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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埃德加·賴斯·伯勒斯]泰山之子[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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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0:14
標題:
[埃德加·賴斯·伯勒斯]泰山之子[全文完]
第一篇 埃傑克斯初出小島
「瑪喬裡號」的大艇1在正退潮的潮水和河水的衝擊下,沿烏加貝河順流而下。剛才逆流而上,船員們都累得汗流浹背,現在一個個懶洋洋地坐在船裡,盡情享受辛勞之後的小憩。三英里開外的海面上停泊著「瑪喬裡號」,它已經做好啟航的准備,單等船員們上船之後,再把大艇從吊艇柱吊上來。大艇上,船員們有的正迷迷糊糊做著美夢,有的正喋喋不休談論大河北岸的奇觀。突然,大家的注意力被什麼吸引了過去——河岸上站著一個鬼怪似的男人,他正揮動著兩條枯柴棒似的胳膊,用沙啞的聲音向他們大聲叫喊。
1大艇(long boat):從前商船上最大的艇。
「瞧。那是什麼?」一個船員大聲叫喊著。
「一個白人!」大副喃喃著,然後又說:「快拿起槳,小伙子們,把船划過去,看看他要幹什麼?」
劃到河岸,他們看見一個形容憔悴、面如枯槁的老人,稀疏的白髮一縷一縷纏結在一起。他彎腰曲背,瘦得皮包骨,赤裸著身子,只在腰裡裹著一塊纏腰布,眼淚順著滿是麻子的面頰汩汩流下。這人用一種大夥兒都沒怎麼聽過的語言急促而不清楚地說著什麼。
「他好像是俄國人,」大副說。「會說英語嗎?」他朝那人大聲喊道。
他會說,不過結結巴巴,好像已經好多年沒說。他請求他們把他從這塊可怕的土地上帶走。上了「瑪喬裡號」之後,這個陌生人給救他的船員們講了一個辛酸的故事。在過去漫長的十年裡,他茹毛飲血,歷盡艱辛,經歷了巨大的磨難。至於他是怎樣來到非洲的,他沒有說。留給大夥兒猜測去吧——這段可怕的經歷把他從精神到肉體徹底摧垮了。他也許把從前的事情都忘了,甚至連自己的真實姓名也沒有告訴船員們。人們只知道他叫邁克爾·薩勃洛夫。其實,他正是阿列克塞·鮑爾維奇。只不過眼下這個瘦骨嶙峋的糟老頭和當年那個雖然恬不知恥但血氣方剛的俄國佬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自從鮑爾維奇從死神手裡逃脫之後,十年間,他千百次地詛咒命運之神,讓尼古拉斯·茹可夫一死了千愁,而讓他活在世上,經受了遠比死亡可怕的苦難。他無數次祈求死神快快來臨,但都沒有如願以償。
當年,鮑爾維奇看到泰山和他的猿朋豹友在「肯凱德號」甲板上轉來轉去,生怕被泰山追上來,生擒活捉,跌跌撞撞一直跑進密林深處。後來,落到一個食人肉的野蠻部落手裡。這些人曾經和茹可夫打過交道,領教過他的狠毒和凶殘。部落酋長的某種怪念頭使鮑爾維奇倖免一死,卻將他投入比死還難受的痛苦與折磨之中。整整十年,他成了這個村兒的「活靶子」。小孩兒和婦女經常拿石頭子兒打他;武士們則用刀子劃,樹枝抽,把他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連人也變了個樣兒。黑人們常常變著法子耍弄他,他就成了那些最狠毒的惡作劇的犧牲品。但他活了下來。他還得了一次天花,結果留下一臉難看的大麻子。經過這場大病和黑人們的「雕琢」,他這副尊容變得就連親媽看了也無法找到當年那個鮑爾維奇的影子。原先他那滿頭濃密的黑髮,變成幾縷黃白色的長短不齊的亂麻團。他彎腰曲背,四肢變形,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腳步不穩。他的牙也掉了——那是被野蠻的主人們敲掉的。此外,他在精神上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彷彿是先前那個鮑爾維奇拙劣的仿製品。
船員們把他帶上「瑪喬裡號」之後,不但好吃好喝招待他,還精心服侍他。他的體力恢復了一些,不過那副尊容可是永遠無法改變了。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是一具被命運摧垮、人類遺棄的殘骸;今後,他也仍將是這樣一具行屍走肉的殘骸。直到死神最終將他吞沒。這位阿列克塞·鮑爾維奇雖然只有三十多歲,但是誰都可能把他認成八十歲的老頭。神秘莫測的大自然對於同謀者鮑爾維奇的懲罰比豹子席塔對主犯茹可夫的懲罰還要嚴酷。
阿列克塞·鮑爾維奇的腦子裡已經再沒有什麼復仇的思想了。只是對泰山還懷著一種似乎變「鈍」了的仇恨。這個泰山,他們竭盡全力加以迫害,而最終役有得逞。想起茹可夫,他就不由得生出一種幽怨之情。因為正是這個惡棍領著他走向深淵。他還恨那二十個城市的警察。是他們使他如驚弓之鳥,東奔西逃,惶惶不可終日。他恨法律,恨秩序,什麼都恨。總而言之,凡是醒著的時候,他心裡就充溢著一種病態的仇恨。那種因備受摧殘而生的仇恨在他心理上產生的影響和生理上的變態一樣,竟是那樣強烈,那樣鮮明,乃至使他成了一個擬人化了的「仇恨」。他和救他的那些人沒有什麼可打的交道。他身體太虛弱,不能幹活兒,性格太古怪,不願意和人來往。因此,很快大夥兒就把他忘到腦後,隨他自己胡思亂想去了。
「瑪喬裡號」是一艘由幾家有錢的工廠主聯合而成的「辛迪加」1租用的輪船。船上有一個實驗室,還有一幫科研人員。他們是被派出去尋找某種原料的。因為這些工廠主一直花大量外匯從南美洲進口這種原料。至於這種原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瑪喬裡號」上的乘客除了那幾位科學家,別人都一無所知。人們只知道,為了尋找它,輪船在救了阿列克塞·鮑爾維奇之後,又駛往離非洲海岸不遠的某個小島。
1辛迪加(syndicate):企業聯合組織。
「瑪喬裡號」在海岸附近停泊了好幾個星期。船員們對輪船上單調的生活十分厭倦,經常上岸。後來,鮑爾維奇也提出要和他們一起上去看著。他也覺得總這樣呆在船上膩味,無聊。
這座小島草木叢生,稠密的森林幾乎一直蔓延到海灘。科研人員都到小島深處踏勘去了。他們是聽了大陸上土著居民的流言,相信總能找到這種有市場價值的礦產才跑到這兒考察的。船員們有的釣魚,有的打獵,右的到森林裡閒逛。鮑爾維奇蹣跚著在沙灘上走過來走過去,或者躺在海邊的樹蔭下休息。有一天,一位到密林深處打獵的船員扛回一隻豹子,大夥兒都圍著看稀罕,只有鮑爾維奇躺在大樹下面睡覺。突然他覺得有誰推他的肩螃。他嚇了一跳,一骨碌爬起來,看見身邊蹲著一只巨猿,正仔細打量著他。俄國佬嚇壞了。他朝水手們曾了一眼,可他們離他足有二百碼遠。巨猿又扯了一下他的肩膀,急促而又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神情十分哀婉。鮑爾維奇從它那探詢的目光和整個神情中看出這頭野獸並無惡意,便慢慢地站起來,那只猿也跟著他站起身來。
鮑爾維奇小心翼翼地拖著一雙殘腳向水手們急匆匆走去。猿抓著他的一條胳膊,緊跟在身後。快走到那幫水手跟前,大夥兒才發現他們。這時,鮑爾維奇已經深信,這頭野獸確實沒有惡意。它顯然早就習慣於和人類接觸了。俄國佬突然想到,這只巨猿很可能成為他的搖錢樹。於是,拿定主意,對這只猿,他將擁有所有權。
水手們看見這樣一個稀奇古怪的「組合」向他們蹣跚著走來,十分驚奇,都跑了過去。巨猿一點兒也不怕。相反,它扳著水手們的肩膀,急切地、長時間地端詳著每一個人的面孔。挨個兒看過之後,又回到鮑爾維奇身邊,滿臉失望,垂頭喪氣。
水手們都喜歡這只猿,圍著鮑爾維奇問長問短,還仔細觀看他的夥伴。俄國佬說這只猿是他的,別的就「無可奉告」了。不管人家問什麼,他只是不住嘴地嘮叨:「猿是我的。猿是我的。」大夥兒被他嘮叨煩了,有一個傢伙就想拿猿取樂。他繞到巨猿身後,拿一枚別針,朝它脊背上紮了一下。巨猿像閃電一樣轉過身來,剛才還是那樣文靜、友好,一下子變成一個狂暴憤怒的惡魔。那個惡作劇的水手滿臉笑容驟然間僵化為滿臉的恐懼。他想躲開巨猿向他伸過來的兩條長胳膊,可是沒有成功,便拔出腰帶上掛著的那把細長的獵刀。巨猿一把奪過刀,扔到一邊,滿嘴黃牙已經咬住他的肩膀。
周圍的水手們一看情況危急,都舉著棍棒和腰刀向巨猿打了過來,鮑爾維奇跳著腳又叫又罵又哀求。在水手們的「武力鎮壓」面前,他看出,靠猿發財的美夢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
事實證明,巨猿並非寡不敵眾的無能之輩。它從挑起這場武鬥的水手身上爬起來,只抖了一下寬闊的肩膀,便把從後面抱住它的兩名壯漢摔倒在地上,然後,伸開巨掌,左右開弓,像一隻十分靈活的小猴子,跳過來跳過去,把進攻它的水手打了個人仰馬翻。
船長和大副剛從「瑪喬裡號」上岸,親眼看見了這場惡戰。鮑爾維奇看見他們一邊向這邊跑,一邊拔出手槍,身後還緊緊跟著把他們送上岸來的兩個水手。巨猿站在那兒向四周張望著,可是他到底是等待水手們向它發起新的進攻,還是在考慮先消滅哪個敵人,鮑爾維奇就說不上了。不過有一點他看得很清楚:如果不立刻采取什麼有力措施,阻止事態的發展,船長和大副一旦跑到手槍的射程之內,就一定會馬上把巨猿打死。巨猿一直連一個指頭也沒有碰俄國佬。可是即使這樣,鮑爾維奇也不敢冒然出面干涉這頭野蠻的猛獸。因為它現在怒氣衝天,獸性大發,鼻孔裡無滿了鮮血的腥味兒。鮑爾維奇雖然踟躇不前,黃金夢並沒有從他心中消失。他深信,只要能把巨猿平平安安帶到像倫敦那樣的大城市,這美夢就一定能變成現實。
船長大叫著讓鮑爾維奇站到一邊,他好開槍打死這只巨猿。可是鮑爾維奇不但沒有閃開,反而蹣跚著走到猿的身邊。他儘管嚇得毛髮倒豎,還是壯著膽子挽起猴的胳膊。
「快走!」他命令道,說著拉起巨猿從水手中間走過。這時,許多水手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大睜著眼睛呆呆地望著這位征服者,有的則手足並用這滾帶爬,逃之夭夭。
巨猿規規矩矩跟著鮑爾維奇走到一邊,連一點兒想傷害俄國佬的意思也沒有。船長在離他們倆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躲開,薩勃洛關!」他命令道。「我要把這個畜生送上西天,讓它再也不能肆意殘害我的水手。」
「不是它的錯兒,船長,」鮑爾維奇央求道。「求求你,別開槍。這事兒是船員們引起的。他們先動的手。您瞧,它非常溫靜。它是我的……它是我的,它是我的!我不能讓您把它殺死!」。他斬釘截鐵地說。在他那已經是一片廢墟的思維裡又重新展現出金錢在倫敦可以買到的歡樂。而這金錢,除了這頭巨猿可以帶來之外。他簡直毫無希望得到。
船長放下手裡的武器。「這事兒是船員們挑起的,是嗎?」他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兒?」他向水手們轉過臉。這時,水手們都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們安然無恙,只有那個惡作劇的傢伙傷得不輕。他那受了傷的肩膀毫無疑問得養上個把星期。
「是辛普森干的,」一位水手說。「他往這隻猴子脊背上紮了一枚別針,猴子惱了,向他撲了過去。這是辛晉森自作自受。後來它又向我們撲過來。不過,這也怪不看它,因為是我們大夥兒先襲擊它的。」
船長向辛普森瞥了一眼,辛普森侷促不安地承認這場武鬥是他引起的。然後船長向巨猿走過去,似乎要親眼看看這頭野獸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為了防止意外,他手裡一直端著手槍,並且大張著機頭。不過他和猿說話時,語氣十分溫和。猿蹲在俄國佬身邊,東張西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看見船長走過來,它半蹲著身子,搖搖擺擺地迎上前去,臉上還是先前挨個兒察看水手時那種奇怪的人、好像尋找什麼的表情。它把「手」搭在船長肩膀上,端詳了半晌,臉上現出一副失望的表情、還伴隨著一聲跟人很相似的長歎。它又把大副和陪他們一塊兒來的那兩位水手挨個兒端詳了一番。端詳完又長歎一聲,最後掉轉頭,在鮑爾維奇身邊蹲了下來。這以後,便對這群人沒什麼興趣了,而且顯然已經把剛才那場武鬥忘得一乾二淨。
大夥兒返回「瑪喬裡號」的時候,巨猿跟在鮑爾維奇身邊寸步不離,好像急於跟他上船似的,船長對此沒有提出異議,就這樣,大夥兒心照不宣,巨猿成了「瑪喬裡號」的一位乘客。上船之後,它就挨個兒察看每一個先前沒有見過的船員和乘客,看過之後,總是滿臉失望的表情。船長、大、二、三副,以及那些科研人員經常說起這頭奇怪的野獸,可是對於它這種見了生人就要湊過去端詳一番的「見面禮」,誰也做不出讓人滿意的解釋。如果是在大陸或者別的什麼地方發現這只援,可以把它這種古怪的舉止解釋為它曾經是什麼人馴養的愛畜。可是,它的故鄉是在那樣一個與世隔絕、鮮為人知的小島,這種解釋就說不通了。它好像一直在不知疲倦地尋找什麼人。剛從小島返航的那幾天,人們經常看見它這兒聞聞,那兒嗅嗅。可是端詳過每一張面孔,搜尋過每一個角落之後,它便對周圍的一切都表現出一種全然的冷漠。就連對俄國倫,也只是送飯的時候,才多少表現出一點感激。其他時候,它只是顯得寬容、大度,無論對他還是對別人,都沒有什麼特殊的鍾愛之情。它也沒有再像初次與水手們相識時那樣,因為被人襲擊而野性大發。
它大多數時間都趴在甲板欄杆上向遠處的水平線眺望,似乎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輪船肯定要駛進某個港口。在那兒,它又可以在眾多的陌生人中,尋找那張它熟悉的面孔。總而言之,大夥兒都認為埃傑克斯1—一這是人們給它起的綽號—一是一只十分聰明的猿。事實上,聰明還不是它唯一的特徵。作為一隻猿,它的體格和身材,也是怪怕人的。它顯然已經很老了,不過,即使它的精力和體力都因為「年事已高」而有稍許的減退,也還看不太出來。
1埃傑克斯[Ajax]: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的英雄,以魁梧驍勇著稱。
就這樣,「瑪喬裡號」終於回到英格蘭。船上的頭頭和科研人員對池們從非洲叢林救出來的這位骨瘦如柴的可憐人十分同情,他們給了他一些現全,還祝願他和他的埃傑克斯一路順風。
俄國佬在港口和去倫敦的路上,一直緊緊地拉著埃傑克斯。在那川腕不息的人群中,巨猿總要湊過去仔細觀察每一張過往行人的臉,結果,常常把人們嚇得大呼小叫。後來,它終於發現很難找到它要找的那張面孔,便陷入一種近乎病態的冷漠,只是偶爾朝一張一閃而過的臉瞥上一眼。
到了倫敦之後,鮑爾維奇帶著巨猿徑直去找一位有名的馴獸大師。埃傑克斯給這位大師留下很深的印象,最後不但同意馴養它,而且為埃傑克斯和鮑爾維奇提供食宿,條什是展覽的錢大部分歸他。
就這樣,埃傑克斯到了倫敦。在這裡,它無形中成了影響許多人生活與命運的一個重要環節。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0:34
第二篇 小傑克私訪巨猿
哈羅德·摩爾先生是個性格急躁、勤奮好學的年輕人。他為人嚴謹、生活刻板、工作認真。後來,他自己的種種習慣便成了約束這位英國貴族少爺的清規戒律。他覺得他的「訓示」沒有像孩子父母期望的那樣起多大作用。這一天便很認真地向小男孩兒的母親解釋這樁事情。
「不是他不聰明,」他說。「他要真是個傻瓜蛋兒,我也許還有成功的希望。因為要是那樣,我就可以花大力氣去克服他的愚笨。麻煩的是他簡直太聰明了,學東西那樣快,準備的功課挑不出半點兒毛病。讓我不放心的是,他對自己的學業壓根兒就沒有什麼興趣,只是像完成任務似地草草了事。我敢肯定,他從來就沒把學過的東西記到腦子裡,只是現蒸熱賣,臨陣磨槍。看起來,他唯一的興趣就是習武練功,讀可以弄到手的任何一本與野獸或者與尚未開化的種族的生活習俗有關的書。對描寫動物的故事書尤其感興趣。他居然可以幾小時幾小時地坐在那兒出神入迷地看某位非洲探險家寫的小說。有兩次,我看見他半夜裡還躺在床上看卡爾·哈根貝克寫的一本論人與獸的書。」
男孩兒的母親在爐前地毯上神經質地輕輕地點打著腳。
「你當然不想讓他看這些書,是嗎?」她說。
摩爾先生支支吾吾地搪塞著。
「我……哦,我想把那本書從他那兒拿走,」他回答道,灰黃的面頰泛起兩朵紅雲。「不過……您的兒子在他這個年紀,可算是大力士了。」
「他不讓你拿走那本書,是嗎?」母親問。
「不讓,」家庭教師老老實實地承認。「他倒沒發什麼脾氣,只是一定要讓我和他做遊戲——他當大猩猩,我當黑猩猩,還要我假裝偷他的東西吃。他發出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的野蠻的嗷叫,撲過來,一下子把我舉過頭頂,扔到床上。然後假裝往死掐我。把我踩在腳下,發出一陣叫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他對我解釋說這是巨猿表示勝利的呼喊。他還把我扛到門口,推進大廳,關在他的屋子外面。」
兩個談話的人來晌沒有說話,後來還是男孩兒的母親先打破沉默。
「摩爾先生,」她說,「確實應當對他嚴加管束,傑克這孩子……」她還沒把話說完就聽見窗戶那邊傳來一聲吶喊,兩個人連忙站了起來。他們正坐著談話的房間在這幢小樓的二樓上,吸引他們注意力的那扇窗戶對面是一株大樹,有一根樹枝和窗台之間有幾英尺遠。他們看見剛才談到的那個男孩兒正蹲在那根樹枝上。這孩子個子很高,十分壯實,坐在樹枝上穩穩當當,看見媽媽和家庭教師臉上驚恐的表情,又快活地大喊了一聲。
母親和家庭教師都向窗口衝過去,不過他們剛跑了幾步,男孩兒已經十分敏捷地跳回到窗台上面,鑽了進來。
「野人從婆羅州1進城了,」他邊唱邊摹仿原始部落作戰前的舞蹈,繞著嚇壞了的母親和憤怒的教師跳了一圈兒,然後緊緊摟住媽媽的脖子,親了親她的面頰。
1婆羅州[Borneo]:加裡曼州的歸稱,亞洲一大島。
「啊,媽媽,」他大聲說,「音樂廳展覽一隻受過訓練的猿呢!簡直妙極了!威利·格雷姆斯比昨天去看了。他說除了說話,它什麼都能幹。會騎自行車,會用刀叉吃東西,能從一數到十,還會幹許多別的事情呢!我能去看看嗎?啊,求求你,媽媽,讓我去看看吧!」
母親親暱地拍了拍兒子的臉蛋兒,搖了搖頭。「不,傑克,」她說。「你知道,媽媽從來不喜歡這種展覽。」
「我不明白這種展覽有什麼不好。」男孩兒說。「別的小朋友都去看,他們還到動物園。可你從來都不讓我去開開眼。人家都以為我是個小姑娘,或者膽小鬼呢!啊,爸爸!」他高興地叫了起來。門開了,一個灰眼睛大個子男人走了進來。「啊,爸爸。我能去嗎?」
「去哪兒?我的兒子,」父親問。
「他想去音樂廳看一隻受過訓練的猿。」母親邊說邊向丈夫使了個眼色。
「什麼猿?埃傑克斯?」父親問。
男孩兒點了點頭。
「哦,我倒看不出為什麼不可以去,我的兒子,」父親說。「反正我自個兒對這種事不介意。人們都說這只猿很神,而且作為類人猿,它的個頭特別大。我們一起去看看,你說怎麼樣?珍妮。」他轉過臉問妻子,珍妮十分堅決地搖了搖頭,問摩爾先生是不是該到他和傑克早讀的時間了。等教師和兒了走了之後,她掉轉頭,望著丈夫。
「約翰,」她說,「傑克對於野蠻生活實在是充滿了渴望。我想這一定是從你身上繼承來的。可是我們必須設法制止這種傾向繼續發展。你自個兒的經驗已經說明,有時候那種充滿野性的生活有多麼大的吸引力。你也知道,這許多年來,叢林生活不止一次地召喚你再回到它的懷抱,而為了克服這種近乎瘋狂的慾望,你在心理上曾經做過多麼激烈的鬥爭。而且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小傑克一旦迷戀上那條通往野蠻叢林的小路,等待地的將是多麼用怕的命運。」
「我很懷疑,我對於叢林生活的這種嚮往是否有遺傳的危險,」丈夫回答道。「因為我不相信這種東西也會由老子傳給兒子。有時候,珍妮,我覺得你對孩子的前途操心操得太多了,對他的管束也太嚴了。他喜歡動物,比方說,想去看看這只受過訓練的猿,對於他這個年紀的身心健康的男孩子,本來十分正常。僅僅想去看著埃傑克斯,還不能說他就想和一隻猿結婚。而且即使他真的想與猿為伍,作為你 ——珍妮,也沒有權利措責他『可恥!』」珍妮滿腹狐疑,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丈夫。約翰·克萊頓——格雷斯托克勳爵摟著她的腰肢笑了起來,然後,深深地吻了吻她,又接著剛才的話頭說了下去,語氣越發嚴肅。「你從來沒有把我年輕時候的生活講給小傑克聽,也不讓我講。依我看,這樣做是一種錯誤。那些對原始森林一無所知的人,對於大自然只有一個籠統的認識。我卻可以從中分辨出許多真正有魅力、真正充滿浪漫色彩的東西。如果我能把自己作為人猿泰山的經驗講出來,對他們肯定大有好處。小傑克自然也會有所收穫。可是現在,假如叢林真的喚他而去,除了自個兒的衝動,他連一點兒在叢林裡生活的常識也沒有。而我知道,有時候,走錯一步,就會造成多麼巨大的損失。」
同是格雷斯托剋夫人還是像平常那樣,一談到和過去的生活有關的話題就搖頭。她又一次否定了丈夫的意見。
「不,約翰,」她堅持說。「我永遠不會同意你給傑克灌輸叢林生活的任何所謂經驗。因為,我們倆都在極力保護他,使他免受那種苦難。」
到了晚上,又說起這個話題,不過這回是傑克自個兒提出來的。他一直半躺在一張很大的椅子裡讀書,突然抬起頭單刀直入,責問爸爸:
「我為什麼不能去看埃傑克斯?」
「媽媽不同意,」父親回答道。
「您同意嗎?」
「話不能這麼說,」格雷斯托克勳爵沒有正面回答。「你媽媽反對就夠了。」
「我一定要去看看,」男孩兒著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鄭重地宣佈道。「我和威利·格雷姆斯比,或者別的去看過埃傑克斯的小朋友沒有什麼區別。他們沒有因為看看動物就受害,我也不會。我滿可以不告訴你們自個兒就去瞧瞧,不過我不想那樣干罷了。現在,反正我預先跟你們打過招呼了,一定要去看埃傑克斯。」
小男孩兒的語氣或者神情沒有什麼對父母不尊重或者故意作對的意思。他只不過是心平氣靜地陳述自己的觀點,證明一個事實。父親很為兒子這種男子漢的氣概驕傲,禁不住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我很讚賞你的坦率,傑克,」他說。「所以,我對你也要開誠佈公。如果你私自去看埃傑克斯,我一定要懲罰你。我從來沒有體罰過你,可是,現在我警告你,如果你膽敢在這件事情上違背母親的意思,我絕不留情。」
「是的,先生,」男孩兒回答道,然後又補充了一句:「等找看過埃傑克斯,會主動告訴您的。」
摩爾先生的房間緊挨他的學生的臥室。他已經養成一個習慣,每天就寢時都要進去看看小傑克是否已經上床睡覺。這天晚上,他更是對一分謹慎,生怕「玩忽職守」。因為他剛和孩子的父母親開過「家庭會議」,受命於格雷斯托克勳爵,一定要對傑克嚴加看管,絕不能讓他到展覽埃傑克斯的音樂廳去。大約九點半,推開小傑克的房門之後,他不由得為自己的謹慎而暗自歡喜。原來小傢伙已經穿戴得整整齊齊,正準備從窗戶溜出去。
摩爾先生急忙跑進小屋,不過已經是多此一舉。小男孩兒聽見他走進臥室,意識到已經被人發現,便回轉身,似乎要放棄這次冒險。
「你要上哪兒去?」摩爾先生十分激動,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去看埃傑克斯。」男孩兒心平氣靜地回答。
「我很驚訝,」摩爾先生大聲說。不過,一件更讓他驚訝的事馬上就發生了:男孩兒朝他走過去,突然抱住後腰,把他舉起來面朝下扔到床上,還用一個柔軟的枕頭壓住他的臉。
「別喊出聲,」這位勝利者警告他的家庭教師,「要不然我就掐你的脖子了。」
摩爾先生拚命掙扎,但是毫無用處。人猿泰山到底遺傳給了兒子什麼,一下子很難說清楚。但是至少有一點傳給了兒子,那就是健壯的體魄,超人的力氣。傑克的勁兒不比父親在他這個年紀時小。教師在男孩兒手裡簡直像一把油灰,由他捏來捏去。傑克用膝蓋壓著他的老師,從被單上撕下一條布,把摩爾先生的手綁到背後,然後又用布條勒住教師的嘴,為了保險還在後腦勺上纏了好幾圈。這當兒,他一直壓低噪門兒,跟老師談話。
「我是萬濟部落的酋長萬加,」他說道。「你是阿拉伯酋長穆罕默德·達本,想殺我的人民,搶我的象牙。」他很靈巧地捆住摩爾先生的腳脖子,又和已經捆好的手腕子綁到一起。「啊——哈!壞蛋!你終於落到我的手心兒裡了。我走了。不過還會回來的。」說著泰山的兒子幾步跨過小屋,從窗口爬出去,沿著與屋簷水槽相連的落水管,溜到了大街上。
摩爾先生在床上拚命掙扎,相信如果沒有人趕快幫忙,他定會悶死。因為害怕,他設法從床上滾到了地板上。這一滾,雖然跌得疼痛難忍。但也跌得他頭腦清醒了許多。剛才因為嚇得要命,他沒能冷靜地想想如何是好,現在靜靜地躺在地板上,才開始思索怎樣逃脫眼下的困境。後來突然想起他離開格雷斯托克勳爵和格雷斯托剋夫人時,他們還坐在屋子裡談話,而那個房間正好在他現在躺著的地板下面。他上樓已經有一陣子了。估計現在他們也許已經離開那個房間了。因為在他看來。為了獲得自由。他在傑克的床上滾來滾去已經折騰了好長時間。但是眼下他能夠做到的只有吸引樓下的注意力。結果,經過許多次失敗,他還是沒法弓起身子,擺出一個可以用靴尖叩擊地板的姿勢。他掙扎著,拚命敲打了一會兒。然後,好像過了好長時間,才聽見有人上了樓,不一會兒就響起一陣敲門聲。摩爾先生用鞋尖拚命敲打地板,除此而外再沒有別的辦法表示回答。過了一會兒,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摩爾先生繼續敲打地板。他們難道就不能把門打開嗎?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向門口滾了過去。只要能背朝門,就可以用腳尖兒踢門,外面的人就一定能聽見了。敲門聲越來越大,最後有人喊:「傑克先生!」
這是一位男僕, 摩爾先生聽出他的聲首。 他嘴裡塞著布條子,拚命想喊一聲「請進」,簡直要爆烈了血管。過了一會兒,僕人又敲了敲門,並且大聲喊傑克的名字。沒有回答,他便擰了一下門把手。這時,家庭教師突然想到,剛才進屋時,他順手從裡面反鎖了房門。
他聽見僕人又擰了幾下把手,然後轉身走了。摩爾先生一下子昏了過去。
這當兒,傑克正在音樂廳裡盡情享受鬥爭換來的歡樂。他是在埃傑克斯剛剛開始表演時,趕到娛樂場的。他在包廂裡定了一個位子,現在正屏聲斂息,趴在欄杆上出神入迷地看巨猿的每一個動作,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馴獸師很快就發現包廂裡這個看得津津有味的小男孩兒那張漂亮的臉。埃傑克斯的拿手好戲是表演期間走進一個或者幾個包廂裡「找親戚」—一馴獸師是這樣解釋這個節目的—一現在他突然想到,如果把埃傑克斯領進這個漂亮男孩兒的包廂,藝術效果一定十分強烈。他深信小男孩看見這個粗毛滿身、力大無比的傢伙站在眼前,一定嚇得要命。
當巨猿應觀眾的要求從側翼幕條後面又回到舞台上時,馴獸師有意把它的注意力吸引到小男孩身上。說來也巧,包廂裡只坐著傑克一個人。巨猿一個箭步從舞台跳到孩子身邊。不過,如果馴獸師指望讓觀眾看到一幕男孩兒嚇得嗚哇亂叫的「滑稽劇」,那可是大錯特錯了。小男孩兒,握住來訪者毛乎乎的胳膊,高興得大笑起來。巨猿摟著傑克的肩膀,長時間地、急切地端詳著他的面孔。傑克則撫摸著他的腦袋,喃喃地說著什麼。
埃傑克斯從來沒有這樣長時間地端詳別人。它好像心煩意亂,並不十分快活。只是一邊撫摸傑克,一邊急促地、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馴獸師十分驚奇,他從來沒有見過埃傑克斯愛撫過別人。不一會兒,巨猿爬進包廂。緊挨男孩兒坐了下來。觀眾們看到這裡,情緒變得十處熱烈。當馴獸師試圖勸說埃傑克斯離開包廂時,觀眾越發興奮不已——一那個寵然大物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演出因此而拖延了。經理十分生氣,再三催促馴獸師趕快收場。馴獸師只好爬進包廂,去拖埃傑克斯,埃傑克斯還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還齜開滿嘴獠牙朝他怒吼。
觀眾們高興得手舞足蹈。一個勁兒地給埃傑克斯和小男孩兒鼓掌、喝彩,向馴獸師和經理打口哨,跺腳,發出陣陣表示輕蔑的嘲笑聲——不走運的經理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跑出來幫助馴獸師從包廂裡往外拖埃傑克斯。
最後馴獸師終於絕望了,而且意識到,如果不立即採取措施制止埃傑克斯的反叛行為,以後這棵搖錢樹就會變得一錢不值。於是他匆匆忙忙跑到化妝室,拿出一根又粗又重的鞭子。當他舉起鞭子威脅埃傑克斯的時候,發現面對他的已經是兩個而不是一個憤怒的敵人——小男孩兒也跳起來,抓起一把椅子,站在猿的身邊,隨時準備保護他的新朋友。微笑已經從他那張英俊的臉上消失了,灰眼睛裡的一種表情一下子鎮住了馴獸師,他旁邊站著那頭身材高大的巨猿,咆哮著也準備向他猛撲過去。
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插曲使得本來要發生的那些事情沒有發生。因此,馴獸師的鞭子倘若落下,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從兩位對手當時的態度,可以預料,他肯定會被巨猿和男孩兒打個半死。
面色蒼白的男僕衝進格雷斯托克勳爵的圖書室,氣喘吁吁地報告說,他發現傑克的門從裡面反鎖著,敲了半天役人答應,只是聽見一種奇怪的叩擊聲和可能是什麼東西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音。
約翰·克萊頓一步跨過四級台階,直奔樓上兒子的臥室。妻子和僕人們急匆匆跟在後面。他大喊一聲兒子的名字,聽不到回答,便後退幾步,使出沒有絲毫衰減的力氣,去撞那扇厚實的門。門的鐵鉸鏈一下子斷成兩截,碎木片落了一地,門板向裡倒了下去。
門口躺著已經失去知覺的摩爾先生。門板從他身上砸過去,落在地板上發出啪噠一聲脆響。泰山一個箭步衝進臥室,打開電燈開關,屋子裡驟然間變得通亮。
過了好幾分鐘,泰山才發現家庭教師。原來門板正好嚴嚴實實壓在他的身上。大夥兒七手八腳把他拖出米,取下嘴上勒著的布條,割斷捆綁手腳的繩索,又潑了一桶冷水,他才慢慢甦醒過來。
「傑克哪兒去了?」約翰·克萊頓焦急地問。「這是誰幹的?」他想起茹可夫,生怕又發生了第二次劫持兒子的事件。
摩爾先生掙扎著慢慢地爬了起來。一雙目光迷離的眼睛在屋子四周掃視著,漸漸拚湊起支離破碎的記憶,想起剛才發生的這場不幸的每一個細節。
「我提出辭職,先生,馬上就辦!」他第一句話就這樣說。「你們不需要給兒子雇家庭教師,他需要的是一個馴獸師!」
「可他上哪兒去了?」格雷斯托剋夫人焦急地問。
「看埃傑克斯去了!」
泰山好不容易才忍著沒笑出聲來。他滿意地發現家庭教師不過是受了點輕微的擦傷,沒有傷著筋骨,便坐上汽車直奔那個出名的音樂廳。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0:54
第三篇 劇場相逢
就在馴獸師舉起皮鞭,面對男孩兒和巨猿站在包廂入口處,踟躇不前的時候,一個膀大腰圓、身高體壯的男人一把推開他,走了進去。小男孩兒看見他,臉上泛起兩朵紅雲。
「爸爸!」他喊了一聲。
巨猿看了一眼英國勳爵,突然朝他撲過去,嘴裡急促地、含混不清地喊著什麼。勳爵十分驚訝,站在那兒目瞪口呆,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
「阿卡特!」他大喊一聲。
男孩兒大惑不解,看著猿又看看父親,然後又看看猿。馴獸師驚訝得半晌合不攏嘴巴,他聽見英國勳爵發出一種只有猿才會有的喉音很重的聲音。巨猿偎依著他,用同樣的聲音和他「說話」。
舞台側翼有一個彎腰曲背、十分醜陋的老頭,注視著包廂裡突然出現的這個戲劇性場面。他那張麻臉痙攣著,變幻出由喜悅到恐懼的種種表情。
「我找了你多久啊,泰山!」阿卡特說。「現在總算找到了你,我要跟你一起回到叢林,永遠和你們生活在一起。」
泰山撫摸著阿卡特的腦袋。許多年以前,這只身高體壯、與人相似的猛獸在非洲原始森林和他並肩戰鬥的情景一幕幕從他腦海裡閃過。他彷彿又看見黑人武士木加貝揮舞著那根置人於死命的大頭棒和他們一起拚搏。還有兇猛的豹子席塔張牙舞爪,唇須如鋼針倒豎,身後緊跟著那幾隻巨猿。泰山長歎一聲。他以為對叢林的渴念之情早已在心中死滅,誰知道此刻又洶湧澎湃起來。啊!如果能再回那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該有多好!那怕只一個月,他也心滿意足。他希望再體驗體驗裸露著的皮膚與樹枝樹葉相融的感覺;他希望再嗅一嗅,枯枝敗葉散發出的那股霉味兒— —對於原始森林中出生的人來說,那簡直是一種溫馨的乳香;他還希望再去體味那些食肉動物晃動著龐大的身軀從它們經常出沒的小路上悄無聲息地走過時,自己心靈深處那種感覺。獵取,或者被獵取!殺戮,或者被殺戮。這畫面何等壯闊,何等誘人!可是,他的眼前又出現了另外一幅畫圖——尚且年輕、漂亮的妻子,朋友,家庭,兒子。他聳了聳寬闊的肩膀。
「我回不去了,阿卡特,」他說。「不過,如果你願意回去,我可以安排一切。在這兒,你不會快樂的。我也不會快樂。」
馴獸師走過來,巨猿阿卡特朝他毗牙咧嘴,大聲咆哮。
「跟他去吧,阿卡特,」人猿泰山說。「明天我再來看你。」
阿卡特悶悶不樂地走到馴獸師身邊。馴獸師在約翰·克萊頓的請求之下,把住址告訴了他們。泰山回轉頭望著兒子。
「走吧!」他說。兩個人離開音樂廳,鑽進那輛大型高級轎車之後,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後來。還是小男孩先打破沉默。
「這只猿認識你,」他說,「你們一起用猿語交談。可它是怎麼認識你,你又怎麼學會猿語的?」
於是,人猿泰山第一次把他早年的生活告訴了兒子。告訴他自己的出生,父母的死亡,以及母猿卡拉怎樣養育他直到成年;告訴他叢林裡的危險和恐怖;告訴他,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有神出鬼沒追尋獵物的巨獸;告訴他,旱季的乾渴,雨季的淫雨;告訴他飢餓、寒冷、悶熱;告訴他裸體、恐懼以及種種磨難的滋味兒。他把所有這些在文明社會長大的人看來十分可怕的事情告訴兒子,目的是希望因此而打消小伙子對叢林生活的嚮往。然而,正是這些事情,泰山永遠難以忘懷,正是這些事情構成了他所熱愛的叢林生活的全部內容。講這番話的時候,他忘了最根本的一條;坐在他旁邊、支楞著耳朵今神貫注地聽他說話的孩子,是人猿泰山的兒子。
把男孩安頓在床上睡覺之後——沒有像先前威脅的那樣,給他什麼懲罰——約翰·克萊頓把晚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妻子,還告訴她,他終於把自己在叢林裡度過的歲月講給了傑克聽。母親早就預感到兒子遲早要知道父親像野獸一樣,赤身露體在叢林裡漫遊的可怕經歷。聽了泰山的敘述,只是搖著頭,暗自希望父親胸中埋藏的對於原始叢林尚且十分強烈的嚮往,不要傳給兒子。
第二天,泰山又去看望阿卡特,傑克雖然再三請求與爸爸同去,還是遭到拒絕。這次,泰山見了阿卡特那位麻臉老主人,他當然認不出這就是鮑爾維奇。泰山按照阿卡特的請求,提出要把巨猿買過來。司是鮑爾維奇一直不說價錢,只是說要考慮考慮。
泰山回家之後,傑克興致勃勃地聽父親講這次訪問的每一個細節,後來他建議爸爸把猿買回來。養在家裡。格雷斯托剋夫人聽了這個建議嚇了一大跳。男孩兒堅持自己的意見。泰山解釋說,他希望把阿卡特買回來,送回他的老家—一非洲叢林。這個主意,珍妮倒是欣然同意。傑克又提出去著巨猿的要求,又遭到父母的拒絕.不過,他有馴獸師給父親的那個地址,兩天之後,便找機會從新老師——他代替嚇壞了的摩爾先生——的看管之下逃了出來。倫敦這個區來克以前從來沒有來過,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麻臉老頭那個臭烘烘的住處。老頭聽見敲門聲,大聲問來者何人。傑克說明他是來看埃傑克斯之後,便打開門。領他走進他和巨猿住的那間小屋。過去,鮑爾維奇是個很講究衣著的無賴,可是在非洲食人肉者的部落裡度過可怕的十年,徹底改變了愛好整潔的生活習慣。衣服皺皺巴巴,十分骯髒。手沒洗,那幾縷白頭髮也不梳,屋子更是亂七八糟。男孩兒一進屋便看見巨猿蹲在床上。床上亂糟糟地鋪著骯髒的毯子和臭烘烘的被子。巨猿看見傑克馬上跳到地板上,拖著兩隻腳向他走了過去。老頭沒認出男孩兒是誰,生怕猿惡作劇,連忙走到他倆中間。命令猿回到床上。
「它不會傷害我。」男孩兒大聲說。「我們是朋友。以前,它是我爸爸的朋友。他們是在叢林裡相識的。我父親是格雷斯托克勳爵。他不知道我來這兒。母親禁止我看埃傑克斯。可是我想見見它。如果你允許我常來。我會付你錢的。」
聽到男孩兒自報家門,鮑爾維奇便瞇細了一雙眼睛。自打在舞台側翼看見泰山,他便死灰復燃,思想裡又升起了報仇雪恨的念頭。作惡的人總是自食其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現在,阿列克塞·鮑爾繼奇慢慢回想起自己過去生活中發生過的那些事情,回想起他和茹可夫曾經怎樣不遺餘力地迫害泰山,結果非但陰謀沒有得逞。反而自個兒陷入滅頂之災。
起初,他還看不出怎樣才能通過泰山的兒子對泰山進行報復。不過,在這孩子身上潛藏著一種報仇雪恨的極大的可能性則是顯而易見的。因此。他下定決心要在傑克身上大做文章,希望有朝一日,命運之神賜給他一個報仇的機會。他把他知道的泰山過去在叢林裡的情況都告訴了傑克。當他發現這麼多年,這孩子對這些事情都一無所知,而且父母一直嚴禁他到動物園時——上次到音樂廳看埃傑克斯,還是捆住家庭教師的手腳,堵住他的嘴巴才偷跑出來的——鮑爾維奇立刻猜到男孩父母心裡埋藏著深深的恐懼;怕他像父親那樣對原始叢林充滿渴望。
於是,鮑爾維奇極力慫恿傑克常來看他。他總是吊男孩兒的胃口。然後給他講那個野蠻世界充滿神秘色彩的故事。對於那一切,鮑爾維奇當然是太熟悉了。他常讓傑克和阿卡特單獨呆在一起,沒多久,他就驚訝地發現巨猿已經能明白男孩兒的意思了。事實上,傑克已經學會類人猿那種原始語言中的許多詞彙了。
這期間,泰山訪問過幾次鮑爾維奇。他看起來急於把埃傑克斯買到手。後來他開誠佈公地告訴鮑爾維奇,他之所以急於成交不只是因為想盡快把它送回故鄉,讓它在原始森林中自由自在地生活,還因為,他的妻子生怕兒子設法打聽到這只猿現在居住的地方,通過和它交往,啟迪了他那種喜歡流浪的稟性。泰山還解釋說,這種稟性曾經影響了自己的生活。
聽了格雷斯托克勳爵這番話。俄國佬差點兒笑出聲來。因為僅僅半個小時之前,他的寶貝兒子還坐在這張破破爛爛的床上,和埃傑克斯嗚哩吐拉說著什麼——他對猿語的熟練程度已經與猿無異。
就在這次會面的時候,鮑爾維奇想出一個好主意,於是,很爽快地同意泰山花巨款買這只猿。說也湊巧,兩天之後正好有一條輪船要離開多佛港到非洲,兩人便說定,鮑爾維奇收到錢,立即把巨猿送上這條輪船。對於鮑爾維奇,這確實是個一箭雙雕的好主意。首先,他可以得到一筆巨款,免受饑寒。因為,巨猿埃傑克斯已經不再是他的搖錢樹了。自從找到泰山,它就不想再登台表演。由此可見,這個畜生忍饑挨餓,萬里迢迢,離開原始叢林,在千百個驚奇萬分的觀眾面前「獻技」,只是為了一個目的—一尋找失散多年的朋友和主人。現在一旦找到他。就覺得再沒有必要與這些「凡夫俗子」為伍」,而且,不管人家怎樣勸說。就是不肯登音樂廳的舞台。馴獸師有一次企圖訴諸於武力,結果,這個不走運的傢伙差點兒送了命。那天,碰巧傑克·克萊頓來看埃傑克斯,兩位朋友一起呆在音樂廳的化妝室裡。傑克看見巨猿要對馴獸師下毒手,立刻制止,才使他倖免一死。
除了金錢的誘惑之外,俄國佬心裡還有根深蒂固的要報仇的慾望。這種慾望因為最近一個時期總是回想以往的失敗,回想他一生中的苦難而愈發強烈。他把這一切都歸咎於泰山,就連最近埃傑瓦斯拒絕登台為他賺錢,也是泰山的過錯。他深信,一定是人猿泰山暗地裡教給巨猿不要登台演出。
多年來的磨難和貧困無論在鮑爾維奇的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造成一種扭曲,而這種扭曲又使得他那邪惡的本性加倍地膨脹。頭腦冷靜的算計,「爐火純青」的剛愎與墮落,使他邪惡的稟性「昇華」為對人類極大的危險與威脅。他的陰謀實在是太狠毒了,很容易讓人想到他或許正處於一種心智迷亂的狀態。他要首先拿到格雷斯托克勳爵為把巨猿放回非洲叢林而付的巨款。然後再通過勳爵的兒子達到報仇的目的。他計劃中的這一部分雖則殘忍但也不乏粗陋。缺乏從前那個鮑爾維奇的精明與巧妙——那才是他當年跟大壞蛋尼古拉斯·茹可夫一起要陰謀摘鬼計時的拿手好戲。不過這個計劃也說明,鮑爾維奇還是頗有點借刀殺人的本領。巨猿阿卡特也將因為拒絕為俄國錯繼續服務而受到懲罰。
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也真是無巧不成書,泰山對妻子講他為把阿卡特平平安安送回非洲叢林正在採取的具體措施時,兒子傑克躲在旁邊聽了個一清二楚。他請求父母。親把猿帶回家跟他玩兒。泰山對此本來不怎麼反對,可是格雷斯托剋夫人一想起這事兒就害怕。傑克去求媽媽,自然毫無用處。她很固執,堅持認為,一、必須把阿卡特送回非洲叢林;二、假期已經結束,兒子必須到學校唸書。小傑克對母親的決定似乎默認了。
這天,他沒有到鮑爾維奇那兒造訪,而是忙著做別的準備。他手頭總是有點兒錢,因此,一旦需要,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湊幾百英鎊。他花一些錢買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下午晚些時候趁別人不注意,偷偷拿回家。
第二天早晨,父親先去找鮑爾維奇談那筆交易,他們談完之後,小傑克便匆匆忙忙跑到俄國佬那兒。傑克因為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不敢把自己的打算向他和盤托出,生怕老頭不但拒絕幫忙,還要把這樁事告訴父親。他只是請求老頭允許他把埃傑克斯帶到多佛港。他解釋說,這樣老頭就用不著走那麼遠的路了。他還往老頭口袋裡塞了幾英鎊,因為小傑克不願意虧待這個老傢伙。
「你瞧,」他繼續說,「不會有人發現的。人們都以為我乘下午的火車到學校去了。可等他們把我送上車,我就溜回到你這兒。然後,便可以帶著埃傑克斯去多佛。只晚到校一天。誰也不會想到我會於這事兒。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在永遠離開埃傑克斯之前,再和它多玩一天。」
對於鮑爾維奇,傑克這個計劃是正中下懷的事情。假如他知道男孩兒進一步的打算,毫無疑問,會拋開自己的復仇計劃,全力以赴幫助小傑克實現他的夢想。這樣做對鮑爾維奇當然更有利。這一點再過幾個小時便「昭然若揭」,遺憾的是俄國佬沒有先見之明。
這天下午,格雷斯托克勳爵、格雷斯托剋夫人和兒子道了別,目送他平平安安走進頭等車廂,滿以為再過幾個小時,火車就會把他送到學校。可是他們剛剛離開車站,傑克使拎起箱子和旅行包溜出車廂,在車站外面雇了一輛出租汽車,讓司機按照地址,把他送到俄國佬那兒。此時已是傍晚。鮑爾維奇正在等他。他神情緊張踱來踱去,猿被一根很結實的繩子捆在床上。傑克還是第一次看見俄國佬對埃傑克斯如此防範。他不無疑惑地望著鮑爾維奇。老頭含含糊糊地解釋說,埃傑克斯已經猜出要把它送走,因為怕它逃走,才不得已捆到床上。
「過來。」他對傑克說,「我告訴你它要是不聽話,該怎樣制服它。」
傑克笑了起來。「用不著,」他回答道。「埃傑克斯會聽我的話的。」
老頭生氣地跺著腳。「過來!按我說的辦。」他又說了一遍。」如果不聽我的話。就不能讓你把猿帶到多佛。我可不能讓它白白地跑了。」
傑克微笑著走過去,站在俄國佬面前。
「轉過身,背朝我,」老頭說。「讓我教給你一個快速捆綁巨猿的方法。」
男孩兒轉過身,按照老頭的吩咐把手背到後面。老頭立刻把一個繩套套到傑克一隻手腕上,又在另一隻手腕上繞了兩圈,然後打了一個死結。
捆好傑克之後,鮑爾維奇的態度立刻大變。他惡狠狠地咒罵著,把男孩兒揪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然後使勁兒一絆,小傑克仰面朝天倒在地板上。鮑爾維奇就勢撲上去壓住他的胸膛。巨猿被綁在床上,嚎叫著,掙扎著。傑克沒有叫喊。這也是他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一種品質——自從養母卡拉死後。漫長的叢林生活告訴泰山,誰也不會來救被打翻在地的人。
鮑爾維奇的手指掐住男孩兒的喉嚨,望著傑克的小臉,可怕地獰笑著。
「你的父親毀了我的一生,」他喃喃地說。「這就是他的報應。等你死了,我就這樣告訴他。我離開埃傑克斯只幾分鐘,你就悄悄地溜了進來,結果讓猿給掐死了。等你死了,我就把屍體扔到床上。你父親來了之後,會看到埃傑克斯正蹲在你身旁。」這個靈魂被扭曲了的魔鬼咯咯咯地奸笑著,手指像鐵鉗,使勁兒掐著男孩兒的喉嚨。
巨猿在他們身後發瘋似地嗷叫著,在小屋四壁發出巨大的迴響。男孩臉色蒼白,但沒有一絲害怕與驚慌。他是泰山的兒子。手指在他的脖子上越掐越緊,傑克的呼吸已經越來越困難了。巨猿擠命掙扎,它回轉身,像人一樣,把繩子有兩隻手卜繞了幾圈,然後奮力向後拉去。肌肉在它那毛乎乎的皮膚下面小山一樣隆起,喀嚓一聲,木床的踏腳板被它揪了下來。
鮑爾維奇聽見響聲連忙抬起頭,那張可憎的面孔立刻變得煞白—一猿自由了!
巨猿一個箭步竄上去,鮑爾維奇嚇得尖叫一聲,阿卡特把他從男孩兒身上一把揪起,碩大的手指陷入他的皮肉之中,滿嘴黃牙已經湊到他的喉嚨上。鮑爾維奇擠命掙扎,但毫無用處,當鋒利的牙齒緊緊咬在一起的時候,阿列克塞·鮑爾維奇的靈魂已經到等候他多年的地獄裡報到去了。
男孩兒在阿卡特的幫助之下,掙扎著站了起來。傑克教猿解捆在手腕上的那個處結,整整折騰了兩個小時。後來,阿卡特終於掌握瞭解扣的秘訣,男孩自由了。他割斷還捆在巨猿身上的那條繩子,打開一個旅行袋。取出幾件衣服。他已經做了周密的安排,沒必要和阿卡特商量,阿卡特則是「唯命是從」。他們倆從那幢房子悄悄地溜了出去。街上沒有一個人發現其中一個是猿。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1:18
第四篇 千古奇案
報紙上就無親無故的俄國人邁克爾·薩勃洛夫被他所馴養的巨猿咬死一事,連續報道了好幾天。格雷斯托克勳爵讀到這則消息之後,一直採取十分謹慎的態度,以免把自己牽連到這樁案子裡面。警察尋找巨猿時,他一直採取「無可奉告」的態度。
不過人們普遍認為,在這樁事情上,他最關心的是那位神秘的「殺人犯」到底上哪兒去了。或者至少在這樁血案發生幾天之後。聽說兒子傑克壓根兒就沒到學校時——雖然親眼看見他進了火車車廂—一他開始對阿卡特的下落發生了興趣。不過即使那時,父親還是沒有把兒子的失蹤和巨猿的下落完全聯繫到一起。一個月之後,經過周密的調查,泰山發現傑克在火車離開倫敦車站之前,就已經從車廂裡面溜了出來。後來,他又找到出租汽車司機。司機承認,他曾經按照傑克提供的地址把他送到俄國老頭那兒。直到這時,人猿泰山才真正意識到,兒子的失蹤和阿卡特確實有某種聯繫。
出租汽車司機站在俄國佬住的那幢房子前面的馬路上裝好車錢之後,便揚長而去,線索到此中斷。從那之後,誰也沒意見過男孩兒。也沒看見過猿——至少還活著的人沒有見過。房東認出了照片上的男孩,說他是俄國老頭的常客。別的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於是,尋找傑克的人在倫敦貧民區這幢破房的大門口徹底「碰壁」了。
阿列克塞·鮑爾維奇死後第二天,一個男孩兒領著他生病的祖母在多佛港搭乘了一條輪船。老太太戴著很厚的面紗,她因為年紀太大又生著病,只能坐一把病人專用的輪椅上船。
男孩兒不讓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推輪椅,上船之後,又親自把她從輪椅上攙下來,扶進他們的睡艙。從那以後,直到下船,誰也沒再看見過這位老太太。男孩甚至堅持自個兒收拾房間。他解釋說,老祖母神經不正常,特別討厭看見生人。
船上的人誰也不知道這個男孩兒在艙房裡都幹了些什麼。在人們的印象裡,他和任何一個健康、活潑的英國男孩兒一樣,並無與眾不同之處、他和旅客們混得很熟,船長、大副也都很喜歡他,跟水手們更是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慷慨大方,為人真摯,同時自尊自愛,總是表現出一種人格的力量,贏得許多新朋友的讚賞和鐘愛。
乘客裡有一個名叫康頓的美國人,是個臭名昭著的騙子和無賴。美國至少有六個比較大的城市都在通緝他。對這個男孩兒他一直沒怎麼注意。直到有一天,偶然看見他在數一疊鈔票。從那以後,康頓開始和這位英國少年套近乎,而且不費吹灰之力就瞭解到,男孩兒獨自一人和生病的祖母旅行,目的地是西非海岸靠近赤道的一個小港口。他還瞭解到他們姓貝林斯,在那個小港沒有什麼朋友。至於到那兒去的目的,男孩守口如瓶,康頓也沒有繼續追問——他想知道的已經都知道了。
康頓幾次拉男孩去玩牌,可是男孩兒對此毫無興趣。別的幾位男乘客對他這種行為都側目而視,康頓只得另打主意,設法把男孩兒的錢弄進自個兒的腰包。
後來有一天,輪船在一道避風的綠樹蔥籠的海峽拋了錨。海岬上有二十多座鐵皮蓋頂的棚屋,破壞了自然風光的秀麗,表明文明的腳步已經踏上這塊土地。海岬四周是土著居民茅草苫頂的茅屋,和熱帶叢林的背景倒是十分相宜,構成一幅原始社會野蠻而秀麗的風悄畫。把白人「先驅者」建造的那幾幢房子映襯得十分難看。
男孩倚在輪船欄針上眺望上帝在人類創造的城鎮那邊創造的叢林。展望未來,他真有點兒不寒而慄。然後,他突然覺得無法自持,彷彿看見母親那雙慈愛的眼睛,看見父親那張冷峻的面孔。父親雖然是個鐵打的英雄漢,可是結實的肌肉下面包藏著的柔情一點兒也不比母親那雙眼睛表現出來的少。一剎那,他的決心動搖了。一支土著居民的船隊向輪船划了過來,準備卸下貨再運進這個小港口。大副站在男孩兒旁邊,正向船隊發號施令。
「下一班開往英格蘭的船什麼時候到這兒?」男孩問。
「『伊曼尼爾號』這幾天就該到這兒了,」大副說。「估計我們在這兒能碰上它。」說完又忙著措揮向輪船划過來的那群黑人去了。
要把小男孩兒的祖母弄上正在輪船下田等著接他們上岸的那條獨木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男孩兒堅持呆在祖母身邊,等老太太終於平安無事上了那條小船之後,他像一隻貓,十分輕捷地跟在她身後。跳上小船。這當兒,他只顧把祖母舒舒服服安頓到船裡,沒有注意到就在他幫助船員放下那個吊祖母用的大網兜時,錢夾子從衣服口袋裡露了出來。後來掉進大海,他也沒有發現。
小船載著老太太和男孩兒剛向海岸駛去,康頓在輪船那邊叫來一條獨木舟,跟船主講了一會兒價錢之後,便帶著行李上了那條小船。康頓一上岸便避開那家俗不可耐的二層樓房。這幢樓房掛著一個牌子,上書「旅館」二字,專門招攬那些輕信的旅客去「享受」它諸方面的不便。康頓直到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才走進去安排了食宿。
在二樓後面的一個房間,男孩兒正十分為難地向祖母解釋,他決定乘下班船回英格蘭。他盡可能清楚地向老太太說明,如果願意,她可以留在非洲。但是良心要求他趕快回到父母身邊。毫無疑問,他們正在為他的失蹤而經受巨大的痛苦。由此可見,這孩子的父母對他和老太太這次來非洲冒驗的詳情並不瞭解。
拿定主意之後,男孩兒覺得心裡好像放下一塊石頭。這些日子,他在焦急不安中度過許多個不眠的夜晚,此刻,一閉上眼睛男孩就夢見又和家人幸福地團聚。就在他做這場美夢的時候,冷酷而又毫不寬容的命運正沿著這座骯髒的樓房漆黑的走廓。向他偷偷摸摸地走了過來——那是借美國無賴康頓的形體而來的命運之神。
康頓躡手躡腳走到小男孩兒的房間門口。蹲下來先仔細聽了一會兒裡面的動靜。屋子裡傳出均勻的呼吸聲,說明男孩兒和老太太都已進入夢鄉,他便放下心來。康頓幹慣了溜門撬鎖的勾當,把一把細長的萬能鑰匙悄悄插進門鎖裡。敏捷的手指很快便同時轉動了鑰匙和門把手。他慢慢推開門,走進小屋之後又隨手把門關上。一塊雲彩遮住月亮,屋子裡一片漆黑,康頓摸索著向床邊走去。這間小屋最裡面的一個角落有一樣東西動了一下。那聲音十分細微,就連這個慣於夜盜的竊賊也沒有聽見。他的注意力只在床上,以為那上面一定躺著正在酣睡的男孩兒和重病在身的祖母。
這個美國佬只想趕快找到那卷鈔票。如果能不被察覺就弄到手,那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如果一旦被男孩發覺,遇到反抗,他也早有準備。男孩兒的衣服搭在靠床的一張椅子上。美國佬很快便把每一個口袋都翻了一遍,可是沒有那卷嶄新的鈔票。這麼說,肯定是放在枕頭下面了。他又向正在熟睡的男孩走近幾步。剛把手向枕頭伸過去。雲開月出,小屋一下子明亮起來。與此同時。男孩睜開雙眼直盯盯地望著康頓那雙眼睛。竊賊突然意識到床上只有男孩兒一個人,伸出雙手去掐他的脖子。男孩兒一骨魯爬起來迎戰康頓。康傾聽見背後傳來一聲低沉的嘯叫。男孩兒抓住他的兩隻手腕,康頓感覺到,那細長、白嫩的手指蘊藏著鋼鐵一樣的力量。
他還感覺到又有一雙手掐住他的喉嚨。那是一雙從他肩膀後面伸過來的毛乎乎的、粗糙的大手。他十分害怕地回過頭瞥了一眼。這一瞥不要緊,嚇得他連頭髮根兒都豎了起來。原來從後面掐他脖子的是一個像人一樣的巨猿。類人猿的獠牙就要咬住他的喉嚨了,男孩兒緊緊掐著他的手腕不放,誰也不說話。老祖母在哪兒呢?康頓迅速向屋子裡掃視了一眼,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嚇得目瞪口呆。他完全是自投羅網。落入了神秘、可怕的野獸之手!他拚命掙扎,想甩開男孩兒,回轉身全力以赴對付背後那個可怕的東西。他終於掙脫一隻手,向男孩兒臉上猛擊一拳。這一掌一下子激怒了那只正掐他喉嚨的巨猿。康頓聽見一聲低沉的野蠻的怒吼。這是美國佬一生中最後一次聽到的聲音。然後他便被仰面朝天放倒在地板上,一個沉重的軀體壓在他的身上,有力的牙齒咬斷了他的頸靜脈,眼前驟然間變得一片漆黑。過了一會兒。巨猿從那俯臥著的身體上面爬了起來。康頓對此當然一無所知—一他已經死了。
男孩兒嚇壞了,從床上跳下來,彎下腰看那人的屍體。他知道,阿卡特是為了保護他才殺死成頓的,就像幾天前殺死邁克爾·薩勃洛夫一樣。可是在這遠離家鄉和親人的黑非洲,人家會拿他和忠心耿耿的巨猿怎麼辦呢?男孩兒知道,殺人償命的道理;他甚至知道,同謀犯要和主犯一起被處死。在這樣一個地方,誰會為他們伸張正義?誰能不站出來反對他們呢,這兒不過是個半開化的小鎮;明天早晨天一亮,當地的土人就會把他和阿卡特拉出去。在最近的一棵樹上吊死。他以前讀過這方面的書,知道美國人就這麼幹,而非洲遠比他母親的故鄉——美國西部地區更殘酷、更野蠻、是的,天一亮,他們倆肯定要被吊死。
難道就沒有一條活路了嗎?他默默地想了幾分鐘,突然拍著手高興地喊了起來。他回轉身去取搭在椅子上的衣服。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就能救阿卡特和他自己。他把手伸進平常裝錢的口袋裡摸索著。錢沒了!他翻遍了衣服所有的口袋,也沒找見一枚硬幣,他又爬到地板上四處搜尋。還打開燈,把床挪到一邊,一英吋一英吋地仔細尋找。找到萊頓的屍體旁邊,他猶豫了一下,可最後還是硬著頭皮把他翻了個個兒,在他的屍體下面找了一遍,還是沒有。他估計康頓是來搶劫的。不過他不相信他有足夠的時間把錢偷走。可是既然哪兒也找不著,就有可能在他身上了。於是傑克在康頓身上搜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他又在屋裡找了好幾遍,找來找去,每次都是又找到那具屍體旁邊。錢就這樣不翼而飛了。
男孩完全絕望了。該怎麼辦呢?天一亮他們就要被發現,被處死。他雖然聰明異常,力大無比,但畢竟是個孩子,是個嚇壞了的、想家的孩子。他的生活經驗少得可憐,對事物報難做出正確的判斷。他只看到這樣一個可怕的事實。他們殺了人。又落到野蠻的陌生人之手。這些人嗜血成性,恨不得把命運之神送到手的犧牲品一口吃掉。這方面的知識他都是從那種刊登恐怖故事的廉價書刊上看到的。
但是他們必須有錢!
他又走到那具屍體旁邊,這一次態度很堅決。巨猿蹲在一個旮旯裡,望著年輕的夥伴。男孩兒開始一件一件地脫美國佬的衣服,而已把每件衣服都仔仔細搜查了一遍。甚至連他的鞋子也沒放過。還是一無所獲。男孩兒大張著一雙眼睛,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迷茫中彷彿看見一棵大樹的樹枝上吊著兩具屍體,正無聲無息地晃來晃去。
就這樣他坐了不知道多長時間,直到後來聽見樓下傳來陣陣人聲,才連忙跳起來,吹滅燈,又悄悄地鎖好門,然後慢慢地朝猿轉過臉來。這時,小傑克已經拿定了主意。
頭天晚上,他下定決心機會一到,馬上回家,請求爸爸媽媽原諒自己近乎瘋狂的冒險。現在他已經明白。再也回不到他們身邊了。他的雙手已經沾滿康頓的鮮血。在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想像之中,他早已不把康頓的死歸咎於巨猿阿卡特了。危難之中,他把罪責完全兜攬到自己身上。如果有錢,尚可買到公正,可是他偏偏身無分文!啊!一個身無分文的陌生人在這裡還能有什麼希望呢?
可是錢到底哪兒去了?他絞盡腦汁想最後一次看見錢包是在什麼時候。他當然想不起來,而且即使能想到錢包丟失的原因,也想不起究竟是什麼時候丟失的。因為,往那條獨木舟上爬的時候,他壓根兒就沒有察覺到錢夾從口袋裡滑出米。掉進了大海。
現在他朝阿卡特轉過臉用猿語說:「快走!」。他忘了自己只穿一套薄薄的睡衣,領著阿卡特朝大敞著的窗戶走了過去。他探出頭仔細地聽了聽。離窗口幾英尺有一株大樹,男孩兒非常敏捷地跳上去,像一隻貓,順著樹幹三下兩下爬了下去。巨猿緊跟在後面。離小鎮大約二百碼遠,便是叢林。男孩兒領著巨猿直奔嚮往已久的原始森林。不一會兒密密的叢林便完全吞沒了他們。就這樣,傑克·克萊頓—— 未來的格雷斯托克勳爵,神不知鬼不覺從世人的眼裡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已經很晚了,一個黑人男僕敲了敲貝林斯太太和她的孫子登記的那個房間的門。沒人答應,他便掏出萬能鑰匙開門,結果發現鎖孔裡已經有一把鑰匙,而且是從屋裡插進去的。他連忙向旅店經理赫爾·斯克普報告這件事。經理跑上二樓使勁兒敲門,還是沒有人回答,便彎下腰,想從鎖孔看看裡面的情形,結果因為太胖,身體失去平衡,連忙伸出一隻手撐住地板,以免摔倒。經理的手指觸到一樣粘乎乎的東西。他舉起手湊刺眼前,藉著走廊昏暗的光線,瞅了瞅。渾身打了一個寒戰。走廊裡的光線雖然很弱,他還最看出手上沾的是暗紅的鮮血。他一下子跳起來,用盡力氣撞那扇門。赫爾·斯克普塊頭很大,那扇原本就不太結實的門在他的撞擊之下,朝裡倒了下去。經理自個兒也摔倒在地上。
出現在赫爾·斯克普眼前的是他一生中目睹過的一樁最神秘的血案;地板上躺著一個死人。這人以前他從來沒有見過。他脖於上傷痕纍纍,頸靜脈像是被什麼野獸的利齒咬斷了。屍體一絲不掛,地板上亂扔著一堆衣服。老太太和她的孫子不翼而飛。房門反鎖,窗戶大開。他們一定是從那兒逃跑的。
可是一個小男孩兒怎麼能背著他的病祖母從二樓窗口跳到地面上呢?實在不可思議。赫爾·斯克普又把小屋仔細察看了一遍,發現原先靠牆擺著的床拉到了屋子正中,這又是為什麼呢?他又朝床下看了三、四次,那祖孫二人確實無影無蹤。經理認為,如果沒有人在外面接應,那病老太太是絕對不會從窗口逃走的,因為頭一天,她還是被好幾個人抬到樓上的。
這樁血案越沓越神秘。祖孫二人的衣服還在屋裡,這就是說,他們逃跑的時候,一定是赤身露體,或者只穿著睡衣。赫爾·斯克普搖了搖頭,又搔了搔後腦勺,完全迷惑不解了。他從來沒聽說過福爾摩斯1的大名。否則一定馬上去找這位著名偵探來幫助。這樁案子實在太神秘了:一個完全靠人從輪船背進旅館的病老太太和她的孫子……一個漂亮的男孩兒頭一天一起住進二樓的一個房間,還在屋裡吃了晚飯。第二天早晨九點,祖孫二人就不翼而飛,屋子裡只留下一具陌生人的屍體。而這期問,沒有一條船離開港口,方圓幾百英里也沒有鐵路。而且除非在一支裝備精良的「狩獵遠征隊」的護送之下,經過幾天艱苦的跋涉,這兩個人絕對找不到有白人居住的村鎮。他們彷彿在空氣裡融化得無影無蹤。他剛才打發一個黑人到窗口下面看有沒有腳印,黑人回來報告說根本沒有人走過的痕跡。這就越發奇怪了。他們到底是人還是神,居然來無影去無蹤,一步便能跨到離窗口還很遠的鬆軟的草坪上。赫爾·斯克普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是的;這樁事確實神乎其神,從始至終都包裹著神秘的色彩。他不願意再為它多動腦筋,而且他這人很迷信,天一黑就嚇得連門也不敢出了。
1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科南·道爾所著偵探小說中的主人公。
這件事對於赫爾·斯克普邊去是個謎,現在毫無疑問,也仍然是個謎。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1:38
第五篇 「沙漠少女」梅瑞姆
法國外籍兵團的上尉阿曼德·雅各特,在一株不太高的棕櫚樹下鋪開搭在馬鞍上的毯子,坐了下來。他那寬闊的肩膀和頭髮剪得很短的腦袋舒舒服服靠在棕櫚樹粗糙的樹幹上,兩條長腿橫擱在毯子上,靴子上的刺馬針埋在這塊沙漠綠洲的沙質土壤裡。上尉在這片荒漠之中已經跋涉了整整一天,覺得棕桐樹下的小憩十分愜意。
他一邊懶洋洋地吸煙,一邊看勤務兵準備晚餐。阿曼德·雅各特上尉無論對自己還是對這個世界都心滿意足。從右面,傳來他那支隊伍的陣陣喧鬧商。這些戰士都是些經過風吹日曬。皮膚黝黑的老兵,因為暫時解除了討厭的軍紀的約束,顯得十分快樂。他們有的舒腰展背,活動疲憊的筋骨;有的開玩笑逗樂子,哈哈大笑;有的一邊抽煙,一邊準備經過十二個小時鞍馬勞頓才吃上的晚飯。隊伍裡蹲著五個沉默寡言、悶悶不樂、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他們都被結結實實地捆綁著,旁邊還有幾個士兵嚴密監視。
看見這五個傢伙,阿曼德·雅各將上尉心裡便充滿完成任務的喜悅。在過去這漫長、炎熱、缺吃少喝的一個月裡,他和這支小部隊一直在這片荒涼、貧瘠的土地上搜尋一股土匪。這些匪徒罪行纍纍,無惡不作。他們搶牧民的駱駝、馬、山羊,還殺死許多人,一個個都是罪惡滔天,死有餘辜。
一星期前,他們終於找到這股土匪,展開一場激烈的戰鬥。戰鬥中他雖然損失了兩名戰士,但是幾乎全部殲滅了敵人。大約有六個土匪逃去,其餘的匪徒除這五個人被俘之外,都在軍團戰士的鍍鎳子彈下喪生。而且最理想的是,匪首阿基米特 ·本·哈頓也被生擒活捉。
雅各特上尉的思想從這幾個俘虜身上又想到離這片不毛之地尚有幾百英里的那座小小的兵營。明天,他就可以看到正在兵營裡急切等待他的妻子和小女兒。像平常一樣,一想到她們,他的目光便變得柔和了。就是此刻,他也看得見小珍妮那張充滿難氣的臉上顯露出來的母親的美貌。明天下午,當他疲憊不堪從馬背上爬下來的時候,那兩張漂亮的臉便會微笑著出現在他的眼前。他似乎已經感覺到她們那嬌嫩的臉蛋兒與他的面頰緊緊貼在一起——就像柔軟的天鵝絨貼著汗津津的皮革。
他的思緒被哨兵喊一位軍士的叫聲打斷。雅各特上尉抬起一雙眼睛。太陽還沒有落,可是那幾棵棕桐樹的綽綽樹影已經雜亂無章地投射到水井周圍。他的士兵和戰馬斜那個方向指指劃劃,下士瞇細一雙眼睛順著他的手指向遠方眺望。雅各特上尉站了起來.他不是個滿足於聽取匯報的人,凡事總要親眼看看,才放心。平常,他總比別人先發現目標,因此,獲得一個「老鷹」的綽號。現在,他看見在一道很長的陰影那邊,有六個黑點兒在沙丘間時起時伏,時隱時現。不停地變大。雅各特很快就辨認出這是六個沙漠中的騎馬人,一位中士已經向他跑了過來。戰士們都瞪大眼睛向遠處眺望著。雅各特向中土簡單扼要地做了幾點指示,中士敬了一個軍禮,轉身向士兵們跑去。他挑選了十二名戰士,備好鞍子,便縱馬疾馳,去迎那幾個陌生的騎馬人。剩下的士兵都隱蔽好,準備戰鬥。因為向宿營地疾馳而來的騎馬人完全可能是這幾個俘虜的朋友。他們企圖突然襲擊,把五個阿拉伯人搶走。當然,部隊進入臨戰狀態,不過是有備無患罷了。因為雅各特看出,這幾個陌生人顯然沒有偷襲的意思。他們是「正大光明」地向宿營地疾馳而來的。這種表面現象也可能隱藏著某種詭詐,不過瞭解「雄鷹」的人誰也不相信他會上當受騙。
中士帶著小分隊在離宿營地二百碼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雅各特看見他正和一個身穿白袍的高個子阿拉伯人說話。他顯然是那群人的頭領。不一會兒,中士便和他並轡而行,向宿營地走了過來。雅各特等著他們。兩個人翻身下馬。
「阿摩·本·柯哈托酋長,」中士大聲介紹著。
雅各特上尉上下打量著這位新來的酋長。方圓幾百英里的阿拉伯頭面人物,他差不多都認識,這個人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大約六十多歲,個頭很高,滿臉風塵,眼睛細長,表情邪惡。雅各特上尉對這副尊容可不大喜歡。
「有何貴幹?」他試探著問。
阿拉伯人開門見山地說:
「阿基米特·本·哈頓是我姐姐的兒子。如果你能把他交給我,我保證他不再觸犯法國的法律。」
雅各特搖了搖頭。「這不可能,」他說。「我必須把他帶回去。經過審判,法庭會對他作出公正的裁決,如果沒罪,會放掉他的。」
「要是有罪呢?」
「他殺過許多人。只要有證據,證明他殺過一個人,就得償命。」
阿拉伯人的左手一直藏在外套裡面,現在他從外套下面抽出手來,原來手裡提著一個很大的羊皮錢袋,袋子很重,鼓鼓囊囊,裝滿了錢。他打開錢袋,裡面裝滿了地道的法國金幣。酋長抓出一把,讓金幣嘩嘩啦啦流到右手手心裡。從錢包的大小,雅各特看出這是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阿摩·本·柯哈托酋長把手裡的金幣又一枚一枚地放回到袋子裡,用繩子緊緊捆好。這當兒他一言不發。雅各特瞇細一雙眼睛直盯盯地望著他。周圍再沒有別人,中士介紹完客人之後,便退到一邊去了,此刻正背朝他們。酋長裝好金幣,把錢袋送到雅各特上尉面前。
「阿基米特·本·哈頓是我姐姐的兒子,今天夜裡能讓他逃走嗎?」
阿曼德·雅各特臉脹得通紅,然後又變得煞白。他緊握拳頭,朝阿拉伯人跨上半步。突然,他極力抑制住內心的衝動,冷靜下來。
「中士!」他大聲喊道。中士急忙跑過來,後腳跟一碰,向上司敬了一個禮。
「把這傢伙帶到他的同夥那兒去!」他命令道。「讓他們立刻就滾!今天夜裡誰敢走進我們的宿營地,就地鎮法!」
酋長阿摩·本·柯哈托直起腰來,咪細一雙邪惡的眼睛,把那袋金幣舉到法國軍官眼前。
「你將為殺死我姐姐的兒子阿塞米特·本·哈頓付出比這還要昂貴的代價!」他說。「此外,你罵了我,我將讓你加倍償還這筆欠賬!」
「快滾蛋!」阿曼德·雅各特怒吼著。「要不然我就一腳把你踢出我們的宿營地。」
這一切已經是我們這個故事發生前三年的事情了。阿基米特·本·哈頓和他的同案犯都已經成了案卷裡的人物。他早已被處死。死的還頗有點阿拉伯人的英雄勁兒。
一個月以後,小珍妮·雅各特——阿曼德·雅各特上尉七歲的女兒神秘地失蹤了。她的父母花盡了錢財,法蘭西共和國強大的司法機關也不遺餘力四處尋找,可茫茫沙海。就是找不到小女孩兒和劫持者的下落。
他們重金懸賞,倒也吸引來不少敢於冒險的偵探。但是,小珍妮的失蹤不是那種文明社會先進的偵察手段就可以弄個水落石出的案子。結果,有幾個偵探暴屍荒野,躺在撒哈拉大沙漠寂靜的沙丘上,任憑非洲灼熱的太陽暴曬。
有兩個瑞典人——卡爾·詹森和斯文·馬爾賓經過三年艱苦的偵查還是一無所獲,最後終於放棄了那筆金額巨大的賞金。這時,他們已經到了撒哈拉大沙漠南部地區。覺得干掠奪象牙的勾當更能賺錢。他們凶殘,狠毒,十分貪婪,方圓幾百英裡幾乎盡人皆知。土著居民對他們又怕又恨。他們在好幾個殖民地為非主作歹,管轄那幾塊領地的歐洲政府當局已經找他們好長時間了。但是他們由此向南緩慢地跋涉了這麼長時間,已經在荒無人煙的撒哈拉大沙漠南部地區學到許多在沙海中生活的知識,可以輕而易舉地逃出法網。而那些追蹤他們的人對這一切卻一無所知。這兩個傢伙行動迅速,神出鬼沒,搶到一批象牙就逃進荒無人跡的大沙漠。他們從土著居民手裡搶掠象牙的同時,自個兒還捕殺大象。他們手下共有一百多個背叛宗教的阿拉伯人和黑人奴隸。都是些凶殘的、殺人如麻的劊子手。記住這兩個瑞典人:卡爾·詹森和斯文·馬爾賓,都留著黃鬍子,大塊頭,因為過一會兒我們還會碰到他們。
大叢林的中心地帶,距離赤道不太遠有一條大河流人大西洋。這條大河有一條人們尚且沒有勘察過的支流,河岸上有一座用柵欄、鹿砦嚴嚴實實圍起來的小村莊。二十間棕櫚樹葉蓋頂的、蜂窩似的茅屋裡,住著這個村子的黑皮膚居民。村莊正中六頂羊皮帳篷裡則住著二十個阿拉伯人。他們搶來或者換來的象月都藏在這兒,然後每年兩次。從水路運往廷巴克圖1市場上出售。
1廷巴克圖[Timbuktu]:馬裡城市。
有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兒正在一頂阿拉伯人的帳篷前面玩耍。她黑頭髮,黑眼睛,深棕色的皮膚,神情舉止,一望而知是個地地道道的「沙漠少女」。她正忙忙碌碌給一個已經破破爛爛的「洋娃娃」編一條草裙子。「洋娃娃」是兩年前一位好心的奴隸給她做的。它的腦袋用象牙雕制而成,身子則是鼠皮裡面填了些草,胳膊和服用木頭做成,上面打了眼兒,縫到鼠皮上面。這個「洋娃娃」丑,很破,也很髒,但是對於小姑娘梅瑞姆,它是世界上最美、最可愛的東西。這並不奇怪,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她只能對它傾注自己的愛與信任。
梅瑞姆接觸的人對她要麼漠不關心,要麼十分凶狠,無一例外。就拿負責照看她的那個又醜又黑的老女人瑪布諾說吧,這個母夜叉牙齒掉得精光,又醜又髒,脾氣特別壞,一有機會就扇她耳光子,甚至施點小小不言的「酷刑」——掐她,還用紅火炭兒燙了兩次她那細嫩的皮肉。還有酋長——她的父親。她怕他比怕瑪布諾還厲害。他經常平白無故地責罵她,罵夠了就打,直打得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只有一個人呆著的時候,她才有點兒快樂。她和「洋娃娃」吉卡玩兒,要嘛就采野花兒住頭上插,有時候還用草打繩子。他們不管她的時候,她總是忙著幹這干那。還總唱歌兒。無論多大的痛苦也泯滅不了她那幼小心靈裡的快樂與甜蜜。但是酋長在旁邊兒的時候,她絕對不敢吱聲,只能把千般的柔情深深埋藏在心底。她怕父親有時候簡直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她也害怕冷酷無情的大森林。凶殘的林莽包圍著這座小小的村莊,白天猴子吱吱喳喳,小鳥歌聲婉轉;夜晚則是食肉動物的天下,咆哮聲、呻吟聲、咳嗽聲不絕於耳。是的,她害怕密密的大森林,但是更怕酋長。在她那幼小的心靈裡,柯瑞姆曾經多次希望逃進可怕的叢林,永遠不再看到總讓她膽戰心驚的父親。
這一天,她正坐在首長的羊皮帳篷前面,給吉卡編草裙子,酋長突然走了過來。快樂的表情立刻從梅瑞姆的臉上消失。她縮到一邊,趕緊給臉色鐵青的阿拉伯人讓路。酋長飛起一腳把她臉朝下踢倒在地上。小梅瑞姆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渾身顫抖,欲哭無淚。酋長惡狠狠地罵著她,鑽進帳篷。那個幸災樂禍的黑女人笑得前俯後仰,露出一顆令人作嘔的大黃牙。
梅瑞姆斷定酋長已經走了之後,又爬回到帳篷投下的那片陰影之中。她悄悄地躺在那兒,把吉卡抱在胸前,小小的身體因為陣陣抽泣而長時間地顫動。她不敢大聲哭,生怕酋長聽見再回來打她。在她那幼小的心田裡,還有遠比肉體上的折磨更令人心寒的痛苦,那就是一顆渴望被人所愛的孩子的心意識到愛已經永遠拋棄了她。
在小梅瑞姆的記憶中,除了酋長與瑪布諾的嚴厲和凶殘,就只有一片空白。她似乎還模模糊糊記得有過一個溫柔的母親。不過梅瑞姆覺得,這也許僅僅是因為自己渴望那種永遠得不到的愛撫而產生的幻覺。她把這種愛撫都毫不吝惜地給了吉卡。大概再也不會有哪個孩子像吉卡這樣受寵愛了。小梅瑞姆對「孩子」的態度與父親和老保姆對她的態度背道而馳。她簡直把吉卡嬌慣到了極點,每天都要親上吉卡一千次。吉卡有時候也淘氣,可是小媽媽從來不懲罰她,相反,她總是愛撫她。安慰她。她之所以這樣,恐怕僅僅因為自己渴望愛。
現在,她把吉卡緊緊抱在胸前,漸漸地不再嗚咽,終於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對著吉卡的耳朵,把心中的痛苦向唯一的知心人傾訴。
「吉卡愛梅瑞姆,」她輕聲說。「為什麼父親不愛我呢?是我淘氣嗎?可我一直想做一個好孩子來看,我從來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打我,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惹他生氣的事。剛才他狠狠地踢了我一腳。可我只是坐在帳篷前頭給你編裙子,並沒有幹什麼錯事。難道我錯了嗎?吉卡。啊,親愛的!我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吉卡,我真想死。昨天,獵人們抬回一隻獅子。它已經死了,再也不會悄悄地溜過去捕殺毫無覺察的獵物了;它的大腦袋和鬃毛老長的肩膀再也不會把夜裡到溪邊喝水的羚羊、斑馬嚇得魂飛魄散了;它也發不出震天動地的怒吼了。獅子死了。獵手們把它抬進村的時候,人們都狠狠地打它。可是它並不在乎,它感覺不到人們的拳打腳踢,因為它已經死了。吉卡,等我死了,也感覺不到瑪布諾和父親的拳打腳踢了。那時候我就真正幸福了。啊!吉卡,我多希望自己已經死了啊!」
如果吉卡想規勸梅瑞姆幾句的話,也被柵門外面傳來的一陣爭吵聲打斷了。梅瑞姆側耳靜聽。懷著小孩兒特有的好奇心,她真想跑過去,聽一聽人們為什麼這樣大聲吵吵。村民們已經向聲音傳來的地方魚貫而去。可是梅瑞姆不敢。毫無疑問,酋長在那兒,如果讓他看見,一定又是一頓痛打,因此梅瑞姆只能一動不動躺在那兒,悄悄地聽著。
不一會兒她就聽見人群沿著大街向酋長的帳篷走了過來。她把小腦袋小心翼翼地向帳篷那面探過去。她沒法兒拒絕吵鬧聲的誘惑。因為村子裡的生活太單調、太枯燥無味了,她渴望發生點兒什麼事情。她看見兩個陌生人,都是白人,沒有跟隨從。但是等他們走過來的時候,從土著居民的談話中,梅瑞姆聽出他們還有一支相當強大的隊伍,駐紮在村於附近。他們二位是來和酋長談判的。
阿拉伯老頭——酋長在他的帳篷門口迎接客人,對這兩個陌生人端詳了一會兒之後,瞇細一雙狡黠的眼睛。他們在他面前停下腳步,互致問候、陌生人說他們是來收購象牙的。酋長哼了哼鼻子,說他壓根兒就沒有什麼象牙。梅瑞姆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知道就在旁邊那座茅屋裡,上好的象牙幾乎堆到屋頂。她又把頭向前探了探,想看清楚這兩個陌生人長得什麼模樣。哦,他們的皮膚怎麼那麼白!他們的大鬍子怎麼那麼黃?
突然,那兩個白人中的一個朝她瞥了一眼。她連忙縮回腦袋,因為她害怕所有的男人。可還是沒有逃脫那人的一雙眼睛。梅瑞姆注意到,他臉上掠過一種十分驚訝的表情。酋長也注意到了白人這種變化,而且猜到了其中的原因。
「我沒有象月,」他又說了一遍。「也不想做什麼買賣。快走吧,現在就走。」
他跨上幾步,把陌生人向門口推去。兩個大鬍子白人大聲嚷嚷著表示抗議,酋長毫不示弱。威脅他們膽敢違抗,只能是自取滅亡。兩個白人只好掉轉身,離開村莊,立刻回他們的宿營地。
酋長向他的帳篷走了過來。不過他沒有進去,而是徑直走到羊皮「牆壁」下面躺著的梅瑞姆跟前。小梅瑞姆嚇壞了。酋長彎下腰,抓著她的胳膊一把提起來,十分凶狠地拖到帳篷門口,推了進去,然後跑進去,又抓住她毒打起來。
「就在這兒呆著!」他惡狠狠地說。「永遠不要讓那兩個陌生人看見你那張臉。下一次再在不認識人面前拋頭露面,我就宰了你!」
他又朝梅瑞姆臉上使勁兒煽了一個耳光,一腳把她踢到牆角。梅瑞姆使勁兒忍著,沒有呻吟出來。酋長一邊自言自語嘟噥著什麼,一邊焦躁不安地踱來踱去。瑪布諾坐在帳造門口,口中唸唸有詞,還不時抿著嘴輕聲地笑。
在陌生人的宿營地,那兩個大鬍子白人正興致勃勃地談論著什麼。
「毫無疑問,馬爾賓,」卡爾·詹森說。「讓我疑惑不解的只是,那個老混蛋為什麼這麼長時間沒有去領政府懸賞的那筆巨款。」
「對於阿拉伯人,有些東西比金錢還重要,」斯文·馬爾賓說。「報仇就是其中之一。」
「不管忑麼說,試一試金錢的力量總沒有什麼壞處,」詹森回答道。
馬爾賓聳了聳肩。
「在酋長身上試設有用處,」他說。「我們可以在他手下的什麼人身上碰碰運氣。首長絕對不會為了得到那筆賞金而放棄報仇。現在提懸賞的事。他只能越發相信我們已經知道那個孩子是誰了。剛才能活著回來,算我們走運呢!」
「那麼,就試著賄賂什麼人吧,」詹森表示同意。
可是賄賂也失敗了。而且想起來就讓人後怕。他們在村莊外面駐紮了幾天之後,才選中了賄賂的對象——酋長手下一位大個子黑人老工頭。這傢伙在沿海地區住過,知道金錢的力量,在亮閃閃的金幣面前,背叛了主子。他答應,這天夜裡,把他們急於得到的小女孩兒帶來。
天剛黑。兩個白人就開始安排「遠征隊」開放的種種準備工作。到半夜一切都已準備就緒,腳夫躺在行李什物旁邊,隨時可以出發。全副武裝的武士們在阿拉伯人的小村子和宿營地之間巡邏。老工頭帶來白人主子正等著的那個女孩兒之後,他們就組成衛隊在後面壓陣。
不一會兒,通往村莊的小路傳來一陣腳步聲。白人和武士們都警惕起來。來人不只一個。詹森迎過雲,壓低嗓門兒喝問:「誰?」
「木比達,」來人回答道。
木比達是老工頭的名字,詹森放心了,不過他還有點疑惑,為什麼老頭要帶別人跟他一塊兒來?疑慮很快便煙消雲散了。原來有兩個人拍著一副擔架,他們要的人就躺在擔架上面。詹森在心裡惡狠狠地咒罵,那個傻瓜是不是給他們送來個死的。他們可是按活人的價給他賞錢的。
抬擔架的人在白人面前停下腳步。
「這就是你們用金子換來的東西,」兩個人中的一個說。他們放下擔架,回轉身拔腿就跑,眨眼之間在黑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馬爾賓曾了詹森一眼,嘴角現出一絲苦笑。擔架上面躺著的人用布苫著。
「怎麼了?」詹森說,「撩起布,看看你到底買來個啥玩意兒。這個死人的價碼可夠高的了。而且我們還得頂著炎炎烈日,抬著她走六個月,才能到目的地!」
「那個傻瓜應當明白我們要的是活人,」馬爾賓一邊抱怨一邊捏著那塊布的一角,扯下蒙在擔架上面的單子。
看見躺在櫃架上面的死人。詹森和馬爾賓都惡狠狠地咒罵著倒退了幾步,原來出現在眼前的是老工頭木比達的屍體!
五分鐘之後,詹森和馬爾賓的「遠征隊」匆匆忙忙向西逃去,神情緊張的武士們在後面壓陣,隨時準備迎戰追蹤而來的敵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1:59
第六篇 叢林第一課
泰山的兒子在叢林裡度過的第一個夜晚長久地埋藏在他的記憶裡。沒有野蠻的食肉動物威脅他。甚至連一點點可怕與凶殘的跡象也沒有。或者即使有,男孩兒因為心煩意亂也沒有注意到。一想到母親正為他而受苦,良心就受到譴責。內疚使他陷入痛苦的深淵。美國佬的死他倒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懊悔的。那傢伙是罪有應得。傑克只是因為康頓之死破壞了自己的計劃而悔恨。現在他不能按照原定計劃,直接回父母那兒了。他讀過不少大加渲染甚至完全杜撰出來的故事書,那裡面說到的邊遠地區近乎原始的法律使他十分害怕。於是,叢林成了他的避難所。現在他不敢回到沿海地區任何一座小鎮,倒不完全是因為害怕受到什麼懲罰,而是因為不願意讓父母受到株連,蒙受恥辱,更不願意讓他們清白無辜的名字牽扯到一樁殺人案裡。
隨著天光大亮,男孩兒的精神也高漲起來。新的希望和朝陽一起在小傑克的胸中升起。他將通過別的途徑回到文明世界。誰也不會想到他踉遙遠的非洲海岸某個陌生人的死亡有關。
傑克緊挨巨猿蹲在一棵大樹的樹杈上,整整一夜瑟瑟發抖,幾乎沒有睡覺。薄薄的睡衣抵禦不住叢林裡的寒氣和潮氣,只有身邊那個熱烘烘、毛乎乎的身體才能給他一點溫暖和慰籍。現在,他懷著愉快的心情迎接給他帶來溫暖與光明的太陽。它驅散了他身體的疲憊與心理上的不安。
他搖醒了阿卡特。
「快走吧,」他說。「我又冷又餓。我們該到陽光下面找點吃的。」他朝一片開闊地指了指。那裡長著幾株低矮的「老頭樹」,還有犬牙交錯的岩石。
男孩兒邊說邊從樹杈上面爬了下去。巨猿卻小心翼翼,先朝四周看了看,嗅了嗅早晨新鮮的空氣,弄清周圍沒有潛伏著危險,才慢慢地從樹上跳下來,站到男孩兒身邊。
「雄獅努瑪和雌獅山寶專吃那些先從樹上跳下來,後觀察動靜的傻瓜;而那些先觀察再往下跳的猿卻可以活下來自個兒大吃大喝。」就這樣,老猿阿卡特給泰山的兒子上了叢林生活的第一課。他們肩並肩向陽光明媚的平原走去,因為小男孩兒首先需要暖暖身子。巨猿教給傑克什麼地方能找到兔子、田鼠或者蚯蚓之類的食物。但是小男孩兒一想起這些東西就覺得反胃。他只能吸著吃幾顆鳥蛋,或者吃一點阿卡特從土裡刨出來的植物的根和塊莖。翻過一道峭壁,他們找到一個小水灣。渾濁的泉水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水邊有許多野獸踩過的印跡。一群斑馬看見他們走過來,便向曠野疾馳而去。
男孩兒太渴了,水再髒也顧不得挑剔。他大口大口地喝了個飽,阿卡特站在那兒支楞著腦袋,警惕地注意著周圍的動靜。輪到它喝的時候,又囑咐傑克替它放哨,不過它喝水的時候,還是不時抬起頭,朝泉水對過大約一百碼開外的灌木叢飛快地瞥上一眼。喝完之後,它用他們倆從父輩那裡承襲來的同一種語言——猿語,問男孩兒:「周圍沒有危險?」
「沒有,」男孩兒回答道。「你喝水的時候我什麼也沒看見。」
「你這雙眼睛在叢林裡可派不上用場,」猿說。
「在這裡要想生存,就必須靠你的耳朵、鼻子,特別是鼻子。我們來喝水的時候,看見一群斑馬。聞見我們的氣味,它們當然跑了。不過我因此而明白泉水這邊沒有危險,否則斑馬不等我們來就逃走了。可是泉水那邊,微風徐徐吹過的地方,就有可能潛伏著危險。我們聞不見它的氣味是因為風向不對。這種情況下,就必須用眼睛和耳朵注意鼻子聞不到的『下風頭』,以防不測。」
「那你……什麼也沒發現?」男孩兒笑著問。
「我發現雄獅努瑪藏在雜草叢生的灌木叢裡,」阿卡特朝泉水那邊的草叢指了指。
「一頭獅子?」男孩兒驚訝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可什麼也沒看見!」
「是有一隻獅子,」巨猿回答道。「首先我聽見它歎了一口氣。對於你,努瑪的歎息聲和風兒吹過草叢、吹過樹林的響聲沒有什麼區別。但以後你必須學會辨別獅子歎氣的聲音。其次,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終於看見幾株高草的草梢在輕輕搖動,而那種搖動又不是風引起的。你瞧,草被努瑪龐大的身軀壓向兩邊,它呼吸的時候,草梢就向兩邊輕輕地晃動。瞧見了嗎?這可不是風吹的,因為周圍的草一動不動。」
男孩兒瞪大一雙眼睛仔細觀察——由於遺傳的緣故,他的視力要比別的孩子強得多——終於為自己的發現高興得輕輕喊了一聲。
「是的,」他說,「我看見了。它是躺在那兒,腦袋朝著我們。它正看我們嗎?」
「獅子正在看我們,」阿卡特回答道。「不過我們沒有多少危險,除非走得離它太近了。因為它已經捕到了獵物,而且肚子差不多填飽了。否則,我們就能聽見它嚼骨頭的聲音了。它一聲不響地瞧著我們只是出於好奇。過一會兒,它就要繼續填它的肚子,或者走過來喝水。因為它既不怕我們,又不想吃我們,便沒有必要躲躲閃閃。現在可是你瞭解努瑪的極好機會。因為,你如果想在叢林裡活下去,就必須對它的稟性有個全面瞭解。平常,如果許多只巨猿呆在一起,努瑪不敢輕舉妄動。我們的牙不但長,而且十分有力,總能把它打敗。可是如果只是一個猿呆在這兒,碰巧它肚子又餓,我們可就不是它的對手了。走,我們繞到它的『下風頭』,你來嗅嗅它的氣味。你越早懂得這些越好。不過繞過去的時候一定要緊靠樹走。因為努瑪經常幹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你還要側耳靜聽,瞪大眼睛,張開鼻孔。要時時刻刻記作,每一個灌木叢裡、每一棵樹上、每一片草叢裡都可能隱藏著敵人。在你躲避雄獅努瑪的時候,不要落到雌獅山寶的嘴裡。跟我走,」阿卡特兜了一個大圈兒,繞過泉水和那只草叢裡蹲著的獅子。
男孩兒緊緊跟在巨猿身後,充分調動了每一種感覺器官的「積極性」,整個神經都處於亢奮的狀態。哦,這才是生活!剎那間,他忘記了僅僅是幾分鐘之前下定的決心——從別的港口乘船,立刻返回倫敦。現在他只想著生活中這種充滿野味兒的快樂,只想著在這塊尚處蒙昧時期的大陸憑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與出沒在幽暗的森林、寬闊的平原的「林莽英雄」們爭個你高我低。他不懂得什麼叫害怕。父親從來沒有教過他這玩意兒。可是榮譽感和道德之心他是具備的,而且多次和他那種根深蒂固的對於自由的熱愛發生衝突。
他們剛繞到離努瑪不太遠的地方,傑克便聞到食肉動物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難聞的氣味。他的臉上現出一絲快活的微笑。冥冥之中彷彿有誰告訴他,即使阿卡特不說附近躺著一隻獅子,他也能從各種氣味中分辨出努瑪的氣味。這裡面有一種他覺得十分熟悉、奇妙、甚至神秘的東西。這種感覺便得他脖頸上的頭髮茬兒都豎了起來。他情不自禁地齜開上嘴唇,露出鋒利的牙齒,耳朵緊貼頭顱骨,周圍的肌肉緊張地抽搐著,似乎要進行一場殊死搏鬥。他的皮膚也激動得發抖,迸射出一種他不曾知曉的快樂的光彩。他似乎在瞬息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動物——謹慎、敏捷、機靈。就這樣,雄獅努瑪的氣味在剎那之間把小男孩兒改造成了一個野獸。
他以前沒有見過獅子,因為母親防範太嚴,從來不讓他上動物園。可是他看過許多獅子的畫片,現在十分希望見見這位活生生的獸中之王,一飽眼福。他跟在阿卡特身後,不時回過頭瞥一眼,希望努瑪能從正吃著的獵物旁邊站起來,顯露一下它那副威嚴的尊容。就這樣,不知不覺他和阿卡特拉開一段距離。後來巨猿突然尖叫一聲,一下子把小傑克從對雄獅努瑪的渴幕中喚醒。他連忙朝同伴阿卡特望過去,看見就在他面前那條小路上,站著一頭母獅子。傑克不覺渾身為之一振,繃緊了每一根神經。這頭獅子油光水滑,十分漂亮。它一直藏在灌木叢中,現在站起來,探出半個身子,圓睜著一雙黃綠色的眼睛,直盯盯地望著離它只有十步遠的男孩兒。巨猿阿卡特在離獅子二十步遠的地方站著,大聲叫喊著讓小傑克趕快逃命,還大聲辱罵獅子,目的顯然是把它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好讓傑克爬上旁邊一株大樹。
可是母獅子山寶的思想一點兒也沒有溜號,還是直盯盯地望著傑克。他站在它和雄獅努瑪中間,站在它與已經殺死了的獵物中間。母獅子大惑不解,也許這小伙子在打它「丈夫」的主意,要嘛就是看中了它們捕殺的那只獵物。母獅子愛發火。阿卡特的叫喊聲把它惹惱了。它咆哮著向男孩跨上一步。
「上樹!」阿卡特大聲叫喊著。
男孩兒掉頭就跑,母獅子猛撲過來。大樹離傑克只幾步遠,有一根樹枝離地面十英尺。傑克縱身向樹枝躍去,山寶張牙舞爪向他撲來。傑克像一隻猴子一下子攀上大樹,山寶伸出巨大的前爪剛好抓住他的屁股蛋兒,不過只是輕微的擦傷,倒是系睡褲的腰帶,被它連褲子一起扯了下去。母獅子再撲過來的時候,男孩兒已經半裸著身子藏到安全的地方。
阿卡特在附近一棵大樹上又跳又叫,大罵獅子,花樣翻新。傑克學著它的樣兒也又叫又罵,可是後來他意識到,光罵沒用,應當找什麼東西打它才是。可是周圍除了柏樹枝什麼也沒有。他只好像父親二十年前那樣,把枯枝敗葉一起扔向仰面朝天的山寶,盡情戲弄這位叢林之王。
母獅子繞著大樹焦躁不安地兜了一會兒圈子,後來也許意識到這是白費力氣,也許飢餓難忍,便昂首闊步,十分威嚴地離開那棵大樹,在灌木叢中消失了。樹叢裡藏著它的「丈夫」,母獅子和傑克打鬧的時候,它不止一次走出來助陣。
阿卡特和男孩兒從樹上跳下來,繼續他們被獅子打斷了的旅行。老猿責備男孩兒總是漫不經心,滿不在乎。
「你要不是總惦著身後那只公獅子,早發現這隻母獅子了,」它說。
「可你從它身邊走過還沒發現呢!」男孩兒反駁道。
阿卡特也覺得十分懊惱。
「叢林裡的居民就這樣喪生,」它說。「謹慎了一輩子,可是一時放鬆警惕就 ……」它學著食肉動物大嚼大咬的樣子,繼續說:「這是個教訓。你已經懂得不能眼睛、耳朵、鼻子同時長時間地注意一個方向。」
這天夜裡,泰山的兒子凍得夠嗆。睡褲雖然單薄,總比光屁股強。現在,他連睡褲也沒了。第二天,他們在沒有樹木的平原上繼續跋涉,太陽暖洋洋地照耀著大地,傑克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貪婪地吸吮太陽的溫暖。
男孩兒心裡還想著向南走,再繞回海岸小城,尋找另外一個通往文明的港口。他沒有把自個兒的計劃告訴阿卡特,囚為他知道老猿對和他分離的任何建議都嗤之以鼻。
就這樣他們倆在那片蠻荒之地漫遊了一個月。這期間,傑克很快便懂得了叢林的法則與規律,適應了這種新的生活方式。父親傳給兒子的健壯的體魄只需經過一番錘煉,便可以成為一塊純鋼。男孩覺得自己在樹木間蕩來蕩去十分自然,即使離地面很高也不覺得頭暈眼花。掌握了在森林裡攀緣的訣竅之後,他行動起來比笨重的阿卡特敏捷得多。
由於風吹日曬,傑克先前白嫩的皮膚變成深棕色,而且粗糙堅硬。有一次他們碰到一個小水灣。這個水灣因為太小,沒有鱷魚,傑克便脫了睡衣跳進去洗澡。就在他和阿卡特在水裡嬉戲的時候,一隻猴子從大樹上跳下來,搶走了男孩最後一件標誌他來自文明世界的衣裳。
傑克十分惱火。可是很快就覺得光著身子要比穿件破褂子舒服得多。於是,沒多久,他就習慣了這種「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狀態,不再想那件衣裳了。有時候想起同學們倘若看見他這副樣子會多麼驚奇,他就不由得笑了起來。他們一定會嫉妒他,是的,一定會非常嫉妒他。每逢這時,他就覺得他們怪可憐的。可是當他想到他們都舒舒服服呆在家裡,守在父母身邊,過著奢華的生活,就覺得嗓子眼兒裡堵得慌,熱淚不由得湧上眼眶,迷離的淚光中又看到母親慈愛的面龐。他便催促阿卡特快走,因為他們現在正向西海岸進發。老猿則以為傑克是在尋找狼的部落,男孩兒暫且不想破壞它這種幻夢,他想看到港口之後,再向它說明自己的計劃。
有一天,他們正沿著一條小河慢慢地向前走,突然看見一個土著居民的村莊。河邊有幾個小孩兒止在玩耍。傑克的心快樂地跳動起來。他已經一個多月了沒見過一個人影兒。他心裡想,雖然他們是裸體的野人,但那有什麼?雖然他們的皮膚是黑色的,那又算得了什麼?他們不是跟他一樣,都是上帝創造的子孫?他們不就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於是他興沖沖向他們走了過去.阿卡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男孩兒卻從阿卡特的手裡掙脫,一邊大聲問候那群皮膚黝黑的小孩,一邊向他們跑了過去。
黑孩子們聽見他的喊聲都抬起頭,睜大眼睛望著他,然後,害怕地尖叫著,掉轉身向村莊跑去,身後跟著他們的母親。村裡的人聽見孩子的大呼小叫,一下子沖出二十個武士,手裡都拿著長矛和盾牌。
看見他造成的驚慌,傑克停下了腳步。武士們比比劃劃叫喊著、威脅著,向他跑來。快樂的微笑從傑克的臉上消失了。阿卡特在他身後呼喊著,說黑人要殺死他,讓他快跑。傑克呆呆地看了一會兒蜂擁而來的武士,然後手心朝前舉起一隻手,發出「請您停一下」的信號,同時大聲說,他是朋友,只想跟孩子們玩玩,並無惡意。他們自然聽不懂他的話,而他們的回答也只能是任何一個赤身露體從森林裡跑出來追趕他們妻子兒女的人所能預料到的——一陣長矛的驟雨。傑克的前後左右落滿長矛,但沒有一根刺中他。憤怒頓時使傑克渾身震顫,頸背的汗毛和頭髮都倒豎起來。他瞇細一雙眼睛,剛才還閃爍著的快樂、友好的目光消失了,代之以仇恨、憤怒的表情.他像一頭遭受挫折的野獸,壓低嗓門兒嘯叫一聲,掉轉頭跑進叢林。阿卡特正在一棵樹上等他。老猿催促他快跑,因為聰明的阿卡特知道,他們倆手無寸鐵絕不是這群黑人武士的對手。而且毫無疑問,他們肯定要進叢林搜索。
可是一種新的激情在泰山的兒子——傑克心裡衝動。他懷著喜悅的心情敞開心扉將友誼呈獻給這群和他一樣的人。迎接他的卻是懷疑和長矛。他們甚至連他的解釋也不屑一聽。小傑克真是又氣又惱。阿卡特催他快跑時,他不由自主又落到了後頭。他真想拚個你死我活,可是理智告訴他,自己手無寸鐵,只憑兩隻手和一嘴牙 ——遇到危險的時候,男孩兒已經想到用他的牙齒去咬對方了——跟這群手持長矛的武土搏鬥只能是以卵擊石。
他從樹木中間慢慢走過,不時回過頭朝身後瞥一眼。當然,對於前面和兩邊可能潛伏的敵人並不放鬆警惕。與母獅子的邂逅確實是難以忘懷的深刻教訓。身後傳來那群黑人野蠻的叫喊聲。小傑克放慢速度,直到已經看得見黑人武士的綽綽身影。武士們卻沒有看見他。因為他們只曉得自己是在找一個只能在地面上行走的人,想不到該把目光射向樹木的枝葉裡面。其實男孩兒一直在前面跟他們保持不太遠的距離。他們又搜索了大約一英里,才轉身向村莊走去,小傑克一直等待著的時機終於來到了。復仇的熱血在他的血管裡激盪,直到眼前出現一片紅霧,完全籠罩了那群追蹤他的人。
他們轉身回村兒的時候,傑克也掉轉頭跟了過去。阿卡特不想拿生命冒險,已經逃得無影無蹤,還以為男孩兒尾隨其後呢!其實小傑克一直無聲無息地尾隨在黑人武士後面。後來,在通往村莊的一條狹窄的小路上,有一個武士掉了隊,男孩兒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他穿枝過葉,像豹子撲食一樣,飛也似地向那個尚在夢中的武士竄過去——傑克已經多次看見過豹子撲食的情景。
他悄無聲息地撲上去,抱住武土寬闊的肩膀,不等那人喊出聲兒,鐵鉗似的手指已經掐住他的喉嚨。黑人武士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後腰被傑克的膝蓋死死抵著,連氣也喘不過來。緊接著,兩排潔白的牙齒咬住他的脖頸,鐵鉗般的手指愈招愈緊。武士發瘋似地掙扎,在地上翻滾著,想把傑克甩開。可是他越來越沒勁兒,而那個冷酷無情的敵手依然緊緊抱著,他把他慢慢拖進小路旁邊的灌木叢中。
傑克生怕那群追蹤他的武士發現少了一個人,再回來尋找,連忙把武士藏到灌木叢中,又掐了一會兒他的脖子。武士猛地掙扎了一下,軟綿綿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了。傑克明白他已經死了。這時,一種奇怪的慾望在他心底升騰。他的整個身體因為快樂而發抖。他不由自主地跳起來,一隻腳踏在那具屍體上面。他覺得胸口憋得慌,真想仰天長嘯,用那怪誕的聲音表示戰鬥的激情和勝利的歡樂。可是他只大張著嘴沒有喊出聲來。就這樣他仰面朝天,站了足足一分鐘,胸脯急促地起伏著,就像一尊復活了的雕像。
泰山之子第一次殺人之後這種火山般的沉默是他以後無數次生死搏鬥之後表示勝利的標誌,就如可怕的吼叫是力大無比的父親歡慶勝利的方式一樣。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2:19
第七篇 血的教訓
阿卡特發現男孩兒不在身後,連忙掉轉頭去找。沒走多遠,突然停下腳步,被穿過樹木正向他走過來的一個奇怪的身影嚇了一大跳。來人是小傑克,不過他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他一隻手裡拿著長矛,另一隻手裡拿著黑人武土使用的那種橢圓形盾牌。腳腕和胳膊上戴著銅環、鐵圈,腰間纏著一塊布,還掛著一把豬刀。
男孩兒看見猿急忙迎上前去,十分驕傲地展示每一件戰利品,還把他建立這次「豐功偉績」的每一個細節都炫耀一番。
「我就憑兩隻手和牙齒就把他給殺了,」他說。「我本來想和他們交朋友,可他們偏偏跟我作對。現在有了長矛,我要讓努瑪領教領教我的厲害。阿卡特,看來只有白人和巨猿才是我們的朋友。找他們去吧,見了別人,要麼趕快躲開,要麼拼個你死我活。這是叢林教給我的法則。」
他們繞過這個充滿敵意的村莊,繼續向海岸走去,男孩兒很為他新得到的武器和裝飾品而驕傲。他堅持習武練功,走路的時候,不時舉起長矛朝前面的什麼目標投了過去。沒多久,就熟練地掌握了投擲長矛的技巧。這當兒,在阿卡特的指導下,傑克適應叢林生活的本領也大有長進。在他那雙視覺敏銳的眼裡,叢林裡每一種野獸的蹤跡都像一本打開的書一目瞭然。「文明人」視而不見的蛛絲馬跡,或者他那些野蠻的弟兄們不甚了了的東西對於這個求知慾極強的男孩兒都成了熟悉的「朋友」。他可以根據氣味分辨出許多種草本植物,還能根據野獸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判斷它是走近了還是遠去了。而且不用肉眼觀察,就能斷定一百碼或者半英里以外的「上風頭」有兩隻獅子,還是四隻。
阿卡特確實教給他不少東西,可是小傑克更多的知識似乎是出於本能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他已經很喜歡叢林生活了。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潛藏在林間小路的各式各樣的敵人使得他的智慧與感官一直處於臨戰的狀態,使得始祖亞當這位充滿活力的子孫心頭奔湧著冒險的精神。不過,他雖然熱愛叢林生活,並沒有讓自私的欲望將責任心完全淹沒。他時時意識到自己背著父母跑到非洲是缺乏道德之心的緣故,對父母的思念在他的心裡強烈地湧動,沖淡了他那無憂無慮的辛福之感。因為毫無疑問,正是自己的快樂,使得父母食不甘味,徹夜不眠。因此,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一個港口,和家人取得聯繫,並且讓他們匯一筆足夠他回倫敦的錢。回去之後,他要說服父母讓他在他們那座非洲莊園住些日子——在家裡的時候,偶然聽大人們說過父親在非洲有這樣一座莊園——這至少要比一輩子禁錮在文明世界裡強。
就這樣,朝海岸線的方向大踏步前進的時候,傑克感到心滿意足。他盡情享受原始生活的自由與快樂,內心深處又感到十分平靜——他是盡最大的努力回到父母親身邊呢!他還特別希望能夠碰到自己的同類——白人。許多場合,他更盼望除了老猿之外還能有別人與他相伴。與黑人的邂逅仍然讓他耿耿於懷。他本來是懷著一片好意去問候他們,而且天真地認為會受到熱情的歡迎,不曾想迎接他的是毒箭和長矛。他的思想因此而受到很大的震動,再也不把黑人看作自己的兄弟姐妹,而是看作冷酷的叢林裡無數敵人中的一種——兩腳獸。
如果果說黑人是他的敵人,世界上還有並非仇敵的別人。他們將永遠張開雙臂歡迎他,把他當作朋友和兄弟,而且不管遇到什麼敵人,都會給他以庇護和援助。那就是白人。他們似乎無處不在,沿海岸線,甚至密林深處,都有他們的蹤跡。對於他們,傑克將是一位受歡迎的客人,他可以與他們友好相處。此外還有那些巨猿,它們是父親的朋友,也是阿卡特的朋友,見到人猿泰山的兒子一定非常高興!他希望在到達海岸,找到郵局,和家裡取得聯繫之前,能與它們相見。他希望將來告訴父親,他已經和他在叢林裡的老朋友們相識,和它們一起打獵,一起過野蠻的生活,還參加了它們那種可怕的、原始的盛典——阿卡特曾經向他描述過那極其怪誕的儀式。想起與猿群愉快的會見傑克就十分快活,他經常背誦見了猿之後要做的長篇演說。他要告訴大家「先王」自從離它們而去之後的生活情況。
有時候,傑克還想像見到白人之後的情景。他們看見一個一絲不掛的白人男孩兒,手執黑人武士的武器與巨猿相伴在叢林裡漫遊,一定十分驚訝。想到這場面,傑克總是沾沾自喜。
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旅行,打獵,爬樹使得傑克的肌肉越來越發達,動作越來越敏捷。就連不太愛動感情的阿卡特也為他的「學生」長足的進步、傑出的才能而十分驚訝。男孩兒意識到自己力大無比,開始變得洋洋得意,漫不經心。他無所畏懼,高昂著驕傲的頭顱在叢林裡穿行。阿卡特一聞見雄獅努瑪的氣味就逃到樹上,傑克卻對獅子肆意嘲笑,敢與它擦肩而過。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挺走運氣,碰見的那些獅子都已經肉足飯飽,要麼也許是這個敢於侵犯它們領地的奇怪的動物的勇敢精神使它們那樣驚奇,以至於把進攻的念頭完全丟到腦後,只是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看他徑直走來又揚長而去。總而言之,不管什麼原因,事實是,傑克曾經多次從離獸中之王只有幾步遠的地方走過,而那龐然大物除了嗓叫一聲,並沒有別的舉動。
不過沒有兩隻獅子的脾氣和性格是相同的。它們相互之間的差異經常像人類大家庭中的成員那樣千差萬別。如果因為十隻獅子在相似的情況下表現出相似的品格,就以為第十一隻也「如出一轍」,那就大錯特錯了、獅子是一種相當敏感的動物。它也有思想,能夠分析,判斷。因為具有敏感的神經系統和發達的大腦,獅子常常喜怒無常,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就大發雷霆。有一天,男孩兒碰見第十一隻獅子。那時他正穿過一片曠野,四周只有些低矮的樹從,阿卡特在他左邊幾碼遠的地方走著。
「快跑,阿卡特!」男孩兒笑著大聲說。「努瑪藏在我右邊的樹叢裡。快上樹去吧,阿卡特!我——泰山的兒子來保護你!」傑克邊笑邊徑直朝灌木叢旁邊那條小路走去,灌木叢裡躲藏著雄獅努瑪。
猿叫喊著,讓他趕快躲開,可是傑克充耳不聞,只是揮舞著手裡的長矛,跳著即席創作的「戰鬥舞」,盡情發洩對獸中之王的輕蔑。漸漸地,傑克離那只可怕的獅子越來越近了。突然,它怒吼一聲從距離男孩兒只十步遠的草叢中站了起來。這位叢林與曠野的主人確實是一個籠然大物,它的肩頭披散著濃密的鬃毛,血盆大口裡露出鋒利的長牙,一雙黃綠色的眼睛閃爍著仇恨與挑戰的光芒。
男孩兒手裡握著那支不堪一擊的長矛,立刻意識到這隻獅子並非等閒之輩,可是他已經「陷得太深」,沒有退路可走。左邊最近的一棵樹高他尚有幾碼遠,恐怕逃不到半中腰,獅子就會撲過未,把他一口吃掉。獸中之王身後有一棵長滿刺的大樹——離他只幾英尺遠。這是最近的避難所了,可是中間站著雄獅努瑪。
手裡握著長矛、眼瞅獅子身後的大樹,傑克心裡有了主意——一個十分荒唐的、幾乎沒有希望成功的主意。但是千鈞一髮之際,已經沒有時間權衡利弊了。只能孤注一擲,那就是把希望寄托在那株長刺的大樹上。先下手為強,如果獅子撲過來,就太晚了。阿卡特和努瑪都十分驚訝地看見,男孩飛身躍起,朝獸中之王衝了過去。剎那間,獅子愣住了,傑克·克萊頓把他在學校體育課上學到的一招——撐竿跳高用上了。
他緊握長矛一端,逕直朝猛獸衝過去。阿卡特又是害怕又是驚訝,忍不住尖叫一聲。獅子瞪著一雙銅鈴似的眼睛,等待男孩的襲擊。它的兩條後腿向後坐著,迎接這位手握「大棒」猛衝過來的勇士,心裡明白,這棒子打下去,就連野牛的腦袋也會碎成兩半。
男孩在獅子面前將長矛的一頭撐在地上,然後縱身一躍,就在獸中之王大惑不解,還沒弄清小伙子跟他耍什麼花招的時候,傑克已經躍過它的頭頂,『飛」上那棵渾身是刺的大樹——脫離險境,但劃得遍體鱗傷。
阿卡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撐竿跳高,現在看見小傑克脫離危險,高興得在大樹上上竄下跳,大聲叫喊,肆意嘲弄被傑克挫敗的雄獅努瑪。男孩兒被樹上的刺劃得鮮血淋漓,正極力尋找一個刺比較少的枝權。他撿了一條命,可是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真希望獅子趕快離開這株大樹。可是整整過了一個小時,憤怒的獸中之王才昂著闊步,十分莊嚴地離開大樹,向曠野那邊走去。傑克等獅於走遠之後從大樹上跳了下來,本來已經皮開肉綻,現在又劃了不少口子。
過了好長時間,這次教訓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才漸漸消失。而內心深處,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這深刻的教訓——再也不敢向命運開無謂的玩笑了。
以後的生活中,他也經常碰運氣,可都是在很有把握獲得成功的前提之下,才冒險的。從那以後他還經常練習撐竿跳高。
傑克和巨猿在樹上呆了好幾天,讓自己身上的傷口漸漸癒合。巨猿為它的朋友舔傷口——它能做到的僅此而已。傑克很快就恢復了健康。
傑克覺得渾身上下又充滿了力氣,於是跟阿卡特一起繼續向海岸跋涉,心裡充滿了歡樂和希望。
終於,夢寐以求的時刻來到了。有一天,他們走過一片籐蔓纏結的樹林,男孩兒一雙銳利的眼睛從他正攀援的「下層通道」看見人類而且是白人留下的蹤跡—— 在光腳丫踩出的腳印上面還有一行清晰的歐洲人做的靴子的印跡。傑克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看出有不少人走過這條通往海岸的小路,跟他們可謂殊途同歸,不謀而合。
毫無疑問,這些人知道海岸上最近的白人聚居區。也許他們現在正朝那兒走呢。而且,不管怎麼說,那怕僅僅為了享受一點與自己同類相遇的快樂,也值得「急起直追」。傑克非常高興,因為急於追趕自己的同胞而激動得發抖。阿卡特卻表示異議,它對人可不感興趣。在它眼裡,這個小伙兒是它的猿兄猿弟,是猿王之子。它極力打消男孩兒這種怪念頭,告訴他,很快就會找到自己「人」的部落,而且等他再長大一點兒,就可以像父親當年那樣在猿群中稱王。傑克把它的話全當耳旁風。他一再聲明,想再見到白人,想給父母通個消息。阿卡特聽了半晌,漸漸明白了傑克的心思——打算回自己的同類那兒去。
老猿心裡非常難過。它愛這個男孩兒就像愛他的父親泰山一樣,懷著獵狗對主人的無限忠誠與景仰。在它的心裡,一直珍藏著一個美好的希望——永遠不和小傑克分離。現在它彷彿覺得自己美好的願望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但是它對小伙兒和他的願望表示理解。他鬱鬱不樂地屈從了傑克的意志,一起去追趕白人的「遠征隊」,心想這是他們倆最後一次一塊兒旅行了。
傑克發現的腳印留下才兩天,這就意味著那之動作遲緩的「遠征隊」距離這兩位訓練有素、肌肉發達、動作敏捷的朋友不過是幾小時的路程——因為灌木叢籐蔓纏結,腳夫們肩背擔挑,走起路來十分困難。
傑克在前面飛快地穿行,興奮和渴望使得他把阿卡特遠遠甩在身後——對於老猿,追上那群人只能意味著悲傷與痛苦。因此是傑克首先看見「遠征隊」的後衛和那兩個他如此急切地想見到的白人。
傑克看見十幾個黑人挑著沉重的擔子沿著那條籐蔓纏結的林中小路,跌跌撞撞地走著。因為飢餓和疾病,他們不時落在隊伍後面,後衛部隊的黑人士兵們就用槍托子打他們、有的人摔倒在地上,便遭一頓拳打腳踢.黑人腳夫連忙爬起來,掙扎著繼續向前走去。兩個大個子白人分別走在隊伍兩邊,淡黃色的鬍子幾乎遮住半個面孔。男孩兒看見白人高興得差點兒喊了起來。不過,話到嘴邊,又咽進肚子裡。因為就在這時,他親眼看見那兩個白人舉起沉重的皮鞭,十分殘暴地抽打黑人腳夫赤裸著的脊背。傑克心中的歡樂驟然間變成憤怒。他看得出,那些步履艱難的黑人肩上的擔子實在太重了,即使一天剛剛開始,而且個個都是力抵千鈞的壯漢,也早該精疲力竭了。
後衛隊和兩個白人不時回轉頭朝身後張望著,就像意料之中的危險隨時都可能出現。傑克看見這支「遠征隊」之後先是停了一下,後來便慢慢尾隨其後。不一會兒,阿卡特趕了上來。對於這隻巨獸,眼前的景象自然不像對於傑克那樣慘不忍睹。不過阿卡特看到白人如此殘酷地折磨那群奴隸,還是禁不住壓低嗓門兒嗷叫了一聲。他看了男孩兒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說:既然已經追上你的同類,為什麼不跑上前去跟他們寒暄一番呢?
「他們簡直是魔鬼,」男孩兒喃喃地說。「我不會和這種人為伍的。如果我與他們同行,看到他們這樣毆打僕人,早就撲上去把他們殺死了。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又若有所思地說,「我可以問問他們最近的港口在哪兒,然後就離開他們。」
猿沒有回答。男孩兒跳到地上,向「遠征隊」大步走去。離他們大約還有一百碼遠的時候,一位白人被他嚇得大喊一聲,舉起手裡的步槍開了一槍。子彈落在傑克前面,濺起一團團草根和樹葉。另外那個白人和後衛隊的黑人士兵們也都端起槍向男孩兒發瘋似地開起火來。
傑克沒有被打中,連忙跳到一株大樹後面。這幾天在叢林裡愴煌逃奔,卡爾· 詹森、斯文·馬爾賓和他們的黑人士兵都成了驚弓之鳥。一有風吹草動,就以為是酋長和他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隨從追了漢米。剛才馬爾賓看見一個白人武士從他們剛剛走過的叢林悄無聲息地走出來,便嚇得要命,放起槍來。結果引得別人也都端起步槍,潑下一陣彈雨。
等他們驚魂稍定,一個個才面面相覷,互相尋問到底看到個什麼怪物。只有馬爾賓一個人看清了那人的模樣。有幾個黑人一口咬定他們也看清了那個人,但他們的描述和馬爾賓大相逕庭,卡爾·詹森聽了半信半疑。有一個黑人說,他看見的那個怪物足有十一英尺高,長著人的身子,大象的腦袋。另外一個黑人說,他看見三個留黑鬍子的阿拉伯人,一個個膀大腰圓、健壯如牛。等大夥兒好不容易克服了心理上的恐懼,硬著頭皮去尋找敵人的時候,連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找到。因為阿卡特和傑克早已撤到步槍射程以外的安全地帶。
傑克心灰意冷,十分悲傷。黑人不友好的態度在他心靈深處留下的創傷還沒有平復,與他膚色相同的白人又對他表現出更大的敵意。
「才一點兒的動物見了我嚇得就跑,」他自言自語地說,「大一點兒的動物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黑人想用長矛和毒箭殺死我。現在我的同類——白人又朝我開槍,把我趕跑。難道世界上所有的人與獸都是我的敵人?難道泰山的兒子除了阿卡特再沒有別的朋友?」
老猿走到男孩身邊。
「還有巨猿呢!」他說。「只有它們可以成為阿卡特的朋友的朋友。只有它們才歡迎泰山的兒子。你已經看到了,人類並不需要你。走吧,繼續去找巨猿——我們的同胞去吧。」
巨猿的「語言」是一種音節單調、喉音很重的聲音與比比劃劃的手勢的結合,很難用文字的形式編譯成人類的語言。不過阿卡特和男孩兒說的話大致就是上面那個意思。
阿卡特發表了那番宏論之後,兩位朋友一直默默地走著。傑克陷入痛苦的沉思之中,仇恨與報復的感情油然而生。後來他終於開口說話:「很好,阿卡特。去找我們的朋友——巨猿。」
老猿阿卡特十分高興,不過它並不喜形於色。壓低嗓門哼哼幾聲也就「聊表寸心」了。過了一會兒,它朝一隻兔子十分靈巧地撲了過去。那隻兔子粗心大意,跑到離洞口太遠的地方,來不及逃跑,一命嗚呼了。阿卡特提起兔子一撕兩半兒,把大半兒給了傑克。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2:39
第八篇 「殺手」克拉克
自從那兩個瑞典人從阿拉伯酋長野蠻的村莊倉皇逃走,一年過去了。小梅瑞姆依舊和她的吉卡玩耍,把充滿稚氣的愛都傾注到它的身上。隨著時間的流逝,吉卡已經破得不成樣子,變得醜陋不堪——儘管在它的「黃金時代」,小吉卡也絕對談不上美麗。可是對於梅瑞姆,吉卡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可愛的東西。她把自己所有的痛苦和悲傷,所有的抱負與希望都對吉卡那兩隻什麼也聽不見的耳朵傾吐。梅瑞姆雖然面臨絕境,難逃酋長的魔掌,心裡還是珍藏著美好的希望與對未來的憧憬。這種希望與憧憬自然沒有一個很明確的目標。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帶著吉卡逃到遙遠的。沒有人知道的什麼地方。那裡沒有酋長,沒有瑪布諾,也沒有獅子闖進她的領地。她可以一天到晚和吉卡無憂無慮地玩耍,周圍只有鮮花、小鳥,以及在大樹上嬉戲的猴子。
酋長已經好長時間不在村子裡了。他帶領一支商隊到北非販賣象牙、獸皮和橡膠去了。這是梅瑞姆日子過得最為安逸的一段時間。當然還有瑪布諾跟她呆在一塊兒。這個壞透了的老東西一不高興就掐她,打她,可是畢竟只剩她一個人了。要是酋長在家,虐待她的就是兩個人,而且他比瑪布諾更有勁兒也更凶殘。小梅瑞姆一直想不通,這個冷酷的老頭子為什麼這樣恨她。他對所有的人都凶狠都不公平這是真的,可是對梅瑞姆格外凶殘、格外不公平。
靠近村邊的柵欄裡有一棵大樹。這一天,梅瑞姆蹲在樹下,用樹葉給吉卡搭一頂「帳篷。「帳篷」前面有幾塊木片、幾片小樹葉和幾個小石子兒。這是家裡用的炊具,吉卡正在做晚飯。小姑娘一邊玩兒,一邊不住嘴地跟她的吉卡嘮嘮叨叨—— 吉卡盤著兩條樹枝做成的腿坐在那兒。梅瑞姆完全沉湎於指導吉卡做家務的歡樂之中,沒有注意到頭頂的樹枝輕輕地晃動——有人偷偷摸摸爬上那棵大樹。
小姑娘蒙在鼓裡,繼續興致勃勃地和吉卡玩「過家家」。頭頂上,一雙明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村子裡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在街上走動。自從酋長率領商隊到北方做買賣,這幾個月,村子幾乎一直這樣空空蕩蕩。
叢林裡,酋長正領著商隊沿著林中小路快步走著,用不了一個小時,他們就回家了。
自從白人朝傑克開槍並且把他趕回到叢林,一年又過去了。這期間,為了尋找唯一能給他以「夥伴情誼」的巨猿,他和阿卡特向東走了好幾個月,一直深入到茫茫林海的縱深地帶。這一年,傑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本來已經很給實的肌肉變得像鋼鐵一樣有力,同時完善了樹上生活的技巧,練就了熟練運用天然與人工製造的武器的本領。至於在叢林裡辨別道路,打獵,更是到了爐火純青,神乎其神的地步。
傑克變成一個力大無比、滿腹韜略的勇士。他雖然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但是已經打得過任何一個健壯如牛的巨猿。阿卡特教給他怎樣和類人猿搏鬥,在這方面實在沒有比它更好的老師,也沒有比傑克更聰明伶俐的學生了。
他們倆在尋找阿卡特所屬的那支幾乎要滅絕了的類人猿時,一直吃著叢林能夠給予的最好的食物。碰到斑馬和羚羊,傑克的長矛總是百發百中;要麼就藏在通往小溪或者泉水的小路旁邊的灌木叢裡,看見它們走過來,就猛撲上去。
傑克用一張豹子皮裹著下身,不過他並不是為了遮羞才這樣做的。白人射向他的彈雨使得我們每一個人身上都潛在著的獸性在傑克身上十分突出地表現出來。而且由於父親與野獸為伍,在叢林裡長大,他這種「家傳」的稟性使越發揚光大了。他裹這張豹子皮起初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戰利品——在一次肉搏戰中,他單刀直入,殺死一隻豹子。他看見豹子皮很漂亮,便想把它作為裝飾品被掛在身上,可是傑克不知道怎樣鞣制皮革,皮子很快就變硬而且散發出陣陣臭氣,開始腐爛,傑克只得十分懊惱地把它扔掉。後來看見一個黑人武士身上裹著一張經過鞣制的、十分漂亮、柔軟的豹子皮,便猛不防跳到那人肩上,一刀刺中他的心臟,把皮子搶到自己手裡。
他良心上一點兒也沒有感到不安。在叢林裡也許這是對的。而且這種弱肉強食的原則無須反覆灌輸,就會在人們心裡變得根深蒂固,不管他過去受過什麼樣的教育。傑克十分清楚,如果自己落在黑人手裡,他們也絕不會饒他一分。不管是他還是黑人,都不比獅子、野牛、斑馬、鹿或者其他難以計數的、在大森林的迷宮裡飛翔、逃竄、趾高氣揚漫步,或者偷偷摸摸奔跑的動物崇高一點點。誰都只有一條命,而這條命又被許多別的動物追尋著。消滅敵人越多,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就越大。因此,傑克微笑著裹好從黑人身上搶來的那塊豹子皮,和阿卡特一起繼續尋找類人猿。它們將張開雙臂歡迎他們。後來,他們終於找到了猿群。那是在密林深處,人跡罕至的地方,阿卡特和傑克來到一個天然的「競技場」。許多年以前,傑克的父親曾經在這樣的「競技場」目睹並且親自參加過那種「達姆——達姆」狂歡節的盛典。
他們先是在離「競技場」還挺遠的地方聽見巨猿敲打泥鼓的聲音。那時,兩位朋友正在一棵大樹上睡覺,忽然聽見一陣咚咚咚的響聲。他們同時醒來,阿卡特一下子就聽出那古怪的節奏意味著什麼。
「巨猿!」他大聲說。「它們在跳「達姆——達姆舞』呢!快走,克拉克—— 泰山的兒子,快到我們的同胞兄弟那兒去!」
幾個月以前,阿卡特給男孩取了一個它自個兒喜歡的名字,因為它總是掌握不了「傑克」 這兩個字的發音。 克拉克是猿語,比較容易譯成人類的語言,意思是「殺手」。現在「殺手」從他剛才躺著的那株大樹的樹杈上站了起來,舒展著年輕的手臂。月亮透過大樹的枝葉,在他棕黃色的皮膚上灑下點點光斑。
阿卡特也站了起來——跟它的同類一樣,那是一種半蹲著的姿勢。它的胸腔裡發出一陣低沉的嘯吟,表現出它「未卜先知」的快樂與激動。傑克應和著巨猿也嗷叫了一聲。然後阿卡特輕輕跳到地上。月光如水,泥鼓聲聲,眼前是一片林中空地,巨猿阿卡特彎腰曲背,拖著兩隻腳在明亮的月光下蹣跚著,旁邊走著皮膚光潔、英姿颯爽的傑克,與它那黑色的、粗毛滿身的身影形成鮮明的對照。傑克嘴裡哼著一首英國公立學校的孩子們常唱的歌兒。他十分高興,心裡充滿希望。盼望已久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他正向「自己人」走去,正向「家」裡走去。隨著時光的流逝,貧困與冒險在他的生活中佔了主導地位,對家庭與父母的懷念漸漸地淡漠了。過去的生活就像一場夢。尋找海岸回到倫敦的決心受到挫折,希望變得那樣遙遠,似乎只是一場快樂而又無望的夢。
現在對於倫敦和文明社會的懷念已經被擠到腦海的最底層,就像他從未不曾有過那種經歷一樣。除了形體和心理的發展不同之外,他和身邊這只凶狠的巨猿並無兩樣。
每逢心裡高興,他就很粗魯地拍拍阿卡特的腦袋。阿卡特半是惱怒,半是玩耍朝他轉過頭,毗開滿嘴亮閃閃的獠牙,張開毛乎乎的長胳膊把地攔腰抱住,兩個朋友便照巨猿搏鬥的樣子撕打起來。他們在草地上翻滾著,嗷叫著,又掐又咬,不過從來也不咬緊牙關,只是玩玩罷了。對於他們倆,這都是極好的訓練。傑克在學校裡學的那些摔跤的技巧現在都派上了用場。阿卡特也很想試著學幾手。傑克從阿卡特那兒學到他們共同的祖先在這塊蒙昧的土地上漫遊時即已創造的秤種相互搏鬥的方法。那時候,整個世界渾渾噩噩,大樹大概還是蕨草,鱷魚還是飛鳥。
有一樣技巧阿卡特始終沒能掌握,那就是拳擊。儘管作為猿,打起架來,它也可以比較熟練地使幾下拳腳。它像公牛斗架那樣猛衝過來時,常常被傑克突然打到鼻子上或者肋骨下的幾拳擊敗。阿卡特十分驚訝,也十分氣惱。每逢這時,它那有力的牙齒恨不得咬碎傑克柔軟的皮肉。因為它畢竟還是一隻猿,不但愛發脾氣,身上還潛藏著許多凶殘的本性。不過,它生氣的時候,很難把傑克抓到手。當它氣昏了頭、發瘋似地向傑克衝過來時,拳頭便冰雹似地落到它的身上,而且打得又狠又准。阿卡特疼痛難忍,只得咆哮著敗下陣來,咧著被打腫了的嘴巴,半晌悶悶不樂。
這天晚上他們沒有拳擊,只是摸爬滾打,玩了一會兒。後來突然聞見一股豹子席塔的氣味,便十分警覺地跳了起來。那個龐然大物從離他們不遠的叢林裡走過。男孩和巨猿一起咆哮幾聲,那傢伙便溜之乎也了。
然後這兩位朋友又向正在舉行「達姆一達姆」狂歡節的地方走去。鼓聲越來越大,猿群的氣味強烈地刺激著他們的鼻翼。巨猿跳舞時鬧哄哄的聲音也已經不絕於耳了。小伙子興奮得渾身發抖,阿卡特也激動得背上的鬃毛倒堅——這是它高興或者憤怒時的標誌。
他們無聲無息地穿過叢林,離猿群聚會的地方越來越近了。他們趴在樹上一點一點地向前挪動,生怕驚動了猿群布下的崗哨。不一會兒,透過蔥籠的樹葉,一幅怪誕的圖畫出現在傑克那雙急切的眼睛前面。對於阿卡特,這場面自然十分熟悉,但是對於克拉克,也就是傑克,眼前的情景卻是聞所未聞。看見這野蠻的場面,他繃緊了每一根神經。月光卜,巨猿繞著那個頂部很平的泥鼓,瘋狂地舞蹈。泥鼓旁邊坐著三隻母猿,正用棍子使勁敲打鼓面。棍子由於日久年深磨得很光。
阿卡特懂得猿的脾氣和習慣,在這場瘋狂的舞蹈結束之前,頗識時務地躲在樹上不露面兒。它要等到鼓聲停息,大夥兒都填飽肚子之後,才招呼它們。然後,舉行一場談判,談判過後才接納它和克拉克為部落成員。有的猿可能提出異議,那就只好武力解決。對此,阿卡特胸有成竹。在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裡,部落裡的猿可能對他們持懷疑態度,可是最後,他們總會像同胞兄弟一樣和睦相處。
它希望這群猿認識泰山,倘若那樣,就可以很容易地把小伙子介紹給它們。而且日後實現自己最迫切的願望——讓克拉克在猿群中稱王時,不至於遇到太大的阻力。阿卡特費了好大力氣才攔住男孩,沒讓他冒險闖到那群正在跳舞的巨猿當中。他如果真闖進去,他們倆只能立刻被猿群撕成碎片。因為在舉行這種怪誕的盛典時,巨猿個個歇斯底里大發作,就連叢林裡最兇猛的食肉動物看見,也得敬而遠之,退避三捨。
月亮漸漸向「競技場」四周參天古樹連成的林海中沉沒,咚咚咚的鼓聲越來越弱, 跳舞的猿也放慢了舞步, 直到最後「一錘定音」,巨猿一起向早已準備好的「筵席」撲過去。
阿卡特經過這一陣子觀察之後,對克拉克解釋道,這次盛典是為新王「登基」而舉行的。它還把一隻塊頭很大、粗毛濃密的巨猿指給男孩看,告訴他,這便是大家新選的君王。毫無疑問,像許多人類的統治者一樣,它是殺死「先王」之後,才在部落裡稱雄的。
巨猿填飽肚子之後,有的已經開始爬到樹上睡覺去了。阿卡特連忙拉了一下克拉克的胳膊。
「跟我來,」它輕聲說,「慢慢走,阿卡特怎麼辦你就怎麼辦。」
阿卡特在樹上慢慢地爬著,一直爬到「競技場」一邊的一根樹枝上。它在樹枝上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發出一聲低沉的嘛吟。立刻,二十隻巨猿跳了起來,凶狠的小眼睛向四周緊張地張望著。猿王最先看見樹上那兩個身影。它發出一聲不祥的嗷叫,蹣跚著向前走了幾步。它毛髮倒豎,兩條腿僵直,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身後跟著一群巨猿。
它在阿卡特和克拉克棲身的那棵大樹下面停了下來——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剛好不會遭到突然襲擊,真是一個小心謹慎的王!它分開兩條小短腿兒站在那兒前後搖晃著,齜牙咧嘴,低沉的嘯叫聲慢慢變成憤怒的咆哮。阿卡特明白它想跟他們打架。老猿不想跟它發生衝突,它和男孩是為了投奔它們才來這個部落的。
「我是阿卡特,」它說。「這位是克拉克。克拉克是猿王泰山的兒子。我也曾是猿王,不過我們住在一座小島上。我們來這兒是想跟你們一起打獵,一起消滅共同的敵人。我們是了不起的獵手,偉大的殺手,讓我們和睦相處吧。」
猿王的身子不晃了。它皺著眉頭惡狠狠地盯著阿卡特和克拉克,一雙充血的眼睛野蠻而又狡詐。它剛剛獲得王位,惟恐有什麼閃失,更怕這兩隻陌生的猿侵犯它的利益,而且那個克拉克光滑、黝黑的皮膚上連一根毛也沒長,很容易讓大夥兒聯想起「人』」。而人,它既怕又恨。
「滾!」它叫喊著。「快滾!要不然我就把你們都殺了!」
小伙子站在巨猿阿卡特身後,心裡一直充滿熱望和歡樂。他真想一步跨到這群毛乎乎的野獸當中,向它們說明他是它們的朋友,是它們當中的一員,他一直以為它們會張開雙臂歡迎他,現在聽了猿王的呵斥,心裡充滿憤怒和悲傷。黑人打他,追他,趕他。他去找自己的同類——白人,迎接他的不是熱情的問候而是瓢潑的彈雨。於是,他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巨猿的身上,以為從它們那兒能得到人類不願意給他的「夥伴情誼」。可是現在,這一切全都成了泡影,滿腔的憤怒一下子湧上心頭。
猿王幾乎就在他的下面,別的巨猿呈半圓形站在離王幾碼遠的地方,正津津有味地觀察事態的發展。阿卡特還沒弄清小伙子要幹什麼,更沒來得及加以阻止,克拉克,也就是傑克,已經縱身跳下大樹,站在猿王面前。那傢伙現在快要暴跳如雷了。
「我是克拉克!」小伙子大聲說。「我是偉大的殺手。我是以朋友的身份來跟你們一起生活的。你想趕我走,這很好,我會走的。但是在我離開此地之前,我要讓你明白,泰山曾經在猿群中稱雄一方,泰山的兒子也仍然是你們的主人,他不怕你們的王,也不怕你!」
猿王十分驚訝,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它以為這兩個「入侵者」誰也不敢如此莽撞。阿卡特也嚇了一跳,它大聲叫喊著,讓克拉克趕快回來。因為老猿知道,在神聖的「競技場」,倘若發生戰事,別的猿會蜂擁而上,幫助它們的王,和外來者搏鬥,儘管這位猿王壯得像座鐵塔,壓根兒就用不著別的猿幫忙。一旦巨猿有力的牙齒咬住男孩兒的脖頸,一切就都完了。從樹上跳下來救克拉克,對於阿卡特也意味著死亡,可是老猿沒有半點兒猶豫。它毛髮倒豎,大吼一聲,就在猿王向克拉克撲過去的剎那之間,縱身一躍,跳到草地上。
猿王張牙舞爪向小伙子猛撲過去,滿嘴黃牙恨不得一下子咬住克拉克褐色的皮肉。克拉克也向猿王猛撲過去,一閃身,躲過那兩條粗壯的手臂。然後一個金雞獨立,回轉身,用盡平生力氣朝巨猿肚子上猛擊一拳。猿王尖叫一聲,跌倒在地。它拚命掙扎,想抓住那個靈活的、赤裸著身子的「怪獸」。克拉克施了個金蟬脫殼之計,它又撲了個空。
猿王身後那群巨猿因為憤怒和驚愕都大叫起來。它們愚笨的心裡充滿殺機,一起向克拉克和阿卡特撲了過來。老猿很聰明,不幹這種寡不敵眾的傻事。它也明白,現在勸說克拉克撤退毫無用處。延誤那怕一秒鐘也只能意味著死亡。現在只有一線希望,它緊緊抓著它不放——阿卡特攔腰抱住克拉克,把他扛到肩上,回轉身,向懸垂在「競技場」那邊的幾根不太高的樹枝飛快地跑去。那群可怕的巨猿緊緊跟在身後。阿卡特雖然「年事已高」,克拉克又在它肩上拚命掙扎,但它還是比那群追趕他們的巨猿更敏捷。
它飛身躍起,抓住一根懸在半空中的樹枝,然後像一隻動作靈巧的小猴子,和背上的克拉克一起蕩到一棵大樹上,暫且逃脫了那群巨猿的毒手。它沒有踟躇不前,而是繼續在夜色籠罩的叢林裡奔跑,一直把背上的小伙兒背到安全的地方。那群巨猿追了一會兒,看到望塵莫及,又遠離了自己的夥伴,便停下腳步,站在大樹下面又吼又叫,叢林裡鬧哄哄響成一片。後來一個個垂頭喪氣回轉身,向「競技場」走去。
阿卡特斷定它們不再追趕之後才停下腳步,放下克拉克。小伙子氣得要命。
「你幹嘛一直把我背到這兒?」他嚷嚷著。「我本來要給它們點兒顏色看看。給所有那些猿!現在它們一定以為我怕它們。」
「它們怎麼看你都無所謂,」阿卡特說。「你還活著,這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把你背到這兒,你現在早死了,我也一樣。你難道不明白,當許多猿呆在一起,而且它們都發瘋的時候,就連獸中之王努瑪也得遠遠地躲開它們!」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3:06
第九篇 營救梅瑞姆
受巨猿冷落之後的第二天,悶悶不樂的克拉克在叢林裡茫無目的地閒逛。他因為失望變得心事重重,一種想要報仇的情緒在胸膛裡激盪。他懷著仇恨冷眼旁觀叢林世界勁居民,不論看見誰,都要齡牙咧嘴,咆哮幾聲。父親早年生活留下的印跡在他的身上表現得特別鮮明。 而且由於幾個月來和野獸的接觸, 這種種稟性簡直「愈演愈烈」了。現在,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純模仿野獸的年輕人了。他已經沾染了叢林裡食肉動物的許多癖好和習慣。
現在他像豹子席塔一樣動不動就齜牙咧嘴大發雷霆。像阿卡特一樣經常發出凶狠的叫聲。如果突然碰見一隻野獸,他就立刻蹲下來,活像一隻弓起腰的貓。殺手克拉克在找茬兒打架呢!內心深處,他希望碰到那只把他從「競技場」趕跑的猿王。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堅持留在這一帶。不過他們還得尋找食物,填飽肚子,所以白天不得不走出好幾英里。
他們順著風,慢慢地十分謹慎地移動著。因為風兒徐徐地吹,完全可能把他們的氣味吹到正在前面捕捉獵物的野獸那兒去。突然,克拉克和阿卡特同時停了下來,腦袋都朝一個方向偏著,就像兩個石頭雕成的塑像,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們這樣站了幾秒鐘之後,克拉克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幾碼,十分敏捷地爬上一棵大樹。阿卡特緊緊跟在身後。他們行動起來連一點兒響聲也沒有,即使十步開外有人,也絕對聽不出什麼動靜。
他們在樹木間慢慢地匍匐前進,不時停下來聽聽周圍的動靜。他們面面相覷,目光中充滿了疑問。由此可見,兩位朋友都十分驚訝。後來,小伙子終於看見大約一百碼開外,有一道柵欄,柵欄裡面有幾頂羊皮帳篷,還有好幾座茅草屋。他的嘴唇顫動著,壓低嗓門兒發出一聲野蠻的嘯叫。黑人!他太恨他們了。他朝阿卡特打了一個手勢,讓他停下來「原地休息」,自己繼續前進,偵察敵情去了。
克拉克在比較低的樹枝間穿行,從一棵大樹蕩到另一棵相距不遠的大樹,悄無聲息地接近了村莊。他聽見柵欄裡面有人說話,便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爬去。一棵大樹正好俯瞰那座村莊和那個說話的人。克拉克悄悄地爬了上去,手裡握著早已准備好的長矛。耳朵告訴他,那人就在附近,只需瞥上一眼,就看得見他要襲擊的目標。然後手裡的長矛就會像閃電一樣飛過去,射他個透心涼。克拉克一隻手舉著長矛,在濃密的枝葉間慢慢地爬著,瞇細一雙亮閃閃的眼睛,搜尋正在樹下說話的人。
克拉克終於看見那人的背影,長矛凝聚著他渾身的力量已經甩到身後,眨眼之間鐵製的矛頭就會穿透那個尚且蒙在鼓裡的犧牲品。可是「殺手」克拉克緊握長矛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了下來。他俯身向前,究竟是為了把那人看得更清楚一點,瞄得更准一點,還是因為那個小小的身體優美的曲線使他心有所動,抑制了血管裡湧動著的殺機就很難說了。
他小心翼翼放下手裡的長矛,不讓大樹濃密的枝葉發出一點響聲,然後在一根很粗的樹枝上舒舒服服地蹲下來,瞪大一雙眼睛驚訝地望著他爬過來要殺的那個人 ——一個小姑娘,一個皮膚呈深棕色的女孩兒。克拉克唇邊的冷笑消失了,臉上只留下一副十分感興趣的表情——他要弄清楚小女孩兒到底在幹什麼。突然他臉上露出一絲明朗的微笑。原來小姑娘動了一下,身後露出吉卡——那個象牙腦袋、鼠皮身子、木頭四肢、醜陋不堪的「洋娃娃」。小姑娘仰起一張小臉兒,前後搖晃著身子,對著她的「娃娃」輕輕唱著阿拉伯人常唱的搖籃曲。「殺手」克拉克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他就這樣津津有味地、長時間地凝望著這個正在玩耍的小女孩兒。他一直沒能看清她那張臉,只看見一頭烏黑的、呈波浪形的頭髮,露在袍子外面渾圓的肩膀和袍襟下面盤腿而坐的好看的小腿。她在對吉卡進行母親般的忠告時,常常偏著腦袋。那時,克拉克便看得見她豐潤的面頰和充滿稚氣的下巴。現在她又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比比劃劃,似乎是在責備小吉卡,然後又把「娃娃」緊緊貼在胸口,傾吐她那純真的、無限的愛。
克拉克忘記了此行的目的,不知不覺鬆開緊握長矛的手指。長矛差點兒從他手裡滑到樹下。他嚇了一跳。猛然想起自己是聽到女孩兒的說話聲之後,懷著報仇雪很的目的,「順籐摸瓜」,偷偷摸摸來到這兒的。他瞥了一眼手裡的長矛。矛身磨得很亮,矛頭閃看寒光。他又看了一眼樹下那個秀麗的小女孩兒。想像之中,他似乎看見長矛向女孩兒飛了過去,刺穿她那嬌嫩的皮肉,刺入軟綿綿的身體之中。他還看見那個可笑的「洋娃娃」從小女孩兒的手裡跌落到草地上,伸開四肢躺在正在抽搐的小小的屍體旁邊。「殺手」克拉克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皺著眉頭又看了看長矛的木桿和矛頭,好像剛才自己那些狠毒的主意都是它們幫他想出來似的。
克拉克心裡想,如果他突然從樹上跳下來站到她的面前,她會怎樣呢?最大的可能當然是尖叫著拔腿就跑。然後,村兒裡的男人們就會拿著長矛和獵槍一擁而上,要麼把他打死,要麼把他趕跑。克拉克心裡十分難受,彷彿有一團硬硬的東西堵在喉嚨裡。他渴望來自同胞姊妹的友誼,儘管或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這種渴望是怎樣煎熬著他那顆年輕的心。他希望從樹上跳下來,和小姑娘說說話兒,雖然他已經聽出她說的話他一句也不懂。但他們可以靠手勢交流交流思想。這總比和那些什麼都不懂的野獸打交道強。克拉克還想好好看看她那張臉,他從她臉盤兒和肩膀的線條,斷定小姑娘一定很漂亮。但是最讓他難忘的是女孩兒在那個古怪的「洋娃娃」身上表現出來的溫柔的母愛。
他終於想出一個好主意——他要從離她比較遠一點兒的地方吸引她的注意力,微笑著問候她,讓她不要害怕。於是他躡手躡腳爬回到那棵大樹上,這樣便可以從柵欄外面招呼她,使她有一種安全感。在他的想像之中,那道結實的屏障肯定能使她獲得這種感覺。
克拉克剛離開那棵大樹,村莊對面傳來陣陣人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往一邊挪動了一下,看見大街盡頭有一道柵門。一群男人、女人、小孩兒正向大門跑去。柵門大開,商隊從村外魚貫而入。這可真是一支雜七雜八的隊伍:有黑人奴隸,有來自北方沙漠地區皮膚黝黑的阿拉伯人;趕駝人罵罵咧咧催促村民們卸駝背上的東西,毛驢馱著過重的貨物,悲哀地搖擺著長耳朵,忍受著主人那種近乎淡漠的耐心與殘忍。隊伍裡還有山羊、綿羊和馬。進村時,大夥兒都跟在一個脾氣很壞的、高個子老頭後面。老頭騎在馬上不跟任何人打招呼,逕直向村中央那座很大的羊皮帳篷走去。他翻身下馬跟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說了幾句什麼。
克拉克藏在樹上把下面的情形看了個一清二楚。他看見老頭似乎向黑人老太婆問了一個什麼問題。老太婆朝小村莊一個僻靜的角落指了指。這個角落正好在小姑娘玩耍的那棵大樹下面。阿拉伯人的帳篷和黑人的茅屋把它和大街隔開;所以很是僻靜。克拉克心想,老頭一定是女孩兒的父親。他大概出門兒好長時間,回家之後最先想到的便是小女兒。看見他,她該多麼高興!她一定會飛也似地跑過去,一頭扎進他的懷裡,讓親愛的父親吻個夠。克拉克歎了一口氣,又想起遠在倫敦的父親和母親。
他又返回到小姑娘頭頂的那棵大樹上。如果自己不能享受這種父女相聚的天倫之樂,他願意欣賞別人這種幸福與快樂。如果老頭理解他的這番情誼,或許會允許他進村,和他們交朋友。反正不管怎麼說,這是值得一試的。他要等阿拉伯老頭問候完女兒再露面,而且要事先打手勢表示自己並無歹意。
阿拉伯老頭一聲不響地向小姑娘走去,眨眼之間便會出現在她眼前。那時候,她該多麼驚訝,多麼快活!克拉克的眼睛裡迸射著希望的火花——老頭已經站在小姑娘身後了,但是他那張冷冰冰的臉上還沒有絲毫笑意。女孩兒一直蒙在鼓裡,仍舊和沒有反應的吉卡嘮嘮叨叨。老頭咳嗽了一聲。小女孩兒嚇了一跳,連忙回轉頭朝身後瞥了一眼。克拉克看清那張臉了。那是一張非常漂亮的、充滿稚氣的小臉兒,線條柔和而俊秀。他還看見她長著一雙烏亮的大眼睛。他相信,認出父親之後,那眼睛裡一定會迸發出幸福、快樂的光芒。可是沒有什麼光芒從那雙美麗的眼睛裡迸射出來。相反,她渾身顫抖,一種彷彿凝固了的恐懼在她的眼睛、嘴角十分清楚地顯露出來。阿拉伯老頭凶殘的薄嘴唇上現出一絲獰笑。小姑娘手忙腳亂趕快向旁邊爬去,老頭飛起一腳把她仰面朝天踢倒在草地上,然後又一把提起來,拳打腳踢,一望而知,他打慣了這個可憐的女孩兒。
樹上的克拉克剛才還是個童心未泯的小伙兒,一下子又變成一頭野獸,一頭齜牙咧嘴、氣得發抖的野獸。
酋長彎下腰,又要打小姑娘。「殺手」克拉克縱身一躍,跳到他的面前。他左手還拿著長矛,但是此刻卻忘到了腦後。酋長望著這個從天而降的怪物,不由得倒退了幾步。克拉克緊握鐵拳,朝酋長的嘴巴猛地打了過去。
酋長口鼻流血,失去知覺,倒在地上。克拉克轉過瞼望著女孩兒。她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嚇得目瞪口呆,看著克拉克,又看看躺在地上的酋長。「殺手」克拉克下意識地伸出一隻胳膊摟住小姑娘的肩膀,擺出一副保護她的架勢,站在草地上等阿拉伯酋長恢復知覺。他們就這樣站了一會兒,後來姑娘開口說話了。
「他醒過來之後要殺我的,」她用阿拉伯語說。
克拉克聽不懂。他搖了搖頭,先和她說英語,又和她說猿語。可是她對這兩種語言也都一竅不通。她彎下腰指了指酋長身上掛著的那把腰刀的刀柄,然後又舉起緊握著的拳頭對準自己的心口窩做了一個殺人的動作。克拉克明白了她的意思—— 老頭要殺她。小姑娘又跑到他的身邊,依然渾身顫抖。不過她並不是怕他。為什麼要怕他呢?他在老酋長毒打她的時候救了她。而以前,記憶之中還從來沒有誰向她伸出救援之手。她抬起頭望著他的臉。那是一張英俊的、男孩子的臉,皮膚像她一樣呈深褐色。她很讚賞他身上披著的那張十分漂亮的豹子皮。他的腳鐲和手鐲也很讓她嫉妒。她一直渴望自己也能有這樣的裝飾品,可是酋長除了給她一件棉布長袍御寒、遮蓋之外,什麼也不讓她佩戴。小梅瑞姆從來沒穿過裘皮、絲綢,也沒見過珠寶玉器。
克拉克望著小姑娘。以前她對女孩子總是嗤之以鼻。在他看來喜歡和小姑娘玩的男孩子最沒有出息。此刻,他真不知道如何是好。難道他能把她留在這幾任這個壞透了的阿拉伯老頭虐待乃至殺害嗎?當然不能!可是反過來說,他能把她帶到叢林裡嗎?他能挑得起保護這樣一個嚇壞了的弱女子的重擔嗎?當月亮升起在茫茫林海的上空,野獸咆哮著在夜幕下穿行的時候,她大概看見自己的影子就會嚇得叫喊起來。
他站在那兒陷入沉思,半晌說不出話來。小姑娘望著他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她也在想以後的事情。她不敢再呆在村裡,繼續忍受酋長的虐待。可是世界上,除了這個彷彿從天上掉下來的半裸體的陌生人,誰也不會把她從酋長的毒手之下解救出來。現在,這位新朋友會扔下她不管嗎?她用一雙充滿渴望的眼睛望著克拉克那張神情專注的臉,然後走到他的身邊,伸出纖纖素手挽住他的胳膊。小姑娘溫熱的手喚醒了沉思中的克拉克。他低下頭看著她,伸出胳膊又一次摟住她的肩膀,他看見她的睫毛上掛著淚珠。
「走吧,」他說。「叢林比人更善良。就在叢林裡生活吧,克拉克和阿卡特會保護你的。」
她聽不懂他的話,可是明白他的意思。他拉她離開躺在地上的酋長和那幾座帳篷。於是她伸出一條細細的手臂摟著他的腰向柵欄走去。他們走到克拉克先前躲在上頭看小女孩兒玩耍的那棵大樹下面,克拉克把小梅瑞姆抱起來扛到肩上,一縱身,十分敏捷地跳上大樹。梅瑞姆兩條胳膊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一隻手裡還拿著吉卡。
就這樣,梅瑞姆跟著克拉克進了叢林。她那顆天真爛漫的心裡,充滿了對這個曾經給她以幫助的陌生人的信任。在這種信任之中也許還包含著梅瑞姆作為一個女人的某種奇妙的直覺與本能。將來是個什麼樣子,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她的保護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她無從得知。也許她以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座和酋長的村莊差不多的小村子,裡面住著像這個陌生人一樣的白人。她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克拉克要把她帶到原始森林,過茹毛飲血的艱苦生活。倘若想到這一點,她一定嚇得要命。以前她曾多次想從酋長和瑪布諾殘酷的迫害下逃走,可是叢林裡的種種凶殘總讓她望而生畏。
他們倆沒走多遠,姑娘突然看見巨猿阿卡特龐大的身影。她朝它指了指,緊緊抱住克拉克,嚇得差點兒叫出聲來。
阿卡特以為「殺手」帶回一個俘虜,咆哮著向他們跑了過來——一個小姑娘是不會在野獸的心靈裡喚起同情的,對於阿卡特,她不過是一個「格殺勿論」的陌生人。於是它齜開滿嘴黃牙,向小梅瑞姆撲了過去。讓它大吃一驚的是,「殺手」立刻朝它齜著牙怒氣沖沖地嗷叫起來。
「啊,」阿卡特心裡想,「這是『殺手』搶回來的老婆。」於是遵照類人猿部落裡的規矩,阿卡特「拂袖而去」,抓一隻味道特別鮮美的毛毛蟲去了。吃完那條蟲子,它斜著眼睛瞥了克拉克一眼。小伙子已經把身上背著的姑娘放到一根很粗的樹枝上,小姑娘緊緊抱著樹枝,生怕跌下去。
「她跟我們一起生活,」克拉克對阿卡特說,還豎起大拇指朝梅瑞拇指了指,「不要傷害她。我們要保護她。」
阿卡特聳了聳肩。它可不願意為了這麼個小東西給自己增加額外的負擔。它從她趴在樹上那副哆哆嗦嗦的樣子,和不時朝它這邊害怕地瞥上一眼就看出,她是個啥也幹不了的「沒用貨」 。 按照阿卡特受過的「教育」和它從父母那兒繼承來的「教義」,「沒用貨」就該死。不過如果「殺手」願意白養著她,阿卡特也只好默認了。有一點當然很明確,那就是阿卡特自己可不想要她。她的皮膚光潔無毛,簡直像條蛇,而且她那張臉沒有一點點吸引力。那天夜晚在「競技場」,它看上一隻漂亮的母猿,梅瑞姆跟它相比可是差得太遠了。唉,那才真是一個「美人兒」呢!一張碩大無朋的嘴,可愛的黃牙齒,面頰上還飄飄灑灑生著又細又軟的鬍子。阿卡特不由得歎了一口氣,站起身,做了幾下擴胸運動,一縱身跳上一根很結實的樹枝,神氣活現地走了幾個來回。因為,即使像克拉克的「她」,這樣一個弱不經風的小東西,也一定會對它這身光滑的皮毛和優雅的風度大加讚揚。
可是可憐的小梅瑞姆只是越發緊緊地偎依在克拉克的懷裡。她甚至有點希望再回到酋長的村子裡。因為那兒雖然可怕,可一切痛苦都是人為的,對於她,或多或少總還有熟悉的成分。而這只可怕的猿太嚇人了。它那麼高,樣子又那麼凶狠。它的行為舉止,梅瑞姆只能解釋為是在嚇唬她。她怎麼能想到它是希望激起她的咱贊美之情呢?她也不知道巨獸和把她從酋長手裡救出來的這位神一樣的少年之間有著深厚的友誼。
梅瑞姆在驚恐萬狀之中度過整整一夜。尋找食物時克拉克和阿卡特帶著她在大樹上攀援,她覺得頭暈目眩。有一次他們向附近一隻公鹿偷偷摸摸包抄過去的時候,把她藏在一棵大樹的樹杈上。一個人留在樹上她本來十分害怕。可是當她看到克拉克和巨猿同時撲向那頭公鹿,當她看到她的保護人扭歪了一張英俊的臉,發出野獸般的嗷叫,有力的、潔白的牙齒咬住公鹿柔軟的皮肉時,對於大自然的恐懼完全被這場驚動心魄的搏鬥淹沒了。
克拉克渾身是血,雙手捧著一塊熱乎乎的鹿肉向梅瑞姆走了過來。梅瑞姆不由得倒退了幾步。看見姑娘表示拒絕,克拉克十分犯愁。過了一會兒,他急急忙忙跑進森林,回來時捧回一大堆野果。梅瑞姆不由得改變了對他的看法。這一回她沒有退縮,而是微笑著接受了他的禮物。不過她並不知道,她這嫣然一笑對於這位渴望為人所愛的男孩兒是最高的報償。
睡覺的問題也很讓克拉克發愁。他知道小姑娘睡著以後很難一動不動在樹權上總保持平衡,而夜幕降臨,野獸出沒,讓她獨自睡在樹下,又絕不安全。只有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整夜把她摟在懷裡。最後,克拉克只得這樣做:阿卡特睡在一邊,他睡在另外一邊,把小梅瑞姆夾在中間,這樣小姑娘又暖和又安全。
梅瑞姆直到後半夜才睡著。她困得太厲害了,顧不得身下「萬丈深淵」,身邊又是一隻毛乎乎的巨猿,終於合上眼睛進入夢鄉,而且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太陽老高才醒來。她睜開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現實。熟睡中,她的腦袋從克拉克的手臂上滑下來,睜開眼睛只看見巨猿毛乎乎的脊背。梅瑞姆連忙朝後縮了一下,意識到有人正摟著她的腰肢。她回過頭,看見克拉克正笑瞇瞇地望著她,心裡一下子輕鬆了許多。她厭惡那只毛乎乎的老猿,越發緊緊地偎依在克拉克的懷裡。
克拉克用猿語跟她說話,她搖了搖頭,跟他講阿拉伯語。阿卡特坐起來,眨巴著一雙眼睛望著他們。克拉克說的話它自然聽得懂,可是小姑娘只是嗚哩哇拉,發出十分可笑的怪調調,在它看來,那壓根兒不叫什麼語言。阿卡特不明白克拉克在這個小東西身上到底發現了什麼吸引他的東西。它仔仔細細端詳了她好長時間,然後搔著腦袋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小姑娘看見它這副模樣又嚇了一跳——剛才她把阿卡特忘到了腦後——不由得向後縮了縮。巨猿發現小姑娘怕它,洋洋自得,越發想大顯身手了。它半蹲在樹枝上,向她伸出一隻大手,做出一副要抓她的樣子。梅瑞姆嚇得一個勁兒地往後縮。阿卡特只顧惡作劇,沒有看見克拉克已經瞇細一雙眼睛,弓起寬闊的肩膀,縮著脖子準備向它進攻了。就在老猿的手指要抓住梅瑞姆的剎那這間,克拉克一聲怒吼,猛撲過去。緊握著的拳頭從梅瑞姆眼前閃過,狠狠打在阿卡特的鼻子上面。阿卡特又是驚訝又是惱怒,大叫一聲仰面朝天,從樹上滾落下來。
克拉克一雙亮閃閃的眼睛向樹下張望著,突然聽見一陣颯颯聲從灌木叢掠過。小姑娘也向下面張望,可是除了看見憤怒的猿踉踉蹌蹌爬起來之外,什麼也沒有發現。突然,就像一支離弦的前,一隻渾身花斑的猛獸向阿卡特的脊背撲了過去。原來是豹子席塔。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3:28
第十篇 血染叢林
當豹子向巨猿猛撲過去的時候,梅瑞姆又驚奇又害怕,簡直連氣也喘不過來。她倒不是因為巨猿大難臨頭,頓生惻隱之心,而是小伙子的行動讓她迷惑不解—— 剛才他還怒氣衝天,狠狠打了阿卡特一拳,現在,豹子剛露頭,他便跳下大樹,拔刀相助了。結果,席塔的獠牙和利爪還沒來得及撕破阿卡特寬闊的脊背,「殺手」克拉克已經跳上它的脊背。
豹子在半空中停了下來,離阿卡特大概只有一個頭髮絲遠。克拉克騎在它的背上緊緊咬著它的脖子,還用刀子扎它的肚子。席塔怒吼著回轉頭,又抓又咬,想把對手從背上甩下去。
阿卡特聽見背後有什麼向它猛撲過來,先是嚇了一跳,可是出於本能,它雖然看起來蠢笨如牛,行動起來卻十分敏捷。它噌地一聲跳到樹上,蹲到小姑娘身邊。不過它回轉頭只朝樹下瞥了一眼,便又飛身而下——看到朋友面臨危險,他們之間的不和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就像克拉克一樣,為了救自己的朋友,阿卡特在關鍵時刻也不顧自己的安危了。
於是席塔頓時覺得有兩個兇惡的敵人同時從兩面夾攻,撕扯著它的肋骨。這三隻猛獸尖叫著、咆哮著在灌木叢中滾過來滾過去,打成一團。小梅瑞姆蹲在樹上,大睜著一雙眼睛,把吉卡緊緊抱在胸前,嚇得瑟瑟發抖。
最後還是克拉克的獵刀決定了這場搏鬥的勝負。兇猛的豹子痙攣著倒在地上,小伙子和巨猿爬起來,隔著那個俯臥在地上的龐然大物面對面站著。克拉克朝樹上的小姑娘揚了揚頭。
「別碰她,」他說,「她是我的。」
阿卡特眨巴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嘟嚷了幾句,向席塔轉過臉去。它踩著這只死豹子,挺起胸,仰面朝天,發出可怕的叫喊——這是巨猿殺死敵手之後勝利的呼喊。小姑娘又嚇得顫抖起來。「殺手」克拉克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縱身躍上大樹,坐到小姑娘身邊。阿卡特也湊了過去。它手忙腳亂地舔了一會兒身上的傷口,便游遊逛逛弄早飯去了。
他們三個「組合」在一起,過著一種奇妙的生活。好幾個月過去了,一直沒有發生什麼特殊的事情。至少在少年和巨猿的眼裡沒發生過。對於小姑娘梅瑞姆,有好些天,乃至好幾個星期,生活一直是一場沒完沒了的惡夢。直到後來她也漸漸習慣了死神製造的骷髏,習慣了裹屍布一樣刺骨的寒風。慢慢地她學會了和同伴們交流思想的唯一的媒體——猿語。而且她很快就掌握了在叢林裡生活的知識,成了這個「三人組合」中重要的一員——阿卡特和克拉克睡覺時她替他們放風,追蹤豬物時,幫助他們尋找野獸留下的蹤跡。阿卡特對她尚可平等相待,不過大多數時候,仍然敬而遠之。小伙兒對她十分友好。毋庸諱言,生活中她常常成為負擔和累贅,但是他從來不在她的面前表現出這一點來。發現夜晚潮濕陰冷,梅瑞姆很不舒服,甚至苦不堪言,克拉克就在一棵參天古樹上給她搭了一個小小的窩棚。梅瑞姆睡在窩棚裡相對來說暖和了一些,也更安全些。「殺手」克拉克和巨猿阿卡特睡在窩棚旁邊的樹杈上。克拉克總是在離那個「空中樓閣」入口處最近的地方,守護著梅瑞姆,防備樹上潛藏的敵人給她帶來任何危險。她們睡的地方距離地面很高,感覺不到豹子席塔的威脅,只是毒蛇黑斯塔常常從樹枝上爬過來,把人嚇得魂飛魄散。此外附近還住著一群狒狒。它們雖然從來不敢襲擊巨猿,可是當三位朋友從它們旁邊走過時,也會齜牙咧嘴吠叫幾聲。
建起窩棚之後,他們的活動範圍便固定下來,不再漫無邊際地瞎走了,因為天黑之前總得趕回那棵供他們居住的參天大樹。附近有一條河,野昧、野果很多,還有魚。日子過得十分單調——尋找食物,吃飽了睡覺。除了今天,連明天是個什麼樣子他們也不願意多想。如果克拉克想起過去,想起在那個遙遠的都市思念他的親人,也是懷著一種淡淡的離愁,就好像那完全是別人而不是他自己的事情。對於重新回到文明世界他已經不再抱什麼希望。自從因為尋求友誼而幾次被襲擊,被追逐,他已經遊蕩到叢林深處了。他意識到在這座迷宮裡,完全迷失了方向。
此外,自從梅瑞姆闖入他的生活,他覺得找到了在野蠻的叢林生活中渴望已久的東西——人與人之間的友誼。他給予她的友誼還沒有因性的吸引而摻雜別的東西。他們是朋友、夥伴,如此而已。他們就像兩個男孩子,只是出於本能,克拉克對梅瑞姆總是懷著柔情,並且總是以保護者的身份出現在她的面前。
小姑娘崇拜他,就像崇拜一個大哥哥——如果她有個哥哥的話。愛情對於他們倆還是完全陌生的東西。不過,隨著小伙子漸近成年,這種情感將不可避免地在克拉克的身上產生,就像叢林裡任何一個雄性動物,或任何一個野蠻人一樣。
隨著梅瑞姆對猿語熟練程度的提高,他們相處得越融洽也越快樂了。現在他們不但可以互相談話,而且由於他們都從父母身上承襲了人類心靈的感應,無形中擴大了猿語極其有限的詞彙,漸漸地談話已經不僅僅是交流思想感情的需要,而且成了頗有趣味的消遣。克拉克比去打獵時,梅瑞姆常常跟他同去,她已經學會了輕手輕腳,不發出任何響動的本領。她也能像「殺手」克拉克一樣在大樹濃密的枝葉間十分敏捷地穿行。即使腳底真有萬丈深淵她也無所畏懼,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樹上,也可以踩著懸在半空的樹枝,在叢林裡穩穩當當地奔跑。克拉克很為她驕傲,就連老阿卡特也一反往日的輕蔑,對她大加讚揚起來。
克拉克從一個很遠的土著居民的村莊給梅瑞姆弄來一個裝飾著羽毛的皮斗篷,還有銅手鐲和武器。克拉克不允許梅瑞姆手無寸鐵,還要求她熟練地掌握給她偷來的武器。她肩挎一根皮帶,背著吉卡。對於這個「洋娃娃」,她仍然滿懷鍾愛之情。她用以防身的武器是一支長矛和一把腰刀。她的身體由於早熟而豐滿,線條像希臘女神一樣優美。不過,這種像只限於身材與線條,梅瑞姆的笑臉遠比女神更漂亮。
隨著對叢林以及叢林「居民」的生活方式日趨熟悉,梅瑞姆不再害怕了。有時候,附近沒有野味,克拉克和阿卡特只得到遠處打獵,留下梅瑞姆一個人在「家」。有野獸來了,她也能招架幾下。她一般只打些小動物,偶爾也能打到鹿,有一次甚至打死一隻霍塔——熊。熊在叢林裡也不是好惹的主,就連豹子席塔進攻時也得三思而後行。
在他們活動的這一帶叢林裡,三位朋友的身影,叢林「居民」都很熟悉。小猴子對他們很瞭解,經常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吱吱喳喳地打鬧、嬉戲。阿卡特在的時候,小東西們跟他們還保持一定的距離。對克拉克,雖然有幾分害怕,但差快與不安少了許多。要是兩個「男」的都不在「家」,它們就一直跑到梅瑞姆跟前,摸摸她的手鐲,或者跟吉卡玩——吉卡簡直成了它們無窮無盡的快樂的源泉。小姑娘跟它們玩,餵它們。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它們就陪著她直到克拉克回來。
作為朋友,這群小猴子並不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打獵的時候,它們幫她跟蹤獵物。它們經常跑到她那兒鄭重其事地宣佈附近有羚羊或者長頸鹿,有時候還跑來警告她,來了一隻席塔或者努瑪。這些身輕如燕、十分敏捷的小夥伴們還從大樹枝頭給她採摘她和克拉克都夠不著的肉厚味美的鮮果。有時候它們也跟她惡作劇,可她總是對它們非常溫柔、友好,小猴子們則以半人半獸的方式向她表示自己的鍾愛與依戀之情。猴子的語言和巨猿的語言有許多相似之處,因此梅瑞姆可以和它們談話。不過由於詞彙極其貧乏,這種談話絕對談不到有趣,更難說是一種享受。有些比較熟悉的東西,它們都有自己的稱呼,引起痛苦、歡樂、悲傷、憤怒的原因、條件,它們也可以用自己的語言來表達。它們最基本的詞彙和類人猿很相似,很容易讓人想到那是猿的母語。猴子談話根本涉及不到夢幻、理想、希望、過去。將來。它們只談眼前——而且主要談如何填飽肚子,如何抓虱子。
對於一個漸近成年的女孩兒,這樣的精神食糧顯然無法滿足她的胃口。梅瑞姆覺得這些猴子只不過是些可以偶爾在一起玩玩的朋友,她還是把自己最深沉、最真摯的感情向吉卡傾訴。她跟吉卡講阿拉伯語。她知道吉卡聽不懂克拉克和阿卡特的語言。而且克拉克和阿卡特都是「男」的,他們說的那些事情一個阿拉伯「娃娃」是不會感興趣的。
自從小「媽媽」從酋長的村莊跑出來之後,吉卡身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它的衣裳和梅瑞姆大體上一樣。從肩膀到膝蓋圍著一小塊豹子皮,額頭上繫著一根細細的草繩,上面插著顏色鮮艷的長尾小鸚鵡的羽毛。胳膊和腿上戴著草編的手鐲和腳鐲。吉卡已經完完全全成了一個小「野人」。不過它的心沒有變,還是從前那個梅瑞姆的忠實的「聽眾」。吉卡的一大優點是,它從來不去打斷你的談話,自個兒插嘴說點兒什麼。今天,也是這樣。它已經頗為耐心地聽梅瑞姆嘮叨一個小時了,現在正靠著一棵大樹的樹幹,眼巴巴地望著梅瑞姆一縱身跳到一棵大樹上,在樹木間蕩來蕩去。
「小吉卡,」梅瑞姆說,「今天我們的克拉克出去好長時間了。我們很想他。小吉卡,你不想嗎?我們的克拉克不在家的時候,大森林可是太寂寞、太沒意思了。他這次可能給我們帶回什麼東西呢?給梅瑞姆帶回銅腳鐲?還是從黑人婦女那兒給我搶一條軟乎乎的鹿皮圍裙?他對我說過,很難從黑女人身上搶到東西,因為他不殺婦女。他撲上去從她們身上搶首飾時,她們十分野蠻地跟他對打,驚動了那些拿著長矛和弓箭的男人,克拉克只好逃到樹上。有時候,他把一個黑女人帶到樹上,搶走她的東西,帶給梅瑞姆。他說,黑人現在很怕他,女人和孩子一看見他就尖叫著跑回茅屋。他一直追到村子裡,很少有兩手空空回來的時候,總是帶回許多箭,還給梅瑞姆帶一件禮物。克拉克是叢林居民中最偉大的人。我們的克拉克,吉卡,不,我的克拉克!」
梅瑞姆的談話被一隻小猴子打斷了。那個小東西從附近一棵樹上一個觔斗翻下來,正好落到她的肩膀上。
「快上樹!」它叫喊著。「快上樹!有猿來了。」
梅瑞姆回過頭朝這個破壞了她的寧靜的小朋友懶洋洋地瞥了一眼。
「你上樹去吧,小瑪努,」她說。「我們這片叢林裡的瑪干尼(巨猿)只有克拉克和阿卡特。你是看見他們打獵回來了。小瑪努,你的膽子太小了。也不定那天看見自己的影子就會嚇個半死呢!」
可是小猴子還是吱吱喳喳叫個不停,然後自個兒爬到「上層通道」最安全的地方——巨猿是不敢追到那兒去的。不一會兒,梅瑞姆就聽見有人在大樹枝葉間穿行的聲音。她仔細地聽著。原來是巨猿——克拉克和阿卡特。對於她,克拉克也是一只猿,一隻瑪干尼,他們三位在一起的時候,經常這樣互相稱呼。人是他們的敵人,他們已經不再認為自己屬於人的范籌了。在猿語中,塔瑪干尼是白猿的意思,用來稱呼白人,可是他們三個並不全是白人,用起來很彆扭。而岡瑪干尼是黑猿的意思,用來稱呼黑人。他們三個誰也不是黑人,用它更不合適。於是三位夥伴乾脆把自己都稱作瑪干尼——猿。
梅瑞姆想裝睡,跟克拉克開個玩笑,便緊閉雙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聽見那兩隻「猿」越來越近,已經到了旁邊的一棵大樹上。他們一定發現她了,因為兩個傢伙停了下來。可為什麼他們一聲不響?為什麼克拉克不像平常那樣大聲問候她?這寂靜是一種不祥的預兆。不一會兒梅瑞姆聽見一個鬼鬼祟祟的聲青——有一個猿向她爬了過來。一定是克拉克想跟她開個玩笑。哦,梅瑞姆可不能讓他捉弄!她把眼睛悄悄睜開一個縫,心臟好像一下子停止了跳動。原來不聲不響向她爬過來的是一隻她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巨猿,它的身後還跟著另外一隻。
梅瑞姆機靈得像一隻松鼠,飛身躍起。幾乎就在同時,巨猿向她猛撲過來。姑娘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樹,在叢林裡飛快地穿行,身後緊跟著那兩個寵然大物。一群小猴子在他們的頭頂又喊又叫,盡情辱罵那兩隻瑪干尼,同時給姑娘加油,指路。
梅瑞姆在大樹間蕩來蕩去,越來越接近「上層通道」,因為這裡的樹枝很細,經不住巨猿的重量。巨猿追趕的速度也的來越快。前面那只有好幾次差點兒把她抓住。但她總是突然來個衝刺,或者冒險躍過「萬丈深淵」,飛上對面的參天大樹,及時逃脫巨猿伸過來的魔爪。
她越「飛」越高,安全似乎已經唾手可得。她又大著膽子跳過一道「深淵」,抓在手裡的那根樹枝搖搖晃晃向下懸垂,沒有再反彈起米。梅瑞姆還沒有聽見樹枝斷裂的聲首,心裡就已經明白,她錯誤地估計了這根樹枝,以為它能經得起自己的體重。樹枝吱吱咯咯地響著,然後喀嚓一聲從樹幹上面折了下來。梅瑞姆在參天大樹蔥蕪的枝葉間向下墜落,設法抓住了另外一根樹枝,這時她已經落了十二英尺。以前,她也曾從樹上跌落下許多次,並不特別害怕。讓她懊惱的是這樣一來,延誤了不少時間。她剛振作起來向安全的地方攀援,一隻巨猿已經落到她棲身的樹枝上,伸出毛乎乎的長胳膊抱住她的腰。
另外那只猿幾乎同時追了上來,向梅瑞姆猛撲過來。可是已經把梅瑞姆抓到手的那只巨猿,抱著姑娘往旁邊一閃身,朝它的夥伴齜著牙,十分凶狠地嗷叫了幾聲。梅瑞姆掙扎著想逃走。她猛擊巨猿毛乎乎的胸口,撕扯它面頰上的鬍子,還用雪白、有力的牙齒咬那傢伙滿是租毛的胳膊。巨猿十分凶狠地扇了她幾個耳光,然後把注意力集中到它的同伴身上,因為那傢伙對梅瑞姆已經垂涎欲滴。
已經捕獲了梅瑞姆的巨猿抱著這個跟它擠命撕打的俘虜,無法在搖搖晃晃的樹枝上和對手對打,便縱身跳到草地上.對手也緊跟在它的身後跳了下來。於是,兩個傢伙在草地上大打出手了。搏鬥過程中,它們不時停下,把梅瑞姆再抓回來。因為姑娘一有機會,拔腿就跑,但總是逃不脫那兩個凶神的手心兒,一會兒被這個抓住,一會兒又被那個抓住。把她抓到手之後,這一對兒「難兄難弟」就又拚命撕打起來。
梅瑞姆被揪扯回來,自然少不了一頓毒打,有一次她被打倒在地上,昏了過去。兩隻猿一看用不著再為她分散精力,越發獸性大發,使盡十八般武藝,直打得血肉橫飛。
它們頭頂上,那群小猴子吱吱喳喳地叫著跳過來跳過去,氣得歇斯底里大發作。「戰場」四周無數只羽毛華麗的鳥兒也憤怒地叫喊,連嗓子都喊啞了。遠處,一隻雄獅仰天長嘯。
那只更壯實的猿一點一點地撕扯著它的敵手。它們在草地上翻滾著又咬又打,還像摔跤手一樣掙扎著爬起來,你推我拉,扭成一團,鋸齒貓牙深深陷入對方的皮肉之中,直打得鮮血染紅了那片草地。
它們雖然打得天翻地覆,梅瑞姆躺在地上還是昏迷不醒,一動不動。終於一隻巨猿咬斷了另外那只巨猿的頸靜脈,兩個傢伙最後一次一起倒在地上。它們在血泊中一動不動躺了半晌,後來那只更壯實的猿自個兒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它抖了抖染著鮮血的皮毛,毛乎乎的喉嚨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在姑娘和被它殺死的巨猿之間走過來走過去。然後,腳踩同伴的屍體,仰起碩大的腦袋,發出可怕的吼叱。小猴子聽見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嚇得四散而逃,羽毛華麗的鳥兒也展翅高飛,雄獅又長嘯一聲,不過這一回離得更遠了。
巨猿又一次蹣跚著走到姑娘身邊。它把她翻轉過來,彎下腰嗅了嗅她的臉,聽了聽她的胸。她還活著。猴子們又跑了回來,站在樹上一窩蜂似地叫喊著,盡情地怒罵,侮辱那只得勝的巨猿。
巨猿齜牙咧嘴,朝它們咆哮著,表示心中的不悅。然後俯下身來,把梅瑞姆抱起來扛到肩上,蹣跚著穿過叢林,身後跟著那一大群憤怒的猴子。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3:58
第十一篇 情思悠悠
克拉克打獵歸來,聽見猴子激動得吱吱喳喳亂叫,心裡明白一定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也許是哪個粗心大意的猴子——馬努落入毒蛇黑斯塔的「圈套」。小伙子不由得加快速度,把巨猿阿卡特甩到了身後。猴子是梅瑞姆的朋友,應該盡力幫助它們。他沿著「中間通道」飛快地奔跑,不一會兒便回到梅瑞姆棲身的那棵大樹上。他放下捕獲的獵物,大聲喊姑娘的名字。沒有人回答。克拉克連忙跳到一個比較低的樹杈上,尋思一定是海瑞姆和他開玩笑。
在梅瑞姆經常蕩著玩的一棵祖樹枝上,克拉克看見吉卡背靠粗壯的樹幹「坐在」大樹下面。這意味著什麼呢?梅瑞姆和她的小吉卡可是形影不離。克拉克揀起「洋娃娃」,別在腰帶上,又喊了起來,聲音比先前還大。依舊沒人回答。那群猴子雖然還在吱吱喳喳叫個不停,聲音卻越來越遠,漸漸地聽不太清楚了。
它們如此激動不安,會不會和梅瑞姆的失蹤有什麼關係呢?這個想法像一道閃電從腦海裡閃過,克拉克急不可耐,沒有等阿卡特,逕自朝叫喊聲漸漸遠去的方向飛奔而去,沒過幾分鐘便追上了那群猴子。猴子看見克拉克立刻大叫起來,還比比劃劃直指前面那條林中小路。克拉克順著它們的手指望去,立刻明白了這群猴子之所以如此惱怒的原因。
看見梅瑞姆軟綿綿地伏在一隻巨猿毛乎乎的肩膀上,克拉克的心彷彿停止了跳動。毫無疑問,她已經死了。一種莫可名狀的悲哀與痛苦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剎那間,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巨猿高高隆起的肩膀之上扛著的那個線條優美、弱不經風的姑娘。
哦!小海瑞姆就是他的世界,他的太陽,他的月亮,他的星星。現在,隨著她的遠去,所有的光明、溫暖和幸福都如落花流水,永遠消逝了。他痛苦地呻吟著,然後,仰天長嘯,發出比野獸還要凶殘的吼叫,縱身跳下大樹,向那只犯下滔天大罪的巨猿猛撲過去。
巨猿聽見這聲充滿敵意的怒吼立刻回轉身來。「殺手」克拉克看見那張凶狠丑陋的臉,越發怒火萬丈。原來這傢伙正是把他從「競技場」趕走的那個猿王。他曾經滿懷熱望,到它那兒尋找友誼和庇護。
猿王把姑娘放到草地上,又重新投入戰鬥,爭奪這個它已經為之付出昂貴代價的「戰利品」。不過這一次它可是碰上一個不堪一擊的對手——它也認出了克拉克。它不是曾經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從「競技場」趕跑了嗎?於是它低頭彎腰,朝這個竟敢對它的權威挑戰的白皮膚野獸猛衝過去。
他們像兩隻頂架的公牛,向對方猛撲過去,相互撕打著,跌倒在地上。克拉克忘了腰間掛著的短刀。他太憤怒也太想痛飲仇敵的鮮血了,似乎只有緊緊咬住那熱乎乎的皮肉,只有讓對手如注的鮮血噴射到他赤裸著的皮膚之上,才能解心頭之恨。因為雖然沒有意識到,實際上「殺手」克拉克是為一種遠比仇恨與報復更強烈的感情而搏鬥——他是作為一隻雄性巨獸和另外一隻雄性巨獸為爭奪同類裡的一個「她」而進行殊死搏鬥。
人猿克拉克的進攻十分兇猛,猿王連招架之功也沒有。他那有力的牙齒咬住巨猿的頸靜脈,眼睛一閉,狠狠地咬了下去,十根手指緊緊掐著它那毛乎乎的喉嚨。
這時,梅瑞姆慢慢睜開一雙眼睛,看見眼前的情景,大聲叫喊起來:
「克拉克!克拉克!我的克拉克!我知道你會來的。殺死它,克拉克!殺死它!」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 目光像閃電一樣閃爍, 跳起來向克拉克跑過去給他助威。「殺手」克拉克向巨猿撲過去的時候,把長矛順手扔在地上。姑娘看見,一把抓起來。眼前這場可怕的人與獸的殊死搏鬥沒有嚇倒梅瑞姆。剛才與猿王的邂逅也沒有使得她神經緊張到歇斯底里的地步。她很激動,但同時又很冷靜,毫不畏懼。她的克拉克正和一隻企圖把她搶走的瑪干尼浴血奮戰,而她絕不像一隻母瑪干尼,自個兒躲到大樹上『坐山觀虎鬥」。相反,她舉起克拉克鋒利的長矛,對準猿王的心口窩兒刺了進去。其實沒有她的幫助,克拉克也能得勝。因為他咬斷了猿王的頸靜脈,那傢伙噴灑著鮮血,已經一命嗚呼。但克拉克還是微笑著站起來,熱情地誇讚了她幾句。
她長得多高、長得多美啊!是他不在「家」的這幾個小時梅瑞姆身上突然發生了某種奇妙的變化,還是與猿王的搏鬥使他產生了某種幻覺?都不是。是一種全新的眼光,使得他那凝神細看的雙眸發現了這種令人吃驚的變化。克拉克自個兒也不知道從打由酋長的毒手之下救出這個阿拉伯小姑娘到底已經過了多長時間。在叢林裡,歲月的流逝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克拉克對此就沒有格外留意。可是現在他彷彿第一次驚訝地發現梅瑞姆已經不再是那個在柵欄裡面和小吉卡玩的小姑娘了。這種變化一定來得很慢,到此刻為止一直沒有引起他的注意。那麼,到底是什麼使得他在突然之間發現了這秤變化?他那神情專注的目光從姑娘的身上移到死猿的身上。突然間,他明白了巨猿劫持姑娘的原因,不由得睜大了一雙眼睛,然後憤怒地瞇細雙眼直盯盯地望著腳下那只似乎不可捉摸的巨猿。他又瞥了梅瑞姆一眼,兩頰漲得通紅。現在,他確實是用一種全新的眼光——一個男人看一個少女的目光——看梅瑞姆了。
阿卡特來的時候,梅瑞姆正巧舉起長矛刺穿猿王的胸膛。老猿看了欣喜若狂。它邁開兩條僵直的腿,神氣活現而又十分殘忍地繞著那個倒下去的敵人轉了一圈。它毛髮倒豎,只能攝起肥厚、柔軟的嘴唇襖嗷叫,沒有注意到此刻梅瑞姆和克拉克神情的變化。在它那不發達的小腦袋瓜兒的最底層,有一種慾望在衝動。這是看見巨猿、聞見自己同類的氣味而引起的。這種衝動的表現形式是野獸式的憤怒,實際上它十分快活。巨猿的氣味和它那毛乎乎的龐大的身軀在阿卡特的心裡又喚起對於「夥伴情誼」的渴望。可見,此時此刻並不是克拉克一個人在經歷某種變化。而這種渴望,只有同類才能滿足。
梅瑞姆呢?她是女人,而愛是一個女人天賜的權利。她一向愛克拉克,他是她的大哥哥。因此,此刻似乎只有她一個人不曾發生什麼變化。和克拉克在一起她還是那樣快活、幸福。她依然愛他,就像一個小妹妹愛嬌慣自己的大哥哥,因為有這樣一個哥哥而非常驕傲。在整個叢林裡,沒有誰比他更強壯、更漂亮、更勇敢。
克拉克走到她的身邊。她抬起頭望著他,看見他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裡迸射著異樣的光彩,卻不明白其中的含義。
「梅瑞姆,」他輕聲說,聲音有點沙啞,伸出一隻深棕色的手,擱在她赤裸著的肩膀上。「梅瑞姆!」他突然把她緊緊摟在胸前。她望著他的臉快活地笑著,他俯下身,熱烈地吻著她那豐潤的唇。就是此刻,梅瑞姆也還是沒有意識到他心中奔湧著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她不記得有誰曾經親吻過她。但是克拉克的吻讓她身心愉悅。她喜歡讓他吻,以為這是克拉克表達喜悅的一種方式。她也非常快活,伸出雙臂摟住「殺手」的脖子,親了又親。後來她發現吉卡別在克拉克的腰帶上,便拿過來像吻克拉克一樣,吻了又吻。
克拉克想說點什麼,想告訴她,他是多麼愛她!可是那強烈的愛的激情竟使他一時語塞,而且猿語的詞彙又那樣有限!
這情意纏綿的愛的場面被突然打斷。阿卡特發出一陣低沉的嗷叫。那聲音並不比它繞著那只死猿轉圈子時的叫聲大。事實上連那叫聲的一半大也沒有。但是感覺靈敏的克拉克一下就聽出這聲調包含著新的內容——它是在警告他們。克拉克連忙從那張緊貼著他的十分甜美的面龐上抬起頭。現在別的感覺器官都活躍起來。他豎起耳朵,張開鼻翼,緊張地聽著。有什麼東西正向他們走來。
「殺手」走到阿卡特身邊,梅瑞姆緊跟在他們身後。三個夥伴像雕塑一樣站在一起,凝視著枝葉濃密的叢林。吸引他們注意力的聲音越來越大。不一會兒一隻巨猿從離他們幾步遠的灌木叢鑽了出來。這隻猛獸看見他們停下腳步,回轉頭嚎叫一聲,向走在後面的夥伴們發出警告。過了一會兒,灌木叢中又小心翼翼地走出一隻猿。後面緊跟著大約四十隻渾身是毛的怪物。有公猿、有母猿,也有未成年的小猿,都直盯盯地望著眼前這三個「陌生人」。原來這正是被克拉克打死的那只猿王的部落。阿卡特首先打破沉默。它朝地上躺著的那只死猿指了指。
「偉大的『殺手』克拉克殺了你們的王,」他甕聲甕氣地說。「整個叢林裡沒有誰比克拉克——泰山的兒子更偉大。現在克拉克就是猿王。誰敢和克拉克爭高低?」這是對任何一隻敢於對克拉克的「王位」表示懷疑的猿發出的挑戰。巨猿唧唧喳喳議論了一會兒。後來一隻年輕力壯的猿邁開兩條小短腿,搖搖晃晃走了過來。它毛發倒豎,發出可怕的嗷叫。
這只猿,正值壯年,屬於類人猿那個行將滅絕的種族。在更為原始、更為荒僻的叢林裡居住的土人曾經向白人提供有關它們的信息,白人雖然尋找它們多時,卻未能一睹「芳容」。事實上,就連土人也很少看到這種碩大無朋、粗毛滿身的類人猿。
克拉克抖擻精神,大吼一聲,準備迎戰這隻猛獸。他心裡明白,自己剛和猿王拚死搏鬥了一場,現在再憑蠻勁兒和這只力大無比的巨猿拚搏很難取勝。因此,只能智取,不能強攻。他半蹲下身子,準備迎接巨猿立刻就要發起的猛攻。巨猿稍稍停頓了一下,大概是重新回想了一遍同夥的「教誨」,回想了一下它以前的赫赫戰功,盤算了一下,到底應該如何征服這只不堪一擊的「塔瑪干尼」,然後,猛撲過來。
它緊握十指,張開血盆大口,像一列特別快車向正在等待它的克拉克猛衝過來。克拉克一動不動,直到那兩條粗壯的胳膊要抓住他的時候才彎下腰一閃身跳到一邊,就勢伸出左拳朝那傢伙的嘴巴打了過去。巨猿跌了一個大馬爬,在地上又滾又爬,克拉克回轉身,一腳踏在它的身上。
巨猿大吃一驚,掙扎著想從地上爬起來。醜陋的嘴唇上粘著唾沫,一雙小眼血一樣地紅,胸腔裡迸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怒吼。可是它一次也沒能站起身來。「殺手」克拉克站在那兒從容不迫地等待著,巨猿毛乎乎的下巴頦剛從地上抬起來,他便飛起一腳,又把它仰面朝天踢倒在地上。
巨猿一次又一次掙扎著想從地上爬起來,但每一次都被這位力大無比的塔瑪干尼拳打腳踢,打翻在地。巨猿的勁兒越來越小了,胸口和面頰沾滿鮮血,一股殷紅的血從它的鼻子和嘴巴泉湧般地流出。那群圍觀的猿起初還手舞足蹈發出野蠻的叫喊為它加油,現在卻對它們的夥伴大加嘲弄,全都站到了塔瑪干尼這邊。
「投降嗎?」克拉克問,又一次把這個龐然大物打倒在地。
固執的巨猿掙扎著又要往起爬,「殺手」又向他猛擊一拳。「投降嗎?」他問。「你還沒嘗夠克拉克的厲害?」
有一會兒,巨猿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後來,被克拉克打得稀爛的嘴唇裡迸出兩個字:「投降!」
「那麼,站起來,到你的臣民那兒去,」克拉克說。「我並不想在曾經把我趕跑的猿群中為王。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跟你們井水不犯河水。碰到一塊兒可以友好相待,但我不和你們一起生活。」
一隻老猿慢慢走到「殺手」面前。
「你已經殺了我們的王,」它說。「又打敗了這位可能繼承王位的弟兄。要是願意,你還可以把它殺死。那麼,讓誰來給我們當王呢?」
克拉克轉過臉,目光落在阿卡特的身上。
「這就是你們的王,」他說。阿卡特不願意離開克拉克,儘管它也很願意和自己的同類呆在一起。它想讓克拉克也與猿群為伍,便說了一大堆理由。
小伙子一心為梅瑞姆著想,為她的安全著想。如果阿卡特跟猿群走了,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保護她,關照她了。如果他們倆也加人這個部落,自己出去打獵的時候,梅瑞姆就完全處於巨猿的控制之下,恐怕更無安全可言。因為類人猿喜怒無常,很難把握住它們自己。甚至一隻母猿也會對這位亭亭玉立的白人姑娘突然發起瘋,在他不在家的時候,把她置於死地。
「我和梅瑞姆就住在離你們不遠的地方,」克拉克終於說。「等你們轉移到別的地方打獵,我們也跟你們一起轉移。這樣,咱們就總能在相距不遠的地方各過各的日子了。總而言之,我不打算和你們生活在一起。」
阿卡特反對卡拉克的計劃,不想和他分開。猿群就要走了,它依然和克拉克站在一起,不願意為了和自己的同類做伴兒,就離開它的人類朋友。可是當它看見猿群漸漸在叢林裡消失,看見已故猴王年輕「美麗」的妻子回過頭向它投來讚賞的一瞥時,它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了。它向親愛的克拉克深情地瞥了一眼,算是道別,回轉身追上那隻母猿,一起鑽進迷宮似的大森林。
克拉克搶了黑人的東西,離開那座小小的村莊之後,婦女兒童又哭又叫,森林裡和小河邊的武士們聽見都匆匆趕了回來。他們聽說那個白人魔鬼又闖進他們的家園,嚇唬他們的妻子兒女,還偷了毒箭、裝飾品和食物之後,一個個氣得火冒三丈。
這些黑人都很迷信,對這個和一隻兇猛的巨猿一起狩獵的魔鬼充滿了恐懼。可是現在他們決心向他報仇,要把他永遠除掉,從他所造成的威脅之下解脫。
因此,克拉克和阿卡特離開那個被他們劫掠過的村莊沒多久,二十名跑得最快、最勇猛的武土便追他們去了。
小伙子和老猿一直慢悠悠地走著,而且頗有點漫不經心,倘若有人跟蹤難能成功。他們不把黑人放在眼裡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以前他們曾經多次襲擊他們的村莊而沒有受到懲罰,兩位朋友便對這些土著居民十分輕蔑。再加上他們回來的時候正好頂風,那群黑人的氣味沒法兒吹到他們的鼻孔裡。結果兩位對森林如此黯熟的朋友這一次對身後那條小路上窮追不捨的黑人竟一無所知。
帶領那群武士的黑人是酋長康哇杜。這傢伙十分狡猾也非常勇敢.他們憑著近乎神秘的觀察能力、嗅覺,乃至直感,一直跟蹤克拉克好幾個小時,後來是康哇壯最先發現他們要捕捉的獵物。
康哇杜和他的武士們剛好在猿王被打死之後追上了克拉克、阿卡特和梅瑞姆— —他們搏鬥的吶喊聲把黑人武士引了過來。看見這個身材苗條的白人姑娘,酋長大吃一驚。他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這個奇怪的「組合」,半晌才想起該下命令讓武士們衝上去消滅他們的敵人。恰在此時,那群巨猿從灌木叢裡鑽了出來。黑人武士們嚇得目瞪口呆,親耳聽見了他們剛才那場談判,親眼看見了克拉克和那隻身強力壯的巨猿的搏鬥。
現在巨猿都走了。叢林裡只剩下白人小伙子和白人少女。康哇杜的一位隨從趴到他的耳朵跟前悄聲說:「瞧,」他朝姑娘身邊掛著的一樣東西指了指。「我的哥哥和我一起給阿拉伯酋長當奴隸的時候,哥哥給酋長的小女兒做了那個玩意兒。她總跟它一塊玩兒,還按我哥哥的名字稱呼它為吉卡。就在我們從那個村子裡逃出之前,有人打昏酋長,搶走他的女兒。如果這個姑娘真是她,你把她帶回去,酋長肯定給你許多賞錢。」
克拉克又摟住梅瑞姆的肩膀。愛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燒。文明社會的生活早已淡忘,倫敦像古羅馬一樣遙遠。整個世界只有他們倆——「殺手」克拉克和他的愛人梅瑞姆。他又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熱烈地吻著她那豐潤的唇。這時身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充滿野性的呼喊,二十個兇猛的黑人武士向他們衝了過來。
克拉克回轉身準備迎戰這群彷彿從天而降的敵人,梅瑞姆手裡握著長矛十分鎮定地站在他的身邊。長矛像驟雨向他們的潑灑過來。有一支刺中了克拉克的肩膀,另一支刺中他的小腿,他倒了下去。
梅瑞姆沒有受傷,因為黑人有意放過了她。現在他們一窩蜂衝過來要結果克拉克的性命,搶走梅瑞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阿卡特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身後緊跟著那群已經是它的「臣民」的巨猿。
看到黑人武士打倒了克拉克,它們義憤填膺,齊聲吶喊,張牙舞爪,猛撲過來。康哇杜明白很難與這群力大無比的巨猿匹敵,連忙抓住梅瑞姆,召呼武士們撤退。巨猿追了一會兒,有幾個黑人受了重傷,還有一個傢伙沒來得及逃跑,就被咬死了。要不是阿卡特惦記著克拉克的傷勢,它們很難這樣輕而易舉地逃走。這位新上台的猿王對梅瑞姆姑娘的命運可不怎麼關心,它一直把她看作一位「不速之客」,一個額外的負擔。
阿卡特跑到克拉克身邊時,他已經流著血失去了知覺。老猿從他的身上拔出沉重的長矛,舔乾淨傷口,然後背過他先前給梅瑞姆搭的那個窩棚。除此而外,巨猿「愛莫能助」,一切只得聽天由命,要麼慢慢恢復健康,要麼因傷勢過重而死去。
不過克拉克沒有死,他在窩棚裡躺了好幾天,一直發高燒。阿卡特和猿群在附近狩獵,這樣可以保護他不受叢林中飛禽走獸的襲擊。阿卡特經常給他帶回肉厚汁多的野果,他以此充飢解渴,漸漸恢復了體力,傷口也慢慢地癒合了。這當兒,克拉克躺在梅瑞姆曾經睡過的柔軟的獸皮之上,因思念愛人而遭受的痛苦遠比肉體上的疼痛更難忍受。為了她,他必須活下去。為了她,他必須盡快恢復體力,好去尋找她。他心裡充滿了疑問:那些黑人對她下了怎樣的毒手?她是否還活在世上?黑人為了滿足折磨別人的慾望,為了食肉,是否已經把她送上「祭壇」?克拉克對康哇杜部落的習慣略有所知,因此對梅瑞姆可能遭受的折磨有所估計,想到可怕處,他不由得渾身顫抖起來。
漫長的日子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克拉克熬過一天又一天,終於恢復了體力,能夠一個人從樹上爬下來,在草地上慢慢地散步了。現在他主要靠吃生肉維持生命。他自個兒不能行動,只能吃阿卡特送來的東西。肉食使他更快地恢復了健康,沒多久他便覺得可以到黑人的村莊報仇雪很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4:25
第十二篇 克拉克大戰康哇杜
一條很寬的大河旁邊有一片小小的宿營地。兩個鬍子老長的大個子白人從那兒走出來,小心翼翼地穿過密密的叢林。這倆位先生便是卡爾·詹森和斯文·馬爾賓。克拉克曾經滿懷希望從他們那裡尋求友誼和庇蔭,他們都以為小伙子是酋長派來的追兵,一個個嚇得要命。從那以後,許多年過去了,不過著外表他們沒有多大的變化。
他們每年都要到叢林裡與當地的土著居民做買賣,或者到黑人的村在搶劫。有時候也打獵,還在這塊他們十分熟悉的土地上給別的白人當導遊。從打上次和酋長發生爭執,差點兒送了命,他們一直遠遠地避開營長,不敢再踏上他的領地。
這一次,他們離阿拉伯酋長的村莊很近了,不過還不至於被那個老頭發覺。周圍的叢林荒無人跡,即使偶然碰上康哇杜部落的人也沒有關係。因為他們對酋長又怕又恨,即使看見這兩個白人也不會向他報告——那傢伙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差一點兒滅絕了他們的部落。
這年,他們為歐洲一家動物園收集活的動物標本。為了捕捉附近經常出沒的狒狒,他們在叢林裡安了一個捕捉機。今天來看看有沒有狒狒上當受騙,進入他們布下的迷魂陣。走到離捕捉機不遠的地方,卡爾·詹森和斯文·馬爾賓便聽見周圍響起一片嘈雜的聲音,心裡明白這次行動成功了。因為幾百隻沸沸如此激動地吠叫只能說明有一隻或者更多只狒狒已經自投「羅網」,中了他們的詭計。
兩位白人根據以往和這種聰明的、狗一樣機靈的動物打交道的經驗,越發小心翼翼起來。要說狒狒這種東西也怪,有時候,盛怒之下它們會毫不猶豫地向布下羅網的獵人猛撲過去,不止一位獵手因此而喪生;可是有時候,一聲槍響便能把上百只狒狒嚇得四散而逃。
這兩個瑞典人熟知狒狒的脾氣,總是躲在捕捉機附近先看個究竟,才採取行動。按照一般規律,被捕捉機捉住的都是身強力壯的狒狒。它們貪婪,不讓比較弱小的夥伴走近放了誘餌的捕捉機。如果獵人只是隨隨便便挖個陷阱,上面胡亂搭些樹枝,掉進去的狒狒在夥伴們的幫助之下總能搗毀「地獄」,逃之夭夭。卡爾·詹森他們用的則是一種特製的鐵籠,再有勁兒、再狡猾的狒狒也拿它沒有辦法。因此,只需趕跑鐵籠四周那群狒狒,耐心等待正在後面走著的僕人們來抬走鐵籠就行了。
果然不出所料,他們看見一隻很大的公狒狒正在鐵籠裡發瘋似地揪扯著鐵欄杆。籠子外面,幾百隻狒狒也扯開嗓子叫喊著,幫助它搗毀鐵籠。
這當兒,瑞典人和狒狒都沒有看見有一個半裸體的小伙子正藏在附近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上。他和詹森、馬爾賓幾乎同時來到這片叢林,正津津有味地看著這群大吵大鬧的狒狒。
克過克和這群狒狒談不上友好。偶然相遇只能做到相安無事。阿卡特和狒狒碰到一起,雙方都要咋咋唬唬吠叫幾聲,克拉克只能齜牙咧嘴保持中立。因此,現在看見他們的王被關到鐵籠裡面,他也無動於衷。他只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在大樹上多停留了一會兒。這時,他發現離他不遠的灌木叢裡有兩個人。他們都穿著衣服,那顏色對他來說已經很陌生了。克拉克一下子警覺起來。這兩個膽敢闖入密林深處的傢伙是誰呢?他們來瑪干尼的叢林裡有何員干?克拉克在樹上攀援著,悄無聲息地繞到一株可以聞見他們的氣味、看見他們的面孔的大樹上。他剛在一根樹杈上站穩,便認出那兩個傢伙正是幾年前朝他開槍的白人。克拉克的眼睛立刻迸射出仇恨的光芒。他毛髮倒豎,眼巴巴地望著詹森和馬爾賓,活像一隻準備猛撲過去的豹子。
他看見他們從灌木叢中站了起來,一邊向鐵籠子走過去,一邊大聲叫喊著,想把狒狒嚇跑。然後兩個傢伙中的一個舉起步槍,朝那群驚訝、憤怒的狒狒開了一槍。克拉克以為狒狒總會立刻向他們撲過去。可是白人又連著放了兩槍之後,狒狒都四散而逃,藏到大樹上。白人趁機向鐵籠子走了過去。克拉克以為他們要殺狒狒王。他對王雖然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但對那兩個白人只有仇恨。王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他,白人卻向他開火。王是他可愛的叢林裡的居民,白人卻是「異己分子」。因此,此時此刻他和狒狒是「同一條戰壕的戰友」,矛頭直指那兩個瑞典人。他會說狒狒的話——那是一種與猿語大同小異的語言。克拉克還看見那群狒狒正在林中空地那面吱吱喳喳地叫嚷著看這面的動靜。
於是克拉克扯開嗓門兒朝它們大聲叫喊。兩個白人以為是繞到他們身後的一隻狒狒,連忙回轉頭四處搜尋。可是克拉克藏在濃密的枝葉裡,他們連一個人影兒也沒有看見。克拉克又喊了起來。
「我是『殺手』,」他大聲叫喊著。「那兩個傢伙是我和你們的共同敵人。我向他們衝過去的時候你們都學我的樣子來,向前衝。我們齊心協力就能把他們趕跑,救出你們的王!」
狒狒異口同聲叫喊著:「克拉克,我們按你說的辦。」
克拉克從樹上跳下來,向那兩個瑞典人飛跑過去。三百隻狒狒學著他的樣子,一聲吶喊蜂擁而上。馬爾賓和詹森看見這個半裸體的白人武土高舉長矛向他們沖了過來,連忙開槍,慌亂中沒有打中。眨眼間,狒狒已經撲到他們眼前。它們有的爬到兩個瑞典人的背上,有的咬住他們的腿。兩個傢伙和狒佛撕打著,揪扯著,向叢林跑去。他們在離鐵籠二百碼遠的地方碰到走在後面的隨行人員,要不然只有死路一條。
克拉克看見那兩個白人向叢林逃去,便沒再理會他們,而是回轉身去看那只被關在籠子裡的狒狒。 狒狒光憑蠻勁兒攻不破的「暗道機關」 ,一下子便被聰明的「殺手」識破「天機」,只幾下便打開鐵籠,放出佛拂。它沒有向克拉克表示什麼謝意,小伙子壓根兒也沒指望它會對他的大恩大德致謝。不過,他知道這群狒狒誰也不會忘記他的善舉,雖然他自己並非施恩國報。他只不過想對那兩個白人報復一下罷了。 狒狒對他並無用處。 現在瑞典人的隨從和那群狒狒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鬥」,狒狒王也朝那個方向飛奔而去。吵鬧聲漸漸遠去,克拉克回轉身繼續向康哇杜的村莊走去。
半路上,克拉克在一片林中空地碰見一群大象。這裡樹木稀疏,克拉克沒法兒再穿枝過葉,走樹上那條「通道」。他之所以願意從樹上走不僅因為林間小路經常直插稠密的灌木叢,走起來十分困難,還因為他很為自己在樹上攀援的能力而驕傲。能從一株樹蕩到另一株樹上,能檢驗一下自己結實的肌肉到底有多大的力量,能感受經過艱苦磨練練出的絕技實在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在大森林的「上層通道」穿行時,克拉克更是欣喜若狂。這裡暢通無阻,站在高高的樹頂,眼看著那些永遠無法離開陰冷、潮濕、散發著霉味的上地的巨獸們,他哈哈大獎,充滿了輕蔑。
可是,在這片林中空地,情形就完全不同了。這裡的主人是大象坦特。它們扇動著碩大無朋的耳朵,搖晃著肥胖的身子,悠閒地走來走去。人猿克拉克要想穿過這片空地,就必須「腳踏實地」從象群中走過——就像一個侏儒走進了「大人國」。一隻巨象發覺有人走近空地,舉起長長的鼻子,向夥伴們發出警告。它那視力很弱的眼睛四處搜尋也沒有看見克拉克的影子。倒是敏銳的聽覺和嗅覺幫助它確定了人猿的位置。像群中引起一陣不安和騷動,都準備和敢於來犯之敵拚個你死我活。老像已經聞出人的氣味。
「不要動武,坦特,」「殺手」克拉克大聲說。「是我,克拉克,塔瑪干尼。」
大象垂下長鼻子,像群又陷入被打斷了的沉思默想之中。克拉克從它們身邊走過,離那頭巨象只一尺遠。巨象的長鼻子「蜿蜒曲折」,向他伸過來,親切地撫摸著他那棕色的皮膚。克拉克也伸出手深情地拍著它的肩膀。已經好多年了,克拉克和坦特以及它的「臣民」一直保持著十分友好的關係。在叢林所有的居民裡,克拉克最喜歡力大無比的大象。它們特別文靜,但發起火來也非常可怕。溫文爾雅的瞪羚跟它們十分親暱,「叢林之王」努瑪對它們卻敬而遠之。克拉克對小象、母象,格外尊重,從象群中走過的時候,總是盡量避開它們。不時有一隻大象伸出長鼻子撫摸他。有一次一隻淘氣的小像甚至用鼻子纏住他的腿,把他絆了個跟頭。
克拉克趕到康哇林的村莊時天已黃昏,不少黑人在圓錐形的茅屋四周以及柵欄裡那幾株大樹下面閒逛。顯然武士們都在家,一個人單槍匹馬進村搜尋梅瑞姆是不可能的。充拉克決定天黑之後再動手。他一個人可以對付好多武士,可是在沒有幫助的情況下跟整整一個部落作對,即使為了親愛的梅瑞姆,也難取勝。他藏在村莊附近一株大樹繁茂的枝葉裡,一雙目光銳利的眼睛把小村莊掃視了兩遍。微風徐徐地吹著,風向不定,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人猿克拉克嗅覺靈敏的鼻子終於從土人村莊特有的氣味之中嗅出一種淡淡的芳香。這說明梅瑞姆就在村兒裡。但是不經過進一步的觀察還無法確定她到底在哪座茅屋。他只好蜷縮在樹上耐心地等待夜幕降臨。
黑人生起一堆堆篝火。星星點點的火苗在夜幕下燃燒,微弱的光環閃閃爍爍,給躺在或者蹲在四周的赤身露體的土人們帶來溫暖和慰籍。克拉克就在這時,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從樹上跳下來,溜進小村莊。
他躲在茅屋投下來的陰影下面,開始對小村莊進行有條不紊的搜查,而且充分調動了耳朵、鼻子、眼睛的「積極性」,密切注意梅瑞姆的動靜。黑人養的狗鼻子也很靈,它們完全可能聞出有生人闖進了柵門。因此必須小心翼翼,盡量不讓它們發覺。有好幾次克拉克離那些看家狗已經很近了。這一點,他從幾條狗不安的吠叫聲中便可聽出。
克拉克一直走到村街盡頭一座茅屋後面,才又聞見梅瑞姆身上那股特有的溫馨。他把鼻子緊緊貼在木頭和柴草搭成的牆壁上面,像一條緊張、激動的獵狗,急切地嗅著。一旦斷定梅瑞姆就在這間小屋,克拉克便悄悄地爬到茅屋前頭。他看見茅屋門口蹲著一個手握長矛的身強力壯的黑人,顯然是看守梅瑞姆的「獄卒」。這傢伙背朝克拉克,大街那頭閃閃爍爍的篝火映出他的輪廓。離他大約六七十英尺遠,有一堆篝火,周圍坐著幾個黑人。要想救出梅瑞姆,就必須掐死這個看守,或者趁他不注意悄悄溜進去。第一種選擇不切實際,那傢伙一掙扎肯定會驚動火堆旁邊那幾個黑人以及村兒裡別的武士,結果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第二種選擇看起來也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不過對於「殺手」克拉克,簡直沒有能難倒他的事情。
黑人看守寬厚的脊背距離屋門只有十二英吋。克拉克能不能從這個空隙中間鑽進去而不被崗哨發現呢?照耀皮膚黝黑的看守的火光同樣能照到克拉克的身上。村街上的人如果碰巧朝這個方向張望,肯定能看見一個膚色較淺的大個子男人正無聲無息地朝屋門口挪動。現在克拉克只能碰運氣了。他看見那些人正在津津有味地談論著什麼,便把「賭注」押在這上面,指望他們只顧聊天兒,別朝這邊瞅。此外,那些人坐在簧火旁邊,從明亮處往黑暗處看,一般來說是看不清楚什麼的。
克拉克緊貼茅屋一點一點地挪動著。牆壁雖然用乾枯的茅草和樹枝綁紮而成,但沒有發出一點點響聲。「殺手」離看守越來越近,現在已經快挨著他的肩膀了。他像一條蛇,從那人身後蜿蜒而過,兩隻膝蓋甚至感覺到那個裸體的熱氣兒,連他的呼吸也聽得清清楚楚。黑人看守卻蒙在鼓裡,做夢也沒有想到背後有個人正在一點一點地挪動。
克拉克每次只挪動一英吋,然後就停下來一動不動地貼著牆壁站一會兒。就這樣他在崗哨身後一點一點地移動著。突然,那傢伙兩手舉過頭頂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克拉克像一塊石頭,一動不動地貼牆站著。再有一步,就可以進屋了。黑人放下胳膊,放鬆了渾身生鐵一樣結實的肌肉。身後便是茅屋的門框,以前他經常把腦袋靠在那兒舒舒服服地打盹。
可是這一次他的腦袋和肩膀沒有靠住門框,而是靠到了兩條熱乎乎的小腿上面。崗哨大吃一驚差點兒喊出聲來。克拉克手疾眼快,兩隻鐵鉗似的大手已經緊緊掐住他的喉嚨。黑人掙扎著想站起來,從那「鐵鉗」之下掙脫,與這個從天而降的怪物搏鬥,可是毫無用處。他想喊,喊不出來,想動,動彈不得,只覺得手指越掐越緊。他臉色青紫,一雙眼睛彷彿要從眼眶裡迸出來。不一會兒,身子一軟,便命歸黃泉了。克拉克把他的屍體靠在門框上。夜色朦朧,他還像一個活人好端端地坐在那兒看守這座茅屋。人猿克拉克急忙鑽進茅屋,裡面一片漆黑。
「梅瑞姆!」他壓低嗓門兒喊了一聲。
「克拉克!我的克拉克!」梅瑞姆又驚又喜,哽咽著喊了一聲。她怕驚動抓她來的那些黑人,自然不敢大聲說話。
克拉克連忙跪下,割斷了捆在姑娘手上和腳上的繩索。然後把她扶起來,拉著她的手向門口走去。茅屋外面,已經死去的看守還坐在那兒,盡心竭力履行他的職責。一條癩皮狗嗅著他的腳,發出充滿哀怨的叫聲。這條惡狗看見克拉克和梅瑞姆從茅屋裡出來,惡狠狠地吠叫了兩聲。後來聞出克拉克是個陌生的白人越發大叫特叫起來。火堆旁邊的黑人武士一起把頭轉了過來,將兩位逃亡者盡收眼底。
克拉克拉著梅瑞姆急忙躲到屋蔭下面,可是太遲了。黑人們已經感覺到其中必有蹊蹺,都匆匆忙忙跑過來想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那條狗汪汪汪地吠叫著,在克拉克身邊亂串,黑人們沒費多大勁兒便徑直追了過來。克拉克舉起長矛朝癩皮狗一頓猛打,可是這個敏捷狡猾的傢伙早就習慣了迎頭打過來的棒子,東躲西藏很難打中。
這幾個黑人的叫喊聲、奔跑聲,驚動了別人。全村的男女老少一起出動,幫助他們尋找克拉克。頃刻之間,他們先發現了看守的屍體,過了一會兒,一個最勇敢的武士大著膽子鑽進茅屋,看到梅瑞姆已經不翼而飛。這個驚人的發現使得黑人們又氣又怕。不過因為眼前沒有敵人的蹤影,他們一個個膽子都大了起來,憤怒壓倒恐懼佔了上風。於是領頭的幾個武士在夥伴們的鼓動之下,朝癩皮狗吠叫的方向飛快地跑去,發現一個白人武士帶著他們的俘虜正拚命逃奔,而且認出小伙子正是多次襲擾他們的那個罪魁禍首。他們確信這一次他可是自投羅網,於是一聲吶喊,發瘋似地向他衝了過去。
梅瑞姆的腳脖子被繩子捆了好長時間,血液停止了循環,腳趾已經麻痺,兩條腿剛支撐得起身體的重量,自然無法奔跑。克拉克看到他們已經被人發現,連忙把她扛到肩上,向那棵通往村外的大樹跑去。克拉克雖然力大無比,但肩上扛著這樣一個大姑娘奔跑,速度還是受到了影響。
要不是這種情況,他們倆一定很快就能從黑人手裡逃脫。因為梅瑞姆幾乎和克拉克一樣地敏捷,在樹上奔跑起來絕不比他遜色。現在,肩上背著梅瑞姆,克拉克只能且戰且退,結果還沒跑出一半遠,二十條惡狗在主人的叫喊聲和夥伴們的吠叫聲的鼓舞之下一起出動,向正在逃奔的白人猛撲過來。它們張牙舞爪,咬住克拉克的腿,終於把他咬倒在地。克拉克倒下去的時候,那群惡狗像兇猛的鬣狗一樣一湧而上,克拉克掙扎著剛剛從地上爬起來,黑人已經圍了上來。
兩個武士抓住梅瑞姆。她又抓又咬,毫不示弱。他們便當頭一棒,姑娘一下子失去了知覺。對付人猿可就不那麼容易了。克拉克雖然被惡狗和武士團團圍住,但還是設法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甩開鐵拳左右開弓朝武士們的臉上猛打。至於惡狗,他並不以為意,只是抓住前面最「積極」的幾條,昨嗓一聲擰斷它們的脖子。
一位渾身墨黑的大力士舉起一根大頭棒向克拉克打了過來。克拉克從容不迫,抓住那根棒子,只輕輕一擰,便從敵人手裡奪了過來。黑人們立刻發現這個陌生的白人光滑的皮膚之下蘊藏著無窮的力量。他像一頭發瘋的大象揮舞著大棒,左衝右突,那些膽敢跟他交手的武士都被他打得頭破血流。顯然,如果沒有一支長矛碰巧刺中要害,他肯定會把所有武士都打個落花流水,然後再把梅瑞姆搶走。不過老康哇杜不會輕易放棄把梅瑞姆獻給阿拉伯酋長得到的那筆酬金。他看出直到此刻為止,他的武士和這個白人都是單個兒較量,缺乏統一的意志,便下令讓大夥兒在姑娘四周築起一道人牆。看管梅瑞姆的兩個武士一個勁兒地請求他們務必打退人猿克拉克的進攻。
克拉克一次又一次地向那道長矛林立的人牆衝過去,可是一次又一次敗下陣來,而且每次都要被長矛刺傷。他從頭到腳被自己的鮮血染紅,後來因為失血過多,覺得體力不支,痛苦地意識到光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很難救出梅瑞姆。
就在這千鈞一友之際,他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便向梅瑞姆喊了起來。這時,梅瑞姆也已恢復知覺。
「克拉克走了,」他大聲喊道。「不過他一會兒就回來把你從岡瑪干尼手裡救出去。再見,我的梅瑞姆!克拉克一定再回來救你!」
「再見!」姑娘喊道。「梅瑞姆等著你!」
克拉克像一道閃電,沒等黑人們弄清怎麼回事,便飛也似地跑過村莊,一縱身跳上那棵枝葉繁茂的大樹。長矛像一陣驟雨,尾隨克拉克而去。不過黑人武士唯一的收穫是漆黑的叢林裡傳來一陣輕蔑的冷笑。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4:45
第十三篇 巧遇馬爾賓
梅瑞姆又被捆起來關到康哇杜的茅屋裡,而且派人嚴加看守。漫漫的長夜過去了,新的一天來到了,但是克拉克還沒有出現在她的眼前。她堅信他一定會回來,一定會把她從康哇社的手裡救出去。在她看來,克拉克無所不能。他是她所生活的那個野蠻的世界裡美好、勇敢勸縣的化身與象徵。她為他的英勇而驕傲,她崇拜他對她一貫的體貼和滿腔的柔情。在她的記憶之中不曾有任何人給過她一點點愛和溫柔,而他每時每刻都在用這無限鎮受之情慰籍她年輕的心。為了生存,充滿神秘色彩的大森林的習慣與法則強迫克拉克去廝殺,去拚搏,孩提時代的溫文爾雅早已忘到腦後。他更多的時候是野蠻、凶狠,而不是溫柔、善良。叢林裡的朋友們並不期望在他身上看到什麼柔情。他能跟它們一起打獵,為它們搏鬥就足夠了。如果對他打回來的獵物它們有非分之想,他就嗷叫著,朝它們齜開滿嘴利齒。它們對此並不氣惱,相反,對他愈發尊重,因為他不但能夠狩獵,還能保護自己的獵物不受別人侵犯。
但是對梅瑞姆他總是表現出強烈的人性與人情。他為她去搏鬥、去拚殺。他勞動的果實首先奉獻於她。他常常是為梅瑞姆而不是為自己守在打回來的獵物旁邊,對那些膽敢湊過來嗅一嗅的夥伴們惡狠狠地咆哮幾聲。逢著淫雨綿綿、渾身冰冷的日子,逢著旱季口渴難忍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是梅瑞姆。只有她身上暖和了,不再口渴了,他才回過頭想辦法滿足自己的需要。
最柔軟的獸皮從梅瑞姆線條優美的肩頭垂下來,十分瀟灑;最芬芳的野草長在她的「閨房」四周,清香撲鼻。綿軟的皮子為她搭成整個叢林最舒服的床鋪。
因此,梅瑞姆愛克拉克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不過她的愛完全是一個小妹妹對關心她、愛護她的大哥哥的愛。對於男女之間的性愛她還一無所知。
就這樣,她躺在茅屋裡等他的時候,又夢見了他。她拿他和尊長做比較。一想到那個嚴厲的、滿頭白髮的阿拉伯老頭,她就嚇得發抖。就連這些野蠻的黑人待她也不像他那樣冷酷。因為聽不懂他們的話,她不知道這些黑人為什麼要把她關在這兒。她知道這些野人吃人肉,尋思他們或許會把她也吃掉。可是她已經被他們抓來一段時間了,他們還沒有加害於她。她不知道,為了得到一筆贖金,康哇杜已經派人到酋長的村莊談判去了。她不知道,康哇杜也不知道,那人壓根兒就沒能到達目的地——他碰上了詹森和馬爾賓的「遠征隊」。黑人見了黑人總是喋喋不休說個沒完。那人不一會兒就把他奉命去找酋長的事情原原本本跟瑞典人的僕人們講了一遍。僕人很快就把這件事報告了主人。結果,那人離開詹森和馬爾賓的營地,繼續踏上旅途時,沒走多遠,有人便朝他打了一槍,他應聲倒在灌木叢,到上帝那兒報到去了。
過了一會兒,馬爾賓溜溜躂達又回到營地,他煞費苦心讓人們都知道他剛才碰到一頭極好的公鹿,開了一槍,沒有打中。這兩個瑞典人知道,手下的隨從都恨他們。一遇機會,他們就會把主子公開對抗康哇杜部落以至於殺死送信人的事情報告酋長。他們更清楚,一旦反目為仇,他們絕不是詭計多端的老酋長的對手。
這段插曲之後,就發生了「狒狒事件」,以及那個白種野人與野獸為伍和他們作對的事情。這兩個瑞典人費了好大的氣力才擺脫那群憤怒的狒拂的糾纏。那以後有好長一段時間狒狒王領著它的「臣民」經常來他的營地大吵大鬧,搞得他們不得安寧。
瑞典人靠手裡的步槍擊退了狒狒群無數次野蠻的進攻。這些狒狒僅僅因為缺乏組織和領導才被他們打敗。這兩個瑞典人好像多次看見那個皮膚光滑的野小子跟森林裡的狒狒混在一起東遊西逛。他們覺得這小子可能帶領狒佛來攻打他們,心裡十分不安,很想乾脆利索一槍把他打死。他們之所以丟了那個活標本,之所以被狒狒這樣騷擾,都是因為他的緣故。
「這傢伙一定是幾年前我們開槍射擊的那只人猿,」馬爾賓說。「那一次他跟一隻大猩猩呆在一塊兒。你當時看沒看清他的模樣?卡爾。」
「看清了,」詹森說。「我開搶時離他不到五步遠。他看起來像個很聰明的歐洲人,論年紀還是個小伙子。他的相貌或者表情既不顯得愚笨又不是那種退化了的低能兒。一般情況下,我們在大森林裡碰到的都是那號人。有些神經病患者跑到森林裡,赤身露體過著非人的生活,周圍的農民都管他們叫『野人』。可是這個小伙子跟他們全然不同。他簡直太可怕了。我雖然也願意一槍把他打死,可我更希望他遠遠地離開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假如他真的領一群狒狒來襲擊我們,我們又不能在他衝過來之前把他打死,恐怕就很難逃脫他的魔掌了。」
不過白種人猿並沒有領狒狒來襲擊他們。後來那群憤怒的狒狒到叢林別的地方轉悠去了,嚇壞了的「遠征隊」才不再提心吊膽。
第二天,瑞典人領著「遠征隊」向康哇杜的村莊進發,目的是把康哇杜的「信使」講的那個被他們捕獲的白人姑娘弄到手。如何實現這個目的,眼下卡爾·詹森和斯文·馬爾賓心裡還沒底。訴諸於武力似乎不在考慮之列。自然,如果真有這樣一支「武力」,使用起來他們也絕不會手軟。早些年,他們的鐵蹄曾經蹂躪過許多地區,即使施以「仁政」或者通過「外交」途徑可以取得更大的成果,他們也還是喜歡動武。可是現在,瑞典人的處境十分窘迫。一年裡大概也只有三兩次可以抖一下威風。前提是碰到偏僻的小村莊,村民人數不多,膽子不大。
康哇杜則不屬此列。僅管他的村莊與北邊那些人口較為稠密的地區相比可以說很偏僻。但他對周圍的村莊擁有人們公認的『宗主權」,並且通過這些村莊和北部地區野蠻的「領主」們保持著密切的聯繫。瑞典人倘敢和他作對絕沒有好下場。那就意味著, 他們將永遠不能通過北邊那條路回到文明世界。 如果從西邊走也將是「此路不通」。阿拉伯酋長的村莊正好在那條路上,對於他們將是無法逾越的障礙。往東去的路他們不認識,往南乾脆就沒路。因此,這兩個瑞典人去康哇杜的村莊時將採取典型的「口蜜腹劍」的策略。
他們的計劃安排得很周密,不準備提白人俘虜的事。他們將裝作對康哇杜抓了個白人俘虜的事一無所知。他們和老酋長交換禮物,並且和他的「全權大使」就相互之間禮品價值最否對等爭論不休。因為如果來客不是別有用心,只有這樣才顯得恰如其分,同時也合乎禮儀。過分慷慨很容易引起主人的懷疑。
隨後進行的談話過程中,他們就把沿路聽來的傳聞講給酋長聽。作為交換,康哇杜也把自己知道的新聞和盤托出與客人們分享。這種談話又臭又長,索然無味,因為土著居民不過拿這種儀式作為對付歐洲人的手段。康哇杜一直沒提梅瑞姆的事兒。但他積極提供嚮導,禮物也送得慷慨大方,看樣子很希望客人盡快離開他的領地。「會談」快要結束的時候,馬爾賓好像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阿拉伯酋長已經去世的事兒。康哇杜聽了大吃一驚。
「你莫非不知道這個消息?」馬爾賓問。「這可太奇怪了。老頭子上個月就死了。他的坐騎踩在一個窟窿上摔了個跟頭,他摔下來正好被馬壓在下面。等村兒裡的人跑來救他,酋長早就斷氣兒了。」
康哇杜搔了搔頭,十分失望。酋長死了就意味著沒有人花錢贖那個白人姑娘了。現在她已經一錢不值,除非拿她擺一次「筵席」,或者給她找個男人賣幾文小錢。後面這個想法倒是提醒了他。有一隻小甲蟲在他面前的塵土裡爬行,他朝它吐了一口唾沫,敘睨了馬爾賓一眼。這些白人很特別。他們遠離家鄉,到很遠的地方旅行,從來不帶女人。而實際上他們又很喜歡女人。當然究竟喜歡到什麼程度康哇杜就說不上了。
「我這兒有個白人姑娘,」他冷不防說。「如果你們想買她,價錢可以便宜點兒。」
馬爾賓聳了聳肩。「我們自己的麻煩事兒就夠多了,康哇杜,」他說。哪有心思再弄個老女人增加負擔呢?至於錢嘛……」馬爾賓捻了一下手指。
「她還年輕呢,」康哇杜忙說,「而且長得也不錯。」
瑞典人笑了起來,「叢林裡沒有好看的白種女人,康哇杜,」詹森說。「你跟老朋友開玩笑不害臊嗎?」
康哇杜跳了起來。「跟我走,」他說,「我會讓你明白,我的話一點兒也不假。」
馬爾賓和詹森站起來會心地看了一眼,跟在康哇杜身後向他的茅屋走去。屋裡光線昏暗,他們看見一個女人捆著手腳,躺在草蓆上。
馬爾賓瞥了一眼,扭頭就走。「她准有一千歲了,康哇杜,」他邊往茅屋外面走邊說。
「她還很年輕呢!」康哇杜大聲說。「屋裡太黑,你看不清楚。等一下,我讓人把她抬到外面,你們就看清楚了。」他命令看守姑娘的衛兵割斷她腳腕上的繩索,讓她出來「亮相」。
馬爾賓和詹森故意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實際上兩個傢伙都急得要命,不但急於看到她,而且急於得到她。至於她是個醜八怪,還是像康哇杜那樣是個大肚皮,倒無所謂。他們只想弄清楚她是不是幾年前被人從阿拉伯酋長那兒搶走的那個姑娘。這兩個瑞典人都相信,如果她確實是那個女孩子,他們肯定能認出她來。其實康哇杜派去給酋長送信的「信使」已經把事情說清楚了。她肯定是那個他們曾經夢寐以求的姑娘。
海瑞姆被武士們從昏暗的茅屋中帶出來之後,詹森和馬爾賓都裝模作樣,朝她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這一眼看呆了兩個瑞典人。馬爾賓好不容易才克制著沒有叫出聲來,詹森也差點兒沒喘過氣來——這姑娘簡直太美了,可是他們馬上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朝康哇杜轉過臉來。
「『就是她嗎?」馬爾賓問老酋長。
「她難道不是既年輕又美麗嗎?」康哇杜問。
「她不算老,」乃爾賓回答道。「不過,即使這樣,仍然是個負擔。我們從北面來可不是為了討老婆。那邊,女人有的是。」
梅瑞姆站在那兒直盯盯地望著兩個白人。對他們她並不抱什麼希望。他們跟黑人一樣,都是她的敵人。她既怕他們又恨他們。馬爾賓用阿拉伯語跟她講話。
「我們是你的朋友,」他說。「你願意讓我們把你從這兒帶走嗎?」
慢慢地,彷彿從遙遠的記憶中,梅瑞姐又想起她曾經熟悉的語言。
「我希望獲得自由,」她說,「希望回到克拉克那兒去。」
「你願意跟我們走嗎?」馬爾賓又問了一遍。
「不願意,」梅瑞姆說。
馬爾賓轉過臉對康哇杜說:「她不願意跟我們走。」
「你們也算是男人,」黑人說,「難道就不能用武力把她康哇杜,我們不想要她。不過,為了我們的友誼,如果你想除掉她,我們可以替你把她領走。」
康哇杜也不是傻瓜,他明白他們其實很想要她。最後,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梅瑞姆便從黑人酋長手裡倒賣到兩個瑞典人手裡。價錢是六碼彩色防水布、三個銅彈殼兒,一把新澤西1產的亮閃閃的折刀。對於這筆買賣,除了梅瑞姆,可謂皆大歡喜。
1新澤西[New Jersey]:美國州名。
不過康哇杜還向他們提出一個要求,那就是這幾位歐洲人第二天清早必須離開他的村莊。這筆「買賣」成交之後,他便毫不猶豫地把提出這個要求的原因告訴了詹森和馬爾賓。他說,這個姑娘的男朋友是個野人,他正想辦法把她救走。他還建議他們盡早離開這塊土地,否則很難保證花錢弄到手的姑娘不被搶走。
梅瑞姆又被綁住,看管起來。不過這一次是在瑞典人的帳篷裡。馬爾賓勸她乖乖地跟他們走。他對她說,要把她送回到她過去生活過的那個村莊。可是梅瑞姆寧願死也不願意回老酋長的村莊。馬爾賓又連忙向她保證,即使原先有過這種想法,現在也已經完全打消了,總而言之,不管怎麼樣,他絕不讓梅瑞姆姑娘為難。馬爾賓和她談話的當兒,一雙眼睛一直貪婪地盯著她那可愛的面龐,美麗的線條。幾年前他在老酋長的村子裡曾經見過她。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可是現在小梅瑞姆已經亭亭玉立,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對於馬爾賓,這簡直是命運給予他的最大的饋贈。在他看來,梅瑞姆是許許多多金法郎才能換來的快樂與享受的具體體現。現在這樣一個水靈靈的漂亮姑娘站在眼前,充滿活力也充滿魅力,馬爾賓不由得走過去,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上。梅瑞姆向後退了兩步。馬爾賓摟住她就要吻,梅瑞姆朝他的嘴巴狠狠打了一拳。就在這時,詹森走進帳篷。
「馬爾賓!」他大聲叫喊著。「你這個傻瓜!」
斯文·馬爾賓放開姑娘,回頭望著他的同伴,一張臉羞得通紅。
「你他媽的要幹什麼?」詹森怒氣沖沖地說。「你難道不想要那筆賞錢了嗎?如果我們虐待了她,將來不但連一個蘇1也撈不著,還得蹲監獄。馬爾賓,我還以為你挺有理智呢!」
1蘇[Sou]從前法國一種低值錢幣,合五生丁。
「我不是個木頭人兒,」馬爾賓惡狠狠地說。
「你最好當個木頭人兒吧,」詹森說。「至少要等我們把她平平安安交給她的父母,撈到那筆賞錢。」
「哦,真見鬼!」馬爾賓大聲說。「這怎麼成!我們把她找回來,他們就感激不盡了。再說,這種事兒,她巴不得大夥兒都守口如瓶呢!」
「我已經說過了,」詹森咆哮著說。「你不能這麼幹!過去你總是對我指手畫腳,斯文。可是這件事你必須依我。因為找對,你錯。這一點其實我們倆心裡都明白。」
「你怎麼突然變得一本正經起來了?」馬爾賓也咆哮起來。「也許你以為我已經忘了你和旅館老闆的女兒小賽麗拉的風流事兒了,還有那個黑鬼……」
「住嘴!」詹森氣得暴跳如雷。「你跟我一樣,心裡都知道這壓根兒就不是什麼正經不正經的事兒。我不想跟你吵架,不過我得把話說清楚,斯文,你絕不能加害於這個姑娘,否則,我就要殺了你。在過去的九年或者十年中,為了命運之神最終的恩賜,我受夠了苦,差點兒送了命。現在,總算找到了這個能給我們帶來金錢和地位的姑娘,我絕不能因為你為了滿足自己的獸慾,丟了這棵搖錢樹。我再一次警告你,斯文……」他邊說邊拍了拍掛在腰間的手槍。
馬爾賓惡狠狠地瞪了詹森一眼,聳了聳肩,走出帳篷。詹森轉過臉望著梅瑞姆。
「他要是再欺侮你,喊我就是了,」他說。「我不會離你太遠的。」
馬爾賓和詹森剛才的談話梅瑞姆沒有聽懂。因為他們說的是瑞典話。可是詹森跟她說的是阿拉伯話,她不但聽得懂,而且猜出了他們談話的內容。他們臉上的表情,那副要鬥架似的樣子,馬爾賓離開帳篷之前詹森拍了拍手槍的動作都足以說明他們倆爭吵得很厲害。出於少女的天真,她指望詹森能大發慈悲,給她以友誼和幫助。她求他把她放了,讓她再回到原始森林,再回到克拉克的身邊。但是她大失所望。詹森非常粗野地大笑著,警告她如果膽敢逃跑,他就用剛才嚇跑馬爾賓的玩意兒來懲罰她。
這天夜裡,她躺在帳篷裡難以入睡,一直盼望聽到克拉克給她發來的信號。叢林生活像往常一樣在黑暗之中繼續著。各種別人聽不見的聲音,震動著她那十分靈敏的耳鼓。這些聲音對於她就像朋友們的說話聲對於我們一樣地親切。可是她一直聽不到克拉克到來的聲音。但她知道。他一定會來救她。除了死亡,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克拉克回到她的身邊。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使他遲遲未歸呢?
天亮了,克拉克還是沒能來救她。梅瑞姆對他的忠誠仍然沒有絲毫的懷疑。她只是為朋友的安全而焦灼不安。她無法相信,她的克拉克也會遇到什麼不幸。他差不多每天都要經歷叢林中的種種凶險,但從來連一根毫毛也沒有損失過。但是,早晨畢竟降臨了,早飯也吃過了。帳篷已經拆除,瑞典人這支雜七雜八、破破爛爛的「遠征隊」開始向北移動了,姑娘望眼欲穿的克拉克還沒有到來。
他們走了整整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也仍然這樣沒完沒了地走著。耐心的梅瑞姆滿懷希望默默地、神情嚴肅地走在瑞典人身旁,克拉克一直沒有出現在她的眼前。
馬爾賓還是怒氣沖沖,對於詹森友好的勸告他總是嗤之以鼻。他不和梅瑞姆說話,不過有幾次她發現他正瞇細一雙眼睛貪婪地盯著她。看見這種眼神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她把吉卡緊緊抱在胸前,十分懊惱自己那把短刀被康哇杜手下的人給搜走了。
第四天,梅瑞姆放棄了最後一線希望。她想,克拉克一定出事兒了。他再也不會來救她了。這些人將把她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最後把她殺了。她再也見不到親愛的克拉克了。
這天,瑞典人下令休息。因為他們一直走得很快,手下的人都已經疲憊不堪。馬爾賓和詹森離開宿營地,各奔東西打獵去了。他們剛走了一個小時,梅瑞姆帳篷的門突然被人推開。馬爾賓帶著滿臉的淫蕩和殺氣走了進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5:04
第十四篇 得救
梅瑞姆像一隻落人陷阱的小動物,被一條狠毒的巨蟒牢牢地盯著。她渾身顫抖,眼巴巴地望著這個步步緊逼的畜牲。她的手是自由的。瑞典人用一根古老的奴隸索鎖著她的脖子。鐵索的另一頭掛在一根針到地裡的木楔子上面。
梅瑞姆慢慢地、一英吋一英吋地退到帳篷對面,馬爾賓還是步步緊逼。他伸開兩隻魔爪,半張著嘴,急促地喘息著。
姑娘想起,詹森曾經對她說過,如果馬爾賓膽敢騷擾,就趕快喊他。可是這一次詹森打獵去了,馬爾賓選擇了一個好時機。不過梅瑞姆還是扯開嗓門兒,大聲叫喊起來,一聲,兩聲,三聲,直到馬爾賓從帳篷那頭撲過來掐住她的脖子。梅瑞姆立刻和他撕打起來。就像任何一個叢林裡的猛獸一樣,她的武器是牙齒和手指。馬爾賓這才發現,她並不是一個可以輕易征服的姑娘。在她那軟玉般美麗的肌膚下面,蘊藏著一隻年輕的母獅子才會有的力量.可是馬爾賓也不是個軟蛋,他的性格和外表都很凶殘,而且臂力過人,身高體壯。他慢慢地把姑娘按倒在地上,對著她的臉頰猛擊。梅瑞姆又咬又打。馬爾賓掐著她的脖子,姑娘漸漸地體力不支了。
詹森在森林裡打了兩隻公鹿。他沒走多遠,也不想走遠。因為他對馬爾賓總是信不過。他不跟他一起打獵,而是自個兒朝另外一個方向尋覓獵物,在正常的情況下本來也無可非議。可是現在有梅瑞姆在宿營地,情況就不同了。詹森對馬爾賓十分瞭解。因此,他讓僕人們抬著公鹿在後面慢慢走,自個兒馬上返回了宿營地。
他走了一半遠,隱隱約約聽見宿營地那面傳來一聲尖叫。他停下腳步,側耳靜聽,聽見那叫聲又重複了兩次,然後歸於沉寂。詹森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拔腿就跑。他生怕回去太晚,自個兒的前程被馬爾賓的醜行攪了。
另外一個方向,比詹森距離宿營地稍遠一點,還有一個人也聽見梅瑞姆的叫喊.對於這片叢林,他是個陌生人。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片原始森林裡除了他還有別的白人。他正帶著十幾個皮膚光滑的黑人武士在這一帶打獵。他也停下腳步側耳靜聽了好一陣子,聽出這是一個陷入困境的女人絕望的叫喊,便立刻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不過他離宿營地要比詹森遠一些,因此是詹森先闖進那頂帳篷。眼前的情景並沒有在這位不知道同情為何物的瑞典人心中喚起一點點憐憫。他只是對他的同夥無視自己的勸告十分惱怒。梅瑞姆還在奮力搏鬥,馬爾賓的拳頭雨點般地向她打去。詹森惡狠狠地咒罵著衝進帳篷。馬爾賓放下梅瑞姆,向猛撲過來的詹森迎了上去,還拔出腰間的手槍。詹森看見馬爾賓拔槍的動作,幾乎同時掏出手槍,兩個人都開了火。那一刻,詹森還在往前衝。可是隨著火光中的巨響,他突然停下腳步,手槍從驟然失去知覺的手裡跌落下來。他像喝醉了酒,踉蹌了幾步。馬爾賓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朝他的朋友身上開了兩槍。梅瑞姆雖然嚇得要命,可還是注意到那個被打中了的瑞典人表現出頑強的生命力。他閉著一雙眼睛,腦袋耷拉在胸前,兩隻手像一雙空手套懸垂在袖口下面。但他仍然直挺挺地站著,儘管渾身不住地顫抖。直到馬爾賓開了第三槍,他才面朝下撲倒在地上。馬爾賓走過去一邊駕一邊惡狠狠地踢著他。然後他又回轉身,一把抓住梅瑞姆。就在這時,門簾無聲無息地掀開了,一個大個子白人悄悄地走了進來。梅瑞姆和馬爾賓都沒看見這個新來的人——馬爾賓背朝門簾,寵大的身軀正好擋住了梅瑞姆的一雙眼睛。
那人從詹森的屍體上面邁過去,只幾步便走到馬爾賓身後。一隻大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馬爾賓明白要想不被干擾就實現自己的計劃已經辦不到了。他回過頭,看見一位大個子陌生人站在眼前。這人黑頭髮,灰眼睛,身穿卡其布制服,頭戴一頂軟木頭盔。馬爾賓又去掏槍。可是那人手疾眼快,已經穿過他的手槍扔到帳篷那面誰也夠不著的地方。
「這是怎麼回事兒?」陌生人用一種梅瑞姆聽不懂的語言問她。梅瑞姆搖了搖頭,說了幾句阿拉伯話,那人立刻用阿拉伯語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這些人把我從克拉克那兒搶走,」姑娘解釋道。「這個傢伙要欺侮我。被他打死的那個人想阻止他。他們都是壞蛋。不過這個更壞。如果我的克拉克在這兒,一定會打死他。我想,你跟他們都是一丘之貉,所以你不殺他。」
陌生人笑了笑。「他該殺嗎?」他說。「當然,這是毫無疑問的。再撞到我的槍口上,或許會殺了他。現在先留他一條活命。不過,我要親眼看著他不敢再動你一根毫毛。」
他緊緊抓著馬爾賓。這位膀大腰圓、健壯如牛的瑞典人掙扎著想從他的手裡掙脫,可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陌生了抓著他,就像抓著一個吃奶的小孩兒。馬爾賓惱羞成怒,罵罵咧咧,舉起拳頭向陌生人打了過去.陌生人把他提起來,像玩流星一樣,旋轉起來。馬爾賓大聲嚷嚷著叫他的僕人趕快進來殺死這個陌生人。十幾位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黑人武士應聲走進帳篷,他們一個個身強力壯,四肢勻稱,和瑞典人那些衣衫襤褸、神情很瑣的隨從真有天淵之別。
「不必再開玩笑了,」陌生人對馬爾賓說。「你罪該萬死,不過,我不能代替法律。我知道你是何許人也,以前就聽說過閣下的尊姓大名。你跟你的朋友在這一帶臭名昭著,我們不想讓你的一雙臭腳踏上我的領地。這次我給你留一條活命。假如你膽敢再回到這兒,我可要代表法律親手把你處死,明白嗎?」
馬爾賓咆哮著,極其惡毒地咒罵著陌生人。作為報應,他被狠狠地揍了一頓,直揍得皮開肉綻,渾身打顫。
「現在,滾吧!」陌生人說。「下一次再看見我,記住我是誰,」他對著馬爾賓的耳朵說出一個名字。這條惡棍聽見這個名字真是「如雷貫耳」,差點兒嚇昏過去。陌生人一把把他推出帳篷,馬爾賓踉蹌著跌倒在草地上。
他轉過臉問梅瑞姆:「你脖子上這玩意兒的鑰匙在哪兒?」
姑娘朝詹森指了指。「他拿著,」她說。
陌生人在詹森的屍體上搜了一遍,找到鑰匙。梅瑞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能讓我回我的克拉克那兒嗎?」她問道。
「我會把你送回到你的親人那兒去的,」他說。「他們叫什麼名字?你們的村莊在哪兒?」
他一直十分驚奇地看著她那身野蠻而原始的穿戴。從她能講阿拉伯語言看,這姑娘顯然是個阿拉伯人。可是阿拉伯人從來沒有這種打扮。
「你的親人是誰?誰是克拉克?」他又問了一遍。
「克拉克就是克拉克!他是一隻猿。我沒有別的親人。自從阿赫特去當猿王,只有我和克拉克一起住在叢林裡。」從打遇到克拉克和老猿,她一直把阿卡特叫成阿赫特。「克拉克本來可以去當猿王,但他自個兒不願意。」
陌生人的一雙眼睛裡充滿了疑問,直盯盯地望著姑娘。
「這麼說,克拉克是一隻猿?」他問道。「那麼,你呢?」
「我叫梅瑞姆。我也是猿。」
「唔——」對於梅端姆這種讓人大惑不解的聲明陌生人只輕輕地哼了一聲鼻子。他的一雙眼睛充滿了憐憫和同情,也許這才是他內心深處奔湧著的真實感情的反映。他走到姑娘身邊,把一隻手放在她的額頭上。梅瑞姆像一隻野獸嗷叫一聲,向後倒退了幾步。陌生人的嘴角現出一絲微笑。
「你不必怕我,」他說。「我不會加害於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在發高燒,說胡話。如果你健健康康,什麼毛病也沒有,我們就一塊兒去找克拉克。」
梅瑞姆直盯盯地望著那雙坦誠、熱情的灰眼睛。她一定發現這雙眼睛的主人是一個高尚的、不容置疑的好人。因為她乖乖地讓他摸她的腦門兒和脈膊。她沒發高燒。
「你是從什麼時候起把自己看作一隻猿的?」陌生人問。
「許多許多年以前,我還是個小女孩兒,克拉克在父親毒打我的時候,把我救了出來。從那以後,我一直和克拉克還有阿赫特一起生活在樹上,我便把自己看作一隻猿。」
「克拉克在哪一片叢林?」陌生人問。
梅瑞姆伸出手比劃了一下。她倒挺慷慨,這一比劃足足包括了半個非洲大陸。
「你認識去他那兒的路嗎?」
「不認識,」她回答道。「不過他總能找著我的。」
「如果這樣,我倒有個好主意,」陌生人說。「我住的地方離這兒不太遠。我把你帶回家,我的妻子可以照顧你,直到我們找到克拉克,或者克拉克找到我們。他要是能找到這兒,就一定能找到我的村莊,你說不是嗎?」
梅瑞姆尋思是這個理兒,可她還是想馬上就去找克拉克。陌生人壓根兒就不想讓這個可憐的、天真無邪、想入非非的女孩子繼續在充滿危險的原始森林裡轉悠。她從哪兒來,有過怎樣的經歷,他都無從得知。可是有一點他似乎可以斷定,那就是她的克拉克以及他們在猿群中的生活都是她因為神經失常而產生的幻覺。他熟知原始森林,也認識幾個曾經赤身露體與野獸為伍多年的男人。可是這樣一個弱不經風的小女子絕不可能有過那樣的經歷。
他們一起走出帳篷。馬爾賓的僕人們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此地。陌生人的黑人武士跟他們聊天兒。馬爾賓在遠處站著,怒目而視。陌生人走到他的一位武士跟前。
「去弄清楚他們是從哪兒弄到這個姑娘的,」他命令道。
黑人武士去問馬爾賓的一位僕人,不一會兒又回到主人面前。
「是從老康哇杜那兒買來的,」他說。「那傢伙就告訴我這麼點兒情況。他說別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我估計他確實不知道。這兩個白人非常壞。他們幹的許多事情,僕人們都不知底細。您應當把那個傢伙殺了,先生。」
「我倒也想把他殺了。可是這片叢林已經有了新的法律。現在不是從前那副樣子了,馬維瑞。」
陌生人站在那兒,一直等到馬爾賓和他的「遠征隊」消失在北邊的叢林。梅瑞姆現在對他已經很信任了。她站在他的身邊,一隻纖細的皮膚黝黑的手裡拿著吉卡。他們一塊兒談話。梅瑞姆的阿拉伯語說得結結巴巴。陌生人聽了很是納悶。後來,他把這一點歸結為姑娘在精神上受到了損傷。如果他知道,碰到瑞典人以前她已經好多年不講阿拉伯語了,便不會這樣大驚小怪了。當然這位姑娘之所以這樣快就忘了老酋長的語言還有一個原因。不過這個原因無論姑娘自己還是這位陌生人都無從得知。
他勸梅瑞姆跟他一起回他的村在。梅瑞姆卻堅持馬上去找克拉克。陌生人沒有辦法,又不願意讓她因神經錯亂引起幻覺,而在叢林裡白白地送命,只好強迫她服從自己的意志。不過他是個聰明人,決定先遷就一下,然後慢慢地把她引上到他那兒去的「正路」。因此,他們剛上路時朝南走,儘管他的農莊在東邊。
他把「航向」一點一點地向東偏。讓他十分高興的是,姑娘竟一點兒也沒有發現這種「方向性」的變化。她對他越來越信任了。起初,她只是覺得這個大個子塔瑪干尼並不加害於她。隨著時間的流逝,她越來越覺得他是那樣善良,那樣無微不至地關心她,愛護她。她非常喜歡他,不由得拿他和克拉克做比較。但是對於克拉克的忠貞和思念沒有絲毫的減退。
第五天,他們突然來到一片寬闊的平原。站在叢林邊兒上,梅瑞姆看見一塊塊用籬笆圍起來的農田和許多建築物。這情景使她不由得倒退了幾步。
「我們到哪兒了?」她指著眼前那一幢幢建築物問道。
「我們眼下還找不到克拉克,」陌生人回答道,「因為這條路離我的莊園已經不遠,我就先把你帶到這兒了。你先和我的妻子住在一塊兒休息幾天,讓我的僕人們去找你的猿,或者等他來找你。我想這樣更好一些,小姑娘。跟我們在一起你會更安全,也更快活。」
「我怕,先生,」姑娘說。「你們村裡的人會像我的父親老酋長那樣打我。還是讓我回到叢林裡去吧。在那兒,克拉克遲早能找著我。他做夢也想不到我會住到白人的村子裡,因此,絕對不會來這兒找我。」
「誰也不會打你,孩子,」陌生人回答道。「我沒打過你,對吧?這地方的一切都歸我管,人們會很好地待你。我們這兒沒有人挨打受氣。我的妻子對你一定很好。克拉克遲早會找到這兒的,因為我要派人四處找他。」
姑娘搖了搖頭。「他們沒法兒把他帶到這兒。克拉克會把他們都殺了。因為所有的人都想殺他。我害怕,讓我走吧,先生。」
「你不認識路,一個人到叢林裡只能白白送死。豹子和獅子第一個夜晚就能把你吃了。結果,你還是找不到你的克拉克。你最好還是跟我們呆在一起。我不是從壞人手裡救過你嗎?為了這一點,你也該聽我一句話。聽我說,至少跟我們一起住上幾個星期,讓我們再好好想想怎樣做更好。你還是個小姑娘,讓你一個人到叢林裡實在是太殘酷了!」
梅瑞姆哈哈大笑。她說:「叢林是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比起人,它對我可善良多了。我並不害怕叢林。也不怕豹子或者獅子。倘若在劫難逃,該死的時候,也就死了。或許讓豹子吃了,或許讓比小拇指還小的什麼甲蟲蜇死。雄獅向我撲過來,或者甲蟲蜇我的時候,我會害怕。哦,大概會非常害怕!這我知道。但是如果當這種種可怕的事情還沒有發生就總在驚恐之中度日,那生活可太悲慘了。如果是獅子吃我,雖然可怕,不過是十分短暫的事情。可是如果被甲蟲蜇了,就得受好些天的痛苦,才能最後解脫。因此,我一點兒也不怕獅子。它個頭大,響動也大。我能聽見它,看見它,或者聞見它,總可以及時逃走。可是我的手腳隨時都可能在不知不覺中便被甲蟲叮上一口,然後置我於死地。不,我不怕叢林。我愛它。我寧願死也不願意永遠離開它。不過,您的莊園離叢林很近,您對我又一直很好,我就依著您的願望,在這兒住些日子,等我的克拉克到來。」
「好!」陌生人說。他領著她走過幾座鮮花掩映的平房,平房後面是一座有條不紊的非洲農莊。那裡有糧倉,還有農莊附設的一間間小屋。
他們走近農莊的時候,十二條狗汪汪汪地吠叫著跑了過來。有瘦削的獵狗,有一隻很大的丹麥種大狗,一隻非常敏捷的長毛牧羊犬,其餘的都是些愛大驚小怪、汪汪亂叫的獵狐的小狗。起初它們兇猛至極,可是認出走在最前面的黑人武士和他們身後的白人之後,態度發生了明顯的變化。那條牧羊犬和獵狐的小狗簡直欣喜若狂。那幾條獵狗和丹麥種大狗見到主人雖然也十分快活,但表情冷淡,不失尊嚴。它們都跑到這位陌生姑娘身邊嗅了又嗅,梅瑞姆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
那幾隻獵狗聞到她那身「衣服」上散發出一股野獸的氣味。都汪汪汪地叫了起來。梅瑞姆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著它們的腦袋,喃喃地說著些愛撫的話,獵狗聽了都咪著眼睛,撅起上嘴唇,滿意地「笑」了。陌生人看著這情景,臉上現出一絲微笑。因為這幾條兇猛的獵狗平日裡對陌生人從來沒有這樣友好過。好像這位姑娘用一種極其微妙的方式傳遞給它們一種信息。讓它們明白,他們都屬於一個野蠻的世界,具有某種親緣關係。
梅瑞姆夾在兩條獵狗中間,纖細的手指抓著它們脖子上的頸圈,向那幢帶遊廊的平房走去。門廊下站著一個女人。她身穿白色長裙,招著手歡迎狩獵歸來的丈夫。姑娘害怕地眨著一雙眼睛。見到這個女人,她似乎比見到陌生的男人或者兇猛的野獸還要害怕。她踟躇不前,掉轉頭望著那位已經是她的保護者的陌生人,目光中閃爍著恐懼和乞求。
「這是我的妻子,」他說。「她會非常高興地歡迎你。」
女人沿著小路走過來迎接他們。男人吻了吻她,然後轉過身用姑娘聽得懂的阿拉伯語把梅瑞姆介紹給妻子。
「這是梅瑞姆,親愛的,」他說。接著把怎樣在叢林裡遇見這位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的過程講了一遍。
梅瑞姆看到這個女人很漂亮,而且面目慈祥,惹人喜愛,便不再局候不安了。聽完她的經歷之後, 女人走過來伸出雙臂緊緊地摟住她, 吻了又吻,喃喃地說:「可憐的小寶貝兒。」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的感情驟然間湧上梅瑞姆的心頭。她把頭伏在這位新朋友的胸前。已經許多年了,她沒有聽見過這種充滿母愛的聲音,以至忘了它的存在。她把臉貼在那個奔湧著偉大母愛的胸口,無聲地啜泣著,好像有生以來從沒有這樣哭泣過,快樂與充滿慰籍的淚水清清流下……
就這樣,瑪干尼梅瑞姆離開親愛的叢林,來到一個有文化、有教養的家庭。她先前稱之為「先生」與「太太」的陌生人,對於她已經像親生的父母一樣可親、可信。一旦那種野獸般的恐懼消失,她便走向另外一個極端——無限的信任與熾熱的愛戀。現在她安下心來,在這裡等他們找到克拉克,或者克拉克來這兒找她。她並沒有忘記克拉克。克拉克在她的心中永遠是第一位的。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5:23
第十五篇 三千狒狒鬧叢林
在那遙遠的叢林,克拉克遍體鱗傷躺在草地上,血凝在一起,動一下都很困難。他義憤填膺,怒火中燒,為了報仇,只得踏上狒狒走過的那條小路,到上次跟它們相遇的地方尋求幫助。可是連狒狒的影子也沒有找著。不過它們留下了明顯的蹤跡,克拉克「順籐摸瓜」,終於追上了它們。他跟這群狒狒相遇時,它們正慢慢地向南移動,進行週期性的遷徙。這種遷徙的原因只有狒狒自己才能解釋。克拉克從「下風頭」過來,狒狒群的「尖兵」看見他,連忙發出警告。跟在後畫的大隊「人馬」聽見「尖兵」的叫聲一起停下腳步。它們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大聲降叫。公狒狒邁開僵直的小腿直轉圈子,母狒狒也都緊張起來,尖著嗓子把「孩子們」叫到身邊,一家人擠作一團,跟在「丈夫」身後慢慢地走著。
克拉克大聲喊狒狒王。狒狒王聽到這個聲音很熟悉便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在所有感覺器官中,狒狒王似乎更相信鼻子,對耳朵聽到的、眼睛看到的反倒持懷疑態度。克拉克一動不動站在那兒。如果一直走過去,完全可能馬上陷入一場混戰。因為叢林裡的野獸都十分敏感。它們特別容易歇斯底里大發作,也特別容易變成膽小鬼。值得考慮的是,野生動物實質上到底是不是膽小鬼?
狒狒王向克拉克走了過來,一邊咆哮一邊用鼻子嗅來嗅去。它繞著圈子走,圈子越轉越小,離克拉克自然越來越近。克拉克先開口說話。
「我是克拉克,」他說。「是我打開籠子救出了你。我是『殺手』克拉克,是你的朋友。」
「嗚,」狒狒王哼著鼻子說。「是的,你是克拉克。剛才,我的耳朵告訴我,你是克拉克;我的眼睛也告訴我,你是克拉克。現在,我的鼻子又告訴我,你確實是克拉克。我的鼻子從來不會出錯。我是你的朋友。來吧,我們可以一起打獵。」
「克拉克現在不能去打獵,」人猿回答道。「岡瑪干尼偷走了梅瑞姆。他們把她關在村子裡,不讓她走克拉克一個人救不出她。克拉克曾經救過你,現在你能不能帶上你的兵馬把克拉克的梅瑞姆救出來?」
「岡瑪干尼有許多尖尖的棍子,能穿透我的孩子們的身體。他們殺我們。這些岡瑪干尼是壞人。如果我們進了他們的村莊,會被他們都殺光的。」
「塔瑪干尼有一種能發出很大的響聲、老遠就可以殺死人的『棍子』,」克拉克回答道。「克拉克救你時,他們手裡就拿著這種『棍子』。如果克拉克那時候因為害怕拔腿就跑,你早成了塔瑪干尼的階下囚。」
狒狒搔了搔後腦勺。它和人猿四周蹲著許多公狒狒。它們眨巴著小眼睛,摩肩擦背,爭先恐後,都想佔據一個更有利的位置。有的翻著地上的枯枝敗葉尋找可口的蟲子吃,有的懶洋洋地看著他們的王和這個奇怪的瑪干尼。這傢伙自稱「瑪干尼」,其實他更像那些戴帽子的塔瑪干尼。狒狒王看了看幾位年紀較長的「大臣」,好像是徵求它們的意見。
「我們的兵馬太少了,」一個老狒狒嘟噥著說。
「山裡有的是,」另外一個建議道。「那兒的狒狒像樹葉一樣多。它們也恨那些岡瑪干尼。它們喜歡打架,而且非常兇猛。我們去找它們幫忙,一定能把叢林裡所有的岡瑪干尼都殺死。」它跳起來發出可怕的叫聲,渾身的毛髮都像倒豎的鋼針。
「這才像討論問題的樣子,」「殺手」克拉克大聲說。「不過用不著山上的狒狒。我們這些兵馬就足夠了。要去找它們得花費好長時間,等兵馬集合齊,梅瑞姆早讓他們給殺了,或者吃了。我們應當馬上出發到岡瑪干尼的村莊。走快一點很快就能到那兒。然後我們一起向他們的村子衝過去,大伙都大喊大叫,肯定能把村子裡的岡瑪干尼都嚇跑。他們逃走以後我們就可以把梅瑞姆救出米。我們用不著殺人,也沒必要找死,克拉克只想把梅瑞姆救出來。」
「我們的兵馬太少了,」那隻老狒狒還在發牢騷。
「是的,兵馬太少了!」別的狒狒也跟著它吵吵起來。
克拉克勸也沒用。它們雖然願意幫忙,但是必須按照它們自己的方式,那就是把大山裡的狒狒都發動起來,一起和康哇杜部落的黑人鬥。克拉克只好屈從於它們的意志。眼下他能夠辦到的只有催促它們快點兒行動。狒狒王最後接受了克拉克的建議,帶領十二名身強力壯的公狒狒進山「發動群眾」,其餘的兵馬繼續在後面逛蕩。
一旦形成決議,狒狒們對這件事表現得都很積極。被選中的狒狒馬上出發,而且個個如腳底生風,走得很快。不過克拉克還是輕而易舉就能跟上它們。狒狒群在森林裡攀援的時候總是咋咋唬唬,發出很大的喧鬧聲,目的是嚇跑在前頭行走的野獸,告訴它們有一大群狒狒來了。因為為數眾多的狒狒在一起活動的時候,叢林裡沒有誰敢來打擾它們。有時候樹木之間的距離很遠,它們就在地上行走,動作輕巧得幾乎連一點響聲也沒有。因為它們都知道,很難瞞過獅子和豹子的眼睛。倘若它們看見只有「一小撮」狒狒在小路上行走,肯定會撲過來殘殺一番。
他們在這塊荒蠻的土地上整整走了兩天,穿過稠密的森林,進入廣闊的平原,爬過一道道山坡。以前克拉克從來沒有來過這地方。從大森林走出來看見眼前這寬闊關麗的原野本來是一件令人快慰的事情。可是此刻,克拉克卻無心欣賞田園風光。梅瑞姆,他的梅瑞姆正在危難之中。在她得救之前,他什麼都不願意想,什麼都不願意幹。
走進覆蓋山坡的森林之後,狒狒放慢了速度。它們不時發一聲淒婉的呼喚,然後屏聲斂息,側耳靜聽。終於,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表示應和的長嘯。
狒狒朝傳來這聲長嘯的方向繼續進發。就這樣,它們一邊大聲呼喚,一邊側耳靜聽,漸漸地離山地裡的「親屬」越來越近了。克拉克聽出,前來迎接他們的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不過,人猿對此雖然有所估計,山地裡的狒狒真的出現在眼前時,他還是大吃一驚。
這群狒狒簡直是鋪天蓋地而來,從能經得起它們身體重量的樹梢,到濃密的枝葉之間,密密麻麻到處都是狒狒。它們慢慢地向前移動,扯開嗓門兒,發出那種古怪、淒婉的長嘯。它們身後,克拉克目光所及的地方,一道狒狒組成的「高牆」,穩穩當當地向前推進。這是成千上萬隻狒狒。人猿克拉克暗自思忖,如果這數以萬計的狒狒裡面有一隻突然發起瘋,向他們這支隊伍進攻,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不過沒有發生此類事情。兩位狒狒王從各自的隊伍裡面走了出來。它們毛髮倒堅,按照部落的習慣,把對方嗅了又嗅。等到確信雙方具有親緣關係之後,便心滿意足、互相搔起背來。過了一會兒,兩位王開始「會談」。克拉克的朋友向它說明了遠道而來的目的。克拉克一直藏在一片灌木叢裡,直到這時才在大夥兒面前露了面兒。山地裡的狒狒看見他都十分激動。有一剎,克拉克真怕被它們撕成碎片。可不是他怕死,他只是為梅瑞姆擔心,要是他死了,誰來救她呢?
兩位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好言相勸,又是厲聲呵斥,大夥兒才安靜下來。克拉克被允許走了過去。山地裡的狒狒從不同角度把他聞了又聞。它們聽到克拉克會講它們的話,都又興奮又驚奇。他和它們講話時,大夥兒都靜悄悄地聽著。他給它們講了梅瑞姆的事兒,講了他們在叢林裡過的生活。還對它們說,他和梅瑞姆是從猴子瑪努到巨猿瑪干尼整個猿猴家族的朋友。
「那些從我那兒搶走梅瑞姆的岡瑪干尼不是你們的朋友,」他說。「他們殺你們。平原和森林裡的狒狒想跟他們搏鬥,可是兵馬太少。它們對我說,你們不但兵強馬壯,而且非常勇敢。你們的兵馬像平原上的青草,森林裡的樹葉一樣地多。你們那麼勇敢,連大象坦特見了也害怕。它們還對我說,你們很樂意跟我們一起走岡瑪干尼的村子裡懲罰那些壞人,幫我把梅瑞姆救出來。」
狒狒王胸脯挺得老高,神氣活現地踱來踱去。還有一些身高體壯的狒佛也沾沾自喜趾高氣揚,都被這位陌生人的讚譽之詞搞得飄飄然。
「是的,」有一隻狒狒說,「我們這些山地裡的沸沸都是勇猛的鬥士。大象坦特怕我們,雄獅努瑪怕我們,豹子席塔怕我們。就連山地裡的岡瑪干尼見了我們也敬而遠之。我是王的大兒子,我單槍匹馬就能殺死平原地區的岡瑪干尼。」它挺著胸,十分驕傲地走來走去。後來有個夥伴脊背發癢,在它身上起勁兒地蹭了起未,它這才停下腳步。
「我是古布,」另外一隻狒狒大聲說。「我的牙齒又尖又長,而且非常結實、有力,曾經多次咬爛過岡瑪干尼軟乎乎的皮肉。我還殺死過席塔的妹妹。古布願意跟你到平原去,把岡瑪干尼殺個片甲不留。」慷慨陳詞之後,它也昂首挺胸在母狒狒和小狒狒的面前踱起步來,一副目空一切的樣子。
克拉克帶著詢問的神色,瞥了狒狒王一眼。
「您的鬥士都很勇敢,」他說,「不過最勇敢的還是陛下您。」
粗毛滿身、正值壯年——如果已經老邁,它早就隱退了——的狒狒王發出可怕的咆哮。森林裡迴盪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叫聲,小狒狒緊緊摟著母親毛乎乎的脖子,公狒狒像觸了電一蹦老高,都跟著它們的王叫喊起來。山林裡驟然間鬧哄哄吵成一片。
克拉克走到狒狒王身邊,對著它的耳朵大聲喊道:「跟我走!」然後穿過森林,跨過平原,向岡瑪干尼康哇杜的村莊進發。狒狒王跟在他的身後仍然又跳又叫。他們身後是那十幾名平原地區的狒狒以及成千上萬隻野蠻、凶殘、嗜血成性的「山林之王」。
就這樣,他們第二天便來到康哇杜的村莊。正是中午,赤日炎炎,人們都在茅屋裡休息,村子裡死一樣地寂靜,這支勢不可擋的狒狒大軍現在變得相當安靜,成千上萬隻光腳丫走過林中小路,就像一陣微風從大樹繁茂的枝葉間吹過。
克拉克和兩位王打頭。他們在村子跟前停下,後面的大部隊跟上來,把小村莊圍了個水洩不通。村子裡依然死一樣地寂靜。克拉克輕手輕腳爬上柵欄上方那棵參天大樹,朝四周瞥了一眼,猿群已經進入「陣地」,進攻的時機到了。長途跋涉的時候,他曾經不止一次告訴狒狒們,絕不能傷害關在茅屋裡的那個白人婦女。至於別人,怎樣處置,他都無所謂。他仰面朝天,發出一聲長嘯——這是他跟狒狒約定的信號。
隨著這聲長嘯,三千隻公狒狒怒吼著、狂吠著衝進嚇傻了的黑人們的村莊。武士們衝出茅屋,女人們看見這樣可怕的猛獸沿著村街蜂擁而至,都抱著孩子向柵門跑去。康哇杜把他的「戰鬥部隊」召集起來,又跳又叫,鼓舞大夥兒的士氣。他們手執長矛一字排開,準備迎戰敵人。
克拉克就像帶領大夥兒跋山涉水一樣,又帶領他們攻打這群黑人武士。黑人們看見竟是那位白皮膚小伙子帶領這群可怕的狒狒,都嚇得目瞪口呆。他們一開始還能堅守陣地,把手裡的長矛朝猛衝過來的狒狒投擲過去,可是還沒來得及拈弓搭箭,狒狒已經一擁而上,黑人武士嚇得拔腿就跑。狒狒撲到他們的背上,張開血盆大口,鋒利的牙齒咬著他們的脖頸。而最勇猛、最可怕的是「殺手」克拉克。
克拉克看到黑人武士已經衝到柵門口,便把他們留給他的「同盟軍」狒狒發落去了。他回轉身急不可耐地向先前關梅瑞姆的那間茅屋跑去。屋子裡空無一人。克拉克心裡涼了半截,又連忙搜查每一間茅屋,結果都大失所望。黑人們倉皇逃奔時沒有帶梅瑞姆,這是肯定的。因為克拉克銳利的目光曾經在那群逃命的人裡十分仔細地搜索,連梅瑞姆的影子也沒有看見。
克拉克深知這些野人的惡習,覺得這件事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梅瑞姆被殺死而且被它們吃掉了。克拉克相信梅瑞姆必死無疑,一股怒火頓時熊熊燃起,煎熬著他滿腔的熱血。他聽到遠處傳來狒狒的咆哮,咆哮聲中還夾雜著黑人的尖叫。他循聲而去,趕到鮮血染紅的戰場,發現狒狒已經對戰鬥表現出厭倦,還倖存的一小群黑人堅守著一塊新開闢的陣地,揮舞著大頭棒朝幾隻猛撲過來的公狒狒劈頭蓋臉地打了過去。
克拉克從他們頭頂的一棵大樹上跳下來,猶如一股可怕的、毫不留情的颶風向康哇杜的武士們席捲過去。他氣昏了頭,忘記了敵我力量對比的懸殊。不過他的凶猛也保護了他。他像一隻受了傷的獅子揮動鐵拳四面進攻,八方出擊,打得又狠又准,一看便是一位久經沙場的鬥士。他那鋒利的牙齒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敵人的皮肉之中。他一會兒撲向這個武土,沒等大頭棒打過來,一閃身又撲向另外一個武士。不過,儘管他力大無比,凶狠異常,決定這場搏鬥勝負的一個重要因素還是他在這些頭腦簡單又很迷信的黑人心中造成的恐懼。對於他們來說,這個與巨猿以及兇惡的狒狒為伍、像野獸一樣又叫又咬的白人武士不是人,而是住在森林裡的一個魔鬼,一個他們得罪了的凶神,現在從他幽居獨處的密林深處出來懲罰他們來了。他們認為跟他對打,簡直是以卵擊石,因此很多人不戰而退。
克拉克氣喘吁吁,渾身沾滿鮮血,停下腳步尋找新的對手。沸沸聚集在他的四周,因為大開殺戒,痛飲鮮血而心滿意足。
遠處,康哇杜把他的殘兵敗將集中起來,清點死傷人數。村民們都嚇得要命,說什麼也不敢再在這裡呆下去了。他們甚至連回村裡拿東西的勇氣也沒有。他們堅持繼續逃奔,直到高被那個兇惡的魔鬼夷為平地的家鄉很遠很遠的地方。就這樣,克拉克趕走了唯一能夠向他提供線索、幫助他尋找梅瑞姆的黑人,同時完全切斷了他與她之間可能接上的線頭。因為那位收養了梅瑞姆的先生已經派出人馬尋找他。如果他們找到康哇杜部落,就有希望找到他。
第二天早晨,傷心已極、苦不堪言的克拉克告別了佛拂王。狒狒們都希望他能跟它們在一起。可是人猿克拉克已經無心再與任何人或者獸打交道了。叢林生活使他變得沉默寡言,。已中的痛苦越發使他鬱悶,就連這群曾經與他並肩戰鬥的狒狒,他也懶得再交往了。
克拉克痛苦萬分,神情沮喪,獨自向密林深處走去。他明知這時正是雄獅努瑪腹中空空出來捕捉獵物的時候,還在林間小路滿不在乎地走著,甚至故意走進豹子藏身的樹叢。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心裡只想著梅瑞姆,想著他們在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現在他已經徹底認識到梅瑞姆對他意味著什麼。每逢狩獵歸來,迎接他的總是她那美麗的面容,明朗的微笑以及亭亭玉立的身姿。
如果不做點兒什麼,他簡直要發瘋!他必須在叢林裡這樣走下去,走下去;他必須用艱苦的勞動填充每一天的空內,只有這樣才能在暫時的忘卻中聊以生存。等到夜晚,他會因精疲力竭而立刻進入夢鄉,像死人一樣睡到第二天黎明。
如果梅瑞姆還活在世上,至少還有一線希望。他可以不分晝夜地去尋找她。可是他確信,她是死了。
就這樣,他四處漂泊,在寂寞中度過漫長的一年。有時候偶然碰到阿卡特的部落,就和它們一起打上一兩天獵。要麼就跑到綠蔭覆蓋的山地去找狒狒。它們自然把他奉若神明,好吃好喝款待。不過,大多數時間他跟大象坦特呆在一起。在茫茫林海之中坦特猶如一艘灰色的戰艦,所向無敵,一往無前。
克拉克喜歡公象的溫靜,母象的謹慎,更喜歡小象憨態可掬。笨頭笨腦的樣子。這群龐然大物有趣的生活暫且沖淡了他心中的悲哀。他喜歡它們甚至勝過喜歡巨猿。特別是有一頭公象——大象之王,幾乎佔據了他的全部心靈。這頭巨象對別的動物非常蠻橫,不管是誰,稍有不慎,它都大發雷霆。可是在克拉克面前,它溫順得像一條哈巴狗。
克拉克一喊它,它就規規矩矩走過來。克拉克打個手勢它就用長鼻子把他捲起來,放到背上,克拉克躺在它的身上,用坦特專門折下的樹枝,給它轟耳朵周圍的蒼蠅,還十分親暱地給它搔癢癢。
這期間,梅瑞姆離他還不到一百英里遠。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5:48
第十六篇 新生活
梅瑞姆在新家裡覺得日子過得很快。起初,她急於到叢林裡尋找克拉克。先生 ——她堅持這樣稱呼她的救命恩人——為了打消她這個念頭,立刻派一名工頭帶領一群黑人到康哇杜的村子裡打聽他到底是怎樣把這個白人姑娘弄到手的,還希望老酋長能告訴他們一點有關梅瑞姆過去的情況。先生還特別囑咐工頭向康哇杜打聽與姑娘說的那個奇怪的人物——克拉克有關的事情。只要發現線索,發現那怕是一點點能夠證明確實有克拉克這樣一個人的證據,也要竭盡全力去尋找他。不過,先生似乎更相信克拉克只是梅瑞姆在神志失常時想像出來的一個人物。他認為,在經歷了被黑人劫持,瑞典人欺凌的種種磨難與恐懼之後,她一定在心理上失去平衡,生出了種種幻覺。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也隨著他和梅瑞姆越來越熟悉,他開始改變了先前的看法,不得不承認,梅瑞姆那個離奇的故事既非杜撰,又非幻覺,而是她生活中一段親身經歷。因為眼卜在寧靜的非洲莊園,在極其正常的生活條件之下,姑娘心清氣爽,思維正常,但她依然念念不忘她的克拉克。
先生的妻子——梅瑞姆稱作「My Dear」 ,因為她第一次聽到先生喊她,用的就是這個稱呼——對這位叢林裡的「流浪兒」不但因為她無依無靠而十分關心,而且因為她像太陽一樣明朗的性格,像大自然一樣素樸的美麗向深深地愛她。梅瑞姆也為這位溫柔的、有文化、有教養的婦人所吸引,報之以同樣的尊敬與熱情。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梅瑞姆望眼欲穿,等待工頭和他的人馬從康哇杜的領地歸來。每一個白天似乎都很短,因為先生的妻子——那位寂寞中的婦人總是把時間安排得很緊,在不知不覺中教給姑娘一些知識和技能。她很快就著手教梅瑞姆學英語,但又不使她感覺到這是必須完成的任務。她用學習女紅來調節英語課,而且做的恰如其分,連梅瑞姆也猜不出這是婦人的刻意安排。這樁事進展順利,因為姑娘自己的求知慾就很強。婦人還用漂亮的衣裙換下梅瑞姆那張只能遮羞的豹子皮。她發現,這孩子像她認識的那些文明社會的女孩子一樣,對花花綠綠的衣裳也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一個月過去了,工頭還沒有回來。在這一個月裡,先前那個野蠻的、半裸體的「塔瑪干尼」已經變成一位衣著講究。舉止文雅的漂亮姑娘。梅瑞姆的英語也進步很快。她來到這個家庭一兩天之後,先生和「My Dear」就決定必須讓她學習英語。為了給她創造一個良好的語言環境,他們一直拒絕跟她講阿拉伯語。
工頭匯報的情況使梅瑞姆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他發現康哇杜的村莊已經空無一人,他雖然四處搜尋,還是連一個黑人也沒有找著。工頭在村莊附近紮下營盤,組織人馬在周圍的叢林裡尋找和克拉克有關的線索,可是一直找了好多天,還是一無所獲。他既沒有看見猿群,也沒有看見人猿。起初,梅瑞姆非要自個兒去找克拉克。先生苦口婆心勸了好半天,還向她保證,一有時間他就親自出馬去找,梅瑞姆這才勉強同意等一等再說。可是她一直沉湎於對克拉克痛苦的思念之中,好幾個月打不起精神。
「My Dear」 和這位沉湎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的姑娘一起黯然傷神,而且盡最大的努力安慰她,鼓勵她。她對梅瑞姆說,只要克拉克還活在世上,就一定能夠找到。不過這當兒她一直認為,克拉克不過是姑娘夢幻中的人物,實際上並不存在。她安排種種娛樂活動,沖淡梅瑞姆的痛苦,還千方百計給她造成一種印象——文明人的生活與習慣才是最合乎人情世故的。 「My Dear」對梅瑞姆的改造並不艱難。事實證明,在姑娘野蠻與粗陋的『補衣」下面,有一種先天的典雅與高潔。她的趣味和氣質比起她的「導師」並不遜色。
「My Dear」 很是快活。她膝下無子,百無聊賴,便將所有的母愛都傾注到這個陌生姑娘的身上。 那股親熱勁兒真比對親生的兒女還要親。由於「My Dear」無微不至的關懷,到這年年底,誰見了梅瑞姆也不會想到她曾經遠離文化與文明,在原始森林度過少年時代。
現在她已經十六歲了,可是看起來像個十九歲的大姑娘。她長得非常漂亮,漆黑的頭髮,棕色的皮膚,健美,無邪,充滿活力。但內心深處她依然萬分憂傷,盡管不再在「My Dear」 面前提起自己的傷心事。她幾乎沒有一個鐘頭不在思念她的克拉克,沒有一個鐘頭不在祈求上帝讓他們早日相見。
梅瑞姆現在不但可以十分流利地說英語, 讀和寫也很不錯。 有一天, 「My Dear」跟她開玩笑,說了句法語。結果出乎意料,梅瑞姆也說了一句法語。她說得很慢,結結巴巴,有點兒像小孩子學活,這倒是真的,可確實是地地道道的法語。從那以後,她們每天都要學點兒法語。「MyDear」常常感到十分驚訝,梅瑞姆姑娘在這種語言上表現出來的天賦簡直讓人難以置信。起初梅瑞姆總是眉頭緊皺好像極力回憶被這些新學的法文勾起的往事。後來,她和她的老師都十分驚訝地發現,她居然可以說不少課本之外的法語,不但用得恰如其分,發音比這位英國女人還準確。不過梅瑞姆的法語雖然講得很好,讀、寫卻一竅不通。「MyDear」考慮學好英詔畢竟是頭等重要的事情,便不再苛求他非要一下子把法文也學得那麼精通。
「你在父親的村子裡, 肯定聽人說過法語。」「My Dear」說。這種解釋似乎合情合理。
梅瑞姆搖了搖頭。
「也許,」她說。「不過在找的記憶之中,從來沒有在父親的村子裡見過法國人。他非常恨他們,和他們素無交往。我相信以前從來沒有聽人說過這種語言。可是聽起來又覺得非常耳熟。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明白,」「My Dear」說。
大約這個時候,有人送來一封信。梅瑞姆聽到這封信的內容之後十分高興。原來有客人要來! 幾位來自英格蘭的夫人與紳士應「My Dear」之邀,將和他們一起打獵、遊玩整整一個月。梅瑞姆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一直納悶,這些陌生人會是什麼樣子呢? 他們像先生和「My Dear」那樣和藹可親,還是像她以前見過的那些白人一樣地凶殘狠毒?
「My Dear」向她保證,他們都是些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人,既能體貼別人,又很體面。
「My Dear」 驚呀地發現,梅瑞姆對這些陌生人來訪的期待,沒有一點點羞澀與膽怯。
一旦確信這些客人不會妨害她,梅瑞姆便懷著強烈的好奇心迫不及待地盼望他們快快到來。她的這種熱望與別的漂亮姑娘對社交活動的渴望沒有絲毫差異。
克拉克的形象還經常浮現在她的腦海之中,不過這個形象只能激起一種失去親人之後的惆悵與寂寥。一想起他,梅瑞姆的心中就湧起無限的憂傷,只是這種痛苦與憂傷已經不再使她陷入絕望。她對他仍然忠貞不渝,她仍然希望克拉克有朝一日能夠找到這兒。她毫不懷疑只要他還活在世上,就一定正在崇山峻林,莽原林海之中尋覓她的蹤跡。讓她焦躁不安的是克拉克會不會真的離開了人世?很難想像像克拉克這樣一個無論遇到什麼緊急情況都能應付自如的「林莽英雄」,這樣年輕就夭折。可是梅瑞姆最後一眼看見克拉克的時候,他正被一群「武裝到牙齒」的黑人武士圍攻。後來雖然突破了重圍,但梅瑞姆相信,為了救她,他肯定會重返康哇社的村莊。寡不敵眾,克拉克單槍匹馬,完全有可能被敵人殺死。
客人們終於來了。一共三位男士兩位婦人——她們是那兩個年紀大一點的先生的妻子。這一行五人中最年輕的成員名叫莫裡森·貝尼斯——貴族子弟,一個相當有錢的小伙子。他厭倦了歐洲大城市的繁華與奢侈,想趁這個機會到另外一塊大陸尋求快樂與刺激。
那些與歐洲迥然不同的習俗風情,他看了覺得難以置信,但這並不影響他對於異國風情所感到的新奇與讚美,也不影響和當地上人的交往——如果在家裡,這種事情他一定連想都不敢想。他和藹可親,對誰都一視同仁,禮貌周全。對於那些他認為品格低下的人,也只不過言談舉止稍稍謹慎一點罷了。
他體格健壯,儀表堂堂,而且頭腦清晰,每逢沾沾自喜,自以為是的時候,總能約束自己,以普通民眾自居。為此,他博得了一個「平民化」的好名聲,很受人們的擁戴。當然,有時候,他那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弱點也很明顯,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從來不願意成為別人的負擔。這便是莫裡森·貝尼斯在歐洲奢華的文明社會裡的一個寫照。不過這位莫裡森·貝尼斯在中非地區會是個什麼樣子就很難說了。
起初,梅瑞姆在這些陌生人面前總是侷促不安,沉默寡言。她的兩位恩人覺得對於她充滿傳奇色彩的過去還是不提為好,因此,對客人們說,他們是姑娘的監護人。至於她的父母雙親因為不便細問,誰也沒有深究。客人們都覺得她文靜秀美,天真無邪,活潑可愛,從不裝腔作勢,而且對離奇、有趣的叢林生活十分熟悉。
這一年裡, 她和先生以及「My Dear」經常到從林裡騎馬、打獵。她知道野牛在河岸的灌木和蘆葦叢裡最喜歡藏身的地方,知道獅子「下榻」之地,還知道離河岸二十五英里之外較為乾旱的地區,野獸飲水的地方。叢林裡無論最大的還是最小的動物,她都能「順籐摸瓜」,準確無誤地找到它們的老窩。而最讓人吃驚的是,她對食肉動物具有特殊的敏感。別人調動起所有感覺器官都無法發現野獸的蹤跡,她一下子就能準確無誤地辨別出它們的方位。
莫裡森·貝尼斯覺得梅瑞姆是一位最漂亮、最迷人的好夥伴,從一開始就非常願意和她呆在一起。他一點兒也沒有想到能在這座黑非洲的莊園裡找到如此純真的友誼。也許就因為這個緣故,他對她越發產生了好感。他們倆經常呆在一塊兒,因為在這個小圈子裡,只有他們二位尚未婚配。梅瑞姆對於貝尼斯給予她的這種友誼很不習慣。不過對於她,這位年輕人還是有強烈的吸引力。他給梅瑞姆講了許多關於那些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的大城市的故事,她聽了之後十分驚奇,讚美之情油然而生。莫裡森這些娓娓動聽的敘述,無形中給自己增添了光彩,梅瑞姆自然而然得出一個結論:莫裡森不管到那兒,都會是位英雄。
有位活生生的英國青年相伴,克拉克的存在似乎顯得不那麼真實了。先前那些實實在在的東西,現在都變得飄飄渺渺,成為遙遠的記憶。對於記憶中的克拉克,她依然保待著忠貞與依戀。但是與迷人的現實相比,即使是最美好的記憶又算得了什麼?
自從客人們大駕光臨,梅瑞姆一直沒有陪伴他們出去打獵。對於這種流血的運動,她並無特殊愛好。她喜歡跟蹤野獸,但是她看不出僅僅以殺戮為目的的狩獵有什麼樂趣。這也許因為她曾經是個小「野人」,現在從某種意上講,身上也還潛藏著某種「野性」。先生出去打獵是為了吃肉,她總是快快樂樂與他相伴。可是從打倫敦的客人光臨此地,打獵就被歪曲成一種屠殺。儘管主人也不允許「濫殺無辜」,可他們出去狩獵確實不是為了填飽肚皮,而是為了要那些動物的腦袋和皮子。對於這種活動, 梅瑞姆不屑一顧。逢著這樣的日子,她要麼和「My Dear」一起坐在門廊下消磨時間,要嘛騎著她那匹心愛的馬兒,從平平展展的田野疾馳而過,一直跑到大森林的邊緣。在那兒,她讓馬兒自由自在地啃食青草,自個兒爬上大樹,在恬靜的小憩中回味童年時代叢林生活的快樂與自由。
這時,克拉克彷彿又回到她的身邊。她在樹上攀援,跳躍,蕩來蕩去,終於精疲力竭,便舒舒服服躺在一棵大樹的樹杈上做起夢來。夢鄉之中,她看到克拉克的面孔慢慢地變幻成另外一個人的面孔,他那半裸著的塔瑪干尼的身影,變幻成一個穿卡其布的縱馬疾馳的英國青年。
睡夢中她突然隱隱約約聽到遠處傳來一聲羚羊驚恐的哀叫。悔瑞姆立刻警惕起來。一般人即使能聽到遠處傳來這樣一聲衷叫,也不解其意。可是梅瑞姆聽出羚羊遇上了猛獸,正處於無法逃走的危難之中。
以前,克拉克把從雄師努瑪的利爪之下搶走獵物,當作一種運動,也當作一種娛樂。梅瑞姆也把從「獸中之王」的血盆大口裡,奪得一分「佳餚」,看作最大的快樂。現在,聽見羚羊悲悲切切的叫聲,那令人振奮的往事驟然間又出現在眼前。於是,她又和死神玩起「捉迷藏」的遊戲。
她很快就脫下騎裝,扔到一邊兒——在樹木之間穿行穿著衣服自然礙手礙腳。她還脫了鞋襪。因為光腳丫不論在乾燥的樹幹,還是潮濕的樹幹上面爬都不滑,可是皮靴的硬底就完全是兩碼事了。她甚至想把馬褲也脫掉。可是「My foear」母親般的關懷與教導,已經使梅瑞姆深信,赤身露體座光天化日之下跑米跑去,是樁不成體統的事情。
她屁股後面掛著一把獵刀。步槍還裝在槍衣裡面,掛在坐騎的脖子上,手槍扔在家裡沒有帶。
羚羊還在慘叫,梅瑞姆朝那叫聲傳來的方向飛快地跑去。她知道那兒有一個水坑,曾經是獅子經常聚集的地方。最近一個時期這個水坑附近一直沒有發現吃人的猛獸。不過梅瑞姆斷定,這只羚羊之所以這樣慘叫,不是被獅子捕捉,就是被豹子追蹤。
到底怎麼回事,很快就會弄清了,因為她正向這只嚇壞了的羚羊飛快地跑去。讓梅瑞姆納悶的是為什麼羚羊的叫聲只是從一個地方傳來?它為什麼不跑?眨眼之間她已經看見了那隻小動物,於是真相大白——可憐的小羚羊被拴在水坑旁邊的一根木樁上。
這顯然是獵人為了打獵,設下的圈套。那麼,獵手在哪兒呢?梅瑞姆趴在一棵大樹的樹權上,一雙敏銳的彷彿能穿透一切的眼睛向那片林中空地掃視著。先生和他的下人是不這樣打獵的。那麼是誰把羚羊當作誘餌拴在這兒的呢?先生不允許這種行為在他的領地發生,而方園百里,他的話就是法律。
梅瑞姆心裡想,一定是流落到這一帶的野人,可他們到底在哪兒呢?就連她那雙銳利的眼睛也沒有發現他們的蹤影。還有那位「獸中之王」努瑪呢?為什麼它還不向這只味道鮮美而又毫無抵抗能力的羚羊撲過來呢?它就在附近,這是毫無疑問的,羚羊充滿恐懼的叫聲就是最好的證明。啊!現在她看見它了!正臥在離她右面幾碼遠的荊棘叢中。羚羊在它的「下風頭」,所以清清楚楚地聞見了它那可怕的氣味。而梅瑞姆棲身的大樹正好在「上風頭」,努瑪的氣味自然很難來她的鼻翼間盤桓。
林中空地對面那幾株大樹離羚羊比較近。從那兒跳下去,跑到它的身邊,割斷拴在木樁上面的繩子,只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情。然而,就在這眨眼之間,雄獅努瑪就可以撲過來,讓你躲避不及。但是事已至此,只好破釜沉舟,何況以前,比這更危險的場合梅瑞姆也經歷過。
讓梅瑞姆踟躇不前的是對於那些還沒有看見的獵人的戒備之心,而不是對雄獅努瑪的恐懼。如果這些獵人是黑人武士,他們手中準備向努瑪投過去的長矛完全可能毫不猶豫地投向膽敢放跑他們設下的誘餌的人。羚羊又一次掙扎著想要獲得自由,它那淒婉的哀叫又一次撼動了梅瑞姆善良的心。她不再猶豫,悄悄地繞到空地那面,只想著避開努瑪的視線。她攀援到對面的大樹上,稍稍停了一下,向雄獅努瑪瞥了一眼,看見那隻巨獸慢慢地站了起來,一聲低沉的怒吼說明它已經「準備就緒」。
梅瑞姆拔出短刀,一縱身從樹上跳下來,飛也似地向羚羊跑去。努瑪看見她,尾巴像鋼鞭一樣豎起,抽打著黃褐色的肚子。它發出可怕的吼叫,可是剎那間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顯然是被這位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現給鎮住了。
此刻,還有一雙眼睛凝視著梅瑞姆,目光中的驚訝並不比雄獅努瑪黃綠色的瞳孔中反射出來的驚愕少。這是一個白人。他藏在荊棘堆成的鹿砦裡,姑娘從大樹上跳下,向羚羊衝過去的時候,他正半蹲著身子,悄悄地站了起來。他看見努瑪踟躇不前,舉起手中的步槍,瞄準了它的胸口。姑娘衝到羚羊身邊,手起刀落,寒光一閃,割斷了拴在木樁上的繩索。獲得了自由的羚羊彷彿向它的恩人道別,嘯叫一聲,眨眼之間在叢林裡消失得無影無蹤。姑娘回轉身向大樹跑去,剛才她就是從那兒飛身而下,突然出現在獅子、羚羊和獵人面前的。
姑娘轉過身的時候,正好臉朝獵手。看見她的相貌,那人瞪大一雙眼睛,驚奇得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不過,現在獅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這個困惑不解而又怒氣沖沖的龐然大物已經問姑娘撲了過去,但它的胸口依然正對那個無聲的槍口。獵手本來可以立刻扣動扳機、打死努瑪,可是不知道因為什麼,自從看見姑娘那張臉,他就猶豫了。是他不想救她,還是不願意在姑娘面前暴露自己,就很難說了。也許是後面這個原因使得他沒有扣動扳機,倘若那樣,雄獅努瑪至少可以暫時停止它的猛撲。
那個白人像一隻老雕,冷眼旁觀姑娘為生存而進行的拚搏。情況萬分緊急。獅子在獵手的右側,槍口一直對著它那寬闊的胸膛或者棕黃色的肚子。有一剎,姑娘似乎已經無法逃脫雄獅的利爪。獵人的手指不由得扣緊了扳機。不過,幾乎就在同時,姑娘飛身躍起,抓住了懸垂在頭頂的一根樹枝。獅子也跳了起來,但是梅瑞姆已經脫離險境。努瑪失之分毫,只能望樹興歎。
獵人放下步槍,舒了一口氣。他看見姑娘朝那只咆哮著的獅子做了一個鬼臉,哈哈大笑著,「飛」進密林深處。獅子在水坑四周轉悠了足足一個小時,獵人本來有好多次機會向它開槍,可是他一直「按兵不動」。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是害怕梅瑞姆聽見槍聲再重返「沙場」嗎?
努瑪終於一邊憤怒地咆哮,一邊昂首闊步,威風凜凜地向叢林深處走去。獵人從他的鹿砦裡面爬出來,半個小時之後、走進隱藏在密林深處的宿營地。幾個黑人奴僕拉著臉,很冷淡地迎接他。這個人走進帳篷時還是一個滿臉黃鬍子的「巨人」,可是半個小時之後再從帳篷裡面鑽出來時,已經把臉刮得溜光。
黑人奴僕驚訝地望著他。
「你們還能認出我嗎?」他問道。
「就連生您的鬣狗也認不出來,先生,」有一個黑人回答道。
獵人舉起拳頭,朝黑人猛打過去。不過因為挨打多了,早就學會應付這種突然襲擊的辦法。那位放肆的黑奴一閃身,躲過了這重重的一拳。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6:08
第十七篇 愛的領悟
梅瑞姆慢慢地向她脫掉裙子、鞋和襪子的那棵大樹蕩過去。她快樂地唱著,可是看見那棵大樹,歌聲嘎然而止。原來有一群狒狒正吵吵嚷嚷揪扯著她的衣裙玩耍。看見她,它們一點也不害怕。相反都齜牙咧嘴,朝她狺狺吠叫。當然了,一個母塔瑪干尼,算得了什麼,它們才不怕呢!
森林那邊寬闊的原野,獵歸的人們縱馬疾馳。他們相互之間離得都很遠,希望在回家的路上驚起一隻在什麼地方藏身的獅子。莫裡森·貝尼斯離森林最近。他的一雙眼睛在灌木叢星羅棋布、綠草地波浪般起伏的曠野搜索著,看見遠處密林裡有什麼東西在移動。
他撥轉馬頭向那個可疑的目標馳去。離得很遠,他的眼睛沒有經過訓練,從遠處看不出那個綽綽黑影到底是什麼,直到走近了才發現原來是一匹馬。莫裡森·貝尼斯正要勒轉馬頭,從原路返回莊園,隱隱約約覺得馬背上備著鞍子。他又走近一點兒,看清馬背上確實有鞍子,而且十分高興地認出那是梅瑞姆心愛的坐騎。
他縱馬疾馳向那匹馬跑去,心想梅瑞姆一定在森林裡。想到一個無人保護的姑娘獨自呆在寂靜、可怕、死神隨時可能光臨的原始森林,莫裡森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他翻身下馬,讓自己的坐騎和梅瑞姆的坐騎一起啃食青草,自己徒步走進森林。他知道,她也許平安無事,很想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讓她大吃一驚。
莫裡森沒走幾步遠,就聽見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面傳來一陣吱吱喳喳的喧鬧聲。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發現一群狒狒正揪扯著什麼東西。莫裡森定睛細看,只見一隻狒狒拿著一件文式騎裝,另外幾隻拿著靴子和長襪。對於莫裡森,這情景只能有一種解釋——狒狒不但殺死了梅瑞姆,還從她的身上剝下了衣服。莫裡森渾身顫抖著,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他懷著最後一線希望,剛想喊梅瑞姆的名宇,看見姑娘趴在拂拂佔領了的那株人樹旁邊的一株樹上,狒佛正對著她狺狺地吠叫著。讓他迷惑不解的是,梅瑞姆姑娘像一隻猿,蕩到那群狒狒上下攀援的大樹,在一根樹杈上面坐了下來,離最近的一隻狒狒只幾英尺遠。莫裡森舉起步槍,剛想向那只似乎要朝梅瑞姆撲過去的沸沸開槍,聽見姑娘開口說話了。他驚訝得差點扔下手裡的步槍。因為朱唇微啟的梅瑞姆說出未的竟是一連串吱吱喳喳,讓人莫名其妙的猿語!
狒狒不再吠叫,都側耳靜聽。顯然它們和莫裡森·貝尼斯一樣感到大惑不解。它們一個挨一個慢慢走到姑娘身邊。梅瑞姆一點兒也不怕。現在它們已經把她團團圍住,貝尼斯如果開槍,很可能傷著梅瑞姆。不過,他此時只感到奇怪,早已無心開槍。
姑娘又和那群狒狒談了幾分鐘話,狒狒便痛痛快快把衣服、鞋襪還給了她。她穿衣服的時候,狒狒都爭先恐後地圍攏過來,好奇地看著。它們吱吱喳喳跟她講著什麼,她也同樣吱吱喳喳跟它們說話。莫裡森·貝尼斯坐在一株大樹下面,擦著腦門上沁出的汗水,過了一會兒便站起來,向他的坐騎走去。
幾分鐘之後,梅瑞姆從森林裡走出,看見他手裡牽著馬在樹下站著,一雙大睜著的眼睛直盯盯地望著她,充滿驚疑甚至恐懼。
「我看見你的馬,」他解釋道,「便想在這兒等你一塊回家,你不會見怪吧?」
「當然不會,」她回答道。「我們一塊兒走太妙了!」
他們並轡而行,從平展展的田野走過。莫裡森望著姑娘美麗的面容,不知道剛才是眼睛欺騙了自己還是真的看見她和那群狒狒十分流利地對話。這件事實在不可思議,但又確確實實是他親眼所見。
他這樣瞅著她的時候,一個念頭不時在他腦海裡閃現。她非常漂亮,非常吸引人。可是他對她究竟有多少瞭解呢?她難道不是一個怪物嗎?剛才親眼看到的一切,還不足以說明她與正常人有天淵之別嗎?一個女人能在樹上攀援,還能和叢林裡的狒狒說話,這簡直太可怕了!
莫裡森又擦了擦額頭。梅瑞姆瞥了他一眼。
「你一定很熱,」她說。「太陽已經落了,我覺得很涼快,你為什麼直冒汗?」
莫裡森並不想讓梅瑞姆知道他已經看見她和狒狒說話的事情。可是鬼使神差,他竟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因為激動,」他說。「我看見你的馬,就走進樹林,想讓你大吃一驚。可是吃驚的是我。我看見你跟一群狒狒呆在樹上。
「是嗎?」她淡淡地說,就好像一個年輕姑娘和莽林中的飛禽走獸友好相處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太可怕了,」莫裡森脫口而出。
「可怕?」梅瑞姆大惑不解。「這有什麼可怕的?它們是我的朋友,難道和自己的朋友聊天兒也可怕嗎?」
「你真是和它們聊天兒?」莫裡森不由得提高了嗓門兒。「你聽得懂它們的話,它們也聽得懂你的話?」
「當然了。」
「可它們是可怕的野獸,是低級動物。你怎麼能說它們的語言?」
「它們既不可怕,也不低級,」梅瑞姆回答道。「朋友,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先生把我帶回他的莊園之前,我在它們中間生活過許多年。那時候,我只會說猿語,別的話都一竅不通。現在,難道僅僅因為我暫時生活在人類之中,就不認兒時的朋友了嗎?」
「暫時!」莫裡森驚訝地說。「你難道有朝一日還要回到叢林裡嗎?哦,得了,別說傻話了!虧你想得出、別騙我了,梅瑞姆小姐。你以前一定對這些狒狒很友好,所以它們不傷害你。至於你曾經與它們為伍,完全是騙人的鬼話。」
「不過,我確實曾經與它們為伍,」姑娘十分認真地說。看到這位年輕的紳土神色、語氣都流露出一種恐懼,她很是得意,便想繼續戲弄他,拿他開心。「是的,我幾乎赤身露體在巨猿和比較小一點的猿中間生活。我在大樹上棲身,抓住小一點的動物,就生吞活剝。我還和克拉克、阿赫特一起去打羚羊、黑熊。我敢坐在樹枝上,朝雄獅努瑪做鬼臉,扔樹枝,氣得它大吼大叫,把地都震得亂顫。
「克拉克在一株參天大樹上給我搭了一座窩棚,他給我帶回野果、鮮肉。他為我而戰鬥, 待我如兄長。在我碰到先生和『My Dear』之前,不知道還有誰像克拉克那樣關心我。愛護我。」梅瑞姆的聲音裡充滿了思念與渴望,幾乎忘記了她是在逗莫裡森。她只想著克拉克。最近一個時期,她似乎不常想起他了。
有一會兒他們都沉默著,各想各的心事。姑娘想著那個神一樣英俊勇敢的青年,一張豹子皮半遮著他那光滑的棕色皮膚。每次獵歸,他都樂樂呵呵,十分敏捷地穿枝過葉,把好吃的東西送到她的面前。在他的身後,是那只粗毛滿身、力大無比的巨猿。她——一梅瑞姆又笑又叫,蕩著那座綠蔭覆蓋的「閨房」前頭的樹枝,歡迎他們凱旋而歸。記憶之中,這是一幅多麼美麗的圖畫!叢林生活的另外一個側面,卻很少闖入她記憶的屏幕——那陰森可怖的漫漫長夜,那潮濕、寒冷、極不舒服的雨季,漆黑的夜幕下野蠻的食肉動物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嗷叫,豹子席塔、毒蛇黑斯塔防不勝防的襲擊,蚊蟲的叮咬,還有讓人討厭的爬蟲……因為,明媚的陽光,快樂的嬉戲,自由的叢林生活,最主要的是克拉克的友情把這一切都沖淡了。
莫裡森的思想一片混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定是愛上了這個姑娘。可是在她剛才主動講出她的身世之前,他幾乎對她一無所知。他越想這件事,越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是愛上這個梅瑞姆了,而且差一點向她求愛,把家族高貴的門第和她聯繫到一起。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暗自慶幸沒有莽撞行事。不過,他還愛她。按照尊貴的莫裡森·貝尼斯先生的處世哲學,沒有必要因為她出身卑賤而小瞧她。可是,他絕不可能和她結婚,就像不可能和她的狒狒朋友結婚一樣。對於梅瑞姆,能夠得到他的愛已經是一種極大的榮幸。至於婚姻,他當然要到他那個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子裡締結。
一個曾經與猿猴為伍的姑娘——她自己「供認不諱」,幾乎赤身露體跟它們生活在一起——不可能有什麼貞操觀念。倘若給她性愛恐怕不但不會惹她生氣,還足以滿足她的全部希望和要求。
莫裡森·貝尼斯越想越覺得這將是充滿騎士精神的、毫無自私自利之心的舉動。歐洲人要比愚昧無私的美國人更能理解他的這種觀點。那些美國佬沒有什麼等級觀念,也不相信「國王永遠沒錯兒」這樣一個事實。在歐洲,他甚至無需辯解,世人就會相信,梅瑞姆倘能生活在他倫敦府邸的奢華之中,擁有他這樣一位年輕士紳的厚愛和金額巨大的銀行支票,遠比和一個跟她社會地位相同的人正式結婚幸福。不過在走這步之前,有一樁事情他希望得到明確的答覆。
「誰是克拉克和阿赫特?」他問道。
「阿赫特是一隻瑪干尼,」梅瑞姆回答道。「克拉克是一隻塔瑪干尼。」
「哦……可什麼是瑪干尼?什麼是塔瑪干尼?」
姑娘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是塔瑪干尼,」她回答道。「瑪干尼渾身長毛,你們管它叫猿。」
「這麼說,克拉克是個白人?」他問道。
「是的。」
「他是你的……哦……是你的……」他吱吱晤晤,半晌說不明白要表達的意思。因為姑娘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正直盯盯地望著他的眼睛,他簡直難以啟齒。
「我的什麼?」梅瑞姆追問道。她實在是太天真了,猜不出這位尊貴的莫裡森先生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哦,他是你的哥哥?」他結結巴巴地說。
「不,克拉克不是我的哥哥,」她回答說。
「那麼,他是你的丈夫?」他終於鼓起勇氣問道。
梅瑞姆沒有生氣,反倒快活地笑了起來。
「我的丈夫!」她叫了起來。「你以為我多大年紀了?我還小著呢,不到嫁人的年齡。我還從來沒想過這種事兒。克拉克是我的,哦……」她也有點兒結結巴巴了。因為以前她還從來沒有想過她和克拉克到底是什麼關係。「克拉克就是克拉克,」想到她這個模稜兩可而又十分聰明的回答,她又快活地笑了起來。
看著眼前這個天真無邪的漂亮姑娘,聽著她那銀鈴般的笑聲。莫裡森無法想像這個姑娘曾經有過什麼墮落的行為。可是他想讓自己相信,梅瑞姆姑娘已經失去了童貞,否則,他的「騎士精神」便失去了浪漫色彩——這位尊貴的莫裡森先生並非沒有道德之心的寡廉鮮恥之徒。
好幾天莫裡森沒有採取什麼措施去實現他的計劃。有時候他幾乎想放棄這個計劃,因為他不止一次意識到如果任憑自己的感情發展下去,他很可能誠心誠意、鄭重其事地向梅瑞姆求婚了。很難天天看著她而不愛她。她身上有一種莫裡森不曾理解的東西——一種先天的純潔和美好。而這種氣質是一位好姑娠最堅固的屏障與堡壘。在這堅不可摧的屏障面前,只有喪盡天良的壞蛋才敢動惻隱之心。而尊貴的莫裡森·貝尼斯畢竟還算正人君子。
有一天傍晚,別人都進屋休息之後,他和梅瑞姆還坐在門廊下面。這之前他們一直打網球。就像玩所有男人們玩的遊戲一樣,莫裡森打網球也是身手不凡。現在他正給梅瑞姆講倫敦和巴黎,舞會和宴會,漂亮的婦人和美麗的衣裙,以及有權有勢的闊人們的消遣與娛樂。莫裡森頗有點在不知不覺中炫耀自己的本領。他雖然也喜歡以自我為中心,但從不讓人覺得討厭,從不顯得那樣粗俗。因為粗俗淺薄是莫裡森極力避免的所謂「平民特點」。而他給別人留下的印象對貝尼斯家族的光榮絕不會有絲毫的損害。
梅瑞姆簡直被莫裡森迷住了。對於這位叢林裡長大的少女,他的故事簡直像美麗的神話。在她的心目中,莫裡森驟然間變得那樣高大,那樣奇妙,那樣動人。他強烈地吸引著她。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向她俯過身,握住她的手。海瑞姆興奮地顫慄著,就好像是萬能的神撫摸她那軟玉般的肌膚。
他把嘴湊到她的耳邊。
「梅瑞姆!」他輕聲說。「我的小梅瑞姆!你能允許我這樣稱呼你嗎?我的小梅瑞姆!」
姑娘抬起頭,大睜著一雙眼睛望著他的臉,但是暮色漸濃,只看清那張俊臉的輪廓。她顫抖著,並沒有從他身邊走開。莫裡森伸出一隻胳膊緊緊地摟著她。
「我愛你!」他輕聲說。
她沒有回答,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對愛情還一無所知,從來沒有想過這等事情,但是有一點她似乎很清楚:不管怎麼說,被人愛是一樁好事,有人待你和藹可親是一樁好事。對於善良和溫情她實在是「知之甚少」。
「告訴我,」他說,「你也同樣地愛我。」
他的唇毫不猶豫地向她那豐潤的唇湊過去。就在他們要接吻的一刻,彷彿克拉克突然出現在梅瑞姆的眼前。她看見克拉克的臉緊貼著她的臉,她覺得他那滾燙的唇熱烈地吻著她。就在這剎那之間,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白了愛的含義,輕輕地從他的手臂裡掙開。
「我還說不清楚是否愛你,」她說。「等一等再說吧。時間有的是。我還太小,木到結婚的時候。再說,在倫敦或者巴黎那樣的大城市,我未必就快活。我總覺得那樣的地方怪嚇人的。」
她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把他關於愛情的宣稱和結婚聯繫到了一起。莫裡森敢打保票,他壓根兒沒提起結婚的事兒——在這樁事情上他是特別謹慎的。此外,她居然說不清是否愛他!對於莫裡森的虛榮。已這可實在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像梅瑞姆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野人」會對尊貴的莫裡森·貝尼斯先生的求愛提出異議。
第一陣感情的衝動漸漸平息了,莫裡森開始更冷靜地分析這件事情。一開始,他就全錯了!現在看起來只好耐心地等待了,等待有朝一日他把他繼承的遺產全部奉獻給她。他要慢慢來。他向眼前這位美麗的姑娘瞥了一眼。熱帶地區那輪碩大的月亮灑下銀輝。籠罩著這位絕代佳人。莫裡森·貝尼斯吃不準「慢慢來」是否就一定能成功。她簡直太迷人了。
梅瑞姆站起身來,克拉克好像還在眼前。
「晚安,」她說。「這夜色太美了,真不忍心離開。」她揮動了一下手臂,望著滿天的繁星, 玉盤似的, 明月,遼闊的原野,以及遠處大森林剪影似的輪廓。「啊,我多愛這一切!」
「你會更愛倫敦,」莫裡森急切地說。「倫敦也會愛你。在歐洲任何一個國家的首都,你都會成為出名的美人兒。你將使整個世界拜倒在你的腳下,梅瑞姆!」
「晚安!」她又說了一句,便離他而去。
莫裡森摸出一支香煙,點著抽了一口。一縷青煙向月亮飄散而去。莫裡森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6:33
第十八篇 叢林遇險
第二天,梅瑞姆正和先生在遊廊裡坐著閒聊,遠處出現了一個騎馬的人,跨過平展展的田野,逕直向這幢房子奔馳而來。先生手搭涼篷望著那位騎手,心裡十分納悶。中非地區很少合他不認識的人,就連方圓百里的黑人都跟他很熟。如果有白人踏上這塊土地,他在百里之外的一舉一動都會有人及時通報給先生:他都殺了些什麼動物,每一種殺了多少,用的是什麼方法。因為先生嚴禁用氫氰酸或者馬錢子鹼毒殺動物。人們還向他報告,這位白人對他的黑人奴僕態度如何。
有幾個從歐洲來的獵人因為虐待黑人隨從被先生趕回到了濱海地區。有一位在文明社會遠近聞名的著名獵手被先生驅逐出境,而且嚴令他永遠不能再踏上非洲的土地。因為先生發現他運走的十四頭獅子都是用吃了毒藥的小動物做誘餌捕殺的。
這樣做的結果是所有正正派派的獵人和土著居民都尊敬他、愛戴他。在這塊不曾有法律的地方,他的話就是法律。就連所有濱海地區被獵人們僱傭的黑人工頭也都願意聽命于先生。因此,對付那些不肯「遵紀守法」的獵人就很容易了。先生只需威脅他們如果不「照章辦事」,就讓他僱傭的夥計們都撤走,扔下他不管就夠了。
可是眼前這個陌生人顯然是避開土著居民的耳目,溜進了他的莊園。先生想不出這位不速之客到底是誰。依照這塊蠻荒之地的習俗,他在大門口迎接客人,不等他翻身下馬,就向他表示了歡迎。客人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壯漢,亞麻色的頭髮,臉刮得溜光。先生覺得很面熟,簡直可以叫出他的名字,可是又想不出到底在哪兒見過。這位不速之客無論看長相還是聽口音,都是個斯堪的納維亞人。他雖然舉止粗魯但很爽朗,給先生留下了不壞的印象。在這蠻荒之地,先生願意接待任何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他不刨根問底,也總是把他們想得很好,直到事實證明他們壓根兒就不配得到他的友誼與款待。
「一位白人先生未經通報就來我這兒可並不常見,」先生說。他們一起向一塊莊稼地走去,他建議那位先生把他的坐騎拴到地邊兒吃草。「我的土人朋友們總是把情況及時報告給我,可以說是我最好的『信使』。」
「也許因為我是從南邊來的, 所以你沒聽到我來的消息, 」陌生人解釋道。「這一路上我連一個村莊也沒有看見。」
「可不是,我們南面好遠都沒有人家,」先生回答道。「自從康哇杜遺棄了他的村莊,往南二三百英里恐怕找不到一個土人。」
先生納悶這位不速之客怎麼能單人獨馬,在荒無人跡的叢林裡走這麼遠的路。陌生人好像猜透了先生的心思,連忙做了一番解釋。
「我是到北面來做點小生意的,還想順便打打獵,」他說。「這也算是打破常規吧。我雇的工頭是商隊唯一來過這一帶的人,可惜得病死了。我們找不到土人當嚮導,只好硬著頭皮向北走。已經一個月了,我們只靠打野味充飢,以為千里之內再也不會有第二個白人了。昨天夜晚,我們在離這塊平原不太遠的一個水坑旁邊宿營。今天早晨我出來打獵,看見從你的煙囪升起的炊煙,便打發給我扛槍的夥計回宿營地告訴大夥兒這個好消息,我騎著馬徑直來府上拜望。當然,您的大名我已久仰——凡是來中非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如果您能允許我們在這兒休養兩個星期,再打打獵,我將榮幸之至。」
「當然可以,」先生回答說。「把你的宿營地搬到河邊緊靠我的下人居住的村落就行了。不要客氣,就像在您自己家裡一樣。」
這時他們已經走進遊廊,先生把這位陌生人介紹給剛好從屋裡出來的梅瑞姆和「My Dear」。
「這位是漢森先生,」他說——客人自我介紹時說的就是這個名字。「是位商人,在南面的叢林裡迷了路。」
「My Dear」 和梅瑞姆也都曲膝行禮,自報家門。陌生人在她們面前似乎侷促不安。男主人以為客人不習慣與有文化的婦女交往,便找了個借口把他從這種尷尬的境地「解放」出來,領他到書房喝白蘭地、蘇打水。漢森先生對這兩樣東西顯然並不陌生。
兩個男人走了以後,梅瑞姆轉過臉望著「My Dear」。
「真奇怪,」她說,「我總覺得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位漢森先生,可是又絕不可能。」說完之後,她又皺著眉頭苦苦思索起來。
漢森沒有接受先生的邀請,營盤還紮在原先的地方。他說他的夥計們愛吵架,還是離莊園遠一點兒好。他自己也不常過來,即使來了,也總是盡量迴避兩位女主人。大夥兒對這位見了女人就害羞的彪形大漢自然只能置之一笑。他跟莊園裡的男人們出去打了幾次獵。於這差事他可是行家裡手。特別是打大一點的野獸更是輕車熟路。晚上他經常跟大莊園的白人工頭在一塊兒閒聊,顯然,他跟這位「粗人」遠比眼先生那幾位有文化的客人有更多的共同語言。就這樣,他來去自由,成了大莊園晚上的常客, 他還經常一個人到花園裡溜躂。那兒是「My Dear」和梅瑞姆最喜歡去的地方,也是她們倆的驕傲。他第一次跟她們在這裡邂逅時,兩位婦人大吃一驚。 漢森連連道歉,解釋說他非常喜歡北歐老家的鮮花,現在「My Dear」把它們成功地移植到非洲的土地上,他感到非常高興。
究竟是迎風怒放的蜀葵和福祿考散發出來的香氣,還是花前月下徐徐獨行,遠比盛開的蜀葵更美麗的梅瑞姆把他吸引到這裡,就不得而知了。
漢森呆了三個星期。這期間他一直說,經過叢林裡艱苦跋涉的隨從正在休息,恢復體力。可是實際上他並不像表面上那樣自在輕鬆。他把他那一小伙隨從分成兩撥,每一撥炎都由他的心腹帶領。對這幾個心腹他公開了他的秘密,並且向他們許願,只要能幫助他完成計劃,就一定重金酬謝。他讓一部分隨從沿著與撒哈拉大沙漠相連的那條小路向北慢慢地移動,另外一部分人馬向正西前進。他命令他們在大河那邊停下,並且安營紮寨,做比較長遠的打算。因為據他所知,一過那條大河就出了這位富翁領地的邊界。
他對先生解釋說,他的商隊正在緩慢地向北進發,至於向西去的那支人馬,他隻字未提。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宣佈,他的隨從有一半兒落荒而逃了。因為莊園裡打獵的人碰巧遇上了向北去的那夥人,而且看見他他正在大河那邊建造營盤,漢森生怕有人注意到人數不對,便大造這種輿論。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在一個悶熱的夜晚,梅瑞姆難以入睡,便披衣而起,走進花園。這天,莫裡森又向她求愛,姑娘心裡很亂,躺在床上展轉反側,無法安眠。頭頂廣闊的蒼穹似乎向她許願那裡有更大的自由,可以使她從疑慮與苦惱中解脫。貝尼斯急不可耐,想從她的嘴裡聽到她愛他。她也多次想過,應該老老實實答應他的要求。克拉克已經變成遙遠的記憶。她相信,他確實已經死了,否則一定能找到她。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克拉克有更為充足的理由相信親愛的梅瑞姆早已不在人世。因此,自從襲擊康哇杜的村莊之後,他一直沒有做這方面的努力。
這時,漢森躺在一叢枝葉繁茂的鮮花後面,凝望著滿大的繁星,等待著。他已經在這兒躺了好幾個晚上。他是等什麼,或者等誰?聽見姑娘漸漸走近的腳步聲,他用肘子撐起半個身子。十幾步開外,籬笆柱子上掛著他的坐騎。
梅瑞姆慢慢地走到花叢前面,漢森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印花大手帕,躡手躡腳跪在地上。這時,馬廄裡響起一聲馬嘶。遠處,有一隻獅子在吼叫。漢森換了一個姿勢,半蹲著,準備站起身來。
那匹馬又叫了一聲,這次似乎離他近了許多,還傳來馬兒從花叢中走過的響聲。漢森聽了不由得大吃一驚。剛才他以為那嘶叫聲是他的坐騎所為。他抬起頭,朝馬走過來的方向瞥了一眼,連忙藏到花叢下面——來了一個人,手裡牽著兩匹馬。
梅瑞姆也聽見有人走進花園,連忙停下腳步。不一會兒,就看出來人是莫裡森 ·貝尼斯,身後還牽著兩匹已經備好鞍子的馬。
梅瑞姆驚訝地望著他。莫裡森朝她笑了笑,顯得侷促不安。
「我睡不著,」他解釋說,「想騎馬出去走走,正好看見你在這兒,尋思你一定願意跟我一塊兒去兜兜風。你知道,夜裡騎馬可是妙極了。走吧。」
梅瑞姆笑了起來。這種冒險很對她的胃口。
「好吧,」她說。
漢森在心裡惡狠狠地罵了幾句。他們倆牽著馬從花叢中走過,走到門口時,看見漢森那匹馬。
「商人的馬怎麼在這兒?」貝尼斯說。
「他也許和工頭聊天兒還沒走呢!」梅瑞姆說。
「那不是太晚了嗎?」莫裡森說。「我要是他可不願意走這麼遠的夜路回宿營地去。」
好像故意加重他的思想負擔,遠處那隻獅子又吼叫起來。尊貴的莫裡森先生顫抖著朝姑娘瞥了一眼,希望看到姑娘對於這可怕的叫聲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梅瑞姆神情自若,似乎壓根兒就沒注意到獅子的咆哮。
不一會兒,他們倆便跨上馬背,慢慢地向月光溶溶的田野跑去。姑娘的馬頭直指漆黑的叢林—一那頭飢餓的獅子的咆哮就是從那兒傳來的。
「我們是不是離這個傢伙遠一點兒?」莫裡森說道。「我想,你大概還沒聽見它的怒吼。」
「聽到了,」梅瑞姆笑著說。「我們去拜訪拜訪它。」
莫裡森勉強笑了幾聲。 在這個姑娘面前, 他不甘示弱,可也不想半夜三更去「訪問」什麼獅子。他把步槍橫擱在馬鞍橋上。不過,月光下打槍,很難百發百中,而且,他還從來沒有一個人見過一頭獅子,就是大白天也沒有。就連想起這種事兒,他都心慌得難受。獅子可叫了。莫裡森也隨之增加了幾分勇氣。他們順風騎著馬輕快地跑著。那隻獅子躺在右邊一片小窪地裡。這是一隻已經兩天沒吃東西、飢腸轆轆的老獅子。它現在力氣小了,動作不敏捷了,威震四方的黃金時代早已成為過去。
莫裡森在叢林邊上勒住馬疆,不想再走了。老獅子努瑪已經偷偷摸摸在前面的樹木間藏了起來。風兒在它和它要捕捉的獵物之間徐徐地吹著。為了找個可以填飽肚皮的人,它已經走了很遠。年輕時候它就吃過人肉。論味道,這種「兩腳首」和旋角大羚羊或者斑馬無法比擬。不過要殺死他們比較容易。在努瑪看來。他們不但反應遲鈍,而且動作遲緩,如果沒有能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並且,噴出火焰的步槍,他們簡直不值一提。
這天夜晚,它聞見了步槍特有的那股火藥昧兒,不過它餓得發瘋,為了填飽肚皮,就是有十二支步槍正對胸口,它也不在乎了。它繞了一個大圈,又繞到莫裡森和梅瑞姆的「下風頭」。因為他們如果聞見它的氣味,它便沒有希望把他們抓到手了。努瑪雖然飢不擇食,但因為老,還是很狡猾。
密林深處,還有一個人同時聞見了人和獅的氣味。他抬起頭,抽了抽鼻子,又偏著腦袋,仔細地聽了起來。
「快點兒,」梅瑞姆說。「放開韁繩跑它一程。夜間的大森林美極了。天高地闊,任我們自由馳聘。」
莫裡森踟躇不前,他不願意在姑娘面前表現得那樣膽小,一個比他更勇敢的人,是不會為了顧及自己的面子,而讓一位姑娘做出無謂的犧牲。他壓根兒就不應該想到自己。可是尊貴的莫裡森先生是個「私」字當頭的人,他總是首先想到自己的利益。他早就計劃好要把梅瑞姆哄出來,並且在離那幢房子比較遠的地方跟她單獨談話。這樣,如果梅瑞姆聽了他的建議生氣的話,還能有足夠的時間,向她賠禮道歉,挽回自己的面子。當然,他覺得成功的把握很大,不過有備無患。謹慎一點總不會出什麼差子。
「你用不著怕什麼獅子,」梅瑞姆看見他有點兒猶豫不決,笑著說。「先生說,這一帶已經兩年沒有發生過獅子吃人的事兒了。野味有的是,努瑪用不著非得拿人肉充飢。再說,獵獅子的人很多,見了人,它們寧願躲得遠遠的。」
「哦,我不是怕獅子,」莫裡森回答道。「我只是想,在森林裡騎馬,可是太不舒服了。下面有灌木叢,頭頂有樹枝,在這兒兜風可是太沒有意思了。」
「那麼我們徒步走,」說著梅瑞姆就要翻身下馬。
「啊,別!」莫裡森嚇了一跳。「還是騎馬走吧。」他抖了一下韁繩,馬兒向黑乎乎的森林走去。他的後面緊跟著梅瑞姆;前面,老獅子努瑪躲在樹叢裡,正伺機猛撲過來。
在那遼闊的原野之上,一個孤零零的騎手——漢森,看見梅瑞姆和莫裡森漸漸消失在暮色之中,惡狠狠地罵了幾句。他一直從莊園跟蹤到這兒。兩個年輕人走的那條路正好通往他的宿營地,因此,萬一被他們發現,漢森可以從容不迫地加以解釋,而不露出半點兒破綻。不過,莫裡森只想著談情說愛,一直沒有回頭張望,自然無法發現這位漢森先生。
現在漢森撥轉馬頭,逕直朝莫裡森·貝尼斯和梅瑞姆剛鑽進去的叢林馳去,已經全然不顧是否會被他們發現。他之所以這樣做有兩個原因。一是看到貝尼斯行動詭密,和自己劫持姑娘的計劃極為相似。他企圖通過某種辦法,「扭轉乾坤」,達到自己的目的。至少和他們有所接觸,弄明白貝尼斯有沒有把梅瑞姆姑娘弄到手。另外一個原因是,他知道有一件事情頭天晚上已經在他的宿營地洩露了出去。這件事他沒有在先生的莊園裡提起過,生怕對他的行為引起不必要的懷疑,更怕先生的黑人朋友們跟他的奴僕聊起這件事,露出馬腳。他在莊園謊稱,他們一半人馬已經落荒而逃。如果先生手下的人和他的隨從相互信任了,這種謠言很快就會擴散出去。
頭天晚上他不在宿營地的時候還發生過一件事情,他也沒有在莊園裡提起。那就是,他的人馬正在篝火四周坐著,連一點兒先兆也沒有,一隻很大的獅子突然翻過很高的鹿砦,跳到人群中,咬倒他的一個夥計。僅僅因為大夥兒對這位倒霉的朋友相當忠誠,同時個個勇氣十足,才使他「獅口脫險」,倖免於難。後來。大家用燃燒的樹枝、長矛、步槍,一頓猛打,才趕跑了那只飢餓的猛獸。
漢森由此得知,有一隻吃人的獅子跑到了這一帶,而且是一隻已經年邁的老獅子。它夜晚出沒在平原和山嶺之中,到了白天就藏在涼爽的大森林裡。半個小時之前,他聽見一隻餓獅怒吼,現在他毫不懷疑,這位食人者正潛步追蹤梅瑞姆和貝尼斯。他一邊咒罵那個英國人是個地道的傻瓜,一邊用刺馬針頂著馬的兩脅,向他們飛馳而去。
梅瑞姆和貝尼斯來到一塊面積不大的林中空地。那隻老獅子臥在離他們一百碼遠的灌木叢裡,一雙黃綠色的眼睛緊緊盯著這兩個年輕人,尾巴尖兒激動得發抖。它估算了一下它與獵物之間的距離,拿不定主意是該現在就撲過去,還是等他們一直走到嘴邊兒,再一口把他們咬死。他非常餓,但也非常狡猾,不敢輕舉妄動,丟掉這塊已經到了嘴邊的肥肉。如果昨天晚上,再耐心地等一會兒,到黑人們都睡覺之後再下手,也不至於又餓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
獅子身後不遠的一棵大橋上,還有一個人聞見了努瑪和人的氣味。他在樹枝上打了一個盹,現在懶洋洋地坐了起來。樹下,有一個笨重的巨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慢慢地走過來走過去。樹上的人發出一個喉音很重、聲音不高的信號,然後跳到那個寵然大物的脊背上。他對著那個蒲扇大耳說了句什麼,大象坦特便抬起長鼻子上下左右地晃動著,嗅瀰漫在枝外間的那種氣味。騎手又對它說了句什麼—一也許是命令?坦特轉過笨重的身子,向努瑪和騎手發現的那個陌生人——塔瑪干尼慢慢地走了過去。
他們向前走著,獅子和它的獵物的氣味越來越濃、努瑪這時候已經很不耐煩了,還得等多長時間才能吃到這塊已經到嘴邊的肥肉呢?它凶狠地抽著尾巴,幾乎要嗷叫起來。可是莫裡森·貝尼斯和梅瑞姆還騎在馬背上在那塊林中空地聊天兒,對已經近在眼前的危險一點也沒有察覺。
他們的馬並肩站在樹下。貝尼斯坐在馬背上撫摸著梅瑞姆的手,情話綿綿。
「跟我到倫敦去吧,」莫裡森·貝尼斯極力勸說。「我可以找人護送我們。用不了一天咱們就能神不知鬼不覺趕到海岸。」
「為什麼非要走這條路呢?」姑娘問。「先生和『MyDear』不會反對我們結婚。」
「我還不能跟你結婚呢,」莫裡森先生解釋道。「你不明白,得首先履行一些手續……,不過,一切都會辦好的。我們先到倫敦,我不能再等了。如果你愛我,就該跟我一起走。你原來與之為伍的猿是怎樣看待這種事兒的?它們難道也非要明媒正娶不成?它們像我們一樣地相愛。如果你還和猿生活在一起,不是也要像它們那樣成雙配對過日子嗎?這是自然法則。人類主觀臆想的法律是不能取代上帝創造的法則的。婚姻不過是一種形式,只要真誠相愛,結婚與否並無區別。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們自己。別的還有什麼可考慮的?我願意把生命獻給你,你難道就不能為我做出一點小小的犧牲?」
「你愛我?」姑娘問。「到了倫敦之後,你就跟我結婚?」
「我發誓!」他大聲說。
「我跟你走,」她輕聲說。「儘管我不明白有什麼必要非走這條路。」她情不自禁地向他靠了過去。他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熱烈地吻著她那豐潤的唇。
就在這時,大象坦特的長鼻子撥開了空地邊贛大樹濃密的枝葉。莫裡森先生和梅瑞姆只顧卿卿我我,纏纏綿綿,既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一個籠然大物已經近在眼前,倒是老獅子努瑪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坦特寬闊的脊背上坐著的那個男人— 一克拉克,看見了偎倚在莫裡森懷裡的那個女人。不過這個女人衣著華貴,體態瀟灑,克拉克做夢也不會想到她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梅瑞姆。在他的眼裡,這對情侶不過是一個塔瑪干尼和他的配偶罷了。然後,努瑪發起了進攻。
老獅子生怕坦特嚇跑它的獵物,大吼一聲,從它的藏身之地跳了出來。大地為之震顫,兩匹馬剎那間呆若木雞。莫裡森·貝尼斯嚇得臉色煞白,渾身冰冷。皎潔的月光下,獅子已經張開血盆大口向他們猛撲過來。尊貴的莫裡森先生控制不住酥軟的肌肉,屈從了他那個「自然法則」或曰求生本能的意志。刺馬針猛踢坐騎的兩脅,韁繩勒轉了馬頭,眨眼間他已經向那一片開闊地飛馳而去。
姑娘的坐騎驚恐地嘶叫著,驀地舉起兩隻前蹄,然後跟在莫裡森先生的坐騎後面狂奔起來。獅子窮追不捨,姑娘十分鎮靜。不過還有一個人也鎮定自若,就是騎在大象脊背上的克拉克。看到這場似乎專門供他取樂的「喜劇」,小伙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對於克拉克,這幕「喜劇」的主角不過是被努瑪追趕的兩個塔瑪干尼。努瑪肚子餓了,它完全有權利捕殺他們。不過這兩個人裡有一位是婦女,克拉克心中奔湧著一種想要保護她的衝動。究竟為什麼。他也說不上。現在,所確的塔瑪干尼都是他的敵人。他作為一個野獸已經在叢林中生活了很長時間,感覺不到那種與生俱來的博愛與人道的衝動。可是在這個姑娘面前,仁愛之心又驀地爆發出明亮的火花。
他喝令坦特快跑,同時舉起手中沉重的長矛,向已經騰空而起的獅子扔了過去。這時姑娘胯下的駿馬已經跑到空地對面的樹木之間。在這兒,獅子顯然更容易捕捉到它。可是這頭憤怒的老獅子似乎更想吃馬背上的姑娘。它就是為了把她咬下馬,才撲過去的。
努瑪一雙利爪抓到馬的臀上,姑娘像一道閃電,從馬背上飛身躍起。攀上頭頂的樹枝。克拉克驚喜地叫了一聲。
努瑪的肩膀被克拉克的長矛刺中,從拚命掙扎的駿馬身上滾落下來。馬兒因為甩掉了姑娘和獅子這樣兩個「包袱」,「輕裝前進」,飛奔而去。努瑪掙扎著想把肩膀上的長矛弄掉,可是無濟於事,只得身帶長矛,繼續追趕它的獵物。
克拉克騎著坦特又回到叢林偏靜幽深之處。他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也確實沒有人看見他。
漢森快要走進森林的時候。聽見獅子可怕的怒吼,心裡明白,進攻開始了。不一會兒便看見尊貴的莫裡森先生從森林裡發瘋似地跑了出來。他伏在馬背上,兩條胳膊緊緊摟著馬脖子。靴子上的刺馬針不停地踢著馬肚。眨眼之間,另一匹馬也跑了出未。不過馬背空空,不見了騎手的蹤影。
漢森呻吟了一聲,斷定梅瑞姆她已經被獅子從馬背上拉了下去。他惡狠狠地咒罵了一聲,兩腿一夾馬肚,向大森林衝去;希望能把獅子從它的獵物旁邊趕走—一他手裡的步槍已經壓滿了子彈。不成想,那隻獅子像一陣旋風。緊跟在姑娘的坐騎後面竄了出來,漢森十分納悶。他知道,如果努瑪已經抓到姑娘,就不會再追趕馬兒或者別的什麼玩意了。
他勒往馬韁,瞄準獅子開了一槍。獅子驀地在小路上停下,回轉腦袋在肚子上面的傷口上蹭了一下,便倒在地上死了。漢森跑進森林,大聲叫喊姑娘的名字。
「我在這兒呢!」前面一株大樹繁茂的枝葉間傳來梅瑞姆的聲音。「你把它打死了嗎?」
「打死了,」漢森回答道。「你在哪兒呢?你可是差點兒送了命。這一次教訓,夜裡再也不要到森林裡閒逛了。」
他們一起向莊園走去。路上碰到莫裡森先生騎著馬慢慢地走了過來。他解釋說,他的馬驚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勒住。漢森笑了笑,想起這位莫裡森先生剛才用刺馬針踢著馬肚,拚命逃奔的狼狽相。不過他什麼也沒說。他讓梅瑞姆坐在他的身後,三個人騎著馬,默默地向莊園走去。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6:53
第十九篇 陰謀
克拉克從叢林裡鑽出來。拔出紮在努瑪身上的長矛。他仍然微笑著,很以剛才目睹的場面為快。但是有一件事情搞得他心煩意亂——那個女人怎麼會那麼敏捷地從馬背上一縱身便跳到頭頂的大樹上。這個動作更像瑪干尼所為——更像他死去多年的梅瑞姆。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啊!死去的梅瑞姆!他的親愛的小梅瑞姆!他很想知道這個陌生的姑娘在別的方面是否也像他的海瑞姆。一種急切的、想見到她的感情在他的心底激盪。他直盯盯地望著那三個從原野裡走過的騎馬人,心底閃過一個跟蹤他們的念頭。可他沒有動,只是站在那兒,眼巴巴地望著,直到夜色完全籠罩了他們的身影。這位來自文明社會的姑娘。和那個身著卡其布制服的衣冠楚楚的英國青年,喚醒了克拉克蟄伏多年的記憶。
幾年前他還夢想著再回到文明世界。可是梅瑞姆的死,帶走了他所有的希望和理想。現在他只想在寂寥中苦度餘生,離人類越遠越好。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掉轉頭向叢林走去。
大象坦特生性敏感。離那三個陌生的白人如此之近很不放心,再加上漢森開了一槍,更覺得無安全可言,早已掉轉頭,邁著方步搖搖晃晃地走了。克拉克回來找它時,早就沒了蹤影。不過克拉克對此並不在意。坦特經常這樣不打招呼就溜之乎也。他們經常一個月也不見一次面。因為克拉克很少自找麻煩專門去找這位大塊頭朋友,今天他也不想。相反,他在一棵大樹上找到一個樹杈,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起覺來。
莊園裡,先生在門廊下碰到三位「冒險家」。他半夜醒來,聽見曠野裡傳來一聲槍響,很是奇怪。後來他突然想到那位他一直當作客人看待的漢森先生,或許在回宿營地的路上碰到了意外,連忙爬起來去找工頭。工頭說,這天下午漢森是在他這兒來著,可是幾個小時以前就已經走了。從工頭屋子裡回來,先生發現馬廄的門開著,他察看了一下,發現梅瑞姆平時最喜歡的坐騎不見了,貝尼斯經常騎的那匹馬也沒了蹤影。先生立交想到那槍是莫裡森·貝尼斯打的,忙又把工頭叫起,正准備到叢林裡找他們,看見那一行三人,穿過曠野,搬冊而來。
先生聽完莫裡森·貝尼斯的解釋臉上像掛了一層霜。梅瑞姆一言不發。她看見先生對她生氣,心像碎了一樣地難受—一這還是她第一次惹得先生發火。
「回你的房間去,梅瑞姆,」他說。「貝尼斯,請你到我的書房一趟,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那一雙男女青年按照他的吩咐,乖乖地走了之後,先生走到漢森面前。他身上有一種很特殊的氣質,說出話來,即使語氣十分柔和,別人也覺得是無法抗拒的命令。
「你怎麼就跟它們碰到一塊兒了?漢森。」他問道。
「從工頭傑維斯那兒出來之後,」漢森回答道,「我一直在花園裡坐著。這幾乎成了我的習慣,您的太太或許知道。今天晚上,月光如水,風清氣爽,我竟在花叢裡睡著了,後來被那兩個談情說愛的年輕人給吵醒了。我當然沒聽清他們說話。可是不一會兒,貝尼斯牽來兩匹馬。兩個人便翻身上馬,揚長而去了。我本來不想干涉人家,這又不關我的事兒。可是我總覺得他們不該半夜三更到叢林裡去,尤其是那位姑娘,這樣做既不安全,又不得體。於是我就跟上了他們。沒成想我竟跟對了。碰到獅子之後,貝尼斯把姑娘扔在後面不管,只顧自己逃命。幸虧我趕到現場。朝獅子肩膀上開了一槍,才救出他們。
漢森停下話頭,兩個人都沉默著。過了一會兒,這位膀大腰圓的商人乾咳了幾聲,似乎有話要說。但又難於啟齒。
「怎麼了?漢森。」先生問。「你還有話要說,是嗎?」
「哦……您瞧,事情是這樣的,」漢森壯了壯膽子說道。「我因為晚上愛到花園裡散步,經常看見這一對年輕人呆在一起。恕我直言,先生,我覺得這位貝尼斯先生對姑娘沒安好心。我聽到的談話雖然隻言片語但足以說明,他想把梅瑞姆姑娘拐跑。」漢森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信口胡謅起來,可惜竟叫他言中了。他生怕貝尼斯干擾了他的計劃。 於是想出個一箭雙鵰的辦法, 既利用這位英國小伙子,又「借刀殺人」,把他除掉。
「我想,」漢斯繼續說,「鑒於我已經決定很快離開此地,您可以建議貝尼斯先生跟我一起走,為了報答您的好意。我情願把他送到通往北方的那條商隊常走的大路。」
先生沉思良久,半晌才抬起頭來。
「當然了,漢森,貝尼斯先生是我的客人,」他說,目光閃閃,沒有一絲溫情。「眼下我還沒有足夠的證據,指責他要與梅瑞姆私奔。因為他是我的客人,我也不能把事情做得那麼絕,非得趕他走。不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好像說過最近想回家。倘若如此,我想能與你結伴同行一定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你剛才說明天就走?我想,貝尼斯先生會跟你一塊兒走的。那麼,如果你願意,明天早晨來吧。晚安!謝謝你對梅瑞姆的關照。」
漢森掉轉頭,翻身上馬,偷偷地笑了。先生回到書房。看見莫裡森正踱來踱去,顯得侷促不安。
「貝尼斯,」先生開門見山地說。「漢森明天到北方去,他很喜歡你,想讓我告訴你,願意和你結伴同行。晚安,貝尼斯!」
第二天早晨,梅瑞姆按照先生的吩咐一直呆在屋子裡,直到莫裡森·貝尼斯先生離開莊園。漢森一早就來找他——事實上,他那天夜裡壓根兒就沒走,一直和工頭傑維斯呆在一塊兒,以便第二天早早了結這樁心事。
莫裡森和主人的告別極其拘謹而又合乎禮儀。等客人終於勒轉馬頭,揚長而去。先生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可真是一樁不愉快的事,早早了結了他很高興,對於自己的做法也不感到後梅。貝尼斯對梅瑞姆大獻慇勤,他並不是沒有察覺。不過他看出這個小伙子因為自己出身高貴,驕氣十足,絕不可能和這位沒名沒姓的阿拉伯姑娘真的結婚。雖然作為阿拉伯姑娘,梅瑞姆的膚色太白了一些,先生還是相信她是個血統地道的阿拉伯人。
他沒有再向梅瑞姆提起這樁事情。在這一點上他犯了一個錯誤。因為這位年輕姑娘雖然覺得先生和「My Dear」 對自己恩重如山。但骨子裡她還是個心高氣傲,同時十分敏感的姑娘。先生沒有讓她做任何解釋,便打發走了貝尼斯,嚴重地傷害了她的自尊心。而且也許是逆反心理作怪,在梅瑞姆的眼裡,貝尼斯一下子成了受害者,一種強烈的要忠實於他的感情油然而生。
現在,她把原先朦朦朧朧意識到的與貝尼斯之間的兒女之情。完全誤解為愛情了。 先生和「My Dear」本應該將貝尼斯明明知道的存在於他與梅瑞姆之間無法逾越的障礙告訴她,可是因為怕傷害這位單純、善良的姑娘,他們一直猶豫不決。如果他們早一點把世人信奉的這種門第觀念向她講清,她雖然會感到暫時的痛苦,但是可以免除因為無知而將經受的苦難。
漢森和貝尼斯騎著馬向宿營地;走去的時候,英國小伙兒一直悶悶不樂,一言不發。漢森想繼續引他上鉤,便極力尋找一個突破口。他與貝尼斯並轡而行,看到小伙子那張貴族氣十足的面孔此時籠罩著陰雲,得意地笑了。
「他對你太無禮了,是吧?」他終於大著膽子說。貝尼斯抬起頭瞥了他一眼,看見漢森回轉頭朝莊園努了努嘴。「他對這個姑娘也未免太關心了,」漢森繼續說。」不願意讓任何人跟她結婚,把她帶走。依我看,他把你這樣打發走,其實對那姑娘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她遲早得結婚,可是再找一個像你這樣的英俊青年就難了。」
貝尼斯起初聽到這個俗不可耐的傢伙提起自己的私事兒很不高興。可是漢森最後這句話使他怒氣全消,立刻對他另眼看待。
「這小子純粹是個混帳,」莫裡森先生忿忿不平地說。「在中非,他是天王老子,可以把我趕來趕去。可是在倫敦,我的家族和他同樣顯赫。他一到倫敦就會明白的。」
「我要是你,」漢森說,「絕不讓任何人把我和我想得到的姑娘拆散了。你想讓我幫什麼忙,儘管講,我會盡力而為的。」
「你真是太好了,漢森,」貝尼斯說,臉上露出喜色。「可是在這個鬼地方,我們能拿他怎麼辦呢?」
「我知道該怎麼辦,」漢森說。「我能把那個姑娘叫出來。她要是愛你,就會乖乖地跟你一起走。」
「恐怕很難辦到。」貝尼斯說。「方圓幾百英里都是他的天下,他肯定能抓住我們。」
「不,他不會。只要有我,就不會,」漢森說。「我在這一帶做買賣、打獵已經整整十年了。對這兒的一草一木十分熟悉。如果你想帶走這個姑娘;我幫助你。我可以向你保證,到達海岸之前。誰也抓不到我們。我告訴你怎麼辦。你可以給她寫個字條,我派我的工頭給她送去。讓她來跟你見一面,道個別。她不會拒絕的。這當兒,我們把宿營地向北挪一挪,你和她做一些準備,再跟她約定好哪天夜晚會面。告訴她,到時候我來接她,你在宿營地等著。這樣做更安全一些,因為我熟悉這一帶的地形,比你走得更快。你可以領著我的人馬向北慢慢走,我和梅瑞姆姑娘很快就會追上。」
「她要是不來呢,」貝尼斯問。
「再和她約定一個最後告別的日期,」漢森說。「到時候我替你見她,總能把她帶來。那時候,就是我漢森說了算,她不走也得走。事情過後恐伯進她自個兒也不會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好。再說在我們到達海岸之前,你們倆得在一起親親熱過兩個月,生米做成了熟飯,她還有什麼不依的!」
貝尼斯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真想對漢森指責一番。可是話到嘴邊又咽進了肚裡,他幾乎同時意識到,漢森的主意和自個兒的計劃實際上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只不過從這位「粗人」嘴裡說出來。就顯得十分殘忍,是一種犯罪。與此同時,這位年輕的英國貴族也看到,有漢森幫助,要比他單槍匹馬地幹成功的希望更大。於是,他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
到漢森的宿營地路還很遠,一路上他們倆都沉默不語,各想各的心事。這種心事自然不是因為相互之間有什麼敬意,更談不到忠誠與信任。就在他們這樣並轡而行,從森林裡漫不經心地走過時,另外一個叢林裡的「旅行者」聽見了馬兒的蹄聲。這就是「殺手」克拉克。自從看到那個白人姑娘十分敏捷地從馬背跳到樹上,克拉克眼前一直晃動著她那矯健的身影。後來。他拿定主意來頭天夜裡與姑娘邂逅的那塊林地,希望再次看到她的倩影。更希望在明媚的陽光下看到她的面容,看到她眼睛和頭髮的顏色。他覺得這個姑娘身上有一種和梅瑞姆十分相似的東西。可是他心裡明白,梅瑜姆早已命歸黃泉,絕不可能復生。姑娘在月光下從馬背躍上大樹的一剎、克拉克看見她和梅瑞姆的個頭相仿,只不過比梅瑞姆更豐滿,還多了幾分女人氣。
現在,就在他懶洋洋地向那塊林中空地走去的時候,聽覺敏銳的耳朵突然聽見騎馬人走近的聲音。他在樹枝上輕手輕腳地走著,漸漸看見了那兩位騎手。他立刻認出年輕小伙兒正是昨天夜裡皎潔的月光下擁抱蚣娘的那個男人。另外那個人不知道是誰,不過克拉克覺得他的身材和舉止都十分眼熟,好像在那兒見過。
人猿克拉克斷定,只要別放過這位年輕的英國紳士就一定能找到那個姑娘。於是他尾隨在兩位騎手身後,一直跟到漢森的宿營地。莫裡森用鉛筆寫了一個字條。漢森把這張條子交給一個僕人。僕人拿了條子立刻向南跑去。
克拉克藏在宿營地附近,密切地注視著那個英國小伙兒的一舉一動。他原以為能在兩位騎手此行的目的地看到那位姑娘,可是宿營地沒有一點點跡象表現她與這幫烏合之眾為伍。
貝尼斯本該好好休息一下,準備第二天的長途跋涉。可是他坐臥不安,在樹下焦躁地踱來踱去。漢森躺在帆布吊床上抽煙。兩個人很少說話。克拉克躺在他們頭頂一棵大樹濃密的枝葉裡。就這樣度過整整一個下午。克拉克又餓又渴。他尋思不到第二天早晨,這夥人是不會出發的,便離開那棵大樹,向南尋找食物去了。他之所以向南走,是因為覺得姑娘肯定還在那邊。
花園裡,梅瑞姆在月光下心事量重地散步。她還在為先生對莫裡森·貝尼斯不公平的待遇而傷心。 誰也沒對她做任何解釋。因為先生和「My Dear」都不願意讓她因為知道貝尼斯的真實意圖而傷心、難堪。他們都明白那個年輕人壓根兒就沒有娶梅瑞姆為妻的念頭。他如果有這種想法,就會直截了當找先生求婚。因為誰都知道,只要姑娘願意,先生一家是不會提出異議的。
梅瑞姆愛他們,感激他們為她所做的一切。可是在她那顆年輕的心裡,湧動著一種充滿野性的、對自由的熱愛。這是多年來叢林生活賦予她的一種很深蒂固的感情。 此刻,從打來到先生和「My Dear」身邊,梅瑞姆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囚徒一樣沒有自由。
姑娘像關在籠子裡的老虎焦急地走來走去。有一次她在籬笆旁邊停下,歪著腦袋仔細地聽著。她聽到了什麼?哦,花園外面響起一陣光腳丫走路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那腳步聲似乎消失了。她又焦灼不安地踱起步來。她走到花園那頭,又順著原路慢慢地走回來。月色如水,靠近花園籬笆的草地上,扔著一個剛才還不曾看見的白信封。
梅瑞姆停下腳步,緊張地聽著、嗅著,一下子變得那麼、機靈。籬笆外面蹲著一個赤身露體的黑人,正探頭探腦向莊園裡面張望。他看見梅瑞姆急匆匆走過去揀起那封信,便悄悄地站起來,在籬笆暗影的隱蔽之下向馬廄跑去,很快便在夜色中捎失了。
海瑞姆訓練有素的耳朵聽見了那人發出的每個響動,不過她並不想弄清這位不速之客到底是誰。她已經猜出此人一定是莫裡森先生派來的「信使」。她撕開信封,藉著皎潔的月光,很容易便看清了那封信的內容。她猜對了,信確實最莫裡森·貝尼斯寫來的。
信上說:
我不能與你不辭而別,明天早晨到林中空地和我道別。你一個人來。
下面還有幾句話,她看了以後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臉上泛起兩朵紅雲。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7:16
第二十篇 愛的代價
天還沒亮,莫裡森·貝尼斯先生就去會見梅瑞姆。他堅持讓漢森給他派個嚮導,理由是他一個人找不到那塊林中空地。實際上是因為太陽還沒有升起,叢林裡很黑,他不敢獨自前往,很希望有人結伴同行。漢森給他派了一個黑人。克拉克被宿營地的響動驚醒,緊緊地跟在他們後面。
上午九點,貝尼斯在那片林中空地勒住韁繩。梅瑞姆還沒有到。黑人躺在草地上休息,貝尼斯懶洋洋地倚著馬鞍坐在馬背上。克拉克舒舒服服躺在一根很高的樹枝上,下面的情景「盡收眼底」。
一個小時過去了,貝尼斯顯得焦躁不安。克拉克已經猜出這位年輕的英國紳士是來赴約,而且猜出約會的是何許人也。克拉克非常高興,因為又能看見那個和梅瑞姆如此相像的姑娘了。
不一會兒,克拉克聽見馬兒走近的蹄聲。她來了!貝尼斯的聽覺與克拉克自然無法相比,直到梅瑞姆走到那塊空地邊兒上,他才聽見好像有什麼響動。他連忙抬起頭,樹影下已經閃出梅瑞姆和她那匹心愛的小馬。貝尼斯兩腿一夾馬肚,急忙迎了上去。克拉克伸長脖子,急不可耐地打量著馬背上的姑娘。可惜那頂帽簷寬大的帽子把她的臉擋得嚴嚴實實,克拉克好不氣惱。現在她和那位英國小伙兒並肩而行了。克拉克看見小伙子把她緊緊摟在懷裡,寬大的帽簷把她們的臉遺了起來。但他想像得出,這一對戀人正在熱烈地親吻。一種痛苦的現實與甜蜜的回憶交織而成的感情在他的心頭奔湧,他閉上眼睛,努力從那痛苦的折磨中解脫出來。
他睜開眼睛,他們已經分開,正熱烈地談論著什麼。克拉克看出小伙子正極力說服姑娘做什麼事情,而姑娘對他的建議事無興趣。克拉克覺得她的許多動作,特別是搖晃腦袋揚起下巴的樣子都和梅瑞姆十分相似。後來他們結束了談話,年輕人又把姑娘抱在懷裡親吻,道別。她撥轉馬頭,向剛才走過的那條小路疾馳而去。小伙子在馬背上望著她。在叢林邊上,她回過頭向他招手告別。
「今天晚上!」她大聲喊道,因為和貝尼斯漸漸拉開了距離,說話時自然而然揚起了腦袋。這一下,她那張美麗的面孔第一次暴露在「殺手』」克拉克的眼前。驟然間,彷彿萬箭穿心,克拉克像疾風中的一片樹葉,瑟瑟發抖。他兩手捂著臉,閉上一雙眼睛。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只有叢林邊上輕輕搖動的樹影表明她是從那兒離開這片林中空地的。克拉克覺得這絕對不可能,這絕不是真的!可剛才他親眼看見了梅瑞姆——她又長高了一點兒,顯得更豐滿也更成熟了,言談舉止有些微妙的變化,比任何時候都更漂亮,可仍然是他的小梅瑞姆!是的,他看見梅瑞姆死而復生,他看見一個活生生的梅瑞姆出現在他的眼前!她還活著!她沒有死!他看見了她,看見他的梅瑞姆,在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裡!這個男人此刻就在他的下面,要抓他,好比囊中取物。「殺手」克拉克在手裡惦量著他那根沉重的長矛,擺弄著掛在腰間那塊遮羞布上的草繩,撫摸著掛在屁股後面的獵刀。他下面那個男人叫醒正在打瞌睡的嚮導,抖了抖韁繩,向北去了。克拉克還獨自坐在樹上,一雙手懶洋洋地垂在兩邊。他暫且忘記了那幾樣武器,也忘記了剛才還想做的事情。他只是苦苦思索著。他已經看見梅瑞姆身上那種微妙的變化。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她還是他的半裸著身子的小「瑪干尼」——野蠻、粗魯。那時候,他當然並不覺得她粗野。可是看過她現在身上發生的變化,他意識到從前她確實野性十足。至於他自己,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野人。
她的身上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克拉克的眼裡,她是一朵最最可愛的文明之花。想起他曾經為她設計的未來,克拉克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他想把她變成一個人猿的老婆——他的老婆,讓她一輩子生活在野蠻的叢林裡。那時候,他並不覺得這個設計有什麼錯誤。因為他愛她,在他們倆視為家鄉的叢林裡,誰都這樣為自己設計藍圖。可是現在,看到穿著文明社會華貴服裝的梅瑞姆,他意識到自己曾經那樣珍視的「藍圖」、憧憬的未來,竟是那樣可怕!感謝上帝給了梅瑞姆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感謝康哇杜部落的黑人阻止他實現那個可怕的計劃。
可是他仍然愛她,一想起那個衣冠楚楚的英國青年擁抱她的情景,嫉妒就可怕地烤灼著他的靈魂。他到底對她打得什麼主意?他真的愛她嗎?也許是真的,像她這樣的姑娘,誰能不愛呢?梅瑞姆愛他,克拉克倒是有足夠的證據。如果不愛,她就不會接受他的親吻。啊!他的梅瑞姆愛另外一個男人!他沉吟良久,極力迴避這個可怕的現實,希望想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行動計劃。內心深處,克拉克很想跟蹤這個男人並且把他給殺了。可是,決心難下。他總是想。梅瑞姆愛他。難道自己能去殺她愛的人嗎?他悲傷地搖搖頭。不,不能。後來,他決定去找梅瑞姆,跟她把事情講個明白。可是剛想行動,瞥了一眼自己裸露著的身子,自慚形穢,只好作罷。他,一個英國貴族的兒子,就這樣毀了自己的一生,就這樣把自己降低到獸的水平。他羞於去見自己深深愛戀著的姑娘,羞於把自己火熱的愛獻給她!他不想去見這個叢林裡朝夕相伴的阿拉伯少女,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給予她什麼。
已經有好多年了,險惡的環境阻止他回到父母身邊。
後來,他又變得傲骨凜然,泯滅了最後一點重返文明社會的希望。兒時的冒險精神使得他把自己的命運和巨猿阿卡特聯繫到了一起。在那座海濱旅館殺死無賴康頓,又使他因為懼怕法律的懲罰而遠走叢林。以後,無論白人還是黑人不但不願意與他和睦相處,還總是刀槍相見,使得他在可塑性極強的童稚時代,心靈便受到了嚴重的損害。
他開始相信,凡是人都跟他作對。後來碰到了梅瑞姆,她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需要她的友誼,渴望她的愛情。梅瑞姆被搶走之後,他是那樣痛苦,覺得和任何人的來往都極其乏味,都是一種折磨。後來他不止一次想:木已成舟,既然自己心甘情願地成了一隻野獸;那麼就像野獸一樣生,野獸一樣死吧。
現在,後悔也晚了。梅瑞姆還活著,而且作為一個文明社會的縮影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克拉克十分痛苦。死亡本身不曾把梅瑞姆從他的心中奪走,進步與文明卻使她從他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在她的新世界裡,她又愛上一個與她同類的男人。克拉克明白,這是對的。她不是為他——個裸體的人猿而生的。是的,她不是為他才來到這個世界,但他仍然屬於她。如果不能得到她,不能給她以幸福,至少要盡最大的努力幫助她得到幸福。他準備跟蹤那個年輕的英國貴族,首先弄明白他對梅瑞姆並無惡意。這以後,儘管嫉妒折磨著他的心,為了梅瑞姆,他將暗中保護他。不過,願上帝保佑,如果這個年輕人錯待了梅瑞姆,他可絕不會有好下場!
他慢慢地站了起來,舒腰展背,鐵拳舉過頭頂,雙臂結實的肌肉在棕色的皮膚下面像小山一樣隆起。樹下有什麼響動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原來是一隻羚羊跑到這塊林中空地。克拉克立刻意識到自己腹中空空——他又成了一頭野獸。而剛才,心中奔湧著的愛情似乎使他變成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羚羊正從空地走過。克拉克跳到對面那棵大樹下面。他的動作那麼輕捷,就連羚羊這樣敏感的動物也沒有聽見他已近在咫尺。克拉克解開盤在腰間的草繩——這是他最近新添的一種武器,用起來已經相當熟練。他現在出去打獵,只帶兩樣武器:獵刀和草繩。因為這兩件既輕巧又便於攜帶,長矛和弓箭比較笨重,平常他總是把它們藏在一個很秘密的地方。
現在他右手拿著索套,左手拿著盤成一圈的長繩。羚羊離他只有幾步遠了,克拉克從藏身之地一躍而出,套索也同時從枝蔓糾纏的灌木叢中甩出。羚羊撒腿就跑,索套像一條長蛇,在它頭頂盤桓,然後不偏不倚正好套在它的脖子上。克拉克猛收長繩,拉緊索套。然後他把繩子在腰間繫好,右手輕輕一抖,那只還在拚命掙扎的羚羊便一個跟頭摔倒在地。
克拉克不像美國西部那些玩繩技的傢伙那樣,自個兒走到倒下去的動物旁邊,而是甩開兩條粗壯的胳膊,一下一下地把獵物拖過來,然後像豹子席塔一樣,猛撲上去,鋒利的牙齒緊緊咬住它的脖子,獵刀同時刺穿它的心臟。克拉克收拾好草繩,叢羚羊身上割下幾大塊肉,爬到樹上,心平氣和地吃了起來。吃飽之後,他朝附近一個水坑蕩過去,痛飲一番,便呼呼大睡起來。
他心裡當然明白,梅瑞姆和那個年輕的英國貴族還要幽會。因為姑娘臨走時說的那句話:「今天晚上!」他是聽見了的。
他沒有跟蹤梅瑞姆,因為從她來去的方向判斷,她找到的那個「避難所」一定在平原那邊。他不想讓姑娘發現自己,因此,不願意在那沒遮沒擋的一馬平川尾隨在她的身後。只要和這個年輕小伙兒保持「接觸」就夠了,他現在要做的正是這件事情。
對於一般人來說,在莫裡森·貝尼斯先生離開林中空地這麼長時間之後,再確定他在叢林裡的位置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對於克拉克,情況就不同了。他估計這個白人一定是回他的宿營地去了,而且即使他是到別的地方,也還是逃不脫克拉克的手心——要追上和一個徒步行走的黑人結伴同行的騎馬人實在易如翻掌。即使過去好幾天,克拉克電能循著他們留下的蹤跡,一直找到頭。何況他們離開此地僅僅幾個小時,對於克拉克,簡直如在眼前。
因此,莫裡森·貝尼斯回到宿營地並且與漢森互致問候之後才幾分鐘,克拉克就已經無聲無息地溜到附近一棵大樹上。他一直等到下午,也沒見那個年輕人再離開宿營地。克拉克心裡納悶,梅瑞姆到底來不來這兒呢?過了一會兒,漢森和一位黑人奴僕騎著馬島開宿營地。克拉克只是注意到了這個事實,對除了那個英國青年之外的任何人的行動他都沒有特別留意。
暮色降了臨,年輕人還在宿營地呆著。吃過晚餐之後,他抽了好多煙,在帳篷前頭焦急地踱來踱去。不停地吩咐黑奴往火堆裡加樹枝。有一頭獅子咳嗽了一聲,他連忙鑽進帳篷,再出來時手裡拿著一支步槍。他又讓黑奴往火堆裡扔了些樹枝。克拉克看見他神情緊張,滿臉恐懼,差點兒笑出聲來。
難道佔據了梅瑞姆心靈的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聽見獅子咳嗽就渾身哆嗦的人?這樣一個膽小鬼怎麼能保護梅瑞姆免受森林中無盡的苦難呢?啊,不過他們用不著在叢林裡忍饑受凍。他們將生活在歐洲繁華的世界裡。在那兒,那些身穿制服的警察會受雇來保護他們的。一個有權有勢的歐洲闊公子難道還用得著親自出馬,保護她的妻子嗎?克拉克的嘴角又露出輕蔑的微笑。
漢森和他的僕人徑直向林中空地跑去。他們到那兒的時候天已大黑。他把僕人留下,自個兒牽著僕人那匹馬到叢林邊兒上等梅瑞姆。大約九點,他看見一人一馬從莊園飛馳而來。不一會兒,梅瑞姆便來到他的面前。她滿臉通紅,神情緊張,認出來人是漢森,驚訝得倒退了幾步。
「貝尼斯先生從馬背上跌下來扭傷了腳脖子,」漢森連忙解釋道。「他沒法兒來接你,只好讓我來把你領回到宿營地。」
暮色已經很濃,姑娘看不見漢森滿臉得意的神色。
「我們最好馬上出發,」漢森繼續說。「如果不想被他們追上,路上還得走快點兒呢!」
「他傷得厲害嗎?」梅瑞姻問。
「不厲害,」漢森回答道。「還能騎馬呢!不過我們倆都覺得,今天夜裡他最好躺下來好好休息休息。從明天起,他得騎著馬艱苦跋涉好幾星期呢!」
「可不是,」姑娘表示同意。
漢森掉轉馬頭,梅瑞姆跟在他的身後。他們沿著叢林向北走了一英里,然後鑽進從林直奔西面。梅瑞姆跟著漢森就像盲人騎瞎馬,一點兒也沒注意這種「方向路線」的變化。何況她壓根兒就不知道漢森的宿營地在哪兒,因此也談不到什麼注意不注意。整整一夜他們騎著馬向西迤儷而行。天亮之後,漢森停下來,簡單地吃了早點——離宿營地之前,他的馬褡褳裡裝了足夠的乾糧。早餐過後,他們繼續趕路,而且一直沒有再停下來休息,直到烈日當空,他才勒住馬韁,朝姑娘打了個手勢,讓她翻身下馬。
「我們在這兒睡一會兒,讓馬也吃點兒草,」他說。
「沒想到你的宿營地這麼遠,」梅瑞姆說。
「我給他們留下過話,讓他們天一亮就拔營起寨,向北轉移,」漢森解釋說。「這樣我們可以有個好的開頭。我知道我這支商隊東西很多,腳夫肩背擔挑,走得很慢,咱倆很容易就能追上他們。我估計,明天你就能看見你的小情人了。」
可是他們整整走了半夜,第二天又走了一整天,還是沒有看見商隊的蹤影。梅瑞姆因為有豐富的叢林知識,看出已經好多天沒人從這裡走過。有時候她也能看到以前人們留下的蹤跡,而且是許多人走過的痕跡。因為他們走的這條路有許多地方都是大象踩出來的,周圍的樹木也不高,很有點園林的味道,倒是一條可以自由馳騁的理想的小路。
梅瑞姆終於起了疑心。她身邊這個男人對她的態度也漸漸地起了變化。她經常發現他正貪婪地看著她。先前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在她的心中湧動起來,總覺得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而且他顯然已經好幾天沒刮鬍子了,亞麻色的胡茬開始覆蓋地的脖頸、面頰和下巴。這鬍子一長出來,姑娘越發覺得他不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了。
不過,直到第二天,梅瑞姆才勒住馬韁,說出心中的疑問。漢森向她保證,再走幾英里總能到達宿營地。
「本來昨天就應該追上他們,」他說。「他們一定走得比我估計的快得多。」
「他們壓根兒就沒從這兒走過,」梅瑞姆說。「我們看到的腳印兒是好幾個星期以前留下的。」
漢森笑了起來。
「啊,真是這樣嗎?」他大聲說。「你為啥不早說呢?我本來早就可以向你解釋清楚這樁事情的.我們跟他們走的不是同一條路,不過,即使我們今天追不上他們,也總能匯合到哪條路上。」
梅瑞姆終於明白這個男人一直在騙她。他實在太愚蠢了,居然以為別人會相信如此荒唐的解釋。他說他們隨時都能趕卜那撥人,可是實際上,他跟他們走的壓根兒就不是一條路。
不過她心裡自有主張,一有機會就要從這個傢伙身邊逃走。她偷偷地端詳漢森那張臉,越看越覺得眼熟。到底在哪兒見過這個人呢?與他相識在先生的莊園之前,他們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見過面呢?她像過電影似地把見過的白人都過了一遍。有幾個白人去過阿拉伯老酋長的村莊。為數不多是真的,但確實有過那麼幾個。啊,想起來了,她是見過他,好像就要準確無誤地說出這個人是誰了,可是只那麼一剎,又從她記憶的屏幕上消失了。
中午時分,走出叢林,眼前突然出現一條寬闊、平靜的大河。河那邊有一座荊棘堆成的高高的鹿砦,鹿砦裡面有幾頂帳篷。
「我們終於到達目的地了,」漢森說。他掏出手槍,對著天空放了一槍。大河那邊的宿營地立刻傳來一陣喧鬧的人聲。黑人們跑到河岸邊,漢森朝他們大聲叫喊著。人群裡沒有莫裡森·貝尼斯。
按照主人的吩咐,黑奴們把一條獨木舟放到水裡,划到岸邊,漢森先把梅瑞姆抱到船上,然後自個兒也上了船,留下兩個僕人照看坐騎,等一會兒,船再返回來把他們接到對岸。
一到宿營地,梅瑞姆就問貝尼斯在哪兒。因為看見這座奇跡般出現在面前的宿營地,她的膽子好像一下子變大了似的。漢森朝宿營地正中的一座帳篷指了指。
「在那兒呢,」他邊說邊領她朝那座帳篷走去,到了門口還慇勤地撩起門簾兒,「請君入甕」。梅瑞姆進了帳篷,舉目四顧,才發現裡面空空如也。她回轉頭,看見漢森正獰笑看望她。
「貝尼斯在哪兒?」她厲聲責問。
「他不在這兒,」漢森回答道。「至少我還沒有看見地,你看見了嗎?不過,我在這兒呢!我比那個傢伙可是強多了。你用不著再找他了。有我就足夠了,」他哈哈大笑著向梅瑞姆撲了過來。
梅瑞姆拚命掙扎。漢森緊摟著她的腰肢,把她慢慢地向帳篷最裡面的一堆毯子上壓了過去。他的臉離她很近,一雙瞇細了的眼睛閃爍著邪惡的慾火。梅瑞姆跟漢森搏鬥的時候,直盯盯地望著他那張臉,一個十分相似的場面墓地從腦海裡閃過,而她曾經是那場面中的主角,她一下子認出了眼前這個壞蛋。他就是那個瑞典人馬爾賓。在叢林裡,他曾經企圖糟踏她,還打死想要救她的同伴。後來,先生及時趕到,才使她倖免於難。他那刮得溜光的下巴瞞過了她的一雙眼睛。可是現在,鬍子又長了出來,而且眼下的場面和幾年前那場搏鬥十分相似,她終於認出這個壞蛋的真面目。
只是今天,再沒有先生救她來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7:37
第二十一篇 圈套
馬爾賓去叢林邊兒上等梅瑞姆時,把跟他一塊兒來的那個黑人留在林中空地,吩咐他在他回來之前就在那兒老老實實地呆著。那人靠著一棵大樹整整蹲了一個小時,突然被身後一隻獅子的怒吼聲嚇了一跳.他連忙爬上一棵大樹,不一會兒獸中之王走進空地,逕直向一隻已經死去的羚羊走過去,這以前,那個黑人沒有發現地上躺著這麼個玩意兒。
那隻獅子一直吃到天亮,黑人藏在樹上一夜沒敢合眼,納悶主人和那兩匹馬出了什麼事兒,居然徹夜未歸。他跟馬爾賓已經一年了,對這個白人無賴的稟性可以說相當瞭解。因此,他很快便斷定,馬爾賓是故意把他扔在這兒的。和馬爾賓別的隨從一樣,這個小伙子也非常恨他的主人。恐懼是把他們連到一起的唯一的紐帶。眼下的困境彷彿在他心頭燃燒的怒火上澆了一瓢油。
太陽升起之後,獅子又回到叢林。黑人從樹上爬下來,開始了向宿營地艱苦的跋涉。他雖然頭腦簡單,但還是想出各種報復的計劃。不過一旦真的面對面和那位壞透了的「統治者」碰到一起,他還是不會有勇氣將計劃付諸實施。
他在離林中空地一英里遠的地方發現那兩匹馬的蹄印向右拐去,一雙眼睛閃爍著刻毒的光芒,拍著大腿大笑起來。
黑人饒舌是出了名的。馬爾賓手下的黑奴們也不例外。在過去的十年間,許多人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都跟過他。他們或是親眼目睹,或是以訛傳訛,總而言之,馬爾賓的劣跡在非洲的蠻荒之地早已廣為人知。
就這樣,這位黑人因為知道主人過去的許多劣跡,又偷聽到他和貝尼斯的行動計劃,並且從工頭那兒得知馬爾賓有一半人馬在西邊那條很遠的大河對岸安營紮寨,心裡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主人騙了另外那個白人,把他的女人帶到西邊那個營盤,而把白人小伙子留在這兒,聽憑梅瑞姆的保護人——人人都怕的莊園主發落。想到這兒,他又齜開滿嘴潔白的牙齒,哈哈大笑起來,笑夠了使沿著來時走過的那條路向北飛也似地跑了起來。
莫裡森·貝尼斯在瑞典人的宿營地神情緊張,疑慮重重,一夜未眠,直到天快大亮,才合上一雙眼睛。太陽剛露頭工頭就把他叫醒,告訴他,必須馬上出發,向北轉移。貝尼斯猶豫不決,想等「漢森」和梅瑞姆回來再走。工頭警告他,在這兒磨磨蹭蹭下去,隨時都會有危險。這傢伙很清楚主人的計劃,知道貝尼斯已經干下了對不住莊園主的事情。因此,如果在他的領地被捉住,大夥兒都不會有好果子吃。貝尼斯聽了這番警告真有點兒膽戰心驚。
如果莊園主在「漢森」幹壞事兒的時候,當場把他抓住,會怎麼處置他呢?難道他不會想到事情的真相,馬上派人來抓他,並且嚴加懲處嗎?貝尼斯已經聽過不少關於這位莊園主懲罰敢於破壞他這個小小王國的法律或者習慣的罪魁禍首的故事。在這塊蠻蕪之地,沒有什麼法律,先生的意志就是生活在他那塊土地上的居民必須遵循的法律。人們傳說,他甚至將一個虐待黑人姑娘的白人處了死刑。
想起這些傳聞,貝尼斯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他不知道,像他犯下的這種膽敢誘拐受先生監護的白人姑娘的罪行,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想到這些,他連忙站了起來。
「說得對,」他十分緊張地說。「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兒。你知道往北走的小路嗎?」
工頭當然知道。他一分鐘也沒有耽誤,立即帶領大家踏上漫漫的征途。
中午時分,一個汗流滿面、精疲力竭的長跑手追上了這支正在艱苦跋涉的隊伍。他就是頭天夜裡被馬爾賓扔到林中空地不管的那個黑奴。夥伴們都大聲叫喊著向他致意,表示歡迎。他立刻把他知道的和猜測的關於主人的行蹤告訴了大夥兒。於是整個商隊在走在隊伍前頭的貝尼斯還沒有聽說這條新聞之前,便都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莫裡森·貝尼斯先生聽完黑奴的敘述之後,意識到「漢森」把自己當成工具,結果反倒是他把梅瑞姆弄到了手。他氣得血往上湧,想到姑娘的安全,渾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一個人不應該因為另一個人犯下與自己相同的罪過,就減輕自己的罪責。貝尼斯恰恰在這個問題上又犯了一個錯誤。他沒有認識到,他的行為和漢森的行為在本質上沒有兩樣。都是對梅瑞姆的損害和欺騙。他怒不可遏,只是因為不但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而且連本來已經到嘴的肥肉也被別人搶走了。
「你知道你的主子上哪兒去了嗎?」他問黑人。
「知道,先生,」黑奴回答道。「他到大河那邊那個宿營地去了。那條河離我們這兒很遠,一直流到太陽落山的地方。」
「你能帶我去找他嗎?」貝尼斯問。
黑奴點了點頭。他看出這是一個既能向主人馬爾賓報仇,又能逃脫莊園主懲罰的好辦法。他相信,莊園主肯定首先追趕向北去的這支隊伍。
「你和我兩個人就能找到他的宿營地?」莫裡森·貝尼斯先生又問道。
「是的,先生,」黑人向他保證。
貝尼斯轉過臉望著工頭。現在他對「漢森」的陰謀已經瞭如指掌。他明白,為什麼他要把北面的宿營地盡可能向莊園主領地的「北部邊疆」移動。因為這樣一來,就可以給莊園主造成一個假象,在莊園主追向北面去的這支人馬時,他自個兒向西非海岸逃奔。現在,貝尼斯拿定主意,學「漢森」的「金蟬脫殼」之計,從莊園主即將布下的羅網中逃脫。
「你趕快帶著人馬向北走吧,」他對工頭說。「我會回來並且設法把莊國王引到西面那個宿營地。」
黑人工頭哼了哼鼻子表示同意。他並不想和這個陌生的白人結伴同行。這個膽小鬼一到晚上就嚇得要命。從他自己來講,並不想果在這兒聽憑莊園主那些武藝精湛、身強力壯的武士擺佈。這幫人和先生的武士有很深的矛盾,碰到一起自然不會有什麼便宜可佔。他之所以這樣爽快地同意貝尼斯的意見,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正好可以找到擺脫他的主子——瑞典人馬爾賓的借口。他知道一條向北去的小路,直通他的家鄉。這條路直插乾旱的高原,白人都不知道。白人探險家和獵人走到這塊高原總是繞道而去,做夢也沒有想到其實在那塊乾旱的土地還有不少可以供人畜飲用的水坑。因此,走這條路,就連莊園主也一定能讓他甩脫。這樣想著,他便收拾馬爾賓「南隊」的「殘部」,裝出向北進發的樣子上了路。而那位黑奴領著莫裡森·貝尼斯穿過密密的叢林直奔西南。
克拉克在宿營地附近等了好久,觀察莫裡森·貝尼斯的動靜,一直等到「商隊」向北轉移。他斷定那個英國小伙兒一定是走錯了路,便回轉身向先前見過姑娘一面的林中空地慢慢走去,心裡充滿了對那位已經投入別人懷抱的姑娘的渴望與思念。
剛看見梅瑞姆,知道她還活在人世,巨大的幸福感暫且淹沒了心中湧動的嫉妒。可是沒多久,種種可怕的、散發著血腥味的思想便又回到他的頭腦之中。此刻,莫裡森·貝尼斯先生正在大樹下面等待「漢森」和梅瑞姆姑娘。如果他知道頭頂那棵大樹上藏著一個野人。野人的頭腦裡正縈繞盤桓著這樣一些可怕的思想,一定嚇得毛髮倒豎,渾身起雞皮疙瘩。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克拉克漸漸抑制住激動的心情,開始拿自己和這位衣冠楚楚的英國紳士做比較,結果發現自己在許多方面還有缺陷;發現那個人能夠給予小梅瑞姆的,他卻無從給予;發現他付出崇高的精神代價而得到的物質享受與這位紳士與生俱來的奢華與豪富簡直無法比擬。他怎麼敢這樣赤身露體、邋裡邋遢走到那位美麗的姑娘面前,表白一直深藏在心中的愛情呢?想到他的愛可能在這位純潔無暇的姑娘身上造成不可挽回的過錯,他簡直不寒而慄。不過謝天謝地,她總算及時逃脫了命運之神可怕的安排。毫無疑問,她現在已經懂得了深藏在他心中的那種可怕的愛。毫無疑問,她現在恨他,討厭他,就像自己每每想起對梅瑞姆懷有如此熾熱的感情時恨自己、討厭自己一樣。他已經永遠失去了她。就像當初確認她已經不在人世一樣。儘管他親眼看見她還活在世上——文明與優雅已經把她變成一個更美麗、更聖潔的姑娘。
從前他愛她,現在他崇拜她。他知道,他永遠也得不到她,但是至少還能看到她。他可以遠遠地望著她,也許還能為她做點兒什麼。可是她永遠不會猜到這一切是他幹的,也不會想到他還活在世上。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著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記著他們一起在叢林裡度過的快樂時光。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她會把這一切永遠封存在心底而不觸動。同樣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美麗的姑娘就是那個頭髮蓬亂、半裸體的調皮鬼。在過去那歡樂、懶散的日子裡,她在參天大樹濃密的枝葉間跳來跳去,玩得那樣痛快。而現在,當她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很難說往事的記憶在她的生活中佔多大的比重。
克拉克十分悲傷,在叢林與平原相交的地方等待梅瑞姆,可是梅瑞姆一直沒來。
倒是來了另外一個人——一個膀大腰圓的高個子男人,他身穿卡其布制服,身後跟著一隊皮膚黝黑的武士。那人表情冷峻,嘴角、眼角都流露出深深的悲哀,也許這悲哀太沉重了,連心中的憤怒也無法將它掩蓋。
克拉克看見那人從地藏身的大樹下面走過。而他,仍然神情冷漠,表情呆滯,在大樹上經受內心深處痛苦的煎熬。他看見他一雙銳利的眼睛在地上搜索著,而他只顧想自己的心事,兩個眸子閃著呆滯的光。他還看見他朝手下的人打了個手勢,意思是已經發現要找的線索,然後便向北匆匆地走了,而克拉克仍舊像一尊塑像一動不動地坐在樹上,一顆麻木了的心淚淚流血。一個小時之後,克拉克慢慢地向西面的叢林走去。他無精打采,低著頭,耷拉著肩膀就像一個讓悲傷與痛苦壓彎了腰的老人。
貝尼斯跟在黑人嚮導身後,在稠密的灌木叢中艱難地跋涉。他抱著馬脖子,爬在馬背上,碰到樹枝太低的地方,只好翻身下馬,徒步行走。黑人領他走的是一條最近的小路,這條路壓根兒就不能騎馬。因此走了一天之後,這位年輕的英國紳士不得不扔了他的坐騎,跟著動作敏捷的嚮導往前走。
這樣艱苦跋涉的時候,莫裡森·貝尼斯先生一直沉思默想。他在心裡描繪著梅瑞姆落到那個瑞典無賴手裡之後可怕的命運,越發怒不可遏,真想把馬爾賓碎屍萬段。可是很快便意識到,正是自己最初那個刻毒的計劃,使姑娘陷入如此可怕的境地。而且即使梅瑞姆逃脫漢森之手,回到他的身邊,等待他們的也只能是野蠻叢林的苦難。
他還認識到梅瑞姆對於他比他原先想像得還要寶貴。他第一次拿她和他熟悉的那些出身名門、有權有勢的女人作比較,驚訝地發現,這位阿拉伯姑娘遠比她們更崇高、更值得愛。然後,他由恨漢森變成很自己,並且看清了一位英國貴族少爺在這樁事情上表現出來的醜惡。
就這樣,當自己行為的本質昭然若揭,大白天下之後,貝尼斯對這個社捨地位低下的姑娘一時衝動而產主的熱情昇華為愛情。當他腳步蹣跚,在灌木叢中艱苦跋涉的時候,除了這種新生的愛情,還有另外一種濃烈的感情在心頭奔湧,那就是一定要向「漢森」報仇!
他在奢華與舒適中長大,從來沒有吃過苦,更沒有經受過任何磨難。可是現在,這兩樣東西與他終日為伴。他在荊棘叢中跋涉,衣衫襤褸,皮開肉綻,不停地催促黑人嚮導加快速度。儘管疲憊難當,走上十幾步就得摔一跤。
貝尼斯之所以表現得這樣堅韌不拔,當然因為他一心想報仇,但同時也因為他希望用苦難洗刷自己在姑娘身上犯下的大錯。至於把親愛的梅瑞姆從他一手造成的這場惡運之中拯救出來,他倒一直不抱希望。這一路上似乎只有一個讓人喪氣的聲音伴隨著他的腳步:「太遲了!太遲了!」可是另外一個聲音鼓舞他前進:「救人是太遲了,報仇可不遲!」
他們直到暮色太濃,看不見腳下的道路才停下來休息。下午,疲倦的嚮導幾次想停下來休息,貝尼斯都威脅說,膽敢休息,馬上就把他打死。那傢伙被他嚇住了。他無法理解,這個白人小伙子頭天夜裡還嚇得要命,一夜之間怎麼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要是有機會,那個黑人嚮導早就扔下他的主人逃跑了。可是貝尼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直警惕性很高,不給他任何可趁之機。他白天跟他寸步不離,夜晚在為了防備野獸襲擊,胡亂壘起的鹿砦裡緊挨他睡覺。尊貴的莫裡森·貝尼斯先生能在野蠻的叢林裡酣然大睡就足以說明,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裡,他身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能夠緊挨一位汗臭熏人的黑奴睡覺,足以說明民主精神在他的身上可謂高矣,僅管他過去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早晨,貝尼斯渾身難受、腰酸腿痛。但他決心未改,還是立刻出發去追漢森。他在一條小河旁邊打死一隻公鹿,因為還沒有吃早飯,只好一邊抱怨一邊停下來煮鹿肉充飢,然後繼續在灌木叢生、籐曼纏結的密林裡跋涉。
這當兒,克拉克慢慢地向西悠逛,找到了大象坦特常走的那條小路,發現他的老朋友正在樹蔭下吃草。人猿克拉克寂寞、悲傷,能有他的「大朋友」做伴兒很是高興。坦特無限深情,用長鼻子把他「抱」起來,放到寬闊的脊背上。以前,他經常這樣斜倚在坦特的脊背上,在甜蜜的夢鄉度過一個個漫長的下午。
遙遠的北方,先生和他的黑人武士正沿著那一條向北逃去的人馬留下的足跡窮追不捨,結果離他們想救的那個姑娘越來越遠。莊園裡,那位把梅瑞姆當作親生女兒的婦人正在焦急不安地等待「救援隊」和姑娘回來。她深信無敵的丈夫一定能把姑娘帶回到她的身邊。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8:02
第二十二篇 血染江河
梅瑞姆奮力搏鬥,雙手被身強力壯的馬爾賓緊緊抓住,動彈不得,希望之火在她的心裡熄滅了。她一聲沒吭,心裡明白宿營地裡不會有誰來救她。而且,叢林生活的經驗告訴她,在這個野蠻的世界裡,乞求沒有用處。
就在她拚命掙扎的時候,一隻手摸到了馬爾賓掛在屁股後頭的那支手槍。馬爾賓把梅瑞姆拖到那堆毯子跟前,梅瑞姆慢慢地握住槍柄把槍從槍套子裡面抽了出來。
然後,當馬爾賓退到那堆亂哄哄堆在一起的毯子上面時,梅瑞姆猛地從他手裡掙脫,用盡全力一推,馬爾賓兩隻腳絆在毯子上,跌了個仰八叉。馬爾賓出於本能,伸出一雙手在空中抓撓著。與此同時,梅瑞姆舉起手槍,對準他的胸膛,扣了一下扳機。
可惜槍膛裡沒有子彈,馬爾賓跳起來向她猛撲過去。梅瑞姆一閃身,就勢向帳篷門口跑去。馬爾賓伸出魔爪般的大手,把她揪回來。海瑞姆像一頭憤怒的母獅子,猛地回轉身,緊握槍筒,把那支沉甸甸的手槍高高舉過頭頂,對準馬爾賓的眉心砸了過去。
馬爾賓又痛又氣,放開梅瑞姆,惡狠狠地咒罵著向後踉蹌幾步,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梅瑞姆頭也沒回衝出帳篷。有幾個黑人看見她,想截住她的逃路。可是她手裡那支手槍嚇住了他們。梅瑞姆趁機衝出鹿砦,向南飛跑,很快便消失在密密的叢林裡。
她飛身躍起,爬上一棵大樹,脫掉裙子、鞋和長襪。她知道前面有漫漫長路等著她跋涉,穿的衣服太多,只能成為累贅。馬褲和短上衣沒脫,也僅僅是為了抵禦風寒與荊棘的襲擊,此外,這兩件衣服緊緊箍在身上,不太礙事兒。穿著裙子和鞋可就沒法兒在叢林裡攀援了。
她沒走多遠,突然想到,沒有用以自衛和打獵的武器,是很難在叢林裡生存下去的。離開帳篷之前怎麼就沒想到把馬爾賓腰裡的子彈帶解下來拿走呢?只要有了子彈她就能打野味,能自衛防身,並且設法回到先生和「My Dea r」身邊。
這樣想著,她便拿定主意再返回去搞子彈。她知道這樣做要冒很大的風險。可是如果沒有用以自衛和搞肉的武器,也還是難以平平安安返回莊園。於是她又轉過身向宿營地走去。
她以為馬爾賓挨了那麼重的一下子,一定已經死了。她希望天黑之後,瞅機會模進他的帳篷,把子彈帶搞到手。可是她剛在鹿砦旁邊的一株大樹上找到藏身之地,就看見那個瑞典人從帳篷裡面走了出來。他一邊擦臉上的血,一邊大罵那些嚇壞了的隨從,還向他們提了一連串問題。
梅瑞姆看到宿營地的人們傾巢出動去找她,便趕快從樹上溜下來,跑過林中空地,鑽進馬爾賓的帳篷。她搜查了一遍,沒有發現彈藥,卻看見一口木箱,裡面裝著馬爾賓的東西。這口箱子是他提前讓工頭帶到這兒的。
梅瑞姆估計這口箱子裡也許裝著多餘的彈藥,便解開捆綁箱子外面那層帆布的繩子,揭開箱蓋,翻了起來。箱子裡面五花八門什麼都有。有信,紙,還有從舊報紙上剪下來的剪報。 在這堆破玩意JL裡, 有一張小姑娘的照片,照片背面貼著從《巴黎時報》上面剪下來的一小塊報紙。報紙由於日久年深,已經變黃,上面的字她一個也不認識。可是另一張剪報上面翻印的這個小姑娘的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納悶以前在哪兒見過這張照片呢?突然,她想到,這是許多許多年以前她自個兒的照片。
這張照片是從哪兒來的?怎麼會落入馬爾賓之手?又怎麼會印在報紙上面?那已經褪色、文黃的文字敘述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梅瑞姆困惑不解,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照片,半晌才想起自己是來找子彈的。她把箱子翻了個底兒朝天,在一個角落裡找到一小盒子彈。她只瞥了一眼便認定正是別在腰間的那支手槍用的子彈,忙把盒子裝到口袋,又仔細端詳起那張讓她大惑不解的照片。
她呆呆地站著,難解其中的奧秘。這時,陣陣人聲傳入耳鼓,她一下子警惕起來。他們離宿營地很近了,瑞典人滿嘴的髒話已經清晰可聞。馬爾賓,那個迫害她的魔鬼回來了!梅瑞姆跑到帳篷門口,向外面張望。已經太晚了!她被堵在「死角」裡了。這個白人和他的三個黑人心腹從林中空地徑直向帳篷走來。該怎麼辦呢?她把照片塞到緊身胸衣裡,往左輪手槍裡壓滿了子彈,然後退到帳篷最裡面,用手槍封鎖了帳篷唯一的通道。馬爾賓在帳篷外面停下腳步,梅瑞姆聽見他罵罵咧咧,發號施令。他惡狠狠地叫罵了好大一會兒,梅瑞姆趁機尋找一條逃路。她俯身扯起帳篷的帆布「牆壁』響外面張望,發現這邊連一個人也沒有,連忙從縫隙下面鑽了過去。她剛出去,馬爾賓結束了他的『訓令」,走進帳篷。
梅瑞姆聽見他在帳篷裡來回走動,連忙站起來,彎下腰徑直跑進後面一座黑人的窩棚。她鑽進窩棚之後,回過頭瞥了一眼,看見四下無人,確信沒有人看見她。這時,從馬爾賓的帳篷軍傳來一陣憤怒的咆哮——瑞典人發現有人曾經在他的帳篷裡「翻箱倒櫃」。他大喊來人,黑人們「應召」而去,梅端姆趁機衝出窩棚,向離馬爾賓的帳篷最遠的鹿著跑去。這兒有一棵大樹。黑人們嫌它太粗,懶得把它砍掉,現在關鍵時刻成了梅瑞姆逃跑的「橋樑」。
她看見馬爾賓帶著他的人馬又跑進叢林,不過這回留下一個人看守宿營地。馬爾賓向南面搜索,梅瑞姆攀著樹枝,向大河蕩去。河邊有運這伙強盜過河的獨木舟。一個姑娘獨自駕一條獨木舟過河並非易事。可是她必須過河。除此之外無路可走。
停泊獨木舟的河岸完全在宿營地那三個「衛兵」的視線之下。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強渡大河只能意味著被馬爾賓重新捕獲。因此,唯一的希望是等到天黑之後再作計較,除非日落前突然出現什麼奇跡。她直盯盯地望著那三個黑人,有一個傢伙坐著的姿勢很特別,似乎只要她推一條船下水,馬上就會被他發現。
不一會兒,馬爾賓上氣不接下氣從叢林跑回到宿營地,然後直奔大河,數岸邊停泊的那幾條獨木舟。他一定是突然想到梅瑞姆姑娘要想回她的保護人那兒.必須過這條大河。他發現船一條也不少,這才放下心來,臉上現出寬慰的表情,回過頭對同來的工頭以及幾個黑人說了幾句什麼。
黑人們按照馬爾賓的指示,把所有的船隻都推進大河,只在岸邊留下一條。然後,馬爾賓喊來宿營地的「衛兵」,不一會兒,這幾個人都跳到船裡,操起槳,向上游劃去。
梅瑞姆極目遠眺,直到大河拐彎處蔥寵的草木遮住了那綽綽人影。他們走了!這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只有一條船,一隻槳。她簡直不敢相信運氣會如此之好。拖延時間便意味著放棄逃生的希望,她趕快從大樹上跳了下來、此時,她離那條獨木舟只有十二碼遠。
大河之上,馬爾賓在拐彎處下令所有獨木舟立即靠岸。他和工頭一起登上河岸,慢悠悠地走著,想找一塊能夠觀察他們留下來的那條獨木舟的高地。想到他的神機妙算,馬爾賓臉上露出微笑。他深信,姑娘遲早會回來,乘坐那條獨木舟過河。他認為,這個天真的姑娘一定不會馬上想到這一點。他們也許得在河岸邊埋伏一天,甚至兩天。 不過有一點馬爾賓可以肯定: 只要她不死,或者不被他留在叢林裡的「偵察兵」捉住,她就非走這條路不可。可惜馬爾賓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等他登高望遠,又看見那條大河時,他的獵物已經坐著船划過了河心。
他轉過身拔腿就跑,背後緊跟著工頭。上船之後,馬爾賓立刻命令黑奴們以最快的速度划船。幾條獨木舟順流而下,像離弦的箭,向正在逃奔的姑娘飛駛而去。他們看見梅瑞姆的時候,她離河岸已經不遠了。她拚命划槳,下定決心,上岸之前一定不能讓他們抓住。梅瑞姆心裡明白,只要比他們先上岸兩分鐘就萬事大吉了。因為一旦回到從林,她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甩掉他們。成功的希望很大,現在他們還追不上她。
馬爾賓真是個凶神惡煞,他又打又罵,催促黑奴們快劃。他已經意識到,姑娘又要從他的魔爪之下逃走了。他站在第一條船的船頭上,距離前面那條獨木舟還有一百碼遠。這時,梅瑞姆的船頭已經觸到河岸。有一株大樹濃密的枝葉懸在河面,她縱身一躍,在一片綠蔭之間找到了安全之所在。
馬爾賓意識到已經無法再把梅瑞姆抓到手,簡直要氣瘋了。他扯開嗓門兒大聲叫喊,讓她停下來別跑。然後端起步槍,朝正在大樹上攀援的那個身材苗條的姑娘仔細瞄準,開了一槍。
馬爾賓是個神槍手,在這樣近的距離射擊更是百發百中。這一次,要不是在手指扣動扳機的一剎突然發生了意外,他也準能打中梅瑞姆。是這個「意外」救了梅瑞姆一條命。原來河床的爛泥裡有一根樹樁,樹樁一頭露在水面之上。就在烏爾賓開槍的一剎,船頭正好撞在樹樁上面,步槍隨著船身晃了一下,子彈從梅瑞姆的肩膀上呼嘯而過。眨眼之間,她已經在那棵綠蔭如蓋的大樹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從樹上跳下來,唇邊掛著勝利的微笑。腳下是一片林中牢地,這裡過去是一個土著居民的村莊,四周是莊稼地。現在村莊已是一片廢墟,只有坍塌的茅屋依稀可見。農田裡雜草叢生,先前的村街已經長起小樹。荒蕪與死寂籠罩著這座被人遺棄的村莊。不過梅瑞姆並沒有注意這些,對於她,這裡只是一片樹木稀疏的荒野,否則她就可以在馬爾賓上岸之前,像一陣風,穿枝過葉,進入密林深處。
這些茅屋正因為早已被人遺棄,梅瑞姆才不覺得可怕。然而,她沒有看見,破爛的門板後,歪斜的穀倉裡,隱藏著不少黑人。他們正用仇恨的目光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開始沿著那條村街向叢林走去,全然沒有察覺到危險就要來臨。
東面一英里遠,一個衣衫襤褸,渾身汗臭、邋裡邋遢的男人正沿著不久前馬爾賓帶梅瑞姆去大河西面那個宿營地的小路艱難地跋涉。茫茫林海,隱隱約約傳來一聲槍響,他突然停下腳步。走在他前面的嚮導也停了下來。
「快到了,先生,」他說,聲音和舉止都透露著一種敬畏。
白人點了點頭,示意嚮導繼續前進。他便是莫裡森·貝尼斯先生——先前那位衣著講究、舉止文雅的貴公幹。他的臉和手都被荊棘劃開許多口子,身上的衣服也快成了布條。但是一個全新的貝尼斯,從那血污、泥塵與襤褸的衣衫中脫穎而出。比先前那個紈挎子弟,花花公子不知道要高尚多少倍。
每一個人母之子靈魂與心田都播撒著廉恥心與丈夫氣的種籽。埋藏在莫裡森· 貝尼斯心頭的這些種籽,由於他對自己卑鄙行徑的悔悟,由於急於糾正他在梅瑞姆姑娘身上犯下的過錯,而迅速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於是,貝尼斯身上產生了一種質的變化。
他們倆朝槍聲傳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跑著。黑人身上沒有武器。貝尼斯因為對他是否忠實於自己有懷疑,所以一直不敢把槍交給他來扛。儘管在這艱苦、漫長的征途中,他有許多次想把「這副擔子」推到他的肩上。現在快要到達目的地了,而且知道這位黑人嚮導的心裡也燃燒著向馬爾賓報仇雪恨的怒火,貝尼斯把步槍交給了他。他估計馬上要發生一場戰鬥,他也希望能有這樣一場戰鬥,否則就難以報仇。他是個優秀的手槍射手,他要靠這支掛在身邊的「輕武器」和敵人廝殺。
就在他倆向目的地艱難推進的時候,前面突然響起一陣密集的槍聲。然後,又是幾聲冷槍,幾顆流彈,一陣野蠻的叫喊,最後歸於死一樣的沉寂。貝尼斯急得要命,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可是,這裡到處是糾纏不清的籐蔓,枝葉交錯的灌木,走起來比以前困難多了。 貝尼斯連著摔了好幾個跟頭, 黑人嚮導還兩次把他領進「死胡同」,他們不得不返回來另闢蹊徑。後來在離大河不遠的地方他們終於找到一塊林中空地。這裡曾經是一個富饒的村莊,現在已是一片廢墟。
先前的村街上已是草木叢生,一個黑人的屍體躺在血泊之中。他的心臟被一顆子彈射穿,身體尚有餘溫。可是貝尼斯和他的同伴四處張望也沒有發現人的蹤影。他們一聲不響站在那兒,緊張地聽著。
這是什麼聲音?好像是槳片在水裡划動的響聲,還有壓低嗓門兒的說話聲。
貝尼斯穿過廢墟,向河岸跑去。黑人嚮導緊跟在他的身邊。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衝破那道綠色的屏障。這時,滔滔大河盡收眼底,馬爾賓的「船隊」正向對岸的宿營地駛去。黑人立刻認出他那些熟悉的夥伴。
「怎樣才能過河?」貝尼斯問。
黑人搖了搖頭。岸上沒有船,河裡是鱷魚的天下;想游過去,等於自取滅亡。就在這時,他偶爾向河岸下面瞥了一眼,看見一棵大樹濃密的枝葉下面有條小船。這條船正是梅瑞姆剛才用以逃生的那條獨木舟。黑人拉著貝尼斯的胳膊向那條船指了指,莫裡森高興得差點兒叫了起來。兩個人藉著那棵大樹懸在河面上的樹枝的幫助,很快便爬進小船。黑人抓起船槳,貝尼斯把小船推到河裡。眨眼間,獨木舟便像一支離弦的箭,向對岸瑞典人的宿營地飛快地駛去。貝尼斯蹲在船頭,瞪大一雙眼睛注視著那些把獨木舟一條一條拖到河岸上的黑人。他看見馬爾賓從他乘坐的那條小船的船頭一步跨上河,然後回轉身朝河面上瞥了一眼,一下子看見這條飛駛而來的小船。他臉上似乎現出驚訝的表情,大聲嚷嚷著讓手下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這條獨木舟上。
馬爾賓站在那兒等待著,一條船兩個人,對他還造不成多大的威脅。他只是迷惑不解,想不出這個白人究竟是誰,儘管貝尼斯的獨木舟已經到了河心,從岸上望過去,兩個人的面孔看得清清楚楚。馬爾賓手下的一個黑奴先認出了跟貝尼斯同來的嚮導。馬爾賓也終於清出這個白人便是被他欺騙了的貝尼斯。不過他似乎無法相信這種推理和判斷。莫裡森·貝尼斯只有一個同伴就能穿過茫茫林海一直追到這兒簡直是奇跡。然而奇跡就這樣真的發生了。透過滿面的風塵,襤褸的衣衫,他終於認出了貝尼斯。不過要想徹底認識這位已經錘煉成一個新人的英國青年,還得好好研究一下,到底是什麼使得這位膽小體弱的花花公子,冒著生命危險穿過野蠻的叢林。
這小伙子是來跟他算賬、報仇的。這似乎讓人難以置信,可是除此而外又沒有別的解釋。馬爾賓聳了聳肩。沒什麼了不起。在他漫長而又曲折的強盜生涯中,來找他報仇雪恨的人多得是。他在手裡掂了掂步槍,等待著。
現在,站在岸上講話,船裡已經聽得清清楚楚。
「你要幹什麼?」馬爾賓一邊舉起步槍,一邊厲聲喝問。
莫裡森,貝尼斯猛地從船頭跳了起來。
「要你的命,你這個魔鬼!」他怒吼著,抽出腰間的手槍幾乎和馬爾賓同時開了槍。
兩聲槍響過後,步槍從馬爾賓手裡滑落下來。他發瘋似地抓著胸口,踉蹌了幾步,先是在地上跪下,後來便臉朝下撲倒在地上。貝尼斯也被打中了。他的腦袋朝後抽搐著,站了一會兒,便軟綿綿地倒在船底。
黑人嚮導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馬爾賓真的被打死了,他倒情願上岸回夥伴們那兒去。可是如果瑞典人只是受了傷,還是離遠一點兒好。他猶豫不決,小船在河心漂流著,他已經對新主人十分欽佩,不能眼看著他要死去而無動於衷。他看見蠟縮在船頭的貝尼斯動了一下,然後掙扎著爬了起來。他還活著。黑人連忙把他扶了起來。他手裡拿著船槳,站在貝尼斯前面,問他傷在什麼地方。這時,河岸上又傳來一聲槍響,黑人應聲倒下,手裡還握著槳片,子彈打進他的腦門兒。
貝尼斯慢慢地向河岸轉過頭,看見馬爾賓用胳膊肘子支撐著,爬在地上朝他瞄准。他連忙滾到船底,一顆子彈從頭頂呼嘯而過。馬爾賓的傷口劇烈地疼痛,不但瞄準時需要的時間長了,而且槍打得也沒有原先准了。貝尼斯吃力地爬起來,一直爬到船邊,右手緊握手槍,準備還擊。
馬爾賓開了一槍。沒有打中。貝尼斯對準河岸的目標,仔細瞄準,河水沖著小船順流而下。他扣動扳機,隨著一道火光,發出一聲巨響,馬爾賓又中了一顆子彈,巨大的身軀搖晃著倒在地上。
不過他並沒有死。他又朝貝尼斯開了一槍,子彈打在船舷的上緣,在貝尼斯臉前濺起一塊塊碎木片。獨木舟被河水越衝越遠,尼斯又開了一槍。馬爾賓躺在血泊中開槍還擊。兩個身負重傷的男人就這樣你一槍我一槍地對打著,直到貝尼斯的小舟在大河拐彎處消失……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8:22
第二十三篇 又見仇人
梅瑞姆在那條村街上沒走多遠,二十個身穿白袍的黑人和混血兒從四周的破爛茅屋裡鑽出來,一擁而上。梅瑞姆轉身就跑,幾雙有力的大手已經把她緊緊抓住。她轉過臉剛想跟抓她的人爭辯,看見包頭巾下一個高個子老頭正用嚴厲的目光瞪著她。
梅瑞姆嚇得倒退幾步,原來是老酋長!
立刻,童年時代所有的恐懼都重新襲上心頭。她站在這個兇惡的老頭面前,渾身顫抖,好像一個待決犯站在宣佈死刑的法官面前。她知道,老酋長已經認出了她。他對她那張面孔太熟悉了,雖然歲月流逝,服飾全改,她還是沒有逃脫他那雙老雕般的眼睛。
「這麼說,你又回到自己人這兒了,是嗎?」酋長咆哮著。「回來討口飯吃,回來請求保護,是嗎?」
「讓我走!」姑娘叫喊著。「我什麼也不要你的。只求你讓我回先生那兒去!」
「先生?」老酋長幾乎跳著腳尖叫起來。然後罵出一大串阿拉伯人常罵的髒話。他知道叢林裡所有的壞蛋,包括他自己對這個白人都是又恨又怕。「你要回你那位先生那兒,是嗎?這麼說,你從我這兒跑了之後,一直躲在他那兒,是嗎?那麼,是誰要渡河追你呢?那位先生?」
「是那個瑞典人。許多年以前,你把他從你的村莊趕跑。因為他跟他的同夥勾結恩比達要把我從你那兒拐走,」梅瑞姆回答道。
酋長的眼睛一下子燃起憤怒的火焰,他命令他的人馬立即到河岸邊的灌木叢中隱蔽,準備迎頭痛擊馬爾賓和他手下的嘍囉。可是馬爾賓這時已經上岸,而且已經穿過叢林摸到村口,正瞪大一雙眼睛呆呆地看著廢墟上演出的這幕令人難以置信的活劇、他自然一眼就認出了老酋長。在這個世界上馬爾賓最怕兩個人,一個是大莊園那位先生,一個就是這位阿拉伯酋長。看見酋長那消瘦熟悉的身影之後,馬爾賓領著他的人馬拔腿就跑。因此,等酋長趕到河岸時,他們的船隊早已下水。老酋長一聲令下,槍聲大作,獨木舟上有人朝他們打了幾槍。阿拉伯老頭看看放槍也沒用,只好撤回人馬,押著梅瑞姆向南面去。
從馬爾賓那幾條船上射過來的子彈有一顆撂倒站在村街上的一個黑人。這人和另外一個黑人是老酋長留下看守梅瑞姆的。那個還活著的傢伙剝下死人身上的衣物和裝飾品之後,便把他扔在那兒不管了。這就是後來貝尼斯進村居發現的那具屍體。
這個戲劇性的結局完全出於偶然。原來,酋長帶著他的人馬一直沿大河向南跋涉。這當兒有一個黑人跑到河邊取水,看見梅瑞姆正乘坐一條獨木舟向岸邊拚命地劃了過來。黑人立刻把這件怪事兒報告了酋長——一個白人婦女獨自在中非的土地上闖蕩。酋長命令大夥兒在那座被人遺棄了的村莊藏好。等那個女人上岸之後,捕獲她。因為他總想通過這種辦法,撈一筆可觀的贖金。以前,他就不止一次通過這種辦法搞到大把大把的金幣。這種錢來得容易。可是自從大莊園那位先生治理這塊土地,這種好事兒就不容易碰到手了。他甚至不敢在大莊園方園二百英里搶土人的象牙。後來,等那個年輕女人上岸並且走進他的伏擊圈之後,他手下的人便一擁而上,使她成了網中之鳥。老酋長這時才認出她原來是許多年前,他殘酷虐待過的那個姑娘。現在他一分鐘也不想耽誤,馬上就要恢復他與梅瑞姆過去那種「父女」關系。他很快便找機會,朝姑娘臉上打了一拳。他本來可以讓一位僕人騰出坐騎讓她騎或者和誰合騎一匹馬,可是老頭子硬逼著她徒步走。他好像為自己又發現了一個折磨她、讓她丟臉的新辦法而洋洋自得。梅瑞姆知道他手下那幫嘍囉沒有一個人對她表示同情,也沒有一個人出面保護她——即使他們有這種願望也不敢。
他們整整走了兩天,終於來到她小時候十分熟悉的那個村莊。她被推進結實的柵欄門之後,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那個掉光了牙齒的老太太瑪布諾——她小時候的保姆。這些年在大莊園過的日子彷彿是一場夢。如果不是身上這套衣服,不是已經長成一個健壯的大姑娘,她自己或許相信真是南柯一夢。這裡的一切還是她離開時的那副樣子。雖然有幾個老人死了,但是長大了的年輕人還像他們的老人一樣凶狠、卑劣。從梅瑞姆逃走以後,酋長又收留了幾個阿拉伯小伙子。否則,這兒的一切都跟先前沒有兩樣。當然,還有一個變化,那就是沒有了吉卡。她很想念吉卡,就像那個象牙雕刻的娃娃是她身上的一塊肉,是她最親的親人。她想念這位衣衫襤褸的「女友」。她曾經向她傾訴過那麼多的痛苦,跟她分享過短暫的歡樂。哦,吉卡!她那瘦弱的四肢,鼠皮做的外衣!她雖然那麼邋遢,可又那麼可愛!
沒跟酋長出去的村民們都圍著梅瑞姆看熱鬧,他們看見她穿著「奇裝異服」,都覺得很好笑。有的人還依稀記得她小時候的樣子。瑪布諾看見梅瑞姆,齜牙例嘴裝出一副很高興她回來的樣子。可是一想起這個老妖婆在她身上施過的淫威,梅瑞姆不由得渾身顫抖.
那幾個新來的阿拉伯人裡有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名叫阿布杜爾·卡瑪克。他個子挺高,長得也挺英俊,可是渾身上下似乎有股邪氣兒。他總是貪婪地望著梅瑞姆。毫不掩飾對她的讚賞,直到老酋長過來攆他,才滿臉不高興地從梅瑞姆身邊走開。
人們的好奇心終於都滿足了,一個個揚長而去,只剩下梅瑞姆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那兒。跟過去一樣,梅瑞姆可以在村子裡隨便走動,因為柵欄又高又結實,幾道柵門都有人日夜把守,老酋長知道她插翅難飛。她還像過去那樣,不願意跟那些凶狠的阿拉伯人呆在一起,更不願意和酋長的應聲蟲——那些卑劣的黑人為伍。因此,她還像小時候那樣,獨自躲在一個僻靜的角落。過去,她經常在緊挨柵欄的那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下面和親愛的小吉卡玩過家家。可是現在那棵大樹被砍掉了。梅瑞姆自然猜得出其中的原因——那天,克拉克就是從這棵大樹上面跳進柵欄裡,打倒老酋長,把她從悲慘與痛苦的生活中救出來的。
柵欄裡還有些低矮的灌木叢,梅瑞姆坐在綠蔭下面想心事。想起第一次和克拉克相遇,以及以後許多年他像大哥哥一樣照顧她,保護她,梅瑞姆心裡升起一般幸福的暖流。已經好幾個月了,克拉克沒有像今天這樣總在她的腦海裡出現。對於她,他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親切,更寶貴。她責怪自己為什麼不能對深藏在記憶之中的克拉克保持始終不渝的愛情與忠貞呢?這時,那位花花公子莫裡森·貝尼斯又出現在她的腦海之中。她心煩意亂,問自己難道真的愛這個似乎是無懈可擊的英國青年嗎?她想起倫敦的繁華,想起他給她講那些聞所未聞的故事時,神采飛揚的樣子。她試圖在心裡描繪自己在那個繁華都市的上流社會裡被讚美、受尊敬的情景。那是莫裡森替她描繪的充滿魅力的圖畫。可是那位叢林裡的阿多尼斯1結實、健美、半裸著的身影不時在她的眼前晃動,完全破壞了那美好的意境。
1阿多尼斯[Adonis]:希臘神話中愛神阿芙羅狄蒂所戀的美少年。
梅瑞姆一隻手按著胸口,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纖細的手指觸到了她從馬爾賓的帳篷裡找到的那張照片硬硬的輪廓。她從懷裡掏出照片,仔細端詳起來。她斷定照片上的小孩兒是她。她把那張照片的每一個「細枝末節」都認真研究了一遍,發現那件特別漂亮的裙子的花邊下面露出一條項鏈,項鏈上面還掛著一個金屬小盒子。梅瑞姆眉頭緊皺,好像想起了久遠的往事。難道這樣一朵幽香四溢的「文明之花」會是阿拉伯老酋長的女兒?絕對不可能!還有那個金屬小盒子,梅瑞姆是見過的。她沒法兒否認自己的記憶。這個小盒子確確實實是她自個兒的。那麼,她的身世到底隱藏著多少奧秘呢?
她正這樣全神貫注地研究那張照片,突然覺得有人站在背後——一他是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邊的。她剛把照片塞到懷裡,一隻大手已經重重地落在她的肩上。她嚇得目瞪口呆,以為一定是酋長,發現了她的秘密,只好硬著頭皮等他拳打腳踢。
沒有拳頭朝她打過來。她掉轉頭,看見站在身後的原來是那個阿拉伯小伙子阿布杜爾·卡瑪克。
「我看見了,」他說。「你剛才藏了一張照片。那照片是你小時候拍的,一個很小的小孩兒。我可以再看一看嗎?」
梅瑞姆連忙從他身邊躲開。
「我會還給你的,」他說。「我早就聽說過你,知道你並不愛你的父親,那個老酋長。我也不喜歡他。我不會出賣你的。讓我瞧瞧吧。」
在這群凶殘的敵人裡,梅瑞姆沒有一個朋友,於是她緊緊抓住阿布杜爾·卡瑪克遞給她的這根「稻草」。也許他會給她友誼。而且,反正照片已經讓他看見了,如果不是朋友,他遲早會把這件事告訴酋長,再讓酋長把照片搶走。現在如果滿足了他的要求,他或許會說話算話,看完再還給她。想到這兒,她從懷裡掏出照片,遞給他。
阿布杜爾·卡瑪克十分仔細地察看著那張照片,還和坐在地上仰面朝天望著他的姑娘細細地比較。後來,他慢慢地點了點頭。
「是的,」他說,「是你。可你是從哪兒搞到的呢?而且酋長的女兒,小時候怎麼會穿異教徒的衣服呢?」
「我不知道,」梅瑞姆回答道。「以前我從來沒見過這張照片,這是一兩天前從瑞典人馬爾賓的帳篷裡找到的。」
阿布杜爾·卡瑪克揚了揚眉毛。他把照片翻過來,看見貼在背面的剪報,一下子睜大了一雙眼睛。他能看懂法文,儘管很吃力還是看得懂的。他到過巴黎,在沙漠地區的鄉親們組建的一個雜耍班子裡呆了六個月。他利用這個機會學了不少文明社會的習慣,學了點兒語言,還學了許多法國人的壞毛病。現在他學到的知識派上了用場。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讀那張已經變黃了的剪報,一雙眼睛不再瞪得老大,而是瞇成一條縫,顯得陰險、狡詐。讀完之後他直盯盯地看著姑娘。
「你看過這張剪報嗎?」他問道。
「這是法文,」她回答道。「我看不懂。」
阿布杜爾,卡瑪克站在那兒默默地凝視著眼前這位姑娘。她非常美。就像見過她的別的許多男人一樣,他也想把她弄到手。後來他單腿跪下,湊到她的面前。
阿布杜爾·卡瑪克突然想出一個絕妙的主意。如果梅瑞姆姑娘對剪報的內容還一無所知,他這個主意就能成功,要是知道這裡面的奧妙,那當然一切就都完了。
「梅瑞姆,」他輕聲說,「今天之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你。可是第一眼看見你,我的心就告訴我;我將永遠是你的僕人。你不瞭解我,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可以幫助你。你恨酋長,我也恨他。讓我帶著你從他這兒逃走吧。我們可以一起到大沙漠去,我的父親是那兒的酋長,比你的父親厲害多了。跟我走嗎?」
梅瑞姆坐在那兒一言不發。她不願意傷害這個唯一能給她以保護和友誼的阿拉伯人,可是又不能接受他的愛情。阿布杜爾·卡瑪克見她一言不發,以為姑娘同意他的要求,一下子把她摟了過去。梅瑞姆使勁兒從那兩條鐵臂中掙開。
「我不愛你,」她大聲說。「可我也不想恨你。你是這兒唯一對我表現出一點善良的人,我會慢慢地喜歡你,但絕不能愛你。」
阿布杜爾·卡瑪克站起身來。
「你會學會愛我的,」他說。「因為不管你是否願意,都逃不脫我的手心兒。你恨酋長,就不會把這件事講給他聽,你要是膽敢走漏一點風聲,我就把照片的事告訴他。我恨酋長,而且……」
「你恨酋長?」他們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
梅瑞姆和阿拉伯小伙子一起回過頭,看見酋長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站著。阿布杜爾手裡還拿著那張照片,看見酋長,連忙揣到懷裡。
「是的,」他說,「我恨酋長。」話音剛落小伙子撲上去,猛地揍了老頭一拳。然後拔腿就跑。他的馬拴在一根木樁上,早已備好鞍子。因為阿布杜爾·卡瑪克本來要騎馬打獵,後來看見梅瑞姆姑娘一個人呆在灌木叢旁,才溜到這兒的。
阿布杜爾·卡瑪克翻身上馬,朝柵欄門飛馳而去。老酋長被這一拳打昏了頭,等弄明白怎麼一回事,小伙子早已無影無蹤。他跌跌撞撞爬起來,大聲叫喊著,讓手下那幫烏合之眾截住阿布杜爾。十幾個黑人撲過去,想攔住這位馬背上的騎手。阿布杜爾一邊向柵門疾馳,一邊揮舞著手裡的長槍,把敢於阻擋他的人打得七零八落。還有的人被他的馬撞倒在地上,碰得頭破血流。不過看起來他很難逃脫老酋長布下的羅網,有兩個黑人已經開始關那兩扇笨重的柵門。阿布杜爾·卡瑪克放開韁繩,縱馬疾馳,然後舉起手中的步槍開了兩槍,關門的黑人應聲倒下。「沙漠之子」高興得大聲叫喊著,把手裡的步槍舉過頭頂,在馬背上轉過臉對那些還想追趕他的黑人哈哈大笑,眨眼間便衝出酋長的村莊,在茫茫林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酋長氣得七竅生煙,立刻下令追趕阿布杜爾·卡瑪克。然後氣沖沖地回到梅瑞姆蜷縮著的灌木叢旁邊。
「照片呢?」他大聲叫罵著。「那個狗東西說的是什麼照片?在哪兒,馬上交出來!」
「讓他拿走了,」梅瑞姆悶悶不樂地回答道。
「是張什麼照片?」酋長厲聲喝間,一把揪住梅瑞姆的頭髮,把她拖起來,惡狠狠地搖晃著。「快說!是張什麼照片?」
「是我的照片,」梅瑞姆說。「小時候照的。是從瑞典人馬爾賓那兒偷來的。照片背面貼著一塊舊報紙。」
酋長氣得臉色煞白。
「報上印著什麼?」他壓低噪門兒問。
「我不知道。那是法文,我看不懂。」
酋長好像鬆了一口氣,甚至差一點兒笑了起來。他轉身走了,沒再打梅瑞姆,臨走前警告她,不能對任何人提起照片的事,除了他和瑪布諾。阿布杜爾·卡瑪克沿著商隊常走的那條小路,向北飛馳而去。
獨木舟從身負重傷的瑞典人的視野與射線之內消失之後,莫裡森先生十分虛弱地躺在船底,昏迷了好長時間。
直到半夜他才完全甦醒過來。他仰面朝天躺著,望著滿天星斗,絞盡腦汁想自己到底在哪兒,為什麼身體下面的木板輕輕地晃動,為什麼星星的位置變得那麼快,那麼不可思議,難以捉摸。起初他以為是在做夢,使勁搖了一下腦袋,想從夢境中擺脫。傷口的劇痛一下子使他想起向天發生的事情,而且意識到他正躺在一條獨木舟裡,在非洲某條大河上漂流—一隻有他一個人,而且身負重傷。
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坐了起來。覺得傷口不像先前想像得那麼痛。他小心翼翼地摸身上的傷口,發現已經不流血了,心想,也許只是傷了皮肉,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如果幾大之內還不能行動,那就只能意味著死亡。因為他的身體太虛弱了,根本不可能去尋找食物。
他由自己心中的煩惱想到梅瑞姆的處境。他當然相信,在他試圖接近馬爾賓的宿營地時。梅瑞姆一直被扣押在瑞典人的帳篷裡,可她現在的情況如何,就很難知道了.而且即使那個壞蛋因為傷勢過重死了,梅瑞姆的處境就會好一點嗎?她不還是在馬爾賓那些凶殘、野蠻的嘍囉手心裡嗎?梅瑞姆被侮辱、被蹂躪的可怕情景就像一把火,燒著貝尼斯的心,他痛苦萬狀,一雙手緊緊地捂著眼睛,似乎這樣就可以驅除那可怕的幻覺。他心裡清楚,是他把梅瑞姆推進了火坑,是他那邪惡、卑鄙的慾望把一個純潔無邪的姑娘從給她以保護和慈愛的先生手裡搶走,送給了馬爾賓這個衣冠禽獸,和他手下那些地痞無賴。現在他深深地認識到自己在梅瑞姆姑娘身上犯下了滔天大罪,然而,要想補救已經為時太晚.是的,已經為時太晚!可也只有這時,他才感覺到對這個被他毀了的姑娘生出一種新的愛。這是一種遠比情慾、色慾、熱情更崇高、更強烈的感情,這種情感像一團火,在他的心中燃燒。
莫裡森·貝尼斯還沒有完全意識到他內心深處發生的這種變化。如果有人說他具有充滿騎士精神與道德之心的靈魂,他一定會大發雷霆。他明白,他想把梅瑞姆拐帶到倫敦,完全是人性中邪惡與獸慾的表現。儘管那時候,他總是拿因為太愛梅瑞姆姑娘而失去了理智,忘記了道德規範替自己開脫。而現在,一個全新的貝尼斯在血與火的煎熬中誕生了!他再也不會困難以抑制的私慾而做出對不起別人的事情。他所經受的精神上的折磨,使得他的道德之心進一步發揚光大;悲傷與懊悔使得他的靈魂與思想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淨化。
他現在一心想贖清自己的罪過,他要回到梅瑞姆的身邊,為了保護她,情願獻出自己的生命。他的目光開始在獨木舟搜索,想找到船槳。儘管傷勢很重,渾身無力,他還是下定決心,立刻付諸行動、可是船槳不見了。他向河岸張望著,天上沒有月光,叢林像一座漆黑可怕、深不可測的迷宮。可是貝尼斯的心弦沒有因恐懼而震顫。他甚至壓根就沒想自己。
他只想著梅瑞姆的危險。
他吃力地跪起來,掙扎著爬到船舷,用手使勁划水,儘管很累,而且身上的傷口疼痛難忍。他還是咬著牙堅持著。獨木舟一點一點向河岸靠近。莫裡森聽見前面有一隻獅子在怒吼、那吼聲震耳欲聾,貝尼斯估計獨木舟離河岸一定已經很近了。他把步槍放到身邊,沒有停止划船。
彷彿過了很久,精疲力竭的貝尼斯,才覺得有樹枝跟小舟擦肩而過,還聽見河水沖刷大樹枝葉的嘩嘩聲。貝尼斯探起身子,緊緊抓住一根綠葉繁茂的粗樹枝,獅子又吼叫起來,這回離他更近了。貝尼斯心想。這位獸中之王一定一直沿著河岸奔跑,單等他上岸時,把他吃掉。
他試了試那根樹枝是否能經得住他的重量。樹枝很粗,上去十來個人也沒問題。然後他一個海底撈月,從船底提起步槍,挎到肩上。貝尼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那根樹枝上面。他的一雙腳剛離開船底,小舟便順流而下,在黑黝黝的河面上永遠消失了。
這下子,他可是過河拆橋了。現在眼前只有兩條路;要麼順著樹枝往上爬,要麼跌到大河裡。他拚命掙扎想抬起一條腿,騎到樹枝上,可是力不從心,他的身體實在太虛弱了。他就這樣,懸在半空中,覺得力氣像退潮的海水正一點一點地離他而去,心裡明白,必須馬上爬上去,否則就為時太晚了。
突然,獅子好像在他的耳邊大叫了一聲,貝尼斯抬起頭,看見不遠處有兩盞燈閃閃爍爍——獸中之王正站在河岸上直盯盯地望著他,等待這塊送到嘴邊的肥肉。哦,貝尼斯心裡想,讓它等著吧!獅子不會上樹,我只要爬到樹上,就平安無事了。
這時,英國小伙子的一雙腳幾乎挨到水面上了,不過他並不知道。因為頭頂和腳底都是一片漆黑。不一會兒他便聽見河面上響起一陣嘩啦啦的水聲,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他的腳。然後幾乎同時,聽到一個可怕的聲音——鱷魚咬牙切齒的咯咯聲。
「天哪!」莫裡森·貝尼斯大叫一聲。「差點兒讓這個混蛋咬住我!」他拚命掙扎著往高處爬,可是最後一次努力的結果表明,他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一直燃燒著的希望之火漸漸熄滅了。他覺得力量正從已經麻木了的手指尖一點一點地消失,身體又向河面慢慢地滑去,鱷魚的大嘴,可怕的死亡正在那兒等待著他。
這時,他突然聽見頭頂的樹葉嘩嘩嘩地響了起來,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在枝葉間移動。他緊抱著的那根樹枝好像在突然增加的什麼東西的重壓之下向下彎曲,而且從它彎曲的程度看,這個東西份量還不輕。可是貝尼斯還是緊抱樹枝不放。無論是來自「天國」的死神,還是在「地獄」裡等待他的死亡,他都不會輕易向它們投降。
他覺得一隻手被一樣軟綿綿、熱乎乎的東西踩了一下,然後漆黑的夜色中什麼東西向他府下身,一下子把他拉到大樹濃密的枝葉之中。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8:40
第二十四篇 惡有惡報
克拉克懶洋洋地舒靠在大象坦特的脊背上,在死一樣寂靜的叢林裡。向西南方慢慢地走著。他一天只走幾英里。因為沒有特別的去處,而且還有一輩子的時間供他這樣閒逛。也許他本來可以走得更快一點,可是總有一個念頭折磨著他——每向前邁一步,都離梅瑞姆遠一步。梅瑞姆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是他的愛人了,這倒是真的。可是在他的心目中,她還像以往任何時候那樣親切,那樣寶貴!
阿拉伯酋長捕獲梅瑞姆之後,克拉克看見了這伙匪幫。雖然好幾年沒來過這邊,他還認得出這群亡命之徒。但是因為沒有什麼特別的交道可打,克拉克沒想跟蹤這個壞老頭。他只想遠遠地離開這些人,離開任何人。巴不得永遠不要看到人的面孔。人,只能給他帶來悲傷和痛苦。
看見大河,他想提幾條魚嘗鮮,便蹣跚著走到河岸邊,用他自己發明的辦法捕了幾條魚,生吃了。夜幕降臨之後,他蜷縮在下午坐在上面捕魚的那棵大樹上睡起覺米。雄獅努瑪的吼叫聲攪了他的好夢,他睜開惺忪的睡眠剛想呵斥這位不安分的鄰居,注意力突然被另外一樣東西吸引過去。他仔細聽著,心想大樹上是不景還有別的什麼動物?沒錯兒,他清清楚楚聽見,在他下面那棵樹枝上,有人正拚命往上爬。不一會兒克拉克又聽見鱷魚咬牙切齒的咯咯聲,然後是貝尼斯的驚叫:「天哪!差點兒讓這個混蛋咬住!」克拉克覺得這個聲音十分熟悉。
克拉克向下瞥了一眼。黑暗中,河面閃著微光,他看見一根很低的樹枝上面吊著一個人。他十分敏捷地爬下去,覺得腳底下有一隻手。他彎下腰,一把把那人揪起來,拖到大樹濃密的枝葉裡。那人無力地掙扎著,還打了他幾下。可是就像大象坦特不把螞蟻的進攻放在眼裡一樣,人猿克拉克對這個小伙子的拳腳也毫不在意。他把他背到一根比較安全也、比較舒服的樹杈上之後,讓他背靠樹幹坐了下來。努瑪還在樹下怒吼,因為有人搶走它到嘴的肥肉氣得七竅生煙。克拉克用猿語大聲叫罵。什麼「吃臭肉的綠眼睛」、「魔鬼的兄弟」、「貪婪的鬣狗」,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莫裡森·貝尼斯聽了斷定他是當了大猩猩的俘虜。他摸了摸別在腰裡的手槍。就在他從槍套裡抽那把手槍的時候,彷彿從半空中響起一句絕對純正的英語:「你是誰?」
貝尼斯嚇得差點兒從樹上掉下去。
「天哪!」他驚叫道。「你是人?」
「你以為我是什麼?」克拉克問道。
「大猩猩,」貝尼斯老老實實承認。
克拉克大笑起來。
「你是誰?」他又問道。
「我是一個英國人,名叫貝尼斯。可你到底是什麼人?」莫裡森·貝尼斯問。
「大伙叫我殺手,」克拉克回答說.他把阿卡特當年給他起的名字譯成英文告訴貝尼斯。莫裡森·貝尼斯瞪大一雙眼睛,想透過濃重的夜色,看一看這個怪人長得什麼模樣。克拉克又問:「你就是上次在東邊那塊大平原和叢林相連的地方吻那個姑娘的小伙子?那一次有隻獅子向你們撲了過去。」
「正是,」貝尼斯回答道。
「你來這兒幹麼?」
「那個姑娘被人拐走了,我想把她救出來。」
「被人拐走了?」克拉克大吃一驚,這句話就像槍膛裡射出的一粒子彈。「是誰把她拐走的?」
「瑞典商人漢森。」貝尼斯回答道。
「他在哪兒?」
貝尼斯把這一天裡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對克拉克講了一遍。這時。天邊露出第一縷晨曦。克拉克讓這個英國小伙子在樹上舒舒服服躺下,給他灌滿水壺,又搞來許多野果,然後跟他告別。
「我要去瑞典人的宿營地,」他鄭重其事地宣佈。「很快就能把那個姑娘帶到你這兒。」
「那麼,我也去,」貝尼斯堅持說。「這是我的權利,也是我的義務。因為她將成為我的妻子。」
克拉克一時語塞,心好像被刀子割了一下,半晌才說:「你受傷了,走不了。我一個人走,就快多了。」
「那麼,你走吧,」貝尼斯回答道。「我在後面跟著。這是我的權利和義務。」
「隨你的便,」克拉克聳了聳肩說道。如果小伙子非要去找死,他也管不著。他真想把他給殺了,可是為了梅瑞姆他不能這樣做。如果她愛他。他只能盡力保護他。可是現在的問題是,他根本不聽勸,非要跟他一起走,而且馬上就行動起來。
就這樣,克拉克向北飛奔而去,身負重傷的貝尼斯一瘸一拐。在後面艱難地跋涉,很快便被他遠遠地甩在後面。貝尼斯剛走了兩莢裡遠,克拉克就已經來到馬爾賓宿營地對面的河岸。下午晚些時候,這位英國小伙子還在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因為精疲力場不時停下未歇口氣。突然,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連忙藏進路邊的灌木叢裡,不一會兒便看見一個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飛馳而過。貝尼斯沒有驚動這位騎手。因為他聽人說過這種從北方來的阿拉伯叛教者心腸狠毒,跟他們交往無異於和毒蛇、豹子交朋友。
阿布杜爾·卡瑪克在北面的叢林裡消失之後,貝尼斯又開始了艱苦的跋涉。半個小時以後,他又聽見一陣鼓點一樣急促的馬蹄聲。不過這一次來的人很多,他連忙尋找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碰巧正走進一片林中空地,周圍既無灌木,又無草叢。貝尼斯只好忍著傷痛,慢慢地跑了起來——一這已經是在這種情況之下,他能盡到的最大努力了。可是,沒等他跑進空地對面的莽林,一隊身穿白袍的騎手已經出現在他的身後。
他們看見他都用阿拉伯語叫喊起來。叫了些什麼貝尼斯當然無從得知。眨眼之間,匪徒們已經把他包圍起來,又是威脅,又是叫罵。貝尼斯聽不懂他們的問題,他們也不懂他的英語。後來,這些傢伙顯然不耐煩了,頭兒命令兩個嘍囉去抓他。那兩個傢伙立刻從命,下了他的槍,讓他爬到一匹馬上。然後,大隊人馬又去追趕阿布杜爾·卡瑪蒂,只留下那兩個士兵押著貝尼斯向南去了。
克拉克來到河岸,看見對面就是馬爾賓的宿營地,可是如何渡河成了難題。他看見鹿砦裡人們出出進進,顯然。「漢森」還在這兒——克拉克自然不知道,這位劫持梅瑞姆的「漢森」正是馬爾賓。
究竟怎麼過河呢?就連克拉克這樣的魯莽英雄也不敢從河裡游過去,那等於自取滅亡。他想了一會兒,轉過身急匆匆跑進叢林,發出一聲奇怪的刺耳的尖叫。他叫一聲,停下來聽一會兒。彷彿等待什麼人對他這古怪的呼喚做出回答。就這樣他邊叫邊走,一直走到密林深處。
後來,他終於聽到應和的聲音,那是一頭公象發出的吹喇叭似的叫聲,不一會兒大象坦特便應召而來,它高舉著長鼻子,扇動著大耳朵,站在克拉克的面前。
「快!坦特!」人猿大聲叫喊著。坦特用長鼻子「抱」住克拉克,把他放到自己的頭頂。「快走!」克拉克又喊了一聲,這只巨大的厚皮動物,邁萬笨重的四蹄,在叢林裡奔跑起來。克拉克的一雙光腳丫踢他的面頰,給它指路。
克拉克把他巨大的坐騎領到西北面。距離瑞典人的宿營地大約一英里遠的河岸邊。他知道這兒有個大象可以涉水過去的地方。坦特沒有猶豫,馱著它的朋友走進大河,長鼻子直刺藍天,像一條勇敢的戰艦,向對岸「駛」去。有一條膽大的鱷魚企圖襲擊它。坦特猛地從頭頂收回靈巧的長鼻子,潛到水下,攔腰捲起這個不識時務的傢伙,然後輕舒長鼻,一下子把鱷魚扔到一百英尺開外的河面上。就這樣,克拉克腳板也沒濕,便過了這條滔滔滾滾的大河。
然後,他們掉轉頭向商走。坦特甩開大步,一步一個腳印地、扎扎實實地走著。它神情冷峻,步態雖然看起來不大穩當,但一往無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擋住它的去路,就連叢林裡的大樹也不在話下。有時候,樹枝太低,克拉克不得不從坦特的腦袋上跳到樹上,自個兒蕩著樹枝前進。不一會兒他們便來到一片林中空地;這兒便是那個壞透了的瑞典人的宿營地。面對兇惡的敵人。大象沒有踟躇不前。宿營地的大門在東邊,面對大河。坦特和克拉克是從北面來的。這邊沒有門。坦特和克拉克不管三七二十一,逕直向前走去。
人猿一聲令下,大象舉起靈敏、柔軟的長鼻子,向到處是刺的鹿砦,大步走去,彷彿那是一片平地。茅屋前蹲著十幾個黑人,聽見這一陣嘩嘩拉拉的響聲部驚訝地抬起頭。看見大象坦特,他們驚叫一聲,拔腿向大門跑去。坦特本想追過去,它恨人,以為克拉克來就是要殺這些壞蛋。可是人猿把它喊了回來。他引它向空地正中的一座帆布帳篷走上。梅瑞姆和劫持者一定在這兒。
馬爾賓正躺在帳篷前面的吊床上。吊床上面有一把遮陽傘。他傷口很痛,流了不少血,身體十分虛弱。聽見僕人們尖叫著朝宿營地門口跑去,他驚慌地抬起頭。這時,一隻巨像已經像一堵高牆,兀然屹立在面前。侍候他的僕人,對主人既不忠誠又沒感情,看見大象,拔腿就跑,只留下馬爾賓一個人躺在吊床上,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大象在高吊床兩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馬爾賓嚇壞了,一個勁兒地哼哼。他身體太弱,沒法兒逃跑。只能眼巴巴地望著這個龐然大物那雙憤怒的血紅的小眼睛。等待死神到來。
然後,他十分驚訝地看見,大象的脊背上爬下一個人來。馬爾賓一眼認出他就是那個與巨猿和狒狒為伍的野人。他曾經放了狒狒。並且帶領那群如狼似虎的魔鬼襲擊他和詹森。馬爾賓嚇得渾身哆嗦。
「那個姑娘哪兒去了?」克拉克用英語厲聲喝問。
「什麼姑娘?」馬爾賓問道。「我這兒沒有姑娘。有幾個僕人倒是帶著他們的老婆,你是想要她們當中的哪一個嗎?」
「那個白人姑娘,」克拉克說。「不要說謊。你把她從她的朋友那兒誘拐到了這個鬼地方。告訴我,現在你把她藏到哪兒了?」
「不是我幹的!」馬爾賓大聲說。「是一個英國人雇我幹的。他想把她拐帶到倫敦。她也願意去。那傢伙的名字叫貝尼斯。如果你想知道姑娘在哪兒,問他去好了。」
「我剛從他那兒來,」克拉克說。「他派我來找你。那個姑娘不在他那兒。現在,不要再撒謊了,把真話告訴我。她在哪兒?」克拉克滿臉殺氣,向前跨上一步。
馬爾賓嚇得直往後縮。
「我告訴你!」他大叫著。「只要不殺我,我把什麼都告訴你!我是把這個姑娘帶到這兒來著。不過是貝尼斯勸她離開她的朋友的。他答應跟她結婚。他不知道這個姑娘的來歷,可我知道。我還知道,誰要是把她送回到她的親人那兒,就能得到一筆巨大的賞金。我只是想得到這筆錢。可是她跑掉了,是坐了我的一條獨木舟過河的。我追她,沒想到酋長在河對岸。酋長捉住她以後,就朝我開槍。我只好又退回到宿營地。後來,貝尼斯來了,因為丟了那個姑娘大發雷霆,還拿槍打傷了我。如果你想要那個姑娘,就去找酋長要人。從童年起,她就是他過繼的女兒。」
「她不是酋長的女兒?」克拉克問。
「當然不是,」馬爾賓回答道。
「那麼,她到底是誰家的姑娘?」克拉克問。
馬爾賓看到有空子可鑽。也許他可以靠自己掌握的秘密換回一條命來。他心裡明白,這個野蠻的人猿絕不會因為殺了他而感到什麼內疚。
「等你找到她,並且答應不殺我,再分給我一半的賞線,我就告訴你,」他說。「如果殺了我,你就永遠無法知道這個秘密了。因為除了我,只有老酋長知道。而他到死也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至於姑娘,她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
「你剛才說的如果都是實話。我會饒你一條命的,」克拉克說。「我現在就去首長的村莊,如果姑娘不在那兒,回來再殺你不遲。至於所謂身世之謎等我找到她之後,如果她想知道,我們再跟你講價錢。」
「殺手」的目光和他說「講價錢」這幾個字時的語氣,都讓馬爾賓心裡不安。顯然,除非想辦法逃走,這個魔鬼肯定既要掏走他的秘密,又要奪走他的性命。他希望他和他那位目光凶狠的夥伴趕快離開這兒。那個龐然大物像一座山高踞於他的面前,一雙邪惡的小眼睛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把馬爾賓搞得十分緊張。
克拉克走進瑞典人的帳篷,想進一步證實一下梅瑞姆到底在不在這兒。他消失在帳篷裡面之後,坦特仍然直盯盯地望著馬爾賓,還又向前跨上一步、大象的視力不好,可是這頭巨象顯然第一眼看見這個黃鬍子白人,心裡就產生了疑問。現在它又把那根蛇一樣的長鼻子向瑞典人伸了過去,馬爾賓嚇得直往後縮。
大象在嚇壞了的馬爾賓身上嗅來嗅去,然後發出一聲低沉的吼叫,一雙眼睛驟然間迸射出逼人的光芒。它終於認出眼前這個白人就是許多年以前殺死它妻子的壞蛋。大象坦特不會忘記也不會原諒。馬爾賓看出這個龐然大物已經露出殺機。他尖叫著喊克拉克:「來人啊!救命啊!這個魔鬼要殺我了!」
克拉克從帳篷裡跑出來,看見憤怒的大象已經用長鼻子纏住了馬爾賓,然後連床帶那把遮陽傘一起舉到半空中,克拉克一個箭步跨過去,喝令坦特放下馬爾賓。可是此時此刻要想讓坦特服從他的命令,真好比讓河水倒流。坦特靈巧得像一隻貓,原地轉了一圈,驀地把馬爾賓扔到地上。然後又像貓一樣迅速跪到地上,一邊憤怒地吼叫。一邊用有力的牙齒一下一下地戳著俯臥在地上的馬爾賓。等它確信這灘肉泥已經連一個生命的火星也沒有了,才把血肉模糊的斯文·馬爾賓和陽傘、吊床一起舉起來,扔到鹿砦外面的叢林裡。
克拉克站在那兒不無遺憾地看著這場他本來想避免的悲劇。倒不是因為他對這個瑞典人有什麼好感。事買上,他對這個壞蛋只有滿腔的仇恨。他只是為了得到這傢伙藏在肚裡的秘密,想暫且留他一條活命。現在,從馬爾賓這兒打聽梅瑞姆身世之謎的希望已經完全沒有了。除非老酋長坦白交待,這個秘密恐怕永遠都不會公諸於世了。而克拉克對老酋長說真話並不抱多少希望。
人猿克拉克雖然剛才目睹了大象坦將如此殘酷地殺死一個人,對這個龐然大物他卻沒有絲毫恐懼。他打了一個手勢讓坦特過來。再把他放到腦袋上。坦特按照他的吩咐走了過來,規矩得像一隻小貓。它伸出長鼻子,把「殺手」舉起來,輕輕地放到自己的頭頂。
馬爾賓手下那幫烏合之眾從他們的藏身之地親眼看到了主人慘死的情景,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現在看見這位從來沒有見過的白人武士居然敢高踞於這只兇惡的大象的頭頂之上,都驚訝得目瞪口呆。克拉克並沒有注意灌木叢中驚訝的目光。他端坐在大象頭頂,沿看來時走過的那條路回到叢林,眨眼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9:01
第二十五篇 烈火真情
酋長怒視著兩名武士從北邊押解回來的這個俘虜。他派那幫人去追阿布杜爾· 卡瑪克,沒成想,他們沒抓回他的前任中尉,反而送回個身負重傷、沒有用處的英國人。這幫蠢貨為什麼不把他就地正法,送上西天呢?他簡直是個身無分文、一錢不值的要飯花子,大概是迷了路,才轉悠到這兒的、酋長怒氣沖沖,十分凶狠地望著他。
「你是什麼人?」他用法語問。
「我是出生在倫敦貴族世家的莫裡森·貝尼斯,」俘虜回答道。
老酋長一聽莫裡森是個貴族子弟,立刻想到可以趁機敲竹槓撈一筆贖金。於是,他雖然對貝尼斯的態度沒有改變,目的卻有了變化。他要進一步把他的來龍去脈搞清楚。
「你偷偷摸摸到我的領地幹什麼來了?」他咆哮著問。
「我還不知道原來非洲歸閣下您管,」莫裡森·貝尼斯輕蔑地說。「我是來找一個被人從朋友那兒拐走的年輕女人。我被那個拐她的壞蛋打傷之後,躺在一條獨木舟裡,一直漂流到這一帶。上岸後,本來打算再到那個壞蛋的宿營地找她,結果落到了你們手裡。
「一個年輕女人?」酋長問。「是她嗎?』」他朝左面靠木頭柵欄的灌木叢指了指。
貝厄斯順著酋長的手指望過去,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原來梅瑞姆正背朝他盤腿坐在地上。
「梅瑞姆!」貝尼斯大喊一聲,向她撲過去。可是一個衛兵抓住他的胳膊又把他揪了回來。梅瑞姆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一下子跳了起來。
「莫裡森!」她也驚叫了一聲。
「安靜點兒,老老實實在那兒呆著,」酋長像一條狗,狺狺地吠叫。然後又向貝尼斯轉過臉來。「這麼說,就是你這條信奉基督教的惡狗,從我這兒偷走了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貝尼斯驚訝地問。「她是你的女兒?」
「她是我的女兒,」阿拉伯老頭惡狠狠地說。「任何一個異教徒都休想把她搞到手。英國人,你是找死來了。不過,你要是能掏一筆錢,我還可以把命還給你。」
貝尼斯一直以為梅瑞姆在漢森手裡,現在出乎意料,在阿拉伯酋長的村子裡看見她,驚訝得目瞪口呆。一連串疑問從他的腦海裡閃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是怎麼從瑞典人那兒逃出來的?是阿拉伯人把她搶來的,還是她自願逃到這兒尋求這個自稱是她父親的人保護的?只要能跟她說句話。貝尼斯情願放棄一切。如果她在這兒平安無事,自己卻堅持把她帶走送回到她的英國朋友那兒,就只能弄巧成拙,把她給害了——莫裡森已經放棄拐帶姑娘到倫敦的主意了。
「怎麼樣?」酋長問。
「唔,」』莫裡森。貝尼斯一下子從沉思中驚醒過來。「請原諒,我想別的事情來著。啊,當然了,我很願意付一筆贖金。我保證。你認為我值多少錢呢?」
酋長說出一個數目,比莫裡森·貝尼斯預想的要少得多。他點了點頭,表示願意接受這個條件。其實,即使比這個數目再大一點的贖金,他也同意。因為他壓根兒就不打算給他一文錢。他之所以這樣痛痛快快答應酋長的要求,只是為了在等待這筆贖金期間,找機會放跑梅瑞姆——如果她願意離開這兒的話。既然阿拉伯老頭聲稱是姑娘的父親,莫裡森對於梅瑞姆是否非要從這兒逃走就沒有把握了。不過,像她這樣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是不會心甘情願呆在一個目不識丁的阿拉伯老頭骯髒的帳篷裡的。那幢舒適、奢華的別墅式小洋房才是她幸福與歡樂之所在。那裡有志趣相投的朋友, 有好客熱情的先生,溫柔善良的「My Dear」……可惜,是他,把她從那溫馨、美好的所在,引誘到這無盡的險惡之中。想到這兒,莫裡森·貝尼斯羞愧難當,滿臉通紅。老酋長打斷他的思路,讓他給英國駐阿爾及爾1領事寫一封信,信的內容自然是老酋長口授。這老頭措詞準確行義流暢,一望而知,已經不止一次幹過這種綁票勒索的勾當。貝尼斯看到這封信送寄駐阿爾及爾的領事收,便提出異議,說這樣一來,至少要多半年才能收到這筆款子,不如派一名信使到最近的海濱城市,從那兒再和最近的電報局取得聯繫,讓他們告訴他的律師直接把這筆贖金寄來。老酋長連連搖頭。在這個問題上他十分謹慎。而且照他的辦法,總能成功,這一點已經屢試不爽。要按貝尼斯的辦法,麻煩事兒可就多了。再說,他又不急著用錢,他可以等上一年,如果必要,兩年也行。何況,這件事實際上有六個月也就辦妥了。他回轉頭跟一直站在後面的一個阿拉伯人說了幾句話,吩咐他如何看管這位階下之囚。
1阿爾及爾[Algiers]:阿爾及利亞首都。
貝尼斯聽不懂阿拉伯話,不過看得出,他是談話的主題——老酋長豎起得指朝他指劃了好幾次。那個阿拉伯人朝酋長鞠了一躬,打手勢讓貝尼斯跟他走。貝尼斯抬起頭用詢問的目光望著首長,酋長不耐煩地點了點頭。貝尼斯只好站起身,跟那人朝一座土人住的茅屋走去,這座茅屋離外側幾頂羊皮帳篷中的一項很近。阿拉伯人領他走進那座昏暗、憋氣的茅屋之後,又走到門口,叫來兩個在自家茅屋前蹲著閒聊的黑人。阿拉伯人一聲令下,兩個傢伙手麻腳利地綁住貝尼斯的手腕子和腳脖子。英國小伙子據理力爭,可是因為黑人和阿拉伯人都聽不懂英語,說也無用。捆好之後,幾個傢伙揚長而去。莫裡森·貝尼斯在地卜躺了好長時間,想著等待他的可怕命運、在朋友們知道他的困境並且設法救他出去之前不知道要在這裡苦熬多少時光,現在他真希望快點兒送來贖金,讓他離開這個狗洞子。起初,他可不是這樣想的。他本想設法打電報給他的律師不讓他們送一文錢,而是和英屬西非當局取得聯繫。讓他們派一支遠「征隊」救他出去。
茅屋裡一股臭氣撲鼻而來,這位聞慣了花香、酒香、脂粉香的貴公子不由得皺了皺鼻子。他身下那堆爛草散發著汗臭,以及腐爛了的動物和內臟的臭氣。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他們把他扔到那堆爛草上面,不一會兒,他就覺得手上、脖子上,頭皮上一陣奇癢。他又怕,又噁心,掙扎著坐了起來,那種難捱的奇癢已經擴展到身體其他部位。這簡直是一種酷刑!他的一雙手被他們結結實實綁在背後。
他拚命揪扯著,磨蹭著手上的繩索,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不過這番努力並非全無效果,他已經感覺到可以抽出一隻手了。夜幕降臨,他們不給他送東西吃,也不給他送水喝。他暗自咒罵,難道這些黑心腸的阿拉伯人指望他不吃不喝活一年嗎?臭蟲、虱子大概喝飽了他的血,身上不十分癢癢了,但還是竄來竄去,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貝尼斯從病菌的接種與免疫中看到一線希望。他仍然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磨手上的繩索,這時候,老鼠又來光顧這位貴公子了。如果說虱子、臭蟲令人作嘔的話,老鼠就讓人害怕了。它們在他身上竄來竄去,吱吱吱地叫著打架。後來有一個傢伙膽大妄為,居然咬起他的耳朵來了。莫裡森·貝尼斯一邊叫罵,一邊掙扎著坐了起來。老鼠「撤退」了,貝尼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爛草堆裡跪起來。後來又終於站起身來,像喝醉酒似地搖搖晃晃,出了滿身的冷汗。
「天哪!」他噸哺著,「我幹了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我……」他沒有再說下去。是的,他到底幹了什麼?他又想起梅瑞姆姑娘,想起此時此刻。她也被關在這個鬼地方的一座帳篷裡。他是罪有應得。意識到這一點,他咬緊牙關,下定決心,不再怨天尤人。這時,他突然聽見從離這座茅屋最近的那頂羊皮帳篷裡傳出一陣憤怒的叫罵聲,裡面還有女人的聲首。會不會是梅瑞姆呢?他們說的是阿拉伯話。貝尼斯聽不懂。不過聽聲音像是梅瑞姆。
他絞盡腦汁想一個吸引她的注意力。並且設法讓她知道他就在附近的辦法。如果她能給他解開繩子,他就能跟她一起逃走——如果她想逃的話。這個想法很傷腦筋、他沒法兒想像梅瑞姆在這個村子裡的地位到底如何。如果她是這個位高權重的老酋長寵愛的女兒,也許就不想逃走了。這一點他必須搞清楚。
在先生的莊園,他經常聽到梅瑞姆唱「上帝救國王」這首歌兒,那時候是「My Dear」用鋼琴給她伴奏,於是他大聲哼起這首歌的曲子。他立刻聽見從那座帳篷傳來梅瑞姆的聲音。她說得很快。
「再見了,莫裡森!」她大聲叫喊著。「如果上帝是仁慈的,不到天亮我就離開這個世界了。因為今夜之後,我活著比死了還要難受!」
然後他聽見一個男人的叫罵聲,緊接著,是一記耳光的脆響。貝尼斯嚇得臉色煞白。他又發瘋似地磨手上的繩索,繩子漸漸鬆了,不一會兒,一隻手就自由了。另一隻當然很容易便解開了。他又彎下腰,解開腳脖子上的繩索,然後直起腰,溜出茅屋,向關梅瑞姆的帳篷摸了過去。可是沒走幾步,黑暗中喜地出現一個巨大的身影,擋住了他的去路。
需要速度約時候,克拉克不靠任何「交通工具」,只靠自己渾身發達的肌肉。因此,當大象坦特把他平平安安送到大河對岸之後,他便告別了這位忠實的大朋友,爬上大樹,穿枝過葉,朝瑞典人告訴他的梅瑞姆可能在的那個地方,飛奔而去。直到天黑,他才來到這座用柵欄圍起來的村莊。自從上次他從這個凶殘的「城堡」救出正在受難的梅瑞姆。村莊四周的柵欄又加固了許多。緊挨柵欄的那棵綠蔭如蓋的大樹也不見了。不過一般人為的障礙是無法阻擋克拉克的。他解下拴在腰間的草繩,把繩套甩到一根削得很尖的柱子上面,眨眼之間。便在草繩的幫助之下,爬上柵欄,把村裡的情況看了個一清二楚。附近連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克拉克輕巧得像一隻獵,一縱身跳到柵欄裡面,沒有發出一點響聲。
然後他開始搜索這座村莊。他先到阿拉伯人住的那幾頂帳篷、一邊走,一邊側而靜聽,還用鼻子嗅著四周的氣味。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情況,只好繼續向前搜索。他的腳步輕極了,就像在帳篷的陰影之下移動的幽靈,連阿拉伯人養的那幾條惡狗也沒聽見半點兒動靜。一股煙草味兒告訴他,阿拉伯人正在帳篷前頭抽煙。一陣笑聲傳入他的耳鼓。然後,他聽見對面的茅屋裡有人在唱一首他曾經那麼熟悉的歌:《上帝救救國王》。克拉克莫名其妙,不由得停下腳步。是誰在唱歌?聽聲音顯然是個男人。他驀地想起留在河邊那條小路上的英國小伙子。想起他回來這一路上居然沒見他的蹤影。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啊,是梅瑞姆!「殺手」克拉克立刻朝這兩個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快地溜了過去。
吃過晚飯,梅瑞姆便回到她的地鋪。她和老酋長同住一個帳篷,不過是在帳篷後面專供女人起居的那個小角落。這個角落用兩塊相當貴重的波斯地毯隔開,裡面只住著梅瑞姆和瑪布諾。沒有別的女人,因為老酋長沒有老婆。梅瑞姆真是感慨萬端,她雖然離開此地多年,但這裡一點兒變化也沒有—一這個專供女人睡覺的小角落還是只有她和瑪布諾。
不一會兒酋長撩起地毯,走了進來。藉著昏暗的燈光。他向這個小角落張望著。
「梅瑞姆!」他喊道。「來這兒一下。」
姑娘站起身,走進帳篷「前廳」。地上有一堆火,把帳篷照得通亮。首長的兄弟阿里,本·坎丁蹲在地毯上抽煙。酋長在旁邊站著。酋長和阿里·本·坎丁一個父親,但阿里·本·坎丁的母親是個奴隸——一個西海岸的黑人。阿里·本·坎丁又老又醜,和黑人差不了多少。他的鼻子和半邊臉頰因為什麼可怕的疾病。都爛掉了。梅瑞姆進來時,他抬起頭,齜開牙笑了一下。
酋長豎起大拇指朝阿里·本·坎丁指了一下,對梅瑞姆說:
「我已經垂垂老矣,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因此,我把你送給了我的弟弟。阿裡·本·坎丁。」
話就算說完了。阿里·本·坎丁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梅瑞姆嚇得直往後縮。那個醜八怪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走!」他拉起梅瑞姆的胳膊,就往他的帳篷裡拖。
他們走了之後,酋長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再過幾個月我要把她送到北方,」他自言自語地說,「我要讓他們知道,殺死阿摩·本·柯哈托姐姐的兒子會遭到什麼報應。」
在阿里·本·坎丁的帳篷裡,梅瑞姆又是哀求又是威脅,但毫無用處。那個面目可憎的老雜種一開始還好言相勸,可是當梅瑞姆對他表現出極端的厭惡和恐懼之後,他生氣了,撲過去,一下子把梅瑞姆拖到了懷裡,梅瑞姆兩次從他手裡掙脫,就在這時,聽見貝尼斯哼那首歌兒。一下子想到這是貝尼斯特意哼給她聽的。就在她答話的當兒,阿里·本·坎丁又向她撲了過去。這一次他把她按到了他那頂帳篷後面。那兒有三個黑女人,都幸災樂禍地抬起頭,等著看眼前這場「好戲」。
莫裡森·貝尼斯看見一個大個子黑人檔住他的去路,失望和憤怒像驟然間燃起的一團火,在他心裡燃燒。一剎那間他變成一頭野獸,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向黑人猛撲過去。那人一下子被地撞倒莊地上。他們抱作一團,撕打著,黑人摸索著,拔腰間的獵刀,貝尼斯使勁兒掐他的脖子。
黑人本來想喊救命,可是脖子被貝尼斯鐵鉗般的大手緊緊地掐著,連一聲兒也沒喊出來,但他還是設法拔出那把短刀,向貝尼斯的肩膀猛地刺去,然後第二刀,第三刀……貝尼斯騰出一隻手,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一塊石頭,抓起來朝那人的腦袋使勁兒砸去。黑人身子一軟,暈了過去,貝尼斯跳起來,朝傳來梅瑞姆叫喊聲的那頂羊皮帳篷跑去。
不過「殺手」克拉克已經捷足先登了。他除了一張豹子皮,一塊纏腰布,渾身上下一絲不掛,悄無聲息地溜到阿里·本·坎丁那頂帳篷後面。那個老雜種剛把梅瑞姆拖進女人住的「分隔間」,克拉克便用他那把尖刀在帳篷的「後牆」劃開一道六英尺長的口子。然後像一個從天而降的巨人,驀地出現在那幾個驚呆了的黑人面前。
梅瑞姆一眼認出了克拉克。看到盼望已久的親人,看到他那偉岸的身軀,她的一顆心充滿了驕傲和歡樂。
「克拉克!」她大喊一聲。
「梅瑞姆!」他只喊了這麼一句,便向嚇呆了的阿里·本·坎丁猛撲過去。三個黑女人尖叫著從地鋪上一躍而起。梅瑞姆想攔住她們,可是他們已經從克拉克劃開的那道口子奪路而逃,叫喊聲震動了整個村莊。
「殺手」掐住阿里的脖子,對準他的心窩猛刺一刀,阿里·本·坎丁躺在地上。一命嗚呼了。克拉克剛向梅瑞姆轉過臉,突然看見一個頭髮蓬亂,渾身是血的人闖進帳篷。
「莫裡森!」姑娘驚叫了一聲。
克拉克呆呆地望著這位「不速之客」,一股悲涼的浪潮頓時淹沒了他的心。剛才,剎那之間,他忘記了和梅瑞姆分手之後。她身上發生的種種變化,張開雙臂,想把她緊緊摟在懷裡,英國小伙子的出現又使他想起林中空地親眼看到的那個愛的場面。
這時,那三個黑女人的叫喊聲已經驚動了全村,人們正向阿里·本·坎丁的帳篷急匆匆地跑來。沒有時間再耽擱了。
「快!」克拉克望著貝尼斯大喊一聲。而貝尼斯在慌亂之中還沒有悟出他面對的是朋友還是敵人。「快帶她往柵欄那兒跑。從帳篷後面繞過去。這是我的繩子。靠著它,你們可以翻過柵欄,找條逃路。
「可你呢?克拉克,」梅瑞姆大聲問。
「我在這兒掩護你們,」人猿回答道。「而且我還有賬要和老酋長算呢!」
梅瑞姆還在猶豫,克拉克抓住她和貝尼斯的肩膀,從帳篷後面那道口子把他們推了出去。
「快跑!」他大喊一聲,便掉轉頭和從前面蜂擁而來的敵人廝打起來。
人猿克拉克打得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痛快。這樣漂亮。不過,距離大獲全勝還差得很遠。儘管他為貝尼斯和梅瑞姆逃跑贏得了最寶貴的時間。幾分鐘之後,克執克終因寡不敵眾,被阿拉伯人五花大綁,送到酋長的帳篷。
老頭默默地盯著克拉克看了好長時間。他在想一個能夠足以發洩心中的憤怒的折磨這個野小子的辦法。就是他。先後兩次從他的手裡搶走了梅瑞姆。至於殺了阿裡·本·坎丁他倒並不覺得氣惱,對他父親和一個黑奴生下的這個醜八怪兒子,他一直懷恨在心。十幾年前,這個一絲不掛的白人武士打他的那拳,他倒是耿耿於懷,現在想起來。更如火上澆油。一時間,竟想不出來該怎樣懲治這個「罪大惡極」的野人。
就在他坐在那兒一言不發,望著克拉克的時候,柵欄外面的叢林裡驀地響起一聲大象的呼叫,打破了這死一樣的寂靜。克村克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他朝傳來這聲呼喚的方向微微轉過頭,發出一聲低沉、古怪的嘯叫。站在他旁邊的一個黑人用手裡的長矛打了一下他的嘴巴,不過誰也不明白,他這一聲嘯叫意味著什麼。
叢林裡,大象坦特支楞起耳朵仔細聽克拉克的應和聲。它走到村邊,長鼻子探過高高的柵欄喚了嗅,便低著頭使勁兒向一根根排列整齊的木樁撞了過去。可惜這道幾經加固的柵欄太結實了,只晃了幾晃,沒有被坦特撞開。
帳篷裡,酋長終於站起來,他朝眼前這位五花大綁的俘虜指了指,轉過臉對他手下的一名中尉說:
「燒死他!馬上動手,綁到石柱上燒!」
衛兵從酋長的帳篷裡拉出克拉克,前呼後擁,把他帶到村子正中的一個小型廣場。廣場正中高高聳立著一根石柱。這根柱子並不是為了燒人才立在這兒的,而是為了懲治不服管教的奴隸。那些可憐的黑奴被綁在石往上,直到打死為止。
現在,克拉克被綁到了這根石柱上。然後他們搬來一堆堆荊棘、柴草,堆在石樁四周。酋長也來了,站在廣場上,準備欣賞仇人是如何痛苦掙扎的。可是克拉克毫不畏懼,直到有人柱石沖旁邊扔了一個火把,乾柴遍地騰起熊熊的火焰,他仍然面不改色。
他只是像剛才在酋長的帳篷裡那樣,撅著嘴發出一聲古怪的嘯叫,柵欄外邊立刻傳來大象坦特吹喇叭似的怒吼。
老坦特一直撞那道柵欄,可是始終沒能撞開一個口子。克拉克的呼喚和它的仇敵——人的氣味,在它的心中激起無比的憤怒,對眼前這道一聲不響阻擋它前進的屏障更懷著刻骨的仇恨。後來,它掉轉頭向後退了十幾步遠,長鼻子直刺夜空,驀地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低著碩大無比的腦袋,像一般血肉與筋骨鑄成的戰艦,向那道似乎是不可跨越的屏障猛衝過去。
柵欄吱吱咯咯響著,被撞得粉碎。氣瘋了的坦特從那個缺口猛衝過去。克拉克聽見的巨響。自然也不會逃脫別人的耳朵,不過只有他明白其中的含義。烈火已經燒到克拉克的身邊。一個黑人聽見身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走動。回頭一看,一頭山一樣高大的巨象正向他們跑來。那人嚇得尖叫一聲撥腿就跑。眨眼之間坦特已經沖到人群中,甩開長鼻子把那種阿拉伯人和黑人打得東倒西歪,然後穿過它平常十分害怕的熊熊大火去救它親愛的朋友。
酋長一邊叫喊著向他的嘍囉們發號施令,一邊跑回帳篷去取步槍。坦特的長鼻子繞住克拉克和那根石柱,猛一使勁兒,把村子從地裡拔了出來。烈火灼傷了它那敏感的皮——雖然那皮很厚。坦特一來急於救出朋友,二來急於從已經包圍了它的大火中逃走,長鼻子差一點兒把人猿克拉克纏死。
它把克拉克和石柱放到頭頂,轉身就向它剛才撞開的那個缺口飛奔而去。酋長手裡端著步槍,從帳篷裡面衝出來,正好擋住這頭髮了瘋的巨象的去路。他開了一槍沒有打中,還沒來得及再開第二槍。便被坦特撞倒在地上,踩成肉泥——就像我們踩死路上的一隻螞蟻一樣。
然後,大象坦特小心翼翼地馱著克拉克和石柱,向漆黑的叢林走去。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9:22
第二十六篇 忠誠的朋友
梅瑞姆以為克拉克早已不在人世,現在竟然看見他,一時間手足無措,只是任憑貝尼斯領著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朝前走。他們繞過帳篷,很順利地來到柵欄下面,然後按照克拉克教給的辦法,把繩套搭到一根圓木上面。貝尼斯費了好大勁兒才爬上柵欄,然後伸出一隻手,幫助梅瑞姆跨越障礙。
「快!」他輕聲說。「我們必須趕快離開這兒!」梅瑞姆突然如夢初醒,想起克拉克。她的克拉克還留在村子裡,一個人赤手空拳抵擋那群惡魔。那麼,她的崗位應該在他的身邊,應該為了他而迎戰任何敢於傷害親愛的克拉克的敵人。她抬起頭瞥了貝尼斯一眼。
「快走!」她大聲說。「你趕快去先生那兒,讓他派人來救我們。我應該呆在這兒。你留下毫無用處,還不如快去把先生帶來。」
莫裡森·貝尼斯一聲不響,又從柵欄上面跳了下來。
「我只是為了你,才離開他的,」他說,朝剛剛離開的那座帳篷點了點頭。我知道他能比我堅持得長一點兒,因而也就能為你逃跑贏得更多的時間。所以才扔下他,護送你到這兒。剛才我聽見你喊他克拉克,現在我明白他是誰了。他是你最好的朋友,而我一直錯待你。不,不要打斷我的話。現在我要把真情都告訴你,讓你知道,我是一個多麼卑鄙的小人。你知道,我準備把你帶到倫敦,可是並沒有打算和你結婚。瞧,你一個勁兒地往後縮了吧,這是我罪有應得。你應該蔑視我,討厭我。不過那時候,我還不懂得什麼叫真正的愛情。而自從懂得了這一點,我也就明白了另一個道理活到現在,我一直就是個無賴,就是個膽小鬼!我看不起那些自認為出身低賤的人,總以為你配不上我的門第。自從漢森把你從我手裡騙走,我經歷了許多磨難,可是同時也把我造就成一個新人,儘管已經為時太晚。現在,我可以向你奉獻真誠的愛,我願意永遠把自己的名字和你聯繫在一起。」
梅瑞姆若有所思,半晌沒有說話。她提的第一個問題似平和貝尼斯剛才那番話風馬牛不相及。
「你是怎麼找到這個村子的?」她問。
貝尼斯把黑人嚮導向他揭露漢森的陰謀詭計之後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你說你是個膽小鬼,」她說,「可是為了救我,你已經做了很大的犧牲。你剛才有勇氣在我面前那樣深刻地剖析自己,說明你在精神上並非懦夫;而你經歷的種種危險與磨難又足以證明,你在肉體上也是個能吃苦耐勞的好漢。是的,我是不會愛一個膽小鬼的。」
「你是說,你愛我?」他驚訝地大聲問,向前跨上一步,想把她抱在懷裡。可是梅瑞姆伸出手,把他輕輕推開,好像說,還不到時候呢。但到底心裡怎麼想,恐怕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認為自己愛他,這一點似乎沒有疑問。她也不認為她對這個英國小伙子的愛就是對克拉克的不忠。因為她對克拉克的愛並沒有因此而稍減, ——那是一個妹妹對無微不至地關心她的兄長的愛。他們站在那兒談話的時候,村子裡的喧鬧聲漸漸歸於沉寂。
「他們把他給殺死了,」梅瑞姆輕聲說。
貝尼斯聽了梅瑞姆痛苦的呻吟,才又想起他從柵欄上跳回到村兒裡的目的。
「你在這兒等著,」他說,「我去看看。如果他已經死了,我們自然也就無能為力了。如果他還活著,我就盡最大努力把他救出來。」
「我們一起去!」梅瑞姆說。「快走!」說著她就領貝尼斯向剛才和克拉克告別的那座帳篷跑去。他們不時藏到茅屋或者帳篷的陰影裡,因為現在人們跑來跑去,整個村莊都陷入一片混亂。他們花了好長時間才又回到阿里·本·坎丁那座帳篷後面。他們小心翼翼地爬到克拉克在「後牆」上面劃開的那道口子跟前,梅瑞姆朝裡面張望著,發現後面那個「分隔間」空無一人,便悄悄地爬了進去,貝尼斯緊跟在她的身後。他們輕手輕腳走到將帳篷一分為二的那兩塊掛毯前面,梅瑞姆悄悄撩開一個縫,看見帳篷「前廳」也空無一人,便徑直走到帳篷門口,從那兒向村裡窺視。眼前的情景嚇得梅瑞姆連氣也喘不過來。貝尼斯從她的肩膀上面望過去,也不由得驚叫了一聲。
他們看見克拉克被綁在一百英尺開外的一根石柱上面,周圍的柴草已經燒了起來。央國小伙子一把推開梅瑞姆,向已經陷入滅頂之災的克拉克衝了過去。面對黑壓壓一片的阿拉伯人和黑人,此舉究竟能起什麼作用,他連想也沒想。就在這時,大象坦特撞爛柵欄,衝進人群。面對這只發了瘋的巨象。村民們四散而逃,把貝尼斯也裹挾到了人群之中。眨眼之間,一切都完結了,大象馱著克拉克和石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村子裡仍是一片混亂。男人、女人、兒童到處亂跑,尋找藏身之地。雞飛狗跳,馬、駱駝、驢被大家吹喇叭似的叫聲嚇得嗚哇亂叫,尥蹶子,拚命揪扯栓它們的韁繩和木樁。十幾頭駿馬掙斷韁繩,撒開四蹄,在村裡飛跑。貝尼斯突然想起一個主意,他回轉頭找梅瑞姆,發現她就在身邊。
「馬!」他大聲叫喊著。「要能搞到兩匹馬就好了!」
梅瑞姆聽了連忙把他領到村邊的馬廄。
「解下兩匹,」她說,「拉到茅屋後面隱蔽起來。我知道馬鞍子在哪兒,這就去取。」說著沒等貝尼斯阻攔,拔腿就跑。
貝尼斯趕快解下兩匹煩躁不安的馬,牽到梅瑞拇指定的地方,焦急地等待著。幾分鐘之後,——貝尼斯覺得好像過了好幾個小時——梅瑞姆便打著兩個馬鞍跑了回來。他們連忙給馬備好鞍子。那堆火還在熊熊燃燒,藉著火光,他們看見黑人和阿拉伯人漸漸鎮靜下來。男人們去捉那幾頭掙斷韁繩的牲口,有兩三個人已經捉住幾匹馬,向馬廄走來,梅瑞姆和貝尼斯還在手忙腳亂地備鞍子。
姑娘翻身上馬。
「快跑!」她輕聲說。「從大象撞開的那個口子衝出去!」看到貝尼斯也翻身上馬之後,她便放開緩繩,縱馬疾馳。梅瑞姆選擇了距離那個缺口最近的一條路,而這條路必須從小村正中通過。貝尼斯緊跟在她的身後,兩匹馬風馳電掣般地奔跑著。
他們像一陣疾風,猛不防旋捲過去,那些驚魂未定的村民直到兩匹駿馬快要衝出村口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一個阿拉伯人認出他們,驚叫一聲,端起槍開了火.這一槍就像一聲號令,驟然間槍聲大作。梅瑞姆和貝尼斯在彈雨中衝出那個豁口,沿著林中小路向北飛馳而去。
克拉克呢?
坦特一直把他馱到密林深處,直到它那雙聽覺靈敏的耳朵聽不見那個遙遠的村莊傳來任何響聲,才停下腳步,把克拉克和石柱輕輕放到地上。克拉克掙扎著,想掙脫捆綁在身上的繩索。可是他雖然力大無比,也對付不了那一個又一個的死結,一道又一道的繩索。他就這樣,躺在地上掙扎一會兒,歇一會兒,大象警惕地守衛在他的身邊,叢林中的猛獸看了都退避三舍,誰也不敢來這兒找死。
天亮了,克拉克依然緊緊捆在石柱上,沒有絲毫鬆動。他開始想到死,因為他知道大象坦特是不可能給他鬆綁的,這樣下去,他非得渴死、餓死不成。
就在他這樣掙扎,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貝尼斯和梅瑞姆沿著河岸向北縱馬疾馳。姑娘再三向貝尼斯擔保:克拉克只要有坦特陪伴,肯定平安無事,她一點兒也沒有想到,人猿克拉克無法解開身上的繩索。貝尼斯被阿拉伯人射來的一顆子彈打傷了,梅瑞姆想趕快把他送到先生的莊園,在那兒他可以得到很好的照料。
「然後,」她說,「我帶先生來找克拉克,他一定能健健康康地回來,和我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們騎馬整整跑了一夜,天剛濛濛亮,突然碰到一隊人馬,原來是先生和他的黑人武士。看到貝尼斯,先生皺著眉頭,滿臉不悅。可他還是耐著性子聽梅瑞姆的解釋,沒有發洩心中積壓多時的憤怒。梅瑞姆講完一路的危險之後,他似乎把貝尼斯完全忘到了腦後,只想著另外一件事情。
「你說發現克拉克了?」他問道。「你真的看見他了?」
「真的,」梅瑞姆回答道。「就像看見你一樣,清清楚楚。我回來就是找你幫忙,再把他找回來,先生。」
「你也看見了?」他轉過臉問莫裡森·貝尼斯。
「是的,先生,」貝尼斯回答道。「千真萬確。」
「他長得什麼樣子?」先生又問。「依你看,他有多大年紀?」
「要我看,他是個英國人,年齡和我差不多,」貝尼斯回答道。「或許比我大一點兒。他非常強壯,皮膚黝黑。」
「他的眼睛和頭髮是什麼顏色你注意到了嗎?」先生急切地問,答話的是梅瑞姆。
「克拉克的頭髮是黑色的,眼睛是灰色,」她說。
先生轉過臉對工頭說:
「把梅瑞姆小姐和貝尼斯先生送回家,我要到叢林裡去。」
「讓我跟你一起去,先生,」梅瑞姆大聲說。「你不是要去找克拉克嗎?讓我也去!」
先生望著梅瑞姆姑娘,傷心但堅定地說:「你的崗位應該在你愛著的人的身邊。」
然後,他朝工頭打了個手勢,讓他帶梅瑞姆和貝尼斯回莊園裡去。梅瑞姆慢慢地爬上那匹帶她逃出酋長的村莊、已經疲憊不堪的馬兒。貝尼斯已經開始發燒,大伙兒給他綁了一副擔架。這支小小的隊伍很快便沿著河岸邊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向莊園慢慢地走去。
先生站在那兒,一直等到他們在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完全消失。梅瑞姆連一次也沒有回頭看他。她坐在馬背上,低著頭,垂著肩,先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愛這個阿拉伯姑娘就像愛自己的女兒。他知道,貝尼斯已經用實際行動洗刷了自己的過錯,因此,如果梅瑞姆真的愛他,他是不會提出異議的。不過先生總覺得,貝尼斯配不上他的小梅瑞姆。他慢慢地轉過身,走到一棵大樹旁邊。縱身一躍,抓住一根比較低的樹枝,然後一個引體向上,鑽進如蓋的綠蔭之中。他的動作十分輕捷,像一隻貓。他在高高的樹木間穿行,從容自如,如履平地,而且邊走邊脫衣服。他從肩上持著的一個裝野味的袋子裡掏出一塊細長的鹿皮,一條盤得整整齊齊的長繩,和一把寒光閃閃的獵刀。他把鹿皮握到腰間,繩子挎在肩上,獵刀別在腰帶上面。
他舒腰展背,腦袋向後一甩,挺著寬闊的胸膛,唇邊露出一絲冷笑。他張開鼻翼,嗅著叢林裡的氣味,瞇細了一雙灰眼睛。他半蹲著身子,跳上一根不太高的樹枝,然後離開河岸,穿枝過葉,向東南方向飛奔而去。他在樹木間穿行的速度非常之快,只是偶爾停下來,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古怪的尖叫,然後側耳靜聽林海中是否有應和的聲音。
這樣走了幾個小時以後,他聽見從前面偏左一點的林莽之中隱隱約約傳來一聲嘯叫——那是一隻巨猿回答他的呼喚!聽到這一聲長嘯,先生繃緊了每一根神經,一雙眼睛驟然間迸射出明亮的光彩。他又仰天長嘯一聲,然後朝傳來應和聲的方向飛也似地跑去。
克拉克終於清醒地認識到,再這樣呆下去,只有死路一條,於是他用只有坦特才能聽懂的語言,命令它再把他放到頭頂,向東北方向走。因為,最近克拉克在那邊看見過白人和黑人,如果這一次正好碰上哪個不走運的傢伙,便可以輕而易舉地讓坦特把他捉住,然後克拉克就可以讓他把身上的繩索解開。至少可以試一下,總比躺在這兒等死強。坦特馱著克拉克從森林裡走過的時候,克拉克不時大聲呼叫,希望能吸引阿卡特的猿群的注意力。他知道,它們經常在這一帶出沒。他想阿卡特一定能解開他身上的繩索,因為許多年以前,俄國佬鮑爾維奇把他綁在那張木床上的時候,就是阿卡特給他解開繩索的。阿卡特此時在他的南邊。它果然聽到了克拉克的呼喚,便向這個方向匆匆趕來。還有一個人也聽見了他們相互間的呼叫。
先生打發工頭把梅瑞姆和貝尼斯送回莊園,自己帶著人馬向叢林深處走去。海瑞姆騎著馬垂頭喪氣,一句話也沒說。但她那十分靈活的頭腦裡剎那之間閃過種種念頭。不一會兒,她好像拿定了什麼主意,把工頭叫到身邊。
「我要跟先生一塊兒去,」她鄭重其事地申明。
工頭搖了搖頭。「不行!」他說。「先生要我把你帶回家,我就只能讓你回家。」
「你不放我走?」姑娘問道。
工頭點了點頭,往後退了幾步,讓梅瑞姆走在前面,這樣便可以更好地監視她。梅瑞姆嘴角現出一絲微笑。不一會兒,一根樹枝從她的頭頂掠過。只聽嘩啦一聲,工頭定睛細看,梅瑞姆的坐騎上已經空空如也。他快馬加鞭跑到那棵大樹下面,早沒了梅瑞姆的蹤影。他大聲叫喊,沒有人回答,叢林裡只留下一串漸漸遠去的笑聲。他派人四下搜索,毫無結果,過了一會兒只好繼續向莊園走去,因為貝尼斯燒得厲害,已經神志不清了。
梅瑞姆知道酋長那座村莊東面的叢林裡有一個大象經常聚集的地方,她估計坦特總會到那兒,於是徑直向那個方向奔去。她踩著懸在半空中的樹枝,走得又快,又穩,而且連一點兒響聲也沒有。她什麼也不想,只想著趕快找到克拉克,把他帶回莊園。後來,一陣恐懼突然襲上心頭,她尋思克拉克也許正處於某種危險之中。她一個勁兒地責怪自己,剛才只想著趕快把身負重傷的莫裡森送回莊園,沒有想到克拉克也許正需要她在身邊。她一口氣奔跑了好幾個小時,聽見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隻巨猿呼喚它的同類,那聲音聽起來十分耳熟。
她沒有回答這聲聲呼喚,只是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就像飛翔在叢林裡的一隻小鳥。不一會兒,她那嗅覺敏銳的鼻子便聞見大象坦特的氣味,她果然走對了路。她沒有喊克拉克,想讓他大吃一驚。不一會兒叢林裡走出了大象坦特,它用高舉著的長鼻子護著頭頂的克拉克和石柱,慢慢地走著。
「克拉克!」梅瑞姆從大樹濃密的枝葉間喊了一聲。
坦特立刻把克拉克和石柱放到地上,怒吼著,準備保護他的朋友。人猿聽出梅瑞姆的聲音,喉嚨裡好像升起一團硬硬的東西,半晌說不出話來。
「梅瑞姆!」他用顫抖的聲音喊了一聲。
姑娘高興得跳下大樹,向克拉克跑過去,要給他解身卜的繩子。大象低下頭怒吼著,發出嚴厲的警告。
「快回去!快回去!」克拉克大聲喊道。「它會殺死你的!」
梅瑞姆停下腳步。「坦特!」她對著那個龐然大物大聲叫喊。「你難道不記得我了?我是小梅瑞姆。過去,我經常騎在你脊背上玩兒。」可是大象只是嗓子裡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來回晃動著修長而鋒刻的牙齒,隨時準備攻擊敢於走到它身邊的任何人或獸。克拉克極力安撫它,命令它走開,好讓梅瑞姆過來給他解開身上的繩子,可是坦特守在他身邊,寸步不離。它以為姑娘要加害於它的朋友。就這樣,梅瑞姆和克拉克折騰了整整一個小時也沒想出一個從困境中解脫的辦法。坦特好像下定決心,雷打不動。
後來,克拉克終於想出一個主意。「你假裝走吧,」他對姑娘大聲說,「然後繞到我們的下風頭,這樣,坦特就聞不到你的氣味了。你就悄悄地跟在我們後頭走。過一會兒,我讓它把我放下,再找個借口把它支開。它走了以後你就趕快跑過來,拿刀子割斷我身上的繩索,你有刀子嗎?」
「有,」她回答道。「我先走了。我想,我們也許能瞞過它。不過也別大自信了,坦特很狡猾呢!」
克拉克笑了笑,他知道姑娘的話很對。不一會兒,梅瑞姆便在林海裡消失了。大象側耳靜聽,然後又舉起鼻子聞她的氣味。克拉克命令它再把他放回到頭頂上,繼續趕路。坦特猶豫了一會兒,後來還是聽從了朋友的吩咐。這時,克拉克隱隱約約聽見一隻巨猿的呼喚。
「阿卡特!」他心裡想。「太好了!坦特和阿卡特很熟。它會允許它走過來的。」克拉克扯開嗓門兒大聲叫喊,回答巨猿的呼喚。不過他還讓坦特沿著那條小路繼續向前走。反正試一下另外那個計劃,也沒有壞處。他們走到一片林中空地,克拉克聞見一股水氣,這兒是個好地方,也容易找到借口。於是他命令坦特把他放到地上,還讓它用長鼻子給他取點兒水喝。大象把他放到林中空地正中的一片草地上,支楞著耳朵站了好大一會兒,確信周圍沒有任何危險,才朝那條小溪走去。克拉克知道,小溪離這片空地足有二、三百碼遠。克拉克臉上不由得露出一絲微笑,暗自慶幸總算騙過了這位忠實的朋友。可是,他雖然很瞭解坦特,還是想不到這個老傢伙到底有多麼狡猾。這只山一樣巍峨的巨獸走過林中空地,向那條潺潺的小溪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密密的叢林裡。可是,它那巨大的身軀剛被濃密的枝葉遮住,便又掉轉頭小心翼翼地走回到那片空地邊緣,隱藏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原來大象坦特生性多疑,它還怕那個塔瑪干尼回來,襲擊它的好朋反克拉克。它要在這兒再等一會兒,直到確信一切正常之後,再去取水。啊!果然不出所料!那個塔瑪干尼從空地對面的一棵大樹上跳下來,飛也似地向克拉克跑去。坦特等待著。它要等她跑到克拉克跟前,再向她進攻,那時她就沒有逃跑的希望了。它的一雙小眼睛閃著野蠻的凶光,尾巴像鋼鞭一樣攝了起來,嗓子眼呼嚕呼嚕地響著,按捺不住想要大聲怒吼的慾望。梅瑞姆快跑到克拉克身邊了。坦特看見她手裡握著一把鋒利的刀。他驀地發出一聲可怕的怒吼,向這個嬌嫩美麗的姑娘猛衝過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17 19:09:45
第二十七篇 皆大歡喜
克拉克大聲叫喊著,命令他的「保護者」趕快停止進攻,可是毫無用處。梅瑞姆邁開兩條靈活的小腿,飛也似地向空地邊兒上的大樹跑去,坦特雖然笨重得像座大山,此刻卻像一列特別快車,風馳電掣,窮追不捨。
克拉克躺在地上,眼巴巴地望著這場可怕的悲劇,出了一身冷汗,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梅瑞姆本來可以在坦特追上她之前跑到大樹跟前的,可是她雖然動作敏捷,也還是逃不脫大象那根冷酷無情的長鼻子。它會把她攔腰纏住,再從樹上揪下來。克拉克彷彿清清楚楚看見那讓人毛骨悚然的「全過程」。坦特會用它那鋒利的長牙戳碎這塊溫馨的軟玉,或者用它那笨重的蹄子把她踩成肉泥。
坦特就要追上梅瑞姆了,克拉克想閉上一雙眼睛,但又不能。他口乾舌燥,嗓子冒煙兒。在他整個野蠻的叢林生涯中,還從來沒有這樣害怕,應該說,以前他從來就不懂得害怕。再有十幾步,凶殘的巨獸就要踏碎這塊閃光的美玉了!突然,克拉克大睜一雙眼睛,呆住了。他看見從梅瑞姆就要到達的那棵大樹上跳下一個陌生人,不偏不倚正好擋住大象的去路。這是一個赤身需體的白種巨人,他肩上盤著一條長繩,腰帶上插著一把豬刀,要沒有這兩樣東西,他可真是手無寸鐵了。他赤手空拳站在發了瘋的坦特面前,撅著嘴唇,發出尖利的嘯聲。坦特就像被這個陌生人使了定身法,立刻停下腳步,梅瑞姆趁機爬上那棵大樹,找到一個可以安全隱蔽的地方。克拉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驚訝極了,呆呆地望著救了梅瑞姆性命的這個陌生人那張臉。突然,就像一塊五顏六色的冰在陽光下融成透明的水,他漸漸認出那張熟悉、親切、思念已久的臉。他驚訝,他不敢相信,他以為這是一場夢!
坦特憤怒地咆哮著,在那個白種巨人面前晃來晃去。巨人徑直走到它那根翹得很高的長鼻子下面,悄悄地說了一句什麼。坦特立刻老老實實,不再吼叫了,目光中的瘋狂和野蠻也都消失了。陌生人向克拉克走了過去,大象跟在他身後溫順得像一條小狗。
梅瑞姆驚訝地望著這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那人好像重又想起她的存在,轉過臉喊道:「下來吧,梅瑞姆!」
梅瑞姆聽見這親切、熟悉的聲音,認出這位冒死相救的思人。「先生!」她驚喜地叫喊著,從樹上跳下來,向他跑去。坦特斜睨著姑娘,露出疑問的神色。先生又一次向它發出警告,讓梅瑞姆走到他的身邊,然後兩個人一起向克拉克走去。克拉克躺在地上,豹眼圓睜,目光中充滿了請求原諒的悲傷,以及因為突然之間見到兩位親人而感到的欣慰與快樂。
「傑克!」先生叫喊著,跪倒在人猿身邊。
「爸爸!」「殺手」克拉克硬嚥著喊了一聲。「謝謝上帝,讓你來救了梅瑞姆,除了你,誰也制服不了坦特。」
先生只幾下便割斷克拉克身上的繩子,小伙子跳起來,緊緊抱住親愛的父親— —泰山。泰山轉過臉,望著梅瑞姆。
「我想,」他很嚴厲地說,「剛才我是讓你回莊園去的。」
克拉克驚奇地望著父親和梅瑞姆。一種巨大的渴望在他心裡衝動,他真想張開雙臂把海瑞姆緊緊摟在懷裡。可是,他又想起另外那個人,那位英國闊少爺,而自己不過是一個野蠻的人猿。
梅瑞姆抬起頭,可憐巴巴地望著先生那雙明亮的灰眼睛。
「您告訴過我,」她用極小的聲音說,「我的崗位在我愛著的人的身邊。」』她轉過瞼凝望著克拉克,一雙秀美的眸子裡閃爍著別的男人不曾看到、也不會看到的奇妙的光彩。
「殺手」張開雙臂向她走過去,可是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單腿跪下,拉起她的一隻手,深情地吻著,那神色比吻女王還要虜誠,莊重。
坦特發出一聲低沉的吼叫,這三個同是森林裡長大的人立刻進入警戒狀態。坦特正向身後那棵大樹張望,順著它的目光望去,他們看見大樹蔥寵的枝葉間露出一只巨猿的腦袋和肩膀。巨猿怔怔地望著他們,然後驀地發出一聲快樂的叫喊,從樹卜跳下來,身後緊跟著二十個像它一樣健壯如牛的猿。它們一邊蹣跚著向他們走來,一邊用猿語歡呼:
「泰山回來了!叢林之王泰山回來了!」
原來是阿卡特。它立刻發出聲聲怪誕的尖叫,圍繞著泰山、克拉克和梅瑞姆手舞足蹈起來。那副擠眉弄眼、齜牙咧嘴、瞎蹦亂跳的樣子,誰看了都以為它是在大發雷霆。可是他們三位都知道,這是猿王阿卡特向比自己更偉大的王表示讚美和敬意。跟他同來的二十位「達官顯貴」也都跟在王的身後爭先恐後地比誰跳得更高,比誰叫得更讓人毛骨悚然。
克拉克深情地摟著父親的肩膀。
「茫茫林海只能有一個泰山,」他說。「永遠不會出現第二個。」
兩天之後,他們三個人從與平原相連的那幾棵大樹上跳了下來,極目遠眺,看見莊園那幢漂亮的房子和廚房煙囪裡升起的裊裊炊煙。人猿泰山已經穿好了寄放在大樹上面的衣裳。克拉克因為不願意這樣赤裸著身子去見闊別多年的母親,暫且留在森林裡,等泰山去取衣裳,梅瑞姆則聲稱怕克拉克變了心再回到叢林,堅持和地呆在一起,泰山只好依了這對少男少女,自己先回去找馬,取衣服。
「My Dear」 在大門口迎接他,目光中充滿了疑問和悲傷,因為她沒看見梅瑞姆跟他一塊兒回來。
「她在哪兒?」她用顫抖的聲音問。「工頭馬維瑞告訴我,她不聽你的指示,在你離開他們之後,獨自跑到叢林裡去了。啊,約翰,我無法忍受再失去她的痛苦!」』格雷斯托剋夫人伏在他的肩頭,無聲地啜泣起來。在她的一生中,每逢遇到艱險與痛苦,總是從這裡找到慰籍和撫愛。
格雷斯托克勳爵捧起她那張依然十分美麗的臉,望著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幸福地微笑著。
「怎麼回事兒?約翰,」她大聲說。「你一定有好消息,快告訴我,我可等不及了!」
「我得首先弄清楚,聽到我們倆夢寐以求的好消息之後,你可別高興得過度了,」泰山笑著說。
「不會真高興死的,」她快樂地說。「你……找到她了?」她生怕想得太好,最後落了空。
「是的,珍妮,」他說,因為激動聲音變得沙啞了。「我找到了她,還找到… …他!」
「他在哪兒?他們在哪兒?」她急不可耐地問。
「在叢林邁上。他不願意光圍著一條豹子皮來見你,特意打發我回來取衣服。」
她高興得直拍巴掌, 轉身向那幢平房跑去。 「等一下!」她邊跑邊大聲說。「他過去穿過的衣服我還都保存著呢!我去拿一件就得。」
泰山哈哈大笑起來。
「他現在只能穿我的衣服,」他說。「興許還小呢!你的小兒子已經長大了,珍妮!」
她也大笑起來。她看見什麼都想笑,什麼也沒看見還想笑。多少年來,籠罩著陰雲與痛苦的世界又充滿了愛情。幸福和歡樂。她簡直太高興了,忘記了等待著梅瑞姆的不幸消息。泰山騎上馬背,已經走了老遠,她才想起這樁事,大聲叫喊著,想讓他告訴梅瑞姆,好有個思想準備。泰山沒有聽見她喊了些什麼,當然也就不知道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個小時以後,「殺手」克拉克騎著馬回到母親身邊。多少年來媽媽慈祥的面容一直銘刻在心裡,此刻,伏在媽媽懷裡,一股愛的暖流頓時流遍全身。他望著那張充滿母愛的眼睛,看到的是寬容與原諒。
然後母親轉過臉望著梅瑞姆,一種憐憫與悲傷的表情淹沒了她眼睛中幸福的光彩。
「我的好姑娘,」她說,「當我們沉浸在歡樂與幸福中的時候,有一個惡耗在等待著你。貝尼斯因為傷勢過重已經去世了。」
梅瑞姆一雙美麗的眸子現出深深的悲哀,不過那並非一個女人失去心愛的情人之後的悲哀。
「這個消息很讓我難過,」她說。「他本來會在我的身上犯下大錯,不過他臨死前已經贖清了自己的罪過。我曾經以為自己愛他。其實,那遠非神聖、純潔的愛情。起初,只是對一種完全陌生的感情的盲目追求與迷戀;後來,則是對於一個為了糾正錯誤敢於承認自己的罪惡、敢於面對死亡的人的尊敬。但這遠非愛情。在我知道克拉克還活在世上之前,我壓根兒就不懂得什麼叫愛情,」她掉過臉,對著克拉克微笑。
格雷斯托剋夫人向總有一天將成為格雷斯托克勳爵的兒子飛快地瞥了一眼。她壓根兒就沒想過這位身世不明的姑娘和兒子有什麼不能匹配的地方。在她看來,梅瑞姆就是配一位國王也綽綽有餘。她只是想知道傑克是不是真的愛這個阿拉伯流浪兒。兒子的目光回答了她心中的疑問。她張開雙臂把他們倆摟在懷裡,親了又親。
「現在,」她高興地說,「我真的有女兒了!」
就是到最近的教區,也得長途跋涉好幾天。他們在莊園裡休息了幾天,為這個盛大的典禮簡單準備了一下,便踏上旅途。舉行婚禮之後,他們又馬不停蹄來到海岸,乘輪船回英格蘭。在梅瑞姆的一生中,這真是最奇妙、最美好的幾天。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文明社會充滿了奇跡。那碧波萬頃的大海,寬敞明亮的輪船都使她心中充滿敬畏之情。而英格蘭火車站喧鬧、擁擠的人群,更讓她望而生畏。
「如果有棵大樹,」她悄悄地對克拉克說,「我一定趕快爬到樹頂上,躲起來。」
「是不是還要跟火車頭做鬼臉,往它頭上扔樹枝呢?」克拉克笑著說。
「可憐的老努瑪,」姑娘歎了一口氣說。「離開我們,它們該怎麼辦呢?」
「不要緊,還捨有別人拿它們取笑呢!我的小瑪干尼。」克拉克向她擔保。
走進格雷斯托克勳爵在倫敦城的府邸,梅瑞姆驚訝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可是她舉止文雅,落落大方,不知道內情的人誰都以為她是在這種名門望族的家庭裡長大的呢!
他們回家一個星期以後,格雷斯托克勳爵收到他的至交迪·阿諾特托人帶來的一封信。
實際上是一封介紹信,帶信的人名叫阿曼德·雅各特,是位將軍。格雷斯托克勳爵雖然熟知法國現代史,但想不起這個名字。因為雅各特實際上是德·坎德奈特親王,但他是個激烈的共和黨人,拒絕使用這個他的家族世襲了四百年的頭銜。
「共和國裡不應該有什麼親王的位置,」他經常這樣說。
格雷斯托克勳爵在書房裡接待了這位鷹鉤鼻子、灰白鬍鬚的將軍。他們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機。
「我來找您,」雅各特將軍說,「是因為親愛的迪·阿諾特告訴我,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比你更熟悉中非。
「現在,我把我的故事從頭講給你聽。許多年以前,我的女兒被人拐跑了。我們估計是被阿拉伯人拐走的。因為那時候,我正在阿爾及利亞外籍兵團工作。我們花了大量錢財,甚至動用了官方的力量四處尋找,也沒有發現一點兒線索。我還在世界各大城市出版的報紙刊登她的照片,可是自從她神秘失蹤之後,沒有一個人再看見過她。
「一個星期以前,一個皮膚黝黑、自稱阿布杜爾·卡瑪克的阿拉伯人到巴黎找我,說他找到了我的女兒,而且能把我帶到她那兒。我立刻帶他去見迪·阿諾特。我知道他曾經到過中非許多地方。迪·阿諾特分析了那人講述的情況,認為阿布杜爾說的那個可能是我女兒的白人姑娘就住在離您的非洲莊園不遠的地方。他勸我趕快來找您,問問您是否知道這樣一個姑娘。」
「那個阿拉伯人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她是您的女兒?」
「什麼證據也沒有,」將軍說。「所以我們想,最好還是先找您請教一下,然後再組織力量搜尋。不過那傢伙有一張我女兒小時候的照片,照片背面貼著一張剪報,上面寫著她的面貌特徵,還有懸賞的金額。我們生怕這位阿布杜爾在哪兒偶然看到這張報紙, 起了貪財之b,以為過了這麼多年,我們認不出自己的女兒,就設下圈套,隨便找個白人姑娘來騙我們。」
「您帶來那張照片了嗎?」格雷斯托克勳爵問。
將軍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又從信封裡取出一張發黃的照片遞給格雷斯托克勳爵。
看見照片上女兒美麗的面容,淚水又迷住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將軍的眼睛。
格雷斯托克勳爵十分仔細地看了一會兒那張照片,臉上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他按了一下肘邊的電鈴,一位僕人走了進來。
「讓我的兒媳婦來這兒一趟,」他說。
兩個男人默默地坐著。雅各特將軍頗有修養,並沒有因為格雷斯托克勳爵三言兩語草草了結他們的談話而表現出絲毫的懊惱和失望。他打算等這位少婦來了,給他介紹之後,就立即告辭。不一會兒,梅瑞姆走了進來。
格雷斯托克勳爵和雅各特將軍站起來望著她。勳爵沒有做什麼介紹。他想看看這位法國親王第一眼看見梅瑞姆,會做出什麼反應。因為他相信一個理論,一個剛才第一眼看見珍妮·雅各特小時候那張照片時突然想到的理論——親人之間的直覺。
雅各特將軍看了一眼梅瑞姆,然後轉過臉望著格雷斯托克勳爵。
「您知道這件事有多長時間?」他問道,語氣裡暗含著責備。
「剛才,您讓我看了那張照片之後,」勳爵回答道。
「是她,」雅各特說,一種極力壓抑著的激動震動了他那高大的身軀。「可是她不認識我了……當然,她是不會認識的。」他轉過臉望著梅瑞姆。「我的孩子,」他說,「我是你的……」
梅瑞姆突然打斷地的話,張開雙臂快活地叫喊著,撲到將軍的懷裡。
「我認識您!我認識您!」她叫喊著。「啊,現在我什麼都想起來了!」老將軍淚流滿面把女兒緊緊抱在懷裡。
傑克·克萊頓和他的母親很快「應召而來」。聽完這個故事,他們都非常高興,因為小梅瑞姆找到了父親和母親。
「看來,跟你結婚的畢竟不是個阿拉伯流浪兒,」梅瑞姆說。」這不是太美了嗎?」
「美的是你,」「殺手」回答道。「我是跟我親愛的梅瑞姆結婚,並不在乎她是個阿拉伯人,還是個小塔瑪干尼!」
「她什麼都不是,我的孩子,」阿曼德·雅各特將軍說,「她是一位合法的公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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