勁推那扇門,那似乎是向他發出警告的尖叫,在他身邊響了起來。很明顯,這叫聲是警告他趕快離開這裡,不要褻瀆這間特別的房屋。泰山心想,也許這就是儲藏財寶的密室。
  不管怎麼說,這個奇怪的、不見蹤影的守衛者,一定有充足的理由不希望他走進這間密室,而這就越發吊起泰山的胃口,非進去看看不可。儘管那個可怕的聲音在他耳邊不停地叫喊,他還是用力推那扇門,直到木頭轉軸吱吱咯咯地響著,門終於開了。
  小屋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沒有窗戶,沒有一縷哪怕最微弱的光線。而與門相連的走廊本身就是一片昏暗。因此,雖然房門大開,也絕對照不進一點點光亮。泰山用手裡的長矛探路,走進這冥河1般的黑暗之中。突然,門在他的身後關上,同時黑暗中無數雙手從四面八方向他伸了過來。人猿泰山出於自尊和憤怒,使出渾身巨大的力氣奮力拚搏。可是儘管他覺得打出去的拳頭擊中了目標,牙齒咬住了柔軟的肌膚,總有一雙新伸過來的了代替被他擊退了的那雙。他們終於慢慢地、憑一幫人的體重把他壓倒在地上。然後,把他的一雙手綁在身後,兩隻腳也被綁起來。
  1冥河(stygian):希臘神話中圍繞地獄的冥河。
  除了對手們沉重的喘息和搏鬥的聲音,他什麼也沒有聽見,也不明白到底是些什麼樣的動物捕獲了他,但是,僅僅從把他綁起來這一點看,他猜想他們是人。
  不一會兒,他們把他從地板上抬起來,連拉帶推,拖出這間黑暗的小屋,從另外一個門洞拖進這座大廟的裡院。這時,他才看清那些抓他的人的真面目。他們大約有100多人,都是些又矮又壯的男人,滿臉鬍子,垂下來蓋住毛乎乎的胸脯。
  他們前額很低,滿頭濃密的頭髮亂成一團,一直披到肩膀和脊背上。羅圈腿又短又粗,胳膊很長,肌肉發達,腰間裹著豹子皮,或者獅子皮,脖子上戴著用這些動物的爪子做成的「項鏈」。胳膊和腿上都戴著純金做成的環形裝飾品。做為武器,他們每人手提一根份量很重的「狼牙棒」,系獸皮的腰帶上掛著很長的、形狀醜陋的腰刀。
  但是,最使泰山大驚失色的是,他們屬於白種人。這些人無論膚色還是長相和黑種人沒有一點點相似之處。可是那低低的額頭,距離很近的邪惡的小眼睛,以及滿嘴黃牙都說明,他們遠沒有完成人類的進化。
  在那間漆黑的屋子裡搏鬥,以及把泰山抱到裡院的當兒,他們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可是現在,有幾個人開始用一種泰山聞所未聞的語言嘰哩哇啦地說起話來。過了一會兒,他們把他扔到水泥地上,邁開小腿一起到庭院那邊去了。
  泰山躺在地上,看見庭院四周都是這座廟宇的建築物。而且圍牆高築,只留下一片遼遠的藍天。有一個地方看得見茂密的綠葉,但那樹木是長在大廟裡面還是大廟外面就很難說了。
  庭院四周,大廟從底層到頂層都有一排排敞開著的窗口。泰山不時看見濃重的亂蓬蓬的毛髮之下,一雙雙亮閃閃的眼睛從窗口凝視著他。
  泰山慢慢地試著掙了掙捆綁他的繩索,發現如果用力,並不是完全沒有掙脫的可能。但他將謹慎從事,不到天黑,或者不到確信沒人注意他時,絕不輕舉妄動。
  他躺了好幾個小時,第一縷陽光才射進這個豎井式的庭院。幾乎同時,他聽見周圍的走廊裡響起光腳丫踩在地上的啪噠啪噠的響聲。不一會兒看見上面的窗口又擠滿了一張張狡黠的臉,而且又有20多個人走進小院。
  他們仰面朝天,每一雙眼睛都注視著正午的太陽。然後,站在窗口和庭院裡的人們異口同聲唱起一支低沉的、古怪的讚美之歌。過了一會兒,站在泰山周圍的人開始踏著他們那首莊嚴的讚歌的拍節跳起舞來。他們動作笨拙,拖拖拉拉,圍著他慢慢地舞蹈,不過並不看他,而是一直盯著天上的太陽。
  他們這樣單調地唱著、跳著,折騰了大概十幾分鐘,突然停下來舉起手裡的「狼牙棒」,嚎叫著,向泰山猛撲過來,臉上現出十分兇惡的表情。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個女人衝到這群嗜血的怪物之中。她手裡揮舞著一根黃金鑄成的「狼牙棒」,把一擁而上的男人們擋了回去。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7:02

神秘的女祭司

  起初,泰山心裡想,一定是命運之神奇跡般地救了他的性命。不過後來他突然感到奇怪,一個姑娘怎麼能獨自一人輕而易舉地打退20個大猩猩一樣凶狠的男人?過了一會兒,他看到他們又繞著他跳起舞來,姑娘用一種單調的唱歌般的聲音對他們說著什麼。這時,他才意識到,這不過是這場儀式的一個部分,而他是儀式的「中心人物」。
  過了一會兒,姑娘從腰帶上取下一把刀,向泰山彎下腰,割斷他腿上的繩子。然後,等男人們停止舞蹈,圍攏過來的時候,她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起來。她用剛才捆他的那條繩子,套住他的脖頸,牽著他走過庭院,男人們排成兩行,跟在後面。
  她領著他走過彎彎曲曲的走廊,一直走到這座廟宇最為幽深的地方。眼前是一個大殿,大殿正中有一座祭壇。這時泰山才意識到剛才那場奇怪的儀式是為了帶他進入這個神聖的地方而做的準備。
  他是落入了一個古老的崇尚太陽的種族的後裔之手。太陽神女祭司對他的營救,不過是他們那種野蠻的儀式具有象徵意義的模仿——太陽從那小小的天井酒下陽光,照耀著他,表明它已經把他當作自己的子民,而女祭司從裡面的廟堂出來,是要把他從世俗之徒骯髒的手裡營救出來,奉獻給他們的火神。
  要進一步證實他這種推斷的正確,只需看著石頭祭壇和祭壇旁邊地板上棕紅色的血跡,或者看看高高的牆壁上無數壁龕裡放著的人的頭顱骨就夠了。
  女祭司領著她的犧牲品走上祭壇的台階,四周的跳台上又擠滿了圍觀的人,大殿東面拱型門廊下面一隊婦女魚貫而入。她們跟男人們一樣,腰間用生皮條或者金鏈子繫著獸皮,她們烏黑的頭髮用純金做成的頭飾裝飾著。這頭飾是一項用許多圓的、橢圓的金片十分精巧地串制而成的金帽子,帽於兩面垂下長及腰部的橢圓形金片串成的流蘇。
  女人們長得五官端正,身材勻稱,腦袋的輪廓和溫柔烏黑的大眼睛都顯示出她們要比男人們更聰明也更有人性。
  每一個女祭司手裡都拿著兩個金盃。她們在祭壇一邊排成一行,男人們在另一邊依次站好,然後走過去,從站在對面的女人手裡拿出一隻金盃,又一次唱起單調的聖歌。不一會兒,祭壇那邊,穿過黑漆漆的過道從大殿的幽深之處又走出一個女人。
  泰山心想,她一定是職位最高的女祭司。這是一位年輕的婦人,臉蛋兒長得相當漂亮,頭上戴的飾物和她的信徒們大致一樣,只是做工更為精細,而且鑲著寶石。她那赤裸著的胳膊和腿上戴著鑲嵌著珠寶的厚重的裝飾品。一條環環緊扣的金鏈子繫著裹在腰間的豹子皮。金鏈子上面用無數細碎的珍珠拼成風格奇異的圖案,上面還掛著一把鑲著珍珠的長長的腰刀。她手裡拿著一根細長的手杖,代替了別人的大頭狼牙棒。
  她在正對祭壇的地方停了下來,單調的聖歌也隨之歸於沉寂。男女祭司都在她的面前跪下,她在他們頭頂揮舞著手裡的手杖,念出一長串令人厭倦的祈禱詞。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柔和,富於音樂感。泰山簡直無法想像這樣一個溫柔美麗的姑娘會在狂熱的宗教信仰的驅使之下,變成一個豹眼圓睜、嗜血的劊子手。她將手握滴著鮮血的腰刀,第一個舉起祭壇上那個金盃,喝人猿泰山溫熱、殷紅的血。
  做完祈禱之後,她第一次把目光停留在泰山身上。她懷著一種明顯的好奇,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然後對他說了幾句話。說完之後,站在那兒等待著,希望聽到他的回答。
  「我聽不懂你的話。」泰山說,「也許我們可以用另外一種語言談談?」於是他用法語、英語、阿拉伯語、萬齊瑞部落的語言,甚至結結巴巴地用西非海岸土人的語言跟她講話,但是她還是沒法兒明白他的意思。
  她搖了搖頭。當她吩咐祭司們繼續進行這場儀式時,聲音裡有一種明顯的疲憊和厭倦。那些十分笨拙地舞蹈著的人終於按照女祭司的命令停止了舞步。她一直站在那兒,神情專注地望著泰山。
  她打了一個手勢,男祭司們立刻朝人猿泰山衝過去,把他平舉起來,背朝下橫放在祭壇上。泰山的腦袋從祭壇邊緣耷拉下來,兩條腿橫擱在另外一邊。然後,男女祭司分兩行排開,手裡拿著金盃,等待那把獻祭的鋼刀刺穿泰山的心臟,結束這場儀式,同時接他的鮮血。
  男祭司們因為誰該第一個接血爭吵起來。一個非常壯實的傢伙,凶狠的臉上露出一副大猩猩似的狡詐,企圖把一個小個子男人推到第二個位置。小個子男人向職位最高的女祭司告狀。女祭司用冷冰冰的、專橫的口氣命令那個不講理的大個子站到最後。泰山聽見那個傢伙一邊慢吞吞地向後面走去,一邊罵罵咧咧,大發牢騷。
  女祭司居高臨下站在泰山旁邊,開始念誦符咒,慢慢地舉起她那把鋒利的尖刀。人猿泰山覺得過了許久許久,她那緊握鋼刀的手臂才在半空中,在他赤裸的胸膛之上停了下來。
  然後,鋼刀開始向下刺。一開始很慢,可是隨著咒語越念越快,鋼刀刺過來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泰山聽見隊伍後面又傳來那個牢騷滿腹的男祭司忿忿不平的爭吵聲,而且越吵聲音越大。他旁邊一位女祭司尖著嗓子指責他。現在鋼刀離泰山的胸口已經很近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手執鋼刀的女祭司抬起頭,朝那個大吵大鬧、褻瀆神明的傢伙十分不滿地瞥了一眼,刀子在空中停了一下。
  緊接著,準備接血痛飲的隊伍突然亂成一片,泰山轉過頭,剛好看見那個凶狠的男祭司像一頭野獸,朝他對面站著的那個女祭司撲過去,當頭打了一棒。女人頓時腦漿進裂。一剎間,泰山又看見了他在原始叢林裡,在那些野蠻凶殘的叢林居民中多次看見過的情景。他曾經見過柯察克、塔布蘭特,以及特岡茲發瘋時的凶相,也見過他那個部落裡另外十幾個力大無比的巨猿,以及大象坦特發瘋時的情景。大森林裡的雄性動物幾乎沒有一個不幹這種蠢事。現在這位男祭司也瘋了,他揮舞著「狼牙棒」,在人群中亂打亂殺。
  他東奔西突,發出憤怒的、可怕的叫聲,揮舞大棒,見人就打,齜開黃牙咬爛不走運的夥伴們的皮肉。這當兒,女祭司手握鋼刀站在那兒,十分害怕地看著那個對她的信徒大肆殺戮的魔怪。
  眨眼之間,眾祭司四散而逃,空蕩蕩的大殿裡除了已經被打死的和受了傷要死的人之外,只剩下祭壇上的泰山、女祭司和那個瘋子。當瘋子那雙凶狠、狡猾的眼睛看到女祭司之後,驟然迸射出一種新的貪慾。他朝她慢慢地走了過來,還說了幾句話。泰山十分驚訝地發現,他居然聽得懂他的語言。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人類會用這樣的語言談話。他們說的是他的母語——類人猿部落裡那種喉音很重的活像狗叫似的「語言」。女祭司用同樣的語言跟他搭話。
  他在威脅她,她試圖曉之以理,因為很明顯,她看出他在蔑視她的權威。可是那個畜生充耳不聞,越走越近,一直走到祭壇跟前,向她伸出爪子一樣的大手。
  泰山憋足勁兒想掙斷那條捆綁他的繩索。女祭司沒有看見。她自己面臨極大的危險,驚恐中,把她的犧牲品早已忘到九霄雲外。人猿泰山以超人的力量猛地一掙,從祭壇滾到和女祭司站著的地方相對的石頭地板上、等他縱身躍起,繩索已經從重新獲得自由的雙臂上脫落下來。他發現大殿裡只剩下他一個人,女祭司和那個瘋魔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一會兒,從祭壇那邊女祭司走進大殿的那個黑漆漆的洞穴似的通道裡傳來悶聲悶氣的呼救聲。人猿泰山連自己的安全和這一系列事變給他帶來的逃跑的可能性想都沒想,便去救那個危難中的女子。他十分輕捷地跳到地下室的入口,眨眼之間又跑下一截日久年深、不知道會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的台階。
  藉著從上面射下來的微弱的光線,泰山看見這是一間很大的、不算太高的拱頂地下室,有好幾個門洞通向更為黑暗、幽深的所在。不過他用不著再在黑暗中摸索,他要找的兩個人就在眼前——那個瘋魔把姑娘按在地板上,正張開像大猩猩的爪子一樣的大手掐她的喉嚨。姑娘拚命掙扎,想從那個可怕的畜生的巨掌下逃脫。
  泰山的手重重地落在男祭司的肩上,那傢伙放下姑娘,回轉身向地撲了過來。發了瘋的「太陽的崇拜者」齜開滿嘴獠牙,噴著唾沫星子,以十倍於前的瘋狂和泰山搏鬥。對血的渴望和憤怒使這位男祭司突然間又回復成一隻野獸。他忘了掛在腰間的短刀,而是像他的祖先一樣,用與生俱來的武器——大手和利齒搏鬥。
  不過,如果他可以靠他的牙齒和手佔別人的便宜的話,在人猿泰山面前,他可是「班門弄斧」了。泰山緊抱著他,兩個人像兩頭巨猿在地板上翻滾著,又撕又咬。而那位似乎尚處遠古時期的女祭司緊貼牆壁站在那兒,大睜著一雙驚恐、迷惑的眼睛,看著這兩個在他腳邊咆哮、扭打的野獸。
  後來,她看見陌生人用一隻有力的大手緊緊掐住男祭司的喉嚨,拳頭雨點般地打在他的臉上。不一會兒,就把那個一動不動的傢伙從身旁推開,站起來像一隻雄獅抖擻了一下,一隻腳踩著那具死屍,仰起頭要發出表示勝利的呼喊。可是當他的目光落在通往那座以人做為犧牲品祭奠太陽的大殿時,他又改變了主意。
  泰山和那位發了瘋的祭司打得昏天黑地,幾乎把姑娘嚇癱了。現在,她才開始想到自己的安危。雖然她從那個瘋子的魔爪之下得救了,可是又落入一個差點兒做了她刀下之鬼的男人手裡。她向四周張望著,想奪路而逃。離她不遠是一條黑暗的拱門,她剛想回轉身衝過去,人猿泰山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他一步跨過去,揪住她的胳膊。
  「等等!」人猿泰山用柯察克部落的猿語說。
  姑娘驚訝地望著他。
  「你是誰?」她輕聲問,「你怎麼會說人類祖先的語言?」
  「我是人猿泰山。」他用類人猿的土語回答道。
  「你要拿我怎麼辦?」她繼續說,「你為什麼要從祭司沙的手裡救我?」
  「我怎麼能眼看著一個女人被殺呢?」泰山說道,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回答姑娘的問題。
  「現在你要拿我怎麼辦呢?」姑娘問。
  「不怎麼辦。」泰山回答道,「不過,你可以為我做點事情。你可以把我送出這個地方,使我重新獲得自由。」他說這番話時,一點兒也沒指望她會同意。他覺得如果女祭司一意孤行,這場獻祭肯定要接著進行下去。當然,他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們將發現,用一根長長的腰刀武裝起來的自由了的泰山和那個被解除了武裝、捆綁著的泰山判若兩人,難以對付。
  姑娘開口說話之前,站在那兒看了他好大一陣子。
  「你是一個非常奇特的人。」她說,「你正是我從小姑娘時候起,便在夢中無數次看見過的那種男人。你正是我想像中的我們祖先的那副模樣。我們的祖先是一個偉大的民族,他們在這個野蠻世界的幽深之處,建了這座雄偉的城市。為了探索那巨大的、令人難以置信的財富,他們大概一直挖到地層下面,結果斷送了他們創造的古老的文明。
  「起初,找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救我。現在不明白,既然我落到你手裡,你為什麼不對我進行報復?要知道,我宣佈賜你一死,而且差一點就親手殺了你。」
  「我想,」人猿泰山回答道,「你不過是按照你們的宗教信仰辦事。不管我是否贊成你們的教義,對於你的行為我都不能譴責。可你們究竟是什麼人?我到底落到了什麼人手裡?」
  「我叫拉,是歐帕城太陽神廟職位最高的女祭司。我們是大約一萬多年以前來這個蠻荒之地尋找黃金的一支白人的後裔.這支白人的城市和土地隔著一片汪洋,早晨太陽從這邊升起,晚上在那邊熄滅它那熊熊燃燒的火焰。他們非常富有,非常強大。可是他們每年只在這些漂亮的宮殿裡住幾個月,其餘的時間則在他們的故鄉——北方很遠很遠的地方度過。
  「許多船隻來往穿梭,使新舊兩塊大陸不斷保持著聯繫。到了雨季,留在這兒的居民很少。礦井上留下些監工,他們監督黑人奴隸採礦。還有些保證這些工人供給的商人,以及看守這座城市和礦井的士兵。
  「大約就在這樣一個雨季,發生了一場巨大的災難。成千上萬的人在他們該回來的時候,一個也沒有回來。留在這邊的人等了好久,最後派出一艘大帆船,想弄清楚為什麼沒人從老家返回。可是他們在大海上一直航行了好幾個月,也沒能找到那塊歷史十分悠久、創造了古老文明的大陸——它沉到大海裡了。
  「從那時候起,我們這個種族一落千丈。人們灰心喪氣,意志消沉,很快就成了南北兩面黑人遊牧部落攻擊的目標。城市一座接著一座被敵人攻克,或者主動丟棄。最後,七零八落只剩下很少一部分人,被迫逃進這個群山環抱的要塞。慢慢地我們的力量、文明、智慧、人數都削弱,退化,減少,到現在只剩下一個由野蠻的猿人組成的小小的部落。
  「事實上,跟我們生活的是猿,而且已經很多年了。我們管他們叫『原人』。我們有自己的語言,但是經常說他們的話。為了不至於把母語忘掉,舉行宗教儀式時,我們還說老祖宗留下的話,不過,遲早會忘得一乾二淨。只說猿語,遲早會司空見慣。我們都認為我們的人和猿結為夫妻是天經地義的。因此,我們這個種族遲早都會回復為獸類。」
  「可是你為什麼比別人更富於人性?」泰山問道。
  「不知道什麼原因,女人退化得不像男人那麼厲害。也許因為那場巨大的災難降臨時,留在這裡的男人都是下層社會智力不太發達的人,而廟宇裡的女人都是我們這個種族的精華。我的血緣似乎比別人更純一些,因為多少年來,我母親這方面的老祖宗都是職位最高的女祭司——神職人員的職位都是母親傳給女兒的。我們這種女祭司有權挑選那些發育最好、身心最為健康的男人作丈夫。」
  「要是從我剛才看見的那些先生中挑丈夫,」泰山笑著說,「倒也用不著動腦筋,費心思。」
  姑娘迷惑不解地看了他一會兒。
  「不要褻瀆神明,」她說,「他們是很高貴的人,是祭司。」
  「這麼說,還有比他們好看點兒的男人?」泰山問道。
  「別的男人比這些祭司還醜。」她回答道。
  泰山想到他的命運,不寒而慄。地下室雖然光線昏暗,他仍然看出她相當漂亮。
  「可我怎麼辦呢?」他突然問,「你打算放我走嗎?」
  「你已經被火神挑中了,它要把你據為己有。」她莊嚴地回答道,「連我也沒有能力救你。他們還會找到你的。但我不想讓你再落到他們手裡。你冒著生命危險救了我,我不能忘恩負義。這件事很難辦,也許需要好幾天,不過我想,我總能把你送到城牆外面的。快走吧,他們很快就會來這兒找找的。要是讓他們看見你和我在一起,我們倆就都完了。如果他們認為我對我們的神不忠實,就要殺我。」
  「那你就別冒這個險了。」他連忙說,「我再回到廟裡去,要是能衝殺出去,他們就不會懷疑到你的頭上了。」
  可是她不同意,硬是勸說他跟她一起走。她說,他們在地下室呆的時間已經太長了,即使再回到廟裡,也還是難免被人懷疑。
  「我先把你藏起來,然後一個人回去。」她說,「我對他們說,你殺了沙之後,我好長時間昏迷不醒,所以不知道你是不是逃走了。」
  於是,她領著他穿過好幾條昏暗的、彎彎曲曲的走廊,最後走進一間小小的斗室。斗室的頂棚上有幾個用石頭砌成的氣孔,射進一縷微弱的光線。
  「這是『死屋』。」她說,「誰也不會來這兒找你,他們不敢。我等天黑之後再接你出去。那時或許能想出幫你逃走的辦法。」
  她說完就走了,把人猿泰山獨自一人留在早已死滅了的歐帕城下面的那間「死屋」裡。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7:25

苦戀

  克萊頓夢見他正在盡情地喝水,那是純淨、甜美、讓人感到十分愉快的水。他打了一個激靈,甦醒過來,發現正下大雨。密集的雨絲落在他的身上、臉上,渾身都濕透了。熱帶地區常見的來去匆匆的大雨正傾盆而下。他張開嘴貪婪地吸吮著,不一會兒,就覺得有了力氣,能夠用手支撐起半個身子。瑟蘭恩先生壓在他的兩條腿上,珍妮·波特在船尾離他幾英尺的地方,縮成一小團,可憐巴巴地躺在船底,一動不動。克萊頓心想她一定已經死了。
  克萊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瑟蘭恩的身子下面抽出兩樂腿。他鼓起勁兒問姑娘爬過去,從船底粗糙的木板上扶起她的頭。這個可憐的、被飢餓折磨著的軀體也許還一息尚存,他不能完全失望。於是,他絞著一塊浸透雨水的布子,把珍貴的水一滴一滴滴到珍妮虛腫的嘴唇之間。她憔悴得可怕。可是僅僅幾天之前,她還是那樣年輕、那樣美麗,充滿了青春的活力,放射著生命的光彩。
  珍妮好半天沒有甦醒過來。不過克萊頓的努力還是得到了報償,她那半閉著的眼簾終於輕輕地顫動了一下。他摸著那雙瘦骨磷峋的手,又往姑娘早已乾裂的喉嚨裡續進些雨水。她慢慢睜開一雙眼睛,看了他很久,才逐漸想起先前發生的事情。
  「水?」她輕聲說,「我們得救了?」
  「正下雨呢。」他解釋道,「至少有水喝了。我們倆不是都活過來了嗎?」
  「瑟蘭恩先生呢?」她問道,「他沒殺你?他死了嗎?」
  「我不知道,」克萊頓回答道,「如果還活著,這場雨也會救活他的……」他突然停下話頭,後悔自己不該說出真情,讓這位已經經受了巨大苦難的姑娘再受恐懼的折磨。
  但是她猜出了他欲言又止的原因。
  「他在哪兒?」她問道。
  克萊頓朝那個俯臥著的俄國佬的方向點了點頭。有一會兒,他倆誰也沒有說話。
  「我去看看能不能把他救活。」克萊頓終於說。
  「不,」她輕聲說,向他伸出一隻充滿希望的手,「別去幹這種傻事!等雨水恢復了他的體力,他會殺死你的。如果他就要死了,就讓他死好了。別讓我一個人和這個畜生呆在這條船上。」
  克萊頓猶豫了。道德之心和榮譽感要求他去救瑟蘭恩。與此同時,他還懷著一種僥倖心——也許這個俄國人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因此,過去看看,只能解除自己心靈的負擔,不會有別的壞處。就在他坐在那兒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時,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從那男人身上掠過,掠過船舷的上緣。突然,他快樂地喊了一聲,掙扎著站了起來。
  「陸地,珍妮!」他張開乾裂的嘴唇喊了起來,「謝謝上帝,陸地!」
  姑娘也抬起頭來,一百碼開外,有一片黃色的海灘,海灘那面是熱帶叢林茂盛的樹木,濃郁的綠蔭。
  「現在你可以把他救活了,」珍妮·波特說。因為她也一直為自己勸阻克萊頓去救同船的難友而深感不安。
  大約化了半個小時,俄國人才漸漸恢復知覺,睜開眼睛。又過了一會兒,才設法讓他弄清他們交了好運。這時,船底已經輕輕觸到了沙灘。
  喝了雨水恢復了一點兒體力,再加上重新升起的希望的鼓舞,克萊頓掙扎著涉水走上海岸,還把船頭緊緊拴著的一根繩子固定在誨岸低處的一棵小樹上,因為潮水已經漲到最高點,他怕退潮時海浪再把他們衝回到大海。而幾個小時之內,他不會有足夠的力氣把珍妮·波特背到岸上。
  於是,他蹣跚著向附近的叢林慢慢走去,他已經看見樹上有各種各樣的野果。先前在人猿泰山的叢林中獲得的經驗,使他懂得哪些野果可以充飢,哪些不能食用。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就捧著不少水果回到海灘上。
  雨已經停了,炎熱的太陽無情地照在珍妮·波特身上,她堅持立刻上岸。由於克萊頓帶回來的食物的「滋補」,這三個人才能踉踉蹌蹌地走到拴船的那株小樹下面。他們筋疲力竭,在樹蔭裡躺下,一直睡到天黑。
  他們在海灘上過了一個月相對安全的生活。體力恢復之後,兩個男人在一棵大樹的樹杈間搭了一個簡陋的窩棚,窩棚距離地面挺高,足可以避開那些比較大的野獸的襲擊。白天他們採集野果,捕捉些小動物,夜晚蜷縮在不堪一擊的小窩棚裡,嚇得發抖。叢林裡的野獸嗷叫著,走來走去,給濃濃的夜色增加了恐怖的色彩。
  他們用叢林裡的樹枝、茅草搭成草鋪,在上面睡覺。夜晚,珍妮·波特只能蓋克萊頓那件長外套御寒。這外套還是他在威斯康星州那次難忘的旅行時穿的。克萊頓用樹枝把窩棚隔成兩個部分,姑娘睡在一邊,他自己和瑟蘭恩先生睡在另外一邊。
  瑟蘭恩先生性格中那些卑劣的東西從一開始就暴露了出來——自私、粗魯、蠻橫、膽小、好色。因為瑟蘭恩對珍妮的無禮,克萊頓已經和他打了兩架。克萊頓一刻也不敢讓珍妮跟他單獨呆在一起。這種生活對於克萊頓和他的未婚妻簡直無時不是一場噩夢。他們只能抱著最後得救的希望,苦挨看日子。
  珍妮·波特經常想起她上次在荒涼的海灘上經歷過的那一切。啊!要是那個早已成為故人的戰無不勝的「森林之神」和他們在一起該有多好!倘若那樣,她就再也不會害怕野獸的襲擊,也不會害怕這個禽獸不如的俄國倫。她忍不住要拿克萊頓給予她的這種微不足道的保護和人猿泰山給予她的保護做比較。她想,如果泰山碰到這位瑟蘭恩先生,看到他對她這種邪惡的、充滿敵意的態度,一定會嚴厲懲罰,決不輕饒。有一次,克萊頓到小河邊取水,瑟蘭恩又要對她無禮,珍妮不由得說出了心裡話。
  「你真走運,瑟蘭恩先生。」她說,「跟你和斯特朗小姐同乘一條船到開普敦去的泰山先生掉進大海淹死了。他現在要是在這兒,可有你好瞧的了。」
  「你認識那個蠢豬?」瑟蘭恩獰笑著問。
  「我認識這個人。」她回答道,「我想,他是我所認識的人裡唯一的一個真正的人。」
  她說話的語氣使得這個俄國佬感覺到她對他的仇敵懷有一種超乎於友誼的感情。他不失時機地對他認為已經死去的泰山進行報復——破壞他給姑娘留下的美好的記憶。
  「他比蠢豬還壞。」他叫喊著,「他是個懦夫、膽小鬼,他曾經污辱過一位婦人,可是在因此而激起婦人丈夫的憤慨時,為了開脫自己,他不惜出賣靈魂,把罪責完全推到那個女人身上。這種卑劣的行徑沒有如願以償,他就在那位丈夫要和他決鬥的時候逃離了法國。這就是為什麼他上了斯特朗小姐跟我乘的那條到開普敦去的輪船的原因。我之所以知道這些細節,是因為那個女人正是我的妹妹。還有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講過:你那位勇敢的泰山先生之所以葬身魚腹,是因為我認出了他,而且堅持第二天早晨跟他見個高低——在我的睡艙裡用刀子搏鬥。」
  珍妮·波特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別以為認識你也認識泰山先生的人會相信這樣的鬼話。」
  「可他化名旅行,你又做何解釋呢?」瑟蘭恩先生問。
  「我不相信你的鬼話。」她大聲說。但是,懷疑的種子已經在她的心田裡播下。因為她知道,海澤爾·斯特朗和她的「森林之神」相識時,泰山說了假話,他說他從倫敦來,名叫約翰·考德威爾。
  在他們這個簡陋的窩棚北邊不到五英里遠,坐落著人猿泰山那間舒適的小木屋。可是由於密不透風的原始森林的阻隔,就好像有萬里之遙。從小木屋再往前沿海岸線走幾英里,有幾座簡陋但蓋得很好的窩棚。窩棚裡一共住著18個人,都是坐那三條救生船到這兒的「阿麗絲」號的乘客。克萊頓那條小船就是跟他們失散的。
  由於風平浪靜,他們沒用三天就划著小船來到這塊大陸。他們沒有經受輪船失事後的種種苦難,儘管大夥兒悲傷、難過,而且因為這場災難都受了驚嚇,這種新的生活方式也很難一下子習慣,但情形還不算太糟。
  大家都希望第四條小船,也就是克萊頓和珍妮乘坐的那條小船已經得救。希望很快就會有艦隊沿海岸進行全面的搜索,尋找他們的下落。遊艇上所有的槍支彈藥都放到了坦寧頓勳爵的小船上,因此這幫人不但可以自衛,而且可以打些比較大的野味。
  只有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最讓大夥兒不放心。他確信女兒被過往的輪船搭救之後,便不再為她的安全操心了,而是一門心思撲在他的科學研究上。博學多識的教授認為這種研究是他唯一的精神食糧,外部事物的變化對他毫無影響。
  累得筋疲力竭的塞謬爾·菲蘭德先生對坦寧頓勳爵抱怨說:「波特教授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難以管束,不,簡直沒法兒管住他。您瞧,今天早晨。我有半個小時沒注意,回來時老頭兒就沒影兒了。先生,你能猜到我是在哪兒找到他的嗎?在一條小船上!他在離海岸半英里遠的地方拚命地划船呢。先生!我搞不清楚地怎麼會劃得那麼遠,因為他只有一隻槳,正在大海裡打轉轉呢!
  「一位水手劃另外一條小船帶我去找他,我讓他馬上上岸,教授大發雷霆。『什麼,菲蘭德先生。』他說,『你可真讓我大吃一驚。作為一個有學位的人,你怎麼可以這樣輕率地打斷別人的科研工作?在熱帶地區度過的這幾個夜晚,我一直對天體進行仔細的觀察,並且推算出一個全新的星雲假說。這個假說毫無疑問將在科學界引起震動。我要去找一本關於拉普拉斯1星雲假說的極好的專著。我知道這本書在紐約一家私人藏書室裡。菲蘭德先生,你的干擾無可挽回地推遲了我的研究工作。因為我剛要划船找那本冊子。』我說得口乾舌燥,好容易才把地勸回到海岸上,還差點兒動了武!」菲蘭德先生最後說。
  1拉普拉斯(Pierre Simon,Marquis de,1749—1827):法國天文學家及數學家。
  斯特朗小姐和她的母親在叢林的猛獸多次襲擊面前表現得相當勇敢。她們也不像別人那樣,輕易地相信珍妮、克萊頓和瑟蘭恩先生已經得救。
  珍妮·波特的女僕艾絲米拉達一天到晚眼淚汪汪,她覺得命運之神把她和她的「可憐的心肝兒」分開實在是太殘酷了。
  坦寧頓勳爵仍然是個心胸開闊的樂天派,樂呵呵的男主人總是給他的客人們尋找安慰和快樂。對於遊艇上的船員,他仍然是個正直、堅定的指揮員。在所有重要問題上,坦寧頓都享有絕對權威,在任何緊急情況下,他都可以很冷靜、很聰明地領導大家,把叢林裡的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沒有出現什麼大的問題。
  假如這18位組織得很好、又比較安全的「難民」們看到南面幾英里之外那三個衣衫襤褸、惶惶然如驚弓之鳥的「難友」,絕對認不出他們便是先前那三位衣著考究、一塵不染,在「阿麗絲」號上歡笑、嬉戲的乘客。
  因為食物越來越難找到,克萊頓和瑟蘭恩先生不得不穿過帶刺的灌木叢,到籐蔓纏繞的密林深處搜尋,結果衣服撕成了布條,他倆幾乎赤身裸體了。
  珍妮·波特當然用不著為採集野果而艱難跋涉,但她的衣服也已經破到無法縫連的地步。
  無事可做,閒著無聊,克萊頓就把他們殺死的小動物的皮子積攢起來,針到樹幹上,一有空就又刮又劇,終於「鞣」製成比較軟一點的皮革。現在,身上的破衣爛衫已無法遮體,他便拿尖尖的刺當針,纖維結實的茅草或者動物的筋作線,縫製出一件粗陋的衣服。
  這是一件長及膝蓋的沒有袖子的皮坎肩,用許多張不同種類的小動物的皮子拼湊而成,樣子古怪、奇特,還散發著一股獸皮的臭味兒,絕對算不上一件合乎理想的衣服。雖然條件艱苦,處境悲慘,珍妮·波特看見他穿上這件衣服之後那副滑稽的樣子,還是忍俊不止,開心地大笑起來。
  後來,瑟蘭恩也不得不給自己縫這樣一件原始人穿的衣服。他們赤裸著雙腿,滿臉鬍子,看起來完全是人類祖先的化身。
  大約兩個月之後,第一場大災難降臨到他們頭上。這場災難的「序幕」差一點兒突然結束了他們之中兩個人的痛苦——那是叢林裡結束生命的殘忍、可怕的方式。
  瑟蘭恩得了「叢林熱」,躺在大樹上那個隱蔽在枝葉裡的小窩棚裡。克萊頓到幾百碼以外的從林裡去尋找食物。他回來時,珍妮·波特跑過去迎接他。而他的身後偷偷摸摸地跟著一頭狡猾、陰險、狠毒、老邁、齷齪的獅子。它體力不支,因捕捉不到比它跑得快的動物,整整三天沒見一點兒葷腥。這幾個月,它能夠吃到的東西越來越少,為了捉到容易捕獲的獵物,離它經常出沒的地方也越走越遠。現在它終於發現了造物主創造的最軟弱、最沒有抵抗能力的動物,老獅子努瑪馬上就可以美餐一頓了。
  克萊頓全然不知死神近在眼前,鑽出叢林,穿過那塊林中空地,逕直向珍妮走來。他已經走到她的身邊,離籐蔓纏繞的密林大約有100英尺。這時,珍妮從他的肩膀望過去,突然看見茅草中露出一個棕黃色的腦袋和一雙凶狠的黃眼睛。眨眼之間,一隻巨獸已經鼻子喚著地面,悄悄地走了出來。
  珍妮嚇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是她那突然瞪大的眼睛,驚恐的、一動不動的目光清楚地告訴了克萊頓正在發生的事情。他連忙回轉頭瞥了一眼,立刻著出他們已經陷入絕境。獅子離他們不到30步遠了,而他們離樹上的窩棚大約也是這樣一個距離。克萊頓手裡有一根很結實的粗樹枝,但他心裡清楚,對於這頭飢餓的獅子,這無異於一支掛著軟木塞子的玩具氣槍。
  努瑪由於飢餓越發變得貪婪、凶狠。它早已懂得尋找獵物時,無論大聲咆哮還是低聲嘯吟都無濟於事。可是現在它有絕對的把握,似乎感覺到,那柔軟的膚肌正在自己有力的爪子下顫動。於是,它張開利爪,發出一連串震耳欲聾的咆哮,把它長久鬱積在心中的憤怒都發洩出來。
  「快跑,珍妮!」克萊頓大聲叫喊著,「快,跑到窩棚裡去!」可是她那因恐懼而麻痺了的肢體很難對此做出反應。她呆呆地站在那兒,面色蒼白,眼巴巴地看著要把她生吞活剝了的死神一步一步逼近。
  瑟蘭恩聽見雄獅的怒吼爬到窩棚口,看見樹下這可怕的情景,嚇得來回直竄。還用俄語向他們尖聲尖聲地叫喊。
  「跑,快跑!」他叫喊著,「快跑!你們要是都死了,這鬼地方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他的神精似乎徹底崩潰了,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瑟蘭恩的哭聲吸引了獅子的注意力。有一會兒,它停止怒吼,向那棵大樹投去探詢的目光。克萊頓無法忍受這種巨大的恐懼與痛苦,背朝著那頭猛獸,抱著頭等待著。
  恐懼中珍妮拾起頭瞥了他一眼。他為什麼不採取行動呢?如果非死不可,為什麼不能像一個堂堂男子漢,勇敢地面對死亡呢?不論多麼沒有用處,也應該舉起手中的木棒,朝那野獸的腦袋打過去。如果是人猿泰山碰到這種情況會怎麼樣呢?面對死亡,他難道會不去英勇頑強地戰鬥到最後一分鐘嗎?
  現在獅子已經蹲下來,準備猛撲過來,用它那殘忍的黃牙結束他們年輕的生命。珍妮·波特跪下來祈禱著,閉上一雙眼睛,生怕看見那可怕的最後一刻的情景。瑟蘭恩因為身體發燒,十分虛弱,昏了過去。
  時間由秒變成了分,漫長的分似乎又變成了一個永恆。可是那頭猛獸還沒有撲過來。由於恐懼造成的痛苦幾乎使克萊頓失去知覺。他的兩條腿顫抖著,再有一會兒就一定會癱在地上。
  珍妮·波特無法再忍受下去,慢慢地睜開一雙眼睛,啊,這難道是在做夢嗎?
  「威廉,」她輕聲喊道,「瞧!」
  克英頓努力控制著自己,吃力地抬起頭,轉過臉向那頭獅子瞥了一眼,接著便驚喜地叫了起來。原來那頭獅子蜷縮著倒在他們的腳下,已經死了。一支沉重而鋒利的長矛從它的右肩刺進去,橫穿身體,刺透了它的心臟。
  珍妮·波特站了起來。克萊頓向她轉過臉,看見她有氣無力、踉踉蹌蹌,似乎要從他身邊走開。他怕她摔倒,連忙伸出兩隻胳膊抱住她,讓她的頭緊緊貼著他的肩膀。他想表達心中的感激之情,就彎下腰吻她。
  姑娘把他輕輕地推開。
  「別這樣,威廉。」她說,「在剛才的瞬息之間,我似乎度過了一千年;在死亡面前,我似乎突然懂得應當怎樣生活。我不想傷害你的感情,可是我再也不能忍受虛偽的忠貞釀成的衝動後,促使我對你做出的承諾;我再也不能忍受這種承諾將我陷入的無法自拔的處境。
  「剛才,在生命的最後幾秒鐘,我懂得了這樣一個道理;企圖繼續自欺欺人,或者再接受做你的妻子的建議——假如我們還能回到文明世界——都是十分醜惡、十分可怕的。」
  「為什麼?珍妮!」克萊頓大聲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這種完全出乎天意的對我們的營救怎麼會改變你對我的感情?你是神經太緊張了,明天你就會好的。」
  「此刻,我比一年來的任何時候都更接近於自我。」她回答道,「剛才發生的事情,使我又一次想起世界上那個最勇敢的人,想起他給予我的愛。可惜等我意識到,我也真誠地愛著他的時候,一切已經為時太晚。結果,是我使他又一次遠離文明社會。現在,他死了,我再也不會嫁人了。是的,我當然不會嫁一個比他怯懦的人。我當然不會因為丈夫的懦弱而時時為一種輕蔑的感情所折磨。你理解我嗎?」
  「是的。」他回答道,低著頭,滿臉羞愧。
  第二天,便降臨了一場更大的災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7:43

泰山得寶

  天完全黑了之後,女祭司拉才帶著給泰山的食物和水回到「死屋」。她沒有點燈,兩隻手摸著日久年深、磚石剝落的牆壁,一直走進小屋。熱帶地區的月亮從石頭通氣孔,灑下一縷清輝,把「死屋」照得朦朦朧朧。
  泰山聽見有腳步聲向他走來,連忙在小屋最裡面的陰影裡蹲下來,直到認出來人是那位姑娘,才向她迎了過去。
  「他們氣壞了。」她開口使這樣說,「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從祭壇上逃走。現在歐帕城已經派出50個人找你去了。除了這間『死屋』,他們把這座大廟搜了個遍。」
  「她們為什麼不敢來這兒?」他問道。
  「這兒是『死屋』。已經死去的人都來這兒禮拜。看見這個古老的祭壇了嗎?如果發現有人走進這間小屋,那些早已死去的人就會拿他祭奠一番。所以我們的人對這兒從來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大夥兒都知道,一踏進『死屋』的門檻,那些正等著的鬼魂們一定會把他抓住,作為犧牲品供上祭壇的。」
  「你為什麼不怕?」泰山問道。
  「我是職位最高的祭司。只有我可以免除那些鬼魂的懲罰。我有時候還從外面的世界帶一個活人,來祭奠他們。因此,我可以自由出入『死屋』。」
  「為什麼鬼魂們沒把我抓走呢?」泰山覺得她的信仰太荒誕不經,便放意逗她。
  她迷惑不解地望了他一會兒,然後回答道:
  「高等女祭司的責任是講授、解釋那些比她聰明的人們定下來的信條和教義。至於她是否必須相信這些信條就是另外一碼事了。一個人越瞭解他所信仰的宗教,就越不相信它的教條。而活著的人們沒有誰比我更瞭解我們信奉的這個宗教的內涵了。」
  「這麼說,你在幫助我逃走的時候,只是怕被你的信徒們發現你原來口是心非?」
  「就是這麼回事。死的已經死了,他們不能給活人帶來損害,也不可能給活人帶來幫助。因此,我們必須完全依靠自己。我們行動得越早越好。你知道,要想在他們的嚴密監視之下給你送來一點食物是很困難的,想經常偷偷摸摸幹這種事兒,那就更難。走吧,在我必須回去之前,讓我們試試看到底能夠獲得多大程度的自由。」
  她把他領回到祭壇下面那間密室,又從那兒拐進好幾條走廊中的一條,黑暗中泰山弄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條。他們沿著那條彎彎曲曲的通道摸索著,走了十分鐘,才到了一扇緊閉著的鐵門前面。泰山聽見她摸摸索索掏鑰匙,然後是金屬相互撞擊的聲音,最後門吱吱咯咯地響著敞開了,他們走了進去。
  「明天晚上以前,你就藏在這裡,保證平安無事。」她說。
  然後她就走了出去,關好門,又加了鎖。
  密室裡一片漆黑,泰山的眼睛雖然訓練有素,也穿不透那濃密的黑暗。他伸開兩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著,直到手指觸到一道牆壁。然後,沿著密室的四壁慢慢地轉了一圈。
  這間密室大概20英尺見方,地板是混凝土抹成的,牆壁和地面都是用磚石砌成的,根基則用大小不等的花崗岩壘成,雖然沒有用灰泥抹縫,因為壘得精巧,倒也結實。
  泰山第一次沿牆壁走的時候,以為這是一間只有門,沒有窗戶的古怪屋子。可是第二次又仔細摸索著走了一遍以後,他覺得事情不這麼簡單了。他在與門相對的那堵牆的正中停下,站在那兒好半天一動不動。後來他朝一邊走了幾英尺,又回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了幾英尺。
  他又繞密室走了一圈,一尺一尺地、十分仔細地摸著四堵牆,最後又在引起他好奇心的那個地方停了下來。毫無疑問,這兒和別的地方不大一樣。他清楚地感覺到,只有這兒的牆縫裡能吹進新鮮的空氣。
  泰山一塊一塊地搖晃著砌成這堵牆的花崗岩,終於發現有一塊是鬆動的。這塊石頭大約十英吋寬,突出的部分高六英吋,厚三英吋。泰山又取下好幾塊同樣形狀的石頭。這堵牆的這個部位看起來都是用這種方方正正的石板砌成的,不一會兒,就取下幾十塊。他伸出手摸索著找第二層石頭,驚訝地發現,他那條長胳膊所及之處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他只花了幾分鐘便把這個口子拆得足可以讓自己鑽過去。眼前似乎有一縷極其微弱的光線。他手腳並用,小心翼翼地向前爬著,爬了大約15英尺——也許這正是牆壁基礎部分的平均厚度——前面突然塌陷下去,他伸長胳膊向前摸索,什麼也夠不著。泰山爬在牆壁邊緣,把整個身子探下去,也還是什麼也沒有摸到。
  最後,他抬起頭向上望了望,看見一片圓圓的、星光閃爍的天空。人猿泰山又踮起腳尖兒,伸長胳膊向上摸索,發現牆壁都向豎井的中心收縮,越往上,內徑越小。這個事實表明,根本不可能從這兒逃走。
  就在他坐在那兒絞盡腦汁想這條奇怪的通道和通道終點這個豎井的性質和用途時,月亮照到了頭頂上面那個圓形的井口,灑下一道柔和的銀輝。泰山一下子弄清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豎井。因為在下面離他很遠的地方,朦朦朧朧現出粼粼水波。原來他爬進了一眼古井。可是歐帕城的居民們為什麼要把這眼古井和他藏身的那個地牢似的密室這樣聯結起來呢?
  月掛中天,月光從井口傾瀉進來,照亮了古井,泰山看見對面的牆壁上也有一個洞口,心裡想,從這個洞口鑽進去,會不會找到一條逃路?他覺得至少值得試一試,於是拿定主意立刻行動。
  他馬上回到剛才拆開的那個洞口前,鑽過去把石板一塊一塊地搬過來,然後從密室外面將牆重又砌好。他剛才拆那個洞口的時候就注意到,那些石板上積滿厚厚的塵土。這說明,即使這座古老建築裡的居民們知道這條秘密通道,也有好幾代人沒從這裡走過了。
  把牆砌好後,泰山又回到那口古井。從這兒到對面井壁上的洞口大約15英尺,對於泰山,跳過去易如反掌。因此,他很快便鑽進對面的通道。通道很窄,他生怕前面再有豎井,小心翼翼地摸索著,一步一步向前爬行。
  泰山大約摸索著走了幾百英尺之後,便走上一溜向下的台階,沿台階下去,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再往前走大的20英尺,通道變得平坦起來。沒走多遠,一扇沉重的木頭門擋住他的去路,這扇門在泰山這面用粗重的木棒頂著。泰山覺得他肯定到了通向外面的出口處。因為門閂也好,頂門槓也罷,目的都是防止有人從外面闖進來,這似乎足以成為泰山這種設想的根據,除非它通往一座監牢。
  門閂上積了很厚一層塵土,這就進一步說明這條通道已經好長時間沒有人來過了。他推開粗重的門閂,木頭大門的折葉因為多少年沒有轉動,吱吱呀呀發出刺耳的聲音。泰山站在門口側耳靜聽,生怕半夜三更,這不常有的聲音驚動了大廟裡的人們。後來聽見沒有動靜,便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著,發現自己進了一間很大的房子。這間房子靠四堵牆一層一層撂著許多形狀古怪但大小完全一樣的金屬錠子。他用一雙手摩挲著,覺得這些錠子有點兒像雙頭脫鞋器。錠子非常重,要不是數量如此之多,他完全可以認定它們是純金鑄成的。幾萬磅重的金屬如果真是黃金,那將是一筆令人難以置信的、巨大的財富。泰山不敢相信這會是事實,他尋思,這些錠子一定是些不值錢的破銅爛鐵。
  他在這間房子另一頭又找到一扇插著門閂的大門。插在裡面的門閂又使他心中升起新的希望——他正穿過一條早已被人們遺忘了的、通向自由的古老隧道。門外的通道像一根筆直的長矛,一直通向前方,泰山很快便發現,他已經走到廟宇的圍牆外面。要是知道通道的方向就好了。如果通道向西,他一定已經到了這座古城的城牆外頭了。
  他滿懷希望快步朝前走著,半個小時以後,眼前出現一截向上的台階。這台階下面的部分是用混凝土抹成的,於是當他光著腳丫向上走的時候,突然感覺到腳下的台階變了,混凝土變成了花崗岩,而且泰山發現,這些台階是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開鑿而成的,因為台階與台階之間沒有縫隙。
  台階呈螺旋形向上盤旋,大約足有一百英尺高,然後一個急轉彎,泰山來到兩堵石牆間一個狹窄的縫隙裡。頭頂是星光閃爍的大空,眼前是一道陡峭的斜坡,台階在斜坡下面消失了。泰山急忙爬上斜坡,發現自己已經攀上一塊巨大的、表面粗糙的花崗岩。
  一英里之外,躺著歐帕城的廢墟,穹窿形的屋頂與尖尖的塔樓沐浴著赤道地區柔和的月光。泰山藉著月光的清輝,低頭仔細察看帶出來的那個金屬錠子。然後又抬起頭望著遠處那座古老、宏偉但已經變成一片廢墟的城市。
  「哦,歐帕,」他沉思著,「你這座早已死滅、被人遺忘了的神秘的城市;你這座美女與野獸混雜的城市;你這座充滿恐怖與死亡的城市;你這座擁有巨大財富的城幣!」他已經看出那個錠子是用純金鑄成的。
  泰山棲身的那塊巨石兀然屹立在歐帕城與他和黑人武士們頭天早晨攀登的那座絕壁之間。這是一塊極其巨大的驏巖,石壁陡峭險峻,從上面爬下去,就連泰山也要冒很大的風險。不過他還是設法爬下去,一雙腳踩到了峽谷鬆軟的沙土之上。他瞥都沒瞥歐帕城一眼,便掉轉頭向那道懸崖築成的屏障跑去。他穿峽越谷,太陽剛剛升起,便爬上峽谷西面那座平頂山的山頂。極目遠眺,泰山看見山腳下那片樹林裡升起裊裊青煙。
  「有人。」他哺哺著,「女祭司說歐帕城已經派出50個人找我,會不會是他們?」
  他手麻腳利地爬下那道絕壁,鑽進通往森林的那條狹窄的深谷,朝青煙升起的方向快步走去。進入森林之後,泰山在距離那根直上青天的煙柱大約四分之一英里遠的地方上了樹,小心翼翼地向前攀援著。眼前突然出現一塊馬馬虎虎開闢出米的宿營地,營地中間的篝火旁邊圍坐著他那50名黑人武士。他用他們的語言喊道:
  「快起來,我的孩子們,來迎接你們的王!」
  武士們由於驚奇和恐懼呼喊著,跳了起來,猶猶豫豫想馬上逃走。泰山從一根樹枝上十分輕捷地跳到他們當中。他們認出站在眼前的確確實實是酋長,而不是鬼魂顯形,都高興得要命。
  「啊,萬齊瑞,我們都是些膽小鬼。」布蘇裡說,「把你一個人留在那兒,我們都嚇跑了。不過,鎮定下來之後,我們發誓要回去救你。至少要向那些殺害你的壞蛋討還血債。我們剛才正準備爬絕壁,過峽谷,再到那座可怕的城市去呢!」
  「你們看沒看見有50個樣子十分可怕的人從懸崖上爬下來,鑽進森林裡嗎?」泰山問。
  「看見了,萬齊瑞。」布蘇裡說,「昨天傍晚我們正要回去救你的時候,看見他們從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走了過去。這些人沒有什麼森林知識,走起路來稀裡嘩啦,我們離他們一英里遠,就聽見了動靜。大家因為急著去救你,就隱蔽在樹木間放他們過去了。他們腿很短,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不時有人像大猩猩包爾干尼一樣,四肢著地,爬著走。他們確實是些可怕的人,萬齊瑞。」
  泰山給大夥兒講了他的「歷險記」,還把他發現那些「黃顏色金屬」的事兒給他們說了一遍。然後,他又講了打算半夜摸進那座「寶庫」,盡全力搬運財寶的計劃,大夥兒聽了沒有表示異議。於是,夜幕降臨之後,50個膚色如墨的武士穿越峽谷,一路小跑,踩著乾燥、鬆軟的沙土,直奔歐帕城外那塊赫然聳立的巨石。
  泰山很快發現,如果說從那塊巨石上爬下來極其困難的話,讓50名武士爬上這陡峭的驏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後還是憑借泰山的千鈞之力完成了這個了不起的創舉。他把十根長矛一根接一根緊緊綁在一起,然後把這根別出心裁製成的「繩索」的一頭拴在自己的腰上,成功地攀上絕壁。
  上去之後,他便用長子連成的「繩索」吊上一位黑人武士。用這種辦法,終於把50個武士都吊了上去。泰山立刻把他們領進寶庫,吩咐每人背兩塊金錠,因為一塊就有大約80磅重。
  夜半時分,大夥兒又一次回到了那塊巨石陡峭的石壁下面。因為背著沉重的金錠,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爬上大山的山頂。從那兒開始,他們放慢了速度,因為這些驕傲的武士不習慣腳夫的工作。不過,一路上他們毫無怨言,到第30天頭上,回到了自己部落的領地。
  進入領地之後,本來應當繼續向西北方向走,回他們的村莊,泰山卻領著他們一直向西走。等到第33天早晨,他讓他們先回村莊,把金錠就放在頭天夜裡堆放的地方。
  「你呢,萬齊瑞?」大夥兒問道。
  「我要在這兒再呆幾天,我的孩子們。」他回答道,「現在,趕快回去看你們的妻子、兒女吧。」
  武士們走了以後,泰山背起兩塊金錠,縱身躍上一株大樹,在枝葉交錯、密不透風的下層叢林之上輕捷地攀援。大約攀援了200碼之後,眼前突然出現一塊圓形的空地。空地四周排列著一株株參天古樹。這座天然形成的圓形「競技場」中間,有一個堅硬的泥土堆成的平頂小土墩。
  以前,泰山曾經無數次來過這個僻靜幽深的地方。這裡四周是十分稠密的帶刺的灌木,緊緊纏結在一起的籐蔓和各種匍匐植物。豹子席塔雖然身體靈活,也「無隙可乘」,大象坦特力大無比,也難「破牆而入」。因此,這裡成了巨猿的「議事廳」、「娛樂場」。野蠻的叢林裡只有無害的飛鳥、松鼠尚可一睹其中的奧妙。
  泰山來回跑了50趟才把所有的金錠都搬回到柯察克部落的「小戲台」。然後從一棵遭過雷擊的古樹的樹洞裡取出一把鐵鍬。泰山曾經「猴子學樣」,用這把鐵鍬把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那箱子財寶埋在這裡。後來又用它挖出那個箱子,物歸原主。現在他揮舞著這把鐵鍬,很快便挖了一個長方形的坑,把黑人武士從歐帕城那個被人遺忘了的寶庫裡搬來的金錠埋了進去。
  這天夜裡,他就睡在「小戲台」上。第二天一早在重返萬齊瑞部落之前,先回他的小木屋看了看。屋子裡的東西沒有人動過,跟他走時一個樣兒。於是泰山到叢林裡去打獵,準備把獵物帶回來有滋有味兒地吃上一頓,然後在那張木床上舒舒眼眼睡上一夜。
  他向南走了大約五英里,一直走到一條小河的河岸邊。這條河在距離小木屋大約六英里的地方流入大海。他沿著河岸走了大約半英里,訓練有素的鼻子突然嗅到一股使整個原始森林戰慄的氣味——人的氣味!
  風向大海的方向吹著,泰山由此判斷,發出這種氣味的人在他的西面。與人的氣味混和著的還有另外一種氣味——努瑪的氣味。人和獅!「我最好趕快走!」泰山心想,他已經分辨出那是白人的氣味。「努瑪可能要吃這個人。」
  他穿枝過葉,攀援到叢林邊上時,看見一個女人正在地上跪著祈禱,旁邊站著一個原始人似的白種男人,兩隻胳膊捂著臉,男人身後一頭滿身疥癬的老獅子正慢慢地向他逼近。因為男人背朝著他,女人低著頭祈禱,泰山看不清他們長得什麼模樣。
  努瑪正準備向那個男人猛撲過去,連一秒鐘也耽擱不得。泰山甚至連拈弓搭箭也來不及了。用獵刀拚殺,離那頭猛獸又太遠。現在只有一個希望,只有一種選擇,就在這個念頭從腦海裡閃過的同時,泰山已經做出了選擇。
  一條棕黃色的胳膊猛地向後一甩,鋒利的長矛掠過巨人的肩膀,然後那有力的胳膊驀地將長矛投了出去。長矛穿過碧綠的樹葉,把死亡送進那頭已經跳起來的雄獅的心臟。老獅子一聲沒吭,倒在男人的腳下死去了。
  男人和女人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女人才睜開一雙眼睛,驚訝地望著同伴身後那頭死獅子。當那美麗的面龐抬起來的時候,泰山驚訝得連氣也喘不過來。難道是自己發瘋了嗎?這不可能是他深深愛戀著的那個女人!然而,千真萬確,她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珍妮!
  珍妮姑娘站了起來。男人把她抱在懷裡,要吻她。泰山眼前驀地升起一片充滿殺機的紅霧,額頭下面那道傷疤,也驟然間變得猩紅。
  他搭上一支毒箭,充滿野性的臉上表情十分可怕。他朝那個什麼也沒察覺的男人的後背瞄準著,灰眼睛裡閃著凶光。
  他拉滿弓,目光在光滑的箭桿上閃爍,他要一箭射穿那顆心臟。
  但是他沒有射出這支致人於死地的毒箭。箭頭慢慢地低垂下來,前額上猩紅的傷疤消失了,緊繃著的弦也放鬆了。泰山低著頭,十分悲哀地向叢林、向萬齊瑞的村莊走去。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8:03

珍妮遭劫

  珍妮·波特和威廉·塞西爾·克萊頓站在那兒默默地望著那頭差一點兒吃了他們的獅子,半晌沒有說話。姑娘在剛才的衝動之中公開表明了自己對克萊頓的態度,現在又是她第一個開門說話。
  「誰救的我們?」她輕聲說。
  「天知道!」克萊頓不想多說。
  「如果是朋友,他為什麼不敢露面?」珍妮繼續說,「我們應該把他喊出來,至少得向他道謝。」
  克萊頓神情呆板地喊了幾聲,沒有人答應。
  珍妮·波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神秘的叢林!」她喃喃著,「可怕的叢林,就連表示友誼的方式也叫人害怕。」
  「我們最好回窩棚裡去吧!」克萊頓說,「在那兒,你至少更安全一點。不管怎麼說,我給不了你什麼保護。」他悲傷地、充滿苦澀地補充了一句。
  「不要這樣說,威廉!」她連忙爭辯道,很為自己剛才那番話給他造成的創傷而難過,「你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你一直是崇高、勇敢、富於自我犧牲精神的。你並非超人,這不是你的過錯。在這個世界上,我認識的人當中只有一個人能比你做得更好。剛才因為一時衝動,我言重了。其實,我並不想傷害你。我只是希望從此以後我們能夠互相理解,真正認識到,我永遠不能和你結婚,這樣的婚姻太殘酷了!」
  「我想,我已經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回答道,「希望以後不要再提這事兒了,至少在我們回到文明社會之前。」
  第二天,瑟蘭恩病得越發厲害了,幾乎一直昏迷不醒,他們束手無策。克萊頓並不急於採取什麼別的措施。因為珍妮姑娘的緣故,他對這個俄國人懷有一種畏懼的心理,在內心深處,甚至希望他死。他總覺得自己可能遭到不測,而使珍妮落入這個畜生之手,倘若那樣,恐怕比珍妮一個人留在這嚴酷的叢林裡,面臨死亡的威脅還要糟糕得多。
  克萊頓從獅子身上拔出那根沉重的長矛,把自己武裝起來。因此那天早晨他到森林裡打獵時,比流落到蠻荒的海灘以來的任何時候都更有一種安全感。結果走得離窩棚越來越遠。
  瑟蘭恩因為發高燒一直說胡話。珍妮聽了感到十分害怕,想盡可能躲得遠一點兒,可實際上也只能從樹上的窩棚下到地面上來——她不敢走得太遠。她坐在克萊頓為她綁紮的那把粗糙的梯子上,眺望大海,心裡懷著從未泯滅過的希望——或許會看到一條輪船。
  她背朝叢林,沒有看見茅草叢裡有一張野人的臉在晃動,一雙離得很近的、充血的小眼睛直盯盯地望著她,還不時向空曠的海灘瞥上一眼,想弄清楚在她周圍還有沒有別人。
  不一會兒,又露出一個野人的腦袋,然後第二個、第三個。躺在樹上窩棚裡的瑟蘭恩開始說胡話了。於是那幾個野人的腦袋像露出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可是樹上的男人雖然不停地號叫,姑娘卻無動於衷。這情景使野人們放寬了心,沒多久,便又把腦袋探了出來。
  那幾個古怪醜陋的傢伙一個一個地從叢林裡鑽出來,躡手躡腳地向沒有絲毫察覺的珍妮包抄過來。草叢中傳來的犧犧嗦嗦的聲音終於引起珍妮的注意,她轉過臉,被眼前的情景嚇得尖叫一聲,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野人們立刻衝了過來,有一個傢伙伸開大猩猩似的長胳膊,把她攔腰抱起,扛到肩上,轉身向密林深處跑去。一隻骯髒的爪子摀住珍妮的嘴巴,不讓她叫出聲來。珍妮經過過去好幾個星期的折磨,身心俱疲,再也承受不了這樣的驚嚇,神經一下子崩潰,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一片稠密的原始森林。夜已深了,她躺在一塊不大的林中空地上,空地當中點著一堆明亮的簧火,管火周圍蹲著50個樣子十分可怕的男人。他們的腦袋和面頰都覆蓋著亂糟糟的毛髮,長長的手臂擱在羅圈腿的膝蓋上,像野獸一樣,大嚼著很不乾淨的食物。篝火邊上吊著一口鍋,鍋裡正煮著肉。有一個傢伙用一根尖尖的樹枝從鍋裡挑起一大塊肉。
  發現這個抓來的俘虜恢復知覺之後,旁邊一個正在狠吞虎嚥的傢伙把骯髒的手裡的一塊令人作嘔的燉肉向她扔了過去。燉肉一直滾到珍妮身邊,她覺得一陣反胃,連忙閉上一雙眼睛。
  他們在密密的叢林裡走了好多天。珍妮姑娘筋疲力竭,兩腳酸痛,被那群魔鬼似的野人半推半拉著,度過一個個漫長、炎熱、沉悶的日子。有時候,摔倒在地,離她最近的一個面目可憎的傢伙,便拳打腳踢。她的鞋子在距這次旅行的目的地還很遠的時候就丟了——鞋底早就磨光了。因為在荊棘叢中又拉又拖,衣裳撕成布條,先前又白又嫩的肌膚被劃得血跡斑斑,傷痕纍纍。
  這次苦難歷程的最後兩天,她已經筋疲力竭,無論怎樣踢打、辱罵,鮮血淋漓的雙腳再也沒法兒站起來。魔怪的迫害到了可以忍受的極限,珍妮體力消耗殆盡,連爬也爬不動了。
  那群畜生圍著她,一邊吱吱喳喳地威脅,一邊拳打腳踢,像趕牲口一樣用棒子打她。珍妮閉著眼睛躺在地上,喃喃祈禱只求速死。她知道,只有死亡才能將她從無盡的苦難中拯救出來。然而死神並未降臨。過了一會兒,那50個惡魔意識到,被他們捕獲的這個犧牲品已經不能再走,只得背著她,一直走完剩下的路程。
  在一天臨近傍晚的時候,珍妮看見一座雄偉的城池和已經坍塌的城牆赫然聳立在眼前。但她身體虛弱,病魔纏身,無論什麼也激發不起一點點興趣。她明白,不管他們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在這群兇惡的半人半獸的魔怪手裡,她只能有一種結局。
  穿過兩道城牆,他們終於走進那座已是一片廢墟的城市,她被帶進一座破破爛爛的高大的建築物。一大群長得和抓她來這兒的野人一樣的魔怪把她圍得水洩不通,不過夾雜其中的還有女人,她們不像男人那樣面目可憎,看見她們,珍妮心底第一次升起一縷希望之光,沖淡了心中的痛苦與悲傷。可惜,這種希望很快就破滅了。因為女人們並沒有對她表示任何同情,儘管她們沒有像男人們那樣辱罵她。
  上上下下打量夠了之後,他們便把她帶到地下室一間黑暗的小屋裡,讓她躺在光溜溜的地板上,還留下一碗水,一碗飯。
  整整一個星期,她只見到幾個女人,她們的職責是給她送飯、送水。她的體力慢慢地恢復著,很快就可以達到祭獻火神的標準了。所幸,她對此一無所知。
  人猿泰山投出長矛,從雄獅的利齒之下救出克萊頓和珍妮·波特之後,因為觸動心靈的創傷,又湧起無限的悲傷。他很高興自己及時遏止了嫉妒與憤怒的浪潮可能造成的後果。克萊頓差一點兒死在人猿泰山的手裡。在他認出那個姑娘和她的同伴之後,在拈弓搭箭瞄準那個英國人的心臟,緊繃著的肌肉漸漸變得鬆弛的時候,泰山一下子失去理性,被一種野蠻的衝動席捲著。
  根據叢林裡凶殘野蠻的原則,看見自己夢寐以求的姑娘——情人、戀人在別人的懷抱裡,他本來只能有一種選擇。可是就在他要殺死克萊頓的千鈞一髮之際,從父母身上繼承而來的正直、善良的品格又佔了上風,熄滅了他胸中熊熊燃燒的怒火,拯救了他。他一千次地感謝上帝,在手指放出那支鋒利的毒箭之前,崇高的感情戰勝了偏狹和嫉妒。
  現在。回到萬齊瑞部落的念頭變得令人厭惡。他什麼人也不想看見,至少他要獨自一人在叢林裡呆上一段時間,等悲傷的利刃磨鈍了再說。就像他的猿兄猿弟一樣,寧願一個人躲在什麼地方,默默地忍受痛苦。
  這天夜裡,他又露宿在柯察克部落的「小戲台」上。好幾天,他都是從這兒出去打獵,直到深夜才歸來。第三天下午,他早早地回來,在那塊圓形空地柔軟的草鋪上躺了不一會兒,就聽見從南面遠遠地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這是一群巨猿在叢林裡游動的聲音。他決不會聽錯。躺在草鋪上又聽了幾分鐘,聽出它們正向「小戲台」攀援而來。
  泰山懶洋洋地爬起來,伸了一個懶腰。他那雙聽覺敏銳的耳朵,十分注意地傾聽著正向這邊移動的每一個動靜。猿群頂風而來,過了好一會兒,泰山才聞到它們的氣味。其實,沒有這個「旁證」,他也相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猿群接近「小戲台」之前,人猿泰山躲進圓形場地對面濃密的樹林中,希望暗地裡先看看這群新來的朋友。沒有多久,他對面比較低矮的樹枝間露出一張凶狠的、毛乎乎的臉。一雙小眼睛向「小戲台」瞥了一下便返回身,吱吱喳喳地向後面的成員報告情況。泰山自然聽得懂它的話。它是這支隊伍的「尖兵」,正在告訴部落裡的其他成員,這片林中空地沒有別「人」,大夥兒可以平安無事地來「小戲台」盡情嬉戲。
  這群猿的頭領第一個輕輕地跳到像鬆軟的地毯一樣的草坪上,然後一個跟著一個,總共將近100只巨猿陸續跳到「小戲台」上。它們之中有的早已成年,也有的年紀較輕。有幾隻還在吃奶的小猿緊緊摟著母親毛乎乎的脖頸。
  泰山認出部落裡的許多成員。這個部落的情況和他小時候剛來時大致一樣。他兒時的許多小猿現在已經進入壯年。那時候,就在這片叢林裡,他跟他們一起嬉戲、玩鬧,他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記著他——猿的記憶力極差,能記住兩年前的事情已屬不易。
  泰山從他們的談話中聽出,他們是來選舉新的王的——已故的猿王是從一根100英尺高的枯樹枝上掉下來死於非命的。
  泰山一直走到一根樹枝的枝頭,從那兒可以把猿群的活動盡收眼底。有一隻目光銳利的母猿首先看見了他。它用刺耳的聲音叫喊著,提醒大家注意。幾個塊頭很大的巨猿站起身來,想把這個「入侵者」看得更清楚一點兒。他們齜著滿嘴獠牙,脖頸上毛髮倒豎,慢慢地向他走了過來,嗓子眼兒發出喉音很重的嗷叫聲。
  「卡那斯,我是人猿泰山。」泰山用部落裡少得可憐的詞彙跟一隻猿說話,「你應該記得我。我們還是小猿的時候就一塊兒捉弄獅子努瑪。我們藏在很高的樹枝上,朝它扔樹枝和堅果。」
  那只猿似有所悟,臉上現出一副驚訝的表情。
  「還有你,曼戈,」泰山又對另外一隻猿說,「難道你不記得你們先前的王?他殺死了力大無比的柯察克。瞧瞧我!難道我不是從前那個泰山嗎?難道我不就是那個偉大的獵手、戰無不勝的鬥士嗎?你們已經認識我好多年了呀!」
  這時,猿都圍了過來,不過它們並不是要加害於他,而是出於好奇。它們相互間吱吱喳喳地議論了一番。
  「你現在來我們這兒想幹啥?」卡那斯問。
  「不想幹啥,只想在這兒安安靜靜地呆上一會兒。」人猿泰山回答道。
  猿又聚在一起商量了一會兒,最後卡那斯開口說話了。
  「那麼,老老實實過來吧,人猿泰山。」他說。
  於是,人猿泰山輕輕地跳到草地上,站到了那群凶狠、醜陋的猿中——至此,他完成了一次進化的循環,又一次作為獸回到了獸類當中。
  這裡沒有人類分離兩年再度相聚時的歡迎場面,大多數猿都在繼續干被人猿泰山的出現打斷了事情,就好像他壓根兒就沒離開過部落似的。
  有幾隻小猿因為年紀還小,對泰山沒有印象。它們手足並用,在他的周圍轉來轉去,還不時用鼻子嗅嗅。有一隻甚至齜牙咧嘴,像要打架似的朝他咆哮。如果泰山倒退幾步,也吼叫幾聲,這些年紀尚輕的猿大概就滿足了。
  可是,人猿泰山並不後退。相反,他伸出肌肉結實、十分有力的手掌,照這只猿的腦袋扇了一巴掌,把它打得一直滾到草地對面。猿爬起來,又朝他撲了過來。別的那幾隻也張牙舞爪,一擁而上——或者說它們企圖一擁而上。然而沒等幾個又咬又叫的傢伙得手,人猿泰山的手指已經掐住對方的喉嚨。
  不一會兒,那只兇猛的猿便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不再掙扎了。泰山鬆開手站了起來。他並不想殺誰,只想教訓教訓這些乳臭未乾的傢伙,讓那些袖手旁觀的猿們都明白,人猿泰山還是這兒真正的主人。
  這一手果然奏效,從此以後,那些年紀尚輕的猿都遠遠地躲著他——這是柯察克部落的規矩,年輕的猿對於強者總是敬而遠之。年長的猿對於泰山的特權也不敢表示異議。有幾天,帶著幼猿的母猿們對泰山仍然懷有戒心。如果他離它們太近,就故牙齜嘴,怒吼著向他撲過來。泰山十分謹慎,總是悄悄地躲開它們,因為這也是猿群中的規矩——只有發瘋的猿才傷害母猿。後來,它們漸漸地習慣了泰山的存在。
  他像從前一樣,跟它們一起打獵。它們發現他極有頭腦,總能找到最好的食物,而且他經常能用那條詭計多端的繩子套住平日裡他們難得品嚐的美味。於是,大家又像過去選他為王時那樣尊重他了。在離開「小戲台」,繼續到大森林漫遊之前,大夥兒又一次把他選為頭領。
  人猿泰山對自己這種命運的轉機頗為滿意。他並不感到幸福——幸福似乎已經跟他無緣。但是,他至少已經遠離塵世,不會因所聞所見勾起過去那些傷心事。他早已摒棄了重返文明社會的願望,現在又拿定注意,不再去見萬齊瑞部落裡的黑人朋友。他開始生活的時候是一隻猿,死的時候也還要作為猿離開人世。
  但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忘記,深深愛戀著的那個女人離他們這個部落出沒的叢林很近;他也無法驅除心中的恐懼,總覺得她一定經常處於危險之中。那天雖然時間很短,他也還是目睹了克萊頓對珍妮姑娘那種力不從心的保護。泰山越想越感到深深的內疚。
  最後,他開始痛恨自己怎麼可以因個人的悲哀與嫉妒就不管珍妮·波特的安全。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他愧梅交加,內心越米越痛苦。就在他差不多拿定主意重返海灘,暗地裡保護珍妮·波特和克萊頓的時候,傳來一個可怕的消息。這個消息改變了他的計劃,他立刻發了瘋似的向東奔去,將生死完全置之度外。
  在泰山回到部落之前,有一個年輕的猿因為在自己的部落裡找不到配偶,便按照慣例,像歐洲中世紀的遊俠騎士一樣,穿過密密的叢林,到鄰近的部落去搶「新娘」。
  它帶著「新娘」剛剛回到部落,便趕快向大夥兒講它的「歷險記」,生怕日子久了,忘個精光。它講了不少事情,其中有一件是見到一個強大的、長相古怪的猿的部落。
  「它們面頰上都長著毛,只有一個設長,」它說,「這個沒長毛的猿是只母猿,她的膚色比這位陌生人還要淺。」它邊說邊朝泰山豎起大拇指指了指。
  人猿泰山一下子警覺起來,那只猿雖然反應遲鈍,他還是連珠炮似的向它提出一大堆問題。
  「那些猿是否長著挺短的羅圈腿?」
  「是的。」
  「他們是不是腰裡裹著獅子努瑪和豹子席塔的皮,手裡拿著棒子和刀?」
  「是的。」
  「他們的胳膊和腿上是不是都套著黃圈兒?」
  「是的。」
  「那只『母猿』是不是又瘦又小,皮膚很白?」
  「正是。」
  「她看起來是這個部落的成員,還是抓來的俘虜?」
  「他們拖著她走,有時候抓著她的胳膊,有時候抓著她的長頭髮。他們總是踢她、打她。不過看起來倒挺好玩兒。」
  「天哪!」泰山喃喃著。
  「你是在哪兒看見他們的?他們走哪條路?」人猿泰山繼續問。
  「在那邊的第二條小河。」它朝南指了指,「我碰見他們的時候,他們正沿著小河向太陽升起的方向走。」
  「什麼時候?」泰山問。
  「半個月以前。」
  人猿泰山二話沒說,縱身躍上大樹,像一個遊魂,向東面的歐帕城飛奔而去。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8:22

泰山重返歐帕城

  克萊頓回到窩棚不見珍妮·波特的蹤影之後,恐懼和悲傷把他折磨得簡直要發瘋。瑟蘭恩先生神志相當清醒,高燒突然就退了,這也是「叢林熱」的特點之一。這個俄國人,因為身體虛弱,筋疲力竭,仍然躺在窩棚裡的草鋪上。
  「我沒聽見什麼異樣的響動。」他說,「那時候我一直昏迷不醒。」
  要不是瑟蘭恩的身體確實十分虛弱,克萊頓或許會懷疑他知道珍妮姑娘的下落。可是看得出,如果沒人攙扶,瑟蘭恩連從窩棚裡爬下來的力氣也沒有。目前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加害於珍妮,倘若真幹了什麼壞事,他也不會有力氣踩著那把粗糙的梯子,再爬回到窩棚裡。
  克萊頓在附近的叢林裡轉來轉去,希望能找到珍妮留下的蹤跡,或者找到劫持者的蛛絲馬跡,但是一直找到天黑還是一無所獲。其實,那50個可怕的人因為缺乏森林知識,在叢林裡留下許多痕跡。這些痕跡即使對於最愚蠢的「叢林居民」,也如寬闊的大街對於克萊頓一樣,一目瞭然。可是,他來來回回走了20次,也沒有看出僅僅幾個小時以前,許多人曾經從這裡走過。
  克萊頓一邊尋找一邊大聲呼喊姑娘的名字,唯一的結果是招來了獅子。值得慶幸的是他及時發現了那個向他偷偷爬過來的龐然大物,不等獅子撲過來,便爬上一棵大樹,在濃密的枝葉間躲藏起來。一下午的尋找就此結束。因為那頭獅子一直在大樹底下走過來走過去,天黑才落荒而去。
  四週一片漆黑,獅子走了以後,克萊頓也不敢從樹上下來,只得趴在大樹的枝杈間度過一個膽戰心驚的夜晚。第二天早晨他回到海灘,放棄了最後一線尋找珍妮的希望。
  此後的一個星期裡,瑟蘭恩先生很快恢復了體力。他躺在窩棚軍休息,克萊頓出去尋找食物。這兩個男人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開口說話。克萊頓現在住到了珍妮·波特住過的那邊,只是在給瑟蘭恩送飯送水,或者盡別的出於人道的義務時,才過去看他一下。
  瑟蘭恩能下地尋找食物的時候,克萊頓得了「叢林熱」。他好幾天神志不清,躺在窩棚裡翻來覆去,難受得要命。可是那個俄國佬一次也不過去看他。飢餓尚可忍受,喝不上水卻是對他最大的折磨。克萊頓儘管身體十分虛弱,還得在神志昏迷的間歇,每天一次設法爬到小溪邊,用一隻小罐取水——這個罐子是救生船上的「設備」之一。
  每逢這時,瑟蘭恩都幸災樂禍地看著他,臉上一副邪惡、狠毒、快活的表情。他看起來確實是以克萊頓的苦難為樂,全然忘記了這個英國人雖然有足夠的理由蔑視他,但在他遭受同樣苦難的時候,還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服侍過他。
  克萊頓終於因為過分虛弱,再也無法從窩棚裡爬出來取水了。他渴得要命,但整整一天還是咬著牙忍受著,沒去央求那個俄國倫。後來實在難以忍受,才請求瑟蘭恩給他取口水喝。
  俄國佬爬到克萊頓這邊的人口處,手裡端著一小碗水,一絲獰笑扭歪了他那張臉。
  「水有的是。」他說,「不過首先我要提醒你,你曾經當著那個姑娘的面誣蔑我。你把她留給自己獨自享用,不讓我分享……」
  克萊頓打斷他的話。「住嘴!」他叫喊著,「住嘴!你真是一條壞透了的惡狗!居然如此誹謗一個我們都認為已經死去的好姑娘。天哪,我真傻,居然讓你活了下來。你不配活著。這塊土地雖然邪惡,你也不配在上面生存。」
  「瞧,水在這兒呢!」俄國佬說,「會讓你一飲而盡的。』他舉起小碗自己咕嚕咯嚕喝了起來,剩下的都倒在地上。然後掉轉頭,揚長而去。
  克萊頓翻了個身,把臉埋在兩條胳膊裡,不想再和他爭辯。
  第二天,瑟蘭恩決定沿海岸北上,他估計這樣走下去,總會找到文明人居住的地方,即使找不到,無論到哪兒,也不會比呆在這兒更糟。此外,那個瀕於死亡、神志模糊的英國人一天到晚說胡話,把他搞得坐臥不安。
  於是,他偷了克萊頓的長矛,踏上旅途。他本來想臨走前結束了這個病人,可是想到這樣做反倒行了善,便作罷了。
  他當天就在海灘上看到一座兀然屹立的小木屋。看到已經接近了文明世界,瑟蘭恩心裡充滿了希望。他以為這一定是一個居民區的邊緣地帶。假如知道這是誰的房子,假如知道這所房子的主人此刻正在離海灘幾英里遠的叢林,尼古拉斯·茹可夫一定會像逃避瘟疫一樣,拔腿就逃。可是由於對此一無所知,他居然在小屋裡平平安安地住了幾天,盡情享受小木屋的舒適,然後繼續向北而去。
  坦寧頓勳爵的營地裡,大夥兒正著手建造一所可以長期居住的房子,然後再派幾個人到北面尋找救援。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期待中的「救星」總不見到來,於是大夥兒對珍妮·波特、克萊頓和瑟蘭恩已經得救的希望徹底破滅了。誰也不和波特教授提起這個話題,而教授因為完全沉湎於那場科學的夢幻,竟沒有感覺到時光的流逝。
  有時候,他說幾天之內,肯定會看到一條輪船在他們前面的港灣裡拋錨,然後就可以和女兒幸福地大團圓。有時候又說要來接他們的是一列火車,現在也許被暴風雪擋在半路上了。
  「如果不是現在已經很瞭解這個怪老頭兒,」坦寧頓對斯特朗小姐說,「我一定認為他神經不正常。」
  「這樁事如果不是充滿了悲劇色彩,當然是很可笑的。」姑娘悲傷地說,「我從小就認識他,知道他多愛珍妮。在別人看來,一定覺得他對女兒的命運漠不關心。其實不然。僅僅因為潛心於那些虛無飄渺的科學研究,他才有眼下這種種表現。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擺在眼前,他決不會相信女兒已經死去。」
  「你永遠不會想到他昨天那副怪模樣。」坦寧頓繼續說,「我打獵歸來,看見他正沿著我回營地的那條小路急匆匆地走著,一雙手在長禮服的『燕尾』下面反剪著,頭上扣著那頂大禮帽,兩眼只顧瞅著地,要不是碰上我,他很可能突然間就被什麼野獸吃了。
  「『您這是上哪兒去,教授?」我問。「進城去,坦寧頓勳爵!』他一本正經地說,『我要去告郵政局長一狀。他們的投遞工作做得太糟糕了。您瞧,先生,我好幾個星期連一件郵件也沒有收到!可事實上,珍妮已經給我寫了好幾封信。這件事一定要馬上報告華盛頓。』
  「您能相信嗎,斯特朗小姐?」坦寧頓勳爵說,「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老頭兒明白,這地方不但沒有送信的投遞員,連城市也沒有。而且我們不但和華盛頓分屬兩塊大陸,還不在同一個半球。
  「老頭兒這才開始為女兒的事情著急。我想,他一定第一次真正認識到我們目前處境的艱難,意識到波特小姐也許壓根兒就沒有得救。」
  「我真不願意想這樁事情。」姑娘說,「可實際上,除了找們這夥人裡那幾位失蹤的朋友,我簡直什麼也想不起來。」
  「讓我們向最好處著想吧。」坦寧頓回答道,「你那麼勇敢,給我們大家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榜樣。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你的損失最大。」
  「是的。」她回答道,「我待珍妮比自己的親姐姐還要親。」
  坦寧頓沒有表現出心裡感覺到的驚訝。他剛才那句話的本意並不是指珍妮。從打「阿麗絲號」失事,他經常和這位可愛的馬裡蘭姑娘呆在一起、最近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斯特朗小姐,心靈深處越來越得不到安寧。他不時想起瑟蘭恩先生對他說斯特朗小姐要跟他訂婚時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他弄不清,瑟蘭恩先生說這番話時是否真有把握。在姑娘這方面,他似乎從未看到過和他有超乎於一般友誼的表示。
  「那麼,如果瑟蘭恩先生出了事——如果他們都出了事的話——你就更痛苦了。」他大著膽子說。
  她趕快抬起頭。「作為朋友,瑟蘭恩光生是很不錯。」她說,「我和他相處的時間儘管很短,但我很喜歡他。」
  「這麼說,你並不打算和他結婚?」他脫口而出。
  「天哪!不!」她大聲說,「他可不是我的意中人。」
  坦寧頓勳爵似乎還有話要對海澤爾·斯特朗小姐說,而且非常想說,馬上就想說。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想說的話總是卡在嗓子眼兒說不出米。他清了清嗓子,滿臉通紅,試了兩次都沒有成功。最後只好用「希望雨季到來之前蓋好房子」結束了這場談話。
  不過,雖然他自己不知道,實際上他已經把想表達的意思準確地傳遞給了姑娘。姑娘非常快活,比她有生以來的任何時候都要快活。
  正在這時,營地南面的叢林裡出現了一個非常古怪、非常可怕的身影。坦寧頓和斯特朗小姐都看見了那個怪物。勳爵連忙掏出左輪手槍。可是那個滿臉鬍鬚,幾乎赤身裸體的野人一邊大聲喊他的名字,一邊跑了過去。坦寧頓放下舉槍的手也迎了上去。
  誰也不會想到這個骯髒、憔悴,只穿一件獸皮縫成的坎肩的怪物,就是他們的「阿麗絲號」甲板上見過的那位衣冠楚楚、一塵不染的瑟蘭恩先生。
  沒等告訴別人瑟蘭恩回來的消息,坦寧頓和斯特朗小姐就迫不及待地向他打聽那條小船上別人的下落。
  「都死了。」瑟蘭恩回答道,「三位船員沒等小船漂到海灘就死了。波特小姐在我發高燒神志不清的時候,被從林裡的野獸叼跑了。克萊頓也得了『叢林熱』,幾天前就死了。啊,這些日子我們相互間只有幾英里遠,不到一天的路程,這實在太糟糕了!」
  珍妮·波特不知道在古城歐帕的大廟下面的地下室裡躺了多長時間。有幾天她發高燒,神志不清,退燒以後,慢慢地開始恢復體力。給她送飯的女人每天都向她打手勢讓她站起來。可是好多天,姑娘只能搖著腦袋表示她身體虛弱站不起來。
  慢慢地她終於能夠站起來,一隻手扶著牆,踉踉蹌蹌地走上幾步。現在捕獲她的那些怪物對她表現出越來越濃厚的興趣。珍妮的體力一天天地恢復,那個可怕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了。
  那一天終於到來了。一個珍妮·波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年輕婦女和另外幾個女人一起走進地牢。她們開始在這裡舉行某種儀式。珍妮斷定這種儀式具有宗教色彩,心裡不禁升起新的希望。她以為自己落到一群顯然是受了宗教潛移默化影響的文明人手裡,深信他們會以人道主義精神待她。
  他們把她領出土牢,走過好幾條長長的、黑漆漆的走廊,爬上一截混凝土抹成的台階,走進一個明亮的院子。珍妮跟在後面,甚至有幾分高興,因為她不是和上帝的僕人呆在一起嗎?當然,他們的信仰也許和自己不盡相同,但是,信神這一點就足以使她相信他們善良、友好。
  可是當她看見院子正中那個石頭祭壇,看見祭壇和祭壇下面水泥地板上深褐色的血跡,心裡頓生疑雲。而當他們彎下腰捆住她的腳脖子,又將她反剪雙手捆在背後時,她的疑慮變成了恐懼。不一會兒她被橫擱在祭壇上,希望立刻煙消雲散,痛苦與恐懼折磨得她渾身顫抖。
  那些「善男信女』們十分古怪地舞蹈著,用不著看那位高等女祭司手裡那把慢慢舉起的鋒利的鋼刀,她已經明白等待她的將是多麼可怕的命運了。
  緊握鋼刀的手開始下落,珍妮·波特默默地向就要晤面的造物主祈禱著。後來,她終於因為神經過度緊張而暈了過去。
  人猿泰山日夜兼程,穿過一座座原始森林,向那座古城的廢墟飛奔著。他斷定他愛著的那個女人要麼作了階下囚躺在地牢裡,要麼作了刀下鬼,已經一命歸陰。
  人猿泰山在大森林的「中層通道」飛快地攀援,因此,比在籐蔓糾結、障礙重重的林中小路走著的那50個怪物快得多。他一天一夜就走了他們一個星期走過的路程。
  那只猿講的故事清楚地告訴他,被野人抓走的姑娘是珍妮·波特。因為叢林裡再沒有第二個「皮膚發白、個子矮小的母猿」了。根據那只猿粗略的描述,他還認定,搶走珍妮的野人一定是住在歐帕城的那些醜陋的、人類拙劣的「模仿品」。而珍妮姑娘的命運,他可以像親眼見到一樣在腦海裡描繪出來。他們究竟什麼時候把她放上那座可怕的祭壇,他無法預料,可是,她那美麗嬌弱的身體最終將在這座祭壇上找到舊宿,卻是可以肯定的。
  彷彿過了一個漫長的世紀,急不可待的泰山終於爬上赫然聳立在荒涼峽谷之上的懸崖峭壁,腳下便是歐帕城陰森可怖的廢墟。他一路小跑,踩著飛揚的塵土,遍地的礫石,直奔此行的目的地。
  他能及時趕到大殿救出珍妮嗎?他仍然抱著一線希望。而且不管怎麼說至少可以報復一番。盛怒之下,他覺得自己簡直可以把這座可怕的城市夷為平地。大約中午時分,他來到那塊巨石前面。石頭的頂端便是通往這座廢墟下面那座「地獄」的秘密通道。他像一隻貓十分靈巧地爬卜了這塊碩大無朋的花崗岩,不一會兒便鑽進那條黑暗的與寶庫相通的筆直的隧道。從寶庫出來,再往前走便是那眼古井,古井對面是那座有一道假牆的地牢。
  他在井邊稍事停留,聽見從井口上面隱隱約約傳來一個聲音。泰山聽覺靈敏的耳朵立刻聽出祭獻火神的儀式已經開始,男祭司們正在跳「死亡舞」,那位高等女祭司正在唱那種節奏單調的歌。他甚至能分辨出姑娘的聲音。
  這會不會就是他匆忙而來竭力阻止的那場儀式?一股恐懼的浪潮驀地從他全身流過。他是不是遲來了一步?他像一頭嚇壞了的小鹿,一個箭步跨過古井,鑽進對面的通道。眨眼間他已經來到那堵假牆前面。他發瘋似的拆除阻擋在他前進路上的障礙物。等那個小窟窿剛能容得下腦袋和肩膀,便一頭扎進去,使出渾身力氣,掙扎著向前爬去。拆下來的磚石在他身後嘩嘩啦啦地跌落到地下室的水泥地板上。
  他一步躥出那間密室,卻被一扇日久年深的大門擋住了去路。大門那面用結實的頂門槓頂著,泰山雖然力大無比,也無法與之抗衡。只要稍微試一試,他就會明白,要想破門而入是絕對辦不到的事情。現在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原路返回,退到離城牆尚有一英里遠的那塊碩大無朋的花崗岩上。從那兒攀援而下之後,再像上次和萬齊瑞部落的武士們同來時那樣,從城牆的夾道迤儷而入。
  泰山心裡明白,他原路返回再由地面進城肯定來不及救她一條活命——如果被放上祭壇祭奠火神的確實是珍妮·波特。可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他只好回轉身,破牆而入,沿著那條黑漆漆的通道,飛快地奔跑。跑到那眼古井,又聽見高等女祭司單調的歌聲,他朝上瞥了一眼,井口離他尚有20英尺。可是危難中,他似乎覺得井口很近,他真想一縱身躍上去,馬上衝進近在咫尺的大殿。
  頭頂那個圓圓的井口讓人看了乾著急。要是能把他隨身帶著的那根繩子綁在井口某個突出物上,該有多好!他這樣想著,腳步稍一停,一個主意從腦海裡閃過。他決定孤注一擲。於是連忙返回去,從那堵拆開一個口子的牆下,揀起一塊挺大的石板。他匆匆忙忙把繩子牢牢繫在這塊花崗岩上,又回到古井邊兒,將剩下的繩子盤好放在他腳邊的地板上。人猿泰山兩隻手搬起那塊沉重的石板,來回晃動了好幾次,以便準確地扔到井口外面。他讓石頭飛出去的時候保持一個角度,這樣不至於再落回到井裡,而是可以擦井口而過,一直滾到院子裡。
  泰山慢慢地拉著繩子,漸漸地感覺到石板已經牢牢地卡在井口,然後在那黑漆漆的無底深淵之下蕩了出去。當全身的重量都落在繩子上之後,泰山覺得繩子從上面滑了下來,他懸在半空中焦急地等待著。繩子忽鬆忽緊,一英吋一英吋地向下滑動。石板在井口周圍吱吱咯咯地響著。它能在井邊卡死嗎?或者他身體的重量會把石板拉下來砸在他的頭上,和他一起掉進腳下那莫測的深淵?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8:43

相逢在祭壇上

  在那令人心焦的瞬間,泰山覺得吊著他的那條繩子不停地下滑,還聽見石板摩擦磚石的聲音。
  後來,繩子不動了——石板卡在了井邊上。人猿泰山順著這條不太結實的繩子,小心翼翼地向上爬。不一會兒,他的腦袋便在井口露了出來。院子裡空空蕩蕩,歐帕城的居民們都看熱鬧去了。旁邊的大殿裡傳出女祭司拉的歌聲。舞蹈已經停止。奉山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也許到了手起刀落的時候。他飛也似的向傳來女祭司聲音的地方跑去。
  命運之神把他徑直領到那個沒有頂棚的大殿門口。在他與祭壇之間,排列著男女祭司長長的隊伍。他們手舉金盃,正準備接犧牲者溫熱的鮮血。
  祭壇堅硬的石板上面躺著一個柔弱的、一動不動的女人。握緊鋼刀的子慢慢地向她的胸口移動。泰山認出這個獻祭火神的女子正是他深深愛戀著的姑娘。他嗚咽著倒吸了一口涼氣,額頭的傷痕驟然間變得猩紅,眼前升起一團血霧。他像一頭發瘋的巨猿、勇猛的雄師大吼一聲,衝進那群「善男信女」當中。
  泰山從離他最近的一個男祭司手裡奪過一根「狼牙棒」,像一個地道的惡魔,朝四面八方亂打,以風捲殘雲之勢,向祭壇猛衝過去。女祭司拉聽到最初的響動,緊握鋼刀的手便在半空中停了下來。她抬起頭看見造成這場混亂的原來是泰山,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她一直搞不清楚這個奇怪的白人怎麼能從她親自上了鎖的地下室裡逃走。她從來就沒想讓他離開歐帕城。因為她是以一個女人而不是祭司的眼光看待他那健壯的體魄和英俊的面龐的,她那聰明的頭腦裡早就編造好一個頗有說服力的故事。她對大夥兒說,火神曾經向她密詔,這個陌生的白人是他給地上的臣民們派來的信使。她知道,歐帕城的居民們聽了一定會十分滿意。她也深信這個男人會商高興興地做她的丈夫,而不願上要命的祭壇。
  可是,等她再回到地下室向他解釋她的計劃時,儘管大門還像她離開時那樣緊緊地鎖著,人卻消失得無蹤無影。現在,他又像鬼魂一樣顯形,突然出現在歐帕城,而且就像殺羊一樣,肆意殺戮她的祭司。一剎間,她把祭壇上的女人忘到了腦後,還沒來得及好好想想這樁事情,大個子男人已經站在她的面前,懷裡抱著那個差點兒成了她刀下之鬼的女人。
  「站到一邊去,拉!」他大聲叫喊著,「你曾經救過我,所以,我不會加害於你。不過你可不要阻擋我,追趕我,否則我會把你也殺了。」
  他邊說邊向地下室的出入口大步走去。
  「她是誰?」文祭司指著泰山懷裡那個昏迷不醒的女人問道。
  「她是我的女人。」人猿泰山說。
  歐帕城這位美麗的姑娘站在那兒,大睜著一雙眼睛,驚訝地望著泰山,漸漸地淚水溢滿眼眶,臉上現出一副絕望的、可憐巴巴的表情。她哭著,一屁股坐在冰涼的地板上。一群面目可增的男人從她身邊衝過去,企圖捉拿人猿泰山。
  可是,等他們圍住祭壇時,泰山已經像一道閃電,消失在通往地下室的隧道裡。那群怪物在後面小心翼翼地追趕,發現第一個地下室空無一人時,都吱吱喳喳地叫著,大笑起來。因為他們知道,這是秘密通道唯一的出入口。誰想出來,這裡是必經之路。於是歐帕人都高高興興地守株待兔去了。
  就這樣,人猿泰山在後面沒有追兵的情況下,抱著昏迷不醒的珍妮·波特,走過歐帕城火神神廟下面的地道。後來,那些醜陋的男人們議論這件事情時忽然想起,這個人以前曾經逃出地下室。他們儘管一直守著洞口,也沒見他出來。今天他又突然天外飛來,大鬧神殿,可見他一定另有穿天入地之術。於是,他們立即派出50名武士到峽谷裡追尋這個褻瀆了神殿的壯士。
  泰山到了那堵假牆這面的古井旁邊時,對於自己順利脫逃已經有了把握,便停下腳步,用剛才拆下來的石板壘那堵牆。因為他不想讓任何人發現這條通往寶庫的秘密通道。有朝一日他還要重返歐帕城,帶走比埋在「小戲台」裡更多的金錠。
  他在地道裡快步走著,穿過寶庫的第一道門,第二道門,最後鑽進與城外那塊巨石相通的、筆直的地道。珍妮·波特仍然昏迷不醒。
  人猿泰山在那塊巨石上面停下腳步,回轉頭向歐帕城瞥了一眼,看見一隊武士止在曠野裡急匆匆地走著。這情景使他踟躇不的了。他不知道應該爬下巨石,再搶先爬下峽谷那畫那道絕壁,還是應該先在這兒躲藏起來,等到夜幕降臨,再作打算。後來,他看了一眼姑娘蒼白的臉,立刻拿定主意:絕不能讓那50個半人半獸的傢伙成為珍妮得到自由的障礙!因為他很難絕對保證沒有人從秘密通道跟蹤而來。倘若腹背受敵,就很難逃脫這些魔怪布下的天羅地網了。因為抱著尚在昏迷之中的珍妮,很難突出重圍。
  背著珍妮·波特爬下那塊碩大無朋的花崗岩決非易事。但是,對於泰山似乎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情。他用草繩把姑娘捆在背上,設法在歐帕人追來之前,平平安安地爬了下來。因為他是從歐帕城這面婉蜒而下的,那支搜索隊連他們的影子也沒有看見。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兩個不翼而飛的怪人原來近在颶尺。
  人猿泰山在鱗峋怪石的掩護之下,跑出將近半英里遠,歐帕城的武士們才繞過那塊兀然聳立的花崗岩,看見了在他們前面奔跑的獵物。野人高興得大叫著,發瘋似的奔跑起來,以為毫無疑問,很快就能抓住那個懷裡還抱著一個人的怪物。可是,他們既過低地估計了人猿泰山的力量,又過高地估計了自己兩條歲圈兒腿的速度。
  泰山十分輕鬆地奔跑著,和後面的追兵一直保持著不變的距離。他偶爾低下頭瞥一眼那張離他如此之近的臉。這張臉蒼白、憔悴,如果不是她那顆緊貼他的胸膛的心在微弱地跳動,他簡直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
  就這樣,泰山很快便跑上那座平頂高山,高山那邊就是懸崖峭壁。在距離這座大山還有一英里遠的時候,泰山像一頭鹿,飛也似的奔跑起來。他要爭取足夠的時間,在歐帕人爬上山頂,滾下山石砸他們之前,就爬下這道絕壁。泰山如願以償,那群「武士」氣喘吁吁地跑到山崖上的時候,他離山腳已經有半英里遠了。
  歐帕人又憤怒又失望,他們揮舞著手中的狼牙棒,在山崖上跳著,又叫又罵。不過,這一次他們沒有追出自己領土的邊界。究竟是因為上一次的追蹤吃盡苦頭,一無所獲,還是因為親眼看見泰山跑得輕鬆自如,特別是最後衝刺時,疾如閃電,意識到再追也是望塵莫及,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泰山進入山腳下那片樹林的時候,他們掉轉頭灰溜溜地回歐帕城去了。
  一進森林,泰山就把珍妮放到草地上,到附近的小溪取來水,給她洗臉,洗手。可她還是沒能恢復知覺。泰山非常看急,只好把姑娘抱在懷裡,急匆匆地繼續向西走去。
  下午晚些時候,珍妮·波特才慢慢地甦醒過來。她沒有馬上睜開眼睛,而是極力回想失去知覺以前最後看到的那些事情。哦,她想起來了!祭壇,可怕的女祭司,刺向胸膛的鋼刀。她打了一個寒戰,覺得要麼自己已經死去;要麼,鋼刀已經刺進心臟,臨死之前,產生了最後一次幻覺。
  她終於鼓起勇氣睜開雙眼,看到的情景更加證實她的猜測。原來她正被自己死去的愛人抱著,在綠蔭覆蓋的「伊甸樂園」急匆匆地走著。「如果這就是死亡,」她喃喃著,「謝謝上帝,賜我一死。」
  「你說話了,珍妮!」泰山快活地叫喊著,「你恢復知覺了!」
  「是的,人猿泰山!」她回答道。幾個月來,臉上第一次浮現出幸福、恬靜的微笑。
  「謝謝上帝!」人猿泰山大聲說。他抱著她走到小溪旁邊一塊綠草茵茵的林中空地:「我總算及時趕到了。」
  「及時趕到?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問道。
  「及時把你從祭壇上救出來免於一死,親愛的!」他回答道,「你不記得了嗎?」
  「免於一死?」她迷惑不解地問道,「我們倆難道沒死,我的泰山?」
  這時,他已經把她放到草地上,讓她背靠一株大樹的樹幹坐下。聽了她的問話,他後退了幾步,想把她那張臉看得更清楚一些。
  「死?」他問道,然後大笑起來,「你沒死,珍妮。我也沒死。如果你能回到歐帕城,問問住在那兒的那些怪物,他們會告訴你,我是個挺了不起的大活人!哦,親愛的,我們倆都活得挺好!」
  「可是,海澤爾和瑟蘭恩先生都對我說,你已經在離陸地很遠很遠的地方掉進大海裡淹死了。」珍妮爭辯道,就好像要極力讓他相信,他確確實實已經死了,「他們說你掉進了大海,而且絕無生還的希望。」
  「怎樣才能讓你相信我並非鬼魂呢?」他笑著問,「我是被那個挺會討人喜歡的瑟蘭思先生推到大海裡的。可是我沒有淹死。這些事兒,過一會兒再對你講。現在你該明白,我又成了你第一次認識時的那個野人,珍妮·波特。」
  姑娘慢慢地站起來,向他走過去。
  「我還是無法相信這都是真的。」珍妮喃喃著,「自從『阿麗絲號』失事,幾個月來我經歷了巨大的苦難,現在,幸福怎麼會從天而降?」
  她走到他身邊,伸出一隻顫抖著的軟綿綿的手,抓住他的胳膊。
  「這一定是一場夢,一會兒我就會從夢中驚醒,看見那把刺向心窩的鋼刀。吻我,親愛的,在這場美夢破滅之前,再吻我一下。」
  用不著再請求第二次,人猿泰山立刻伸開有力的雙臂,緊緊抱住他深深愛戀著的姑娘,吻了她不是一次,而是一百次,直吻得她躺在地上連氣也喘不過來。可她還是沒被吻夠。泰山不再吻她的時候,她又伸出兩條胳膊摟住他的脖子,把自己豐潤的唇緊緊貼在他的唇上。
  「現在說說著,我是真活著,還是一場夢?」他問道。
  「如果你已經不在世上,我的男人。」她回答道,「我就祈求上帝讓我也馬上離開這個世界,讓我不要再醒來,去面對那可怕的現實。」
  他們倆沉默了半晌,凝視著對方的眼睛,就好像對突然降臨的幸福仍然不敢輕易相信。過去所有的痛苦與恐懼都已忘到腦後,未來似乎還不屬於他們。只有現在屬於他們,誰也不能奪走。後來還是姑娘首先打破寂靜。
  「我們上哪兒去,親愛的?」她問道,「我們該做些什麼?」
  「你最想上哪兒?」他問道,「你最想做什麼?」
  「我最想上你想去的地方,我的男人!最想做你願做的事情。」她回答道。
  「可是,克萊頓怎麼辦?」他問道。這陣子他忘記世界上除了他和珍妮之外還有別人。「我們把你的丈夫給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沒有結婚,人猿泰山!」她大聲說,「還有,我已經跟他解除了婚約。那些可怕的野人抓走我的前一天,我向克萊頓先生表明了我對你的愛情。他已經明白,我無法履行曾經對他許過的諾言。那是在我們奇跡般地被人從獅子的利爪之下救出之後的事情。」她突然停下話頭,抬起頭望著泰山,目光裡充滿了疑問。「人猿泰山,」她大聲說,「是你救了我們?一定是!除了你不會再有別人!」
  他垂下目光,心裡覺得十分慚愧。
  「你怎麼能離開我揚長而去?」她叫喊著,聲音裡充滿了委屈和責備。
  「別說了,珍妮!」他央求著,「別說了。你不知道從打幹了這件傻事,我心裡一直多麼痛苦。你也不知道,那時候,我在感情上遭受了多大的打擊。起初因嫉妒而生氣,後來,又為自己坎坷的命運忿忿不平。那以後我便回到猿群當中,打算再也不見任何人。」接著他又給她講了回到叢林以後經歷的種種事情——怎樣從一個文明、開化的巴黎人急轉直下,變成萬齊瑞部落一名野蠻的武士,然後又漸漸恢復了他從小培養起來的獸性。
  她問了他許多問題,最後戰戰兢兢地問起瑟蘭恩對她講述過的那些事情——關於巴黎那位女郎的醜聞。他向她詳細敘述了自己作為一個文明人的生活經歷,一點兒也沒有遺漏。他沒有絲毫的羞愧,因為他的心一直對她無限忠誠。講完之後,他坐在那兒望著她,好像在等待她的評判與裁決。
  「我知道他在撒謊。」她說,「哦,這個畜生真是壞透了。」
  「那麼。你不生我的氣了?」他問。
  她的回答驢唇不對馬嘴。但頗有點兒「女人氣」。「奧爾加·德·考德很漂亮嗎?」她問。
  泰山笑著吻了吻她。「連你十分之一的漂亮也沒有,親愛的。」他說。
  她滿意地舒了一口氣,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她已經原諒了他。
  這天夜裡,泰山在一株參天大樹輕輕搖動著的樹枝上給早已筋疲力竭的珍妮搭了一個舒適的小窩棚。他自己睡在窩棚下面的一個樹杈上——就是睡夢中他也要保護她。
  他們走了好多天才回到海岸上。碰到好走的路,就手挽手行進在綠蔭如蓋的大樹之下,宛若遠古時期人類的祖先。碰上籐蔓纏結的灌木和荊棘,他就把她抱在懷裡,縱身躍上大樹,在濃綠的枝葉間悠蕩、攀援。他們非常快活,覺得日子過得太快。如果不是急著去救克萊頓,真想就這樣永遠走下去,盡情享受這次奇妙旅行的甜蜜和幸福。
  到達海岸的最後一天,泰山突然聞到一股人的氣味,而且是黑人。他囑咐珍妮不要出聲兒。「叢林裡很少有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他冷冷地說。
  半小時之後,他們看見一小隊黑人排成單行向西迤儷而行。泰山定睛細看,突然高興地叫喊起來,原來他們是萬齊瑞部落的武士,有布蘇裡和別的那些陪他一起去歐帕城的朋友。看見他,他們都歡呼著跳了起來。他們告訴他,大夥兒已經找了他好幾個星期了。
  看到和他一起的白人姑娘,黑人們萬分驚訝。泰山告訴他們,她要成為他的女人了,大夥兒聽了都爭先恐後地問她表示敬意。就這樣,萬齊瑞部落的武士們前呼後擁,又笑又跳,陪伴著他們一起來到海岸上那座簡陋的窩棚。
  海灘上沒有一點點生命的蹤跡,也沒有人回答他們的呼喚。泰山急忙爬上大樹,鑽進那個小小的窩棚,過了一會兒才探出腦袋,手裡拿著一個空鐵罐。他把鐵罐扔給布蘇裡,讓他趕快去取水,然後向珍妮·波特打了個手勢,讓她上去。
  克萊頓眼窩深陷,形容枯搞,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他們俯身望著這個曾經那麼英俊瀟灑的英國貴族,熱淚不禁湧他。不過恐怕太遲了。」
  布蘇裡取回水之後,泰山好不容易才往克萊頓乾裂、虛腫的嘴唇裡灌進幾滴,然後又給他洗了洗滾燙的額頭,擦了擦瘦得可怕的四肢。
  不一會兒克萊頓睜開雙眼,看見趴在身邊的珍妮,憔悴的臉上現出一絲微笑。看見泰山,他顯得十分驚奇。
  「沒什麼,老夥計!」人猿泰山說,「我們及時找到了你。現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很快就能讓你健健康康地站在大夥兒面前。」
  克萊頓慢慢地搖了搖頭。「太晚了,」他輕聲說,「不過這也很好,我情願死了。」
  「瑟蘭恩先生呢?」姑娘問。
  「我的高燒加重之後,他就離開我一個人跑了。這傢伙真是個魔鬼。我身體太虛弱,求他給我一口水喝,他不但不給,還對我大加嘲弄,當著我的面兒喝了半碗水,把剩下的都潑在地上。」想起那個惡棍,奄奄一息的克萊頓突然迸發出憤怒的火花,他用胳膊肘支撐著爬起來,幾乎叫喊著說:「是的,我要活,我要活下去,我要找到這個富生,親手把他殺死!」激動之後,他比以前更虛弱了,有氣無力地倒在那堆發了霉的茅草上。茅草上面蒙著他那件破舊的長外套。先前這是珍妮·波特的床鋪。
  「別為瑟蘭恩的事兒著急。」』人猿泰山說。他把一隻手輕輕放在克萊頓的額頭上,輕輕地撫慰著他:「我來跟這個壞蛋算帳吧。別著急,我遲早會抓住他的。」
  克萊頓一動不動地一直躺了好長時間。有好幾次泰山不得不把耳朵緊緊貼在他那乾癟的胸膛上,聽那顆已經疲勞過度的心臟微弱的跳動。傍晚時分,他又掙扎著爬了起來。
  「珍妮!」他輕聲說。姑娘彎下腰把耳朵湊到他的唇邊。「我一直錯待了你,還有他……」他朝人猿泰山無力地點了點頭,「因為我太愛你了……當然,這是一個很沒有說服力的借口。不過,我簡直連失掉你的念頭也無法忍受。我不想請求你的寬恕,我只想做一件一年前就應當做的事情。」他把手伸進長外套的口袋裡摸索著,尋找發燒時偶然發現的一樣東西。過了會兒,他找著了,那是一張皺皺巴巴的黃顏色的紙片。他把它遞給珍妮。珍妮剛伸手接住,他的胳膊便無力地滑落到胸口,腦袋往後一挺,喘了一口氣,動不動了。人猿泰山拉過外套,蓋住了他那張充滿了痛苦的臉。
  他們在他身邊又跪了好一陣子,珍妮姑娘的嘴唇翕動著,默默地祈禱。後來他們分別站到那個安安靜靜躺著的屍體的兩邊,淚水湧上人猿泰山的眼眶。由了他的心靈遭受過巨大的痛苦,泰山已經學會了同情別人。
  珍妮透過迷離的淚水,看那張已經退了色的紙片。紙上的字把她看得目瞪口呆。她又看了兩次,才慢慢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指紋證明,你屬於格雷斯托克家族。謹致祝
  賀。
  
  
  
  
  
  
  
   迪阿諾特
  她把那張紙片遞給泰山:「看來他早就知道了事實真相,」她說,「只是一直瞞著你。」
  「是我先知道的,珍妮!」泰山回答道,「倒是我不知道原來他也明白了我的身世。一定是那天晚上我把這封電報丟在候車室了。因為我是在那兒接到電報的。」
  「可你居然對我們說你的母親是只母猿,至於父親是誰,你一直就不知道。」珍妮嗔怪地說。
  「親愛的,如果沒有你,爵位和遺產對於我一錢不值。」泰山說,「如果我從他的手裡奪走這些東西,就會將我深深愛戀著的姑娘置於貧困與痛苦之中。難道你連這一點也不明白嗎?珍妮!」他好像是為自己的某個錯誤辯解。
  她伸出兩隻胳膊,隔著橫在他們中間的克萊頓的屍體,緊緊握住泰山的一雙手。
  「而我,幾乎拋棄了如此深沉、崇高的愛!」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8:59:01

終成眷屬

  第二天早晨,他們出發到泰山的小木屋。四名萬齊瑞部落的武士抬著克萊頓的屍體。泰山建議把他埋到先父緊挨叢林親手建造的小木屋旁邊,和已故的格雷斯托克勳爵長眠在一起。
  珍妮·波特很高興泰山做出這樣的決定。從內心深處很為這個奇人盡善盡美的性格而驚訝。他雖然與猿為伍,由一隻母猿養大,但身上具有一種只有經過高度文明熏陶的人才會有的騎士品質與博愛精神。   從克萊頓的窩棚到泰山的小木屋一共有五英里,他們走了大約三英里的時候,走在前面的一位黑人武士突然停下腳步,驚訝地指著沿海灘向他們走來的一個樣子十分古怪的老頭兒。這個老頭兒戴了一頂緞禮帽,兩手反剪在黑禮服的「燕尾」下面,低著頭慢慢地走著。
  珍妮·波特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向老頭兒飛快地跑過去。老頭兒聽見她的喊聲抬起頭,認出迎面跑來的是珍妮時,也快活地喊了起來。波特教授把女兒緊緊抱在懷裡,淚水泉湧般地流下蒼老、佈滿皺紋的面頰,激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大一會兒老頭兒才認出和珍妮一起站在面前的小伙子是人猿泰山。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一定是由於過度悲傷和激動精神錯亂了。他和其他人一樣,一直認為泰山早已葬身魚腹。珍妮和泰山費盡唇舌說明原委,他才相信眼前的小伙子確確實實是珍妮的「森林之神」。老頭聽到克萊頓的死訊之後,心裡非常悲傷。
  「我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他說,「瑟蘭恩先生對我們說,克萊頓許多天前就死了。」
  「瑟蘭恩跟你們呆在一起?」泰山問。
  「嗯。他是最近才找到我們的,還把我們領到你那座小木屋。這以前我們在小木屋北邊不遠的海灘上宿營。看見你們倆,他一定會非常高興。」
  「還要大吃一驚。」泰山說。
  不一會兒,他們就回到那片坐落著小木屋的海灘,海灘上人來人往,泰山一眼看見迪阿諾特。
  「保羅!」他大聲喊道,「天哪!你怎麼也跑到這兒了?我們是不是都精神錯亂,總在幻聽幻視呢?」
  就像許多看起來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這樁事很快便得到了解釋。原來迪阿諾特的巡洋艦一直沿海岸航行,執行任務。行駛到這一帶的時候,中尉建議巡洋艦在那個被山岬封鎖的港灣外面拋錨,他再乘小船走看看那片叢林和叢林旁邊的小木屋。兩年前,那麼多軍官和土兵曾經在那裡經歷了一個又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面。登陸之後,他們發現了坦寧頓和他的朋友們。現在正在做種種安排,準備第二天早晨帶他們乘船返回文明世界。
  海澤爾·斯特朗、她的母親、艾絲米拉達和塞綴爾·菲蘭德先生看到珍妮·波特平安回來,高興得要死。她能脫離險境,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大家一致認為,除了人猿泰山,誰也不會創造出這樣的奇跡。他們對泰山大加讚揚,直搞得他怪不自在,希望馬上獨自回到柯察克部落的「小戲台」。
  大夥兒對泰山的黑人朋友們很感興趣,黑人們也高高興興收下這些白人送給他們的許多禮物。可是,當他們聽說他們的王將要乘坐停泊在離海岸一英里遠的那條巨大的「獨木舟」揚帆遠航時,一個個都非常難過。
  泰山還沒有見到坦寧頓勳爵和瑟蘭恩先生。他們一早就出去打野味去了,還沒有回來。
  「你說這個茹可夫要是看見你該有多麼驚奇啊!」珍妮·波特對泰山說。
  「他不會驚奇多久的。」泰山冷笑著說,語氣與平常大不相同。珍妮不出得抬起頭,驚訝地瞥了一眼他那張臉。她看到的表情顯然證實了。心裡擔心著的事情。她抓住他的胳膊,求他把這個俄國佬交給法國司法機關處理,不要自己下手置他於死地。
  「在密林深處,親愛的!」她說,「除了你渾身結實的肌肉,再沒有別的代表正義與公理的地方可以替你伸張正義,那時候你殺了這個罪該萬死的傢伙自然無可非議。可是,現在一艘來自文明世界的海軍艦艇就在身邊,而且他們隨時可以聽命於你,在這種情況下你再殺死他可就是謀殺了。到時候,就是你的朋友也不得不下手逮捕你。如果你拒捕,就會使我們大夥兒都陷入難堪與不幸之中。我絕不能再失掉你,我的泰山。向我保證,把他扭送給達弗林艦長就行了。讓法律按程序去審判這個畜生,我們犯不著為他葬送自己的幸福。」
  泰山覺得珍妮的話很有道理,便答應了她的請求。半小時以後,茹可夫和坦寧頓肩並著肩從密林中走了出來。坦寧頓首先看見宿營地又來了客人。他看見黑人武士正和巡洋艦的水手們談論著什麼。後來又看見一個皮膚呈棕色的大個子男人正跟迪阿諾將和達弗林艦長談著什麼。
  「那個人是誰呢?」坦寧頓對茹可夫說。俄國佬抬起一雙眼睛,正好和泰山打了個照面兒。他踉蹌了幾步,臉色一下變得煞白。
  「他媽的!」他喊了一聲,沒等坦寧頓弄清怎麼回事兒,已經舉起步槍,瞄準泰山,扣動了扳機。坦寧頓緊挨著他,因此,在步槍的擊鐵撞擊子彈的剎那間,一下子抓住平舉著的槍筒,那顆本來要射向泰山心臟的子彈,從他的頭頂呼嘯而過。
  俄國佬還沒來得及打第二槍,人猿泰山已經撲過來從他手裡奪過那支步槍。達弗林艦長、迪阿諾特中尉和十幾個水兵聞聲也都衝了過來。泰山一句話沒說,把茹可夫交給他們。因為在這個壞蛋回來之前,他已經向法國軍官們報告了他的一系列罪行。艦長立刻命令給這個俄國佬戴上手銬,送上巡洋艦,關了起來。
  在水兵們押送如可夫乘坐小船到他的臨時「監獄」——巡洋艦之前,泰山獲准對他進行搜查,並且找到了那份他偷走的情報。
  珍妮·波特和別的人聽見槍聲,都從小屋跑了出來。最初的激動平靜下去之後,她向受了一場虛驚的坦寧頓勳爵表達了心中的謝意。從茹可夫身上搜出情報之後,泰山也走了過來。珍妮·波特把他介紹給坦寧頓。
  「約翰·克萊頓·格雷斯托克勳爵,我的未婚夫!」她說。
  坦寧頓勳爵雖然竭力作出很有禮貌的樣子,也還是掩飾不住滿臉驚訝的表情。人猿泰山、珍妮·波特和迪阿諾特大費唇舌,從頭到尾講了一遍關於「人猿」的故事,坦寧頓勳爵才相信他們並不是得了精神病在說胡話!
  日落時分,他們把威廉·塞西爾·克萊頓埋在他的叔叔和嬸嬸——已故的格雷斯托克勳爵和格雷斯托剋夫人的墳墓旁邊。按照泰山的請求,士兵們鳴槍三次,槍聲在「一個勇敢的面對死亡的勇士」最後的安息之地迴盪。
  波特教授年輕時,曾經當過牧師。他為克萊頓的亡靈做了祈禱。墳墓周圍站著一群非洲叢林與熱帶的太陽從未見過的稀奇古怪的送葬者——法國軍官和水兵,兩位英國勳爵,美國人,還有20多個非洲黑人勇士。他們都低著頭,極力抑制著內心的悲傷。
  舉行葬禮之後,泰山請求達弗林艦長讓巡洋艦晚走兩天。因為他要到幾英里之外的叢林裡取他的「行李」。
  第二天下午晚些時候,泰山和他的黑人武士們搬回他的第一批「行李」。大夥兒看見這些許多年以前鑄造的金錠,立刻把人猿泰山團團圍住,七嘴八舌提了許多問題。對於這些問題他都面帶微笑拒絕回答——他不願意向他們提供關於他這筆巨大財富來源的任何線索。「我搬走的金錠不過是九牛之一毛。」他解釋道,「花完這些之後,我還打算回來再取呢!」
  第二天,他又把頭一天沒搬完的金錠都搬回營地。這批財寶運到巡洋艦上之後,達弗林艦氏說,他覺得自己就像古時候西班牙太帆船的船長從阿茲特克人1的「黃金城」啟錨返航。「說不定什麼時候船員們就會割斷我們的喉嚨,搶走我的艦艇呢!」他補充道。1阿茲特克人(Aztec):西班牙入侵前墨西哥中部之印第安人。
  第二天早晨,他們準備登上巡洋艦的時候,泰山壯了壯膽兒,向珍妮·波特提出一個建議。
  「人們都認為野獸缺乏感情。」他說,「可我希望能在我出生的小木屋裡結婚;能在我父母親的墳墓旁邊,在一直是我的家鄉的野蠻的叢林裡結婚。」
  「這是不是太不合乎禮儀呢,親愛的?如果合乎禮儀,在原始森林的綠蔭之下跟我的『森林之神』結婚,可是最合適不過了。」
  他們向大夥兒請教的時候,人們都說沒有什麼不合乎禮儀的,而且毫無疑問,這將是充滿浪漫色彩的、最為美妙的結局。於是,小木屋擠滿了前來祝賀的朋友。大家目睹了波特教授在三天之內第二次主持了應該由牧師主持的儀式。
  一切就緒,迪阿諾特是男儐相,海澤爾·斯特朗是女儐相。可是,坦寧頓又突生「奇想」,打亂了整個安排。
  「如果斯特朗小姐同意,」他邊說邊挽起女儐相的手,「海澤爾和我都認為,我們倆能在今天和泰山與珍妮同時舉行婚禮,將是一件極其美妙的事情。」
  第二天,他們就啟航了。當巡洋艦慢慢駛向大海時,一個個子很高的男人身著一塵不染的白法蘭絨衣褲和一位十分漂亮、嫻靜的姑娘倚在欄杆上,眺望著越來越遠的海岸線。海灘上,20個萬齊瑞部落的黑人武土,把長矛舉過頭頂,使勁兒揮舞著,大聲叫喊著,向泰山告別。
  「親愛的,假如不是跟你在一起,到一個永遠幸福的新世界,」他說,「我真不願意就此永遠離並非洲叢林。」人猿泰山彎下腰在妻子紅潤的唇上深情地吻了吻。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第三部《猿朋豹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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